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夫君互作替身后》
1. 大喜(1)
维丝伊缗,华如桃李,上京摄政王府锣鼓喧天,鸣乐声不止,红绸系满房梁枝头,今日正是大喜之时。
圆月高悬,红帐前端坐一仪态万方的女子,晔兮如华,温乎如莹,生得花颜月貌。
一袭嫁衣胜火,她堪称平静而坐,但迟迟等不来门外步履声。
服侍在侧的侍女静候了半晌,秀眸时不时地瞥向窗外,游廊夜灯相照,尤显一片静谧闲然,唯独不见那孤高人影。
“主子,奴婢听闻这楚大人生性残暴,对待府邸的下人从不宽恕仁慈。主子就这般嫁入了摄政王府,往后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侍女左顾右盼着,一念及将来主子会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备受欺辱,便愁上眉梢。
连大婚之夜都弃之不顾,想来那楚大人是有多不待见主子……
今日风光大嫁而来,主子却遭得这般冷落,身为陪嫁婢女,她自是欲为主子道出丝许隐于心底的委屈。
“圣意不可违抗,这婚旨既是先帝所拟,我别无他选。”榻上女子安闲一笑,眸中无澜,像是早已认清不得逆回的局势,眼下随遇而安罢了。
女婢踌躇了好一阵,待一盏红烛燃尽,实在没了耐性,开了殿门轻问两旁府卫。
“夜色已深,大人他身在何处?”
王妃娘娘嫁入这府院,从今以后时常相见,不可不予理睬,其中一府卫犹豫半刻,吞吞吐吐般作答:“方才拜完堂,楚大人便匆匆离了府,再未归来。说是……说是……”
“说是常芸公主忽染风寒,大人瞧望公主去了……”
道完此言,那府卫垂目抿唇,似恐王妃发起怒意来。
闻言,侍女重重阖上殿门,回望主子,见桃颜杏眸无悲无喜,心绪极为淡然。
虽是奉旨成婚,未有丝毫心悦之思,楚大人也不能让主子受这般冷遇……
瞧着面前姝影珠围翠绕,华冠丽服,这陪嫁女婢微拢眉心,低语埋怨道:“大婚之日不入洞房,偏去陪一位未出阁的公主,这楚大人当真是……”
“嘘……小心隔墙有耳。”
娇丽女子抬指噤声,神色柔缓,示意婢女莫再言道:“你随我入了王府,便万不可再同从前那般口无遮拦。楚大人既然心有所属,于我而言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你我只需安分守己,大人会瞧在家父的颜面,对我不会太过苛责。”
嫁于摄政王,无所作为便可得敬重与荣华,是多少姑娘羡慕不来,女子暗自劝服了几遍,觉这一生就此作罢。
她为当朝温宰相嫡女温玉仪,常年隐匿深闺,不谙朝中纷乱,更不谙宫廷明争暗斗,是坊间传闻中最为温婉贤淑的名门闺秀。
向来只知安分守常,温玉仪循规蹈矩,直至那一道婚旨若惊雷而下,打破了她平淡恬静之日。
旁侧丫头欲语还休,深知主子心结所在,沉寂片晌,终是轻声发问:“可主子不想与夫君琴瑟和鸣,白头相守吗?”
眸光随之落至妆奁内的一支梅花发簪上,她浑身不觉一滞,眸色似有什么颤动得紧:“大人若能做到,我也做不到……”
伺候主子十载有余,如何不知那发簪是皇城使楼大人所赠……
此侍婢悄声作叹,为主子惋惜上几回,却仍觉这情愫是该被斩断,是该若云烟般随风消散了。
“主子还心念着楼大人?”
话语一问出口,便见主子轻然蹙眉,侍婢俯首忙止了言:“奴婢说错了话,还请主子莫怪……”
温玉仪不紧不慢地敛回目光,回落于燃尽的红烛上,房中寂静,仿佛再等不到本该与她同床共眠之人:“剪雪,你便当作我与楚大人各藏有心上人,却是被一道圣旨撮合成的一对可怜人罢了。”
秋眸若水光潋滟,却无风无痕,她回得从容端雅,将梅花发簪放入了袖中。
虽不是远嫁,可一旦成了摄政王妃,就要听从夫君之意,未有楚大人的应允,她便不可离开王府半步。
陪嫁来的女婢名唤剪雪,是自小跟她左右的侍婢。
娘亲怕她孤身一人入王府不习惯,对周围人太是生分,总会心怀芥蒂,便让剪雪跟随而来。
于此,也算是令她有了个可以说话的人。
“主子已嫁为他人妻,是不该再怀念旧人了,”剪雪恍惚一霎,一心想着主子所惦念之事,四顾后好言相劝道,“主子也知,楼大人与主子并无缘分。”
“今时今日,一切都该断了。”
镜花水月本就是一场奢望,虚妄之梦是该碎了。
她轻阖明眸,顿了良久,唇边扯出了一丝苦涩之意:“我明白,只是我心有不甘,为何世人都要认下命数,不可随心而为……”
“把烛火熄了,安寝吧。”
温玉仪轻柔取下凤冠,又褪下火红似霞的喜服,待愁绪散尽,便默不作声地上了软榻。
“楚大人还未归,今夜可是洞房花烛夜……”还没摸清那楚大人的性子,主子这般独自入眠,若引得大人不悦,才是真正惹了大祸,剪雪若感为难,悄然嘀咕了几语。
“倘若大人回了府,瞧见主子未等他一同入帐,怕是……”
这不说尚可,一说便来了气。
服侍主子的这些年,她几时见过主子受这等憋屈……
主子好歹也是相府嫡女,楚大人如何能置之不理,却寻那常芸公主去。
“据说陛下和皇后娘娘还未去公主府探望呢,楚大人倒好,这成婚当夜,抛下主子不顾,却与常芸公主同处一室……”
剪雪攥紧了衣袖,不敢大声言说,话里话外埋怨着不公:“待到明日,主子许是要被传成笑话……”
“无碍,笑话便笑话吧,这婚事本就不是你情我愿,我怨他不得。”床幔轻落,上有月色粼粼而洒,温玉仪低眉莞尔,浅笑回道。
随即一翻身,女子面壁阖目,温和再语:“他应是不会回了,你能等着,我可等不下去。”
“这一日也够折腾的,主子安眠。”
剪雪摆首叹息,熄灭最后一盏红烛,微而俯身一拜,恭敬退去。
常芸公主……
夜色如水,玄晖笼罩碧瓦檐角,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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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流转,温玉仪辗转反侧,愈发入不了眠。
曾有些耳闻这位公主嚣张蛮横,仗着当今圣上的偏宠肆意妄为。
她偶有困惑,分明仅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帝,怎能给予一公主无上盛气凌人之焰。
此刻她明白了,常芸公主并非仰仗皇威,仰仗的是摄政王的威风。
楚大人暗藏心中那见不得人的爱慕之心,被她无意间知晓,似层层灰烬被夜风吹开,若隐若现,依稀可辨。
如若这楚大人对常芸公主倾慕已久,顾不得她的情思,那么,她便自在许多,不必提心吊胆,不必如履薄冰。
各自有心悦之人,寻一时日互道心思,各生欢喜,安好无虞。
隔日醒觉,已忘却昨夜是何时沉睡,温玉仪望向晨光熹微的庭园之景,薄雾四散,云影氤氲,忽生一缕惬意。
剪雪推门而进,放下糕点便为她梳妆更衣。
昨日的不欢之绪已淡忘了几许,婢女手执木梳轻盈梳发,见得妆奁旁的主子婉约动人。
铜镜映出琼姿花貌,端丽冠绝,顾盼生辉,使得满园春意皆失了色。
“主子真好看……”
不由感叹上一声,剪雪撇了撇唇,盈盈作笑着:“要奴婢说啊,是楚大人还未见过主子,若是见了,定会对主子动情。”
“那楼大人当初不就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
主子只是平日惯于素雅,但若精心梳妆上几分,此秀靥当可艳比花娇,雾鬓风鬟,芙蓉如面。
