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无丫头》 第1章 豆蔻初芳羡宫墙 那是昭景三年的元夕。距离林怀章名落孙山已过去六载春秋。着一身半月未洗旧衣衫,簪一支分岔飞毛半秃笔,昔日神童混迹在那摩肩接踵的街道,于漫天火树银花下化作游荡的幽灵。他已离开自己身为五品中书舍人的好父亲,身畔无一侍从跟随。苏绣荷包席间刚被长姊求去——他也随心忘了干净。身无所长、两手空空,十六岁的林怀章被裹挟落进驱傩的队伍:铙钹和鼓槌上炽红布条蹭过他煞白脸颊。各色的旌旗招展淹没了他清癯身影;金毛狮王腾空越过他的头顶,金鳞神龙游弋撞过他的肩膀。尖叫、欢呼,各样的声挤红了他的耳朵。月光、鬼面,他的梦未曾清醒。 昭景三年,上元佳节。在其后无数的追悼诗文中,被侍中林怀章本人形容为与“四无丫头”相遇的第一晚,其实混沌以致在记忆里散出腥臭,孤单使他经年过后犹有泪流。他走过今生最长的路,见过了此生最热闹的长安,最后醉倒在不知哪处犄角旮旯,丢了一身袄子,还摔疼半面屁股——得,他这会儿想起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最初到达云香院时自己尚且清醒着,甚至牢记了才在亲爹面下发下的宏誓大愿:赌气只喝清酒,不沾荤腥。他曾经连脚步都可算稳健,进门来能避开大肚便便争破了嗓子的中年富户、绕过小心翼翼照顾着自己唯一一身体面衣裳的赶考举子、让开涨红脸面被赶回家去的倒霉相公、路过东张西望坐立不安的年轻后生,直至眼疾手快抢一张刚空出的椅子中中坐倒——一路安全。桌上茶杯是倒的,不知过了几人的口。他将其翻正,颇有闲情雅致将最后半盅清茶斟来,还要细细轻嗅。不要钱的茶淡得比水还没滋味,鼻孔里堵满的全是周遭皮肉热气。林怀章闭上眼,向后一靠,仿佛要自此睡了。随便哪处,只要不是家中。最要这腌臜地界,才显出自甘堕落的好处。所以他不曾招呼相熟的鸨母,无意轻车熟路转上二楼雅间,甚至没有找寻昨日还海誓山盟的小姐。饶是如此,依旧有龟奴眼尖,鱼儿似的从人山人海里挤到近前来:奉酒手提高,打恭腿就低;手下稳当当招呼着,还不忘抬眼往四面照应: “真怕您不来!小蝶姑娘哭晕过去几次,小的左右规劝说您学问高,一准又忙着钻研!这不,炉子上刚取下来的烧刀子,一直给您备着!您先暖暖胃,我给您呀,这就叫小蝶姑娘去!” “可犯不着。”林怀章向前一伸腿,冷冷将其截住,“瞧那戏台外里三层外三层,她生意正红火着,我可不敢打扰。你只管添两样小菜来,今夜我不饮酒,将茶水一应续着。再有,和门前老顾头说明白,不论谁来找,就说没见过我这号人……” “省得!哪怕您亲爹又杀将来,小的也装聋作哑了!”龟奴脸上才笑开着花,没留神一扭脖子又是向旁人献殷勤。才进院里来有几个簪花的脑袋,再看——身畔哪还有龟奴人影?远处却听他尖嗓子道恭喜哩!“……进士爷!欸!进士爷!——欸可盼着您来呢!……怎么就抬举,今年春闱几位高中魁首难道不是板上钉钉?……小蝶?别说小蝶,院子里都跟着沾光!您上头坐!小的给您引路……” 那几个簪花脑袋得意洋洋地,几乎就要从林怀章身侧错过去了。只是郎君年少,嬉笑打闹正互相畅谈起将来,斗嘴又互相诅咒。一个说“别吃了二两酒乐得找不到北,今年也做林怀章!”一个跌跌撞撞又笑“林怀章上次挨他爹打,只怕到现在都下不了炕!”最后一个将朱颜粉面一转:“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咱林大才子!大堂吃闷酒呐,怕不是刚被小蝶姑娘踹出门来!” “还真是林怀章!”勾肩搭背头一个绿衣郎跳脚更笑:“这家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几天不在云香院快活哇——欸,林大才子呀,今儿你宽容,把小蝶姑娘给哥几个让一让。你是早不吃十年寒窗的苦啦,哥几个出来可不容易……” “可不是!”第二个簪花脑袋拍肚皮也乐呵,“大不了,回头,玩够了,你给人赎身、娶回门!就像你爹一样——简直轻而易举,家学渊源!” 簪花脑袋呼喝着上楼走了。依旧乐舞声喧嚣,宾客们吵闹。林怀章又咽下一口茶,信手抽了纨发的鸡矩笔在口中舔湿,在讨来楼内侍婢的帕子,寥寥写下几字。这夜更天,当这几名簪花绿衣郎为争斗春宵一度正自个打得难解难分时,小蝶迎门离开片刻,其后就在帘外娇声轻笑。三人一个挤一个,抢上前去看清了那帕子上写的,远不是什么情诗,倒像是骂人: “春溪雪化跳蛤蟆,借风倚树恰戴花。 戴花沾香上房去,敢笑归雁色不夸。” 甚至头一行斗大墨字赤裸裸就写着:《戴花是呆瓜》。怎能不让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诸君,此时再寻仇,冤家对头岂非早跑没了影?别说,就他们倾巢而出这么片刻,人甚至回身捞了小蝶逾窗而走,在隔壁屋又是好一场风花雪月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林怀章到底是吃了酒。仇家到底是找上门。跳窗遁逃,没忘了暖身的夹袄。何处醉倒,痴看了半夜飞雪。似梦非醒间,已是正月十六了。极目所尽之处寥寥终少有人影。或远或近也不再闻人声马嘶。恍恍惚惚,林怀章梦见昨夜。在他摔门而去之前,家中那一场惺惺作态的所谓盛宴。他记得正堂门前高悬的两盏灯笼,远远在风里摇晃、似明似灭。他驻足,看天上渐渐飘起雪;他大步流星,路过道边垂首正罚跪长姊那贴身丫鬟。越走越近了,主院内啊,像隐隐燃着了热火,最为尖锐的还得是县君的大笑,和小妹的嬉闹:“是‘元’是‘元’——我猜中,娘的谜面,‘夫人不在儿作伴’,是元、上元节的元!娘罚酒!” 林怀章那时就已经想离开。 小妹的娘,不是他的娘。他和长姊,早就没了娘。如今还要装作其乐融融,来演一番相亲相爱?已使他己欲作呕。所以踢开门扇,屋内满堂灌了狂风。他斜眼瞥见上座五品中书舍人着两梁犀簪进贤冠,服浅绯、跨金带、并青绶,皆是朝会公家装扮。右手边五品命妇县君林周氏满戴花钗,笑红着一张银盘脸。“快、给公子加椅子添碗筷!季尧!回屋去将你主子披风取来。这么冷的天,穿这么点……居然还热得耳朵红!”别中计,别以为这当真是关切,且听下一句:“是不是又去了什么居、还是什么楼?” 家宴已尽,酒炙嫌冷,林怀章不应不答,只劈手夺了长姊面前的银烧蓝暖酒壶来,仰脖大灌一口,又带着咳嗽去抢小妹手中的字条。上元节张灯猜谜,一家之主不许诸人出府玩乐,做个家宴勉强自娱自乐一番。手中这张写的是:“梁上立、做旁观”,用笔遒劲,字迹却显潦草,分明是他父亲的笔迹。有人脑筋一转又已猜出谜底:“就是个‘亲’字,对不对爹爹?爹爹罚酒!”可真该得她一帆风顺好时候!搂着林敛撒娇的,便是小女儿林怀敏。瞧今儿这一身团枝红翻领貂鼠大袄华贵万分,想也知道是前几日随县君回门时、她那位身居高位的外祖所赠。小小一只雪白娇嫩的人儿,缩在红亮厚实的大袄里,加之发间那几多粉色绒花的点缀,真真是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好一家三口啊!做什么他要横插其中? 门口封了厚重的布帘,屋外寒风按说绝吹不到此间。林怀章却只觉被料峭寒意燎着了心田,目光不由自主地避开,旋即落在下首垂首眼泪的长姊。好好的年节,她穿着旧年的衣裳,单插着支便宜玉簪,隔着两个空位敬陪末座,缩起身子只管将杯盏攥得愈紧。生母早已不在,那厢阖家欢闹得愈响,她便愈发呼吸滞涩、想要弃席而逃。“你应该这样做。”林怀章在心下向她默念,“正如我,哪怕妓馆醉生梦死,也决计不可回家来,与‘杀人凶手’同桌而席。”可他到底还是来了,他来了,便必然是要搅场的。伸手抽了簪发用的鸡矩笔,向前沾了不知什么汤汁,遮面的长发抛去脑后,他接着龙飞凤舞,很快在那字谜后各加三字,揉成一团向前丢去—— 不偏不倚,县君手中的梅子酒被砸出波澜,他实在忍不住,就咧嘴而笑: “父亲那字谜出得不好,儿子得补上几字。该是、‘梁上立者,非君子;作旁观客、亦、小、人。’” 咬着舌头重重敲下最后几个字音,林怀章薅了面前酒壶,赶在县君先头几乎是笑弯了腰:“去年京畿暴雨,朝廷拨款几十万两您娘家是没少贪啊?怎么就给小妹买这么一件貂鼠大袄?还是旁的都孝敬了国舅爷?” 仰脖再猛灌口烈酒,林怀章旋即转向安之若素、正低声抚慰周家母女的父亲: “宰相肚里好撑船,见异思迁能高攀!父亲雅量高见,前脚逐了犯妇出门,后脚就能娶回周家千金,何等能耐!可是十年前钱家获罪时您就是五品中书舍人,十年后换了周家攀附您还是五品中书舍人。这十年如一日的守贫藏拙,可更叫儿子佩服、佩服哇!” “林怀章!”那小妹妹终于忍不住,一拍筷子是挺身而出,“你看我和母亲不顺眼便罢了,连父亲都这样出言不逊,你疯了?!” “小妹一面说长兄不孝,一面指名道姓大呼小叫,你的孝道又在何处?”林怀章扯了嘴角冷嗤道,“对了,忘了你是周氏怀在肚子里带进门来的,恐怕本不是我林家人,何来兄妹情谊?” “林怀章!!”县君闻言,是咬牙切齿拍案而起,甚至拿自己才记入昭和堂名册的女儿抬轿,“马上宫中拣选,敏儿就要做入宫去做贵人,岂容你个嘴上没毛的放言辱没!” “宫中拣选,那我是不是也得提前恭贺长姊一声‘娘娘’?”转身向侧,望定末座西子捧心的林怀思,他竟然嗤笑:“收起你的眼泪吧,哭了一年又一年,说是血脉亲缘的,谁挂心,谁留意?好好擦点胭脂,过几日飞上枝头变凤凰,连周府尹都得行礼称一声‘娘娘’的时候,可就再也用不着耍你那一言不合就哭闹上吊的把戏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砸了酒壶,林怀章潇洒挥袖离开不是家的地方。饶是后半夜摔得直叫,还要趁醉连哭带笑,在不知那个巷子尾继续将父亲的谜题更改个乱七八糟:“‘梁上立者非君子,做旁观客亦小人。千年松柏输雪重,却笑霜草误亲伦。’……不,不对,是:‘云香院里深红帐,三秋斋内酒液凉。落第书生跌下榻,正人君子爬上梁。’,不还不够。得是:‘销金窝里深红帐,芙蓉锦上戏成双。贤妻良母揽进怀,正人君子爬上梁。’” 十六岁的林大才子满腹经纶、声名在外,兴致所至不知发过多少牢骚写过多少风月词,可从没有一篇似这般平仄颠倒,韵律不通。或许是他今日醉得狠了——那飞斜促狭狐狸一般的双眼已经涣散而迷离,间或还垂下一两颗豆大的泪滴;瘫坐箕踞,白费了这副匀停挺拔的好皮囊。这时候该有个美人儿——云香院的小蝶、千觞楼的胡姬、秋水梧桐斋的信施主、或者顾家宅院里的阿绿——婀娜多姿迎上前,和声细语扶他起来,再千娇百媚挽他上榻——如果他此刻还在那些温柔乡的话。 四方锡酒壶跌落地上,半冷不热的酒液缓缓倾出、濡湿了他镶着毛边的衣角。用作发簪的鸡矩笔又在此时巍巍滑落,打在乱堆满地的雪堆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便抓了那早干透了的墨笔来舔湿,在衣上狂书,在臂上龙飞凤舞。他要笑!笑得酣畅淋漓、没规没矩,便是他一贯游戏人生的浪荡模样,也是他所有为人轻蔑的不孝与荒唐。林家长子遮盖了双眼,闭上了耳朵,清醒时要狂饮,醉来要倒卧温柔乡。他要拥着那云霓一般的姑娘,要入眼满是金灿灿的笑脸,耳畔满是流水般的丝弦。他却还要唾弃周遭罗绮、将狭长的狐狸眼一促、再费尽心机找出鬓边一丝白发,做足郁郁寡欢的失意模样——在窑姐面前,这甚至比张家小四的腰缠万贯还要好用。既然无缘登科,何妨做了柳三变!他、他还要狂饮滥醉,还要……再去,将自己的人生毁个彻底! 可是他见到一位姑娘。 不,不是“四无丫头”。主人公嘛,何妨再晚一些出场。他那时候摇晃出巷子口,模糊不清的是天边连片的灯,还是今日盛会仍未收场?看啊,还是那些云霓般的衣裳,一片接一片挥过去,好像连九霄之巅也要被烟火挤满了!谁还看得见边关狼烟滚滚,谁还记得住去年暴雨汪洋!狐狸眼轻乜:甚至,为国丧终于结束而癫狂庆祝的人群,甚至看不见那一只癞皮狗:就滚动在簪花擎灯的那么多笑脸里,是一团霉黑的雪球。先是向前一趔趄、向后一跌脚、向左避、又向右跳。林怀章浸淫欢场多年,一双狐狸利眼看得很清:是个人。十五岁,还是个女孩,就京郊人,务农出身、浑身狼藉,却绝对皮肤白皙;瞎了一双眼,不影响她容色动人。她不是迷失此中无处可逃;更原非乞儿,即便正伸手、降膝,口中念念叨叨。 视线略向下一移,林怀章的猜测立时就有了定论。小腹微隆,她要喊冤。至于是什么冤,要没门没路冒险撞到上元灯会来,不用说了,京城旷日持久的悲剧,眼前这位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人。光彩夺目的灯车过了,光鲜亮丽的人潮也追去了,一瞬间就好像正月十六曲终人散,冬雪潇潇,覆盖了残花败柳,盲眼孕妇左右张望,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低头又是要哭。不远处巷子尾跌跌撞撞还又滚出来一团乱麻:“……新皇!燕儿!新皇帝!告御状!”赤裸焦黑的一双足乱舞着,麻草样的乱发扑住了盲女,将她清秀的脸面整个盖住,“灯会!大官!告……杨!杨珣、国舅……你去告状!!” 盲女被他带倒,期期艾艾着还要劝父亲躲进小巷,莫要因冲撞游人又讨顿打。什么时候?书僮半开玩笑似的,将京城口耳相传的也拿来逗乐:“‘烧人房,抢人粮,黄花闺女绑上床,旱地能榨银二两,穷乡僻壤肥杨仓;碎玉听个响,鲛珠照得亮,郡公府上舞凤凰,孤儿寡母,各投梁。’” 被扔出郡公府的窈窕民女,至此林怀章已见了第三位,其他两人在国丧前就落了胎,此刻不知又在哪家窑馆的床上笑呢!林怀章是否隐蔽处暗自将眼泪落尽。可恨两袖空空啊,他唯有将暖身的袄袍丢掉。此夜或许就冻死街头,或许九泉之下与生母养娘一应团聚?他不知道。醒来时候已睡在自己床上,书僮才热水为他擦了身,倒奇怪床前怎么还缠着那癞皮狗? 将眼睛揉了又揉,林怀章还是看不太清。“昨晚,得多亏了木棠。”书僮季尧在他耳畔解说前情,“不是她冲出去找遍了一大半勾栏又走了那么些大街小巷将您给找回来……您今儿也别吼她,由着她给大姑娘求情吧。怕是有火烧眉毛的要紧事,要不这小丫头敢只身冲去勾栏里找您救命?” 木棠?林怀章宿醉未醒,尚且不太能对得上号。听起来耳熟……“大姑娘身边就这一个丫鬟伺候,隔三岔五请您当救兵您都看烦了她了,怎么睡一觉就能忘干净?”季尧讶然,“您今儿总是好声好气听她把原委说完罢。再有……奴才求您!以后使性子好歹带上奴才一起!您要是丢了命,奴才,可不得被老爷扒了皮喂狼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说话间连发髻季尧都替他整理好。向外一迈,小书僮自作主张就安排:“木棠,昨夜你有功劳。大姑娘什么冤屈,尽可讲吧。少爷还是愿意帮忙的。” 有片刻沉默,叩头声继而哐哐响起。这回林怀章想起来了,甚至当下就头疼欲裂。总是这么个声音,不由分说就要喊“主子又被二姑娘奚落,气晕过去了!”“主子被二姑娘抢了体己钱,就说要上吊!”“主子拿牌位要砸二姑娘——二姑娘哭得您在这也听见!”“二姑娘说主子抢了她一锅鸡汤,快闹出人命!”云云种种。使林怀章一年到头不得安生,难怪要避走别处温柔乡。今儿个又是什么?昨晚自己骂得酣畅淋漓,想也知道她俩后来一准不欢而散,甚至在那之前……嘿,他进门之前这贴身丫鬟不就在门前跪着,想是已经有了一场纷争了不是? “奴婢……那是奴婢活该……那个不重要!”下首五体投地一个小丫鬟颤声叫着先请罪,气都没捋匀几乎劈着声又高喊:“是县君!县君要给主子说亲,主子要上吊!” 胡闹! 县君是,长姊更是!一个变着法儿地异想天开,一个从早到晚寻死觅活,一年到头竟从没个安生!林怀章还身躺倒,直吩咐书僮将人扔出门去。选秀圣旨已下,哪能私自许亲,县君狂言唬人,长姊也信?“不,季尧,你跟着去,亲自亲眼给我看准了。长姊将要拣选,任是县君也不得无礼——挑两个伙夫一起去!县君敢闹,今日全京城就都要知道京兆尹的女儿公然抗旨不遵。还有长姊……!”他到底是安不下心,“再三不五时寻死觅活,就找人拆了她三福堂的房梁!” 一头落在枕上,片刻鼾声如雷。好梦似乎经久,朝阳却不过上爬了半炷香。这回连书僮也冒冒失失都冲进门来,张口就叫: “真不好!三福堂摔椅子砸桌子,大姑娘真悬梁人才给救下!县君调了家丁围院……木棠才去找老爷……您快点,您快点收拾着吧我的爷!” 林怀章没睡醒,林怀章已经懒得费脑筋。自己刚才威胁了些什么来着?呵,全忘了。闹?一年四季就没有安生日子,由她们闹!何妨坐山观虎斗,看父亲回来将她们一并责难,或是伙同县君干脆沆瀣一气呢……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据说亲家今日就上门,过了黄昏,长姊死也是陈家的鬼,再不可能入宫去给外祖伸冤。多和父亲心意啊。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揭发他抛弃病妻首鼠两端的过往。兴许京兆尹,已经给自己女儿授意,县君是以如此大动干戈无所畏惧呢。“是啊,父亲不会放长姊入宫的。钱家当年何其重罪!我那聪明绝顶的好父亲啊,为了自己的仕途当年可以和母亲一刀两断,怎么可能把母亲的女儿送去做娘娘……季尧哇!备酒,我们要去给长姊庆贺,庆贺她要出嫁陈家啦!” 几乎一跃而起,语气更加兴奋。他甚至脸上还挂着笑呢,长腿一迈,迎面却又撞见那冤家对头:好家伙,这才看仔细了。小丫鬟昨儿怕是风雪里跪了半宿又跑了半宿,脸红得简直像胖萝卜,只教人犯恶心!所幸那张脸立刻低下去,又匍匐在他脚底,哐哐哐要撞着地砖:“老、老爷不在……少爷少爷行行好,少爷少爷救救命……”老天啊,简直像念经一般,刺得他那空荡荡的心突突直跳! “还磕头?撞傻了!他就是故意不回府成心躲着长姊……你想不明白?你给我起来,现在立刻,滚回去告诉你主子:钱家的冤屈,先皇时洗不尽,现在更没可能!皇后做了太后,国舅如今是皇帝母舅!权势滔天非同往昔是怎么可能放外祖回京,放自己宿敌回京与自己做对……他恨不得外祖死在岭南!进宫去讨公道?白日做梦!兴明宫那是太后的天下,是杨家的天下,进宫去和姓杨的作对,她是想和母亲早日泉下相会?” 小丫鬟双颊还是肿着的,鼻尖双耳更是冻得通红,就像昨晚跪在院外般,一双膝盖好像生了根,他宿醉无力的双手竟然提不起、更撵不动。砰砰不断,回应他的只有更多的响头。还有那变调沙哑的嗓子,期期艾艾说着:“主子进宫不为钱家……为少爷!主子说见了新皇陛下!必定给少爷、说少爷好话!少爷大才!十岁就考会试!是之前的人没眼睛!新皇陛下如果喜欢主子,就会知道少爷,就会喜欢少爷,少爷想做什么不能做?” 她呜呜哭着,咬字虽然颤抖,居然还都清晰: “少爷,您和、您和主子才是一家人呐……县君找的人家,难道……怎么、有主子的活路……您看着主子吃了十年苦!主子就想进宫,为自己争口气!如、如果先县君知道……您忍心,婚姻大事,让您的亲姐姐!一辈子这样过……她过不了!她活不下去的呀!!” 季尧忙一旁帮腔:“这回不是作假。当真大姑娘上了吊,县君一旁看着——那个陈家,不过贩卖布匹而已。商贾粗鄙之人。县君真是要大姑娘的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来日二姑娘做了娘娘!”小丫鬟嚼着口水又叫,“周家,再添一个少爷……少爷您、您要怎么……” “你也敢……?”迎接她的是个枕头。林怀章怒火攻心背过身去,简直恨不得将整个床铺统统掀翻!“林怀敏尖酸刻薄——凭她也配青云直上?离了她那个京兆尹好外祖,离了京兆尹那位国舅师傅……国舅!长姊要进宫去同国舅斗,同太后斗,同京兆尹整个周家斗?季尧!荷包!”他甚至已经不再想回头去看她,“方才种种多犯忌讳我就当一句不曾听见。拿着银子堵住长姊的嘴。我去找父亲改换一家正经人家给她安心日子过。” 因察觉到下首还有话要辩,他甚至不耐烦自己迈腿就要离开,还不忘低头收买一句:“劝好你的主子,回头一块儿做陪嫁再不用挨周氏那母女打。季尧,带她回去。” 长姊身边的小丫鬟,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好打发?但凡瞧瞧她起皮发皴的双颊、抖个不停的瘦小身板、还有那濡着雪泥的单薄褐衣,你就知道这丫头遭不住诱惑,一个甜枣足够她粉身碎骨来报效。周氏母女到底也得顾着风度体面,一家人呢吵吵闹闹总不能真动刀子。对这丫鬟?那可就大不一样。一年里总有那么三四个季度林怀章都瞧她病恹恹半死不活着,求情之前或是之后总免不了填些新伤再多吃些苦头。这是奔着打长姊的脸面呢。说来也是可怜。如今林家大少爷大发善心许她不日离开此地、去另一方朱门绣户吃饱穿暖,十来岁的小丫鬟该立刻谢恩、抢着叩首、欢天喜地,不应有哪怕片刻的犹豫—— 林怀章的腿脚却居然被抱住。她甚至是了不小力气。 “主子……她想进宫!她不能嫁!请少爷帮……” 自觉犯下大错,脚底那瘦小身形很快收起胳膊向后一扯,更加用力地叩头,更加惊慌地认错。全是伪装,你听那张嘴里,居然仍旧不肯放弃。“奴婢就算惹少爷生气……!少爷打死奴婢也好!”这不就是长久以来捏准了林怀章好脾气,专在此低声下气,“可这件事对主子实在重要,是十年来忘不掉的……她总是哭,就是因为钱家受了委屈!她一定要进宫去讨公道!少爷您体谅体谅主子的、主子的孝心,您行行好!您主意那么多,您是大少爷,只要您说句话……” “你的意思,我若不帮这忙,就是不孝不悌?” 林怀章简直想笑了。他甚至伸个懒腰,回身四面往往,挑挑拣拣找不到心意趁手地家伙什儿,又像书僮招呼:“银子放回去,我镇纸……嗯,季尧,笔。你、长姊身边伺候的,伸手。” 就算是大冬天,就算是细细一支笔杆,照手心这么抽下去也有的疼。可再一次、没有半分犹疑,破旧的夹衣衣袖颤抖着抬起。托在手上的,却是不知何时已被那小丫鬟叠好的一身夹袍。 是昨晚他典给那盲妇的一身。 “季尧少爷人好……买回来了,还给了、他们好多银子。是那个姐姐,照顾了少爷。昨晚上下大雪,不然,少爷要被冻坏……” “你俩……”林怀章两厢一望,到底是回来看小丫鬟,“是你的主意,还是季尧胆子太大。主家的钱,竟敢自己拿去做人情。季尧。你来说。” “是奴婢……不是!是、是……”她大概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怯怯地又在掉眼泪,“那个姐姐说,也是受国舅爷……主子,也是受国舅爷……那么好的节日!她们却在受罪……奴婢、奴婢有罪!” “没让你说话。”林怀章拿笔杆推了袄袍丢在地上,接着又皱起眉头,翘了笔头戳进她略显宽大的衣袖,“二姑娘教训过你了?方才季尧说县君围了三福堂,你是二姑娘专门放出来的?她惩戒了你、又放了你出门?” 小丫鬟低不可察地“嗯”一声。 “为什么。” “……奴婢,笨。可能、这么大的事……说不动少爷,所以会、白跑一趟。” “你知道自己要白跑一趟,还一定要来?” “可、不一定……如果、如果奴婢再挨顿打,少爷就能愿意帮忙的话……” 她说着,将又黑又瘦、孩童般大小的双手自觉举高。 “只要、少爷愿意帮忙。” 此情此景,手中的墨笔哪还落得下去。本只是想做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好打发了这狗皮膏药、早早讨个清闲,这下倒好,逼得林怀章是气极反笑:“还知道自己笨。我看你是、笨到无可救药!”他说着,用那笔杆轻轻一敲小丫鬟的脑袋,“银子不要、前途不要,只管讨打。你这心眼是被石头长上了?说实话!是不是想跟进宫去光宗耀祖呢?你糊涂!就算!长姊能入宫,你瞧瞧你这样子,难道进宫去丢我们林府的脸?宫内的荣华富贵和你没关系,犯不着这么拼死拼活!” 小丫鬟还是回答:“奴婢知道。” 她的眼泪,原来真情实感,全都是为主子而流: “奴婢、毕竟、答应了主子……奴婢真的、看到主子每晚上哭,哭她的娘,哭她没有了的娘。奴婢、也没有娘。奴婢知道,主子受了多少委屈,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连奴婢都!连奴婢都不舍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咬嘴唇,她继而迟疑着抬起头来: “而且。钱家,是冤枉的,不是吗?” 那一双眼睛啊,圆溜溜的杏仁眼,蓄满泪水,却好似格外坚定,竟然还有直直抬起的一日,甚至就这么可称僭越地、定定望住了自己的少东家: “即使很难,可这是个机会。有机会做正确的事情,怎么会舍得、不去做呢?以后、不会后悔的吗?” 日头高了,阳光渐斜,恰此时分过窗扇,有一缕微光正落在她面上。好奇怪,林怀章竟发觉自己好像从不曾如此认真地与人对视,更不曾如此认真地透过一双眼睛,打量一个人的灵魂。眼前的丫鬟实则面熟,但他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她每次来去匆匆,下跪埋首、敛气屏息着请求。所以他从不曾注意,她居然有这样一双热气腾腾、又清澈透底的眼睛。是水,如镜。他凝神长望,仿佛就揽镜自照,竟然看见避而不谈、不愿直面的他自己。 “我……也罢也罢!”收起鸡矩笔,他接过书僮递来的发带,起身捋平了衣裳,“她既心意已决……为人子女,为母亲一族洗刷冤屈的确是她本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合该为她去父亲面前走一遭。但至于父亲还拿不拿自己当她亲生父亲……” 他望向屋外夜色微朦的天,才挺起的肩膀忽地松垮下去。 “尽人事,知天命吧。” “不成。” 林敛甚至不等他说完,斩钉截铁一口回绝:“她不能进宫。” “陈家贩布制衣商贾之家,林家的嫡女、长女,如何能许给那贩夫走卒?” “贩夫走卒?”做父亲的斜睨他一眼,冷哼出声,“你自己成日和行商张家那小子混在一处称兄道弟,现在嫌弃商人低贱?林怀章,临时编的借口,会不会有些太拙劣了?” 不等他找补,做父亲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声音接着就好像突然沉闷,或者说趋于和缓,甚至——如果林怀章并非怒火中烧的话,本应该听出其中有意掩盖、无从言说的复杂思绪: “放心,她不会嫁作陈家妇;但、也不会入宫去做贵人娘娘。实在不行……但这些与你无关。” 可惜,可惜。林怀章从不曾安安静静听清他父亲训诫,更从来不曾听懂父亲苦口婆心的每一句道理。他只怪叫:“我是她亲弟弟!”就像以往每一次争吵一样,言辞激烈、双颊涨红。此刻林敛眼中的他,莫不就是他眼中的长姊?同样自怨自艾,同样幼稚可笑。空长年岁,枉读诗书,总以为自己是伸张正义的忠烈之士——他却不过只是个仗着父子血缘横耍无赖的顽童。 林敛甚至懒得再看他: “思儿毕竟是钱家之后,身世牵扯复杂。新皇登基朝中风向未定,这关头上你让思儿进宫,你是要为你的康庄仕途赔上思儿的一世幸福?”一家之主略作一顿,声音已经极其凛冽冷淡,“林怀章,最近手伸得太长了。少自以为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先管好你自己!” “所以您是要儿子像您当年一样、作壁上观?” 一如既往的回应。总是那些陈词滥调,亲儿子又得急声厉色再吼过一遍,什么他母亲本是出嫁之人冠了林姓本不应该遭受牵连,如不是她丈夫“明哲保身”将她赶出家门,又迎风转向上赶着娶了国舅心腹的女儿云云:“国舅陷了外祖下狱,害钱家充军流放。您投效国舅,那与那刽子手有何区别!一丘之貉!您害了母亲不够还害了长姊,如今还要再断了她的前途!” 自己这儿子还号称神童呢,这么些年都没长眼睛看清楚,也没学会些新花样么?林敛实在无聊,甚至肯安心等到最后一个字眼随着口水蹦出来,再回身一巴掌打儿子一个趔趄。林怀章后退半步,接着却反而挺起胸膛,在冬日穿堂的阴寒风里站得堂堂正正。他一定为自己骄傲极了。为自己的愚蠢、粗鲁、无礼、和短视。 林敛心下轻嗤,面上却不由浮出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破天荒头一回,他没有狂风骤雨般咒骂回去、更没有摔门而去,他只缓缓叹息: “无知竖子,如何大放厥词。” “母亲虽非我生母,但她教导立身做人的道理儿子字字谨记,不敢有片刻忘怀。”咬住后槽牙,林怀章深吸口气,“母亲、曾要儿子以父亲为榜样。她说父亲是不世出的英才,更是丹心一片的贤能。” 院外,是中书省同僚要到了。林怀章无意在外人面前自毁长城,所幸不再白费口舌,转身就是要走。却不过跨过门槛那瞬间,似乎有父亲低吟:“丹心碧血价高,实无必要。”——是自我开脱罢,无耻至极。林怀章甚至回以冷笑: “儿子曾以为您是情非得已,以为您至少对母亲对长姊会心存愧疚,可如今才晓得,您、原不配做长姊的父亲。” 他不曾回头。 檐下的灯笼昏黄,小小一盏照不清窗棂上残存的尘灰。雪绒打个旋儿,沾上她领口因经年积压而凌乱泛黄的兔毛滚边,濡湿已嫌老旧的袖口绣样;寒风慢慢地送,浸透一寸寸发灰的黛色锦缎,渗进内里移了位的丝绵。她像只细花杆似的委顿在娘亲的旧衣里,不妨就倚窗轻轻打了个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捏着手里的帕子,她拭去又一滴清泪。 “父亲……当真……怎么舍得……就这般心狠!难道,就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林怀章!是不是你把事儿做绝!你一定又任性妄为说了狠话是不是?你……父亲被你气狠了,连带的受累的是我呀!我今后、我今后就是陈家的黄脸婆。林怀敏是那宫里的贵人。你还是林府玉树临风的大少爷。你们一个个,都要瞧不起我,要骑在我头上耍威风的。我便再无翻身之日……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林怀思本不是什么病弱西施:丹凤眼风情万种,高鼻梁坚毅凌厉,方下颌大气端庄,大家闺秀美人胚子,最讨喜的长相。她此刻再将烟眉深深一蹙,双眸含泪将落未落,就像傲雪寒梅终于被压低了头,格外的委屈可怜。可林怀章偏不懂怜香惜玉,叉腿箕踞着只顾烤火,对身边上演了无数次的闹剧是充耳不闻。尚是正月,天还冷得很。他出门作说客时走得匆忙,忘了穿件厚些的夹袄;方才又冒着冷风一路寻过来,眼下只觉浑身上下都冻得是鸡皮疙瘩。 “少爷。” 是季尧,自己屋里那书僮。来的虽迟了些,但还算是有眼力见。林怀章接了外袍披上,挥挥手打发他去院外望风。长姊还在一句又一句地诉苦,那些经年不变的牢骚裹脚布般又臭又长,听得他是又搓手又跺脚,简直恨不得能化作只苍蝇逃之夭夭。他抬了几次头,数次插话不成只能烦闷又尴尬地揉揉自己后脖颈。或许该叫长姊去父亲面前走一遭的。照她这么喋喋不休下去,任父亲如何油盐不进,到最后不都得乖乖投降? 时间似乎过了许久,或许也没有太久——毕竟案前的三支高香才燃过一半。解围的人恰在他濒临极限时到来。是之前来求情的那个小丫鬟。她此时仍未换下那身旧衣,肘间缝线还新裂了条口,内里填充的芦花似已漏了个干净。她却不再颤抖,不仅能将热茶端得稳当,甚至还有精力扶林怀思坐下、又跪在榻边仔细劝慰: “主子在这里哭得还不够多么,老爷什么时候听见过呢。少爷、少爷厉害,少爷必然还有别的主意。定亲哪有那么快,都、一定来得及的。” 她一边和声细语地说,一边怯生生抬眸寻求林怀章的帮助。后者借机攀住话头,一口气将自己的盘算和盘托出。父亲态度坚决,那就得从别处再做文章:“你现在就装病,严重些,教他顾不得给你说亲,也省得周家母女再起暗地里使绊子的心思。就、先拖个两三日,等入宫初选时我再想个法子……就说你拖着病体日夜为先帝爷敬香,感动上天引发神迹不药而愈,包你中选入宫!” “装……病?”林怀思咬着嘴唇,才止住的眼泪又断线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爹爹不放我参选,不就是怕被人知道钱家的外孙女还活着,怕我连累了他大好仕途。想当年,母亲也是重病在床,甚至被他赶出家门……你让我装病,你不是让我寻死?” 林怀章闻听这般奇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你是他亲女儿!”他便挠头便叫,“父亲再怎么样也不至于……” “周家母女多次要置我于死地,他何时关心?我晓得的,他一直希望我默不作声死了干净,席子一卷扔出城外去,他就与罪臣钱家再无任何瓜葛!我这些年我不敢生病我睡都睡不踏实!你还要我、要我……不行,这不成,决不成!” 到底是你自己家,怎么说得像个刀山火海。林怀章心下怨怼,目光不自觉滑向一旁的小丫鬟。对了,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当初好像还真是自个儿指派这其貌不扬的丫鬟去伺候长姊,为的似乎正是李代桃僵。瞧瞧,该诉苦的是人家,没看见风吹进衣服里的时候,她那两条胳膊上的新伤可是明晃晃,还渗血呢。 “呶,你。欲言又止半天,有话要说?” 小丫鬟被他突然点名给吓到,忙跪直了身子。 “有话就说十万火急没看见吗。说!说什么都不罚你,说得有用了还得你换身新衣服。” “真?”小丫鬟闻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看他又看看自家主子,半晌才叩头直道自己有罪: “这事本来早该说,可、可老爷不许。奴婢现在说了,是犯老爷忌讳……”她说着,目光飞快向窗外一瞥,“昨儿、晚上,之前、主子还没睡,烧香的时候老爷他、他……来过!就站窗外头,就那块儿,看了主子好久。老爷他其实、是在乎主子的,他对不起主子,奴婢看得出来!可老爷不许奴婢把这事说出来,或许老爷是有老爷的难处……” 林怀章却摇头直笑。 “是真的!老爷那晚上那样子,好悲伤、又好骄傲、还好不舍。奴婢看得真真的!本来天底下父母,谁不爱自己孩子?”小丫鬟辩得急切,甚至僭越伸手,扯住了林怀思衣摆,“主子成日在自己院里哭,老爷兴许是真的不知道主子有这么多委屈。主子要真想进宫,就去找老爷说,说真心话、说掏心窝子的话!您是铁了心要去,老爷怎么会让您失望!就算不成、就算不成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嘛,总、总比现在干坐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难道真口无遮拦嫌弃主子软弱、挑剔少东家无能?