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魂仙师》 第370章 先上路再说 “我国的意志应当表达得很明显了,甫来的殿下。” 沉闷气氛中,头戴亮银纹饰的文官上前一步,昂首挺胸朗声道: “如晋乡执意窝藏夺取神物之贼,我滇南誓不罢兵!” 为了更有气势,文官的额角都露出青筋,气势确实足了,但气氛却更沉了些。 “了然,了然。” 真正打破这种沉闷气氛,让议事厅内众人心情稍微舒缓一些的,便是此刻出言、举手投足尽显洒脱却始终不失优雅的甫来郡王。 在这种严肃的场合,能有一位同时兼并这两种气质的人在,会让谈话的气氛稍微舒缓。 “我们这边国书上写的也明白,贵国边境如今的情况也不再赘述,只是今日小王来也替我之尊神使问一句…” 刘慕将视线从文官脸上移开,同一时间,除了打扮做侍卫的阿泠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跟随他一同投向整个厅内的最高位。 说那是王座,也并非金碧辉煌。 看上去也就是规规矩矩的一张玉雕座,玉色暗沉居然有些泛紫,不过若是有人对雕刻纹饰感兴趣,一定很愿意趴在旁边好生欣赏一番: 精巧无比的工艺染上些许岁月斑驳,诉说百余年前工匠之神工。 至于浮雕的内容,街上随便逮一个人都会告诉你,讲的是“蛊母开天”。 这种场合这样的文物无人敢分心欣赏,尽是因为那张古老玉座上坐着的老人。 老人面容慈祥,即使是坐在玉座上,也显得他身形矮小佝偻—— 但在场没有一个人敢轻易抬头与他直视,并非是碍于他的身份和地位,纯粹是那股无形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威压所致。 那是完全脱离凡众生灵的层次,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存在。 毫无疑问,这股无形的气势已经完全压过了刘慕一头,但他还是毕恭毕敬地起身,腰板挺直了,不卑不亢道: “边境战火蔓延,百姓众生流离失所,饥荒疫病肆虐——这当真是蛊母天尊的意志所向吗?” 话语一出,满堂俱静,所有人屏气凝神看向玉座之上的蛊母神使裘万里。 刘慕这话究竟是在质疑谁?蛊母神使还是蛊母本尊? 重要的不是这句话是由刘慕说出口的,而是此话是借他之口、表达了甫来方面——兽神使的质疑。 滇南一方,神使被如此当众质问,本该有文官上前代神使呵斥、众蛊师侍卫也该略作威慑,可当下却无一人擅动。 因为听到这话的第一时间,他们也意识到了话语指出的关键问题,战争持续了近两年,可人们从始至终都未见到过来自神灵的谕旨。 阿泠昨夜跟刘慕已经私下讨论过此问题,神灵是如何降下神谕的? “简单粗暴地解释,那就是‘异象’。” 例如,兽神降下谕旨之时,据传闻万兽宗上空有万鸟来朝,皇城四周众兽奔腾。 他每次都恰好错过了这等场面,但意思是那个意思,所谓异象,便是凡间众生力所不能达,一旦降临,人们便知道那是属于祂、祂们的意志。 这是一种征兆,是身份的象征,亦是神威之体现。 蛊母降下谕旨又该是什么样的场景?他不知道,这两年来滇南众生恐怕也不知道。 因为两年来,除了忽然入侵的窃贼和燃烧的战火,便没有什么传遍天下的神灵降旨之兆。 刘慕当众传的那句来自兽神使的话,说白了意思就是,从头到尾大伙儿都没见着一次“神谕”,难道就是仅仅因为你蛊母神使一句话,便打了这两年仗,搞得周边诸国也深受影响? 说这话腰板挺得直很不容易,但所有人包括玉座上那位,都清楚刘慕是为谁传的话,接下来要说什么要做什么,都要好好掂量掂量。 “自我国发兵至今,两年之久——” 蛊母神使缓慢起身,无形的压迫瞬间在厅内弥漫开来,如同无数只不可见的大手,将每个人的头都使劲往下轻轻一摁。 “战争旷日持久,即使到了今天,滇南也从未侵占晋乡半寸土地。” 裘万里面带微笑,佝偻的身躯明明是比刘慕矮上许多,却偏偏让后者感到自己是在仰望于他。 “打了这么久,死了不少人,折了许多银钱,毁了长期建立起来的商线,就连甫来的百姓都开始饿肚子了——实在是心里有愧。” 话语间,他已踱步至刘慕跟前,竟是对着眼前小辈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刘慕全靠阿泠提前渡来的灵蕴强行镇定下来,可面对这位老人,手脚还是止不住的发软,他也同时欠身,面上丝毫没缺礼数。 “但。” 仅一个字,便让宽阔豪气的议事厅彻底冷下去,温度骤降之际,阿泠敏锐地察觉到,这刹那,四周似乎传来了阵阵骚动。 传入他耳中的音声,并非是身形庞大之物所致,相反似是数不尽的微小存在,一个挤着一个,从整个大厅的地下、天上甚至周遭墙里传来。 他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立马回忆起当时翻过横剑山第一次看到这位老人的场景。 “滇南所失之物,乃是真真切切的神物,是无上源母留存世间的神迹,是连通祂和我们的至关重要之物——” 裘万里脸上的慈祥已经荡然无存,他的身形在刘慕眼里迅速拔高,气势足有千百丈,音声震耳欲聋: “若换做是甫来,发生此等事,难道还需要神灵放下颜面亲自降下‘夺回’的命令,而不是主动去夺回连接祂与众生的神迹?” “当真如此,祂何至于在世间选定代行者,众生若不为神分忧,有何存在的意义?” 滇南所有蛊师、文官以及一众信徒都已跪拜在地,唯有甫来一干人等不知如何应付此等场面。 阿泠灰布下的眼眉微微一皱,想到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过意思差不多的话。 “晋乡一日不交出渎神恶贼,将神物一并归还,滇南便一日不停,哪怕就在那边境战场,杀到世间只有一个晋乡人。” 态度已经表达得足够明确,这话说完,大厅内无形的压迫便立刻散去,甫来使团所有人都暗自缓了一大口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没什么好再谈的了,接下来甫来使团以刘慕为主,也只能走个章程,把来自兽神及其使者的期盼彻底表述清楚,场面上至少不要落个不欢而散。 “哎呀,看来搬出阿璃她娘来也不好使啊,除非她亲自来一趟劝劝了。”回到滇南为使团准备的下榻处,刘慕往床上一横便对阿泠抱怨道。 见阿泠沉默不语,他又自顾自说道:“那东西想必是十分重要,都打到这个份上了,阿璃她娘居然还不打算亲自介入一下.....甫来那么多工厂出的货,晋乡和滇南一直都是倾销大头啊,在这么下去,咱们自家恐怕都要不少人饿肚子了。” “那我今晚便出发罢。” 刘慕一听,立刻从床上跃起来,问道:“去哪儿?” “战场。”阿泠沉着道:“我在想,这事不太对劲,应当是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细节。” 比如说,什么人能够闯入滇南神使禁地,又能在裘万里追杀之下逃往晋乡,偏偏踏上晋乡国境内,那人连带神物一块儿彻底消失了。 然后呢?然后裘万里也没有像北桦那样,振臂一呼便倾国之力与晋乡来个你死我活,反而是你来我往地打了这两年,似乎主要还是以“威慑”为主。 先前在议事厅的时候,阿泠便在想这事了,横竖现在也没有掌握面具生灵具体行踪,也没办法确定它们究竟参与这场国战没有,干脆不如就走一遭。 他嘴上这么告诉刘慕,实际心里想的是,若当真某人在为自己安排一条既定之路,想要验证,那么现在看来这一脚似乎不得不迈出去了。 比方说,若他到了战场或是进入到晋乡境内,事情便有了转机,那便有意思了,岂不是显得滇南和晋乡这两年国战打的,像是在等他到一般毫无意义? “总之,先上路,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第371章 入此局中 “别挤,挨个排好!” 身着轻铠的男人吼了一声,顿时惊起一片鸟雀。 他这身打扮在这树荫环绕的村落中颇为显眼,和村口大树下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轻铠有些遮不住他肥大的身躯,被浑圆的肚皮顶成了个斜坡,看上去十分滑稽。 他便是聚在这里的所有人中最为“宽厚”的,那些身着破旧麻布衣裳的男人们,难说能不能挑出来比他稍微瘦一丁点的。 男人一边走,一边有意无意晃着手上的长鞭,于是将衣衫褴褛的村中男丁围住的十几个士兵,便同时往地上扥了扥长枪,使得人群的嘈杂顿时消散。 紧接着就是阵阵稀碎的脚步声,伴随尘土飞扬,很快原本松散的人就自觉排成了整齐队列。 男人对此很满意,显然这座村庄的征兵令很快就可以完成,稍晚就可以向上边交差。 他点指数了数人头,眼角鱼尾纹便绽开,人数比他预想的还要多,晚上不说定能得到些额外的奖赏,美美喝上一顿。 忽然,他手指一顿,眼角皱纹“转移”到眉间,咕哝道:“怎么还有个瞎子?” 被他指着的瞎子微微侧了侧头,像是知道男人在指着他似的。 瞎子前后排着的人见状,便悻悻地和他拉开了距离,显然没有人愿意沾上麻烦。 “我不想打仗,我不想打仗!” 突然,有人声嘶力竭地从队伍里跑出去,他似乎是想趁着身边守着的士兵不注意,从人群中跑出去。 几道寒芒一闪而过,没有人会在这时傻到去帮他,即使是从小相识的邻里乡朋。 “我老婆还怀着,老母又病重,我要是死了,她们咋办!” 那人被两杆长枪交叉着摁在地上,似是极为不甘,他面带哀求转头,却只看到了肥硕兵头冷漠的眼神。 “耻辱!”着轻铠的男人便是这征兵队伍的领头,此刻慢慢走到逃跑那人跟前,一边缓缓从他那腰间抽出了把短剑。 他高举短剑,嘴里唾沫星子直往外喷:“神使有令,你们是为神而战,父母妻儿都会受到蛊母的庇佑,私逃兵役,无异于判神!”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在场诸位心里透亮,兵头举剑之时,就已经有人别过头去了。 就好像没人敢看村口,恨不得捂着耳朵不去听那里传来的凄惨呐喊。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被身边身怀六甲的女人搀扶着,即使没有横在他们面前的长枪拦着,这两人又如何赶得上那把短剑呢? 这边的叫声一下便没了,人头咕噜咕噜地滚到了一边。 “快扶着尕娃的婆娘!” 搀扶老人的孕妇怀胎正虚,哪里受得了丈夫毙命的场面? 村里留下来的老弱跑的不快,那女子仰面摔倒,不过多时,身下便淌满了血。 拄拐的老人当场跪了下去,将额头抵在儿媳的额头上,嘴里不断颂念神灵的尊名。 可念了好一阵,直到那孕妇脸上已经没了半点血色,神灵依旧没有以任何方式回应。 “还有人要跑吗?” 兵头冷漠地笑了笑,看了一圈“自愿为神参战”的村中男丁,无一人敢与满脸鲜血的他对上视线。 “孬种!” 费力地将短剑往剑鞘里收,却发现怎么也收不回去。 “哎呀,连把剑都收不回去,还有脸骂别人孬种呢?真他娘丢人啊,白瞎了你手中好剑,要不送我?” “谁?!” 兵头恶狠狠地回头,只见许多人面色惶恐往两边分散,只留下先前那个瞎子背对着他挺腰负手而立。 “他走过来了,还不动手啊…?” “急啥,刘兄说就这个姿势,保持片刻,‘高手’风范就会尽显无遗。” 兵头气冲冲扒开沿途挡路的村民,怒喊道:“那瞎子!嘀咕什么呢?过来!” 此时再没有人敢离瞎子再近哪怕一点,他们压根跟这眼睛灰布的年轻瞎子不熟,犯不上搭上自己的命。 瞎子看上去有些瘦弱,兵头爆满青筋的手似乎没费多少劲,就将他衣领一把薅住提在半空。 “瞎子,你刚刚在我背后嘀咕的什么?大声说出来!” 令人意外的是,瞎子脸上并没有丝毫恐惧和慌乱,反而是一脸轻快地笑着。 兵头将他眼上蒙着的灰布一把扯下来,这人长的平平无奇,很寻常的滇南人长相。 “我说,”瞎子双眼紧闭,一脸嬉笑道:“我看上你那把剑了,剑不错,但你这种人手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兵刃?哪来的?” 所有眼睛都看着,这瞎子居然一点儿都不怵自己,要知道等这些人正式入了伍,他便负责最开始的操练,此刻被瞎子折了面子,以后还怎么带兵? 兵头怒不可遏,将瞎子一把扔在地上,短剑指着他对众人道:“都睁开眼看好了,此剑乃是小神使尊上于边军巡视之际,亲自赐予我手,此等神使物件,与将军佩剑一般,有先斩之权!” “尤其是对这等渎神罪人!” 瞎子打了个哈欠,被摔在地上似乎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反而用手撑着半边脸,摆了个舒舒服服的侧卧姿势笑道:“渎神?谁啊?我?我一句蛊母都没提,倒是说了两句你配不上这把剑——” “哎呀,难不成你把自己当神了?” 兵头哪里见过这样猖獗之人?肥硕身躯上前一步,提剑照着瞎子脖子便斩了过去。 周围所有人都忍不住闭上了眼,心里默念蛊母尊名,希望这个跟他们相处不久年轻人能得到祂的宽恕,去往祂的神国—— 剑刃落在瞎子脖颈那一刻,兵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人头落地,他刚刚一晃眼,好像看到了瞎子把眼睛睁开了。 “别挤,挨个排好!” 身着轻铠的男人吼了一声,顿时惊起一片鸟雀..... 兵头的目光略过此次在村中寻出的壮丁们,对这数量颇为满意,只是他心里莫名觉得,这场景是不是有些熟悉? “居然还有个瞎子?算了,凑数也不是不行....”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个蒙着眼睛的年轻人,忍不住嘀咕了两句。 他跟几个维护秩序的士兵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看紧些,摸了摸腰间别着的皮鞭.... 咦?皮鞭? 他当时“哎”了一声,心想自己腰间的那把....呃,那把...那把什么来着? “头儿,怎么了?” 离他最近的士兵谄媚地问了两句,他便顺口一问:“奇怪,我好像有什么东西忘带了?” 士兵认真打量了他一遍,这才仔细回道:“头儿,精神着呢,将军赐你的铠甲、教鞭都在,堪称威武。” “是吗?” “您是将军身边的爱将,连小神使都夸过您练兵的本事,咱哪敢蒙骗您呐。” 兵头似乎觉得这人话有些多、声音有些大,当即低声呵斥道:“就你话多!” 趁他们说话的时候,壮丁里有一瘦弱男子满头大汗,眼里满是慌乱,低眉顺眼,似是有了什么打算。 正当这瘦弱男人拔腿要跑的时候,却感觉袖口被人猛地一拽—— 原来是那个瞎子。 大概十天前,村里来了一个流浪的瞎子,这人长得平平无奇,却怪让人觉得面善得很。 人虽然瞎了些,但好在年轻,也有点儿力气使唤,这十天在各家辗转领些不用到处走动的力气活儿,用以换些米粮。 虽说只有短短十天,可村里人也慢慢习惯了这个瞎子的存在。 说来也怪,这瞎子没打算长住,也不像要马上走,倒让人觉得,他好像是在这村里等什么人一样。 不过这瞎子究竟为什么要来这,现在也不重要了。 边关打了两年仗,村里人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如同他们一般的凡夫俗子,个人在战场上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但只要把人头数量堆上去,对方也不敢小觑。 他们不是去打仗的,他们是去凑数的,迟早有一天,凑来凑去,只要还在打仗,数总有不够的一天,迟早就会从他们村儿开始找人来凑。 “瞎子,你干什么?!” 拽住他的瞎子微微一笑,低声道:“你可想好,要是被抓住了,你怀胎的妻儿和得病的老娘该如何是好?” 瞎子指了指村口的方向,那里站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妇人搀着拄拐的老人,四眼含泪望向这边。 远远的,瘦弱的男人和她们对上了眼神,似有千言万语梗在喉间。 “这会儿跑就是叛国叛神——你觉得会是什么下场?” 第372章 李令 “弟兄,弟兄且慢。” 瘦弱的男人身上穿着与他身形有些不匹配的甲胄,明明是这么不合身,使得他跑一步都有些难受,他还是快步追上了前边那个灰布蒙眼的瞎子。 奇怪的是,明明是个瞎子,别人叫他的时候,他还是习惯回头。 更奇怪的是,明明是个和他一样瘦的瞎子,怎得着上那身甲胄显得那般轻松,整个人笔挺着比周围所有人都精神许多。 “怎么了?” 瘦弱男人和瞎子并排走着,他不是不想接着往下说,而是得先把气儿喘匀了再说。 他们两个恰好走在队列的中央,所以外围的兵头和几个手下老兵并没有察觉到这俩人在说什么。 “方、方才....填名的时候,多谢弟兄提醒。”他喘过了气,便立刻向瞎子道了谢,“我叫艾嘎,若不是弟兄开口叫住了我,我恐怕真会一时想不开.....” 征兵队来村里的时候,艾嘎便知道自己逃不过这命运,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决心,为神灵和国家献出一切—— 但看到大肚妻子和年迈老娘那不舍的眼神,艾嘎顿时心生了后悔,居然一时想不通想要逃掉。 逃掉的后果他清楚的很,就跟瞎子提醒他的一样,是叛国,更是叛神。 他老老实实穿上兵胄,练过之后战场,到时候也不一定说就非得要死,但一旦背上叛国叛神的罪名,就算不会被当场格杀,也不会有更好的下场。 如果真跑了,那他家人的下场想必也不会很好,就算上边不打算追究,最终也会被他“叛神者”的名头拖累,最好的结局也起码是被赶出村去,流离失所。 如今他老老实实跟着上战场,那么他家里妻子老娘会收到一笔还算不错的银钱,起码能够让妻儿顺利诞子,也能让他老娘剩余的日子不愁饱腹。 想通了之后,他便立刻理解了瞎子的一番好意,心里十分感激,无以为报,起码当面道个谢。 “无妨,当初艾嘎兄弟家里施舍过一顿粥饭,你的妻子更是帮我扎了一只草鞋,实在不忍看你一时想不通。” 瞎子的语气让他觉得很温柔,说话之时让艾嘎如沐春风——但他之前见这瞎子的时候怎么没这感觉? 艾嘎想,一直这么瞎子瞎子地叫恩人实在不礼貌,于是便问起了瞎子的名字。 “我叫李令。” “再谢过李弟兄!” “不必客气。” 这时兵头似是看到这两人在有说有笑,当即一皱眉,扯着嗓子吼道:“那个瞎子!还有那只瘦猴,还有工夫闲聊?待会儿先操练你俩!” 李令和艾嘎当即闭嘴,跟着大部队一路行进至最近的兵营。 到营时已是深夜,兵头和几个老兵看上去倒还精神着,可刚从村落里征来的新兵却一个二个跟丢了魂儿似的。 “瞧你们那副孬样子!”兵头不屑地哼了一声,抽出腰间皮鞭来抽得一声炸响,“都起来!列好队,点数之后领牌,今天才算完!” 众新兵这才列好队——说是新兵,实则也就是刚刚放下家中农活的村落农夫。 滇南多密林,田地稀少,但这村落还不错,算是有粮田种,村里也靠采药做营生,但尽管如此,还是个个面黄肌瘦,像是没怎么吃饱。 兵头说的领牌,实际上就是各自另一块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儿,随时都要贴身带着。 到时候上了战场,难免会有人身首异处难以辨认,这牌子便起了作用,届时也好一并拿回家乡告丧,其家人好去领抚恤。 领了牌之后便是分帐,这村落征来不足四十新兵,几乎是村里看上去头发没花白、四肢完整的男人都给拉进来了,刚好分在一帐。 这么多人跑了一天,挤在一个帐篷里,那味道能好到哪儿去? 艾嘎捏着鼻子,在人堆里找到了李令靠了过去。 刚靠过去,他便发现这瞎子怎么看上去还挺轻松的,脸上并无油渍汗迹。 堆着笑再靠近些,他甚至觉得瞎子周身的汗臭味都淡去不少,这便想起这路上都没怎么见过瞎子露出疲态。 难道这瞎子看上去和自己一样面黄肌瘦,实则身体还挺不错的? 想着,他觉得李令身边臭味确实小不少,情不自禁凑地更近了些...... “艾嘎弟兄,能别这样吗,怪恶心的......” “啊!对不住对不住,只是觉得李兄弟身上挺香.....我们村也曾出过练蛊的蛊师,身上也是有股异香,莫非李兄弟也曾练过?” 身边有人顿时闻声看了过来,蛊师在滇南常见,但在这种偏远林中村落却是稀少。 归根结底,蛊师也是灵修的一类,只不过因其术法特殊、又信仰“源蛊母神”在世间得了个响亮外称,终究还是要看先天资质和后天培养的。 这等偏远村落,好几十年说不定都难得出一个蛊师来,所以一时间大家都有些好奇。 李令明明是个蒙眼的瞎子,却好像知道大伙儿都在看他似的,当即咳嗽一声有些不自在道: “体质特殊罢了。” 李令解释了一声,便插空躺下去似是睡着了。 这解释倒也还让人想得通,若这瞎子真是蛊师,哪能和他们一起挤臭帐等着明天挨训呢? 艾嘎见状,也不好打扰,今天跟着赶了一天路,双腿酸疼无比,一躺下,即便帐内味道感人亦拥挤无比,却还是立马睡着了。 但他确实睡得不好,梦到自己妻儿正值临产、老娘年迈又不好走动等等,没多久便惊醒了。 这一醒便再也不好再睡着了,因为帐内鼾声如雷,比帐外雨声还热闹。 艾嘎想辗转,这帐内确实也挤得不行,四十来个老乡一同挤在一堆,起身想上个茅厕都难得很。 他好不容易走了出来,瞧见帐外下雨,四周也无人值夜,便打算随意找个地方解决便意,却在这时看到不远处,似是有一抹白影闪过。 什么东西,好像是个人,看那姿态,好像还是个女人? 军营里哪来的女人?灵修? 四下无人,艾嘎好奇,冒着雨便想上前看看。 “我就知道,夫君肯定喜欢这把剑。” 营地角落中传来女声,艾嘎心里一惊,还真是个女人? 他有些好奇,又不敢离近了,便躲在最近的帐篷边上,朝外边微微探头。 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让他震惊的不是那个身着清凉的靓丽少女,而是蒙着灰布的李令。 李令靠在一棵树下,完全不在乎身上已经被雨水打湿,他似是在那里等了那少女很久了,手中还在把玩翻弄着什么东西,在雨中闪出点点寒芒。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艾嘎心想,自己睡得离李令不远,睡着了也就罢了,怎么刚才醒来也没有察觉到李令不在了? “唉,田姑娘,果然是你......”李令叹了口气道,“我见着那兵头身上别着这把剑就猜到了。” “嘻嘻。” 那姑娘艾嘎没看见正脸,只听其笑声如银铃般动听,不禁想起自家妻子来,顿时低头就是一声轻叹。 这一低头差点没把他吓晕过去—— 只见他眼前赫然出现一对儿光洁如玉的脚,顺着被雨水衬得更加白皙的双腿往上一看,正是刚刚跟李令说话的那姑娘! “夫君,有人偷听我们说话~” 艾嘎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好像有无数只细小的虫堵住了喉咙。 随后他便知道了,原来不是“好像”,一只只不足指甲大小的虫子顺着他舌根爬了出来,他不知道这些虫长什么样,只知道自己嘴里奇痒无比、又像是生咬了一口辣椒痛入脑髓。 他不受控制颤抖起来,正好看见那姑娘俏丽带笑的脸上,长有一对冷漠无比的双眼。 “别难为他,待会儿我让他睡过去就是了,不会有人发现你来过这里的。” 视线渐渐模糊,艾嘎看见李令慢慢走了过来,似乎对着他打了个响指,他便彻底睡死过去。 第373章 倒影 “虫!好恶心的虫!” 艾嘎忽然惊醒过来,顿时引得周围新兵老乡们一阵哄笑。 他怔怔得望着周围,发现昨日的兵头满头青筋地恼怒看着自己。 “虫你奶奶,老子还以为刚收的兵就死一个,还不赶紧起来!”兵头将他踹倒在地,身边便没人敢再笑,“真是个废物!连个瞎子都不如!” 跟兵头前来的军医也很无奈,黑着脸跟着兵头走出了帐外,随后其余人等也都跟了出去。 “嘎娃,没事吧?” “还不赶快起来跟上,今日要操练。” “你这娃子睡得像死了一样,浑身冰凉、连个气儿都不出,大伙儿都以为你死了!” “快点吧,惹恼了兵头,怕是没有好日子过咯....” 老乡们或是责怪、或是关心,一个个都跟了出去,艾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刚被兵头踹的地方实在疼,他揉了揉,便挣扎着起身。 “艾嘎兄弟,还好吗?” 面对瞎子李令的关心,艾嘎强装着笑道:“没事,可能是昨夜太累了,做了个噩梦。” “哦?梦见什么了?” “梦见....好像梦到李兄弟你了....呃,奇怪,我梦见你什么来着...?” 李令的眼睛被灰布蒙得严实,嘴角一咧,拍了拍艾嘎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别想了,赶快去吧,晚了真就麻烦了。” 虽然睡得不好,但今日的操练,艾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感觉全身都轻快了不少,极大强度拉练下来,竟然都无多少乏累感觉。 “真是废物,连那个瞎子和瘦猴都不如!” 其他人可就没他们两个那么好运,被兵头折磨地生不如死,晚上回到帐内一脱甲胄,浑身上下都是被磨出来的血口。 艾嘎莫名有了些信心,心想自己这般强度也扛过来了,日后上了战场,说不定还真能活着回去。 他见瞎子李令走进帐内躺在旁边草席上,略带兴奋地说道:“李兄弟,没想到这当兵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严酷,说不定我还真能从战场上回去,还能来得及抱我的娃儿呢!” 周围没人吭声,这让艾嘎心情更好,他知道村里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瞧不上他,说他从小就是个孬种,连老婆被人欺负了都不敢吭声。 经历这两天练兵,没有人再敢用往日的眼神看艾嘎了,这家伙表现确实不错,就算兵头依然瞧他不顺眼,也没有在训练时挑过什么刺。 李令笑了笑,点头道:“艾嘎兄弟好生练,这时多练两手,届时也好活命。” 艾嘎没放在心上,以为战场和练兵差不多,将着此刻心情不错,和李令说笑了两句,便沉沉睡过去。 此后又过了五日,艾嘎发现自己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和精力,无论兵头使出怎样非人般的手段,比方说扛着一截圆木绕营地跑圈之类,他都能承下来,晚上美美睡一觉,第二日又重复如此。 “当真神奇,记得以前爬树登山采药都累死累活,如今这等磨人我却能受得!” 艾嘎好像觉得自己壮实了些,更加兴奋地和李令分享道。 这几日他每天都会找李令说话,后者每每也会耐着性子、带着微笑听完,时常还加以鼓励,不知不觉,艾嘎心里便把年纪看上去差不多的李令当做了朋友。 说来也怪,好像就是找完李令说话之后,当天晚上睡觉都要香了些。 当艾嘎有一种错觉,觉得日子就这么好好混下去、直到某日让遣散回去见他家中妻儿老娘时,营地内又来了一大拨人。 “李兄弟,你坐在这帐外干什么?”艾嘎见李令独自坐在帐外,似是在望着某个方向——但瞎子怎么会看得见东西呢,于是上前问候,“兵头出去有些时候了,大伙儿都逮着机会放松,你怎么独自在这,走,玩牌去。” 李令抬手指着营门,轻声道:“看,又来一拨。” 艾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失笑道:“哪有人?快走吧,等兵头回来,便就难受了。” 话刚说完,营地外传来一阵阵脚步,艾嘎当即愣住,等了没多久,便看到兵头又带了一大拨人进来。 那些人一看都是从其他村落征来的,面黑肌瘦,看着都像是平日里干苦活的人,身上的甲胄也不怎么合身,跟艾嘎等人第一日来一模一样。 “那人好像有些面熟,我好像见过,离我们村子也不算很远。”艾嘎对李令道。 李令楞了一下,偏头问艾嘎道:“你见过那人?什么时候?” 这下轮到艾嘎被问愣住了,歪头想了一下便挥手作罢:“嗨,那谁记得,远亲近邻我都搞不好关系,何况其他村子的陌生人!” 说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五官都皱成一团,干呕了一声。 “怎么了,艾嘎兄弟?” “虫,哕,有虫!” 艾嘎连忙“呸”了好几声,但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忽然恶心。 就在方才,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可立马又转瞬而逝,唯独剩下有什么黏稠恶心之物梗在喉间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干呕。 “什么虫?” 李令好像不知为何对他说的“虫”特别感兴趣,但艾嘎哪里想得起来,缓过来了之后,摆手道:“不知道,我这几日老是觉得....喉咙里极其恶心,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似的......” “说起来....”说到这,艾嘎突然记起来,自己很久都没做噩梦了,“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好像没怎么做过噩梦了。” “你经常做噩梦吗?” 艾嘎点头,回忆起自己的妻子,唉声叹气道:“是啊,我婆娘怀着娃,每日都因我睡不好,实在无奈,只好让她陪着我老娘睡了。” 他顿了顿,看向李令,笑道:“但是来这之后,却没怎么做噩梦了,每日睡得很香,精力也很足。” “精力足,就他妈的绕营地再给老子跑两圈!” 艾嘎不知道兵头什么时候走到跟前来的,等他反应过来时,背上已经挨了一脚。 他这回没有摔倒,只是身体受了力晃了一阵,倒是让兵头有些吃惊:“妈了个巴子,这几天倒是让你小子吃练得壮实,到时候真活下来了,别忘了回来孝敬老子!” 兵头训斥了两句,让艾嘎和李令归队,说最近随时都会让他们正式出兵归队,打起精神。 直到兵头走远,艾嘎都一声没吭,直到半晌后李令喊了他一声,他才恶狠狠道: “你妈了个巴子,等老子活着回来,第一个宰的就是你这头肥猪!” 看见李令打算拍他肩膀的手顿在空中,艾嘎自己都吓了一跳:刚刚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当真是自己说的?! 他摸了摸喉咙,忽然又有些恶心,粗暴地将李令地手拍开喊道:“别管我!” 艾嘎粗喘了几口气,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怒意占据了脑海,是因为先前兵头踹了他一脚? 还是说这怒意从很久开始就存在他心里? 他莫名想起自己在村里因体型瘦小,从小被欺负被嘲弄,心里的怒意更甚,当李令那只温暖的手终于拍在他肩上的时候,这种怒气燃烧更旺—— 艾嘎低吼一声,抄起帐门外立着的火把柱子,照着李令的方向迎头就是一棒。 啪—— “李....李兄弟,对不起...我....” 李令似乎没费多少劲就将那柱子抓稳停住,什么话也没说,但艾嘎心里很愧疚,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自己会这样,竟然朝自己的朋友..... 他没敢看李令的脸色,慌张地跑开,到那口盛着浑浊雨水的水缸边,打算舀两瓢冷水来清醒清醒。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拿瓢打水,就被水中自己的倒影惊得连连后退。 “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艾嘎抹了一把脸,心想一定是这几日自己太累了,刚才倒影在水里的自己,怎么脸上有半张惨白如骨的东西? 他吞了口口水,稳定了心神,走到缸边又探头去看—— “呼.....当真是看错了...” 自己脸上什么也没有,看来的确是恍神看错了。 他松了口气,瘫倒在水缸边,恍然间却听到似有人在自己耳边长叹了一声。 第374章 香甜 第374章 香甜“杀——!” 厮杀声回荡于山谷,艾噶冲在己方的最前面。 “源蛊之母庇佑着我们!” “杀死夺走祂的神物、胆敢亵渎祂的恶贼们!” “用他们的人头作为你们为蛊母奋战的证明!”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要这么拼命,只凭借着内心涌上来的渴望便如此做了。 就在不久前,他们行军至此,遇见晋乡在边境巡逻的一支小队。 而艾嘎和李令所在的这支分队,临行前受了“见敌即杀”的命令,故而在发现敌方的刹那,兵头就下达了冲锋的命令。 敌方冲在最前边的,是一个身形看上去比艾嘎强壮许多的汉子,手持弯刀,才打照面就朝艾嘎死命一劈。 “啪嚓”一声,艾嘎横枪格挡,不料长枪被砍成了两截。 “嘎娃…啊!” 旁边有一位同乡年长他两三岁的,本想上前帮他一手,却被另一个方向斩过去的弯刀截断了喉咙。 鲜血迟了那么一两息才喷溅出来,刚好溅了艾嘎一脸。 刹那间,艾嘎眼中落下的那把势不可挡之弯刀,似乎变慢了。 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至刀刃斩断悬停空中的枯叶,叶片被撕裂的纹理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艾嘎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他也无心去思考,只因他从未觉得别人的鲜血溅在自己嘴里,是如此的… 香甜? 此刻,世界在他眼中似乎很慢,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动作很快。 快,准,狠。 等那片树叶被残风吹散,他已经将枪头轻松递进对方的喉咙里。 他看着身形比自己高大两倍不止的壮汉,眼神从惊恐到彻底涣散,情不自禁再度抿了抿嘴—— 香甜! “呵呵…嘿嘿…好…” 他拔出枪头,刺骨寒芒上热血余温尚存,又迫不及待地拧腰回身一扎。 方才杀死同乡的那个晋乡士兵,连反抗都来不及,就这样殒命在他面前。 尚来不及割下对方的头颅,拿取战利品,他便先开始享受嘴里的甘甜了,脑子里也被前所未有的兴奋占据,敌人当前,他竟然嘿嘿笑了起来: “好,好!” 他瞥见倒在地上尚未瞑目、喉间鲜血未竭的那名同乡,他没有任何悲伤,反而莫名在此刻想起来—— “我想起来了…你和他们一样…你也笑过我,来我家买药的时候,你也在背后传我婆娘的坏话,说她是人尽可夫的荡妇。” 看到那名同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艾嘎忽然笑了: “好!死得好!” 艾嘎再度杀死冲上来的又一名晋乡士兵,他既是惊讶又是兴奋,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勇猛? 