剪雪再度而观,只感天下公子无人能抵这娇艳玉姿。
温玉仪闻语灿笑,亦瞧向镜中的人儿,瞧玉簪插上发髻,娇色月颜洇着曦霞:“你这小嘴真像是抹了蜜一般,说的都是令人欢喜之言。”
“主子欣喜,奴婢便高兴。”
忽有跫音慵懒传来,剪雪蓦然回首,猛然一怔。
殿内霎时寂然无声,连同周遭都变得凝肃起来。
温玉仪晃神一望,一抹清癯身姿闲适稳步行来,透出的不怒自威之息令她胆怯上一分。
“大人。”
剪雪慌忙退于一侧,俯身作拜后,抬眸朝主子使起了眼色。
眼前之人一袭朝服未更,立如琼林玉树,一身颇为凛然,深邃眸底晕染着微许倦意,却仍能让所见者望而生畏。
皎皎公子,高山白雪也无可衬之。
万晋十三年,新帝昏庸不谙朝政,朝野之权逐渐旁落。
世人皆知陛下昏庸无能,摄政王独揽朝权,成为凌驾于皇权之上的重臣,暗中操纵着傀儡皇帝。
此摄政王乃是先帝所封。
当年为辅佐年幼太子,先帝挖空了心思,可哪知太子登基后仍是扶不上墙,这一晃便是十年。
摄政王楚扶晏虽把持着朝政,却未娶妻纳妾,年纪尚轻,倒是个极为清俊的翩雅公子,当初仅为束发之年便成为先帝谋士,而今未及三十。
传言此人脾性古怪,寒若风雪,冷如皎月,不喜被人唤作王爷。
皇城内外之人皆唤他一声“楚大人”。
2. 大喜(2)
万分知晓眼前之人便是名震千里,令人胆寒上三分的楚大人,温玉仪匆匆起身,端庄肃拜。
“妾身见过大人。”
她再微抬眼眸,又望上几眼。
此道身影极是淡漠疏离,眉眼似水中冷月,较她所想更是清冷一些。
“本王乏了,都退了吧。”楚扶晏随然一挥衣袖,与她擦肩,直径走向床榻。
“是。”殿中侍从应声而退,她向其背影默然行礼,欲跟步离去。
“你留下。”
凛冽语声陡然一落,四周弥漫起寒凉之气,步子一止,她缓缓行回。
这才将这清婉女子正色打量,楚扶晏冷眸微眯,薄唇轻启:“你便是温宰相温煊之女,温玉仪?”
“回禀大人,正是。”
原本安之若素的心境忽觉无措,她止步于其跟前,柳眉稍低,不晓该坐还是立着。
她不会不知,身前男子命她留下是为何事。
花月云雨,几度春风,她已拜堂成婚,理应安守本分,不得犯上。
夫君所需所念,她应让他满足。
可此人不苟言笑,清冽眉目硬生生刻上不容抗拒之威,她遽然没了主意,懊悔起自己对服侍夫君一事愚钝不通。
楚扶晏静观眸前秀色抑制不住地颤着身,愣是立着不动,思忖少时,忽问:“你害怕?”
若说无惧,便是欺人骗己。
威震四方的摄政王此时正让她伺候床笫行欢之事,她的生死,便由着此人一句话语而定。
小心翼翼地坐于其身旁,攥紧袖衫的玉指仍作颤抖,温玉仪将头埋得更低,断断续续道。
“妾身未与男子有过肌肤之亲,不懂榻上云雨,还望大人恕罪。”
寻常女子若得此侍奉良机,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将他服侍得心满意足,只为他欲施舍的荣华与安逸……
楚扶晏再望此娇女,却不像是惺惺作态,似乎是真的无所适从。
“你已嫁入这府宅,此后便是本王的人,服侍本王乃分内之事,”他若有所思,清眉微蹙,随后厌烦地轻摆云袖,“不懂的,不会的,平素自行多学学,总是这样呆板,会让人感到索然无味。”
未想初次相见,便是这进退两难的情形。
她垂眸沉思,发颤的双手松懈了下:“妾身知晓了。大人所言,妾身定当谨记在心。”
“出去吧,不必陪了。”
旁侧男子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长指轻拧眉心,冷声言道:“昨夜一宿未眠,本王独自休憩片刻。”
他不为昨夜的寻不见踪影作解分毫,如同她本身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还想为其解衣,回头再瞥见时,他已阖了深眸。
墨发垂落在薄肩,他斜躺至软榻上,一脚搭于榻边,满身散着不羁。
“妾身告退。”
未听他言明前因后果,温玉仪也知这股疲倦是因照顾了公主一夜,她端立而起,郑重一拜,悄声轻步离了寝房。
头一回侍寝,她似是以失败告终。
摄政王真如她所闻,生性孤僻,心思令人难以捉摸。
方才相视几瞬,仿佛予他留了极其厌恶之态,她却是为此松下一口气。
本就不为争宠而来,在这一方之地,她唯求息事宁人,相安无事。
况且楚大人心落公主府,不论何人前来争上恩宠,皆比不过公主的一颦一笑。
她瞧得明了,浮生皆乱,心绪静若安澜。
剪雪望主子才于殿内待了一会儿便行步了出,不免心生疑虑。
原以为楚大人是被主子的娇艳容颜勾走了心神,才命其留于寝殿,不想却被泼了一盆凉水。
摄政王妃与楚大人共处不过半刻钟时,便被赶出了卧房,府中之人可都瞧在眼里。
这言论传遍府邸,都道王妃不受大人待见,主子将来的日子怕会步履维艰。
剪雪前思后想,故作从然地问向温婉行来的主子,回忆适才之景,道得轻巧:“主子与大人相处得如何?奴婢也是头一回见楚大人,光风霁月,品貌非凡,不像是传闻所说的,那暴戾恣睢之人。”
“这府宅我还未仔细游逛,闻言那偏院还在修葺着,正巧闲来无事,我去散一散心。”
似对话中谈及的男子暂且不着兴趣,也不欲再道榻旁的那一番境遇,温玉仪遥望不远处的僻静院落,有二三府奴正忙里忙外地清扫着,便想去瞧看几眼,躲一悠闲。
偏院坐落于正殿以西,像是荒废已久,常年无人问津,院中枯黄落叶堆积得厚厚一层,犹如这些年都未有来人的痕迹。
她驻足片晌,正想张口与修葺的下人搭上话,好熟知一些这王府的大小事宜。
婉言还未出口,于步调稍滞时,她便听几声不加遮掩的讥嘲飘荡而来,随着清风落于耳畔。
“我道是谁来了,原来是刚入了王府就失了宠的相府嫡女……”言语的是一旁修剪花木的侍婢,许是听闻了她初见大人便被赶走之言,不禁放肆而道。
“身份虽是较我等尊贵,可没了楚大人的庇护,在这府中便与府奴未有两样。”
另一侍女赞同般掩唇嗤笑,不予避讳地将她上下端量,目色生出丝缕鄙夷来:“就是,遭大人冷落,虽为王妃,和侍婢又有何差别,还不如得宠的奴才来得自在。”
这些王府的仆从她一个不识,只知她们皆是察言观色,依照着摄政王的容色行事。
纵使恼怒,此处亦不是发泄之地,更何况她根本不在意。
“这可是王妃娘娘,不得无礼。”
剪雪实在气恼不过,高喝一声,引得院中侍婢不敢再嚼上舌根,眸光回转,继续做着手中粗活。
为安身立命,王府内的奴才不得已而趋炎附势,知晓这府宅,甚至是这整个天下皆为摄政王一人所揽,必定会全然听从楚大人之命。
温玉仪走出偏院,莲步轻移,穿过游廊,身影向着府门外远去:“剪雪,随他们说去,不必过多理会。”
“可是她们……对主子也太不敬了些,”剪雪愤意不打一处来,思索几番后,愤懑地添上一言,“主子分明和大人才见了一面,她们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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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能知,大人是将主子冷落了,说不定将来……”
“我不谙床笫之欢,大人确是不满。此事无可厚非,我亦不予强求。”
几经辗转,思绪终又回至方才一幕。
她嫣然轻笑,分不清是笑话自己笨拙,还是笑此一生都要被困于这所牢笼。
剪雪察觉出不安愁思,默了良久,轻问:“主子方才……是被大人赶出的?”