小丫鬟赶忙住口,起身将林怀思手中喝干了的茶又续上一道。炭盆里的火热渐渐消下去,衰白的炭灰间或飞起,林怀章拿火钳来通了火,又搓搓手: “去也行,最差不过白跑一趟。父亲既已拒了陈家婚事,又撤走了县君看院的人手,或许……或许,他多少还是有那么些、在意你的罢。” 他这大才子下场拱火,长姊轻易就诓走。长姊又借走了季尧,单留下个“没用处拖后腿”的小丫鬟同他大眼瞪小眼。这决议看似不错,毕竟这丫头又瘦又小实在寒碜,杵在一旁总是碍眼。可细想一下,又确实没有必要——她向来不是跪得低就是站得远,高门大户里有谁会注意到这么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就像此时此刻,她还在屋角并腿局促站着。 “欸!我同你打赌,赌长姊要无功而返。” 小丫鬟似被他这提议吓了一跳,匆忙放开已拧出麻花的袖口,只说“不敢”,接着一蹦一跳跑出屋去,林怀章原以为她要逃跑,没想到不多时却看她独自一人不知从哪吭哧吭哧提了桶新炭进来。接着是添了火又斟了茶,擦了窗檐又整了床铺,如此里里外外忙完一大圈下来,林怀章却依旧盯着她看。 “……奴婢是真的、真没东西能拿来赌的。” “我不占你便宜。你若输了,我给你置两套新衣。你若赢了,除此以外你得答应我件事。” 这赌约倒新奇。小丫鬟只当自己听岔了,放了手头活计半晌不知如何是好。她这会儿正收拾起落在香案上的香灰,袖口挽起、胳膊上被紫色发青的道道伤痕看得愈发触目惊心。 “……疼么?” 林怀章才问一句,小丫鬟下意识便将双臂藏到身后,好像该为此羞愧的是自己一样,还得反映一下,才意识得到这乃是关切并非责难。她犹豫着似乎想点头、却又好像不太敢。 “再加一条,你若赌输了,让季尧拿药来给你治伤。” 石破天惊!水灵灵的杏仁眼当下要瞪圆了瞧他。 “我是你少东家,骗你个小丫鬟作甚。一句话,赌不赌?” “赌……”她连那字音都没说完全,忙又后知后觉跪下身来,“少爷仁慈。”她连声道谢,“可是、会不会、太过了……能不能、这样,如果待会儿奴婢输了,奴婢、能不能不要那些衣裳和药?只求少爷多待些时候,给主子想个有用的法子再走。让主子入宫去吧,让主子定了心。不然、不然,奴婢、怕主子又要哭个整夜了。” 原来如此。 林怀章才终于恍然大悟。 他原以为这做丫鬟的是晓得什么家国大义,拼上性命也要助长姊进宫去为钱家昭雪,现在这会儿才回过味来,她那哪里是赤胆忠心一片,分明是走投无路、为她自己个求援呢。她是三福堂的人,与长姊荣辱与共。若长姊当真嫁作商妇、人微言轻,自然护不得她性命。而如若长姊能得幸入宫,她或许鸡犬升天,也不必再惶惶终日。小丫鬟毕竟才十三四岁,身量不足五尺,瘦得仿佛一把就能掐断,眼下一团乌青,昨晚、或者前夜也熬了个通宵?得过且过,她现下必定怕极了林怀思无功而返又要彻夜啼哭,怕极了自己伺候左右不得安歇。林怀章想到此处不免叹气,饶她起身正要说些宽慰话,却听屋外脚步声恰在这关头沉沉响起。青色的酸风转眼就到眼前,小丫鬟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扇得一个趔趄,第二巴掌眼看又要落下,说时迟那时快,当下竟是林怀章、挺身挡在她面前。 “这奴婢胡言乱语,你不知爹爹给了我多大难堪!甚至县君就在旁边看笑话……我不去还好,一去……” 林怀思甚至转身就坐在门槛上——到底还记着将母亲的披袄取下。小丫鬟接来叠好放了,才膝行爬去她身侧,低声下气请她责罚,只要别再彻夜不眠地寻死觅活。檐下的灯半黑不亮,连季尧面上的鄙夷之情都分外清晰,林怀章向他摇头,一把将长姊扯起: “没有主见便罢了,良心也扔了么?怎么像林怀敏一样二话不说就动手,你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岂非让母亲蒙羞!” “心狠手辣的能进宫去,良善懦弱的却只能被人欺,这世道,又是何等道理?” “可主子不能哭。”小丫鬟坚持不懈,到这境地还傻傻凑上前来,“主子要是哭了,主院就该笑了。奴婢听说很多人其实进了宫要寂寞干等到老,您的亲家富裕,说不准哪个好……兴许是,先县君保佑!才给您选的这条路!” 林怀章就眼瞧着她匆忙爬起身,捏一撮香灰撒到案下,又不知从何处抓了支红粉簪子假装是从披袄中抖落:“这不是您之前说过、先县君大婚时戴的簪子?”而后又故作惊讶,“香灰!主子!香灰!是先县君来看您!先县君要您安心出嫁过日子,您哭得这么伤心,先县君看了怎么能安心!” 她居然还有力气糊弄长姊。连林怀章都不由得心生敬佩了。甚至于等这晚后半夜,等林怀思念着佛经歪倒在蒲团上睡着了,再帮那小丫鬟扶长姊上床歇了,林怀章被送出门来,回首却居然还能看到一个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时常叩头埋首,使人看不清她的真貌;她向来浑身狼狈,更使人无心在意她的真貌。 可她本有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 黑亮亮、水灵灵,笑起来光彩夺目、美不胜收。那双眼睛在笑,是天真的、狡黠的、如释重负的、欢欣鼓舞的笑。她拿定主意又赢了赌约,她本就该笑。可她不过是个奴籍的小丫鬟,她又如何敢笑? “至少今晚上、还能休息一会儿……主子刚才说至少不是陈家。少爷您不是说,总会算是个好去处?” 林怀章看她的目光自此不再轻蔑。他终于问起那个沉思已久的问题: “你、名字?” “您、不记得奴婢名字?”她不免讶然,“您还曾经给奴婢起过名字,叫、‘四无丫头’,来着……” “我有吗?”他望向季尧,后者甚至憋不住笑,“我怎么不记得,‘四无丫头’?这不像是个名字。” “是少爷打趣,说奴婢、‘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她怯生生接话,这几个词却说得顺溜无比,想必是已为此怨念了许久。林怀章想起来了,他从前还自得来着——谁让她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车轱辘话,求人、救急、任谁听了都要厌烦。“少爷、说的、是没错……奴婢……” 她福身一礼,轻轻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 “‘四无丫头’,木棠。” 敬皇帝昭烈皇后李氏,讳木棠,陇安人。初为婢。 ——《梁史·列传二·皇后》 喜欢四无丫头请大家收藏:()四无丫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章 惊惧喜乐会梦乡 京兆府位在横岭山腹,州境东西四百七十里,南北三百一十里。京师长安户万余,居城北、临皇城兴明宫,又有府邸官署百家。其间侍从奴婢恐不下三千余众。烧水洗菜,跑腿采买,洒扫洗浣,管家理财:只一个五品中书舍人宅中,诸如此类杂役便有二十又二。进堂近身伺候主家的,又各自有二三人,除三福堂那位“四无丫头”外,俱是年轻貌美、伶俐机敏之辈。同僚轻视,杂役妒恨——早非一日两日。卯初才扫雪,柴房不肯借铲;日出请早膳,厨房缺人捡柴;午后买胭脂,门房手头窘迫;晚间讨灯油,库房老鼠作怪。帮了这个帮那个,忙了这头忙那头,四无丫头两眼一黑,有时真不知自己醒着还是睡着,好梦噩梦惯来缠绕不休。她先做个美梦:长夜第一道月光下少爷红光满面从前门走进来;清晨第一缕阳光里主子珠翠满头从后门抬出去。“父亲明修栈道,原来暗度陈仓——你那日求情可入主院,站在周氏身侧?这便是了。据实相告,难免节外生枝。而今圣旨已下,林怀思三字赫然在侧。饶县君愤愤不平,父亲只管一问三不知——还能抗旨不成?收了弟弟一身衣裳,不许再哭天抹泪,这有一支金钗——我与你亲自挽上。” 本就是个爱慕虚荣的人,金饰往发间一插,连木棠都得惊呼,那神色顿时大不一样了:泪眼收了、怨气清了,嘴一抿头一抬,立刻贵不可言、仪态万方。林怀思本就是这样矜娇的官宦嫡女——如若母亲还在。木棠做了个美梦,梦里的林怀思竟不曾悲从中来。绫罗绸缎很快离开四方的宅院,烈日红映,今儿是个晴天。 木棠做了个美梦,就在正月二十,林怀思盛装入宫参选的那个中午。她梦见红光油亮、滋滋作响的上元夜盛会,京城冒着热气、滚烫灼手,像极了了林府家宴上那只肥肚子烧鹅。她接着梦见阿兄沾满泥巴的手: “快,燕谷偷了几个鸡蛋,刚烧熟。”他说这话时带着颧骨两团红、额角一团灰,用厚重的乡音连诓带骗,“嘘,别告诉爹娘。” 于是她摇摇晃晃跟着就走,从田垄、一迈腿就是人迹罕至处。阿兄松开她、向前转个弯,转眼就没了踪迹。千山叠嶂、万重屋檐,故乡在她望不见的遥远地方。 可她正沐着初春的阳光,是初春软乎乎、暖洋洋、蚕丝锦被一样的阳光。于是整晚盘发梳妆的手臂不再僵硬,小臂上的伤不再隐隐作痛,两手的冻疮也不再发痒,她从主家的软床高枕上爬起身,看见阳光透过窗格,一层明一层暗落在面前小圆桌。茱萸的暗纹细碎发光,桌上那是两身簇新的衣裳——练色的裙子、茜草染色的袄,她轻轻拂过,柔软的细绒刺红了指尖。 远处有什么声音一颤,锣鼓从正门响进来: “二位姑娘过选——大喜!二位姑娘过选——” 雄鹰展翅,扶摇九霄。 它掠过缠满西墙的狮子草,看似枯败的枝叶瞬间伸展,将红色的五星花密密开满;它掠过斜生东南角的李树,去年遭雷劈死的根系恍然复苏、继续向下盘根错节;它掠过屋脊上稀稀拉拉的杂草,青葱翠绿一时巍巍壮观。春日将要到来,那墙头会飞过蝴蝶,树梢会停着鸟雀,草丛中还要响起虫鸣,一声一声,彻夜不歇。 木棠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见清风穿堂而过,阳光忽而炽烈,春天、本该在这一刻悄然到来。 第二个美梦随即到来,与木棠没有太大关系,毕竟在主院挺直了腰杆、言笑盈盈的是主子不是她自己。但看着林怀敏那一张臭脸,她还是忍不住要觉得快意。她的头没有垂很低,面上的小心思实则一览无余。周氏忙着为自家女儿庆贺,林怀敏就算出声要罚,居然接着还被自己父亲阻住: “你母亲才出门为你和思儿上了香,入宫尚无定论,莫要见血光,令佛祖不快。” 小丫鬟上元夜曾因劝主子“少喝些酒”挨了掌掴,今儿个明晃晃对面笑了二姑娘却能全须全尾出来,焉能说这不是美梦? 更如梦似幻的故事还在后头。正月廿一,林怀思得了父亲允诺,同林怀章一同出京去谒佛,也算是求个好运。林怀思好容易扬眉吐气,连木棠都穿上一身新衣。将头发一缕缕编起、拿红色的头绳扎出两只小羊角,她跟在林府的马车后,第一次、得幸迈出这四方的天地去—— 抬头远望,雁过留痕乱了一朵云彩,枯枝高而峥嵘直刺其上,枯笔留白倒是种别样美感。街边房檐蓄了雪水,日光一打,将那青瓦映得锃亮。檐下往来行人早换了艳色娇嫩的衣衫,云鬓罗带擦肩而过,总使木棠不住地回头。此时清风微徐、天色正好,街边酥油的香气、茶水的热气还有蒸笼的雾气夹杂着正慢慢氤氲……她或许不是在做梦,她梦不出如此繁荣盛景。 也梦不出如此豪盛的酒楼。 出城往五佛山还得一个时辰,林怀章自作主张说要去这新开的铺子为长姊摆宴践行。留君楼位在东市最人来人往的所在,高三层、红漆油亮、门口尚留着爆竹碎屑,揽客的小二哥一袭干净清爽的短打,隔了十余步就小跑着迎上前来连连打恭,嘴角都快要咧到后脑勺去!还有……瞧瞧那桌上各式各样的菜品,有小碟、有大盘;有硕大的鱼头淋着红汤,也有整整一根肋排烤得焦黄;蒸笼叠了好几屉,卷子点心还缀了不同的色彩;汤品更是五花八门不重样,清透的粘稠的,盛在勺子上都晶莹透亮。右手边,就她此时此刻那右手边,小二哥刚送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面。那汤头上漂着油花,还撒了香菜葱花。食客捧起碗来,咕噜咕噜一吸溜就是大半碗下肚。又大又厚的羊肉块被他满口塞下,那腮帮子一动一动,鼓鼓囊囊时而有汁水溢出嘴角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哪里是走进了什么酒楼,分明是迈入了九天宫阙,被热气腾腾的山珍海味环绕!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她不太记得——好像是少爷替位丢了钱袋的解了围,而后又攀住话头推杯换盏怕至少得说上半炷香时间——总之她盯着少爷身后那桌刚端上来的炙肉看得实在无可忍耐。昨夜林府为祝捷大摆筵席,她个小丫鬟站着伺候到夜半不算,回屋还得听自家兴奋过头的主子事无巨细将那宫中形状细细说来,甚至没空偷溜出门去捡几口残羹冷炙,现下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本可以再忍忍,不若不是身在山珍海味,却只能干瞪眼的话。 凌空丢来一个钱袋,沉甸甸,砸得她一个趔趄。 “还愣着做什么?上楼找你主子吃饭去,吃什么自己要,记张家小四的帐。吃饱了出去正好西市再走走看看,如果长姊有什么看上的,一并买了就是,不许委屈了自己个儿。我这、”林怀章说着,将身边脸红到脖子根的青衣后生一把揽过,“我这与刘兄结缘一见如故,还要向这上京赶考的举人讨教学问,不陪她出城了。记得替我给母亲多上三柱高香。还有,让小五驾车早去早回!” 于是她上楼去、连吃了两张胡饼,趁林怀思不注意。胡饼虽干却能饱肚子,不像桌上其余素菜,她吃不明白。“少倾要拜佛,不可不敬……”林怀思是这么说,然后雅间内就不见半分荤腥。木棠却并不在意——就算真点了什么鸡鸭鱼肉,她也定然不敢伸筷子的;还得是胡饼,实诚、管够。她于是伸手去拿第三张,却险些被嘴里还没咽下的噎住。主子在说什么,她忘记了,只讪讪收回手,跟着就下楼往外走。 行走在大梁最繁华熙攘的街市,她想起那座见所未见的恢宏皇城。 少爷惯喜宫体诗,她零散听过几首,却从来不解其意。儿时过年戏台上倒有不少穿金带银的天潢贵胄,她只记得她们的首饰头面闪闪发光好看得紧,记得他们气宇轩昂说话掷地有声,就像、对,就像街那边,八抬银顶舆轿里的那般人物: 先一只灼灼生辉的锦鞋、而后是另一只。蹦蹦跳跳下轿来的那不过还是个孩子,似乎与林怀敏差不了几岁,但周身气质可远远不能相较。那妙人儿发间还簪了一朵火红的绒花,小脑袋一晃一晃就像初开的牡丹,在倒春寒的冷风里歪了脑袋,回头就往身后玄衣狐裘里钻。 后下轿那人,有着一目西楚霸王的重瞳,是她曾听闻过的哪号人物?寒风凌冽,那双不怒自威的面庞却荡漾开来。她在撒娇,他在微笑。冰消雪融,寒冬便轻易烟消云散。这样的自在、温暖,正如木棠记忆里十一岁之前的每个年节。 阿兄早已离开,但她还有娘亲。 宝华寺免费赠香,她便也拿了三支,还学林怀思平日里的样子叩头敬上。这求祷很快应验,却不是应在她身上—— 下山之时,她看见了先县君。 就在百余步开外那棵桦树下,粗布衣衫的妇人分明望着林怀思的身影已痴痴了许久。无数次,木棠见主子摩挲那副泛黄的画像;无数次,木棠听姑娘说起娘亲哄她入睡时令人安心的笑颜……鬓间虽满生了华发,额上虽深刻了皱纹,但她眉目间依稀还能寻出半分昔年画像上那绰约的风姿,望向林怀思的那双深藏着爱怜与悲怮的眼眸更是带着独属于生母的那份舐犊深情。 先县君、林钱氏…… 她还、活、着?! 半空中、一道雷劈。 木棠做了个噩梦,就在五佛山。她梦见自己一个分心丢失了主子,等再回头,连先县君都一起消失不见。山上山下往来香客如云,她被这个绊了脚,又被那个撞了肩。五佛山的石阶高而陡,她险些要一脚踏空。 “诶——这位小郎君!到底有钱没有!咱这新开的酒楼生意忙,可没工夫陪您在这闲耗!” 耳畔炸起好大一声响,是小二哥将抹布摔在桌上。他吹胡子瞪眼睛冲着那弄丢了钱袋的青衣后生发难,却教木棠白了脸出透了一身汗。她从没有上过正宴伺候,更没有来过这般豪奢的地界,她一路踏着碎步握紧了手,本已局促不安。 木棠做了个噩梦,就在留君楼。 近在咫尺的肉香遥不可及,似曾相识的怒吼却震耳欲聋:“贼人……贼人?!诶你这无赖!空口白牙赖人清白!咱留君楼从西市开到东市,三家铺面何曾混进过贼人?咱留君楼不缺你那两小钱,挂在账上便可,撒这短命的大谎……亏你还是读书人!不成!在座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了,今日这事必要说个明白!咱去见官,让老爷们来楼里评判!” 唾沫横飞,嘴里还没咽下去的胡饼很快软了,还险些让她像孩子一样流出口水。她抬手要擦擦嘴角,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如今身上的衣服可是金贵、不能随意糟蹋。她于是要抬手去拿第三张,却忽然就顿在那里。 林怀思倚窗而望,右半张脸正缓缓滑下泪滴。 “出京一趟回来一趟,不知还有没有时间在街上走走看看,以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她的目光穿过彩绘的窗纸,凝神在楼下熙攘的街巷;她驻足在这人来人往的街边,许久才轻轻叹息: “怀章素日爱写那绯靡昳丽、哀怨悱恻的宫体诗,我曾笑他没有志气。”她说到此,突兀地转头来问,“如若当真有幸中选,你、可随我一同入宫去?” 你、可随我一同入宫去? 街那边转来两列全副武装的兵丁,八抬大轿里的人物有一目重瞳。那是她曾听闻过的哪位天潢贵胄?他就在街那头,看来却如隔天堑,高不可攀。她如何敢仰面而视,又如何……如何敢染指天家宫苑?!她吃饱了肚子,眼睛却想要流泪。她竟垂下脑袋: “奴婢……当不起……” “钱家的女儿也要入宫,她也配!” 木棠做了噩梦,在正月廿二,林怀思过选的那场家宴。庆礼盛大,大姑娘却依旧敬陪末座,老爷依旧搂着小女儿一句接一句地宽慰:“让你独自入宫为父怎能放心?”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决定,“不论如何自家人在旁,相互帮衬……” “那俩钱家的分明在笑话我,哪记得血脉亲情。你瞧,连那贱婢都在笑!”就算被父亲扯了坐下,二姑娘的眼白依旧亮晃晃的、要往她这头刀,“背后就是你这贱婢出谋划策,焉知便是长姐入了宫也不会带着你,有命笑、有命活吗?” “该害怕的是那‘四无丫头’,大姑娘进了宫,她还能有几日活头?” 木棠做了噩梦,在正月廿二,林怀思盛装入宫迎旨参选的那个午后。她在地板上睡僵了身子骨,有一阵子就倚着墙根发呆。阖府上下的主子已走了个干净,说是到傍晚才会回来,下午……少爷好像说有庶仆要来三福堂除草,在这之前得先将屋子内外洒扫一番,再去柴房新提桶炭。还有大姑娘的床铺,早上走得急,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 她猛地跳起身。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以为自己误睡了主家的软床高枕——都赖初春已有了些温度的阳光。她打开窗扇望不见陇安,回身就做起影子游戏。雏鹰迂回盘旋,穿过她想象中满庭春色。那些还未来得及绽放的景色,却正在进院除草的庶仆手下,一点点毁去。 噼里啪啦,像烧着柴火的碎响,那是冬日干枯了的狮子草被一片片扯断;呯呯嘭嘭,斧子剁进李树,木屑飞溅打响了砖瓦;叮呤哐啷,有人自头顶房脊上行过,泥土带着草叶从窗外高扬而下。 雄鹰还在飞,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 而后是窸窸窣窣,夜半老鼠偷粮般的声音渐响。她用单手捂了耳朵,人声就遥远而模糊。可这般情形实在上演过太多次,但就算她当真耳聋目瞎,她也能听得见屋外的一字一句,更看得清他们每人脸上那再熟悉不过的神情。 她听见有人没说出口的叹息: “这李树实在可惜。少爷做什么非要砍了,要是被大姑娘回来看着……” 她听见有人衡量已久的算计: “大姑娘以后、要么进宫要么嫁人,这院落左右都要空下来。这李子树死了没多久,现在拉出去横竖还能卖几个钱……” 她听见有人欲言又止的忧心忡忡: “可要是到时候二位姑娘真都嫁了,咱府上里用不着这么多人,岂不是该挨着发卖……” 有笑声铺天盖地: “瞧瞧!他要和这院里的争头名哩!白操心!该害怕的是那‘四无丫头’!大姑娘进了宫,她还能有几日活头?” 那嗓门尖细,就像晴空一道霹雳。雄鹰迂回停在云头,她要用两只手捂住耳朵。世界轰隆隆地震颤,外间的声音,却在她心底炸开: “今早送别时候,”他们说着又笑,“瞧她那样!还敢气红了脸!大姑娘选秀不带她去,那是该!” “还不是因她自己个儿丢人现眼!当年拿了五吊钱混进咱林府的门,滥竽充数……现今、那可是皇宫!‘四无丫头’,她也配!” “什么?什么五吊钱?” 他二人笑得欢,剩下那不明所以的找个空隙忙不迭要追根究底。尖嗓子便将他说了无数遍的笑话再讲一遍:什么她是拿五吊钱买了人牙子的后门,才被破格带来府上相看;赶巧那日县君正在气头上,随手便将这资质粗陋的指给了三福堂——这可不是存心要恶心大姑娘么?可笑那“四无丫头”,腹内空空,居然大喜过望,反将此事到处宣扬,何其鼠目寸光! 才进府不久的小庶仆被这突如其来的戾气骂得噤了声。那尖嗓子却不放他安生,压低声要加上一句: “她家里杀过人,她能是什么好货?” “嗐!小五哥,这可不兴胡说……” “真事!陇安那头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这话你可别和县君说!左右等大姑娘走了,她都得被撵出去的,咱没必要自个儿去触主子霉头……”他说着,向堂屋这头啐一口,直道晦气:“烂泥腿子还藏在里面躲懒!听见了不快些出门来犒赏哥哥!给你院子里做工累的满身大汗……没眼力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外界喧嚣的鼓乐就是在这关头撼天动地响起来: “二位姑娘过选——” 木棠做了个噩梦,在择选的前一晚。二姑娘兴师动众,主子闭门不出,大少爷作壁上观,她独自出门,就在院子里跪坏了膝盖。“都给我看着,不许教她起来!”林怀敏在月下踱步,是暴躁的豺狼,明晃晃冲她亮两排尖牙,“好狡诈的丫鬟,诓得爹爹同哥哥一起做戏——不知如何死乞白赖!这样的贱婢,怎配吃我林家的粮,睡我林家的院!姐姐!你尽可做缩头乌龟不要出来!明日你我一同中选,妹妹我给您换了知书达理的进宫去伺候!明日你不中选,此婢卑劣也断不可留!明儿好日子,我尚且不愿见血。你怎么还不谢恩,快点磕头!” 主子入不入宫,同她有什么干系。 少爷不会怜惜,她早该认清。 她毕竟不是个人。只不过,是个“四无丫头”。 可她尚且还活着,在十六日晚些时候。二姑娘忙着庆贺,或许当下想不起她来。连几名仆役为迎接贵人娘娘都走得急,庭院还未彻底撒扫干净。李树原本的位置留下一个小坑,只一天功夫、不知从哪聚了小半洼雪水,在月光底下浅悠悠晃着。木棠提个黑黢黢的桶从旁走过,又倒退几步,照着那半明不亮的小水洼左瞧瞧右看看。头顶两个羊角包已经有些松散,身上的新衣辨不出颜色,但到底是完整的。她提一口气,拎起些精气神正要走,忽而又望见水中脏污般的一个小光点儿。 是今晚的月亮。 昨儿才从五佛山回来、今日又忙了一整天的小丫鬟就像丢了魂儿似的,站在直愣愣盯着那模糊不清的赝品发傻。她在那一瞬间想到很多事情,想到这些时日的美梦与噩梦,还有许久之前的美梦、与噩梦。县君院里的大丫鬟就在这个时候从她面前走过去了,不曾关心一句她在掉什么眼泪,不曾怒斥一句她在犯什么傻,来人脚步轻盈、行止端庄,几步就迈进堂屋里去,好似她木棠倒是个透明的外来客。 木棠知道她来找林怀思是为了什么。 中选的旨意下午已送到府上,林家并蒂双姝,双份大喜,各处议论的就都是接下来入宫的事宜。堂堂嫡长姑娘不可能带一个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的“四无丫头”进宫去,所以陪嫁侍女的名额尚是空的。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但她从来不曾想这么快就会有人上门来表忠心——何止,她迈出三福堂,见到家生子左顾右盼偷偷向此而来;她添了一桶新炭,连粗使的烧火丫鬟都揩着手起身也要一路去毛遂自荐。往来四五人,每个人都看到她,每个人都当她不存在。用不着威慑胁迫,更没有唏嘘寒暄,她就像那滩雪水,眼下是有碍观瞻,但明儿太阳一起,就很快烟消云散,本用不着理睬。 可她本是林怀思的贴身丫鬟,是过去两年有余、三福堂唯一的丫鬟。 堂屋的灯久久亮着,木棠蹑手蹑脚进去,屏风这头烧火丫头恭恭敬敬行了礼,打好架势准备滔滔不绝;屏风那头林怀思斜倚榻上似已昏昏欲睡。烛油留了一桌,炭盆里只剩下零星的火。她剪掉烛花、续了新炭、扫了灰堆,轻声细语请那烧火丫头离开。对方本还想辩解什么,向屏风那头一望,接着便没了声,而后有意或无意地、撞倒了就放在她脚边的灰桶。因怕惹出声响惊动主家,她下意识伸脚去垫—— 练色茱萸暗纹的裙子是新做的,地面是昨日才擦过的,眼下已近戌时。 有那么一阵子,木棠就盯着满地余灰出神。她是不是又做了一个噩梦?如若不是,她或许应该想哭,可她只鬼使神差地、抬头望屏风那头看;上下唇一碰,不成句的字音险些要从齿缝中漏出来。“主子行行好”?不成,“主子仁慈”?“主子赏个恩典,就让奴婢跟进宫……” 屏风上人影歪倒,出城奔波一日、焚香候旨一日,林怀思此刻早已陷于酣眠。主家还未拆散发钗、还未沐浴更衣、还未洗漱净口。木棠在一地狼藉中站了些时候,接下来却只想到:她得去厨房舀些水,将自己脏污了的裙摆清洗干净。 这毕竟是少爷赏赐、是属于她自己的裙子。 小丫鬟毕竟只有十三岁,难免少不更事、目光短浅,她不再一鼓作气求主子给自己谋个一劳永逸,反倒连鞋面上的灰堆也来不及抖,急匆匆就踏着烟尘缭绕“砰砰”跑出门去。 她却很快又刹住脚步。 视线向上——在雪水之上、月亮之下,月洞门边、南墙顶上似乎孤零零立了个雪包。她用力踮脚,隐约似听到一声鸣哨,而后、先抬起个绒绒的小脑袋,又伸出两只细小的腿爪,那团雪绒抖抖身子、就在她面前四下裂开—— 是只落单的雏鸟,通体雪白,才刚好好睡过一觉。抖抖翅膀、它再轻啼一声、左右跳两下,脑袋跟着一晃一晃。“趁来得及,先爬上李树,再跳去墙沿。”木棠瞬间便有了计较,“如果它要飞走,就一路沿着墙头跑去堂屋房顶,还可以跳主院房顶,这么左左右右的,我好像很快就能和它一样,飞出长安城,飞到月亮里的陇安……回家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雪白的雏鸟腾空而起,就在前头为她引路。它越飞越小,化作一个模糊的白点;远远的月亮则越瞧越大了:黄滚滚、缺个角,像极了留君楼里酥油浸炸的那张胡饼。胡饼!她想到此,不免哀叹一声。她本该胆子大些、把那第三张胡饼悄悄带走的!留到现在,还能垫垫肚子呢! “……咕噜噜噜……” 好不争气,五脏庙偏要在这会儿叫唤。砍了树又拔了草,如今三福堂果然过于空荡,甚至都能听到回声。她为此莫名地莞尔而笑,好像不逐月而去也不再是什么大事。抖抖肩膀哈出口白气,她才收回视线要迈开步伐,下一瞬、却忽而向后打个趔趄—— 有人。 是陌生人。 面对面、三步开外,身高六尺有余,面庞打了蜡般亮得反光,两眼窟窿般黑得彻底。幽深好似鬼火的灯笼接着落地,她反倒将他看清: 褒衣帛带、束发巾冠,同样儒生举子的装扮,林怀章常年醉着张红脸虚耗白了双唇,却偏要乜起一双冷眼向上看、演尽骄矜倨傲;他惭愧抱憾红了面结结巴巴急白了双唇,缓缓如春风般温暖的双眼却望着地面,似已愧不能当:“小生失仪、搅扰……推敲学问忘了时候,又迷了方向,不知怎得走到此地,在姑娘面前失仪,搅扰姑娘安寝,又害姑娘受惊,更深夜重,实属不该,实属不该。姑娘且安心,小生这便告退,这便离开……” 他说着连灯笼也顾不得捡,一手虚捂住小腹弓身就是要走。 “正门不在那头。” 因这么一句简单的提醒,又引起好一段顾左右而言他的长篇大论,中心意思木棠费了些劲才听明白:他是暂住林府,全赖“林兄”一番盛情。于是她自然记起昨日午间留君楼那番混乱。如今她忘了对对面名姓,可到底记着他是“举人老爷”,这下是连新衣也顾不得,“哐啷”俯身就拜。 “不敢不敢,姑娘何必如此大礼,小生不过……” 他急急伸手要搀,却念起人伦大防,就这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的档口,“咕噜噜”,是谁的五脏庙又在响,在寂静深夜听来那般清晰? 或许,刚才木棠听见的,不是什么回声。 “奴婢要去厨房,举人老爷要不要同去?” 三更半夜,他做完学问跑出来迷了路,不是为了去厨房弄一口吃食还能是为了什么。木棠脸上又漾起些笑意,深觉自己做了件好事儿,对方却连连摆手,面上困窘更似从前。“眼下天也晚了,厨娘们都歇了。要不奴婢给您下碗面,就当是给您赔罪。奴婢冒犯举人老爷,举人老爷又说对不住奴婢,一来二去干脆扯平了,奴婢不用跪来跪去,您也别摆手又作揖?” 可他还是不依。 好家伙,这么一来倒激得木棠火起。轻慢了贵客本是林府不是,何需他来愧怍难安?饿了就该吃饭、天经地义,又有什么难以启齿?她干脆撂了话头快步就走,他反正不识路,谅他也不敢不跟上来。那毕竟是举人老爷,是鱼要变成龙的准官老爷。她木棠或许后天就会被撵出门去饿死街头,但今晚、至少今晚,她偏要借这举人老爷的名头给自己下碗面,就算他当真不跟来也一样。今夜、她绝不要再饿着肚子入眠。 木棠曾做过美梦,梦中自己主子似的,偎着熊熊一膛灶火干坐着,就望着上下窜动的火焰发呆,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需做。她现在正做着这美梦,即使刘深已经离开。 他的确跟了来,跟来说了些话,看她做了锅面,给她搭了下手,还与她发了宏誓大愿:考状元、当大官、做好官。他还说起皇帝——他分明从未有幸一睹圣容,却莫名笃信即位登基的新皇必是位明君:“想如今外有燕贼扰边不休、楚国蠢蠢欲动,内有国舅一手遮天,外戚擅权。天下士子谁不求明君治世,可一展雄才伟略、匡扶江山社稷。”他说到此,放了碗筷缓缓摇头,“林兄、可惜、可敬、可叹。” 他说的这些太过深奥,木棠只琢磨起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琢磨他究竟是何模样,是否蓄了胡须,是否似孝定恭皇后貌美无双;是否好相与,是否愿为钱家翻案。后面这些思量她不曾说出口,只自己止不住地担忧。如若她也能跟进宫去,能在主子身边帮忙些许,能得到些许嘉奖,就像当日少爷说的那样,如若…… “大姑娘入宫光耀门楣,你却缘何愁眉不展?” 木棠将小脑袋抵在碗边,嗯嗯啊啊了半天,最终只是将汤头和素面呼噜倒进肚里。“我听林兄说起过你。”对面煞有其事般开口,吓得她自己将自己噎住,“午间你领了钱袋离去后,我曾问林兄,将十数两交在一名小婢手中是否欠妥。他不曾明说,但他的眼神、并未犹疑。”他说着,亲自起身盛了碗面汤双手递来,“所以小生相信,木棠姑娘必有过人之处,便是内宫凶险、也能兵来将挡、逢凶化吉。入宫尚有些时日,姑娘不该作杞人忧思。” “少爷……”她闻言转回头,却想起什么似的,再什么都没说。刘深是主动洗过碗筷才走的,临行前好像还很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此,甚至要解了外衣为她披上。何曾、何曾有人对她如此关切、何曾有贵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火堆“噼啪”一响,她忽然站起身来。 有人,今日晚间、五佛山上,就在她被浓雾所困,跑上跑下无从解脱之时,原有人将她喊住。那是个身着水白色褙子的年轻姑娘,身材高挑、气质脱俗,一看便是名门贵女,她却愿陪着素不相识的小丫鬟,从山脚一路寻到山腰。 “这是当朝侍中的千金。”林怀思向旁边一瞧,没说出口的责备尽数咽回去,弯了眉眼只伸手招呼木棠行礼,“我这丫头没出过远门,今儿怕是玩疯了,得亏有姐姐襄助。早就听闻姐姐鲜明,可惜未能早早相识,直到昨日才得以一见,实在可惜得很。” “贵人将要入宫,自然不能与落了选的民女相提并论。”何家姑娘听出她话里话外的炫耀之意,冷了脸应付得不咸不淡,“天色将晚,民女还得赶去上香,不多打扰。” 她回头,却对木棠淡淡一笑: “山间雾重,小心脚下、千万看准了路。” 木棠当时依言抬头远望,只见巍巍长安一派波澜壮阔京就在眼下展露无遗。而她先前心思纷杂何时曾看清?拾阶而下,长安城却又渐渐消失在一片烟雾迷蒙之中、再渐渐只余无边无际相似的屋脊。登高能望远,一叶能蔽目,她好似能想明白一些道理,好像又说不清楚。她只当自己又做了个噩梦,对偶遇先县君钱氏一事只字未提。可如今再想来……冷风自窗缝里燎过她的后颈,她猛地战栗。过去所有一切显露真容,她记起所有恐惧和喜悦的原貌: 小二哥数落的不是他,少爷替刘公子付过了饭钱;街对面八抬大轿中那是一对兄妹,左目重瞳的王孙公子儒雅随和、并非不苟言笑、威不可犯;她见到过县君,她不曾在五佛山走失了主家;晚间上门毛遂自荐的婢子无一人得了主子允诺,而刚刚,她才与一位举人老爷对面而坐。 大字不识的头脑虽然依旧混沌,但她已认清、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她并非当真做了噩梦,她只是惧于流落街头的未来,怕到动弹不得,要自暴自弃、坐以待毙;她并非当真做了美梦,她只是自我麻痹、愿长醉不醒:她想吃饱穿暖,想见识今日八抬大轿里的人物;她得了何家姑娘与刘公子温柔以待,不愿再委顿在林府别院卑躬屈膝。 她不想再挨饿受冻。她想学那只雏鸟,飞往那广阔天地, 她想要、入宫去。 “什么理由。” 林怀章瘫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挑着烛花,看似漫不经心,问起话来却端的犀利: “今儿个进进出出三福堂那么多少人,你却是头一个求到这三秋斋来的。舍近求远,理由?” “夜深、主子已……” 上首少东家随意那么一瞥,她立时将剩下的托词狠狠吞回去。 “你是觉得,单凭上次立了功,我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你以为现在还和原先一样,我是那及时雨,长姊有求于我要对我无所不从?