抽出扎在敌人胸口的枪尖,他转身要开始另一场杀戮的刹那,忽然看到了瞎子李令。 那瞎子没有冲锋,更没有杀人,只是在死尸上弯腰捡什么东西。 他看瞎子李令的时候,后者也朝他转过了头来—— 明明是个蒙着灰布的瞎子,却让艾嘎觉得,对方正在盯着自己。 李令朝他笑了笑,笑容中似有些无奈。 艾嘎不去想瞎子为何不去上场杀敌,明明杀得越多,越能论功行赏,才有可能获得蛊母的注视和垂青,才能“衣锦还乡”。 李令对他很和善,虽然相处不久,但艾嘎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瞎子站远些,待会儿我给你俩头!” 说完,也不管李令如何,他转头便用迅猛无比的一刺,再度让一人殒命。 嘴上说着头,可他都快忘了这回事,完全沉浸在沐浴他人鲜血之中,让他欲罢不能。 他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但若是非要形容,那便是在他夺取对方性命之时,好像同时也夺走了对方的精力。 就好像,殒命在他手之人,都把他们剩下的、应当余生享有的生命力和精力全都尽数给他夺了去。 于是他越战越勇,越杀越猛,彻底看傻了两边人。 不仅是艾嘎自己,跟他一同冲锋陷阵的同乡们也惊讶于艾嘎的凶悍,这等血腥场面并未让这些原本是采药乡农、仅仅接受短暂训练的士兵提振士气,反而感到了由衷的恐惧。 他们记忆里那个懦弱无能、瘦小无力的艾嘎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冲锋在前、杀伐果断的士兵。 “愣着干什么,你们就打算干看着让那瘦猴子一个人上?!” “他骁勇无比,便获得了蛊母的庇佑!你们还在怕什么?!” 兵头抽了一下皮鞭,这才将他们唤回神来,强行将先前的恐惧掩埋,跟着冲了上去。 滇南这边二三十人,晋乡士兵不足五十,双方本不算势均力敌,但经由艾嘎那么一杀,反倒成了滇南这边人数占先。 艾嘎杀得笑容满脸,容光焕发,他一边杀一边笑喊道:“好!死得好!” 杀到对面只剩二十来人,他们终于开始相信艾嘎如此勇猛,当真是有蛊母的庇护。 这便将他们心中的恐惧扫空,彻底提振了士气,坚信只要像艾嘎一样,就能获得祂的注目与垂青。 晋乡士兵见他们如此凶悍,被杀到只剩十余人,节节败退,直至向后逃窜。 “追!一颗人头就是一份赏!” 其实不消兵头下令,艾嘎心里本就是这么决定的。 因为他根本还不满足,也无法满足,当他停下了杀戮,紧握的那支断枪的手便开始颤抖。 还不够,艾嘎心想,还不够,他渴求更多,他必须渴求更多。 他横眼一看,被血染通红的眼中,倒映着另一名同乡。 “我想起来了…从前你便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欺辱于我…” 不仅是他,这里的所有人。 同乡的感情本来不浓,此刻便在那股莫名愤怒的驱使下,彻底散去。 他在这时想起了许多事,譬如他从小生得瘦小,面相丑陋,经常遭受同乡嘲笑,被同龄欺凌。 想起了他母亲一直教导他,不管别人怎么做,一定要做一个好人,因为蛊母在看,迟早有一天祂会垂青心善踏实的艾嘎,惩罚那些欺凌他的人。 艾嘎的老实和善良,终于打动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那年她十六,他也十六。 那年他以为蛊母终于垂青自己了,娶到了生得如此亭亭美貌的妻子。 他以为这是一段苦难岁月的结束,没想到却是另一段噩梦的开始。 “小时候觉得你俩丑在一堆倒也般配,没想到婆娘长大了这么漂亮,倒真是便宜了那娃子了。” 一个叔辈从他身边嘶吼着冲上去,其曾说过的话在艾嘎脑海响起。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婆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回我路过他们家,看到她和几个男人拉拉扯扯,衣衫不整!” 明明是他们强行闯入家中——艾嘎指节青筋暴露,转头恶狠狠地又看向另一人。 每当这些和他一起被征来的同乡经过他,他都听到了他们曾经说过的话,有些是当着他面说的,有的是背着他说的。 那时他只恨他耳朵太好,什么话都能听到,而现在… 他只想剁下他们的耳朵,把它们拿回家去,听他挨个挨个骂回去! 不…他要切下他们的舌头,叫他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也不够! “我要割了你们的头颅,你们根本不配活着!” 他咧嘴一笑,很轻易便跟上了将他甩开的同乡。 “看啊…我现在跑的比你们快,力气也比你们大!” 这才是他等待二十余年,苦苦期盼却一直求而不得的「神赐」。 “叫你们还敢欺辱我!” 手中断枪刺出,他眼神落在枪尖上,只见其上沾染的血污中,亮起一条更为明晃的纹路。 那“纹路”受他注视,竟然脱离了枪尖,就像一根随风飘荡的… 丝线。 哪来的线? 他余光瞥见,哦,越来是黏在他指尖的。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枪头挑起的鲜血,是那般前所未有的—— 香甜! “唉,艾嘎兄弟。” 第375章 饵食 第375章 饵食“唉,艾嘎兄弟。” 闻声,艾嘎第一反应不是回话,而是下意识伸出舌头,控制不住得去品尝嘴角的香甜。 太香了,这味道太香了,简直让他欲罢不能。 他的枪尖没有如愿扎进同乡的脖颈,瞎子李令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竟以手臂接下了芒刃。 太香了,这瞎子的血好像和别人的不同似的,让他情不自禁想起年节时,他和妻子老娘一同忙活出来的年节家宴,想起烤得通体金黄,外酥里嫩、汁水饱满的竹虫儿,那是他最喜欢的菜没有之一。 但李令的血,在此刻胜过世间一切美味,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恍惚间,似是有一个声音不断在他耳边催促:“杀了他,杀了他!剥掉他的皮,饮尽他的血!” 口水混杂着血水顺着嘴角淌出来,艾嘎跟随心中无形的指引,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枪刃拔出来—— 可是那根断枪就像是长在了李令手臂上,任他如何使劲都无法挪动分毫。 “嘿嘿,让这破玩意扎穿了手本就够丢人了,若我还让你再拔出去,岂不是他娘的白修了这副身?” 李令一反平日温和模样,嘴角向上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枪刃依然扎在他小臂上,伤口处莫名生出丝线一般的短小红毛,正在肆意扭动。 艾嘎神志不清,恍惚间看到李令又忽然冷下脸,轻声对他道了一声:“到此为止。” 话语未落,一股暖流便顺着他手臂涌了上来,霎时间,犹如春风拂面,占据他脑海的愤怒以及耳边来自某人的诱语都消退下去。 “瞎子!瘦猴!别发愣,追上去!” 兵头一声大吼给艾嘎震回了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究竟是做了什么。 “李兄!李——” 看到李令完好无损的小臂,艾嘎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才好,虽然方才不知为何有些愤怒,但他记得清楚,李令应当是被自己“误伤”了才对。 但怎么这瞎子身上连滴血污都没有? 他摇了摇头,心想莫不是自己在战场上都出了神,便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脸,好让血液的腥臭给自己提提神。 “方才还以为你受母神庇护,勇猛无匹,怎得这会儿又焉了?!”兵头肥胖的身躯超过了艾嘎,还不忘喘着粗气回头骂两句。 艾嘎听到这句话,一瞬间仿佛眼前又浮现起同乡的嘲笑,心中那股刚被暖流按下去的怒火又隐有复燃之势。 一直在他身旁的李令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不过当艾嘎回头看那瞎子时,被怒火稍微压下一头的暖流又涌了上来。 他双眼通红,神志有些恍惚,好像身体里有两个自己在打架似的难受,让他头晕脑胀。 艾嘎摇摇晃晃向前,幸好这样的密林他走了一辈子,挡路的树根藤蔓身体甚至会下意识做出避让,倒也不担心要摔倒。 先前还保持沉默和艾嘎并排前行的李令,轻松地超越艾嘎来到兵头跟前,说道:“头,叫他们回来吧,不能再追了。” “怂货!”兵头当即骂了回去,怒道:“源蛊之母注视你我,亵渎祂的贼人就在前方,岂能让他们逃了!” 艾嘎追上前去,只见李令唉声叹了口气,却立马又冷笑了一声。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前方卷来的热浪迎面掀飞出去。 在这瞬间,艾嘎只看见兵头被爆开的焰苗吞噬,甚至他都来不及转一下眼珠子看看李令情况如何,后脑就撞上了一块硬物,眼前立马就是一黑。 他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只觉得耳边嗡鸣阵阵,用力晃了晃脑子,却发现似乎脑袋轻了许多。 艾嘎伸手想摸脑袋,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 “艾嘎兄弟。” 他回头一看,唤他的是李令。 李令背后,林间热浪滔天,艾嘎在扭曲的空气里凌乱,心想究竟是何人、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一瞬间,将这样茂盛的丛林化作火海一片? 正值凌乱恍然之间,他忽然闻到了一股令他“食指大动”的香甜,哪里来的“香味”? 他心中顿时焦躁不安,脑海里似乎隐约又响起了来自某人的呢喃和劝诱,低头一看—— 原来是李令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一把漆黑长剑,汩汩血痕顺着他手指、流淌过剑刃,再加上热浪使得视及之处都有些歪曲,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妖异。 随后李令就在艾嘎面前,看似轻松地向后拧腰划剑,动作并称不上有多迅速,就像是用剑在为人指路一般,却硬生生荡出一股剑风,将他身后火墙划出一道缺口。 “追得太深了,对方灵修赶到了。”李令淡淡对懵圈的艾嘎说道,“你走吧,别回头。” 说完他根本没有给艾嘎时间说任何话,轻轻抓住其肩膀,然后往火墙缺口处一扒。 这一扒没让艾嘎摔跤,反倒是让他身体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正正好来到火墙外围。 “李令!” 他落地回头呼喊李令,刚好看到火墙合拢,热浪滚滚,他靠近不得,也看不清里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艾嘎被大火烤得脸上发烫,浓烟滚滚中,他似乎闻到了皮肤被烤焦的异香。 他不打算丢下李令,但左右又靠近不得,艾嘎只能原路返回,这时他才发现,先前他们追去的方向,已经完全沦为一片火海。 但奇怪的是,火势虽然无比凶猛,天上又是狂风阵阵,却完全没有想象中火势迅速蔓延的态势发展。 就好像那块地方,被一个极大的、无形的罩子给罩住了一样。 艾嘎吞了口口水,他当然察觉到了不寻常,又想到李令先前表现种种,心里安慰自己道那瞎子不是普通人,应当不会就这么轻易死了。 “母神在上,我并非是怯死叛逃,实是以我之力不能及也,请您庇佑我的朋友——” 他一边祈祷,一边撒开腿往来的方向狂奔,心想自己一定不能错过捡回来的这条命,不能辜负李令的一片好意。 很快,他顺着血迹找到了先前的战场,心中不由得一喜,地上有些敌人尸体还未来得及收割,他捡起先前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弯刀,靠近地上的敌军尸首,打算割下几个头颅回去,也好换些军功回去。 身后火势并未追上来,但艾嘎回头的时候还是有些心慌,不禁手上加快了动作,手起刀落。 “啧啧啧——” 弯刀顿在空中,艾嘎心里一紧,像只受惊的灵猫一样惊喊道:“谁?!” “都这时节了,还不逃命呐?” 在他耳边响起的音声带着戏谑,但艾嘎左右环视,却并未看见一个活人。 “出来!” 艾嘎惊怒不已,把弯刀横在跟前,警惕地四处张望,半晌过去,依旧未见到有人。 随即那道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嘻嘻,不过也好,你仔细看看,那些尸体上都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未落,艾嘎只觉得眼球上像是有什么东西爬过一样,一阵酥麻痒,他揉了揉眼睛,再睁眼便看到地上的尸体身上,多了一层雾蒙蒙的“白烟”。 “那是什么?”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便情不自禁吞咽了一口口水,觉得那些尸体上飘浮着的白烟十分诱人。 “虽然残余得不多,但那些灵蕴足够你活一阵了——还等什么?” 艾嘎情不自禁地慢慢跪下来,张嘴慢慢凑近尸体上的白雾,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为什么会不受控制去听从那道声音的指引,为什么会觉得这阵白烟如此诱人..... “白烟”虚无缥缈,他一口下去,没有咬到,有些恼怒地抬头——刚好看到这具尸体的脸,正是从小欺凌过他的同乡。 心中被暖流压制的怒火再度被点燃,他干脆张大了嘴,朝着死尸的胸膛便咬了下去。 第376章 离开或者 滇南与晋乡交界之地,深山密林之中,火海卷起浓烟。 若站在远处的山头,便能看出这场火的蹊跷之处——像是有个无形的大锅,将烈焰尽数扣在了浑圆数里。 假如是翱翔天际的生灵,诸如苍鹰飞鸟俯瞰,更像是一团露出半截地面的巨大火球。 但真是苍鹰飞鸟之流,便不会有意识大胆猜测,这场火是有生灵以超凡脱俗之法,刻意为之。 虽说看上去是不会蔓延开来的火势,但不代表它并不猛烈,周围的弱小生灵老远都感受到了温度骤然上升,天地间五行之一被某种力量召唤来了此处汇聚,使得他们感受到生命被威胁,早就逃生去了。 火场十分“规矩”,一棵刚好卡在火墙正中央的树,居然一半在烈焰里熊熊燃烧成了木炭,另一半看上去却丝毫没有损伤。 倒是真说明了,这场火是有人刻意为之,火焰在其手中似针如线,被其小心拿捏得分寸刚好。 “啧啧,了不得,恐怕真他娘是遇上高阶灵修了,火法造诣当真骇人。” 吞噬一切的烈焰忽然自行分开,一个相貌平凡的少年坦然踱步,比烧焦的木炭还要深邃的漆黑之剑被其紧握在手中。 “是它吗?”他自问。 “不像。”他自答。 这少年人神色不断变换,在火中自问自答,似乎在一边火中行走,一边找寻并警惕着什么东西。 他身边的一切:地上的尸体、脚下的野草、路边的大树无一不在燃烧。 张牙舞爪的烈焰毫不留情吞噬所及的一切,却都无一例外避开了他身边起码三寸有余,他黝黑的面容隐隐透着正常红润,连一根头发都没被烤的发卷。 忽然,他站定了脚步,紧闭双目在原地,漆黑长剑略微抬了一抬。 “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迎面烈焰自动为来者让开行走道路,来人穿何衣装年轻人看不见,但听声音,是个中气十足、语气却有些阴郁的男人。 年纪么..... 听是听得出像个中年男人,但能在这场火里行走自如烈焰不侵的,除了这年轻人,想必就是始作俑者了,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年纪或许是听不出来的。 “伟大、无上的暮月之王示下烈焰告诉我,有‘生灵’在火中行走如常.....”来人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说道,“方才我还在想,究竟是什么人没有让我察觉到丝毫灵蕴气息,原来是个年轻瞎子。” 说着,他还伸手对着年轻人晃了晃,试探对方是否真的瞎了。 “武技修行?” 年轻人侧头,但神色冷漠,似乎并不惊讶对方的声音忽然在自己右侧响起。 “嗯...还是没有感知到一点气息,你不是灵修?” 这回来人出现在了他的左侧,他依然不紧不慢跟着对方出现的方向侧头。 他手中的黑剑从始至终没有丝毫挪动,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笔挺,蓄势待发,但开口说话的语气却没有杀气:“你并非我要找的人,离开。” 来人好奇探向他肩膀的手忽然一顿,听他说完便笑道:“哈哈哈,小娃娃,没想到你还会说晋乡话——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见年轻人沉默不答,来人故作凶狠地靠近他耳边又说道:“你身在我术法之中,却想让我离开?!” 年轻人歪了歪头,中年男人便绕到他正面,郑重道:“好了,我是循着不同寻常的灵蕴气息过来的,所以不要当做我不知道你们背后有一位灵修。” 他似乎并不打算对这个‘瞎了眼’的年轻人动手,因为对方在他看来的确是没有任何威胁,故而顿了顿,语气轻松地负手道:“若是你的师尊长辈,看在暮月之王伟大的仁慈上,我准允你此时此刻就通知他前来,束手跟我回去面见尊使。” 半晌,年轻人还不答话,他便皱起了眉头,隐有不耐烦道:“怎么?方才听你晋乡话说的不错,难道就只会那么几句?” 出乎意料,年轻人竟然点了点头,冷声道:“是,我没听过几句晋乡话,会的不多。” 中年男人挑了挑眉,似乎快没了耐心:“我没有教你晋乡话的闲工夫,你辟火至此,想必身上是有什么灵器傍身,快些让你们那位灵修出来——能不能听懂?” 年轻人又点了点头,但却将手中黑剑往上猛地一抬,整个人的气势较方才一刻大相径庭,好似整个人都染上了黑剑的杀气。 “听懂了,但这里只有我一人。”年轻人淡淡道,“你要么离开,要么死。” 中年男人在其抬剑起手时便警惕退后了一步,但他怕的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而是怕这起剑的动作是什么超出自己理解的诡谲之法,好让“暗中潜藏”的那位滇南灵修偷袭于他。 随后,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年轻人,气极而笑。 但随即他的笑容便消失在了脸上,因为他看得出来,这年轻人身上虽然没有一丁点灵蕴反应,但起剑之时气息大变,让他心都为之一紧。 “着死。” 等他确信年轻人不是开玩笑时,怒意顿时在他心里蔓延,他修炼多年将灵修层阶和火系术法臻至今日境地,何曾被一个毫无灵蕴气息的小辈用剑指着威胁过? 抬手的刹那,年轻人周围的火势忽然之间变得更为猛烈,熊熊烈焰随他动作,汇成一只大手模样扇向年轻人。 他无比自信,仿佛已经看到了年轻人被包裹在火焰中的场景、欣赏血肉被烧焦的场面,方才这一击看似粗暴,实则完全体现了他对灵蕴的掌握之细、对火法的钻研之深。 不自吹自擂,凡七阶以下,沾着这一击不残也亡,能完好无损的保住灵魂,起码也得是六阶才行。 然而年轻人并未如他预料的那般被毁去肉身,没有见到他想象中的“辟火”之灵器—— 漆黑长剑在其手中似如鸿毛轻盈,年轻人双眼紧闭,整个人往烈焰之掌扑来的相反方向倾斜了一大截却没有摔倒,而是如同依靠着一根轴心,举剑完美地在原地划了一个圆弧。 那动作在他眼中远远称不上凶猛,反而颇有飘逸韵味,但这又不代表其剑法轨迹不迅不精。 恰恰相反,他觉得,这一剑即使没让他察觉到丝毫灵蕴波动,却依然让他觉得这招经受千锤百炼。 这种感觉让他很别扭,就好像是看到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使出了宗师级别的招数。 而这样的感觉在呼吸之间变得更为强烈—— 因为那一剑虽不凶狠,却让他几乎是没有留手的一击火法,瞬间溃散。 “怎么可能?!” 他内心喊道,如何能做到不用丝毫灵蕴——起码是自己察觉不到的灵蕴,让这一击火法就这么散了? 呆愣的这短暂时刻,年轻人已经收剑站定如方才一般,仿佛那一剑并未给他带去任何负担、如寻常出剑轻松写意般淡淡道: “离开,或者死。” “找死!” 中年男人感受到了屈辱,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被一个毫无灵蕴反应的年轻人击溃了引以为傲的火法——还是以对方身处在火法之中为前提。 四周的烈焰刹那间变得极度暴虐,年轻人身边再度浮现出一只比先前大上一倍有余的烈焰手掌向他扇去。 他未急着出剑,因为这回另一边也出了同样一掌。两掌呈合击之势要将他“攥”进火中,而这还不够,同一时间,他感受到正前方烈焰无比凶猛,似有猛兽在前向他咆哮。 中年男人烈焰如甲胄覆身,两掌合击之时便离地前冲。 在他看来,年轻人方才一定是用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手段才将火法击散——不然怎么解释? 单纯以如此纯粹的武技破除术法,他实在是未曾听闻也不曾见过,匪夷所思。 故而他觉得,这年轻人身上说不准有什么诡谲灵器,以雷霆之势快速消灭才是正解。 第377章 或者死 先以术法试图破其肉身,就算破不掉肉身,起码也好再有机会让他看看,究竟是什么灵器能达到这种程度;再者作为保险,以火法覆体近身,若有破绽,便能一击毙命。 完全出乎意料的是,那闭眼的年轻人将手中黑剑脱了手,直直朝他扔了过来。 “那把黑剑便是‘辟火灵器’?” 他瞬间这么想到,但随即又觉得不对,真若如此,那对方把剑扔出来作甚? 黑剑并未坠地,反倒直直奔他而来,让他心里一惊。 “果真是不寻常的器刃,且破之!” 他瞬间想到,想必这黑剑便是对方的傍身灵器,之所以自己察觉不到对方的灵蕴气息,应当也是这灵器上铭刻的阵纹相当高深所致—— 总而言之,对方是想放弃肉身,用保命的灵器将自己击退! 他顿时拿出了十成力气,没有想过在这等“灵器”面前有所保留,身着火焰便与那黑剑相撞。 “不用管那年轻人,没有此等灵器傍身,想必肉身已经陨落....” 他这么想到,便看也没看,徒手试探着去抓那把黑剑。 果然,黑剑自行以近乎诡异的弧度自行偏转,在空中划了个弧,又猛地朝他一刺。 即使专注于术法修行,他也认得出来,这是剑招! “何等高深的灵器,不行,近身反倒是吃亏,得想办法拉开距离以术法击破!” 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黑剑出招极为迅猛,且始终贯彻到了“快、准、狠”三字,短短接触不到三四呼吸时间,他竟然近身隐隐落了下风。 “怎么会这样...这些招式出处不同,风格不一,完全不似出自一人....” 就好像是—— 好像是他一个人在同时面对起码十个以上的剑技武者,而且都是经受过千锤百炼的大师级别。 更让他觉得有些恐惧的是,这黑剑自行出招,招招都未曾带灵蕴! 离得近了,他更是始终没有看到黑剑上有任何阵纹。 “怎会如此?这般距离,交手这么久,火法对这剑丝毫没有作用,我竟然也感受不到一丁点阵纹的运转——” 他已经快没有闲心去想这些东西了,这般想法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术法不起作用,近身也破不掉那般精巧的招数,反而让黑剑把自己肉身给拖住。 “啊!” 他不甘心,连对方“背后”的灵修都未曾见到,就被逼到这个境地。 自己只是奉命在战场周边巡逻,照看方圆数里的士兵,感受到此地有不寻常的灵蕴气息便赶来,刚好撞见己方兵卒和对方遭遇,且被追杀至国境内。 他出手之前也不是没想过对方也有灵修赶来的情况,只是哪里能预料到,竟然是一把“灵器”出面就让自己落入这般境地—— 一拳砸到黑剑剑刃上,颇有些玉石俱焚的意味,他另一手摊开,于是四周熊熊燃烧的烈焰便开始响应他的召唤,纷纷向他手心涌来。 笼罩在此地的火法花费了他不少灵蕴,此刻他要做的,便是将这术法汇聚在自身,准备以肉身相搏,即使不能击破此“灵器”兵刃,也要想办法保全自身退后才是。 虽然不甘,但他承认,以他的实力,实在是无法应付眼下的情况。 原本笼罩此地的火场,在极短的时间被他收回,浓郁火焰凝聚在他一拳之握——这便是他对此术法极致的理解所在,可收可放,或张或驰,皆在一念之间。 这一拳打出去,如若黑剑未破,他便会头也不回地遁走。 橙黄的炎苗被压缩在一起,颜色反倒有了一丁点深邃之意,他奋力打出这一拳,没有保留。 “一拳五百年灵蕴,这火法便是我此生最强!” 势如破竹,火焰瞬间吞没黑剑,被他压缩到几乎是此生极致的火法,爆发出了连他自己都为之惊叹的威力。 火光从细微处炸开,直至将以他为轴心、周边的死尸焦炭等等尽数掀飞,大地被炸出深坑,未能“逃离”留在原地的其他尽皆都被五行火法所毁去。 他甚至感受不到拳头接触黑剑究竟是个什么感觉,趁着肉身还在、灵魂清醒,便在这一刻打算后退。 却没想到,背后却传来一阵突兀且诡异的温暖,反而让他心里腾起了寒意阵阵——某人的手掌轻轻抵住了他的后背。 他猛然转头,看到了一张面色平静、没有任何表情的少年面容。 “火法的确不错,我见之有愧。” 他不敢置信,这少年人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被火法烧毁肉身和灵魂,看上去几近完好无损—— 等等。 也并非是完好无损,其腰间衣衫破碎,露出下边血肉模糊的内脏——和从内脏里缓慢挤出的剑首。 这并没有让他喜形于色,反倒是尽全力睁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把剑用这种方式放在自己肉身里! 更让他无法相信的是,那年轻人一脸冷漠地从腰间抽出那把短剑的同时,溢出的汩汩血液正在倒流,伤口居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感受那阵忽然扑面而来的、如春风扑面般的至纯生机,便被一剑洞穿了眉心。 肉身破了。 他的灵魂终于反应过来,方才年轻人这一剑居然能将他锻炼捶打至此的魂海斩去一截,但剩下那截,他想已经足够他保命了。 灵魂化作一缕烈焰,他便从年轻人刺来的另一剑下侥幸逃脱,以剩余不多的灵蕴强行御空飞行,打算就此遁走。 然而让他绝望的是,那把黑剑几乎是与他同样的速度,从未散的硝烟中冲天而起,直奔来而来,甚至比他快上许多,直到将他去路完全堵死。 更绝望的是,那年轻人的声音,居然就在这半空之中,于他背后响起。 那年轻人一改之前冷漠脸色,一手托着下巴低头思考,嘴中还念念有词:“灵魂化形...嗯,不对,是强行以术法之‘形’覆盖灵魂,达到了化形的效果....嗯,很有意思。” 说完,年轻人又抬头,却是一脸嬉笑如同地痞,对他笑道:“挺好,不过五阶灵修,整得还挺他娘像那么回事儿,如果不是我真的赶时间,倒是想和你再过几手。” 中年人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的魂海正在以不可阻挡之势溃散,如果不能及时找到最近的灵医,等待他的便是彻底的死亡。 不过面对年轻人缓缓飘离至他跟前,他心里反倒是释然了:“原来如此...你是滇南的哪一个老怪物?藏得够深,这么多年了,还真没有听说过,滇南出了如此武技宗师,还是个高阶灵修。” 年轻人方才还在嬉笑打趣他,这会儿面色又温和下来,对他摇头道:“我不是滇南人,但我来此的确是有要事....” “嗯...你杀了那么多平民百姓,按理说我不能让你这么痛快地死去或者轻易活过来....” 年轻人低头沉吟了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了好点子一样抬头道:“有了!我先带着你,到时候要进晋乡境内人生地不熟,你届时可以帮我一二。” 中年男人溃散的魂海已经完全无法维持灵魂化形,便露出了本来样貌,怒狠狠地对年轻人道:“你要我灵蕴便拿去,要我死便动手,伟大的暮月——” “伟大的暮月之王会他娘庇护你~对吧?” 年轻人又捡起那副咧嘴痞笑的样子,打断道:“行了,都听腻了,快点的,还好没花什么时间,要真的耽误了我正事,以后有的是你受的。” 话罢,只见他双指并剑,往空中那么一划,原本湛蓝的天空,却忽然裂开了一道细口,就像是冰上的裂痕。 “夫君,再不去就来不及啦~” 清甜少年的呼唤在他脑海中响起,他回了个“知道了”,便就在空中向来时方向前进。 “艾嘎兄弟,再坚持一下,我能救你的。” 第378章 假的 “他娘的,这两年架打的也没多少进步,杀个五阶灵修磨磨唧唧的。” “无妨,来得及,” 原本生机盎然的丛林已是焦土一片,被术法炸出的大坑跃出一道身影,他双眼紧闭,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如同离弦之箭飞速前行。 此人正是李令,恰逢四周再无一人,倒不如顺着他怀中玉佩传递出的音声,称呼他真正的名字—— “泠兄,你那边怎么样了?” “我正在往艾嘎的方向赶。” 阿泠化名“李泠”,凭借纯净灵蕴改换面容的功效混入被征兵的村镇中,并顺利按照他计划作为滇南流民被征入军队。 “说起来,这两年滇南和晋乡打得真是作孽啊,你化成那般又瞎又孬的样子都能给你征进去。” 传音灵器中说话的正是刘慕,阿泠此番行动,他也也知晓。 阿泠点头叹道:“确实如刘兄所说,受苦的还是百姓。” “一切小心,若有不妥不必逞强,只管全力以赴,我随时都能赶过去。” 这时说话的是李玄,这般长辈关怀的语气让阿泠心中一暖,立刻答应下来,并回道:“放心吧师父,我有分寸。” 感受到下方传来的目光,阿泠低头看过去,向树顶上坐着摇晃双腿的少女回以微笑。 “夫君,来得刚好。” 此女正是田闵,阿泠不惊讶她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处,因为这都是他们提前计划好的。 至于为什么要如此费力费时筹划这一切....... 阿泠传音示意田闵不要跟上来,轻盈落了地,独自一人沿着地上的血迹往来时路上去。 他作为“李令”跟着队伍时,就是在前方不远处遭遇了晋乡那队零散的兵卒,并发生血战。 起初他没有插手,反而是隐匿气息在暗中观察,一直小心观察的也不是旁人,正是艾嘎。 “剑鬼,费了这么大老劲,让那兵头白他娘的骂了四五天,可别白费劲了。” “闭嘴。” 即使还有些距离,他也凭借剑意感知到了前方有些许也是唯一的生气,想必那就是艾嘎了。 他记得他让艾嘎往来处逃了,可艾嘎还停留在这里,这让他有些许不好的预感。 忽然,脚下传来奇怪的感觉,似是踩到了什么又软又烂的东西,刺鼻的腥臭钻入鼻腔,他用黑剑挑了一点,好像是什么东西的内脏。 阿泠好不容易习惯了摆脱目视的依赖,此刻却有些冲动想睁眼看个清楚,剑意只会让他大致感受到方圆几里存在的生灵死物,却不会带给他色彩和细致入微的棱角,用刘慕的话说,他这是把剑意当“声呐”在使。 “咕叽...吸溜...” 前方似有人在大快朵颐,光听声音,阿泠甚至觉得那人吃得实在是有些香,不禁想让人上前一探,究竟是谁又是在吃什么? 不过他也不必睁眼上前看个明白了,满地的内脏碎块残肢断首,腥味直冲脑门,还能有什么东西是能吃的。 他此刻心想,幸好这些人自己先前顺手为他们留下了一丝血肉。 两边士兵都是普通人,顶多就是肉身强壮一些,遭遇杀伐死去灵魂不会当场湮灭,或是无主逸散,亦或是融入信仰回归神灵。 阿泠记得清楚,林间遭遇之时死去的那些人,其中有灵蕴较为充沛的当即融入了信仰中。 诸如艾嘎同乡那些人本源灵蕴原本就算不得充沛,想来蛊母也看不上这点,被兵刃击中肉身要害之后,失去容所的灵魂便开始魂海崩塌、灵魂溃散了。 总而言之,此地应当还剩一些灵蕴残余,不应该如此空荡。 阿泠站定,剑意告诉他,就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趴在地上,埋头吃着什么。 先前那阵吸溜咕叽的大快朵颐之声,想必也正是那人传出来的。 “艾嘎兄弟?” 他尝试唤了一声,立马获得了回音:“谁?!啊——” “李令兄弟,你没死!” 听见他呼唤,艾嘎跑到他跟前,激动地拉住李令的手,十分惊喜他能从那场奇异的大火中逃生。 艾嘎握住阿泠的手上十分黏糊,似乎他手上除了尚有余温的血液之外,还粘着什么不明汁液,散发着扑鼻腥臭。 但阿泠没有抽出手,转而问道:“艾嘎兄弟,我不是让你往回跑了,你怎么停留在此处?” 这一问,艾嘎主动将阿泠的手给撒开,后退半步,大笑着指着阿泠道:“李令啊李令,我这几日都把你当兄弟,初到军营里,有肉吃有钱赌我可都想着你的,别人嫌你是瞎子,我却从来没有。” 阿泠点了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可你今日却不地道啊。”艾嘎手指点了点阿泠,脸上笑容更深,“有这等延年益寿的神法,你居然不肯告诉我?” 他大笑着,再次拉起阿泠的一只手,将其手掌贴在额角处,然后缓缓向后脑勺移动。 连日来阿泠早已习惯不用眼睛的生活,触觉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为敏锐了一些,但此刻这点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好事—— 艾嘎后脑头骨缺了一大块,他的手指自然陷进坑洞里,摸到了一团冷冰冰黏哒哒的稠糊。 “当时起火的时候,我脑子就在那处摔掉了,我居然没死,原来都是因为你。” 阿泠看不见艾嘎脸上的“感激”,没有插话,安静等他说完。 艾嘎又将他手往几乎已经不存在的后脑探了探,像是给朋友展示新奇发现那般道:“你摸,我吃了不少,感觉脑子已经快长回来了,你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空的。” 见阿泠沉默,他撒开手,俯身从地上那具已不成形的尸首上掏出一块内脏来,把它当作“礼物”塞到了阿泠怀里。 “来,你也吃一块看看。” 阿泠轻轻将这块脏器拍掉,对艾嘎摇头道:“艾嘎兄弟,你——” “我没疯!我没疯!” 