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花娉婷》
1. 无处不飞花
对襟真红大袖映在夕阳里,彩罗袱遮住凤冠,金龙衔的流苏摇曳生姿,慌神之间,她便坐上轿,从京都到金陵其实也没多远,只是隔着山,荡着水,新娘子又不作兴左顾右盼,只能锁在一寸方地间。
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被扔进密不透风的匣子里,至此外面的风风雨雨便再也无关了。
“不知前一阵被沉潭的花娘子,是不是同样感觉?”
清芷咬着嘴唇,手中花菱帕子叠来叠去,听船舱外的浪声一波高过一波,胡思乱想。
都说临近村里花家娘子与小叔通奸,被人当场抓住,清芷是不太信的,她长在高门大院,不便往外去,但身边的小丫鬟活泼,贴身侍女影莺便与那位娘子认识,明明出身正经人家,父亲乃教书先生,断然做不出这种事,只怕还是小叔子为非作歹,如今倒好,男人逍遥法外,女的就沉了潭。
“莫非没有官府,没有王法,也不是小地方呀!”
清芷咬着牙问,心里不平,影莺笑道:“我们家小姐真真个好心眼,天下之大,有王法没王法,管不到的地方可多了,何止眼前这一桩!再说虽离省城近,到底乡下,都是自己说了算,违背三纲五常呐,不是有句话叫做——无教近于兽!”
抬眼看自家小姐变了脸色,小丫头忙话风一转,“正所谓有福不在忙,还是咱们运气好,小姐与未来姑爷从小一起长大,情投意合,天作之美。”
清芷垂眸,瞧六菱花镜里自己的脸,已是粉面通红了。
她没想过能与他一处,两家关系近,小的时候不避人,一年总有机会见上两三回,打打闹闹,后来年纪大了,长辈们有默契,便定下亲。
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国子监祭酒女儿,一个官宦人家俊俏郎君,应天府丞之子,门当户对,皆大欢喜。
清芷想得心里暖融融,奶娘在自己脸上绞面,线绳打到嫩面皮上也不觉得疼。
几声炮响,船舶靠岸,正逢八月十五好时光,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入了城。
一路的敲锣打鼓与吹拉弹唱此时才达到顶峰,街道喧哗,人群如潮,应天府丞之子娶妻,满城都来凑热闹。
清芷听轿外躁动一浪接过一浪,比渡口的江水还要汹涌,想揭开轿帘看,犹豫一下又收回手。
既来之,则安之,左右大婚的规矩与礼节有人领着,等应付过去,只剩自己与书允,一切都好说。
想到这里,心中又泌出甜,两年没见了,不知他现在什么模样,一定还像之前清俊秀挺。
晚云收,夕阳挂,残霞明灭,主街的素秋茶楼上,茶博士正在客人间来回穿梭,吆喝着倒茶,搭讪,好不热闹。
靠窗侧间坐着三五个锦衣华服之人,其中一个八字胡笑道:“这家的茶愈发不成样子,要不是今日贵府上有事,肯定不会来此宴客。”
“诶,不过喝个茶,怎么能称得上宴客,等忙过这阵,咱们还要与新户部侍郎好好吃顿饭。”旁边的瘦高个接话,也是满面笑容,“就是不知六爷可肯赏光。”
一边的晏五爷晏阳初捡块花糕放嘴里,佯装生气,“好一个过河拆桥,要不是我,今日能把六弟叫出来!如今只顾着六爷,六爷,我还是离了去。”
瘦高个与八字胡立刻敛气正神,忙不迭赔罪,“五爷说笑了,我们如何承担得起。”
瘦高个名为赵成玉,八字胡叫做柳芸瑞,乃当地通判,再加上晏五爷都齐刷刷地瞧着面前的一个人,满眼谦卑与小心。
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晏家六爷晏云深,面色恬淡,“几位兄长折煞小弟,原该我请才对,等忙完这阵,就在锦花楼回请各位。”
赵成玉与柳芸瑞讪讪笑着,不敢吭声,还是晏五爷接话,“六弟说话要算数,我们只管等着吃喝,你别急慌慌回去任职就行。”
晏云深点头,“总有时间吃顿饭。”
他生着双幽深的眸子,眉毛青黑,越发显得一对乌眼珠子深不见底,夕阳散落,映出淡淡琥珀色,像番邦进贡的明珠,整个五官大开大合,高挺鼻梁,浅薄唇,都在一张周正的脸上,不笑时难以琢磨,笑时却儒雅清俊,清风明月般。
街上的爆竹又噼里啪啦响了一通,赵成玉扭头看大红轿子被人前拥后簇,鱼贯而行,不觉艳羡,“说起来晏公子比咱们还小几岁,倒是早早定下一房美眷,国子监安祭酒家的千金,天作之合啊。”
“你也不差!”柳芸瑞在一边奚落,“虽没有正房夫人,美妾如云,也不闲呐。”
赵成玉嘴一撇,胡子跟着抖了抖,“我是说咱们六爷正当年,仕途如日中天,不知何时能结成良缘。”
晏云深依旧含着笑,目光无意识跟随消失在街角的红色花轿,顿了半响,方才开口:“时候不早,我与五哥不便久待,万一错过吉时,老太太要怪。”
另外两位不敢拦,今日能够见到晏云深已属万幸,还是看在他们与晏家五爷自小玩到大的情分上,连忙起身,恭候离开。
晏五爷理了理衣袖,“老六,直接坐轿吧。”
晏云深道好,俩人即刻赶回家,新娘已经迎进府,正立在一盆红彤彤烧的火盆前。
跨火盆乃是晏家的老规矩,别家早就不时兴,一来没意思,再者也怕新娘蒙着盖头,万一烧到岂不尴尬,但老太太喜欢,大概是由于年轻时,曾有一场火起得莫名其妙,快把晏家烧个底朝天,所以执意以此法祛灾。
媒婆扶住清芷,她透过盖头缝隙往下瞧,只看到大银盆上雕着如意花纹,柴火烧裂的声音噼啪响,从脚底生出热来。
耳边有人小声叮嘱,“新娘子小心,火盆不大,轻轻跨过去就行。”
清芷点了下头,彩罗袱荡在夕阳里,一波一波,好似红浪。
两耳听着外面动静,一声令下,立刻抬腿,无惊无险,顺利得很,那火苗连她的一丝裙摆都没碰上。
自是满意,童心未泯,抿唇笑了笑。
丫鬟婆子簇拥过来,众星捧月把她推入大厅,晏家老太太与长辈已端坐高堂,一条红绸系着小两口,又是跪又是拜,小丫头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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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五谷,嘴上念念有词。
晏云深跟在众人之后,瞧见两个小厮急慌慌收火盆,他顿住步子,转回去,俯身捡到一枚凤簪。
金子打造的簪身,顶部悬着玉凤展翅,做工极其精巧,双翅上还缠着断了的红线,上面镌刻一行字:归隐寻芳芷,离怀对碧清。
暗含清芷二字,原来是新娘子的物件。
他伸出手,将红线散开,总觉得这枚簪子似曾相识。
屋里正喜气洋洋,唯有清芷觉得自己像画布上的皮影,被人扯着线,一拉一动完全不能做主,可笑又可怜。
直到坐上喜榻,新郎出去宴客,才算得来片刻宁静,又累又饿,那彩罗袱挂在头发上,直往下坠。
寻思屋中没人,连忙唤影莺将盖头揭开,暂且透口气。
小丫头满眼吃惊,“哎呀,小姐,簪子不见了!”
“什么簪子。”
“就是小姐常戴的玉凤簪啊。”
若说别的东西,她家丢上一百件也无妨,唯独这个不同,一来是安家祖传之物,二来簪上绑着红线,原是订婚时夫家送来,要在洞房花烛夜由夫君亲自摘下才行。
清芷一听也急了,登时满头大汗,俩人惊慌失措在屋里找,急得团团转。
忽听外面敲门,有人喊:“新娘子!”
清芷忙将彩罗袱胡乱遮好,吩咐暖莺去瞧,却是个胖墩墩,圆脸的小姑娘,笑嘻嘻将一个东西递过来。
“千万收好,帕子里可是重要东西,大少爷让送来的。”
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影莺好奇地打开,竟发现绣海棠的帕子里裹着那枚玉凤簪。
清芷瞧着也放下心,多亏大少爷捡到,若是别人,自己的名声可完了。
左右还是书允哥最可靠。
她记得他给自己抄学问,抓树上的鸟,但凡她喜欢,对方总能想办法弄到,即便自己犯错,也有书允替罪挨打,他总是温柔顺和,迁就宽容,父亲说过的——最佳夫婿。
完美夫婿晏书允身穿九品官服,正在前堂宴客,满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人群,关系近的远的一瞬间全涌出来,让他不胜其烦。
幸好有六叔晏云深挡架,最近对方刚升任户部侍郎,说话管用,他才不至于酩酊大醉。
晏书允站在廊下,半边身子靠在栏杆边,伸手接过丫鬟递来的解酒茶,无可奈何道:“要不是六叔,我只怕要醉死了!”
“哪有洞房花烛夜醉死的新郎!”晏云深笑他孩子气,“行了,外面的我来应付,别让新娘子等太久。”
书允将葛根茶一饮而尽,苦得咂舌,又放嘴里几块蜜饯,醉醺醺地:“六叔说的对,她——那么娇气,肯定会哭鼻子,等久了就哭鼻子。”
说罢有丫鬟来扶,晃悠悠一气走远,留下晏云深兀自立在廊间,瞧对方身影消失在月色中,忽地笑了笑。
娇气到哭鼻子,不至于吧,他想起新娘子刚才跳火盆的那个精神样,直接蹦出好远,连簪子都能掉,活泼得很呐。
2. 无处不飞花
月亮似乎落到水中,又从水面上泛出青碧色的光,许是入了秋,寒气伴着桂花香,从稀疏叶子间散过来,风一吹,让人迎面打个冷颤。
书允被丫鬟扶着,眼见要踏上太湖石堆的雪洞,手一推,“回去吧,我还能认不得路。”
丫鬟玉柔迟疑,看他醉得不成样子,万一跌倒,岂不是自己的罪过,柔声回:“白日才下过雨,路上滑,我扶着少爷,也好撑灯啊。”
书允显然没听她的话,径直将琉璃灯夺来,趔趄往前去。
他那样一步三晃,小丫头只好拎起裙子赶,偏喝醉的人走得还快,假山小径左拐八拐,一会儿便不见人影。
晏书云允拎着灯,穿过黑黝黝的藏春洞,顺长廊往西走,很快来到自己院中,守门的两个丫鬟远远瞧见一点火光映出个悠荡影子,孤魂似的,吓得叫出声,定睛又看,青色九品官服在身,玉带扎出修长身材,才知是少爷。
连忙跑来,把人引进去,小心关上门,互相笑了笑,再不说话。
晏书允醉醺醺,此时被一路冷风吹得清醒几分,红烛耀眼,让他意识到今夕是何夕。
自己大婚之日,娶的是长辈交好,从小相识的妹妹清芷。
他其实不比她大多少,至多五六年的光景,可清芷乃安家最小的女孩,自幼便是父母兄弟的掌上明珠,来到晏家也不例外,他便也习惯把她当妹妹看。
一个玉软花柔,万千宠爱的妹妹。
若说配给自己,晏书允扪心自问,竟从没想过,但父母愿意,寻思一下也不错,虽说清芷被惯得娇纵,像朵高不可攀的雪莲花,但毕竟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出身又好,娶妻如此,足以炫耀。
书允缓步来到桌边,先给自己倒杯茶,记得对方最讨厌酒气,不想被嫌弃,独自坐了会儿。
榻上的清芷垂眸从彩罗袱往下看,一双穿着六合靴的脚走走停停,不朝自己身边来,反像往外挪去。
到底已有两年没见,一颗心随着脚步声七上八下地荡悠,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烛火炸个响,屋内才又响起动静,有人移到跟前,轻声问:“你——饿了吧。”
她愣了愣,随即扑哧一笑,方才的不安顿时荡然无存,真亏他怎么想得来,挨了半个时辰,居然挤出这句话。
彩罗袱随着她的甜笑荡漾在烛光中,娇若莺啼,勾人心弦,听得晏书允心里一暖,也觉得自己愚笨,忙伸手去拿桌上的玉如意,轻轻一勾,一片红影顺势而落。
云鬓插着金锣梳,水红的唇映着水波的眼,高鼻梁连着不圆不尖的下巴,耳边一对金螺苏,烛火下晃人的眼,他觉得她的模样似乎变了些,兴许也是红裙红烛的缘故,一向清冷的眸子映出几分羞涩,又有一丝妩媚多姿。
天下美人何其多,单凭晏府上下,从丫鬟到小姐哪个不是美人坯子,但清芷一直被誉为绝色,实在是有益于那双眉眼,不似凤眼,也不是桃花,更不像杏仁,而是结合了三种样,无故瞧你一眼,似有欲说还休的意味,当然不过是看客的胡思乱想,本人浑然不知。
可晏书允与她从小长大,见过儿时对方娇纵清高的模样,心里有数,便没有这份异想天开。
“饿了吧!”他又说了遍,转身去取桌上的食物,一副急急慌慌,真怕她饿坏的模样,“先吃梅花糕垫垫,我现在就让丫鬟去拿饭,说起来真是,明明外面吃的挺多,都要糟蹋掉,偏偏让新娘子挨饿。”
他满心满意照顾她,言谈举止亲昵,还是那个书允哥,总是最贴心,清芷坐着不动,用眼睛打量对方,个子高了,人还是那样清俊,皮肤似乎比小时还白,翩翩少年郎。
直到对方端糕来,方收回目光,抿唇接话:“我不饿,刚才丫鬟拿饭了,你呢?”
天下再没有这样的新婚夫妇,洞房花烛夜只晓得张罗着吃,两人愣了愣,四目相对,忍不住都笑了。
书允扶清芷坐下,叹口气,“前面虽然吃食多,我可没咽下几样,倒是灌了满肚子酒,本来还不好意思呐,如今托你的福,咱们再吃一顿。”
清芷眼里笑意满满,旁边丫鬟端来酒,“请少爷与夫人饮合卺酒,从此和和美美。”
另有丫鬟拿着金丝线,用来结发。
规矩太多,即便到三更半夜也躲不掉,书允无奈,先倒酒,又分别剪发,放入金丝囊中。
待众人退下去,才得来独处时光。
他们像久别重逢的朋友,同桌而食,清芷总算松口气,放梅花糕到嘴里,“味道真好,与我以前吃的一样。”
书允打个哈欠,泪眼朦胧,“你还是爱甜,尤其喜欢我们家的桂花糖对不对,以后可有的吃了,天天可以。”
清芷脸一红,“瞧你说的,我在你眼里就会贪吃,桂花糕多甜呐,日日吃,将来把我喂成个大胖子,你就满意了。”
他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不过随口玩笑,可自己从来就是说不过她的,无论对方真生气也好,撒个娇也罢,总之得乖乖听着。
父亲常训话安家位高权重,老爷任职国子监,将来仕途上还要对方帮衬,想当年晏家不过是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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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县官,能够与安家攀上关系,还是当年与安祭酒同在徐阁老门下当过几日卿客,才生出交集,所以安家最受宠的小女儿来到晏府上,自然也是贵中之贵。
“我错了,不会说话,你怎会胖呐,就是天天吃桂花糖,还是一样玲珑身段。”
言语柔顺,举止亲昵,清芷嘴里含的糕越发甜了,她如何能想到官场上的弯弯道道,一直长在家人的庇护下,不过是个简简单单,偶尔骄纵的小姐,而且又生得美,从小到大都是笑脸相迎,对面人真情流露还是心里有怯,怎能分清。
喜滋滋将梅糕咽下,门声一响,刚才出去的丫鬟又进来,挑眼看晏书允,欲言又止地叫了声:“少爷。”
晏书允不耐烦,“多晚了,这么没有眼力,难道还有规矩没完!”
丫鬟摇头,咬嘴唇从袖口拿出封信,“外面小厮让转交给少爷,我说新婚夜哪还有处理公事的道理,他却唠叨十分要紧,少爷看一看就行了。”
听她说得急,书允伸手拿来,寻思真发生朝堂变故也是老爷顶着,自己不过初入官场,连个正儿八经的职位还没混上。
打开一看,眉间微蹙,很快又恢复常态,将信塞到袖口,吩咐不要声张。
清芷在一边瞧得云里雾里,关心道:“有事不用顾忌我,咱们又不是才认识。”
晏书予端起酒杯,倒是副悠闲自在的模样,连方才困意也散了去,“没事,天色不早,睡吧。”
抬手又给清芷倒了杯,笑道:“我知你不喜酒,不过今晚上特殊,总要多喝一杯,才能睡得好啊。”
她心里砰砰跳,不知他话里什么意思,烛火却映在他的脸上,笑得十分好看,脸一红,新婚之夜多喝几杯也无妨,何况怕得很,要是喝多,直接睡过去也挺好。
伸出手,一连饮下两杯,脸颊绯红,被酒烧得热辣辣,心里说不出来的千般滋味。
窗外一轮月,挂上墨蓝的天,活像手艺人剪出来的影,风一吹便会散了,却把四下映得如同白昼。
新房正东面,隔着几座假山与庭阁,粉墙围出个小院,种有翠竹千杆,碧绿盎然。
月洞门上悬着牌匾:翠萝寒。
竹影缭乱里急急走出个婆子,福了一福,“六爷怎么来了,姑奶奶刚睡下。”
“顺路瞧瞧,不必惊动。”
晏云深径直往里去,银辉洒在他的背上,昂藏七尺,欣长挺拔。
婆子轻叹几声,姑奶奶疯了已是好些年了,府里的人早就不管不问,还是六爷最有心。
3. 无处不飞花
这一夜清芷做梦,绵长悠远的梦,梦里尽是前尘往事,正是天真无邪的年岁,一会儿在家里的茉莉花架下赏花,转眼又到晏府水榭中喂鱼。
天空下起雨,满天梅子香,湿润润,黏乎乎,在皮肤留下一层道不尽,说不清的缠意。
抬头瞧乌压压的天,云层厚得像新摘的棉絮,层层叠叠,风一吹,树影婆娑,晃晃悠悠又有夜幕星光,人在点灯,一点点照亮青黑的天,白光围在弯月边,散啊散,飘的飘,她静静盯着,忽地从屋檐摔下,寻思又要被父亲骂了,山匪一般,全然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可爬得高,望得远,那花园里的亭阁楼台,假山湖水尽收眼底,别有一番滋味,她最喜欢。
噗通落了地,没有想象中的疼,好像砸中人,是书允——心里的弦松了松,却有一股子幽香荡到鼻尖,不是往日的兰花味,想问他何时换了香,翻身去看,猛地睁开眼。
秋高气爽,明媚阳光透过窗楞散进屋,金丝打在花帐上,留下斑驳影,她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看见锦被上绣着鸳鸯,才回味起来自己嫁了,如今在晏府,那昨夜——扭头去看,只有紧紧抓住绣枕的手,旁边已空无一人。
起身揭开纱幔,影莺与听琴早端着银盆与衣服等在床边,伺候梳洗。
她想问书允在何处,碍于听琴不好开口,先默默洗脸梳头,挽起乌黑的发,别上一枚玉凤簪,穿上月华裙,清芷素来不喜欢大红大绿,只在新婚之日特别一次,如今恢复淡雅妆容,越发像朵刚出水的荷花。
听琴出去备饭,屋里只剩影莺,她方开口,“见到少爷了吗?”有些害羞,仿佛自己一步离不开他似的,嗫喏道:“总要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
丫鬟垂眸不回应,低声问:“小姐昨夜睡得可好,我看晚上好久才灭灯,只怕今早起不来。”
这丫头平日和个八哥似的,没话还找三句,此时倒一脸恹恹色,难道在别人家性子也跟着变,清芷忍不住玩笑,“问你话呐,又打马虎眼。”
却看对面咬紧嘴唇,似有千言万语压在心中,直把眼圈都憋红了,半天才回:“不,不知道。”
无缘无故,神色慌张,清芷佯装肃起脸,“咱们从小一处,如今唯有你与映寒跟着我嫁人,她又是个满嘴规矩的,我才不指望,只有你贴心,竟还有话藏掖。”
影莺听出她生气,急得泪珠子吧嗒往下掉,拿帕子一边擦一边回:“小姐,不是奴不想说,只是映寒姐姐嘱咐过,没影的事不能随口乱讲,让小姐烦心,昨夜我与听琴守在屋外,烛火刚灭,姑爷就出来了,直接离开园子,不让人跟着,本来我以为很快能回来,但一晚上都没见人,第二天早上又从门房那里听到闲言碎语,说昨晚姑爷竟然出府,到现在都没归家,他们——还传姑爷早在外面有个相好的,是什么楼的歌妓。”
歌妓——清芷愣住,昨晚她醉了,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既是影莺亲眼看到,空穴不来风,晏书允肯定没待在屋。
难为她还以为对方去忙公务。
洞房花烛夜,新郎外出不归,清芷心里一凉,立刻意识到传言只怕是真。
可又不敢信,青梅竹马长大,人竟变得如此快,本来充满期盼与温暖的心砰地一声被砸个窟窿,直往深渊里去。
眼见脸色青白,影莺忙换了语气,“小姐别往心里去,我想是下人们乱传,姑爷可能真有急事,再说——就算他被外面迷住眼,如今小姐已进门,相信不出几日便不会糊涂了,还是息事宁人得好。”
“息事宁人,谁教你的话!”清芷冷冷地问,心里只觉得好笑,“映寒吧,如何不来直接告诉我,身边有个规劝的还不够,你也与她踏上同条船了。”
影莺不敢出声,本来主子气不顺,拿她们撒气情有可原,何况这番话连自己都觉得委屈,也确实是映寒叮嘱过,不要闹得大家下不来台。
可清芷天生傲气,不允许咽这口气。
转过身,照着六棱花镜里脸如春花盛开般粉嫩,闭眼平复心绪,总要把事情弄清楚,才好做决断。
她无心用饭,去给老太太请安,离开花园,仆人们远远看见便恭敬施礼,穿楼过院,一路上竟没见到任何晏家人,愈发觉得不对,又怒火中烧。
晏书允有心仪之人,她可以不闹,就当一片真心赴沟渠,气就气在既已有心上人,不该还履行婚约,安家又不是老古板,如要退亲,自己才不会非贴上。
越想越气,火直往身上烧窜,影莺跟在后边一路小跑,大喘着气也不敢吭声,只等对方过门槛时伸手扶住,小声劝:“如今人在屋檐下,小姐可别——”
她是怕她弄个天翻地覆,破坏高门大族的规矩,倒是小瞧了清芷,她虽有火,还不至于糊涂,转眼来到老太太院内,先在朱红门前驻足,稳住心神,里面已有婆子与丫鬟迎出来。
随即唇角勾起,全然看不出心里的翻腾,跟随来到大堂,却听里面安静如夜,抬眼看正中间的黄花梨圈木椅上坐着晏家老太太,两边分别是各房家眷,皆打扮得端庄隆重,丫鬟婆子垂首而立,满满当当竟无一人言语,空气里透着肃穆。
她缓步近前,等仆人将蒲团放好,跪下敬茶,晏老太太抿了口滚热的老君,方才道:“难为你起得早,我们家其实规矩不多,以后不用跪了,显得生分。”
清芷点头,又开始拜过各位夫人,听取赞叹声一片,末了在老太太身边落座,开始回些有的没的话,诸如路上累不累,昨夜睡得可好,有需要的东西尽管开口。
大夫人胖墩墩身体活像刚出笼屉的馒头,殷勤接话:“老太太放心,准备的一应俱全是好东西,老太太亲,我们更亲呐。”
喜上眉梢,却掩饰不住眸子里的一丝忐忑,清芷一眼便瞧出对方哭过,连忙起身,“多谢母亲,今日本要与书允一起来请安,只是他有事,一大早我也没见到。”
话音一落,周围人神色俱变,清芷不紧不慢,倒是一副唠家常的模样,“出门前父亲嘱咐过,书允刚入仕途,公务繁忙,我自然不会拖后腿,以后定当孝顺公婆,料理家事,只要他肯精进,万事皆妥。”
一番话说得通情达理,大太太在心里倒吸口冷气,府里人多嘴杂,昨夜肯定有人与儿媳通气,无论如何,新婚之夜往外跑总是没规矩,哪怕要打仗也还轮不到他们啊,想糊弄过去是不成了。
急忙向前拉清芷的手,想替儿子美言几句,却听老太太重重将茶碗撂在桌上,清了清嗓子,“大少爷未免太过分,来人,快给我找回来,无论在哪,是死是活,也不能在外面丢人现眼。”
清芷满眼吃惊,佯装不知内情,大太太晓得事情败露,顿时拉下脸,当着全家上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仿如热锅上的蚂蚁,幸而丫鬟婆子们有眼色,全都退下,她才嗫喏着开了口,“老太太别气,书允是贪玩些,到底有分寸,我已让人去找了,等他进门,一定要老爷责罚,再不敢胡闹。”
说着掏出帕子擦泪,可怜兮兮,旁边的三太太叹口气,两只凤眼挑了挑,娇娇俏俏,“大姐何必伤心,依我说别气,咱们新媳妇也不是不懂礼之人,哪家爷们身边不放几房妾室,收几个丫鬟,偏咱们不行,大少爷毕竟年轻,你又管得严,从小到大连个贴身丫鬟都不给,如今他在外面寻一个合心合意的主,多大的事啊,干脆买进来,与咱们侄媳妇又有什么关系!”
简直火上浇油,大太太握紧帕子,余光狠狠地瞪过去,这个老三媳妇!平常就与自己做对,仗着娘家势头盛,二哥当上左右副都御史,又生得貌美,尤其是三少爷如今也大了,学识样貌均不亚于书允,越发猖狂起来,她如今理亏,不好冲上去争论,只得瞥过眼不理,二夫人好脾气,连忙打圆场,“三妹妹说什么,书允不是那样的人,一时糊涂,改过也就好了,正所谓人无完人。”
大太太借话下台,“老太太从小看书允长大,这次就饶了他吧,相信咱们媳妇深明大义,也不会揪住不放。”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回到清芷身上,果然晏书允在外面有相好之人,听话里的意思身份不高,能直接买过来,她压住心里的火,并不吭声。
老太太晓得那是人家在生气,不过还端着大家闺秀的体面,又肃起脸,“我说老大媳妇,你也别总纵着他,养儿不教,父母之过,到底他已成人,又读过圣贤书,做错事要自己承担。”
大太太心里怯,不断拿帕子抹脸,本来就胖,哭得倒有些喘,瞧了清芷一眼,“孩子,你——受委屈了。”
清芷心里明白,都是做戏给自己看,人家倒底同根同气,满屋里除了三太太是个拱火的,其他人又怎会真心责罚自家大少爷,不过碍于面子下不来台。
索性把心一横,又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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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磕头,“老太太,太太请听我说,这事好办,书允既有意中人,又何必再聘,我并非赌气讲痴话,只是自小有个心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当初选夫婿,父亲也说过晏府门风清明,各位老爷洁身自好,才将我送来,如今到这个地步,不如放我去吧。”
放出去,难道要和离,老太太愣住,没想到安家女儿如此有主意,和离可不是能放到明面上的事。
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应对。
忽听外面门房报,“老太太,各位太太,五爷在外面侯着,说是有事商量。”
正好瞌睡给了个枕头,老太太忙让五爷进来,也好翻过这一篇,让大家冷静下来再说。
清芷不动声色退到一边,再待下去无益,冰冷大堂里左右也不会有真心为自己想之人,打定主意要回家。
寻机会从侧门而去,踏上长廊,风不冷却吹得牙齿打颤,也不知朝何处走,只是穿过月洞门,来到一片湖泊边,不过短短几天,居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还以为觅得良婿,简直是个笑话。
还好她有家可回,父母疼爱,虽说和离不好听,总比在这里不冷不热,讨人嫌得强。
扶住山石,急急喘了几口气,仍觉怒火攻心,又坐下来,掏出帕子擦额头上泌出的细汗,瞧碧水悠悠,鸳鸯划水而来,将飘落的金桂分出一道道水痕。
她只是发呆,看着一对对五彩斑斓的鸟儿交颈而欢,心里又生出酸楚,咬紧嘴唇。
后面的影莺战战兢兢,一路不敢多话,这会儿才俯下身怯怯地瞧,“小姐别气了,也不值当啊。”
看清芷不搭话,又壮胆子前近几步,“我看小姐刚才那番话已把他家镇住了,还是小姐有谋略,想必姑爷以后再不敢犯错。”
清芷冷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我说着玩,告诉你,一定要和离。”
影莺听得脸色发白,才成亲便分开,别说侯门望族,就连普通人家也少见,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劝,还是清芷先开口,“行了,去弄点吃的,我饿了。”
“我——陪小姐多待会儿,或是——咱们一起回去,在屋里等多好啊,这里挺冷的。”小丫头轻轻说,神色慌张。
清芷无奈叹口气,“你放心,我还能跳湖啊,犯不着。”
影莺圆眼睛转了转,寻思自家小姐也不至于这般傻,才转身离开。
风吹柳条,婀娜入波,金乌贴在碧蓝的天,好个秋高气爽的天气,鸳鸯戏水,翠鸟鸣啼,桂花飘着迷人的香,越发显得她心情落寞,如今前后没人,忍不住两眼一热,落下泪。
又气又委屈,带着真心被负之感。
一边的影莺加快步子,心里惦记小姐,又寻思该找映寒商量一下,也不知送亲的二爷船过了江没,能不能通个信。
想得心慌,入四面亭时也没注意前方有人,险些撞到对方怀中,抬头见个高大清梧的男子,她聪明,瞧打扮必是晏家老爷中的一位,忙道:“老爷莫怪,我是新来的。”
云深理了理袖口,笑容满面,“不碍事,你是昨夜大婚陪嫁的。”
小丫头附和,“奴叫做影莺,我们家小姐想吃东西,正赶去小厨。”
云深挥挥手,扭头看亭外湖面风光,视线随着摇摆青枝远去,残桥下的岩石边上有个穿月华裙,沉香对襟衫的美人正低头啜泣,梨花带雨一般。
他瞧得出神,抬头看五老爷一路走来,进亭子里一屁股坐下,气咻咻唉声叹气,“书允也太不懂事,闹得天翻地覆,刚才我与老太太说,找到他人却叫不回来,又不能进去抓,再让满城人都晓得,晏家的面子往哪里搁,刚入仕途,名字还没叫响,先去狎妓,也不知那个歌妓有什么好,竟让他着了魔。”
“不见得人好,兴许中了心魔。”晏六爷笑了笑,“说起来他并不是冲动之人,摆明了想退亲吧。”
“退亲,亲事早就定了,现在又要退!不愿意之前就别应,我看还是被女色所迷,等大哥晓得,一定会下狠心打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他轻轻念着,语气玩味,倒不把这个当做事。
五爷摇头,恨铁不成钢,“老六你是不知道,人家安家小姐什么人,清清白白受不了这份气,刚才与老太太说要和离。”
云深吃惊,看她面上娇柔,却有这番决断。
4. 无处不飞花
五爷瞧他神色惊奇,心里得意,老六素来心思深,难得露出此等神态,连着又抿两口茶,“和离,和离,说得容易,做起来难,老太太只看大哥大嫂的意思,大嫂自是不愿意,但大哥,你说奇不奇——却有些不可言说。”
晏云深没接话,目光放远,又落在那片山石湖水之间,女子已离开,只剩几朵凋落海棠,焯焯如处,好似美人留下的影,挥之不去。
一边的晏五爷还在念叨,“大哥与安家关系近,亲事当初也满意,现在明明是咱们家不对,他竟做壁上观,我看怕是不成了,闹半天,让人笑话。”
晏云深回过神,闲闲道:“五哥不是最善于察觉天下,过几年还要去钦天监,不如算一算,看看他们两个是不是八字不合。”
谈起钦天监,五爷来了兴致,他素来喜欢观星,正想找机会往上走,忙接话,“老六,你可答应过要引荐,别一忙就抛之脑后。”
随即开始讨论仕途之道,这场婚事到底与他们无碍。
清芷这边可大不一样,自从说出和离两个字,也知不易,自开朝以来虽有律法,却没几个真正实践之人。
不用想,且知前路渺茫。
两个贴身丫鬟端鸡翅木食盒进来,互相瞅了眼,先放到桌上,映寒最有主意,兀自向前几步,“小姐别气了,我知小姐的心思,和离也没什么大不了。”
清芷意外,抬眼看她,“你们俩倒像换了个人。”
小丫头笑笑,“我与影莺都是为小姐着想呀,左右还不是一颗心,小姐总嫌我平常满口大道理,婆婆妈妈,但我也是希望小姐顺遂。”
瞧对方没急,又大着胆子提议,“依奴婢说不如先给家里递个信,想来老爷与夫人心疼小姐,一定同意,这样大的事总要两家都有数才行。”
清芷寻思有理,一时赌气回去难以交代,立即休书一封,让丫鬟叫小厮传至家中。
对晏家的态度依然不改,坚持和离。
晏家倒也有趣,不明说同意,也不来劝,就连当日委屈巴巴的大太太也突然没了动静,只是好食好喝送着,晏书允已久不见身影,实在让人寒心。
明明对方不占理,倒显得她不识大体一般,整个被晾起来。
她心里不顺,又不愿出门,茶饭不思,小半个月过去,身形越发消瘦,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家书,迫不及待打开,眸子沉了沉,将信叠好,“父亲让咱们马上启程,我去找老太太,你们收拾东西,晚上便走。”
丫鬟皆愣住,没想到老爷真同意,也不好多说,赶紧准备包袱。
晏家老太太好像明知她会来,当日的疑虑早就烟消云散,直说无缘分,满口应允。
清芷一门心思离开,懒得寻思背后理由,婉拒老太太让五爷陪同回家的提议,直接带两个丫鬟出城。
三人坐轿来到桃叶渡口,夕阳西下,一片金波粼粼上荡着几只榆木摇橹船,许是没想到快天黑还有客渡河,丫鬟喊了半天,直挥得胳膊酸,才瞧见有船夫应声,甩开膀子,荡着桨,朝岸边驶来。
商定价钱,上了船,船舱虽小,收拾得很干净,影莺将帕子垫好,扶清芷坐稳,听船夫又喊了几声,“客官,渡江?”
映寒探头出去,脸色一变,“怎么,你还要带客呀!难不成我们给的银子还包不下整条船。”
船夫抹把汗,黑黝黝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小娘子莫怪,时辰晚了,天边还有乌云,据我看一会就要下雨,咱们这么大的船又不多一两个人,价钱我退你们一些也行啊。”
映寒不服气,想对嘴,却被清芷呵住,示意不要多言。
船身轻晃,很快走上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个小厮,至多不过十来岁模样,生得眉清目秀,极其机灵,伸手给船家掏钱,另一位男子高大清梧,驻足在舱外,并未走近。
风吹起舱帘,露出一角翻飞,清芷余光瞧见他的绯色衣袍下坠着朵朵精致海棠,只肖一眼也知非富即贵。
即然没进来,肯定顾虑男女有别,知书达理,倒也让人放心。
本来她们在船舱内,那两人与船夫在外,井水不犯河水,谁知刚行驶没多久,正如船夫所言,轰隆隆一阵,天上便飘起雨。
从蒙蒙细雨到滂沱而下,不过眨眼功夫,翻江倒海,吹得船跌跌落落,让人心里直发紧。
幸亏船夫有经验,扯着嗓子喊:“客官莫怕,这样的天气我见多了,很快便能靠岸。”
一边还朝新上来的男子道:“公子还是进舱吧,虽说不至于出事,但这样的天气,雨水打到身上都湿透了,定会生病。”
小厮也在劝,又撑伞来遮上,雨太大,呼啦啦全往人身上浇,那伞不过做个样子,一会儿便被吹得七歪八扭,连着他也差点落入河中。
禁不住哎呦喊叫。
清芷起了怜悯之心,朝映寒使眼色,对方会意,掀开舱帘,清脆声音穿过风雨,“风雨太大,公子还请到里面躲一躲。”
雨打上水面,轰隆作响,一片嘈杂声中恍惚听到回应,两个丫鬟顺势将舱帘拉开,进来个身形修长的男子,刚站定,后面小厮便用干净手巾替他拍打身上的雨水。
男子也掏出手巾擦脸,撩袍子坐下,施礼道:“多谢小娘子,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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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极好听,又温柔,清芷点头,并不看他。
倒是一边的影莺瞧清楚面容,好一张俊俏的脸,猛地心里怦怦跳,不正是晏家六爷,霎时瞠目结舌。
晏云深笑着看了下小丫头,吩咐小厮拿出吃食,好让大家暖和暖和,也算做他的谢意。
打开包袱,取出食盒,里面放着各式菜品,桂花糖山芋、蜜汁藕,鸭子肉包烧卖、鹅油酥、软香糕,一盘盘香喷喷,甜腻腻,在潮湿又散发腥气的船舱中摆开,闻着便垂涎欲滴。
影莺将花糕递到清芷手中,趁机俯耳,“小姐,对面的是晏家六爷。”
清芷的手抖了抖,简直难以置信,晏家之前让五爷送,她拒绝了,如今又派六爷,还装作不小心遇到,处心积虑,难道对她还有什么不放心,非要跟着,若说担心路上有事,谁能信,自从提出和离,冷冷冰冰的态度还不够明显。
她是心里藏不住之人,随即沉下脸,把软香糕撂到丫鬟手中,“我不饿,你多吃点吧。”
影莺自然不敢吃,讪讪笑着。
晏云深秉持看破不说破的原则,兀自夹块糖山芋放嘴里,心情不错,虽然外面风雨飘摇,却能躲入小小的船舱中,拥有偏安一隅的温暖。
舱内无人说话,那风雨声便山呼海啸地涌了进来,清芷堵气,半闭起眼,佯装休息,船晃来晃去,两个小丫鬟便也困了,恹恹歪着,小厮打起哈气,已在半睡半醒之间,只有晏云深清醒,依然悠闲自得。
暗幽幽光打在脸上,显出层淡青壳色,人皆如罩着层冰,可对面女子的眉目却被衬得十分生动,眼窝深,睫毛长,白生生脸上一张樱桃口,像画上之人。
活脱脱幻化出句唐诗来,美人如月隔云端。
他原本就觉得她不太真实,那日在湖边瞧见,便像是嵌在如画风景里的一个影,花一落,水一动,必要消散了的。
还是罩着红盖头跳火盆的时候生龙活虎,倒不像同个人了,他也不知为何生出这份闲心来琢磨她,大概平日公务太多,见的人又各怀心思,处处需小心周旋,如今难得困在狭小空间,外面山呼海啸,内心愈发安宁恬淡。
视线扫过她高耸发间,一圈串珠牡丹纹金围髻上别无他物,只有枚玉凤簪。
他捡的那枚簪子,看着眼熟。
忽地想起那年刚从翠萝寒出来,路过门口的梧桐树,忽地从上面掉下个小女孩,不偏不倚正砸在自己身上,她乌发藏着的玉凤金簪锋利,借冲力划破腕部肌肤,鲜血淋漓,到现在还落有疤痕。
谁能料到却是她啊。
安祭酒家的小女儿,果然顽皮。
5. 无处不飞花
桃叶渡并不长,已能远远瞧见对岸花红柳绿,船夫快挣到钱,心里欢快,“快到了,太阳也出来,真是贵人出门多风雨,总也会雨过天晴。”
影莺迷糊中发现小姐发髻被风吹乱,赶紧拿出杨木梳,清芷却挥挥手,自己将头发弄好,不想如此夸张,毕竟对面还坐着人。
晏云深随手挑开舱帘,目光放远,从潋滟水色上延伸,直到山间一片苍郁的木丛中,笑道:“绿藓青苔,苍崖翠壁,黄杨木长在此处,确实孤单了些。”
他讲得意味深长,勾起清芷的好奇心,早听说晏家公子皆有学问,尤其五爷与六爷更是登峰造极,晏云深十六岁便中了进士,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如今又高升户部侍郎,忍不住也朝外瞅了眼。
“不过我倒觉得黄杨木不冤,最起码有人欣赏,不至于托孤心而谁识。”
清芷更不明白,挑眼望去,正对上一双幽深灼灼的眸子,连忙又收回来。
她想继续听,人家却不愿讲,等船靠岸,两人分开时才作揖,“多谢小娘子让我上船,后会有期。”
清芷担心对方到京都就职,岂不是一路,故意放冷声线,“我与公子以后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此乃桃叶渡口,送人去,迎人来,小娘子总还要回来的。”
简直疯话,她懒得理,转身看到影莺将木梳放入袖口,忽地顿了顿,原来是说黄杨木制梳,被闺阁喜爱,六一居士早写过①。
晏家六爷倒是有趣,可惜太爱卖弄学问,故作高深,她看他的官也做不大成。
晏云深晓得对方心思,刻意等人家走远,方才叫小厮去寻轿,还未离开,听船夫在渡口喊:“公子,公子!”
他问有何事,见对方手上卷着张纸,已被雨水打湿半边,“公子请看,好像是封信,我也不认得字,若没用就扔了,万一要紧,还需找到失主才是。”
晏云深伸手接过,打开瞅了眼,笑说多谢,从怀里掏出银子,“一点心意,收下吧。”
船夫乐得嘴裂开花,直说爷再回桃叶渡,千万坐自己的船,保证分文不收。
晏云深应声,一边用手巾擦纸上的雨水,虽是被水湿透,字迹仍清晰可见。
“吾儿务以大局为重,留在晏家,以观后效,切勿回京,慈父安睿儒。”
原来安家并不同意和离,这位小姐真胆大,擅作主张,晏云深将信叠好,不觉勾起唇角。
能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也知性情了。
可惜有主意是好事,莽撞却不该,到时后悔,断然无退路可循。
胆大之徒清芷与丫鬟们继续跋山涉水,十日后回到京都,累得人困马乏,终于踏上自家地界,心情晴朗,尤其是影莺与映寒年纪小,先掏钱买糖糕,喂饱肚子再往家走。
影莺吃得腮帮子鼓鼓,好奇道:“怪了,虽说咱们离开得急,赶不上去晏家接,现在也该有人来迎的嘛。”
映寒打着哈欠解释,“时辰太晚,兴许人等不到,走了也不一定,璐儿那厮又该扒皮了,平素里最会偷懒。”
只有清芷心里清楚,自己假传圣旨,先斩后奏,安家上下还不晓得呐,也是她仗着受宠,才敢姿意妄为,大不了跪几日祠堂,被爹爹训斥几天,总也能过去。
趁着天未黑,急匆匆走,不便从正门去,只从侧门入,谁知刚过巷口,远远瞧见成排手持利器的兵士,全副武装,肃然而立,夕阳西下,红霞落到银制铠甲上,仿若鲜血。
影莺心性急,不知发生何事,一股脑往前冲,被映寒扯住,两人回头看清芷,心里都没底。
无缘无故门外围士兵,预感不对,先躲到巷口的梧桐树下,左右有行人路过,她给映寒使眼色,对方会意,几步拦住一个带小娃的大娘,先取下一滴油金簪子,放到孩子手中才开口:“大娘住在附近吗?”
对方本来脸色并不好,直到看见金灿灿的首饰,笑意才绽放眉间,掏帕子擦汗,“我住在隔壁,小娘子有事?”
映寒点头,“我与小姐来这此地投亲,一路上耽搁久了,今天才到,却不知这家为何门口围着官兵呐。”
听到官兵两个字,大娘立刻紧张起来,一把将她拉到边上,悄声回:“哎哟哟,小娘子别这么大声,原来你们是这家亲戚啊!“伸手指向灰白的高墙,越发压下声,“怪你们来得不巧,安家出事了!就在前几天,突然冲进去好多官兵,说什么锦衣卫的人,直接就抄家,杀的杀,卖的卖,你可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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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乎乎往上凑。”
映寒一颗心直往下坠,脸色苍白,“大娘别胡说啊,安老爷一生清廉为官,前几年才升的国子监祭酒,怎会出事。”
瞧她不信,哆哆嗦嗦怪可怜,大娘苦口婆心,“好端端骗你干什么!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就算出街口,再拐三条弯,也都清楚,前几天才发生的事,我看你年纪小,回去多劝劝你们小姐,别再往跟前撞了。”
小娃等得不耐烦,拽阿娘的手,大娘没法,塞块糖到嘴里,孩子依然不满意,只得又拍拍映寒,叹气离开。
映寒只觉天都塌了,浑身发软,扶着墙根,半晌才回过神,提气往梧桐树下跑,却看前方空无一人。
凭她喊了一声又一声,除飞过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落下,根本无人搭理。
小丫头一口气堵在胸口,倒在地上。
夜来霜,寒潭清,梧桐树缺秋月亮,烟光落在水面,荡荡悠悠,雾气迷离。
春水河上花船流动,丝竹悦耳,两边妆楼临水,影照婵娟,乃京都最有名的风月场。
雕花船舱内,清芷睁开眼,望着陌生的环境,听耳边水浪翻滚,意识恍惚。
竟又回到船上,仔细回忆,正与影莺等映寒,忽地从巷中涌出来官兵,二话不说便拽人,推推桑桑之间与影莺失散。
紧接着被塞到一顶轿中,绑住手脚,嘴里堵上东西,恍惚之间又被带到河边,几搜花船临岸而停,清芷虽没见过,只看上面打扮得妖娆女子,也知乃酒色之地。
她拼尽全力想逃,可惜如花似玉一个弱女子,怎能从两个魁梧士兵手中挣脱,很快被强灌下盏酒,再不知发生何事。
夜色已深,船舱里极暗,只有盏煤油灯忽灭忽明,抬眼打量四周,狭小地方只放得下一张床,鱼腥味充盈鼻尖,还夹杂着潮湿水汽。
清芷的手腕火辣辣烧,下意识动了动,幸而没被绑住,先换个舒服位置,长出几口气,她不傻,晓得家里出事。
正六神无主之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一男一女悄悄说话。
船舱门板薄,半点不隔音,夜又安静得很,那声音便十分清晰,只听女子问:“里面的丫头醒了没?你们可别灌多了迷药,到时不好交代。”
6. 无处不飞花 “留得青山在
一个浪打过来,船身摇晃,伴着男子压低的声音:“不过谜药而已,耽误不了你干娘做生意。”
女子轻笑几声,嗓音滑腻,“说起来有趣,如此美人竟便宜我们。”
“谁让安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安家三小姐性子烈,居然拿簪子捅自个,你说她傻不傻,跟着徐阁老家的独苗还能没好日子过,想来上面也没再继续的兴致,这位小小姐就归你们了,请干娘放心,她家翻不了案,尽管受用。”
轻描淡写,一字一句落到清芷耳中,彷如晴天霹雳,一颗心被撕得七零八落,三姐姐居然没了,定是受到侮辱,想来父亲,母亲,兄长皆不会有好下场。
自己也被贱卖。
夜越发深,油灯灭了一半,赤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显出一双朦胧眸子,里面已完全没有生气。
万念俱灰,昏昏然伸出手,在发间摩挲到玉凤簪,满心全是刚才听到的话,咬紧牙关,直朝心口而去。
已沦落至此,绝不能再任人糟蹋,连一向温顺的三姐姐尚有勇气,好歹也要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
可惜那簪子并不锋利,使足劲才伤到皮肉,有人一脚踢开门,女子尖声尖气地喊叫:“不得了!”
她满头大汗,只想结束这场闹剧,冷不防有冷水从头浇下,又不得不恢复意识。
一只手蛮横地将凤簪夺走,吼道:“小妮子,别蹬鼻子上脸,寻死觅活不是你一个,想寻死就能死啊,那么容易,清水河里游的就不是鱼了,全是投河的魂!快来,把血止住。”
清芷浑身哆嗦,余光瞧见一个吊梢眼的艳丽妇女,满脸飞扬跋扈,想来就是人常说的干娘。
紧接着冲进几个奴仆,灌酒进她嘴里,又昏睡过去。
等再次睁开眼,天仍未亮,手腕却传来一阵阵疼痛,原来又被绑上。
嘴中破布胀得酸痛,她懊悔万分,早知方才该一鼓作气,省的如今遭罪,低头看伤口无血渗出,疼痛减轻,看来已被人医治过。
难道后半生要做任人践踏的蒲柳,一臂双肩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门砰地打开,烛火映出位身姿窈窕的女子,一双乌眼珠子炯炯有神,手中捧着木食盘,上面的青菜粥已飘出香气。
女子笑了笑,关切地问饿不饿,“闹出那么大动静,无论怎样,先填饱肚子要紧。”
瞧清芷倔强地闭上眼,伸手将她口中布条去掉,悄声道:“我知你伤心,谁又不是这样过来的,千万别喊,若引来那帮人,都没好日子,既没办法寻死,总该活下去呀。”
清芷不搭话,女子眼中露出怜悯,叹口气,“看你挺聪明,何必自苦,我唤做杏春,干娘底下做五六年了,家里原本也不错,突然出事,只能卖笑过活,刚开始与你差不多,被关了好几日,最后又如何,你年纪比我小,姐姐说句话,不要白白遭罪,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指不定有好日子过。”
听她讲得自己还沾光一般,不觉苦笑,“好日子!什么样的好日子!就算有罪,也该走官府正道,如何私自买卖,还有没有王法!”
义愤填膺,惹得杏春忍俊不禁,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贵小姐,还幼稚着呐,一边懒洋洋端起粥,故意在唇边晃悠。
“好姑娘,你以为走正道,进教坊司好呀,那可是一辈子脱不掉贱籍,咱们虽是私下,倒底能隐姓埋名,万一遇到好人家,还有条阳光大道走。”
无非纳妾偏房而已,若运气好,得到主人喜欢,讨个一男半女还能活,若运气不佳,无子嗣,过几年厌了,只是太太那关便难过。
清芷心里明白,听对方说话爽利,乃可亲之人,不觉将声音放软,“好姐姐,今日能遇见你是我的福气,妹妹并不想过什么好日子,还请姐姐放条路,让我——”
杏春脸色肃然一变,这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是个实心眼!
“趁早死了这份心,我不是怕被连累,一个好端端的人寻死,岂能看着不管,作孽呀!”
一璧将粥捧起,捻起调羹往清芷嘴里送,“性子比我还倔,姐姐是过来人,给你透个信,听说最近要往锦衣卫送批美人,到时只专门伺候一个大爷,也不算太差。”
清芷听得心里发凉,闭紧牙关,米粥顺唇角滑下,杏春只能用帕子擦,“大小姐,说句掏心窝的话,像我们这种破身的想去还不成,你也别不知人间疾苦,前一阵北方发大水,一整个村子都让冲走了,给谁说去,还以为人人都是侯门小姐啊。”
话在理,但清芷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凭着性子不吃不喝,日渐消瘦,杏春看着急,那帮人牙子可不好惹,真发狠要她的命,或干脆扔出去,岂不更糟。
她知道她心气高,书香门第,又能如何!还不是一任浮萍,四处漂零。
俗话说救得了人,救不了心,她也不再执着,每日放下饭便走,这晚还未出舱,忽地腿被撞了下,吓得差点叫出声,寻思不会是船上的老鼠吧!
定睛一瞧,原是个五六岁小男孩,短头发乱糟糟,两只眼睛水汪汪。
杏春拍两下胸脯,“小哲!不听话突然窜出来,吓死人!”
男孩唇角弯弯,伸手指着蒸饼,“娘,有好吃的不给我?”
娘!娼妓还能养孩子。
清芷不解,抬头瞧见男孩坐在油灯边,狼吞虎咽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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腮帮子鼓起,十分可爱。
小孩也在看她,长睫毛忽闪闪,突然顿了下,“姐姐是新来的吗?哦,对了,我有个东西给你。”
说着从破袖筒里枚簪子,双手撑开,满脸得意,“你的吧!我看那帮人拿着,他们要女人东西做什么,左右也是卖钱,换酒,就偷偷取回来了。”
看清芷不伸手,意识到对方还被绑着,又跑到后边将绳子松开。
一根金制玉凤玉簪,上面镌刻着行小字:“归隐寻芳芷,离怀对碧清。”
这是祖传之物,安家女儿独有。
旁边的杏春瞧着心惊肉跳,万一再拿簪寻死,如何交待。
欲伸手夺,却听小哲眨眼问:“姐姐怎么一直盯着簪子看啊,不是你的东西?”
清芷呆住半晌,轻声回:“是。”
眼眶又热。
小哲哦了下,好奇道:“那你的母亲和家人呐,怎会到这里来?”