你以为、”他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一迈腿站起身来,“你伺候长姊惯了,长姊就离不得你?” 他一句句说得平淡,在木棠听来却撼若雷霆。他堵在上首投下一片愈发浓厚的阴影,木棠一缩身子,甚至觉得窒息。 “理由。” “二姑娘也中了选。奴婢对主子没有用,但至少二姑娘、二姑娘、”她急慌慌脱口而出,越说却声音越小,“如果二姑娘过得不顺意,宫里面却不能随意发火……” 她再也说不下去。 这实在是个愚蠢至极的理由、不、这甚至不能算作是理由。她本该寻一个非她不可的注解,可榨干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脑袋,这却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这却是林怀章、唯一想听到的理由。 上首阴影下,那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瞬他抿唇而笑、继而又摇头叹息。火光照亮他头顶那一缕白发,他似有所觉要去剪灭烛花,却最终不过将那剪子放在桌上,就在窗边伫立良久。 “我是不是说过你很笨。” 她不解主家此言意欲何为,只嗫嚅着接话,又要讲“四无丫头”那陈词滥调,林怀章却并不给她自曝其短的机会,只没头没脑提起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所以你知道小妹也中了选。你可想过为什么?” 不等她回应,林怀章接着又自顾自说下去: “此次大选共得贵人七位,其中林家便占去两席。或许是我多虑,或许不是,可她毕竟是京兆尹的外孙女,京兆尹又是国舅的心腹。” 说到此处,他头一偏,压低了声:“名义上说是心腹,实际上么,难讲。” 木棠仍怔怔跪在下首,她大抵听不懂。林怀章便轻咳一声,转回身一把将小丫鬟扯起: “我只问你一件事。” 他捏住她双肩,就那么认真盯住了她,狐狸眼中射出两道精光,目光如炬似要生生在她脸上烧出个洞:“如若上次要被强行许亲的是林怀敏;如果有朝一日是她身犯险境,你唯有以命相搏,你可还、愿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你可、愿意。 屋内没有冷风,木棠却冷不丁打个寒噤。那么多辗转难眠的长夜,那么多口干舌燥的噩梦,那么多酸涩的眼泪、与辛辣的伤痛。要求这年仅十三的小丫鬟以德报怨,实则不吝于羞辱。她有资格迟疑,有资格发怒,有资格掉头就走。 然而她没有。 捂住遍布伤疤的小臂,她只做起衣食无忧的美梦,她道:“奴婢遵命”——不仅应得飞快,嘴角还不自觉带起自得的笑意。只这么一句,她已然半只脚踏入了内廷,她知道得清楚。她还要将姿态做足,再添上些忠心: “如果、奴婢能进宫去,奴婢是受了少爷恩惠,是林府恩惠。”她边仔细琢磨,边小心翼翼探察着少爷捉摸不定的神色,末了郑重其事埋身叩倒,极尽虔诚。于是瞻前顾后、大惑不解的反而变成林怀章: “你不明白。”他斩钉截铁,“林府大喜事出却反常。那内宫乃是国舅的地盘,国舅又与京兆尹貌合神离。有朝一日朝中异动,难免殃及池鱼,到那时我要你押上你的性命!这不是儿戏。” 他说得那般义正词严,木棠却好像迷惑非常,她甚至经抬起头去看他。 林府两年有余,哪一日她不曾押上自己的性命? 入宫再艰难凶险,可如何能比得过过这衣食无着、朝不保夕的寒冬? 木棠略略低下头去,掩住自己唇边藏不住的笑意。并非是讥笑、更绝非苦笑,她在笑苦尽甘来,得偿所愿。她知道少东家已做出决定。所以她叩首谢恩,字句滚烫炙热、却不再颠倒磕绊。泪水溅湿地面,她躬身退步,就在门槛外错乱了一口呼吸。 卖入林府以来,她何曾以如愿以偿? 除了今日。 唯有今日。 呛住了口水,嗓子眼刺得生疼,可这小丫鬟眯了眼却是要笑。那疼痛毕竟真真切切,她并非在做梦。 屋外寒风暂歇,西面浓云被一刀裁开,露出一线红彤彤的曙光。长夜漫漫转眼就逝去,天际尽处似有鸣哨响遏行云。她还惦记着要再去厨房将新衣搓洗干净,当下却已迫不及待转起布满灰渍的裙裾,灰烬翻飞,她洒下一身碎金。 一步一步、她跑入晨曦。 喜欢四无丫头请大家收藏:()四无丫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章 一肚苦水二两酒 木棠曾是个漂亮姑娘,四年前,当她还叫作“李阿蛮”的时候。她曾有红扑扑的脸蛋,又圆又翘的嘴唇;她常常咧起嘴笑,将黑晶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她身量瘦小,两条腿细得像柴火棍,上蹿下跳却好像初生的雏鸟,总有不知从何而来、总也使不完的力气。她穿着一身即使洗了也很快会滚脏的粗布衣裳,鬓边总有两缕乱发;她却永远欢天喜地、永远兴致高昂。 可如今“四无丫头”穿了一身绣着暗纹的新衣,一丝不苟梳好了双丫髻,却依旧要被同行的笑一声“没有长相”: “兴奋到一晚没睡?这样无精打采。”趁周氏母女还哭作一团,林怀敏那贴身婢子悄悄退到她身侧来,“还是昨夜大姑娘也抱着牌位哭了一宿?我听说少爷可给你们三福堂又送了位贴身伺候的,你不用再守夜睡地板,要干的活也少了许多,怎么还不如以往精神。” “我哪里敢……”木棠咬住嘴唇忍住一个哈欠,接下来的话却不好再说。难道她要老实交代自己误会少爷好意,疑心生暗鬼只当那新人是来顶替自己入宫的么?“我伺候惯了,不习惯闲着。而且要入宫,事情也多……” “前晚上我可看见你就睡在廊下。”妙吟面上冷冷乜她一眼,嘴角却忍不住要偷笑,“可真是个没福气的。少爷专门找了人帮忙让你歇歇,你倒好,自己要找苦头吃。还不如以往,最起码还就睡床下面,屋子里头不用吹冷风。诶,你怕不是生怕大姑娘哪天晚上偷偷起来,撇下你进宫去吧。” 木棠轻轻一颤,不自觉往衣服里又缩缩。 “啧啧,我瞧你又瘦了。这几天厨房可是变着花儿给三福堂送各样好吃的,你连蹭一口的福气都没有?你这衣裳,还是好几天前那套,少爷对你们这么好,没说再送你身新的?” “少爷已经很好,我怎么、我也当不起……” 她怯怯地说,又憋住一个哈欠,眼角却不自主已有泪花闪烁。不是悲伤,她只是实在太困,等待林怀敏起身、等待宫车启程的这么些功夫都差点睡着。心想事成并非从来都是件好事,她得了林怀章默许,却声怕进宫不过镜花水月幻梦一场,日夜提心吊胆反倒疲累不堪。这怪不得她。她只是困在黑夜太久,已经不肯轻易相信黎明。 可正月廿八终究已经到来。 许久之前,大概是刚刚来到京城的时候,木棠曾梦见过那座皇家宫苑。高高的宫墙上接三十三重天;火红的宫灯一盏连一盏,将半个天幕映成星星海;琉璃瓦流光溢彩那么一闪,就好像南极仙鹤掠过晨曦,密铺羽翅沾染了氤氲仙气;监门卫重甲高戟,和年画里的郁垒神荼活脱脱一个模样。可是真正进宫的那日却好像平平无奇,甚至后来再说起,她对此的记忆已模糊到十不存一: 她不记得三更的街巷有多么寂静,不记得前往宫城的道路有多么漫长;她不曾在乎敬德门的牌匾是什么颜色,不曾在乎身畔的监门卫是如何威不可犯;她没有看清前来接引的姑姑是何种面貌,更不曾听清前来领路的小宫女儿说了些什么。她甚至忘记了宣旨那日司礼太监曾叮嘱过:入宫后贵人们有十日的别居考核,陪嫁侍女有数日集中训导。所以等再抬起头,她甚至不曾觉得此间与林府有何不同: 昭和堂明训所院落不大,墙角还栽着棵尚未复苏的梨树,粗看起来简直与三福堂别无二致;三五一群环发螺髻的年轻姑娘,也似林府盛宴时前来做客的各家闺秀;而其中被拱卫当中、正回过头来的那位,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更是像极了二姑娘林怀敏: “你!且慢!劳驾!欸——麻烦!” 双唇一抿,她用软绵绵娇滴滴的嗓子朝木棠叫嚷,“我问你,我们已在此等了有半时辰有余,你们那胡姑姑到底还来不来,几时能来?若她有事耽搁了,我们还要在此吹着风干等到晚上去……” 木棠尚没来得及回话,身侧却有风动。是为她领路小宫女儿,后退几步落荒而逃。黄鹂鸟略一怔,先扯起远山黛眉,再眯起冷胜冬日雪霜的眸子,口中却依旧要唱着婉转如春日黄鹂的腔调、不急不徐: “啧啧,宫里人好大架子!不过问她一句话!居然敢这般爱答不理!” 她一面软声向旁诉苦,一面漫不经心抬起手上环佩,叮叮铛铛间拂过耳垂两粒珠玉,将鬓角碎发别在耳后,又重新拿出来揉搓成一缕,“怎么说我们陪嫁进宫,未来是要做姑姑的,她竟、胆敢这般无礼!” 黄鹂鸟叽叽喳喳,从头到尾控诉的都是那领路宫女。可木棠熬了通宵未眠,一时糊涂、竟当面前那“林怀敏”是在数落自己个儿。腿脚酸软,她就差要叩头跪下,申辩求援高呼奴婢不敢!奴婢不是有意!奴婢只是怕、怕…… “怕露陷而已。” 所幸、在她闹出大笑话之前,有人已替她开了口。那人轻轻飘飘,似笑非笑,随口将全然不同的道理笑话般讲来: “那丫头哪儿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宫女。你问她呀,本就问错了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黄鹂鸟倒竖柳眉,向木棠望望,两眼一挤满是狐疑:“可方才是你说、穿着橘色半臂裙襦又负责接引的那就是昭和堂一等宫女……” “我还说过,这宫里伺候的那都要腰悬木符以示身份。你瞧,她腰间可有此类物件?我还说过,除了咱做陪嫁的,普通人进宫那至少得做三年活才有机会升任一等宫女。她却不过十一二岁。还有那衣服,明显不合身呢。” 说话那人一袭红色夹衣,发间还别了朵绢花,火红火红的、烈得扎眼。她还又专门梗直了脖子,这便更加像只骄傲的公鸡: “所以我猜,这身一等宫女的皮子必然不是她自己的。眼下才刚过寅时,她多半啊,是个才入宫、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宫女儿,替不想起早的姐姐跑腿的。不信?待会儿再见,梅钏你试试她就是。基本功都没练扎实的小丫头,手上腿上没劲,一个不注意、那就要跌一跤的。” 火公鸡言之凿凿说罢,摇头又道自己不过是玩笑。那双狐狸眼很快散了犀利神光,疏离淡漠好似百无聊赖。一旁木棠却恍然心下一凛:博文广识的谈吐、细致入微的观察、鞭辟入里的分析、张扬率性的做派、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雅兴…… “简直和大少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妙吟凑近来些,小声嘀咕,“我跟二姑娘赴宴时见过她一面,那时候怎么没看出来她肚子里这么多墨水,连宫里的规章制度都门儿清!” “所以……这院子里的,你还认识几个?” “差不多都打过照面,不过有些不记得名字。刚才耀武扬威那个是四品军器监家的梅钏,听说本来要做通房丫头,日常就把自己当半个主子的,不知道怎么也跟着进宫来了。旁边……满身红的叫红络,还有……” 她话没说完,就应着那头招呼,笑嘻嘻赶上去热切攀谈,只留木棠傻楞在原地又犯起糊涂。距离迈入敬德门已经过去半炷香时间,天际已蒙蒙微亮。小丫鬟却好像还睡在夜色里,被疲惫与恐惧蒙住了双眼,只顾揉皱新衣衣袖,手足无措惶恐异常。可若她能仔细看看:周遭黛瓦白墙朱梁,画作般相映成趣,哪里是三福堂那简单装饰可比;歇山顶的房檐,又哪里是区区五品官宅邸敢僭越使用的仪制;还有面前那两人:火公鸡眼神四散流转,高昂了头颅正享受着周遭婢子们的夸赞,浑身上下哪有一丁点儿林怀章消极避世的懒散?黄鹂鸟四面呼应不时点头而笑,又何尝有半分林怀敏唯我独尊、自以为是的骄蛮? 院落那头各家陪嫁侍女围着那二人交谈甚欢,院落这头木棠一叶障目,只扯住新衣退后。她还险些撞着人——来人又高又瘦,向外一点脚,轻轻巧巧便将她避过。那一袭橘色半臂裙襦,炽热得仿佛晨曦的颜色—— 天光,好像就在此时畅畅快快地亮起来了。 “诸位,”那昭和堂一等宫女步履不停、行至院落中央先行下一个平礼,她声音敞亮清脆,轻易便引去众人目光,“实在对不住。胡姑姑有些私事,稍晚些才能过来。列位起早进宫多有辛苦,且先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姑姑安排得这般周到,实在是麻烦。”黄鹂鸟弯了眉眼,先声替众人道谢,“姑姑有事,我们等着就是了,天都还没亮呢,站着活动活动筋骨,岂不正好。” 除开角落里绞着手不知所措的木棠,两方和和气气又对面行过一轮礼,高个宫女向旁一让,身后三名宫人各脱了茶盘鱼贯而入。有人恰巧自身侧,与木棠擦肩而过。于是几乎是瞬间,木棠已认出她来:是方才所谓冒名顶替的那领路宫女。她年岁较自己还要小些,双颊微鼓、好像正忍着一个哈欠;双手微抖,迈的步子是一步长一步短;低眉顺眼,那呼吸断续而轻微。 她好像、好像另一个“木棠”。 天那边行来一朵云,遮住熹微的晨光。木棠捧着茶杯站在墙下,就好像做起沉闷的梦,在梦中看见她自己。她看见自己往“林怀敏”身前一站,高举茶盘垂首眯起眼睛;她看见自己脑袋一点一点,不过片刻便昏昏欲睡;她看见——最为清晰地看见,“林怀敏”一口饮尽了茶水,又将茶盏重重拍下;茶盘随即脱手倾倒,瓷盏摔碎、四分五裂,她看见、她知道自己会慌里慌张跪下去,甚至差点被碎瓷刺伤膝盖—— 然而那个“自己”并没有。 那……那不是她自己? 面前的景象骤然变换,就像戏班子才起了调就急着要谢幕下台。小宫女儿先高扬声调一声惊叫,向后猛地一跳。才背过身去的瘦高个儿立即循声看来。“正月里头,碎碎平安!”红公鸡反应迅速,黄鹂鸟跟着迎上前去,挽了胡姑姑的代言人热情洋溢要套起近乎。至于那闯了大祸的小宫女?早趁此机会溜之大吉。于是烟消云散,一瞬间旭日初晴,什么阴谋算计居心叵测统统消弭无形,只留下满地碎瓷熠熠生辉,攫去木棠所有的注意力。 她居然蠢蠢欲动,想上赶着将那烂摊子收拾干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为别的,只是怕绊了谁的脚,又伤了谁的身。她是这么想,可林怀敏曾唾她:“自取其辱?天生贱胚子。”林怀章曾摇头,说她“蠢笨不堪”;连林怀思都嫌她“朽木不可雕”。或许她的确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粗使丫头,就像泥地里的野草,就算有一天真时来运转攀上了房顶,也依旧要杯弓蛇影、画地为牢。所以她迈开步子—— “皇宫内廷,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周遭喧闹刹那便安静,瘦高个宫女似是早烦腻了黄鹂鸟百样殷勤却脱身不能,这下赶紧抽出臂膀,行至来人身前口称“胡姑姑”。众人见状纷纷行礼如仪,木棠更是深深埋头低首,就差要直接跪在地上。方才不过匆匆一瞥,她已望见那胡姑姑容色肃穆,仪态庄重,像极了初卖身为奴时那位永远阴沉着脸、口舌毒辣下手阴狠的路妈妈。她想到此,已忍不住两股战战,听到对面沉声发话,更要肝胆俱颤: “初入宫的陪嫁,一个个都这般放肆?文雀,是哪几个无事生非、在此搬弄唇舌?帮她们剪了舌头,省得将来祸从口出!” “才喝了茶润了喉,这些姑姑们自然要说些话……” “姑姑?”胡姑姑冷嗤一声,将似要劝和的文雀打断,“她们的主子眼下只是昭和堂择选拟定的宫人,等十日后领了天家恩惠有了位份,那才是正经主子娘娘。她们这几日,算什么陪嫁姑姑?和宫外各府上一样,都是伺候人的奴婢而已。现在就摆上了架子,以后、还不得翻天去!” “胡姑姑教训的是。”是那梅钏,又用黄鹂般轻柔明媚的声气浅笑颔首,“奴婢们、妄自尊大,唐突了文雀姐姐,唐突了胡姑姑。姑姑,海涵。” 她说着仪态万千跪身下去,可算做足了姿态。而后是红络、再是妙吟,有一个算一个,这明训所里很快乌泱泱跪下一片。胡姑姑冷冷扫视过,饶了众人起身,自己转身先去殿内落座:“文雀,遣无关人等出去。新入宫的,依自家主子的年龄排好队列,一个个上来问安。先行、后揖、再拜、三跪九叩、跪坐而后起身。第一日学规矩,先看看你们各自的本事。” 胡姑姑言行如风,木棠却听了却愈发惦念那堆无人打扫的碎瓷,很快分了心神。所以当众人异口同声说起“奴婢受教”,独她慢了半拍;接着一个接一个上前通报名姓时候,独她手忙脚乱。 胡姑姑紧皱着眉头,她余光扫得见。 “再说一遍,你们既进了宫,一言一行就得有宫里统一的规矩。诚然,你们中已经有人做得很好,的确是府上精挑细选出来的;但有人……”木棠简直觉得上首的目光就落在她背上,灼热滚烫就差要烫出个洞来,“走路都是大问题。文雀,取水碗。今日,就从这走路开始学起。” 文雀很快返身回来,就将水碗顶在头上,而后稳稳当当转左转右向各位行礼问安,随即讲些细枝末节、又死板无趣的规定。什么步子太大则张扬,太小则急躁,长短有定数,从哪到哪只能走十五步。木棠认真听了一会儿,从望而生畏很快转变为诚惶诚恐。她甚至快要喘不来气。曾经那路妈妈也曾立下森严规矩,顶碗站一宿是常事,洗不净衣服便棍棒伺候。可进入林府之后却好像无人在意她一言一行——她毕竟是那最不起眼的小丫鬟,伺候的又是最不受宠的主家。可林府的日子,又何曾算得上轻松? 瞧瞧这奇怪丫头,一不小心就陷在经年的恐惧里,反对现实置若罔闻。文雀做示范时她不曾上心,梅钏出列来练习时她也不曾注意,而等胡姑姑脸色一变将要发火,她却晕晕乎乎冲出来就要领罪—— 大殿内刹时一片寂静。 她感到四面八方的目光。 “有自知之明,还不算无可救药。”上首轻飘飘传来声叹息,“也好。文雀,你领人出去,单独教、慢慢教。基础功得打稳打扎实,我看她得从头开始,难度还不小。还有、四品军器监家的陪嫁,叫梅钏是么?”满怀无奈的声音一顿,木棠随即又听见那不显山不露水的怒意,“刚说的规矩这就忘了?摇摇晃晃举止轻浮、步子太慢惴惴不安。这个样子怎么能去贵人身边伺候?拿着水碗出门去,院子里有处标记好了的地,自己先昂首挺胸站直了、站够一个时辰,再来学习走路!” 木棠几近凝滞的呼吸忽而一松。 姑姑好像、并非、在责难自己? 她悄悄抬头,望见前头不远,黄鹂鸟正孤零零站在道中。她那天生的婀娜腰肢自然适应不了宫中铁板一块的规矩,就算是出门罚站,依旧免不了左右摇曳生姿。她站在院里,就在小宫女摔了茶盏的地方,就在没来的及扫净的那片碎瓷边上。胡姑姑要训诫的人是她,不止因她礼数有失,更因她前倨而后恭,自以为是。或许,她对领路宫女的那些小动作,都被当初等在院外的姑姑认得清清楚楚。 阳光高涨,晃花了她的眼睛。 就是这一刻,她彻底清醒。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色厉内荏的梅钏并非林怀敏,而只是和她一样的奴婢。赏罚分明的胡姑姑并非路妈妈,而只是她在明训所这十日的教习。是了!她如今终于记起胡姑姑,终于记起自己与主子分别,将独自一人在此地度过数天时间。这里不是周氏母女一手遮天的林府,而是明训所,昭和堂的明训所,是宫内的昭和堂。她已经身在宫廷,无论信或不信。 恐惧与喜悦浪潮般席卷全身,她猛一战栗。 我真的、真的已经成为……宫女? “愣着做什么,要你练习走路,你还想过去一起罚站不成。”名叫文雀的瘦高个宫女毫不客气,在她背后狠敲一记,“藏脑袋缩脖子塌肩勾背,您今年高寿啊?” 那头黄鹂鸟噤了声,身边文雀却是个牙尖嘴利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上午连说带骂,吼得木棠耳根都疼。她眼瞅着梅钏终于摔了碗淋了一身湿,又打扫了乱局灰溜溜回去道歉;眼瞅着日头愈来愈高,各家侍婢都用罢午膳回来。入宫的第一日似乎与从前并无不同,她依旧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不敢稍有懈怠:她自知与旁人差距甚大,哪敢不拼尽全力?可连累文雀操劳一上午,这让她如何能够安心? “已经午后了,文雀姐姐……” “还想着吃饭?”不等她说完,文雀便是一竹棍敲过来,“好不容易站姿才练好就要偷懒?背挺直了!绷住了!下面练福礼。右手在上,置于胸前。身子前倾一点!诶呀就一点过了过了!还有腿!膝盖!弯一点!蹲住了!我没说停不许起来!” 这就是她入宫的第一天。白日比往常还要缓慢而艰难。腰酸背痛甚至不逊于整日浣衣洒扫那时候;等好容易月上梢头,吃没吃几口,住的也是别人挑剩下的风口。通铺里头,名叫红络的红公鸡正兴高采烈宣讲胡姑姑铁面无私的种种丰功伟绩,她周遭照旧围了一圈人有说有笑,甚至包括今早才领了教训的那黄鹂鸟,还有与她同出林府的妙吟。那些个高门大户的奴婢,最差也是独门小户家的正经出身,不是她可比,也自然与她处不到一块儿去。木棠却好像全没看到。她穿着鞋子直愣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竟是想笑。 她怎会不想笑? 她当真进了宫、做了宫女;还有人不厌其烦、手把手要教她规矩;晚间抽查,胡姑姑不曾让她卷铺盖走人;她有晚饭可用,现在居然还有自己的床铺可睡!她能盖上厚实软和的被褥,还穿着几天前少东家才赏她的新衣!她甚至不必去伺候主子起居,不必守夜、不必二更就起! 翻过身子面对着墙壁,她用半面脸颊来回蹭着榻上细小的绒毛,又深吸口气,陶醉在这布料、而非草木灰炕的味道。这不过是个开头,过不了几天,等封位下来,她就可以回到主子身边。再然后,她可以顿顿吃到撑,她可以一直睡在床上,她可以和一路上见着的宫女儿一样,穿好看的橘色裙襦,束两个漂亮的抓髻!把小脑袋藏在臂弯里、她不住地偷笑。很快,很快!好日子已经开了头,她委实幸运至极! 这么欢喜着,不过片刻,她便已然沉沉睡去。今夜她没有做梦,她已身在其中,别无他求。 悠悠一觉已是日上三竿,外间人声鼎沸虽是热闹,然在林怀章看来不过是无趣之人空寻无趣之事罢了。转个身,眼睛还没合上,张祺裕就一阵风似的卷进门,径直冲到床前就扯被子。林怀章知他禀性,只得不情不愿爬起身踹他一脚: “大清早,又想整啥花样?” 张家小四拾起扔在地上的衣衫丢还给怀章,一屁股坐在八仙凳将瓜子嗑得嘎嘣响:“外面要吵翻天了,你也真睡得着,不去凑个热闹?” 身边小蝶先装得羞答答裹着缦衫溜出了门,林怀章懒懒散散一乜狐狸眼,人又睡倒回去:“不就是又招了贵客来,至多一掷千金搏红颜一笑而已,又不是没见过。在这歇着你要来闹,在家待着又得挨父亲训诫,真是哪都没个清静。” “不是你不知道,这回的贵客可新鲜,你且猜猜?”张祺裕弯腰凑到他身边,扯不掉被子就去咯吱人,“别睡了,太阳晒着猪屁股了!美人都走了有什么好睡的你听我说,李成在楼底下呢!对,就外号‘小李白’那个,刚从江南道游学回来。只可惜子虚那家伙假清高瞧不上这烟花地儿,要不今个,咱‘四大才子’也该得聚聚首了。” “‘四大才子’?”林怀章被他闹得睡意全无,闻听这话更忍不住皱起眉头,“就那名号,你还有脸在这吹!” 此番确不是林怀章故作谦虚,“京城四大才子”的名头,委实不大好听。说穿了,其实是民间戏谑、讥讽京城里头才高八斗,却不求上进,不愿出仕的这四人。眼前这家伙,其实就是个满腹经纶的混混。懒得科举,拿着家中的闲钱去买了个一官半职,还偏嫌麻烦,从不搭理衙内的事务,一年到头倒多是泡在秦楼楚馆里头哄小姐们开心。林怀章自四年前名落孙山后灰心冷意,成日里在这鱼目混杂的地儿厮混,偶尔也探听几句朝中的局势动态。两人见得多,年岁兴致相仿,便常常一同寻欢作乐。还有那黄延黄子虚,空得一双丹青妙手,却是画痴一个,隐居在京郊荒野之境,不问红尘俗世。至于今日这位“小李白”,一直是声名在外却求见不得。“所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别睡了别睡了!留君楼你姐的祝捷大宴我垫的钱都没问你要呢,现在要你陪我下去凑个热闹而已,怎么这么老大不情愿……是真有热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说着扔了瓜子扯着还没穿好衣服的林怀章就往外走:“你是不知道,这李成出手那叫一个阔绰!早上刚来就拿十两纹银直接点走了莹儿。大家伙儿自然免不了议论,猜他是个纨绔子弟。诶你猜怎么着,正巧这家伙又喝了两盏妈妈的‘杏花村’,这酒劲一上来那可不得了,当下掏了块金元宝要与那些俗人赌诗。拿金元宝赌诗啊!实打实的金元宝,拳头这么大!呦,你没见下头那阵势,立时就炸开了锅啦!” “你家制金,拳头大的金子没少见,至于这么夸张?” “重点不在那金元宝,在我专门来提点你这份心意。”张祺裕说着伸手一拍他胸脯,挑眉挤眼洋洋自得,“够兄弟吧?” “你意思是让我赢了金元宝给你张小四,还我长姊的饭钱吧。”林怀章嘴上随意应付着张祺裕的喋喋不休,心下已暗自警醒起来。这么大做派,当真是李成喝醉了酒为人猖狂,还是生怕别人不晓得有他这个人?推开房门自阑干探身看下去,果然见一群大老爷们正围在桌前指指点点。当中稳稳当当坐着的那人想必便是李成: “这位王官人家产万顷不爱惜纸墨的,在下可心疼这清白之物,平白遭了你污言秽语的作践。” 声名在外的大才子哂笑一声,竟将那王官人的大作捏成一团扔到脚下。王官人见他如此轻蔑,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挥起拳头就要打人。就在这当口,张祺裕和林怀章两人正好挤到近前。众人见他二人竟也来凑个热闹,登时就炸了锅。有不怀好意等着看李成砸场子的,有私下偷偷嘲讽三人的,还有不愿与这几人同流合污拂袖离开的。张祺裕环视一眼,却是笑意不减,还坦然向李成,毫不避讳朗声自报家门: “在下虔金号张祺裕,虽不敢说诗词大家,但对这舞文弄墨之事也算得略通一二。这位王兄既不服气,不如就由小弟来做个仲裁如何?小弟与二位皆不相识,绝不会有所偏私,二位意下呢?” 李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用手中的折扇敲敲桌子。张祺裕和林怀章看过去,见纸上是一首七言绝句,题目正是李成杯中佳酿之名,《杏花村》: “桃李浮生三日酒,云裳鸾发半含羞。 一杯风沙一身雪,一地残红一帘愁。” “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哪里就不如他了,这混小子竟如此羞辱于我!”王官人捡起自己的诗作,展开捋平了塞进张祺裕手里。他的这首题为《莺莺》,却是个未尽的残篇,只见写的是: “揽镜妆成囗囗囗,隔纱暗递美人波。 玉肌香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 林怀章及时捂住了嘴,张祺裕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唯独这自以为是的“风流才子”还有的辩驳,在一旁振振有词说什么作诗本就该慢工出细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云云。张祺裕笑得不住,干脆拿了纸按在桌上,也不掭墨,抖腕挥笔一蹴而就,片刻功夫便将残篇改为成诗: “揽镜妆成销骨色,隔纱暗送美人恩。 玉肌香满芙蓉殿,露水漫湿并蒂春。” 他挥笔写罢,斜眼看出李成笑意,接着竟抬手将纸张撕了个粉碎。左右李成写的又不是首淫诗,自己瞎凑热闹倒显得不学无术。不过他的面子既跌了,一旁看笑话的那家伙也别想落下个好。但见他胳膊一展一收,就将脚底抹油正向开溜的林怀章按到桌前。 “我虔金号老四亲自磨墨奉笔,你小子别不识抬举。” “你惹了一身腥要我给你解围?欠我的下次连本带利再跟你讨。” 林怀章与他交头接耳嘀咕罢,落笔如有神助,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周遭看官各个伸长脖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念叨: “憔悴西山寒月老,孑然东苑玉梅疏。 洁身不匪丹青笔,长盼君恩守凤烛。” 李成与小姐调笑完,回头一见此名为《掖庭》的诗作,登时变了脸色。张祺裕打着哈哈,伸手就要去取那元宝,谁料王世元却展臂一阻,金元宝登时滚落在地。众人一低头一抬头,王世元便已揪住了张祺裕领口。 “我看你俩根本就是搭伙来拆台的!还在这惺惺作态说什么不偏不倚,我呸!这都写的是什么玩意!李成那春宵一刻多畅快,他这什么宫墙蹉跎凄凄惶惶的,文不对题,还敢擅作主张拿了元宝就想跑?想我王世元八斗之才举子之尊,竟然要受尔等小人的侮辱,实在是气煞我也!” 张祺裕闻言,如泥鳅一般滑脱了没系紧的横罗单衫,只着中衣笑倒在地上起不来身。林怀章只得挺身而出,拱手调停道:“是兄台误解了,李兄的诗眼非男欢女爱,而是一个字,“愁”。他是嫌长安酒质粗粝如饮风雪,比不上江南之酒绵长细腻似与高门贵女同欢,在这发牢骚呢。”简单解释罢,他又转向李成一拱手,“不过李兄,恕小弟实不敢苟同。‘杏花村’实乃出了名的玉液佳酿,李兄喝不惯烈酒兴许不喜欢,那剩下的半壶,就送给小弟可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只要这位小兄弟不嫌弃。”李成掩下真实情绪,配合笑着将酒壶凌空抛来,“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不如你我二人到厢房品茶闲叙一番,慢聊如何?” “我也一道去!”张祺裕趁无人注意,揣了元宝藏于袖中,又扒着林怀章站起身,还一伸手将王世元一并扯过来,“这样,李兄王兄,相逢既是缘,咱四个一起上去喝一杯,这事便过了,帐就都算我头上,我请客赔罪。王兄你也莫再气了,你那诗是好的,我只是觉着有趣,并不是笑你,你就赏小弟这个脸面吧,如何?” 王世元听罢林怀章的解释,一口气卡在喉头正没处下台,见张祺裕主动和解,又有这等便宜可占,立刻喜笑颜开,欢欢喜喜便一同上了楼去。围观众人也都当看了场好戏,谈笑着四散而去。唯有李成狠狠剜了王世元一眼,暗骂了一句碍事的草包。 十日前自江南道游学归来,李成经族中表叔推举、去荣王府谋求从六品上文学一职。他向来自负文采斐然,经史子集各样典籍、诗词歌赋各样文章、表牒贴辞各样公文俱是信手拈来,怎料却遭了当头棒喝,竟被亲王傅评判说“措辞轻浮流俗、行文拘泥迂腐、见识短浅却刻意卖弄,委实贻笑大方”。他李成毕竟也是天子门生、康佑十年先皇钦点的进士。而那楚公历任三朝已逾古稀,老来兼任亲王府傅不过是圣上恩赐,有名无实。如此定论不是昏聩糊涂,就是他气量狭小不愿给年轻人出头机会。李成心下愤恨却又别无他法,一连在荣王府外绕了好几日,其后又被谘议参军撞见,得了好一通讥讽。他负气抱屈愈甚,这就跑到窑馆里来充大爷,结果又撞着林张二人。大才子的瘾还没过够,他当下妒火中烧竟定下条挟私报复的毒计—— 林怀章不是在诗中自比宫妃,暗叹怀才不遇,还明志‘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么,那他李成不妨助他一把,先将人灌醉,再怂恿他递了投名状去荣王府。等那识人不清的楚公将这小子也骂个狗血淋头,折了他自以为是的傲气,李成心头这恶气,也便算是出过了。 这日晚些时候荣王回得府上时,谘议参军就刚阅罢李成投递的这封匿名书信。彼时段孺人早已备好晚膳,荣王却毫无胃口径直回了别院。于书案后落座,自新送来的一厚沓公文中取出一本,戚晋再看谘议一眼,淡淡开口: “什么事,说。” “无事。”谘议拱手以应,“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前来毛遂自荐。属下已拒了他了。” “是楚公上次提到的李成?” “是中书舍人家的公子。”谘议答道,“虽有真才实学,但轻狂倨傲,行文绮靡庸俗、不堪卒读。且此人自四年前会试落榜便一蹶不振,终日放荡形骸寄情于杯中之物,对朝廷更是牢骚满腹。如此轻率之人,自然不配在殿下近前伺候。” 戚晋看着文书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裘鉴今日怎么没来?” “说是昨日受了凉,有些痛风走不得远路,特意让属下来问殿下讨个假。” “裘友年长,本不必日日在近前伺候。钟谘议也是一样。今日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不必在近前伺候了。” 年过六旬的谘议参军作揖退下。戚晋身后阴影中随即步出一人。那暗卫先去门边观察一眼,再回案前听候指示。 “一群迂腐陈旧的老古董。”戚晋面色不改,阅着公文暗自骂一句,“去再查一遍那中书舍人家的公子。还有,调查一下此人的消息是如何落到钟诤手中的。若王府上下有人和这老家伙通气,找个理由换了就是。” 暗卫颔首而去,门扇一开一合,好似只是一只蛾子振翅飞过,连屋内烛火都不曾颤动。侍立一旁的贴身护卫直到此时才终于开口: “殿下昨日所问国舅和周府尹之间突生嫌隙一事,亲事府已经查明。” “嗯?” “是黔中道。” “舅舅在黔中道手脚不干净,皇帝年前派黜置使去巡查,是针对他?” “国舅也是如此作想,因而防患于未然。日前周府尹与卫国公府疑似来往过密,国舅疑心是周府尹通风报信,故而传令昭和堂,在今年中选秀女中增了林府二姑娘的名姓——其中一人,正是周府尹唯一的外孙女。” “多此一举。”戚晋摇头,“卫国公府新丧,要说前阵子满朝上下都和姓秦的过从甚密。煽风点火拿此事做文章的一准又是宁祁。你差人再和舅舅知会一声,让他不要对右仆射偏听偏信。还有,黔中道到底怎么回事,拿我的名号去问,舅舅若不说,就私下着人好好彻查。” “恐怕此事不小。上月廿一,费州刺史付满堂曾以节贺为名派人去湖兴郡公府赠金一箱。府吏出门时抖如筛糠,似是受了国舅很大责难。” 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发展。荣王搁了笔放了书册,望向窗外凝神良久。 “今日该是、惊蛰。” 隐隐的,总似有一声雷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木棠彼时才走出明训所,刚为墙角一丛黄素馨停下脚步。明儿便是二月,这花骨朵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来。