“是,可笑吗?”她回得悠缓,秀眉弯似皎月,盈盈笑道,“无需他人作答,我都觉着可笑至极。任人摆布的一生,好似已成了定局。”
遵照婚旨走至这一步,主子已逃脱不得,剪雪再作深思:“再怎么说,主子如今也是摄政王妃,绝不可看轻自己。”
“就算和楚大人相处不快,也要相敬如宾,明面上羡煞旁人,将余生过得风风火火一些。”
温玉仪身子微顿,端然立于春花柳枝间,樱唇轻缓上扬,心感这虑愁绪是时候释然了。
“剪雪说得有理,趁大人还未醒,我去街市购些首饰来。”今日所戴的玉簪过于素雅,楚大人兴许不喜此般淡素装扮,她轻微颔首,断然出了府。
虽不谈风月之情,也要做到举案齐眉,恭谨敬拜,至少于外人眼中,她是摄政王妃。
只因这一层身份在,她万不可失了仪态,不为别的,只为那人不可一世的威严不被践踏。
才来王府一日便擅自出府,主子这是何来的胆……剪雪跟随着踏出府殿,回身作望,谨言慎行着朝里屋一指。
“可楚大人他……”举止一顿,剪雪清了清嗓,小声一咳,“主子该告知一声为好。”
想起那一人面上的倦容,清冷间透着丝许晕不开的疲困,温玉仪黛眉舒展,温声而回。
“他已入睡,待我归来,再向他请罪吧。”
这些时日于温府忙着嫁娶婚事,她未得一刻停歇,而今进了王府,才有了安眠之夜。
如此想来,她已有好一阵子未上街市添置金银玉饰。
微雨忽至,浸染巷陌青石板,八街九巷熙来攘往,吆喝之声此起彼伏。
茶馆内的说书人声情并茂而诉,阁楼上的灯笼顺着雨丝摇晃不休,泱泱盛世,车马粼粼。
街道旁人声鼎沸,酒肆花窗映出几方饮酒作乐之影,热闹非凡。
暖风轻卷,浮云游荡,一道花容皎姿于街市一肆铺前顿了脚步,凝望起铺上琳琅满目的珠钗花簪,皓月般的眉眼弯了起。
随行在侧的女婢笑得更欢,左挑右选,择了一支状似桃花的琉璃发簪:“这支簪子状似桃花,与主子好是相配!”
“此言当真?我戴上试试,”温玉仪欣然插上玉簪,照了照放于摊铺旁的铜镜,向掌柜问道,“这珠钗所需几钱?”
那掌柜喜眉笑眼,伸出一手指,在空中晃了晃:“不多不少,一两银子。”
这一答,却是令铺前的侍婢极为不悦。
不住地观着主子发髻上的花簪,剪雪轻撇唇瓣,抬高了语调:“单单一支珠钗就要一两银子?这分明是看我家主子好欺负!”
3. 闹僵(1)
“我们也不差这一两银子,给了便是。”
周围人潮闻声纷纷聚来,温玉仪将其拉至一边,抬袖遮挡,低声相道。
剪雪见势挤眉弄眼,轻晃钱袋,为难之色又浓重了些:“主子,出门时带的银两不够,恐是付不了……”
这才意识到何为骑虎难下,硬是留着也付不出银两,可若是事不关己般放下花簪走了,只叫瞧热闹的人说东道西。
温玉仪沉心作思,欲想一法脱离窘迫之境。
“这发簪的银钱我给了。”
于议论声渐起之时,一语清润之音划破长空,一锭银子被置在了肆铺上。
放落银钱的皙指骨节分明,周遭众人抬目望去,顿时一惊。
来者竟是皇城使楼大人。
掌柜一见白银,蓦地乐开了花,言笑着将银子放入袖中:“草民还在思索,是何人如此出手阔绰,原来是楼大人啊!”