突然,艾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连阿泠的话都没听完便开始咆哮,死死抓住他的肩膀声嘶力竭道: “我只能吃这些东西,它告诉我的,这样就有办法治好我!我还不能死,我还有老母、怀胎待产的妻子在等我回去!” 他推开阿泠,跌跌撞撞最终摔倒在被他撕咬的死尸跟前,忽然猛坐起来,继续之前未完成的进食。 “你哪来的老母妻儿?” 艾嘎狼吞虎咽的动作凝住,缓缓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他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李令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径直从“李令”背后走出的另一个“李令”嬉笑着回他道: “没听清啊?你他娘好好想想,你的老母妻儿,和你们一村老小——不就是死在你自己手上吗?” 艾嘎嘴角的碎肉滑落,他脑浆少了一半——也不是少了一半的缘故,而是从被征兵入伍那天开始,他就觉得自己神志有些模糊不清,好像以前的事都记不太清似的。 而后,“李令”的另一侧再度走出来一个“李令”,这个“李令”双眼轻闭,面无表情,没有任何言语,仅仅是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啪”—— 的一声之后,艾嘎双眼怒睁,似是一直蒙蔽在他记忆上的浓雾渐渐淡去,他终于回想起了一切: “假的!原来是假的!” 村头征兵是假的。 “我的家不在那里...不...那里怎么会有一个山村?所有人都是假的!” 他愤怒转头,看到地上被撕碎的同乡尸体在那声响指之后,从脖颈开始,整个人慢慢瓦解成草木。 “同乡是假的,那天的所有人都是假的!” 他老母和妻子村口不舍送别是假的,就连他做的那个逃离征兵的梦也是假的。 忽然间,在同乡尸体还剩脸庞未消解之前,他猛地爬上前将那张脸一扯,随后站起身来,根本就不多的脑浆顺着他后脑那块洞四处飘洒。 “尸体是假的,它说的对,是你...你们在骗我?!” 三个李令看着他沉默,只有最边上那个从始至终都笑得很欢: “「虚构」一个山村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但要从零散的记忆里,拼凑出这些村民完整的模样,达到你无法辨别的效果,实在他娘的有些费劲。” 第379章 真的 “都是假的!” 艾嘎声嘶力竭咆哮着,双手用力抓着脑袋,将本就剩余不多的脑浆洒了个七七八八。 他几近崩溃,阿泠却在一旁静静等候——等他自行恢复过来,记起什么才是真的。 “我想起来了!” 艾嘎停下了用力抓头的动作,将手中那张脸朝阿泠晃了晃,怒吼道:“这是真的!这人是真的存在的!” 他又忽然瘫坐在地,完全记起了以往的一切:“我记起来了,那日我终于和她成亲了....我以为一切难过的日子就在那天起不存在了,我和她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我以为这是源母的庇佑!” “可就是那天婚宴上,他!”他再次晃了晃手中那张同乡死不瞑目的脸,“他喝多了酒,仗着从小就身强力壮,闯进了我的婚房!” “我娘前去阻拦,却被他一把推开,当场撞在门上就没了气。” “而他那个时候——还是没有选择放过我的妻子。” 他的指甲全部陷进了那张慢慢变成草木的脸里,将所有来自过去的愤恨全部注入其中。 艾嘎想起那天晚上,本该是他逃离往日苦难的大喜日子,却真真切切成了永世不复的噩梦开端。 “他们说我是孬种,没有一个人去扶我娘,女人们都看着我发笑,男人们一个接一个跑到我苦苦哀嚎的新婚妻子床上......” 他拿出了几乎是所有的积蓄,置办了美酒佳肴宴请全村,而如他所愿,在婚宴上的每个人都吃喝得不错,只是不够尽兴。 “那时我便明白...即使我成了婚打算好好过日子,他们依旧瞧不起我,依旧把我当做随时可欺辱、不敢反抗的东西。” “他们从没打算放过我。” 那天夜里,艾嘎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从挣扎到双眼无神,眼睁睁看着老娘瘫倒在门口的身子慢慢僵硬,那些花掉他毕生积蓄的琼浆玉液没能让所有人尽兴,仅仅是点燃了他们欲火狂欢的引线。 直到他的妻子彻底没了声,艾嘎母亲尸首被摇摇晃晃的人一脚踢开,他自己也被轮流揍了一顿,这场全村的宴会,才终于是勉强让人尽了兴。 “这就是真的......” 他跪坐,面朝天,面皮下似有细长之物扭动,向他空陷的后脑挪动。 “我没死,因为他们要留着我,他们说,等我给我娘办丧的时候,还要来喝酒,还要和我妻子.....” 他忽然哽住,缓缓低头,看向面前的三个“李令”,惨笑道:“这便是真的!” 阿泠点了点头,如是道:“嗯,我知道,我朋友带我去过你们村子,所以....” 所以他才能在那里用「虚构」仿造出一个蕴种来,死在那里的人不算少,想必艾嘎在得到蕴种之后,那里的人一个都没留下。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我很抱歉。” 抱歉是指,他用「虚构」影响了艾嘎的记忆,而且让田闵帮忙,将那座山村里的所有人,用另外一种方式复现了出来——为得就是引出吞下蕴种、在滇南境内隐藏踪迹的艾嘎。 阿泠当然并非是直接就作出了这样的计划,他用仿造的蕴种得知了面具的大致方位之后,便亲自动身前往。 利用仿造蕴种,他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艾嘎,但他没有出手,因为艾嘎的情况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并没有吸收到多少灵蕴。”剑鬼冷声道出。 他找到艾嘎时,后者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四处流散,甚至还经过了有人烟之处,却没有引发任何血案。 吞下“新神”的所谓蕴种者,无外乎是以灵修为主,这些人渴望强大,贪图「神权」,对于刀鬼来说,除了踪迹难寻之外,没有什么特别棘手之处,大不了拼命便是; 或者是因心中有执念或遗憾,听信了传言,便自称“信仰”,这样的人通常会有理智,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目标是什么,他们隐匿踪迹,往往一出现就伴随着血债,颇让万兽宗头疼; 而另一种,也就是艾嘎这类的,便是遭受极大苦难等等,求神祷告之时被面具趁虚而入,诱使其吞下蕴种,成为寄生的种子之一。 阿泠自认这两年,几种人见过不少,救过不少也杀过不少,不过像艾嘎这样的倒真没怎么见过。 艾嘎特殊就特殊在,他并没有迷恋上他人灵蕴的滋味,脑海里也完全没有“成神”的概念。 刘慕帮着阿泠参考了一下,用他的思维理解出来便是:“或许是他长期遭受欺凌,太过自卑,‘神’这样的概念对他来说过于遥远,说白了就是有心理创伤,即使你说的那个什么‘蕴种’在他耳边恶魔低语,他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于是找到艾嘎之后,阿泠便用「虚构」仿造了一个路人,这个路人经由此天道并不具备他的特征和气息,但和他意识相通,借此和艾嘎略作接触。 出乎意料,艾嘎整个人似乎完全不在状态,似乎这样的情况下,蕴种并不能引导、诱导他做些什么。 最后阿泠成功利用「虚构」造出的“人偶”为媒介,将其记忆翻看了一遍。 看完记忆之后,阿泠便找刘慕商量,引得后者听完艾嘎的经历当场叹道: “可怜人呐...” 不过艾嘎并没有被蕴种完全转化成面具,这点倒是让刘慕发现了问题所在,为阿泠点明道:“我猜测,艾嘎之所以没有变成‘次神’,主要原因是其受到的‘心理创伤’过大,导致内心封闭,完全没有任何动力。” “按照田闵跟你说的,他灭村不久之后遭遇了不少滇南蛊师——又杀了不少人,但除此之外,并没有造成其他平民百姓的伤亡。” 刘慕的意思是,这一切或许都是因为艾嘎内心深处还认为自己是“人”而不是所谓的“神种”。 阿泠这两年也探明,血色蠕虫——便是所谓的“蕴种”,并不是所有都能一概而论。 比如他和长孙璃在溪城遭遇的那次,那颗蕴种是集齐了无数北桦灵修的修为精血而成,都差点让身负神权的他彻底戴上那张面具。 “这种蕴种看来也是分功效等级的,或许和制造这玩意的面具本身相关,”刘慕分析道,“艾嘎身上那颗想必就是如此。” 结合阿泠这几年对面具的了解,蕴种是生灵灵蕴的集合,也是面具的一部分,它分出蕴种来给艾嘎,当然不是施舍和慈善,而是有目的在。 等艾嘎腐化成面具,他便可以出面收割掉艾嘎身上的灵蕴—— “这么一说的话,吞下‘蕴种’的那一刻起,艾嘎本身就已经成了那张面具的‘蕴种’了。” 于是这两人一合计,觉得可以利用一下艾嘎,设下诱饵,让潜藏在滇南尚未现身的那名面具主动上钩。 「虚构」是设下骗局的完美开端,随后的一切都在阿泠掌控之中: 他打算在自己在身边的情况下,让艾嘎接触到战场,经历杀伐,其体内的蕴种自然会收割灵蕴。 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之时,便会有人来摘果。 艾嘎在上战场第一天便出了不少岔子,阿泠一路上分毫恰好地为其以「虚构」蒙骗,这才使得计划行进到此步。 再加上田闵从阿泠踏上滇南土地的那一刻就如影随形,其间也没少得了这姑娘的帮忙。 这计划虽然磕磕绊绊,还意外遇到了晋乡灵修——若不是阿泠再次以「虚构」蒙骗,艾嘎一旦认为自己“死了”,意志动摇,便会彻底被蕴种摆布。 但他和刘慕没有预料到的是,没想到面具这么快就上钩了。 熟悉的阴寒开始在四周蔓延,阿泠面色一紧,胸侧炸出一个血洞,身旁的刀鬼顺手伸进胸腔内,将那把黑刀抽了出来。 面前的艾嘎抽动着身体,不断发出低沉嘶哑的“嗬嗬”声,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惨笑还是在啜泣。 “他们把我、我的家人当作随时可欺、可践的玩物,但他们依旧过得很好....比我要好得多....” 艾嘎缓缓低头,紧闭双眼似在回忆:“可我向蛊母祈求了无数个日夜,那天,我更是在神像前剜心剔骨,只是想让他们遭到报应....” “可祂没有回应,祂抛弃了我。” “不——” 艾嘎睁开眼,一缕缕似鲜血般殷红的丝线刺破他的眼球,顺着他脸上的血肉肆意生长。 “祂从来没有注视过我!” 第380章 毒 “嗬嗬——” 艾嘎的声线忽然变得嘶哑、刺耳,即使闭着眼,阿泠都能清晰感受到那阵令他恶心反胃的阴寒。 “这世间的人啊,都期待神灵能够注视于他们......” 空洞的后脑被生出的丝线填满,艾嘎的脸上亦是被同样的线条所完全覆盖,直至他的五官完全消失。 “可神从来不在乎世人。” “唯有将神位向众生开放,才可免除这世间许多凄苦。” 互相交织在艾嘎脸上的丝线逐渐泛白,白到比地上尸首所露出的骨面更为凄惨,一些似血液的流体如自行挥洒的墨迹在这张面皮或是面具上自行游走,构成一张富有愁绪的哀叹人面。 “小友,你认为呢?” 回应他的是一柄修长的黑刀,刀刃斩过之际,“艾嘎”的脖颈忽然向身后倒折,这才免去被斩首的结局。 黑刀也未就此作罢,五尺长刀在空中猛转锋刃,径直往下又是一刀。 这是剑法。 阿泠承载着李玄传下的、几乎是整个人族千万年来的剑术积累,他在这两年将之融会贯通,虽未达到通玄自创的地步,起码这份厚重容不得小觑。 一旦达到这样的层次,刀鬼出的刀都很自然地贯彻了剑法。 铿锵声大作,艾嘎的脖颈再不是单纯的血肉,猩红丝线织成长袍,比脚下土地深处的岩石更为坚硬。 刀锋仅入三寸有余,这并不代表黑刀不锋利,阿泠剑术不够迅猛。 事实恰恰相反,要知道在三年前他初遇哭脸面具的时候,拿那些诡谲的丝线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如今他不必依靠魂树天道,仅仅是以剑法和极为少量的灵蕴便能斩断拧结在一起的丝线,这已经说明他的剑法已经臻至全新的境地。 离李玄对他的期待还很远,那位剑道登峰者掌握世间剑法,真正成为了红尘剑客们仰望的存在,他对阿泠同样有此期许。 而阿泠总归是没有让他失望,剑鬼如同鬼魅,身形闪至面具身前,几乎是刀鬼出刀那一刻,黑剑就已经刺了出去。 李玄曾对他教导说,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也能有机会使出世间最快的剑。 “我握剑一生,出剑从未靠力和蕴,剑就是剑,它不在天道中,不受神掌控。” “心有意,剑随行。” 这两年阿泠从未松懈剑道参悟,他深刻体会到了李玄说的这两句究竟有怎样的深意。 他剑意越是强盛,出剑就越不依靠肉身力量和灵蕴,在此基础上,威力更甚。 老李师父那句“剑道不在天道中”并非是比喻,也非习剑者自视甚高,似乎更像是字面上的意义。 闭眼舍弃感官的那一天起,他便是全心沉浸在剑道参透中。 此刻一剑,更为纯粹,更有“意”,出了无比朴素却又是目前为止最快最强的一剑,而后他的意告诉他,真正最快最强的剑,应当是下一剑,也应当是已经出的那一剑。 所谓“剑若雷霆”不外如是。 黑剑刺进红袍,剑鬼翻腕上挑,将其一只臂膀切断,而后剑锋有意,划出空间裂缝,将这只臂膀送入魂树空间,以「灭」之天道困束。 这便是他苦心于武技的原因,术法天道理应是他的底牌而不是全部,天道于他而言也应当被如此利用。 事实也证明他的想法多么正确,面具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失去的那只臂膀也未能再生。 “如何?我这两年可他娘的没有白白追着你们杀!” 刀鬼嗤笑道,他眼前应当是一只“次神”面具,其面具上的纹理不够生动,身上的气息比之它们口中的“主神”也更为寡淡。 “次神”及其以下、单纯被蕴种寄生的人,根本达不到最初哭脸面具的层次。 这也或许是因为艾嘎刚刚完全融合蕴种,还未适应新的身体和面具所掌控的天道。 被阿泠如此快速地削去一只臂膀,无异于蕴种被强行剥去一部分。 为何只削去其臂膀,并不直接以刀剑击破肉身,再以「灭」毁去蕴种,仅仅保留艾嘎的一丝残魂? 阿泠当然能够做到,如今的他可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灵修,如此小心翼翼,当然是因为,这次他需要一个“活”的蕴种。 「虚构」并不能真正意义上完全制造出蕴种,故而他才如此小心翼翼和刘慕“利用”艾嘎,让其恰如其分融合蕴种,在化为次神的途中,由阿泠亲自取出。 一定有一只“次神”甚至“主神”隐藏在滇南和晋乡境内,否则艾嘎也不会得到蕴种。 想要彻底掌握面具的行踪,他必须利用这大好的机会。 自称“新神”的面具生灵行踪连如兽神这般强大的古神都无法看透,他这两年也并未成功“活捉”一次蕴种,如今在他眼前的艾嘎正是唯一的机会。 而艾嘎此刻的状态正如他所想,他先是被阿泠引导而封锁了记忆,沉溺在「虚构」的现象里,现在一切真相打开,极度的悲愤让他彻底放下了“人性”这一最后的防备。 处在“人”和“面具”之间,这一瞬极其短暂的时间,蕴种较为脆弱,它正在和所有的“新神”建立联系,阿泠切身体会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故而,正是他出手的最佳时机。 回望以前和面具交手,乃至于差点被蕴种彻底吞噬,这些直面死亡的经历反倒成了他宝贵的经验。 虽然艾嘎没有引出暗地里潜藏的“主神”前来亲自现身收割,但如今这种情况依旧在他意料之中,正如刘慕当时预料的: “若对方不上钩,以你的能力,完全能够整一个planB!” 想必赐予艾嘎蕴种的 泠鬼睁开双眼,异瞳焕发神采,先前的伤口还未愈合,胸膛再度炸开一团血雾。 他从内脏缝隙里抽出那把从兵头手里的来的短剑,时至今日,阿泠越发习惯在肉身内开空间缝隙藏兵刃了。 一来可以让他极大程度上适应肉身损毁带来的苦痛,这在实战中相当重要;二来人体极其精密,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最大限度控制伤情,也是对空间掌控能力的锻炼。 血肉主动挤压拱出那把短剑递到他手中,这柄剑极为不凡,他在看到它的那瞬间就察觉到了。 这柄剑上有天道的气息。 兵头那等凡人用这剑与烧火棍子没什么区别,可到了阿泠手中自然大不一样。 他和田闵说过此计划的详细,兵头带队来虚假的村落征兵,本来就是她帮的忙,那么这剑,自然就是和蛊师有关,剑内所附带的天道之力,不用想也是源蛊之母所拥有的权柄之一。 艾嘎此时处于向面具转变的中间过程,正如阿泠所猜测的,正值最为脆弱的时候,又逢被削去一臂蕴种受损,根本没有办法抵挡这一剑。 剑没入艾嘎胸膛,阿泠很快就知道其中厉害,首先从其伤口开始,那些坚韧无比的丝线竟然开始渐渐腐蚀。 蛊母的权柄并不算什么绝密,任凭是凡人,但凡听过任何蛊师的传说也应当知道,提及“蛊”之一字,首先变应该想到的就是“毒”。 阿泠一向觉得棘手无比的那身猩红长袍,竟然被这短剑轻易刺破,这还不算完,触及到剑身的丝线有如白糖入水那般消融,实在令他有些讶异。 仅仅是平常认知中的“毒”似乎并不能解释丝线被溶解,这是天道,是代表“毒”之本理的「神权」,是一尊古神自洪荒便拥有的大权之一。 阿泠觉得这剑有何厉害,留待之后慢慢认识,眼目前最为紧要的便是艾嘎最棘手的防备已卸除,该是想办法夺取其蕴种的时候了。 第381章 活捉 “抓到你了。” 刀鬼咧嘴一笑,黑刀横出一斩,顺手将艾嘎的首级提在手中。 有了田闵拐着弯送来的、真正意义上的“神兵”,阿泠三魂配合,横竖三刀两剑便把艾嘎四肢卸除。 “主神”未曾出现,若说阿泠一点都不失望是假的,他和刘慕原本的计划里,这会儿拿到的应当是“主神”蕴种。 “然后呢,这东一块西一块的,该如何给他拼成一整颗?” 魂树空间内,三魂看着地上被大卸八块的艾嘎,顿时有些犯愁。 他倒是能打包票,蕴种和艾嘎融为了一体,一点儿没少地都被他弄来了,可问题是被砍成这么多块儿,又如何还原成蕴种本来的血色蠕虫模样? 先从不用发愁的开始,他小心翼翼地用纯净灵蕴包裹住艾嘎的残魂,将其送入生之玉内温养,到这一步为止他都十分熟稔。 可问题是这两年,被他逮住的“次神”无一例外都没什么好下场—— 大部分宿主的灵魂都被他以纯净灵蕴保住,获得重生,其中也有少部分本身就是高阶灵修,这种情况下,阿泠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便不得不挪用「毁灭」。 而一旦祭出那道神权,能留下一些对方的灵蕴作为补充便是不错了,想要像艾嘎这般身上的零件该有的都在几乎是不可能的。 “真他娘的累,想要活捉一只,又要亲自搭台子又要亲自唱戏。” 阿泠觉得最好还是小心为上,像艾嘎这样被他发现时浑浑噩噩还留有一丝人性的被寄生者实在是可遇不可求,若是最终不能完整提取出蕴种,岂不是有些对不住自己这些天唱的戏,更对不住出谋出力的刘慕田闵? “那问题来了,又他娘的该如何保存这....这堆玩意?”刀鬼自问道。 剑鬼摇头,他已观察许久,一针见血指出:“它不受‘岁月’的影响。” 是了,面具之间共享「神权」,另外半条「岁月」阿泠几乎是确定就在面具手中,艾嘎被蕴种夺取的肉身已经可以算是它们划分的“次神”。 这就意味着,阿泠可以引导「岁月」笼罩其身,利用艾嘎身上还残余的天道,让他身上的时间停滞。 好消息是,这并未花去阿泠多少灵蕴,起码他还有时间好好思考该怎么去提炼一颗完整的蕴种。 “刘兄鬼点子多,稍后问问他再说。” 阿泠走出魂树空间,他记得自己有许久都没有经历被人吓一跳的场面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田闵又让他再度回味了一番。 田闵“嘻嘻”一笑,倒不是嘲笑阿泠身躯一震,更像是在家中等待丈夫晚归的娇妻般乖巧暖人。 略显尴尬地回以微笑,阿泠也不知该对这姑娘说什么,他偶尔觉得,这姑娘家似乎远不像面上看上去那般简单。 此地算是晋乡和滇南交界处,阿泠在军营的时候便偶然听得,对于这一大片密林山地的归属,两国各持其词,都认为这里是属于自己的国土。 原本没有这样的情况,打了两年仗,原本的国境线打着打着就“糊涂”了。 虽然打了这么久,滇南丝毫没有侵占对方土地的意愿在,除了杀人之外根本没有攻城略地,真就像蛊母神使裘万里向世间宣称的那样,这场战争更多的是“施压”。 最开始战争爆发之时,滇南集结了一大拨灵修大能,直直杀入晋乡境内,弹指之间一城便化作血海,随后便扬长而去。 这听上去未免太过于胡闹,但裘万里坚持宣称这便是蛊母之意志所在,目的只是“让晋乡交出失落的神物及恶贼”,并不想引发甫来和旧北桦那般真正的“神战”。 两年间,阿泠曾就此问过兽神,得到的回答是“祂们之间未开战”。 现有的信息让阿泠觉得有些耐人寻味,这仗打的,除了沦为战场的边界,双方愣是一寸土地都没掉出去,反而死的是凡人和灵修。 然而阿泠从田闵口中又得知,滇南的蛊师并未陨落太多,晋乡更是如此。 且先前袭击巡逻队伍的、死在阿泠手中的那个晋乡灵修,出手就是为了杀这些凡人。 这让他怀疑,双方的真正目的,是消耗对方的凡人数量。 他跟刘慕谈及此事,两人极为默契地陷入沉默,沉默中隐有怒火,这样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若是真能证实,不免让他们心中愤怒。 “人命如草。” 刘慕只得唉声叹息,他耐心听阿泠说完战场的情况,听到对方说起如何在那片丛林里“打扫残局”之时,便忍不住再度长叹一声: 阿泠回到先前和晋乡灵修交手之处,趁着对方增援未到,他想再回去看看有没有漏下的、还没有收集残魂血肉的凡人士兵。 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找到完整的血肉,火法炸开的瞬间,周围已经是焦土一片,从远处看,山地之间光秃秃的,中央便是个骇人的大坑,不能想象凡人之躯还能在此留存多少血肉。 但他返回之时,却隐隐听到四周别处起了厮杀声。 术法爆炸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双方凡人士兵在号令下纷纷远离,不免又有些遭遇的再起刀兵。 阿泠宽慰刘慕说,自己已经在不引起双方赶来的灵修注意的情况下,四处奔走收集可用的残魂血肉。 不论出身滇南或者晋乡,他跟刘慕说只要自己灵蕴充沛,便可以让这些人重新活过。 事实是,这一大片密林山地里,很快就一处又一处地堆起了尸骨,阿泠都觉得如果自己不动用「神权」都有些跑不过来。 又是长叹一声,不过这次刘慕似乎心情稍微好了些,跟阿泠说话语气也有了平日的跳脱:“话说回来,你那‘轮回’之法还真是让我有些怀念小时候看电视小说的日子,改天让我亲自看看你究竟如何做到的?” “轮回”是刘慕给阿泠提及的概念,被后者直接拿去用了,指得便是阿泠给自己定下的那套“流程”: 重生一个人的流程大致就是三魂各司其职,比方说,剑鬼负责翻看魂中记忆,如生前作恶多端者,便交给刀鬼来用「灭」和「生」使其陷入活不成死不了的极致折磨;相对的,若是平生行善或是枉死,便交给泠鬼来为其打造肉身,重铸记忆新生归来。 他跟刘慕说了之后,后者十分惊喜,连连说着“有那味儿了”,并鼓励他加以改善、持之以恒。 甫来使团的流程走完了,刘慕这几天都在返程的路上,两人之间一直在保持传音交流不断。 “刘兄,关于那蕴种的事,我想听听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沉重些的话题说完,阿泠便开始新的请教,希望刘慕再给他诸如“轮回”之类的绝佳灵感。 传音灵器对面,刘慕沉吟了少顷,便笑着问他道:“我先问你,若是有法子你拿去试了,还有没有反悔的余地?” 阿泠一听便明白过来,知道刘慕又要搞“试验”。 建设驭魂宗之时,刘慕乐于将想出的什么鬼点子都交给他,让他一遍遍去试,反正他身上有「神权」,大不了回退岁月花点儿灵蕴便是。 只不过这次刘慕不确定一旦试了还有没有反悔的余地,想必是他也知道阿泠要活捉一只“次神”有多么的不容易。 “既然能停滞时间,想必也还是有能回退的说法。” 听到阿泠如此说,刘慕便也不藏着掖着了。 阿泠怀中的传音灵器传来一阵坏笑,只听刘慕道: “阁下可曾听闻‘炼丹’?” 第382章 “炼丹” “练...炼?炼...丹?” 阿泠歪头想了好久,他那「言通」的天赋也不是回回都能效果惊人,还是有许多时候他对刘慕说的新鲜词儿完全理解不到。 炼他能理解,“丹”又是个什么玩意儿?药? “哎呀,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你且来我这边当面细说,方便否?” 阿泠迫不及待,当即跟田闵说先暂离一段时间,之后再与她传音联系。 后者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十分乖巧。 阿泠越发觉得,这姑娘该不会真是不止嘴上说说,实际也把他当做了“丈夫”的角色? 他莫名想到了长孙璃,小尊主目前还在找个由头从万兽宗里开溜来寻他,两人约定好了最迟五日便能汇合。 距离问题对阿泠来说都不算什么大问题,以传音灵器作为定位,他花费一些灵蕴便可跨越到刘慕附近,只是要想方设法避人耳目。 正正好,空间裂缝开在林间,离使团行进的大路差得不多不少,应当没有人能发现他—— 刚作此想,他就看见队伍中间那辆稍宽一些的马车旁,一男一女似有所感,向他所在方位看来。 一道目光似剑,那是他的老李师父,时刻守护在刘慕身旁的李玄;另一人他却没想到,竟然是情蛊部的长老婧苗。 “那姨姨不简单。” 刀鬼在魂海内“啐”了一声,婧苗的眼神让他有些浑身发麻。 以阿泠如今对天道的掌握程度,开一道空间裂缝相较之前要更为精准,灵蕴耗费大大减少,自然也就代表着不易被阶级低下、灵蕴感知较弱的人发现。 婧苗却察觉到他靠近了,而且和老李也就是前后脚的差距,阿泠心中估摸着,她少说也是个八阶灵修。 仔细想想也对,八蛊部族之一的首领,相当于万兽宗长老,实力在八阶往上甚至九阶也说得通。 此地已经出了情蛊部领地,想必是滇南方面安排她亲自来护送使团出境,国事虽未谈成,起码对那位古神和其尊使的态度要够端正,保证甫来使团能够顺顺利利出境,也算是裘万里暗地里展示出的一种尊重态度。 出树林之前,他将脸扭成在滇南都城那副士兵长相,再悄悄跟在队伍后边,慢慢混在随行士兵里往刘慕所在的马车去。 “这位小哥,好生面善啊。” 话语刚落,阿泠只觉得浑身一阵酥麻——这并非是因为对方语气娇媚所致,而是真正意义上肉身感受到了疼痛和麻痹。 仅仅是言语之间,便让他毫无防备地中招,阿泠有些汗颜,也立刻准备好了应对。 “婧长老误会了,这是王爷的亲随。” 好在老李及时出现,往阿泠所在扫了一眼,目光似剑斩断无形之术,顿时使得那阵酥麻之感消失。 婧苗也不恼,意味深长笑道:“既然是殿下亲随,这一路也没跟着,不知是在我滇南地界晃悠什么?” 阿泠心道一声不好,婧苗只见过自己原来那张脸,在人家视角里,一个人皇子嗣的亲随在别国境内行动——是要干什么? 想到最好不要让这事儿上升到不必要的高度,他立刻补充道:“我…我去见了…一位姑娘!一位滇南的姑娘!” 婧苗当即一愣,眼神里似乎多了些玩笑的意味,却被马车内的刘慕抢先道:“唉,少男情怀总是春,滇南不仅景美,遍地都是美人儿热情似火,我若是只顾自己怀春绝了他人一段情缘,岂不自私残忍,婧长老认为呢?” “死相…” 婧苗哼了一声,朝探头出来的刘慕低声嗔怪道,说完一改姿态,双手交叉在胸前,正色喊道: “前方便是甫来国界了,小女子别过,愿蛊母庇佑,各位贵使一路顺遂。” 使团众人以刘慕为首齐回礼: “万尊兽主神在上,谢婧长老护道。” 这给阿泠听得一愣一愣的,若是不看场面只听这话,还以为是两方信徒小孩似的较劲。 婧苗走后,阿泠给老李行了礼,迫不及待上了刘慕的马车。 “泠兄啊泠兄,我当你是什么异世龙傲天人间成圣种,踏的又是什么人间无敌路——没想到也不行,喝多了也吐。” 阿泠知道刘慕打趣的是方才一个照面便被对方麻痹了全身,到此刻为止也没能弄明白对方使得是何术法,顿时间哑口无言。 刘慕大笑着拍了拍阿泠的肩膀,不肯放过后者似的追击道:“看来你和滇南那位姑娘还真没什么,说来也怪那田小神使无情,一口一个夫君地唤你,也不教你点儿滇南术法?” 说着,他伸手在阿泠跟前,一翻手掌心,顺着手腕便爬出来一只通体橙红的肥虫儿。 “瞧,临走时婧长老送的,老李看过了,说对身体不仅无害,反而大有助益——” 阿泠有些好奇,伸手挑弄了一番刘慕手心里那只肥虫,却听到马车外的老李师父莫名轻咳了一声。 “有益?这想来便是蛊师特殊的术法凝聚了,有没有告诉你怎么用?” 刘慕很满足阿泠的表情,觉得炫耀目的已经达到,很大方地道: “当然,如同阵法那般,你注入灵蕴试试。” 他立即用纯净灵蕴小心挑弄,果真有一股热流顺着肥虫反馈至己身,使他觉得肉身气力似乎提升了一截。 只是…这股热流在经脉中窜动虽说令人舒缓,但最终的去向似乎不太对劲。 阿泠当即问道:“你用过吗?” 刘慕赶紧收好肥虫,极其宝贝这临别的礼物,摇头道:“这等珍贵之物岂能滥用,我还没用过呢,我想让你帮忙看看,这虫儿到底有没有…呃,别人看不出来的特殊之处?” 他望了一眼马车外,附耳悄声道:“老李绝对不会害我,但我总觉得他瞒了我点啥。” 阿泠了然,正色回道:“你说的不错,这蛊术凝聚之物,与阵法颇有相通之玄妙,但我阵法不甚精通,我建议你回去之后和小白前辈好好研究一番。” 刘慕点头,觉得是有这个必要,便将肥虫儿收好,转头又说起阿泠来此的目的。 阿泠「虚构」了他和刘慕还在车内的假象,同时一手划出空间裂缝将他二人身形吞没。 “啧啧,不是我说你,你每次非得给人剁这么…有零有整的吗?幸亏已经吃过晌午了!” 魂树空间内,草地上,刘慕捏着鼻子,做了些心理准备才敢去看地上那堆肢首第二眼。 “别他娘废话,你说的‘炼丹’到底是什么,该怎么弄?” 刘慕娓娓道来,说在他记忆中那个世界里,有那么一群人钻研所谓的炼丹法门—— “说白了,就是弄个大炉子,将寻来的材料扔里又熬又烧,旨在提取其精华,这就是‘炼’,最后的结果便是‘丹’。” “怎么样,熟悉吗?” 阿泠的确觉得耳熟,两年前,他遇到过大食国的灵修,之后闲暇时在刘慕书房里翻过两本地理志。 这“炼丹”之法,似乎和大食国灵修灵法法门颇有些相近。 刘慕对他说过不止一次,到了这个世界之后,最让他无法释怀的不是这世界存在术法奇珍异兽之流,反而是这里与他记忆里那个世界存在诸多相同之处。 比如许多那个世界的传说或传闻中存在的珍兽,部分都能在这找到对应,“炼丹”便是其中之一。 阿泠找他也不是要完全按照虚无缥缈的传说来实践,既然和他曾在典籍上看到过的大食国“烹”法有相似之处,那就表示,此事亦在天道之中,可以一试。 “炉…火?” 他看了看被停滞时间的艾嘎残骸,突然想到或许不需要真的去找一个实际的炉子。 “停滞在其身的「岁月」,维持着蕴种的存在——这本身不就是最好的‘炉’吗?” 第383章 还真就炼成了 此刻阿泠和刘慕注视下的艾嘎,几乎是永远留在了向“次神”完整转换的过程。 这是保留其体内蕴种的最好方式,也是阿泠想要拿到完整蕴种的最佳时机。 若是艾嘎完完全全成为了面具的一员,届时不但会让他陷入苦战,蕴种本身受损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拿不到几乎完整且可控的蕴种,阿泠便不能掌握面具的行踪,去找到潜藏在滇南和晋乡这场国战背后的那只“主神”。 重要的不仅是“完整”,还要“可控”。 艾嘎身上的蕴种完全没法和阿泠在溪城遇到的那只相比,那次若不是长孙璃在,怕是会出现无法挽回的结果。 蕴种的时间被困在了腐蚀艾嘎心、魂的那一刻,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想到这里,阿泠便觉得,这次最好是成功,不然哪里去找第二个“艾嘎”? 天道为炉——艾嘎身上停滞不前的「岁月」刚好作为囚笼和炉鼎,接下来的问题是“炉火”应当是由什么充当? “既然是‘炼’....要么真拿火来试试?” 刘慕见三个阿泠神色都有些紧张,说了句玩笑话,没想到最边上那个面色冷淡的阿泠居然眼睛一亮,恍然道: “是了。” “啊?” 泠鬼和刀鬼同时舒展眉头,前者对刘慕解释道:“我曾在孙思老头的药房里泡了小半年,自然是见过煎药的,我觉得你说的‘炼丹’,本质上和熬药差不多,都是取其精华之法,是也不是?” 刘慕哪敢接话,他自顾自又说道:“但药材是死物,艾嘎和其体内的‘蕴种’蠕虫都算是活物,我需要得到的结果也是活物——” “那就让它‘活着’就好!” 行火焰淬炼之法提取精华,同时保证“丹”的生命,听上去十分矛盾,但唯独对于阿泠来说,未必不是办不到。 魂树空间天空泛着紫意,像是傍晚燃烧的紫霞遮盖了整片天。 那是他从赤姬身上保留下的一丝五行源火火种,抬手向天伸指虚拈,透紫的炎苗便于他掌心舞动,将刘慕的脸都映得通红。 刘慕是肉身进入魂树空间,只觉得四周温度瞬间升腾,让他觉得无比温暖,却又没有感受到灼烧之痛。 阿泠娴熟得将火焰在指尖拨弄了一番,随他伸指,艾嘎分散在地上的残躯便跟随灵蕴混在一块,被揉成一团,然后整个被紫焰包裹严实。 几乎是同时,剑鬼抬手唤来无限生机。 此处无风,刘慕却听到阵阵树叶婆娑,经过他身旁勃勃生机使得脚下绿草瞬间拔高了几寸,更是让他有如沐浴暖春初阳,浑身舒爽,有如小时候母亲轻柔抚摸他面庞。 这等强烈的生机毫无疑问是无上天道的一种,它使得熊熊燃烧的烈火被削去了毁灭威能,在烧灼的同时为其赋予“生”的权能,让这过程不再是单纯的“毁灭”,更趋近于炼化,或者说—— “烹饪?” 这是个十足的精细活儿,以一向冷静的剑鬼为主导,随他抬手,被源火和生机同时包裹的艾嘎身躯也上下翻滚—— 不由得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进边山郡府,刘慕手把手教他炒菜的场景,那些食材在锅中翻腾,刘慕告诉他,要反复拉扯颠动烹锅,好让热油和调料均匀接触食材,这样做出来的菜味道才会更好。 也正如他所愿,艾嘎的身躯在源火中被熔化,又由生机将它们恢复、合成。 分散在其体内的蕴种,也由泠鬼小心翼翼地用灵蕴慢慢控制「岁月」将其凝滞的同时、尝试将它们引导聚拢在一处。 真正上手了,阿泠便发现此计或许真的不错,起码到眼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不妥,艾嘎体内的蕴种正在逐渐汇聚,且没有任何崩溃的迹象。 