昭和堂处处有花有草,想来三四月里必定是花香不绝,就像曾经三福堂一样。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念起那小院,念起在院角哭哭啼啼的从前。她总爱蹲在那李树下,半依半靠,就像当真有所依托,而且举目望去,在树冠边缘还能望见当夜星月。娘说可以将心事寄明月,她便抱膝絮絮叨叨,有时说着说着就睡着。或许正因如此,月亮便偷了懒、不曾将那些悄悄话捎去娘的身边,更不曾将娘的千言万语送到她耳畔。可是她还是要说,此时此刻,她双手合十,还要将入宫三天的细枝末节不厌其烦一一说来—— 就是这时候,她听见春雷,而后是断续的抽噎。今日文雀刚说过,栽着黄素馨的院角拐出去便是新入宫宫人们的住所。木棠悄悄探头,果然立刻瞧见那熟悉的身影:曾冒名顶替为自己领路、又摔了茶盘那小宫女,正抱着床被褥坐在阶下哭呢。 “又哭,你又哭!我们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单你要去找姑姑告状……” 属于一等宫女的橘色裙襦如今穿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的那几人身上,为首那人越说越急,好像倒是她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就连赵姑姑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还哭!待会儿赵姑姑来了,可就不是罚你在外面睡一晚这么简单了!” “大冷的天,桃灼你认个错扶个软,别把事儿闹大了……”一旁宫女正两相劝和着,不意一瞥瞧见木棠探头探脑的身影,登时竟惊得向后倒去半步。如今昭和堂里未服宫装的年轻姑娘,除了陪嫁姑姑还能有谁?她偷偷扯扯为首的那衣袖,后者正是生气时候,只将她甩开,望着哭个没完的小宫女还要发难。于是不过片刻,壮胆助阵的便已作鸟兽散。而木棠缩回身子,心跳倒比她们还要快些。 一如初入宫那日,她不敢出头。 可她想起从前倚树落泪的时候。 她曾抬头望月,幻想天雷一动,便有神仙淑娥下凡来携她乘云远去;或是天边刚飞去那只大鸟,会通灵、会报恩,会飞来载她归乡;实在哭得狠了,她也低头抠起石块,想效仿娲皇自己捏个泥人瞬间长大,默默地、就和自己肩挨着肩;她甚至曾抱过那棵李树,假装她是自己失散已久的至亲骨血。她曾经那样的孤独无助,就像如今一墙之隔的那小宫女儿。胡姑姑说对昭和堂上下俱要以礼相待,胡姑姑曾训斥梅钏前倨后恭,她又怎敢像初入宫那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如果她只是去做个陪伴,不说什么话,大概不会惹那一等宫女不开心;就算那什么赵姑姑来了,也不会因此发火……的吧? 她大抵算是拿定了主意,可刚站起身,听见墙那头陡然升高的音量便又倒身坐回来。她算什么,她怎么敢!可是那头较劲似的,哭声也越发洪亮而催人断肠,听得她实在抓心挠肺,让她片刻也等不下去。 “缩头缩脑,你将来要做贴身姑姑的!挺胸抬头!尤其宫人面前,你要灭自己威风,别人就只会蹬鼻子上脸!所以站挺直了!装也得装得像那么回事!” 文雀的训诫言犹在耳,她忽醍醐灌顶,抬起头来。 “……不过跑个腿的差事你也做不成,自己倒要叫委屈还要去告我的状?我还平白挨了赵姑姑白眼,我找谁去说理?我……” 一等宫女好像被人掐住了嗓子,抬眼望着院门口,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您、您……” 她说:“您”。 “我、奴婢……” 她自称:“奴婢”。 木棠轻轻松开被拧成麻花的衣袖。挺直了脊背,她要再向前一步。 对面急匆匆向她行下一礼,转身便躲进屋里: “都是、小事。”她结结巴巴再三申明,“误会!行了、桃灼你哭够了把被子抱进来行了!不然、不然要着凉!” 远处闷闷的似又有惊雷,木棠站在院中发了会儿怔,竟仿佛从黑夜瞥见了晨曦微光。有人惧她、敬她,就像对待主子那样。初一瞬她觉着惶恐,接着不知所措。小宫女儿抽抽嗒嗒清嗓子应了屋里,回头还不忘对木棠千恩万谢。她的声是哑的,眼睛是肿的,鼻头是红彤彤的,那句“谢谢”,是沉甸甸的。 迷茫化为轻风,簌簌将春花吹落,要将颤巍巍的欢喜种在她心底。她闭上眼,在晚风里缓缓呼吸,就这么一瞬,她的胸膛里,好像长满了黄澄澄的月亮。 她在小宫女身侧落座。 “你要不要、如何胡姑姑说?胡姑姑人很好,我、我可以、帮你?” 这句话她自己都拿不定,小宫女儿听了更是摇头连连:“胡姑姑只管明训所的事儿,我刚入宫,归赵姑姑管。赵姑姑说、替姐姐们跑腿是应该的,我错在被人看出来,我该挨罚。” 县君说代主受过是应该的,她错在受了罚还要哭。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会过去。”木棠再吸口气,扔掉顾影自怜的念头,“就像、我从前也会委屈,但进了宫,她们甚至会怕我。所以、她们做的虽然不对,但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如果硬熬,总会熬过去……我看刚才那位姐姐好像也很委屈的样子,你要是劝劝她、哄哄她,说不定,她其实很好说话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小宫女儿半晌不答,好像很不愿再去自讨苦吃。木棠又不能将自己苟且偷生那套逻辑强加在别人身上,只能猜着她的心思小心试探:“或者,如果我以后能做姑姑的话……对了我是木棠,木头的木,棠是海棠的棠,不过我还不会写。我听他们刚叫你桃什么?好像跟我一样,也是种花呢。” “是桃灼。”小宫女儿勉强止住眼泪,小声强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的桃灼。” 瞧瞧,连刚入宫的小宫女都识得字会背书的。她在做什么?今晚才得了胡姑姑赞许,这尾巴便要翘上天了么?还想着要拿没到手的姑姑名号庇佑别人呢!胸中的月亮瞬间瘪了、漏了气,她讪讪应了几句,忽而又冒出个绝妙的点子: “那你、你既然读过书,以后有空的时候能不能教教我认字?从前没空,也没人愿意教我。但既然进了宫,以后说不定要做姑姑,兴许不那么忙……不,我就算是忙,也一定抽空出来向你讨学问。你愿不愿意教?我以后有月例了,付钱的!” “我那算什么呐。”桃灼不好意思般,挂着泪水“扑哧”笑出声来,“半吊子,认识几个字罢了。等你主子分了位份,我听说昭和堂还要再挑一位懂学问又能干的姑姑去伺候的。到时候你去求,人家一定答应,何必舍近求远,来问我呢。” “你说,昭和堂里还有更有本事的人,会去给主子做姑姑,能给我做师傅?”木棠难以置信般连问了好几遍,就差要跳起身来,“她是谁?你听说过吗?我要不要现在就去求求人家?这么样、会不会也不太好……所以会指派位姑姑,我还能做姑姑吗?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我学得很快,胡姑姑今天都夸我做的不错。而且文雀姐姐今天刚教了一遍,我走了一遍,昭和堂里面已经认了路了,我真的学得很快……” 她说的着急忙慌,末了还猝不及防狠狠打出个喷嚏,什么硬装出来的姑姑气场瞬间化为虚有,她照旧还是那个“没长相”的四无丫头。可在她自惭形秽前,桃灼倒擦干净眼泪,挽着被褥笑笑站起身来: “女官规制这些胡姑姑还没讲吧,姐姐你不用急,更不用怕。而且昭和堂挑的姑姑,必然都会挑最好的。到时姐姐近水楼台,又这般天资聪慧,要做学问一定马到功成!” 好家伙,不过片刻功夫,桃灼变成沉稳大方宽慰开解的那个,木棠倒忙不迭跟着起来要连连致谢——她不过才上下一碰嘴唇,冲口而出却是又一个响亮的喷嚏。 “惊蛰春雷。”桃灼两眼眯起,脸蛋蹭着棉被望着她偷笑。木棠弯腰弓背,竟也就跟着嗤嗤直笑。 今日惊蛰,春雷暗动,百虫复苏。所有蛰伏待机的,都将喷薄而出。 喜欢四无丫头请大家收藏:()四无丫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章 醉眼浮华险未筹 明训所的昼与夜,相差甚远仿若两个世界:白日里各家陪嫁谨守着胡姑姑小山般的规矩,一进一退不敢有丝毫闪失;可等到了晚上,小门一关,这偏院厢房立刻就热闹起来。被围在当中的永远是红络,她摇着鸡冠般的红绒花,将皇宫大院多少故事一段段讲来,有些惊心动魄、有些波澜壮阔,总是引人入胜、总是扣人心弦。今日就着那些画像,又是要大做文章: “诸位今日都看见了,荣王爷那一目重瞳,可是、西楚霸王……”说到忌讳处,她又故技重施,压小声量非要众人挤到她身边去,而后趁机作怪,要薅了这个的发饰、或弄乱那个的衣襟。一群小女儿家嘻嘻闹闹起来,才进得门来的木棠便愈发听不见后半截关窍所在。 小丫鬟爬上床铺,实在也想凑近些。 “荣王殿下可是嫡长子……” 梅钏抬手捂嘴,将声调拧了千回百转,酸溜溜地、透出些惋惜来。红络轻声一笑,偏不肯搭话往下说。才入宫的年轻姑娘们可是起了兴致,交头接耳猜测着那位荣王爷身为嫡长子却未能承袭大统的缘由。不知是谁?提了个狸猫换太子的头,紧接着七嘴八舌,众人很快补出一场大戏,什么荣王血统不正,皇位只得拱手相让云云。何其荒唐!连红络都憋不住,扑在床头笑弯了腰。 “所以红络、姐姐……” 满座敛气屏息要听个真相的寂静里,只有木棠颤巍巍的试探突兀响起。红络顺势一挥手,要将她也拉进这赌局:“李姑姑可是也要来猜猜?您昨夜才得了胡姑姑赞赏,当是我几位里头最聪慧不过的,必然一点就透,轻易、便能猜出其中曲折原委!” “胡姑姑只是……我只是、原来替主子梳头发梳惯了,顺手,胡姑姑奖赏我是……” “婆婆妈妈。”梅钏啐她,“咱们几个以后那都是各宫主子身前伺候、往来要互相照应的。单你一个,啊,每天独来独往,说出去好像挨了我们欺负似的。诶,你过来,”她说着,哪管木棠应不应,伸出白嫩的小手一把捏住木棠的细腕子,“红络啊,凭她见识广,净磋磨咱们几个,要吊人胃口,着实可恶。你呀,就替咱们报仇,想到什么敞敞亮亮地说;胡姑姑今早也夸过你,咱们都听得真真的。你呀,必定要一语中的,看红络以后还敢卖关子不!” 耳听着这般吹捧,木棠却愈发红了脸庞。毕竟今早那算什么需要费脑子的事儿呢?不过是认认后宫嫔御、宗亲玉牒画像,方便日后提点自家主子罢了。木棠不识字,是一张张照猫画虎、挑重点画过去的;而其他侍女,不是因红络曾说过的秘闻浮想联翩、就是因贵人长相想入非非,典章阁珍藏的画像是揭过去一张转眼就忘掉一张。就这,这会儿还兴致勃勃、欲罢不能呢。“我不是出挑,只是没出错……”趁周遭又嬉笑打闹的功夫,木棠讪讪撤回手来,还将好端端的新衣直往下扯,要盖住手腕手背的旧疮。一旁妙吟早冷眼将她那困窘看得一清二楚,轻轻将她向外一拨—— 于是不知怎么着,她就滚下床铺,又莫名与世隔绝了。 红绒花低下去念叨了些什么,有惊呼此起彼伏、而后又是窃窃私语,木棠一个字儿都听不清,她也不想听。她方才开口,不过是想要回自己画了笔记的手抄本,再去外面廊下用些功。至于荣王爷、还是其他什么贵人,那都是云端上遥不可及的人物。他们的故事与她毫无干系,她甚至不敢起那好奇念头。 文雀对她这自知之明大为赞同: “她们爱胡闹是她们自己的事,早晚有一天,该为这个吃苦头。”她当时行色匆匆路过,一时误会了木棠略显颓唐的模样;驻足再向内睨一眼,立时就冷了声调,“胡姑姑近来吃斋念佛、宽宏大度,说刚进宫,不必时时刻刻死抠规矩搞得人心惶惶。她们倒好,还以为在自家府上、是半个主子呢!要换做从前,早一个个打杀出去了,还能在这蟋蟀似的叫叫叫叫个没完?” 不知为何,今日她的心情似乎很是不好,说起话来就愈发夹枪带棒。木棠忙将她拦远些,还接着要软声替别人告罪。文雀皱着眉头看她,那神色已算得上嫌弃: “你是昨儿在桃灼那受了教,今天有样学样也要挨着罚还高声叫好?充老好人的面,做胆小鬼的事;想着圆滑世故,实在一整个糊涂蛋!” 她声音尖锐,句句刺耳。木棠挪着脚,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我没、文雀姐姐怎么知道昨晚上……什么挨罚、叫好的,她们、不过就是,在一起说说笑笑开心些,本来、也没错吧……” “你不在廊下罚站呐?吹着风,僵得杆一样。” “我是练习来着。练习怎么样站、怎么样合规矩,就像文雀姐姐你教过的那样。” 她说得那般认真,倒教文雀一时哑然。 “我是这么教你的?”文雀顺手就在她肩背上勾指再敲一记,不免怒极反笑,“我第一天是三令五申说过了,要先端住了仪态,人瞧着才有精气神。但反过来也是一样。你得自己心里头先有鼓劲,自己相信了自己,自己想昂首挺胸做人,那才能行得正坐得端。所谓不卑不亢、谦恭有礼,看似修的是行走坐卧的规矩,实则,修的是你的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她收回胳膊,意味深长向木棠明显瑟缩的胸膛瞥去一眼: “不然,像你这样,自己打碎牙往肚里吞,自己心里头藏着气,又不敢发作,畏畏缩缩却非要挺直脊背站得板正,那不就是夹墙缝里、饿死风干的耗子,徒给人笑话吗?说吧,刚才到底受了什么委屈,非要一个人孤零零在廊下傻站着?” 这话或许木棠当真可以据实回答,毕竟午后是红络先求到文雀身边去,又由文雀作主请她将那手抄本借出去的。她最初还不舍得来着。一来,她知道自己画的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若被大家看到,挨笑话事小,被算个大不敬可就事大了;二来,那是今早胡姑姑刚送的、她今生第一本线装宣纸册页,她实在不想轻易给出去。 可求她帮忙的毕竟是红络。 “红络又怎么,她又不是主子。” “她要是主子倒好了。”小丫鬟恹恹道,“那我就知道她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就不会嫉妒她了。” “怎么,晓得自己比不得旁人,知道羞愧了?” “我本来就、不像妙吟跟着二姑娘,见过大世面。我本来不配进宫的。” 她深吸一口气,就地蹲下,一句一句声音细小琐碎,使人几乎听不清: “胡姑姑说过,京兆府、的州境,东到西有四百七十里,南到北、三百一十里,就光算京师长安,就有万户人家,富贵的做官的、不知道有多少,各家的奴婢更是数不清了。我从前没什么见识,总以为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可是……是我不够好,我太差劲,我可能是京城这么多奴婢的里面最差劲的那个。可是红络,她是最好的那个。她读过书,什么都懂,而且就像你刚才说那什么、都修了心的。我觉得我都不应该和她睡在一个屋里。” “小小年纪,心思倒不少。”文雀轻嗤一声,还抬脚要要去踹她屁股,非要将这蔫头耷脑的小丫鬟逼起来不可,“今早昨晚,胡姑姑夸奖的是她吗?她再有本事也罢,不上心、轻狂倨傲那就是一无是处;你再头脑空空也好,肯下功夫肯用心,总有一天能迎头赶上,怕什么?” 小丫鬟动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仰起脸来什么都没说。文雀却最烦她那水汪汪好似感动非常的眸子,当下一撇嘴直道:“得了,少胡思乱想。刚才说了,你得自己先相信自己呀,你难道不想在宫里做你的姑姑、过好日子吗?管好自己,少冲着别人泛酸水。你与她们就不是一路人。她们拿主子私事说嘴,你也别掺和。记住了。宫里面,凡事以自己主子、以自己为先。自私一点胆小一点,不敢管的事情不要管,不该想的事情也不要好奇,没本事的时候,明哲保身才是要紧。” 她撂了话头,好像这会儿才记起自己还有事要做似的,急匆匆便走了。又留下木棠一个在庭院内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初春的夜湿闷闷的,隐约似将有雨。她的眼睛是湿漉漉的,翻涌上心头的思绪更是沉甸甸的。就算并不能完全明白文雀那金玉良言,但毕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已觉得有什么地方豁然开朗,要让她欣喜非常。“原来,入宫还有这般听高人说话、长自己本事的好处。以后该多和文雀姐姐、和胡姑姑、和以后、的掌事姑姑说说话,说不定当真、当真……” 她当真也能成为红络那般出挑的人物。 但至少目前,有一点她与红络的确相同:她们都在夜半悠悠醒来。彼时木棠刚做了个噩梦:毕竟睡前有一句没一句听多了身边胡思乱想,她梦见儿时村口看过的大戏,叫什么《纣王斩妖》的,可故事情节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她先梦见纣王在赏舞时离奇身亡,而后却见姜皇后抽剑诛杀了妲己;殷洪在接过国玺时被殷郊当面揭穿假太子的真相。贤良淑德的姜后却居然与这外姓之人串通一气,下毒谋害亲自夺取王位。当殷郊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殷洪缓缓回身抬头,木棠看见的竟是那日布庄门前轿中男子的脸。瞬身浴血的姜后指着她,下令将她就地正法。她转身逃跑,文雀的声音在她身后桀桀响起: 告诉过你不该想的事情不要好奇,现在,是不是要赔上性命? 她在夜半大汗淋漓醒来,枕着身畔此起彼伏的呼吸,抓着被子角长久地望着墙壁出神。窗缝里有土腥气缓缓蔓延,仔细却听不见雨声,反倒是靠内角落里,窸窣响起些动静。莫不是红络昨日故事里咸和宫的冤魂来讨命?她敛气屏息等了一会儿,听见猫儿般的脚步从脑后床头悄悄走过。门扇轻轻拉开条缝,闷热粘稠的空气倏地挤出,清凉寒意丝丝渗入,要麻了她的手脚,让她嗓子眼里都失了声。 她本可以继续闭眼睡去。 憋气数过五个数,她小心起身,蹭着窗缝往外看:才下过许久的雨,外头不见月光,四下里凄凄惶惶地黑着,有道影子从墙根一晃而过。是人是鬼她瞧不真切,只那畏畏缩缩、鬼鬼祟祟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她自己个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开窗子做什么,冷风都进来了。”睡在一旁的妙吟咕哝踹她一脚,吓得她一个激灵、捞过被子闷头就倒。外头那才不是鬼,是人,是心怀叵测的……或许是坏人。鬼才不会那样小心翼翼、怕被人瞧见呢!是从屋子里出去、还是才进到屋子里做过坏事的?她该起身打量一眼,看看是谁的床铺正空着。可她不敢。 她不怕鬼,她却很怕人。 文雀说,宫里不敢管的事情不要管,不该想的事情也不要好奇。她记得牢牢的,就抓紧了被子甚至不再探头。半梦半醒间长夜很快过去,她早早醒来,看见地上零星尚未干涸的水迹,一路延伸到红络床头那濡湿了边角的绣鞋旁。真相已然呼之欲出,她却反倒左右划着脚,将水痕薄薄扫开。 昨晚发生的所有一切,她只当是一场梦。 今日七家侍女列了一队,由文雀领着去皇宫各处认路。七弯八拐从昭和堂出来,日头将将升起,冷清清照着宽街青砖,她一步步偷偷抬头向上看,将昨夜的恐惧慢慢甩开。入宫已是第五天,她可算终于能一睹这兴明宫庐山真容:瞧那大戏台雕梁画栋,御花园奇山秀木,各处宫室伟岸庄严。琉璃瓦九尺墙,彩绘飞甍金笔门簪,俱是精巧无双。明训所已与三福堂大小相当,整个皇宫地域之广,更是远胜过十个林府。光是走马观花就费去半日光景,再加上昭和堂内图册注疏讲说、答题考核,等晚饭终于放下来,堂内已需要点起灯烛。 捧着瓷碗,木棠只不断吹着汤头热气,并不举筷。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她终于认认真真下定决心,她要留在这里,要堂堂正正留在这仙宫一般的地方。她不要再睡在林怀思的脚下,朝不保夕挣扎度日;她不愿再卑贱如泥,做文雀口中那饿死在墙缝里的耗子干。她要留下,要吃饱穿暖、要学会许多大道理、要读书认字、要做红络、文雀、还有桃灼那样了不起的人物。课业还要仔细温熟,只是自己那份书札…… 长桌那头,一袭红衣快步正飞出门去。是红络。她又要去何处,可会与夜半的小动作有关?木棠一时不自觉竟也迈步而出,可四下里早已没了那鲜红的身影。也罢,不急于一时,等明早早起、找个四下无人的角落,再向她讨要罢。 可谁承想,红络竟一夜未归。 外间来了人,是个风尘仆仆的熟面孔,冲她作揖时还止不住地喘气。“芽娘,劳驾,”他断断续续,声音颤抖而急促,“国舅爷……劳驾通传……” “里头的灯都熄了郎中老爷。”珠玉似的美人儿却全当没瞧见,只一面轻轻呵着冷气,一面有意无意将滑落箭头的藕色横罗单衣扯扯、盖过袒露在外的亵衣,“国舅爷正睡得熟的时候。这会儿去打扰他老人家清梦,您的乌纱帽、和奴的脑袋,可就都别想要了。” 她这么说,却并不赶客,悠悠闲闲就半倚在门边就着月光瞧自己新染的蔻丹。对面愈发急头白脸,就差要给她跪下磕头:“当真兹事体大,一刻耽搁不得,否则也不敢求芽娘您关照通融。国舅爷近来夙夜忧心要求的好消息,这一耽搁,恐要变成祸事!” “每次都说是要事,桩桩件件都耽搁不得。”芽娘抿嘴嘀咕一句,忽而想到什么,不免立刻正了身子变了神色,“难不成……是黔中道?”她将声音压得很小,对面却连连摇头: “礼部、春闱。”急赤白脸的吏部郎中咬牙环顾四周,却到底只肯吐露这两个词,“烦请芽娘想个法子,此事非得上禀国舅不可。若当真能成……”他说到此,“嘶”地吸一口气,“您的蔻丹艳丽夺目,可这镯子,似乎却是旧色了。” “贴身之物,稀罕什么新旧,”得了这般允诺,芽娘故作讶然捏起袖角、复又莞尔而笑,便是在屋外萤火灯辉下,也看得对面那有了家室的一时恍然,“郎中老爷用心赤忱,就且在此处稍等。一会儿,屋里砸了桌子椅子的也不用急,待国舅爷唤您,您再拜进就是。” 她笑笑说罢,摇着腰上重重叠叠的缨络,蹑足几乎悄无声息地闪进屋中去。在角落点上烛火,再熏好燃香,脱去莲花青鹤的单衣,她转身裹了狐裘暖和好身子,这才迈入拔步床,钻进锦被就倚在那人胸膛,用鼻尖去蹭痒。 浓睡正酣的杨珣醒来时,不用低头,就看得见她含羞带娇、还泛着潮红的面庞。 和大梁上下大多数人臆想的不同,当朝国舅杨珣并非话本故事里写烂了的那般贪官污吏:脑满肠肥、满面横肉、面目可憎——恰恰相反,他那五官足可以算得上是俊逸不凡;便是经年养尊处优、不可避免地生了些懒肉,但还是要远远胜过寻常中年男子好些。芽娘出身千觞楼,三教九流见了不知凡几,能有福气最终跟进这位爷的府邸伺候,自然是愈发恭顺温婉、无有不应。她这会儿浅浅笑起,整个人容光焕发,比方才屋外还要美貌数倍,杨珣见了,一腔起床气竟就此松松快快地消了。芽娘再说起恭候在外的唐郎中,接着故意溜下床,装得乖巧懂事说朝政事务当得避嫌,而后果不其然、再一次被拉住胳膊,歪倒在那人怀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经这么三番五次的折腾,唐泉进得门来时,好像已经等得没了脾气:“小的……吏部郎中唐泉,恭贺国舅爷大喜!”虽是道喜,他却一副哭丧的声气。软枕很快照面砸去,芽娘要看着他不躲不闪硬受了,这才倚肩去为杨珣仔细顺气。 “老子没空在这听你丧事喜报!” 国舅被她抚得舒服,眯着眼睛压声哼哼,“他娘的有屁快放!” “是、是。”唐泉连声诺诺,一双小眼睛使劲向上打量,“回国舅爷,礼部尚书……殁了。” “孙夷死了?” 杨珣猛地将芽娘一推:“你他娘的没骗老子?” “兹事体大,小的哪敢狂言欺瞒!”唐泉连连顿首,“师傅的尸首就在礼部会籍堂内,小的谁都没敢说,直接来找国舅爷您了,国舅爷您可要救救小的!师傅他的死,小的实在是无心之失!您明鉴!” 他一口气说罢,接着好一阵捶胸顿足,鼻涕眼泪抹了一脸,看得杨珣直犯恶心。芽娘有意加以抚慰,却被他再三挡下。于是她知道,自己该当出去了。她溜下地来赤足走得飞快,连那单衣都没来得及捡。可那唐泉偏偏是个声量大、中气足的,就算她出了门,前后原委还是难免听了一耳朵。总之好像是那孙尚书不知何故,今夜偷偷从后门溜走;早受了杨珣责命的唐泉趁机溜进会籍堂意图盗取春闱试题,却被赶回来的孙夷当场撞着。不肖徒弟就此气死了师傅,唐泉能做的唯有在处不要紧的地方放把小火引走了守卫,再翻墙出来马不停蹄地找杨珣救急。 按照唐郎中先前所说,春闱重事,礼部将由卫率重兵把持,与事诸人按律不可踏出礼部半步。如今他自己要冒着违禁杀头的风险出来,不就是火中取栗,要谋那空缺出的尚书职位么。可孙尚书,他又为何会违律遁走呢? “我爹爹还没睡?” 懒洋洋、软乎乎的声音忽在面前响起,芽娘回过神来,忙腆起笑脸行下一礼:“更深露重,郡主怎么来了,衣裳都没系好。国舅爷正在里头商议朝中大事,郡主不急的话,缓再进去?” 她说着要伸手帮那正哈欠连天的小丫头把火红的狐毛披袄穿好,杨绰玉却毫不客气,一把挡开她白嫩嫩、却光溜溜的臂膀。 “我做了噩梦……我和你说什么,你又不是我娘。”她揉揉眼睛,转身就是要走,“别和爹爹说我来过,我去找薛姨娘……” “薛娘子还有小公子要操心。晚上孩子闹腾,郡主越发要睡不好的。奴来陪、来侍奉郡主就是。” 新丰郡主懒得回头搭理,芽娘就赤足、亦步亦趋跟上前去。她毕竟只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外室,只要能留在郡公府和和美美过着这般好日子,任何委屈她都甘之如饴。 何况,有那么些时候,她的确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红络死了。不知哪家父母,再也等不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教习期间私自潜出昭和堂会见赵氏秀女与恩美人,犯宫规大过,已乱棒打死。”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排在摇头惋惜的: “恩美人孙氏,蔑渎天威、私相授受,太后娘娘下旨褫夺封号贬为选侍,迁居审身堂”; 嗤之以鼻的: “赵氏秀女私自结交宫嫔、结党营私,已贬为庶人逐出宫廷”; 和幸灾乐祸的: “胡绯帘身为礼教司仪,管教不周,已罚入冷宫当值”之后。 于是事情就此天翻地覆地变了,快活日子到了头。上首太后那掌事姑姑抿着副薄唇轻描淡写将宫中异变哼哼罢,乜着双吊眼漫不经心再向堂下一一扫过,那各怀心思的陪嫁侍女们立时都两股战战、噤若寒蝉——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姑娘,朝夕相处之人转眼便死于非命,任谁人能不心惊胆寒? 木棠不然。 她只觉着悲伤。 死亡向来猝不及防、又教人无可奈何,她晓得,她再清楚不过,可她却依然忍不住追悔莫及、难免兔死狐悲。红络那些小动作,明训所内唯她一人知道。如果她能胆子大些,问出红络夜夜偷溜出们是为与主子私下相见;如果她能脑子灵光些,想到红络对宫闱之事无所不晓那是受了孙选侍提点;如果她能脚程快些,叫住昨夜那一袭远去的红色衣裙…… 如果有如果,红络她、会不会不会死? 可或许,她终究还是该死。 主子犯了错,不过降位、或出宫;帮主子跑腿的奴婢、却断无生理。代主受过,这本就是她木棠能留在林府的唯一缘由、亦是少爷此次送她入宫的初衷。今日的红络,莫不是明日的木棠?她清楚、她明白,她不自觉打着寒战。 今儿本是个好天气。 曾无数次,文雀领着刚入宫的孩子走过宫内漫长的甬道,看他们兴致勃发,哪里都觉着新鲜,哪里都叹为观止。他们会记住那些笔劲苍松的牌匾,记住那些气贯长虹的楼阁;他们会对御花园龙池水岸南薰殿念念不忘,会因春梅秋菊夏芍药忘怀所以;他们会很快爱上这皇家禁苑、为自己能身处其中而欢欣雀跃、不能自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们却会很快发现,这一切原与他们无关。 兴明宫东西八宫两殿那是后妃嫔御所居,花园游池那是内宫命妇闲来消遣,乐福斋观音如来只普渡主子贵人,怀净阁藏经楼只为“有缘之人”而开;锱铢府里领出去的银子进的不是他们口袋,锦玉坊一批批的奇珍异宝不是他们能穿戴;戏台上唱曲歌舞是他们不可仰头直视,驯马场纵马驰骋亦是他们不可肖想。他们吃住在信善两坊、贴着墙根走,弓着脊背回话。琉璃青瓦光芒万丈实则远在天边,他们眼睛往下,只看得见砖缝尘埃。 可这兴明宫内,还有比为奴为婢更为可悲的存在。 就在她面前的审身堂。 冷宫本就萧条逼仄,一字排开的三间堂屋取代了原本正殿的位置,两边的走廊上胡乱扔着一些落着灰的物什,四方高墙围起一方狭小逼仄的地盘,屋顶相互倾轧,层层盘剥着好不容易从高墙上溜下来的日光。灰尘在半空起起伏伏,让心怀希望之人看了幽叹,让绝望疯魔之人笑得更欢。就这会儿,就在文雀随胡姑姑与前任交涉毕、踏进门来的这当口,东面的廊房里就忽冲出阵暗红的风,直卷到两人面前来: 那原是个身着喜服的女子,衣上并蒂莲挣脱了岁月黯淡枷锁,固执仍灼灼生辉;肘间磨破的丝线迎风起舞,似还兀自陶醉在多年前那良辰吉日中。她年岁已长,拖着皱纹的眼角实难压住双眼迸发出的热火,干裂的薄唇轻启,又仿若欲拒还迎。痴痴望着已然闭合的大门,她忽而娇羞一笑,低下头去,轻声如诉: “陛下,您瞧着妾这身衣裳,可还喜欢?” 文雀曾听说过她,在许多半真半假的故事里。那传说有些《楼东赋》的凄婉哀绝,又兼些《长恨歌》的如梦似幻、叹着造化弄人。曾经情若鹣鲽,如今却罗带两分,她总在酉时倚门而笑、身着霞帔,重陷入多年前暖帐红烛的那个长夜,做回先帝椒房盛宠的勉美人。这兴明宫有太多无可奈何、有太多情非得已,她不会是最悲凉的那个,却或许是最幸福的那个。她毕竟已醉在美梦,忘却了眼泪。 堂屋高椅上那位,挂着满面泪痕,却当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胡姑姑请起。”前礼部尚书之女孙沐雅依旧抿唇要笑,“没想到她们竟指了姑姑你来,这或许多少也算幸事。你也瞧见了那喜服疯妇,晚上、只怕不好安歇呢。还好有姑姑在,本宫、我这心里头,多少也安心些。” 她说着,为表亲近,还亲自要牵住胡姑姑的手: “姑姑来之前,可曾听闻赵家妹妹如何?此次是我太不小心,父亲恐怕要大失其望,还不定要在赵伯父面前如何转圜呢。我自少时便受父亲耳提面命,得恩需报。可是我不好,竟反为赵家引来祸端。过几日还得劳烦姑姑替我走一趟,往府上给父亲递封书信,请他转交赵家妹妹,略尽我歉疚之意。等过阵子,风头过去,我自这冷宫出来,再好好寻了珠宝,送去赵府赔罪。” 她如何知道昨夜礼部之火缘何而起,如何知道孙府现下已挂起白幡。她说着还念起皇帝,只道自己不过一时失足,家世圣宠俱在,还盼着东山再起。所以她只是懊恼、只是悲切、尚且还学不会恐惧。胡姑姑拿话哄她,她轻易就信;曹文雀软言宽慰,她也照单全收。在居安思危这点上,说实话她甚至比不得那初入宫、刚得了位份的良宝林。 林怀思甚至不在笑。 她也着实没什么可乐:与自己亲厚的赵氏早被逐出宫廷;只会拖后腿的那小妹,现下正因“御女”封位臭着张脸给她找事;分别数日,贴身陪嫁看着多少学了些规矩,人却愈发蔫头耷脑,瞧着都晦气;还有最重要的,不过才到露华殿,太后那位宠冠后宫的表侄女就已给她准备好了下马威: “诶你们几个!就说你呢!还不快来搭把手!没眼见的!” 红罗绿衣的宫女进进出出,有位年轻宫女儿站在门口、直冲她主仆二人招手。木棠偷瞧她一眼,却半步不动,还得做主子的自己去讲明身份。那宫女儿听了,只浑不以为意似的草草行一礼,掩唇笑说瞧宝林这衣衫首饰,还当时昭和堂派来帮忙的小宫女哩,而后等不及林怀思问,话头一转,自己就兴致勃勃炫耀起她们馨妃娘娘的恩遇来。什么这一拨是锦玉坊送料子的,那一波是皇帝差了送补品的:“陛下关怀体恤咱们娘娘,生怕娘娘累着,紧着一有好东西就忙不迭要送来。今日这倒还不算什么,宝林往后、要见的世面还多着呢!” “能有幸居于露华殿,沾上馨妃娘娘的贵气,实在不胜荣幸。”林怀思在袖子里绞住了手,面上却硬要做出那诚惶诚恐、不知所措的干笑。那小宫女瞧她这如履薄冰的样,只在心底嗤笑一声,不再与她计较: “后殿就在里面,宝林好走。奴婢此处还有娘娘交代的要务,脱不开身,就不为宝林领路了。实在是、露华殿惯来就这般繁忙,往后如有谁怠慢宝林,也请宝林一定多多担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个是自然,都是为娘娘效力,应该的。” 林怀思拘谨笑着对付罢这官样文章,急匆匆迈步就走。光一个宫门已经要费去诸多心思、如斯艰难,遑论其后一场接一场不敢有丝毫差池的拜会?她是心乱如麻,面对自家宫人参拜时都难免心不在焉,匆匆提点敲打上几句、取了礼当要赶去正殿。 昨夜一场细雨,今早地砖尚留着水痕,往来宫人裙裾翻飞,活像一朵朵浪花飘摇而过——这些她无暇多观;东海宽阔,露华殿正殿浑似拱卫最中的蓬莱仙山——这点她更是无心遐想;她入殿埋头就拜,看不见周遭桌案如何镶金嵌玉,插屏如何玉镂螺钿,飞罩如何雕饰繁复,灯笼如何彩绘细密,自然做不出木棠那诸多慨叹。林怀思只知道若与斜倚罗汉床上那美人相比,管他什么华室都要瞬间黯淡无光: 馨妃郑云娉着一袭牙色的牡丹纹金泥纱小衫,外罩一层五彩芙蓉妆半臂,肩搭一条红散花薄罗帔子,层层叠叠、将那青桃初熟般的身姿勾勒得似隐似现;发间却只委委斜插一支乌木简簪,鬓边几缕散发落在脖颈,愈衬得肤色雪白;面上未饰粉黛,长睫低垂,懒懒敛去凤眸万丈芳华;一双盈盈秋水未着风波,却仍有潋滟波光缓缓荡来;鼻头微翘、似小山一高;唇珠圆润、自然含羞带俏。所以林怀思那句:“早就听闻馨妃娘娘月华之姿,今日妾得以仰慕娘娘玉颜,是妾的福分。”实在是一腔真心,要木棠奉上前的那只寻常珠钗好像顿时无所谓寒酸。 “且搁着罢。良宝林有心,本宫欣慰得很。” 馨妃轻拢一下斜托的云鬓,无需抬手,自有贴身姑姑捧出一对蝴蝶鎏金耳环作为回赠。那耳环技法精湛:烛光下熠熠生辉,走动时摇曳颤动如天边星辰;白日里则栩栩如生,浑似蝴蝶歇翅。林怀思感念得紧,谢恩得勤,哄得馨妃心里舒坦,便再得了关照,得幸被带去一同问庆祥宫太后娘娘早安。 这是木棠第一次迈入三宫正苑。 她当时在想些什么?来不及害怕、更不知惶恐,露华殿到庆祥宫的路实在太短,她几乎来不及想些什么,就已伏在太后娘娘身前。