眸中男子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却又带着隐约的谦卑温和,一袭青衫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间显尽了君子之范。
温玉仪瞧愣了神,不自觉地滞在原地,原本的不安之绪越发变得慌张,好不易理清的心念似要冲破云霄。
心跳如雷,她霎那间敛回眸光,转身欲狼狈而逃。
有人付了银钱,她已然不必再作停留,此般打破僵局之策,只得是她仓皇而离。
然而未走几步,又忆起发簪还戴于发髻之上……
她一止脚步,再度折回,取下发上桃花玉簪,一言不发地递回于掌柜,故作从然地再次离去。
却不敢瞧望旁侧男子一眼。
她若再与之相视,恐是要跌入其清隽眼眸,跌入那此生不得的妄想里。
若镜中花,水中月,咫尺天涯,遥不可及。
娇婉女子行色匆匆,皇城使楼栩怔了怔,拿上那花簪快步奔上前,将姝影拦了下。
他凝肃望向四周,待围观人潮散去,肃然目光又化为不易察觉的柔和,轻落清婉女子身上。
“王妃娘娘喜爱这发簪,下官买下自是想相赠的。”楼栩双手递出桃花发簪,眼波里泛着赤诚。
并未伸手接过,温玉仪立得端直,凝视男子手中饰物,良晌开口:“我已为他人妻,楼大人这赠姑娘花簪之举,恐是不妥当。”
皇城使犹有不甘,迫切欲送出这首饰,不作退让:“王妃娘娘许是会错了意,下官仅是瞧见娘娘的女婢面露难色,猜测娘娘出府时未带足银两。”
“此举无关风情月意,还望娘娘收下。”
他如是言说,已是为她寻了借口。
这支桃花簪她初望时便爱不释手,此刻又加之是楼大人相赠,别提有欢愉。
“剪雪,回府后记得遣人将银子送还。”
她浅叹着拿回发簪,端望了一遍再一遍,与剪雪吩咐道。
“奴婢定牢记。”朝主子恭然俯身,剪雪偷瞄眼前肃冷身影,灿然轻笑。
此物便当作是以借来的银两所得,待他人问起,她也有措辞可言。
温玉仪窃喜地攥上玉饰,眸底漾开一片涟漪:“今日多谢楼大人相助。”
“下官不敢当,”闻言赶忙回应,楼栩剑眉一展,直言不讳着,“只要娘娘欢愉遂意,下官便欢喜。”
再嘘寒问暖下去,主子许是要忘了时辰,剪雪想那楚大人还在寝房睡着,要是醒了来,四处瞧不见主子,又会如何因嫌恶记上一笔。
“主子快些走了,待楚大人清醒,寻不见主子,怕会给主子招出些祸端来。”念至此处,剪雪忙作提点,语声响亮,有意让面前男子听去。
楼栩自当知晓话中深意,保持适当之距,于她而言才造不成困扰:“楚大人傲骨嶙嶙,风姿卓绝,是极好的归宿。下官恭贺娘娘与楚大人鸾凤和鸣,鸳鸯合好。”
清肃之影向她行下一揖,她心上震颤,似有弦丝于瞬息间断了。
这一幕她遐想过几回,真正听他说出恭贺之言时,她仍感酸涩苦楚……
温玉仪敛眉回礼,回语中掺杂着微许落寞:“楼大人的心意我收下了,也愿大人能寻得良缘,寻见一位不辜负大人情意的姑娘。”
语毕,她便泰然自若地离了街市。
往昔相遇的种种若过眼云烟,最终连风痕也不曾落下。
离那街巷远了,剪雪忍不得叹了叹气,心想主子有苦难言,定当将此情念埋回至了心底。
“主子心里可是闷得慌?”身侧清丽女子依旧平静如常,惯于将一切心绪埋得深,剪雪唯知其对楼大人倾慕万般,于此定不好受,“奴婢觉着,这份情思应早些时日断了好,若楚大人察觉了,以他平日的性子,怕是不会给主子好眼色。”
可今朝已为摄政王之妻,主子势必要当断则断。
不为现下,也要为将来思量。
温玉仪回想那孤绝料峭般的人影,双眸不沾丝许波澜,清冷而回:“无妨,我也不需他的垂怜,争宠之事轮不着我。他若不喜我这般的,再纳妾便是。”
“可大人如今算是权倾朝野之人,娘娘总不能与大人撕破了脸,万一有朝一日,有他事相求……”
这当中的利弊之分主子应更为通晓,剪雪说得言不尽意,斟酌再三才道。
这桩婚事起初就已被扯入了朝堂权势之争。掌控天下之权的摄政王多年未娶妻,王妃之位悬空已久,朝中人人皆垂涎着此位,欲攀上楚大人这处高枝。
如有幸攀上了,便可得一世安枕无忧。
满朝文武透彻在心,有摄政王作靠山,是达官贵胄梦寐以求之事。
可一道先帝遗诏横空而落,这一喜事便落在了温宰相的头上。
先帝白纸黑字钦点的婚事,破碎了许多妄念。
家父虽未言得直截了当,她也知该如何去做。
此殊荣来之不易,温府还要靠着楚大人发扬光大……
无故被卷入朝野之争,何人会听从她的意愿,温玉仪憎恶极了这世道,却感力不从心,无计可施:“我又不愚笨,在府邸中定是要服从楚大人的吩咐,一切以安生为上。”
为着温府上下着想,她绝不能和那位大人闹了僵,一朝任性,到头来只会得不偿失。
回府后定要再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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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上几分,为清晨之际的冒失之举再赔上一些礼,温玉仪如此作想,恍惚间抬眸,发觉自己已回了王府。
府中有女婢疾步而来,眉头紧锁,匆忙禀报着:“王妃娘娘,大人方才唤您去用膳,却尽是找不着您的踪影,好似有些恼怒。”
“知晓了,多谢告知。”
她随之遥望正堂,透过轩窗依稀见着那凛然身姿,模糊却仍能感到不可侵犯。
用膳?
她殊不知王府还有此等规矩……
出府前瞧他睡得昏沉,她便未作多想,明明洞房之夜都不曾候他来,哪知他竟会等着与她一同用午膳。
婉然来到堂内,膳桌上摆满了玉盘珍羞,温玉仪沉默不言,和往常无异地恭肃而坐,见身旁男子亦是闭口不语。
清早所望的朝服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月白色清雅便服,较晨时多了份随性与悠闲。
他饮着清茶,放落下玉盏,凛冽的眸光才缓慢投向她。
楚扶晏漫不经心般扯起薄唇,抬袖为她斟了一盏茶:“一觉醒来,听闻王妃独自出了府,还与那皇城使走得极近,本王险些以为听错了话语。”
她曾有耳闻,楚大人极好颜面,若与旁的男子走得近了,丢的是王府的人。
今日这一举,确是会令其感到不满。
惊吓着慌乱站起身,温玉仪镇静好半晌,不明他何故得知,稳下意绪,忙沉着而答:“妾身只是恰巧撞见了楼大人,并非有越矩之举。”
“是或不是王妃心里清楚……”
他浅笑着看向一侧的女婢,轻挥袖袍,晏然下了一道命令:“将这名唤剪雪的婢女带下去,你们可退下了。”
眼睁睁望见几名府奴将剪雪扣押而下,她忽而心颤不止,不明他为何带走剪雪,心头逐渐忐忑无策。
主子有罪,奴婢替其受罚。
他是有此意,才借这一举让她自省……
“她是我带来的贴身侍婢,大人……”连一贴身女婢都保不住,她这主子又有何能耐,温玉仪咬紧了牙关,柔声唤道。
楚扶晏仍旧淡然闲适地饮茶作答,似乎已将眸前女子视作任他宰割之人:“从王妃口中问不出话来,本王只好另寻他法了。”
他们要问剪雪何等荒谬之语不言而喻,她杏眸稍抬,忽又问道:“大人是不信妾身?”