或许还真让他俩人把正确方法误打误撞摸索出来了。 无所事事的刀鬼笑着歪了歪头,对刘慕道:“你瞧,那手臂脑壳在火焰中翻滚的样子....像不像你教我的炒菜颠勺?” 这场面实在是让刘慕把两者联系不到一起,一个人被剁的有零有整然后揉在一起,非要联系成炒菜不免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我发现你小子很会倒人胃口。”刘慕皱眉,干呕了一声,心想自己以后该怎样重新提振勇气面对炉灶,“你哪怕说像滚筒洗衣机都好啊?” “对了,那两个你都在干活儿,怎么你这一魂儿这么的闲啊?” 刘慕也不知何时开始对阿泠一体三魂的事实这么习惯了,反正三个灵魂就那么站在他面前,两年前阿泠告诉他的时候就已经震惊过了。 刀鬼闻言,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说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整个过程似乎比阿泠想象的更为漫长,以至于刀鬼先行将刘慕送出了魂树空间,并托其给即将来滇南汇合的长孙璃带个口信。 “你帮我跟阿璃说说,若是她来了没见到我人——她知道该怎么找到我。” 刘慕点头,离开之前忽然回头又问了一嘴,咧开的嘴角带着点坏坏的味道:“那我问你,田闵姑娘之前一直跟着你的事儿——她要是非要问,那我说是不说?” 刀鬼也神似无比地回以同样的笑容:“你自己决定,就这样吧,我忙去了。” 接下来两天,阿泠三魂都泡在了魂树空间,反正婧苗也已经走了,使团也慢慢驶出了滇南国境,他也没有什么必要装作自己还在马车里,不必花心思维持「虚构」。 “炼丹”的过程意外地漫长,也极其耗费心神,他没有一刻敢松懈,毕竟错了几乎就无法回头了,到时候要付出的代价可比这两天要大许多。 刀鬼倒是没什么事儿干,中途他甚至知道刘慕好奇,将他摸索出的“炼丹”原理细细解释了一番,又把他带入魂树空间好生观摩一阵。 “我娘哟,你说得跟做手术似的——泠医生辛苦了。” 这的确说得上是个细致无比的针线活,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阿泠连续两天,小心翼翼地在源火烧炼之中拈捡被逼出的分散蕴种后,他终于到了最后一步。 “只差一点,被火焰烧出来的蕴种就快被拼凑整齐了!” 欣喜溢于言表,这途中他甚至更加了解清楚蕴种究竟为何物:基本上和他以前感受到的一样,大致是由无数个不同的生灵个体所混杂。 那已经完全脱离了他所认知的灵蕴,来自完全不同的个体生灵灵蕴混杂一处,就好比是所有美味的食物全部倒在了一个桶里—— “就像他娘的放了仨月的泔水。” 这样形容有些粗暴,但确实给他的第一感受就是如此。 蕴种是集合在一起、“变质”的生灵灵蕴,其中掺杂了无数生灵临死前的记忆——直观来说就是“哀怨”的集合,想必那让他反感至极的阴冷寒湿便源自于此。 怨愤来自于蕴种灵蕴里所混杂的生灵记忆,究其本质,想必是这些灵蕴临死前,是直接被面具生灵连同灵魂揉碎了一股脑“砸”成一团浆糊所致。 难以想象这个过程,却又让他感同身受,因为那些情绪无孔不入,化作阵阵呢喃始终萦绕在其耳边不散。 故而对阿泠来说,这次“炼丹”更像是“炼己”,对他的心神和剑道都算得上是一种历练。 “成了!” 难掩疲态,他伸手进燃烧两日不熄的源火球中,从中拈出一颗浑圆的小红球。 “这便是....‘丹’。” 那颗形似小药丸一样的小红球约莫半指大小,其色彤红,拈在指中散发阵阵怨气。 但不知为何,他看着这颗红丸,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第384章 吞丹 “歪日,拿开,快把这玩意儿拿开!” 刘慕捏着鼻子,让阿泠赶紧把他面前那颗小红丸拿开,能离他多远是多远。 他觉得这小红丸很臭——并不是进入鼻腔的那种“臭味”,而是从心底让他觉得厌恶无比,就像面对放了仨月的泔水。 阿泠没想到刘慕反应这么大,不过一想到他自己也觉得这东西有点恶心,便又收入了魂树空间,由刀鬼用「毁灭」看管着,一旦不对就彻底销毁。 “有个问题,”刘慕还是觉得那股味道还在,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说过蕴种是个血红血红的蠕虫模样,如今得了个这么个‘丹’,这玩意你真觉得是成了吗?” 这一点阿泠很笃定,他坚定回道:“必定能行,虽然形不似,我敢保证内在和蕴种没什么不同,那玩意绝对是活的。” “要不再拿出来给你看看?”说罢,他有些犹豫地问道。 刘慕连忙摆手,阿泠笑了笑离他远了些。 “怎么用呢?” 刘慕想着,这玩意虽说看着是药丹样子,但那味儿闻上去属实让人难以接受,难不成阿泠还真要下咽? 那和端着泔水桶喝有啥区别啊? 这一问便轮到阿泠疑惑了,歪头道:“不是刘兄说的,丹就是给人吃的吗?” “别别别,你好生琢磨琢磨,研究一下再说...” 琢磨来琢磨去,阿泠回忆了一下以往经历,发现好像自己真是基本靠吞的。 哭脸面具也好,芒神残躯也罢,每次都是他张嘴一口一口撕咬下咽,之后便有了收获。 刘慕这么一说倒是让他细究起了原理,他自己是习惯了,可其中又是个什么道理? “我虽然灵修阶级不高,但是也知道肉身和灵魂之法则;吞咽进胃里的东西,我一直以为最终会...呃,到茅厕里去?” 阿泠想了想,这话粗理不粗,但事实就是他吃了哭脸面具和芒神之后,其血肉和灵蕴便一块儿“融入”了他体内。 他说出了口让刘慕听了也是一头雾水,只得摇头道:“难不成你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丹炉’,假如你生吃了一个活人,还能全自动炼化的?” 这是玩笑话,但阿泠笑不出来,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究竟是只有他阿泠是这样的,还是所有的灵修都遵循此理?若是前者,他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口吞神躯血肉便能获取灵蕴及天道,连原处之木都会被很好保留到魂树空间里。 刘慕渐渐发觉自己这玩笑或许开得不合适,便立马打岔道:“好了别想了,或许是因为你那棵魂树导致的——” 说到这,他也想起了自己收藏的那本游记里,记载关于大食国的见闻,“又或许之后可以去一趟大食国,或者找个大食国灵修来,咱们观摩研究一下那烹食之法,说不定能找到答案。” 阿泠点了点头,决定还是先将自己这事儿放在一边,把眼前如何处置蕴种的问题解决。 蕴种腥臭难闻,但眼下除了直接生吞也没有其他办法。 索性他让刘慕退远些,剑鬼和刀鬼负责刘慕的安全,若最后蕴种失控将他吞噬成为“次神”,双魂起码还能有时间将刘慕送出去,而他自己将蕴种直接咽下。 气氛紧张,阿泠吞咽的咕咚声便格外响亮,随后刘慕等待了许久,却只见到他双眼发直呆愣,一句话也不说。 刘慕急得来回转头,对身旁杵着的两个魂儿喊道:“倒是说句话啊?不行出去把老李摇进来帮你——” 剑鬼朝他递了个“安心”的眼神,这才让他放松。 丹一入腹,阿泠只觉得喉中腥辣无比,远要比刘慕酿制的烈酒还要刺喉,紧随其后反上嘴里的腥味更是让他痛苦不已。 刀鬼做了个恶心的表情,对刘慕苦笑道:“妈的,说不定泔水真是这味儿!” 刘慕甚至都没来得及笑两下缓解气氛,阿泠身体便发生了异变。 丝线几乎是从刘慕能够看到的、阿泠身上的任何地方刺破肌皮生出,使得他浑身上下衣物都布满了细洞,暗灰色的麻布衣裳很快就被鲜血染透成暗红。 “不、不对劲!”刘慕赶紧大叫道,让刀鬼送他出魂树空间找老李来帮忙。 可他无论怎么喊,剑鬼和刀鬼都死死盯着自己的肉身而没有回应他,他当机立断,从怀中掏出传音玉佩来。 “老李!老李!快!泠兄不行了——” 恐怕为时已晚,刺破阿泠肉身的丝线数之不尽密密麻麻,它们蠕动着相互交缠拥挤,以极快的速度为他“织”好了一身如血般猩红的长袍。 噗嗤—— 阿泠脖颈被破皮而出的丝线折断,喷出鲜血溅了好几尺,将刘慕浑身湿了个透,活活将其泼成了个血人。 这几根丝线远比他身上生长出来的还要粗壮,甚至于已经不能称之为“丝”,刘慕觉得,它们更像是跗于诡谲存在身上的触手,贪婪吸食着从阿泠炸开的脑壳里淌出的髓浆。 或许是因为脑髓透白,这几根触手褪下了暗红,转而变得煞白,它们扭曲着遮蔽住阿泠呆滞的面容,将其裹了个严严实实—— 简直就像为他戴上了一张面具。 老李没有回音,刘慕手足无措,转头看向身边阿泠的另外两魂,却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苦痛地倒了下去。 剑鬼蹲在地上抱住脑袋,刀鬼却是不停地大叫、在地上来回翻滚,嘶吼着: “别说了!别说了!” “阿泠!”刘慕不敢靠近阿泠的肉身,只得蹲下身来察看刀鬼的情况,但他的手却意料之中地穿透过刀鬼的灵魂,“他妈的,醒醒啊!老子就说不要试不要试了,非得犯这个傻!” 他觉得已经坏事了,明摆着阿泠已经被面具寄生吞噬,偏偏双魂也失去了回应,没有人能够再送他出这片魂树空间。 刘慕看向那颗魂树,咬牙起身绕开身缠丝线着红袍的阿泠肉身,跑到那棵树下,伸手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百年灵蕴全部挥洒出去。 “妈的,怎么没用啊?!” 可魂树并未理会刘慕的诉求,对他投来的灵蕴置若罔闻,此地无风更是寂静,显得魂树死气沉沉。 刘慕忙活了半天,瘫坐在地上,却忽然感到脖颈后一阵凉风,猛然回头,却差点没被吓得灵魂离窍—— 只见一张惨白的“脸”凑了过来,距离如此之近,使得他都能闻到阵阵血腥扑鼻。 那张煞白的面具上,几条鲜红的线条似活物般扭动,它们游动着为其勾勒成一张人脸五官,生动得就犹如一张毫无血色的真正人脸。 仅仅刘慕倒吸凉气的功夫,那张“人脸”的表情就变幻了好几轮:它一会儿哀恸,一下又绽放笑容,立刻又嚎啕大哭...... 刘慕心都沉到了底,凉了个透,心想着老子今天跟你爆了,也不愿下贱诡谲之物玷污泠兄的“遗体”。 于是他将灵蕴都汇聚在手掌上,终于回忆起了毕生所学,一掌朝阿泠拍了过去。 毫不意外,就算阿泠没有被面具附身,刘慕也不会觉得这一掌能够资格伤到对方。 待阿泠将他手轻而易举攥在由丝线制造、宽大无比的袖袍下时,他只觉得手上传来一阵刺骨寒凉,彻底感受到了绝望。 刘慕哀叹一声,干脆闭上眼,等待接下来的事发生。 他听阿泠说过,这两年也曾自己亲眼见过面具是如何荼毒生灵的,深切知晓自己身上应当发生什么,然而闭眼等待多时,却始终没有任何事发生。 “嘿嘿,刘兄,你不会真信了吧?” 第385章 “婚讯” “让你他妈的吓我!让你吓我!” 刘慕一脚一脚往阿泠那身腥臭无比的红袍上踹,可事实上并不会让后者的身形有半分挪动,反而把他自己脚给踹的生疼。 阿泠任他踹着,那身丝织成的大红袍慢慢贴紧身躯,而后逐渐没入皮肤里。 这一幕让刘慕看呆了,喘着粗气停下,皱着眉头道:“不疼吗?” “不疼。” 阿泠以为刘慕问得是被踹的疼不疼。 “我说的是这东西往你身上钻,疼不疼。” 刘慕自己疼得倒是龇牙咧嘴,最后一脚踹得他一跛一跛地连连往后退。 丝线慢慢收拢回他皮肤下,脸上的面具也瓦解成几根煞白的触手收回他脖颈,破开的血洞让刘慕都看清楚了皮肤下肌理纹路,胃里一阵恶心。 “你小子当真是会倒人胃口。”刘慕扇了扇面前刺鼻的血腥味,将满脸血一抹往地上一甩,“也不知你究竟是什么做的,该你去当那破神仙。” 阿泠低头观察了一下自己,丝线完全没入他体内,此刻的他除了赤身裸体之外,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刘慕不受控制地往他身下看了一眼,忍不住一挑眉,说道:“能穿件衣服不能?” 响指一打,一件和先前并无二致的灰麻布衣裳便套在了阿泠身上,这是「虚构」出的外衣,需要灵蕴来维持,等稍晚去找一件真衣服来穿上便是。 看他没事,刘慕也就放心了,随后拿刚才看到的“宏伟”光景打趣了他两句,没多久便看到剑鬼和刀鬼从方才待的地方走过来。 “不说没事吗,怎么这副表情啊?” 刘慕以为阿泠玩心又起,刀鬼皱着个脸来哄骗自己,当即表示不肯上这个当。 然而阿泠却摇头道:“非也,方才吞下蕴种时,我的确相当不适。” 他细细说来,方才吞下蕴种那一刻,除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腥臭之外,耳边始终萦绕着凄惨的嘶吼。 “像是有数之不尽的生灵,在同一时间遭受了极大的苦痛,他们在我耳边哀嚎嘶吼,诉诸难以想象的苦难。” 刀鬼一改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常态说道,最不寻常的便是方才这种感受虽然三魂都能体会,最严重的就是他。 “他们在呼喊...” 他回忆起方才耳边传来的嘶吼和哀嚎,脸上写满了痛苦。 “呼喊我的名字。” 之前许多时候,他都曾听到耳边响起来自某处、某些人的低语或呢喃,比如在混沌神界,或是第一次在横剑山见到被称为“钥匙”的那颗水晶..... 但唯有这次不同,呼喊的声音十分清晰,他听得真切,那些遭受极大苦难的嘶吼,正是无数个人先后呼喊自己的名字。 这次便不是开玩笑了,刘慕当即问道:“你的肉身和灵魂有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赶紧随我回去问问老李,再不济让小尊主在边界等等我们,回一趟皇城找找孙斯老先生给你瞧瞧......” 阿泠抬手摇头,一再表示自己的确没事,除了耳边响起的声音之外,蕴种并没有引起其他不适。 且他告诉刘慕,结果出乎意料喜人,根据他二人几乎是毫无根据胡闹式的方法炼化出来的蕴种,当真就相当容易被阿泠掌控。 他几乎是没有费什么力气,身体里的猩红丝线收放自如,在刘慕跟前来回演示了好几遍如何再度变化成面具。 “你瞧,这是哭脸。” 脸上的面具图案随他意念,勾勒成一张嚎啕哭脸。 “这是笑脸。” “这是怒容。” 刘慕赶紧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演示了,怪味儿的。” 阿泠笑着说,这炼化出来的蕴种完全受自己掌控,不必再担心被面具吞噬神志,还能按自己意愿变成相应的面具。 “接下来便是想办法连入它们之间的共通意识...” 经由炼化,蕴种已经摆脱面具本身的掌控,成为了“外物”,而后被阿泠吃进去后,完完全全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这和溪城那时候被动地被蕴种吞噬有着极大区别,他靠这蕴种不仅能够从根本上变成“主神”或者“次神”,还能尝试连入面具之间的共通意识—— “总而言之,你算是进入到它们的‘内网’了,接下来就是挨个点名通讯录,逐个击破是也不是?” 刘慕这番解释用得是异世词汇,阿泠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但刘慕并不建议他此时此刻此地就开始尝试,解释道:“你这地方是独立存在的空间,也算是极其隐秘的所在,是你的根本,若是你炼化的蕴种还是有不妥,反被对方顺藤摸瓜找过来岂不是麻烦了。” 此话在理,阿泠点头心想道,自己方才有些激动,不免忘记了,这里是魂树空间,要是“主神”蜂拥而至直奔魂树,自己确实难说能不能挡得下来。 索性,他二人便出了魂树空间,先联系了一番长孙璃,得知她已经到了边山郡之后,这才约定好过几日重返滇南再开始行动。 使团归来,边山郡城西城门口人山人海,阿泠一向不太喜欢这等场面,便独自离去,去找在城内等自己的长孙璃。 在这之前,魂树空间内,结束灵法修炼的剑鬼,转头看到刀鬼满脸呆滞地盘坐在原地,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修炼,不知在发什么呆。 三魂之间共通感受,本质上阿泠的三个灵魂便是一人,不过看到刀鬼发呆的那一刻,剑鬼倒是有种失落感,就好像...... 就好像那一瞬间,他们不再是一人了。 “没什么....”刀鬼自言自语道,让另外两个自己安心,“可能是方才吞噬蕴种带来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退,之后慢慢用纯净灵蕴修补就好。” 阿泠打起精神,走入城西的一家旅店,给迎面走来的店小二扔去一块银锭,让他不要跟着自己。 他顺着魂树欢欣的指引直奔二楼,推开最里边那间房门。 “阿璃。” 桌旁坐着的女子面容普通且陌生,但阿泠不用看脸,魂树早就告诉他,长孙璃就在此处,且已等候他多时了。 阿泠把欢喜都写在了面上,坐在方桌对面打量起长孙璃来,片刻后才道:“你现在运用纯净灵蕴,也越发醇熟了。” 长孙璃正是用的和阿泠一样的方法改头换面,自溪城之后,魂树同样扎根在她灵魂之中,两年时间,她也基本能够运用魂树所有的天道了。 她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抬了抬眼皮,轻咳一声道:“你倒是来得慢,我都在这里等你许久了——”她抬头看到阿泠双眼紧闭,不禁话锋一转,失笑道:“怎么,见我的时候,也要闭着眼?” 阿泠连忙解释,这是剑道修行的一部分,在没有悟透老李师父所提示的真意前,自己还是按照先前制定的计划一步步慢慢走下去。 长孙璃点了点头,但脸色却没变好,端起茶杯来吹了吹温茶,似是无意地说道:“我还以为,你要等婚成了再来见我。” 闻言,阿泠拿茶杯的手当即一顿,疑惑道:“什么?什么成婚?” 啪—— 长孙璃玉指伸入袖口,从中拈出一张红纸,轻描淡写地把它拍在了桌面上。 阿泠看着桌面上绽开的裂痕,不禁咽了口口水,伸头去看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 只见红纸黑字书得明白: “源蛊之母降谕,神使亲证,蛊首继任者田闵殿下,择吉日迎驸马归殿,佳偶天成,吉日已出广邀天下见证——” 第386章 缘由 阿泠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想,这玩意儿也没人告诉他啊,不对,这告涵上只写了田闵的名字,却没提他,谁说的田闵夫婿就得是他的? 要知道裘万里和他那无脸的师父打了那场架,怎么会允许自己徒儿、神使继任者嫁给自己? 嗯嗯,一定是裘万里不满自己,情急之下给田闵姑娘指了个合适的婚约,好让她不要再纠缠自己—— 又是“啪”的一声。 长孙璃将那张纸翻了个面,阿泠当场目瞪口呆,死都想不到纸的背面居然还有画像。 画像上少女面容俏丽,天真可爱;旁边的男人甚至要比女儿家更要俊美,看上去确实是如纸上所写,佳偶天成诚不欺人。 此时此刻阿泠终于明白过来,从进门开始屋内便始终隐隐存在的那股子怒气从哪儿来的了。 他“噌”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急切解释道:“不是,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这事儿啊?!” “不知道?”长孙璃手撑着下巴,挑眉看着阿泠,笑得怪瘆人,“泠仙神,您的婚讯从滇南边境一路撒着过来的,那阵仗比我们的使团还大,现在万兽宗全宗上下都知道了,想必您的‘仙土’也很快就被传遍——您本人居然不知道?” 阿泠急得都不会说话了,一个劲地摇头,表示自己是真的不知道这回事。 “仙土这名儿倒是不错。” 刀鬼嘿嘿一笑,随即感受到魂树空间内弥漫起一股不妙的气息,赶紧闭上了嘴。 随后长孙璃又拿出一张来,这回是个纸条。 “这是啥?” “你自己看呗。” 阿泠拿起来一看,上边写得基本上和发得遍地都是的告示内容差不多,只不过看其行文简略正式,用词也是甫来文式,想必是正式国书到达皇城之前,刘慕率先让老李简略传递了消息到人皇和神使处。 仔细看一遍,阿泠差点没被气出毛病来。 纸条上语言简洁,不过将事情说得明白,大致意思是此次虽然甫来劝滇南晋乡两国停战未果,但滇南方面却是拿出了自己的诚意: 以蛊母神使裘万里为首,滇南方面主张以结亲的手段增进两国之间的关系,婚约如成,那么滇南会加大购买甫来商品的力度,给予甫来行商更多的优惠优待,通过这种方式来解决甫来方面受到这场战争的影响。 具体如何优待,内容十分诱人,阿泠自己都这么觉得,但是唯独有一点他想不通: “凭啥非得是我啊?!” 上边明晃晃地写着,滇南方指定“万兽宗阿泠”为姻亲对象,迎娶他们的下一任神使蛊首。 阿泠的名号在甫来可不算是寂寂无名,这指得并不是他暗地里“仙神”的身份,前两年宗门大会夺魁,他的名字早就传遍了皇城,如今想必在甫来灵修界里传开了,许多百姓都知晓了其名号。 最让阿泠气愤的是,这种事情就算是两国国事,你也好歹先悄悄互相通个气,哪怕等使团的正式文书递到皇城去了再说呢,也不知道谁那么着急,这事儿都还没找他本人谈,直接就把广邀天下人的传单都发了出去?! 这明摆着就是根本没打算过问他本人的意见。 刀鬼从魂树里把兽字符文扒拉出来,笑骂道:“老东西,你赶紧得管管!” 兽神没有回应,想必这等小事也劳烦不上他老人家,更何况这事儿说到底也没有委屈到任何人。 除了阿泠本人、以及此刻房间内散发着莫名愠怒的长孙璃之外,但凡是知晓了这个消息的,上至宗门长老人族高官、下至平民百姓都很高兴,觉得是双赢的大喜事。 见长孙璃始终不说话,阿泠垂头丧气地坐在凳子上,沉默片刻才抬头苦着脸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商谈了好几天,我也不是每天都在刘兄身旁......” 他顺势将蕴种丹的事情说了,这才让长孙璃脸色好点,注意力转到了蕴种上去。 “那东西究竟伤不伤你?不过魂树倒是没有丝毫影响....”长孙璃仔细察看了一番魂树的状态才放下心来,“看来的确是可控的,跟溪城那时碰到的完全不同。” 阿泠松了一口气,乘胜追击讲了几个学来的笑话,又从怀里掏出捂热乎了的芝麻烧饼让小尊主打个零嘴,将其逗得喜笑颜开之后,再乘势说道:“晚上我们吃火锅,明日再想别的。” 于是他出门采买食材,回到旅店又花了一笔银钱将店包下,规规矩矩给小尊主摆了一桌火锅。 当天夜里,长孙璃吃饱喝足闭眼修炼,他便趁夜色入了边山郡王府,准备去找刘慕的麻烦。 他一脚踹开书房大门,将门外的丫鬟、书案后的刘慕都吓得不轻。 “姓刘的!” 刘慕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心里顿时明白他是为了哪般,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赔笑道:“你别生气,这事儿是我那老爹和小尊主她老娘的意思,两位顶头大领导发话,我也不敢不从不是?” “所以你一路上什么都不告诉我,也是因为他们不让你说?” 刘慕立刻解释道:“你讲道理,使团回来的路上,你一直在你那方小世界炼那颗泔水丹,我哪有工夫给你说这个?” 阿泠不太信,那封传信回皇城的快讯上,通篇都透着故意瞒着他本人的味道,于是他怒道:“你是不是和你那老爹合谋把我卖了?!” 这会儿回想起来,离开绣城之前人皇亲自来找他那一趟,说不定还有别的意思,甚至于那会儿这几人就谋划好了。 “咳咳,你冷静点,把刀放下先听我说。” 阿泠把刀放下之后,刘慕清了清嗓,将事情原委全部道来: “也就是决定让我出使滇南前两天,我老爹找了我一趟...” 刘慕回忆起当时,自己哼着歌进的皇宫,推开门才发现神使本人居然也在。 “阿璃她娘也在?” “你先听我说完。” 神使亲自前来让刘慕感到了不寻常,这位世间绝顶绝的至强者要亲自给他布下一个任务。 “阿璃她娘说,国书啥的都给我提前拟好了,表面上我是去劝和,实际上却是去给你‘提亲’去的。” 自滇南晋乡两国开战两年来,甫来可以说是受到了不小影响。 “你也知道,甫来最为骄傲的便是制造业,如今世间流通的大多新鲜玩意基本都产自我国。”刘慕说起此事,颇为自豪,随后话锋一转,皱眉道:“想想也知道,虽然有阿璃她娘的存在,武力上我们碾了这周边几个国家一大头,但很可惜世间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武力来解决。” 阿泠点头,这件事他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了,战争影响了甫来的进口出口,行商受到了极大影响。 “两年时间而已,”刘慕伸出两根手指,完全没了平日里跳脱神色,“你可知道甫来多少人丢了赖以生存的饭碗?以前流通的东西全部砸手里,价格低到令人发指——你不信绕着边山转两圈,看看有多少人两年时间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 刘慕也不仅是嘴上说,拉着阿泠便出了郡王府,让后者带着他御空飞行,当真绕郡城先转了一圈。 “看见那片瓦房了吗?” 阿泠背着刘慕飞在天上,闻声便低头顺他手指的地方看。刘慕所指之处,他记得以前是一大片兽厂,初进边山郡之时对那冲天的兽类粪便味儿熏得记忆深刻。 “兽厂后边,便是前年新建的加工厂,产一些畜牧相关的小玩意儿,比如你见过的皮包之类。” 阿泠飞到兽厂上空,却再没闻到刺鼻的味道,顺着刘慕又指的地方看过去,也只看到了几栋荒废许久的房屋,并未见到印象中工人们热火朝天的景象。 “东西卖不出去,砸手里,后果不是我们承担的,阿泠。”刘慕语气中带有阿泠从未在他身上听到过的情绪,“你是灵修,我是富人,我们饿不死——可他们就不一样了。” 第387章 表里 阿泠跟着刘慕在城外逛了一圈之后便一言不发。 他知道邻国的战争影响到了甫来,可没想到影响居然会这么大。 此刻他和刘慕站在城内的一家粥铺前,看人头攒动,许多人都在维持秩序的士兵引导下整齐排队,挨个领取免费发放的粥和白面馒头。 “能帮一点是一点吧,这时候我也只能做这些了。”刘慕感受到阿泠投来的眼神,摇头苦笑道,“我倒是攒了不少钱,这些白粥馒头倒是能坚持给他们发下去,但最近来领粥的越来越多了,许多人都丢了生计......” 这救济粮是刘慕自掏腰包安排的,排队领食物的人里边,以工厂工人居多,也有破产的行商,最近又多了许多荒田的农民。 刘慕见阿泠还是一言不发,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正色道:“没有提前告诉你确实是我和我老爹不对,但是泠兄,你看看他们,一桩婚约就可以让他们回去有地方养家糊口,这事换做是你......” 阿泠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刘慕不必继续说下去,直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见他不再追究,刘慕松了一大口气,恢复了几分招牌的爽朗笑容,对他又道:“我这辈子,也没有别的什么远大理想,来这个世界也并未获得什么上天神灵赐予的过人天赋,全凭上辈子的记忆还在,让许多人能跟着我吃饱饭。” “也就是想让他们都吃饱饭而已,”刘慕转头看着排队领粥的人群,看到一个衣衫破旧、满脸尘土的小女孩领到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递到瘦弱的父母亲手里,脸上笑容更深了,“这么简单的要求,有时候真的挺难的。” 阿泠不知该如何接话,驭魂宗那边两年时间算是勉强做到了自给自足,心思也基本都扑在那里,竟然是没有发现甫来底层的百姓居然都到了这个份上。 当初他还想,慢慢地让驭魂宗也开始开办工厂之类,吃饱了便可以想着发家致富,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两年他也确实让刘慕帮了不少忙,且不说驭魂宗建设城镇,刘慕还亲力亲为规划,又是掏腰包又是“死脑细胞”,甚至还安排了资深的老师傅传授兽类养殖之类发家致富的法门。 如此想来,他心里愧疚更深,对于刘慕瞒着他婚约一事也就没了一点脾气。 “娘,你看,那边那两个哥哥生得真好看。” 阿泠循声看过去,方才领粥的小女孩手里拿着半块白馍,站在母亲旁边脆生生地说道。 见阿泠听到了朝她看过去,小丫头害羞地躲到母亲身后,可母亲实在是太瘦遮不住她身子,她只好扭捏地低下头,拿左脚的破鞋子踩住盖着右脚漏出的脚指头。 刘慕和阿泠相视一笑,便大大方方地朝小丫头走了过去。 小女孩的父亲见状,连忙从领粥队伍里朝自家婆娘丫头跑,他见刘慕和阿泠身着地光鲜,看面相都远不似普通人,生怕是小孩不懂事冲撞了贵人,打算上前护着并道歉。 刘慕朝她父母亲露了个极其和善的笑容,在他们惶恐的眼神里蹲下去,抚摸小女孩的头顶问道: “吃饱了吗?” 小丫头拿着半块馍,见这大哥哥笑得好看,说话也温柔,便扭捏地点头。 “爹和娘把馍馍给我了,我吃饱了,他们没吃饱。” 刘慕闻声一怔,抬头问她父母道:“没领到吗?粥铺没发给你们?” 小丫头父母连忙摇头,连说是童言无忌,解释道:“不敢领多了,后边还有许多人,能吃饱就行。” “这粥是时刻都有人送着煮着,只要有人需要就会有,怕什么。”刘慕也摇头,让他们再去领,吃饱为止。 “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孩黑瘦的父亲将白粥递给身边的妻子,上前行礼道,“这粥铺发粮也就咱边山郡有,都是咱家王爷行得善,如今传了出去,许多人都闻讯来此。” 他说到,不仅是边山郡,旁的郡州也倒了许多工厂兽厂,这两年逐渐有人听闻边山郡城的王爷每天免费发放粥食,纷纷都往此处来。 一听这消息,刘慕并未表现出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是站起身来,招呼来了维持秩序的一位士兵。 那士兵是郡王府府兵,走近了瞧清刘慕,顿时吓得不轻,连忙半跪下去,沉声有力喊道:“王爷!” 其他士兵见状纷纷看过来,无一例外全部都朝刘慕半跪行礼。 这下不仅是小丫头一家,在场所有领粥的人都被吓得愣住,短暂哄闹之后便是鸦雀无声。 刘慕再次摸了摸小丫头头顶,将跟前的士兵拉起来,上前一步喊道:“今日开始,无论多少人来,凡是流离失所丢生计者,都在这吃饱为止——老子有钱,不怕吃穷,白粥米面而已,管饱。” 说罢,他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另,我已着手在城外修建临时庇护所,远道而来的乡亲们拖家带口的也不方便,若不嫌弃,便自行去吧。” 人群哄闹起来,有人甚至已经感激涕零要向他跪拜行礼,却被他又大声吼断:“只有一个要求:乡亲们保持好秩序,尊老爱幼。倘若是有人趁机想干点什么,休怪我手下士兵不讲同胞情面!” 话音刚落,行礼的士兵们默契地一同起身,将手中长枪齐往地上杵出闷响,又震慑地人群鸦雀无声。 这当然还没完,他随即拍了拍手,粥铺里发粥的老板员工便一声不吭地进了屋,而后将小丫头搂到自己怀里捂住了眼。 人群回头一看,粥铺里几个人一同端出一个木箱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往地上一倒。 三四颗人头咕噜噜地滚到地上。 “想浑水摸鱼行偷窃之事、欺男霸女等行为的,就参考参考这几位。” 先前感激涕零的人硬生生把流下来的眼泪都给憋了回去。 死寂中,刘慕将小丫头交还给她父母,又见她实在可爱得很,忍不住将她脸上的灰尘都抹去。 “记得要吃饱饭,吃饱了什么都好。” 小女孩的父母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目送刘慕和阿泠转身远去。 回郡王府的途中,阿泠没再和刘慕说话,后者倒是先开口,问他今天这逼装的咋样。 “不错是不错,看来刘兄是早就想好了。” 阿泠道,今天这一路方才那一幕,看来都是刘慕早先就安排好的。 刘慕摇头道:“你也别当我是演戏给你看的,北桦那边要不是临走前我都安排好了,只怕是情况更严重。这就是‘经济下行’啊,严冬虽然才过,只怕寒意还会留在每个底层百姓的心中。” 言下之意,便是只有滇南和晋乡停战,将以往的商贸往来恢复过来,许多人的生活才能回到正轨上去。 不过有一说一,阿泠还是很佩服刘慕的,怎么说后者也是个皇族子嗣,身居高位尊贵,却对底层之事如此上心,倒是比他更适合做一方“主宰”庇护众生。 这婚约虽说还是荒唐,阿泠却觉得刘慕今天似是刻意在暗示自己什么,他直言相问,刘慕却莞尔一笑,回道:“我有事瞒你,你不也一样瞒着我吗?在北桦我老爹来了,跟你说了些什么?” 阿泠有些窘迫,当即想要解释,刘慕却摇头,正色道:“婚约只是表面上的说法,你好好想想,那些大人物们究竟是要的什么。” 说罢,他也不听阿泠回话,便借口疲惫无比,回房歇息了。 “「钥匙」,是吗....”阿泠自言自语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们他娘的这些老东西,一个二个都那么感兴趣。” 第388章 以彼之道 在去往滇南的路上,阿泠的视角和以往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 他此次和长孙璃两人前往,共同易容换脸成普通民众样子,一路上特别注意普通民众的生活,倒也没有特意去叨扰谁,只是比以往对他们投去更多的注视。 踏上这次路途之前,他回了一趟“驭魂宗”,特意问了一遍如今大伙儿生活得怎么样,顺便又带去几位被他重生、失去过往记忆的新成员,其中就包括艾嘎。 还好驭魂宗一切都好,又添了几位灵修,城镇居民各司其职:种地的种地,建房的建房。 杨福生现今是得了闲暇,得益于以往当城主的经验,专注为阿泠管理起了账目。 见到那本账本,阿泠更是羞愧,驭魂宗如今账面上的存银,基本都是他从刘慕那“搜刮”来的。 刘小王爷就算再有钱,也经不住养几个城的人,每天流水似的往外洒,离别前阿泠也看出来他面色有些发苦。 于是阿泠吩咐下去,让马前好生和边山郡、绣城派来的师傅对接,尽快挑选几个人出来把手艺学会,将来好开在城中让诸位开展发家致富的营生。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如此匆忙又赶回滇南的缘故了,要先解决滇南和晋乡之间的纷争才行,失去这两个商品倾销的大国,甫来和如今被吞并的北桦百姓们过得都不怎么好,驭魂宗也无法走上致富之路。 “你去滇南办你的事,一切小心,我如今得空会去寻些新的路子,咱们分头行动吧。” 临行前刘慕交代道,他近期会派人去接触其他周边邻国的人。 