那是个温柔的声音,和言关切要馨妃免礼平身。初出茅庐的小丫鬟却不知为何要发抖——按照胡姑姑的标准她这已算大失礼。 可幸、或可惜,太后全对此视而不见。准确来说,她对跪在地上的主仆二人一律视而不见,只拉了馨妃的手体贴入微,关切她侍寝辛劳,又说起皇帝所送的补药:“你毕竟年轻,不急那些时候,身子最是要紧。”她眯起眼睛笑,像是意味深长,“想来皇上也是体恤你,昨儿晚上就在长丰台歇息了。哀家想你这几日辛苦,便让熙昭仪过去陪了会。昨夜,睡得还好吧?” 说来奇怪,这不过是些家常话,馨妃却居然脸色陡变,当即俯身跪倒,直道:“妾知罪!”太后不动如山,只刻意等过五个数,才将右手向前一展。腕上金镂空填香镯撞着扶手,轻轻一声响: “记住了就好。起来吧。” 太后拖长了音,此话似别有深意,可当时的木棠听不懂、更无心分辨。她只听见殿外正渐次传进“皇上驾到——”,轰隆隆的就好像九天雷鸣滚到身前。农家丫头毕竟没见过世面,下意识地,她只觉得荒谬——大梁皇帝,那是个抽象的符号,是戏台上的花脸,是九天之上的传说,是虚无缥缈的神仙。这世间怎会真有这样一个人、九旒冠冕、穿金戴玉,活生生的、就出现在她面前? 缓缓在耳畔走过的,却是那样普通的一只乌皮靴。 十三岁的木棠将身子埋得更低,恨不得当场缩成一个球。十六岁的林怀思只当面前人是自己夫君,眼角眉梢漾起笑意,要学馨妃那般柔肠百转、俯首问安。 皇帝果然循声望来。 “对了,这是新入宫的良宝林。哀家给安排在馨妃的露华殿了。”太后笑起来,“刚才在这跪了许久,就等着皇上你来呢。行了,免礼起身罢。” 就在林怀思身后,木棠踩了裙脚、打了趔趄。身不由己地、视线向上一晃—— 她立时大失所望。 不见青面獠牙、不见道骨仙风,十七岁的皇帝与馨妃同高,身量纤瘦、肤色白净,两只眼睛一张嘴,多少能算是清俊,但过眼就忘,实在与曾擦肩而过的芸芸众生无异。他垂首而立、低眉顺眼,分明满面倦容,眸间更有掩藏不住的惧意。这般黄口小儿哪有半分天子威仪,哪里像是……大梁的皇帝? 他向太后欠身,言语恭敬:“若没有旁的事,儿臣就先去长丰台了。前朝还有要事待议……” “急什么?”太后不等他说完,挥手将他打断,“昨儿已在长丰台理了一整夜的政事,今日多歇一会,又有何妨?” “可左仆射等人都在候着……” “后宫新选了一批美人,这可是关乎皇家命脉的大事。她们一会就到,你挨个瞧一眼再去,看看喜欢哪个。她们父亲毕竟也都在朝为官,就算你迟些去,那些个当臣子的,为着自家女儿必定、也能理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太后说得语重心长,皇上却依旧步履犹豫、欲言又止。一旁馨妃见机扑进他怀里,百转千回叫着皇上,撅着嘴撒娇嗔怪:“昨日操劳了一夜,妾没在一旁陪着,是妾的不对。今儿就看了妾一眼,又急着要走,是还在生妾的气么?”沉鱼落雁的美人儿面色粉红,眼眶湿漉,似雨后新荷般实在可怜可爱,令人爱不释手。便是皇帝、也立时转了性子,不但软了声,还要伸手去捏一把她俏嫩的脸蛋: “说什么胡话,朕怎会生你的气。倒是你,非要朕留下;少顷莫要吃朕的醋才好。” 他说着当真勾起几分笑意,就牵着馨妃去一旁落座。看似两情缱绻,可不过片刻,没半炷香时间,新人一齐,他便一面依依不舍说着情话,一面再次急不可耐要起身告退。这回太后不再强留,放了茶盅只是慈眉善目地笑: “你若坚持要走,哀家怎好悖逆皇上圣意。只是皇上进来辛劳,馨妃、良宝林,一起去送送。” 说是送送,其实不过是多走了那两步。林怀思只称今日诸事繁杂,又不敢搅扰娘娘与陛下,就堪堪驻足在前朝宫墙外。这本也不算托词,往各宫拜会,叙旧情、敬新识,不知不觉便已暮色四合。当主子的累了便回宫安寝,近前伺候的宫女内侍却还有自己的活计要做。 “李姑姑也去歇下罢。”掌事姑姑骆芷兰紧几步接过她手中铜盆,转手交给身后小宫女儿,“翡春呢?今儿该是她值夜,跑何处躲懒去了?” “周公公刚要了她去清点今日主子收得的贺礼,只怕还得忙上一阵功夫呢。”小宫女儿说着冲木棠一行礼,在她要开口揽活之前抢白道,“二位姑姑别操心,阿玄在廊下看着呢。我倒了水净了盆,一会儿也去床前顶着。” “我也可以搭手……” “李姑姑今日跟主子跑了一天,还不嫌累么?”小宫女吃吃地笑,“您的屋舍也打扫好了,像骆姑姑说的,先去歇了吧。明早您还得早起为主子梳妆呢。” 她说罢稳稳当当端着盆子快步便跑走了。骆姑姑向后不知道又去招呼谁,总之就把她一个人扔在此处。廊下打瞌睡的阿玄摸索起身,借给她一株火。她点头谢过,深吸气阖了眼,再搭上两只手,极尽虔诚,将这耳房小屋轻轻推开—— 这便是、独属于她一人的房间。 小屋不大,轻易就被烛火暖得明亮,她背靠住房门,目光流连过低矮的横梁、狭窄的床铺、和铺上仅只一个的木制凭几。几上摆了纸笔,这便是她自己的书案,是与少爷那般高门子弟、饱学之士一般无二的书案。她可以在此习字作画,就像那些贵人,像少东家!她放了烛台,委身上床,小心捉了那笔打量半晌,而后忽然挺直腰杆,假模假式、凌空好一通胡写乱画,接着将自己笑倒一旁。十三岁的小姑娘今儿一整天提心吊胆,说起愁来愁得认真,可一转脸这会儿兴致起来,很快就雨过天晴。她蹬掉鞋子,蹭身去内侧——还险些撞到烛台;她拉过被子抱了满怀,满首深吸一口气,又挪挪脑袋够住枕头。而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腾起身解下腰间玉佩,就对着烛火呵呵直笑。 那是她七品女官的官凭,因是近身伺候,不必穿女官公服,便以此来昭示身份。就这么个小玩意,威力可真大哩,今日跑进跑出已有五个小宫女因为它向自己行礼了。那情形,若是让娘看到,不知得有多惊奇呢。她挪走凭几倒回床上,仔细算了笔账。除了日常打点用度,在宫里过上半年总能攒下二两银子来。等到夏天,她就可以出宫去托人将银子送给娘亲,娘就可以离开那老光棍另寻个住处。往后呢,每月还有自己寄回去的银两,娘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不必再受气了。等到二十二岁出宫脱了奴籍,她一定已经攒够了很多钱,至少能够把家里的旧屋子翻修成砖砌的,以后也都再不会饿肚子了! 握着玉佩,想着日后丰衣足食的生活,没多时她便酣然入眠。就连梦里,她还不停笑呢。 喜欢四无丫头请大家收藏:()四无丫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章 宫门缘来灵堂误 天刚擦亮,露华殿便已经忙碌起来。西次间洗漱装扮,东稍间临两笔佛贴,后院小厨房已做好茶点,呷口茶压压胃再出门,正好能赶卯时三刻去庆祥宫问早安。太后浅眠多梦惯于早起,阖宫后妃嫔御跟着偷闲不得。馨妃承恩最多,歇得晚起得早,回宫来抓紧时间在东次间打个盹儿,等用过了早膳还得做些汤饮去昌德宫或长丰台面圣。 “宜昭容总说她父亲镇守边关、诸多辛苦,可那远遂关分明太平着呢,倒是本宫这宠妃做的,每日着急忙慌、倒像是在打仗。” 送走了请早安的良宝林,馨妃抽出发间冰凉沉重的珠钗搁在桌上,随手挽住那如瀑乌发,笑说着闲话懒懒起身: “早间东征西讨罢了,午后说不准又得去淑妃跟前演一出舌战群儒,等晚上了……” 她与陪嫁姑姑对视一眼,憋笑咬住话头。 “而且如今露华殿里多了个人,还得多听一份殷勤。兴明宫多了批年轻貌美的,往后,怕要愈发热闹了。” “是,咱们露华殿,是多了个人呢。” 雪苕将她的牢骚重复一遍,却微翘了嘴角,说得意味深长。馨妃跟着便也笑:“只要她听话……请早安便是这么个用处,逃也逃不得、躲也躲不掉,只得规规矩矩听上位者敲打。庆祥宫里要念着忠心,这露华殿莫不如是。只希望这良宝林是个机灵的,能将本宫一字一句,都铭记在心……你怎么只绾支翡翠簪子,本宫虽然说累,但也不至不饰珠玉、素面朝天罢,还将那金丝双钗左右添上。” “礼部尚书新丧,”陪嫁姑姑叹声气,压低音拖长了声,“国舅爷举荐心腹得了补位,太后娘娘高兴,所以庆祥宫里得戴着这金丝双钗、还有橘红缠花,显喜气。但昌德宫那头,陛下还悲恸着……” “要想俏一身孝。本宫明白。”馨妃这么说,还是耐不住要自那剔彩妆奁中再拈出来支天青色绢纱蝴蝶坠珠钗,“可女为悦己者容,再怎么素净,也得存着些小心思。骆姑姑!” 纤纤玉指自鬓边滑至衣领,她在镜中望见那才进得门来的掌事姑姑,“去找件玉色轻罗衫。本宫身上这蜀锦厚重、颜色沉闷,皇上看了,该愈发愁眉不展了。” 于是三拖两拖,快当正午这清水芙蓉才终于飘出露华殿的门去。向东几步路过御膳房,空气里已有些炊烟燎火的香气;御花园的桃花开了,远远就能瞧见,可惜她得一路往南、穿长街而过走到空荡无趣的前朝去。早春的太阳明晃晃搁在天边,她踏过一模一样寸草不生的砖石,走过漫长坡道,就在长丰台下沐着阳光等待。 有她这一株别样娇花,不植草木的前朝岂还能算无情? 可长丰台上,有那么多无情的声音正愈响欲烈。或许是猜忌、或许是委屈、或许是愤懑、或许是怨恨:因为无可奈何,所以言不由衷;因为心怀隐恻,反倒离心背德。馨妃站在楼下,一字一句听得再清楚不过;她却安之若素,只在脚步声渐次响近时冲那玄衣朱绶的身影侧身一让: “荣王殿下。” 她已将声音刻意收得低沉而平淡,但落在耳朵里还是莫名像那莺啼鸟鸣,饶是戚晋面色凝重,急匆匆走过几步照样要驻足回头: “皇帝正用得着你。” 他用重瞳的眸子冷冷上下一扫,那语气无端诡异,像是讥讽,又像是自嘲。馨妃却只笑笑唱个诺,权当自己这就算得了应允,提了裙摆便拾阶而上。皇帝正凭栏而望,看的大抵是荣王远去的方向。眼前溶溶春光,身披阴影难扫,他站在那儿,沉默、瘦削,哪里有一国之主的风范,分明不过是个年仅十七的青涩少年。所以馨妃别出心裁,偏要用些稚拙意趣来打破此间沉沉阴郁: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金丝笼子甫一打开,冠黄羽白的鸟儿立时振翅略出,就蹭着皇帝衣襟在楼宇外盘旋一圈,再落在房上横梁,“布谷布谷”叫得甚欢。 “这畜生不懂事,怎么将陛下御宝都掀翻在地了,雪苕,还不快帮忙捡捡。” 那满室杂乱纸屑分明是他兄弟二人方才争执所遗,馨妃装作不知直骂鸟儿糊涂,轻轻松松就劝得皇帝舒缓眉目、回转心意:“正月里南疆进贡的鹦鹉,怎么不会人语,倒学着杜鹃叫。”戚亘无奈摇摇头,走几步也蹲下身,和馨妃一起亲自去整理遍地狼藉,“馨妃怎么不曾好好进言,仔细教导?” “鸟儿蠢笨,听不懂人言,只顾学着熙昭仪宫中的杜鹃叫。虽然羽色艳丽像是穿金带银似的,但一开口,滥竽充数可是好笑极了。所以妾专门提了它来博陛下一笑……陛下笑了,那这畜生也算物尽其用了。” “你这鹦鹉价值千金,与熙昭仪的杜鹃作比吃味什么。”皇帝忍回唇边笑意,却顺水推舟由着她先撞着、而后牵住自己左手,“便是一样唱曲,惠仪宫、亦不可与露华殿相较。”情话说到这地步,馨妃已含情脉脉放了手中碎纸,柔弱无骨就要依近前去。绢纱蝴蝶已飞停在他耳侧,皇帝却居然迅雷般闪身一避。馨妃险些闪了腰,他趁机抓走她手下最大的那片碎页,赶几步直了身将其揉乱拍在案上,一扶发冠,顾左右而言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爱妃,今日怎穿得如此素雅,不像你平日的性子。” 终于等到此问,馨妃就着腰痛哼几声,故作悲戚才要将雪苕备好的话术拿出来说,可但听得“布谷布谷”,那不识时务蠢鸟儿非要在这时候飞出了楼去,还片刻便没了影踪。“瞧这长丰台,孤孤零零连只鹦鹉都不肯呆下去。”馨妃扶腰站起,咬着唇是十二分的委屈,“陛下勤勉朝政,可若为此累坏了千金之躯,便是孙尚书的不是……” “朕少倾去陪你就是。” 皇帝说得坚决,隐约还有些藏不住的不耐烦。馨妃愣怔片刻,接着却莞尔直道谢恩。朝政变故、兄弟相争,皇帝有的要烦要恼,那便让他自己烦恼去。左右人已经被劝到了露华殿来,算不负太后娘娘交代了。她拎了鸟笼自觉告退,脚步比来时还要轻盈好些。所以她哪里知道、又何曾在意,就在她背过身那片刻,皇帝已瞬间冷峻了神色。 他缓缓去桌案后,将皱折的纸片展开压平。 这原是他为殿试拟定的试题。 荣王方才是怎么说的来着?择新年祝祷以为试题,是在拿国之重典做儿戏——毕竟那祷文是老太师初拟,中书门下是吕尝审定。择他们的文段,何尝不是向世家卖乖、对老太师曲意逢迎? 皇帝轻嘁一声。 道貌岸然。 他那好兄长啊,哪里是当真忧国忧民。分明是怕他能凭此举得世家拥戴,怕他坐稳根基、将除自己而后快。他是那般恐惧,看见这试题的瞬间便要翻脸视君臣名分于不顾、当面怒斥皇帝于不堪。丝毫不顾那新春祷文引经据典、文采卓然,缅往昔之颠沛、期来日之光鲜,能定天下纷乱之心,能基昭景鼎盛之业,该是他幼弟登基以来第一届科举最佳引注。 皇帝却坐下,将那页纸片撕得愈发细碎,再飞扬洒下。 这本不是他拟定的殿试题目。 一个圈套而已,轻易就诱得荣王上钩。经此一闹,世家当明晰自己嘉许仰赖之意,反斥荣王小题大做,罔顾朝政纲纪。何况……春闱重事,荣王又是从何处得知殿试拟题呢? 皇帝自不会说是自己主动向兄长请教。因而朝臣只能将目光聚集于杨珣、聚集于他举荐上位的新任礼部尚书上。一石二鸟,借刀杀人。宜昭容这法子确乎不赖,只是晚上到底得先往露华殿走一趟。他理整衣衫,慢品了口绿蚁酒,心下本当觉着畅快。 可他依旧愁眉不展。 日当正午,万里无云,明晃晃的阳光晒得他有些喘不过来气。路过御花园时布谷又在叫,或是露华殿那只鹦鹉?他驻足回头,看见白羽振翅,旋即息停在一人发间。肉白的趾爪抓住桃红的飘带,她旋起练色的裙子,徐徐转过身来。 鹦鹉飞去了,她依势趔趄几步,随即被带倒。 他微眯起眼睛。 未着公服,腰栓玉佩,是陪嫁女官。他未曾开口,是对方先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口称死罪。死罪?是不曾注意圣驾,还是惊飞了馨妃鹦鹉?他失声而笑,那小宫女却狠狠打个抖,就差要把脑袋插进土里。 “朕是什么洪水猛兽,值得你这般畏惧?抑或是,你心怀不轨被朕撞见,才会如此魂不附体?是哪宫的宫女,在此做什么?” “奴婢、奴……” 不过片刻功夫,她已哽咽到话都说不清,还得狠狠一吸鼻子,才能颠三倒四将原委简略道来——“露华殿”、“太医院”,她实则只说清楚了这两个词。“馨妃有恙?不应当。你是陪嫁女官,却非郑雪苕。” “奴婢、是、是……良宝林……”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活像只小老鼠在地底啃咬,“奴婢是替别人……不干宝林的事!” “是么。陪嫁女官,不贴身服侍主子,瞎跑什么。” 此言并非是诘问责难。良宝林、陪嫁女官,这些已足够戚亘放下戒心——毕竟当初便是为了分夺太后势力,自己专门请中书令拟章大选,又费尽心力使馨妃提出要在掌事女官外分设陪嫁女官。所以眼前之人,便是可信之人;她的主家,便是可用之人。 “朕、今晚会去露华殿用膳。”他长吐口气,着意一顿,“还愣着做什么,不快些回宫报喜去?” 陪嫁女官好像是想起来,不过腿酸脚软只一步又跪在他身前,就势又给他叩头连连。戚亘本想说些什么,可这么看着,看着,好像内心深处有些什么别样的情绪在愈演愈烈。 “你只是、害怕朕? “为什么?” 陪嫁女官很明显怔了一下,又狠狠吞下口水: “您、您是……是皇帝、陛下……” 是了。就是这么一瞬间,阳光徐徐而落,将心头淤泥一燃而尽,站在瑟瑟发抖的小丫鬟面前,他忽然陷入一种久违的狂喜。对她而言,他当是生杀予夺的皇帝。他本是至高无上的天子、是圣人,是万民君父!不是太后可以任意揉捏的软柿子,不是馨妃可以巧言玩弄的痴情种,不是荣王可以耳提面命的幼弟,更不是、更不是世家可以支配摆布的傀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而所有这一切瞬间的汹涌澎拜,仅仅来自于面前这陪嫁女官毫无保留的恐惧,与不假思索的臣服。 或许,他的确该当去一趟露华殿。 露华殿李姑姑是个傻的,不仅能被叩门声惊到摔下床来,还主动要向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解释前因后果: “我以为我错住了哪位姑姑的屋子,还想跳窗子逃跑呢。”她放了御膳房送饭的宫女进门,再自然不过将食盒接过,“毕竟很久没有人记得我姓李,而且姑姑这名头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还年龄很大的样子。” 露华殿李姑姑有些无知,尤其在拿了米糕狼吞虎咽,眼睛都要瞪直了的时候: “我还没有吃过米……米糕是吗,和馍馍和饼子都不一样。一二……还有五个,我现在、早上吃了两个,中午还有两个,晚上回来当宵夜,还能有两个剩着!” “哪用这么节俭。”徐弥湘笑道,“中午主子例菜吃不了的,姑姑还有福呢!我听说今儿中午好像是水晶肘子。” 想及前几日试菜时品尝过的滋味,弥湘忍不住要咂咂嘴,于是下一刻,桂花米糕便慷慨递到她面前来: “你是不是没吃早饭,那干脆,你三个,我三个,大可以一口气、把它吃光!” 面对着一碟米糕,露华殿李姑姑吞吐间气贯长虹,简直吼出了平分天下的气势,实在令徐弥湘刮目相看。所以说当初不听父辈劝阻入宫的决定是正确的,这儿不仅能吃到美味佳肴,还能轻轻松松就认识些有趣伙伴呢。笑着咬一口那弹牙米糕,有一句没一句接嘴闲话,等到了点瞧着外间点了灯她却起身就走,半点不肯拖拉。 “做姑姑的第一天,木棠姐姐要一切顺遂哟。” 她往自己脑袋上指指,对面依言伸手摸去,这才发现自己翻滚了一晚早将发丝睡得纷乱,这便瞬间红了脸蛋。徐弥湘则转过身,翘起嘴角自个儿乐呵。 露华殿新来的李姑姑么,果然很可爱。 新来的李姑姑是个好说话的。阿玄最初察觉到这一点,是在今日清晨。他在廊下守夜,以天为盖地为庐睡得舒坦,醒来后正狠狠伸着懒腰,不巧那李姑姑正从耳房内出来,自己行止无状被抓个正着。昨日阿盛才因为走路太急挨了骆姑姑斥责,阿玄心下惶恐,匆忙欠身问安。可谁想对面倒吓了一跳似的后退半步,反倒要向他微笑回礼,道他守夜辛苦,该换班歇息。 “姑姑这发带格外好看。”得了便宜,阿玄立刻腆了脸卖乖,“我瞧着,好像是昨儿、主子绾的罢。这转眼就赏了姑姑,足见姑姑多得主子重用。桃红的,花一样,姑姑戴起来也好看。” 李姑姑本就粉着张脸,经他这么一吹捧,愈发晕头晕脑要红到脖子根。这会儿她终于不再将实情和盘托出,不说和昨儿各宫主子送来那些珠玉钗环相较,这簇新的锦缎实在拿不上台面,所以才被林怀思随手拿了赏人。“这发带、的确是新的,是主子恩赏。”她只这么含羞带俏,边说边吃吃发笑,“主子毕竟做了主子……好了阿玄哥,你快去歇了,好好睡吧。主子身边,我去伺候就行了。” 瞧瞧,人家还喊他“阿玄哥”!这新来的李姑姑,可当真是个好说话的,往后只要骆姑姑不在,或许还能偷个懒……愿景美好,前院偏殿的通铺又实在好睡,于是阿玄很快又睡了一觉。 那是比昨夜还要美味的一觉。 木棠、实在愈发荒唐。 彼时阿玄才与阿盛交了班,织菊正从殿外接了早膳进门,骆姑姑就跟在她身后,低身交代什么细枝末节,木棠站在她身边,迎几步上前,而后毫无征兆地,冲口就说了那句糊涂话: “骆姑姑,能您能做奴婢师傅么?” 林怀思以为自己听岔了,可没有,那唐突无礼的要求的确是真真切切、从木棠嘴里冲出来。未经主家准许,一味异想天开,她正要开口训诫,人“噗通”一声还给她跪地上,还敢大言不惭讲些颠三倒四、狗屁不通的道理。什么见贤思齐、知耻后勇云云,这边求她开恩,那边求胡姑姑赏脸,好一副虚心向学的殷勤嘴脸,看得林怀思实在腻烦: “故作姿态。”她放了茶盏,脸色冷下三分,“怎么瞧着现在,帮手多了,万事不需你来管了,这就有闲心不务正业了?” “奴婢是、怕扯了主子后腿。”小丫鬟又将那说烂了的忠心摆出来强调,“奴婢毕竟比不得别人,连个字都不认识,将来要是出篓子……” 她硬生生将话头咬住。 “奴婢不会给主子扯后腿。也不会误了其他事!求主子!” 林怀思并不应答,只那么淡淡地,又一抿茶。视线轻轻向旁侧一扫,屋内不知何时只剩她们主仆二人,想是骆姑姑也嫌她如此死皮赖脸甚是丢人,及早打发了那些个宫人内侍出门罢。“先起来,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她嘁一声,将那茶盏重重放下,“自己说,哪里做错?” 她分明直到此刻才郑重其事生气起来,小丫鬟偷偷打量她一眼,反倒将心按回肚子里面:“奴婢不该擅自问问题。不该……不经过主子你的允许,不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所以你全都知道却就是要与我难堪!” 小丫鬟“刺溜”一下应声滑跪身侧,低垂着脑袋看似乖觉,却让林怀思无端火起。她要去呷口茶,可这不知什么茶水苦中生涩,委实难以下咽。还不是怪木棠偷懒!不守夜不泡茶现在还肖想要人掌事姑姑给她做师傅?被这金碧辉煌的宫宇弄得晕头转向把自己也当主子了吗? “奴婢、不是成心的。奴婢是真的很想、很想学会认字儿。所以刚听到骆姑姑四个字四个字往外面蹦,一时着急就没顾得上、没顾得上规矩……” “我不管你是从何起的念头。我只问你,为何不先过问我的意见?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张口就来?你是吃定了我必须得应你,否则便像个不通情理的恶主子,教所有宫人心寒?” 小丫鬟抬起头来,显然已被她这几连诘问问呆了。林怀思知她想不了这么深远,于是叹声气,勉强软下声音来: “我自然知道你是一颗忠心,不会有旁的念头。但你这样鲁莽,到底是让我难做。何况不止于此,骆芷兰六品女官、掌露华殿合殿诸事,是馨妃娘娘近身的人。你有多大脸面,敢要她做你的师傅?她比你职级高,但也就只是个奴婢,你方才急慌慌跪下来,是跪我还是跪她?当着外人的面这般卑躬屈膝,你是在丢我的脸!” “奴、婢……” 小丫鬟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一字一语。于是林怀思伸出双手,方将她亲自扶起: “好了,吃一堑长一智,今日之过,以后不许再犯。怀章说你聪明,可堪大用,非要我带你入宫。你自己既然也爱学……好!那便跟着骆姑姑用功去吧。等等,这样也不好,骆姑姑是露华殿的掌事姑姑,不是我能发号施令请得动的。你殷切些,自己去问骆姑姑讨这个恩典。就说、我也欣赏她才学,劳烦她多费些心思。后殿的杂事琐事大可分给你些,她这不便有了教学的空闲?” 言传身教,何其殷切。林怀思不过嫌她鲁莽贪心,要她晓得这世上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哪里会当真为难她呢? 本是自己带进宫来的陪嫁,是最贴身的人啊。 宝林的陪嫁姑姑,实在糊涂。 “宝林虽如此交代,但、若李姑姑往后因此误了正事……不是责不责罚的问题。本就不应为了一己之私,耽搁了本身要务。但李姑姑既然如此执念……不若先在咱们配殿走一走,问每人都要项任务,赶今儿个都做完了,咱们再来说这识文认字的事儿。如此这般,一来看看你是否当真有开蒙的慧根;二来,也好证明你确是行有余力。” 骆姑姑话音未落,那陪嫁边得了大赦般,喜不自胜道着谢转身便跑,甚至忘了行走仪态规矩,更忘了该先问她这“师傅”要个题目。 所以说这宝林的陪嫁姑姑,何其糊涂。 “咱们宝林身边那位李姑姑,实在是聪明极了。” 夜灯亮起,露华殿门前摘了红纱笼。今晚有皇帝近身的人守夜,后殿宫人们便聚在一处说起笑谈起天。阿玄先感慨了一句李姑姑真是好运,织菊跟着便抢了话,全然不顾身边暗自翻着白眼的翡春: “她今早还说要帮我的忙,我哪有什么忙要请姑姑帮。当时我给主子沏的茶主子只喝几口便搁着了,我正怕主子恼了我,就这么随口说了一句。诶,李姑姑立刻就说,该是我的茶泡得太浓了。主子从前在府上习惯半夜才睡,进了宫这晚上没睡多久就得起来,早晨正困着思量着要睡回笼觉,我怎么能泡热茶呢。只用热水就好了。欸你们往后,谁要守夜的,也都最好记仔细了!” “这算什么聪明,不过是伺候主子时间长一些,瞎卖弄。”阿盛用肩膀一打这夸夸其谈的同僚,“今早她那出整的,没瞧见主子脸都黑了。到处主动帮忙,那叫收买人心!而且她这么说,咱们也不好真让人家劳累着,不就是、啊,帮忙端杯茶,帮忙布个菜。看着才十几岁还没及笄,长得也、还没翡春漂亮!欸你说人怎么就这么好运气?陛下刚抬了陪嫁做官儿,人一进来、轻轻松松就是七品姑姑。而且今儿怎么出个门的功夫,就撞见陛下、还能为主子讨来这头一份的恩宠?” “那运气还不是我给她的!”在角落里暗自憋闷了许久的翡春终于忍不住插话,“是我让她跑一趟太医院,她才有福分遇见陛下。而且我听前院的说,是馨妃娘娘的鹦鹉落在她身上,陛下才肯看她一眼的。和她自己,有什么相关?” “欸你居然请李姑姑为你跑腿,去太医院,见你那罗刹堂姐?”织菊连声啧啧,“胆子够大,心眼够小!” “还不是她今早、自己说自己不识字。我想试试她几斤几两来着。”翡春向旁挪挪,避开织菊戳来的指头,“结果你们也都看见了,我说什么她做什么,她不像我们的姑姑,我们倒像她主子似的。绣花枕头,以后……” “以后怎么?李姑姑今日立了大功,往后也是主子近身的人,翡春你就收心吧!能从清淑院出来就不错了,还做梦要当姑姑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阿玄插嘴笑了她一句,织菊阿盛跟着又乐,翡春正当发作,前院的宫人歇了班恰推门进来。大家就此赶忙各自散了。可这夜背对着片刻便睡死的织菊,翡春却到底是足足气了大半宿。那位李姑姑,名不副实,德不配位,还不如换她冯翡春做那陪嫁姑姑!将来,将来总有机会。将来…… 将来暂不论,这已是木棠最珍贵的一天。 又是一个清晨,她在手里倒腾着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冲弥湘止不住地笑:“都是借你吉言,骆姑姑收了我当徒弟,昨晚上就先讲了好些道理。然后我昨天出去跑腿,撞着两位大神。谢天谢地没死也没挨罚,还倒捞了……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会已经死了……你摸摸我,不是,我给你看个东西。” 她说着,叼住馒头就爬上床,要去墙根枕头下面摸出个绿色的荷包,又蹭着裙子下床来:“我就说,我还有白面馒头吃,热乎乎的,馒头不会骗我,肚子也不会。” 和她的肚子一样,那荷包鼓鼓囊囊,其上还绣了个歪歪扭扭的铜币。“是我自己绣的,”她这样洋洋得意,“我娘说招财。是真的,你看,我给你看……” 那是枚实打实的足两银锭。 都说祸从口出,她却因祸得福,如不是因这铜钱绣寓意甚好,就只能是荣王殿下宅心仁厚。虽然他那左目重瞳、不怒自威的模样,乍看去实在与“仁善”二字相距甚远。“但和胡姑姑给我看过的画像一样……该怎么说来着?” “卓尔不群、英姿勃发?” “对对!”木棠哪管听没听懂,欢欢喜喜点头认下。卓尔不群、英姿勃发,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气度。她还记得卷轴右上角那两个小字:其中有个不认识的,她还曾专门去问过红络。“是荣王殿下的名讳。”饱学之士趴在她耳边小声叮嘱,“亚日为晋,你认得就好,平时不敢乱说的。” “亚日?”木棠满是不解,“荣王殿下不是先帝爷的嫡长子吗,为什么是……” “他不是皇帝陛下,只能做亚日了。”红络随口应付,接着又挤眼睛一笑,“至于他为什么没当成皇上……这个我不知道啦,但还有些别的故事,你晚上把酥酪留给我,我说给你们听。” 站在露华殿外的宫道,沐着热烈烈的阳光,木棠回想起那一晚“姜后弑君”的怪梦,忽然就从脚底凉到天灵。入宫前一日,布庄门前、八抬轿辇……当日她所钦慕仰望的,梦中她曾长久凝望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天子的兄长,是面前正向她走来的荣王! “我都忘了、我当时是怎么了来着……好像是想到红络,然后不知怎么又记得死死的,只记得主子交代给我的任务是一整天都不许我下跪,但是荣王殿下就直直地这么朝我走过来……” “可你本来也没必要跪啊。”弥湘轻声打断,嘴里馒头已经嚼化,她却甚至顾不得咽,“路遇贵人,侧身避让就是了。你不会、就一直那么傻愣愣站着吧?” “我可能是腿软了,跪应该是跪了,就是、我喊错了……” “喊错了?” “……皇上万福!” 木棠不记得自己脱口而出时在想什么,就像她现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倒道旁,如何抖如筛糠。她单记得身侧脚步声骤停;记得砖石冰冷,北风忽而刺骨;记得那一声轻笑;记得有什么东西泠泠咂响。 她没有抬头,但余光也看得足够清楚。那是块冷硬的银疙瘩,两头翘起,形如小船。它睡倒在阴冷的天幕下,缄默地放着诡谲的光,只一瞬便攫去她全部的心智。于是其他所有一切都被她忘了,什么红络,什么姜后,什么布庄轿辇,什么荣王。她只看得见那一整锭银子,伸手便将其抓来。好沉,好冰,握在手里、揣入怀中,却是这般舒心。她长吸几口气,捧手站起。 “荣王……殿下?” 东西贯通的甬道上人来人往,可哪里还有那“卓尔不群、英姿勃发”的身影?“我当时就以为我做了白日梦,可银子又是真的。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从太医院回来心还是跳的突突的,然后遇见馨妃娘娘那只好看的鸟,然后一转头对面就是皇帝陛下!我真的,差点没吓死!我说我这回总该死了吧,可是不知道怎么着……” “陛下留宿露华殿的事儿昨晚上就传开了。不过大家都说是因为良宝林和京兆尹的关系,宝林才能第一个得到这般恩遇。但依你所言,难道陛下是一时兴起,因为你……因为你什么?” “怎么会是因为我。我以为是因为馨妃娘娘。她专门让她的小厨房做了一桌子菜,对主子可好了。”木棠理所应当地搭了,满手捂住银子,又抿嘴笑着低下头去,“不过主子说我立了大功,不计较我下了跪,嗯,也不用再去帮别人的忙了。不过关于这个,骆姑姑说的倒是对的。昨晚上她说,主子不许我到处乱跪,是因为,‘学文先、学人’,如果,‘立身、不正’,学学问就是白学。和当时文雀姐姐说的一样。诶我正要说呢!嗯,你能不能帮我,把这银子,换成铜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然后也是送去给、你昨天说的那位文雀姐姐是吧。”弥湘拍拍手,将剩下的一个白面馒头拿过来,而后毫不客气就堵了她的嘴,“一天能犯两样错,木棠姐姐最好担心担心自己!我昨天就说了,胡姑姑和宫里那些姑姑太监们的本来也相看两厌,现在皆大欢喜,还能乐得清闲。她毕竟还是管事姑姑,不像孙选侍被关了禁闭,还是能出来走走的,总不至于缺衣少食吧。” “可是、所以……” “我知道,我就把你这银子换了,问芊尔姐姐每天买个鸡蛋送去做束修就好了,这样可好?” “束修,什么?”木棠那面颊又微微涨红,还揣手将银子往怀里收收,“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但这个钱,本不该是我拿的,我又没做什么……我娘说天上掉的好东西要和大家分的,就像……那怎么毕竟是审身堂,不是好地方。荣王殿下的福气,总该分一分给她们……但是御膳房的鸡蛋会不会很贵?我就一两银子。还能不能剩一点儿?一点儿就好。这毕竟是……” “我知道了会给你找头。”弥湘盖好食盒,一把抢过了银子蹬腿站起身来,“束修是学费,你就上了几天课,哪用得上一两银子。好了,我去收了碗碟得回去了。我看外面好像要下雨,木棠姐姐别再代别人跑腿了。你可是姑姑,记住了!” 二月初六,连绵有雨。 二月初六,前礼部尚书、忠文公孙夷出殡。 一辆辆马车碾过青石巷道,缓缓往孙府而去。有军士甲胄护卫的那辆最是不同寻常——因与当朝尚书左仆射同乘一车,左卫大将军特意调了亲近人手护卫。“忠文公死得蹊跷。”秦秉方如此坚持,“杨珣那厮日渐猖狂,难保他不会趁乱对老师下手。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老师教诲。” 吕尝没有再推辞,只是在来的路上多强调了几遍“谋定而后动”:“便就是杨珣动的手脚,我们眼下没有证据,就只能暂作忍耐。今日不管是荣王、国舅、还是任何一个杨党,该以礼相待就以礼相待。万不能闹将起来,伤了忠文公死后哀荣。” “国舅他老人家可不会来。”秦秉方气鼓鼓地向后一靠,“忙着为终于到手的礼部开庆功宴呢。忠文公要是早听了我的,调了左卫去会籍堂驻守……” “逝者已矣。” 吕尝捻须慨叹,“且让杨珣得意去。胜者骄,骄者败,如今又没有先帝护佑,他败局已定,你急什么?将要及冠的人,性子该当沉稳些。” 已知天命的人,唠叨该当少些。秦秉方直起身子又倚了窗,一面闷闷不乐听着师傅叮咛,一面拉起轿帘想探头去透透气。马车又转过一个弯,前面不远就是孙府,他已经能看到络绎不绝的宾客和府外的白幡。 “又发什么呆,国舅真来了不成?” “老师您看,”他往旁侧一让,手向道边一指,“身服青衿、学生打扮的那人有些古怪。他不像是来吊唁,倒像是在等来吊唁的某人。而且神情焦急又紧张,频频掩面,似乎是不想被谁发觉。” “嘶……”吕尝捋着胡须的手一顿,“他似乎有些面善,看着像……” 那双稍嫌混沌的眼睛忽然明亮。 “二郎,派你的人手去春江楼候着。记住,必得是亲信。一路小心,万不能让杨党发现。” “早说了让左卫跟来是有用的。”秦秉方轻笑一声,唤过车后轻骑跟随的属下安排妥当。再回头,他的面色却忽然不大好看。 “荣王府就在后头。”他如此轻声低语,“惹不起总躲得起,一会儿我扶老师快些进去,只要不对上荣王……” “所幸没遇上秦秉方。”戚晋先跳下车来慨叹一声,而后才回身去接自家表妹。因杨珣油盐不进只管在家听戏唱曲,做女儿只能自告奋勇挺身而出,替杨家走这一遭。她今日换了一身素净,面上隐去了机灵古怪,一双新月眉难得的老实下来,小鹿般的双眼早已酝酿起一阵雾气朦胧。整个人往那一站,就好像是“杨家无辜”最坚实有力的注解。 孙府的小厮眼尖,马上挤上前来打恭致歉: “荣王殿下,郡主殿下。主母悲怮过度,暂时不能亲自接迎,还望见谅。” 他那“谅”字一出口,杨绰玉的眼泪跟着就掉。她自觉对不起孙家人,咬唇还不肯哭得太大声。