杏春嘘声,示意别多话。
但见清芷眼神飘忽,对着簪子出神,愈发慌张,不知过了多久,却发现对方并无其它举动,只是双手轻微颤抖。
“玉凤簪,别发尖,家有淑女初长成。”
那年刚过及笄,母亲便将簪子插在她发髻,笑着喃喃自语,兄长与姐姐围坐四周,安家的掌上明珠,终是长大了。
恍惚就在昨日。
谁能料到有一日,这枚簪子竟刺向自己胸口,若双亲与兄长知道,该作何感想,自寻短见,有什么资格!家人生死未卜,姐姐被人欺凌,居然想一走了之。
她方才明白为何父亲会一改常态,不许和离,坚持自己留在晏家,或许那时,也许更早,在联姻之前便已料到会出事。
全府上下只送出去她一个人,却稀里糊涂,自投罗网,如今还寻死觅活,对得起谁!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是一句俗之又俗的话,却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她的手蜷在一起,凤簪划出血痕。
杏春砰一下蹦起来,“姑奶奶,别又想不开。”
清芷睫毛上悬着泪珠未干,却挤出个笑容,“姐姐放心,我只是饿了……”
她这样凄凉地笑,倒让杏春心里五味杂陈,还是小哲机灵,将蒸饼端到跟前,“姐姐快吃,我给你剩了好几个呐,可香了,吃饱了什么都好说。”
清芷将薄饼塞入嘴中,香酥满腮,几日没吃东西,方觉食物美味,即便在最落魄之时,还能带着柔软的温度,让人鲜活起来。
小哲天真无邪地问:“这么好吃呀,好吃的你都哭了!”
清芷含泪点头,“嗯,就是太好吃了。”
7. 无处不飞花
清水河畔,碧波荡漾,扬柳依依,两边林立着当地最繁华的烟花巷,其中以松香馆最为有名。
掌事的虔婆名唤闻娘,正是那日清芷见到的妇人,十五岁便入了行,能一步步爬到如今地位,自是场面上的老手,背后势力不容小觑,谁遇见都得让三分。
她家的客人也非富即贵,姑娘倾国倾城,独占鳌头。
那日见人把清芷送来,瞧她花容雪肤,心里满意,才会由着闹几日,又派身边的杏春去劝说。
本来还担心女儿家性子烈,若铁心寻死,岂不是亏本,还好杏春聪明,因此十分高兴,随手赏下银子,改清芷花名为绛桃,督促对方去调教,近日不用接客。
杏春千恩万谢,随即搬去与清芷同住,只在松香馆后院一个偏僻的厢房里,衣食首饰俱全,拨了两个小丫头伺候,还有小哲在身边。
清芷才知那是杏春收养的男孩,看对方可怜兮兮被扔在路边,怕饿死了,索性横下心带回来,可见其心底纯良,心里又多出份信任。
说起调教,不过是察言观色,弹琴卖艺,琴棋书画她本也擅长,只不过素日里都是用作消遣,没想到如今却成为生活手段。
她因生出别的心思,想借松香馆势力查自家案子,若能打探到父母兄长,还有影莺与映寒的下落便更好,所以尤其尽力,不出几日便让杏春刮目相看,直靠在门边揶揄。
“哎哟哟,我可再教不了啊,你这样伶俐,岂不是要做馆里头牌,妹妹哪日飞黄腾达,千万别忘了我。”
清芷抿唇笑,笑中满是凄凉,杏春看得清楚,叹口气,“行了,既已决定,何须再想,我以前可没骗你,锦衣卫确实来要人,干娘要选绝色女子,你一定行,等到了那边,只要见到顺眼的官爷,赶紧抓在手心,伺候一个总比万人采撷得好,到时染上脏病,可麻烦了。”
清芷心思不在,好奇地问:“锦衣卫的人,不知是谁?”
杏春倒不在乎,午后阳光明媚,照得她直犯困,“管他是谁,锦衣卫出来的还能差,最起码是个同知,从三品呀,要不干娘能心热,还都选得干干净净的女子,清倌人。”
锦衣卫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以同知而论,都督同知与指挥同知便不可相提并论,清芷冷冷盘算,不觉有些失望。
对面的杏春笑起来,“你呀,心高得不成,前面还要死要活,如今却看不上啊!实话告诉你,锦衣卫来的人虽多,我还从没见过他们的掌事,听说极年轻,皇上亲自任命,什么文武双状元,哦哟哟,那样了不得,为名声也不会涉足咱们这种地方呀。”
锦衣卫掌事柳翊礼,清芷听父亲提过,行事果敢,雷厉风行,不只深得陛下喜欢,就连如父亲般的清流都赞赏有家,只是出身神秘,像个横空出现的人,无任何家底。
新官上任,正如杏春所说爱惜羽毛,绝无可能涉足松竹馆,再本事也与她八竿子打不到。
小院里起了阵骚动,两个丫鬟上气不接下气,推门直入,福了福道:“二位姑娘,干娘让出去迎客。”
杏春瞪大眼睛,“让我一个人去,还是绛桃姑娘也去?”
对面小丫头一起点头,“干娘让绛桃姑娘也去,还说要弹琵琶。”
说好的并不接客,如何有变!清芷脸色骤变,“前面坐的什么人?”
一个吊梢眼的小丫头怯怯回:“范大人,还带着朋友,我们也不认识。”
“怨不得,原来是他!”
杏春满眼不屑,转头对清芷道:“原本是个地方河官,仗着干娘年轻时受过他的恩,成日里大摇大摆,无所顾忌。”
一边说着起身,伸手拢头发,“我先去,你别来,要能混过去便罢了,若躲不开,就拿琵琶糊弄一下,少往跟前凑,他不敢怎样。”
该来的总也来,清芷心里明白。
月亮才挂上树梢,便有人来催,她不躲,换身素净衣服,简单拢住发髻,抱着琵琶出门。
已是秋末,晚风里还留有一丝桂香,淡淡吹到鼻尖,让她想起大婚那日晏家的金桂满枝,转眼已是恍如隔世。
一蓬蓬不知名的白花开在墙角,树叶落在熠熠星光中,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伴着男男女女的调笑,让人愈发步履艰难。
夜色阑珊,她是那魅夜幽影中唯一洁白的魂,飘飘荡荡,袭了一身月光,吹进庭院中,门半开着,已能瞧见榻上坐着两三个中年男子,怀中搂紧优伶,喝酒谈笑。
她记得杏春的嘱咐,只在厅中驻足,俯下身,还未开口,卧在榻中央的男子便捋着八字胡,懒洋洋地问:“新来的?”
清芷咬牙低声回:“奴是。”
男子长长地哦了声,视线只在窈窕腰身上打转,好一朵开在水边的莲花,纵使在酒色之地,依然清丽无双。
范大人满意,手在榻边敲了敲,“过来,离那么远谁能听得到!在这边弹。”
清芷警惕地将手中琵琶握紧,并未动步,杏春有眼色,忙敬杯酒,笑道:“大人让她过来,我坐到哪里去!真够喜新厌旧,不过新来的一个雏,傻傻呆呆,有什么意思。”
撒娇卖痴,哪知对方脸色一变,大手一挥,正打在她手臂上,只听哎呀声,酒盏落了满地。
“你是什么东西?给脸就忘形,还敢拦我的事!叫她过来是她的福气,出来供人享乐,倒端起小姐的架子。”
扑通一声使出好大力,杏春整个翻身倒地,青芷欲去扶,却看对方使眼色,半躬着身爬起,“大人别气,我嘴笨,原是不会讲话之人,气到自己不值当。”
忽地话风一转,讳莫如深,“可我也是为大人着想啊,何不去问问干娘,为何养着如此美人,却不让接客。”
范大人听她话里有话,耷拉下来的胡须更像吊着两根绳,满脸不耐烦,“你乖,知道就讲——”
杏春方起来,又坐回榻边,附耳几句。
范大人的眉头更如拧着的八股绳,锦衣卫要人!当然不好惹,可咽不下这口气,前后左右还坐着几位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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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难看。
随即扯开唇角,挤出个笑容,那笑意也不达眼底,皮笑肉不笑的,“行了,也没让她怎样嘛,若说调教,跟你们能出来什么样,不如交给我,如今得了好差事,圣上隆恩,去江南转转,顺便问你们干娘讨几个人,摆场面宴客,不如都跟我到外面见识一下。”
借着酒劲,真撂下不少银子,允诺两个月便归,闻娘本不愿,仔细盘算一下也不错,锦衣卫那边只递过信,后面就没下文,多赚钱总是好的。
精心挑选七八个倌人,又让膀大腰圆的奴仆看护,出发前嘱咐杏春管好人,范庆丰是个色/欲熏心的主,到那边出事可不成。
勾栏如浮海,人不过随波逐流,清芷无奈跟着,没多久便来到桃叶渡。
适逢刚入冬,四处银装素裹,河面结冰,却丝毫不影响人们寻欢作乐。
她已不是第一次来桃叶渡,小时常随大人到金陵玩,总在渡口来来回回,但那时乃千金小姐,众星捧月,自然没见到过此等绮丽风光。
一条条雕栏玉砌的画坊,载着满船悠扬乐声,漂浮在寒气凛凛的河面上,灯烛耀眼,娇声慢语,只把冬日的幽冷一扫而尽。
花舫,船妓,百媚千娇,盈盈燕语,如三月春光,何惧数九寒天。
清芷每夜待客次数不多,闻娘特意嘱咐不能让她风头太劲,免得惹事,只在一些称得上斯文的场中凑数。
最让人心烦的范大人再没见过,画舫里全是当地官员,其中有不少来巴结的,清芷待得久了,从宴席间听到只言片语,原来范大人乃皇上派到江南改农为桑的特使,让百姓多制丝绸,销海外以充盈国库,再美不过的肥差。
“今晚上你恐怕得多待待了。”
杏春打着哈气,水红指甲盖在樱桃唇上,吊梢眼里满是湿润,“宴请贵客,好像是徐阁老的公子,工部侍郎,少不得多弹几曲。”
徐阁老的公子,清芷心猛地一揪,那日听得清楚,正是对方逼死三姐姐,手下人又将自己卖到烟花地,不觉一口气直冲胸口,脸色煞白。
杏春以为她怕,支撑起身子,“别担心,晚上人多,不能如何。”
清芷转身倒茶,好掩去眼里的悲愤,“晓得了,晚点回来也好,与你一起,省得你总是醉得不成人样。”
“我命好,认了个贴心的妹妹,本该我照顾你,反倒让你操心,别胡思乱想,只管保护好自己,要是我在外面一日半日不回来,也该吃吃,该睡睡,别指望外面那些人,他们最会偷奸耍滑,才懒得对你嘘寒问暖,少东西就让小哲去买,不缺钱,反正都是干娘的。”
清芷听得心暖,又问晚上该弹何种曲子。
“我不大喜欢平日里的艳曲,但若曲高和寡,倒让人扫兴,到底如何是好!”
杏春已困得眼皮子打架,躺在榻上喃喃回:“他们哪是来听曲,不过有个声音而已,别看一个个模人样,在外面高谈阔论,各个都是博学多才的主,真到咱们身边,衣服一脱有什么区别。”
8. 无处不飞花
杏春翻身便睡,留清芷兀自靠在床架上,心内波涛汹涌,居然会遇到仇家,开始庆幸来了桃叶渡,待到夜色阑珊时,梳云掠月,匀脂抹粉,身着白绫袄并银红比甲,套上蜜合色裙,衬得人比花娇,肤比雪透。
款款登上画船,还未进去,便能听到里面细声慢语,觥筹交错。
手紧紧环住琵琶,冷冷水波纹照在脸上,衬得她像梦境中的美人,瞧一眼便能勾去魂。
正欲挑帘而入,忽地被人伸手拦住,抬眼看,原是闻娘派来的家奴,唤做英葵,人高马大,素日里沉默寡言,一直跟在倌人们左右。
他低声道:“清芷姑娘,那边有条船也请你过去,这厢就算了吧。”
算了!徐阁老公子的局也能随便换人。
清芷惊奇:“谁?难道比这边还要紧。”
对方不语,面露难色,半晌看她不挪步子,才道:“那边也不好惹,你过去瞧瞧便晓得。”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如何能浪费,清芷想推掉,却见已有小船驶来,那是要接自己去另一条画坊的渡船。
若坚持不从,未免打草惊蛇,纵然百般不乐意,也只能乖乖就范,满脸厌弃。
这边榻上也坐着三五个锦衣华服之人,旁边的艳丽女子正斟茶倒酒,那几个人自顾自地说话,倒不像来寻花问柳。
她坐定船舱中,怀抱琵琶,拨弄琴弦,想着仇人近在眼前,却不能替三姐姐讨回公道,心中忧愤,索性弹了首塞上曲,那是对方生前最爱的曲目。
指尖旋转于琴弦上,拨动百转情思,如这桃叶渡的河水,藏入冰冷冬雪下的暗流涌动。
三姐姐原是家中最美的女子,温柔如水,娴雅静婉,那样干干净净之人,在抄家时不知遇到何种虐待,才会自寻短见。
手中琴弦越发紧急,心也如弦一样,拨来弄去,仿如刀绞,恨不得立刻手起刀落,将仇人绳之于法。
一曲塞上曲落,气势磅礴,引满座人垂眸,船舱内鸦雀无声。
她方觉失态,收住泪水,抬眼望见一绯衣男子缓步而来,俯下身,轻轻道:“桃叶渡口,送人走,引人来,我说过,我与小娘子总要再见。”
清芷掏帕抹泪,定睛去瞧,竟是晏家六爷晏云深。
她这会儿怎能认他,兀自垂颈,娇声回:“大爷想必认错人。”
晏云深倒也不执着,目光在对方睫毛间晶莹的泪珠上略作停留,便继续回席间吃酒,清芷忙退出去,生怕上面还坐着晏家人,岂不尴尬。
自从铁心入行,也知会遇到熟人,凭着打死也不认,寻思已化名绛桃,又是副浓艳模样,想必别人也不会与昔日的千金小姐联系到一处。
只是这位晏六爷让人不安,目光凌厉,像能把人从皮肉往骨头里看穿,有种化成灰也逃不出对方手掌心的感觉。
真是疯了,居然有此等莫名其妙的想法!
清芷打开窗,任由冷风往里吹,好让自己清醒过来,他与她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真要说亏欠也是晏家有错在先,没理由还会纠缠不清,再说对方刚升任户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两人云泥之别,何必揪住一个丧家之女不放。
将她的身世说出,抓起来充入教坊司,也不是能宣之于口的丰功伟德,反而伤了他三品大员的手,传出去不好听。
至于对自己的轻蔑,一个好端端的高门贵女不知守节,却做了烟花女子,听起来确实让人难过,可又有什么要紧,如今活着才重要,活着便有希望,能查父亲的事,能寻失散的亲人们。
人微言轻,掀不起大波浪,却比坐以待毙得强。
夜色依旧浓稠得化不开,将那淫声艳语,寻欢作乐之声,浓浓包裹在一片魅影中。
桃叶渡飘着的一座画船中,里面已无歌伎陪唱,只有两个男子坐在花格窗下,一个身穿松花绿曳撒,凤眼熠熠生辉的男子正举杯敬酒,“六爷今日怎会有闲情雅兴来听曲,平素可是请都请不来。”
晏云深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不是因为你来了!锦衣卫掌事大驾光临,怎么也得来迎接一下。”
“六爷言重,我可担不起。”
锦衣卫掌事柳翊礼连饮几杯,抬眼望向船舱外,漆黑夜空悬着圆月皎洁,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六爷为何让我护住那位安家小姐,说起来也有趣,当年安睿儒状告顾尚书贪赃枉法,顾家被抄了家,如今这件事又翻案,竟有别人来顶罪,坐实顾家是冤案,让徐阁老抓住把柄,又把安家下罪,正所谓天道好轮回,你又何必插手,万一打草惊蛇,得罪徐公子对咱们都没好处。”
“那倒不至于,找船妓这种事,无非是范庆丰自己献媚,徐员外郎还犯不着亲自挑人,若让他瞧见安家小姐,起了心思倒不好办。”
柳翊礼暗自惊奇,他与他相识已久,对方从不涉足风月场,缘何会对那位安家小姐特别留意,难道是俗话说的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看安家小姐模样虽美,但天下美人何其多,为一个美字耗费功夫,简直不可理喻。
“六爷在做好人啊。”他笑得越发开了,眉宇舒展,捡干果放嘴里,一边指尖闲散地敲在桌上,“话归正题,这次你借故修询期未满,回到金陵,虽说隐蔽,但圣上特封徐公子为监察御史,与范庆丰共同行事,势必非常小心,徐阁老人精明,他如今看重你,不多怀疑,将来难讲,我明白你要查户部的旧账,想从改稻为桑入手,但要知进退。”
“我自有打算。”晏云深听得困了,半闭上眼,“你尽管盯着要看的事。”
冬日很快过去,金陵又迎来蓬勃春景,一转眼杨柳满堤,花飞两岸,清芷点着九九消寒图,在桃叶渡住了整整一个冬天。
听说范大人奉命改稻为桑,牵扯各方官员利益,进行的并非想象中顺利。
首当其冲便是浙隶总督郭肃英,为人廉洁清明,是个倔骨头,提出改良田为桑,桑树成才至少三年,期间百姓颗粒无收,如何供粮,范大人便说从其他富庶省份调。
这种事空口无凭,先前答应,后又弄不来的可多了,总有重重关卡,过不来的缘由,但百姓张口吃饭,没饭便会闹事,到时地方动荡,上面怪罪,还不是地方官员的错。
因而并不热心,一拖再拖,直让徐公子不耐烦地回了京,可把范大人愁得不行。
客也不宴了,曲也不听,反而给清芷她们腾出空闲,逛金陵城。
她以前碍于身份不便外出,如今无人在意,四处漂泊,有些凄凉的自在之感。
只是儿时回忆太多,小时常与书允在城中转悠,偏这里万年不变,小食摊,菱角堆,兰桥流水,亭台楼阁,让人止不住伤心。
春风花草香,飞燕啄新泥,杏春是个热闹人,自顾自拉着清芷玩乐,看街边小食琳琅满目,盐水鸭,落花糕,水灵灵蔬果全涌了出来,花花绿绿,满眼的鲜。
小哲一手拿着花糖,一口咬着密林擒,圆溜溜眼里盛着笑意。
几人路过珠宝店,又来到绸缎坊。
一匹匹布料罗列在大长柜中,趁着春光摇曳,像蝴蝶荡在百花丛。
上下两层雕花楼,底层已是客人如云,清芷与杏春刚踏进门槛,便有打扮伶俐的学徒来问话,嘴甜如含蜜,“两位小娘子多看看,我们这里全是新货,最配二位啊!”
杏春拉小哲去买棉布,去年光景不好,过节也没舍得裁剪,清芷则跟上二层,客人不多,货品却更精致,学徒伺候得也愈发殷勤。
先瞧了天鹅绒锦,清芷摇头,“不知有新来的苎丝吗?春天总不能再穿得臃肿。”
对面抿嘴笑,“小娘子好眼光,我们才进了几批,太珍贵没舍得往外拿。”
一溜烟颠颠跑去取。
清芷摇起罗扇打虫子,百无聊赖,觑眼见前方花窗下立着位穿襦裙的女子,旁边还跟着婆子和丫鬟,打扮精致,应是当地富贵人家的小姐。
一支迎春花开在窗外,枝叶蔓延入碧青色的天,趁着女子鹅黄衣裙,清丽可人,让清芷想起自己家书房里的那幅美人图。
不觉多看几眼,正对上那女子也抬眼看她,四目相对,腼腆地笑了笑。
对方手中拿着匹天鹅绒锻,犹犹豫豫往身上比,旁边的婆子道:“缎子贵重,才配得上小姐,做新裙子一定好看。”
丫鬟也插嘴,“对,等老爷过几日生辰,小姐一定穿上,今天就去做,来得及。”
两个人眉飞色舞,你一言,我一语,全然不顾女子秀丽眉间蹙起,一双水眸垂下,显然不满意。
清芷略提高声音,“天鹅锻虽好,太热些,又显得沉重,如今春天,用苎丝才合适,店里就有,一会便取来。”
“苎丝——”女子轻轻动了动嘴唇,好奇地问:“既有好东西,怎么藏起来不让人看?”
话音未落,小学徒已捧上两段淡绿料子,阳光一照如碧波荡漾,潋滟春色。
清芷拉出一段,“奇货可居啊,当然要自己留着,或送人,也是常事。”
青绿色纱衬着白莲般皮肤,娇嫩无比,众人皆夸好,女子含笑道:“幸亏遇到小娘子,要不还不知买什么回去呐。”
一边亲昵地拉清芷的手,恰巧杏春领小哲上楼,人未露脸先开口,“找到好东西了!也不叫我。”
嗓音娇腻,自带一股风尘劲,听得婆子与丫鬟表情一变,老婆子眼疾手快,忙拉住想去搭话的自家小姐,使起眼色。
不等女子反应过来,已被匆匆拽走。
杏春撇嘴哼了声,“什么了不起!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凭她那么清高,假正经。”
清芷将另一匹料放她手中,“咱们开心就成,何必管人。”
柔滑苎丝留在指尖,杏春心情也顺畅起来,“就是,管她们呐,别耽误咱们的好心情,但这东西——太贵,我可买不起。”
瞧她恋恋不舍的模样,清芷转头便让学徒结账,挽起杏春臂膀,“你的钱全花在小哲身上了,我晓得,送你。”
那日稀里糊涂被抓,钱财由两个丫鬟保管,加上出局的时间又短,手头实在紧,幸好身上有首饰,闻娘也不贪心,没收走,东西不多也值钱,除母亲给的玉凤簪之外都可以换钱用。
“多谢你救了我,千万收下。”
杏春喜上眉梢,又觉得过意不去,“那怎么成,有钱还是放在身上吧,以后用的时候多着呐,别乱花。”
两人还在推诿,小学徒已麻利包好,恭顺送上,“小娘子都别让了,郭小姐早付了账。”
清芷与杏春吃惊,对面又解释:“二位不晓得,郭小姐很快与我们东家成亲了,送两匹布料不算事,说是感激这位小娘子的指点。”
清芷受之有愧,又没法还回去,出了绣庄,还在琢磨那位小姐,杏春将蜜糖塞她嘴里,笑道:“别心里不踏实,郭家有的是钱,一听那位小姐姓郭,我就猜出来是江浙总督的女儿,才许给当地买卖丝绸的富豪宋自芳。”
江浙总督,说出来众人都抖三抖,既是女儿,怎会嫁给商人,清芷不解,杏春讳莫如深地笑,“所以说天下就是个巧字,别人不知她的事,我晓得,她原先叫做萱娘。”
近几步附耳,“以前与我家住同一个地方,当年河道出事,淹了整个村的人,家里人都没了,她年纪小,约摸五六岁,朝廷派去赈灾的正是这位总督,大概瞧着可怜,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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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收做养女,说是养女,私底下还不知如何,能配个富商不错了,又不是亲生女儿。”
“我听说胡总督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不会有坏心思。”
“知人知面不知心,别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咱们见过多少,你还当真。”
杏春痴痴地乐,寻思清芷到底年纪小,又在侯门秀户里长大,还对人世间充满幻想呐。
其实清芷不过随口一说,心思已挪到萱娘身上,江浙总督,二品大员。
早知该多搭上几句话,指不定用得上。
一晃几个月过去,她一直留心宴席间官员们的言语,上至朝堂,下到市井,牵扯安家的却一个字都没听到,本来寻思锦衣卫的人来,起码也能了解一二,或是找机会报仇,可那边迟迟无信,日子一长,只怕闻娘会变,到时让她接客,再没出路可言。
心里越发沉重,却不知万事早已安排好,当日晚上徐少公子徐砚尘便突然从京都赶回,范大人要宴客。
上一次错失机会,这次绝不能放过。
她在镜前描眉打扮,定要艳惊四座,才能迷住人心。
一条水红襦裙,领子直开到胸口,露出白生生皮肤,贴花点唇,挽着牡丹髻,首饰不多,依旧是枚玉凤簪,与脸上云母制成的花钿相映生辉。
耳垂金灯笼,眉间点鹅黄,环抱琵琶,缓缓而入,引得两边奴仆忍不住侧目。
琴声悠扬,歌如莺啼,方才还热闹的船舱立刻安静下来,杏春斜眼一挑,心里沉了沉,这丫头打扮得如此耀眼,简直发疯。
今晚客人天下至贵,徐阁老的亲孙子,若真动了要人的心思,谁也拦不住。
可对方是个风流种,玩几天便腻,才不会长久。
徐砚尘抿口酒,目光越过桌面上的琳琅满目,只看到赤黄月光下坐着个身穿茜色衣裙的美人,楚楚可怜地将曲调吟唱。
妆面特别,让本就卓越的五官愈发动人,满屋人的面目即刻都模糊了去,只有这张如月下青荷又娇美异常的脸。
如此绝色竟在船妓中瞧见,连见惯美人的徐砚尘都有些诧异,待一曲毕,忙唤人赏钱,对旁边的范大人道:“你的安排。”
范大人最近正为桑田之事闹心,恨不得巴结御史,连连点头,“都是公子的福气,这是个清倌人,属下特意带到桃叶渡。”
清官人意味着从未接客,徐砚尘满意,伸出手招了招,“过来。”
杏春的心提到嗓子眼,以往也有客人看上,根本等不及到后院,直接散了人就要,自己拼上命都救不来。
忍不住挤眉弄眼,却瞧对方微微一笑,站起身,坐上榻边,一股幽香直冲面鼻,惹徐砚尘眯起眼。
他模样不差,称得上玉树临风,眸子不大但炯炯有神,笑起来眯成条缝,温柔可亲的神色。
伸手要拦清芷的腰,被她侧身躲过,娇滴滴端酒,“公子请啊,良辰美景不能辜负。”
“我遇见你,哪还能辜负!”徐砚尘一饮而尽,眼睛直盯盯,已满是欲/望之色。
旁边人识趣,默默退下,杏春佯装不懂,想赖着不走,也被范大人一把拽开。
她心里直念我的乖乖,如何是好啊。
清芷自然注意到人去舱空,也好,便于行事。
歪头甜笑,“公子不觉得我面善吗?”
徐砚尘半靠在圆枕边,听她说得有趣,仔细打量,“你不提,我倒想不起来,确实好像在哪见过,难不成我与小娘子早有因缘。”
如此轻浮的话,正配此般龌龊的人,清芷冷笑一声,侧过头,露出发际间别的凤簪,暖光打在耳边,顺着直鼻梁向下,樱桃口一点,垂眸瞬间,忽地让徐砚尘心里发了颤。
他应是见过她的,又好像不是同一个人,可这些日子以来,却被这张脸所折磨,那是安家的三小姐,娉娉婷婷,姿容绝美,他早就想聘,偏安睿儒那个老家伙不愿意,死活给了个都尉将军,这下可好,婚没结成便抄了家。
怪也怪三小姐死心眼,若当日肯跟自己,他保管留她一条活路,傻丫头拼着跳了湖,也没让自己尝到鲜。
到底是条命,曾经惦记过的人,徐砚尘心里不舍,梦里常见,醒来便失神,如今瞧见几乎一模一样的侧脸,浑身发软,难道三小姐借人还魂。
他并不知道安家最小的女儿还活着,当时由于在气头上,吩咐手下,安家人见一个杀一个,哪能猜到底下人贪钱,将清芷卖到风月场。
徐砚尘开始恍惚,眼神涣散开来,没注意清芷从发尖拔下簪子,紧握手中。
门外起了阵喧哗,仆人大喊:“啊,大人,我家公子——”
俩人都回过神,清芷忙将簪藏入袖中,心口狂跳。
徐砚尘满脸不耐烦,大声呵斥,“是谁不长眼。”
仆人连滚带爬进来,趴在地上回:“公子,是——锦衣卫的人。”
话音未落,后面显出个身穿鱼服的侍卫,向前几步拱手,“徐公子,属下冲撞了,想请这位小娘子——”
“混账!”
一个小小的侍卫居然也来抢他的人,徐砚尘差点气笑了,桌子一拍,“锦衣卫欺人太甚,不看看是什么地方,我若犯罪,尽管缉拿,人现在我这里,不管那边是谁都不放,有没有先来后到!”
侍卫面色不好,还想再说几句,船舱外又响起脚步声,一个高大身影挡住悠悠水光,披着皎洁月色,走了进来。
眸子含笑,气质出尘,紫色直裰上麒麟玉带环绕,显得整个人飘逸飞扬,徐砚尘看得愣了愣。
他张张口,“晏,晏侍郎。”
晏云深拱手,“徐公子,多日不见了。”
9. 无处不飞花
徐砚尘再也想不到,竟在桃叶渡口的风月场遇见户部侍郎晏云深,对方名号他早听过,莫不说别人,就连祖父也常挂在嘴边。
左右都是夸人的话,年少有为,开朝最年轻的探花郎,不吝于溢美之词,倒把他显得像个傻子。
虽然心里不服,却不敢造次,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好挤出笑容,“我以为侍郎清雅高洁,才不会到烟花地,无非是我们俗之又俗的人来玩一玩。”
晏云深坐下,余光瞧见清芷神色恍惚,面向徐砚尘道:“我是个顶无趣之人,无福消受好东西,今日本是与柳掌事喝酒,可惜他有事离开,我无聊时听到船舱里传出的曲子动听,才让人来请。”
“早说啊,既然侍郎想听,让她过去就是,还劳烦你亲自走一趟。”
徐砚尘敬酒,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柳掌事不就是锦衣卫的第一把交椅,两人有一说一全不好得罪,祖父回去要骂的。
晏云深并不喝,将翠玉杯放下,“多谢徐公子成人之美。”
半点不推却,甚至有些盛气凌人。
侍卫一个箭步向前,“小娘子,走吧。”
清芷方才七魂八魄归位,呆呆地哦了声。
稀里糊涂来到另一座船上,她恍惚记起似乎看见晏云深,抬头唤:“大爷——”
侍卫脸一红,慌神回:“小娘子别乱叫,在下就是个锦衣卫的缇骑。”
锦衣卫,原本闻娘就要把自己卖给锦衣卫,对方来也合理,那晏云深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闲得慌,凑热闹。
说来也奇,偏在人生的当口上,总能碰见这个人,若不是对方,也许早得手了。
她不觉冒火,脖颈发汗,拿起炕几上的金绢扇摇。
珠帘挑起,晏云深露出半个身子,瞧见清芷气鼓鼓坐在榻上,手中团扇翻飞,全然没有方才失魂落魄的神色,让他想起那位跳火盆的新娘子。
原该这样,生龙活虎得才对。
信步走到桌边,端起酒盏,自斟自饮,半句不言。
真沉得住气,清芷端着不理,心里却怯,今非昔比,他是官,她是妓,凭自赌气也不好,因此灭了心性,福身道:“大爷想听什么曲子?”
“秦王入阵曲吧。”晏云深闲闲回:“正和小娘子此时的心情。”
清芷一愣,曲子倒是听过,能不能弹出来可另讲,烟花之地多是靡靡之音,谁会听入阵曲!
存心为难自己,火又往上冲,压住性子回:“此曲高雅绝伦,小女子听都没听过,如何会弹。”
晏云深不觉笑了,“依我看小娘子的气势比秦王也差不多。”
清芷不信对方晓得自己心思,狠狠回:“大爷说的话,奴不明白。”
“那就弹一首浔阳萧鼓。”
清芷乖乖坐到藤心凳上,捧起琵琶,几下拨弄,婉转出声。
她挺喜欢这首曲子,含有绵长之意,不似情/色之音,郎情妾意听着发腻,何况以如今身份还能与谁互通款曲,别人不过当她是个玩物。
弹得百转千回,眼眶湿润,落在舱内仅有的两盏微火下,一派楚楚可怜。
晏云深掏出帕子,她也不接,晓得人家嫌弃,便将帕子放到桌面,“也不是我的东西,船上原有的。”
清芷方才捡起来抹脸,悄声试探,“大爷若没有别的曲子想听,不知奴能不能回去。”
忽听外面传来女子喊叫:“绛桃姑娘可在!徐公子还等着呐。”
烛火登时灭了,舱内一片黑暗。
清芷一惊,“怎么?”
腰间搭上手臂,一个打横将她抱起,黑暗中来不及言语,又被放回榻上,晏云深嘘声,“别说话。”
清芷屏气凝神,只听外边侍卫高声回:“还用问啊,姑娘自己瞧,灯都灭了。”
至此再无声响,唯有水浪漫漫,来回激荡。
她睁大眼睛,月色下还能瞧见对方清俊面容,第一次离男子如此近,即便小时与云允打闹,也不曾亲昵至此,除了那次从屋檐摔下,落到一个人的怀中。
心口越发跳得厉害,怕被听了去,伸手推,“现在——能起来了吧?”
对方没回应,清芷开始胡思乱想,幽闭船舱,男女独处,虽说晏云深不像个贪恋女色之人,可如今形势所逼,酒过三巡也难保,急中生智,支支吾吾,“六爷,你官居三品,高洁清雅,千万别破了戒,我虽是清倌人,其实早跟过人,恩客可多了,身上不干净。”
晏云深知她想歪,手松了松,清芷迫不及待,翻身下榻,只听身后道:“还想去找徐公子啊,再来一次我可不管,到时把自己搭上,也杀不了仇人。”
清芷陡然一僵,“你……说什么!哪里来的仇人。”
晏云深在黑夜中起身,清清嗓子,“安家小姐——安清芷,我早说过咱们迟早要见,你家被锦衣卫抄了,三小姐清宛由于受不住工部员外郎徐砚尘的欺辱,当场自尽,据说他前几年还求娶过你姐姐,对不对?你方才往袖口里藏东西,想与对方同归于尽。”
他说得慢悠悠,却让清芷心生寒意,她晓得对方的本事,能让锦衣卫校尉留下做侍卫,必然清楚发生的一切。
正中下怀,何必再装,随即冷笑一声,“六爷果然好手段,难道你与徐阁老乃一丘之貉,尽做些丧尽天良之事。”
晏云深听她说得发狠,反而被逗乐,“我才救你,怎么落埋怨!你以为有本事杀了徐砚尘,就凭那三脚猫的功夫?无非让他受点皮肉伤,可你就别活了,纵然不为自己,也要为流放的父母兄弟着想。”
整整大半年过去,她从未听到过有关家人的消息,急急问:“你——晓得我父母兄弟的去处,他们还活着。”
“活是活,不过也吃了苦,流放在广西,女眷一部分入教坊司,一部分充军做苦役,你母亲也在其中。”
塞外苦寒,千山暮雪,父母已是年近六十了,清芷浑身一软,终于俯身榻上,放声大哭。
晏云深松开帷幔,好将人拢在帐中,幽幽哭声隔着水音,直飞向外,他也不拦,索性让她哭个痛快,但没想到对方如泄洪的江水,简直水做的骨,泪做的人,比桃叶渡还汹涌澎湃。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不见有停的意思,只好又掏帕子,“再这样哭下去,船要淹了,既有为父报仇的决心,不如先把自家事查明白,这会儿死了岂不可惜。”
清芷哭得口舌发干,伸手接过,胡乱抹了抹。
“我查!我有什么本事,连罪名都不清楚,自己也被卖了,今日不知明日事,人如蝼蚁,命若浮萍,还不如——早早走了干净!”越说越伤心,把近日的委屈都化作泪水,簌簌而下,“本来好好的,三姐姐过些日子便要出嫁,如今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哭得覆水难收,晏云深听的心烦意乱,安祭酒的小女儿,今年不过十六岁吧,姐姐也就十七八的样子,确实太小了。
可她撕心裂肺得伤感,对整件事也不会有半点用处。
晏云深叹口气,“说的也对,只是方才为你得罪了徐公子,倒是挺冤,你临寻死前总要谢我一谢吧。”
清芷啜泣道:“多谢,多谢——你。”
就这样啊!语气中还带着不甘,倔强的模样怪讨人喜欢,晏云深又笑了,“眼下就有个能还人情的法子,不知你愿不愿意。”
“什么?”
“叫——两下吧。”
她怔住,忽地想到身处花船之上,烛火已灭,一时顾不得伤心,吓得直往后退。
晏云深瞧她精神了,耐心解释,“既跟了我来,外面肯定有人听着,不做得真些,到时连我也麻烦。”
“我,我不会。”她咬住嘴唇,“要叫你叫!你不是经常来喝酒。”
话音未落,一个浪头打来,直冲得船身晃动,她本就俯在榻边,整个重心不稳,险些跌落在地,却被晏云深一臂扶紧,指尖不偏不倚落到腰间痒肉上,清芷素来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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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的地方,忍不住喊出声。
待她坐稳,面颊早已绯红,这个晏侍郎,倒底是谁在夸他清风明月,人品高洁啊,还不是与杏春说的一样。
“要不你也没个终了。”晏云深假装没听到,兀自接话:“哭太多伤肺腑,再说我何时常来了,更没留过宿。”
她面皮薄,心又乱,只感到一团火从下往上烧,寻思再待下去会出事,夜深人静,酒香阵阵,笑声无意飘来,全是郎情妾意,男欢女爱。
欲再起身,脚底竟发软,扑通又倒回去,正跌在晏云深怀中。
自己素来体质好,从小到大没闹过不舒服,今夜为何颠三倒四,慌张去扶,又不偏不倚摸到对方腰下,不是好地方,吓得打寒颤。
晏云深无奈,瞧她模样,真像被自己欺负了般,摸黑将坑几上的灯点燃,回头望,心里一惊。
美人云鬓已斜,娇眸点点,一边扯着衣衫,喃喃道:“怎么——这样热!”
转瞬前襟敞开,露出粉嫩肩膀,玉腰隐隐若现,为不使她把自己扒个精光,晏云深伸手拦,却被对方顺势扶住臂膀,攀上肩头。
“还是你——身上凉快。”
方才还清醒,瞬间就糊涂,再不能是别的,肯定被下药,风月地为图玩个痛快,服用媚药已不是新鲜事,只是清芷没经过,在与徐砚尘拉扯时,让对方做了手脚。
晏云深拉开锦被,将她整个裹住,看这丫头在里面卷来卷去,眼巴巴瞧自己,“六爷,你熏得什么香啊?”
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轻声回:“青麟髓。”
“名字好听,也好闻。”腾地又跃起来,环住他脖颈,“六爷,我好像以前也闻见过,在何处呐——想不起来了,也许梦里吧。”
她痴痴笑着,今日特意画的碎妆,满颊云母花纹,像枝上开出的花,活脱脱幻化出句唐诗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娇滴滴,妖艳艳,是个人也受不住,晏云深没打算考验自己,起身唤侍卫,寻药。
锦衣卫的人办事快,一会儿药便煎好,褐色汤汁盛在青玉碗中,小心奉上,侍卫进来时连头也不敢抬,生怕窥见春光,小命交代,只听清芷喊苦,死活不碰。
晏云深哄不住,又让端来一碟蜜饯,好说歹说才灌下去。
喝下药,果然安静许多,手却仍紧紧抓住晏云深的衣袖,不让他动。
“六爷,我骗你的!”
“你骗我什么。”晏云深将她的头摆正,好整以暇地问:“说的话太多,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清芷满脸认真,“我说我恩客多,是骗你的,你看我都不会乱叫。”
晏云深好悬没笑出声,“知道了。”
“你笑什么!”她来了气,眼底泛红,从被子里挣扎往外爬,“看不起我,对不对,要不是我家没了,姐姐没了,你以为我愿意做任人采撷的野花!”
晏云深晓得对方还未清醒,只想让她老实躺着,小丫头劲却大,皮肤又滑,一条鱼似地往船板窜,他只得把她圈起来,用外衣罩住。
清芷咬牙低喊,“都怨你,怨你们这帮衣冠禽兽,黑心的官,杀人不眨眼,一个家说抄就抄,一条条活生生的命啊!”
她碰上他的胸膛,听着里面强有力的心跳,颤抖如惊兔,“六爷,六爷,我姐姐死得好冤啊,我要报仇,报仇,为她讨回公道,把那些坏人全杀光!下狱!”
晏云深说好,一臂将人搂住,低垂下潋滟的眸子,“你好好活着,仇就能报。”
他捡起滚落在地的玉凤簪,别上她蓬松发髻,胸口传来一阵隐痛,那是她哭喊着拍打的地方。
等清芷再度睁开眼,天光已大亮。
耳边水鸟鸣叫,春光打在帘幕,她翻个身,全然不记得昨夜事,猛地想起使劲往一个人怀里钻,暗叫坏了!忙揭开被子,果然衣衫零落。
心轰轰然塌下半边,难道破了身,仇还没报,先把自己搭上,她竟是个傻子!
10. 无处不飞花
清芷慌忙寻衣服,趁四下无人,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
恍惚中意识到被下药,媚药,据说无解,除非行苟且之事,仿若晴天霹雳,竟是晏家六爷!脚底触在船板上,站都站不稳。
听船外春波涌动,又恨又气,天下再没有比她更可笑之人。
抬头却看晏云深提着鸡翅木食盒,一边挑开帘子,“醒了,刚好吃东西。”
一碟蓬蓬鼓白面蒸饼,一盅木樨莲子汤,并两盏蜜饯金橙子泡茶,满屋飘香,可她如今哪有心情吃饭,连正眼都不敢瞧。
目光落到一对红枕上,偏偏绣的又是鸳鸯,赶紧移开视线,对着重重帷幔道:“我不饿,大爷容我去吧。”
晏云深坐在桌边,“别急,还有话。”
他还有话,能有什么话,千万别提昨夜,清芷心里七上八下,端起金橙子泡茶,抿几口,清甜润喉也咽不下去,都怪那个徐砚尘,太可恨!
晏云深瞧她,眼含春水。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浑身不自在,忽地想依对方人品,兴许昨夜没发生任何事,自己运气好,毒便散了,朝堂大员总不至于趁人之危。
而且身上并无异样,不似出嫁前母亲叮嘱得可怕,心内豁然开朗,正要出口气,余光见晏云深捂了下胸口,脸色不佳,又开始闹腾,晏六爷看着身体挺弱啊,那昨夜——似乎也合理。
这一寻思,心情再度跌入谷底,想开口问,又臊得很!眼见快成为无头官司,却听晏云深闲闲道:“昨夜的事一出,后面会有麻烦,不如跟我走。”
清芷以为自己幻听,“什么!”
“赎身,与我回家。”
回家——晏家,这人肯定疯了!
“六爷酒还未醒吧,莫非忘记我是谁,而且安家的事,你就不怕受连累。”
她倒是坦荡,晏云深笑了笑,“我当然有把握,不用顾虑太多,到晏家与咱们都有好处,一来可保你平安,二来省去我许多麻烦,徐砚尘不好再来找,我也有需要你的地方。”
他需要她!清芷更糊涂,晏云深耐心解释,“我新任户部侍郎,许多旧账都不明朗,如今圣上欲改稻为桑,其中又出来不少事项,终归要入户部的账,我是明着休憩,实则看这件事办得如何,公务繁忙,抽不开身查另一件要紧事,便是二十几年前户部尚书顾大学士的案子,你父亲当年状告顾言笙贪赃枉法,使得顾家被抄,如今有人认下这笔账,证明乃诬告,徐阁老才禀明圣上,安家因而获罪。”
“不可能!我父亲素来为人清明,绝不会做此等龌龊事。”
“安祭酒已经认了罪——”晏云深抬起眼,目光凌冽,声音却温柔:“不过我也认为此案蹊跷,想弄个水落石出,当初顾家获罪,圣上念在顾大学士乃前朝重臣,只贬官到青县,不成想那年县上闹盗匪,烧杀掳掠,一把火烧了顾家,又发现他在后院私藏军火,才被满门抄斩。”
清芷听得脸色煞白,猜到这件案子不简单,“可——和去晏家有何关系!”
“当时的县丞经手办完此案后,忽然平步青云,当上应天府丞,你猜是谁?”
“晏,大老爷——”
晏云深赞她聪明,“要替安家翻案,必先查清顾家的事,牵扯众多,顾家,安家,晏家恐怕都在其中,再把话说得明白些,我也不只是为这件案子本身,那场大火中,我最重要的亲人——疯了。”
疯了的亲人,她依稀记得,乃晏三姑奶奶。
他把她弄进家,打探消息,正是由于本人不好出面。
清芷在心里暗自盘算,若答应,对自己并无坏处,但将来一旦查出晏家有问题,晏云深可也是晏家人啊!
思前想后,话还要提前说清楚,“六爷缘何不顾自家人,我——不懂。”
“你不用知道太多,只需做就好。”
晏云深压下眸子,如乌云密布的天空,风雨欲来,“一个人顾虑太多,成不了事,除非你不想弄清自家案子。”
清芷被那双眸子看得害怕,深吸口气,“六爷,如今不比往日,奴身不由已,干娘早将我献给锦衣卫,也不好惹。”
看她紧张得额头冒汗,晏云深又恢复云淡风轻,“多谢你为我想,咱们一年为约,之后无论事情有何进展,都可一别两欢,你的家人纵然不能翻案,我也会暗自照顾,在我身边时,我也不会越界。”
他倒想啊,自己还能再被下药,清芷听得咬牙,“我没那么傻!总被人欺负。”
晏云深怔住,看她粉颈通白,突然明白有误会,想解释,却被羞愤的清芷堵住话。
“六爷想好,晏家上下不少人见过我,到时闹出来,不只我完了,你也活不成。”
晏云深哦了声,满不在乎,信手端起燃尽半边的红烛,“转过来瞧瞧。”
又不知干什么,清芷撑住脸,一副奈我若何的表情。
只见对方手点红蜡,轻轻触她眼尾,一颗红痣跃然而生,他又拿镜子来,“这不就和过去不一样了。”
清芷快气笑,“六爷纵横官场,竟连小儿科的把戏都信,你给我点个痣就有底气了,能说不是安家小姐。”
晏云深瞧镜里的美人如花似玉,却在撅嘴闹脾气,眸子里的笑意更浓。
“你的底气可不是痣,是我。”
他是操盘者,她便是他手中的棋,他若是虎,她只能做他的伥,清芷不敢有任何奢想,晓得面前是张摸不透的网,但没得选择。
柳眉蹙起,内心挣扎一览无余。
晏云深也不催,转身继续吃金橙子茶。
身陷囹圄,还能保留理智,权衡利弊,反倒让他另眼相看。
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吧,他又开始琢磨她的年纪,小着呐。
半晌,清芷才直起身,一脸肃然,“六爷方才说要结约,最好白纸黑字写清楚,免得日后生事,我一定保管好。”
看来对他不放心,晏云深颔首,“好。”
五月的金陵,草场莺飞,花团锦簇。
茶楼客栈,市井巷口,尽是人声鼎沸。
人多的地方消息便灵通,除圣上颁旨改稻为桑外,闹得沸沸扬扬的便是户部侍郎晏云深纳妾。
新到任的年轻俊才官还没做稳,就想拥美色入怀,何况晏家自诩门风清明,家中各位老爷从无纳妾之事,如今却要开先例。
“听说是桃叶渡口的船妓!”一个满脸落腮胡的掮客笑道:“还以为什么人家,竟能迷住户部侍郎,早知我也该去那船上荡荡,与侍郎做回同道中人。”
言语放肆,引来周围一阵低低嗤笑,坐在楼梯间的赵成玉拍桌而起,“谁给你的胆子,敢私下议论官员家事!”
茶杯翻滚,褐色热汤洒了满地,伙计忙来伺候,小声道:“各位大人,各位爷,原是来寻开心,生什么气。”
众人窃窃私语,那络腮胡却不甘示弱,“赵大人急什么,我说的又不是你,只要做,何必怕人讲,若真是船妓,你可别忘了,咱们明文隶法规定,官员不许去风月场,到时谁有事还说不准呐!”
赵成玉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一拳过去,被柳芸瑞拉住,冷笑道:“你既有证据,便去告,告不下来就是诽谤,我先捉了你再说。”
对面一时被唬住,他无非呈口舌之快,并不清楚那位妾室的来历,即便真船妓,历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哪个官员后院不养上几个,还能为此拽下户部侍郎。
好汉不吃眼前亏,满脸讪笑,“两位大人别动怒,我与户部侍郎无仇无怨,何必作孽。”
赵成玉看他突然卑微屈膝的样子,愈发厌弃,一甩袖子径直离开,柳芸瑞付完账,赶紧跟上,“赵兄,还是火爆脾气啊!”
“不是脾气。”赵成玉理着袖口,天太热,浑身是汗,一边急急掏扇子,“你说说这个老六,到底要干什么,如今晏家属他官最大,大家都急赤白眼着着,要娶妓女,我看他不想干了。”
柳芸瑞摇着洒金扇,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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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扇风,笑道:“晏老六绝非简单人物,历来心思深,咱们瞧着就行了,不管娶谁都挡不住他的青云路,有句话叫做水至清则无鱼,浑身上下没一点错,如何在场上混。”
赵成玉听得直犯傻,官路简直七拐八扭再加十八弯,一辈子难懂。
外面闹得欢,家里更不太平,晏云深此时正在老太太屋内,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瞧对面母亲的脸色难看。
老太太也吃茶,素来最喜欢的四明十八雷含在嘴里却没了味,还有一片茶叶粘在舌尖,十分不爽快,冷冷质问,“早跟你说过冲几次才出色,必然偷懒,应付一下让我喝。”
茶是沏过好几番的,但丫鬟明白老太太气不顺,连忙回:“奴疏忽了,现在就去重新弄,六爷也别喝了。”
晏云深抿唇,“我尝着倒好,不用麻烦。”
竹羽脸一红,捧茶盅出门,寻思晏家上下,若论模样性情,还是六爷最好,本想着对方枕边人一定是位千金万金小姐,没料到——她也愤愤不平起来,一个烟花女子竟如此好运。
“柏君,终身大事不能马虎呀。”
老太太也深感不值,叹着气,就差拿帕子抹泪,“你虽是我养的,总觉得不亲,这样大的事,自己就下决定。”
晏家这一辈按照梅,兰,竹,菊,松,柏起字,由于中间有个三小姐,独唤丹华,晏云深最小,便叫做柏君。
平素老太太很少喊,反而愿意叫老五,老六,忽地出口,可见着急,晏云深乖巧得很,“孩儿怎能与母亲疏远,老太太早告诉我要往屋里放人,再说只纳妾,不必搞得兴师动众。”
“你还知道纳妾啊,咱们家从没开过先例,再说那女子出身不好,我看你是官当得烦了,准备回家种地。”
晏老太太提起一个官字,心如刀绞,她家祖上也曾辉煌,与王族沾亲带故,一场政变后失了势,才嫁给官职不高的晏老爷。
偏偏丈夫一心问道,早早出家,幸好老二不错,进入北城兵马司,谁能料到一场战乱却没了,老大之前只是个县丞,在任上办个大案才升至应天府,总算兴旺起来。
但老太太心里没底,她享过荣华富贵,对官场上的门路也清楚,老大的官来得不明不白,根基又浅,不是长久之计,因此才让后面兄弟都考科举,走仕途,进士倒是中不少,往上走的只有云深一个,十六岁的探花郎,二十六的户部侍郎,扳扳指头,天下也没几个呀!