世间诸国习俗信仰不同,有些地方极其封闭,自刘慕诞生在这世界、带来诸多商品开展各项生产活动以来,也只打通了两个国家的倾销路线。 但甫来如今的情况,实在没办法让刘慕坐以待毙,只好挑选些他认为好卖的刚需商品样品,上书人皇老爹,以国家的名义派出使团通商。 这便是阿泠不擅长的领域了,或许说世间这方面没有人比刘慕更懂行,他也只能期盼驭魂宗里还有着潜力非常的人才,好让马前挑出来到刘慕那儿去当当助理。 说回他和长孙璃此行,并未率先通知田闵,而是由他们两人暗中悄然进行。 阿泠当然不会什么事都告诉田闵,毕竟表面上看他单纯是为了铲除“新神”才走得这一遭,实际上是为了拿到「钥匙」。 先不说他如何去找、去拿到「钥匙」——就算他找到了且拿到了,最终也会面临两个选择: 一是乖乖交给兽神使长孙柔,作为条件让其出面施压解除婚约,而后将“驭魂宗”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去与甫来人皇商定通商互利的事宜; 第二个选择便是将「钥匙」交还给裘万里,这当然是结束战争的最好办法,或许也说动那老头解除他和田闵的婚约——但麻烦的地方就在于,他的师父和裘万里之间打过一场,他们之间似是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 阿泠想得头痛,索性就听长孙璃的不去想,无论如何眼下确定的便是先拿到东西再说。 目前阿泠唯一的线索,便是在滇南和晋乡边界露出些许行踪的“新神”。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面具和你要的东西有关?”长孙璃曾如此问道。 阿泠的回答是他没有依据,但就是觉得,面具不是偶然在滇南和晋乡之间出现,而且时机刚刚好就是两国起战事之时。 “万兽宗在甫来和北桦两地绞杀它们,周边那么多邻国,偏偏跑到打仗的滇南和晋乡来,实在说不通。” 周边的邻国并未传出有“新神”踪迹的消息,这些玩意儿行踪不定诡谲异常,如果不是前几日得到一颗蕴种,他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去主动找寻它们。 他这话里还有一个潜藏的意思,那就是他认为这场仗背后也少不了它们的影子。 要么有利可图,要么干脆直接就是它们在捣鬼。 这一次入滇南国境,阿泠还是走得边山郡那条路,也就是当时他跟随使团时所走的,正好走过一遍,路也熟。 也是因为这条路去边境,沿途经过的人烟最多,他想沿途看看如今底层人民生活是怎么样的—— “说得好像我已经不是平民百姓了似的。” 刀鬼自嘲笑道,他也是大山村庄里长大的孩子,可他察觉到,不知何时开始,自己已经脱离这种生活很久了。 阿泠忽然想到自己身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难道打一开始,自己就不在普通人这行列里,注定要走上某条道路?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把自己当做什么高高在上的人,哪怕是那“仙”的自称,打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坐上神座。 “为了他们的平凡美好生活。” 这话是他从刘慕那里听来的,此刻情不自禁地从嘴里念叨出来,算是自我宽慰,却被长孙璃无意间听了去。 长孙璃没有吭声,习惯了阿泠时常自言自语走神,只是默默在一旁笑了笑。 入了滇南国境,阿泠便对长孙璃说道:“我一会儿运转蕴种,看看能不能找到伪神的下落。” 他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炼化蕴种也有许多天了,这还是第一次实际尝试利用面具的共通性反向追踪。 见阿泠身上血光连连闪过,长孙璃很快便捏住了鼻子,看着面前逐渐变作烂肉一摊、又立马披上血肉丝线所铸长袍的阿泠嫌弃道: “刘傻子跟我说的时候还不信,原来真有这么臭......” 阿泠也暂时没有办法祛除这味道,干脆速战速决,先试试能不能连上面具的“网络”。 他神志专注,刀鬼和剑鬼在魂海内随时准备出手,如果主魂泠鬼的意识被面具吞噬,他们会第一时间尝试抗争。 “*&……&@*#……” 模糊不清的呓语顿时在他脑中炸响,他原本清晰的意志在尝试连通其他面具意识的刹那变得混乱无比,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他只觉得自己开始下坠,眼前渐渐变得血红,一百个、一千个乃至于万万个场景和画面强制在他脑中、眼前不断闪过—— 就好像是有人拿着连环画片,强制性穿过他的眼珠子和脑子,然后将这些画片从他脑子和眼珠冒出来的另一头猛地穿扯而过。 魂树空间里,刹那间就要出手的刀鬼顿时跪倒下去,跟随主魂一同喊出莫名其妙的呓语,灵魂开始抽搐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崩散于当场。 “阿泠!” 长孙璃见他开始抽搐,大叫一声,也庆幸四周无人,划开一道空间裂缝想要去往魂树空间,利用魂树想办法让阿泠恢复。 却没想到,裂缝打开,剑鬼迎面跟她撞上,也顾不得其他,开口便喊道:“砍头!砍头!” 他的状态并不好,血肉似的扭曲丝线如裂痕般遍布他的灵魂,看上去马上就要将他包裹完全。 趁意识还算清醒,剑鬼丢出手中黑剑给长孙璃,被后者反应极快地接过,随后剑光一闪,阿泠的脑袋应声落地。 几根极其粗壮的血肉触手从他脖颈断面生出,将阿泠掉在地上的脑袋支撑起来,看上去就像是长了腿要独自逃跑一般。 幸好长孙璃极快反应过来,黑剑脱手将其脸上面具戳破,把脑袋死死钉在了地上。 她上前一脚将阿泠的脑袋踩爆,血汁脑浆飞溅之中,将他的灵魂抽了出来。 过了小半天,阿泠才在树下缓缓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痛,痛入骨髓的那种。 他低头一看,还真是痛到骨子里了,因为长孙璃正在用纯净灵蕴,为他重生一副肉身,只是她还没有阿泠那样熟稔,速度有些慢,血肉慢慢重生,也将苦痛带给了他。 “你下回能不能别再这样冒险了,要是真死了——该怎么办?”长孙璃没好气地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个“我”字没说出口。 “好在也不是白受这罪....”阿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着她笑道: “我找到它了。” 第389章 疯子 “大致在那个方向。” 阿泠抬手指了指,方才在意识陷落之时,他未能如想象中那样顺利连通其他面具的意识,但还是依靠残存在心中的一丝“直觉”,获得了最近的那只面具大致方位。 “我不关心你找没找到…” 长孙璃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不过想到这两年阿泠所表现出来的,对面具的那种执着,她便没有继续说完这话。 四处荒无人烟,他两人特意挑选的这条小道,一路也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你别动,等新肉新皮长出来再走也不迟。” 长孙璃望了一眼手边躺着的躯体,那是阿泠先前的肉身,只不过少了颗头。 那颗头已经被她彻底弄了个粉粉碎,毕竟是受到过蕴种的影响,这样做避免横生事端。 可这副肉身倒还是能用,而且看上去并未被蕴种彻底寄生,她把阿泠先前那颗头斩掉之时,附着在其肉身上的丝线便已经开始了枯萎。 “收进魂树空间去,若有不妥也好及时处理。” 旧身躯扔到魂树空间去,阿泠甚至没等新躯的肌肉皮肤完全长拢,便急匆匆地要起身,被长孙璃拦下:“作甚?叫你等新肉长好了再说。” 阿泠哭着脸说怕面具待会儿跑掉,这罪不就白遭了一回? 他心里还是有些慌张,担心方才他连通面具意识的时候,对方也同样察觉到了他正在窥探,怕这次使用蕴种的试探最后变成了打草惊蛇。 “应当不会。”剑鬼思索道,“方才以蕴种为引强连意识时,似乎仅仅只是‘触碰’到了它们共同意识的边缘,连「神权」如何共享的都不曾探清。” 说罢,刀鬼也点头附和,话是和剑鬼一样,但他就要笃定的多。 “方才我坠入面具的意识,脑中一片混乱无比....好像是刀鬼比较严重一些?” 剑鬼和泠鬼感受相差不多,但刀鬼似乎被那简直是万千生灵强行糅杂在一起的意识折磨得不轻,脸上再也不复寻常笑容,竟是要慢了许多才恢复一些。 “没事吧?你赶紧检查检查。”长孙璃在一旁看得心急,正要上手却被阿泠拦了下来。 “还是先正事要紧。” 纸上谈兵终觉浅,所以他才急切地想要去他探知到的方位移动,长孙璃实在拗不过他,便也随他去了。 他们两人故意绕开滇南灵修重点把守的各个零散部落族群,往阿泠探知到的地点赶过去,却没想到原本应该渺无人迹的密林里,撞上了几个似是落难四散的平民。 阿泠剑意从未散去,在李玄的指导下,他时刻将剑意环于周身不散,试图以剑代眼观世界。 这抹剑意在他的坚持下变得极难被察觉,甚至他回驭魂宗那趟已经拿七阶的马前试过,只要不过于近身,七阶以下的灵修很难捕捉到他的气息。 而对于灵修来说,收拢灵蕴气息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简单,这件事受制于某条天道,阶级越低,自身灵蕴气息越是难以藏匿,即便有相对应隐匿自身身形的术法存在,这抹气息的根源却是需要以天道来抹除。 阿泠便是用「虚构」遮蔽了灵蕴气息的逸散,他对灵蕴的掌握已可说是炉火纯青,但若不依靠天道,依然能够被阶级更高的灵修发现。 故而他不必散出灵蕴探知便能以剑意知晓,迎面来的只是几个无害的平民,否则这般距离要是阿泠都能够发现他们了,必然不会让他一点灵蕴气息都感受不到。 尽管如此,他还是跟长孙璃以意念沟通,小心为上。 迎面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跑来几个皮肤黝黑的村民,长孙璃抬眼一看,确实是一路走来看到的标准滇南本地相貌。 两人并未刻意回避,装作在丛林里偶然相遇到这几个平民,长孙璃暗自打量他们,心下未放松警惕,却被对面来的几个人中年龄最大的那个高声喊道: “两个娃娃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莫要再往那边去了,都打起来了!” 来得几个人风尘仆仆,身上都背着凌乱的包袱,甚至队伍里还有妇孺,看着就是极为标准的难民。 只不过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刚跑出来没多久,阿泠便用一口流利的滇南本地方言问了一嘴:“老乡,前边是哪个部族?” “我们是仇蛊部下的,你可是到我们村子去找蛊医医你那眼睛的?”又有个和说是儿子走散的老太太,见阿泠模样实在面善,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又仔细看他用灰布蒙着双眼,便上前好言劝道,“来晚了,你赶紧掉头,和这女娃娃随我们去往最近的仇蛊部镇落上去!” 老太太泪眼婆娑拉着阿泠的手就要逃跑,长孙璃看见这一幕,确实在心里也对刘慕所言的“苦了百姓”有了更深的认识。 这老太太一行哪知道阿泠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瘦削,却是拉拽不得半分,蒙着眼温柔地朝他们笑道:“不用,我们得往那个方向去。” 见阿泠劝不动,队伍里便有人催促老太太赶紧逃命不必管他们,长孙璃也上前圆场,谎道阿泠天性执拗不必管他,若有危险他们自晓得跑。 老太太依依不舍地在同村众人的搀扶下一同离去,三步一回头看一眼阿泠。 “太像了。”老太太抹了一把脸,“太像我的阿大了...可惜了这么好的娃哟...神灵保佑...” 长孙璃叹了口气,见村民们将老太太拉走,转头正要和阿泠说两句,却发现他已经不在原地了。 “嬢嬢,你说我...像谁?” 循声,长孙璃愕然回头,看到阿泠正咧嘴笑着,拦在逃命的几个村民面前,一边笑着一边靠近他们。 她正要上前看看怎么回事,却看到他缓缓抬手要摘下蒙在眼上的灰布。 “你说神灵保佑...”他一把推开靠近他的几个村民,脸上笑意愈来愈浓,“哪个神?” “你这小子!婆婆见你长得像我村里同胞,好心让你们和我等一同逃命,不知好歹还这般凶煞挡路,走开!” 闻声,就连长孙璃也看出来了,阿泠并未掩饰他笑容中浓浓的杀意。 “闭嘴!我知道我在问什么!”阿泠一把推开方才吼他的男人,忽然间双手抱着头模样极为痛苦,撒手之后脸色又转为和蔼,“嬢嬢,对不——” 可这样和蔼温柔的脸色并未持续多久,他又咧开了嘴角,笑得极为瘆人,吼道:“闭嘴!我说了我知道我在干什么!闭嘴!闭嘴!” 他不断吼叫着让人闭嘴,可自从他方才把那男人一把推到旁边树上撞晕过去,这股子“怪力”就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更别提他此刻神情闪烁不断,一会儿面若冰霜,立马又和蔼微笑带着歉意,可最终都会抽搐成一副杀意浓厚的笑脸,这般诡异神情,吓得难民中的妇孺不敢挪动分毫,哪里还有人说话? 只有长孙璃才知道阿泠究竟是让谁闭嘴,她赶紧呼唤魂树要回到魂树空间去,却只听尖叫连连,阿泠已然单手掐住了面前老太太的脖子,将她提到空中。 “就算...怀疑,也不该...这样。”他的神情却好似比快要窒息的老太太还要苦痛,“闭嘴!让我来!” “我再问你一遍——哪个神?” 他一把扯下蒙在眼上的灰布,身边做势要和他拼命的几个妇孺见到他那瞪得浑圆的眼睛,纷纷僵住了动作不敢上前。 “最后一遍!哪!个!神!” 他一字一顿,吼得周身几人耳膜破裂溢血,但还是有一位妇女不顾死活爬到他的脚边,声嘶力竭道:“还能是哪个神?!源蛊之母!源蛊之母!你这疯子,放开婆婆——” 长孙璃眼见这一幕,阿泠的表现实在是和平时大相径庭,联想到之前阿泠吞噬蕴种时所发生的异变,心中暗道糟糕,难道是蕴种带来的副作用尚未消失? 她不停朝魂树空间里呼唤阿泠,却并未获得回音,心里更是沉重,按照之前的方法,她划开一道空间裂痕便将黑剑提在了手中,脚尖轻点,一剑如风直奔阿泠首级。 第390章 真切 “刀鬼!那怎么看都是一个老婆婆而已。” 他自己喊完这句话,那张脸又咧开嘴吼道:“闭嘴!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也许是为了证明他的清醒,他极为灵敏地在风尚未吹拂至头发末端时便向一旁侧身,同一时间用空出来那只手拉出一条空间裂缝将长孙璃整个人没入其中。 长孙璃出剑如风,却一剑刺到了先前身后的树上,再回头时,只听到令人牙酸的“咔嚓”一声。 阿泠已经活活掐断了老太的脖子,使得她满脸透紫脑袋往边上无力地一搭。 与老太同行的逃难村民吓得惊叫连连,此刻在他们眼里,面前站着的哪里是平常少年家,简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时间连逃命也忘却了。 这几人在地上歪来倒去都惊恐到了极致,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得阵阵令人战栗的寒意从那异瞳少年家身上散出。 长孙璃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阿泠,她实在不敢相信他会做出平白无故击杀凡人的举动—— 直到她看到「毁灭」从魂树中奔涌而出,向他手心汇聚而来,她便不得不信了。 不管是出于何种缘由,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阿泠滥杀无辜,若是「毁灭」沾染到那老太的灵魂,便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 她一咬牙,只当阿泠一时被蕴种吞噬了心智,拉开空间裂缝,强行去往魂树空间。 一踏入那片紫霞弥布的天空下,她便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阿泠痛苦得挣扎。 剑鬼和泠鬼正在不留余力地抢夺对肉身的掌控权,但奈何居然就在这种时刻,裂魂症发作了。 刀鬼似是怀揣着强烈无比的信念,这并非是“他”作为三魂之一作出的选择,而是“他”出于“阿泠”这个身份产生了其余二魂无法违抗的、出于本心之意。 “阿泠!蕴种何在?!” 剑鬼吃力地指了指魂树,长孙璃立刻了然,她怒目圆睁,眼中金光流转,这刹那,她通体覆满碧绿如玉的鳞片,肉身远远突破了寻常七阶灵修应该有的强度。 她冲到魂树下,其速甚至在刹那间跨越了「岁月」的笼罩,身形近乎闪现到了树下,抬起龙爪狠狠往树干里一捅再一拉—— 此等肉身之强悍,在她全力以灵蕴滋养肉体的情况下,在短暂的一瞬竟然碾过了魂树所拥有的几条天道,轻松地将那颗浑圆的红丸从树里扯了出来。 几乎是她握住蕴种的同一时间,魂树空间忽然响起了阿泠的声音: “不不...阿璃,你相信我!不能毁掉蕴种,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求求你,相信我!” 这声音太过于痛苦,她不必回头去确认也能知道,这是阿泠极为跳脱的那个分魂正在哀求他。 她于心不忍,可还是毅然决然喊道:“这种东西,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可——” 啪。 蕴种在她手中爆开,无数的丝线从极小的一个点瞬间爆发出来,血肉化作千丝万缕笼罩整片天空。 阿泠的意识在这一瞬间像是被强行糅成了一团浆糊,模糊不清的呓语顿时在他脑中炸响,他原本清晰的意志在尝试连通其他面具意识的刹那变得混乱无比,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 他只觉得自己开始下坠,眼前渐渐变得血红,一千个一万个场景和画面强制在他脑中、眼前不断闪过。 “...泠?” “阿泠....?” “阿泠!” 刀鬼猛然睁开眼,映入眼中的不是熟悉的绝美面容,而是一片漆黑。 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啊,是蒙眼的灰布。 “别乱动,等新皮新肉长出来了再说。” 长孙璃的话语中似是带着一些嗔怪,碎碎念叨埋怨着他如此不惜身,竟然就这么粗鲁地将那颗诡异玩意儿炼成的药丸直接吞了。 阿泠想起身,却被一阵疼痛扯得动弹不得,他下意识朝自己脖颈处探手,却被一阵柔软的温暖死死抓住。 “哎哎!干什么呢,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都叫你别动了...”长孙璃嘟囔着将他手摁在地上,嘴中依然抱怨他此次的粗莽,“你的头被我斩掉,方才又重造了一颗,如今肉身还未愈合完全,躺会儿再说。” 刀鬼想说些什么,不过听她嘴中念念有词埋怨自己,便知道阿璃是真担心自己,心中当即一暖,朝她声音发出的方向嘿嘿笑了两声。 “傻笑什么呢?”长孙璃看到他那憨厚样也破了功,但嘴上埋怨还是没停,“我跟你说的到底听进去没有?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刀鬼又是嘿嘿一笑,想点头奈何颈椎未曾长好,只能乖乖听话躺着笑道:“好,我下回动手之前一定跟你说明白,只是先前时间紧迫,来不及跟你解释那老太身上....” “什么老太?” 刀鬼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试探着又问:“方才我掐死的...” 他眼前忽然一亮,恍惚间竟然到了魂树空间,睁眼便看到另外两个自己和长孙璃一起正盯着自己看。 “刀鬼?” “阿泠,还好吗?”长孙璃担忧地看着他,又望向阿泠其他两魂,“我看你其余灵魂无碍,唯独你——” “唯独刀鬼受到蕴种的影响更大一些....”剑鬼接话,说完又陷入思索,一旁泠鬼继续道:“方才以蕴种强行接引意识去连通它们时...刀鬼看到了什么?” 三魂之间灵魂互通,所想所感所经历都与同一人没有差别,哪怕受到天道或是神级存在的影响,比方说混沌神界时和兽神融为一体,当时三魂的意识尽皆陷入乱麻,事后却是感受互通的。 又比方说在溪城遭遇袁兵埋伏的时候,被虚假幻境蒙骗,三魂把彼此当作“他人”各有经历所想,但归根结底,最后记忆和经历总会汇聚在一块。 唯独这次有些特殊,泠鬼和剑鬼已经从蕴种的影响里脱离,但刀鬼明显还有些浑噩;双魂细细感受自身,又体会到了那种不可言说的奇妙感觉。 “我...我记得我们往仇蛊部下、靠近边境的一个村落不远处,遇见了一队逃难的村民....” 长孙璃立刻打断道:“等等等等,你吃掉蕴种之后,我便守在你身边,咱俩哪也没去。” 更何况仇蛊部部族基本分散在滇南往北方向,以他们行进的路线,完全还没有踏入过其部族划分地才对。 剑鬼偏头沉思,刀鬼不可能说谎,毕竟刀鬼就是他自己,自己说没说谎他心里当然有数。 泠鬼也这般想,意识沉沦于蕴种里时,千万幅画面在他眼前闪过,其中便有他亲手斩杀某些人的画面,只是太过于模糊又一闪而逝,捉摸不透。 他伸手呼唤魂树,「虚构」的权柄告诉他,此事也并非虚假。 “未来发生的事?” 剑鬼摇头道:“不对,岁月长河依然在我们身后。” 岁月依然宁静在他身后流淌,他所走的每一步都代表着世间的“未来”,如果时间发生了回退,作为岁月一半大权在手的掌权者,他难道会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就当是我还没恢复过来吧。” 思来想去无用,既然天道都未曾有异常,他们也无话可说。 当长孙璃问起接下来如何,阿泠便直接不顾未完全愈合好的崭新身躯起身,指着北边儿迫不及待道:“那边,面具的气息在那边。” “旧身躯放在这里怕节外生枝,收进魂树空间去吧。” 接下来的事在刀鬼眼里,莫名有些熟悉,就好像...... 就好像这一切已经发生过了。 可他为什么始终有种极为不真切的感觉? 两人沿着丛林行进,沿途每每经过一处,刀鬼的这种感觉便越是强烈,直到—— “等等,前边有人。” 第391章 循环 “来了没几个,并无灵蕴反应,应当是凡人。” 阿泠说完这句话,长孙璃便点头,两人打算装成是其他部族出来游历的年轻眷侣。 可当出现在眼前的几个难民果真有一个阿泠说的“老太太”时,长孙璃当即一愣,随后瞥眼看他也陷入了呆滞。 她唤了几声,阿泠却反应的极慢,像是心不在焉。 “是她!就是她!”魂树空间里,刀鬼忽然咆哮起来,没由来的一股焦躁顿时弥漫在心中,他透过魂树空间死死盯着那个老太太,竭力想要回想起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回想起来,只好暂且摁下心中那股莫名的杀意。 可他始终觉得不对,那老太太实在是太令他在意了,一旁的剑鬼察觉到另一个自己的焦躁不安,于是趁着长孙璃和这几人搭话完转身要走,送了一丝灵蕴附在老太身上。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个普通凡人,且油尽灯枯,本源所剩无几。” 剑鬼如此道,就算这老太身上被种下了蕴种,放在眼下也应当瞒不过同样身怀蕴种的他。 临走前,老太颇为不舍地拉着阿泠,想让他一块离去:“你太像我家阿大了...愿神灵庇佑你——” 话音未完,老太太最后说的一个“你”字在阿泠耳中被无限拉长,岁月在这一刻作了短暂的停留。 “扑通。” 刀鬼站在魂树空间里愕然转身,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心跳,是...蕴种?” 他吞下的蕴种被长孙璃斩下之后,又重新放回到了魂树里,那颗散发着浓厚血腥的红色药丹,此刻正在他的注视之下跳动。 “剑鬼,剑——”他转头,正好看见剑鬼也朝他看过来,恍惚间他看清了自己的脸,忽然觉得有些久违和陌生。 “听不到吗?” 剑鬼没有反应,只是单纯向他投来注视,显然另外两个他已经察觉到了刀鬼的不对,但即便是魂树空间,时间依然在极为缓慢的向前蠕动。 “我并未动用「岁月」,这是怎么一回事?” 刀鬼尝试呼唤魂树上的「岁月」,却意外遭到了魂树的无视,「神权」并未回应他的呼唤。 “为什么会这样?” 唯一的答案便是他眼前的蕴种,他再次望向那颗蕴种,恰好此时,又一声强而有力的心跳自其中迸发。 “扑通!” 另一声心跳从魂树空间外边响起,就像是在回应这颗蕴种似的。 刀鬼借由泠鬼的视角看向魂树外,看到了老太太正拉着自己依依不舍地告别—— “她刚刚说的什么?” 他好像隐约明白了什么,手指点在蕴种上,将她说的话又念了一遍,却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得让她再说一遍,那声和蕴种丹一样的心跳,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他急切之中,又是一声如同鼓点般的心跳,随后在他眼前凝滞的时间便又开始继续向前。 “嬢嬢,你说我...像谁?” 循声,长孙璃愕然回头,看到阿泠正咧嘴笑着,拦在逃命的几个村民面前,一边笑着一边靠近他们。 她正要上前看看怎么回事,却看到他缓缓抬手要摘下蒙在眼上的灰布。 “你说神灵保佑...”他看也没看,就那么熟稔地一把推开靠近他的几个村民,就好像提前知道他们会冲上来一样,下手也及有分寸,脸上笑意愈来愈浓,“哪个神?” “再说一遍。” 刀鬼慢慢靠近老太太,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因为他闻到了,那股独属于面具的阴冷、腥臭,他几乎可以确定,眼前这老太太必定和面具有所关联。 要知道这两年来,他几乎没有主动发现过面具一次,这些依附他人而生的诡谲之物究是靠怎样的方式隐藏自己的? 他脸上的笑容发自内心,方才他明明听到了回音,说明此时此地便有一个蕴种存在,他来对了。 走着,他忽然一个趔趄,眼前画面又换回了魂树空间。 “怎么了?”剑鬼站在刀鬼跟前皱眉,灵魂同源,可前者此刻有些感受不到后者的思绪。 刀鬼反问道:“看不到吗?听不到吗?” 剑鬼摇头,刀鬼回头看了一眼魂树里包裹着的蕴种丹,心想难道只有自己这一分支灵魂吸收掉了蕴种,故而也只有他才能进入到那片被凝滞的时间中—— “是了...另外半条「岁月」亦是在它们手中,方才是借由两颗蕴种,意外连通到了共享的「神权」影响到了此处的岁月....” “好!好!那我明白了!” 他大声一笑,趁泠鬼放松之际进入自己肉身内,一把掐住面前老太太的脖颈将其提在半空。 “刀鬼!” 他强行用灵蕴占住了肉身,让双魂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低吼道:“他娘的闭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阿泠?!” “你这疯子,放开婆婆!” 阿泠无暇顾及身边其他人,他死死盯着老太太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说我像谁?又说得是哪个神?” 老太太被掐得脸颊发紫,刀鬼依然不打算放她下来,他的灵蕴已经顺着其经脉探遍了肉身每个角落,无果; 而后灵蕴再次游弋在其魂海亦无果之后,他便看向了魂树里的蕴种丹。 “我明白了,原来是‘饵’没下对!” 他用灵蕴入魂树内转了一圈,以沾染蕴种气息的灵蕴再次进入到老太太经脉内。 “扑通。” 刀鬼大喜,笑道:“看!我说了吧?!哈哈!找着啦!” “看什么?”阿泠脑袋昏胀不已,剧烈的灵魂撕裂之痛使他和剑鬼举步维艰,“那只是几个普通的村民而已,到底看到什么了?” 而剑鬼想的是,为什么刀鬼此刻未曾受到裂魂症的影响? 蕴种! 他抬头一看,他炼化出来的蕴种丹还好好保存在魂树内,看上去似乎和平日里—— “是不是小了一圈?” 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他只当是刀鬼被蕴种吞噬了神志,全力压制裂魂症,打开一道空间裂缝,准备为长孙璃递去黑剑。 “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可惜被刀鬼及时发现,他未曾受到裂魂症的影响,更是感觉这一切就像刚经历过不久一般,几乎是下意识就偏头,夺过了魂树空间外长孙璃刺来的一剑。 随后,他用残余的空之灵蕴强行将空间裂缝开在身侧,将长孙璃的身形吞没,使其闪现至树林另一边。 一切都像是曾经经历过的那样轻车熟路,直到他彻底捏断了老太的喉咙。 “哈哈!成了!”刀鬼放肆大笑道,他看到老太太断了气,其魂海内的蕴种失去了给养,露出了些许踪迹,“果然如此,她身上当真是有蕴种!” “好,让我来看看如何提炼这颗蕴种——” 他欣喜不已,正要剖开手中尸首一探究竟,忽然心里传来一阵心悸。 就是这一愣神,主魂夺回了肉身的控制权,刀鬼眨眼间就到了魂树空间内。 “不!” 他看到长孙璃剑指魂树中的蕴种,心中慌乱不已,连忙道:“阿璃!不能毁掉蕴种!” 为时已晚,蕴种在她手中爆开—— “*&……&@*#……” “阿泠,阿泠?” 刀鬼惊惧地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熟悉的灰布,长孙璃那张无可挑剔的绝美容颜若隐若现,脸上还带着担忧。 “别乱动,等...” “新皮很快就长出来了。” 长孙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阿泠似乎完全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接连说道:“而后,把旧身躯收进魂树空间,朝蕴种感知的地方走,在那里遇到逃难的难民...” 第392章 雀鸣 “你在说什么?” 长孙璃听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最终将手背贴在了他额头上,嘀咕道:“难道是我下手太重,纯净灵蕴也不熟练,把你脑子搞坏掉了?” 刀鬼苦笑着摇头,回到魂树空间里,又看到另外两个自己也同样狐疑地看向自己。 他觉得脑袋开始隐隐的有些胀痛,不安地自问道:“难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记忆吗?” 剑鬼和泠鬼摇了摇头,他们能够相当清楚地感知到刀鬼混乱冗杂的情绪,但实在是没有相关的记忆。 “...方才说的那些,会不会是在意识沉入蕴种之时所看到的画面?” 剑鬼如此猜测,恐怕是因为蕴种让他意识陷入了混乱,从而影响到了记忆,但为何自己和泠鬼没有影响? 三魂本质上如同一人,按理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才对。 挨个用手上的神权检查完刀鬼之后,阿泠的确是没有在自己灵魂里查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就连刀鬼自己也开始有些不自信了,难道方才发生的当真是因为意识被蕴种影响所发生的混乱? “这他娘都叫什么事儿?” 他也知道继续说下去肯定自己也不会信,毕竟没有实际经历过的记忆可供他佐证,自然也就没有办法说服长孙璃。 还是没有等皮肤新肉愈合完全,他便拉着长孙璃急匆匆出发了,不管怎么说,朝着最后感知到的面具所在去,总是没什么差错的。 路上他特意留心了周围的环境,那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愈来愈让他觉得,他所记得的那些画面并非都是虚假,而是自己真切经历过的。 “岁月没有回退。”剑鬼知道他在想什么,适时自言自语道。 刀鬼撇了撇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注视前方。 快到了。 也只有刀鬼会觉得这片树林有些熟悉,他在心里默念对自己说道:“那几个人快来了。” 剑鬼和泠鬼,乃至于长孙璃都打起了精神,可走了许久,直到都走出了那片树林,他们都未曾碰到过人。 “怎么回事?” 刀鬼此时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是自己出了问题,可怎么会呢?明明所经历的那一切是那样真实。 可惜连「岁月」都没受到丝毫影响,起码说明了不是时间上受到影响。 “也许我的「岁月」不够完整,面具用其他的天道配合「岁月」完成了对这一段历史的修改。”他这般猜测,却又立马否决了自己,“那费这么大劲干什么呢?” 走了这许久也没碰见任何人,也别说人了,这荒郊野外山野丛林,除了四周偶尔出现一些弱小的毒虫鸟兽之外,哪里像是有人烟的样子? 滇南的各个部族偏偏就是这样了,和甫来、旧北桦不同,滇南灵修的独门术法“蛊术”似乎需要特定的蛊虫配合修炼,而越是稀有、越是对修炼大有助益的蛊虫,往往就生长在这种地方。 久而久之,滇南除了一个神使坐镇的都城之外,便是没有一个能和甫来皇城媲美的大城镇了,说得上是一个“地广人稀”。 “这也太他娘稀了,”刀鬼笑骂一声道,“我记得上一个村落离这得有个几百里了吧?” 严格意义上说,上一个他和长孙璃经过的地方也不能称之为“村落”了,也就是拖家带口在深山建树屋,世代以采药、捉虫为生的一些散户。 阿泠认知中的‘城’,恐怕还真只有去八大蛊族下的各主城了。 此处离边境不算远,两人再这么漫无目的的找下去,迟早会迷路翻出国境去。 长孙璃索性爬上树顶,摘下发尾的银铃,轻轻摇晃了两下。 林间顿时一阵骚动,离她最近的一棵粗树密叶间,一只山雀扑楞着翅膀跌跌撞撞地朝她飞了过来。 她探出手,让山雀停在她手心,凑近了轻声道:“小雀儿,附近可有村落?” 山雀战栗不止,是惧怕她眼中金光流转的威严,也是因为翅膀上的伤口。 发现山雀受了伤,长孙璃弹指渡出一丝纯净灵蕴,只是眨眼之间,山雀便恢复了精神,觉得神奇无比,叽叽喳喳地在她手掌心来回蹦跳,看上去十分兴奋。 “好了,该你回答我了,怎么伤到的?这方圆几里怎么会只有你在?”她方才遣兽王铃唤的是所有附近鸟雀来朝,却没想到只来了这么一个受伤的山雀。 山雀叽叽喳喳地说了几句,长孙璃听得脸色愈发沉重。 她向树下看去,发现阿泠也在看她。 “我听到了。” 