戚晋抬手本想揽她去处偏僻地界好好哄哄,却被小丫头捉了袖子拿去贴眼泪。 “瞧杨姑娘梨花带雨的,这是替忠文公,还是国舅爷哭丧呢?” 斜刺里突然扎出句讥笑,待看清了摇着肚子走来的那人,戚晋却只得将怒意强行按回心底。 “表舅。” “荣王殿下。”刑部尚书郑邑回个礼,冲一旁再敷衍点个头,“郡主。” “表舅百忙中还能抽空来致哀,实在辛苦。” “馨妃娘娘与孙选侍交好,因此特意嘱咐要替她将哀思带到。”郑邑捋捋络腮胡,小眼睛似不经意般向旁一瞥,“娘娘在内宫不方便出来,可国舅爷总是行动自如的罢,怎么也要麻烦他人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躲过了秦秉方,躲不过这郑邑。戚晋暗叹一声,悄悄上前一步将杨绰玉挡在身后。明明与太后、国舅都是表亲,郑邑对两边的态度却偏偏大相径庭。太后母仪天下他与有荣焉,国舅脑满肠肥他则嗤之以鼻。戚晋知道这回舅舅捅出这篓子事来,少不得又得被他逮着冷嘲热讽一通,于是在身后给个手势。绰玉领会过,马上打着要去探望郡夫人的幌子,绕开急欲阻拦的庶仆,径直往后堂去了。郑邑后脚就扯着戚晋去了处清净角落,压低声音追问: “元婴,这回的缘由你可清楚?忠文公当真是暴毙身亡?” 元婴是戚晋乳名,本不是他能喊,更别提被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叫出来。戚晋收起客套心思,简单敷衍道:“仵作都验过了,不容有错。” “这我自然知道。我的意思是,忠文公真正死因如何,重要吗?重要的是在朝堂众人天下万民的眼里,他就是被杨珣害死的!” 戚晋目光一冷。郑邑却未觉不妥,接着口无遮拦说下去: “我想你也心知肚明,他这又是在坏你的清誉啊!忠言逆耳,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太后娘娘她一辈子费心费力,可全都得毁在这个不学无术的弟弟身上。你看看历史上,哪个外戚专权能有好下场的?更别说是他这种人。我说实话啊,你再这么由他胡来,早晚有一天就是你,他也不放在眼里了。那家伙的胃口大着呢,只怕连这江山……” “表舅慎言。”戚晋皱眉道,“我自有分寸,表舅何需多虑。”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郑邑干笑一声,拍拍他肩膀,“若哪日你想通了,开口就是。我一定鼎力相助,啊。” 戚晋却忽而轻笑一声,点点头,也拍拍他的肩膀: “历史上外戚专权都没有好下场,表舅忘了?” 这话怼得舒畅!他弯了嘴角,面上礼数却一点不落,揖一礼再大摇大摆背手径直往灵堂而去,耳根这才总算是得了清净。言辞恳切慰问罢忠文公表亲,直起身子,他那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不由自主地落在前头靖温长公主身上。堂内几位僧人正忙着做法事,微弱的呢喃伴着木鱼悠悠的回音,在灵堂里孤寂地四处徘徊。单薄的烛光有气无力地垂在她肩头,流下一点微弱的影子。一时间,竟令他不由为之晃神。 他迈开步子,列位大臣及亲眷纷纷闪身为他让开一条道。一步两步,他已与她近在咫尺—— 烛火忽暗。 法器掀翻,佛经飞出,僧袍抖落,利刃出鞘。千万道影子同时向他袭来。 喜欢四无丫头请大家收藏:()四无丫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章 至亲至疏雨中雾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 木棠在梦中将《三字经》开篇十二字反复低咏,食指从第一撇描写到最后一捺,周而复始。此等用功劲别人可要看直了眼睛——林怀思也确实看直了眼睛。她夹着自己挑好的梅枝缠花,就坐在妆台前看着小丫鬟咕咕哝哝不知所云,直到骆芷兰轻咳出声为止。 “怎么进了宫有了自己屋子,倒偷起懒来睡不醒了?”她摇头抱怨着转过身,“站着也能睡着,真是开了眼界。” “奴婢昨夜教她开蒙,她许是学习用功……废寝忘食了些。”骆姑姑走上前来,顺手接过那支梅枝缠花,一面柔声细语地劝慰,一面向仓惶跪地请罪的傻徒弟看去一眼,“但做什么事总得有个度,就算是为了给主子长脸,也不能过分强迫自己啊。” “她惯来这样,做事太爱认真。依我说,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又不去考状元。”林怀思看着镜子理理鬓发,左看右看,就是觉着哪里不太对劲,“还是木棠来伺候吧。啧,眼睛青了一圈!昨儿你什么时辰歇的?” 这个问题木棠可不敢回答。毕竟说来丢人,那不过是简简单单十二个字,对于她而言却居然难于登天。先得读顺、理通、背熟,这就到了一更时分;而后因心疼灯油、更心疼笔墨纸张,她跑出去以指肚蘸水,借着月光和檐下灯光在阶上临写了百十遍,再拿簇新的毛笔在手心练习握笔姿势。如此一套折腾下来,她好像才倚门闭上眼,转瞬就被徐弥湘叫醒。用早饭时昏昏欲睡,伺候主子梳妆时哈欠连天,但凡找到个偷懒空档,两眼一眯站着就睡。 “清醒些,最起码得先去太后娘娘那儿请了安,回来再睡。”林怀思拢拢经木棠调整后的发髻,眉眼弯弯在晨光灯火中容光焕发,“你看看,你这双手这么巧,就该是绾发梳髻的手,不是捉笔拿刀的手。要不骆姑姑就别教了,教得累,学得更累,得不偿失。” 她这话音刚落,被彻底吓醒的小丫鬟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她脚边,又叫着主子开恩,说自己实在恐慌不安:“奴婢出身低、没见识,比不上别的丫鬟,要是再不想办法紧赶慢赶,怎么好、再、再在宫里,过这么好的日子……”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 “奴婢……不能再做‘四无丫头’。” “进了宫,已不算是‘没见识’了。”林怀思倒被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一乐,“至于‘没学识’……你既打定了主意,那就接着用功吧,别辜负骆姑姑一番苦心,也记着别误了正事!还有什么来着?‘没胆量’,唔……看来是没治了,还没说你什么又吓成这样。至于‘没长相’么……” 她嘻嘻笑着把木棠扯起来。 “我瞧瞧,虽然个子比翡春矮一点,但单看五官……这小圆眼睛小嘴的,还是木棠好看。” 于是七品姑姑经风皴裂的脸颊应声腾起两坨红晕,一等宫女精心妆点的双唇则紧紧抿起。骆芷兰接过后者手中才沏好的热茶,一面劝和:“都是小姑娘还没长开,没什么好比较的。”一面向翡春直使眼色,“初春微寒,一会儿宝林还要去庆祥宫问安,你还不快去,把宝林的锦帔取来?” 她这厢话音可刚落,庆祥宫的内侍跟着就气喘吁吁上门:“太后今日有事,各宫俱免了问安。”他跪了身如此通传,可至于有何要事如此紧迫,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木棠捂住还在发热的双颊,盼着主子能放自己回去睡个回笼觉;林怀思眼珠一转,反倒催她快些替自己装扮: “清晨人少,不若去御花园走走。好些日子可都没寻着空,按说桃花都快该开了呢。” 她这一去,却险些惹上是非。 御花园那般大,她非要去凉亭里,见那相伴而坐、正窃窃私语的另两位贵人;才入宫小姐妹聚在一起兴致高涨,非不安本分、要将前朝变故添油加醋讲来。木棠本在角落里歇脚犯困,骤而听得只字片语,也不得瞬间清醒了个彻底: “荣王殿下遇刺了,就在昨日忠文公……就是礼部尚书的葬礼上!” 说话的吴采女故作镇定,胸膛却起伏得厉害;一旁柔御女捏着帕子,已为孙选侍伤红了眼眶;林怀思一口茶水堵在嗓子眼里,愣怔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木棠向后偷偷靠住亭柱,已然脸色煞白。 遇刺?荣王?是自己前日遇见,还赏了银子那个荣王?就好像……荆轲刺秦王?刀光剑影,不该是戏台上的唱曲,怎会就当真、活生生的,就落在自己身边……就像红络那样!可荣王——那是宅心仁厚、贵不可言的荣王殿下,谁有胆子犯上作乱,谁又有本事公然谋逆?! “……听说为救靖温长公主,殿下划伤了胳膊。太后娘娘担心得不得了呢。” 只是划伤了胳膊啊。木棠立刻放下心来。那便算不得什么大事。小时候邻家的李伯也被镰刀划伤过小臂,敷上点草药还不是照样干活。更何况他可是王爷,看病的可都是御医,用什么进贡来的神奇药膏一敷,指不准疤都留不下一个。可此事说来还是奇怪:在忠文公的葬礼上,有人行刺荣王?那位忠文公……听柔御女的意思,该是孙选侍父亲。先是女儿获罪降位,再是父亲去世,连葬礼都不得安生。莫非,孙家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就像国舅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这厢想得出神,没发现骆姑姑说了些什么,劝得林怀思急匆匆抬脚就走,甚至连道别礼数都来不及做全。门窗很快被阖严,偏殿上下皆是一副严正以待的肃穆样子,唯有木棠还稀里糊涂不明就里,这免不了就挨了林怀思冷眼: “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怎可当真。便就是真的,也不该私下议论。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看见,岂不是要循了那孙选侍的老路?总之兹事体大,不许再提!” 后宫人心惶惶、众说纷纭,前朝何尝不是吵了个天翻地覆。朝臣们极尽臆想推测之能事,这边扯到忠文公死因蹊跷,那边便说礼部专党偏私;有人攻击唐泉资历太浅,马上就有人回敬对方冥顽迂腐;甚至还有人趁机指责世族擅权不余白衣卿相出路。本该引起轩然大波的殿选试题之变反倒销声匿迹、再无人提及。皇帝心下惋惜,本欲留内兄好好发发牢骚,可散朝后不过一转眼,目光所及之处便已没了秦秉方踪迹。 他已身在荣王府门外。 他从未如此后悔,昨日的冷眼旁观。若非如此,那什么金吾卫司阶定不敢浑水摸鱼对戚昙下手。戚晋自不会为回护她以臂扛刀。戚昙不会心怀歉疚,非要护他回府。秦秉方更不会一夜难眠,现在傻站在此处惴惴不安了。 “……元婴是因我受伤,我岂能不管不顾?你再吼一句,吵到元婴家法处置!” “可你总不能真跟他去荣王府!” 大将军缩起身子,端的是委屈巴巴,“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出苦肉计。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浑身上下都是心眼,而且人家里三妻四妾的还能照顾不来?你别跟着瞎操心我看你今日也受了惊芸初你跟我回家我给你……” 堂堂靖温长公主哪里还跟他废话,提着裙摆钻进马车说走就走,只给他留下滚滚尘土。经年离心背德,人姐弟俩转脸就好得儿时一样。徒他这空有其名的大将军,一面得张罗着追缉刺客,一面得安顿亲信仔细搜罗那姓齐名毕的金吾卫司阶行踪,期间还得为妻子担惊受怕;一面得打听国舅动静,一面得请教师傅高见,此时被奉了孺人之名的亲事堵在王府外,他无所事事还免不了得猜猜吕尝昨日在春江楼和那举子到底说了些什么。 春江楼。 吕尝展开密信,草草读了一遍。 接着又细细读了一遍。 第三遍,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第四遍,倒背如流 一边假装看第五遍,一边急急地想着应对策略。 “能……能来得及吗?” 刘深越等越着急,生怕自己误了大事。吕尝小心翼翼地将密信收好,起身认认真真一揖到底:“替我多谢你父亲。若信上所言为真,拨乱反正之日,将近在眼前了。” 刘深闻言长出一口气,总算没辜负父亲一片苦心。离家科举的那晚,父亲郑重地将两份信交与他,让他一定亲自转交京城的孙尚书,并且千叮万嘱,此事万不可让他与孙夷以外的任何人知晓。可刘深却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他记得孙尚书曾是父亲的师傅,因此只当父亲这是要找旧日人情为他仕途铺路。对此等“徇私舞弊”之事,刘深自然不屑一顾。自来京城他就埋头只顾着备考,直到前些天,林怀章无意之中提到孙夷之死,他才忽觉此事非同一般。 “拆信细看后学生才知晓兹事体大。幸而真在孙府外遇上了左仆射。否则若耽搁了要事,或者被国舅发现……学生只怕百死莫赎。” “你父亲不好将缘由讲明,这不怪你。”吕尝看着刘深慨叹连连,“我印象中你还只是一个垂髫小儿,转眼之间……唉,转眼便是十年了啊。你父亲现下身体如何?这么些年东躲西藏可苦了他了。” “多谢仆射挂怀,家父身体还算硬朗。他带着学生四处辗转,平时做些小本买卖,也还过得去。” 吕尝点头道:“这事若是处理得当,令尊当年的冤情也能一并洗清了。对了,你现下在京城可有去处?” “那日刚到京城的时候,学生意外遇见了林怀章林兄。”刘深吞吞吐吐道,“学生、这几日一直都借住在林府。” “林敛的儿子?”吕尝若有所思,“也好,你就暂时继续住在那儿吧。” 他却不担心走漏了风声?刘深抬眸望他一眼,疑惑之情展露无遗。他才得知那林舍人可是杨珣身边周府牧的女婿,万一事情有个紧急,他身在林府总有诸多不便,可仆射却为何这般不以为意? “你与林府诸人还似寻常往来便可。有事也不必避着。就算林舍人知道了什么,也无妨。只是一样,你不能去参加今年春闱。” 吕尝说着呷口茶,招呼不知所措的刘深坐下。 “你儿时就被过继给了你伯父,所以可以安然无恙通过童试乡试一应审查,但会试不同。若被人查出你是刘疾之子,你的身家性命都要危在旦夕。且忍一时吧,你还年轻,下届科榜必能夺魁,不要争一时意气。” 不要争一时意气。这话吕尝也常对秦秉方叮嘱,可后者何时有听得进去的时候。这不,因王府闭门谢客,他徘徊少顷便起了翻墙的念头。得亏墙内有个思念已久的声音及时响起,那是靖温长公主戚昙正向府门而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说你、怎么就没个安分!去宫里还得要折腾半天要是伤口又裂了你还想不想要这条胳膊了啊?!” “母亲挂心,不能不去。” “你要真去了她只会更加担心。你听话,回去躺着去!伤筋动骨一百天,太后娘娘那头我替你……元婴!” 正门大开,秦秉方抬头,正与戚晋四目相对。眼风上下一扫,他随即勾唇轻笑:“秦大将军久等。回去仔细数数皇姐少了几根头发,好算本王的账呢。” “元婴!” 身后戚昙云鬓斜落、两袖翻折,追上前来却只急着为他披衣。而她自己分明一宿未眠、双目红肿,站在穿堂风里还冷不防打出个喷嚏。秦秉方看得心疼,也不理戚晋话里话外的戏谑之意,紧上前几步将人先搂进怀里挡了风再说。戚晋向旁一让,又见王府亲事牵了马来,便趁机跳下石阶去,单手执缰、翻身上马。 “还不快接皇姐回去。门口风寒,别伤了身子。” 扔了这句话,他一扬马鞭,几步就窜出巷道溜之大吉。气得戚昙是又叫又骂,因被秦秉方拦住,还险些对自家驸马大打出手—— 却到底还是看清了那低眉顺眼里道不尽的心疼和担忧。 “算了不怪你,是他混账。等这小子回来了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通不可,越大越无法无天,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倒是你,”长公主说着,一撞秦秉方的脑袋,又挽住了他胳膊,“都当大将军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似的,我要打你你就垂首候着?你……你关心我,我却这么对你,你都不委屈么。” “我替你委屈。”秦秉方也向戚晋远去的方向剜一眼,将同仇敌忾的样子做全了,这才收回目光来,“一晚上没歇好吧。走,回家去,我给你熬人参莲子汤补补,你好好睡一觉。” “全是被那小子气的,脑仁疼。”戚昙也不用他扶,提裙上了自家马车。一路上她那叹息是一声接一声,到最后还揉着眉心靠住了车厢,显然是烦闷异常,“好端端的,你说怎么会有刺客呢?还好元婴并无大碍。但也不知他这么不听话会不会落下病根。我原以为是有人恨毒了杨珣牵连到他,可当时有一刀分明是冲着我来的,这说不通啊……秦郎,今日朝堂上是如何形状,前后因果到底查清楚没有?” “差不多吧。”秦秉方看着她的面色,斟酌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两码事。要杀他的是‘兴龙帮’,一个江湖帮派,牵连不到陛下身上,你放心。至于对你心怀不轨的,是杨珣手下,金吾卫司阶齐毕,他现下已逃出城外去了,不过别急,他跑不了多远。等他落网,唆使他的幕后黑手也逃不掉。” “杨珣。果然是杨珣。”戚昙波澜不惊都将话接过,接着揉起眉心不再说话,似是疲累不已。秦秉方就将她搂进怀中,变着花样轻声细语地宽慰: “杨家这次没有得逞,下次也不会。等我擒到了齐毕,便将杨珣那龌龊之心公之于众,看他还如何抵赖。放心,以后我要跟紧了你,绝对不会再让你涉险了。这次也都怪我,我要早知道你在灵堂里头,我……” 他话只说了半句,忽然僵在当场。戚昙瞬间反应过来,当即便挣开他的怀抱,坐直了身子柳眉倒竖、两眼一瞪: “你一直在灵堂外?你看着元婴身陷险境却不施以援手……你要看着他死?!” 秦秉方一怔,接着却低垂了眉眼,倒像是自个儿受了委屈,抿着嘴说得气弱声小:“我只当那些刺客小打小闹本伤不到他,哪里知道你也在灵堂里,又哪里知道会有人对你不利……你为他担心,我何尝不是为你担心,我也一晚上没合眼……行了行了这次是我不对,下次、没有下次了。我知道我错了,公主大人要打要罚,我认,只要你别生气了。” 他说着垂下头去,一副乖乖认怂的模样,纵使戚昙有气,这会儿也实在发不出来了。她只道“他是我弟弟”,“他是为了救我受的伤”,说到最后甚至忍不住两眼泛泪,秦秉方便再次将她搂住,一字一句说得诚恳: “我如今知道了,可之前……孝定恭皇后之死与太后脱不了干系;杨珣作恶多端、祸乱朝政;戚晋他、更是真真切切起过谋反篡位的心思。你曾经不也……” “那是曾经,是误会。”戚昙不耐烦地打断道,“他昨日救我全是下意识而为之,就算当时危在旦夕的是孟秋、陛下,他也一定不会置之不理。其实说起来,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太后是太后、杨珣是杨珣,当初带兵逼宫的是我们!杨珣毕竟是他亲舅舅,不能因为他帮自己舅舅说了几句话,就当他也有不臣之心啊。好了你别说了。昨儿一晚上他睡得不安稳,我看得出来,他其实也不愿意与孟秋手足相残,只是情势所迫、别无他法。我若多游说游说,总还有回旋余地。就这么定了。以后我往荣王府跑,你可不许说三道四!不然家法伺候。” “好,你说好就好。”秦秉方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顺承地点头,“公主大人吩咐,小人莫敢不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见戚昙被这句话逗笑,秦秉方终于松一口气:“不过昨天早上你不是入宫去看七公主了么,怎么会又去了忠文公的葬礼?是、皇上的嘱托?” “嗯。我还没见着晓儿就先被陛下找了去。忠文公出殡是大事,太后娘娘却拦着不许他去,他就托我去看看。欸呀,”她说着说着,忽然又急起来,“我走得急,都没来得及和晓儿说一声。要不这会儿我们也进宫去吧,莫姑姑说晓儿最近想她娘想得紧,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啊。” “一宿没睡,还操心呢。”秦秉方这回不由分说按住了她,不许她去知会车夫,“荣王殿下的事听你的,你的事听我的。七公主还小,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重要的是你。今天咱们就回家好好歇歇,不说什么是是非非了,好好睡一觉。我陪着你,哪都不去。” “你是要看住了我,哪都不许去吧。”戚昙笑着伸手去揪他的耳朵,“又仗着武功比我强欺负我是吧,好大的胆子!” 秦秉方自小就见识惯了她这作威作福的本事,当下也识趣得很,什么公主大人饶命之类的奉承话喊了一路。小两口打打闹闹着,昨日那番血腥暂且就算揭篇。可朝中宫内的暗流涌动岂会就此停止?不说别的,庆祥宫的烛火就彻夜未熄。三品女官马静禾才取了安神汤回到正殿外,就见得一个茶杯飞出来摔在她脚跟前。紧跟着响起的是太后的怒喝,灰头土脸的奉宸卫们急匆匆退出门来。一旁早有宫人上前来清理碎瓷。马静禾定定神,再深呼一口气,迈步进殿里,先奉了汤盏上前,再深福一礼: “太后娘娘用些汤,先歇歇吧。殿下没有大碍,前朝又有国舅爷在,娘娘不要太过忧虑,伤了身子。” “宫里面嚼舌根的,都处置了?” 马静禾心下一颤,偷眼去见太后正闭目养神,似乎没有格外动怒,这才敢如实回禀道:“宜昭容已训斥了柔御女和吴采女,罚了一个月禁足。后宫众人自然不敢再多嘴多舌。” “馨妃是做什么的,这种事情还要宜昭容去安排。”太后轻声叹息,“罢了,叫内殿伺候的都退下。你陪我、再等等元婴的消息吧。” 马静禾一颔首,心下微松。幸好得到消息后自己第一时间便换了批伶俐的宫人来轮值,目前为止算是没出什么岔子。太后娘娘正为着殿下的事心烦意乱,这当口,最怕有慌里慌张、笨手笨脚的火上浇油……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对,就是这种。 外间忽闻连声大叫。马静禾还没十分安下的心立刻又揪了起来。谁这般不要命!自己不是千叮万嘱了不可莽撞唐突的么?她紧退几步就要去训话,可那人转眼已到眼前,根本来不及阻止—— “殿、殿下!殿下来了!” “什么?”太后一惊,刚站起身欲向外走去,便见一个人影跪在了自己面前。 “母亲,儿臣来请罪了。” 穆慧皇贵妃曾打得戚昙三天下不了地;定昭仪曾罚戚亘抄了小臂高的经史子集;唯独皇后从来不曾责罚戚晋,从来不曾。她只会独自掩门,流泪直到天明。是那般无穷无尽、无可遏止的恐惧:今天爬树擦伤了手心,明天怕要从树上跌落摔死;今天没有好好温习功课,明天怕要被其他皇子踩在脚底;今天自己去御膳房偷吃点心,明天怕要被有心人趁机谋害;今天为弟弟出头直言不讳,明天怕要说了不该说的惹怒皇帝。 她怕,怕自己经年呕心沥血,一朝前功尽弃。 做母亲的幼稚至此,做儿子的也就只学会了迁怒于己。不用别人说、也不听旁人劝,清晨从宁泰宫中出去,他会自己去奉明堂从露白跪倒昏定。年少的孩童叩首发誓,绝不再任性妄为,绝不再以身涉险,绝不再让母亲垂泪。 然而昨日,他再度食言。 他并没有说多少肺腑之言,只是好好劝慰了太后一番,临了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于刺客,母亲预备如何处置? “杀。”太后咬牙切齿,“千刀万剐,株灭九族。” “但儿臣认为他们有功无过,为国除害,是为大忠大义。” 太后面色一僵,马静禾更是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只有殿下面色不改,跪下身磕了个头。太后本想扶他起来,却被他阻住了手。 “母亲知道儿臣是为谁所累?” 太后怎么可能知道。就算她知道,也绝不会承认。母子二人四目相对,接着竟是清脆的一声响。 太后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荣王轻声一笑。 太后跪下去,抱着他哭了。 后来谁都没有再提此事。临走的时候,静禾给他装了一大包糖酥,太后看到了,没有阻拦。 早晨太阳出了没多久,到午后又是阴云密布。“看着该有一场春雨。”林怀思倚窗打了个哈欠,“这天气最适合午憩。”她说罢伸手去摘耳环,可左手居然扑了个空。 “主子的耳环不见了!” 首领太监周远在不远处叫起来,“快快!都快在殿内找找!是馨妃娘娘赐的蝴蝶鎏金耳环,贵重着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配殿面阔三间,进深一间,八名奴役一寸寸摸过去也就是转眼的事儿。织菊昨日才里外清扫过一遍,那地面光可鉴人,哪里有什么耳环的踪迹?骆姑姑止住乱成一团的众人,又及时叫住想跑出去的翡春: “不能大张旗鼓,免得惊动了正殿馨妃娘娘。” “娘娘不能知道,否则要怪罪……” “娘娘不会知道。”她和声细语,将林怀思扶回正位坐下,“许是清晨出去时,落在哪处道上了。沿原路走一遍必能找回来的。快要下雨,应该没有什么宫人、更不会有主子还在外间走动,快去快回,不过也就半柱香的功夫。” 木棠却费了将近半个时辰。 她先一路弯腰低头从露华殿找到御花园,一无所获。天色愈发阴沉,牡丹丛边那条崎岖不平的石子路更是看得人眼睛发花。前方不远就是凉亭,细密的雨丝却恰在此时落下。世界瞬间陷于混沌迷蒙,她举目四望,狠狠一吸鼻子又要蹲下身去。 她听见一声抽噎。 就在牡丹丛的那边,是一个不过三四岁的红衣女孩。这么小小年纪就要进宫,那可不是要哭么。鼻子莫名地发酸发痒,木棠忍住一个喷嚏,在她头顶弯了腰来挡雨。自己身子虽也不好,但好歹还有主子关怀,这女孩离了亲人在宫中无依无靠的,若是淋生了病怕也无人照看,那可是要命的事! 红衣女孩察觉到异样,噙着双泪眼抬起头来: “你……你知道我娘在哪里吗?” “你想娘了?”鼻子又在发酸,木棠捉了还没湿的那半面袖子,替她擦去脸上泪珠,“也是,还这么小……这样,姐姐教你个法子好不好。你有什么话,就跟月亮、跟风儿、跟今天这场雨说说。我娘说,我说的每一句话,它们都能送到她耳朵里去的,不管多远。现在既然出不了宫,见不了面……” “我娘就在宫里,她就在附近,我都捡到了她的耳环!” 红衣女孩急急争辩,还向她摊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手掌。天色虽依旧阴沉,可木棠看得是那般真切——不会有错,正是馨妃赏赐的那只蝴蝶鎏金耳环! “你是从哪捡来的,真是救了我一命!谢谢!谢谢你!我本来以为这回死定了,主子说不定又要闹……”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取,女孩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宝贝往身后一藏。木棠扑个空跪摔在雨地里,锦玉坊才送来的生绢绣鞋溅上一串泥点。她急要撑起身,却又仰面滑倒摔了个屁股蹲。 “这是我娘的。” 小女孩抽抽嗒嗒辩解,“我不想害你摔倒,可这个我不给你。” “这是良宝林的耳环,是我主子的。”木棠看着自己一塌糊涂的新衣欲哭无泪,鼻头又酸得狠,她咽口口水抹把脸,依旧要柔声哄劝,“姐姐不会骗你。这样,我们先去躲雨。等雨停了你帮姐姐把耳环送回去,姐姐就帮你找你娘好不好?” “良宝林是我娘……” “良宝林才刚入宫,怎么会是你娘呢。”木棠拖长了音,感觉自己简直要忍不住下一个喷嚏。这油盐不进满脑子只有娘的孩子,根本就不该进宫来!“可能是样子像,但这耳环真是良宝林的,是馨妃娘娘送给良宝林的,馨妃娘娘你听说过吗?这么好看这么贵的耳环,只有馨妃娘娘有啊!” “馨妃娘娘。”小女孩再次低声喃喃。木棠几乎要以为她接下来的话是“是我娘”,但她没有。她探头向外一指: “馨妃娘娘。” 金丝绣线的华袍、簪花缀玉的发冠,御花园外砖石宫道上正急步而来的,那不是馨妃还能是谁?“荣王殿下留步!”她还如此高呼。馨妃娘娘,荣王殿下。自己该得离开、快些离开……可现在还走得脱么?万一被发现、被拿住,被讯问;万一被馨妃娘娘得知主子丢了耳环;万一惹得娘娘、或是主子震怒;万一自己要获罪;万一、万一、万一…… “荣王……哥哥。” 她回过神,见那一袭红衣正哭泣着、颠颠向外跑去。这场景总像似曾相识。有那么一阵子,她想起红络,又想起还被女孩握在手中的耳环。她不知哪个更重要些:是不愿再见到悲剧重演,还是不肯忘却主子的嘱托,抑或只是不愿这女孩受到伤害——出于最朴素的同情。那毕竟只是个孩子,一个与娘亲分别的孩子,正如红络、正如她自己。 她站起身,她追出去。 她冲上宫道,她揽过女孩,她跪倒在二位贵人脚下。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只是带……带黛儿去、去昭和堂办点事,没想到会冲撞到贵人,都是奴婢的错!黛儿刚进宫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想娘……她没有错,有错也是奴婢的错。要是一定要、要罚的话,请就罚奴婢一个人吧!” 她说罢重重叩头砸下,任白雨跳珠溅湿了眼睫。自己本没有一帆风顺的福气,她知道。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但凡见着个贵人就要吓得两股战战。她不配进宫,她早晚要折在这里。她依旧很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十三岁的小丫鬟浑身湿透、裙摆挂满泥浆,颤颤巍巍跪在雨地中,垂头等着命运收割。可大抵这世间万物原是阴阳平衡、彼消此长的。她曾惯于卑躬屈膝,刽子手却愈发肆无忌惮;她终于昂首挺胸迎上染血的刀刃,反而震得对方虎口尽裂。这是命运第一次发现,她漫无天际的自卑与胆怯下竟涌动着一股无惧无畏的蓬勃力量。于是它害怕了,它退却了,它闪开了身,为她让开一条路。 于是她重获新生。 前来解围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姑姑。她举着一柄和她一样陈旧的黄绸雨伞,穿着身洗得发白的青纱公服,一路踩着小碎步,焦急却不失仪态地跑到那女孩身旁,一把打落她的手,将女孩拽到自己怀里来。 “好大胆的狗奴才!长公主殿下也是你敢动的?这么大的雨,回头长公主殿下要是落了病根,陛下必定拿你是问!” 她丢下这句话,也不管一旁二位贵人,抱起女孩转身就走。于是木棠听见一声叹息。“莫姑姑。”是荣王。他的声音像雨水一般沉重,带着不欲语言说的悲伤,和无可奈何的倦怠;他的声音像雨声一般微弱,可木棠偏就是听了清。 擅自出头的确愚蠢,但至少有件事她赌对了。雨天伤处会酸痛,荣王殿下今日又来回奔波,他现下一定已经疲累。何况他是个善人,他不会再多做追究。 可有人偏要让他追究到底: “妾方才记起,那女孩应是七长公主,唐氏所出。当时还是淑妃提的建议,说为了缩减后宫开支,请七长公主移去葆欣院,和小宫女们同吃同住。” 木棠没有抬头,但她听得清上首的刻意放缓的呼吸。他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她偷偷想。那位就是文雀口中“尚未画像”的小公主,是他的亲妹妹。而堂堂公主却居然独自一人在宫中乱跑,还和小宫女住在一处?馨妃提到淑妃娘娘,她莫不是…… “淑妃最近在整顿宫规,收效却甚微。”馨妃见他还不应答,又将木棠拉起来,“这新入宫的没规没矩,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宽恕。” 雨势渐小,冷风也住了。他抬起那双重瞳的眸子,就定在馨妃身上。 “淑妃糊涂。宫务繁重,你得替她多分担。” 他说罢便转身离去,连看木棠一眼都兴致乏缺。馨妃得了允诺乐得是忘乎所以,甚至不曾追问哪怕一句前因后果,丢下她便喜滋滋回了自己宫苑。一切就好像今日这场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遮天蔽日,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云淡风轻。这日晚些时候,木棠浆洗衣物时,那枚蝴蝶鎏金耳环的耳环忽然滴溜溜掉到地上,落在泥泞已干的绣鞋旁。冯翡春刚从身畔过去,正奚落说浣洗衣衫那是清淑院奴婢才会做的活计,下一瞬两只眼睛都放光。她很快跑进配殿,留下木棠一个人孤零零在院子里与周遭狼狈作伴。前殿、后殿、整个世界好像都喜气洋洋,而木棠,她想起荣王。 她错了。伤了胳膊不是什么“不值一提”、轻易就能完好如初的小事。遭遇刺杀会害怕、来回奔波会劳累,今日连绵有雨,伤处会疼会痒。他今天很不容易,她却要以此来算计、来为自己脱身,这是坏;认不出长公主,是蠢;随意便冲上前去胡说八道,是鲁莽。她远比“四无丫头”还要糟糕。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她忽然就懂了这十二个字沉甸甸的含义。她不该过分关注那耳环而敷衍长公主,她不该自作主张、自行其是,更不该一厢情愿、因卑微而生出偏见,对上位者的痛苦视若不见。他们也是人,或许,也会悲伤、也会哭泣。 她起身,先要去正殿认真道句“谢谢”。而后,如果有下次见面…… 她是否,也该对他也说声:“对不起”呢? 喜欢四无丫头请大家收藏:()四无丫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7章 药方玄机连环计 其后的日子,雾蒙蒙总使人伤心。宫里的活计这样少,大多时候不过要她往后一站,陪主家身侧充个脸面罢了——偏她还是个“四无丫头”,今儿个主位面前吓抖了腿,明儿个姐妹眼瞧着撇多了茶,后儿个辗转反侧睡肿了眼——总给林怀思丢脸。凡粗重使力气的活儿,从前她好赖有些熟悉的那些,而今派给各样洒扫宫人,又不许得她自降身份。所以说这皇宫实在太好,金碧辉煌的,就暖呼呼照着她这滥竽充数者无处遁藏。馨妃不以为冒犯,后妃姐妹间多有和善,就连主家不过也叹声气翻个白眼儿,谁也不说拿她治罪,织菊几个还来体贴她是否那日大雨弄丢耳环心有余悸、郁郁至今。木棠便连受宠若惊的脸面都没有,愈发无地自容了,何况转天来接了要务,得往露华殿外头一走呢。 原是林怀思,也觉无所事事、闲来怠懒,因听闻宫中有开益、怀净阁东西相对,一个藏典籍、一个奉佛经,这便起了心思要木棠去问问有没有唐宋成名的话本诗集的,能借来打发时光。骆姑姑私下叮嘱,道那开益阁乃皇家御用,按律本非林怀思一个小小宝林能涉足。