老太太心里得意,如今孙子书允也大了,虽然殿试没进三甲,也算有成绩,再让云深帮衬一把,指不定还能前程似锦。
如意算盘打得响,对方居然要娶一个船妓,若耽误仕途,做母亲的可不能做壁上观。
晏云深当然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不等老太太发难,直接道:“儿子也知此事不妥,但必做不可,实话告诉母亲,她虽落魄,却是清清白白,本也是好人家女儿,母亲可还记得几年前北边发水灾,儿子跟去查看,差点被流民抓住,就是这家人将我救下,事后派人去寻,才知整个村都让水淹了,我当时曾向她父亲许诺,无论发生何事,定要倾囊相助,如今全家只剩个女儿,怎可留她在烟花地受罪。”
原来如此,老太太点头,“人家救过你的命,理应帮衬,那咱们就把她赎过来,在家好生养着,何必纳妾。”
“母亲想的太简单。”晏云深瞧老太太松了口,又接着说:“她在外边被不少人见过,放在家里也麻烦,何况儿子与她有缘,情投意合。”
眼见老太太仍想阻扰,晏云深一鼓作气,“老太太担心她的出身,好办,我叫人放消息出去,说是恩人女儿,至于船上那些事,找人封口也容易,只是我要做家里第一个纳妾之人,还要老太太多担待,实在不行,若能明媒正娶,儿子求之不得。”
最后一句话可谓是杀手锏,听得晏老太太浑身打激灵,堂堂三品大员娶来路不明的女子为妻,成何体统,心里直叹气,刚送走一个罪臣女儿,又来一个,简直没完没了。
11. 桃叶春渡
晏老太太面色凝重,窗外残阳如血,映出她的脸也是一半萧瑟一半红,只得干笑,“这孩子又胡说,咱们家虽没先例,如今也算不得大事,既然决定,就选个日子接进来,我们自然不会亏待她。”
晏云深顺水推舟,“好,依母亲说的办。”
老太太深吸口气,瞧瞧,倒成她的主意了。
清芷是在第二日接到的信,彼时月色朦胧,正欲登船待客,抬眼见杏春笑吟吟从舱里蹦出来,“好妹妹,不知修得什么福,竟与户部侍郎对上眼。”
一臂拽过月琴,“可别进去弹了,不把里面的人吓死,他们哪敢受用。”
瞧对方不似玩笑,看来晏云深那边已办妥,闻娘与锦衣卫自不必操心,她挤出个笑容,“照你说的,咱们这样又能如何,有个归宿也不错。”
杏春一百二十分同意,唤英葵到街上买酒菜,今晚要与清芷不醉不休。
情不自禁拿帕子抹泪,“唉,好不容易有个姐妹,没处三五天又要散,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你别笑话,我心里不好受,可也不是存心拉着你,能走就走吧,这里是什么地方!简直不像人待的。”
清芷心里五味杂陈,此去晏家还不知如何,若不是无路可走,也不会冒险。
“不是还有小哲,你这样机灵,以后定能遇到良人,早日离开。”
杏春叹气不迭,“谈何容易,不过我也不是自苦之人,妹妹以后若打听我过得不好,千万搭把手,也不妨咱们姐妹一场。”
“放心,我不会忘记你。”
清芷真心实意允诺,倒杯酒,一饮而尽。
说罢起身,在木柜里取出包东西,里面是她之前戴的首饰,还有待客得的赏钱,分三份出来,两份推到杏春跟前。
杏春一脸茫然,只见清芷噗通跪下,“好姐姐,我如今再没有可信之人,嫁入晏家,听着虽好,却不知倒底如何,这些钱一份留给你,多谢姐姐素日里照顾,剩下的——若将来能遇到安家人,不管主子也好,奴仆也罢,施舍些,总归放条生路。
杏春急急来扶,“咱们姐妹理应帮衬,何苦给钱啊!即不知前途如何,身上更需要银子。”
清芷执意不肯,反手拽她手臂,“姐姐若不收,我就不起来,还有件要紧东西,需要姐姐保存。”一边从袖口掏出张纸,小心打开,“这是晏家五爷写的,答应一年之后若无所出,便放我出来,他位高权重,想来不会骗人,但世事难料,也要以防万一,请姐姐替我收着。”
去的人风雨飘摇,留的人孤单凄凉,一旦踏入风月场,再无康庄大道可言。
四目相对,哭做一团。
小哲跑进屋,看着满桌佳肴无人碰,却在那里哭天抹泪,捡起块油煎肉放嘴里,稚声稚气,“娘,干什么呀?有酒有肉还哭,没听那些读书人老念叨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
两人方才止住,事已至此,伤心何用,还不如一个孩子明理。
待到出嫁当天,一直晴朗的天空却乌云骤起,下起连绵不断的雨。
清芷由杏春打扮一番,待到黄昏时,晏家来了顶轿子,将她接入府中。
上次来时,凤冠霞披,敲锣打鼓,顶着晴朗秋阳,一路桂花飘荡,好不热闹,没想到还有再来的时候。
风光却大不相同。
可她的心出奇得平静,毫无波澜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大概是半年来经历太多,潮起潮落,已不晓得害怕与紧张为何物。
晏云深敢明目张胆领她进家,可见其势力颇深,靠上他,纵然临时坐在一条船上,对自家案子也有益。
安家,顾家,晏家全纠缠在一处,索性顺藤摸瓜,弄个水落石出。
她实在没什么可让人家骗的,也不甚担忧。
一年时光而已,若不行,至少还能有个自由身。
胡思乱想,穿堂过巷,很快来到晏府。
悄摸生息从角门送至房中。
屋里原有两个丫鬟伺候,迎她进去,又默默退下,清芷不想兀自坐在榻上等,总会不由自主想起上次,索性到处晃悠。
屋子宽敞,一扇碧纱橱半开半掩,往外瞧,西侧间摆着八仙桌,上面落满红艳艳樱桃,粉桃子并一碟玫瑰饼,抬眼望,多宝阁格内皆是奇石古玩,中间悬扇镜门,头上插艾草菖蒲,满屋荡起一股子药草香。
她饥肠辘辘,捡起玫瑰饼放嘴里,听烛火噼里啪啦响,夜渐渐深了,月光打在绿纱窗上,落下院子里玫瑰与金腾花的影子,荡来荡去。
抿口茶,穿过东侧间,内书房墙上挂满琳琅满目的小玩意,花鸟鱼虫,一个个雕刻得栩栩如生,让她想起父亲的书房,总有许多趣味横生的物件。
忽听外面丫鬟喊,“六爷回来了。”
心里一惊,转身往回跑,捡起红绸,胡乱朝头上盖,坐在榻边惊魂未定。
寻思自己是不是太夸张,显得多重视似地,就在方才还摸不准他今夜会不会来,不如就干站着,喊声六爷多自然。
现在倒让人为难,万一对方没揭盖头的意思,本来不过一场交易,一场戏,只剩俩人的时候,何必还唱。
寻思到这层,又伸手去拽,也是运气不好,偏偏被头上的珠钗勾住,无论如何都弄不开,等到晏云深迈腿进碧纱橱,正看见她一半红绸盖脸上,一半撺手中,急慌慌地扯。
“还是我来吧,新娘子自己揭盖头,不吉利。”
听出来含着笑,心情不错。
清芷气急败坏,索性让那红绸挂着不管,站起来道:“我算什么新娘子,一个盖头都能作对,赶紧找把剪子来,剪掉得了。”
晏云深不理,缓步而来,他的身材高大,遮住背后红烛的光,在她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清芷往后退,被对方一臂拽回来,“别动,扯着头发不疼吗?”
一边伸手扭两下,那盖头便乖乖掉落,清芷摸着头顶,撅起嘴,“你挺在行嘛。”
“又不是难事,放心,发髻没乱,依旧漂亮。”
说着坐到桌边,悠闲自得喝茶,倒让清芷红了脸。
她还时不时想起那夜,越不晓得细节,越琢磨得耳红心燥,虽然对方与自己绝无情意可言,官做到这个地步,没娶妻纳妾,丫鬟总也收过,一夜春情哪能拴住心,何况她也不是非贴上去的人。
可忍不住担忧,毕竟成了亲,真真假假,男女之间最难缠。
因而对只言片语尤为留意,端着气性又坐回榻上,垂眸无语。
晏云深不晓得她在那里百转千回,把带来的食盒放在炕几,招手道:“过来。”
看清芷一径低头,扫了眼八仙桌上的糕点与半杯茶,“哦,我说呐,原来早填饱肚子,也不顾着我。”
一丝甜香飘到鼻尖,清芷闻得出来,是自小喜欢吃的赤豆粽,肚里馋虫闹腾,但抹不开脸过去,咬牙回:“六爷饿了,六爷就快吃,何必叫我,我又不是饿死鬼投胎的。”
晏云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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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让,自己夹一块放嘴里,他素来不喜甜,今日是别人眼巴巴来送贺礼,金银珠宝无意收,唯独瞧粽子莹白可爱,上面写着苏州产,记起安祭酒祖籍在此处,所以才带回家。
吃了半个,又将一对镂金景泰蓝杯倒满酒,端着道:“别靠着睡了,有风,先来喝合卺酒。”
清芷莫名其妙,“六爷,你见过谁家纳妾喝合卺酒,这里又没人,少做样子吧!再说我又不是没喝过,顶难喝。”
满脸闹脾气,他晓得她心里委屈。
“我没喝过啊。”晏云深不紧不慢道,手上一直端着杯子,“只当求个吉利,愿咱们以后顺风顺水。”
清芷推不掉,不情不愿抿两口,一股辛辣在舌尖散开,“怎么不是雄黄!”
“合卺酒哪会用雄黄。”晏云深一饮而尽,乌浓眸子泛起光,“我怕你喝酒现形,再把我吓死。”
清芷好气又想笑,寻思对面一定醉了,就算自己是条蛇,也逃不脱这方寸之间。
她口舌燥热,又开始担心酒里有问题,不是没听过侯门望族纳妾,添媚药助兴的。
如今喝口水都顾虑,怎比得以前在家中父母宠爱,兄妹和睦,坐在一处听曲吃酒,其乐融融。
晏云深探头瞧她,大概猜得出来,从袖口掏出个螺钿首饰盒,“本来不想给你,不过——还是看看吧。”
清芷疑惑,信手打开,心腾然揪起,里面放着一枚玉凤簪,与自己头上的一模一样,不正是三姐姐的东西,哆哆嗦嗦放烛火下瞧,但见金簪上有道裂纹,应是折断后被人修补过,眼眶一热,却再没有泪水。
她近日哭得太多,已经流尽了。
紧紧攥着簪子,勒出一道道血痕。
晏云深不得不伸手抓她腕子,顺势向前,他的手掌宽大温厚,与她交叠在一处,指尖强势地推开她的手指,将簪子渡回掌心。
不等清芷反应过来,回头唤丫鬟取山羊血拌的黎洞丸,放到火上融好了,拿来敷她的手。
他耐心地揉着膏药,抚摸过她手指弹琵琶落下的茧,侯门小姐素来娇贵,压根不会生出这种东西。
不觉蹙眉。
“六爷,别——”清芷方缓过神,使劲往回拽,“我自己来。”
“你比我小很多,不必凡事都忍着,想哭就哭,想怒就怒,我还能容不下吗。”他好像在生气,毫无理由地气,看不得她伏低做小,“只要外面留心就好。”
“六爷,我懂的,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她挺着胸/脯子,满脸肃然,全然一副三堂会审的模样。
晏云深忽地又笑了,眸光柔和,忍不住引逗,“那你说说,你是谁。”
“我是六爷买来的人,要替六爷做事。”顿了顿,咬唇道:“也是为自己。”
“不对。”
清芷压低声音,“那——为三姑奶奶。”
“不对。”晏云深又摇头。
她凝神思考,全然忘记自己的手还在他那里,半晌丧气回:“我不知道了。”
“新娘子啊。”晏云深涂好膏药,用帕子擦净残余,“刚嫁进来的新夫人。”
两根红烛燃得紧,烘楼照壁全落在他身上,清芷才发现对方身穿绯色三品官服,补子上的孔雀粼粼生辉。
这样正式,她弄不明白啊,六爷的戏可真足!
恍惚间唇上发软,一块赤豆糕含在嘴里。
晏云深放下筷子,笑问:“甜吗——”
12. 桃叶春渡
描金合欢床里的红帐子层层叠叠,两边锦带银钩,坠吊香球。
榻边点着盏灯,烛火透过纱帐子,满眼金红光,映着里面的人翻来覆去,柔软身体好似一条水波粼粼的鱼。
手敷上黎洞丸,热乎乎地散着,清芷睁双大眼睛,用另只手学晏云深的样子揉了揉,力度不对,一不小心,哎呀叫出声。
赶紧捂嘴,起身往外瞧,害怕惊醒睡在碧纱橱外的人,寻思晏云深如何按得就舒服,自己偏不行。
本来是她要睡出去的,或者屋里打地铺,但对方不让,又笑了起来,乌浓眸子被烛火照着,倒映出温暖流光,瞧的人心也像被点燃。
清芷不敢看过去,一不留神,他已从喜榻上拿起被褥,一边往外走,“安心睡。”
她根本来不及拦,他已经不见影。
烛火炸个响,不知哪只小虫子飞蛾扑火,清芷叹口气,只怕自己明日见了人,比那只虫子还凄惨。
后半夜起风,吹得满院子树木花藤呼啦啦不停,闭上眼,耳边飘起三姐姐的声音,“萧萧竹,漠漠苔,袅袅春,渺渺月,入梦来①。”
姐姐习惯哄自己睡觉,总是如此,也不知今夜能不能做个好梦,等着她来啊。
昏沉沉睡去,睁眼时天光已亮,帷幔打开,朦胧中看见晏云深坐在床围廊的春凳上。
顿时清醒,习惯性先看衣服,严丝密合,方装作不紧不慢理头发,“哦,是不是起晚了,今日要去请安吧?”
“可以再躺一会儿,我来得早。”
晏云深一边理袖口,起身去桌上倒茶喝,那是昨夜已经放冷的茶,他抿了口又撩回去。
“早点来,免得丫鬟看见,贫嘴多舌,不好弄。”
一语未了,果然听外面有人敲门,晏云深吩咐进来,便有两个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小丫头,捧水盆衣物到跟前服侍。
他从一个冗长脸的丫鬟手中接过茶色织金蟒花纱单袍,让对方出去。
屋里只剩下个小圆脸,长着双顾盼神飞眼睛的小丫头,端银盆来给清芷洗脸,晏云深道:“采芙以后跟着你,且对她放心。”
清芷明白是自己人的意思,看对面丫头生得机灵,心里也喜欢,在这座幽深大院,将来不知如何,等晏云深回京,还不是要留她自己应付,身边多个说话的人也好啊。
顺手想赏,才发现身上只剩一点银子,没任何像样的物件,正在做难之时,只见晏云深递来个碧玉镯,“新姨娘给的,收着吧。”
采芙不敢接,清芷做顺水人情,拉她的手往上套,“也不是好东西,尽管带着,以后咱们好好相处。”
小丫头又怯怯地看了眼晏云深,对方已出去换衣服,方点头,殷勤地帮清芷梳发,小嘴叽叽喳喳,倒有点影莺的样子。
“姨娘生得美,头发乌黑发亮,怎样打扮都好看,让我们省事了。”捡出条鹅黄素纱袍,领间袖口滚着水波纹,捧着道:“老太太不喜欢女孩家穿得太艳,姨娘看看。”
清芷附和着好,“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六爷又是个男人,以后家里的事还需你多提点,不知你在晏家做了多少年。”
采芙抿唇笑,一边帮她别簪子一边接话:“回姨娘,我待的时间可长了,从小养在晏家,不知父母是谁,反正打记事就跟着一帮丫鬟混,几年前做错事,打翻老太太喜欢的玉瓶,老太太发火,说是娘家带来的,天下独一份,要打发我嫁人,还是六爷跟前说情,便待在六爷房里了。”
清芷若有所思,“哦,原来你是六爷房里的人。”
小丫鬟立刻反应过来,“哎呀,姨娘别误会,我只在六爷房里打扫,看屋子,姨娘可别乱想呀!”怕清芷不信,扑通跪下,信誓旦旦,“六爷人品矜贵,从不收人,一直都清风明月,半点没花花心思。”
清风明月都扯出来了,清芷不由的想笑,伸手拉她起来,“行了,有什么关系,他收不收你,咱们都要做好姐妹啊。”
采芙的脸越发红了,“姨娘不知道,晏家的规矩多,要是传出去,我可没法活了。”
晏家一直以门风清明自誉,若放到以前,清芷相信,但时过境迁,连书允都能外面找歌妓,何况别人,家里养着那么多大爷,不纳妾就罢了,丫鬟都不收,只怕做样子。
小丫头还在解释,“这么大的家业,几位老爷都没分出去,按理应有不少人伺候,可左右贴心的也没几个,老太太房里只有庆娘与竹羽姐姐,大太太带着梓娘与千语,二太太随身是婉娘,还是娘家跟来的,三太太身边有成绮姐姐,四老爷,五老爷都没娶亲,单说六爷吧,平素里都是小厮跟前应承,很少叫丫鬟,我都难得见。”
“那三姑奶奶呐!”
清芷笑嘻嘻问,指尖点玫瑰膏往脸颊抹,“三姑奶奶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身边肯定要多放几个丫鬟。”
提到三姑奶奶,采芙立马脸色变了,连声音都压低几分,“姨娘如何晓得三姑奶奶,别怪奴没提醒,三姑奶奶这几个字在家里万万不能出口,还有她住的翠萝寒,也不能提。”
说着又止不住叹气,到底年纪小没城府,不让别人提,自己反而打开话匣子,“奴记得三姑奶奶的模样极美,对下人又好,但不知为何疯疯癫癫的,只能被关在屋里,留个婆子看管。”
清芷对三姑奶奶毫无印象,虽说小时候常来玩,但没打过照面。
小丫头手脚麻利帮她穿戴好,又到大衣镜前照了照,晏云深推门进来,看着眼前人好似春天开出的花,娇娇嫩嫩,唇角勾起笑。
“走吧,太晚不好。”
五月的天,花树繁茂,直往碧青去,墙角落着奇石,有凌霄花攀岩而上,花瓣重叠似朝霞,走出花园,翠柏树下显出一方湖泊,鸟禽嬉戏,小船悠荡荡,一派春意盎然。
她记得那里,不久前还在湖边暗自伤心,如今想来恍如隔世,收回目光,眼底一片苍凉,仿若时空交错,又回到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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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去拜见老夫人与太太们。
“仔细脚下,昨夜有雨。”
晏云深瞧她神魂飘荡,脚踩在花/径上直摇摆,伸手让扶着,玩笑道:“不会是吓得发抖吧?”
“我有什么可怕的。”清芷飞了他一眼,“你都不怕。”
“这就对了,精神点,咱们还要过关斩将。”
语气戏谑,显然不在乎,反正拴在一起,她要被发现,他也完了,清芷也放松起来,仿佛现在就能看到老太太耷拉的眼皮睁得老大,大太太浑圆身体像个球似地飘来飘去,突觉好笑,扑哧乐了。
拉着晏云深的手臂往下坠,他低头,她抬头,眸光交汇。
她脸上笑意未散,他瞥过来一个饶有兴致的眼神,想知道何事能如此开心,清芷咬唇扭头,露出一副你管我的姿态。
走过狮子楼,穿亭过阁,清芷发现园子里许多地方与以往不一样,新添不少景致。
“你们家越发富庶了——”清芷故意揶揄,“想必都是托六爷的福,如今你是三品大员,等将来分了家,更了不得,只怕老太太,大爷舍不得你出去呢。”
晏云深也不示弱,“我上任没几天,哪能想着分家,再说我分不分家,也得夫人你说了算,想让我分,我便分。”
他存心戏弄她,还一口一个夫人,清芷气不过,“六爷想听戏,直接买小戏子放园里不就行了。”
采芙忍不住捂嘴乐,凭是天下之人,也是一物降一物,六爷素日里坐在云端上,任谁也亲近不得,竟有被挟制住的一天。
俩人一路斗嘴,很快来到老太太院外,远远瞧见廊下挂着金鸟笼,里面的鹦鹉叭叭叫唤,清芷顿住脚步,想把手从晏云深臂上收回,却被对方顺着指尖滑到手腕,又拽过去。
“一起。”他笑着说,使了劲,她挣脱不开,犹豫片刻,还是留下。
院里的婆子与丫鬟早在两边齐齐喊六爷,丫鬟挑帘,迎人进去,她感觉到有见过的婆子露出诧异神色,只是不敢言语。
越过六折青枝屏风,便是正屋,丫鬟拿蒲团放地上,晏云深笑问:“怎么只有一个,再拿个过来。”
丫鬟不知何意,犹豫下,还是应了声,又取来个蒲团,晏云深拉清芷一起跪下,不让她开口,自己道:“老太太,给你请安了。”
妾室进门,哪有老爷跟着一同敬茶的道理,一连串的举动让满屋人惊奇不已,寻思老六也太认真了,愈发不敢小瞧。
清芷一直垂眸低首,直到丫鬟把茶放手上,方略挑起下巴尖,轻轻道:“老太太喝茶。”
这一抬吓得晏老夫人三魂没了七魄,眼睛睁大又眯起,眯起又睁开,“你,你是——”
“不就是孩儿新娶的娘子。”晏云深闲闲接话,“母亲怎么忘了,想是太高兴。”
屋里人一并投来目光,都发现不对,神情大变。
清芷面不改色,心不跳,笑着回:“我姓苏,唤婉柔。”
13. 桃叶春渡
晏老太太茫茫然接过茶,却不往嘴边送,旁边的三太太快人快语,忍不住站起身,“哎哟,你不明明是安——”
话没出口,被大太太一个凌厉眼神顶回去,“三妹想喝茶,等等吧,还没轮到你。”
老太太方缓过神,寻思或是刚才眼花,再次瞧去,真真切切,明明是同个人,除了眼下有颗红痣,鼻子眼睛没有不像的地方,她虽上年纪,但脑子清楚,绝不会弄错。
不免心提到嗓子口,这个老六啊,竟如此糊涂,找什么人不好,偏是个丧门星,前后一大家子,丫鬟婆子都看着,若是传出去,都别想活。
眸光一转,对上心腹庆娘的脸,那可是个机灵人,哎呦一声,“瞧我们老太太喜欢的,都愣神,只怕新姨娘生得太美,面善啊。”
晏老太太灵犀一动,别管面前是谁,人已经抬进家,等于坐在同条船上,凭着打死也不能认!
安家被抄了,杀的杀,卖的卖,如清芷一般的小姐就算能活,也是收在教坊司,不可能跑到桃叶渡做个花娘。
何况云深早将对方来历说明,不信别人,也要信自己儿子呀,对!必需信。
权势好似迷魂药,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她得保住老六,护住他,才能有晏家的将来。
抬眼又望,眉眼艳丽,红唇娇媚,似乎又与之前那个孤芳自赏的前孙媳妇大相径庭。
俗话讲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保不准连相呐。
老太太将茶碗放下,嘴角挤出个笑,刻意提高声音,“婉柔啊,好个模样,虽是初见,竟像旧相识,可见人与人都是缘分,家在哪里,来金陵几年了?”
“奴家祖上松江,说不上来多久,总是这里飘,那里荡的。”
“家里再没人吗?”
清芷摇头,眉尖蹙起,倒也显得悲悲切切,“全让那年的大水淹死了。”
老太太叹口气,又问祖籍何处,兄弟姐妹,她娓娓道来,越讲越真。
众人只在心里犯嘀咕。
晏云深起身喝茶,瞧清芷一直跪着回话,又做出跪下的姿态,老太太连忙道:“好孩子,再跪可使不得,到这来。”
紧接着一番嘘寒问暖,屋里人皆知是给六爷面子的缘故,毕竟晏家做到正三品的人物只有晏云深。
六房又没正妻,自然不能怠慢,至于以前那个罪女孙媳妇,不过匆匆过客,老太太又明显是过了明路的姿态,谁还能去碰钉子。
轻松过关,清芷晓得乃权势两个字法力无边。
适逢端阳节,各房礼物早早分派,清芷吃穿用度皆与太太们一样,全然不是妾室的待遇,连小丫头采芙点着物件都惊奇,直拿起个小荷包笑:“这个绣得有趣,像只蝉。”
又捧着薄如纱的夏衣,一并艾草香包与芙蓉罩,一大堆在手中晃荡,“如今天气热,不如现在就把罩子用上,爽快多了。”
清芷点头,听外面有人敲门,原是晏云深身边的小厮满春儿,递过来个摆着五彩香囊的托盘,“六爷让姨娘瞧瞧,针线房才送来,不喜欢咱们再买。”
清芷顺手赏两件给采芙,摇着团扇回:“我平素里不爱带,留下一个便好,其余的赏给外面的丫头婆子吧,好过节。”
采芙在一边附和,“也是呐,咱们家这种东西也太多了,没得稀奇,我前日听老太太屋里的庆娘说京城的赏赐到了,还有玛瑙枕。”
瞧小丫头眉飞色舞,到底年纪小,喜欢漂亮东西,“到时要有咱们屋里的,你见着喜欢,尽管拿去。”
新姨娘不只好看,待人还亲,采芙越发心热,倒解暑的沉香水来,低声道:“姨娘,别怪奴多嘴,端午可是老太太生辰,往年要去道观打醮,回来摆台子听戏,三五日的宴席少不了,不过都与咱们都不相干,唯独一件,贺礼怎么办?”
清芷正为此心烦,不知该重该轻,如何才能送到心坎,只得反问:“你说呐。”
“往年各房送的礼都不贵,老太太收的荷包最多,一来自家绣的显心意,二来为端午应个景,也送荷包吧。”
“绣荷包倒不难,只是我哪有这个手艺。”
清芷无奈,恨自己当时没好好学女红,全顾着爬高上低玩。
采芙笑她心诚,“姨娘不用急,虽说各房自己绣,哪家又是自己一针一线呐,以前大太太房里的梓娘绣功好,但这些年上了岁数,也不行了,倒是三太太屋里的春梅姐姐手巧——”
忽地噎住声,眼神不觉蒙上一丝忧愁,竟要落泪似的,“可惜春梅姐姐命不好,前年没了,所以三太太也没得长脸。”
清芷捡桌上的蜜柑塞她嘴里,一边拉着坐,“好丫头,绣个荷包而已,还勾出你的伤心事,绣得好不好,总是一份心意,难道老太太还会介意不成!怎么你们家的荷包不像送礼,倒是赛龙舟拔头筹似的,莫非得了最好,粽子分的多?”
采芙扑哧一下乐了,“姨娘真会说笑,话原不是这样讲,本来一家人不该分个高低上下,但近年各房暗地里斗得厉害,哪怕小事也不敢疏忽。”
大族人家没分户,妯娌之间争强好胜也常见,清芷并未放在心上,“左右谁也莫不过大太太的强,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好像小孩子过家。”
采芙点头,又讳莫如深地摇头,附耳过来,“姨娘待我好,我也当姨娘如亲人,六老爷交代过,府里大小事务一应全要给姨娘说清楚,平时也常提醒,我越性讲句话,本来姨娘说的没错,大老爷是府丞,大太太管家,天经地义,老太太只在边上帮衬,但这些年大太太总出错,也有对不上账的时候,惹老太太生气,便生出要把管家权交出去的心思,姨娘想想,这不等于扔条虫子,引来满院的鸟嘛,二太太心痴意软,成不了事,四爷与五爷也没成亲,三太太才是最机灵的。”
晏家三太太本就在家里几房媳妇出身最好,乃御史之女,虽是庶出,上面只有两个哥哥,一个才当上监察御史,并不比晏云深官低,一个乃太子詹事,可谓门丁兴旺。
大太太不过是晏老爷在做县丞时的通判之女,家里没几口人,若不是晏家当时实力不济,才不会联姻。
老太太出身高贵,据说曾与宗室连亲,因此对大太太并不十分喜爱,倒是钟意二太太与三太太,可惜二老爷去得早,二太太成日里只想着教养慧哥,不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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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清芷听个大概,三房想管家,老太太也有意,但大爷近日平步青云,大房水涨船高,大太太不想撒手,成事也难。
“这与咱们无关。”清芷笑着打趣,“看你,好像自己要管账。”
采芙瞧她一副不关心的姿态,心里着急,“姨娘别太天真,既嫁到晏家,如何撇清关系,大房与三房斗,二奶奶一天到晚从中调和都不成,如今咱们进来,六房只有姨娘一个人,可要想想如今这家里谁的官最大呀?今年不同往年,为何京都赠的东西比平素多,还有一个玛瑙枕。”
玛瑙枕自然是由于晏云深当上三品大员,皇恩浩荡,清芷明白,晏云深把她弄进府,为的是打探外面打探不到的消息,如今三房大房生出嫌隙,白送来的机会,没理由不握住。
只是这些年历经沉浮,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愿把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借以试探小丫头的心,看她满心满意为自己,深感安慰。
“知道了,我会与六爷商量,多谢。”
“奴一身一心都是姨娘的啊,若姨娘不嫌弃,奴可以帮着绣荷包,就选喜鹊登枝的图样吧。”
小丫头转身出屋,兴高采烈到针线房拿绣棚,留下清芷一人,靠在窗棂上发了会儿呆。
江南的夏天,湿漉漉得潮热,廊下萱草长得却旺,顶着金橙色的花,被艳阳打得没了精神,偏偏还叫忘忧草,自己的愁还散不开呐。
白日里晏云深全见不到人,宴请的太多,十顿倒有九顿在外面吃,又少不得喝酒,总是夜深人静,她已睡下,才听见他推门。
虽是假扮的夫妻,到底还要做出个样子,只得起床穿衣,把人迎进来,俩人在碧纱橱里装模作样说句话,方才散开。
他有时吃得醉了,夜晚懒得叫人,清芷便自己温着葛根汤,坐在烛火里等。
一日又一日,难免心烦。
晏云深瞧她脸上一股恹恹之气,自是明白,便会带些零嘴回来,日子久了,好像自己养着勾人心的小东西,生出牵肠挂肚之感。
尤其瞧见那映在窗上的烛火,暖融融的,直到人心里去。
她喜欢坐在床廊的春凳上,觑眼瞧他穿丁香色绸直身,头发披着,烛火泥金了利落凛冽的侧脸,一笔勾勒的轮廓遒劲有力,倒是活脱脱的美人样。
“六爷——”清芷笑嘻嘻地叫了声,“六爷若托生个女子,求亲的人肯定特别多。”
他微醺,嘴里的葛根苦得咋舌,半阖起眼,“所以说容颜美不见得是好事,总会被人偷偷惦记。”
“有人惦记还不好,依我说人和人之间就怕惦记,好似牡丹亭,柳梦梅若不记挂杜小姐,哪里来的千古绝唱啊。”
果然还是个小丫头,满脑子画本里的事,他官场纵横,杀伐决断,绝不信这档子缠绵悱恻,但听她说得欢心,也是不易,清芷要在人前应承,需做出新娘子样,独自时便郁郁,暗自伤心,晏云深不是没见过。
“你想听戏,过几天老太太做寿,可有的听了。”
清芷嚼着松子糖,心里爽快,忽地哎呀一声,险些咬住嘴唇,“六爷,老太太过生辰,家里人都要来吧,那——书允!”
14. 桃叶春渡
晏云深没回话,眼见着脸却冷下来,想必是酒上了头,只觉一搓火冲在心口,“书允前一段与大爷在外面办事,肯定要回来,你怕见他,还是盼着——”
清芷倒糊涂了,“盼着,盼他做什么!我是担心别人都好骗,他可不成,烧成灰也认得。”
青梅竹马,感情笃厚。
晏云深一言不发,玉骨筷子般指尖敲在梅花桌面,太烦躁,动作太大,丁香直身袖口随即荡开,拂身往外走。
“六爷——”
她忽地叫他,脚步也随之顿住。
不知何时,人已来到身后,拉起他的手臂,定睛瞧手臂肌肤,方才恍惚,还以为是道血痕,仔细看,原是旧疤。
“吓死我了,人吃过酒便不小心,再摔坏了!”
晏云深怔住,那条疤,十几年前接她落下的伤,其实早不在意,但如今始作俑者就在眼前,还娇嗔地冤他不小心。
那会儿他不过十来岁,少日拏云志,杏花吹满头,可在官场泡久了,也学会明推暗就,尔虞我诈,而她也变了,变得却不多,虽是极力撑着,眸子里的烂漫依旧,胆子大到敢去行刺当朝大员,又与自己来到晏家,还有胡摸乱碰的毛病,始终未变。
“哎呀,挺深的。”清芷咬紧嘴唇,满屋烛光吻上桃花面,语气里全是关切,“什么时候伤的?还疼吗!”
“疼——”
他任由她拉着手臂,眉尖松开,又改了口风,“也不太疼。”
心情七上八落,太不像他,烛火温柔,夜极静,晏云深顿了顿,终于抽回手。
肯定喝多了,话都颠三倒四,也不知哪里又得罪人家,清芷楞神,本来还想与对方商议贺礼,看来不成了。
再过三五日便是端阳节,清芷与采芙一直窝在屋内绣荷包,阳光明媚,一天赛过一天热,小丫头洗好果子摆上,抬眼见老太太房里的竹羽笑着过来,福了福道:“各房太太都在老太太屋里,叫姨娘呐。”
清芷放下手里针线,略作打扮,与采芙一并跟去,进屋时听里面叽叽喳喳,笑声不绝于耳,不知讲的什么。
刚转过峦嶂屏风,老太太便笑着唤,“苏姨娘,快来,眼见着过节,我也分你们几样好玩东西。”
她还没应声,只听三太太牙尖齿利地接话:“老太太发善心,我们哪里见过好东西,屋子里有一说一,但凡像样的都是老太太赏的,一到逢年过节呀,我的心就跳得厉害,又要得新鲜玩意了。”
一番话说得满屋人笑,老太太满脸喜色,瞧面前丫鬟银盘里捧的绫罗绸缎,拉清芷坐下,“你新来,今年先选,别管规矩不规矩,我们家不讲究那些,只求一个和和美美,你敬我,我爱你,内里和睦,他们爷们出去才能有所作为。”
清芷特意挑了几批纱罗,三两件首饰,不算最好也不算差,笑道:“多谢老太太,各位太太,今年可让我拔尖儿了。”
老太太连忙让人包好,一并交给采芙,又对旁边的庆娘使眼色,对方出去进来,手中已捧着个流光溢彩的玛瑙枕,骄阳下熠熠生辉。
满屋人的目光都落到上面,啧啧称奇,老太太直接放到清芷手中。
“我本想选个吉利日子接你进门,知你也是好人家姑娘,世事浮沉,岂是个人能做主,我家历来明理,不像那些爬高踩低的,既进门,我便待你们都一样,这个玛瑙枕就算作贺礼吧。”
三太太眼光一挑,乖声做样,“老太太真偏心,六妹才进门就得好东西,我是知道我平时多讨人嫌了。”
话里真真假假,语气却可爱,如小孩在撒娇,老太太笑道:“快煮一碗百合蜜来,封住这丫头的嘴,她刚进门时,我给的东西难道还少!这几年上上下下若说我偏心,也都在她那里了。”
大太太一边摸着锻子,挑了个飞眼,懒得理,二太太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忙跟着笑,起来打圆场,“可不是嘛,人都说有福人偏还祈福,就是三妹妹了。”
屋子里又笑开来,其乐融融。
清芷手中捧着玛瑙枕,却是好中又好,贵中又贵的东西,等大家静下来,朝老夫人拜了拜,“多谢老太太,我年纪小,父母又不在了,如今再得了亲人,真是造化,前几日六爷说屋里太热,晚上睡不安稳,刚好给他用。”
话是要说的,母亲总归疼儿子,谁会真惦记儿媳妇。
老夫人满意,果然晏云深说的没错,读书人家出来的明事理,心里越发得意。
清芷拿东西回屋,阳光火辣辣,照的午后直犯困,她试着将玛瑙枕放到榻上,躺了躺,果然清爽,迷迷糊糊便睡着。
醒来时夜幕已临,采芙在外面摆饭,探头道:“姨娘,六爷晚上回来。”
自从那天两人闹了些似有若无的别扭,这些日子她都是一个人,连忙起来,身上的白银条纱衫儿太薄透,又披上银红比甲才出来,果然见晏云深进屋,听小丫鬟一下下报菜名。
油炸烧骨,水晶膀蹄,斟满荷花酒的小金菊杯。
“再弄两碗莲子羹,天热,不要大鱼大肉,吃了腻。”
他一边吩咐,将茶碗放下,起身过来迎她。
清芷暗忖六爷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外面看来俩人密不可分,谁知道他们隔着心呐。
屋里只留采芙伺候,晏云深才问她最近做什么,有空多到园子里逛,省得一个人烦闷。
“等我忙过这阵,咱们就出去,快过端阳节,各处有不少喜庆活动,挺有意思。”
清芷没应声,心里另有盘算,人家大费周章让自己进来是为查事,如今也有小半个月过去,连门都没摸到,再想着父母仍在受苦,无半分玩乐之心。
“我怕热,你不如带采芙。”
小丫头登时变了脸色,忙福了福,“奴去看看菜,栗子鸡也该好了。”
一溜烟跑走。
清芷不过随口说,看对方诚惶诚恐,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忍不住乐,“看把这丫头吓的。”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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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吓人,还不许跑。”晏云深加块蹄花放她碗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主仆连心才好办事,等我回京,把满春儿也留下。”
清芷还想辩白几句,忽地想他要走了,倒生出怯怯之意,虽然俩人谈不上情谊,却是坐在同条船上,有风波也好商量。
兀自低头吃饭,屋里气氛沉闷,等到采芙端上莲子羹,晏云深才问:“对了,今日可有给我的话,或是得到好东西。”
清芷立刻想到那个玛瑙枕,真了不得,连在老太太屋里的话都清楚,如今问自己来要啊,方才还说主仆连心,采芙大小事全给对方交底,自己反被监视一样。
将莲子羹放下,转身去拿琉璃枕,塞晏云深怀里,“给你用的,我这种人本来也不配。”
其实她气得没缘由,采芙原就是晏云深的丫头,人家向着自己主子,再正常不过。
如今已不是千金万金小姐了,留着气性只会坏事。
可她仍旧不服,这夜入了梦,又站在高高屋檐上,抬眼却是碧海金波,脚底软绵绵,荡悠悠,忽地落下,竟没觉得怕,被人一下子拥在怀里,舒服柔软,一股子熟悉的香。
竹子的影落下来,在金光中,一水碧绿的翠,她躲在树荫里,浑身清凉。
不知睡了多久,天已朦朦亮,转个身,指尖触上一片冰冷,忽地愣了下,起身看,竟是流光溢彩的玛瑙枕。
如何又回到自己榻上,思忖半分,将枕抱起,蹑手蹑脚下床,打开碧纱橱。
目光落到青枝花屏上,窗外鸦青色的天,月色荡进来,满屋青白色的光,把人的眸子也映上一层雾蒙蒙的白。
她瞧他睡得熟,身上只穿件白稠衣,领口散开,露出的皮肤太干净,吓得人不敢看。
犹豫再三,还是将玛瑙枕放下,临走时替他盖上被子,一臂却被拉了去,晏云深挑眼,暗压压道:“好个胆大包天的贼!”
原来在装睡,清芷也不怕,哼了声,“贼又如何,你见过送东西的贼啊!”
晏云深抿唇,前几日借着酒劲闹脾气,倒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事后也觉得可笑,今夜便越发温存。
轻轻拉她到榻边,“别回去了,天快亮,丫鬟一会儿就叫门,省的我还要跑。”
清芷不敢离太近,只往床杆上靠,眼睛盯着窗棱透过的月色,鼻尖又弥漫起那股喜欢的香,越来越熟悉,想却想不起来,好似回到梦中,不由痴痴问:“六爷身上熏的什么香啊?”
“青麟髓。”他轻轻地回。
这可不是她第一次问了,但只有他记得,没心没肺的丫头,不知在暧昧的夜里,一句轻柔娇语多勾人。
还是胆子大!
将来怎么成,尤其自己在外面的时候,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应付。
想得心热,眸子越发入了秋水,比夜空的月色还要潋滟动人。
他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分明有了情谊,或许情种早就扎下根,只是浑然不觉,也未可知。
15. 桃叶春渡
晏云深把软枕拿来,垫到她腰后,笑道:“你身上又熏得什么香?”
声音落在耳际,滚热呼吸烧得清芷直往后靠,“我从来……不用香。”
玉人体自生香,借三分迷迭,助成佳趣,他不禁想到这句诗,只是太过于侧艳纤巧,此时说出来岂不狂浪,转而问:“昨日得了好东西,还有没有别的趣事,说出来听听。”
清芷摇头不言语,晏云深又道:“老太太端午七十生辰,每房都要备礼物,你可寻思过呀。”
他还来问,不是早把蛔虫放到自己肚子里,多此一举。
“我如何知道,不过是个傻子,都听六爷的。”
晏云深方才明白,缘何人家晚上闹不顺心。
“别误会,我从没辖制你的意思,那个玛瑙枕原是进屋时瞧见,因知道上面赏的,所以打趣几句,采芙是你的人,以后由你派遣,不必顾虑我。”
清芷被猜中心事,脸上红白一阵,她并非小心眼,实在是经历太多,不知何人可信,何人能靠,总要多寻思几层才行。
顿了顿,语气放低,“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只许你玩笑,别人不行,老太太生日,采芙说各房都送荷包,可我不会弄,让她帮我绣一个,如何?”
晏云深不觉轻笑两声,昨日在廊下绣箩里瞧见的花样实在不成图,鸳鸯绣得还不如鸭,“采芙的绣攻根本上不了排面,不如让满春儿在外面找个人吧。”
这样也好,省去不少事。
清芷又想到老太太大寿,府里的老爷们一定都回来,三爷,四爷,五爷倒也罢了,并没有见过自己几次,就连大爷也混得过去,但书允无论如何躲不过。
到时闹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心慌慌试探:“端阳节过寿,家里摆戏台,我要不要找借口躲——”
“不能躲,没必要。”晏云生斩钉截铁答,“必要这样的大日子,过了明路才好。”
一边已起身,整理着散落的白稠衣,屋里已是大亮,能看见他紧实胸膛如玉般皎洁,明明文官,倒生得宽肩窄腰,劲瘦有力,清芷忙收回目光。
“早跟你说过,但凡我在,没什么可怕,过了端午这一回,等我离家才能放心。”依旧言之凿凿地讲,忽地顿了下,语气沾上几分讳莫如深,“除非你心里还有放不下的,只怕是书允,实话告诉你,他即便认出来,也不会揪着不放,如今已搭上徐阁老的亲孙女,过两天就办事,后院可起不得火。”
清芷心里轰然一落,还不到半年功夫,对方就再找了人,那位在新婚之夜让他跑出去的女子又该如何。
然而这一切与她有何关系,竟还会隐隐揪着不舒服。
转眼来到端阳,满街飘起艾草香,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准备过节。
晏家尤其人声鼎沸,无论大小事宜皆放下,要给老太太贺生辰。
戏台子搭在园中水榭,男眷落座在湖边假山廊下,女眷则陪老太太在正中的狮子楼上听戏。
金红灯笼坠在挂落边,远处的御风楼上已是生旦净末丑,敲锣打鼓登上台。
老太太点了出满床笏,戏本便扔给晚辈,大太太粗圆指头挪来挪去,拿不定主意,顺着老太太的心吧,未免太殷勤,自己喜欢的又不应景,笑了笑,还是递给二太太,“妹妹想听什么,托老太太的福,咱们也洗下耳朵。”
二太太素来最孝顺贤惠,顾不了别的风言风语,直接又点出白蛇传,都是老太太的最爱。
三太太樱桃小口嗑着瓜子,抿唇笑,不言语。
花旦声音柔美,水墨调飘过湖面,辗转入耳,惹起怜爱,连老太太都忍不住百转千愁。
“哪家戏班的小花旦,比往年的都好,扮相也伶俐。”
大太太一边剪着莲蓬一边接话:“倒把我问住了,难得老太太喜欢,不如去问三妹,她最精于此道的。”
三太太心里不屑,缘何这种下作问题要问她,大太太掐尖要强,一点事都要压住自己一头,若不是只有三爷在外面玩得花,哪能挑出来现眼。
抬头见大老爷与奴仆端贺礼来,小嘴一努,“哎哟,我们都没见过世面,哪能晓得呀,要说有眼光,还的是大老爷,老太太赶紧问。”
话音未落,晏大老爷已迈腿进了红木厅,吩咐仆人将檀木托盘呈上,摆满金银首饰,各色避暑香珠,琳琅满目,躬身道:“都是外面客人的贺礼,他们不便进来,叫儿子带给母亲瞧。”
老太太笑着摇头,“过个寿竟这样劳烦,原是大家凑着玩乐,只收咱们家的礼便是了,快散出去,若他们不愿,就施舍给穷人,也好增福添寿。”
大太太忙给旁边的梓娘使眼色,对方立马将备好的荷包奉来,“老太太看看吧,大夫人学了好久,今年比往年绣得都好。”
二太太也将自己绣的青枝缠花荷包拿出来,紧接着是三太太像模像样端出个金匣子,缓步到近前打开。
里面放着副珠子箍,中间一个珠子方胜,两边飞着金镶宝花朵,珠子穿的折枝花纵横其中,极其精致。
三太太低声道,“媳妇晓得老太太最会疼人,原是想弄荷包最简单,不让我们劳烦,今年我越性做主,送老太太一副珠子箍,想着老太太前面那个坏了,纵然不喜欢也收下吧,多担待我些。”
凭她与人不一样,大太太心里不乐意,脸上却不敢显露,只见老太太放到手中,脸上堆笑,喜不自禁。
“你倒是巧,惯会讨人欢心。”
各房都送上礼物,只剩清芷还未向前,因瞧见大爷来了,刻意低头,装作盯着桌上的酒注子瞧。
如今轮到自己,再沉着脸不成,只好挪到老太太身边,接过采芙递来的荷包,“我手艺不好,第一次绣,老太太收下吧。”
但见那香包以青蓝为底,左右别无他物,唯中间一朵粉嫩荷花,乍看上去不像绣的,仿佛被人绘上般,栩栩如生。
老太太见多识广,也没看过如此绣法,戴上西洋镜仔细端详,“奇了,与别家都不同,又不知哪里不对。”
众位太太纷纷涌上,七嘴八舌,也说未瞧过,三太太眼珠子一转,“咱们闹什么,问问苏姨娘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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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屋人的目光又落到清芷身上,直叫她心里扑腾,荷包是晏云深的小厮满春儿今早才塞来,绣工如何,出自何处,一概不知。
余光瞧三太太满眼得意,心下一沉,肯定是冲着自己来的,等着看笑话。
都怪晏云深,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了,非要出风头,把她往火堆上架。
正在踌躇之际,却听后面有人说话,“我看着倒像松江的绣法,某户人家的私绣,叫什么——对了,顾御史,他家夫人尤擅刺绣。”
清芷立刻想起以前听父亲讲过,忙笑着接话,“此乃半绣半画,讲究的是以名画入绣,不妨老太太说,我女红不好,但画画还会几笔,所以用了这个法子,确实也是松江那边流行的,母亲曾跟着学过,今天献丑了。”
原来如此,怨不得荷花如水墨晕染。
“看来也是有出处了——”
老太太意犹未尽地问,眼睛眯着,透出难得的慈祥,清芷点头回:“仿的是明可生的荷花图。”
众人皆赞叹不已。
老太太越发满意,送的雅,方衬出她书香世家的身份,唤清芷坐身边,拉着她的手上下看着喜欢。
清芷脸微红,听出插话的人正是晏书允,不知他何时来的,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化解自己的尴尬。
可她无心谢他,只琢磨对方认出自己没,依旧侧着脸,垂眸低首。
晏书允也未多话,跟随老爷又离开。
台上的戏已落幕,吱呀呀粉墨又登场。
庆娘端了碗水灵灵的樱桃,一颗颗沉在冰盆内,阳光一照鲜若血,“六爷给的,孝敬老太太。”
又从身上掏出锭子药,“六爷嘱咐昨晚太热,苏姨娘中了暑,今天又是火辣辣,因而拿药与老太太与各位太太冲水喝,好解暑。”
老太太直说知道,看着清芷笑,“他呀,是惦记你,又怕我们吃味儿,所以才给每人一份,我们家老六就是心细,别人都不行。”
清芷一片红霞飞上脸,大庭广众之下做恩爱,实在轻佻,也与他身份不符,但晓得晏云深的用意,趁着还在家,让她做足脸面。
喝下汤药,清凉润喉,目光顺着红木楼的窗楞荡出去,瞧见男人们正在廊下吃酒,晏云深身穿湖蓝织金蟒直缀,含笑与人说话,如此远的距离,按理看不清脸,可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也在朝自己望,慌得别过头,暗忖不过做样的夫妻,竟比真的还好呐。
若今晚吃多了酒,又少不得要给他熬药了。
不知有人也在看她,站在假山湖石之后,远远瞧着她耳边坠着一对宝石坠,银红比甲托着白璧的脖颈,阳光下粼粼可爱。
“芷妹,竟还活着,又回来了,能说能笑,风采依旧。”
晏书允轻轻念着。
耳边飘来娇娜音,“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无情有情,只看你笑脸儿来相迎,我也心里聪明,脸儿假狠,口儿里装作硬。”
听人唱《琴挑》,却不是来自台上,只怕荡在心里,不知她是不是假意把他忘,大堂之上,竟没瞧来一眼。
16. 桃叶春渡
几场戏一直唱到半下午,老太太听得倦,让庆娘扶着回屋休息,众人皆散开,清芷也起身。
晏云深住在花园东边的居无竹,与其余三房太太皆不在一处,免去同路而归的麻烦,离开戏台,胃口也突然起来,吩咐采芙去熬碧粳粥。
“方才惊涛骇浪的,吓得我吃不进去。”
丫鬟笑说好,转身去小厨。
一个人闲庭信步,看着满园团花锦簇,枝叶缤纷,绕了个圈,又来到狮子楼后的幽碧湖,想着就在半年前,自己要与书允和离,还在湖边悲悲切切一番,如今反而平淡,俯身坐到石岩上看落花,忽听有人唤芷妹。
愣了下,假装没听到。
那声音又响起,越发近了,简直就在耳边,“芷妹——”
太熟悉,只能是晏书允。
绝不能应,拔腿往月洞门外走,身后人却几步向前,一个转身,拦在去路。
“芷妹……你,没想到还能见到,我以为你已经——”
他还以为她死了,或是被卖进教坊司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无论如何料不到还有机会四目相对,竟转眼成为六叔的妾,简直不敢细想,仿若炎炎夏日陡然入冬,北风呼呼刮着,一张口,便吹了满心满身。
清芷心烦意乱,无心叙旧,淡淡道:“晏少爷说什么?我不明白。”
纵然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别人与她相处短,或许听不出来,晏书允如何能忘。
他本是与父亲拿贺礼来,远远瞧见一女子峨眉嫀首,姿态柔美,身形举止十分像清芷,心里一惊,脚步一顿,便迟了进来,恰巧听见三太太问绣法,存心难为,所以才开口替她解围。
前尘往事瞬间涌上心头,那夜洞房花烛,他也想与她白头偕老,却在中途接到信,说安家出事,让他好自为之。
乃是阁老的少公子徐砚尘亲笔,他因与对方前年殿试上打过照面,有些交情,不敢擅作主张,才编个理由连夜出家,事后听到清芷要和离,心里不忍,便与父亲通气,想重归于好。
依照隶律,安家出事,分嫁出去的女儿不受牵连,哪知父亲当面训斥堂堂男儿,应以仕途与晏家声誉为重,绝不可收留罪臣之女,他迫于威力,只好就范。
夜深人静时也暗自内疚,自认对不起她,说来也奇,以前清芷高高在上,他对她敬畏多于爱慕,心里还有一丝嫌弃,如今瞧她落魄,又涌出无限柔情,见对方不搭话,抽身要走,一个箭步向前,伸手拦住。
“你别怕,我知你有难处,不认我也就罢了,只要我在这里一日,必然替你遮掩着。”
温润儒雅的少年郎,尾音都带着春日露水的轻柔,情真意切,直唬得清芷心里七零八落,咬牙道:“大少爷吃醉了,尽说胡话,我如今去,别跟着,让人瞧见不好。”
一溜烟从他臂下钻过,转眼进入园中,戏台上又荒腔走板唱起来,却是悠悠远远,无人在意。
她如何能信他,若真有情义,也不会大婚之日跑出门,可又本性觉得他没那样坏,总不至于致自己于死地。
如今她已是名正言顺的晏家人,若东窗事发,谁也脱不开关系。
何况人家要与徐阁老的孙女成亲,据说也是个美人,父母早年不在,别提阁老有多宠爱,何必与旧人纠缠不清。
这一天闹得精疲力尽,清芷回屋便躺下,等晏云深吃酒回来,瞧里面已灭了灯,没再敲门。
她做起梦,梦里又回到家,父母慈爱满面,兄长姐姐围坐成团,一声声唤她小妹,清芷心里一紧,嘴里梦呓,“娘——姐姐——”
晏云深未睡沉,起身推开碧纱橱,黑夜里问:“怎么,有事。”
清芷惊魂未定,直呜咽得脸颊湿润,半天回:“没,好着呐。”
一听就在胡说,他索性进来,见重重帷幔映入月光中,榻上人身影朦胧,半依在引枕上,不走近,只在床廊的春凳坐下,轻声道:“生气了吧,今天的事我听满春儿说了,都是这小子邀功,找人弄来顾家绣品,原不是我的主意,还好你机灵。”
清芷呆呆地哦了声,云深又问:“还有别的?”
“没——”
她心魂不宁,他不再说话,兀自坐了会儿,又回到自己榻上,今日来客不少,听戏不过瘾,拉他到狮子楼后厅吃酒,透过青碧树叶,瞧见清芷与书允一前一后,痴缠一盏茶的功夫,人多嘴杂,让人看见不好,不过人家两个乃青梅竹马,他亦不好过问,没醒到她竟泪水涟涟,看来年少的情谊是深啊。
翻个身,腰间一膈,乃赵成玉托人弄来的和田黄玉,刻成一对鸳鸯卧莲坠给了他,寓意双宿双飞。
他伸手摘下,扔在一旁,听窗下小虫子啾啾叫,心烦意乱。
老太太七十生辰,酒宴足足摆了三日,劳神伤财,只把一家子弄得筋疲力尽,总算过了节。
清芷一觉睡到中午,恍惚中听得院中嘈杂,她打着哈气,问采芙有何事,小丫头笑道:“姨娘,咱们要发达了,外面全是大太太赏的,金灿灿,沉甸甸,戴到头上都直不起脖子。”
清芷看到桌上一排排匣子,打开黄澄澄得晃眼,珠钗,围髻,攒竹额,件件都是大手笔,吃了一惊,“大太太说什么没有?”