“楚某从不信任何人,让王妃失望了。”
他淡笑着回话,眼底深处的寒潭淌过一丝薄冷。
剪雪道出的传言映入脑海,摄政王楚扶晏暴戾无度,喜怒无常的心思令人无法揣摩,仅凭着一念而起肆意行事,以己之欲谋取私利。
温玉仪忽觉此人可怕得紧,表面一身光明磊落,明公正道,其实却是藏于幽暗之下的阴狠薄情之徒。
除却常芸公主,他对谁都可无情到极致,甚至视他人性命宛如草芥。
或许见此柔色呆愣得久了,楚扶晏轻叩膳桌,抬指将一副碗筷推至她面前。
“王妃如此愁眉不展,是不愿与本王一同用膳,还是怕府中下人从那女婢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4. 闹僵(2)
“妾身不敢……”她谨慎坐下,毕恭毕敬道,在其注视下仍不敢动筷,“能和大人共进晚膳,是妾身的荣幸。”
眼前姝色像是当真因适才之景吓了去,他冷望案上佳膳,语声似温和了些许:“你不喜这些菜肴?我去命人做些别的佳膳来。”
“不必大人费此心,我喜爱的……”
闻语忙俯首低言,温玉仪执起碗筷,顺从地食上几口:“只是初来王府,我偶感拘谨,太过不习惯罢了。”
他随然轻笑,眸中的柔和转为冰冷,随即自顾自地用起午膳来:“你想要什么,尽管和府上的人说去。既已成婚,便不会委屈了你。”
“妾身明白了,来日还需楚大人多加关照。”
此时只有她知,与她同坐一桌的男子多么使人胆寒,言辞若有丝毫不当,许在下一瞬便丧了命。
窗外春意正浓,堂内却尤感冰寒,无言相对片晌,温玉仪埋头用完膳食,婉声作问。
“今夜……妾身该于何处安歇?”
“那偏院已腾出,这二日也快修葺好了,”他极有耐心以答,柔缓的话语下,尽是折辱之意,“日后,那一处便是你的居住之地。”
曾有困惑,这摄政王府为何会有一偏院在修葺,眼下她终于明了,那门可罗雀的偏僻之处原是为她所备……
那院落离得远,他便可眼不见为净,安顿她于最是角落之所,当她这王妃从未有过。
他如她一般,恨透了这门婚事,于是将所有恨意都倾注于她身。
“怎不说话?”楚扶晏望其失神片刻,沉声反问,“你是觉着堂堂摄政王妃,住于偏僻院落,失了身份?”
骤然回过神来,她赶忙应话:“妾身未觉如此,大人多虑了。”
“既然是大人的安排,妾身不论居于何处,心中不会有怨,深知其中定有几分理。”
此言落尽良久,也未等来回语,温玉仪悄然抬目,霎时撞上冷冽清眸,背脊一寒。
一时半刻不懂他在作何打量,她立马移开视线,只感那一双冷眸似要将自己看穿。
“大人。”一声低唤传入堂中,随侍止步于旁侧,瞥向坐于案桌边的王妃娘娘,支吾其词。
“但说无妨。”楚扶晏不甚在意,示意其大可相告。
那随侍深吸一口气,正声回道。
“公主来了。”
听完这一语,孤清的面容忽地微变,像是沉寂千年的霜雪终有了冬日暖晖而照。
“本王已用完午膳,王妃可自便。”
他仅是漠然留了一言,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正殿。
昨日他去寻了公主,今时换公主来寻他,此二人情意相投,引得她不由地羡慕,至少他们还能无所顾忌地见上几面。
不像她,连与心上人道上几句话,都已然成了虚妄。
现下已无心去思索风月情念,温玉仪草草用完王府佳膳,沿着庭园内长廊而行,欲打听剪雪被带到何处受刑。
她孤独无依,那丫头是她带入王府的唯一侍婢,才刚来一日,她想尽法子也要护下其安危。
“扶晏哥哥,常芸可想你了!”
不远处的亭台内传来银铃般的欢笑,她闻声躲至一棵榕树后,静听娇俏身影欢悦又道:“我偷偷溜出公主府,就是想见扶晏哥哥一面。”
庆幸及时止了步,常芸公主于大人心中的分量显而易见,她若打扰,必会惹上烦忧。
温玉仪侧目轻望,亭中有一少女轻灵似鸟雀,一身百花云锻裙很是艳丽多姿,身材娇小得惹人疼爱。
她清楚此女应是那得宠的常芸,亦是他念念不忘的意中人。
在寒玉般的清影旁转了转圈,公主唇角微扬,笑意荡漾:“楚大人放宽心,我这次出府可是极为小心,无人会知晓,父皇也绝不会知情。”
“芸儿的身子可有好上一些?昨日可把我吓坏了……”那寒凉之影轻俯着身,抬手欲揉上少女蓬松发髻,又悬于半空,几瞬后放了下。
树影斑驳,她透过繁茂枝叶凝神眺望,见他原本凛若冰霜的眼眸染尽了温柔。
世人皆道摄政王残暴寡情,却不曾洞晓那一人的至深情意。
常芸娇笑着傲然仰首,想到昨晚因病卧了榻,顿时又没了底气:“有扶晏哥哥照顾,我自是病愈了许多。也都怪我,是我自己大意吹了冷风,才着了风寒。”
“听闻扶晏哥哥成了婚,迎娶之人是那温宰相的嫡女,温婉贤淑,知书达礼……”环顾起周遭庭院,常芸举目四望,似寻找着何人般好奇又急迫。
“今日正巧得空,我想瞧瞧王妃,不知可否有幸能见上一见。”
此桩婚事刻意被提及,楚扶晏凝重凛眉,清容瞬间一沉:“婚旨是先帝所赐,我是不得已而为。芸儿此番是在怄气?”
常芸缄默许久,面上明媚转瞬黯淡,忽而喃喃低语:“扶晏哥哥为何不能做常芸的驸马,常芸一直想不明白……也曾问过父皇,可父皇说,对于扶晏哥哥的婚事,他自有主意,让我莫再挂念。”
“如今我倒是瞧清了,父皇是早已有了打算。”
纵使有千万般不愿,事到如今也只能忍下,恍然若失,旧梦难醒。
身前俏影如何猜想皆在情理之中,他语调稍缓,目光直落其身:“芸儿不必心伤,楚某与她仅有夫妻之名,再无其他。”
“此话可为真?”
常芸闻言双目蓦地清亮,始料不及般一展笑颜:“扶晏哥哥心里只能有常芸一人,切不可念着别家姑娘。”
“好,我听芸儿的。”
他不厌其烦而答,似对其所语一一应下。
院中寻人未果,常芸回落眸光,言外之意已无法更加清晰:“还有那温玉仪,扶晏哥哥不可将她心系……”
从公主的话中听得自己的名姓,温玉仪不自觉颤上几般。
公主果然将她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除却强行夺其所爱,常芸公主或许还觉她是别有意图而来。
要么他呢,他所想也许和公主别无二致。
那道婚旨不仅令人可恨到了极点,还害人不浅……
她暗暗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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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起院内各处长廊与石路,欲绕一条远路,行回偏院去。
楚扶晏默了半晌,容颜上的宠溺之色无声无息地散了尽,顺其自然般挺直了身躯,蓦然开口:“楚某如此听芸儿,芸儿可要听从楚某的话?”
“扶晏哥哥直言便可,我定乖顺而为。”常芸不明其所然,依旧灿笑着而答。
他就此伫立,仿佛已思忖了不只一夜,深思熟虑过后,缓缓轻言:“往后,莫将楚某惦念,莫再寻到王府来。”
“这又是为何……”
如花笑靥逐渐消逝,常芸尤为不解,垂目摇头:“扶晏哥哥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何……”
一缕凉风刮过,花草随之摇曳,清癯身姿启唇又言,如同已下了决断:“此婚事乃圣意,既是皇命,便不得节外生枝。公主要保重自己,不必将情念耗费在楚某身上。”
“常芸不懂,常芸爱慕已久,扶晏哥哥亦知晓万般……”
隐约飘荡于红墙黛瓦间的对话渐远,后续谈论之语她再听不真切,温玉仪镇定走回那偏僻的院落。
纵然未再聆听,她也能猜上几许。
他不愿眼睁睁见着常芸死守这份虚无缥缈的情愫,为护其安危,远离乱世纷争,才出此下策。
多年深埋在心的情思戛然而止,他已然做出了抉择,亲手斩断软肋,与公主回归泛泛之交,亦或是,形同陌路。
偏院内的几名府奴仍在忙碌,她四处张望,入了几间简陋雅房,不见剪雪踪影。
一女婢走上前来,回眸瞧了瞧还未整葺完的房舍,如实道:“王妃娘娘,此处偏院还未修葺完毕,这几日许是要委屈王妃一些。”
此刻无暇顾念房屋破陋,温玉仪镇静少许,正色问之:“剪雪还未归吗?”