“但如今陛下尚无子嗣,遂英宫空落。良宝林又如斯盛宠……你且先去探探,机灵着些。” 木棠因而惴惴不安着去了。一路行过思萃阁,走过驯马场,脑袋不敢左瞧右晃,那心下却是不停抽着冷气的。等见了开益阁仰面三层高楼拔地而起,外无卫士房门紧闭,那更是蜉蝣见了华岳,颤然走不动道了。要她去做什么呢?一个惯常同文墨荣光无缘的粗鄙丫头,瘦削身躯撞开学宫殿阁,送上前去给人笑话?——她几乎成功预演了今日下场,尽管那开头看似绝处逢生——闻听门铃撞响,拾灯而下穿越汗牛充栋前来相迎的,原是受她恩德的故人: “姐姐?”来人惊呼,“——当真是你!” 灯火映照,那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庞;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个截然不同的人儿——换上浅粉色二等宫女公服,面上淡淡搽了些脂粉,杜桃灼今日说话但见清脆娇俏,哪还有曾昭和堂里那哭哭啼啼的小宫女模样?“本想得空了去找姐姐道谢,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再见!姐姐别来无恙?”瞧着笑!多真情实意!太得意洋洋!人十来岁的小姑娘,但凡吃饱穿暖了,那就像初开的桃花,想不惹人注意都难!连杜桃灼这才进宫来、几天前还在被姐姐们呼来喝去、灰头土脸的,如今摇身一变都光彩照人。可独她木棠依旧瘦小羸弱,站在谁跟前都活像没长毛的小鸡。何况今儿越过她去,曾经是个在自己脚下委屈无能的妹妹,受自己庇佑照拂的后生晚辈。人人竞先争流,独她不进则退,你就瞧这两手又揉搓起袖边角,一双眼不自觉已惭惭低垂,唯有愈觉面上无光,自恨不堪受教的了! “哪里……敢……!”她惶然分辩,“我没、害了你……连累你倒楣……怎么好,你来……说谢……” 多谦虚,多诚恳!看了就让桃灼直摇头:“就是该谢谢姐姐!”她放下灯烛添两只手过来,将木棠双肩到手腕捏了又搓,以示亲切, “我是才入宫的宫女儿,至少得在昭和堂做了足月的,要分去哪儿,还得巴结着姑姑姐姐们——简直没个天日!姐姐曾经也看见,那角落最拜高踩地,新入宫来就是奴婢里的奴婢!要不是姐姐——要不是我就同管事姑姑讲,我与姐姐是交好的,她这才肯试我几分本事文采——赶巧新主子们入宫,各宫室都要添人要调动,选择这开益阁做事儿服帖的姐姐,可不就留出空来让妹妹出口气?”她接着蹦起脚来,好像说起这段运气就格外开心,“这不,才来几日,天天都琢磨该怎么感谢姐姐!今儿既送上门,得受妹妹我仔细孝敬!” 小丫头拉长声调融化了眉眼,简直像戏台上的花旦尖细嗓子满面扑红,只让人闹哄哄地开心。木棠却不敢傻乐哩!哪怕是林府到皇宫,人人都骂一句四无丫头呼来喝去,少见着此等吹捧更受不得这般热情,但这毕竟是皇宫里头,她反倒该吓个清醒!“别、胡说!”得快些叮嘱,眼睛四面八方还得赶忙搜寻,“给别人听见……给这里头姑姑听见……” “只有我,没有旁人!”桃灼回身一望,立时了然,“本有个可吓人的夏姑姑,昨儿生了病,另外两个姐姐去照顾她了。开益阁今天就归我打理!” 听,多么好消息。本来自家人照面通了气,主子要的书顺理成章很快就会到自己手里,不用求着谁,不用挨了训,姐妹俩再叙会儿话顺势偷会儿懒,这就叫皆大欢喜。可惜木棠毕竟愚鲁,利欲熏心。这会儿瞧得妹妹高就,就生出那些走后门耍滑头的心思来。往四面八方求贤若渴的眼神是愈不安分。天可怜见,她近来虽说开蒙,手头却不过一本《三字经》——还是骆姑姑一字一句亲笔写来,每日教十二字,当场只添十二笔,一字不多、一字不少,管她如何乞求央告,就说贪多嚼不烂。多少个不肯将歇的夜晚,四无丫头翻透了没几页寥落字句,望后续白页简直望眼欲穿!现下倒好,四面里简直被书山书海围满!要说叹为观止蠢蠢欲动,这话到嘴边反而她又说不出,只管打个岔,自去信步走走偷看几眼。有些书名她如今竟然也识得,尤其这一排:千字文、百家什么……该是百家姓,骆姑姑说过,是她不久之后该读的蒙书。她伸手去,五指轻轻贴近书脊,浅浅落下去。书封是深青色,摸着润滑、却又有些许的粗糙。一寸不到的厚度,可以写万千个字词,装得下古往今来几千年的故事,和无数个能人奇士凝练的道理。她只要翻开它,把那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就能像少爷一样,上得庙堂,出将拜相;再不怕没有衣穿,没有饭吃,连祖坟里都要冒了青烟——如果娘知道她能识字断句,真不知该乐成个什么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姐姐?” 匆忙转过身去,她背过了双手。 “宫里头规矩严,外头民间的话本子评书进不来。若非要看故事,那就只有《战国策》、《世说新语》一类,还有这《太平广记》。”桃灼走近些,顺手将那《千字文》抽了一起递来,“遂英宫里暂时没有小主子需要开蒙会用上这些书的,夏姑姑病着,想来也不会注意。你先拿去,就借你主子的名头。且不急着还。” 可得如何狂喜呢!四本大部头,沉甸甸这就压上她的胳膊——可不是累世荣耀,至此就摸着了个边儿?木棠当下连“谢”也不会说了,俩杏仁眼光瞪着发光,以为宫中安身立命,如此足以——夜郎自大,何其糊涂!所以立时进得门来便有教训等着: 你就听门铃声一响,推门而入原是个便装宫女。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腰间拴着的却还是二等宫女的木符,做的依旧是外出跑腿的活计。桃灼见了,自先轻视三分,当即跨步上前将其堵住,也要趁夏姑姑不在,抖一抖她一家独大的威风!可谁想呢?人居然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甚至话儿也懒得应,自个绕个边,径直就往向里,熟门熟路活像回了自己家一般。这便是奇怪。做不上女官的老宫人大多断了念想,只能年岁到了放出宫去,为此最怕行差踏错,从来都是缩头乌龟,哪会有这等我行我素不管不顾的做派?难怪桃灼发怒:“站住!你做什么?!”撇下木棠再追几步,她得鼓了劲装出厉声叱问,“你!就是你!做什么,找什么?来此可有主子的印信?” “你是新来的?”年长宫女闻言瞥她一眼,倒是云淡风轻:“夏姑姑许了我的,我可自己借书去看。你先忙,我识得地儿。不用叨扰。”言罢抬脚又是要走。可瞧这不以为意的轻蔑,岂不吝火上浇油!桃灼一把拽住她衣摆,声音更陡然拔高八度。要说空口无凭!开益阁岂容你放肆?要么交主子的手谕,否则便喊侍卫捉贼。那宫女闻言依旧不怯不恼,回身正正好将险些上前来劝和的木棠一指: “那她呢?”她嗤笑道,“她又是奉了哪位主子的令,要借《千字文》来看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便是无妄之灾。 小丫鬟小的自己一无所成,所以最怕遭人拆穿,当下竟是连《千字文》也不要了,和桃灼的情谊也顾不得了,当下夺门而逃,只觉心奔如雷,面烧有火,甚至仿佛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多出那好些宫人,来回来去都拿轻蔑眼光瞧她,有的交头接耳听不清,毕竟就是将她笑话——可不知这一路、这一刻!上回叶宝林身旁的梅钏见了她就笑;昨天主殿里雪苕姑姑分明看着她偷偷摇了头;就出门前,翡春才冲她大大方方翻过白眼——都怪这当空的烈日,何其炙热!烤得她瘦瘪了,矮小了,一口气缩回自个洞穴,要蜷起来掉眼泪了! 入宫快要足月,她依旧一事无成。 原本初七那日御花园平安脱身,她重获新生般突然曾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自己并非霉运缠身,恰恰相反,入宫以来处处交的都是好运——得诤友曹文雀,得密友徐弥湘,得良师骆芷兰;鸡犬升天做了女官不算,还几次三番因祸得福,在贵人手下交了好运。所谓扯着后腿让她如履薄冰的,实则是一无所长的她自己。想要配得上如今的运气,不褪层皮那哪能成?这些天跟在林怀思身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够,她得空便习文练字,连梦中都在呢喃背书,不就是拼尽全力,想永远留在这个瑰丽温暖的世界里? 可这样累出三层青眼圈的她,不仅比不上主子身边的翡春、比不上刚入宫的桃灼,甚至比不上那还在办事跑腿的二等宫女。这叫天资愚笨、无可救药,如何能不心焦、不气恼?翻身打挺坐起来,将新借来的书在桌上摆好,探身研墨,想是按师傅说的靠临笔来修身养性罢,可反倒是越写越慌张、越写越烦燥!别说按着的纸扯破了,悬腕的手抖不住了,你就看笔下“木棠”这俩破字!一横斜冲上了天;一竖粗胖扎根入了土;左撇短、右捺长,一个跛子站中央;三点臭豌豆,各个大如斗,房顶没处修,木上张不得口! 丢人……显眼!!简直擦砚台的废纸也不如!小丫鬟憋红个脸,挂在案头简直就要爆出满当当泪水来——可等等,且没空。没听翡春敲门来说么,主子午憩刚醒,找她近前伺候哩!这不就得慌里慌张打水洗了脸,稀里糊涂正衣服穿好鞋。才出门来又忘了书,才进偏殿又绊了脚。卧榻上皱眉头正品茶的福宝林打眼瞅见此等滑稽样,一时得呛了嗓子。 “不用……别磕头、停停,我是瞧着可乐,怎能算怪罪。”方若寒抚胸顺过气来,忙使贴身宫女将人搀起,“动不动就磕头告罪的——倒像谁欺负了你似的。没轻没重光听着咚咚得响,怪吓人!小小个姑娘家,磕破了脑袋得多难看啊。瞧,红了一片呢。不得,好好,擦点药去?这么瘦瘦小小的,这就跟了姐姐你啦,今年多大啦,瞧着可怜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十一岁上跟了我,算是快三年了。”林怀思截住话头,放了茶杯只管摇头,“人是听话的,就是胆子小,偏又冒失。妹妹就别逮着她问了,少不得一会儿两股战战,又唐突了妹妹。” 再使个眼色,她这就是要让木棠退下了。放了书在这里给主子们消遣,你自己随便去御膳房跑腿还是关起门来面壁,总之不要再授人以柄。讷讷应一声,木棠的确是要走的,怎奈何福宝林执着不肯饶,口中说着:“所以姐姐更当调教!”当下竟追下榻来,一把捉了木棠的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可好一通仔细打量,“虽只有十三岁,瞧着也忒瘦了些!多吃点饭,小姑娘就要白白净净的才好,胖点儿有福,主子看着也高兴!胖点儿聪明,跟你主子久了,自然就学得灵光了!” 可不止这么说呢,人到了晚间还找太医专程带了药方送药过来。这回别说翡春看着眼热,就连林怀思,瞧她的眼神都带了些诧异,和福宝林姐妹叙话时更不自觉地拈酸吃醋。李木棠至此是否从受宠若惊中冷静下来,又从自轻自贱里清醒起来呢?要明白何谓炙手可热,何谓福祸相依;再念过百十遍“四无丫头”,晓得利害是非面前总归她这奴婢无足轻重。无非随波逐流,无从力挽狂澜,只管眼下吃好一剂药,吃饱一顿饭。晚上要睡梦香甜,谁知道来日是否大祸临头——别说危言耸听,你且看着,不出月余,谶语立即就应验: 引线出在那冯翡春身上。 吃惯了苦头的,有些麻木,习以为常,譬如林怀思;有些稚嫩,肖想救赎,诸如木棠;还有些张皇,昏招频出,就以今日之冯翡春为例。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前饿肚,在黄河水患之区;后为奴,于内宫幽闭之处。来去皆是没日没夜的磋磨,使她踏入露华殿这灼热人间界来,立时便扎根发芽,立志死不撒手。她所以瞪大双眼,将周遭游荡的一切以为劫匪、视作死敌;莫说织菊上手沏了她刚烧开的水她要大惊小怪害怕被抢功劳,就连阿玄守夜多听了主子两声使唤,隔天都能引动她醋意大发。如此情形,更别提木棠。陪嫁姑姑,七品女官,要是骆姑姑那等有真才实学,资历匪浅的也罢。偏是这个么连绣花枕头都算不得的草包。物不平,自然鸣。翡春当然是没有愚蠢到跑主家面前大言不惭煽风点火,她看得出自己取而代之那光辉灿烂的明天,为此不吝徐徐图之,一贯蛰伏待机——她不曾等了太久。三月底,几乎是立功的机会自己找上门来。 “有些好东西,你可自行出宫去买。” 就这么一句话,提醒来自于她的远房堂姐、就在太医院做学徒的冯济容。在此之前,抢活儿来太医院跑腿的翡春本自愤愤不平,又骂木棠将自己吃了半月有余的方子奉为神药推举给主子乃借花献佛、恬不知耻,又气主子欣然收下方子还拉自个做对比去吹捧木棠气色上佳更是任人唯亲、不分黑白。到头来她主仆俩亲亲我我一团和气,做主子的念起《世说新语》说要考木棠才学,做奴婢的才认了几天字也敢大胆子上前偷看;真正做事抓药去的还得她冯翡春,估计甚至没人注意或在乎。堂姐听她诸如此类的抱怨不是一日两日,当下接木棠的方子看了,先是叹气摇头,继而忽又灵光一闪,遂有以上之提议。 “那毕竟前不久荣王殿下负伤,太后娘娘关照得急,各样补药流水般送过去,就像你这方子上什么人参、大黄、枳壳,破气行滞,利水滋补,都要的最掐尖的那批。紧供着荣王府来,用一损十,你家主子而今说要,那自然是顾不上的了。” 翡春闻听,自然不信。木棠自个照方拿药一日两顿吃着,怎么就没见她们太医院敷衍过?“不是你们巴结着做姑姑的,瞧不起我二等宫女;就是姐姐你避嫌太过——还后悔当日伯父救我出苦海,根本不想帮我!” “这什么胡话!”堂姐立时拍案就急,“既然把你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千方百计送进宫今到了主子身前,必然要你出人头地!我欺负你什么!你那个陪嫁姑姑,顶天了就是个奴婢,拿些下脚料随便打发了——我敢用同样的糟践本材给你家主子吃么?而今就是这么个情形!奴才要吃糠,有的是!我屋头都堆着好些!主子要吃精粮——除了荣王府,一概免谈!那除非是、除非是……” 她做出灵光一闪的模样,返身去找一趟自个师傅,又拿封书信神神秘秘来见,指挥说宫外有几家她师傅信得过的药材铺子,拿她师傅手书去给人看了,且先不用掏钱,立刻就有上等药丸供良宝林享用。“寻常走太医院抓药,那是你分内之事;为主子殚精竭虑自掏腰包甚至出宫把事儿办圆满了,你家宝林如何能不重视你呢?” 对自家堂姐的话,翡春当然照单全收。竟是全忘了初入宫时昭和堂内关于夹带藏私出入宫廷一番震慑人心的讲演——她毕竟在偏僻地界两耳不闻窗外事足有四年不是么?何况一心认定所行光明正大,往来格外扬眉吐气哩!又奇怪这晚上模模糊糊有些晚霞,夕阳滚烫活像个蛋黄似的,被一汪云团捧在手心里,于缝隙间漫生流淌着金河。翡春驻足瞧了仔细,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这样被云团裹了得了安适自在,随时又有万丈光芒掩盖不出行将挣脱开去!别提一张小脸如何鼓鼓囊囊跑出热气,抱着包裹的胳膊更过了一遍又一遍战栗。似乎被放出皇宫的风一吹,她整个的便飘起来;迎着回宫的夕阳再这么一追,她的四肢百骸也该得要价值千金。少顷见了监门卫的卫士,翡春就这样格外不像个跑腿的黄毛丫头。她居然敢直起身儿来看人,解释来由时尾音都是上扬着的;连那方包袱——甚至是她自己给人拆开来,现学现卖还要说道说道这怎么样的大黄算是好材,怎么样的人参才算是上了年头。没瞅着人对视一眼,怎么径直就将她捉拿提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馨妃得到消息,是刚刚结束昏定离开庆祥宫。太后娘娘近来为荣王之事食不下咽,连带着靖温长公主也被传进宫来耳提面命有那么几次。皇帝装傻充愣干脆就少往后宫里来,倒时不时往荣王府去做个样子。馨妃等一众后宫妇人无以如斯自由,遂侍奉太后更为勤谨,聆听训示愈加胆颤心惊。不止良宝林胆小,近来郁郁然食欲不振。馨妃自己也觉白日里胸气不平,入夜里少眠易惊,这几日才传了诸医官每日请脉,滋补气血的各样方子吃了没几帖,又是嫌苦,当下竟追念起曾皇帝身前玩转承恩的乐处。由是撇了良宝林,馨妃本要往前朝长丰台面圣去,庆祥宫里的内侍就是此时追上前来,说敬德门拿到一名宫人,形迹可疑,要良宝林去问话,并请馨妃共去听审。话里话外的意思,犯事的乃是露华殿后殿奴婢,和她一宫主位脱不离干系。却看那良宝林还愣怔呢,仿佛想不出自己坏了什么事儿似的。馨妃不过垫了七八分饱的肚子这会儿就闹腾,更嫌满面霞光灼眼,来回来去都使人心烦。果然,立刻就给她猜中,始作俑者好整以暇就在庆祥宫等着。怎么方才散席时淑妃说要留下给太后说戏那蠢笨由头,她就没听出个不对劲呢?找由头赖在庆祥宫,等安排好的嫌犯拿到,立时发作,抢先给太后上眼药。瞧,这不道中已经跪了个小丫鬟,且馨妃还认得:良宝林身旁的翡春,骆芷兰似乎提过一嘴好高骛远不堪大用,没想到真能做出背主忘恩的蠢事;面前桌上高高放了包裹,内里有些药材,不知是偷窃还是怎得。馨妃一眼看了大略,心下多有计较,也不理会淑妃虚情假意迎上前来请她秉公持正的笑脸,照面先托大骂了声不孝: “不过是些奴才的事儿,再怎么以下犯上手脚不干净,也不该搅扰到太后娘娘座前。淑妃你关起门来如何笙歌燕舞且不论,放肆到庆祥宫里,岂非太不应该!” 张口揭了伤疤捅了刀子,馨妃且不等她回嘴,自先奉了汤药上前,跪下只求太后娘娘平心静气,颐养天年才是道理。“荣王殿下得天庇佑,未伤根骨,眼见便是大好,反而娘娘为此焦心劳神气血不济,妾惶恐!今晚,不若妾留在庆祥宫伺候罢!”这话说来多乖顺呢,站在后头坐也不是跪也不是那束手无策一个良宝林看了都得嫉妒。方才昏定太后就几次三番喷嚏连天,这一回转进门,人更是萎在座上托了额头假寐无话。淑妃想要趁机做主,馨妃才不接招。当下以为擒贼擒王,讨好了太后便轻易逃过一劫,哪料人上座眸子恍然一睁,竟盯得馨妃无端心虚,向后险些将手中汤药撒漏。 “这是什么药?”太后定定发问。馨妃不知何故,回身向庆祥宫掌事姑姑一望,见那头脸色不好双唇紧抿,又忽而想起身后正跪着的翡春、以及摊开摆在桌上那包袱里些许药材,虽仍不知前因后果,但已是发怵不好回话了。太后见了,当下忿然动怒,竟是扬手砸了药碗泼湿馨妃一身——那情形,简直当下就要怒斥“拖出斩首”——幸而后者不过是随良宝林匆忙跪倒一个四无丫头的无稽幻想。不过有些缘由,木棠奇怪地猜了准。太后娘娘一贯抬举馨妃娘娘,寻常或许敲打、至多胁迫,总不至于真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除非……除非是真被触及逆鳞。而对于一位母亲而言,有什么还能比她本该继承皇位、却如今无辜受伤的儿子更加紧要呢?“你、你们……”太后急火攻心,当下甚至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亏得掌事姑姑前后招呼,馨妃还顾念着将功补过;却最恨淑妃事不关己,一旁煽风点火,这才将前因后果讲了明白。 按她的说法,翡春出宫采买,不是一拍脑门自个做主要为主子求个身康体健,完全受人唆使、走贩私运往来于宫外药庄与宫内太医院,以次充好牟取暴利。至于幕后主使,毫不意外该是她露华殿诸位,“恰巧”正掌管着太医院的馨妃娘娘。嚯!原来佛口蛇心,你馨妃如此贪得无厌!难怪荣王殿下伤病迟迟不愈,是尔等黑了心肝,欺瞒到殿下身上——还不认罪! 淑妃今日显然有备而来,言谈间太医院的证人也是到了。翡春不是方才喊冤,道堂姐支招临时起意,良宝林不知与馨妃无关么?立刻就有她堂姐济容前来对峙。至于说些什么,馨妃已经没有心情听下去。淑妃今儿个大张旗鼓,想必一切戏码台本毕竟是早都推演好了的。倒是这济容,额外装出一副惶恐姿态,一口咬定自个师傅与露华殿有何勾结她不知,只是可怜她入宫以来便受师傅欺辱胁迫,要做些什么哪敢说不?不过今儿个是想翡春身为露华殿宫人,替自己跑一回去去换药材怕也分内应该……无论真情假意,总归那脑袋越说越低,声儿愈不可闻了。翡春不可思议,当下眼瞧着就要发作,淑妃却哪容她争辩: “早就想说,你个小小鬼头谎话也是可笑。你说你堂姐言之凿凿,因宫中的药材紧着荣王府,顾不到良宝林,以至于你要出宫私自采买?——何其笑话!泱泱天朝上国,堂堂皇宫大内,还能短了一名宝林的份例,需得你们自己个儿出宫去丢人现眼?更别提便是你要出宫,何不大大方方去,何不求了馨妃去,偏要说什么‘盗走令牌’,独自逃出,分明是给你家主子抵赖干系!”淑妃说到此处,刻意将汗出如浆的林怀思一打量,手拍拍桌案,就像打下惊堂木,立时便有判决,“依本宫看,分明是馨妃串通太医院,着派你这小贱婢出宫低价买入糟践污材,混入太医院药库以次充好,再盗出珍宝换取财帛。还有这医女所言沆瀣一气的师傅何在?锁了人取了帐薄,开库房立刻真相分明不是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馨妃至此一直没惜得打理她言之凿凿。这会儿太后缓过气来,馨妃自己多半也琢磨过味儿。自月初见了荣王殿下,背地里她与淑妃往来的确已不是一次两次。前两天太医院刚有声音,告发淑妃某位姘头盗取药材谋取私利。事关荣王殿下,眷礼殿那头不敢坐以待毙,竟是兵行险着倒打一耙,不惜构陷冯翡春,连累良宝林。这不,少顷进得门来,这人果然是位故人。冯济容所谓与“馨妃沆瀣一气”的师傅,名叫黄吉,的确月前受馨妃恩惠刚通过了六品御医的考核,才在露华殿见过。淑妃自以为拿捏了又一把柄,向后寸寸,昂首更得得意洋洋: “黄吉,便老实招了吧。”打断师傅怒而质问徒弟的唾沫横飞,按住徒弟试图栽赃师傅的满口胡言(多说多错,济容你可省省吧),淑妃知道打蛇要打七寸,遂以开门见山,“馨妃是如何贿赂你保全冷宫的罪妇孙氏,是否还要你为孙氏安胎以慰陛下——太后面前,谅你也不敢隐瞒!” 此言既出,下首良宝林都有些经受不住险些得闭过气去。淑妃该就知道,自己这局成功了大半。“馨妃渔利太医院祸及荣王”,这故事里有一处站不住脚,那就是馨妃既是表亲,又为同党,就算贪财,总要顾及殿下。除非……除非她见色忘义,根本早就背叛太后与荣王,其实与皇帝暗通款曲有些日子,甚至不惜私自委请太医,帮忙照看身为皇帝心腹的忠文公遗孤。“孙选侍昔日体贴赵家秀女,把自己赔进审身堂里。馨妃又心生怜悯,难道是也想入审身堂作伴么?”就这么一句话,淑妃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自己一家独大一手遮天的场面了!想想哇!皇帝年少俊俏,个性软弱;馨妃貌美艳丽,宠冠后宫。可若试问这盛宠中有几分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几分是日久生情心心相印——却旁人哪里辨得分明!馨妃乃太后表兄之女,同气连枝的血亲也投效了皇帝,可想而知太后将如何震怒,或许今晚她便香消玉殒,尸骨无存! 馨妃起身来冷眼睥睨并不接茬。淑妃已经指派人手搜宫。奉宸卫很快探查回报,去时小厨房正在给孙选侍煎药,药方就在一旁案上,现已带到。除此以外,卫士还意外发现露华殿外的红纱笼有逾制之嫌,故此一并带回。这红纱笼悬在各宫宫门外,因有象征圣宠之意,向来由彤记房统一掌管的:每晚戌时左右,彤记房的内侍都会向各宫送去更换好香烛的红纱笼并点燃。如宫舍内有贵人承蒙圣恩,则由皇上身边的随侍将红纱笼摘下,送回彤记房内。律典有约,妃位所用红纱笼,以竹为灯骨,漆朱描红;黄铜烛盘,阴刻采莲童子;内燃蜜蜡,外蒙暗花实地纱。而现下这对灯笼,玉为骨金为盘、上雕龙凤呈祥、熏香蜡、覆以捻金纱,乃是帝后大婚的规制。且这对红纱笼上还有一件蹊跷,其背面分写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四字,分明是皇上与馨妃的字迹。平日里这红纱笼高悬房檐之侧,落字处贴着后墙,旁人自难看出其中端倪。若非此番亲卫正撞见彤记房前来收回红纱笼,哪能发现此等暗度陈仓之事? 至此,看似馨妃背叛板上钉钉,反而这人却不急不徐向奉宸卫一望,问:“查明了?没有别的了?小厨房里没有毒药,床帏之内也不曾藏有兵刀?”接着自己却揭过那张惠及孙选侍的药方,反倒大大方方拿上前去给太后观摩。淑妃自以为胜券在握,尚且顾自呷茶,没留神好似一晃眼,只听得馨妃辩了一句:“翡春去取的药材,去年京郊发哄泡过水,的确养了霉,所以正是为给孙选侍——她戴罪之人,要她时刻反思警醒……”当下呼道大事不好,再跳起身来却居然为时已晚。 太后那鹰视狼顾般的目光,只这么一晃神,已经向她头顶招呼。 “妾、不知……不论如何……那郑氏……” 她该要说些什么,无从再争辩,因有宫人急急入内来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从令熙宫闻讯而至有一位宜昭容,听说是太医院手脚不干净,“体谅淑馨二妃辛苦”,已经半道截了帐薄,派人为了仓库,这就要代劳去。——偏就是这个宜昭容!自恃生父镇守西北边关,连太后也奈何她不得;又自逞有那么点儿聪明劲,横行霸道无所顾忌,替皇帝横插一脚这就要将太医院收复啦!如何能不唬得太后也急急往那前线一去,只管让淑妃闭门思过,甚至顾不上再怀疑馨妃春心萌动呢? 只这一切,对于木棠而言,不过是积蓄空中将落未落的雨。不知前因,未见后果。她奇怪淑妃何以与馨妃势不两立,更抑或为何馨妃轻易便反戈一击。这些内里关窍,得林怀思后来回到后殿来,关起门来后怕流泪。她甚至将木棠送去的那张药方揉了一团,跺脚大骂四无丫头不学无术,简直遗祸万年: “你是没有看清……什么给孙选侍的药方……你再看看!这分明就是你给我的这份药方!是福宝林送给你要你养身子,是你信誓旦旦给我拍胸脯保证……济容!你来说说,好好看看上面都写些什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冯济容才告发师傅,又得罪于淑妃,当下无处可去,顺理成章被带回露华殿,受馨妃安排,要来给后殿讲讲道理。继而那一字一句,才足以让木棠双脚冰冷、指节将袖角扯破。她说:“三七、活血,孕妇不宜;枳壳,主治胸胁气滞,有破气之效,孕妇不宜;肉桂,温经散寒,但药量太过反致内热,孕妇不宜……” 诸般种种,非但孕妇不宜,便是寻常女子,过食过量,也难以有孕。“你只管滋补养气,却不知要断送我一生前景!”林怀思是以对木棠大发雷霆,“否则……你以为馨妃娘娘如何辩得清白?正是太后娘娘看清,这张药方看似温养,实则毒辣,以为她千方百计要毁去孙选侍前途,好让皇帝陛下子息薄弱,荣王殿下还有一搏之力……这话……却又敢同谁去说!” 林怀思这便赶了济容离开,又揉起头发走来走去,又冲窗外给母亲发誓,显然不知皇帝与荣王神仙打架,她个深宫妇人该当如何是好……馨妃让济容来点明缘由,不就是让她投奔太后,行背叛君上之举么?可她……分明是陛下的后宫啊……! 是否有那么一刻,她回想起父亲曾斩钉截铁的拒绝,迟来地奢望起家门庇护,后悔进宫来以身入局?无淑妃兴风作浪的家世,无馨妃随机应变之智慧,婢侍蠢钝如木棠今朝开门揖盗,姐妹冷漠如林怀敏彻夜不置一词,甚至还新认了个口蜜腹剑的福宝林方若寒引为知己,她几乎、她几乎…… 长夜漫漫,小小女子轻易就万劫不复。行在这高墙深宫,究竟谁人可信,谁可托付? 喜欢四无丫头请大家收藏:()四无丫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8章 自怨自轻志不平(上) 敲锣打鼓一场大戏终了,帘幕两合竟是满园寂静。此间不再有阴谋算计、不再有虚情假意,各怀心思的人将在夜里沉沉睡去。这皇城高深,从不闻虫唱鸟鸣。骆姑姑浅眠多梦,却总能听到些并不存在的声音。比如深秋枯叶伶仃,比如隆冬雪绒落在屋顶;比如台上灯花烧死了飞蛾,比如檐下灯笼蹭着了门簪;比如思亲情切的梦中呓语,比如满腹委屈的无语泪流。 实话实说,木棠的确无辜。莫说那药方玄妙深奥她一门外汉无从破解,就算她知晓其药理危险,又如何能明白宫中局势混杂?令牌又是冯翡春私自窃去,更算不得她的错处。可坚持要出去和翡春一起罚跪的,却正是她自己。 “不管怎么说,药方是奴婢拿回,是奴婢给主子引荐……如果当时奴婢多长个心眼请骆姑姑再看一眼……或许、就能就发现问题?出宫的令牌是奴婢该看好,被翡春偷走,是奴婢的不对!” 小丫鬟跪在下首声是飘的脸是白的连双唇都是抖的。春夜阴寒,她大半夜直挺挺跪在院里,连哭泣的声音也没有。直到清晨骆芷兰从她身畔走过,才看清了那张遍布泪痕还沾了乱发的小脸,和那对已经光彩全无又红又肿的眼睛。 “木棠已经领到了教训,宝林是否问馨妃娘娘讨个恩情……” 林怀思梳发的动作一顿,她将剩下的话生生咽回。 “且不论娘娘有没有这么宽容大度,你去问问她自己,看她愿不愿和翡春一起去清淑院。”发丝打了结,越急越梳不开,手上牛骨梳随即重重拍下,“……到底是她自己不中用,连妙吟都比不得。没见识没长相没学识没胆量要不是怀章非要我带着她……” 如果不是馨妃娘娘亲自发了话,冯翡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到清淑院这鬼地方来的。她烦透了永远洗不完的女官常服和擦不完的珍贵器皿,烦透了姑姑地动天摇的怒斥和棍棒相加的责打,烦透了双手泡皱结疮再被皂角染黄,烦透了腰酸腿软还饿着肚子当牛做马。她捱了整整三年!才攒下个赎身的零头而已,如果没有表姐慷慨解囊,她只怕时至今日还陷在这十八层地狱般的苦役。可谁能想到,如今推她再入此深渊的,却又偏是冯济容。“这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膀大腰圆的旧识最近好像做了些学问,引经据典表示惋惜,“也不好这么讲,过十天你还要回露华殿去的,总比我,就无声无息烂在这里要好。” 翡春没有接话,只眯着眼睛揉起自己红肿的膝盖。清淑院不比别处,除了暂存衣物器具的正堂,院内就只剩大大小小的水池。那水面上扑来的风都是冷的,冻得翡春愈发烦躁。她起身要走,双膝一软险些一头栽进水中;好容易站稳,迎面却瞧着那冤家对头。 她将准备起身行礼的青秀按住。 “一瘸一拐娇弱得大家闺秀似的。诶!李姑姑,来咱清淑院大宫女、青秀姐姐面前见个礼!”她扯着嗓子吼一句,又压低声咬牙切齿,“全是这村姑惹出的祸端,现在还有脸来卖惨。青秀你就这么站着,要她过来给你行礼还差不多。” 她说的不错,毕竟身畔大宫女的样貌本就与“清秀”二字相去甚远,足够具有威慑力:青秀双颊扑着两团红,肌肤蜡黄粗糙,一双牛眼睛炯炯有神。木棠呢,虽还穿着带刺绣的精细衣裳,可她本就瘦小,又哭肿着一双眼睛,此刻站在威风凛凛的青秀面前却浑像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宫女儿。所以她自然要福身行礼,还要低声道歉:“对不住,因为主子留我又说了些话,所以来晚了,还麻烦你们在门口等着,对不住……” 又是这副受害者的低姿态,翡春翻个白眼,妒火烧得是愈来愈旺。她本该径直走开,可青秀不让:“你是这里的老人儿,就带带她,把思萃阁刚送来的那批衣服领走吧。”她说着飞快一挤眼睛,于是翡春立刻就明白了对方言下之意:今日张姑姑不在,清淑院就是青秀、自然也是她冯翡春的地盘,要公报私仇,这岂非天赐良机?于是她二人的境遇很快天翻地覆——二等宫女忙着袖手旁观发号施令,七品姑姑倒要向她点头哈腰。二月里的池水依旧冰冷,翡春就坐在旁边冷眼看看她双手一点点揉搓得肿胀、冻得通红,还要幸灾乐祸,给她雪上加霜: “清淑院没午饭的,你再忍三个时辰吧。晚上要跑快些,明早早点起来,这里跟主子身边不一样,饭都要抢的,去迟了就只能饿着了。” 木棠却不曾答话,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是全然不在乎。翡春看在眼里,刹那间是怒从心头起,一扬手直掀了盆底仍不解气。衣裳咕噜滚进水池,涟漪散开又消逝,她怔怔望着,不自觉间双眸已蓄满泪水。 “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 “……因为我没用。大家都比我厉害,但只有我是女官。我不配。” “因为你不懂珍惜。” 木棠一愣。 “明明有那么好的运气,你却居然都不要。一副末等宫女的卑微样子,摆出去都丢人。”翡春吸着鼻子,再将堆在脚下的衣衫一并踢下去,“这些衣服你不洗,大把的人排着队要帮你。你有福你不享。而我呢,我费了吃奶的劲才从这里出去,我每天跑前跑后,我得到什么了?连堂姐都要来利用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木棠被她这副模样吓到,缩起脖子悄悄后退几步。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配,我出身不好还不识字我比不上你们。但我已经在学了!不成的话回去以后跟主子说换你当……” “我说的就是你这副嘴脸!”翡春猛地转过身来,声音陡然拔高,“那是福气!福气啊!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就你非要躲!你是蠢还是贱?” “我看你既蠢又贱。” 冷冰冰的声音忽自身后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狠狠一巴掌。翡春被扇得一个趔趄,脑瓜子要“嗡嗡”响上半天。“张姑姑。”她简直不需要思考,求饶的话就将脱口而出—— 然而木棠已经扶住了她,滚到喉头的恐惧被一并装回肚子里。她倒走两步站直了身子,对面如炬的目光将她上下一扫,接着就传来声冷笑: “别以为出去一趟找着了靠山,就能回院里来充大爷。”清淑院本是掌事姑姑张依呼风唤雨的道场,此刻她轻睨一眼,天色跟着就暗三分;再一皱眉头,眼角横纹都能轻易夹死翡春,“当初走的时候趾高气扬,如今再想回来,得灰溜溜爬回来。去门口跪着,给满院子蠢蠢欲动的看看,自不量力是个什么下场。” 翡春心下一空,咽下口水努力控制住发抖的手脚。她分明用了十成十力气,可为何胳膊还这样不听使唤…… 是身后。发抖的人不是她,是藏在她身后的木棠。 “姑姑,冯二和那位李姑姑,再过十日还是要……” “她以为她自己还能回露华殿去?”张依打断赶来圆场的青秀,扯动嘴角、似笑非笑,“只要我一句话,回报馨妃娘娘说她在受罚期间不思悔改、恣意妄为……青秀,你下半辈子,可就有人作伴了。” 翡春已麻木了手脚,“哐啷”一声摔倒在地的却是木棠。