他们二话不说便直奔一个方向走去,那是滇南和晋乡的国境边上,山雀告诉他们,那里有一个人族的小型聚落,只不过方才那里发生了一场极为可怕的战斗。 二人绷紧了心神,按照小山雀的描述,前方说不定有灵修对战,立刻将状态提升,随时准备迎战。 “看到了!” 长孙璃跃上树顶确认,只见前方不甚远处有一处山包,山包中央恰好露出一栋木屋的圆顶。 靠得越近,他们反而越是觉得四周灵蕴稀薄无比。 “灵修交战术法对轰,就算用得的是高深武技,也不会什么残余也没剩下。” 阿泠点了点头,自己虽然蒙着眼,但剑意却敏锐依旧,让他得以不靠双目便能自在前行,他没有察觉到术法对撞留下的残余灵蕴气味。 “啊!” 长孙璃看到前方树杈上倒挂一物,看清之后当即轻呼一声,停下了脚步。 阿泠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他只能靠剑意“看”到周围所有物体的大致轮廓,但单凭那股刺鼻的血腥味也知道,前边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了?” “一个....一个头挂在树上....” 长孙璃不是害怕,只是那颗头非常不完整,断裂的脊骨下被粗暴地用肠子打了个结拴在树上,正无风自行晃荡。 血染红了整棵树,透过树干,她看到了林中村落的一小部分。 血迹斑斑,尸骨累累,食腐的鸦群都无空嚎叫,正在不停垂仰尖喙叼些腐肉来吃。 “像是刚死不久。” 黑剑已经环绕在了阿泠身边蓄势待发,一只独眼从他耳后长出来,剑鬼正在打探四周的情况。 二人十分警惕,这不太像他们意料中的灵修手笔,而更像是...... 长孙璃似有些担忧,转头一看,果然看到阿泠沉默在原地一言不发,她上前轻唤道:“阿泠....” 阿泠站在一栋木屋旁,面色复杂地看着地上的那只木雕小鹰,刀鬼从肉身内走出,蹲下身来,将那只木雕捡起来甩干血迹,放在它身旁死去多时的孩童手中。 “这是它们,绝对是它们的手笔。” 归雁村的人都回来了,但他们都不记得曾经跟自己的过往,在他看来,跟真切死过一回没什么区别。 要是没有面具,归雁村就不会有那一天,他便可以如一早打算的那般,在山中静静度过裂魂症迸发之前的所有人生。 也正是归雁村让他明白,哪怕死在它们手中一部分人的灵魂能够被他重新带回来,并赐予肉身重生,也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复活。 灵魂和肉身都或有救,但那段过往,才是他真正被夺走、毁去,且是再也回不来的。 在那时,他便知道,这是一笔不得不讨回来的血债——好大一笔,不仅是归雁村,也是为了青山宗那些人,更是为了驭魂宗....为了所有以“仙”之名为支撑,重新活过的人。 正当他打算重新吞噬蕴种,再探面具行踪时,先前被长孙璃治好放走的山雀,又重新飞了回来。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小家伙似乎十分急切,叽喳声中不掩慌乱,竟然一头撞到了长孙璃怀中。它似是一口气飞了老远折返回来,特意给她带来一个消息: “袭击,这里,抓到,逃跑,死了!!” 阿泠听罢,双脚一蹬便飞了出去,飞至空中,不需山雀指明方向,刀鬼便看到他们来时方向,一根似有若无的红色丝线在天与地之间轻柔飘摇。 第393章 因果勘误 阿泠破空前行,黑剑载着长孙璃紧随其后,径直到达了刀鬼看到丝线的地方。 突破至七阶以后,他全力御空飞行,能轻易超越离弓之矢,从刀鬼远远看到目的地至他到达,也不过短短三息。 “刀鬼看见什么了?” 剑鬼和泠鬼什么也没看到,但三魂之间的共通使得双魂获得了近乎“直觉”般的指引:那地方有东西,他们看不见而刀鬼能看见的东西。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打破了双魂各自思绪,刀鬼独自冲在最前边,灵蕴开足了往前冲,待他看清下方究竟是何种场景之后,不由得心中一震。 “是她...是他们!” 急促落地,尘土飞扬,刀鬼跌撞向前,向紧随其后赶来的长孙璃激动道:“是她!我说的就是她!” 长孙璃顺他指得方向看过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老太——之所以还能认出那堆破碎的烂肉残躯是个老太,便是因为血泊上唯独剩了大半张还算完整的脸。 脸上皱纹横生,独剩一只眼球完整,却怪在并无多少伤痕,面部扭曲倒像是死前绝望悲愤至极所致。 长孙璃没见过这人,四周死去的其他人也没见过,但刀鬼一口咬定这就是他跟她说的“即将遇见之人”。 “四周并无灵蕴反应...他们的灵魂被收走了。”简单勘探一番后,长孙璃声音低沉道,这样的结果丝毫没有让二人惊讶,反倒觉得,有些理所应当。 这是面具的手段,两年来,就连她也自认已经熟悉了起来。 果不其然,她尝试倒退时间回到先前,却发现其代价变得极高。 “它利用了「岁月」,影响到了先前那一段时间....” 阿泠向她使了个眼色,她意会到了,略带担忧地道:“别追太深,不要再用蕴种了!” 随后阿泠主魂便带着肉身,追寻极快速度淡去的灵蕴残留而去。 “若强行突破它们岁月的封锁呢?”长孙璃思索片刻,决定试试。 可喜的是,似乎造成此地惨案的面具并没有使用太多灵蕴,这段岁月似乎还可以被他们强行突破回去。 正当她想要试上一试,刀鬼却忽然心里一紧,好似心口内里有只虫儿在啃噬一般刺痛,随后便脱口而出:“阿璃,等等!” 「岁月」长河奔腾而来,长孙璃尝试回退时间,但与代表世间历史的星河从魂树内一道出来的,还有一张相互交织的大网。 “那是什么?!” 刀鬼当即一阵心慌,喊道:“停下!那是「因果」,这是‘天道勘误’!” 长孙璃尝试回到短暂的过去,没有触发想象中修改过去的昂贵代价,却意外触碰到了因果! 那是世间万般因果交织在一起的大网,网不完整,上有漏洞若干,断开的丝结垂下令人战栗的灰云。 她想强行突破面具对岁月的封锁,回到短暂的过去,到此地面具动手行凶的时间,但此刻触碰到了因果,引发天道勘误,其后果便是从因果灰布上垂下如瀑般的灰雾,如暗影幽魂般向长孙璃笼去。 剑鬼暗道一声不好,唤出黑剑,横空斩出。这一剑看似简单朴实,却凝聚他迄今为止对剑道的所有感悟和理解,是最快最强的一剑。 此剑可断瀑亦可摧山,却在触碰到灰雾的刹那被吞没。 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那般,黑剑眨眼就被没入灰雾中,那片灰雾并无实体,是虚无缥缈之物,但却又让他觉得像是有生命般、似阴冷迅捷的毒蛇顺着黑剑缠绕上他的手臂。 灰雾吞没剑鬼的速度实在太快,快到刀鬼和长孙璃根本来不及施展任何手段、呼唤任何一条天道相助。 “&……%¥%¥***” 模糊不清的呓语似低沉呢喃,又似风声鹤唳在三魂耳边同时奏响,刚刚携带毁灭调头往回赶的主魂顿时从空中坠到了地上。 “阿泠?阿泠!!!不——” 紧接着便是长孙璃的崩溃,她还来不及做任何事,便看到剑鬼被灰雾彻底吞没。 那不仅是单纯的被雾淹没,而是被消融瓦解,她看到黑剑消失在雾中,剑鬼魂海崩塌灵魂碎裂,再也感受不到那浑厚的灵蕴反应。 像是印证他的死亡,刀鬼当即一声哀嚎,灵魂忽闪一阵,随即魂海开始极速崩溃。 三魂共生,一魂死三魂灭。 她看到阿泠的肉身从远处跌跌撞撞而来,魂树在他的身后浮现,却根本什么也来不及做就开始慢慢枯萎,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彻底凋零。 长孙璃何曾想到是这样的后果,仅仅是唤来岁月试探了一番,便引得如此下场。 “万尊兽主神在上!!” 她绝望地向自己的神灵求助,然而却唯独换来耳边的一声叹息:“唉,此因此果,非你能受,也非我能解,终究还是败了。” 长孙璃的哭喊在刀鬼耳边慢慢消失,他的意识开始崩散,在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灰雾渐渐笼罩向她,心里如万虫啃食般生疼—— 等等。 “心?”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主魂的方向,阿泠已经死去,魂树也已枯萎,他眼前的整个世界都被灰雾渲染地只剩灰白,一颗猩红的药丸无比惹眼,轻而易举地闯入了视线。 “蕴种!”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段变得模糊的记忆中,长孙璃毁去了蕴种,他才从那段不知真假的经历中回到了现在。 于是他最后的灵蕴,便是唤来黑刀,向蕴种丹所在的方向,挥出最后的一刀—— 咔嚓。 他的眼前陷入一片漆黑,唯独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紧随其后的便是阵痛如万虫啃食的心口处,仿佛又再度涌入了更多的“虫”似的,有他无法描述也说不清楚的东西“钻”进了他灵魂里。 意识开始混乱,耳边响起来自未知存在的低语,那些由无数生灵一同念唱出的哀嚎与绝望,依然伴随着他无比熟悉的一幅幅画面—— “阿泠?阿——哎呀!” 刀鬼感觉到手脚的第一反应,便是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却不小心撞着一块硬物,差点让他眼前一黑再晕死过去。 “时间...时间不够...” 见他嘴中念念有词,长孙璃便没急着找他算撞着她下巴的账,当即不满道:“当然不够了!我才把你脑子生好,你便撞在我下巴上,好疼....” 滚滚热流从脑门顺着阿泠的脸颊滴落,他却丝毫不在意,随手抹了一把,拉起长孙璃便喊道:“时间不够!我的记忆在消退,我们快走,不然赶不上了!待会万一我忘了就完了!” 剑鬼和泠鬼出现在他身侧,两魂都是一副“我也是第一回遇见这种情况”的表情看着长孙璃。 “快走!” 然而没走两步,肉身便被主魂拿了去,刀鬼急得直跳脚,怒道:“晚些时候再解释,得赶时间,赶时间!” 长孙璃转身跨进魂树空间里,唤来纯净灵蕴将刀鬼包裹,劝慰道:“你这三个魂儿里,明明是你这一魂受蕴种影响最重,我知你心急切,可最重要的是你自身的安危......” 刀鬼急切无比,只得无奈快速地将模糊的记忆当即说了一遍。 “你是说,你已经经历过..两次了?”长孙璃和剑鬼对视一眼,唤来「岁月」正欲试探—— “来不及了,咱们边走边验证我说的行不行?!” 好说歹说,刀鬼才将长孙璃和另外两个自己劝动,快速赶往记忆里的地方。 “因果...是牵扯极深的因果...否则也不会直接触发天道勘误,直接抹除了我的存在...” 一边赶路,刀鬼一边念念有词,像个癔症发作的疯子一样,长孙璃只好沉默听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那老太太为什么会死在那里...她他娘的究竟是牵扯到了什么因果?!” 阿泠在想,应当是上一次蕴种炸裂时,他和长孙璃耽误了太多时间,结果便和之前不同。 那回是长孙璃出手毁去了蕴种,并未触发天道勘误,而他直接回到了方才吞服下蕴种丹不久后的时间。 之后那次他和长孙璃速度和前次不同,便未能遇上老太太一行人,而这次,他们在尝试用岁月倒流回到面具行凶的时间点时,却引来「因果」天道勘误。 不管怎么说,他决定还是先按照第一次经验来,先赶上和逃难的老太太几人遇上再说。 第394章 第三次 “老太太...时间...因果勘误....” 刀鬼不断重复着这个词,他察觉到关于之前的记忆正在慢慢消失。 可越是念叨,记忆就越是模糊,很快,他开始忘记自己想努力记住的究竟是什么:“老太太...时间...她娘的!什么来着?!” 正烦躁不安,散出去的剑意告诉他,前方有人。 刀鬼大喜,心道还好在自己忘干净之前出现了! 于是他飞快蹿了出去,把长孙璃惊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结果只听前边树后传来阿泠的笑声:“哈哈!是也!是也!可他娘的算找着了!” 她赶紧跟上去,灵蕴已经遍布了肉身经脉,捏紧了拳头随时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战斗。 却不曾想,来得就只是几个凡人,看上去还十分狼狈,一看就是从哪里逃难来的。 这几人她看着陌生的很,但刀鬼却十分“热情”地拉住其中一个老太太,不停大笑着说自己找到了,还好没忘。 难道是阿泠的熟人?她疑惑想道,想说是不是他在滇南那几天认识的什么人,或者是即将要被他收入驭魂宗的。 噗嗤—— 下一刻,即使是已经见识过许多“大场面”的她也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因为上一秒还热情洋溢的阿泠,此刻却提了黑刀在手,手起刀落,又快又准又狠,切掉了老太太的首级。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阿泠就着舒爽畅快的笑声将那首级一脚踩爆,将白浆血水都溅得四处都是。 很快,尖叫、恐惧在剩余几个人中扩散,一位妇女当场晕厥过去。 她不敢相信阿泠居然会做出残杀平民这等凶行,当时便提高警惕,闪身到他身旁,以防有不测。 “在哪儿?他娘的,到底在哪儿?!” 阿泠却完全没有注意到长孙璃的脸色变幻,他蹲在地上一边在头颅碎渣里摸索,一边怒骂道。 逃难出来的平民当真是吓得不轻,有一中年村民还算冷静,几乎是颤抖着将晕倒在地上的村妇拖住,拼命想将她拖着远离阿泠,越远越好。 然而,他忽然松开了托在村妇双腋下的手,只听注视着他的那少年温声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 他不知道前一秒暴起杀人的少年人为何忽然判若两人,只是看其神色放缓,竟是勾起了心中怒火,这才大骂道:“好个凶狠狂徒,看你小小年纪,竟是作出残害老弱之举,必遭神遣!” 闻此言,那少年人脸上的愧疚、无奈立马散去,嘴角一咧笑得甚是邪异,问他道:“神谴?哪个神?” 中年村民毫不犹豫,一想到心中默念的神灵尊名,胸中的恐惧顿时散去不少,他又看阿泠是标准的滇南本地人相貌,居然问得出这话,怒气更甚,直言道:“自是源蛊之母!原来你这凶徒,还是异端者!和她那小儿一样该死!” 他如此说也不尽是为了抒发胸中怒意,只是想着为悄悄逃跑的那几个同村人争取些时间,干脆马上又指着阿泠的鼻子、以蛊母的名义将其父母祖辈挨个问候了一遍。 做了必死准备的中年村民想不到的是,阿泠不仅没有动手取他性命,反而脸上的笑容更添了些解脱释然之意。 “好好,了账!”刀鬼总算松了一口气,心想只有这老太一人被植了蕴种,这些村民看上去还很正常。 阿泠不理会村民的怒骂,专心在老太太的残魂里摸索蕴种—— “刀鬼。” “嗯?” “无有蕴种。” 刀鬼愕然,他不相信,于是自己跑到魂树空间去,将老太太的灵魂亲自捉来勘探,却没有像剑鬼说的那样毫无发现,而是一眼便看透了蕴种所在。 “这不是在吗?尽她娘瞎说,害我担心....还好,还好.....” 他庆幸,这次应该是做对了,更是笃定那两段已变得模糊不清的记忆乃是真切发生过的:第一回他碰到老太太,动手了解了后者,但却被长孙璃毁去了蕴种丹,这才被强制回退时间到过去; 第二回他去晚了,老太太死在了远处林中逃亡的路上,这结果似乎与天道注定的因果相悖,于是触发了天道勘误。 但他始终觉得,这两次应当还有未曾回忆起来的细节。 刀鬼整个人都放松了下去,也没有理会那几个村民到底如何,只是感叹这蕴种丹果真神妙,他居然真的能够看到以诡谲手段潜藏在灵魂海洋里的蕴种,而且是一眼看破。 “可是.....” 长孙璃迟疑,究竟要不要把这话说完,她看了阿泠另外两个灵魂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用同样疑惑的眼神回看她。 “可是,”阿泠担忧道,“我和阿璃都没有感知或者看到蕴种...” 刀鬼当即一愣,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他将手掌摊开,勉强又笑问道:“阿璃暂且不论...剑鬼泠鬼也看不到吗?” 他说,自己手心分明就是有一只奄奄一息的血色蠕虫,长孙璃就算了,为什么同为自己的剑鬼和泠鬼却看不到? 泠鬼和剑鬼没有回答他,但灵魂深处渐渐泛起的疼痛告诉了刀鬼答案。 “为什么会这样?!” 他痛苦地捂住脑袋,掌心那颗蕴种真切分明,为何只有自己能看到! 刀鬼耳边来自长孙璃的呼喊渐渐微弱,剧烈的疼痛爬满了灵魂各个角落,使得他抽搐挣扎不已,攥紧拳头将手中蕴种捏爆。 霎时间,他感觉到无数的灵魂从蕴种里涌出,那些已经不能称之为“生魂”了,尽是一些被粗暴融合在一起的残魂。 这让他想起曾经狩过一只方才进食过的藤狼,剖开其腹取出一堆被嚼碎、沾满粘液的烂肉碎骨,那是被藤狼吃掉的野兔,不是一只,是一窝幼崽连锅端掉,被挨个撕扯嚼烂,而后吞入狼腹。 这些灵魂便是许多只被吃掉的野兔,已然被嚼碎在胃里,只不过被他打破“胃袋”全都外流了出来。 “看到了吗?!”他朝另外两个自己大吼道,“难道这漫天的冤魂,你们也瞧不见吗?!” 可让他差点崩溃的是,长孙璃率先上前,满脸担忧地摇头道:“阿泠,你手中,什么也没有。” 刀鬼哑然,刚想反驳,却听到耳边传来含糊不清的呓语:“....负....背负....全部....” “谁?”他怒吼道,反倒让想上前的长孙璃和双魂一愣。 “你在跟谁说话?” 她看见刀鬼以灵魂形态,死命用双拳捶打、抓挠自己的魂海,好似那里边疼痒难耐般令他癫狂。 “阿璃!” 他又伸出手像是求救一般呼喊长孙璃,脸上没了往日嬉笑,洋溢着令旁人都感到绝望的苦痛:“他们钻进来了!他们全都钻进来了!!” 长孙璃和双魂连忙唤出纯净灵蕴上前,却没有让刀鬼有丝毫缓解。 他苦痛地挣扎,时而歇斯底里,时而癫狂大笑,在魂树空间里不受控制地上下倒飞四处乱撞。 而这种苦痛很快便从灵魂深处蔓延至其他双魂,魂树空间里大地开始震颤,这是阿泠魂海倾覆的前兆。 刀鬼狠狠从天空砸进草地里,灵魂遍体生满密密麻麻的红线肉芽,他伸手唤来黑刀,却连刀都接不住。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还不晚,还有机会!!!” 他从地上捡起黑刀,转头刚好看到一脸挣扎的长孙璃持黑剑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 另外两个他也被牵连,让自己解脱的重任理所当然地被交给了他最信任的人。 “阿璃...毁掉蕴种丹...魂树...归雁村...驭魂宗,我都交给你了...” 长孙璃双眼含泪,她背后浮现出释义为“兽”的古老符文,神和阿泠都让她给予后者解脱。 她看到刀鬼身上生满了丝线,一颗浑源的红丹缀在他的魂海中央,如同鲜血侵染千万年之久的朱玉。 黑剑被远超凡尘的肉身驱使,以万钧之力垂下锋刃,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那枚蕴种丹。 第395章 第...几次? “阿泠?醒了吗?” 阿泠点了点头。 长孙璃放心下来,但不知为何,她觉得阿泠好像...有些奇怪。 “你感觉....” “感觉不错。” 长孙璃抿了抿嘴,看他是真的没什么大碍,这才皱眉道:“我说你啊,下次...” “下次不会了。” 她撇了撇嘴,从阿泠醒了开始,这人就好像变成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一样,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都被猜得明明白白,果然奇怪得很。 但她又可以向魂树确认「岁月」并未受到影响,想着是不是阿泠又摸索出了什么天道的新用法。 阿泠似乎没有在意她此刻在想什么,连连催促她快些出发:“我知道伪神的大概位置了,这就出发了,不然来不及了!” 听他这么说,长孙璃也只好跟他一路前去,急匆匆地赶往阿泠感知到面具的方向。 途中阿泠还时不时地回头问她:“阿璃,这一路上的景色,你有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长孙璃摇了摇头,不解他为何要这样问。 “就快到了!来吧...来吧...” 她实在觉得阿泠有些奇怪,这一路上嘴里都在低声念叨着她听不懂的话,诸如什么“快忘了”、“勘误”之类的。 “前边——” “来了!” 阿泠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 她不知道树林里出来那几个逃难的村民有什么好让他兴奋的,那些人怎么看都只是平凡而普通的村民。 考虑到面具能够在极大程度上隐藏自身,连神明的注视都能蒙蔽,她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阿泠是如何行动的? 长孙璃看到他已经将黑剑藏在了后背,心下了然,也随时准备动手,如果对方真是被寄生了蕴种之人,那么抢占先机未尝不是一记良招。 如她所想,阿泠果真动了,剑出有雷霆之势,贯彻一个快准狠,无有任何花里胡哨,直奔那队人首级。 是哪一个被蕴种附身了? 她觉得不重要了,因为只是这一剑,阿泠就已经斩下了所有人的头颅。 首级还未落地,阿泠从腰里抽出那把修长无比的黑刀,趁他们人头还在半空一刀刺出去,将几颗头像糖葫芦那样串得个整整齐齐。 “刀鬼!” 她愕然,惊讶于阿泠身边浮现的两道和他如出一辙的灵魂:就连阿泠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出剑把这队人杀了个干净,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曾给他们留下。 “为什么——” 泠鬼上前质问自己,却不曾想刀鬼根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将串在刀上的几颗头颅随意地往地上一甩,脸上的笑容透露出失望,道:“不对,还是不对....” 他顿了顿,抬头望着天,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难道该是这个果?那又是什么因?” 刀鬼呢喃自语道,等了一会儿,他似是有些失望地对长孙璃道:“阿璃,这回还是不对...得再来一次了。” 长孙璃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再来一次?她觉得刀鬼的状态实在是有些奇怪,于是转头看向泠鬼和剑鬼,却发现阿泠另外这两个灵魂也跟她一样搞不清楚状况。 甩净了刀身上的脑浆血水,刀鬼极为熟稔地将刀刃一翻,对着自己的天灵盖猛地往下一劈—— “阿泠!你这是做什么?!” 长孙璃大惊失色,泠鬼和剑鬼也冲上前去,有纯净灵蕴在,这一刀当然也不至于致命,只是刀鬼的模样实在是奇怪得很,他们必须用魂树来限制住刀鬼的行动。 然而刀鬼似是早就预料到他们要怎么做似的,提前拈好了一丝「毁灭」,轻轻一弹指就将长孙璃和双魂缠过来的「虚构」抵散。 电光火石之间,长孙璃看到阿泠把手伸进自己被劈开的脑门里,在白花花的脑子里左掏右翻,竟然是捏了一颗红透了的丹药出来。 泠鬼惊讶道:“是蕴种丹?!为何在刀鬼魂海里?” 刀鬼没有回答自己,转头看向长孙璃,笑容中除了癫狂,还有一眼就能看出的疲惫。 “解释了太多次了,还是直接了当,下一次见吧——” 他捏碎了手中的蕴种丹,意识开始坠入宛如深渊的混乱中。 这样的状态下,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用时间无法来衡量这一段又一段重复的经历。 “阿泠?醒——” “没事,我感觉还行,跟我来!” 刀鬼再度睁开了眼,他一把拉起长孙璃,边快速向遇见那队难民的方向走,便大概和她说明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很快就会忘记,所以这一次,我打算跟你讲清楚,边走边说——” 边走边说,长孙璃听完以后难掩震惊,连忙确认道:“你是说,你已经经历了七次循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从头来过?” “可是「岁月」没有——”剑鬼冷静指出,却被刀鬼打断道:“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对,上一次,上上次,上上上次,都是这么说的。” 原本想说话的泠鬼沉默下来,按照刀鬼的说法,蕴种丹不知为何单独和他这一魂融合在了一起,魂树里那颗只是一具空壳,真正的蕴种实际上早就融进了他的灵魂。 “是不是接下来要说什么我也知道了。” 刀鬼点头,即使是不用靠三魂互通,他也能知道自己下一秒要说什么,因为这次和第四次一样,他将自己前三次总结出来的都简要告诉了长孙璃和自己,和此刻所发生的并无二致。 他说了许多次未免厌烦,但无可奈何,若非如此,他很快就会忘掉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依你所言,你每经历一次,就会忘掉一些,”长孙璃皱眉道,她怀疑这段岁月并不在魂树的掌控之下,而是属于伪神,故而如此,“那你方才说的,又是怎么记得的?” 刀鬼神秘一笑,压低声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前边有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当真就和刀鬼所说的一致,他们遇上了刚从村落里逃难出来的几个村民,这几人长什么模样都和他所描述的完全一样。 “此刻杀。” 他出刀,人头落地,并不理会身旁的尖叫和哀嚎。 “结果如何?”长孙璃连忙问道。 刀鬼不语,反手一刀再次劈开自己的头颅,从脑子里摸出蕴种丹来摊在手心。 “若是被我截杀,她身上的蕴种会自行被我吸收,无法逆转。” 说罢,他抬头望天,等待片刻之后,再次说道:“这样的情况下,「因果」不会勘误。” 天道不会勘误,和长孙璃以及自己解释清楚后,他们也不会主动毁掉蕴种丹,但这样的结果毫无意义,他既没有找到面具,也没有搞清楚这段岁月到底被面具做了什么手脚。 贸然继续走下去恐怕会很危险,如同无知的野兔循着地上的蔬果走向猎人早就布好的陷阱。 更何况—— “是他娘的完完全全、无法逆转的吸收,”刀鬼无奈一笑,笑容里满是疲惫,“我既无法将蕴种里的灵魂释放,也不能让他们解脱,他们就完全变成了我的一部分,不——” “变成了这颗蕴种丹的一部分。” 阿泠浑身冷汗,长孙璃亦是如此,这样的结果,难说到底是他在掌控蕴种丹,还是蕴种丹在自行生长,终有一日会占据刀鬼的整个灵魂。 “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再他娘的来一次呗!” 长孙璃此刻终于明白刀鬼笑容中的疲惫从何而来了。 “你不是问我,如何记得这几次循环发生的事的吗,其实我也是偶然发现的。” 刀鬼没有去愈合裂开的颅骨,将黑刀随意扔在一边,唤来更短一些的黑剑握在手中。 随后,他剑锋对着自己的脑门,又将黑剑狠狠地刺了进去。 “我用刀剑,在魂海里刻下了印记,把这些事全都记在了上边。” 第396章 从未踏足的道路 “阿泠,你醒——” 刀鬼从柔软中醒来,没有贪念后脑传来的温暖芳香,径直起身未曾多言,便将她一同拉入了魂树空间里。 “怎么了?”长孙璃不解他为何要这样,随后又看到泠鬼和剑鬼都从身体里走了出来。 “我长话短说。” 阿泠将循环反复的这一小段岁月跟另外两个自己以及长孙璃一边走一边说了,看他疲惫无比的模样,长孙璃心中暗自猜测,这段岁月对于他而言究竟重复了多少次。 “每一次的结局都不对,而且重新来过之后,关于那段的记忆正在慢慢消失。” 再一遍把前因说明,刀鬼便准备再次奔赴这一次的后果。 “前方来人了。” 接下来的事情如何走向,完全取决于刀鬼如何选择,可关键是,还剩下几种未曾尝试的道路可以探索呢? 当场斩杀蕴种寄生者,蕴种里的灵魂将会不可逆转地进入他身上的蕴种丹里;若就此放蕴种寄生者离去,那此蕴种又必将会落入面具手中。 且这两种选择,他都做了许多种尝试。 比方说,他尝试过一次将这几人放走,自己和长孙璃暗中跟踪顺藤摸瓜,可每一次都是还没见到暗中那只次神现身便触发了“因果勘误”。 故而这一次,他再度碰见这一队难民,不免觉得心生疲惫,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避开那该死的“因果”? 刀鬼实在太累了,他甚至想过不管不顾一走了之,但他灵魂里藏着的那颗蕴种每每都会将他拉回到方才苏醒的时刻。 “就他娘的像有人故意把我困在这一段时间里,出了个劳什子谜题给我,也不说清楚,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摸索它想要的答案似的。” 他很恼火,更多的却是无奈,只能一次又一次被强制性地重新来过,不耐其烦地将事情原委告诉给被蒙在鼓里的长孙璃以及另外两个自己。 “那两个娃娃,怎得还不跑?!” 迎面而来的几个难民发现了他,当即呼喊让他们一块跟着逃命,于是刀鬼便在此刻,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黑刀。 “反正结果也是一样...我不杀,你们也会死个干净...”他疲惫苦笑道,“不如一刀下去来得快些,我也好...好好想想——” 即将手起刀落的刹那,长孙璃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闪身,抓住了他的手腕,随后空灵泛起,她轻轻一抹,黑刀就消失在了眼前,那几个难民甚至都未曾看清,只晓得阿泠手中一团黑影出现又快速消失。 长孙璃并未看他,而是堆起了和善的笑容,向着狼狈慌张的几个难民温声道:“我们奉师尊之命前来,看前方似有黑云盖顶有些奇煞,便想着前去一探究竟,却不曾想遇见了几位.....” 刀鬼愕然,他第一反应是抬头望天,看看天上那张因果大网有没有张开,甚至忘记了自己眼上还蒙着灰布。 因果并未开始勘误,说明长孙璃说的这番话,是在因果情理之中,亦是“合理”发生的事。 “原来是两位大蛊能!终于有救了!” 长孙璃和阿泠都换成了滇南本地人相貌,平凡普通,几个难民很快就信了,不由得脸上欣喜,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 除了让刀鬼一直盯着的老太太之外,这队伍里最年长的便是那位中年村民,也是这队逃难组合里最能说得上话的,当即上前对长孙璃诉道:“两位师父救救命!” “你且别激动,既有我俩在此,你们便是安全的,细细说来,万尊...咳咳咳,源蛊之母必将庇佑你我。” 长孙璃立刻便有了些“小尊主”的架势,放在此处正好有用,那几人一看这姑娘虽然面相平凡,可身姿卓绝气度斐然,当即将村中发生何事如泣似诉道来。 旁边,刀鬼慢慢放下了戒备,双魂也得了空,以意识问自身道:“刀鬼,此人便是你说的蕴种寄生者?” 无需回答,刀鬼从头到尾都盯着那老太太不放。 “感觉不出来。”剑鬼摇了摇头,和之前任何一次一样,一位没有爆发出来的蕴种寄生者身上并无面具的气息,怎么看都和常人无异。 可吞下蕴种丹之后,刀鬼却一口咬定自己能看见,离得这般近,也别提那种别扭又恶心的共同感是有多么强烈了。 “为何只有刀鬼像是蕴种丹起了作用?” “先前几次已经他娘的不知道猜过多少回了,已懒得再说,天晓得。” 这边三魂还在揣摩着,那厢长孙璃已经彻底拿捏好了“蛊师”的形象——虽然她一点儿本土蛊术之法也不会,但对于他俩来说,跟几个凡人装装高手总是很简单的。 于是乎,长孙璃很快便问清楚了他们为何逃难至此,她传音给阿泠解释道:“他们说,晋乡人已经打到了他们村子,他们在混乱中逃窜至此。” “阿璃的滇南本地话已经说得这般好了。”阿泠点了点头,笑着回道。 长孙璃略微挑了挑眉,得意回道:“这是自然,本小尊主天资聪颖!” 中年男人刚和长孙璃说完不久,那老太太便止不住地抽泣,哭诉着说和自己家儿子走散了,哭着哭着眼看就要给二人下跪。 长孙璃上前拉起老太太,阿泠在一旁“蒙眼旁观”,刀鬼更是无时不刻在关注老太太体内蕴种的情况,以及因果有无勘误之行。 “两位大师父可怜可怜,那晋乡人残暴蛮横,见人便要打杀,我的阿大...可怜我的阿大!” 刀鬼听到“阿大”二字,顿时嘴角一抽。他虽然看得见、感知的到蕴种在老太太体内存在,但却分不清其本人究竟被寄生侵蚀到了什么地步。 艾嘎是个极为特殊的例子,他浑浑噩噩的状态是极少数的情况,绝大多数阿泠遇见过的寄生者,要么在蕴种爆发之前和以往并无二致,要么就是被蕴种完全寄生占据。 后者是最令他恼火的,面具伪神最让他厌恶的一点便是,仗着它拥有宿主的记忆完全伪装成宿主本人,又无任何识破的办法,这两年阿泠对面具的追杀,基本上都处于被动,哪里冒头往哪儿打—— 若无蕴种丹的存在,要是面具一辈子不露头,他还真就没什么好的办法,毕竟“无所不能”的万尊兽主都无法看清伪神的潜藏手段和方式。 既顺从因果,寄生者目前还未爆发,阿泠主张将计就计,刀鬼也觉得,说不定这一次是让阿璃摸索出来正确的道路了。 长孙璃和他暗中对了个眼神,便和几个村民说道:“乡亲们放心,且随我们回去,自当击退敌军归还家园。”说罢,她还专门对老太太补充了一句:“你的儿子也会无事。” 村民们受了惊,本不想回去,长孙璃抬手,动作拿捏得相当浮夸,嘴中念念有词,当着他们面,呼来一阵狂风,吹得几人连连抱头。 “好好好!”中年男人满脸欣喜,当即呼道:“两位当真是源母派来的使者,祝我们重返家园!” “源母长存!” “神灵在上!” 阿泠一言不发,老太太虽然感激涕零,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庇护滇南的那位古神之名。 事情发展出乎刀鬼的预料,他在魂树空间里极为兴奋地道:“这段没有!这段没经历过!” 他激动不已,往日的笑容再度回归,嬉笑着跟长孙璃传音道:“好阿璃!后边全听你的了!” 说着,阿泠不自知地拉住长孙璃的手,激动地上下轻轻晃了两下,让后者好一阵脸红。 “别闹,先干正事!” 长孙璃嗔怪一声,瞥眼一看,还好并未引起几个村民的注意,于是她再端起‘蛊师’的架子,吆喝着让这几个人在前带路。 第397章 瓮 刀鬼注意了一路,天道勘误再没有出现。 这越发让他觉得,此刻行进的这条路,正是被某人安排好的。 