“王妃莫慌,奴婢这就去打听。”
那女婢自当知晓王妃担忧的是那位陪嫁来的丫头,见势匆忙拜退,去探听其下落。
竹帘四卷,天光昏暗了下,风烟霭霭,华光千里倾照。
偏院不大,却筑有一石桌,她坐于桌旁稍待了一刻,又急切起身,东张西望。
直到蝉鸣凄切,夜风寒彻入骨,她才回了里屋,始终未等来消息。
她真成了踽踽独行的一人,连唯一听她言语的女婢也被人抽了走。
温玉仪忽觉失魂落魄,磐石般的心境已被扰乱。
于轩窗前静坐良晌,灯盏不曾点亮,她闻有跫音由远及近而来,倏然站起,便见着未上锁的房门被轻盈地撞开。
闯入房中的女子双手鲜血淋漓,望见她时,哆嗦地跪拜在地,泪如泉涌。
她浑身一僵,借着月色,看清来者正是剪雪。
下跪的丫头伤痕累累,一眼便知是遭受了刑罚。
“主子!奴婢可算是见着您了!”剪雪泣不成声,边抹着泪边道,“奴婢本以为,再是见不到主子……”
来这府邸不过短短二日,然这里的一切真叫她受了够。
本以为清心寡欲,息事宁人,便可换来一隅安宁,她还是太为天真了些。
5. 解困(1)
她不犯人,却总有人会来犯她,既然如此,她就先要在这摄政王府安身立足,任谁也不可将她欺之讽之。
温玉仪轻柔颔首,扶起面前侍婢,缓声道:“这些时日你不必服侍了,好生休养身子,明日我去为你讨回些公道来。”
“主子万万不可!”
听罢陡然瞪大了双眼,剪雪猛然晃着脑袋,生怕主子做出无法挽回之事:“剪雪只是一介婢女,若因奴婢得罪了楚大人,主子得不偿失。”
她心知剪雪顾虑安在,仰望天边明月,自语般轻声回着:“看来我需寻一良机,与大人好好商榷才是。”
“商榷”二字道得微重,温玉仪一凝眉目,似有算盘在心底打了开。
他既是不予她敬重,那她便只能自己讨要来。
“今日让你无端受苦,是我之过。大人若是在意我和楼栩楼大人之间留有余情,我往后避之不见便是。”
摄政王在意的是名望与威信,自与风花雪月无关,她和皇城使走得近,触及了他的底线,使得他嫌恶万般。
眼下安身立命的第一步,便是要将其取悦,毕竟将来要仰仗他过上安宁之日。
“主子别这么说……刚嫁入王府,主子就被安顿于偏院居住,试问这天下有哪位王妃受此冷遇……”剪雪似恼意未消,颤抖着瞥望雅房内外,低声下气般嘟囔着,“大人是不将主子的尊严放于心上,眼中只有那常芸公主。”
“休得胡言!你可知此言若传入大人耳中,你我皆不得而活。”这丫头对楚大人的怨言是愈发大了,她赶忙阖上轩窗,严厉呵斥一语,故作恼怒地背过身去。
剪雪最是害怕主子怒气攻心,见了此景,忍着疼痛低低一叹:“奴婢失言,望主子莫怪……”
屋内未点一灯,幽暗无光,温玉仪心绪繁乱,端步又回到了院落。
“好了,你快些退下,我想独自清静。”
好在剪雪平安归来,那人终是手下留了情,未要此丫头的性命。
银辉铺满房檐壁角,如覆霜盖雪般朦胧清幽,她于夜风中肃立,四周寂静萧森。
不远处,正堂明光映照皓月,伴随着声声破碎之音,响彻于府邸上空。
那声响清脆,一声又一声,似是要将无数玉盏砸得粉碎,未有停歇之象。
恰巧望见有侍从路经此地,她疑惑而问:“我听着庭园内有杯盏摔落之声,敢问是何动静?”
“是大人在亭中独酌,许是饮醉了酒……”
被拦下的侍从遽然一顿,像是有所思量,动了动唇,靠近低语:“据说无人劝阻得住,王妃已是王府的人,可去关切一下。”
对月独饮,借酒消愁,想来那一人是说了许多口是心非之语,待公主含泪离去,又顿感悔恨莫及……
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竟也会有愁绪难解之刻。
她心生一霎的恻隐,转瞬即逝,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水榭旁的亭台因晓风残月徒添寂寥,温玉仪闻着声响平和轻步而去,分花拂柳,婉约自如。
他悠然倚坐于石凳之上,手执酒盏,冷眸半阖,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盏中清酒顺着杯沿徐缓倾倒,随之被猛地掷落在地,碎成了无数片。
破裂之声于寂冷夜空下尤为刺耳,府邸下人皆以为不可一世的摄政王醉饮于花间夜幕下,只有她了然,饮酒之人万分清醒,想寻醉意入一场大梦,然无路可寻。
“大人莫再饮了,再这么饮下去,怕是要伤了身子。”
见其欲再拿上一杯盏,温玉仪轻盈伸手先夺了去,立至清绝孤影跟前,启唇说得柔婉。
眼前女子华骨端凝而立,他冷笑一声,不屑扯唇,目光从此道娇柔之躯移去:“才嫁入王府一日,便拘束起本王来了,真是好大的胆。”
她假意恭谦而拜,声色柔和婉然:“身为大人的妻,往后便与大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妾身于情于理是该多关心大人,怎能被大人说是拘束呢。”
“你这些惺惺作态之样,还是留给那楼栩去,别来烦扰本王。”
闻言,楚扶晏微蹙眉眼,似乎她靠近一分,他便感到厌恶难忍。
听此人谈起楼栩之名,她大抵是知得了原由。
楚大人听了些坊间的风吹草动,笃定她和皇城使有染,才于膳桌前起了愠怒之色。
然而有染为假,情愫为真。
她寻思片霎,不作争辩,直让他误会得彻底。
温玉仪轻敛柔色,眼波透着丝许淡漠,沉稳又平静:“大人何以见得妾身乃装模作样之态,妾身只是想在府中寻一份安定,为余生做一些打算。”
“妾身不奢望得大人的宠幸,也不奢望在大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只愿大人不作刻意刁难,妾身亦不会惹是生非。”
一语直言,将她心中所思道了尽,既然对此婚事皆有怨,不如在人前做一对表面鸳鸯,也比此般来得快活些。
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何苦互相折磨,落得一世不得安。
“好啊……好一张聪慧伶俐的嘴,倒是与传言无差,才思敏捷,八面玲珑,”楚扶晏冷声轻笑,再度回望她时,眸色似悠缓地染上了一层白雾,“你可知这婚旨虽是先帝之意,却为令尊暗中捣的鬼?”