“梓娘撂下就走了,什么也没说。”采芙转着金头莲瓣簪子,只管抿嘴乐,“我看是那日老太太喜欢姨娘,所以套近乎。”
这一家上下自然都围着老太太转,但礼未免太重,她想了想,唤采芙过来附耳,小丫头点头,将一堆首饰中挑出几个样子极好的,并着晏云深拿来的樱桃,一起送到三太太屋里,顺便给大太太回礼。
三太太瞧着鲜灵灵水果,伸手推一把歪午觉的三老爷,“你看看,全是上好的东西,咱们家谁能有啊,还不是大太太,依我说老六娶的这位真聪明,大太太昨日瞧她压我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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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下给东西,她却分一半给我,看来谁都不想得罪。”
三老爷哼了声,对后院女人的事不感兴趣。
三太太水晶心肝,玻璃人,最讨厌自己夫君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瞧不起的神色,越发提高声音,“别不当回事,咱们家的门门道道可多了。”
对面翻个身,懒洋洋回:“多不多,你别牵扯,常回娘家看看,问大舅哥巡盐御史的事!若能得到肥差,要多少金银珠宝没有,还至于计较。”
“我哪里在乎东西,我们家门缝里随便扫扫也比这里的好。”三太太气不过,摇着金骨子扇扑腾响,好没良心,我来你们家大大小小陪了多少!”
瞧她争得满脸红,三老爷寻思还得哄,一把拉过来,用手摩挲着樱桃唇,笑道:“我知你好,不过随口说,先将要紧事定下,再不用受气,前些天老太太当我的面夸你机灵,想把家交你来管,我没接话,怕得罪大太太,犯不着。”
“东怕西怕,家早该我管了,大太太年纪大,账上的东西左右对不上,家里能有几件古董,库房的账还缺呢。”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去争,自然该你的,就是你的,全凭老太太点头,省得咱们落埋怨。”三老爷酒劲上来,困得泪眼朦胧,索性又躺下,“你知大房那边要和徐阁老联姻吧,若成了,今后直上青云,何必得罪。”
三太太眼珠转了转,视线又落到那黄白之物上,噗嗤一乐,俯身贴耳,“别唬我,外人不晓得,我还不清楚,前日回娘家躲五,大哥说了,那徐阁老的孙女原是配给老六,哪知还没说破,老六倒纳了妾,要不能轮到他们,这件事恐怕也没准,依书允的性子啊,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主,前一段与那安家小姐掰扯,别看不吭声,心里不愿意,能有心劲再去攀龙门,大老爷和太太天天压着他,咱们大公子是面软心狠,憋着一股劲,我再给你说件新鲜事,六房姨娘与安家小姐长得一模一样,甭管真真假假,以后有的戏看。”
“不管唱什么戏,别掺和。”三老爷将衾被往身上一搭,用尽耐心,“老六得罪不起,他如今官大,又年轻,哪怕是六房的猫猫狗狗也别碰,要坏了我的事,咱们都别过。”
三太太起身,做性又使劲推几下,心里不服,自己出身官宦名家,进晏家可是低嫁,若非母亲乃陪嫁丫鬟收房,也不至于做成这段婚姻,还好上面只有两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妹妹,倒也受宠。
转身唤丫鬟成绮,交代将金首饰送到作坊里融了,另又取出陪嫁的合浦南珠,吩咐做一对金镶菊花珍珠坠。
也让六房的小丫头瞧瞧好东西,顺便拉拢一下老六,三太太心里藏着小算盘,她平生最得意便是有个好儿子,瑞哥功课好,人周正,等老六回去复职,还要跟着见世面,怎知不能被千金贵女看上呐。
只等大少爷与老六生出嫌隙,自己也好如虎添翼。
不是有句话叫做,情关难过。
17. 桃叶春渡
三太太这枚金镶菊珍珠簪做得讲究,融了三五副首饰,又找来城里著名的金匠,来回打磨好几次,才选出个模样,交于成绮,送到六房。
清芷瞧出里面的名堂,谁家平白无故送南珠,打定主意先坐山观虎斗,两边各不偏颇,一面笑着赏成绮银子。
但见这丫鬟粉面朱唇,水波目,杨柳腰,生得实在出挑,好奇道:“你也是咱们家长的?”
成绮回说乃家生丫头,父母也在。
“哪里做活?我见过没有。”清芷接过采芙递来的果子,饶有兴致地问:“若见过一定不会忘。”
“你竟不知道她,她家老子便是管账房的俞大啊。”采芙一边接话,笑盈盈揶揄:“做事最机灵老练,难怪我们成绮姐姐也是八百个心眼子,惯于讨主人喜欢。”
“好妹妹,别编排我。”
成绮笑着,眉眼微弯,越发娇嫩。
“原来是俞总管的女儿,怨不得一副好模样。”
清芷给采芙使眼色,另外赏两三个金花钿,才放她离开。
扭头吩咐将珍珠簪存好,不可弄丢,却见小丫头指间悬了一对黄玉卧鸳鸯坠子,左看看,右看看,“真漂亮,姨娘该戴上才是。”
清芷笃定不是自己的东西,“从哪里弄来的?”
“就在外面榻边放着,前几天收拾床铺瞧见的,今天刚好想起来问姨娘。”
瞧清芷摇头,又笑道:“那也不愁,一定是满春儿,但凡有这种东西,不是过了明路的,就是他偷偷弄回来。”
左右闲来无事,又把小厮叫来问话,对方才办砸上次荷包的差,不敢敷衍,连忙跪下。
“姨娘休怪,原是通判赵老爷送给六爷的鸳鸯,庆贺六爷新婚,图个好兆头。”
清芷笑他诚惶诚恐,自己又不会吃人,问六爷去了哪里,如何这几天不见人影,总是早出晚归。
“六爷可忙了,跟前应承的人太多,光是请吃饭喝茶的就排大队,六爷碍于面子,便去应个景,过几天还要到郭总督家赴宴,说是老太太做寿,爷昨日就让我给姨娘准备头面,今晚一定回来吃饭。”
晏云深身边两个小厮,秦桑年纪略长,行事稳重,满春儿则是个机灵鬼,嘴里抹蜜。
清芷看天色不早,吩咐小厨备饭,眼见着晏云深一日醉过一日,总这样下去,怕是身子骨要坏。
记起以往父亲应酬,母亲除熬葛根茶之外,也会做碗枳椇子粥。
仔细将枳椇子与赤小豆磨成粉,撒入白粥中,慢火熬制几个小时,比例需配的好才会有效果,母亲从不放心别人,总是亲力亲为。
她与三姐姐偶尔偷嘴,甜滋滋十分美味,母亲拗不过,只得耐心教,可惜清芷不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学几回也不行,倒是三姐姐得到真传。
“我以后想喝的时候,就来找姐姐。”清芷搂着对方脖颈,撒娇道:“姐姐最疼我了。”
“我们家可爱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安清宛蹙起柳眉,过来捏她脸颊,“喝多少都成。”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清芷瞧着咕噜噜翻滚的粥,不禁伤感,坐在廊下的小风炉前,发呆到夜幕西斜。
树叶映上绿窗纱,唧唧虫鸣,采芙方挑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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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笑:“六爷回来了,今日倒早,我以为又要到三更半夜呐。”说着努嘴,伸手指向碧纱橱内。
“爷有口福,姨娘特意吩咐小厨做的菜,都用来养生解酒,还有一碗枳椇子粥,别提多费劲,全是姨娘亲自弄。”
晏云深笑说知道,采芙压低声音:“姨娘今日下午熬了好几个时辰的粥,心里不爽快,爷总在外面跑,也该回家哄哄啊。”
他愣住,竟有些接不住话,莫非她的不顺心还能由于自己。
清芷正在榻边拿帕子擦汗,炉火太旺,弄得她香汗淋漓,听云深进来了,赶忙换套衣服,坐到桌边。
月白丝扣衫遮住婀娜身姿,额上贴着飞金花面,一对金灯笼耳坠摇曳着,活生生幻化出一副月明云淡露花浓的春图来。
他觉得她今夜尤其好看,视线落到腰间丝绦上,恍惚发现个熟悉物件,竟是他留下的鸳鸯坠。
顿了顿,收回目光。
清芷递茶,晏云深抿唇道:“我还没吃饭,先喝茶,存心不让吃啊,可见今晚上的饭太好。”
“就你多话,明明用来养胃,别把人想得那么坏,你若不好,与我有什么益处,等我年后从家里出去,尽管随意。”
好好的话,气哄哄地说,小姐脾气难改,晏云深听着倒舒服,并不喜欢对方讨好的模样,哪怕对他自己也不行。
心情舒畅,将茶饮下,捡起筷子,清粥淡菜也吃得津津有味。
清芷一边托腮瞧,突然问:“六爷,鸳鸯卧莲坠乃一对,你为何扔到一边啊,是不想与我一起戴吗?”
晏云深差点一口噎在喉咙。
18. 桃叶春渡
灯花恍惚炸个响,清芷起身,指尖变戏法般绕着另一个鸳鸯卧莲坠,蹲下来,“我既然戴了,六爷也要戴!”
夏日的夜晚太热,月白扣衫又薄,她伏在他脚边,白生生的手臂伸出来,领口松开,大红主腰俏皮地露出一角,雪中红梅般,瞧着晃眼。
满目柔波荡,晏云深无意饱了眼福,抬起眼,任由一双芊芊素手在自己腰间游走。
他从来不惯让人伺候,凡事亲力亲为,这会儿倒有些不自在,伸手端茶喝。
但不恼也不气,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如窗外皎白月色下鸣叫的夏虫,啾啾燥着。
清芷三两下系好,又坐回椅子上,水汪汪的眼睛望过来,“六爷纵使不愿意,也将就几日吧。”
晏云深笑,“谁告诉你我不愿意,从今以后就戴着了,你好生瞧,我连卸都不卸。”
她噗嗤乐,“六爷的心情不错,今天外面有好事?”
云深加菜到她碗里,闲闲回:“全是朝堂上的官司,说出来你也不爱听,不过有件与你有关,过几日郭总督家老太太生辰,你跟我一起去,先让满春儿与采芙置办头面,想要什么尽管提,还有——”
他抬头看她,乌浓的眸子被夜风吹散,泛着水波粼粼,“不要再叫我六爷了,回家都别扭,不是我屋子似的,换个喊法。”
清芷愣了愣,“什么——”
“称呼字吧,像长辈,还是云郎得好。”
云郎——她吸着鼻子,仿佛被吓住了,如何喊得出口啊!
再说两人不过做戏,真论起来,以对方的官级,即便她仍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姐,称一声六爷也不为过。
“叫来听听。”晏云深兴致盎然。
未张口,脸却红,对上他眸光星闪,怕是存心逗乐,慌忙转话题,“我与六爷赴宴,有什么特意交代的。”
“玩得尽兴,吃好喝好算不算。”
“那不用你操心,自然会做。”杏仁眼弯弯,又笑得甜净柔媚,“头一件还是咱们的事别露馅,所以说六爷最让人担心,明明一对坠子却不戴上,太不谨慎。”
筷子落下,砰一声坠在玉石止箸边,唬得清芷噎住声,本来也是啊,人家不过做样子,还能为何!对方仔细履行义务,他倒变成富贵闲人,不懂事。
晏云深不再搭话,一心一意吃饭,清芷左瞧瞧,右望望,总觉得对方忽地生气,无缘无故,她方才提醒他戴坠子,难道不对。
原本就是摸不透之人,从第一次见面便如此,外人都说晏家六爷清风明月,芝兰玉树,放他身上倒也受用,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不尽,道不明的幽深,山谷孤潭般,最是冷淡疏离。
只有一处货真价实,俊美无双,那吊坠挂他身上,立刻就升了价,御赐似的。
她又开始琢磨鸳鸯坠,越看越熟悉,不正是三太太贴身丫鬟成绮也戴着一个。
清芷不是个温吞性子,第二日便吩咐采芙到对方房里,请来帮自己挑首饰。
三太太自然乐意,首饰铺里竭尽所能,也开始满口妹妹长,妹妹短。
”再没见过六弟如此疼人,既然银子足,咱们便选上等货,郭总督官上二品,家里排面足,不怕你笑话,我都没去过呐。”
清芷将攒珠抹额照着三太太光滑的发髻比了比,“姐姐想去的话,告诉三爷就好了。”
“他一个小小的同知,还越不上龙门,我一个妇人家去不去有什么要紧,不过想着瑞哥能见世面。”
清芷嫣然一笑,“这也不难,若不嫌弃,让瑞哥跟着我吧,反正我在那里不认人,心里发慌,刚好解闷。”
三太太眼里放光,“妹妹果真不怕烦,我就替瑞哥谢谢了。”
“我该谢谢三太太才对,如今还有件事求你。”清芷拿起一对金镯子,喊人包上,又道:“听说成绮最会打络子,我想让她到我房里多来几趟,不知成不成。”
三太太直说不算事,当即就嘱咐丫鬟听话。
转眼来到宴席当日,小丫头采芙如临大敌,一大早便帮着清芷梳妆,忙得站不住脚,手里攒紧挑心,分心,不知该往银丝髻上何处落,蹙眉犯难。
“姨娘瞧瞧哪只好,可不敢太晚了,省的六爷等,对了,成绮姐姐带瑞哥在外面大厅候着呐。”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我依姨娘吩咐,这几日跟她混在一处,没见身上有坠子啊,许是姨娘上次看错。”
清芷唇角荡出一抹笑,“那她腰间挂的什么?”
“与我们一样,全是老夫人赏的东西,荷包,避暑珠子之类,说来有趣,以前老太太常念叨,家里丫鬟加起来都没成绮姐姐生得好,她素日里穿戴也与我们不同,总要高出一截,今年倒温顺,不拔尖。”
清芷听出话里的端倪,好奇问:“成绮乃家生的,那三太太的陪嫁丫鬟呐?你以前提过,叫做——”
“春梅。”采芙一边打开螺钿盒,闻了闻新制的胭脂膏子,叹口气回:“也是个美人坯子,可惜早早没了。”
清芷点头,又道三太太倒是大方,“人家丫鬟总是粗粗笨笨得好,她专捡漂亮的。”
“姨娘犯傻了吧,谁能不介意这个!”
采芙将簪子挑的胭脂膏放掌心,用水融开,一边回话,“三爷素来爱玩,屋里不留几个好人,如何拴得住,家里总比外面强,明面上不说,私底下勾住就成了。”
忽地顿住,话太过分,只好陪笑脸,清芷也不追根问底,“三太太看着就机灵。”
一壁又匀开水粉,“好看吗?”
采芙心里只打鼓,忙回好,“姨娘最美。”
四目相对,笑了起来,笑颜映到妆奁镜台,如花开在金波中。
恰巧晏云深打帘进门,抬眼看见清芷的笑。
她自是也瞧见他了,笑意来不及收,又觉不该如此放肆,垂眸低颈。
晏云深讨个没趣,采芙瞧六爷脸上暗压压,没话找话,“姨娘说今日必打扮得漂亮,不能丢六爷面子。”
说着将茶递上,再看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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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突然乌云转晴了。
晏云深吩咐去库房拿几样小物件,“那边少不得打点,记得让满春儿带银子。”
小丫头应声,“六爷真讲究,我常听大太太讲六爷要什么,直接从库房取就好,如何还使自己的银子。”
“大太太管钱不易,亲兄弟也该明算账的,没必要沾光。”
他留在次间喝茶,听里面叮当作响,想必金银首饰太多,必要插得珠翠满头,不觉想笑。
待清芷出来,果然红红绿绿活像要上台,晏云深看戏般,“我屋里哪里冒出的小花旦,新婚夜也没穿成这样。”
清芷本就别扭,听他把自己比戏子,气性上来,“不去了,省的被人认出来,反正戏子多的是,六爷再找几个都成。”
折腾半天,还不是想给他撑面子,这黄白金银一大堆都是谁让买的头面,好心当做驴肝肺。
她还觉得繁琐,不舒服呐。
晏云深招手,“过来。”
赌气不动,他只好兀自起身,伸手将她发髻间的珠翠取下,只留一枚玉凤簪,又从袖口掏出珍珠围髻,一双修长的手绕过来,左右两下便系好,笑道成了。
“别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怪重的,哪里要去赴宴,倒像受刑,再说你年少正好,何必弄得老气横秋。”
清芷迫不及待朝镜中看,腾地吓一跳,围髻上的珍珠莹润光洁,最普通的都是南珠,三太太给了一颗便郑重其事,如今足足有两盒子,有市无价。
“太贵重不好吧,招人嫉妒。”她忐忑起来,眸子里有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顾虑重重。
“谁敢。”他坐回去,平淡言语里满是盛气凌人,“我房里只有你一个,谁有资格嫉妒。”
话倒也对,她又不用争风吃醋,抿唇一乐,显出顽皮来,“六爷,今晚上何不让三爷也跟去呐,我看三太太很想让三爷出去交际,咱们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晏云深瞧她满眼机灵,不知打什么鬼主意,也不问,允诺说好。
“六爷!”她心情颇好地叫了声,为轻易达到目的十分意外,“你人——还怪好的。”
晏云深怔住,寻思进入官场若许年,有没有人说过自己是好人,瞧她像个街边吹得糖娃娃般细腰轻摆,盈盈笑语,屋里走进走出,四处都有了生气。
他本来在家的时间也不多。
小的时候多在翠箩寒,大了需求学问道,日日夜夜书房里耗着,反而近日常驻家中。
屋里被骄阳映得暖烘烘,抬眼看到一枝红花,蓬勃绚烂,依窗傍户,他看了许久,才认出是朵玫瑰。
门外有动静,大太太的丫鬟千语站在花屏外问:“六爷,太太说去郭总督家,姨娘跟她坐同辆车吗?”
晏云深绕出屏风,“老爷与谁一起?”
“老爷与大少爷一处。”
“麻烦太太多等一盏茶的功夫,姨娘马上过去,另外告诉老爷,三老爷也赴宴,他们的车坐不下,让大少爷到我这里来。”
19. 桃叶春渡
端午过后的阳光丰沛鲜盈,打在马车朱红栏杆上,两扇云纹小格窗透着金光,车轮碾过青石板路,一路吱呀声。
清芷坐在车内,对面是浑圆身体的大太太,今日盛装打扮,添红抹翠,穿着件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越发丰腴了。
车轮时不时压到滚石子,来回晃悠,大太太受不住,撑着车厢壁喊:“慢点,慢——”
清芷笑道:“过节孩子爱玩,乱跑乱闹,肯定在路上扔不少小玩意。”
“没家教!”
大太太哼了声,把那句穷人家的孩子有人生,无人管,老贼生小贼咽下去,她如今也是应天府丞的妻,孩子眼见要踏青云路,言辞需端雅些,何况车里还坐着人。
对于大太太而言,这位与前儿媳几乎一模一样的姨娘其实并不打紧,她是谁,源自何处也不重要,满心满意全是丈夫与儿子的前途,只要不挡道便皆大欢喜,何况老六位高权重,没理由把关系闹僵。
她瞧她言谈举止柔顺,长相甜净,眼下红痣灼灼,又生出几分妩媚,非常讨人喜欢,不像那个只见过两面的前儿媳,清高,性子死板,非闹着和离,如今好了吧,还不知落在何处吃苦。
大太太就是有这种本领,平白无故生出许多故事来,抿着嘴唇,圆嘟嘟指尖拿帕子抹汗,心里已认定苏姨娘与之前的人全无关系了。
天太热,出去赴宴也是受罪,大太太摇着洒金折骨扇,一边笑道:“难为你了,本来刚成婚,正是如胶似漆的小日子,却要跟着到处跑,在自己小屋多爽快呀!”
清芷脸一红,“今天能跟着去见世面,又与太太坐同辆车,是我的福气。”
大太太笑了笑,开始问无关紧要的话,住得惯不惯,吃的好不好!有事尽管来,方显出大管家的身份,清芷有一问没一问地答,心里却在琢磨别的事。
刚才出门,抬眼见晏云深与书允坐上同辆车,也不知那位搞什么名堂,明明可以与她一起,非要岔开,如今与书允坐在车内,难道不觉得尴尬。
她也拿起团扇,来回翻腾,越想越燥。
马车晃悠着驶进幽静巷口,两边绿叶垂绦,香花烂漫,偶有黄莺鸣叫传来,一声漫过一声。
紧随着她们之后,桐木车内默默坐着晏云深与侄子书允,面对面,沉沉无言。
车内的气氛似要凝固,半晌还是书允先打破沉默,一出口又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似乎从某个遥远地方飘来,“六叔,不知何时回京?”
他其实并不想问,只是随便挑个话题。
晏云深闲闲回,“过几日吧,怎么——想让我走。”
书允愣住,忙接话:“六叔玩笑了,要能多待待,侄儿高兴才是,还可以多请教。”
“你已成才,将来路比我还宽,别忘记六叔就行,谈何请教。”
话说得客气,语调却冰冷,透着孤峰雪山般遥寂。
书允慌着谦逊:“我这个人不成器,怎能与六叔相提并论。”
对面似乎笑了笑,忽地问:“与徐家小姐的婚事定了吧,听说阁老想见你,我与他共过事,跟前回话需小心,这位小姐乃阁老唯一的亲孙女,掌上明珠,既与她定下,不可三心二意。”
书允眸子一沉,“不瞒叔父说,我也是前几日才听父亲提过,实在匪夷所思,我与那位小姐从未见面,她如何能看上我?只怕是谣言,况且——”顿了顿,刻意提高声音,“六叔也知我成过亲,虽然和离,到底两情相悦,明媒正娶,若不是后面出事,绝不会分开,我对不起她,一直想找机会弥补,心思未定,徐小姐尊贵无比,又怎会愿意。”
明媒正娶几个字一个个敲到晏云深心上,他可不是明媒正娶,一顶轿子就从角门偷偷接进来个妾。
薄冰炸裂,暗流涌动,晏书允感觉得到,也知刚才的话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向对方挑战的地步,蠢蠢欲动的心又控制不住,话到嘴边,不得不讲。
车转了弯,两人随之都晃了晃。
马蹄声咯噔响,全落在心上。
“见过你姨娘了?”晏云深淡淡地问。
“老太太生辰见了面。”书允轻轻回。
“见过就好。”
晏云深直起脊梁,轿顶太低,他又生得高大,实在窝着不舒服,不耐烦地叹口气,“你是个聪明人,晓得有句话叫做故人不念,不管之前如何,早一阵风飞走了,守着自己人要紧。”
他在警告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昭然若揭,书允不由得咬牙,自己的小叔父啊!关系本来很好,小时常跟在对方身后跑,六叔聪明儒雅又有趣,一直最让人喜欢,就在不久前的新婚宴,他被一堆人缠着喝酒,不也是六叔来解围。
可以对方的谋略与手段,为何会把清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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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回来,即便有缘分,也该晓得是麻烦。
他弄不明白,茫茫然抬头望去,晏云深的脸笼罩在车舆阴影下,花窗打进来一束暖阳,映在他纱盘金绣袍上,衬出线条柔润又清晰的下颌。
他看不清他的脸,却分明感觉到那双幽潭般眸子凌厉起来。
晏书允的心为之一震,听对方慢慢道:“如今她是你姨娘,你也该明白。”
明白——他怎会不明白!人家话说得一清二楚,完全不忌讳。
只是没想到六叔竟如此认真,果然有情,情意——让他浑身发抖,这两人有情,不可思议,他比他又差到哪里!突然间与晏云深比较起来。
他是没有他学识渊博,没有他官做得高,可倒底年轻,总归更识趣,冥冥中认为清芷与自己有情,就为这份情谊也不该转嫁六叔,难道在赌气,报复。
虽然晏云深也就比他大七八岁,但由于从小叫六叔的缘故,人常说娇娥爱少年,怎会恋上隔着辈分的六叔!
依照清芷的性子,即便流落风尘,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不会甘心做妾。
“六叔突然纳妾,侄子实在意外。”小心试探,唇角挂着一抹冷笑,表情太不自然,只得低下头,“六叔一向清风明月,以仕途为重,从不贪恋女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又不是喝风饮露就能活,凡夫俗子一个。”晏云深轻飘飘地说,半闭起眸子,似乎是被阳光照得困了。
“你都结过亲,我屋里有人再正常不过,人生四大乐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得意须尽欢,错过百年身,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懒洋洋的态度,愈发使书允内心翻云覆雨,他错过,是他愿意的吗!他如果像对面人一样官居三品,又需要看谁脸色。
对面终究站着说话不腰疼,船大不怕浪。
车夫拉紧缰绳,马车停在总督府前。
晏书允还没反应过来,云深已撩跑下轿,也不找人伺候,直接到前面接清芷。
书允站在原地,呆呆看清芷挽上六叔臂膀,眼睛弯弯笑,像被水润着。
“瞧我这个傻儿子,待在那里干嘛!”大太太一边让千语帮着整理衣襟,一边挑眉,“还不快去。”
晏书允深吸口气,眼前全是方才那个温柔如水的笑,她以前也曾这样对着自己笑,恍惚就在昨日,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20. 桃叶春渡
江浙自古繁华地,河湖众多,土地肥沃,据说国库里四分之一的银子都来自江南,两江总督又手握兵权,可谓权势滔天,贵中之贵。
今日郭老太太做寿,赶来庆贺的官员络绎不绝,皆以能成为座上宾而沾沾自喜。
男人们在前堂吃喝,女眷则分在后花园,清芷跟着大太太拜会各位人物,满眼花红柳绿,人山人海,直晃得眼花,也不知面前是谁,该拜拜,该见见,忙了一圈才坐下,疑惑道:“怎么——没见萱娘。”
旁边跟着的小丫头月华轻声回:“姨娘说的谁,郭小姐吧!前一阵嫁给富商宋自芳的那位,可惜她夫君犯官司了,恐怕不好出面。”
清芷近日光在后宅,不知外面翻天覆地,想来萱娘的命真不好,本就是养女,如今又出这档子事。
戏台上荒腔走板地唱,周围叽叽喳喳,清芷听得心烦,抿口茶起身,吩咐月华有人问就说天太热,她到后院散心,实则想去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萱娘。
花园秀丽别致,凿池堆山、栽花种树,正叹庭院深深深几许,转眼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清芷逛得迷了眼,半晌来到一片碧湖旁,正欲坐下休息,假山后却传来啜泣声。
她挪了挪,倚着一棵梧桐树,探眼望去。
两个女子坐在攒尖亭子里,一个拿着帕子哭,另一个丫鬟打扮的则在旁边劝。
那女子杨柳细腰,侧面柔美,正是萱娘。
终于见到了,总算没白费功夫,她拎起裙摆,刚走几步,忽听一阵噔噔脚步声,还伴着尖厉的哭喊。
眼见一个小姑娘从廊下冲来,直接跪到萱娘跟前,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可怜兮兮,“小姐,小姐,快救救我吧,干娘要扒了我的皮,还要把我卖了配汉子。”
萱娘被突如其来的场景吓住,用帕子抹两下眼才看清,原是自己屋内的三等丫鬟——怜花。
她因嫁出去,不便带太多人,只选贴身婆子与丫鬟春莺,记得当时留对方在大小姐身边,应该不会吃亏呀,怎会如此落魄!
还来不及问话,后面又跟出三五个气势汹汹的婆子,一个个满脸横肉,比外面买来的打手还凶狠,口里嚷嚷着:“小蹄子犯贱,卖去配男人已是大小姐心善,要不将你扔到外面,看还闹腾。”
见到萱娘在前,也不收敛气焰,敷衍地福了福,“哦,二姑娘也在呀。”
春莺气得蹦起来,“好些个不长心不长眼的东西,白白坏了规矩,老太太在前边做寿,你们在这里扬铃打鼓干什么!一个小丫头就往死里弄。”
“姑娘消消气,别只听小蹄子胡说。”
管事的婆子撑住腰,咂着嘴,“春莺姑娘也是老人,怎么忘了怜花一向手脚不干净,前一段还偷大小姐的耳坠子,小姐心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她蹬鼻子上脸,竟趁着马公子唤茶喝,扑上去了,关到柴房训两日还不服气,直往外跑,能怪谁!”
马公子乃都司衙门指挥使家的小公子,与郭大小姐才定亲,也是自小相识,一对佳偶。
那位大小姐当宝贝似的,提起来便欢心,打她心尖人的主意,可不是找死!
但谁人不知马大少爷乃烟花巷常客,清芷也见过几次,若不是姐妹们护着,早就对她上了手。
怜花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小尖脸往上一抬,眼尾挑起,“干娘当我乐意的,他那样大的人,急赤白脸扯我裤子,干娘没看到!”
婆子当时脸就绿了,“少胡说,人家侯门贵公子能看上你一个贱丫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清芷一边听不下去,寻思萱娘竟如此能忍,堂堂总督千金,就算是养女,也不能任由下人胡闹啊。
果然萱娘起身开口,却还是柔柔弱弱的声音,“干娘不要生气,小丫头不懂事,总有错的时候,干娘看在我的面上,饶了这一遭吧,姐姐那里我自会去说。”
伸手扶住怜花,掏帕子擦脸上被打出的血痕,“这会儿打伤了脸,配出去也难,要养她一辈子呀。”
对面婆娘还想辩白几句,转头见一个穿真红大袖袍的女子由一左一右两个丫鬟扶着,立刻谦卑躬身,喊了声:“大小姐。”
郭大小姐生了一张方圆脸,五官大大咧咧,只有一对眼睛长得好,只是鼻子太平,嘴太长,虽也算个漂亮人,却离美相差甚远,里里外外透着一股粗枝大叶感。
往前走两步,一张口傲气十足,“妹妹不在前面陪老太太看戏,到后院坐着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那样疼你,一溜烟就不见,白白让他们担心,你看……我只能来找了。”
萱娘连忙用帕子擦干泪,挤出个笑容,“姐姐说的是,这就去。”
一边伸手拉怜花,只见大小姐给了那婆娘个眼色,对方立刻来了精神,为虎作伥,一把将怜花拽回来,力气太大,连带的萱娘一并摔到地上。
春莺欲去扶,已被两个婆子架到亭外。
大小姐冷笑道:“妹妹真是我见犹怜,轻轻碰一下就倒了,这可怎么行!还不快起来。”
萱娘被几个婆娘用胳膊狠狠压住,试着站直,几次无果,只能与怜花相互依偎,跪在亭内。
明摆着欺负人,清芷气不过,索性走出来,当路过似的,“诶,院子真大,竟迷路了。”
众人皆朝外望去,见一个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女子穿花拂柳,飘到面前。
清芷笑盈盈,先福了福,“这位是……大小姐吧!你没见过我,我是陪家里老爷给老太太庆生的。”装作无意一瞥,看到萱娘,满脸惊奇,“哎呀,小姐怎么跪着!正找你呐。”
大小姐不认识她,看清芷与萱娘乃旧识,又生得柔美婉转,想必也是勾人的小妖精。
因而心里不爽快,鼻子里哼了声,“昨晚下雨地滑,妹妹便摔了,你既迷路,不如扶她起来,一道走吧。”
清芷应声去扶,对方却死死拽住怜花,虽不记得来人是谁,却觉得面善,低声道:“姑娘千万帮帮忙,留下小丫头,活不下的。”
清芷也想啊,可没法子,到底只是个丫鬟,面前乃正儿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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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的大小姐,连萱娘自己都怕,一个八竿子打不到的外人又能如何。
犹豫了下,忽地腰上揪着一阵痛,双腿直发软,直接跪在地上,原是那婆子用鞭子抽打怜花,因三人在一起,噼里啪啦,全落到身上。
清芷从小到大还未挨过打,纵然在闻娘那里都没人碰过一个指头,皮薄肉嫩,两下便抽出血痕,疼得直叫唤,“大小姐,我与你无冤无仇,这是做什么?”
郭大小姐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今日发狠要惩罚怜花与萱娘,顺便打个人不算什么,她想她也不是正牌头脸的夫人,要不怎会没见过。
鞭子如雨点落下,萱娘的身子比清芷还弱,眼见就要晕倒,怜花被两人压住,闭眼睛吸气,使劲翻身,想挡在前面,可惜做了无用功,一个叠着一个翻不得身。
一时间哭哭嚷嚷,惊得两边鸟儿乱飞,花枝乱颤。
清芷拼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袖子,吸口气喊,“大小姐,别怪我不提醒你,我可不是平白无故能被人打的!你可知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最近纳的妾就是我,他必不会饶你。”
郭小姐蹙起眉,婆子立刻停下手,互相低声问:“今儿户部侍郎来了。”
其中一个馒头脸的婆子道:“听说晏侍郎近日纳妾,莫非……麻烦了。”
“麻烦什么!”郭小姐气性上来,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神色,轻蔑道:“户部侍郎无非是个三品官,我父亲乃从二品,还怕他不成。”
偏那婆子是个不长胆,又没眼色,怯怯回:“小姐,话不是这样说,那户部侍郎不简单呐,皇上钦点,还是徐阁老的门生,如今手里可有实权。”
郭大小姐听得脸红白一阵,心里不服气,何况全凭对方一张嘴,万一哄自己的呐,冷笑道:“我管你是谁,既是侍郎的妾,为何一个人偷偷摸摸到花园来,进了我家,就得听话,今日把你们三个一起全打死,又如何!”
“你敢!”
声如洪钟,劈天盖地,只见一众小厮急匆匆往前跑,后面跟着人,正中间的人虎背熊腰,满脸肃穆,郭大小姐的脸立刻耷拉下来,竟是父亲,江浙总督郭肃英。
旁边还站着个身形秀挺,极为俊美风流的男子,户部侍郎晏云深。
婆子们立即吓傻,扔鞭子,扑通跪满地。
郭小姐额头也冒出冷汗,仍旧咬着牙,轻轻唤了句父亲,清芷仿若得来救星,看着晏云深的盘纱金袍,别提多心潮澎湃,顾不得许多,一溜烟爬起来,扑到他怀里,“六爷,我要被打死了。”
新买的衣裳落了半边,头上的发髻蓬蓬乱,围髻已被扯断,他亲手挑的南珠滚落一地,脖颈全是血痕,晏云深乌浓的眸子也沉了,眼尾凌厉,一开口彷如炸冰,半点没留情面。
“郭大人,下臣来为老夫人庆生,如今算怎么回事,兴许大人府上金贵,不是晚生能踏足之地。”
这是要绝交啊,众人怔住,郭总督深知事情严重,又是自家不对,赔礼道:“恐怕是场误会,侍郎不要生气,咱们多年的情谊还在啊。”
21. 桃叶春渡
郭肃英听闻晏云深近日纳妾,不过与这等人家而言实在算不得事,无非一时新鲜爱几日,若无子嗣也就撒了手,并未放在心上。
可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家后院被欺负,显然也说不过去。
对方职位虽比他低,如今只在户部任职,前一段却被皇帝钦点入内阁议事,上承天子,下制百官,掌管拟票大权,想来户部尚书年事已高,指不定过几年退官,位置自然也会留给眼前人。
他正为改稻为桑之事烦心,天天应付徐阁老家的小公子,又有数不清的官员到跟前聒噪,好不容易碰到晏云深,可以商议,偏出这档子乱,哪怕最疼爱的女儿也不能无法无天,坏了大业。
“恒兰,过来!快给侍郎赔礼。”
一边儿又温声道:“侍郎别气,我这个女儿素日里淘气,今天一定是个误会,肯定姐妹俩怄气,打闹起来,才不小心伤到你的人。”
“恒兰!”郭总督又喊了声,不免气急败坏,“没听到我的话,站在那里干什么。”
郭大小姐本来见到父亲面色铁青,心里也怯,但她素来被骄纵得天不怕地不怕,越是被压着,越是生出一股强硬的劲,扭了扭腰,眼睛直翻到天上去,就在原地福了福。
“侍郎见谅,我不是有意的,也不知姨娘为何跑到后院来,不说是谁,怎么知道呐,还以为家里新买的丫头。”
“大小姐别乱讲,明明人家报过名,你压根不管,故意往身上打。”怜花满脸是血,匍匐在地上抖个不停,嘴里的话却清楚,“大小姐恨奴,打奴就是了,没必要拉着别人。”
好个怜花,简直不想活,旁边的婆子不等主人开口,恶狠狠拿起皮鞭,噼啪两下,小丫头已是奄奄一息,萱娘满脸泪,想护住,却无半分力气。
还是清芷挣扎着从晏云深怀里直起身,愤愤道:“我倒不知这是哪里的规矩,主人在说话,婆子在那里打人,就算有缘故也要先弄清楚,稀里糊涂算怎么回事!那小丫头说的有什么错,刚才我使劲喊,想必鞭子声太大,大小姐听不到——”
“对,就是没听到呀,声音那么小,谁能听到。”郭大小姐肃着脸,全然不在乎。
清芷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冲上去扇她一巴掌,瞥眼看到郭总督那张狰狞的脸,寻思还得给人家留面子,要不晏云深的官不好做,生生把气又咽下去。
火气却往脸上冲,搞得两颊红彤彤。
晏云深一臂将她搂住,冷冷道:“郭总督,内人本来近日受了热,气性大,我带她来贵府纯为散心,如今却被打了,火上浇油,如何算!”
显然人家不满意,根本敷衍不过去,只恨自己女儿没眼色,郭总督的心里也是满肚子吊桶,七上八下。
“恒兰——”又怒吼了声,“给我跪下。”
大小姐愣住,下跪,跪谁!跪那个侍郎还是跪他的妾!要是跪侍郎也罢了,只是他怀里搂着人,不是一起都跪了,她赖好一个高门小姐,却要跪一个下贱女人,万万做不得。
但父亲青筋暴起,从小到大还没如此愤怒,大小姐也不是傻子,只得服软,往前挪了挪,依旧是福了下,语气已变得软绵绵。
“今日我唐突,请侍郎莫怪,我前日摔了下,腿不好,跪不得,想必侍郎也不会与一个小女子计较。”
晏云深忽地笑了,幽深的眸子暗潮汹涌,让人瞧着害怕,郭小姐不觉往后退,竟有种要被摄魂之感。
“大小姐此言差矣,我何来饶不饶呐,你又没打我,也不是跟我犯的错,大小姐错打了谁,罪就该给谁赔,既是摔了腿,跪着确实不便——”扭头对旁边的满春儿道:“去拿个蒲团来,别让大小姐为难。”
满春儿应声,一溜烟儿跑走,郭大小姐的脸登时绿了。
众人皆屏气凝神,郭总督心里亦觉得有些过,毕竟只是个妾,但不好言语,还是改稻为桑最重要。
总要顾大局。
蒲团落下,郭大小姐求助地看着父亲,对方垂眸,并不与她眼神交汇,顿时也泄了气,再也闹腾不起来。
双腿一软,有气无力,“我错打了姨娘,下回再不敢。”
清芷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以现在的身份,让一个二品大员家的小姐下跪,属实不可思议。
忙不迭去扶,却被晏云深狠狠箍着,半点不放,这是让她受的意思。
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道:“大小姐看来不喜欢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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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不如把她给我,身边正愁没人用。”
郭大小姐不得不低头,“姨娘喜欢就带走,与我不算什么。”
满春儿机灵,忙唤仆人将怜花抬起,送到后面看伤,萱娘终于缓口气,泪眼婆娑对清芷点头,那是道谢的意思。
清芷仍被晏云深搂着,心里生出感触,今日虽带走怜花,只怕萱娘在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上次瞧着还是千金万金小姐的派头,如今竟落到如此田地。
“六爷,你说郭总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坐在马车里问,百思不得其解。
“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晏云深将软垫靠她身后,心不在焉,“总是担心别人,倒不想着自己身上还疼不疼,回去先让采芙找药敷,若不行,还要请大夫,那丫头也不知去哪里,该打!”
清芷却笑了,“采芙有事,我让她干大事去了,你别管。”
瞧对方的机灵样,晏云深哭笑不得,“我让她原是伺候你的,办什么大事。”
“咱们的大事啊,六爷怎么忘了,你接我到晏家干什么,闹着玩啊。”
满脸兴奋,晏云深不想扫兴,“那你说说,咱们的大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现在还不能讲,等有眉目,我自然会告诉六爷,总之放心,一定把家里的秘密都查出来,到时你不要杀我灭口就好了。”
说着笑出来,没心没肺,又成为他记忆中那个无所顾忌,从树上跳下来的小女孩,这才是本来的心性吧。
“灭口啊,说不准,要再胡来,弄得浑身伤,我可不依你。”
他伸出修长手臂,宽厚肩膀放在她身后,街边灯笼的光黄澄澄,透过云纹小窗打进来,泥金了半边脸,显出无与伦比的温柔缱绻,看过来,却不吱声,瞧得清芷低下头,“六爷,怎么知道我挨了打啊。”
晏云深顿住,是啊,他哪里会晓得后面发生的事,还不是有人通风报信,这个人嘛,恐怕还是那个甩不掉的晏书允。
心里不顺,自己的宝物被人觊觎,可若不是书允私下跟着清芷,今日打坏了,他可把郭家翻了的心都有。
他的宝物,想到这层,仿佛夜晚生的露水一般,滑腻腻,湿漉漉,却上心头。
22. 桃叶春渡
马车轱辘碾在青石板路上,摇摇晃晃,吱吱呀呀。
清芷瞧对方一脸阴沉,心里疑惑,不知自己哪句话讲得不对,吸口气,又嘶嘶叫出声,“疼——”
晏云深回过神,转头向外喊:“去医馆,珍和堂。”
“不用,就是一下子碰到了。”清芷咬牙拦着,手强撑住车壁,“满春儿,咱们回家。”
不想兴师动众,传出去让晏云深落个轻狂的名号,与自己也不好,今日在郭总督家已是够了,她还要为将来打算,人不可势头太劲,风必摧之。
满春儿作了难,探头问:“六爷——”
晏云深无奈,“听姨娘的吧。”
他低下头看她,显然不太高兴,“要你查事,没让把命搭上,若把自己也弄没了,做个鬼魂,倒是能查了,如何告诉我呐,我可怕鬼。”
“世上还有你怕的啊。”
清芷忍不住乐,身子一抖,那皮鞭打得伤痕火辣辣往上烧,又疼得呲牙咧嘴。
“叫你逞强,别人家的事也往上冲。”
清芷眼睛红彤彤,吸着鼻子,“我晓得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丫鬟的命不是命,可我觉得命都一样,我以前也是尊贵的小姐,如今还不是受人唾弃,名利身份不过身外物,今日有,明日无,唯独命就是命,怎么能被人胡乱杀了,打了,卖了,我偏看不过去。”
语气虽倔强,还是疼得往后靠,“六爷别提了,越提我越疼,快告诉我郭总督是什么人,为何郭大小姐那样欺负妹妹,他竟不管,就因为是收养的?”
晏云深心思不在,低声吩咐满春儿请大夫到家来,方回头道:“郭总督这个人不错,刚才不管那位收养的小姐,另有原因,他把这位小姐嫁给宋自芳,乃制造坊下的丝绸大户,前几年还捐了个闲官,本来也是一对佳偶,不过最近出事,整个家被端掉,按理要连坐,不过看在郭总督的面上,又是新婚,才送回娘家,如今乃戴罪之身,自然凡事不敢争强。”
又一个戴罪之身,女子天天在后院,半步不让出门,还要担男人前朝的事,简直不可理喻。
清芷悠悠叹气,“唉,人若浮萍,一任漂流。”
“你怎么成浮萍。”他低低应着,把后半句——难道没在我这里扎根,咽了下去。
平白无故表什么情啊,再把对方吓着,就连自己也还糊涂,不知何时被这个小丫头勾了魂。
“那宋自芳的案子还有转机吗?”清芷仍旧惦记萱娘,不死心问:“不过一个生意人,也值得闹出大动静。”
“生意人如何,生意人也要看朝堂行事,自古以来权总大于钱,他依靠制造坊才能做大,如今制造坊要抄家,用来填上面的亏空,不是很正常吗,家被抄了,钱收于国库,那些丝绸坊又可以被收了再卖,两全其美,身为一个生意人,天天在利益上打滚,想抓个错实在容易。”
听他说得轻描淡写,清芷咬了咬牙,“可不是嘛,对于你们做官的来讲,我们算什么,随便找个错,天下谁没有错!”
满脸认真,眉间蹙起,看样子又疼了,晏云深哭笑不得,“还轮不到你给他喊冤,保护好自己吧。”
如今在眼皮子底下都能被人打,将来他回京,闹出事还了得,别人地盘都敢出头,怎能放心。
回到家,珍和堂的大夫早侯着,因伤到身上不好瞧,特意寻了个女官来,仔仔细细查了遍,方说只是皮肉伤,用黎洞丸加上特制的蜡丸便可,饮食需清淡,顺便开了滋补的方子,晏云深等不到明日,立刻吩咐去拿,瞧清芷喝下才罢。
蜡烛燃在春凳上,帷幕低垂,采芙将两剂丸药在烛火上融化,手心揉开,一边清芷脱了上衣,怀里抱着引枕,好敷药。
“黑心的种子,竟下如此狠的手,瞧把姨娘打的——”
小丫头眼眶湿润,但见一道道红痕横七竖八裂在白净皮肤上,谁看了都心疼。
清芷却觉得好许多,心里温暖,“行了,我又不是纸糊的。”
“话不能这样说,姨娘白白挨打,要让六爷看见伤成这样,还不知多气呐。”
清芷噎了下,连忙转话题,“别操心没用的,我让你做的事可有结果?”
采芙抿唇,一边儿将膏药顺着肩膀往下涂,一边附耳,“姨娘真聪明,一猜一个准,我从小待在晏家,竟不知还有这档子事,姨娘说的对,成绮姐姐的鸳鸯坠果然是三老爷给的,他两人趁着郭家外面热闹,在后面眉来眼去,还到假山垒成的雪洞里——总之见不得人的事。”
“你——见到了!”
“没亲眼见,却听到了呀。”
清芷翻个身,瞧着小丫头定定道,“他们看到你了吗?”
采芙脸一红,连忙摇头,“没有——我照姨娘吩咐,没敢露面,等他们走了才进去,瞧发现什么了。”
从袖口掏出个香囊,打开竟是一男一女贴着纠缠,春宫图样。
“姨娘看,针脚落着绮字呐。”
真是色胆包天,这样的东西也敢绣名字,送来送去,清芷顺手放到枕下,笑道:“你办的好,不要声张。”
采芙点头,继续给她揉着背,一边叹气,“人真是说不准,前两天还给姨娘信誓旦旦讲晏家规矩大,出不了事,没想到三太太那样精明的人,也管不住自己丫头。”
清芷笑道:“今日六爷说了句话,天下乌鸦一般黑,难得有干净之人,本来嘛,谁还没点错!我也不想抓别人把柄,只是初来乍到,手里没东西怕被欺负。”
皮肤上的药油发挥作用,仿若火在烧,说是消炎去肿,弄得更难受,清芷刚想说别弄了,忽听小丫头起身,叫一声:“六爷!”
她可还赤着上身,下意识将衣服拉起,躲到帷幔深处,采芙已迎出去,瞧晏云深坐在桌边,福了福,“六爷,药才抹了半瓶,还没弄完呐,我先去给六爷弄茶。”
说着笑笑地看了眼清芷,将放着暖油的瓷瓶塞到晏云深手中,一溜烟跑了。
清芷想叫已来不及,尴尬地又往后移了移,心里别提多闹腾,慌忙穿上衣服,药油还未干,黏巴巴贴在身上,衣服和皮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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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在一处,只让她更难受,冷汗簌簌往下落。
“六爷——你怎么来了?”
晏云深知她没穿好衣服,并不往前,仍坐在桌边,“这不是我的屋子。”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来的不是时候。”
“我来还分时候啊,让下人笑话。”
晏云深不紧不慢倒茶,余光瞥见重重帷幔里坐着个小人,身子紧紧蜷缩在一起,直发抖,想她一定还疼,也是自己来得太早。
他不过操心,没想到药还没涂完,可如今来都来了,也不能再出去叫小丫头,采芙与满春儿虽是自己人,外面还有几个上夜打扫的丫鬟可未必,夫妻之间抹个药,难道还要别人插手。
晏云深犹豫一下,看着自己手中的半瓶药,开口道:“药还没涂完,明天发炎可麻烦,躺回去吧,我给你弄。”
清芷的脸都绿了,他给她涂药,那还得了,还没到如此亲近的地步,难道由于在船上的那笔糊涂账,所以无所顾忌,看晏云深也不是好/色之人啊!无论如何,不能被人看轻。
“已经不疼了。”故意挺直腰板,还颤颤笑几声,“只有肩膀没上药,刚好,都抹上黏黏得不舒服。”
将枕头放平,忍着疼躺下,咬的牙根直冒冷汗,“我睡了。”
骗术太拙劣,哪能瞒住人,他走过来,踏上床廊,“别强撑,身体重要,把我眼睛蒙住不就行了。”
清芷后背如火滚热油,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只恨小丫头不涂完就走,毛手毛脚,明日定要罚。
实在扛不住,人若到着急的当口,也顾不得那么多,半晌嗫喏道:“六爷,那委屈你了。”
晏云深听她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哼哼,就知道又难受了,千金小姐长在深闺,素来身娇肉贵,什么时候被打过,顺手拿起榻边红纱,自己蒙在眼睛,“给我指个地。”
清芷瞧对方确实蒙住双眼,严严实实应是看不到,才小心翼翼将扣衫脱了一半,露出雪白肩膀,拉他揉了药的手往身后移,指尖悬停,“就——这里。”
话没说完,一股冷意触上肩头,那是晏云深的手指,凉凉的带着常年拿笔的小茧,将温药敷上,又轻轻揉开。
顿时舒畅,不由惊叹,缘何热油在他手上也冷却下来,采芙也好,自己也罢,总是不如六爷的手劲刚刚好,恍惚入了某个凉爽的夏日午后,微雨过,小荷翻,依在贵妃榻上,瞧碧纱窗下水沉烟。
清芷用枕头挡在前胸,心里噗噗跳。
烛火炸着响,人却沉默不语,她搜肠刮肚,没话找话,“六爷,今日吃的好吗?”
“一般。”
淡淡回,态度一般,看来心情也一般。
清芷抿唇,“那六爷玩的好吗?”
无人应声,唯有风吹过窗棂,烛火荡红了白纱,落到她眸中,屋内静得可怕,所有感受都在背后肌肤上,顺着他玉般冷润的指尖,缓缓游走。
她被这静默逼得发疯,又喊了声:“六爷——”
依旧没有接话。
23. 桃叶春渡
清芷只好咧着嘴,再不敢吭声。
不晓得过了多久,背上的伤不再疼,她吸口气,想坐起来,方听晏云深道:“下回再遇到这种事,我可不管了。”
话说得赌气,字里行间却满是关切,清芷不傻,寻思到底是六爷,采芙说过,待下人都好,自然对自己这个棋子也不错,想必怕被打坏了,以后的事没法进行。
她挺直身板,急着表忠心,“六爷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答应你的都能办到,这会儿虽疼,上药就好多了,修养几天肯定没事,不耽误六爷的筹算。”
一大长串说出来,晏云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方才指尖触到伤口,好长的几条。
“查事情要紧,命更重要。”
“对,对——”今晚上说了好几回,清芷忙附和,将衣服穿好,“六爷说的对。”
突然温顺,晏云深也没脾气,清芷瞧他不再肃着脸,果然自己没猜错。
只是双眸还蒙着纱,竹子般直挺挺坐在春凳上,红烛晕出金色的光,勾勒出高大清梧的身形,她忽地想到他御前持笏板,入阁议政的模样,亦狂亦侠亦温文,这会儿倒委屈了。
伸手松开红纱,发现原是她放到榻边的主腰①,登时脸又红了。
赶忙两三下塞好,手搅在后面,“六爷,多谢!”
晏云深知她不好意思,抬腿下床廊,踩到个东西,软绵绵的,竟是个金丝鸡心荷包,上面绣着交颈的鸳鸯,一看便是新婚夜用来存放夫妻结发之物。
他反手扔回去,啪嗒一声,清芷吓了一跳。
“你是想回大狱还是教坊司!”