就像他猜测的,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某位存在作为推手,给他布下了目标和谜题,却不曾透露具体的谜面和目的。 一旦他走入了“歧途”,便会引发天道勘误或是直接进入重置。 若这想法是真的,他有些不寒而栗,虽说他手中的「岁月」并不完整,但重置一段时间竟然没有让岁月长河有丝毫影响,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要么就说明,作为推手的那位存在,远远凌驾在天道之上。 也并非是他空穴来风地胡思乱想,从归雁山出来之后,遭遇的一切都不得不把他往这方面上逼。 就算阿泠的天赋再高,高到惊世骇俗举世罕见,也还没有到短短两三年就臻至七阶境地、身怀神权的程度。 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这突发奇想,冥冥中似乎有某位存在或者某种势力故意为之。 回到此刻,他正沉默地跟在长孙璃身后,紧紧注视着那蕴种寄生者的一举一动,天道勘误并未出现,他身体里的蕴种丹也并未发生异常。 “也就是说,阿璃误打误撞出来导致的现在,就是冥冥中那人希望我走的路是吗。” 他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一声,其他双魂也是无奈,天知道背后那人这样大费周章引自己前进是为了什么。 剑鬼试图猜测背后推手的身份,但奈何根本没有证据,刀鬼所经历的那些循环往复的岁月丢失了许多记忆,消失的那些记忆并无丝毫佐证。 “那些时间就像是压根不存在,或是早就湮灭在了岁月长河里,无从发觉。” 剑鬼提出了更令人恐惧的一个猜测:“若是...直到现在以来,我已经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岁月重置呢?” 湮灭的岁月在长河里不复存在,甚至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假如说,这次的岁月重置之所以还留有些许记忆,乃是因为恰好蕴种丹对刀鬼起了作用呢? 在蕴种丹还未出现的过往里,他怎么敢说这样的事情未曾发生过,比如在青山宗的那次,天道勘误之后,其实世界的岁月已经完全被重置了一回,他们此刻正生活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踏着崭新的岁月长河前进。 阿泠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情,翻手之间便可覆灭真实存在的岁月,要知道即使是掌握半条「神权」的他都不能做到这一点,付出再多的灵蕴也做不到。 “两位大师父,翻过这山头便是我们村落所在了。” 事已至此,他便只有放下思绪,无论前方是怎样的道路,都走到这里来了,趟他一回再说。 丛山密林之中到底隐藏着多少滇南的村落,恐怕只有天上那位蛊母神尊心里清楚。 前方有火光冲天,阿泠实在难以想象,晋乡人究竟是如何找到这样隐蔽的村落的。 除了火烧火燎出的噼啪声,长孙璃和阿泠并未听到想象中的厮杀哀嚎声,这便让他们觉得,似乎来晚了一些。 刀鬼抬头,天道勘误还未出现,蕴种丹也没有奇特的反应,说明现在经历的这条路是“正确”的。 这样的安静让逃难出来的几个村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队伍中两个女眷已经抽泣起来,她们已经能够想象到自己的家人已经惨遭了毒手。 “阿大.....我的儿啊....” 越是靠近村落,那火光浓烟越是骇人,长孙璃为了这几个村民不受影响,施下了庇护的术法,好让他们不叫浓烟呛着。 “两位师父,您们看....” 刀鬼摇了摇头,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们想要在原地等候,而自己和长孙璃前去查探的想法。 被蕴种寄生的老太太在他看来还不能松懈,需要把这几人通通都留在自己身边,以防不测。 只要天道未曾勘误,他便认为自己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这让泠鬼和剑鬼有些不安,但刀鬼身上有蕴种丹,暗中说不定也有敌人潜藏,他们也只好暂且顺着刀鬼的决定,如引发了裂魂症只会火上浇油。 几人忐忑地在阿泠和长孙璃的护送下进入了村落边界,绕过一棵粗壮无比的古树,一栋被烧得只剩残渣的房屋出现在众人眼前。 焦黑的篱笆旁,一颗难以辨认的头颅让队伍里某个妇女惨叫出声,阿泠立刻警觉起来,当心她这声嚎叫引来逗留在村落里的晋乡人。 “火中有术法残留,并非是普通的士兵所为。”长孙璃暗自传音给阿泠道。 阿泠点了点头,不过灵蕴残留甚是稀薄,纵火之人似乎已经不在此地了。 几个村民紧紧跟着,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了苦痛,仿佛先前发生在此处的杀戮依然历历在目。 此地并无活口,长孙璃只是散出灵蕴一探便知,她担忧地看向阿泠,这地方的样子,倒是和当初的归雁村有几分相似。 虽然归雁村的人都活了过来,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恐怕在阿泠心里,属于他的归雁村再也回不来了。 正如她所想,阿泠额角暴出了青筋,一言不发地在废墟中踱步,目光在寻找还有没有完整的尸体或者一缕残魂。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半晌,他对长孙璃传音道:“我不知道为什么非要逼着我来这里,这里什么也没有。” 长孙璃回答不了他,正要给出一两句安慰,只听身后的几个幸存的村民中有人喊道:“有人!那里还有人在动!” 怎么会有人在动?阿泠和她内心一样迷惑,毫无疑问,单从灵蕴反应上来看,这里连一只虫子都不曾活着。 可偏偏长孙璃和阿泠就是看见了,一座焦黑废墟之中,几根已做炭渣的房梁轰然倒塌,一只被烧得皮肉卷曲的腐烂手臂破土而出。 几个村民大叫着,他们不是害怕,反而是幸喜有人还活着,尤其是那个被蕴种寄生的老太太,她简直就像是发现了宝藏一般大声呼喊道:“那是我家!是阿大,绝对是我的阿大!神灵保佑!神灵保佑!” “赶紧救人!” 两三个男人迅速上前,阿泠连忙呵斥道:“别动!哪里还有活人!” 可是根本没有人听他的,那几人充耳不闻,趁他还在另一处查看来不及赶过去阻拦,就已经跑到了废墟跟前。 闪身到半空的阿泠忽然心中一紧,沉寂多时的蕴种突然一动,像是怦然心跳。 “几个蠢货!还不快跑?!” 他赶不过去了,抬手运起空之灵蕴,一掌拍了过去,想把他们面前的空间撕碎,强行将这几人救去魂树空间。 可是为时已晚,血肉细线在废墟下炸开,将他们挨个洞穿了脑门。 白浆血水混杂在一块,三颗头颅同时炸开,他们的灵魂当即就顺着丝线被吞噬。 “阿璃!” 阿泠大吼一声,长孙璃反应地也快,当即拉开一道空间裂缝,将幸存的剩下几人转移到了魂树空间里。 剑鬼亦回到魂树空间收着他们,别人不需要,可刀鬼一口咬定那老太太是蕴种寄生者,为了魂树着想,必须分出一魂来守看。 “这里居然会有一只面具!” 刀鬼怒吼一声,循环往复经历了几次循环,他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这时正好顺势爆发开。 他脑门也应声炸裂,只不过是他自己主动刻意为之,手伸进去,抽出那把黑刀来。 “来啊!” 他青筋暴起,一刀朝着废墟便砍了过去。 “让我看看你们费尽心思来到这里,这破玩意到底她娘的有什么特殊的!” 第398章 聚 黑刀斩断了血肉丝线,丝线还是那个丝线,阿泠却不是从前那个阿泠了。 刀刃诉诸「毁灭」,他使出了全力,无所保留,只愿留下一丝废墟之下那张面具的残魂便可。 斩断丝线,他拧腰一脚踢出去,七阶灵修肉身本就可怖,更何况是他这般经受「神降」过的躯体。 只消一踢,便掀起一大片焦炭,如狂风过境寸草不留。 废墟之下如他所想,便是一身猩红长袍,但出乎意料的是,那身长袍并不完整。 这种状态阿泠再清楚不过,他刚吞噬蕴种之时,身上便是起得这种变化,这是刚刚被蕴种寄生的征兆。 一只崭新的伪神正在诞生,它状态并未攀升至巅峰,这也正是为什么在短暂的一瞬间内,阿泠体内的蕴种并未察觉到它的存在。 并不是他要寻找的“主神”,甚至连“次神”都够不上,哪怕是一旁被蕴种寄生的老太太都比不过。 “只是一个被残缺蕴种寄生的人!” 刀鬼无比恼怒,经历过许多次循环,被冥冥中存在的那股力量强行逼到这里来,却只是为了让他碰见这个? 甚至都不如他在甫来边境斩杀的那一只! 然而,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魂树空间里的老太太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忽然一声尖啸,凄苦大喊道:“阿大!是我的阿大!!” 泠鬼一脚将老太太踢出了魂树空间,自己也从肉身中冲出,源火在他手中熊熊燃烧,紫色火焰将向他裹来的丝线烧烬。 老太太身上的蕴种在此刻爆开了,就在废墟之下潜藏的那只面具现身时。 “阿璃!” 长孙璃反应也快,洁白的双臂霎时间覆满如玉般青翠的鳞片,龙爪扯住几根丝线,一甩臂膀便将老太太在空中划了个圆弧,重重砸在了地上。 亲眼所见,她心中便为自己没有相信刀鬼而愧疚,铆足了劲一蹬地面,尘土飞扬之间,如恶虎扑食一般朝地上砸出的坑洞扑了过去。 三魂放心地将老太交给了长孙璃,后者作为世间唯一的“龙种”,其肉身本就可怖,更何况魂树如今也扎根在她灵魂,总体实力说在阿泠单魂之上毫不过分。 更别提那一声凰啸,紫焰飞凰从她魂海翱翔而出,将她周身染成火海一片;青翠鳞片上很快也叠满了如大地般坚实的岩片,那是龟长老化作的灵龟向她渡来的本源之土。 这样的长孙璃,在不动用「神权」的情况下,阿泠根本拿她没有办法,更何况对方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灵修,只是一个刚刚爆发蕴种的伪神。 阿泠三魂皆专注眼前,刀鬼占据肉身,横出一刀,剑鬼握剑在手,剑破长空,泠鬼将「毁灭」融进本源烈焰,势必要将那只新生面具最后一丝生机剥夺。 一剑利落斩下头颅,剑鬼把李玄传给他的人族剑道摸透了所有招式,看似简单的一剑,代表的是整个人族千年万年于剑术上的所有心血凝结。 同一时间,废墟下爆发出的所有丝线也被一刀斩除,泠鬼利索地御空飞去,将那颗头颅夺来,五指用力一抓—— 那颗头便跟个酥脆瓜果一般在他手中爆开,他极为熟稔地收下一缕残魂和血肉,将其灵魂中的蕴种彻底逼出。 正当他捏住那只血色蠕虫模样的蕴种时,刀鬼忽然心头一紧——这感觉是蕴种在雀跃,它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兴奋。 是那个老太太。 “阿璃当心!” 他提醒道,那老太太身上爆发出的蕴种气息绝不容小觑,他朝长孙璃所在赶过去,心中还在疑惑,自己为何没有感受出来。 “他娘的!那老太身上的,是一只‘次神’蕴种!” 顿时,无数灵魂的哀嚎在四周奏响,那是蕴种内所包含的灵魂最后残留的意识。 所有灵魂残缺的记忆一股脑尽数涌入了刀鬼脑中,阿泠痛苦地惨叫出声,这种苦痛无异于将尖锐的匕首插进他的头颅,并向脑浆内灌上满满一杯辣油,又用匕首疯狂地在颅腔内搅动。 混杂不清的记忆和糅杂在一起的负面情绪将刀鬼拖入无尽的痛苦,三魂灵魂互通,这种苦痛很快便在三魂之间蔓延开来。 “是她!是她灭掉了村子!!” 他之所以如此恨面具,便是因为蕴种其本质就是将生灵之魂以极为残暴的手段糅在一起,那种苦痛就像是在一个人完全清晰的情况下,让其慢慢体会到自己被捏成一团,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骨血都迸发出极大的痛苦刺进灵魂,并保留他的意识在混沌之中永世受到这种折磨,直到彻底化作面具的一部分。 在溪城时他便看透了这一点,故而老李头他们的记忆恐怕再也回不来了,即使用「虚构」为他们赋予原本的记忆,也只不过是为他们徒增伤悲以及给阿泠带来沉重的灵蕴负担。 然而在此地发生的这般惨剧,竟然是出自一个看似普通的老太之手。 他好不容易吞下了蕴种丹,刀鬼才能够看到埋藏在老太太体内诡谲无形的蕴种,却万万没想到其体内的蕴种足以让她顷刻间攀升到次神的层次。 这说明不仅是这个村子,覆灭在老太太手中的灵魂,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要成就面具口中的“次神”需要多少灵魂,阿泠也说不出一个准数,但要知道当初的吴究苦心经营那许多年,也只不过堪堪到了次神的层次。 他无比懊悔,懊悔让阿璃去直面危险,也愤慨于那劳什子「因果」阻拦他在最开始便扼杀掉这伪神—— “等等——” 他忽然想到一点:“老太太体内是次神蕴种,那在林外杀她取种的又是谁?!” 阿泠忽然有些不寒而栗,这种直觉很快便成为了现实。 熟悉的阴冷笑声在空中炸响,四周焦土景色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混沌,随后猩红便彻底取代了天地,如同数万生灵的鲜血铺满整此间。 “嗬嗬——小友,居然真的是你。” 这样阴冷危险的气息,毫无疑问,此刻在他头顶现身的,是一只“主神”! 它便是阿泠和长孙璃与老太太一行错过的那几次循环里,在林外收割掉蕴种的那只面具! 居然真的是一只主神,他没了最开始的兴奋,刀鬼怒骂了一声,自己早该想明白的,那只主神在这两年的国战中不会无所事事,甫来和北桦一役过后,它们想必也元气大伤,正要想趁着战争浑水摸鱼。 他和长孙璃都被拖入了血色空间里,这是主神蕴种所化出的一方独立空间,是数之不尽的生灵骨血灵魂筑起的血肉天地。 这无疑是另外一个“溪城”,但他此刻只希望,这只主神不要比溪城的那只还要棘手。 “哦——这便是让哭面首殒命、夺去我等半数「岁月」的那位小友,果然不凡~” 阿泠如坠冰窖,虽然那音声都是如出一辙的阴冷令人反胃,但他感觉得出,这是另外一只完全不同的主神! 这偏远山区究竟是有什么特殊的,居然聚了两只主神在此—— “哼,孱弱,”另一道完全不同的音声在血肉天地间回荡,“不过闻着很香。” 阿泠挣扎着爬起来,并非两只!而是三只,甚至更多! 刀鬼的灵魂阵阵颤动,蕴种丹在他魂海里如心脏般跳动,那是兴奋的欢呼,他感觉得到,这片血肉天地中,起码有着十只以上的主神级面具。 第399章 不在岁月中 阿泠早就知道了有主神藏在滇南和晋乡之间,甚至于盗窃滇南神物再到后来的两国国战也跟它们脱不了关系。 但他没想到,此地居然会有这么多主神,这仅仅是滇南境内的一个边境村落,远不及八大蛊部主城的规模。 这地方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浑身汗毛倒竖,魂树在那片独立天地之中剧烈震颤,这是来自于天道的警告,此时不同往日,这么多的主神,绝非是他和长孙璃能够应付的。 在溪城面对一只主神,就让他丢掉了百年本源,两年时间才堪堪恢复过来。 三只主神,把他二人性命搭上,他也未曾敢言能够对抗。 难就难在这东西极为诡谲,术法几乎对其不起效用,还有被其收尽灵蕴,导致越打对方越强的风险。 面对伪神,每一步都需要他小心斟酌。 这刹那,剑鬼的脑子转得飞快,也当只有阿泠的这一魂能在这等情况下还能冷静思考、判断。 “刀鬼,再来一次。” 刀鬼也很快地反应过来,这条超脱岁月本身的颠覆时间之路,或许本来就是面具设下的一个陷阱,为的就是将他引入瓮中。 他所做的每一次抉择或许都是正确的,当机立断斩杀寄生者也好,或是后知后觉赶到也罢,实际上对他而言才是正确的道路,只不过被蕴种以某种超脱岁月反应之外的天道手段,让他往复于此,最终走向了这步死局。 可是有什么是能超脱岁月,在他这半个天道掌控“神”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颠覆时间的? 他忽然一惊,想到了一个答案: “因果!是因果!” 面具——或是“鸿蒙”在颠覆因果?总之,能够超脱天道的,唯有天道本身。 于是,在没有跟长孙璃提前沟通的情况下,他递去了一个无奈又决绝的眼神,意思是:请你相信我。 他短暂地凌驾在流淌的岁月之上,在三只“主神”还未来得及施展之前,赌上他的一切,将黑刀锋刃对准了自己的魂海,而后一刀斩下。 刀鬼斩的是魂海,也是蕴种,这不是自裁,而是一场疯狂的验证,是豪赌。 他在验证自己是否已经算是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寄生者,也是在赌,这三只主神并非是因果颠覆的最终黑手。 “阿泠,你醒了?” 刀鬼忽然笑了,长孙璃看着腿上躺着的蒙眼少年,当即一巴掌轻轻拍了过去,嗔怪道:“有什么可笑的?你这脑壳都还未长齐,也不怕再笑掉了脑浆子!” 但刀鬼就是止不住的笑,他赌对了。 “我明白了,颠覆的不是岁月,而是因果,是因果不对!”他蹦跳起来,使得还未生长完全的脑壳洒出了一地脑浆,“剑鬼,泠鬼,阿璃,我是对的,是因果在颠覆这一切,是它在指引我去它认为正确的方向!” 他兴奋的笑容随即染上怒意,从魂树中近乎是逼出那道兽字符文,当即质问道:“你这老东西,我就知道是你在背后捣鬼,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阿泠记得清楚,芒神死之后,其手中一直维持的「因果」被他还给了那堆无数扭曲肉体堆砌的肉山,被兽神称作“鸿蒙”之存在。 可是天知道鸿蒙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他看来,那只一直守着那堆肉山不肯离开的洪荒巨兽才是实际上的天道掌控者。 兽神未言,他恼火异常,面对长孙璃紧追不舍的询问,他只好又又又将循环往复的这一段岁月再度跟双魂和长孙璃说了。 说到一半,他忽然打起了结巴:“然后...然后我们就遇到了...遇到了什么来着?” 就像是脑子里弥漫了一片迷雾,遮住了他真正想要回忆起来的答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最后一次循环里他究竟是遇见了什么。 看他痛苦模样,原本因为他对兽神尊“出言不逊”有些不快的长孙璃松了脸色,正要出言时,却又见刀鬼伸手破开自己的肚皮,抽出那把通体漆黑染血的黑刀来。 “不要紧!”他癫狂笑道,“我一直想办法记着的!” 长孙璃还来不及阻拦,他便一刀切开了脑壳,将自己灵魂从肉身中逼退出来,并呈了他那千疮百孔的魂海来给她看,就像是炫耀自己“成果”的孩童一般天真。 “你干什么!”长孙璃大惊道,别人尚不论,可阿泠天生一体三魂,若是展示魂海,何至于此? 她认为阿泠相当不对劲,当即说道,是不是蕴种影响了他的神志。 可是刀鬼却急切地指着自己的魂海壁垒,急得都快要跳起来了,道:“你好生瞧瞧!我在魂海上刻了字!” 长孙璃放下剑鬼递来的黑剑,走近他跟前一瞧,顿时大惊失色:“你....你疯了?!” 生灵之魂海,是根本所在,对于灵修来说是真正的“心脏”。 这片代表生命之澎湃的海洋,在灵法的独到视角里,就像是一枚拥有边界的湖泊,阶级越是强大的灵修,这片湖才越是接近汪洋。 魂海的边界是灵魂构筑起的壁垒,此边界用刘慕的话来说,就是“人工湖边的石垒”,是灵法堆砌起的器皿。 而属于阿泠的魂海壁垒上——确切的说,是刀鬼的魂海壁垒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种文字十分扭曲,长孙璃十分熟悉阿泠的字迹,哪里有这般潦草? 一眼看去她便知道,这定是他在极度迫切的情况下,用灵蕴当做“刻刀”一笔笔生生在魂海壁垒上挖出来的。 该是多么痛苦?好比是凡人将自己胸膛剖开了,拿起手边的刀刃一刀刀往上划一样。 长孙璃不再怀疑刀鬼口中阐述的那些光怪陆离之事,因为魂海壁垒上记下的那些呓语似的支离破碎的词汇,组合在一起正是他口中的“循环”。 得益于本源之间互通,阿泠的其他双魂比她反应得还要快些,见长孙璃和另外两个自己立刻知晓了现状,刀鬼十分欣喜,这也算是这么多次的循环里,唯一一次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办法来对抗,不再那么无力了。 “好好好,也不枉费我这般努力!” 他好像忘记了刻下这些词汇是多么令人难以承受,即使那种一寸寸撕裂魂海的苦痛也未曾比裂魂症好受许多。 “走吧。” 剑鬼当机立断走在了前边,刀鬼心中一喜,自己这一面灵魂向来最是冷静,脑子转得都要灵敏许多,这是找到了破解之法了? “若是因果循环,有因必有果,顺果推因或是以因寻果便是。” 他对因果了解的不多,但却是和刘慕聊过一两回,这位“异界人”口中所阐述出的因果未必和此世天道本质一致,但终归是有个依照可供他寻摸。 于是他便拉着长孙璃前往和那队难民相见的地方去,先前并未花去多少时间,因此刀鬼知道,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切若真是因果所致,那便还可认作是“天道勘误”,因果不对称,这条代表世间纠缠因果的天道开始自我矫正,一遍又一遍地让他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之所以我和你未曾察觉到岁月的变动,是因为我们一直在‘因果’里而不是在‘岁月’中?!” 长孙璃茅塞顿开,作为实质上和阿泠一同掌握魂树的人,她如今对天道也有超脱凡人的理解。 “正是,既在因果中,当循因果法,否则,只有以我之天道强行击破。” 剑鬼右眼绽放微光,岁月从他眼中化作星河奔涌而出,为了验证他自己的话,他做了一个尝试。 他尝试以岁月强行扭转这一切,尝试在此时此刻此地回到他未曾吞服蕴种丹的时刻。 然而,岁月长河却泛起万丈波涛,他和长孙璃透过这岁月的波澜壮阔看到—— 自己脚下根本不是凡尘大地,而是一片虚无缥缈的、代表生灵命运轨迹的无数“丝线”交织起的大网。 第400章 身在因果中 「岁月」并未发生任何变动的原因,乃是阿泠和长孙璃根本没有身处「岁月」中。 意识到这点之后,剑鬼便尝试了“以权制权”的法子,不再单纯以自身的「神权」去影响这里的时间流动,而是像面对敌人那样,让天道充满“敌意”。 这瞬间,他们四周的环境忽然淡去,那张世间因果交织而成的大网终于浮出了水面。 “这并非是顺着时间流淌的尘世,而是因果循环的夹缝!” 阿泠完全明白了,在自己吞下蕴种丹的那一刻,他和长孙璃就已经不在「岁月」之中了。 尘世随岁月漂泊,站在他天道掌控者的角度来看,昼夜交替、四季更迭,时间是尘世一切活物和死物遵循秩序前行的“道路”。 若无「岁月」,那么一切都将是停滞不前的。 和五行一样,「岁月」是尘世天地最为基础的秩序,是根本之一,在岁月长河中越是前行,阿泠便越是能更为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 他所掌握的「岁月」并不完整,并不能做到窥探整条秩序的全貌,所呼唤出的时间长河,“河”这种形式更接近于他意识中的“形”,而非时间本身之相。 理论上,只要没有其他神权的限制,阿泠能够随时随地进入代表时间流逝的任意角落,并将它以浩瀚星河之形得以具现。 毫无疑问,若是「岁月」完整,他能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甚至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抬手之间便能使时间回溯重铸,完整的「岁月」能够对这世间造成怎样的影响。 说这么多不过只是体现出一个道理来,那就是作为世间最为基本的秩序之一,岁月几乎笼罩了整个世界,万事万物几乎都无法逃脱出它的管辖。 眼下看来,「因果」却并非如此。 “这究竟是怎样的天道秩序,你有没有从神尊那里获知一二?!”长孙璃被周围的景象深深震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因果大网,以前曾听阿泠提及过,对此印象十分模糊。 “你们家供的那位可不是什么好人为师的神灵。”刀鬼耸肩一笑,这久违的嬉皮笑脸反倒是让长孙璃莫名心安了许多,“不过,祂虽未曾对我言说,我自己却有所感悟——” 是了,虽然在混沌神界时,是他和兽神合二为一才击杀了芒神,但毫无疑问在芒神死后、鸿蒙来前,他才是短暂获取芒神所掌握的「因果」之人。 只不过当时他觉得,「因果」这等神权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哪怕是放到现在,他也依然如此认为。 身怀「神权」之人需要担负维持天道的责任,他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 但这并不妨碍他窥得因果的一部分,所谓“天道勘误”便是他取下的名字。 “因果倒逆,果不顺因,都会让因果无法负担,自行开始矫正。” 他对长孙璃解释何为天道勘误,想了想,还是用刘慕那种通俗易懂的语气来说:“就像是你在某一个时间点种下了一朵花种,无论是衰败还是绽放,都是你种下这朵花时便注定好的‘果’。” “因果自行纠正,就是因为花种发生了衰败和绽放之外的第三种结局,比如说,因为某条天道的影响或者某人的强行干涉,花长成了大树。” 因果便是世间生灵的种种行为,对整个世界所产生影响的集合体。同时生灵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便如同一张互相交织缠绕的织网,紧密相连。 这两年间,他曾经自己对因果的感悟对刘慕形容过,得到后者充满戏谑的调侃:“你说得就好像是,因果就是一张罩住这世间的毛衣,若是毛衣上被撕扯开了个线头儿,随时都能散了架,全世界都得光膀子过活,所以它便会自行勘误——还是个全自动修复毛衣。” 用衣物织物来形容倒也不错,虽然阿泠觉得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自己尚未曾体会摸索出来的门道,但大致便是如此。 长孙璃听到此处,便觉得不对,立马打岔道:“等等等等....依你所言,我们身处此「因果」天道中,是因我们的行为导致因果倒逆,故而天道将我们包裹在其中,要‘勘误’?” 是这么个道理,剑鬼未搭话,看着四周若隐若现的因果大网陷入了沉思。 “想来便是我吞下蕴种丹,倒逆了因果...故而天道将你我摄入其中,这是勘误的一部分。” “那该怎么做?”长孙璃皱眉问道。 阿泠也正烦恼这个问题,烦就烦在「因果」如今在那堆胡乱堆砌起来的肉山里——也就是被兽神称为“鸿蒙“的那等存在,而不在兽神本尊手里。 现今回想起来,当时将「因果」交给那堆肉山,或许正是他和兽神共同作出的抉择?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些庆幸,那堆肉山虽然是“活”着的,他只是当它做一个能够承载神权、且在兽神看管之下的“器皿”,当时也并未想太多,只是觉得那东西无比熟悉、值得寄托便就将神权归还了。 但他并未感觉到它有意识存在,这就代表着,「因果」的天道勘误或许并不来自某个具体意志,是天道自发性的行为。 这对他来说起码应当算是个好消息,因为如果是这样,那他眼下和长孙璃要做的,便是找到引发「因果」勘误的谬误之处。 可这要怎么找? 刀鬼绞尽脑汁去回忆,可惜在「因果」中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映射尘世的泡影,单纯只是为他揭示了事情的经过和结局,并不是「岁月」支撑下的世界所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摇了摇头,这么想倒也不对,或许顺着「因果」发生的那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他每经历一次循环,便使得这一寸因果湮灭复又勘误重生。 一次又一次的循环,就代表「因果」映射的尘世重生了一次,就跟在宗门大会时他重铸时间一样! 只有他还记得宗门大会那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世界已经经受了一次彻底的覆灭,因为他是「岁月」的承载者之一,被时间淹没的那段记忆会始终在他脑海中存续。 但这次不同,他并未掌控「因果」,而是身处「因果」之中,受其所制,需得循其法则。 第401章 寻因 以天道强行突破因果大网回到岁月尘世,这对现如今的阿泠来说有些困难。 “当时真是他娘的被那头黑兽坑的够呛,否则早知有今日,说什么也得把「因果」攥在我自己手里不可!” 按照现如今的形势而言,怕是他和长孙璃的灵蕴加在一起也不够强行突破这张因果的大网,他们早就深陷其中,除非捋顺湮灭往复的因果,否则将会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循环。 他的魂海壁垒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歪七扭八的字,每当他心生一计或是发现以往所忽视之处感到兴奋无比时,却立马看到魂海壁垒上早就写下了他所想的一切。 “只有找到正确的因果,帮助天道完成勘误,才能从中脱身。” 剑鬼得出了答案,长孙璃顿时苦涩道:“可关键是,你的魂海壁垒都快没地儿写了,还有什么是我们没有尝试过的?” 站在她的角度而言,每次循环都要先接受一遍“他们身在因果大网中,并完全被困死在了一段固定的岁月中”这个事实,而后才是帮阿泠一起想办法突破此困境。 方才他和阿泠又再度尝试了一遍新的方式,诸如提前使用术法到达树林里,仔细斟酌每一句和遇上的那几个村民交流,早一分晚一秒击杀寄生者等等等等。 还有什么是他没尝试过的吗? “阿泠,你——” “嗯,我醒了,你听我说.....” 他蹭地一声从长孙璃怀里蹦了起来,一边将自己摇摇欲坠的脑袋强行掰正,一边将循环往复的事实以极为精简的形式、最快速地告诉长孙璃。 事实上在这一道章程之前,三魂已经完成了一次灵魂互通。 刀鬼的感官、念想等都会以一种近乎“自然”的形式传递给其他双魂,如同一人——本来就是一人。于是在新一次因果循环开始后,剑鬼极快地钻进了刀鬼的魂海里,开始阅读镌刻在魂海壁垒上的刻字,泠鬼则负责加速这一进程,以意念告知长孙璃如此那般前后经过。 就这样,即使无数次循环使他忘掉了太多,可他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熟练了,就连身边长孙璃的接受程度也一次次提升了。 是不是错觉? 他们再一次尝试,无果,两人相视无奈一笑,刀鬼骂了一声:“我他娘的快写不下了!” 也不知是哭还是笑,他拿着黑刀指着自己的魂海壁垒,不是害怕撕裂灵魂的苦痛,而是在想究竟还有哪个地方还能下刀刻字。 “早一刻杀不行,少杀一个多杀一个....什么都试过了!我什么都试过了!都不行,就是不行——”他仰天怒笑,对困住他二人的「因果」咆哮道,“你到底要我如何?!” 眼看这一幕,长孙璃心里说不出的替他难受,每一次循环开始阿泠都是带着以往的记忆,虽然不多,但却足够让他体会到一段极短的岁月重复往返经历千次万次是多么令人崩溃。 “都是因为它!”他反手掏进魂树里,手中捏紧了那颗红透腥臭的丹丸,“杀也杀不尽,斩也斩不死,一个接一个,就连把它炼了——也还是这般折磨我!” “阿泠!” 长孙璃惊呼出声,她看到了此刻阿泠的异常:她看到他赤红的那只眼瞳逐渐变得深邃,直至猩红染透、溢出眼眶,脸上虽还是那副跟平常无二的咧嘴笑,但此刻看上去却是那般歇斯底里。 再看阿泠另外两魂,她知道被阿泠自己称为“剑鬼”的那一魂一向沉着冷静至极,可没想到此刻居然看上去面目有些狰狞,原本更为耀眼一些的幽蓝右瞳更是染上了些血气。 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阿泠崩溃,一咬牙,她凭借强悍无匹的肉身蛮冲上前,夺过黑刀,翻转锋刃来就对准了自己的魂海壁垒。 修长刀刃在其手中依旧是灵动无比,刀刃轻松在魂海壁垒上留下了痕迹。 “阿璃——” 像是忽然惊醒一般,阿泠打了个冷战,他本就不愿见到长孙璃被自己拖累到此,溪城那次虽然最终有惊无险,但终归都是因为他长孙璃才陷入了险境。 但他哪敢说,今后次次都能像溪城那般化险为夷? 他如此急切想要逃脱因果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长孙璃也被牵扯了进来,因果的大网并没有放过她,如果不捋顺这一截因果,要么他们将真正意义上地被“永恒”囚禁在「因果」中,要么... 要么天道勘误,将他和长孙璃的万般因千般果尽数抹除,从此世间天道,再无他们的存在。 他想要夺回长孙璃手中的黑刀,却被后者反应极快地翻手拦住,也就是这一抢刀,长孙璃只来得及刻下了一个字—— 咔嚓,刀鬼手中的蕴种丹再次破灭,他不得不在长孙璃作出更为冲动的举动前主动开启下一趟因果循环。 “我醒了,走吧!” 他蹦了起来,走了两步,回头却没发现长孙璃跟上来。 长孙璃满脸苦痛,似是遭受了极大重创一般,但她还是在阿泠面前挣扎着,从魂树空间里先他一步唤出了黑剑。 “好痛....阿泠...我的魂海好痛....”她呻吟了两声,尽管那苦痛剧烈到她难以忍受,可她还是选择跟随自己内心强烈的愿望,一剑劈开了自己的脑门。 “啊——上边,上边写着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剖开脑门,露出里边的魂海壁垒来给阿泠看,只是因为心里有着极为强烈的愿望作为指引——她必须要这么做! 刀鬼从肉身里冲出来,颤抖着靠近她,看清那魂海壁垒上赫然刻着一字:“源!” 长孙璃眼里先是迷茫,但她此刻也同样看到了刀鬼魂海壁垒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她没有“记”起来,但却明白过来了! “源头!是源头!”她大声呼喊道:“阿泠,前数次循环往复,我们太过注重‘果’了!是因!是这一切的源头!” 