先跪了一整夜,又马不停蹄做了一上午粗活,小丫鬟如今是脸色煞白,双唇血色全无,痛苦得快要呕吐——这或许是因腹痛不休,或许是因绝望而恐惧。连翡春都被她这副模样吓到,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呢喃: “她好像说过,她饿过了趟会肚子疼……” “这糟心货怎么不早说!”方才横眉立目的张依瞬间换了张面孔,大步上前来将她挤开,俯下身柔声问了两句,又招呼青秀帮忙。木棠却是自己站起来,她甚至还在说当不起,都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当不起! 似乎是察觉到这怒其不争的目光,挂着泪花的眼睫一低一抬,木棠不再多说什么,只用力朝翡春一笑。那一笑带着些许的自豪和俏皮,像是在骄傲她如此夸张行径能支走张姑姑、好留翡春喘息之机。她也的确做到了,就像在荣王和馨妃面前全身而退那次一样,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我只是走运……”晚上并肩而坐时,她如此谦虚,“是殿下和娘娘人好……” “那今天呢。” “今天……我不是看你的意思吗?”她将双手夹进双腿间,颇为局促不安,“你让我不要说话,让我装得难受些,张姑姑就会带我去休息。虽然这样不太好……总之还是张姑姑人好。” “她那叫拜高踩低!”翡春恶狠狠打断道,“你是主子带进宫的陪嫁,主子现在圣眷正隆,庆祥宫里闹了那么一出还没受罚,这就是又讨得了太后的好。张依就是再眼瞎也知道见风使舵,何况你还敢哭、敢疼。要不是知道主子绝不会不要你,你怕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我是真的肚子疼,而且真的被张姑姑吓到了。我以前也不敢这样的。我以为她说的都是我,以为我真的回不去了,就突然很害怕,害怕到……” “但你不会比我更绝望。” 翡春武断道,“你不知道再踏进这里来的时候,就像、就像你以为噩梦醒了,但是其实没有,它不过是短暂地离开,然后埋伏在前头等着你。这晃眼睛的大水池,还有又小又挤的通铺……整个皇宫只有我们不许住在善信两坊,嫌我们身上脏!这耳房里甚至不能多开两扇窗!睡在这里就好像露华殿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但或许是一场梦也好,那就说明表姐没有真的……” 她没有哭泣,只是生硬地住了嘴。木棠恰在此时开始咳嗽,是那种断断续续、极其沉闷而隐忍的细小声音,在这过分寂静宫廷荡开层层涟漪,搅乱了每人心中难以倾吐的心事。木棠甚至觉着肩头一沉—— 那并非幻觉,悄无声息靠在她肩头的真是个乱蓬蓬的小脑袋。木棠当即吓得向前一蹴磕在地上,膝上的伤又锥心地疼起来。罪魁祸首急欲上前,木棠却向边一躲,再开口就是一连串咳嗽。 “王二你走路没声的啊!跟鬼一样!” “我瞧见你在哭鼻子。” “我哪里有……” “你就是有!瞧,还往出来冒呢!大姑娘家还哭鼻子,丢人!” “那是被你吓的。还有李姑姑,你瞧你把人吓成什么样了?还耍嘴皮子,快去道歉!” “我是冻着了,不干她的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外面吹风,那可不得冻着么。”小宫女一本正经说罢,自怀中掏出个脏兮兮的破包裹,取出几片枇杷叶递过,“刚才看到你俩偷偷跑出来就知道偷偷咳嗽来的。呶,这是药,嚼嚼这个你就不会死了。快些,我还得拿回去放回何姑床底下,被她发现就不得了了。” “你就不能盼着人点好。”翡春连啐几声将她推开,“跟你说了何姑的东西别乱动,这玩意吃了坏肚子,你该找个时间给它全扔了。” “放屁!何姑天天嚼,精神头老好了,夜夜望咸和宫要望半宿,刚才睡下呢。”小宫女打落她的胳膊,又将枇杷叶递到木棠眼前,“原来那王二姐姐不就冬天总说冷、老咳嗽,何姑说她要死,她不是真就死了。何姑说话很准、药很灵的!” “什么都不懂的马屁精。”翡春推她一把,顺手抢了枇杷叶捏成碎末。小宫女险些尖叫一声,接着直冲她瞪眼: “冯二爱哭鼻子,明天我要说给所有人听!” “冯二?” 她二人斗嘴的功夫,木棠已缓过来劲,都有闲心好奇了。冯二、王二,皇宫大院哪有叫这种名字的。翡春听她如此追问是一脸不耐烦,但还是简单解释了几句。寻常人家的女儿名字多俗不可耐,入了宫按理是要重新取的,但清淑院这地方没有主子光顾,便省了功夫。按年龄,小宫女在王姓姑娘里排老二,便直接喊王二丫头。 “除了别宫贬过来的。”王二插嘴道,“她们觉着自己可能耐,非要叫曾经主子给取的、那什么花花绿绿的名字。” “就像何姑。” “才不像何姑!何姑就叫何姑,才没有叫什么何青秀何翡春何济容的……” “我看你是皮痒痒!”翡春怪叫一声扑过去,揪住了她又掐又拧,王二丫头又叫又笑,甚至也迸出些泪花来,“你的何姑那么厉害,那、怎么、不、继续、做她的掌事姑姑?” 王二一扭身逃离她的魔爪,蹭到木棠身后又趴在她肩头。 “那人家好歹也算半个姑姑!诶,李姑姑——你是真姑姑吧。之前新来的老问她为什么叫何姑,就因为她是半个姑姑。但她很厉害的。”她说着一侧身席地而坐,颇有说书先生开场的架势,“她是院子里的老人了,年岁大了本来要出宫了,哎不知道哪来的运气,突然就伺候主子去了,就成了姑姑啦。可咱们院子里的,哪做得成姑姑啊,过没十天半个月就回来了。不过还真不一样啊,比原来神气、威风多啦,真像个姑姑似的。好多人嫉妒她,冯二就是。呸!何姑比你厉害多了,甭管运气好还是咋的,起码人家到底做过姑姑啊。白天见你还对咱们这位真姑姑吆来喝去的,以为自己是谁啊。外头来的姑姑,那可比张姑姑还要厉害呢!” “听听,清淑院里都是这样的井底之蛙。”翡春满怀无奈,“就算你是戴罪之身来受罚的,在他们眼里却威风得很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这么一句话,几乎令木棠茅塞顿开。 “你上午说我不懂珍惜……你说,我有福不享,有很多人排着队帮帮我洗衣裳……” “我就可以啊。”王二丫头乐呵呵接话,“诶这里没别人,那我就是第一个!咱说好了。” 木棠缓缓抬头望向雀跃不已的小宫女,那眼神不解到已称得上古怪: “你想要我的什么作为回报?” “那哪里当得起!帮姑姑的忙本就是该做的,是沾光的事儿呢!” 当不起。这三个字何其熟悉。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等对张姑姑说“当不起”,说哪有姑姑来搀扶自己的道理。可现下有别人来对她说当不起,有别人将她当作荣耀,看她就如同看见了主子,因为她…… 因为她不再是林府那个不起眼的小丫鬟,不再是谁都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低等奴婢。权力这东西神奇的很,无需任何家世背景、不依仗任何知识能耐,甚至不问是何来路,只要她握着这女官玉佩一日,她就是堂堂正正、七品的姑姑。至于她浑身上下如何狼狈,来到清淑院时迟了多久,因腹痛误了多少工,这些统统不重要。 她甚至可以赖床、一觉睡到正午。 喜欢四无丫头请大家收藏:()四无丫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8章 自怨自轻志不平(下) “慌什么。知道你着了凉所以一早我就和张依说过了,你要是养不好身子,回去怎么伺候主子?你生病嘛,总还要有个人照顾。”翡春睡在她旁边打个哈欠,先指指自己又指指窗外,“青秀都安顿下去了,有人帮咱们做活,你急什么?” “可这样不好,我们来是受罚的……我不该睡过头,我从来没有睡过头……”木棠这样急匆匆说着,才起身又捂着膝盖叫疼,还连打出好几个喷嚏。她的确是染了风寒,连嗓子眼都沙沙地痒,但这不是躲懒的借口。她该出去道歉、认错、求饶、做工,就像以前一样……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真喜欢自讨苦吃,还是害怕成了习惯。要我做了七品女官,我才不会难为自己。我先要上堂姐她家、问伯父去耀武扬威、再追究她出卖我糊弄我……哪怕、我管她是不是被迫的!如今在清淑院,更该做了天王老子,就是得横着走!” 她被翡春这篇不是道理的道理弄晕了,或是被自己的鼻塞头疼弄晕了,总之当她晕晕乎乎走出门去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不再是堆积如山的衣物,而是青秀那张过分殷勤的笑脸。她建议说该去太医院看看,目光实在真诚,木棠却觉着受宠若惊。今日的阳光很好,好像是入宫以来最明媚的一天。一排排琉璃瓦荡漾开一层层流光溢彩的涟漪,搅动她的心绪。她朝水池那边一望,忽然觉着委屈;向院外远眺,莫名觉着高兴。 所以她去了,一路或激动、或紧张,心跳得愈来愈快。她的脚步迈得轻盈,一点不像受了伤的模样;她沿着墙根走、不敢左顾右盼,生怕会被突然拿住。所以她理所当然地错过了太医院内的异样,不曾注意馨妃的掌事姑姑就在前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当中发号施令;不曾注意整个太医院几近空空如也,只余前方间或有些人声;更不曾注意那药柜前站着的原是张熟面孔。 “木棠?我听说你进了清淑院,你怎么会在这里?” 木棠猝然回过神、下意识打个抖,待看清了眼前人立刻也生出一样的疑问:“文雀姐姐不是去了审身堂……孙选侍没事吧?” “她?听说了忠文公葬礼上的变故,整晚整晚的睡不好。多谢有馨妃娘娘送来好意,我这不是又来去了。”又高又瘦的宫女快言快语罢,见木棠欲言又止,当下只是摇头,“胡姑姑谨慎,馨妃娘娘用的是最好的方子最好的药材,你嘴上把门,不要听信什么风言风语。至于你……”话到此处,木棠少安心下来,立时就带出两声咳嗽。她这来意便不言自明,文雀却讶异,“你是受罚进的清淑院,张姑姑怎么会好心放你出来看诊?” “文雀姐姐也听说过张姑姑?” “宫里那些姑姑大差不差,都是这么个德行。”她哼一声,接着好像就已经得到了答案,“你依旧还是七品姑姑?” “是,所以大家都待我很好,过分的好。”木棠哑着声垂下头,“但毕竟我才十三,才进宫,这姑姑的名头,是、是借来的,是蹭的主子的荣光。她们待我却像待主子一样,我……” “你觉着欢喜,又觉着惶恐。” “是。我想不明白。” 配药的小医女将三副药包好了递来,文雀点头谢过,又请她帮木棠也把个脉。“我其实不用吃药,过几天自己会好。我只是、她们说可以出来,我就想要出来。但是我其实不用出来……”她说到此,注意到那小医女探寻的眼神,便刻意挺了胸膛,又加上一句“但是我如今是姑姑”还加重了字音。小医女还没什么反应,倒是文雀瞬间冷了脸,拨开她就是要走。 木棠急匆匆追上前去。 “李姑姑的威风还没耍够?” “我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刚才不是说我觉着有些害怕,她们说的或许不对,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便宜都占了,还狡辩什么?”文雀冷声道,“我问你,你是怎么进清淑院的?” “我……馨妃娘娘罚我……” “罚你。”文雀加重语气,“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是生了病……” “你刚刚分明说你不是来看病的。所以看病是个借口,你就是在享受特权,在躲避责罚,即使你知道这样不对,你依然乐在其中,你根本没有拒绝。嘴上说着不明白,身体倒诚实得很。” 瞧瞧这劈头盖脸的指责,何其强词夺理!她不过这一回、仅仅这一回想照顾自己身子,怎么就成了“躲避责罚”?下意识的回绝不过是源于根深蒂固的自卑,她其实当然想好好看医问诊,这又怎么是“借口”,是“享受特权”? 刹那间浑身伤痛好像一齐发作,她想要弯腰去捂膝盖,却又记起文雀所教的仪态,这便愈发觉着委屈。鼻子堵得喘不过气,她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只赌气似的囔囔: “我不过是想做姑姑,做我本来就是的姑姑!” “现在想做姑姑,等做了姑姑就会觉着不够,还想做掌事姑姑;做了掌事姑姑还想要呼风唤雨,想要整个宫里的人都唯你马首是瞻,为此甚至向自己从前的好友下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木棠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忿,觉察出她意有别指:“你说的这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你讨厌的人。不管她是谁,我都和她不一样。” “我在给你举反面例子。”文雀忽然顿住步子,将她一直握在手中的玉佩夺过,“这东西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给自己长脸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很好玩?” 她盯着那宝贝琢磨半晌,她却只是将它放回木棠手中。 “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区区七品的姑姑就像这玉佩一样,看着光鲜,真要毁掉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你女官的身份、和这玉佩代表的是责任和义务,不是欲望和放纵!要是想靠它躺着睡大觉,那还不如趁早摔碎了干净!” 她疾言厉色如同晴空霹雳,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在木棠这才要焕发生机的枯木上。小小的火苗瞬时腾起,从脚底燎到后心,烧干了她的委屈。有股过分浓烈的情绪似酒一般蒸腾,不一会儿就充盈她整个胸腔。她在愤怒——这却是再好没有的事情。 十一岁前幼不知愁,十一岁后卖身为奴。在学会愤怒前,她早早先学会了恐惧,所以她唯有逆来顺受,从来不知奋勇反抗。而如今,名为愤怒的热火愈烧愈旺,她竟然有勇气要将那又硬又冷的宝贝疙瘩当场摔个粉碎! 她却并没有。她在愤怒中仍记着恐惧——这让她保持了难得的清醒。于是她没有哭,只是攥紧了玉佩向前走,她要琢磨那些本琢磨不清的问题。然而膝间疼痛依旧,她随即被门槛绊倒,玉佩磕在阶沿,刹那便四分五裂。 晴空朗朗,风声潇潇。她望着碎掉的玉佩,望了很久、很久。 见到木棠的第一眼,张芊尔以为她还在生气。那日自己随口说了句“她是奉了谁的令来借《千字文》”,不知怎得弄得这小家伙掉头就跑。如今再见,自然得将误会好好说清:“我并非有意作弄你,那日在开益阁只是随口一问,全无恶意。没想到会惹你不痛快。对不住。我这人不会说话惯了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昨晚弥湘给我送花卷时说到过你,芊尔姐姐。”对面倒了一丁点儿醋,有气无力翻了一筷子烩面,哑着嗓子依旧愁眉不展,“我信你,我不生你气了已经。本来我也没生你气,姐姐其实没必要道歉的。是我不好,胆子太小。” 芊尔干脆在她对面坐下来:“你有心事。在清淑院受了委屈?” 小姑娘摇摇头。 “我虽然只是个二等宫女,但毕竟在宫中年岁已久,或许能帮衬一二,就算给你赔……” “我想做姑姑。”对面突然没头没脑开了口,“我想过好日子,想过我本来该过上的好日子。” 她望着那碗又凉又坨的烩面,放弃了把它彻底拌匀的想法。 “可或许什么好日子本来就是不属于我的。我出身不好,不够聪明,长得又不漂亮,主子说我上不得台面,字写得不好看,二十天了还没学完《三字经》。我不像桃灼、和芊尔姐姐你一样,即会写漂亮的字,还读了好多书;我不像文雀姐姐一样懂那么多道理;没有翡春那么大的胆子。所以我、我想当姑姑就是妄想,就是摆不正自己的身份,就是错的,就活该被骂吗?” “……我曾经与你一样。” 芊尔没有插话,等她说完了许久,才看着那夜色朦胧的天空,淡淡开口。不像翡春因妒生恨怒其不争,不像文雀黑白分明不近人情。她感同身受,自然物伤其类。 “我也曾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好,尤其大字不识,实在贻笑大方,所以一得空就往开益阁跑。夏姑姑见我好学,格外喜欢我。她教我写字,教我作诗,教我对对子。我一直都想调去开益阁,但是屡次失之交臂。有一段时间我恨透了御膳房,恨透了每日挑水劈柴、洗锅切菜。御膳房的人也不喜欢我,觉得我自以为是、难以亲近。”她叹口气,自嘲一笑,“她们说的是对的,但我明白得太晚了。我一门心思学文章,却忘了自己不是上学堂考状元来的。如今倒好,一没能学到什么手艺,二没讨好御膳房的姑姑,明年就该出宫了,还是一事无成,到现在还得过来给信坊放晚饭的搭把手。” “但你可以回去做女学究。” 木棠说得认真,芊尔被她逗笑,随即又摇摇头。 “贪多嚼不烂,从目不识丁到学完《三字经》,内里要下的苦功可多着呢。你又不笨,何必妄自菲薄……就是自己看不起自己的意思。只是心思得用到正事上,埋头一味苦学其实是走岔了路。” “所以我不该光顾着认字,又因为、妄自菲薄,不敢去请教打扰骆姑姑,没有把那张药方拿给她看。如果不是这样,翡春就不会有机会偷走令牌,她就不会闯祸。御膳房就该好好做菜,我是主子的贴身姑姑,就该把心思放在主子身上,不能光顾着……嗯,光顾着妄自菲薄?” “光顾着自怨自艾,自己怨恨自己的错误和短处。” “那不是和妄自菲薄很像,为什么不能用妄自菲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芊尔不由莞尔一笑:“一段话里不好反反复复只用某一两个词,你以后就知道了,多的是近义的好拿来替换。再说,自怨自艾和妄自菲薄虽然意思相近但还有些细微的不同。妄自菲薄是认定自己做的不好因此而自卑,自怨自艾则是因此生出悔恨。你方才语义更多是说执着于对自己的不满,因此一叶障目,这就是自怨自艾。” “一叶障目?一叶怎么障目?人不是有两只眼睛么?盖上一只,总还有一只能看见……又为什么要给它盖上呢?” “不用这么着急。”芊尔笑道,“欲速则不达。你往后慢慢就知道清楚了。所以我说要学知识,也不囿于书本。处处留心皆学问,尤其是在宫里,能人异士多的是,向你刚才那样知道虚心请教不就很好?” “那我今天就学这两个词。自怨自艾,‘自’我会写,‘自子孙,至玄曾’,‘自修齐,至平治’,‘自羲农,至黄帝’,三字经里出现过很多次。”她说着反拿了筷子,占了小碗里的面汤汤头要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剩下的,‘怨’和‘艾’……” “你握笔不稳,手腕没有力道。”芊尔却打断她,还拿另一支筷子在她腕上轻轻一敲,“立起来些。练字要有精气神,不能有气无力。而且初学应该站起来练悬腕,否则写出来的字当然不会好看。” 这话若是骆姑姑讲来必定是道理的,可从芊尔嘴里说出,木棠却偏就要不服气:“可我每晚都练,练到二更才睡的!” “怎么练?” “先蘸些水直接在地上写,写会了再拿毛笔在腿上写,最后骆姑姑要查的时候再在桌子上、在草纸上蘸墨写。”她飞快应了,好像还有些骄傲,“这样就没有浪费纸和墨,我也没有浪费灯油……嗯,除了前几天,我生气时候写毁了几张纸。” “你是姑姑,怎么这么小家子气。”芊尔哑然失笑,“此处是皇宫,就算你夜夜点灯熬油也不会超了定数。再者良宝林圣眷正浓,就算有所短缺,只要你开口问,典功局也一定会给你补上。怎么能因为吝啬这些走偏门呢。练字就得好好执笔、蘸墨、铺纸,你光用手哪里有感觉,又怎么能练得好字?” 她这一席话何其振聋发聩,教木棠顿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文雀说女官的玉佩当是拿来用的,不是给自己长脸的,正是这意思!做姑姑是要这身份为自己所用,而非像翡春向往的那般、依仗权势作威作福。“女官的身份、和这玉佩代表的是责任和义务,不是欲望和放纵!” 文雀说的不错,她的确曾被那冰凉的小玩意攫住了心神,她的确为翡春口中的“天王老子”动了心,否则她不会大胆到私下来求医,更不会撇下别人在清淑院帮自己加班加点。她实在是做错了,她太容易被诱惑、太容易被说服,阿兄当年莫非也是如此?馨妃娘娘一片苦心,自己居然投机钻营,还不以为耻反百般开脱。若是让娘见了自己这副轻狂样子,定是要好好抽她一顿、再让她去爹爹阿兄坟上叩头请罪的! “我明白了,我该做姑姑,该照顾好主子,该安安心心用这身份去不断进步。而不是妄自菲薄、自怨自艾,然后又误了本职工作,还妄想着吃香的喝辣的,不肯好好受罚。”她如此说着,几口将冷成一团的烩面倒进肚子里,急匆匆想要走,又返回身,“芊尔姐姐,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件事。我不小心摔碎了我的玉佩,我想留它做个警醒,不想去换新的,但是碎玉又不好随身带着,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左右我快要出宫闲来无事,我帮你打个络子好了。”芊尔点头而笑,她的面目映着在夜色昏黄的灯火,看来何其温暖而柔和。不同于王二丫头的奉承、青秀张依的巴结,她说这是歉意,和代替弥湘的一份关切。 于是木棠更不再妄自菲薄、自怨自艾。 皇宫内苑从没有真正的万籁俱寂。仲夏的晚风会吹散乌云,而这个春夜,你能听到抽穗拔节的细小声音。 喜欢四无丫头请大家收藏:()四无丫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章 月梅香冷水流深(上) “别把偷拿枇杷叶的事儿说出去,何姑很凶,会打人的。”王二丫头小心叮嘱。 “何姑从前做姑姑的时候,听说比张依还要恐怖。你离她远点,惹了她我可会见死不救的啊。”翡春郑重警告。 “咱们院子里有位大家都唤何姑的,年纪大了,脾性难免古怪了些。如有冒犯还请李姑姑多担待。”张依殷勤陪笑。 “你是外头的姑姑,何姑很想再出去,所以她若见到你、知道你的身份必定激动,到时候我们也不一定能拦住。”青秀忧心忡忡。 进入清淑院的第三天,木棠见到了何姑。当时正是午间,她因饿得腹痛难忍,便去找青秀讨了两个白面馒头。刚出门,连热气都没吞进肚里,她就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怪叫——是个老宫女,面黄肌瘦,额上满是皱纹,全靠吊着的一口气勉强挺着身板,整个人犹如一只空麻袋,似乎只消一戳便会颓然倒下。周身衣衫却收拾得甚是干净,虽有补丁但无污迹,连头发都一缕缕编好拢得光亮。就是这样一个外强中干的人,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蛮力,健步如飞冲上前来,抢过馒头一肘将木棠撞倒在地—— 四周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头。 老宫女别过脸去,将馒头挡在衣袖后大口地吞咽,转眼间便吃得干干净净。她喉间滚出一声含混不清的怒吼,目眦尽裂地瞪着倒在地上的木棠,指着她破口大骂。什么胆大包天目无尊长饱食终日碌碌无为无规无矩败坏风气,把她说得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一般。如此的癫狂疯魔,不是那位何姑还能是谁? 若是从前木棠或许会被骇到,但如今她已非吴下阿蒙。拍掉身上灰尘,她当即站起身来,学着儿时邻家秋婶骂街的架势毫不客气地怼回去,而且专拣痛处下嘴。何姑的心思,就是前几日她误入歧途时的心思,因深陷困境无法脱身满怀怒气,又自恃身份尊贵以为可以随意欺凌他人。木棠想像文雀一样骂醒她,可功力尚浅,废话太多,倒是把何姑越骂越怒。尤其是最后那句“做错事你就认罚!不服出去找你主子说明白还以为自己是姑姑呢!你半个姑姑都不算!”竟骂得何姑一屁股坐下去捶胸顿足地嚎哭起来。 身边所有人默默向外挪了一丈地。木棠更是傻在了当场,手足无措。她挠挠头又半蹲下来,想去拍拍何姑的肩膀可又觉得不太妥,这手举在半空是收也不是落也不是,倒是给了何姑可乘之机。她满把拽住了将人一扯,把木棠直扯到自己面前来: “哪能怪我呢。她做出那种事情来我难道帮她藏着掖着,那是掉脑袋的大罪啊。我那是救她的命!这个恩将仇报的王八羔子!” 何姑这话匣子开了就关不上,木棠却听得心下一惊。她忙四下环顾一圈,所幸并没有人往这边看来。何姑方才说“掉脑袋”,莫非有什么秘辛?如若自己能将功折罪…… 想到此处,她忙将人赶进东耳房,阖好了房门正欲细问,何姑却只贼眉鼠眼地瞅着她,半晌不发一言。 “你刚不气得慌吗,怎么不说了?” “我知道你。”何姑嘴角弯起一抹有所图谋的坏笑,“你是来受罚的姑姑。想听故事可以,不过得给钱。” 是个陷阱。木棠心下着恼,也不多说转头就要走。何姑忙将她扯住,连声软了言语:“小女娃急什么呢,来来来坐下坐下。我要的不是那货真价实的黄金白银,只要你把我从这儿弄出去就成。” “我没那本事。” “有人有,你把我给故事原样讲给她,她会放我出去。”何姑说到此,有意做一个很长的停顿,“这故事原本四年前我就要说了。今日对你、我只说大概,具体细节我要当面再禀告。现在,你一字一句,听仔细了。” 四年前的盛夏,天气阴冷得反常。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咸和宫内烟腾雾绕,总使人昏昏欲睡。何艳放了青纱帐幔,捧了香筒本要出门去,勉美人便是在此时叫住了她。雨滴簌簌,已在门边溅湿她的裙脚,她不等主家吩咐,自己便理所当然答话: “今日大雨,皇帝陛下不方便来;主子又在坐月子,怎么也该用不上这香。奴婢去熄了它,免得……伤身。” 她最后那两字念得很轻,又一带而过,淹没在雨声中自不会让不相干的听了去。勉美人在床头缓缓坐起,眼神由慌张,渐至落寞: “你将香筒留下。 “你,走罢……” 那声音轻缓懒散、低沉暗哑,带着潺潺雨水亦洗之不去的娇憨,落在何艳心底却是彻骨的冰寒。手中香气氤氲,越凝越浓,原本清冷的梅花香气,却在她往后一场又一场的噩梦里逐渐粘腻腥燥。 回到清淑院的第二年,她开始咳嗽。 “可该受天谴的,明明是她唐倾姚!”何姑咽回两声咳嗽,咬住牙嗤声冷笑,“若不是我在清淑院里勤加浣洗衣衫攒着银钱,又借来那些华服首饰……她当年不过一个小小舞女,哪有受宠获封的好时候。她做了主子,我给她做掌事姑姑,鞍前马后稳稳妥妥照料到小公主安然降世,她便用不上我了,要将我一脚踹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她将手中的茶杯握得愈紧。 “自己做下亏心事,倒怕我口风不严,误了她锦绣前程,竟狠心将我又扔回这腌臜地界,明知道……”她说到此处,忽而咧嘴一笑,将那张遍布沟壑的面庞猛然堵到木棠紧眼前,“你知道她做下多大祸事?抄家灭族,千刀万剐犹嫌不足。她堵了我的嘴,我却偏要宣之于众!我今日便告诉你,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复又是止不住地咳嗽。那馥郁深厚的香气好似已尽数长进她肺里,生根缠绕带着雨雾绵绵寒意,让她吐不出放不下,要断绝她每一口呼吸。 可她还记得初识此香时的欣喜:“何等好名!”她曾由衷赞叹,“月影浮水去,寒梅暗香来。既兼文气,又不乏闺房情趣,是你爹爹取的好名?” 尚且只是御女的唐轻姚低垂了头,看不见面上情绪。她俯身深吸一口气,接着扇手咳嗽说太过刺鼻。那时她如何知道这是让她们扶摇直上的不二法宝,又何曾觉察这月梅香内暗含的杀机。 “可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了……” 月色如晦,阴雨缠绵,勉美人湿透一身喜服回到佛堂,先尖叫出声摔了香炉,又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文雀冒雨小跑过庭院,正听见这般嘈嘈切切的悔愧一遍又一遍响起。脚下香灰倾覆,她便先清扫仔细,又去解开灯罩引燃一支线香—— 勉美人几乎是立时扑过来,将其折断吹熄。 “嘘。”她神神叨叨,在唇边蜷起一根手指。 “不要。”她抬起一双媚眼,泪水同檐角雨珠一同跌落。 “别害他。”她一字一句端得郑重,还跪下身去要行大礼叩拜。 文雀捏着手里半截香头,半晌扶她不起,正当手足无措,幸有胡姑姑及时赶来。她见到那一等女官的公服,眉眼忽然就变得笑意盈盈:“艳姐姐。”她这么快快活活地招唤,“我将月梅香熄了,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好好过日子,你用不着回清淑院去避风头了。陛下不会有事,陛下……” 她摇晃着身子回身看向佛龛,笑得一时直不起腰。 “咸和宫没有佛堂。”末了,她突然正色道,“本宫初挪去咸和宫的时候,后殿本有座佛堂,可本宫不稀罕。陛下知道了,便叫人给改做了书房。兴明宫三宫六院的,可就只有咸和宫,是陛下亲自主持修缮。他还题了字,是什么……什么来着,好复杂的字,艳姐姐认识,本宫读不来,可陛下说没关系。好复杂的两个字,一直挂在那里,我从来也不觉得奇怪。”她说起先帝时那些遥不可及的往事,面上渐渐漾起笑意,她四面回顾,眸色又渐渐冷峻,“这里不是咸和宫。你不是艳姐姐,这是哪里?” 她实在无需有此一问,如此古怪的布局,如此逼仄的庭院,如此偏僻的地界,自然只能是只入不出的冷宫。这左配殿只北间辛辛苦苦隔出个出间小小佛堂,往南厢房也只摆了一张不大的床;右配殿两间库房,打点整齐了家当也就能凑半面墙;正中三间堂屋,西间养着的这位勉美人疯病发起来就没完,大半夜仍不愿回屋就寝;东间歇着的那孙选侍看着地上刚熬过两道的苦药,趴在窗边正抵着难受劲望眼欲穿。 所以曹文雀先回去伺候另一位主子,留下胡姑姑不知与勉美人说了些什么,但没过多久人也穿着喜服湿漉漉地乖乖进门来。她不过才坐下,热茶刚捧在手里,又忽而揪住了胡姑姑,急不可耐:“找宋至……要去找宋至。”她哑声反复念叨着这名字,目光四下流转,茶渣随手一扔就要站起来“他手里的药方……要毁了,不!也、也杀了他?” 她说着打个喷嚏,好像连自己都被这等恐怖的念头吓住。对面孙御女接着被药渣呛了嗓子;文雀一时着慌转了两圈寻不着茶壶;独胡姑姑不动如山,搭上两只手缓缓压住她落座。先用张干布包住她湿漉漉的头发,又捏了腕上搭着还冒着热气的湿面巾擦净她的手脸,勉美人便规规矩矩坐在那儿不说毁啊死啊的事了,只松松快快扬声唱起歌儿: “正月里雪落哟,孩子裹紧棉被—— “二月的白梅是黄色花蕊—— “三月三有兰汤曲水,清明天且看暮雨霏霏—— “孩子啊快出门去玩湿衣裳,青葱春光怎能轻易浪费—— “夏夜哟打起旱雷,归家来已经天黑—— “我的孩子啊在怀里入睡,茉莉香的清风你缓缓地吹——” 她抱着襁褓里的儿子,用如水般清丽的声音悠悠哼唱这歌,那周身蜡黄的孩子却死在她怀里;她为年幼的女儿梳发,用略带沙哑的音调断续也唱起这歌,晓儿拍手直笑,咿咿呀呀跟着她鹦鹉学舌。艳姐姐于是写了更多的短词,她在没有月梅香的庭院里唱起一首又一首的清曲,咸和宫就探进来一个又一个小脑袋。五皇子和晓儿年岁相仿,总是听不了多久就要一步一摔闹腾追逐起来;三位年长些的小公主惯爱看她随歌起舞,还要将自己厚重的华服锦缎换成不合规制的艳丽纱衣,她们踮起脚尖来转圈,好似逐风的蝴蝶;连三皇子有时也跟着一起边跳边乐;彼时尚未出宫建府的永王会在皇帝不在的夜晚偷偷地来,那失去了亲生母亲的半大孩子总站在窗边,就听她拍着晓儿的背,唱起这哄睡的歌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可那些孩子如今已尽数散了,那些快活而稚嫩的面庞便是在梦中也不再出现:五皇子随她的儿子去向往生;三位公主中已有人嫁作人妇;三皇子的痴傻之症仍未好转;永王登基做了新帝,更不再往这审身堂来。 时节更换,茉莉香的风断了,窗外是一场又一场下不尽的雨。 她在这雨里弄丢了她的晓儿。 胡姑姑要来换下她的湿衣,她却蜷起腿缩上床。眼前珠光迷蒙,烛火在泪水里斑彩辉耀,她举起火红的袖子,一时欣喜到忘情,一时又悲恸到失语。正红嫁衣,这是帝后大婚的仪制;椒房之礼,当年又是何样情深意厚。可这一切,岂非正毁在她自个的手中? “奴惶恐。” 大婚之夜,她跪伏先帝脚畔。他亲自蹲下身,要紧紧拥她入怀: “往后是妾,是朕的后宫;不再做那低贱舞女,不再是奴仆。” “妾有罪。” 山陵崩那日,她颓然倒在病榻前。他回光返照仍挣扎起身,要郑重握住她的手: “你是朕的妻……莫提那月梅香……只有些事……且取纸笔,你附耳来……” 他提着一声声破漏的气息,末了却在她耳畔促狭一笑:“总还是这、小儿女娇俏模样,轻易便红了面庞;似那、红茸一唾,檀郎谢女……梁帝、一去嫁衣在,归霞帔拖蜀帐昏……红脸庞,火嫁衣,你多笑笑,很好看。” 所以她带着哭红的一张素面,穿着陈年的喜服去送葬出殡。如今她又带着冻红的两团红晕,穿着湿漉漉地喜服抱腿缩在床上,时而嫣然而笑,时而泪雨不休。对面那世家女儿毕竟少不更事,便是见她几易神色,依旧放下药碗要心生羡艳: “若我能得陛下如此真心以待,便是如她一样疯疯癫癫沦落至此,倒也算是值得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曹文雀以为这孙选侍也悲伤傻了。她接着立时便为弥湘每日送来那两个鸡蛋惋惜。那鸡蛋水润润的,内里是流着黄的,她转手递给胡姑姑,胡姑姑转手就奉与那俩傻主子。孙选侍还好说,毕竟尚在病里,可勉美人……她又念起“有罪”,又说起疯话,可若她所言实则不假,那精心侍奉这样犯有十恶不赦之罪的主子的自己,是否也是罪不容诛? 烛火摇晃,雨声嘈杂,她锁紧了门窗。勉美人一声声忏悔被锁在门内、淹没在雨里,或许将不会传与旁人知晓。 “或许”。 喜欢四无丫头请大家收藏:()四无丫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