声音如点了炸药包,晏云深可没对人发过火,清芷三魂没了七魄,伸手去捡,原是她与书允新婚夜用来存发的荷包,一直挂在身上,与杂佩连在一起,小东西难发现,忘记取掉。
“知道了,一定仔细,再不让人发现。”
瞧瞧,人家不想扔,还要仔细放着呐,晏云深没吭声,两步走出碧纱橱,砰地关上。
坐着榻上,心火烧得旺,唤丫鬟打洗面水,又喝茶,方才躺下,夜深了,睡也睡得不安稳,鼻尖荡起若有似无的香,到后半夜才反应过来,是来自蒙眼的红纱。
与清芷身上的味道一样,有时离得近,便扑面而来,不是花香,更不似脂粉味,说不出来的清甜。
想到那年在碧萝寒,夏花嫣然,他摘下院里的海棠,捧着与三姐姐说话。
对方的疯病时好时犯,常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他记得她穿妆花大红袖衫,湘裙碾绢纱,梳高发髻,笑盈盈地:“我——好不好看啊?”
三姐姐原本就生得好,细长瓜子脸,粉扑扑双颊,不笑的时候唇角下坠,显出一丝清苦,但笑的时候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院里开的水仙花,温柔又凌厉。
“好看,三姐姐最好看。”十几岁的少年认真答:“比春天的花都美。”
听的人自然也欢喜,怔了怔,羞赧万分,“那云深也大了,该娶新娘子,找个像我一样的好不好。”
静静坐着,大红袖衫映得脸也红扑扑,窗外悬着午后骄阳,朝飞暮卷,云霞翠轩,全落到她身上,如一副点金的小像。
再好不过的女子,娴静温柔,只有晏云深知道三姐姐又发了疯。
小的时候,他在她身边长大,虽是姐弟,年岁却差得远,有时也恍惚,觉得对方像母亲一般。
往前几步,蹲下身,少年郎抬头看,满眼亲昵,“好呀,我若娶媳妇,定要个像姐姐的。”
她笑了,心满意足。
眼睛湿漉漉,含着烟丝醉软,生生燕语,全在那双眸子里。
“书熠,总归记得我吧。”
喃喃说着,仿佛在看他,眼里又没有他,晏云深拿帕子给她擦脸,晓得姐姐已完全进入迷离状态,掉入另一个世界,与自己隔着不可跨越的千山万水。
书熠是谁!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搞不明白,试着去问家里老人,婆子丫鬟也都摇头,偶尔遇到有印象的,也只是咂咂嘴。
“哦,以前府上曾来过一个少爷,听着叫书熠,日子太久——倒也忘了。”
他还问过母亲,老太太一边喝着梅桂白糖粥,嘴里含半天没说话,等到粥完全化了,才长出一口气。
“咱们在青县的时候,有户人家的公子叫这个,你问他干嘛!那人早没了。”
想继续追根究底,对方却闭口不言,也便不再问了。
云深扶着三姐姐躺回榻上,唤婆子热点心,怕对方起来喊饿,午后天气舒服,想来是睡不久的,他便坐在边上等。
迷迷糊糊也趴着睡了,梦中有人在摸自己的脸,想着应是三姐姐,并不介意,又过了一阵,才睁开眼,却见三姐姐红唇就在鼻尖,离得越来越近,冷不防在他额头亲了下,又顺势往下滑,口里念着:“书熠,你想不想我啊,我挺想你的——”
手臂婉转如蛇,直往他腰间伸,转瞬便解开汗巾子,绸袍散开,露出胸膛一片白,她竟扑到他怀里,嘤嘤哭起来。
不过还是个少年郎,哪里经过这个阵仗,吓得腾地站起,跑出去,惊魂未定时又有个小丫头从天而降,将他砸个底朝天。
玉凤簪划过臂膀,疼得撕心裂肺,正要发怒,抬眼见小姑娘穿着青布衫,头上还装模作样蒙了纱,一边拽一边笑,“书允哥,我就知道你会接住的,我——做你的新娘子好不好呀?”
他愣了愣,听对方娇娇糯糯的话,一声一声,方回过神。
小姑娘身上散着香,比自己熏得青灵髓还好闻。
晏云深睁开眼,窗棂外依旧一轮明月,银白洒下,屋里的花罩泛起流光。
他很少大半夜还干瞪眼,莫非生气,可又生哪门子气,原本人家就是一对,侄子书允为何新婚夜不归,别人不晓得,他可早派人查过,对方根本没养歌姬,可能性只有一个,已经知道安家出事。
青梅竹马又如何,遇事不过各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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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可以告诉清芷,把两人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情丝斩断,可又不愿枉做小人,难道没有那些枝枝蔓蔓的往事,自己还比不过侄子。
除了年轻几岁,毛头小子一个,哪里更强,越寻思越火冒三丈,像个吃醋发疯的夫君,完全忘记自己只是个挂名的,全然压不住火,生气对他而言也很可笑,在官场纵横捭阖,什么时候生过气。
翻个身,忽听外面响起敲门声,满春儿偷偷进来,低声道:“六爷,人来了。”
晏云深本就清醒,直接起身穿衣,随小厮一路走了。
里面的清芷迷迷糊糊,一会儿醒,一会儿睡,也听到敲门声,晓得晏云深半夜出门,抬头看月光如水,离天亮还有一阵,大晚上去哪里,公务也不至于如此急切吧。
心里一揪,想起那夜大婚书允也走了,接封信,灌醉自己,偷摸去见老情人。
难道六爷也去找相好的。
不由得冷笑一下,他找相好的,与她有什么关系!左右不过是个假夫妻,有意中人不是更好,再说晏家外面看着正经,实则还不是偷鸡摸狗,哪个又能例外,还用大惊小怪。
才不要管他。
心里发狠,腿却不听使唤,穿上衣服,偷摸出门,外面早空无一人。
虽是夏日,夜晚也凉,又刚下过雨,风吹起来,寒意四起,清芷打个哆嗦,寻思回去也睡不安稳,索性漫无目的在园子里逛悠。
穿廊过阁,花儿都睡了,树木也在风中瑟瑟发抖,小虫子却还啾啾叫着,倒有种格外的静谧。
这里走走,那处荡荡,仿佛幽魂般,若让巡夜的看到,肯定也要吓一跳。
小半个时辰过去,方觉无聊,想必对方早就出府,谁还把相好的养家里,六爷素来谨慎,才不会像三爷似地在府里找丫鬟。
院里丫鬟除了成绮便属采芙模样最俊,守在身边都不吃,哪会去偷别人房的东西。
清芷困得打哈欠,才意识到自己大半夜乱转,其实还是想着晏六爷,越发觉得自己可笑,拢了拢衣服,决定回去,偏巧晏家新修不少地方,依着以前的记忆,四拐八弯反而迷路。
站在一片竹林里琢磨半天,看着两三个月洞门不知该往何处走,突然想到此地翠竹茂盛,应是翠萝寒所种。
本就对那地方充满好奇,尤其牵扯到三姑奶奶,白天不好去,如今都来了,不如转一圈。
问问婆子路也行。
径直往前走,一路绿竹猗猗,围出院落,上面挂着牌匾,翠萝寒。
墙内外一片萧条,花/径上铺满层层叠叠的落叶,清芷叹口气,心生凄凉之感,往里走也不见下人出来,想来根本没人伺候。
前面三间正屋,左右两个厢房,顺着游廊往里进,突见一点火光,三更半夜也够吓人,习惯性往边上躲,幸亏身量小,黑漆漆看不到。
对面打着灯,她倒瞧得一清二楚,穿着短裤蓝衫,靠在廊下打哈欠的——不正是满春儿。
24. 桃叶春渡
三更半夜,竹子被风吹得乱了影,千杆翠摇直打在白墙上,落得清芷满眼凌乱,她屏气凝神,寻思屋里肯定是晏云深,居然躲到家里幽会,还选在翠萝寒。
难不成瞧三姑奶奶疯了,没人管,地方偏僻也不会被打扰。
这样一盘算,对方极有可能乃家里人,心扑通跳,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忽觉脚下有毛茸茸的东西凑过来,差点叫出声,低头见一只蓝眼睛的狮子猫,咬着她腰间丝绦玩,喵喵叫,可爱得紧。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满春儿大喊:“谁!快出来,别让我揪到。”
她急中生计,将狮子猫抱起扔出,转身往廊下的野花架后躲,猫受了惊,长尾巴打在灯笼上,火光乱晃,满春儿啐了口,“该死的,大晚上吓人!”
清芷在一边拍胸脯子,幸亏没被发现,顺花架往后,从游廊穿过,绕到翠萝寒北面的小门,轻轻推了推,发现压根没上锁,可见此地无人问津,就算贼都不会来。
轻手轻脚进去,见堂屋里亮着灯,悄悄蹲在纱窗下。
里面有人说话,冷如初春的薄冰,音色却异常好听,“我来给你通个信,说完也该走了,六爷刚新婚,不要冷落新娘子才是。”
晏云深抿口茶,不回话,谁冷落谁呐,他倒眼巴巴惦记着,可人家还在为青梅竹马牵肠挂肚,一个破荷包都不舍得扔,他也是少年得志,打马御阶前,星汉宴琼林,依栏杆,红袖招,什么样的女人没往跟前凑过,偏这小丫头傲气,简直不把他当回事。
“说什么怪话!今夜别走了,不如在家睡,我也懒得回去。”
对面笑起来,“才新婚就冷落人,倒和我一块歪着,让别人知道岂不乱套,六爷连徐阁老的孙女都拒绝,也是亘古未有。”
烛火噼啪响,柳翊礼抬起薄眼皮,明白六爷今晚心不顺,不知为何,但肯定不是由于他刚说的事。
郭肃英的总督府让锦衣卫抄了,原本是徐砚尘与沈庆丰暗地里打主意,捐监赈灾既然行不通,便以宋自芳的财产补上国库亏空,哪知对方屋里干干净净,倒是抄出来一堆织造坊官员贪墨的旧账,这两人急了,又进言宋自芳妻子携家财回娘家,一道旨下来,郭家被翻个底朝天,他今夜正为此事而来。
“话说回来,咱们以后可要长相守了。”
柳翊礼往束腰椅上靠,慢悠悠地:“江浙受了灾,又有蛮子作乱,乃要紧之地,我如今接任总督的位置,那边只由副指挥史看着,陛下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守好,想来三四年之内不会动,刚好你也在,互相作伴。”
“我待不了多久,很快就有着落,如今他们的眼中钉郭肃英给端了,你坐上这个位置,准备与那二位同条船,还是变着法拦船阻截,可要想好,柳总督。”
柳,姓柳——清芷在外面听得三言两语,也反应过来,里面乃锦衣卫掌事柳翊礼。
原来六爷与柳翊礼私交至此,大半夜还能凑一块谈天说地,语气亲昵至极,还说要一起睡,长相厮守。
清芷愣愣地瞧着纱窗上荡出的火光,身子往后退,自己当初能轻易逃脱锦衣卫,跟了六爷,原来是仰仗二人的关系,灵犀一动,福至心底,仿佛开了窍似的!
暗忖不过如此,采芙长得如花似玉,六爷都不动心,当上三品大员,京城又有多少名媛垂青,连徐阁老的亲孙女都不愿意,竟有龙阳之好,心上人乃柳翊礼。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此等念想来回一转,稀里糊涂全接上,长出一口气,悄悄退出,快步来到湖边,站在湖心亭中,心魂未定。
以前听说过不少男子,尤其内廷高官好这口,如今想来,晏云深的两个小厮满春儿,秦桑,哪个长得不俊俏,若是峨眉梳妆,比女子还娇媚勾人,清芷不得不叹。
竟嫁个分桃之礼的人,可算开了眼。
吓得掏帕子擦汗,夜风从湖面吹来,冷森森直让她发抖。
但话又说回来,这个秘密非但与自己无关,甚至还有好处,她当初嫁他,最怕男女之间相处久,生出是非,如今可好,反正人家不喜欢女子。
豁然开朗,又寻思那夜在画船指定没事,肯定药自己散了,晏云深素来守礼,新婚之夜搬褥子去外面睡,一直以为乃大家公子的规矩,哪知是不喜女人。
琢磨得起劲,沾沾自喜,转身遇到查夜的婆子,谎称太热,那婆子提着灯,催她快回去,“姨娘仔细,今晚风吹得奇,怕是有暴雨。”
果不其然,没两步便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打下来,敲得人疼,她与婆子往回赶,进院瞧见采芙也在寻她。
“哎呦,姨娘到哪去了!”
天已蒙蒙亮,又被乌云遮住,一瞬间仿若落入深渊,烛火打在煞白的脸上,荡出笑容,“我起的早,到院子里转,这会儿也困了,咱们接着睡吧,六爷出去办事,不用伺候。”
扭腰进屋,窗外暴风骤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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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心神舒畅。
五月的天气总也说不准,雨势渐大,屋檐下的滴水连绵不绝,凭空画出万条丝河,全落在未开的芭蕉上。
晏家侧门飞出一匹骏马,上面坐着锦衣卫掌事柳翊礼,行了两步,自有轿子来接,他坐上去,吩咐道:“先去申府丞家。”
车轮滚在泥水里,一路飞驰。
黑压压的街道空无一人,水汽浸润马蹄,一路溅起青烟。
突然马悬蹄惊叫,车夫拉住缰绳,只见前面荡出个黑影,细看却是位蓬头垢面的女子,双臂紧紧抱在前胸,瞪着乌眼珠子,怔怔望过来。
雨倾盆而下,将她淋个透湿,长发凌乱,杂乱无章地覆在脸上,身条细得像个影,车夫的手直哆嗦,怕是遇见鬼。
“对,对不起。”
女子却开了口,声若蚊蝇,车夫听不清楚,壮胆子问:“你,从何而来?竟敢打我们车前过,不想活。”
那女子好像梦呓一般,不说话,也不动,只直直地看着他,忽地趔趄几步,咚一声倒在地上。
绝对是个魂,车夫深信不疑,要不是侍卫拔出剑,真想扔下车,先到庙里上三炷香。
侍卫肃着脸,用剑挑了下,转身对轿内道:“掌事,有女子昏过去,属下认为——是郭家的人。”
此地离郭府不远,大半夜忽然冲出个女子,想必与抄家有关,柳翊礼问:“身上带了什么?”
“包袱里有些金银细软,不值钱,想必趁乱逃出来,不如让属下把她送回去归案。”
雨还在下,轰雷翻滚电如蛇,烈焰蒸云,金光炫出柳翊礼的侧脸,那是一笔勾勒的剪影,在天地悠悠的幕布上,春光乍现的惊艳,然而眸子是冷的,唇也没有温度,“不用管,赶路。”
马车掉头,飞奔而去。
天渐渐亮了,雨却不停,四处一片灰蒙蒙,柳翊礼半闭双眸,轿帘翻飞,无意间瞥见女子乌黑长发飘在雨中,扣白衫紧紧贴着细条身子,如被狂风摧下的花瓣,在无月之夜,倒是比鬼魂还恐怖了。
郭家也是无辜,郭肃英乃一个堂堂正正的好官,可又有何用,卷入如今世道,跟徐阁老作对,简直自寻死路。
他也是皇帝的鹰犬,杀伐决断,手上沾得鲜血淋漓,脚下踏着白骨成堆,没那份好心去救人。
“停下。”
轿内传出声音,车夫与侍卫顿住,只听里面淡淡道:“回去,把人带上。”
25. 桃叶春渡
过了很多年之后,人们还总是谈起这场雨,突然狂风大作,倾盆而泄,雷雨银河,水箭万点,直到第二日中午才透出一线金黄。
江浙总督被抄了家,上下好几百口人,除老太太蒙先皇隆恩被赦免外,只在外面找个房子居住,其余家眷一律入狱,不知生死。
清芷还睡着,不晓得外面已天翻地覆,直到半下午才睁眼,看到窗帘透出淡光,以为天刚亮。
懒洋洋起身,瞧见采芙慌张端着洗面水,俯身道:“姨娘可起来了,出大事,郭家竟被抄,六爷早早就出门。”
清芷一时没回过味,“哪个郭家?”
采芙将银盆放到春凳上,无奈回:“姨娘睡糊涂了,还有几个郭家啊,就是怜生的本家,咱们才去过。”
郭肃英!
清芷愕然,身为江浙总督,官居二品,手下掌管着天下最富庶的省份,又肩负抗倭重任,居然抄了,半点风声没有,与自己家一样。
采芙端茶给她漱口,忿忿不平道:“今早我们都吓一跳,好端端突然就没了,罪名简直离谱,非说萱娘子把宋家财宝偷运回娘家,私藏赃款,堂堂总督难道需要那些银子,谁信啊!”
她们家不也是说没就没,父亲只不过一个国子监祭酒,都能卷入朝堂纷争,何况江浙总督这种刀刃上的官,谁也脱不开关系。
清芷叹气,“你可知她家的人关到哪里?”
若仍在金陵,或许还能探视,萱娘是朵娇弱的花,几经摧残,只怕要完。
“听说关在咱们这里的大狱,过几日落罪,不知真假。”
这种话问采芙也是犯傻,不如直接去找有本事之人,昨晚晏云深不是才见过锦衣卫掌事,亏两人公务在身,还偷偷幽会。
清芷咬牙问:“六爷今早用饭没,交代去哪里。”
“早饭没吃,看着脸色不好。”
瞧瞧,情人来抄家,他脸色还不好呐。
晏云深正坐在马车上,往柳翊礼住处去,昨夜已知晓郭家事,徐阁老派少公子到金陵捐监赈灾,大家都明白为敛财,好填补去年国库亏空,他身在户部,掌管财政大权,心里自有一笔账。
今年补上,明年就还会亏,年年如此,贪墨无度,徐阁老在朝堂一手遮天,三省六部形同虚设,早就被清流诟病,也该收手了。
郭肃英挡住路,被清除乃意料之中,他本想拉他一把,可惜没来得及。
若别人接替总督之位,倒可以事不关己,但此人乃故交柳翊礼,朝堂动荡,对方绝不能出事。
昨天深夜来访,肯定也为找自己商议,只是当时心烦,没做出任何筹划。
这个小丫头啊,闹得他乱了方寸。
官场变化,瞬息而动,不出手便会被人挟制,他可不是温吞性子,纵使盘子再大,也要做操盘者。
柳翊礼昨日睡得迟,中午才起来,正穿着睡袍在屋里吃茶,瞧见晏云深直乐,“我与桐君果然难舍难分啊!”
晏云深坐下,要碗茶接着吃,“可不是嘛,才分开几个时辰,想的慌。”
四目相对,玩笑开得过分,实在是关系太亲近,比亲兄弟更深一层①。
晏云深伸手捻个金桔,慢眼环视一周,正房连侧间,再无他人,门口只有心腹守着。
方才开口,“如今的事,说白了都是宋自芳家产惹出来,背后原因,你我都清楚,宋自芳家财没剩多少,但十几个丝绸坊还在,落在织造坊手里也是块烫手山芋,按照旧时规矩,倒下个宋自芳,自会找别人接手,可又怕抄出来受贿的凭据在你手中,为撇清关系,两边作难。”
“织造坊连着司礼监,我没想过动那帮太监。”柳翊礼冷笑,满眼轻蔑,“总归圣上身边的人,贪得多,进贡也多,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也不想惹司礼监,可对方心里没底,你不如给个示下,大家都好过。”
“六爷的意思,让织造坊私下卖了宋自芳的店,可此乃朝廷的东西,纵然咱们不管,又有谁敢接,贱卖的话——”
“贱买,我何尝说过,价格非但不能低,还要贵。”他弯起漂亮的眉毛,乌浓眸子寒光点点,“俗话说物好价贵,卖得贵了,那些贪钱的人自然会来搏一搏。”
柳翊礼不明所以。
“如今咱们这地界谁最缺钱,就卖给他。”
要说缺钱,再没有比范庆丰与徐砚尘更甚,为弥补徐阁老挪用的国库银子,疯狗般乱咬人。
“让他们拿走,倒是个把柄。”柳翊礼抿唇,凤眼微挑,“不过徐砚尘也不是傻子,手上又没钱,郭家为何被抄,他最清楚。”
“有织造坊参与,算过了明路,自然与郭家不同,何况这次拉徐阁老下水,织造坊那边也乐意,钱嘛,可以先立字据,分年还,再加上免赋税,条件诱人,等合约签好,织造坊再变卦也不晚,与咱们就算有张底牌,保你平安。”
好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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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拴在同条绳上。
“最好避开那两只老狐狸,以免节外生枝。”晏云深压低声音嘱咐:“沈庆丰有几个兄弟,近年仗着他的势做生意,顺风顺水,全是贪财之辈,好下手。”
柳翊礼点头,“这个说客,我可要选好了。”
适逢申府丞摆宴,唤人来请,晏云深避嫌离开,侍卫走前两步,欲言又止,柳翊礼不耐烦道:“怎么?”
对方拱手,“回掌事——昨夜那个小娘子,她醒了。”
“醒了,如何?”
侍卫铁青着脸,“醒了,又跑了。”
柳翊礼简直快气笑,一个弱女子居然在锦衣卫的手里跑掉,千古奇闻。
倒不关心对方去何处,只对手下的办事能力产生怀疑,满眼肃杀,吓得侍卫直叫苦,自己只是来回话而已啊。
“掌事,她拿着掌事的牙牌,谁敢阻拦!屋外看守本是新来的,昨晚抄家,大部分兄弟还没回来。”
柳翊礼愣住,低头看向腰间,果然牙牌已无,身为当朝武状元,什么时候被那小娘子拿走,浑然不知。
大概是昨晚,他看她奄奄一息,用大氅裹着带回,本想着自生自灭,却被一只沾满污泥的手紧紧拉住袖口。
瀑布长发遮住脸,隐约能看到秀气的下巴尖,“大人救救我!我不能——”
声音细细碎碎,满屋只有他能听到,犹豫了下,吩咐丫鬟帮着擦净身上,换好衣服,方又进来。
这回瞧见容貌,极清秀的一张脸,头发随意挽着堕髻,两边零散打在肩膀,月白毯子搭在身上,好似雨打梨花,散落满堂。
女子还在梦里,一个劲地喊:“别,别——”
身子翻来滚去,眼见从榻边跌落,柳翊礼身手矫健,伸手接到怀里,又被对方抓住革带,柔热气息扑面而来,樱唇若血,“大人,大人救的我。”
他低头看她,眼睛半睁,含着水般,也不知是不是清醒,随口回:“不算救,只是遇到了,歇着吧。”
起身要走,那只柔软的手却不松,还在腰间游走。
柔媚迷离的眸子,仿若画本上书生遇到狐媚的绮丽,可惜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满肚子春花秋月的书生,冷冷直起身,挣脱开来。
一言不发地走了。
想必就在那一瞬间,被拿走了牙牌,他很肯定对方是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也晓得自己并没有色/欲熏心。
可牙牌,终究是没了。
26. 桃叶春渡
七月酷暑,烈日炎炎,众人都躲在屋里避暑,独晏云深依旧繁忙,早出晚归,清芷想问一下郭家的事都找不到机会。
眼见来到盂兰盆节,家家设食祭祀,诵经作法,以超度孤魂野鬼,老太太带各房到地藏庙上香,日头下落,采芙又在院里点地灯,竹签插起蜡烛燃,祈求地藏王菩萨保佑。
清芷惦记三姐姐,不知何处荒草埋娇魂,想给对方烧包袱,又怕让人瞧见。
左思右想,自己偷偷折五彩衣服,等夜深人静,与采芙在后院树下点火,一件件往里扔。
她泪水涟涟,小丫头在旁边也不敢问,半晌才怯怯递上帕子,“姨娘给家里烧钱,早该告诉我,让满春儿到街上买,外面什么都有,咱们又不短银子,幞头帽子,金犀假带,全挂在纸糊架上卖呐。”
“算了吧,搞得兴师动众不好。”清芷用帕子抹脸,双眼熏得直发红,帕子擦两下,更如桃子般,“一会儿别忘记收拾干净,风起来怪冷的。”
正说着话,却听前院怜生喊,“六爷回来了。”
今日倒早,看看时辰,还没到后半夜,清芷从后门回屋,晏云深正推开碧纱橱。
她还没开口,他便抿唇笑了笑,“穿件衣服,跟我出去。”
清芷以为要应酬,慌着回,“哪有这样急得,总要给我打扮的时间,胡乱穿件衣服怎么行!”
晏云深却取下一件柳绿披风,暖洋洋罩她身上,“不用麻烦,晚上冷,重要是暖和,别带丫鬟了,太多人招摇。”
她被他裹得粽子般,不由分说带出屋,才看到院外有顶小轿等着,俩人从侧门走,又换马车,一路哒哒出府,在夜色中不知晃了多久,恍惚似来到城外。
清芷在幽暗的轿子里问:“六爷要去哪,赴宴也不在荒郊野外吧,今天的日子乱跑,怪吓人的。”
悄悄掀开轿帘,能看到外面有人烧纸钱,风一吹,火星乱闪,河上飘着招魂灯,林子张牙舞爪,传来幽鬼哭嚎,心头一紧。
“我还没见过你胆小的时候。”晏云深抬起手臂,很自然搂住她的肩,“别怕,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话不能这样讲。”
她到底年纪小,以前话本又听的多,难免心里起了奇奇怪怪的恐怖,也不由自主往他身上靠,“都说今晚鬼门不关,清醒人还有糊涂账呐,万一咱们冲撞什么,谁知道呀,你们为官的天天做亏心事,到时让鬼捉住,再把我连累了。”
晏云深听笑了,这丫头,好像是为他着想,到头来还是担心自己。
“我是个好官,你可放心吧。”
他低头,下巴尖碰到她柔软的发,一个小脑袋直往怀里钻,好像猫儿。
这样也好,总比刚才哭得眼睛都红了强,讲几句逗趣的话,转移注意力。
马车行上山路,跌跌撞撞,大概半个时辰后,停在一座山林遮掩的道观前。
等清芷下来,已有小道童迎出来,将他们引入客室内,又端来一盘青菜,一碟糕点,一注子温酒。
热乎乎飘着香,勾起她肚里的馋虫,自顾自倒了杯,抿一口香润无比,“真是难得,六爷大晚上来这里,肯定为偷酒喝。”
“白天想带你来,人太多,中元节道观做法事,刚好给三姐姐多烧几包银子,说不定她在那边交朋会友,给周围散些,礼多人不怪嘛。”
清芷端酒杯的手不觉抖了抖,看他负手立在窗前,身材秀挺,月色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六爷——”她轻轻地叫了声,极轻,像婴儿在梦呓般,“你有心了。”
尾音带颤,如平静湖面落入石子,泛起涟漪,直荡到晏云深心尖。
他转过身,看她盈盈发亮的眸子,又哭了,不觉叹口气,掏帕子来擦,“你既知道我有心,总要谢我吧,难道是为让你哭才来的。”
清芷别过目光,捡过帕子遮脸,“六爷总是这样,一会儿对人好,一会儿冷淡,前一阵连人都见不到,突然就带我来,你要早通个气,还至于嘛,再说什么叫礼多人不怪,应该是礼多鬼不怪。”
“怪不怪的,总归你少哭点就成。”
他浅浅笑着,乌浓眸子被烛火燃得热,看起来温柔至极,清芷咬牙道:“多烧一两包可不够,咱们烧上三五包吧!”
“哪用的了那么多,到时再招来抢的,岂不是麻烦。”一边说一边乐,起身执酒,“再说咱们又不是只烧这回,以后每年都来。”
以后——他顿了顿,他和她的以后,两人难道还有将来,那个碍眼的金丝绣囊又鬼魂似地飘到眼前,让他没来由地气。
清芷却没发现对方话里的停顿,惦记心里的事,试探道:“又不是给姐姐一个人,郭家不是被抄了,我想给萱娘也烧上一包,毕竟还一起挨过打。”
晏云深蹙了下眉,知道有这个人,但没特别留意过。
“你又不知她死活,郭家虽被抄,家眷都关起来,少咒人家。”
“六爷果然晓得他家的事,能不能打听一下萱娘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晏云深意外,寻思与萱娘的交情也没多深,哪至于去探监,忽地对上那双焦急的眸子,正波光粼粼地望向自己,很少看到如此生动的神色,顿时明白了。
她无法去看望自己的家人,只能把情感寄托在萱娘身上。
怎能让小丫头失望。
“你等着,我想办法。”
“六爷真是大好人,替萱娘多谢你。”
瞬间眉眼弯弯,笑起来没心没肺。
“我又不是为她,我是为你,少哭些,祖宗。”
话语太缱绻,烛火太温柔,在这间幽静的屋子里,愈发显得暧昧迷离,清芷不免心乱跳,暗忖自己真傻,人家又不喜欢女子。
转身坐回去,继续把自己裹在披风里,“六爷不喜欢人哭吧,是不是别人一哭,你就心烦?”
晏云深没言语,开门问小道童,何时去烧钱。
对方回现在就是好时候,待两人来到殿前,熊熊烈火加几包银子,很快便燃烧殆尽。
火光映出清芷黯然神伤的脸,不晓得三姐姐能不能收到,或是像三姐姐那样好的人,也许早已超生,那样也好,银子送给冤魂野鬼,做件好事。
她诚心敬畏,祈愿安康一世。
时辰太晚,两人在客室休息,这原是一家小道观,没有富丽堂皇的厢房,晏云深要床褥子,直接打地铺。
已是七月中了,山里寒凉,即便窗户合得紧,屋内依然冷飕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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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芷翻来覆去,寻思晏云深睡在地板,会不会作出病。
揭开帷幔,月色下看到对方正侧身而躺,不知睡着没,叫了声:“六爷。”
晏云深回:“怎么?”
“还以为你睡了呐。”清芷探出头,真心实意道:“地上太凉,六爷要不上床来。”
他今夜特地带自己给三姐姐烧钱,如此用心还睡地板,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何况已认定人家不贪女色,两人楚河汉界躺一晚,应也无妨。
看对方还在犹豫,提高声音:“万一弄病了,我心里过意不去,反正又没人看见,咱们中间隔着枕头就成。”
还不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抱枕头下床,“你要是病了,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怨,那我也睡地下好了。”
晏云深只得起身,恰好接住下榻的清芷,扶着她的腰又给按下去,“你也不怕,我可是个男人。”
清芷噗嗤乐了,狡黠道:“六爷,我知道你的秘密,有什么怕的!”
晏云深满鼻子都是她身上的那股香,心猿意马地问:“我的秘密,什么秘密?”
“就是你与柳掌事啊。”手撑着枕头,赶紧替自己解释,“但我不是故意听到,偶然间——”
晏云生心头为之一震,突然全醒了,怨不得柳翊礼提醒自己窗外有人,但没有杀气,大概是个丫鬟,回去需留意。
原来是她,不晓得这丫头听到多少,低低问:“说来听听。”
清芷被他瞧得害怕,脸一红,难道还不信自己,非要讲出来,寻思以后坐在同条船上,藏掖不好,咬牙道:“不就是分桃之爱。”
晏云深彻底愣住,又问一遍,听小丫头轻柔柔声音一字一句,“分桃之爱呀。”
直接傻了眼。
原来这就是人家不忌讳自己上床的原因,以为他喜欢男人。
晏云深压下眸子,索性撩袍上榻,一边扔开清芷放到中间的枕头,一臂将她搂过,听对方惊呼着落到怀里,暗哑道:“你晓得也好,从今以后再不用顾忌,纵然不会有男女之事,便是赤身相见,同榻而眠也不算什么。”
清芷吓得心跳如雷,“六爷,六爷别胡说啊,我就算与亲姐姐,也没赤身的道理。”
她真傻,好心办坏事,早知不如让他冻死算了。
手脚乱推,使劲挣脱,又被晏云深另一只手环住腰,半点动弹不得。
青麟髓的香味太好闻,整个将她淹没,靠在他的胸膛,透着长袍也能感受到紧实的肌肉,呼吸不稳,小鹿乱撞。
让她想起画船上的那夜。
“六爷——”想说自己要喊了,却半天出不来声。
“安静点。”晏云深倒先开口,手臂随之松了松,“不过抱一下,晚上太冷。”
他胡说,明明怀抱滚热,连她身上都出了层细汗。
“我不冷,你放开——”
柔软身体扭来扭去,又像一条刚上岸的小鱼,无意间触动他的心事。
“我答应你的,一定办到。”
清芷糊涂,不明所以。
当然不记得自己哭着躲对方怀里,哭喊着让人家报仇的过往。
晏云深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这笔账,咱们就从徐砚尘开始。”
27. 桃叶春渡
不大不小的客室,沉香袅袅,晏云深躺回去,不再言语。
徐砚尘——清芷以为自己听错,纵然心中恨不得把对方千刀万剐,到底乃当朝首辅的亲孙子,徐阁老年近七十,几代单传,儿子早在与倭寇的大战中牺牲,只留下一个孙子与孙女,可谓万般疼爱。
六爷身居官场,还是徐阁老的门生,竟说出这样的话,替自己报仇!当初只是约定查案而已,搞不好万劫不复。
可她与他相处这些日子以来,晓得对方不是个信口开河之辈,忍不住咬唇,“六爷说什么?”
小丫头不知轻重,自己又凑过来,晏云深不理,清芷靠在边上七上八下,难不成最大的秘密让自己这个外人晓得,直接气糊涂。
想了想,发善心安慰。
“六爷,其实你的那个——也算不得事,人生而不同,喜欢的,爱做的都不一样,像我小时天天爬高上低,父亲也总训斥不像贵家小姐,我偏不,谁说小姐要如何!世上不能白来一遭,必按照心意过。”
看人家如座山似的岿然不动,真惹到了,好心好意带自己祭奠家人,反而让对方生气,索性伸过头来,悄悄地:“六爷生气吗?”
烛火已灭,帷幔重重,月光被浓稠的夜晕开,秋意袭上画屏,晏云深瞥了眼,看见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发着光,直盯自己瞧。
刚才还手脚乱蹬,恨不得把自己踢开,一会儿一变,活脱脱不知从哪座山冒出来的小狐狸,他纵然想睡,也得清醒过来。
“我为什么气——”
语气疏离,还说不气,清芷哼了声,总归拿别人的手短,吃别人的嘴软。
柔柔地:“六爷别担心,我嘴很严,再说我真心实意,绝不为讨你欢心才讲。”
龙阳之好,根本无稽之谈,可最后一句还是莫名取悦了他,晏云深直起身,靠在引枕上,饶有兴致地接话:“是啊,你何时讨过我欢心啊,我还没自不量力到这种程度。”
清芷听不出人家玩笑还是若有所指,只好抿唇回:“那也不是,以前不需要讨好人,现在该做也要做呀,前一段我还讨好大太太,三太太,除二太太心慈手软之外,还没搭过话,其余你们晏家人,哪个不要讨好。”
娇滴滴说得怪委屈,晏云深不觉又笑了,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我何时让你讨好她们,待在屋里不就成了,或者与采芙出去玩,满春儿留下,想去哪都行,只要注意安全。”
清芷睁大眼睛,这人真疯了,“六爷说梦话吧,不与太太们交往,如何查,还怕你嫌慢呐。”
晏云深长长地哦了声,倒也真忘记这档子事,从一开始也不曾把希望只压到清芷身上,外面没少走动,和对方在一起时反而分心,全然想不起来。
到底为何分心,难道看着她就心魂飘荡,自己竟变成毛头小子,见美人便走不动路。
“本来就不急,慢慢来,欲速则不达嘛。”晏云深懒懒往后靠,随口问:“那你倒给我说说,受了这般委屈,讨好这个,讨好那个,查到哪一步?”
“六爷只管信我——”清芷调皮地笑,轻轻道:“所谓顺藤摸瓜,如今才来,许多事不熟悉,今天飘出个叶,明天冒出个枝,总有一天会缠到一起,刚好查个水落石出。”
说得怪自豪,言语之间全是沾沾自喜,晏云深觉得可爱,“好啊,那我就等着。”
“你也别忘记答应我的!”清芷爬起来,心里没谱,不敢再挑起之前有关复仇的话题,退而求其次,“帮我找萱娘。”
晏云深捉摸不透她,“你们非亲非故,上次替着挨打,现在又惦记。”
“我与她虽没关系,但投缘,六爷不觉得可怜吗!父母一场水灾便没了,幸亏被郭总督收养,以为能过好日子,看那天的情形,郭大小姐飞扬跋扈,恐怕也只能伏低做小,好不容易嫁个夫君又出事,当官的朝不保夕,做生意也如此,看来为官为富都不好。”
眼角晶莹,闪在月光里,肯定又想起自家事,晏云深从枕下掏出干净汗巾,给她擦脸。
“天下可怜人多了,你都能可怜的过来,依我说凡事总有个缘由,把自己管好就行。”
“六爷真是铁石心肠,一大家子说抄就抄,就连外面的人还替他家惋惜几句呐。”
心里愤愤不平,把那句难道是你心上人抄的家,又顶替郭总督的位置,你就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狠狠咽了下去。
“我本来也不是柔情百转的人。”晏云深依旧四平八稳地接话,“不只不柔情,还特别记仇,上次郭家大小姐打你,伤要养几个月,我看你如今偶尔还疼,他家被抄,不是正好。”
清芷却打个寒颤,突然冒出可怕的想法,莫非背后有晏云深与锦衣卫的勾当,不至于吧,她还没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晏云深会由于郭大小姐打自己就报复,果真如此也不高兴,未免太重。
可到底是个小姑娘,心里有疑问就要问,趁着天黑胆也壮,试探道:“六爷,你说郭家为什么没了,只因为一个宋自芳!不会有人害他吧。”
晏云深纵横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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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连小丫头这点心思都弄不清楚,未免白干,但他不想挑明,反而生出引逗的心思。
“宋自芳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不至于连累郭家,江浙总督地位之高,锦衣卫突然就抄了,只是女儿嫁错人,可信嘛!”
清芷急了,“果然有人背后捣鬼,那这个人——也太狠了,仇怨再深,也不能把上下好几百口人往死里弄呀!”
“你替他们抱哪门子不平,少管些。”晏云深打个哈欠,“睡吧,明早还要往家赶。”
做出这样的事还能睡,简直不是活的,她一时情急,失去判断力。
伸手推他,“六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神仙教导人向善,你——能帮就伸把手,若做错事也要弥补,不怕受报应啊!”
白净柔软的手臂搭他肩上,由于着急往前伸,就快环上脖颈,一股香从手腕直往上扑。
晏云深轻轻在指尖捏了下,玉骨筷子般的手,寒凉冷薄,吓得清芷缩回去。
他笑,“你是怕我受报应,还是怕被连累。”
“我都怕。”悠悠说着,声音又低又轻,刚跑进屋的小猫喵喵叫,“六爷是个挺好的人,干嘛受报应。”
又说自己是好人,晏云深心内一片茫然,他也算好人啊。
“郭家的事我没插手。”终于吐了口,好让对面人安心睡觉,“不只能保证自己没插手,还能确定这件事与锦衣卫也没关系,安心。”
清芷乖乖把头埋进被子,寻思六爷真是个情种啊,面对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存在,还要替情人解释一下。
也不知柳翊礼到底什么人,能让晏云深看上。
后半夜下起雨,狂风大作,寂静街道飞来一匹红棕快马,敲开应天府丞乌漆大门,来到锦衣卫掌事柳翊礼的住处。
探子跪下,“属下查的事有眉目了。”
说着递上封密函,柳翊礼打开,嘴角噙着一抹笑。
原是他依照晏云深的意思,受意织造坊将宋自芳家产处理,引范庆丰上钩,没想到此人狡猾,派出三五个说客都不成,直到最近对方亲戚才蠢蠢欲动,眼看要成事。
只是这些人有趣,暗地里还瞒住范庆丰,想来并不简单,柳翊礼把密函放在烛火上烧,看绢白纸张缓缓化成一缕青烟,悠悠荡着,飘渺又脆弱,眼前浮现出苍白可怜的脸,是前日救的女子,叫做萱娘吧。
他派人去查,晓得范庆丰已将她金屋藏娇,明明被对方害得家破人亡,竟还去投靠。
“太傻了,不值得。”
28. 桃叶春渡
山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清芷因换地方睡,早早便起来,看见晏云深还躺着,寻思他整日在外奔波,不由得升起怜惜之情。
轻手轻脚,汲鞋下榻,满春儿早候在门外,听见里面有动静,才悄悄推门,“姨娘早上想吃什么?”
“客随主便,清淡些。”
满春儿笑着应下,不一会儿端来一碟青菜,一盘梅花糕,一袋子热乎乎栗子,并着翠绿的雨花茶。
“这里的茶好,姨娘快暖暖胃,一下雨凉得很,还有新下的栗子,山里野生,又糯又甜。”
说着瞥了眼青纱帷帐,小心道:“六爷今日倒睡得迟,往常早该起了,都是昨天那顿饭闹的,姨娘不晓得新总督,就是锦衣卫掌事,刚接任总督府,各处非要摆宴,柳掌事素来冷言冷语,到头来还是咱们六爷在跟前照应。”
清芷嘘了声,探头看晏云深翻个身,随手倒茶,“你也挺累的,快坐下来。”
对面打个机灵,“哎呦,姨娘,奴怎么能坐?”
“我说能就能,扭扭捏捏,显得生分,自从到晏家,受你不少照顾,以后六爷还让你跟着我,若再推脱,干脆别来。”
语气虽玩笑,又剥开栗子壳,放他面前,到底是主人呐,满春儿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坐在凳子边,栗子放手上也不吃,“姨娘尽管问。”
清芷闲话家常般,“我也是没事干,随便说几句,方才你讲柳掌事赴宴,还要六爷料理,他们两个关系特别好吧。”
满春儿笑了笑,原来问这个呀,与他倒也不是个秘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柳掌事与咱们六爷关系确实近,年少时就在一起,只是素日里交往全在私下,这次给外面都说的是从上面来,难免帮衬,外人并不知晓实情。”
原来还是从小的情谊,难怪了,“那六爷昨日应酬的什么人?”
“地方的同知,通判,还有河道上的官,布政司,哎呀,一大堆。”
清芷又朝榻上看了眼,确定晏云深还在睡,悄声问:“不知有没有范大人,还有徐阁老家的公子?”
她还是惦记仇人,身在眼下,心却没离开过,总想把对方绳之以法,念着徐砚尘三个字都觉得烫嘴。
满春儿来回转眼珠子,想了想回没有,“奴对这两人都有印象,肯定没见。”
倒也有趣,新官上任,又是对捐监赈灾尤为关键的职位,没理由不来凑热闹。
暗自琢磨,听榻上人伸懒腰,晏云深已起了身。
满春儿砰地站直,手中栗子壳差点飞掉,连忙两下收好,凑到前面服侍,“六爷醒了,奴这就去给六爷打洗面水。”
一溜烟跑掉,清芷忍不住乐,“六爷睡得可好呀?看把人吓得。”
晏云深坐在桌边,先给自己倒茶喝,“好——也不太好。”
他惯与打哑谜,清芷懒得理,专心致志吃梅花糕,绵绵软软,放嘴里又很有韧劲,余光瞧对方满脸恹恹色,按理刚睡醒,不该如此。
“六爷若不舒服,咱们找大夫吧,或者让道长看看,他们最会养生调养。”
“我是累的,休息才能好,吃补品没用。”
说的是实话,有段日子没睡过安稳觉,昨夜与清芷同榻而眠,闻着满帐子的香,他又不是个木头,直到后半夜才眯上。
清芷后知后觉,搞不明白人家多难熬,单纯道:“那六爷这段日子别出去了,在家里养嘛,人只要能睡好,定会有精神,天天躺到日上三竿,我可以把饭端过来呀。”
一边儿又笑起来,口里含着蜜糖般,“就像养只小猫小狗似的。”
晏云深算弄明白了,他在外面驰骋官场,杀伐决断,众人见到都要退避三舍,在家里也不过起个猫狗的作用,让人家解闷,闹着玩。
没办法,不服气也得认啊,谁让这丫头太小,谁让他喜欢。
喜欢,如今想来,当时非要把清芷弄到家,明着为查事,保不准那会儿就有私心,人就是如此,洞察天下,最难懂的却是自己。
但这样风险太大,如在深渊边行走,时不时就会坠落,他身上的事太多,要办的事也太多,并不是可以随意喜欢人的时候,朝堂上风云巨变,真不是个好时机。
何况对面丫头一点意思都没,他简直在单相思。
寻思得脸色更差了。
清芷不再吭声,六爷冷冷的,实在可怕。
在道观吃完饭,等雨停才坐轿往外走,却未从原路返回,而是绕个弯,又来到桃叶渡口。
一条条雕栏画栋的小船荡在金光下,承载了整夜奢华,这会儿却安静停泊,竟显出一派荼靡之色,清芷恍然隔世,叹口气,“把我带这里干什么,难道你气不顺,要找花娘。”
晏云深理着袖口,并没回答,嘱咐满春儿去寻人,“在的话,就领过来。”
清芷好奇地看他半晌,眼里终于泛起笑花,“哎呀,六爷带我来看杏春啊!”
对面点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该见的人都瞧瞧吧,你不是跟她关系好,再说我也想来问件事。”
心里雀跃起来,她并不关心他要问的事,无非都是官场上的门门道道,能见杏春,欢心得无边无际,不知对方过的如何,也想过偷偷找人塞钱去,只是自己才刚站稳脚,害怕生是非,没想到今日就随了愿。
满春儿跑得快,不多久回来,身后跟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却是英葵,她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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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杏春还有小哲怎么不见,难道出去逛?”
英葵见她已是珠翠满头,又坐在富丽堂皇的轿子里,连忙躬身施礼,半天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白搭话,“杏春已不在这里,前段日子嫁人了,小哲也跟着过去。”
嫁人,缘何不给自己捎个信,清芷又问:“嫁给谁,可靠吗?”
英葵犹豫了下,憨笑回:“在河道上当官,吃喝不愁,总比这里强。”
河道衙门里都是肥差,如今皇帝又在赈灾,年年整修堤坝,肯定亏不到,以杏春的心劲,若是个窝囊废,也不会愿意,清芷放下心。
“不知叫什么名字,也在金陵?”
“姓何,就在青县的河道衙门。”
清芷高兴,掏出银子赏他,“你也辛苦了,去买酒喝吧。”
英葵不敢收,还是满春儿强行把银子塞过来,让他把拳头合紧,“行了,我们姨娘赏你的,尽管受着,天大的福分。”
英奎才敢弯腰致谢,头垂得太低,眼见快碰到轿杆,恍惚间风吹轿帘,露出晏云深半边脸,他心里一沉,好个俊俏模样,似在何处见过,绝非画船之上,可若不是在那酒色之地,自己怎能见到如此贵人,想必梦里吧,他心里自嘲,又拜了拜,才转身离开。
清芷浑身爽快,回家路上笑嘻嘻,惹得晏云深心里也暖洋洋,满春儿在街边买糖芋苗,打开吃,一轿子的暖香。
“六爷,等咱们逢年过节的时候,或是有喜事,也把杏春叫来吧,她以前对我可好了,再者如今也嫁给当官的,不算辱没咱们家,你说那河道是个怎么样的官啊?又刚好姓何,挺有趣。”
“人人艳羡的官呀,油水多。”
晏云深舀一勺糖水,塞她嘴里,“河道衙门里的职位可多了,晏家的祖宅也在青县,我前一段绕路回去过,却有个姓何的河道,不是一般人,宫里司礼监派下来的。”
清芷忽然怔住,“司礼监的人,司礼监,那——不是太监吗!”
一对月牙眼睁得浑圆,只把晏云深给逗乐了。
“怕什么,你嫁个好男色之人都不怕,差不多吧。”
清芷努嘴,六爷还真记仇,“我不一样,一年而已,与六爷做对姐妹,多好。”
一壁伸手拽他绣着吉祥纹的袖口,歪头玩笑,晏云深心里滚热,脸上依旧端得四平八稳,“我又不是女子,但你愿意当妹妹也可以,反正家里这辈我最小,挺想有个小妹,先叫声哥哥听。”
他还记得她满口喊书允哥,叫自己几下又如何。
清芷噗嗤乐,“哥哥,我看——还是叔父最合适。”
拿帕子遮脸,笑得花枝乱颤,竟然嫌他老啊,胆子可真大!
29. 桃叶春渡
她胆子大,说的却有道理,先不论对方咬定自己有龙阳之好,即便不是,昨夜坐怀不乱,搂着喜欢的人还能当柳下惠,和太监有何区别。
晏云深觉得自己也挺可笑。
清芷笑够了,心里又荒凉起来,大概也知方才猜对,杏春果然嫁个太监。
她长出一口气,靠在车壁上,恹恹道:“也许——不是件坏事。”
事已至此,人总要往活路上走,如今经历过风雨,再不像以前做千金小姐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杏春又是个活络性子,不管到哪里,定能过得好。
总比留在画船上强。
一双水凌凌眸子半垂着,已没有方才的兴奋劲。
晏云深哑然,自己的事都还没了,身上的伤才恢复,因怕留疤,一直让珍和堂的女官来看,天天敷玫瑰粉,倒不操心,总是萱娘,杏春,怜生——满心满意都是别人。
“我要说多少遍才成,先把自己照顾好。”
他怪她,清芷不服气,“六爷也太霸道了,我又没做什么,难道不高兴都不行,你连我脸上的鼻子眼睛如何动都要管。”
语气娇嗔,连自己都惊讶,似乎又回到那些众星捧月的日子,本来想与对方保持距离,要依靠他,自然不能太娇纵,但也不想让对方轻看自己,显得逆来顺受。
无论如何,绝非如现在般时不时闹脾气,还带着撒娇。
心里回过味,欲缓解一下气氛,晏云深却不给机会,笑道:“我倒是想管,最好每天惦记的事都让我管一管,才好呐。”
清芷无奈,明摆着要监视自己。
眼睛看向窗外,红嘴唇嗫喏,“我跟卖身的奴隶一样,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
“你还真有胡思乱想的天赋,也许是我想知道姑娘有没有想吃想玩的,或是不高兴的事,告诉我,可以办。”
打一巴掌给个枣吃,一定是这个理,俗话讲若想马儿跑,给马喂足草,六爷真挺讲究。
她又何必与他置气,同条船上的人。
轿子晃悠悠,阳光明媚,街上两边摊棚林立,百戏杂陈,望过去一水的酒肆,脚店,肉铺,彩楼欢门招揽生意,街市行人川流不息。
行脚僧人背着篓,正在问路,街巷小儿围坐一团,只顾听书,酒楼中豪门子弟醉生梦死,门外垂暮老人伸手乞讨,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人便是如此吧,个人有个人要走的路,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
江山丽,花草香,落到她眼里,满目凄凉,晏云深嘱咐满春儿买零嘴,状元豆,桂花蒸,翠绿的菱角,刚出锅的桃酥,一包包油纸裹着,闻着便口舌生香。
人间烟火,终于叫回清芷的魂。
她舍不得吃,带给采芙与怜生,小丫头们高兴,在廊下置好乌木桌,瓷盘中摞满糕点,冷水没过菱角,闲闲地说话。
天气转凉,秋老虎却时不时冒出来,她们穿着薄裙,任风穿堂而过,凉爽异常。
清芷不经意一瞥,发现怜生手腕贴着黑乎乎的膏药,像是自己用过的黎洞丸,“又做活把自己伤了,我早说过小心,屋里又没非做不可的事。”
对面受宠若惊,“姨娘,奴知道错了,但这个——不是偷的,要扔的瓶底剩一些,便拿来用了,伤也不是干活弄的。”
采芙笑着取汗巾,给小丫鬟擦额头上的汗,“瞧你吓成什么样,你来的时间短,不知我们姨娘性子温和,绝不会怪人。”又转头对清芷道:“怜生是给亲人烧包袱呐。”
“原来如此,你有心,家里人不在了吗?”
怜生手里搅着汗巾,可怜巴巴回:“我家里人都好,乡下虽穷,身子骨还硬朗,是给春莺与春梅姐姐烧的。”
郭家出了事,女眷杀的杀,卖的卖,连萱娘都生死未卜,春莺自然难免。
清芷叹气,随口问:“你与春莺都在郭府,给她烧也就罢了,怎么还有春梅,名字听着倒熟。”
采芙又在一边接话,“姨娘怎么忘了,春梅姐姐不就是以前三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前几年没了的。”
瞧清芷满面疑惑,怜生忙解释,“奴与春莺,春梅姐姐原是同乡,自小被贱卖,我与春莺姐姐到郭府,春梅姐姐进了晏家。”说着眼眶又润,抽泣道:“哪知她们现在都没了,两位姐姐生的好,做事又机灵,本想着有个好前程,却一个被抄,一个又吃错东西,得急症死掉。”
吃错东西!清芷听出端倪,之前不是说掉到湖里,淹死的。
“谁跟你讲春梅姐姐吃错东西没的?”
怜生将眼泪抹净,认真回:“春莺姐姐呀,给春梅姐姐家人也是这样说,绝不会有错。”
采芙也糊涂,“还有这回事!我竟不知道,明明不小心落到湖里,冬天又冷,大晚上出去小解,乱逛才出事。”
怜生吃惊摇头,“我们三个从小长大,家门外就是渡口,天天在里面泡着,不瞒姨娘与姐姐说,我若游起来,比那船夫还快呐,春梅姐姐更是水性最好,像条鱼似的,怎会淹死!”