刀鬼几乎是瞬间就理解了她的意思,一切的源头,开启这数不清的循环往复的第一步,便是从他吞掉这一颗蕴种丹开始,从那时,「因果」便开始勘误了! “阿璃,剑鬼,泠鬼都没有之前循环的记忆,蕴种丹的一部分化在了我魂海里,所以我才勉强有了一些那些湮灭因果的记忆——” 蕴种丹唯独对刀鬼起了作用,这让他误以为是其本身对因果天道有何等奇特效用。 “「记忆」是和「岁月」牵连的,但这一次次「因果」勘误却不是真实在岁月里发生的事,而是验证,是试验——” “无数次循环,是为‘因’的错乱而发散了无数个‘果’,所以才会只有我勉强记得一些碎片,我经历了一遍又一遍不同的结局。” “这颗蕴种丹才是扰乱「因果」的根源!” 他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一切循环往复的起点便是这颗蕴种丹,他太过于执着拿到蕴种丹之后的‘果’,却没想过这一切的源头,居然是‘因’的错乱。 “我将艾嘎身上的蕴种炼作了蕴种丹,扰乱了因...原来如此!” 他将痛苦得昏死过去的长孙璃搂入怀中,咧嘴一笑,身后剑鬼踏前一步,把她手中的黑剑唤到自己手中。 “明白了‘因’,那我他娘就来帮你定一定‘果’!” 黑剑上下翻动,在一旁泠鬼的魂海壁垒上刻写文字,而后,刀鬼直接双手并指,将蕴种丹夹在双指之间,猛地用力。 第402章 定果 “阿泠,你...” “你感觉怎么样?”阿泠从她腿上轻柔快速起身,抢在她前边温声开口道。 长孙璃没有回答,和阿泠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又像是有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因果结局。 “原来如此——” 二人只需一个眼神,便像是透过彼此骨肉躯体真切看到了对方的灵魂。 这一次循环,阿泠再没有花费许多功夫去以意念传递信息,这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是无数次因果颠覆重来,让他和长孙璃之间发生了某种变化。 “阿璃,我们——” 他话音未落,长孙璃便已向她露出了微笑,温声打断道:“我知道,走吧!”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那种变化是什么了:“我和她之间,好像更加....默契了?” 能省去时间当然很好,这数次的颠覆往返也不算徒耗他心神,他和长孙璃前往注定会遇见那对从边境村落逃出来的流民处。 他已经找到了天道勘误的“因”,乃是他炼化了艾嘎体内的蕴种所致,原本的“因”是什么呢? 只要找到原本应当发生的“因”,或许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将此次天道勘误因果尽数归位。 阿泠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他正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长孙璃,却发现后者恰好也转头看向自己,眼神里包含着令他极为心安的理解之意。 “我明白你的想法。” 长孙璃点头确认了下来,经过这数次的因果循环往返,尤其是令她灵魂至今还隐隐作痛的上一次之后,她好像能够更能“体会”到阿泠的想法了。 并非直接将阿泠三魂脑子里想得一言一字传入她意识,而是体会,更是意会,是要共同经历长久岁月才能建立起来的默契。 这种默契从溪城那时,魂树分根扎入长孙璃灵魂伊始,她和阿泠之间早就建立起了难以分割的联系。 “怕也是依托于魂树作为‘桥梁’,阿璃和我之间变得似乎十分契合。”阿泠心里暗自欣喜这样的变化,这份心思自然也没能瞒过长孙璃,“现在看来,这一次次因果破灭的循环,倒也不仅仅带给我折磨。” 两人按部就班到位,一次次循环到现在已经为他们节省下了不少时间,甚至阿泠还有闲工夫跟长孙璃讲些无关紧要的:“我曾从刘兄那听得一则故事。” “什么故事?” “守株待兔。” “讲得什么?” 等他讲完了那则刘慕口中异世的经典寓言,长孙璃才莞尔一笑,摇头道:“你何苦作如此无端联想,你又不是这故事里的愚笨之人。” 阿泠耸了耸肩,咧嘴一笑道:“谁知道呢。” “来了。” 话音刚落,老太太几人终于进入了他和长孙璃的灵蕴感知范围,他们再度佯装成闲散在外的滇南宗门弟子和其相遇。 只不过这一次,阿泠并未作出无数次循环里发生过的任何一种选择,他只是微微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 啪—— 而后,长孙璃便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彻底被停滞,天上的云、耳边的风、风中落叶仿佛如画卷一般凝固,在她面前的这几个凡人,自然也变成了一动也不会动的“画中人”。 “以「神权」强行击破天道勘误纵然是你我做不到的,但...”阿泠笑了笑,慢慢靠近被蕴种寄生的那个老太太,“让「因果」在「岁月」的影响下强行停止却是可以的。” 「神权」天道之间互相影响,互相制衡,这便是心尘告诉他的“以权敌权”的道理。 但反过来一想,正是这数不尽的「神权」天道共同支撑着整个世界的秩序,四季更迭日月交替亦或是花开花落,这就代表着,它们之间亦能相互包容,甚至是相互支撑。 说是如此,但长孙璃比谁都清楚,阿泠打这个响指并不轻松。 灵蕴如流水般哗啦啦地被岁月抽走,这是以“掌控者”的身份操控天道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果然,虽然灵蕴花费依旧可怖...但只要不企图对「因果」这次勘误本身做出影响,「神权」就是可以动用的手段。” 他不会浪费时间,剑鬼从魂海跨步而出,将「虚构」拍入老太太的魂海里,将她过往的记忆全部具象而出。 这是他已经耍过的小把戏,长孙璃不会惊讶,只是全神贯注地为阿泠找寻具象出的那卷画卷里,对此次因果勘误有用的信息。 “在这!” 刀鬼完全信任长孙璃,以灵魂之躯上前,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代表老太生平记忆的那卷画卷上。 他能够不借助任何术法,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比如此刻,以灵魂之姿坦然面对对方时,能够与其发生“共鸣”,经历对方的一段记忆。 从初入边山郡到现在,他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阿泠,如今的他只是轻轻伸手,那段记忆就自行来到了他的脑海,让他以“亲历者”的视角去重新度过一段真切的岁月。 画面在他眼前展开,他睁眼看到的便是一尊神像。 他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尊有些风化了的、伫立在边境村落中央的神像,石雕刻的神灵模样让“阿泠”心寒。 不是因为那尊神像模样诡异:雕得是个女体女姿,体态婀娜也不乏这个年龄段女性该有的“温柔”、“慈爱”,而祂的面容却恰好相反,脖颈之上竟生着一颗骇人的虫头;神像头上被雕了密密麻麻的眼,乍看之下令人毛骨悚然,雕刻师像是参照了这世上所有虫子眼睛生得模样,心里怀着莫名的“混乱”和“愤怒”,胡乱在长着两对颚钳的扁头上雕得密密麻麻。 每一只虫眼都栩栩如生,但奈何虫儿的复眼相比人兽本就奇特许多,经雕刻师这么胡乱到处随意雕砌,任谁看了不打个寒战? 总体给阿泠的感觉,就像是这雕刻师是从脚开始下刀的,好端端刻到头部,却忽然发了疯受了刺激一样。 但此刻的“他”却并没有这种感觉,他能感觉到温热的眼泪淌过自己的脸颊,嘴里发出有些苍老的女声: “源母大人,蛊之天尊,恳请您显灵,让我那孩儿能从战场上安然无恙地回乡里来。” 第403章 夜归之人 “阿婆,今日这么早。” 他循声回头——其实是这记忆的主人回头瞧了来者,阿泠也认识那女子,正是他遇到的其中一人。 刀鬼忍不住笑了一声,脑海里浮现出这女子被他手中提溜的首级吓得昏死过去的场面。 好在这是记忆,是基于他那莫名天赋再加上「虚构」所呈现出的、无比真切的幻景,一切他的作为都不会影响真实岁月的走向。 “他”没回话,只是匆忙抹了一把脸,朝那女子笑了笑。 许是笑容勉强至极,那女子看了也并未说什么,等他走了再去神像下跪着。 “源母神尊在上——”她是来还愿的,话语虽轻,但其中的欣喜激动却落尽数落在了“阿泠”的耳中。 那女子激动拜谢神恩,前些日子向蛊母许愿,说想生个大胖小子,在那之后不久便有了征兆,找大夫确定下来后欣喜不已特来还愿。 老太太不禁回了头,作为“阿泠”,他看到了那女子背上似有若隐若现的黑影,晃眼便不见了。 他不知道这是老太太看见的,还是作为这段记忆的亲历者所见的,但唯一确定的是,他切身体会到了老太太的情绪。 既是落寞又是羡慕,这两种情绪混合在一起,有些接近于...嫉妒。 许是滇南这边的民俗,每日清晨,村中所有人都会聚在神像前,感念蛊母庇佑下日子“平安顺遂”。 老太太自然也在其中,也就是这时阿泠才发现,这小聚落里几乎没什么青壮儿郎,只有几个过了中年或是身上有些顽疾的。 阿泠不禁感叹,这两年国战打下来,居然连这小聚落里的儿郎都给征去了。 清晨过后,老太太会单独再去神像前念祷,之后这几天,她几乎一天不落地如此。 老太太倚在房中,家中清冷,来往村邻自她门前过,言语中各有欣喜,与她悲欢丝豪不相通。 阿泠知道,她有三个儿子。 边境寄来小儿子报丧书寄过来也有许多时日了,二儿子早年经商去了北桦渺无音信,最是疼爱也是如今唯一剩下的大儿子“阿大”,不久前被征兵去了战场,如今也是没有消息。 丈夫早逝,她一人苦苦拉扯三个儿子到今日,头发早已花白,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虽说还有些手艺傍身,但早就没那体力去采药或探些蛊虫维持生活了。 对她来说,生命唯一的慰藉和期盼便是这几个儿子,小儿子战死的悲痛尚未消退,老二和阿大的消息始终悬在心头。 生死不知,音信全无,这对她来说是最痛苦的事,哪怕他们从此都不回来了,哪怕真的有个什么好歹,再来两回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比如今这种折磨要来得痛快。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阿泠察觉到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蛊母灵验!总算怀上了大胖小子!” “那是自然,前两日啊,我还收到了二娃子从军中寄来的书信!感怀神恩!” “你还别说,今日我去林中采药,居然碰上了珍稀至极的蜈蚣!能卖上好价钱!” 她坐在窗口,还是听着门外路过的乡邻说着喜事,最开始她还勉强笑着跟和她打招呼的同乡回礼,到了今日,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阿泠亲历了这段记忆,同样也听得到她的心声: “凭什么家家都有喜事,就我这命运如此多舛?” 她最后一次去神像前祈祷,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部族、村落里晨拜蛊母天尊的例祀她也没去,村里人都以为她年事已高,没有人特别在意过。 她还是维持着以往的作息,晚上再晚入睡,也会早早起来在窗边候着,生怕错过了信使送来关于儿子的消息。 但她没能等到,一直没能等到。 她的脸色一天不如一天,不知何时起连勉强露笑都已经做不到了。 “阿婆,您最近...身体可还好?” 村落里来人看望她,她也只是淡淡回道:“承——源母庇佑,暂时死不了。” 语气里丝毫没有掩饰讽意,对神灵的不满表达得很直白。来人没敢说明,讪讪得笑了笑,礼貌又客套了几句,交代她有事就招呼邻里。 渐渐地,村里有了传言,说她再不敬神了。 她也只是冷漠视之,每天按时失眠,又按时起床在窗边守候。 阿泠耐心地看下去,老太太等的是她儿子的任何消息,他等的却是这村落招致毁灭的那一天。 三魂都沉默地观看这如流水般的日子逝去,每当老太太梦里呼唤“阿大”这两字,他的心里也跟着抽了一下。 在某个不存在的虚假过往里,好像有人也这么唤过他。 他觉得这老太太可怜,莫名也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经历的那些因果幻灭,都是曾经真实存在的过往——” “那么是不是,当初被袁斌和面具以「神权」埋伏的时候,那天道不是「虚构」而是「因果」,是曾经存在的因果事实——我是真的爹有娘.....他们是真的存在过的?” 他这般想到,但忽然觉得脑子有些痛,痛楚是灵魂深处传来的。 这天深夜,老太太一如既往、近乎是麻木地简单收拾了清冷的家里,准备上床休息时,却听到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谁啊?” 自村里起了流言后,许多人都没来探望过她了,这么晚了,还能有谁来? “娘,你在吗?” 如遭雷劈,如鲠在喉,如泣似诉,老太太此时的步伐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硬朗—— 那声音她怎么可能忘,是她的儿子,是阿大回来了! “我的儿!” 她急忙打开门,却发现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夜色昏暗,她也懒得晚上在门口挂上一盏夜灯。 “阿大,你在哪儿?怎么不进来?” “娘,你在吗?” 她急切地转身去屋里把油灯拿起,走到门口,一边走一边唤:“儿啊?莫不是伤了哪,走动不便?让娘来瞧瞧你——” 光亮覆盖了门前,还是空无一人。 “娘,你在吗?” 阿大的声音越来越远,老太太也愈来愈急切:“阿大,你在哪儿?你走近些,让娘看看!” 阿泠觉得有些不对,即使这是记忆,他也应该看得见黑夜里潜藏着什么东西才对,可他什么也没瞧见,仿佛那声音不是来自真实存在的现实。 但他确实是听见了,和老太太一样。 “娘,你在吗?” “娘在!娘在!” 老太太哪里顾得这些,提着油灯便走入了黑夜里。 这天夜里实在太黑,黑到油灯也只照得开她周身一臂之长,阿泠察觉到不对,但这是记忆,老太太还是义无反顾地朝更黑的地方里走去。 “娘,我在这。” 呼唤的声音变了,老太太举起油灯,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村外来了。 光亮照过去,阿泠也看见了,一道背对着她的黑影,直愣愣地站在前方。 即使是油灯,也照不亮那具身影的面容,但老太太就是确信,那就是她的阿大,阿大回来了。 “阿大!我的阿大!” 老太太时隔这么多天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身为记忆的亲历者,阿泠的心里也欢欣。 但这种欣喜并未持续太久,“阿大”伸出了手,老太太忽然举步维艰。 “娘,你别过来。” 老太太满脸泪痕,阿大从战场回来了,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怎么还不让自己过去看看? “娘,我怕吓着你。” 听罢,老太太果断地迈出一步去,却猛地一顿——只见油灯的亮忽然就照出了阿大的脸。 腐肉有气无力地垂在半张头骨上,阿大唯一完好的左脸朝她勾起了嘴角,笑得时候脸上一皱,眼眶里又掉下来不少蛆虫。 第404章 死生 呜咽声打破了黑夜寂静,阿泠分不清那是林中呼啸过的风声,还是老太太的哭诉。 “阿大啊...我的儿!” 老太太看到那半死不活,除了半张脸还能认出模样来其他全都腐烂不堪的儿子,只是吓得身躯震了一下,随后便哭咽不止,上前就想要抱住自己的儿。 可谁知道,她上前一步,她那大儿子虽然没见动弹,却是往她对立的方向远了一些。 她越往前越是如此,仿佛她和阿大之间看似近在咫尺,却隔着看不见的天涯。 “娘,你过不来,我怕吓着你。” 老太太哭咽不止,此刻她才接受阿大已经死去的事实——腐烂成那般模样,哪能有活着的道理? 自己莫不是进了蛊母为亡者开辟的“神国”,许多天来向神的祈祷终于获得了恩赐,让已进入神国的阿大回来再看她最后一眼? “啊呀!源母大人在上,怪我没能尽心尽诚侍奉于您,今日却只能远远看我家阿大这副模样触而不得——” “我老太婆还有此身此命,愿全数献给您来,只求换我儿重返人世!” 母子俩被这咫尺天涯的黑暗隔绝,老太太声嘶力竭、捶胸顿足,又跪在地上连连哭喊祈求神灵的回应。 但神灵没有回应她,正如她面前的“阿大”一般沉默着。 很自然的,她将眼前的事实尽数归结于自己放弃了神灵。 她放弃了神灵,于是神灵也放弃了她,起码此时此刻,阿泠体会到她是这么想的。 “神何以不护我儿啊!” 她喊完最后一句,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栽倒在地,却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扶了一下。 身旁没有任何东西,阿泠不知道方才闪过的究竟是什么,只听沉默多时的“阿大”忽然开口道:“娘,蛊母没有庇佑我。” “我在战场上无时不刻不在向神灵祈祷,祈求我能从战争中活下去回到您的身边。” “但祂并未庇护我,在一场遭遇战中,我被人从背后一刀抹掉了脖子.....” “阿大”的头往左边偏出了个大直角,脖颈处烂肉的断口十分平整,看得老太太险些晕死过去。 她不是害怕,是心疼。 “但是娘,我已经不痛了。”阿大用腐烂的手将脑袋在脖颈上放好,笑着对他母亲说道,“因为神没有抛弃我。” 阿大说的话似乎有些自我矛盾,先说他战死是因为没有得到蛊母的庇佑,此刻又说,之所以现在他还站在母亲面前说着话,是因为神还没有抛弃他。 老太太抹了把眼泪,急忙站起身来道:“阿大,你好好听源母大人的话,将来——” “不!”阿大打断了她:“母亲,庇护我的不是蛊母,而是其他的神灵——真正的神灵!” 他说道“真正的神灵”时,脸上肃穆地完全不似一个“死人”,将敬仰和膜拜完全写在了脸上,虔诚无比地向着天空张开了双臂。 蛆虫不断从他躯体上掉落,他毫不在意,仿佛此时此刻他口中的神灵正在黑暗之中注视着他。 “儿啊,你说的什么意思?” “母亲,您敢相信吗,我还能活过来!”阿大那半张脸上满是兴奋,尽管眼球浑浊破碎,但还是能让其母感受到其中对于“生”的渴望。 老太太闻听此言,不敢置信地再问了一遍:“什么?” 阿大不语,主动上前踏出一步,说来也怪,先前老太太拼尽了力气奔去的这段咫尺天涯,却被他僵硬无比的两三步就踏过了。 他站在老太太面前,伸手出去拉住了他还有些害怕的母亲。 “您看,我没有完全死去。” 老太太面对这样的阿大,本能地害怕再正常不过,但很快她便确认下来,眼前腐烂之人真的是他的阿大,对儿子的思念便在顷刻间完全盖过了这种恐惧。 “真的是你...阿大...” 她颤抖着抓住阿大的臂膀,腐烂的皮肤十分冰凉,上边还有黏液,腐臭更是直冲脑门。 可她不在乎,即使是这样,阿大也还是她的儿子,作为一个母亲,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儿子呢。 这样的触感阿泠自然也体会到了,只是他和老太太的角度完全不同。 他没有从阿大身上感受到“生”,也没有在其身上体会到“死”。 阿大这种状态让他既熟悉又别扭,刀鬼想了想,形容为“一念残魂,半生不死”。 “倒像是...死去的‘生’。”剑鬼如此道。 他觉得阿大这种状态,和纯净灵蕴有些相悖,纯净灵蕴是他见过至纯至净之力,是极为纯粹的“生”。 而阿大这般半死不活像是被一股“生”吊着,躯体腐坏灵魂残缺,这种“生”是死去的“生”,既不能让他得到复苏,也绝不会让他就此消散。 只可惜这段记忆里他能体会到的东西始终是有限的,这毕竟是老太太视角经历过的记忆,并非是阿泠亲身回到过去自身体会,能看出这些已经非比寻常。 “好孩子,回来便好,即使是这样...”老太太哽咽着看着自己的儿子,手上已经沾满了烂肉上覆盖的脓液,“娘存了些积蓄,我们可以请高人来为你医治,就算...大不了我们娘俩搬去无人之地,便也将此生度了。” 阿大摇了摇头,他说道:“母亲,我没有完全的死去,却也没有完全的活过来,救我的神灵说,我可以活过来...但是——” “需要什么?你只要开口,娘一定办得到!”老太太管不得阿大口中说的神灵是何方神圣了,她一听到儿子还能活过来便激动不已,让她做什么都行,哪怕是需要她这条残破的老命。 这段诡异的母子相见看到这里,阿泠不禁有了一种“总算进入正题”的感觉。 且他也听到了阿大说的话,他觉得太熟悉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换作以往,他或许还有些许不忿——为这些被自诩高位者戏弄的平凡之人感到不忿。 但在经历了无数次寻找因果的循环之后,他却无比释怀,因为答案此时就摆在自己眼前。 阿大将手指伸进腐烂的那半张脸里,手指扣来扣去,夹出一只肥硕的蠕虫来递给他娘道: “娘,你收好这个。” 第405章 还不够 透体血红又肥硕无比的蠕虫在手中蠕动,老太太听儿子说这玩意能救他的命,想也没想就收下了。 于是记忆里接下来的几天,阿泠心里从一开始的“原来如此”变成了“应当如此”。 但凡是跟面具沾上关系,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光凭借这段记忆,他也不好断言“阿大”到底是个什么状态,甚至都说不清那到底还算不算是老太太的儿子。 可作为母亲,老太太哪里管得旁的,只要认定了那就是她的儿子,且只要按他说的做,就能让儿子活过来。 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以旁人的性命为代价。 拿到蕴种后的第二天,老太太便又开始恢复了惯例,清晨村聚中的人见到她自然是惊讶,不过看她红光满脸的样子都没多说什么。 “蒙,源母庇佑....” 所有人低声跟随主祭的声音齐声念诵祝词,没有人注意到其实老太太嘴都没有张。 她记得阿大说过,庇佑着他从战场“活”着回来的,并不是蛊母。 那还有什么拜的必要?她来此,只不过是有别的目的,想让这村里的其他人认为她一切如常罢了。 集会散后,另外两三个老太太便喊住了她。 阿泠看了一眼,他记得她们是前些天关心老太前来打招呼拜访的几个人。 “前些日子说你精神不太好,今日一见到觉得是好多了。” 老太太笑着向她打招呼的人回道:“我儿来了消息。” “真的?” 几人纷纷向她道贺,她也热情得很,邀了其中两人去她家一块儿吃晌午。 “也好,索性今日便歇一天,你那大儿啊,许是获得了源母的庇护,正好让我也来沾沾喜气哩!” 眼见老太热热闹闹请了两三个人回家去,刀鬼冷笑一声道:“这喜气也沾,真他娘是活够了。” 回忆里的人自然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的,几个老太太搭伙做了一桌饭菜,一边忙活一边闲聊。 说起自己儿子,老太太脸上发自内心的高兴,这便让其余几个放心了些,也没有扭着要亲眼看一看所谓她儿子从边军寄来的书信。 “该他娘进入正题了吧。” 刀鬼冷笑连连,想看看老太太究竟要做些什么,趁家里其余几人不注意的时候,老太太耳边忽然响起一句:“娘,你把那虫儿放进锅中便好。” 老太太自然是听“儿子”的话,即使上了年纪,关乎自家儿子性命倒也是动作利索,从怀中掏出那只黏黏的蠕虫便丢进了锅里。 令她惊讶的是,也不需要她故意拿锅铲捣碎,那虫儿进了锅就像块糖似的消融了,眨眼一下就消失不见。 出锅后,菜里既无虫儿本身血色,也无异味,甚至为盘子里那道普普通通的炒野菜增香不少,隐隐间似有肉香飘满屋内,闻上去都分外诱人。 “还真是儿子有了信,今日本就做了几道肉,还专门拿兽油来炒野菜?这香味啊——” 有人打趣她,老太太却只敢勉强笑了笑,因为她不知道她们吃下去这道独特菜肴后会如何。 “这香味我熟悉得很。”刀鬼这回是真笑了,三魂彼此对视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味道旁人不熟,他熟得很,火法将人烧至焦黑之前,便会有这种香味传出来。 料也知道,这村落里的人哪里知道这些,只觉得那盘野菜吃起来十分可口,嚼一口便在嘴里流出油脂和菜汁混在一块,可谓是满口留香,让人一筷子下去还想再来一筷。 在老太太本人一口没动的情况下,这盘菜就被她请回家中的几位客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分食干净了。 “嚯,剑鬼,泠鬼,看那几个老太太满脸意犹未尽的样子,你说这玩意煮着是否真有那么好吃?” 相比之下蕴种丹的味道可不怎么好,刀鬼打趣了两句,却没有得到他自己的回应。 这顿饭散了之后,几个同村各回各家,老太太一直揣测不安,等她们都走远后,才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喊道:“阿大?儿啊,娘听到你说话了,你是不是在家里哪里躲着呢?” “娘,我没事,您做的很好。” “你出来让娘看看啊。” “娘,我晚上再来见你。” 说罢,不管老太太再如何喊,耳边那声音就再也没有响起过。 下午,老太太还是倚靠在窗边,这么多年的习惯她也很难一时改过来,只不过今天却看到村里的蛊医急匆匆地被几个人拉着往村落中去了。 她连忙出门拉住其中一个女子,那是中午在她家吃饭的其中一个的儿媳妇。 “出什么事了?”老太太有些心虚。 那女子满脸泪痕,心慌不已,看到是她,也不瞒着,直说道:“今儿个也不知道怎么了,母亲回家后一直心神不宁,孩子只是寻常哭闹,她居然上前抱起就要往地上摔!” “孩子摔着了?” “不是,是母亲,我上前拦了一下...然后...然后母亲...”那女子说着,眼中流露出深深恐惧,“母亲便开始胡言乱语,说脑子里有人跟她说话让她把孩子掐死!我吓坏了,出门喊人来帮忙,再回到家就看见母亲已经将自己的脸....” “别着急,方才我看蛊医赶过去了,婆婆随你去看看。” 老太太宽慰了两句女子,这女子当真是吓坏了,连路也走不稳,甚至还需要老太太来扶着。 到了女子家中,只见几个人连忙上来将女子围住不让她去看,推搡之际,老太太却看清楚了里屋的情况。 中午还好端端在她家里吃饭的人,此刻已经躺在地上没了气息,脸上血痕累累,连五官模样都瞧不清了,一双皱巴巴的手也被染得透红,像是她自己处于某种原因将自己脸给抓成这样的。 蛊医只是看了一眼,便摇头叹气地离开,临走前在村中为首者耳边交代了两句便离开了。 “唉...蛊医说,许是外出采药时招惹了什么珍稀蛊虫,这毒厉害的很,死前想必是极度苦痛。” “你小声些!她儿子被征去当了兵,只剩这孤儿寡女的...可怜哟...” 老太太也趁乱跟着一块离开,那女子的凄厉和孩童的哭嚎她不敢多听。 是因为中午在她家吃了那东西吗? 她如何敢肯定,只能猜测。 惶惶不安地终于让她给等到了夜幕降临,她才准备提灯出去去昨日的地方找阿大,却不曾想门率先被敲响了。 “娘,是我回来了。” 她连忙上前开门,见到自己的儿子更是欣喜无比:阿大原本腐烂生蛆的左脸,居然恢复了往昔模样。 这让老太太更加激动,抽泣着便要把高出自己许多个头的儿子抱住。 “娘,我还没彻底好。” 却不曾想,“阿大”轻轻将她推开,借着火光,她这才看清,阿大的脸上还有些腐肉未褪,身躯也还残破不堪,有些地方甚至只有白骨坠着些许碎肉。 “如何能好?何时能好?” “还不够,娘,你做得很好,但....还不够。” 第406章 作伥 接下来这几天,村里每天都会有人死去。 村子里人心惶惶,只有每日的晨会还在惯例,再要么就是基本营生如采药摸虫之流停不了,其他时间大家基本都闭门不出。 这里的蛊医是如何手段,阿泠倒是没有机会从老太太的记忆里窥得一二,只是看到那人确实是忙坏了,三天两头到处跑,最终一个没救了。 “真是怪了...” 蛊医摇头叹气,这几天他日子实在不好过,累便罢了,背地里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难免有“无能”之嫌。 从那天将自己脸抓烂的那个老太太开始,村里的怪事便没停过。 他给那老太太断的死因是招惹了某种珍世稀有的毒虫,使得脸颊奇痒无比,最终将自己脸抓得稀烂,亦在苦痛中离世。 蛊医确实会蛊术,或者说蛊医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解开这世间千奇百怪的“蛊毒”而存在的。对滇南人,或是对蛊母天尊的信徒来说,“蛊”可以是源母的子女、他们的同胞,也可以是术法之形,可以是制胜之法。 但对于任何生灵来说,“蛊”都可以是致命的。 在滇南也有许多人每年死于蛊毒之下,这对他们来说好比是双刃剑,稀疏寻常,可即便如此,这世间有多少种蛊虫,多少种毒,恐怕只有蛊母天尊自己晓得。 故而蛊医看到那死状才作此判断,那老太太死的时候极为苦痛,灵魂灵蕴之息荡然无存。 传闻中,血脉越是接近源母之蛊,毒性越是厉害,消融灵魂瓦解魂海不消片刻。 哪怕是对他们这种平凡百姓来说,这种程度的蛊术知识都算得上常识,一听到这附近存在稀世罕见的大蛊,血脉接近神灵。 于是村里渐渐有了传言,私下便有年纪大些、经验更为丰厚的老手艺人蠢蠢欲动,采药一年到头也挣不了三瓜两枣,真正有机会能让他们翻身的,还得是那能在部族里卖上天价的稀世蛊。 滇南之所以有无数个像他们村落这样的小型聚落散布各地,主要就是因为毒性越强、血脉越纯的蛊虫越是罕有,且都在深山密林人迹罕至之处。 蛊医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像这种事他也不可能去拦着,只能做好自己的。 他当然不敢说自己能解那般强度的蛊毒,但对于一些常见的毒虫是不在话下的,换作平常,有人被毒虫咬伤是很正常的事,寻常蛊毒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如此程度的蛊,这方圆百里怕是只生得出这一只来,哪那么容易就让你们碰上?” 真要是碰见这种蛊了,光是带回一条消息,就能挣得全家老小好几年不愁吃喝的银钱,若是能带路让蛊师得了此蛊更是了不得,可见其罕有程度。 以他经验看来,顶多没两天出去的人里就会死伤一两个,然后这事儿就报给了部族里,上边派蛊师下来收服。 但他实在是没想到,短短两三天,会有这么多人死。 “这个...自己啃掉了手臂....” “这个...是在更深的林地里发现的...脑袋都被蛀空了...” 看着停了满地的、死状各异的尸首,蛊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要么是我们这出了‘天蛊’,要么....”蛊医面对村落的祭祀长老,吞了口口水道:“要么就是这附近出了无数个稀世蛊,起码都是蛊王级别的...您信哪个?” 一种蛊是一种毒,这样毫不相干的死状和全无规律的地点让蛊医彻底慌了神,明白这件事非同小可,当天就准备上报到部族里去求援。 老太太是村里的老人,村中的大事有她在场也无甚可稀奇的,阿泠正好听了些关于蛊的知识,权当涨了见识。 至于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恐怕阿泠比老太太自己心里都还清楚。 这段日子但凡是从她门前经过的活人,都被她以各种借口形式喊住,或是寒暄也好,馈赠吃食也罢,总之都成功将“阿大”给她蕴种成功散播了出去。 最后的结果便是这一地让乡邻惊恐、让蛊医困惑的死尸了。 对阿泠来说,这些人的死因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被蕴种抽走了灵魂,榨干了灵蕴,魂海生生得枯竭崩塌,一丝气息都没在这世间留下。 而给老太太蕴种的“阿大”,每当当天死人之后,晚上都会“回家”,每次回家的时候,他身上的腐肉就少了许多,一回比一回像正常人。 也正如老太太自己说的那样,只要她儿子能活过来,她做什么都可以。 一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迟钝”地察觉到那些人的死当真是和阿大有关系之后...她很愧疚,在某天夜里阿大来找她的时候,还哭诉过自己内心饱受愧疚折磨,不愿再做谋害他人的事。 阿大没有恼怒,只是笑着对他娘说道:“娘,这些都是人才会去想的事,神不会愧疚的,因为神不在乎。” “阿大,你到底是被哪尊神灵给救了,是晋乡的那位,还是甫来的兽尊?”他母亲终于追问道。 “都不是。”阿大缓缓摇头,“是新神,是解救我等微末存在脱离苦海之存在,祂无名无号,与祂的追随者共襄神位与神名。” 他娘听不懂,他也不恼,简单而又贴心地为他娘解释道:“娘,你儿子也要成神啦!” 刀鬼不屑地冷笑,剑鬼一如既往地漠视,泠鬼默不作声不知在思考什么。 老太太起初也只当是自己儿子说的胡话,谁知道等人死的多了,她才明白也许阿大说的不是胡话,是真的有一位神灵存在,并且在庇佑着阿大,给予他恩惠和引渡。 她便开始不顾一切了。 “儿啊,这村里...也没多少人了,眼看部落里就要下来人了,娘怕瞒不住了...” 这天夜里,老太太对惯例前来的阿大说道。 阿大的状态还是那般,永远比前一天夜里来见他娘时来得更好,现如今他身上已经没了腐肉,除了脸上还是少了血色,几乎就是完好无损的正常生人模样。 “娘,没关系,我有安排的。” “你有什么安排?” “我有一位...同袍回了乡,他也是要荣登神位之人,但他速度比我慢很多,最近才有了起色,不过快了,我们约定好了在这里相会。” 老太太着急道:“可是,部族里要来人了,你们这....”她没能将“你们要被当做异邪铲除”这句话说出口,或许是意识到如今也包括了她自己。 “没关系,他与我、我们心意相通,一切早有安排。”阿大摇了摇头道,“他会在部族来人之前赶到这里,而那时,晋乡那边早已准备好的另一位同僚会帮我们引来晋乡灵修和军队。” “娘,等我登上了神位,与祂成为了一体,您便不用再担心了,我们母子可以永远都在一起。” 几乎都快到了这段记忆的末尾,阿大才是阿泠印象中第一回张开双臂去拥抱他的母亲。 而便是在这刹那,阿泠看到了一只蕴种从阿大嘴里爬了出来,掉在老太太头上迅速没入了天灵盖里。 就是这一个细节,他猛地一个激灵,终于明白了这无数次因果覆灭重生的循环究竟是错在何处了! 第407章 替代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