“从始至终,你只是枚争权夺利之路上的棋子罢了。”
玉躯不觉僵直了稍许,容色煞白一瞬,暗绪翻涌,后强行归于宁静。
她曾也困惑先帝于遗诏中为何要指上一婚,所指之人还是个隐于相府深闺之女,这从中定是有人使了诈。
她现下豁然贯通,这捣鬼者却非他人,而是她那为温家奔波一生的家父。
为温氏能长久立足,家父费尽心机欲攀附上摄政王,最佳之策便是结亲。
震惊之余,她再无其余思绪,家父为了温府牺牲她一人,应也做了多番考量。
温玉仪恭肃作拜,面色从容,不疾不徐地回道:“妾身无怨,能为家父分担些忧虑,是妾身应尽之责。而今嫁入王府,一切便以大人为重,妾身听大人的吩咐。”
未见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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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惊慌无措,他冷颜再望,随后嗤笑着:“我最厌恶女子这般无所求的模样……”
“温玉仪,这世上除了楼栩,你就未有其余上心之事?”
“大人除了常芸公主,可有别处在意之人?”听其所问,她镇然又道,心念平缓如初。
两声问语轻落,月下亭台陷于死寂。
反复思索起自己是否道错了话,石凳旁的姝影沉思默想,抬眸瞥向身前男子。
“月下花前,风月无边,美人在侧,不枉醉卧高台……”略为踉跄地起了身,楚扶晏忽地低笑,抬袖抚上玉容桃颜。
她本是满头雾水,仰眸之际,只感黑影倾压而下。
茫然间樱唇已被覆上了一抹薄寒,还有不为浓重的酒意游离于这一人的气息里。
本能挣扎一抗,待跟前之人退远一步,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他俯身而来,是想吻她……
如此轻薄之举,难怪会令待至深闺的她极为相斥,她回神望去,男子眸中冷意又深了几许。
“仍是如此抗拒……”楚扶晏似瞧好戏般轻然低嘲,长指抬起其下颔,“看来你所言不假,当真是不谙肌肤相亲之事……”
此人不仅是能定她生死之人,亦是她的夫君,她又怎能将他推却……
近日遭受冷落盘旋于心头,她莞尔低眉,细声细气道:“大人予我些时日,我定会学得精湛,为大人服侍周到。”
然她从未与男子有过亲近言行,真到了这一刻,不自觉有些拘谨。
“大人可否闭了眼,我……我有稍许不适应。”
温玉仪欲语还休,抑制不住地羞红了双颊,耳根燃起一阵灼烫。
语毕,她骤然凑前,踮脚不由分说地吻上了薄唇,引得这道清冷若寒玉的身影险些未站稳。
这温家长女是真想将他服侍。
楚扶晏眼见着女子于畏惧中带着一缕羞意,举止却是殷切诚恳。
除此之外,还有着难以觉察的笨拙与生疏感。
仅是轻触了几瞬,唇瓣就被丝丝凉意擒了住。
藏于灼息间的欲念被缓慢扯出,细腰被清怀禁锢得紧,温玉仪面若红霞,心颤得彷徨失措。
“嗯……”
随着娇然一哼,眸前清影倏然松手,她才轻抿丹唇,羞赧得欲狼狈而逃。
“如今可适应了?”
楚扶晏笑意渐起,眸底掠过似有若无的狡黠,眸光落回她微然躲闪的双目中。
她霎时若风止息般平复,恭然回言,回得不慌不忙:“适应些了,多谢大人高抬贵手,未因我气恼。”
“谢本王作甚,你这姑娘还真是古怪……”浅笑不已地收回视线,他悠步甩袖回殿,背影留于她一言。
“两日后的回门,本王应是未有空闲,你自行回去吧。”
“是。”温玉仪静默而望,原本跃跃欲试的念想被此话语顿然浇灭。
这位大人的深藏底端的心思确是不可捉摸……
让她一人回门,便是刻意予她难堪。
6.解困(2)
温家的人若见她独自而归,便知她未讨得楚大人喜爱,身为嫡长女,却丢尽了温氏的颜面……
那温府的亲眷自不会给她好脸色。
本想着凭借自身的猜想与他敞开了话,方可换得半分敬重之意,不料何处将他惹恼,到底是她自以为是了。
“你们听说了吗?”院墙旁隐约飘来谈论之言,许是方才动静过大,令路过的府婢听个正着,“大人竟连回门去宰相府都婉拒了,这般不给温宰相颜面,是有多不喜王妃娘娘。”
温玉仪实在心凉,听着寒夜冷风于耳旁呼啸,轻踏着石路而回。
似又有下人围上前去,低声细语地回着上一语:“我也耳闻了,这位相府嫡长女跟随了楚大人,将来怕是要吃尽苦头……”
“不知该说是大人狠心无情,还是王妃安之若命,我只觉着,这一桩婚事大人本就深恶痛疾……”
旁人忙作噤声,瞧她走近,目光频频朝她望来:“嘘……你来了府邸已有数个年头,应知大人心上唯有公主。”
最先挑起此言的女婢忽而抬高了音调,丝毫不惧地昂扬着身躯,有意让她听得更是清晰:“反正这王妃我等也不用惧怕,一来便失尽了恩宠,哪还会起什么风浪来!”
“分明是大人明媒正娶的发妻,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能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她便从这几名闲散侍婢的几步之远处缓步而过,沉默未言一字,杏眸深处有微光隐隐颤动。
此僵局定有打破之法,她不能一直活于这阴暗的囚笼之下。
命数已定,她无法篡改,如今能做的,便是以仅剩之力夺得些尊严来。
回至偏院寝房已是深夜,她浑身乏倦,阖眸倒于被褥间,伴着窗外蝉声沉沉入眠。
翌日晨露滴坠于新叶,雾色忽浓忽淡,微风乍起,缭绕绿意之上。
一切皆像是寻常之日,但仍感有微许不同,温玉仪望着房内空荡的案桌,忽然明了这异样是从何而来。
剪雪为她的贴身女婢,而今负伤休憩于下房,她入府为王妃,竟未有一位奴才来将她服侍。
似是成心让她听其自然,自生自灭了。
房门一开,她顺势唤来一位于院前走过的府侍,清婉面容染上了凝肃。
她回眸瞥向案台,柔声作问:“已快到了午时,这早膳怎还未有人送来?”