清芷瞧她着急,话锋一转,安抚道:“也可能传错话,我们也不在跟前,不清楚。”
让对方去端莲子羹,私下与采芙商议。
“当初春梅出事,谁在跟前?”
采芙犹豫一下,“大晚上并没有人,第二日成绮姐姐才发现,急喊人来捞,已经不行了。”
成绮——若是别人还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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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偏偏这个丫头才落下短处,清芷意识到不简单,对采芙附耳几句。
当日入夜,晏云深依旧不在,采芙唤怜生去三太太屋里,请成绮来绣鞋样。
六房如日中天,对方不敢怠慢,吃完饭便带着花样进园子,过雪洞的时候,忽听里面有人嘤嘤哭,吓了一跳。
提灯照,却见深处蹦出个影子,天色已暗,她心里害怕,又寻思家里不会有外人,厉声喊:“别管你是谁,少唬人,要让我抓住,明日定打板子。”
对面止住哭,往前走几步,轻声道:“姐姐,是我呀,专门来等你。”
定睛一看,竟是采芙,拍着胸脯子大喘气,“好妹妹,我这就过去了,不就为鞋样子嘛,难道去晚你就哭!”
采芙依旧拿汗巾抹泪,过来挽她的手,“好姐姐,我当然不是为个鞋样哭,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过来谢罪。”
成绮睁双杏仁眼,烛火一照,又深又大,比对面看着还吓人,“对不起我的事,还要谢罪,别又唬人,刚才把我弄得魂还飞呢。”
采芙却摇头,“我与姐姐素日里关系好,自小相识,还有春梅姐姐——都是一处的。”
故意顿了顿,斜眼瞧对方,成绮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不觉抖了抖,“别提春梅啊,大晚上多不吉利。”
采芙不露声色,继续道:“我与姐姐关系好,事已至此,索性说个明白,那日咱们在郭家,妹妹无意间到后面逛园子,在亭子一侧的山石后,可看到——三爷与姐姐。”
成绮的脸顿时臊上来,没想到让人家抓个现行,也怪三爷心太急,本就不是熟悉的地方,但话说回来,若在晏家人多嘴杂,更不敢,其实她也不怕,如今连六爷都纳妾,怎知自己不能有个明路,只是太羞些。
咬嘴唇回:“看见就看见,妹妹别到处说就成,凭着咱两个的情分,我也不必见外,这档子事根本落不准,你也知男人今日爱,明日忘,指不定三太太一厉害,他就哆嗦回去了。”
采芙点头又摇头,腰身一软要下跪,被成绮一臂扶起,心里愈发七上八下,“是不是还有事,都说出来。”
“姐姐那会儿离开,我才绕过石山,发现姐姐丢下东西,应是三爷给的香囊吧,我捡起来,本想还给姐姐,谁知却忘了,今日苏姨娘竟看到,问我从何处来,我哪敢回是姐姐,可上面的画不干净,还有姐姐的名字,姨娘如今叫过去,说是做鞋样,还不知为何,我只得赶来递信。”
成绮此时方觉得慌,苏姨娘知道,三太太岂不是也会晓得!她可还没做好应对的准备。
可若不去,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手里攥着灯,在雪洞里来回踱步子,不知如何是好。
30. 桃叶春渡
清芷坐在榻上,待怜生摆好炕桌,端上一盘鹅子肉,一碟酥饼,一碗杏仁籽,放下一小注子葡萄酒,舔了口,香甜润喉,瞧见采芙带成绮在碧纱橱外踯躅,怯怯地不敢进来。
她给怜生使眼色,小丫头推门道:“姐姐们来了,怎么不进里面坐啊,姨娘等着呐。”说着朝采芙招手,俩人悄声离开。
留下成绮一个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烛火照得脸红彤彤,暗忖躲着也不是办法,索性一咬牙,迈腿来到榻前。
还没开口,却听清芷笑道:“我等了半天,还以为你已睡下,今晚要白白浪费掉呐。”
言语亲密,成绮心里愈发没底,忙将几幅鞋样子递过去,服帖回:“姨娘说的哪里话,三太太早嘱咐过,即便奴睡下也要来。”
“那多不好意思,又不是急事。”清芷笑着满上杯酒,朝她招手,“晚上怪凉的,喝点暖身子,屋里也没人,坐下说话。”
成绮不敢怠慢,双手接过,壮胆子贴床栏走,只在榻边春凳上落座。
清芷一边嚼新下来的杏仁籽,一边瞧鞋样,不禁赞叹手真巧,“我看过的鞋样子可多了,从来没见到这般的,又是鹦鹉摘桃又是鸳鸯戏水,还有羊皮金缉的云头,不瞒姐姐说,这双鞋不只做给六爷,我也要一双,等绣好了,定有大礼送。”
成绮忙不迭接话:“我本是府里的丫头,给太太爷们绣鞋全在分内,如何谈谢字。”
“现在做丫头,不见得一辈子做丫头呀。”
清芷将鞋样放下,好整以暇地看过来,“依着姐姐的模样,怎么也得与我一般,你且等等,过一阵就有眉目,少不得我把这个尖掐掉,到时事成,再多送我几副花样就成了。”
成绮满脸通红,急急跪下,“姨娘——奴再轻狂,也晓得分寸,万一传到三太太耳朵里,可没法活了。”
清芷伸手扶,“瞧你,这算什么!我既说出来,自有缘由,你也不必瞒我,我也不追究,总之由我出面,圆了大家的心意,省的你成日里提心吊胆。”
成绮被唬得说不出话,支支吾吾,采芙在雪洞里说得明白,与三老爷那点事对面全清楚,以为要拿她发落,没想到竟要成全自己。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接话,唯恐说的多,错的多。
清芷当然明白对方的心思,把人扶过来,又倒杯酒,缓缓道:“我初来乍到,身边没几个人,只有个采芙,经常说你的好,又讲你伶俐,我看你的模样,心里也喜欢,咱们总是投缘,不怕姐姐笑话,我来晏家之前也晓得他家规矩多,本没有纳妾一说,爷们管的都严,如今我开先例,也怕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下可好,妹妹与我一起,既成全你,又解我的难,大好的事呀。”
瞧成绮脸上红白一阵,依旧咬牙不语,清芷陡然话锋一转,顿时冷淡几分,“姐姐这是不拿我当自己人,真白费了我的心。”
挑眼看她,自斟自饮一杯,冷冷道:“姐姐别见外,你的秘密可不止一桩吧,三太太屋里的春梅,如何没了!都说是姐姐在湖边发现,偏巧不巧,我身边就有与她一起长大的,说她惯于水性,如何被淹死,我看这件事与姐姐也脱不开关系。”
成绮千想万想,没想到会有这个茬,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喃喃道:“姨娘可不能胡说,这与我,与我——有什么关系?”
“与你没有关系,那是谁!好赖一条命,本想着咱们连心,我自信姐姐不是那样的人,过去的事也没必要再提,但现在看来,也许是我自作多情。”
怕她不信,清芷故意提高声音,“春梅长在柳村,对不对,你们差人给她家说是吃错东西,想着离得远,没人晓得,哪知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只怕到时闹出去,不好收拾。”
话里话外的意思太明白,人家递橄榄枝,她若不接,就会把过去的全抖落出来。
成绮心里直喊冤,春梅的事确实与她无关,顶多算个知情人,还不是当年对方被三老爷看上,三太太晓得后怒火冲天,往饭里下毒,又怕人查出来,才与自己大半夜把人扔到湖里,第二日又让她假惺惺喊坠湖。
至于给春梅家人说是吃错东西,得急症没了,那是怕对方要尸体,不如直接在家里埋了干净。
但她只是个奴婢,即便反咬三太太也没证据,当初事做的绝,巡夜之人早打发走,买药的又是自己,简直百口莫辩。
本以为好几年前的事,石沉大海,居然又翻将出来,话说回来,若不是三太太落把柄在自己手中,她也不敢与三爷倒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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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无路可走,只能见风使舵,颤抖着挤出笑容,“姨娘说的哪里话,好事我是不——不敢想。”
清芷又温柔起来,“晓得你难,我也不逼,只想多个贴心人而已,你且答应我件事,入门头两年不要怀上,其余的不用操心。”
成绮两颊火辣辣得烧,听对方态度认真,心里也生出盘算,想来三太太善妒,与三老爷的事总要捅出来,到时还不知如何,若这一遭能走明路,也好有个着落,银牙暗咬,又起身跪下。
“姨娘是个聪明人,我再不拿捏,姨娘不知,开始我也不愿,只是一个奴婢哪里抢得过爷,我不想派三爷的不是,他对我倒是好,但晏家从没收过丫鬟,三太太素来心思难测,不知要如何,父母虽是家里老人,俱是锯嘴的葫芦,不敢吭声,若姨娘为我做主,奴一辈子心里感激。”
“瞧你说的,又过分了。”清芷笑盈盈,一边挽她的手,“以后做姐妹,哪还有生分话。”
忽地叹口气,柳眉紧蹙,直看得成绮疑惑不解,听她道:“你不晓得我这个人,惯与乐人成事,再说与人方便,就是与自己方便,你以后与我做个伴,有烦闷的话也能和人说。”
成琦柔顺道:“苏姨娘还有烦心的事啊,我看府上都待姨娘好,六爷更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放在手心怕飞。”
“别提六爷,我正为他的事心烦呐。”清芷掏帕子擦脸,酒气上脸,也红扑扑的,“六爷这次回家,还不是为任上的事,要算账,你说那户部能是好干的,我虽不懂,也知一句话,钱在刃上,如履薄冰。”
成琦多么聪明,如今与对方在同条船上,自然要为主人排解忧虑,想了想回:“姨娘说的对,最近事一件连一件,三爷也老提那位徐阁老的公子,说是来捐监震灾,还不是为贪钱,又说郭家的事也与他有关,还有一桩更有趣,姨娘可知那位宋自芳的娘子,郭总督的养女萱娘,如今在何处?”
清芷一惊,“你知道!”
对面笑,“我人微言轻,如何晓得,还不是三爷想做御史,常有走动,回来告诉我,说是沈大人金屋藏娇,收起来了。”
沈庆丰——那个色欲熏心的小人,清芷忍不住在心里骂,宋家与郭家被抄,都与那人撇不开关系,萱娘怎会如此糊涂!
31. 桃叶春渡
清芷不信萱娘会依靠沈庆丰,想问晏云深,对方又忙得不见影。
“明明休憩在家,还有一堆事应酬!”嘴上念着,捻针在绣棚上乱扎,“这人,关键时候总也不见。”
满春儿拎着一鲜莲子儿,一笼枇杷果,一碟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并一小银素儿茉莉酒,站在院内候着,等采芙出来,才敢跟进屋。
“姨娘别错怪人,六爷忙得很,前脚打着后脚跟呐。”
清芷瞧他一身青布衫,脸颊白里透红,似涂层香粉,想到晏云深的秘密,噗嗤一乐,“你还能说他不好,不夸成花就行了。”
满春儿帮着置炕桌,笑道:“姨娘别笑奴啊,都是实话,今日六爷才听说街东头新开家酒坊,酿出来的酒香,特意吩咐我拿给姨娘尝,虽是人不在,却时常挂念屋里呀。”
“好个机灵鬼,偏你会说话。”示意他坐下,满春儿不敢,只在圆墩上挨着,接过采芙递来的酒,喝了盏,“奴笨嘴笨舌,不气着姨娘就好。”
馄饨鸡裹着一水油汪汪,入嘴即化,清芷素来不爱油腻,偏这口吃得爽快,“同样的东西,咱们小厨做得可差远了,一定也有来头。”
“老字号,叫做梅苑。”满春儿忙殷勤回:“他们家只有这个季节才做馄饨鸡,奴一大早去买的。”
清芷分小碗吃下几个,吩咐采芙另包一份出来,又将茉莉酒也灌上小半壶,待天边映出彩霞,才往三太太屋内去。
今日天热,三太太赖床,这会儿正散开头发,靠榻上乘凉,听成绮喊苏姨娘来了,方舍得起身。
“好妹妹,今日倒想起来瞧我,你看我这副样子,若不来人,也出不去。”
清芷让丫鬟将馄饨与茉莉酒放下,一面笑道:“六爷买了外面的菜,恍惚记得三太太说喜欢梅苑的东西,只得巴巴来孝敬了。”
三太太前几日还唠叨过嘴馋,撒娇让三爷赴宴时带回来,可惜那位懒得很,几日都没见影,不由得伤心。
“唉,还是六爷会疼人。”
清芷不接话,用筷子捻块鸡肉放她嘴里,“妹妹我也会疼人呐,姐姐笑纳。”
俗话讲抬手不打笑脸人,嘴甜哄死人不偿命,如三太太这般八面玲珑也经不住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哄,心里舒畅。
“妹妹说的对,认下你呀,不算白活。”
“我算什么,多亏三太太身边的人机灵,要不是成绮前日说过一嘴,我也记不得。”
抬眼看边上服侍的成绮,对方晓得接下来的话,推说到小厨端粥,与采芙一起避开。
清芷慢悠悠往榻上靠,随口问:“瑞哥也大了,姐姐没想过给三老爷再添子嗣?”
三太太用银勺含着鸡汤,抿嘴直乐,“好妹妹,不操心自己,倒来劝我,姐姐是过来人,别怪我心直,新婚时还没热乎劲,过两年彼此生厌,如何造出孩子来。”
一边痴痴笑,清芷的脸也热了,“姐姐胡说什么,再让人听见。”唇角弯弯,话题一转,“姐姐既然知道其中的道理,难道不发愁三爷年岁正盛,外面——”
三爷爱玩的名声,人尽皆知,只是从没闹出事,老太太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太太纵使心里不顺,只能笑着打马虎眼,“玩就玩吧,咱们家算好的。”
清芷深表赞同,“姐姐待我好,我也说实话,以前妹妹沦落到那不该去的地方,见得不少,一时玩的兴起,带回家闹得天翻地覆,家里太太又能如何,尤其再怀上子嗣,大家大业,谁嫌子女多!依我说该留个心眼。”
听对方话里有话,三太太放下碗,“妹妹不如直说。”
清芷方笑了笑,伸手指外面,“成绮这丫头漂亮,三太太何不把她收下,名正言顺栓到家里,再有一样——”
勾勾手指,三太太便把耳朵凑过来,“我听采芙说,成绮小时做过一回妇女病,怀不下孩子,不是正好嘛。”
三太太的眼睛立马睁圆了,“可没听过,跟我这么多年。”
“又不是好事,还能到处宣扬,妹妹也是偶然间得知,三太太想啊,她家老子俞大在晏家管事,谁敢胡说,又到哪里去听。”
三太太的心思立刻活泛开来,成绮与三老爷纠缠不清,终归是挡不住的,与其在外面弄个回来,倒不如找个不生蛋的鸡,两全其美。
可面上不能应,摸不清对方底细,笑了笑,“管不了,看三爷的吧,他若提出来,那我就落个好,咱们也不是那善妒的人,对吧。”
话点到为止,清芷也不再接,又聊起鞋样,绣花,茉莉酒,磨蹭一下午。
回去时困得直打哈欠,还没踏出院门,迎面走来两个身穿直缀的男子,竟长得一模一样,绕过亭子,朝狮子楼去了。
清芷晓得那是双生的三老爷与四老爷。
“竟长得如此像,简直认不出来,也不知三太太怎么分辨。”她忍不住好奇,走进园子还在问:“恐怕闹出不少笑话吧。”
“可不是,只要不吭声,完全分不出来。”
采芙也饶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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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回,伸手拨开柳条,满眼狡黠的光,“三太太刚嫁进来时,也有把四爷当三爷的时候,可有意思了,因而老太太立下规矩,三爷衣服上要绣竹子,四爷是菊花,才能分清。”
“倒是个好主意,可万一衣服弄混了,岂不是会出大事。”清芷童心未泯,闲闲道:“反正我不会分,等他先开口再说。”
“别看三爷与四爷连相,性子差远了,三爷爱玩,早年捐个同知,几时上过任呐,四爷就不同,兢兢业业,极少回家,连终身大事也耽误。”
若论起相貌来,晏家这一辈除晏云深之外,要数五爷最出尘脱俗,不过三爷,四爷也是副俊美模样,到现在都没娶亲,属实说不过去。
小丫头叨叨不停,仿若打开话匣子,“姨娘不晓得,给四爷说媒的人可多了,老太太选过几户千金,四爷总摇头,我们私底下也好奇,家里只有四爷与五爷没婚配,五爷还说得过去,到底年纪小,喜欢观星修道,指不定这辈子不娶,咱们老太爷不就早早出家了,可四爷一直单着,不知心里想什么。”
清芷笑她操心多,谁还能是谁肚里的蛔虫,无心打探,回屋便躺下,听窗外蝉声啾啾,悠远绵长又与夏日不同,都说蝉活不过一季,也许就在某个细密的角落,终于能寻到自己的另一只蝉,缠缠绵绵,恍惚便入了轮回。
人间一世,草木一秋,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
没注意晏云深已回屋,换好衣服,瞧里面灯火摇曳,必定没睡,已是好几日没见,心里也揪着,推开门,瞧对方满面愁容,似墙上挂的美人般,有种凄美之感。
“还没到秋天,就开始伤秋了。”他笑了笑,坐在春凳上,满目柔情地看她。
“怪吓人的,突然冒出来。”清芷不好意思,用汗巾子捂住半边脸,“把我惊住,大半夜还得找大夫。”
“还能吓住你,鬼主意比谁都多。”伸手夺她的汗巾子,擒在手心,满指松花色,底下绣着点点小桃红瓣,他很喜欢。
“你先告诉我,给三太太说过什么话,搞得三爷大晚上寻我,把你夸个天上地下,还问是不是我的主意?”
“你说什么,肯定全推到我身上,万一有事,也不会担。”
“看你,枉做小人了吧。”
晏云深半闭起眸子,一副闲散姿态,“我说这都是为三哥打算,老太太常讲子孙满堂,反正姨娘我也纳了,不算个事。”
凭他这张巧嘴,肚子里七拐八歪,出任何事都应付得来,连问都不用问,清芷眉眼弯弯。
32. 桃叶春渡
清芷褪下发髻间的一滴油簪子,用细尖挑着灯芯,笑道:“我有什么想法,不就是成人之美,让三太太放心,三老爷得到好处,做个大好人呗。”
扭过头,瞧着晏云深笑笑的眸子,语气不觉娇嗔,“你明明不晓得我的主意,还能满口应,搞得知情似地,果然是个滑头。
“这叫做灵犀一点通,夫妻同心,齐力断金呐。”
他是巧舌善辩之人,谁也讲不过,清芷起身,将桌上温着的枳惧子粥递来,“今日喝不少酒吧,脸色都变了。”
晏云深打个哈欠,歪身靠在引枕上,抿了口,心情不错。
“托你的福,三哥拉着我不停喝,又要为书允送行,明日他们两个到京都办事。”
清芷好奇,“六爷去不去?”
没问书允,倒先关心自己,晏云深莫名舒服,“与我无关,何必凑热闹,徐阁老看上大少爷,想见见人,若这门亲事做成,我们家可就如日中天。”
晏家与徐阁老联姻,徐砚尘可是她的仇人,这一来二去,只怕坏事,清芷沉下脸。
晏云深却琢磨出另外一番意思,书允要成亲,大概对方听到不痛快,刚飞入云端的喜悦又横冲直撞跌下来,摔个粉碎。
冷冷放下枳惧子粥,垂眸道:“有几句话说出来不好听,但不讲,只怕惹事,我知道你与大少爷感情好,青梅竹马,但如今你在我屋里,再深的情也要藏好,若让外人看到,与你我都不利。书允的亲事十有八九会定下,那边姑娘也大了,很快就能嫁过来,到时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乱了分寸。”
清芷直接听愣了,东扯西扯,还青梅竹马,哪年的事啊!何谈乱分寸。
再者又不是徐砚尘嫁过来,她若见到他,恨不得手起刀落,但一人做事一人当,徐砚尘是个坏的,又不关干他妹妹的关系。
伸手摸下碗底,粥的温度刚刚好,不晓得人家为何突然放下,温声道:“六爷喝那么多酒,对身体不好,先把粥喝完吧。”
晏云深扒心扒肺说了那么多,人家一个字没听进去,他看着她,对上一双湿漉漉的杏仁眼,心里忽地又慈悲了。
如今方晓的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气只能自己压着,半天不敢发。
只得又端起碗,抿了两下,火直往上冲,虽未开口,清芷也不是傻子,晓得对方情绪不佳。
想来官场上的人都运筹帷幄,不喜形于色,怎会像个孩子般喜怒不定呐。
趁他喝的空闲,又把对方话琢磨了遍,咬牙道:“六爷担心我与书允做出越格之举,暴露身份,怕我与他有情,等徐小姐嫁过来,会嫉妒,坏了咱们的事?”
晏云深吸口气,没回答,清芷意识到猜对,怨不得人家生气,虽说书允早猜出自己的底细,但到底没认过,别人抓不住把柄,又有六爷做靠山,不必害怕。
可若真与对方余情未了,看到心上人婚配,自然咽不下一口气,定会闹出事。
笑了笑,灿若桃花地望过来,晏云深却故意不理,半闭起眸子。
清芷坐在春凳上,偏抬头看他,娇娇俏俏。
“六爷担心的多余,我与大少爷虽相识已久,但在和离当日就已经断得一干二净,不管他在外面养歌姬还是娶新娘子,全与我无关。”
晏云深的心动了动,怒火被温柔软语浇灭一半。
笑自己投降太快,面上依旧不冷不热,那个碍眼的鸡心荷包还在,人家依旧舍不得扔掉,仔细藏着,他可不能信她的鬼话。
慢条斯理喝完粥,放回桌上,继续闭目养神。
惹清芷心里七上八下,看来自己的话还不够诚意啊,没打动人。
可已说得如此清楚,一字一句还要怎样——她从小到大没哄过人,犹豫再三,试探道:“六爷尽管看着就是了,我肯定以咱们的约定为先,比如今日三老爷的事吧,也不是胡来,保证不出半个月,家里就有眉目,放心吧。”
让他放心,哪里能放心,说起来可笑,难道自己在忧虑晏家的事,从刚才进屋到现在,他连一丝一毫都没想起来。
若许年来苦心经营,查顾家旧案,回金陵督账,下了好大一盘棋,扳倒徐砚尘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靶子乃徐阁老。
当年处理顾家案子的是对方,多年之后整治安家的也是同个人,户部上亏空的账目多不胜数,顾老爷又曾任户部尚书,其中有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又如何牵扯到三姑奶奶,太多的事,一条条都得理清楚。
起先把清芷弄进家,主要考虑对方姓安,将来搅和到一起,也好算账。
一直以为自己计划缜密,毕竟他从不多说一句话,办错一件事,却猜不到在与这个小丫头短暂相处后,居然动了情。
即便现在,此时此刻动情这几个字冒出来,依然让晏云深错愕,从什么时候开始,难不成在小丫头从树枝落下的那一日,就全都定下了。
他原不是相信宿命的人啊。
清芷在一边抬头瞧,寻思今日六爷竟气了这么久,还是怨自己进展太慢,其实她也急,可一团乱麻总要寻到能解开的线,才能顺藤摸瓜。
暗忖自从来晏家,对方与自己一直不错,她从小受父亲教育,知恩报恩,人家今日才喝完酒,晚上风凉,又吹了一路,方才进屋时衣裳还带着寒意,再被自己气到,多委屈。
嘴角含笑,伸手拽他丝绦上的鸳鸯坠,一缠一缠绕在指尖,“六爷觉得我年纪小,时常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也是,上次六爷发现那个结发的荷包,我就是粗心,当时带到身上,稀里糊涂就忘了卸,还好你提醒我,如今已经扔掉了,哦不——烧掉,连个灰都不剩。”
她本意是想让他知道自己小心,却无意中打蛇打了七寸,瞬间把晏云深的气全浇灭。
虽然表情没太大变化,可就是觉得高兴许多。
她审时度势,趁机也道出自己的担心,“六爷,你说这门亲要结成了,两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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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亲戚,徐家本就位高权重,以后你和我,我们——”
支支吾吾,晏云深那样聪明,怎么会料不到,方才睁开眼,瞧见对方像只小猫般围在自己腿边,乌浓秀发散落,一下子绽满眼帘。
他悔恨,为何不早点睁眼,就能瞧的时间长些,一臂将人搂起,顺势坐到腿上。
清芷想下来,却被他的手环住,腰紧紧箍着,开口已是温柔至极。
“净想没用的,无论晏家与谁联姻,别说是徐小姐,就是徐阁老嫁进来,也不碍咱们的事。”
徐阁老年近七十,已是白发苍苍,若凤冠霞帔,岂不可笑,清芷忍不住噗嗤乐,身子颤抖着化成水,水波纹荡漾,潺潺涌到他的怀中。
突然间口干舌燥,忍住想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尽情尝一口甘露的冲动,晏云深松开了手。
香气满怀,直到躺在床上,心仍然雀跃着,瞧皎洁月光洒在窗楞,听风吹叶摆,却觉得满院梧桐都在浅吟低唱。
翻身起来,负手立在窗前,已入了秋,雾蒙蒙的天空只剩冷意,他却想到谁言秋日多寂寥,一排青鹤上晴空,然而这样的夜哪里有晴空啊,自己还真可笑。
自从十六岁,当他晓得身世的秘密之后,再也没有如此欢心的时刻。
大概是个冬天吧,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四处白茫茫一片,三姐姐手插在暖套里笑,薰炉升起袅袅的香,屋里还生了火盆,满室如春。
她抿起薄唇,眼睛里一片清明,末了才悠悠地开口,仿佛在讲别人家的故事。
“云深,你原不该叫这个名字的,现在可要听好了,你叫书熠,啊,不对!你——你是书熠的儿子。”
书熠,这个名字,这个人,一直困扰他若许年,到现在依然心有疑惑,不晓得三姐姐的话到底有多少能信。
他只记得她眼睛亮晶晶,吸取窗外所有的光华,美丽脸蛋却蒙着一层忧伤,忧伤又只像个壳子,被眼中无法抑制的喜悦所融化。
“云深,你不是晏家人,姓顾,你的父亲叫做顾书熠,祖父乃前户部尚书顾言笙。”
语气哽咽,泪水涟涟,一双手从厚厚的暖套中伸出来,温暖却发着抖,紧紧拽住他。
“可是顾家,顾家被害了,突然着火,我在顾家,我也怀了孩子,都是烟,都是火,还有人在喊,门被堵住了,怎么也出不去,最后我冲到屋子里,见到书熠,还有——你的母亲。”
“姐姐,今天有没有吃药啊!”
他认为对面肯定是疯了,但又与平常癫狂的状态不同,只得强忍着害怕,似乎也在安慰自己,“我去拿药。”
“你——不信我!”
她激动地站起来,整个人如冬日凋零的枝叶般,落在他的手臂,惊眸乱闪,“全是实话,老太太不知道,以为你是我的孩子,所以才把你当做晏家人养,其实不是的——我的孩子那夜就没了,没了。”
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昏天暗地,哭的他的手臂全湿了。
33. 桃叶春渡
晏云深心里揪得紧,窗外夜色浓稠,浓的像个梦,对,一定是梦,梦里才有颠倒是非之事。
“云深,我没骗人,你父亲乃顾家二少爷顾书熠,母亲在生产时遇到大火,她——她很虚弱,只能把你塞到我怀里,火势特别大,我也不知能不能跑出去,最后被烟熏晕,等醒来才发现被人救,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了。”
她拉着他的臂膀,缓缓下滑,像一朵枯萎的花被夜风吹到地上,喃喃自语,那声音细细碎碎,仿若来自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天地,晏云深想去扶,却发现双脚如灌铅,动弹不得。
无凭无据,他无法相信,又本能地意识到不简单,那白雪皑皑的夜夺去一个少年的快乐,从此开始照萤映雪,折节苦读,走向不确定的未来。
后来遇到柳翊礼,得知对方乃顾家暗卫程波笠之子,由于事发当日出门探亲才逃过一劫。
程波笠忠心耿耿,一心复仇,后入兵部,官至少将军,暗查五年却毫无所获,直到柳翊礼长大,考上武状元,才将前尘旧梦和盘托出,教诲儿子不忘初心,为保证柳翊礼底细清明,避嫌跳江自尽。
临死前找到当年的幸存者晏家三小姐,将一切交代清楚。
晏云深瞧着眼前苍白瘦削的少年,与他一般年纪,却已是堂堂武状元,眉宇间英姿逼人。
他不得不信了,虽然对所谓的顾家一无所知,但深知有必须要做的事。
错综复杂的过往在心里生根发芽,逐渐长成苍天大树,落下无尽阴影,可此时此刻,他望着窗外的影影灼灼,幽暗夜空,竟觉得异常轻松。
目光掠过月色笼罩的碧纱橱,乌漆生着冷辉,里面躺着个娇媚又胆大的女子,他是由于她才心情舒畅吧,真傻,如一个无知的少年郎,高兴成这样。
又开始下雨,连绵不绝,今年的秋雨比往年还要绵密,铺天盖地,将整个金陵覆盖。
前一阵才遭灾,堤坝刚修好,又碰上千年一遇的大雨,百姓都提心吊胆,怕再遭灾。
果然洪水如猛兽,几天便将临水县城淹没,申府丞,柳翊礼以及晏家大爷又开始忙碌,连夜带人赶去救灾。
柳翊礼心细如发,很快便发现堤坝修缮的问题,明明与邻省同时建造,连朝廷拨款数目都一样,如何一边固若金汤,另一边倒了又倒。
私下派人查,连着河道衙门与监察御史全扒个遍,果然发现渎职贪墨之事,救命的工程还要做手脚,视百姓与国家安危与不顾。
顺藤摸瓜,直接上到都察院,皇帝震怒,牵连官员无数,很快波及到徐阁老。
朝堂上下,一时人人自危。
另一边,一顶花轿却将徐阁老的亲孙女抬入晏家。
花团锦簇,高鹏满座。
清芷盛装打扮,垂眸站在太太们身后,等着新媳妇敬茶,按理以她姨娘的身份,原不该出现,依旧是看晏云深的面子,到跟前凑个数。
一顶彩绸牵着新娘子,缓步迈入正堂,前方是身穿蓝雀补服的晏书允。
清芷冷冷看去,恍如时空转换,红绸另一边连着的却是自己,新娘已不是那个新娘,新郎却仍是同个人,实在有趣。
他由远及近,依然眸含春水,眉宇温柔。
她时常觉得他性子过于软弱,许是总在自己这里受气的缘故,凡事都三缄其口。
即便在新婚之夜无情离开,如今又搭上徐阁老的孙女,将那个可怜的女人再次舍掉,但你瞧着他,仿佛受了万般委屈似的,最为无辜。
何尝不是种本事啊,清芷心里发寒,幸亏他们早就恩断义绝。
不晓得晏书允为反对这桩婚事,在书房跪了整天,第一次与父亲发生冲撞,膝盖上全是青紫的淤痕。
直到现在,身穿婚服,一步步走在大堂中,接受着众人的艳羡,伤口竟越发疼了。
暗忖清芷肯定也来了,就在这群面目模糊,满面笑容的人群中,他想找她,余光不停搜寻,却总也找不到。
到现在仍无法相信,芷妹会爱上自己的六叔,简直没个理由,其中定有缘故,还不知道而已。
可晓得原因又能如何,如今对方乃名正言顺的六房姨娘,自己又成了亲。
然而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弄个水落石出,从小到大都不曾做过主,甚至连年少时照顾清芷,也是父母成日里教导的结果。
一时也分不清是把她当妹妹看,还是应付差事而已。
毕竟他要应付的太多了,难道这次就不能越性一回。
读书功名,平步青云,晏书允都没兴趣。
倒很喜欢涂画写字,在幽闷烦扰的时光里,只要提起笔,瞧淡墨水色晕染,春日野穹便可凭空而出,心平气和。
若能开间书画坊,安安静静挺好。
然而身为晏家这一辈中的嫡长孙,从出生便注定不能拥有闲云野鹤的自由,他没有向下的权利。
俗语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往上艰难不易,逆风而行,往下却是简单,随波逐流即可,偏这样的道理到他这里全变了,想自由自在,如秋风扫落叶般随意飘入哪个湖中,某处庭院,幽静地过上一辈子,竟难如登天。
反过来人人难走的仕途之路,简直顺风顺水,天知道自己还能被徐阁老的亲孙女看上,何德何能啊!他不想高攀,可拗不过父亲的威力。
何况对方还有个不得不接受的理由,若错过这门亲,他便是大逆不道之人,整个晏家都要完。
“哎呀——”
一声低低的喊叫,引晏书允循声而望,屋内熙熙攘攘,按理该听不到的,实在是声音太熟悉,牵了他的魂。
瞧见清芷穿着柳绿杭稠对襟袄,水蓝色裙子,单手扶在红木圈椅上,大概是被后面的丫鬟婆子撞到,微侧着身子,用汗巾子捂住胸口。
姨娘没得坐,应是累了,他忍住想去扶的冲动,正对上三太太若有所思地抿唇,眼角飞挑。
还是二太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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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好,起身把清芷扶到身边,安慰着:“妹妹坐会儿,不要紧。”
清芷方松口气,只怕刚才被挤出去,太显眼了。
新婚夫妻拜天地,入洞房,晏书允喝得酩酊大醉,指尖摩挲着玉如意,仿若千金重。
直到目光落到彩罗袱上,触景生情,眼前全是清芷娇俏的模样,想到那一夜,他是心动的。
要不为何在此时想起她,那日看到清芷在郭家被欺负,恨不得冲上前阻止,考虑到各自身份,怕闹出传闻,才遣满春儿告诉六叔。
眼睁睁看了场英雄救美的戏,她哭着扑到对方怀里,别提心里如何千刀万剐。
那些年少相处的温情岁月,张牙舞爪全涌出来,简直变成心魔,他失神地想,也不知对方还记不记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手里握着玉如意发呆,红绸之下的新娘子不觉心里腹诽,犹犹豫豫,该不会喝醉了吧!连掀盖头的精神都没了。
出嫁前也听跟随的婆子说过闲话,新婚夜闹出趣事的不少,徐小姐抿唇笑,自小万千宠爱,并不是扭捏腼腆的性子,轻声道:“喝醉便去睡,别管我了。”
晏书允被这一声叫回魂,无论如何,样子还要做。
深吸口气,挑开红盖,瞧对面生了张圆蓬蓬的脸,一双乌漆眸子,乍一看与清芷贴身丫鬟采芙有几分连相,都是小女孩的脸,只是神色举止大相径庭,一个乃高高在上的千金贵女,一个是小心伺候人的贴身丫鬟。
徐小姐名唤梦欢,手搅着大红袖口,羞怯地低头。
晏书允施礼道:“小姐劳累了,不如先吃东西。”
鼻尖全是金桂飘香,家里的桂花糖也该做好了,新鲜甜美,芷妹最喜欢,素来瞧见甜品便走不动路。
他的思绪又飞出去,留下的只是个躯壳,再也回不来。
丫鬟端上两小碟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黄米面枣儿糕,并一注子河清酒,徐小姐瞧了眼,微蹙起眉,“我不喜欢甜腻的东西,能不能换啊。”
晏书允愣了愣,“小姐想吃什么,叫他们去准备,小厨还开着,弄上一桌菜也来得及。”
梦欢抿唇不语,寻思对方真有意思,难不成自己千里迢迢来赴宴,不过也傻乎乎得可爱,当时违背祖父意愿,不嫁户部侍郎晏云深,全因在春闱时,兄长将晏家少爷带到家,让她偶然间撞见。
少年郎丰神俊美,温存笑语,全落在心上。
徐梦欢与兄长不同,对高官厚禄不感兴趣,从小到大已听惯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只想着能够远离纷扰复杂的官场,找一个可心可意之人相伴余生。
偷偷让兄长查对方底细,除之前与一个安家小姐定亲,和离之后再没别的。
若说相配,这门亲事自是差得远,但徐小姐年少,与清芷一般,正是闺中读春情,闲来听画本的年纪,相信冥冥中的一见钟情。
越是隔着千难万难的阻碍,越是怦然心动,不可收拾。
34. 桃叶春渡
徐阁老常笑孙女傻,婚姻大事,自然该选平步青云之辈,早就中意户部侍郎晏云深,哪知突然冒出个晏家大少爷。
一个乃琼林宴上探花郎,官居三品,一个却资质平平,才过了春阁,至多做到翰林编撰。
同为晏家人,区别可大了。
可惜徐家子孙运薄,小辈唯有徐砚尘与梦欢,自小娇惯,又听说晏云深纳妾,一进门便要处理后院关系,也不是阁老愿意看见的事,因此便依了。
到底女儿家日子安稳最要紧,以徐氏一族的实力,已在权力之巅,难道还要攀附富贵不成,就算皇室又如何,他还不愿孙女在后宫受那争宠之气呐。
徐梦欢出阁,送嫁的乃兄长徐砚尘,清芷不用猜也晓得,可不敢轻举妄动,总不能急赤白脸跑出去,拿刀子捅人吧。
宴席摆得大,人声鼎沸,全金陵有头有脸之人都来了,坐不上席的便在外面站着,说的说,笑的笑,简直热闹到不成体统。
清芷陪到晚上,借故太累,与采芙回屋。
先拔了纱屉,换上扣衫,坐在榻上透风,采芙端青瓷盅过来,怕夜风冷,忙劝着:“姨娘也不怕吹到,用点枳椇子粥吧,方才也喝得太多了。”
清芷尝了口,小丫头手巧,味道已与自己做的差不多,打哈欠道:“我哪里爱喝酒,无非场面上应付,大家都傻乎乎地你敬我,我敬你,不好推脱。”
“可不是呐,我在晏家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如此大的排场,不愧是当朝阁老的亲孙女,咱们家大少爷命真好,别人求都求不来,却砸到他身上。”
“你怎么知道他不求,指不定也是苦心经营。”清芷将枳椇子粥喝下半碗,放到榻桌上,语气揶揄,“我就不信还能平白无故。”
采芙关紧纱窗,俯身替她捶腿,乐悠悠地回:“姨娘可别冤枉大少爷,奴听千语姐姐说了,大少爷真不愿意,与老爷吵了好几回呐,就连那日与三爷上京,都喝得醉醺醺才出门,大少爷素来一副温顺守礼的模样,尤其在长辈跟前,何曾失过态啊。”
晏书允不愿意,或许心里还有那个外面的歌姬吧,也算有良心。
不过以他的性子,长辈们吩咐下来的事,即便打断腿也会照办。
懒得再理,问采芙三老爷纳妾之事,“三太太已经应下,如何没动静。”
“过二日就成了,成绮姐姐昨日还来回话,姨娘在里面睡着,奴没叫醒,如今大少爷那边有喜,兴师动众得不好,何况又是自家人,准备挑个黄道吉日收过来,老太太跟前已回过,姨娘不用操心。”
成绮聪慧机灵,三太太又是府上最精明之人,牵上线,不怕将来出问题。
清芷倒回榻上,采芙取毯过来盖好,一边笑嘻嘻,“今日有件趣事,姨娘要不要听着解闷?”
听对方迷迷糊糊嗯了声,小丫头起劲儿道:“咱们大少爷结亲,全家人都回来了,连成日里不见的四爷五爷也到外边应酬,尤其四爷常在任上,几年都不在,咱们家新买的好多小丫头全不认识,见到他便傻了,有的叫成三爷,有的刚瞧见三爷在院内,又看到三爷在跟前,以为白日闹鬼,弄出不少笑话。”
“我是没见到,见到也认不出,许是你们这些待久的才行,只能傻乎乎从衣服上看,穿蜜柑色,绣竹子的是三爷,一身丁子茶色,绣菊花的便是四爷,刚好应了他们的字,凌竹,菊英。”
“哎呀,还是姨娘聪明,说一遍就记得,其实我们也认不出来,就连老太太都埋怨俩人越长越像,完全没区别,尤其不说话的时候,谁也分不清。”
亲生母亲都分不来,何况外人,清芷困得眯着,吩咐采芙等晏云深。
“六爷回来了,多煮些解酒粥,不知多晚才能结束。”
小丫头狡黠一笑,“姨娘放心,粥不难弄,只怕姨娘不起来,爷心里不舒服。”
这丫头!越来越贫嘴贫舌,清芷抽汗巾要打,对方做个鬼脸,一溜烟跑开了。
她又躺回去,一下子困意全消,心里荡悠悠,身上又暖洋洋,定是才喝粥的缘故,清芷安慰自己,绝不会由于小丫头那番话,自己再傻,也不可能喜欢一个有龙阳之好的人,再者俩人不过相互利用,纵然人家对自己好,也有目的,不能犯浑。
道理都懂,心却像强扭的瓜一样,来回不顺畅,晏云深平日里的关怀自不必说,时不时还带来家人的消息,让她安心,若说同条船上的伴,搭一程路而已,何必如此。
她真有点搞不懂他了。
清芷一直在高门大户长大,纵然流落风尘,也没接过客人,根本不识人,像这样纵横官场之辈,能弄懂才怪。
夜已深,满院飘起幽香,清芷又迷糊过去,不知多久,梦里有人拿蜜糖在嘴唇上摩挲,甜丝丝的,还带着桂花气。
她将睡未睡,想着院里的桂花开得太好,以至于入了梦,伸手打开,“别闹,明早我自然会吃的。”
“真是个馋嘴,即是不想吃,怎么不安心睡啊,还能被糖的香味勾起来。”
晏云深的声音,带着沉沉笑意,清芷方才睁开眼,瞧见他坐在塌边,手上正拿着颗桂花糖。
果然是个坏的,自己吃足酒,就来招惹她。
清芷翻身,闭上眼,“六爷喝了多少啊,喝多了就知道折腾人,你要是难受,让采芙去熬汤,别来惹我。”
晏云深笑意更深,“我的待遇越来越差啊,以前还能吃到夫人亲手做的,如今只用丫头熬了,可见一片好心白白被糟蹋,还说折腾,几时折腾过你呀。”
清芷脸一红,方知话里有话,越发猖狂了,两人最近走得太近,口无遮拦,到底是个男人,怎能随便玩笑,咬紧牙,只当没听到。
他便知道她小姐脾气又闹了,心里却舒服,或是自己也得了失心疯,别人越耍脾气,越想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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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捻着蜜糖,轻轻放对方鼻尖晃悠,悄声道:“新做出来的,我路过小厨才看见,只拿了一盘过来,人常说要吃新鲜的桂花糖,以后日子才会富贵满堂,你若不要,我直接散了给丫头,别浪费了。”
清香甜腻,直勾人魂,清芷如何能抗拒,一咕噜翻身而起,将桂花糖抢来,含到嘴里依旧不依不饶。
“行了,行了,谢六爷的美意,免得说我不懂事。”一边又抿唇笑,沾上桂花糖的甜,话也变出腻来,“你们家的桂花糖还是好吃得很,我买过不少地方的,都没这里的好。”
红扑扑脸颊映在灯下,嫣然笑着,实在好看,像街上卖的糖娃娃,他恨不得伸手捏她一把,“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现在不是你家嘛,想吃多少都有,只怕吃坏牙,到时哭。”
说着起身,吩咐丫鬟准备洗牙粉,又特别交代用温水,这才放心回来,清芷已吃了两三颗,醉了般靠在引枕上,痴痴笑着。
“我若犯牙疼,谁也不怪,只怪六爷,大半夜把人弄起来,你要不找我,谁能吃。”
都说美酒惹人醉,还没看到吃几颗糖便喜气洋洋的。
晏云深爱她这副娇憨模样,撩袍子坐下,“我是怕你心情不好,过来哄哄,生气睡下,不只多梦,明早上起来也不舒服,不如咱们说会儿话,等你气顺了再睡。”
清芷确实不顺心,但并非晏云深前几日想的那样,她根本不在乎书允再娶,还是在一个桂花飘香的日子,心里只有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徐砚尘。
然而如云深这般心思缜密,又怎会不晓得,他就是怕她爱恨情仇扯到一起,再伤了身。
徐砚尘也确实可恨,方才遇见他还言语之间多有挑衅,虽不敢明目张胆,却十足得张狂。
与徐阁老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徐阁老深藏不漏,纵然贪赃枉法,依旧是副清风明月的样子,尤其对于门生厚爱有礼,谦谦君子一个,所谓大奸若忠当如是。
偏偏生出不知天高地厚,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冲锋陷阵的亲孙子,好女色,爱贪求,想抓住对方破绽简直易如反掌,众人不过惧怕徐阁老的威力,不敢言语。
单论金陵今年雨水多,端午汛刚过,堤坝已是摇摇欲坠,如今又到秋雨绵绵之时,前方已有县受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来说去,苦的不过是百姓。
明明朝廷每年都从户部拨来修建河坝的银子,往金陵的钱尤其多,河道衙门各个中饱私囊,吃的肥头大耳,堤坝却年年破损,年年要补,形同虚设。
工部休堤,河道来管,放下来的监察御史又都是徐阁老的人,朝堂上上下下,你来我往,贪墨之风盛行,国家的银子全流进私人口袋。
户部的账一年比一年难看,若不是晏云深负责这个当口,简直难以置信。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想把证据坐实,还需草蛇灰线,绵延千里,一步一步地来。
35. 桃叶春渡
户部尚书赵固贞乃官场老油条,办事圆滑,从不得罪人,何况年事已高,更是天天打马虎眼。
但晏云深正当年,不下一盘大棋,如何能查出身世之谜与顾家旧案。
赵固贞不晓得背后原因,只知新上任的探花郎心思缜密,他到底还没泯灭良心,若对方肯惩治那帮贪官,又不涉及自己,何乐而不为。
没办成,砸掉碗,那也是别人顶上,大功告成还可以分杯羹,搞不好与清流那帮人一同名垂青史。
各有各的盘算,官场历来如此。
晏云深瞧烛火摇曳,有些犯困,等清芷吃完糖,下榻刷牙,再爬回来,伸手推他。
“六爷还不睡,明天指不定继续摆席,家里来那么多客人,总要应承,又不像我无足轻重,去不去都成。”
晏云深觑眼看她,揶揄道:“还不高兴啊,谁说你不重要了,揪出来,我替夫人出气。”
清芷用手使劲将人往外赶,“好六爷,快睡吧,等一会儿天亮了,你瞪个乌眼青出去,老太太肯定骂我,家里人明面不说,背地里议论,闲话还少呀!讲我是小妖精。”
晏云深笑了,没想到对方受那么大委屈,想来后院之事绝不比前朝少,可为何会是小妖精呐,猫儿差不多。
“这我就帮不上忙了,夫人确实冤枉,哪里就妖了,我也跟着委屈。”
许是夜色迷离,又飘着满屋子香,那香味荡到烛火上,暖的人心又软又绵,平常话也显出暧昧来。
“你委屈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想去外面也成,反正也不是没歪过。”
转身拿枕头挡在中间,被晏云深一臂拨开,伸手环住腰,俩人一起倒在枕上,清芷抬头,手支着他的胸膛,“六爷,不带这样的。”
“天气越来越凉,忍心我睡在冰窟窿里啊,刚才谁说的不是没在一起歪过,咱们可没楚河汉界啊。”
还不是由于他不讲理,清芷挪了挪身子,听窗外风呼呼地吹,已是中秋,暖阁还未热,碧纱橱外肯定凉。
咬着银牙,嗫喏道:“行,我也不是欺行霸市的人,六爷平时待我不错,那你就住几天,等采芙生了暖阁,可没理由再过来。”
这回轮到晏云深意外,他本来不过玩笑,没想到对方能同意,低头看她水灵灵眸子里全写着光明正大,有恩必报。
这丫头,他如此讨好她,想吃的都送上,想玩的都给上,有个风吹草动便惦记,人家全然没有一丝动情,倒是公事公办。
双手环紧,闭上眼,沉声不语。
清芷听着对方胸膛有力的心跳声,却有些不自在,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伸手推,又怕把对方弄醒,暗自腹诽六爷真把自己当暖袋,好赖男女有别,纵然他没意思,可——
没敢继续往下想,怕冒出来的想法把自己吓一跳。
暗下决心,等对方睡熟再脱身而出,但她也困,鼻尖荡起青麟髓的香,那香味原含着冷意,却因沾上皮肤的温度,变得温柔起来。
越闻越舒服,恍惚入梦中,来到高高的屋檐,苍天的树,青翠枝叶,她跑啊,跳呀,无意间落下,砸中一个人。
对方身上有迷离的香,让她牵肠挂肚。
还以为书允哥换的熏香,或许闻错了,满树满园的花香,谁能确定,这会儿才知不对,原来有人熏着一模一样的香。
清芷梦里对自己说,等醒来一定要问六爷,为何气味如此独特,可千万别忘了。
庭院静,月当空,细细风吹桂花落,是眉尖一点黄,千崖风露香。
第二日晏云深睁开眼,胳膊沉得抬不起来,原是小丫头的脑袋枕在上面,一夜未离开。
低头瞧,下巴落到乌发间,清芷嫌他乱动,迷糊中手拦上脖颈,直往怀里钻。
嘟着嘴还嫌不舒服,他便更不舍得动,拢了拢,好让对方找到合适的位置。
采芙端洗面水来推门,瞧轻纱帷幔重重,笑着又退回去。
晓得晏云深一直睡在隔间,好不容易同榻而眠,不能打扰。
伸手唤打扫的小丫头,嘘声道:“回去吧,过两个时辰再来。”
院子里越发静谧,连日头洒下来的光都变得缠绵,好让屋内人睡个够。
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不过隔着几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一汪幽碧湖后,晏书允的住处满是乌云惨淡。
新娘子沉个脸,眼眶泛红,丫鬟婆子一边伺候梳洗,一边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等走出院子,大丫头雪梅才长出口气,拍着胸脯子叹,“奇怪了,昨日新娘子兴高采烈的,今早就大变脸,难不成——”
她一个姑娘家说得脸红,还是对面的柳婆婆年纪大,没个顾忌,一面将面盆的水倒出去,伸手搅帕子,“还能为什么,昨天他们俩人各睡各的,没圆房。”
小丫头满眼吃惊,柳婆婆皱起的脸却舒展几分,“我看咱们少爷也不十分喜欢,别看侯门望族,男女之间的事又不是靠谁做的官大,大少爷素来孝顺,婚事做不得主,肯定心里不愿意。”
小丫头更吃惊了,天大的喜事还不乐意,“我看新娘子挺漂亮,咱们大少爷也不知想什么,多少人都求不来。”
老婆婆将洗净的帕子抖开,又给自己倒喝茶,茶叶扎到嘴里,啧啧两下。
“你懂什么,大少爷心气高,我看没准还惦记着别人,上次不就有个歌姬,谁知那位怎样。”
说来说去还是大少爷生得好,又腼腆,会疼人,女人缘太好些。
晏书允昨夜是在外面睡的,压根没碰喜榻一下,更别提新娘子。
推说酒喝多,醉得不省人事,在稍间歪了一夜。
新娘子能如何,难不成急赤白脸往上扑,嫌人家酒醉,没好好疼爱自己,对于徐梦欢来说也太不成体统。
陪嫁丫鬟知意却不是忍气吞声之人,自小在阁老府上长大,又伺候小姐左右,主人碍于面子不能发火,她可全看在眼里。
伺候完梳洗,端洗面盆进稍间,瞧见晏书允正闲闲地喝茶,等着给老太太请安。
知意生了张粉白银盆脸,眼睛不大笑起来倒有几分娇俏,捏着嗓子哎呦了声,晏书允便抬起眼,看她差点撞上门框,笑道:“姐姐小心,许是昨夜闹得太久,累着了,倒是我的罪过。”
姑爷会说话,语气也温柔,怎么看都不像个冷心冷意之人,知意把心一横,将面盆放在春凳上,一边掏帕子擦手。
“姑爷折煞了奴家,我们有什么可忙的,一觉睡到天亮,本来打好的水也没用上,只是小姐委屈,今早起来眼睛都红了。”
说得这样直白,晏殊云愣了愣,他们家的丫鬟即便再尊贵,也不敢与主子赌气,不过对方乃阁老家出来的人,总要给几分薄面。
尽管他最讨厌拿权势来压人,可又是个绝顶聪明的,善于虚与委蛇,站起身,将自己的汗巾子递过去,眉眼弯弯,深情脉脉。
“姐姐好像在怪我呀,你们家小姐昨夜换地方才没睡沉,倒是姐姐若有缺的,直接告诉我就好。”
知意脸腾一下飞红,忙说不敢,扭腰出屋,留下晏书允握着青白色的汗巾,在阳光下荡漾。
听里面有声音传出来,梦欢道:“现在就去吧,别太晚了。”
晏书允回说好。
徐梦欢牢记出嫁前祖父的叮嘱,如今到人家,不管对方门第身份如何,要知书达理,方显出高门贵女的修养来,尤其对长辈需好好孝敬,心里再气,面上也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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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正屋给老太太与各位夫人请安,敬茶说话,全是规矩里的事。
晏书允兀自坐在红木圈椅中,耳边是欢声笑语,心里却空落落,寻思清芷今日为何没来,难不成昨日没睡好,不知不觉又升起一丝窃喜,想必与自己婚配有关,若真如此,那就是缘分未尽,人常说爱恨一线间,总之余情未了。
心情豁然开朗,连素日里不喜的雀舌放在嘴里也品出滋味,只可惜这一点甜还没荡到心尖,便被前来回话的采芙敲个粉碎。
“苏姨娘昨日贪酒,这回喝倒了吧。”老太太笑着拉新媳妇的手,玩笑道:“今日就她没来,明儿让苏姨娘做东,咱们再听戏,派人弄菊花秋蟹,还在水榭搭台,边吃边聊,才叫惬意。”
采芙笑应好,又辩白着:“老太太别冤枉我们姨娘,她可没喝多,都是六爷闹的,半夜端来盘蜜糖,姨娘又爱甜,睡得太晚,今天才没起来,六爷也躺着呐。”
丫鬟说得轻巧,话里却有话,周围人自然不是傻子,瞧瞧老六把屋里人疼成什么样子,不免低头痴笑,十分艳羡。
二太太心肠好,顺声道:“我们家这些爷们总共加起来也不如老六会疼人,俗话讲最小的孩子最为知情识趣,还是老太太的福气。”
老太太心里满意,“别娶回媳妇忘了娘就行。”
“晏家的孩子都懂事。”大太太浑圆的身体抖了抖,生得太胖,人一多便满头细汗,唤梓娘摇团扇,“出不了那种荒唐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又是媳妇又是娘,让坐在旁边的徐梦欢不是滋味,昨夜受到书允冷淡,如今莫名其妙瞧六房恩爱,婆婆还在担心娶媳妇会忘娘,真是可笑。
三太太冷眼看这些人打眉眼官司,余光又瞅见书允面色铁青,无半点新郎官的喜色,心里明白。
扭腰坐到老太太身边,脸却面向梦欢,“侄媳妇别见笑,我们家虽规矩多,可后院都是你敬我,我敬你,无需拘谨,苏姨娘人极好,又美又聪明,惯会讨人喜欢,咱们一会儿就去抓她,看她脸往哪里放。”
徐梦欢看对面亲昵可人,抿唇点头,心里却腹诽与一个姨娘闹,不像话吧。
“偏你鬼主意多——”老太太伸手点三太太额头,将蜜糖塞她嘴里,“孙媳妇别理她,这是我们家有名的破落户,明明哥哥们不是御史就是詹事,她最会闹腾,谁家小姐有这样的。”
众人都笑起来,徐梦欢也忍不住拿汗巾捂脸乐,瞧见晏殊云起身离开,身影被暖阳拉长,不知为何,落寞得很。
他是不高兴的,从昨夜见到就如此,可明明没得罪过呀,徐梦欢自认姿色过人,又是高门,按理在下嫁,怎会讨不来夫君欢心。
心里一阵阵发紧,没想到才大婚就被打入冷宫,找哥哥商量,对方应该还没走,可她不愿意,与哥哥讲就等于告诉外祖父,难道已经沦落到拿权势压人的地步,别的都好说,男女之间若把外人搅进来,岂不可笑。
当初不同意晏家六爷与众多贵公子,看上晏书允,还不是对他的温柔笑颜一见钟情,分明为个情字而来,怎好牵扯乱七八糟的东西。
或许日子还短,他对她不够了解,也可能自己的身份让人生畏,女子便是如此,一旦倾心于人,总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开脱。
徐梦欢的心又舒展开来,相信加以时日,总会伉俪情深。
晏书允一径出屋,踩着秋日碎阳,沿着枯黄花/径,直接走出去好远,回过神才发现来到狮子楼前。
昨日大婚,楼上的红纱灯笼依然挂着,抬头又见满眼银杏黄,斑驳了杨柳翠,青色太湖石发着冷,楼后有一株枫树,风吹叶动,偶尔顽皮,惊鸿一瞥。
他站在五彩斑斓的画里,黯然伤神。
36. 桃叶春渡
狮子楼前有拿笤梳来打扫的婆子与丫鬟,瞧见大少爷不敢言语,默默加快手里的活。
脚底零落了昨日炮仗遗留的红,空气中荡着桂花香,这小小的恼人的金色,藏在绿叶中,不起眼却有勾魂夺魄的本事,惹人心烦。
上一次闻桂花香在什么时候,去年八月十五,与清芷大婚之日。
不过短短一年时光,物是人非。
他的妻,本应是他的,却躺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怀中酣睡,而那人竟是从小亲近的六叔。
都说六叔极疼爱苏姨娘,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可听到那些零零碎碎的甜蜜从口中而出,又何尝不是慢刀拉肉,无法招架。
城府颇深,无法预料的六叔,到底意欲何为。
天下美人何其多,就算为帮清芷,也该与自己通个气,急慌慌把人接进家,压根没考虑过这个侄儿。
“少爷——”
晏书允扭头,看见管家俞大从亭后绕过来,笑嘻嘻施礼,“少爷,徐家公子来了。”
他实在不想应付,细想过往,一切都拜对方所赐,若非春阁时遇见,也不能知晓安家出事,早就与清芷双宿双飞,更不会莫名其妙被徐小姐看上,又要搭上一辈子。
可徐家位高权重,再气也只能心里翻滚一下,见人依旧满脸堆笑。
对方还在办捐监赈灾,铆足劲给国库捞钱,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秋雨暴虐,堤坝被淹,直接毁掉几个县,又有人参河道贪墨,无异于把徐家放火上烤,徐砚尘烦闷,借妹妹大婚找人消遣。
热辣辣的金华酒下肚,咬一口烧鸭满嘴生津,徐少公子笑道:“总算能好好喝一顿,到底还是一家人没顾忌,外面真烦。”
“徐大公子还有不顺心的事,吾等不要活了。”
“凡是当官的,哪有容易日子,谁能都像你,又不缺钱,还可以整日吃喝玩乐。”
“徐公子乃龙凤之才,自然要做出一番事业,怎能与我比,不过平庸之辈。”
他笑着吩咐丫鬟熬解酒粥,好让对方喝。
晏殊允就是有这种本事,文章学问虽不及三甲探花,家里出身也属于不高不低,但说话贴心,不卑不亢,最适合给公子哥当陪伴。
徐公子心里服帖,寻思对方老实,妹妹嫁过来挺好,若门第太高或是清流之辈,恐怕梦欢还要受委屈。
又连着喝下几盅,俩人微醺,他打开门窗,让冷风吹了吹,忽地狡黠一笑。
“书允弟,告诉你件趣事,原来我祖父相中的可不是你,乃你六叔,但他突然纳妾,才轮到你。”
晏书允眸子压了压,很快又恢复常态,依旧温柔笑语,“若论人品学问,自然六叔最好,倒是不辱没小姐。”
“你看你,总是妄自菲薄,什么小姐不小姐,如今是你的妻。”
嘴上这样说,心里挺得意,本来徐家的姑娘无论嫁给谁,也是尊贵的高门之女。
捡个莺桃放嘴里,讪讪笑着,“我倒不觉得你那个六叔有多强,嫁人看人品,虽然官做得高,可稀里糊涂娶一个妓女,能有多大的前途。”
苏姨娘出身船妓这件事,晏云深早找人封口,没想到徐砚尘一清二楚,书允心里不自在,随口道:“六叔做事自有他的主张,纳妾而已,倒也无妨。”
对面讳莫如深地点头,“也是,谁能不爱美人呐,这位姨娘确实生得好,要不是那天你六叔冒出来,只怕就是我的人了。”
他喝醉了,口无遮拦,越说越起劲。
“长得像位故人,侧脸简直一模一样,瞧着欢喜。”
晏书允强忍心里的厌恶,缓缓道:“想必是你倾心的女子吧,依我说只要徐兄愿意,当然可以做成佳偶。”
佳偶!徐砚尘忽地大笑,“人早没了,那是个死心眼,没你们姨娘活络,本来她家出事,好心拉一把,还不比去教坊司强,再说论条件模样我也不差呀,偏偏寻死。”
晏书允听出不对,试探着问:“徐公子所讲的女子莫非是——”
“不就是前国子监祭酒安睿儒的三女儿。”细长眼睛瞪过来,又拍桌而笑,“你第一次娶的就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女儿吧,咱们差点成连襟,不过有缘之人总要见,如今还是一家人。”
果然是安清宛,晏书允愣住。
被抄家的女儿,位高权重的豪门公子,关键是对方寻了死,实在不难想出其中的门道。
他心里如火烧,怒气直往上涌,看着对面这个衣冠禽兽,真恨自己与他扯上关系。
徐砚尘喝得痛快,没多久便倒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晏书允起身下狮子楼,吩咐丫鬟不要打扰,就让他在上边四面透风得吹一吹吧。
气哄哄回屋,满脑子都在琢磨清芷知道多少,若清楚三姐姐被徐砚尘逼死,现在他又与徐家连亲,岂不是千错万错,连自己也要被恨上了。
已有太多事对不起她,再加上这一桩,直接断了念想。
其实又有什么想,难道还能有将来,可冥冥中就想牵着一条线,哪怕在回忆当中,经不得风吹草动,依然想让这条线荡荡悠悠,若隐若现。
必须寻机会说上几句话,不能稀里糊涂。
自此满心要与清芷解开误会,对新娘子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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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不上心,尽管徐梦欢善解人意,百般关怀,晚上更是千娇百媚,婀娜软语,书允却借口读书办公,成亲之后更不可倦怠。
徐梦欢不傻,左思右想不明白,到底何处出错。
眼见临近八月十五,府上特意进了批鲜粽,分给各房,一大早三太太便梳妆打扮,让丫鬟端食盒来大少爷屋内。
“侄媳妇醒了没,天气好,咱们出去转转。”
徐梦欢一边拢着头发,唤知意倒茶。
“婶子怎么来了,应该我去看婶子才对,昨天哥哥带了几盒蜂糕与春不老,正想送过去,可笑的是他前两天在狮子楼喝酒,竟醉得傻乎乎睡了一晚,受风着凉,我给他寻药,才耽搁。”
“有心就够了,你这里自然都是好东西,我也带些吃食,怕要献丑。”三太太眉眼弯弯,眸子波光粼粼,小嘴一开就会讨人喜欢,“只有家里做的瓜仁冰糖月饼,外面倒也买不到,且尝尝吧。”
乌漆食盒端上,打开是一个个晶莹圆润的月饼,全都雕成海棠花般模样,鲜活好看。
徐小姐拿起放嘴里,入口即化,瓜仁甜香,“好手艺啊,比宫里的好。”
三太太抿唇不语,宫里月饼的味道,她自然没尝过,随便几句话方显出对方身份尊贵,当然徐梦欢并非有意,不过套近乎。
“好东西需配好茶,嫂子等我。”
“不用——”
三太太摆手,站起身,“月饼趁着新鲜才好吃,我才从大太太,二太太那里来,一会儿还要去看苏姨娘。”
徐梦欢嫁进晏家日子不长,却听外人不停提起这位姨娘,也有些好奇。
三太太多聪明,索性道:“侄媳妇与我一起吧,在屋里也无聊。”
晏书允的住处与居无竹并不远,穿廊过桥,很快就到。
清芷正在美人靠上,描花样。
抬头见三太太穿水红锻子袄,妖妖俏俏,身后跟个着鹅黄稠裙子的女子,乌云秀发,年纪很轻,猜到乃大少奶奶。
她未免意外,没想到徐阁老的孙女竟来到自己门上,还是与三太太一起。
成绮前日才一顶轿子,两根红烛,被三老爷名正言顺收房,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这几日三太太必受冷落,虽说之前商量好,到底不是开心事。
那日婚宴,自己被推到外面,别人不知道,她可看得清楚,乃对方新选的侍女春燕,在替主人出气。
满面笑容,吩咐采芙备酒菜,看两人丫鬟手里提着东西,揶揄道:“瞧我的命真好,昨日还说馋,今天姐姐与少奶奶就有好的,我也跟着借光,一起都吃了。”
37. 桃叶春渡
清芷说得热闹,请两人坐下。
“你自然好命!”三太太用汗巾擦脸,觑眼瞧院里开的一丛丛玫瑰,“连花都开得红艳艳,改天给我折几只,让大家都沾上喜气。”
说着又唤丫鬟取春扇来,清芷笑说别麻烦,拿了自己的折金泥骨扇给她。
徐梦欢一直在边上细细打量,还以为姨娘必是副妖艳模样,可对面通身的气派竟比三太太还足,尤其低眉浅笑时,清丽出尘,怨不得讨人喜欢。
心里生出好感,打开食盒笑道:“咱们先吃蜂糕吧,等会儿用饭,喝酒也不觉得辣。”
蜂糕乃京城特产,以往过节时家里也常有,清芷已是许久没尝过,瞧着唏嘘,面上依然不露声色,抿唇道谢:“亏大少奶奶有心。”
三太太热辣辣接话:“本来人家小两口新婚,不该被我拉出来,可少奶奶晓得来看姨娘,非要跟着,所以说你招人啊,有福气,要么还能把人家如胶似漆地分开,作孽呐。”
徐小姐脸一红,垂眸不语。
清芷怕新媳妇尴尬,笑着解围,“三太太就会乱操心,天天胡思乱想也不见生皱纹,得天独厚还是有秘密的方子,快拿来给我们瞧。”
三太太也不甘示弱,伸手捏她粉嘟嘟脸颊,“这样的面皮儿还笑话人,倒说说使了什么招,让六爷对你服服帖帖。”
打开话匣子,竹筒倒豆子般,也不顾徐小姐脸颊绯红,悄声道:“大少奶奶也要仔细听,别怪我多事,大少爷为何这两天总是早出晚归,新婚呀。”
急赤白脸说出来,徐小姐脸上更挂不住,原来她与书允的关系满院都晓得,也对啊,一大家子仆人丫鬟,怎会料不到。
只是没想到三太太如此口无遮拦,让自己难堪,神色幽怨又满带委屈,让清芷忍俊不禁。
好赖已在晏家待了许多日子,又经过事,不像徐小姐仍是千金高门,几句话就下不来台。
三太太笑里藏刀,拐弯抹角说她有狐媚功夫,那又如何,行的正,坐的端,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敲门声。
“还没喝酒,倒疯了。”清芷塞块甜糕到对方嘴里,揶揄着:“吃甜的,堵住嘴,人家大少爷与大少奶奶都是读书人,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岂是我们凡夫俗子乱猜的。”
三太太再不说话,唇角弯弯,从这边看到那边,那边瞧到这边,只顾自己乐。
徐小姐心里感激。
待到夜幕星河,回去时还恋恋不舍。
三太太看在眼里,岂是个偃旗息鼓的性子,拉对方过湖心亭,佯装随口问:“少奶奶喜欢苏姨娘。”
徐小姐点头,“苏姨娘会说会笑,人也温和,我看三太太也喜欢得很啊。”
“可不是,家里上下谁不喜欢呐,谁敢不喜欢,你看看她送咱们的灯,一出手就是琉璃,说起来我们与她也有缘,你不知啊——”
忽地顿住,此地无银三百两。
徐小姐听她说得有趣,索性提裙子坐在美人靠上,“婶子有话直说,或是我来的时间短,不算家里人,讲不得真心话。”
三太太使眼色让贴身丫鬟离开,将清芷刚给的羊角琉璃灯放石桌上,瞧四下无人,才悄悄回:“好侄媳妇,婶子不是那样的人,若和你不亲,今天能来呀,只是——有些话原是口里的,讲出来闹是非,可我又是个实心人,藏不住。”
沉下一双伶俐水眸,兀自叹气,但凡一个人窥见到秘密,想说又拿捏着,便是此时的神态。
徐小姐还年轻,何时见过这番以退为进,天真道:“若不是好话,我也不听了。”
眼见要走,三太太话锋一转,“好媳妇,咱们不分彼此,那我就全招了,你可知书允之前的那位安家小姐!”
徐小姐怔住,又点头,她当然晓得,听说俩人才成亲,安家便出事,才撒开手。
三太太拿汗巾赶虫子,继续道:“天下皆在一个巧字,苏姨娘偏与那位安家小姐连相,刚进门时把我们吓了一跳,与三爷四爷一样,双胞胎似的。”
瞧对面满眼惊恐,又不停拍她的手,“看你傻了啊,放心,她当然不是安家小姐,言谈举止差得得,只是模样像罢了。”
徐小姐痴痴哦了声,也觉得自己失态,“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真那么像啊?又不是孪生,挺稀奇。”
三太太点头,“对呀,相差无几,除眼下那颗痣不一样,完全看不出来,不过我们与安家小姐才见了两面,说不准,少奶奶好奇,不如去问书允,他最清楚。”
忽地拿汗巾捂嘴,忙喊自己乱讲。
“今日玩得太累,又喝了酒,跟你胡说八道,可别放在心上呀。”
一壁起身,自己提灯,“少奶奶,晚上指不定要下雨,咱们也别待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讲。”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何能收回来。
徐梦欢心里蒙上层灰,待回到屋,瞧红烛闪烁,暖色盈盈,却让她浑身发寒。
屋外几声闷雷,雨顺势而下,一滴滴打上院内的芭蕉叶,又好像落到心尖。
小楼听雨声,红烛昏罗帐。
不过才嫁进晏家几日,受到夫君冷落不说,如今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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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出个女子。
本是已消散的过去,幽魂般冒出来,祖父也曾提醒过,可她不在意,为何在意呐,自己乃高高在上,贵中之贵的小姐,对方不过一个罪臣的女儿,不知在教坊司,还是当时就死了。
貌美如花,家世又好,看上他,是对他们家的怜悯,怎会去顾及低贱之人。
徐小姐太自信,完全料不到会有今日,仿若从云端跌入深渊,只不停念叨,原来安家小姐长得那副模样,书允一定喜欢。
想来人家俩个又没恩断义绝之事,不过是朝堂变动,若从情字上讲,自己反倒属于后来者,排不上。
心被狠狠抓着,泪眼朦胧中看得烛光恍惚,夜已深,晏书允仍不在。
天天如此,睡下才能听到敲门响,或是醉醺醺倒在榻上,一夜无语。
可又情不自禁往外瞧,理智与情感发生纠缠,一方面不想见他,一方面又忍不住探看。
也许今夜只是个笑话,三太太素来爱玩笑,指不定吓唬她。
知意端洗面水进来,她懒懒的,一番思虑将精神耗尽,躺在榻上叹息,“下去吧。”
小丫头不明所以,方才还与苏姨娘玩得欢心,与三太太说几句话竟变成这样,心里七上八下。
出门收拾干净,抬眼见月洞门外闪过黑影,摇摇晃晃,知是姑爷回来了。
知意叹口气,不晓得新婚是不是都如此,成日里一堆应酬,反而冷落新娘子。
晏书允今日尤其醉,雨绵绵下着,走两步,滑三步,差点倒入树下淤泥中。
“姑爷慢点,地上滑。”
晏书允垂眸,看对方慌张来扶,愣会儿,突然笑了。
“你说的对,是该仔细。”话音未落,却加快脚步,知意只得在后面追,“姑爷说什么,看路啊。”
“她等急了要哭,从小就爱哭,谁也哄不住,除了我。”
言语温柔,知意只听到前半句,心情豁然开朗,对方终于晓得疼惜新娘子,果然小姐眼光不错。
“姑爷放心,少奶奶今日去了六姨娘那里,现在困得睡了,你——慢点,别摔着自己是正经。”
晏书允顿住脚步,伸手扶住栏杆,躬身喘气,“六姨娘,谁是六姨娘——”
挑眼望过来,目光凛冽,在暗悠悠的夜里仿若利剑,吓得知意直发抖。
“姑爷,六姨娘不就是六爷的,六房的姨娘——”
“她有名有姓,姓苏,什么六房,六姨娘,你就这么不懂规矩!”
手紧紧抓住栏杆,捏出一道道血痕,也浑然不觉。
38. 桃叶春渡
他满脸阴郁,让对面的小丫鬟不寒而栗,绞尽脑汁也不明白苏姨娘与六姨娘到底有多大区别,晏家不就只有一个姨娘。
支吾半天,不敢做声。
满院小虫子乱叫,听得晏书允心烦意乱,使劲一推,走入屋中。
知意欲扶又却步,抬眼见自家小姐迎出来,朝她摆摆手。
晏书允已倒道榻上,醉得不省人事还喃喃念着:“姓苏,叫什么——六姨娘。”
徐梦欢呆站在榻边,心头一紧,强忍着怒火转身,用松花巾沾洗面水,替对方擦拭。
即便要吵,要闹,也不想与一个酒醉之人。
小心翼翼将外衣脱掉,手脚摆正,方吩咐人端解酒茶,一勺勺往嘴里喂,原不知伺候人竟如此辛苦,手忙脚乱,直到后半夜。
昏沉沉在榻边睡了,睁眼天已蒙蒙亮,看对方不再翻来覆去讲胡话,想来睡熟了。
她瞧着他温润侧脸映在清晨薄光下,突然想起那日在花园中的惊鸿一瞥,春风儒雅少年郎,满身兰麝扑人香。
少女春心萌动,一眼便定下终身。
不由得伸出手,落在他高挺的鼻梁,还没触上,对方却翻个身,吓得又收回来,心里小鹿乱撞。
徐梦欢自顾自地笑了,也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还能笑出来,便是喜欢吧,喜欢到忘记所有,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天下第一臣的宝贝孙女也要猜测别人心思。
说来说去,苏姨娘只是与安家小姐长得像,毕竟不是呀。
人喝醉了,自然会乱讲话,等日子久了,她一直这样想,日久见人心,定能瞧出自己的好。
富贵里娇养出来的女孩,自小便笑脸相迎,有种莫名的底气,不到黄河心不死。
将毯子给对方盖好,手顺势滑过革带,上面叮铃铃一串,又是玉佩又是香囊,看着坠得慌,怪自己粗心,本该卸掉的,难怪对方睡不安稳,伸手去摘,忽地发现个鸡心荷包,月光下散落出几缕青丝,她好奇,索性挑开,却见两股乌发缠绕在一起。
竟是结发之物,能与谁!那位阴魂不散的安小姐,时过境迁,对方都不知死活,居然还存着。
紧紧攥住,恨不得立即撕成粉碎,或扔到火里烧净,沉到湖里淹了,沉默半晌又悄悄咬牙,放了回去。
初来乍到,新婚燕尔,闹出去以后如何在晏家待,她的骄傲不允许,亦不愿意将隐私之事赤裸裸地摆到台面上。
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兀自恼火三天,思来想去,终是敲开三太太的屋门。
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打在油纸伞上,独来独往,连个丫鬟都没带,倒把三太太惊着,“哎呦,这样的天就过来了,也不怕冻坏。”
裙摆沾满泥污,一劲冷得发抖,三太太忙唤丫鬟取衣服,又塞手炉过来,俩人坐到熏笼边。
“少奶奶有什么事非要往外跑呀,打声招呼,等天晴我再过去。”
瞧对方颔首低眉,神魂不在,三太太心领神会,将屋内丫鬟摒除,又倒上温酒,柔声问:“有话尽管说,早讲过了,觉得闷就来,我这人爱热闹,也逗趣。”
徐小姐暗咬银牙,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脸颊发烫,开不得口。
犹犹豫豫要起身,倒把三太太看得着急,试探道:“大少奶奶是不是还为那日的闲话,哎呀,别当回事!”
一边拉她的手,“我也是玩笑而已,没别的意思,要为这个闷闷不乐,倒是我的不对了,谁愿意回家对着那不笑的娘子,闹得大少爷扫兴,你们才新婚——”
新婚又如何,不成的总也不成,不高兴的总也不高兴,做什么都没有用。
一句话敲到徐小姐心上,眼眶发热,拿汗巾子胡乱擦几下,“婶子不知我心里委屈,又不好找人说,想来想去,还是婶子能讲句真话。”
三太太水晶心肝玻璃人,当然晓得对方的意思,面上还要装不明白,怔怔问:“这话从何而来,既是贴心人就直说,纵然听不明白,我也不会到处乱讲。
徐小姐仿若在海上漂浮游荡,突然抓到块板子,别提多感激,将担忧从头到尾说了遍,又反复提到那个让她担心的金丝鸡心荷包。
“婶子,别的不讲,那可是用来结发的东西,安家出事,早就没了,居然还留着,偏巧咱们家有个姨娘生得好看又连相,让我如何放心。”
三太太心里冷笑,从第一次看到苏姨娘就料到今日,迟早要炸出来,不管是真的安家小姐还是个妓女,都挡不住。
原本按照她的意思,想给大房难看,寻思书允与六爷总要闹起来,没想到大少爷是个万般小心之人,六爷又稳得不行,因此落空。
偏巧不巧又来个徐小姐,豪门贵族里长出来,万千宠爱,根本不晓得人心叵测,最好办。
三太太满上酒,先叹口气,又语重心长道:“不是我向着自家人,俗话讲一日夫妻百日恩,到底人家好过一回,如今人都没了,留个念想,也是我们大少爷长情啊,将来对你也会好的,难道要找个薄情人。”
梦欢愣了愣,没想到对方说出一番劝诫自己的话,与那日从六姨娘院里出来,庭中的态度大相径庭,手里搅着汗巾子,不知如何接话。
三太太抿唇一笑,“听婶子句话,夫妻之间最重要是个信字,现在就疑心,以后日子更没法过,大少奶奶年轻美貌,家世好,嫁到我们家又通情达理,难道大少爷乃铁石心肠,不会动的,是不是这个理。”
有理有据,让徐小姐的心又荡起来,寻思也对呀,又没当场抓住,怀念故人本也是人之长情嘛。
眼见泪水停住,三太太话风一转,“不过我也理解少奶奶,毕竟有个苏姨娘晃来晃去,好似安家小姐又回来一样,我有时瞧着都心惊肉跳,也难怪大少爷了,你就多担待吧。”
“我担待——”
徐小姐的火又上来,听到那句晃来晃去便受不住,红脸道:“婶子上回没说清楚,苏姨娘与安家小姐单是外貌像,还是言谈举止都一样,毕竟姨娘,与国子监祭酒的女儿不可能一个模子吧。”
“那是,安家小姐性子清高,苏姨娘温顺许多,说话也甜,不过嘛——”
欲言又止,最是勾人,徐梦欢早就失去理智,急急问:“不过什么,婶子还藏掖,让人伤心?”
三太太做出一副勉为其难,又要为对方赴汤蹈火的模样,沉声回:“苏姨娘比安家小姐可爱多了,咱们家属她最有本事,六爷那么多年没娶,居然几日就被勾了魂,简直宠得不像样,你想想,我们也不是普通人家,怎会把一个姨娘当正妻似的供着,更别提那个出身,还不是全看六爷的脸。”
徐小姐的心又沉下来,三太太不介意再加把火,“我做婶子的人,原不该这样讲,但你年纪小,不懂男女之事,苏姨娘既有本事哄六爷,怎知没再勾人的法子,六爷转眼到京赴任,她留在家里,天长地久,两人分开,后面的事难讲,你可要长个心眼,把人看好。”
徐梦欢倒吸口冷气,眼泪虽干了,却手脚发凉。
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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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的夫君,不过才成婚,连甜蜜的影都没瞧到,就开始看管人了,像那些传言中怕男人在外偷吃的太太般,天天绕着爷们转。
那样的女人是什么样,年老色衰,形容枯槁,可她站在镜前瞧自己,颜色正好,水灵灵新鲜,才长出的桃子没人尝,已被风干,成个标本,满嘴苦涩。
不如回家,祖父疼自己,哥哥也掌权,可不死心,人便是如此,一旦中了魔,只能走下去。
清芷对徐小姐的印象却很好,阁老唯一的亲孙女竟无半点娇纵,一副可爱模样。
只盼晏书允知足,别再朝三暮四。
转眼来到中秋,狮子楼前的戏台又搭起来,粉墨登场,咿咿呀呀传出去好远。
桌上摆着鲜果糕点,层层叠叠,四处鲜花环绕,桂子飘香,众人脸上喜气洋洋。
今年中秋的雨水多,又有河堤不断被毁,淹没良田村庄,但底下的苦飞不到上面来,富贵人家依旧该吃吃,该喝喝,对酒当歌。
只是官场暗流涌动,影响到满心要当巡盐御史的三老爷。
本来徐家与他无关,但阁老的亲孙女嫁入晏家,有了连亲,既然脱不开关系,不如趁对方还在位,先把御史的事定下。
以前总往丈母娘家跑,想让大舅子都察院御史说句话,可那位是个滑头,不办实事,如今上面有了风吹草动,更不敢动。
三爷靠在榻上吃酒,听狮子楼外水墨调飘荡,心里扒拉来扒拉去,大房攀上高门,大哥总要拉自己一把,如果对方不愿意——忽地笑出来,将杯中酒饮尽,前几日陪大少爷去见阁老,趁对方醉酒,无意间得知大哥的把柄,不帮忙!那就鱼死网破,倒也不怕。
成绮端盘乳饼来,用指尖掰开,塞到三老爷嘴里,碎屑落到唇边,娇俏地用指尖拨开,“三爷最近气大得很,都不来瞧我,今天要不是太太在外听曲,也见不到。”
三老爷瞧她粉面桃花,比春天的花还好看,伸手捏了捏,“我还不够疼你,再疼只怕三太太那边要发疯,到时我出去,你还不是难,放心,等御史的事落下,买个院给你住。”
成绮眉眼弯弯,柔柔往他怀里靠,“我不为这个,只要能跟三爷一起就好了。”
戏还在抑扬顿挫地唱,看南来北往流勿尽,相思泪下,别时容易见时难。①
满园都罩在迷离氛围中,山石后,青湖边,清芷在美人靠上喂小鱼,看得一尾金色摇摆,心尖也随着动了动。
身后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几步,停两下,直到踏上亭子石台时,方一鼓作气,快步而来。
空气中弥漫起秋日的香,桂花,菊花,迷迭香,全化成万千幽情,愁绪满怀。
秋风吹过,又带来一丝兰香,即便在众香欢腾的花园里,依然让人惊心。
晓得谁来了,将手中碎屑全扔到池塘中,起身欲从另一边离开。
晏书允加快步子,悄声道:“芷妹。”
清芷不理,脚步匆匆,惹得他没办法,只得又喊了声,“芷妹,我——有事与你说。”
对面才肯停住,晏书允又往前几步,“咱们到山后的卷棚去吧,那里没人。”
清芷回头,“大少爷,我早说过不是芷妹,你有事商量,犯不着来找我。”
“苏姨娘——”
晏书允咬牙挤出这三个字,烫得嘴疼,“总不想让我直接到屋里去吧,六叔会看到。”
他在威胁她,清芷愣了愣,从不记得对方有如此失态之时。
39. 烟丝醉软荼靡外
她在前,他在后,保持着一臂的距离,直到在花棚内落座,清芷方开口,“大少爷有什么事,今日家里人多,来来往往不方便。”
轻蹙峨眉,嫁入晏家半年以来,不止身条更舒展,连眸子也愈发鲜活动人,像是被娇养的花儿,在秋日暖阳下已变成丰盛的果实。
花棚里攀着一半紫藤,一半珊瑚藤,粉粉紫紫纠缠不清,落下几枝荡在风中,衬出清芷的白绫袄,如云端绕青烟,缥缈迷离。
让他瞧着就出了神,还记得对方从小到大的模样,一帧帧就在眼前,那样清晰,不是芷妹,又能是谁。
半天没出声,清芷等得不耐烦,“大少爷要没话,我就走了。”
好无情的人,冷冰冰砸在晏书允心上,他无非就是念着她,想说上几句话,倾诉内心的煎熬,或许还能解释一下徐砚尘之事。
既已至此,她已嫁,他又娶,不敢妄想将来,可总有一份期盼,隐隐不甘,就算是姨娘与少爷,难道不能做个知己。
都是孤家寡人,清芷的家真没了,自己有家若无家,身为嫡长孙,从出生就注定背负条条框框,父亲一天到晚满口大道理,母亲也是期期艾艾,只怕孩子不争气。
从没有一个人真真切切关心过他想如何,做什么,如被挂在墙上的画,活脱脱成个祭品。
同命相连,比别人应多出份亲昵。
“苏——”顿了顿,仍然喊不出那三个字,叹口气白搭话,“过得如何,六叔对你还好!”
问出来连自己都想笑,在来之不易的短暂相处中,竟只能重复毫无意义的几个字。
晏书允垂下眸,心尖似有千斤重,如果谈话涉及到三姐姐清宛,对方会不会更难过。
却听清芷叹口气,声音极小,如天亮未亮时小虫子在鸣叫。
“有什么好不好,一个姨娘,六爷能正眼看就成了,还能有别的要求。”
似有怨气,晏书允怀疑听错了,六叔宠爱房内人满院皆知,如何还会露出一副伤情之态。
抬起头,试探道:“六叔为人周到,只是心思太深。”
对面忽地眼眶红透,掏出汗巾子擦泪,一并连着丝绦摇摆,晏书允一眼便看到个熟悉物件,正是用来结发的金丝鸡心荷包。
心里一震,伸手拉她衣袖,又被躲开。
“我原不该与大少爷到这里,说没用的话,大少爷别怪,风太大,吹眼而已。”
抹两下,起身又要走,晏书允再也忍不住,大步向前,将人拽回。
“芷妹,哦不,若过的不好,千万告诉一声,总归家里还有人能帮上忙,当年我对不起你,也是没办法,你们家出事,父亲压着我不能回来——”
清芷不听便罢,一听简直怒火中烧,欢喜便欢喜,不喜欢就是绑起来都没用,虽然埋怨对方没早交代,但心里不算恨。
如今却晓得原来人家早知安家出事,还眼睁睁瞧她自投罗网,更失望了。
一壁捂脸不说话,半晌才道:“你已有娇妻美眷,再私下来找我,就算六爷无所谓,大少奶奶也不会善罢甘休,全都惹不起。”
“你先说六叔怎么了,让你落泪,我只要知道这个,别的都不管。”
晏书允急急地问,根本听不下去半个字。
“他能如何待我,面上不都挺好的,大少爷难道没听到婆子丫鬟的话,只是六爷公务忙,成日里不见影,昨日我听满春儿说爷们谈事,晚上会到暗门子里找乐,心里不高兴罢了,其实我与她们又有何区别。”
一边又嘤嘤哭着,全落到晏书允心头,搅得他翻江倒海。
“六叔是疯了吧,既有了你,还去找别人,你怎么能与那些人一样,你是落了难。”
瞧清芷哭得可怜,急得团团转,都说自己会安慰人,生了讨人喜欢的一张嘴,此时却笨得像傻子。
只会掏出汗巾,“你那条都湿透了,用我的吧,干净。”
一条琉璃蓝汗巾,上面绣着朵朵玉兰花,秋阳顺着花棚落下,如一汪碧水横在两人之间。
好个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百转千愁。
戏台上的水墨调还在唱,人生常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①。
一副哀怨多情的春景,落到不同人眼里却是两重天。
徐小姐正站在假山石后,手搅着帕子,浑身发抖。
早该料到的,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两人之间绝不能干净。
百般委屈,万般小心,只想着换回夫君的心,都快忘记自己是被捧在手心的千金小姐。
“六姨娘的伤心事,也告诉媳妇听听。”
徐梦欢从假山后绕过来,快步来到跟前,怒火已将伤心与怨恨烧之殆尽,只剩满眼不屑。
“姨娘再委屈,当着大少爷哭也没用,不如去找老太太,一定替你做主。”
她杀气腾腾站在花棚外,穿着火红比甲,金光打下来,显得整个人格外鲜烈。
清芷习惯性后退,与晏书允拉开距离,偏踩到脚底滚石子,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又被书允扶住。
徐小姐气得想大喊,却出不来声,恰巧知意赶来,听自家小姐狠狠道:“去请苏姨娘到狮子楼,一起见老太太,太太们,看看哪家的规矩,姨娘与侄子挺亲啊。”
“休要胡言!”晏书允冷冷呵斥,“你也是大家千金,如何说出这种话,一家里住着,难道要避开不成。”
“谁在避开,分明是你们,若光明正大,何必躲到花棚下,还推推搡搡,居然埋怨起我。”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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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全涌出来,“贼喊抓贼,话你都不愿听,如何做出龌龊事。”
晏书允肃起脸,一向温柔的眉宇也起了风云,只对丫鬟道:“你家小姐吃酒太多,扶回去吧。”
气氛焦灼,知意左右为难,犹豫着往前福了福,“大少爷,苏姨娘,既是误会就要说清楚呀,你们不晓得我家小姐脾气,素来和顺,奴从没见她发过大火,若急出好歹来,岂不更麻烦。”
徐小姐转身就走,一溜烟不见影,清芷寻思不好,忙对书允道:“这事躲不过,大少爷还是随我去一趟,说清楚。”
“你放心,只把错揽到我身上,别吭声。”
好一个书允哥,温柔多情的少年郎,到这会儿还能说出甜言蜜语来,清芷哭笑不得。
待二人匆匆赶到狮子楼上,徐小姐已在黄花梨圈椅上泣不成声,屋里早就散了人,唯有老夫人与几位太太正襟危坐,满屋肃穆。
书允进门施礼,“祖母,孙儿来请罪。”
老太太沉脸不应,还是旁边的二太太温声劝:“孩子既知道错,大过节的何必呐,我看一定是哪里出岔子,苏姨娘与大少爷都不是那种人。”
“就是,一家人能有多大事。”三太太给少奶奶递汗巾子,话里有话,“好媳妇别闹了,让大家下不来台。”
一句话勾起大少奶奶的火,“怎么我闹,明明他们见不得人,还来编排我!”
到底是阁老的千金,认真起来都要让三分,老太太清清嗓子,沉声道:“书允,快把话说清楚,我可不能让人欺负少奶奶。”
晏书允又拱手,恭恭敬敬的姿态,“老太太在上,无论如何,只要闹得老太太跟前,便是孙子的错,但此事与苏姨娘无关,方才在后院碰见,搭了几句话,问一下六叔,再没别的。”
老太太点头,又问:“苏姨娘可有话说?”
清芷摇头,“少爷所讲句句属实,没想到让大少奶奶误会,以后一定避讳。”
“胡言乱语,胡说——”
徐小姐坐不住,一蹦三尺高,满眼雾蒙蒙地瞧着晏书允,“你敢把腰间的东西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吗?鸡心荷包里放的是什么!”
气昏了头,冲过去将东西扯下,狠狠摔在地上。
几缕青丝从中散落,众人都瞧个明白,原来大少爷对那位安家小姐余情未了,而对面的苏姨娘又长得一模一样,很难不遐想连篇。
晏书允怒不可遏,俯身将荷包收好,冷冷道:“人常言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自认为并非圣人,却也知恩图报,留着荷包无非对过往有个纪念,徐小姐不要无理取闹,纵然有错也全在我身上,别连累无辜之人。”
他叫她徐小姐,心轰轰然全被碾碎,呜咽着哭起来,两只肩膀不停颤抖,实在可怜。
40. 烟丝醉软荼靡外
老太太被嘤嘤哭声搞得心烦,今日过节,合家欢庆,却让这位只会叫唤的大小姐给毁了。
当初老大非要与阁老结亲,她根本不同意,那高门岂是好攀的,还不是惹事。
如今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发威,从榻上直起身,“行了,都是误会,大少爷也算有情意,如今成亲,还留着以前的东西实在不该,扔了吧,苏姨娘也要有个避讳。”
一边又对大少奶奶柔声劝:“我知你心里不顺,谁遇到也气不过,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小两口才在一起,何必为闲事烦心,如今我让他俩给你赔不是,别闹了啊。”
简直是在熬八宝粥,甜的,咸的一股脑全倒进去,大事化了,小事化无的态度。
徐小姐到底年轻,兀自哭了半晌,又看老太太一把年纪朝自己低声软语,不好再坚持,寻思只要书允与六房保持距离就好,她也没抓到实实在在的把柄。
小丫鬟放下三个蒲团,等众人给老太太磕头,这件事便过了。
大太太一直战战兢兢,此时才敢开口,“少奶奶别难过,磕个头,什么事都能烟消云散,以后书允若不好,我一定替你狠狠罚,他就是心软,但软的人心善不是,以后也会待你好。”
徐小姐拿汗巾子擦泪,整个脸被弄得红扑扑,可怜兮兮地点下头。
没人注意三太太已悄悄绕到清芷身后,附耳道:“好妹妹,你腰上怎么也系着个鸡心荷包呀,让人看见还了得,赶紧给我,省的节外生枝。”
清芷一愣,连忙摘下,塞到对方手中,“多亏姐姐,日后一定重谢。”
蒲团已放好,三人屈膝下跪。
徐小姐刚俯身,抬眼见三太太正急匆匆往腰上别东西,实在眼熟,突然心口下坠,竟是另一个鸡心荷包。
她腾地又站起来,直接冲过去,伸手将荷包拽过,动作太激烈,头上的发髻都散了开,一丝丝打在脸上,更显癫狂。
“这是什么——什么!”
三太太慌忙回:“哎呀,大少奶奶,我的荷包啊。”
“你骗谁!”
徐小姐冷笑,转身面向清芷,眼若寒光利剑,“苏姨娘,你的东西吧!怕人看见才找三太太藏起来,对不对,他有结发荷包,你也有,你们——”
满屋皆错愕,唯有老太太意识到严重性,厉声道:“少奶奶才说不闹,转眼又忘了,不过一个荷包,屋里谁没两个,如何认定是苏姨娘的。”
徐小姐已彻底丧失理智,果然是一家人啊,根本无人为自己主持公道,失声喊着:“老太太居然怪我,明明是他们做下见不得人的事,这分明是对结发荷包,新婚之夜夫妻一人一个,苏姨娘——到底是谁!”
老太太倒吸口凉气,大少奶奶显然疯了,情情爱爱她不管,若把苏姨娘与安家小姐扯一块,私藏罪臣之女,晏家从上到下都得完。
“来人啊,把少奶奶扶下去,她今日吃多了酒,又受气,蒙了心。”
屋里气氛凝重,压抑得连丝风都透不进来,书允借势向前,一把将荷包夺过,呵斥道:“回去吧。”
徐小姐惊眸乱闪,推开他,只往清芷跟前撞,“苏姨娘怎么不说话,全是你惹出来的,只会装乖巧,最毒便是你呀,前几日还假意与我好,告诉你,这件事没完!”
说着顿住脚,抬起头,又露出阁老孙女的威严来,一副鱼死网破的神色。
“想让我回去,行,备车,我要回京。”
老太太狠狠瞪了眼大太太,都是这房惹的祸,如今还要自己一个老人家来收拾残局。
三太太靠在圈椅上不好坐,却也懒得站,挑眼看好戏。
二太太真着急,又没法子,只能先稳住身边快气晕过去的大太太。
焦灼至此,没人敢说话,还是清芷稳住心神,抬眼与徐梦欢四目相对,“大少奶奶误会了,我这个鸡心荷包家里很多人都有,根本不是用来结发的,你打开看看呀,里面只有几颗木樨蜜调丸而已,还是六爷给我的,若不信,去问问六爷,敢做对不起他的事,怎会绕我。”
一边伸手将书允手中荷包拿来,直把对方吓了一跳,指尖挑开丝线,从中掏出两颗黄褐色蜜丸,“你仔细瞧——”
木樨香飘来,徐小姐顿时怔住,懵懂中听老太太唤丫鬟到前边请六爷。
晏云深一进门便知气氛不对,又见清芷手持荷包与眼睛哭肿的大少奶奶站在一处,先笑问老夫人好,才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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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大概争月饼吃,闹成这样吧。”
老太太哭笑不得,“我的好儿,你再不来,屋子都要翻了,且不说别的,苏姨娘的荷包是不是你给的?”
晏云深在老太太身边落座,接过丫鬟递的茶,抿口才回:“瞧老太太说的,我房里人的东西自然是我给,天气冷了,其他香味太腻,刚好赵通判送我几个蜜丸,闻着还好,老太太必是嫌我只给苏姨娘,放心,明日多要些来,每人都有。”
老太太眉欢眼笑,“别只顾讲俏皮话,方才闹得可厉害了,大少奶奶心思细,看见苏姨娘跟大少爷在花棚里说话,竟误会上了,找我来说理。”
晏云深唇边的笑意更深,“依我说这是小两口感情好,算不得事,老太太无需在意才是,倒显得咱们大惊小怪。”
余光落到清芷脸上,若有所思。
天上一轮月,秋情落谁家。
清芷默默跟在晏云深身后进屋,绢纱灯笼里烛火摇曳,温柔抚摸上他欣长脊背,倒映出满眼流光。
她觉得他今夜尤其高大清梧,离得近一些,影子必能把自己整个罩住,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采芙置好炕桌,摆好月饼,几碟火腿与桂花酒,瞧俩人面色难看,不敢多留,乖乖退出去。
晏云深方坐下,倒杯酒,兀自喝起来,乌黑睫毛压在眸子上,一言不发。
清芷心里直打鼓,今日闹得太过,对方虽替自己圆场,心里还不知如何呐。
但她行的正,坐的端,倒也不怕,伸手端起酒注子,也自斟自饮了杯,酒壮人胆,歪头笑道:“六爷今日又帮了我,要怎么谢啊。”
“你想怎么谢。”
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清芷掰开月饼,豆沙馅闻着一股甜香,用指尖送到对方嘴边,”六爷生气了吧,怨我没提前打招呼,这也是才定的主意,告诉你戏不够真啊,喏——最喜欢吃的,尝口消消气。”
倒还知道自己生气,气也是白气,若他是个小心眼之人,今日也跟少奶奶一起胡闹,大家都别下台。
再者头发虽扔了,荷包还留着,要引书允上钩,少不得俩人还要背地里卿卿我我一番,如何能忍,眸子压得更沉了。
41. 烟丝醉软荼靡外
晏云深吃着一盏木樨茶,味道很淡,冲散了舌尖的甜腻,半晌才道:“我犯不着生气,想来姑娘又为查事,你为我尽心,前后左右都不顾,我为什么要气。”
清芷再料不到他冒火的缘由,只得顺着话讲,“六爷真聪明,确实为查事啊,你不知这里的门道,成绮被收房,三太太明理不说,心里不顺,私底下挑拨大少奶奶,非说我与大少爷有染,即是如此,不如我先掐掉这个尖,把话说开,闹到老太太跟前,以后看她如何作难,再者——”
捻裙子坐下,乖乖地就在身边,“再者六爷不是说最近朝堂出状况,三老爷想当御史之事被耽搁,他只能求着大爷了,大太太与三房本就不和,如今一闹,更不会帮忙,到时乱起来,漏出破绽,与咱们都有好处,记得以前与姐姐偷吃栗子糕,两人感情好时,父母再责问也无人应声,若我俩吵了架,一问一个准。”
眼睛灼灼放着光,满目璀璨望过来,似乎在说你瞧我多上心,还不快表扬几句。
还是那个小女孩。
晏云深无奈,“你一个侯门秀女,哪里学的这些——”
“孙子兵法啊,以退为进,上兵伐谋嘛。”
晏云深气得只想笑,“行,姑娘了不起。”
语气不好,还不乐意呐,清芷暗忖是不是做得太过,到底对方也姓晏,生气情有可原,大过节家里又有客,兴师动众搭戏台子,传出去不好听。
她知错就改,态度良好,“六爷,我错了,不知轻重,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尽管怪我吧。”
突然又可怜兮兮起来,惹得晏云深没脾气,“你查事,无论怎样都好,家里翻了天我也不管,但不该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一臂伸手去拉,听小丫头惊呼着落到怀里,他实在气急了,拢着她的臂膀,抬起下巴,幽深眸子风起云涌,直把清芷给吓住。
“我说过吧,凡事以自己为先,你是伤好了,记吃不记打,去惹徐小姐,她是何等人家,岂是好拿捏的,若今天我不在,对方撒起泼,把你拉出去卖了,杀了都有可能,再说何时让你去勾引人,这种事——我可绝不许的。”
话说得凶,却藏不住里面的关心,清芷扭过头,小鹿乱撞,“六爷说什么呐,徐家小姐再张狂,也不至于随便打人骂人吧,再说我哪有勾引人,不过在假山后讲几句话而已。”
她不认,他也不想追究,省得问出更心烦的事来,清芷挣扎着想从腿上起来,他便幽幽笑了,“刚才还说谢我,如今在身上坐一会儿都不成。”
“谢也没有这样谢的。”依旧扭着身子,尽管于事无补,表情却端得肃穆,“六爷快放开,让丫鬟看见成何体统,太没规矩了。”
晏云深笑意更深,“你就会胡思乱想,我现在喊人进来,他们也不敢。”语气忽地一转,带上诱哄之意,“别乱动,不过搂一下,怪暖和的。”
清芷暗咬银牙,又不是暖炉,暖什么暖,再说一个好男色之人何必与自己纠缠不清。
“六爷也不怕万一传出去,让人听到不高兴。”
“谁不高兴,管得了我的事。”
他将月饼又掰碎,放她嘴里,“挺好吃,礼尚往来啊。”
清芷赌气咬着,“你不怕——柳掌事气不顺。”
柳翊礼正在日夜监工修堤坝呐,晏云深差点忘了,人家以为自己好男色。
他瞧她漂亮的杏仁眼满是认真,实在可爱,懒得解释。
“你若闲,不如寻思点有用的,少在这里异想天开。”说着又倒杯酒,喂她喝了,“今天的酒好,不醉人。”
双料茉莉酒带着特有芬芳,舔一口香腮满怀,清芷吃得脸热,朦胧中又闻到另一股香,不是食物味,好似女人脂粉香,顿了顿,发现从晏云深袖口传来。
探眼看去,只见一抹鲜红挡在其中,禁不住问:“六爷袖口里是什么?”
女人的香汗巾或是香囊,用来定情之物,晏云深当然晓得,他昨日在外吃酒,与官员谈论朝堂私事,第一件便是徐阁老由于外孙深陷官司之中,但对方位高权重,一时也难倒台,而且阁老在朝中朋党众多,又懂得识人善用,比如马上要提晏云深为户部尚书,这一来可就官居二品了。
官场上谈私事,不可能找酒馆坐着,花月巷里的暗门子便是最佳之地,娇娥众多,吹拉弹唱,也好增进感情。
莺莺燕燕,瞧见晏云深年轻俊美,自然往上扑,他每每都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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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香坠子,汗巾子数不胜数,平日里随手便扔,今天这条帕子却是故意留下。
收了收袖口,淡淡回:“没什么。”
分明乃女人的物件,清芷不知何时来了力气,使劲从他身上蹦起来,急急道:“从哪里得来的!”
话音未落,自己都吃惊,她不过是个假模假式的姨娘,哪有资格问,或是那今日唱台上的小戏子,或者真如众人所说,做官的都人面兽心,瞧着清风明月,私底下一个个逛暗门子养妓女,又能如何。
脸红心跳,一副吃醋生气的模样着实取悦了晏云深,至少他在她心里不是无足轻重。
“小东西,无意间塞到袖口,昨夜吃醉就忘了,早该扔的,给你赔罪。”
最后一句实在温柔,清芷烦躁的心立刻抚平,回过味,赶紧收敛怒气,挺直胸脯,又像在过堂了,“六爷不要介意,我哪有生气呀,与我又没关系,不过是——喝醉了。”
晏云深愣了愣,“是吗?”
“是呀,我生什么气,六爷若在外面找到情投意合之人,不管是谁,男女都不要紧,总之六爷高兴就成,十分喜欢便娶进来,不用顾虑我,反正咱们也是面上的,我还会替六爷好好办事,也一定与六爷的心上人仔细相处。”
滔滔不绝,对面晏云深的脸已彻底阴云密布。
“姑娘真是好贤惠。”
突然起了身,气息凌乱如暴雨压顶,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只留清芷站在满桌的美味佳肴边,呆呆痴了半天。
烛火炸个响,她才回过神,腾腾气得跺脚,又是男又是女,心里有人还到外面偷吃,方才与自己亲亲密密,现在喜怒不定,耍脾气,果然是个坏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底没有一个男子能意外,都是见一个爱一个,不是好东西,她还骗书允对方去吃花酒,简直就是先见之明,从不冤枉人。
可为何气得不能自己,恨不得这人永远别回来,又想若不回来去哪里过夜,难不成又逛暗门子。
真是个挨千刀的。
清芷搅着帕子,没注意自己眼眶湿润,“走就走,别回来,谁稀罕,一个人过才好呐。”
简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42. 烟丝醉软荼靡外
晏云深这回气得不轻,一个人搬铺盖卷,带秦桑到翠萝寒后的书房住了整整小半个月。
清芷心里没着落,去看又拉不下脸,偏采芙贴心得很,天天在耳边念叨后书房偏僻,压根住不成人。
“姨娘想想,那还是老太爷时盖的屋子呐,六爷也是傻,家里有好几处书房,偏去那里,还说安静,秋天了,一日比一日冷,再下着雨,屋里潮湿,秦桑拿三五个火盆去烧都不行,万一做下病来,如何是好。”
听话听音,清芷晓得那是说给自己听,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夜从屋里怒火冲天出去,按理也要惹到的人去劝。
可她还委屈呐,外面吃饱喝足又狭妓,回来接着撩拨人,如今自己要低头,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堵着一口气偏不去,尽管想法每天变上一百二十回,最终还是扭着性子不搭理。
府里的日子本就难熬,心里又憋着劲,愈发度日如年,每天与采芙绣花样,观秋雨,逗猫儿,总也提不起精神。
唯一感兴趣的便是打听外面的新鲜事,也担心朝堂变动,以前晏云深时不时告知,现在不好问,只能旁敲侧击找满春儿。
对方机灵,晓得姨娘闲着无聊,一件普通事也能讲得绘声绘色,不做个说书人都可惜。
清芷才知外边灾闹得厉害,又有许多百姓受苦,正应了那句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都是逃不过的可怜人。
但也有好消息,柳翊礼一本参到督察院,皇上盛怒,下旨彻查河道贪没之事,直指阁老。
只是对方年纪大了,早就不参与具体朝政的实施,若真查出问题,罪过定在徐少公子身上,金陵捐监赈灾已害了不少人,尤其郭肃英家被抄,引起民愤,恐难过关。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清芷心里感叹,“到底皇帝还是个明君啊。”
她自然猜不到背后有晏云深与柳翊礼的盘算,徐家犯事太多,找破绽容易,拔掉大树却难,必要有坐实的证据,让对方百口莫辩,无法翻身。
“河道上贪得明目张胆,谁都清楚。”满春儿坐在矮凳上,手里拨拉着糖炒栗子,笑道:“看看河道上的官,哪个不是满面红光,吃得肥嘟嘟,像只待宰的猪。”
清芷噗嗤乐,“河道官不好惹,都是宫里下来的人,吃鸡不成反蚀米,到时谁都抓不成,金陵的天可就永无晴日了。”
“哎呀,到底姨娘有见识,不像我们只顾眼皮子底下的事。”满春儿挤眉弄眼,服帖道:“姨娘刚才的话六爷也说过,哦,好像是与柳掌事一起,主子们说话,我们也不好听,恍惚中有这么句,说不要动——那个司礼监。”
左拐右拐又到晏云深身上,清芷淡淡哦了声,“六爷还是那么忙。”
“忙得很。”
不愧在晏云深身边打转,足足有一百个心眼子,若说别的不行,思忖主人心思可谓天赋异禀,忽地叹口气,“唉,每日后半夜才到家,那屋子冷得地窖一般,秦桑盖几层厚被子都打颤,六爷日日应酬,眼见着一天天清瘦,精神不好,腿也不舒服,只怕受寒。”
“受寒该找大夫啊,若落下病根,可要受罪,你们这帮人天天跟着他,前前后后六爷长,六爷短,怎么到节骨眼上一个个装没看见呐。”
清芷急得站起来,“真把人冻坏,老太太怪罪下来,我只把你们送出去。”
满春儿忙跪下,嘴里喊着不敢,采芙叹口气,将暖炉放到清芷怀中,接话道:“姨娘可别错怪了他,到底是奴才,主子不愿意又能如何,难不成还把六爷绑起来呀,我看秦桑也在那里跟着挨,一日日唉声叹气,脸挂得多长,方才奴去小厨打水还碰到,说今日六爷又不知多晚才回来,也不让跟上,天边黑压压的,许是要下暴雨。”
清芷听得直咬牙,“快去,把他的铺盖给我拿过来,今晚上必然回屋住。”
她也瞧见暗暗的天空,大暴雨蓄势待发,别说寒凉,那屋子都得淹。
满春儿与采芙对视一眼,怯怯回:“奴不敢啊,六爷虽说待下人极好,要是厉害起来,可吃不消。”
清芷二话不说,抬腿出屋,“我来,看他如何!”
采芙抿唇笑了,乐悠悠跟在后面,“是呀,六爷可不敢把姨娘怎样,爷素来最疼姨娘,捧在手心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坏了,只要是姨娘做的事,绝不怕。”
清芷方回过味,原是处心积虑要把自己往书房赶,没办法,谁叫她着急上了道。
给个台阶便往下走,不必再端着,大家都舒服。
快步走出居无竹,穿过月洞门,绕过一水蓬蓬开的菊花,直往亭里去。
路过幽碧湖时,远远看见一条船从莲叶里荡出来,箩筐里盛着满满的绿,原是二太太身边丫鬟在剪莲蓬。
二太太站在岸边梧桐树下,一边嘱咐着小心,瞧见清芷过来,抬手唤她,“马上要下雨,妹妹还往外跑。”
清芷当然不会说去看晏云深,慌忙找借口搪塞,“屋里闷得慌,走走就回,二太太倒有闲心,想着今日收莲蓬。”
“我是怕雨下得大,再把刚结好的莲蓬打没了,总共也就几个,快可惜,你若爱吃,我让丫头送到屋里。”
清芷应声说好,“家里不比外面,肯定新鲜。”
“是呐,虽然每年都有老宅那边送来,不如咱们湖里得好,老太太最喜欢了。”
真是体贴孝顺的媳妇,无论何时何地都以老太太为先,想来二太太正值青春年少,二爷却没了,连个子嗣都没留下,过得也不易。
可怜她也是书香世家的女孩,性子又柔,平日里只吃斋念佛,清芷很喜欢,书允大婚之时若不是对方解围,还得落一脸尴尬。
坐下聊天,又惦记着晏云深,刚想找话题岔开,却听假山后传来说话声,俩人循声而望,有人在嘱咐俞大与小厮关好门窗,谨防淹水。
清芷恍惚看个侧脸,分不清三爷还是四爷。
二太太轻声道:“雨真要大了,最近总有暴风雨,连四爷都出来招呼,咱们也别添乱,我现在就把丫鬟叫回来,你也去吧。”
柔声细语,一身月白比甲衬着清秀脸颊,二太太好似一汪净水,又被清澈波纹隐隐照着,神情动人。
清芷怔了一下,方快步朝翠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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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
那书房建在山中央,说是山倒也不高,无非人工垒起的景致,路上树枝繁杂,无人问津,她被采芙与满春儿扶着,颤巍巍来到书房前。
连着三间平屋,外面零散种着不知名的花,推门却是一股潮气,水涔涔夹杂着翰墨味,直往脸上扑。
书香好闻,却被这股腐朽气尽数冲淡了。
清芷拿汗巾捂鼻子,寻思晏云深真能忍,府里屋子那么多,挑哪处不行,也可以住到三姑奶奶的翠罗寒去呀,不是老与柳翊礼幽会嘛,傻乎乎偏到这里,哪根筋不对。
直到来到里间,床榻边才飘出幽香,那是对方身上熏得青麟髓,床上只有薄薄一层毯子,随意搭在引枕上。
站在屋里,白日还是一身凉,清芷气道:“秦桑呐,给我滚出来,就是这样伺候人的!”
满春儿忙躬身劝,“姨娘别气,秦桑去接六爷了,虽说不让跟,咱们也不能干等着呀,一会儿下暴雨,等他回来,看我不打他。”
众人都晓得清芷好脾气,难得发火,左右不过是心里装的六爷,都有数。
清芷气得不行,“把褥子,枕头全扔到外面,不用留了,只把贴身衣物拿上,赶紧回屋。”
余光瞥见檀木桌上落着几张娟纸,一只紫毫尖横在黄杨木雕山笔架上,像是刚写完。
走过去,看上面的字遒劲有力,潇洒异常,乃晏云深的笔迹。
归隐寻芳芷,离怀对碧清。
竟是玉凤簪上的小字,含着她的名。
秋风卷着黄叶吹过,透过窗帘,吹得她手上娟纸簌簌而落。
迅速折好,放到袖口。
抬眼看窗外的天,乌云滚滚,远处已有金蛇闪烁,引雷轰轰,风越发紧了,鬓角乱飞,裙摆飞舞,可她的心轻飘飘,整个人也轻飘飘,被不知名的情绪拉着,不敢想,不敢问,只默默地走着。
回到屋中,先吩咐采芙将随身衣物洗好,又唤满春儿在外等,若雨大了,还要去角门接。
“你也仔细,别淋坏。”清芷笑嘻嘻吩咐:“跌着,摔了,六爷也不会饶我。”
她半开玩笑,语气柔柔,惹满春儿拜了拜,“好主子,这样关心我们奴才,就是跌到河里,成个泥打滚,奴也值了,姨娘放心,肯定把六爷接到,好好领回屋。”
瞧对面脸色挺好,又接着道:“别怪奴多嘴,这次爷回来了,姨娘可别给爷气受,家里和睦才重要,再说姨娘心里有爷,我们都看在眼里,不妨姨娘说,爷虽脾气好,那也是正经主子,官居三品呐,外面挑一下眉,都得跪下一片,奴才们从没见过爷对人像姨娘这般顺着,姨娘还给他气受呐。”
清芷笑出来,“好个奴才,满心满意都是你的爷,从不为我想,白对你好了,以后少吃我屋里的栗子。”
满春儿眼角堆笑,“瞧姨娘说的,奴心里第一就是姨娘,不怕主子笑话,我们做奴才的要有眼力价,不灵点怎能活,姨娘是六爷的心尖,奴又不傻。”
满春儿这张嘴,真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一番话说的既给六爷面子,又把清芷捧老高,怨不得讨人喜欢。
43. 烟丝醉软荼靡外
满春儿拿伞跑出去,牵清芷的视线往外瞧,乌云翻墨,秋风卷地,白雨跳珠忽成帘,暗忖不知晏云深的车子走到何处。
心神不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问小厨的饭,又叮嘱先熬粥,末了又说不对,笑道:“还是把炉子拿来,我自己熬吧,六爷挑剔得很。”
小丫头说好,看出她的急切,明明上心非要端着面子,苏姨娘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呐。
等来等去,直到夜深也不见人,采芙看着满桌饭劝,“菜都凉了,六爷定是外面用过才回来,再看着姨娘挨饿,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清芷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端起来又放回去,熬到二更天实在饿得慌,才又咬两口奶酥蒸饼。
刚用茉莉粉刷完牙,听得外面有动静,满春儿的声音,“六爷慢点,衣服都湿透了。”
采芙迎出去,一边埋怨,“让你去接人,怎么还让六爷淋着,真该打。”
满春儿自己也是个落汤鸡,雨势太大,伞压根不管用,憋着委屈回:“姐姐说的对,我该打。”
晏云深垂眸,余光看着碧纱橱内的烛火盈盈,已是小半月没踏进屋了,方才进来时满鼻子的香,心里飘乎乎。
待满春儿伺候着换完袍子,挥挥手,下人们方都退下。
清芷坐在榻边,心里无故扑通跳,怯吧,也不是,若说不怕,倒也有点。
自从嫁入晏家,俩人还从未分开这么多日子,久别重逢似的,莫名局促。
索性装睡算了,不用先开口,咬牙躺下,欲伸手拽帐子,又怕帷幔挡得严,对方瞧不见,她还给他温着热乎乎的粥呐。
犹豫不决,还是将纱帐留开条缝,装模作样翻个身。
晏云深也不说话,瞧见桌上的解酒粥,心里明白,坐下来一心一意地喝,粥勺偶尔碰到青瓷碗边,当当响一下,在静默的室内惊着人心。
一个处心积虑装睡,一个专心致志吃饭,纵然心里都藏着千万句语,谁也不开口。
清芷寻思六爷乃巧舌如簧之人,为何不能先破冰呐,毕竟自己都将他的被褥拿回来,难道还不够。
晏云深却在气自己惯坏了这丫头,打一巴掌给个枣吃,他就得巴巴回来哄,倒也不是不想哄,赖好也得有个名目。
忍不住苦笑,眼巴巴要别人给名分呐。
若比沉得住气,清芷一个小丫头可挨不过官场纵横的老狐狸,熬过半个时辰,听对方放下碗,起身要走,急急坐起来,“六爷,你去哪?”
晏云深步子不停,“太晚了,我也该休息。”
最近都是赖在自己榻上睡的,采芙连熏笼都没烧,清芷哼了声,“哪个外面,山里头啊!冻死你算了,好心当做驴肝肺。”
晏云深哭笑不得,没事就咒自己,沉着气不理,眼见要关上纱门,清芷忍不住蹦起来,直跺脚。
“你——这会儿出去就别回来,最好跟什么小戏子呀,花娘啊,亲亲热热,省得冻坏,还要派我的不是,让全家都晓得,再娶上七个八个,咱们都撒开手,谁也不用管谁。”
饶是再不知情识趣之人,也能听出话里的醋意,何况晏云深在外面住了大半个月,天天借酒消愁,怨对方没把自己放心上,说白了就是不吃醋,一个从不吃醋的女子,肯定拿自己当空气。
她越是怒不可谒,他越是欢欣无比。
“什么妓女,花娘——从哪里听来乱七八糟的东西。”转身靠在碧纱橱上,唇角勾起笑意,“我何时跟戏子扯到一起过,别冤枉人。”
清芷冷冷揶揄,“香汗巾子都塞到袖口了,真是不撞南墙不死心。”
晏云深方才笑开了,“早跟你说是喝醉,不知谁塞进来,你竟还想着,要不要来搜搜,看还在不在。”
一边说着走近,张开双臂,真等着搜身。
清芷扭头不看,面对床壁发狠,“有还能让我搜到,不知放在哪里藏起来,或叫小厮收着,满春儿,秦桑,哪个不是你的人!我没那么傻。”
看来气得不轻,晏云深越发心情舒畅,坐在榻边,伸手把她肩膀搬过来,脸对着脸道:“这还不容易,以后回家不让他们碰,你先查一遍,我身上左左右右都没有女子的东西。”忽地顿了顿,意味深长,“也不对,有样小物件吧,不是我的。”
清芷抬头看,对上他乌浓的眸子,好奇问:“什么东西,女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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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问得真傻,话已出口也收不回去,反正她现在认定他男女都成。
“自己摸摸看。”
声音很低,哄人似的,俯身过来,领口略开,露出洁白脖颈连着紧实胸膛,才发现他脖上挂着个鲛珠坠,许是太小了,从没发现过。
清芷伸小指尖勾住银链,珠子便落到手心,晏云深垂着头,鼻尖就快触到她耳边,温热呼吸撒下,仿佛吻着般。
清芷只觉得痒,偏过脸,心思全在鲛珠上,想来六爷容貌好又识情趣,以他的年岁有个旧情人也合理,若属于心上人的东西,岂不是自寻烦恼。
“珠子是我母亲的,你看看上面缠的什么?”
母亲——老太太啊,她愣了愣,顺从地往下瞧,鲛珠上透出条条盘绕的碧绿细纹,形状好似画上的灵芝纹,做工精细,叹为观止,底下还缠着一圈红线,不觉眼熟,放到烛火下翻来覆去,哎呀一声。
“这不是,不是成亲前给新娘子发簪上缠的红线啊,我也有过,应该在书允——”
突然反应过来,正是她那日丢了簪子,被小丫头还回来,说是书允拿走,如今看来竟是晏云深。
一片阴影落下,来不及开口,唇便被另一人柔软唇瓣含住,青麟髓的香味普天盖地,不能思考,也不敢去想,腰上的手越环越紧,她在他怀里,被压得低低的,若揉散一般,吻温柔又暴虐,将一切席卷而空。
傻丫头——他喘息在耳边,“真会折磨人。”
她折磨过他吗!清芷可不认,分明是对方一会儿一变,又是男又是女,让自己摸不透。
身上只挂着件扣衫,耳鬓厮磨,皮肤起了热,感觉到对方身体的变化,脸顿时红透,霞红染上脖颈,一下子蔓延至全身。
以前也不是没相互依偎过,但绝非此时此刻。
害怕,却不抗拒,推了推,欲拒还迎的姿态,惹得晏云深一径坠下去,收不回来。
若不是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清芷只怕要理智尽失,晏云深被人打断,脾气不好,厉声问:“谁——”
秦桑的声音,急促道:“六爷,外面出事了,大爷,三爷,四爷和五爷都在狮子楼正厅呐,等六爷去议事。”
44. 烟丝醉软荼靡外
三更半夜,大雨瓢泼,水珠打上狮子楼前的绢纱金灯笼,泼出的血一般。
大爷端坐于正堂,灯草灰长袍衬出一张方正的脸,双眼细长,飞入两鬓,微微低垂便有威严之感。
两边分别坐着三爷,四爷,五爷以及大少爷晏书允。
仆人小心翼翼奉茶,屋内一片静默,唯有烛火的炸响声。
晏云深迈腿进屋,褪下外衣后落座,瞧众人满脸凝重,笑了笑,“兄长们不必担忧,徐少公子与范庆丰被锦衣卫抓走,参的是河道贪墨与捐监震灾之事,依我说咱们不用急,毕竟上面还有阁老,他老人家历经风雨,定能想到办法,不如先稳住,再静观其变。”
晏大爷叹口气,沉声道:“老六,你在京都为官,朝堂上的门道我们都不如你清楚,这一次是大是小,一时也看不明白,按理说查出河道的问题,或是捐监赈灾有不合规制的地方,也有范庆丰与河道衙门顶着,为何会把徐公子抓起来,只怕后面不简单。”
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自己的儿子晏书允,欲言又止。
三爷端起茶,轻轻抿了口,满嘴尽是苦涩,徐家摊上大事,他要当巡盐御史的美梦算是彻底破灭,本来还要巴结大房,为三太太插手书允小两口的事大发雷霆,直接搬出去住了,如今看来也是白费力气,懒得再理。
还是一边的四爷接话,“这件事发生的突然,朝堂上下都没谱,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圣上,他们真要做事,也不会与官员通气,我这些年结识几个河道官,等明日问问,能说上话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另外老五过几日到钦天监任职,若无变动,也是好兆头。”
晏大爷颔首,表示默许,眼睛却一直盯着晏云深,兄弟之中只有对方官做得高,即便自己在家中主事,牵扯朝堂还要看六弟的意思。
晏云深不紧不慢道:“我也去打探一下动静。”
晏大爷方松口气,“这样最好。”
夜已深,众人不好再待,起身回屋,雨依然下,秋风伴着夜雨袭来,吹得人瑟瑟发抖,晏云深接过小厮递来的外衣,拢住领口,不经意伸直脖颈,檐上灯火映下来,露出一片红印。
那是清芷方才发狠咬了口,凉风一吹,冷飕飕的,竟蛰得疼,不经意笑了下,被走在旁边的晏书允瞧个清楚。
大少爷顿时愣住,那片红在眼前挥之不去,眼见对方跨过月洞门,轻轻叫了声,“六叔,今晚睡在哪——”
晏云深回头,“屋里啊,玉哥问得真奇怪。”
他叫他玉哥,已是许久前的事了,在自己还小的时候。
问得突兀,心里明白,可就是脱口而出,其实回屋睡又如何,他与徐梦欢不也是明媒正娶,天天睡在一间屋,一屋又不等于同榻,同榻也不等于同心,不意味着要有男女之间最亲密的纠缠。
怔怔望过来,眸子里全是风雨,本就纤细的身子被风拉扯着,仿若一个要飞走的纸偶。
晏云深故意走近几步,“玉哥快回去睡吧,徐家出了事,侄媳妇心里难过,你要多安慰,若能打探到消息或是阁老传下话,也好让大家放心,我可要走了,雨太大,你姨娘睡不踏实。”
秦桑与满春儿一个撑灯,一个打伞,一前一后随着晏云深,消失在幽碧湖畔。
晏书允直直站在原地,纸伞从手中滑落,没有灯,一个人暗幽幽,像是冷青色太湖石的一块,毫无生息。
雨水浇了个透心凉,他却毫无知觉,心里发寒。
满眼望去,白日绚烂多姿的亭台楼阁,花鸟树木已被暴雨与夜的魅影掩住,他仿佛站在深深的洞中,看不到天,又落不到底,荡悠悠如孤魂野鬼。
“书允——”
一声怒吼传来,扭过身,瞧见父亲的小厮急慌慌给自己撑伞,面前是那张熟悉又冷漠至极的脸,“还不回屋,近日要仔细,若能得到信,速速来回。”
晏书允呆呆道:“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卑颜屈膝,从徐小姐那里套到阁老的示下吗?”
“没用的东西,谁叫你去套话!徐砚尘万一连累到咱们,大家都完了,刚才在狮子楼上,你几位叔叔如此着急,还不都是为你,倒在这里叫起委屈。”
“孩儿不敢受委屈,若真闹出事,一并承担便是。”
“你承担,你算什么东西!连个同知还没捞上,真要大厦倾,飞下来的瓦片也砸不到你,无非是我们顶着罢了,少讲没用的话,让我看着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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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大爷拂袖而去,只剩小厮依旧微微俯身撑着伞,看对方一脸铁青色,与黑黝黝的夜浑然一体,只剩身上的青衫呼啦啦晃着,不免心生恐惧。
半晌才悄声劝,“大少爷回屋吧,做出病来不值当,老爷也是生气,心里还是关心少爷的。”
关心——晏书允回过神,素来温柔的眸子波涛汹涌,又如寒冰炸碎,关心!忽地仰头大笑,他从出生开始得到过一丝一毫吗?就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狮子楼上,不过几个月前,父亲对他说身为晏家嫡孙,必要承担家族将来,与徐家联姻,受常人不可受之委屈,方成大器。
现在又说他无足轻重,连顶罪的资格都没有,天下再没有如此可笑之事,难道他身为嫡孙,就只有这两个字!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别人的儿子,没有七情六欲,一生只系在嫡孙两个字上。嫡孙算什么东西,古往今来,王侯将相,不是嫡子嫡孙的太多了,凭什么他要被死死捆住。
笑的狂妄,比被暴风摧残的枝叶还要张牙舞爪,小厮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咬牙道:“少爷,奴要错了,你就打奴,千万别吓唬人啊——”
夜色迷乱,雨势娟狂,青黑色光中窜出金蛇狂舞,雷声哄哄,一片凄凉。
这是他的家,根本不像个家,还不如被狂风暴雨扯碎,淹没在夜的狂浪中。
徐阁老若是倒了,不是正好啊,徐砚尘可以绳之于法,最好把晏家也扯进去,父亲,自己还有那个六叔,一个也不能活。
干干净净,落个苍茫大地好干净,想着想着,莫名兴奋,心头涌出一阵狂喜,毁了整个晏家,一起落入深渊。
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似乎瞧见雨过天晴,一轮金阳,然而雨却更大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晏家没了,人该杀的杀,该卖的卖,好不痛快,突然打个机灵,清芷会如何,肯定也逃不脱,会被抓起来,收入教坊司,或被哪个抄家的贼人看上,强行毁了,如安家三小姐清宛一样,心又揪起来,狂喜顷刻间荡然无存。
已经抛弃过对方一次,难道还要重蹈覆辙,有什么办法——晏书允推开小厮,失魂落魄在幽碧湖边的长廊上,有什么办法,让他在乎的人于山呼海啸之中,安然无恙。
45. 烟丝醉软荼靡外
秋日的雨一下便没个停,清芷将整个身子罩在白绸袄内,手上捂着暖炉,一个劲往门外张望。
大半夜被人叫走,全家爷们都聚在狮子楼,不用想也知非同小可。
肯定由于朝堂动荡,前一阵晏云深还说河道被参,但河道与晏家隔着十万八千里,她到底年纪小,想不到徐阁老,赈灾,河道,御史,司礼监与内阁全连在一起,正所谓和光同尘,一扯一团线,谁也跑不掉。
等得急,不停唤采芙撑伞到门口瞧,夜更深了,迟迟没有对方身影,寻思大概会商量到天明,便靠在引枕上,困得点头。
等晏云深迈腿进来,见她抱着个暖炉,整个身子歪在榻上,一双白玉胳膊赤条条露出袄子,想睡又不敢睡的可怜样。
不禁笑了,伸手抱起来放好,外面袄子脱掉,盖上毯子再剪灯。
清芷迷迷糊糊,揉眼睛问:“六爷,出什么事了?”
他过来搂她,宽厚紧实的臂膀温暖馨香,“出事也与你不相干,好好睡觉是正经,以后再有这种时候,不必等我。”
看对方像只小猫般躺在怀中,笑着将下巴放在她的乌发间,“省得第二日睁个乌眼青,又照着镜子心烦。”
清芷努努嘴,不接话,打哈欠听夜雨依旧下得山崩地裂,可传到暖帐里的声音却是低之又低,她被他搂着,前所未有的安宁,竟有种即便暴雨将全天下淹没,也到不了自己身上的感觉。
拔山怒,决河堤,风雨飘摇一整夜,应天府大狱中冲出两匹骏马,风驰电掣,来到金陵南边花月巷里的一幢小院前。
锦衣卫镇抚使范上川翻身下马,抓铜环扣门,打开只见一个婆子与小丫鬟撑着伞,躬身作揖。
摆摆手,身后人已径直进院,紫色蟒服被风起,旋出一处藕荷裙角,原是怀中抱了个女子。
范上川再次骑马奔出,半个时辰后带来个医者,直到第二日才离开。
雨轰轰然下着,待到晌午才放晴,骄阳再度露出脸,比往日还明亮,照得满院秋花姹紫嫣红。
清芷睁开眼,晏云深早起了床,坐在桌边吃饭,瞧她醒了,才吩咐把吃食移到炕桌上,一碟春不老蒸饼,一碗馄饨鸡儿,连着软糯糯栗子果仁白糖粥,引人犯馋虫。
“六爷在家就是好,吃的东西都比平常多。”
她笑笑地喝茶漱口,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半晌才想起昨夜,明明自己等到好晚,这会儿竟忘了,发现与晏云深一起时极容易忘事,似乎一切都不重要,只有眼前的快乐。
清芷不明白,那叫做放心。
“六爷还没说呐,昨天到底怎么了,总害人担心。”
“担心我还不好好说话,杀气腾腾的。”笑着加馄饨放她碗里,缓缓道:“范庆丰与徐砚尘被抓了,昨晚让锦衣卫直送京都,算不算大事。”
一脸云淡风轻,清芷愣住,还以为在玩笑,“六爷此话当真。”
“我还没闲到编话吓唬人,徐砚尘可是钦差,若无大案子,不可能被抓。”
“可他上面还有阁老,就算抓起来,只怕做样子,没两天找大理寺,御史台糊弄一番,接着放了呐,出来之后再肃清报复,又要掀起风云,只会更多人遭殃。”
虽是胡说,却有几处到点子上,晏云深心里夸她聪明,很愿意多讲几句里面的门道。
“对也不对,徐砚尘一直在官场上飞扬跋扈,无非靠的是阁老,但阁老年岁已大,具体事宜都交给孙子来办,从上到下,出格的地方不止一两件,期间有许多人参过,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你何曾见过徐砚尘被抓,陛下既肯让锦衣卫来,必是掌握实证,没顾及阁老的颜面,这件事定有结果,不会像往常一样。”
清芷咽下白糖粥,清甜甜滑过喉咙,直舒服到心里去,徐砚尘若被正法,她就是天下第一高兴之人,总算三姐姐在天有灵,不像那些被徐家害死的冤魂,苦苦等若干年后才能报仇。
可转念一想,徐家出事,晏书允才与阁老亲孙女成婚,难免受牵扯,所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难怪昨日晏大爷着急,把全家人聚在狮子楼,这样一看,她与他的立场截然不同,好像站在对立面,但为何晏云深满面轻松,甚至欣欣然有喜色。
那夜他第一次把她压在身下,暗悠悠说的话,“先从徐砚尘开始。”突然间蹦出来,心里忐忑,暗忖不会是六爷干的吧。
从好奇变成欢喜,再转而满眼错愕,脸色一瞬间变了好几次,晏云深瞧着可爱,“你还有这种本事,哪天上台让我看看,生旦净末丑都扮上,咱们也不用找别人,满春儿敲鼓,采芙搭伴,唱的好有赏。”
这人简直正经不了两句,生死攸关的大事如何扯到戏台上。
“六爷,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咬牙开口,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问,嗫喏道:“六爷的大业,哦不,六爷的事我不敢问,但咱们赖好在同条船上,徐砚尘是我的仇家,他——”
“想问这件事背后的人是不是我?”
清芷倒吸口凉气,点点头。
晏云深慢条斯理将最后一勺粥喝完,拿帕子擦嘴,闲话家常般,“当然是我,你的事绝不会忘。”
直接承认,清芷听傻了。
他是承诺过给自己报仇,可如今情况变了,自从两家联姻,清芷便认定徐家根本扳不倒,只想查出父亲的事,能翻案就成,至于徐砚尘,恐怕只有老天收吧。
晏云深身为晏家人,到底出何目的,竟把自家放在独木桥上荡,随时有跌落的危险,还要把徐家拉下马。
满脸不可思议,“六爷真是大好人,整肃官场,以立正法。”
挺会冒词,晏云深直接被逗笑了,“怎么不说我是为你出气。”
一边起身,嘱咐满春儿拿衣服,今日还要与柳翊礼碰面,虽然外面顺风顺水,内里可未必。
清芷顺手给他系革带,一件件挂着玉佩与香袋,最显眼便是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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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一对的鸳鸯卧莲坠,青翠可爱。
身上缓缓漫着香,她垂眸道:“六爷,我一直想问你身上熏的香从哪里来啊,没见别人用过,是不是宫里的。”
晏云深把她扶起来,顺手拨开额前碎发,“小时有位道长给的方子,说熏上保平安,顺仕途,因此就用了,据说天下只有一份,不知是不是真的。”
“天下只有一份。”清芷喃喃重复着:“只有一份。”
看着他,不仅又满眼迷茫了。
晏云深捏她鼻头笑,“以为你会高兴来着,如何更愁了,难道不再恨徐砚尘。”
恨,当然恨,只是心里没底。
“还是怕报复啊,不妨告诉你,这次河道与御史的事闹得大,赈灾也有纰漏,铁定出不来。”
河道——清芷心里转了个弯,“啊,河道岂不是会牵扯到杏春的夫君,我还准备过几日请她来说话呐,而且范庆丰也被抓住,六爷你不晓得,我听人说萱娘好像与他在一起,也太命苦了,凡是她到的地方都被连累。”
噼里啪啦一大堆,越说越急,直拽着晏云深的衣襟乱晃悠,“她们都是无辜的,六爷能不能救救呀!”
年纪不大,心里装的人倒不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也不知能不能空出一片地给自己。
晏云深哭笑不得,寻思若有一天自己下狱,对面能不能掉上一滴眼,别说流泪,就是眼眶润润,也值了。
清芷担心的不只有杏春与萱娘,还有小哲,虽然她没经历过抄家,也能想到如何恐怖,一个孩子根本受不住。
小哲不过才七八岁,素日又淘气,俗话讲刀剑无眼,万一再冲撞到哪位官爷,简直活不成。
她是恨徐砚尘,恨官场上贪墨又罔顾民生的官员,可这与他们的家人又有何干,尤其是女子与孩童,也不见得个个都坏吧。
朝堂荡动,雷霆震怒,一点风声便足以将整个家族连根拔起,消失殆尽。
心里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期盼着徐砚尘早日定罪,又希望不要连累无辜,别说千里之外的人,单是眼前的少奶奶也不好过。
她一点也不怨恨大少奶奶,对方也是被人利用,才升起疑心。
多亏成绮机灵,将三太太的心思摸透,那日故意把俩人在卷棚外的消息透露给春燕,才引出这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中计。
如此一闹,大太太也绝非等闲之辈,别看平常端得四平八稳,真到节骨眼,三太太已经打到脸上,才不会善罢甘休。
想来那位冰雪聪明的三太太也没法再惹事。
她算计得没错,果然大太太当夜与大爷吹风,定要斩断三老爷当御史的念头,搞得对方回屋与三太太大吵一架,直接带成绮住到外面。
晏老太太瞧着生气,想教训一下,又出来徐家的事,也就顾不得太多。
全家人惴惴不安,等着外面打探来的消息,竖起耳朵,不敢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46. 烟丝醉软荼靡外
日子过得快,转眼到寒露,晏家各方周旋,只说陛下重视河道贪墨案,下旨由大理寺,都察院与刑部会审,一时没有定论。
徐阁老仍在位,却闭门不出,难以捉摸。
清芷自然也稀里糊涂,索性放下心,反正相信六爷,对方说有实证,定不会骗人。
发现自己越来越信他了。
只是人家在外边如火如荼,晏家的事可还没着落,她又不停给对方提要求,今天救萱娘,明日找杏春与小哲,心里不好意思,嘴上却不能认,一边用汗巾擦对方身上的雨水,一边念叨着:“全是做好事,给六爷积德呐,你们做官的一定要多积德。”
“我们做官的都缺德,平常需积攒些”。
清芷咬嘴唇,“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自己认下的啊,别怪人。”
他笑着把她揽怀里,“夫人怎会有错,即便错也是外面人不懂事,算不到夫人头上。”不经意碰到她指尖,蹙起眉,“怎这样凉,丫鬟偷懒没烧手炉,还是屋里的碳火不够,叫满春儿去拿。”
“我的手生来凉,不怨他们。”
她害羞地将臂膀抽回来,站直身子,又抬眼皮瞧他,痴痴道:“六爷待我真是挺好的。”
晏云深的心又若三春暖阳了。
日子在弹指一挥间过去,秋日带走最后一丝黄,窗外已是白雾茫茫。
清芷瞧着心里凉丝丝,有太多要牵挂之人,惦记的事,马上又要一年,秋去冬来,也不知来年她会在何处。
晏云深看她暗悠悠的眸子,晓得又伤起情,从袖筒里掏出几张纸,塞到对方手里,打开有熟悉字体映入眼帘,竟是母亲的笔迹。
几句简单的平安话,让清芷心里热滚滚。
“六爷——”
她呜咽着说不出话,泪流满面,母亲先被关在教坊司,多亏晏云深才弄到浣衣局,虽说需辛苦劳作,总算不用受人轻贱,如今又能传递书信,那是小虫子都飞不进去的地方,清芷晓得不容易。
其实带句话就好,从不奢望看到母亲的字。
晏云深抽汗巾子给她拭泪,笑容里满是疼惜,“就知道你要哭,别担心,家里都好好的,我自会找人照顾。”
清芷不动,乖乖让他擦,可怜兮兮,“六爷答应我的都做到了,可我允诺六爷的事一件都没做成,弄来弄去也没查出个结果。”
“急什么,家里的事才最复杂,我看夫人挺了不起的,闹出不少名堂。”
“闹出名堂也没用,还给六爷添麻烦。”
越说越哭得急了,像个小孩子做错事怕大人怨,又委屈得很。
“马上过年了,一年很快就过去,我什么也弄不出来,怎么办!”
晏云深笑笑地看她,“那就再多待几年,你还年轻,不怕——”
清芷情绪太激动,没听出话里的意思,傻乎乎地问:“待几年,六爷不着急,等得了吗?”
“那要看你如何待,若合我的心,越久越好。”
瞧清芷一脸懵,晏云深的笑意更浓,塞块蜜糖到她嘴里,“别哭了,带你去个地方,保管高兴。”
白露为霜,松间凝翠,偶有风过,吹落满城飞花。
两条车轮碾过,在一地碎花中留下深深的痕迹。
清芷手捂着暖炉,披着大氅,靠在晏云深身上,好奇地往外望,“好冷的天,不会让我到山上赏景吧。”
“别心急。”
伸出一只手搂她,指尖落到耳垂,勾着那鸡血石的耳坠子玩。
身上的袄子软绵绵,厚乎乎,惹得清芷情不自禁往他怀里钻。
暖袋就暖袋吧,他把她当暖袋子,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暖炉子呐,在寒冷的冬天里相互取暖。
晏云深顺势将下巴放她头顶,闻着那股香,浅浅地笑了。
在这顶小小的轿子中,有种异样的温情。
摇摇晃晃,倒希望这条路永远没个尽头。
轿子很快转了向,七拐八弯来到金陵著名的花月巷,停在其中一个正正方方的小院前。
清芷下了轿,抬头看檐间青苔挂霜,朱红门前的台阶却极其干净,有人仔细打理过。
秦桑扣门,迎出来个婆子,瞧见他们有些吃惊,忙上前回话,“哎呀,爷怎么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让奴们准备。”
“我们不是来吃饭的,你家姑娘可醒了。”
“醒了,醒了,正在里面与莺歌说话呐,打络子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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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躬身引路,清芷瞧了眼晏云深,也不多话,跟着进去。
院子虽小,却是样样俱全,过了垂花门,绕过影壁,正面抱夏连着三间平房,走进大厅,晏云深便停下,只有婆子引清芷往梢间去,远远看到榻上坐着两个女孩,一个手拿金线,一个手拿琉璃蓝线,笑盈盈缠着圈。
婆子喊:“有客来了。”
年纪略小的女孩立马起身,福了福,另一个女子抬起头,身着粉金袄,翠绿比甲,乌云秀发,眉宇可怜,一张粉脸若梨花带雨,正是萱娘。
对方也认出她,神色恍惚,“哎呀!这不是——”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还是清芷笑着过来拉她的手,“我姓苏,你可以叫我苏姑娘,或者跟他们一样,苏姨娘也可以。”
萱娘点头,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两个人手拉着手,你瞧我,我瞧你,像是从小长大的故人一般,百感交集。
待丫鬟端酒菜上来,才舍得分开。
“万万没想到姑娘能来,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也知我们家——”
说着又拿汗巾子抹泪,清芷忙倒酒劝,“好不容易见面,别提难过事,我一定常来瞧你,成不成。”
一双含泪的眼里荡出笑意,萱娘怯怯地:“苏姑娘可别哄我啊。”
“我从不乱讲话,只怕以后总来,讨人烦,到时赶都赶不走。”顿了顿,才想起晏云深还在外面,忙问婆子,“六爷最喜欢喝双料茉莉酒,一定是温的,不能凉。”
婆子回一应都是最好的,姨娘放心。
清芷才满意,面向萱娘笑道:“六爷真是极好的,我只提了下,他便把你安置妥当,且放心在这里住着,别害怕。”
萱娘哦了声,心里空落落,原来竟是晏家六爷救的自己,可明明记得乃另一个人,虽没与六爷打过交道,以前也见过,与记忆中的那张脸绝不相同。
该如何形容呐,仿若阴云密布的天突然露出一轮皎洁的月,却不是圆满的月,而是一道弯弯,细细的剪影,从万年幽闭湖下沉寂许久,又在一个冷风夜里,露出来一抹寒色。
那是个不真实的人,没有温度,更像是个影,突然出现,转瞬不见,总在自己最狼狈不堪的时刻。
47. 烟丝醉软荼靡外
窗外滴起雨,一场秋来一场寒,萱娘瞧着出神,想起那夜的狂风暴雨,自己被春鸢推出门,到现在也不知小丫头的死活,只晓得自己像游魂般在雨中奔走,倒在一片泥污中。
寒沁沁发着抖,却不觉得怕,任由身体被雨水淹没,等再有意识时却在一个人怀中,他穿着幽蓝鱼服,坚硬衣领刺上她娇嫩的皮肤。
不知是谁,从何而来,突然迸发出无尽的求生欲,慌神中伸出手,触到他腰间革带,胡乱拽下来一枚玉佩,怎知竟是锦衣卫掌事的牙牌。
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想都不敢想对方的来历,思虑再三,决定还回去。
府丞的宅子她很熟悉,身为直隶总督的养女,小时常来玩耍,最喜欢与丫鬟捉迷藏,记得花园里有条地道通往客房,不知在哪年哪月修建,如今刚好派上用场,以免惹人注意。
悄悄来到园中,找到掩埋在湖上雪洞中的地道入口,没几步走至尽头,灰黑墙壁连着屋里的书柜,为确保安全,先贴耳听动静,恰巧晏云深与柳翊礼在说话。
才将前尘往事弄明白,又知两人设计让范庆丰就范,只是少位说客,对方乃远近闻名的好色之徒,萱娘清楚。
乔装打扮,拿上牙牌出府,投到金陵有名的暗门子中,很快艳名远播,没多久遇到喝花酒范庆丰,一拍即合。
对方也知她的底细,不过色胆包天,直接收做偏房。
她是失去一切的人,再无可留恋之物,虚与委蛇,娇嗔作态,巧言让范家子弟接下沈自芳的作坊,给柳翊礼当把柄。
虽然还不明白晏云深与柳掌事下的这盘棋,但冥冥中相信那个在泥泊中将自己抱起的男人,定会说到做到。
果然入秋后,范庆丰与徐阁老的亲孙子都被锦衣卫带走,而她也与整个范家一同打入大狱。
黑压压的牢房,潮湿阴冷,萱娘靠在斑驳墙壁上,看着不远处一点幽暗黄光,毫无畏惧之色,甚至满怀欣慰。
终于牺牲不是白费,范庆丰与徐砚尘都该死。
这一辈子逆来顺受,虽然也是个小姐,却连句重话都不敢说,总算做了件敢作敢当之事。
再无牵挂,从玉腰内掏出备好的毒药,放入口中,昏昏然听见铁链迸裂之声,迷糊中睁眼,竟又看到那月色般凛冽的容颜。
想说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扶墙壁站起,没几下又跌倒,落到对方怀里,只听他问:“为何藏着我的牙牌?”
是啊,有着锦衣卫掌事的牙牌,根本不用入狱,只要拿出来晃一晃,定能逃过一劫。
手紧紧抓着对方衣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听见自己颤巍巍答:“大人,我怕连累大人,我——是个累赘。”
感觉到对方的手在腰间环住,总算最后一桩事也有了结果。
想不到自己服下毒,居然还能活,再次躺在香软的榻上,还有婆子与丫鬟伺候,吃穿用度皆与以往相同。
她茫然无措,仍不确定那凌冽如剪影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存在过。
既然活下来,总要珍惜以后的日子,对方把她安置到花月巷的小院,不想被人发现,那就静心等待。
她想,他总会来吧。
万万料不到今日居然见到晏家苏姨娘,她们实在有缘,心里高兴。
“苏姑娘,不瞒你说,我虽自身难保,却也担心郭家人,不知父亲如何,盼着案子早日定下,能活一个是一个吧,还有春鸢,姑娘要是有办法,替我多打听。”
清芷笑着点头,晓得自己没看错人,无论萱娘为何事委身于范庆丰,总归有情有义。
只是她又要去求六爷了,想来对方再有本事,也不是掌管天下的帝王啊。
何况自己身上还一大堆事,坐在回去的轿子里长吁短叹,晏云深哄半天都不成,用手揉着眉心,“真不知拿你怎么办,好好得又不高兴。”
“谁要你拿我怎么办,我不高兴,你别管。”
他只得歪头笑着看她,伸手拽耳坠上的红珠子,男女之间的事历来如此,谁爱的多,谁俯首称臣。
清芷没料到坠在心上的事,几日之后便有了眉目。
天气渐冷,她与采芙商量着烧暖阁与火盆,让满春儿弄来红罗碳,说是从易州那边过来,特供宫中,只在私市有交易,要把屋子熏得热哄哄,晏云深常年在外应酬,胃里寒凉,需四处温暖如春才成。
抬眼见成绮抱着一大盒刚蒸熟的芋头与橄榄,笑嘻嘻施礼,“六姨娘。”
清芷放下手里的活,唤采芙上酒,“好久没见了,上次都没来得及谢呐,全凭你机灵。”
对面脸一红,直说该做的,姨娘可是大恩人,将采芙递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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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酒一径喝了,才犹豫道:“姨娘待我好,我也不转弯子,今日是有事相求。”
“你与我之间不谈求字,有话尽管说。”
清芷也吃杯酒,暖意袭来,浑身舒服,对面丫头却砰地站起,扑通跪下,“姨娘交代我的事,奴没做好,奴——有了身子。”
怀孕——清芷愣住,原先交代对方一年之内不要孩子,一来不想与三太太撕破脸,再者一年之后她离开,也就无关了,但没想到这丫头沉不住气,短短半年就上道。
清芷沉下脸,“三太太知道可不得了,我当时给她说你小时做下妇女病,不能生孩子,她才让你进门。”
“奴绝非有心让姨娘为难,可床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三老爷与三太太那日为狮子楼的事大吵一架,天天不回屋,就与我在外面,怎么能推——”
“行了,无非就让三太太打到门上。”清芷叹口气,伸手扶,“起来吧,有身子还不注意。”
成琦眼圈一红,低头抹泪,依旧跪着。
清芷猜得到,这是在担心三太太不会善罢甘休。
到底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家世又好,当初能狠心要春梅的命,怎知不会再多一个,别看面上堆笑,万事都不放在心上,若下起狠,几十个男人也不如。
三爷又没长性,做事四五不着六,如今眼见着御史没希望,天天只知喝酒赌钱,今日虽对成绮好,明日转眼就忘,加上屋里已有了个瑞哥,这个孩子未必多精贵。
要护住未来孩儿,只有找到更牢固的靠山,对方是看上自己。
依旧伸手去扶,温声细语,“好妹妹放心,这件事我自然管到底,容我想一想。”
成琦看对方没松口,心里七上八下,垂眸道:“姨娘别为我的事烦,奴还有个消息,只是牵扯重大,不知该不该讲,若说错了,可别怪啊。”
清芷让采芙撤下酒,又换上玫瑰普洱茶,绕有兴致地问:“什么事开不得口,在我这里没那么多讲究。”
成绮温顺地接话,“那奴就说了,就在当日狮子楼的事闹出来之后,三爷与三太太太吵架,他本想求大房当御史,如今三太太得罪大少奶奶,不给大太太脸,那边自然不愿意,俩人天雷勾地火,三爷又吃了酒,回到院里讲胡话,大概就是二十年前,有关放火呀,还有那个——顾家。”
48. 烟丝醉软荼靡外
清芷使眼色让成绮住嘴,起身吩咐屋外的怜生看好门户,才回来坐下。
对面也机灵,压低声音,讲得仔细。
原是当年顾尚书落罪,圣上念在对方乃前朝重臣,格外开恩,贬入青县,整个家族俱被牵走,虽已无往日繁华,却也过着平常日子,富庶有余。
彼时晏家大爷正在当地做县丞,青县地处偏僻,匪乱严重,晏大爷立志剿灭匪徒,无奈库银不足,实力悬殊,顾老爷便慷慨解囊,为百姓做下好事。
后引起土匪报复,烧宅抢院,晏家与顾家一同被毁,幸而事发当日晏家人外出听戏,躲过一劫,而顾家则死伤惨重。
然而在清扫顾家大院残骸时,又被发现有未烧尽的私造兵器,晏大爷不敢隐瞒,上报朝廷,顾家以谋逆罪满门抄斩。
至此彻底绝根,一个不剩。
晏云深早交代过,清芷略知一二,何况顾老爷贪赃枉法,还是自己父亲检举。
“我也听过,不算稀奇。”
抿口温酒,身体却直发寒。
“姨娘别急,若只是外面的话,我何必冒雪来呐,顾老爷可是冤枉的。”
“顾家世代忠良,确实说不过去。”
“何止是这一桩,从根上就冤,实在可怜!”成琦一手攥紧暖袋子,兴致勃勃道:“都怪安家,就是以前大少爷的娘子,与姨娘连相的那位,她父亲告顾老爷贪赃,都是受阁老的示下,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清楚,顾老爷被贬到青县,本以为能过安稳日子,哪知前有狼,后有虎,咱们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大爷为攀上阁老,故意联合山匪放火,栽赃谋逆。”
“休要胡言,你——可有证据。”
清芷压住心里的惊涛骇浪,纵使预感对面的话恐怕是实情,晏家大爷突然高升,父亲又在一夜之间下罪,一笔一笔全能对上,但阁老与顾老爷有何深仇大恨,竟要置对方于死,又牵扯到父亲声誉,不愿轻易下结论。
成琦犹豫道:“三爷说了,是从大少爷嘴里听到的,就在那次上京,少爷喝醉,姨娘想啊,总不会有人冤枉自己父亲吧。”
清芷稳住心神,佯装听故事,笑道:“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咱们何必管,就当三爷酒后失言,可别传出去,到时出事,都逃不掉。”
成绮忙回一定守口如瓶,从这门出去就全忘掉,本来不过表忠心,一家人还能告密不成。
“好姐姐,你的心思我明白,如今身子重,还是少回家,老太太那边我来讲。”
清芷立下承诺,小丫头目的达成,千恩万谢地走了。
留她一个人靠在薰笼边发呆,事关重大,一五一十都得告诉六爷,至于真假,只能对方去判断了。
置若罔闻,还是秉公执法揭发晏大爷,以亲大哥的命让阁老永不翻身,徐砚尘正在大狱,刚好连根拔起,一劳永逸。
可这样做对六爷有何好处,晏家没了,六爷也是晏家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在画船那夜她就问过他,没得来答案,想来永远都不可能有答案了。
屋内温暖馨香,她的身子却一直发冷,别的是非管不到,父亲诬告顾老爷竟是千真万确,还害得对方家破人亡。
被人威胁又如何,到底是做了,按理律来判,安家算不得冤枉。
唯一的仇人乃逼死姐姐的徐砚尘,对方已入狱,依照六爷的办事风格,必不会有好果子吃。
反倒身为法外之徒的自己还在锦衣玉食,顾家人都死了,想得心惊肉跳,仿佛一个个幽魂就在窗外的风雪之夜,厉声哭嚎。
清芷叹口气,该离开了,来晏家快满一年,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风雪全落在心上,凄凄楚楚。
晏云深进屋时,瞧她坐在新换的百花卷草帷幔下,抱着暖炉出神。
他一时愣住,转而又笑了,伸手拧她下巴,“怎么——竟冷成这样,屋里简直与夏天一样,至于冻傻了。”
清芷伸开双臂,紧紧环着对方的腰,头蹭上胸膛,嗫喏着:“六爷,回来了呀。”
他便顺势低下头,唇轻轻摩挲在乌发间,“回来了呀,我不是每天都回来嘛。”
清芷眼眶更红了,又怕又委屈,一颗心坠着,整个人飘着,唯有搂住对方才安心,如一任浮萍寻到根。
不再琢磨对方有相好的花娘还是男女通吃,快离开晏家,以后再不能相见,她突然就很难过,只想依偎在滚热的怀中。
温顺得像只小猫,晏云深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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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搂着,听屋外风雪飘摇,看烛火摇曳多姿。
暖阁早烧好了,可他一直赖在碧纱橱不出去,清芷也不问,各自默许,深夜里熟悉彼此的温度,舍不得分开。
今夜的小丫头尤其脆弱,惹晏云深心猿意马,早已忍得辛苦,还要被对方撩拨,可低头去瞧,却是水汪汪的一双眸子,满是天真无邪。
他看着可怜,“我以后早点回来,也少吃酒,省的你辛苦,等到天荒地老似的。”
清芷没回声,心里默默念——要等也没几日了。
晏云深回头剪灯,在百花卷草帷幔围着的一方天地间,舒心躺下。
清芷却睡不安稳,一会儿梦见父亲,一会儿是三姐姐,火光冲天,听到无数人在哭啊,喊的,不停嚎叫,腾地睁开眼,满头大汗。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可由于雪太大,四处依然灰黑一片,无尽延伸,连带屋里也雾蒙蒙,偶尔露出一点清亮的光,淡淡的,用手一挥,便会消失殆尽。
她原本想寻个恰当时机,再把顾家事和盘托出,可实在藏不住,索性翻身推他,全交了底。
晏云深的反应出乎意料,既不惊奇,也不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怀疑,简直就像在听冬日的天气如何冷一般,淡然自若。
她甚至怀疑他没睡醒,又将灯烛点亮,放到帐内,“六爷明白吗?不是做梦,都是真事。”
晏云深将被子拉起来,把她裹好,“你说的仔细,怎能不清楚,一个字都没落下。”
清芷低下头,“六爷,我也是听成绮的,按理来讲她有事求我,没理由蒙骗,再者也编不出呀,但到底如何还要六爷查一查,不可听信一面之词。”
晏云深回说好,一面打着哈欠,“时辰还早,多睡会儿吧,外面雪大,我也不出去,饿了把饭端进来,别想太多。”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多,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被六爷养着,自然要把交代的事办好,我——”
话音未落,已被搂倒在枕上,晏云深笑道:“知道你本事,办的好,以后不用操心了。”
不用操心——是啊,清芷愣住,是让自己离开的意思吧,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听人家亲口说出来,还是慌慌然,无尽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