“王妃若想用膳,直去膳房便可,”岂料那侍婢只停了一霎,扯了扯唇角,又故作大摇大摆地离去,“近日府内的侍从都忙着休憩偏院,无人会为王妃送膳。”
“多谢告知。”
温声回语后,温玉仪平心静气地出了偏院,行至膳厅中,盯了半刻摆置桌上的早膳。
高雅华堂内只有馒头与清粥,连几碟小菜也未给予,这般膳食较下人都不如。
如今寄人篱下,即便是觉得欺人太甚,她也暂且只可忍耐。
淡然取上几个馒头,再端上一碗清粥,原路回于别院,她叩响下房门扉,望来人一出屋,就将粥膳端入了内。
浅笑着放落碗盘,她打量其伤势,泰然处之般徐缓相道:“剪雪,想着你许是还未用膳,便顺手给你端了些汤粥来。”
剪雪顿时一惊,几经思索,便知了主子的处境,泪眼盈盈地摇起头来:“主子,这使不得!哪有主子给侍婢送膳的。”
“我在此处已与府婢未有两样,待了二日,像是习惯了。”
说来也是可悲,才刚成婚两日就成了他人的笑柄,王府内外,无人将她放于眼中,温玉仪有恨难言,不经意又看向了桌上白粥。
自己遭了罪不打紧,可主子金枝玉叶,怎能受着这等委屈……
剪雪愤然切齿,暗自悔恨着曾道出的话:“这位楚大人也太欺负人了,亏奴婢先前还觉他貌若潘安,此刻一瞧,才瞧清他是人面兽心。”
心上似有了些打算,温玉仪似笑非笑,心有定数般欲再出这僻院:“你也莫胡思乱想,我并非是忍气吞声之人,该要的颜面还是需要回的。”
见势颇有不解,剪雪赶忙追问:“主子这是要去何处?”
“去寻楚大人。”
她只遗落下寥寥几字,已镇静地走了远。
折回膳堂,将剩下的膳食慢条斯理地放入玉盘内,随后来到此人常年处理纷繁政务的书室雅殿,她从然轻笑。
果不其然,殿外有侍从相候,他确为按时于此勤政。
温玉仪步履未缓,也未叩门奉告,一推殿门便端肃走进,急得旁侧随侍忙作劝阻。
“王妃娘娘,大人在治理朝政,不得打搅,”随侍还摸不清这王妃的脾性,只见得她端着清汤寡水闯入,想要阻拦已赶不及,“况且,大人已用过早膳,王妃这是……”
染墨扶羽轻落宣纸,墨香弥漫,执笔的玉指一顿,楚扶晏闻声抬眸,眼见昨日和他亭中话夜的女子绕了屏风,冒失地走来。
“大人日理万机,批阅奏本已有了几时辰,该歇上一歇了。”
她莞尔扬唇,依旧透着恭敬谦卑之态,抬手将半碗寡淡清粥端至其眼前。
“妾身今早一直等不到府邸下人前来送膳,才知王府的规矩是需自行去膳房端饭肴糕点。”轻微俯首,温玉仪退至一侧,学着下人的模样恭顺而道。
“用完早膳,妾身觉着这汤粥味美至深,便想着送来让大人品尝。”
再是愚笨之人,也能听出这话中的讽刺之意。
她言说得清亮,如若要让殿门外的侍从都听得真切,让这王府之主不得不处置这一事。
墨笔被搁置而下,楚扶晏细细端量起这清皎姝色,仍旧如他初见时那般清丽温和。
简单的一番举止,便能于不知不觉中迫使他论起对错,从而要回该有的敬意。
“何人敢将王妃怠慢?”
他随之面无神色地叫来了随侍,展袖一挥,冷然命令道:“将服侍王妃的府婢给本王唤来。”
温玉仪佯装一愣,无知般轻问:“莫非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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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方才所言,并非是府邸规矩?”
“是下人擅自而为,让王妃见笑了。”
回以晏然淡雅,他眸光稍凝,容色和缓了些。
对此恍然大悟一叹,她眉目含笑,轻巧回言:“原是如此,妾身还以为这是府上独有的规矩,不想闹了一出笑话来。”
未过多时,适才前去的随侍便押来了一位侍婢,她端凝而望,跪拜下的丫头是那晨时让她自行去膳堂的府侍。
楚扶晏浅淡一笑,而后阖上奏折,将摊开的书卷推至书案一角:“温姑娘嫁入摄政王府,已是本王的妻,你们对她不敬,便是对本王有异议。何人让你们胆大妄为成这样?”
“奴婢尽忠效命,不知犯了何错……”
那侍女哆嗦地跪在案前,仰头撞上大人的视线,担惊受怕般全身一颤。
未动那清粥分毫,他转眸示意,蹙眉反问:“王妃都亲自端了膳食来,还与本王道起了王府新定的规矩,你觉着呢?”
这才留意到一旁沉默寡语的王妃,侍女惊恐万状,殊不知王妃竟将此等小事告到了楚大人面前,此般是为降她的罪。
“大人饶命!奴婢冤枉!奴婢这几日照着大人的吩咐忙于修葺,不慎未伺候周到……”深知自己惹上了大祸,侍女猛然磕起头来,颤声求饶,硬是哭哑了嗓,“可奴婢的忠心天地可鉴,恳请大人饶恕奴婢一回……”
楚扶晏清闲地倚靠于红木座椅,深眸回望伫立在侧的女子,欲听其发落:“此婢女任凭王妃处置,王妃看看需给个怎样的惩处。”
“妾身本就不是来讨公道的,”淡笑着行上一礼,温玉仪再启丹唇,心下流淌过一阵快意,“眼下话都直言清了,妾身便回房,不打扰大人阅奏本了。”
身前姝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走时款款玉步,轻柔得似一缕微风。
椅凳上的清冷之影凝望了几瞬,继而漫不经心地抽出一本卷册,随性翻上几页,冷哼一声:“王妃心善,饶你不死,还不快磕头谢恩?”
“谢王妃宽宏大量,谢王妃宅心仁厚……”似莫名逃过了一劫,那侍女胡乱拭干清泪,破涕为笑。
“奴婢往后定当尽心竭力服侍!”
沿着花木丛中的一条小径行步生风,心绪却比来时畅快了许多,温玉仪愉悦眺望起遍地似锦繁花,想自己终究是夺回了折损的尊荣。
府邸院墙的那一角仍有二三女婢窃窃私语,语声极轻,宛若从旁听着了惊天秘闻,所听者皆是难以置信,着实心感不可思议。
“日后你们可得小心些,这位刚入府的王妃瞧着温婉,却极是不好惹。今早绯烟姐只是忘了送膳,你们猜如何……”边说边觉后怕起来,一婢女掩唇低语,神态极为谨慎。
“王妃娘娘竟将此事告知到了楚大人那儿,绯烟姐险些丢了性命。”
听罢,其身旁的妙龄府婢诧异非常,不禁凑近,半信半疑道:“竟有这事?可大人不是从不理睬府邸琐事……又怎会为了一女子而……”
7.路遇(1)
“看来这温府千金还是有些许本事在身,你们可不能再将她得罪。”言至此处,那言语之人倏然一瞥,蓦然瞥望到王妃,悄声将围聚者遣散。
“嘘……走了走了……”
温玉仪欣然途径府院壁角,虽听清了流语浮言,她也未生恼意。
王府众人喜议论,便让他们议论去,她意图达成,已再无所求。
楚大人为王妃娘娘怒喝了下人,一刻钟前此言已于府内传得沸沸扬扬,剪雪闻听得心惊胆颤,坐立难安,在别院焦急了半晌。
待那娇婉玉姿现于视野,剪雪急忙奔至跟前,惴惴不安道:“主子,方才奴婢听闻府中下人议论,听说主子去了楚大人那儿……”
“只是小闹了一下,”温玉仪惬意地一抚衣袖,抚去方才沾上的晨露与尘土,黛眉弯若新月,“从今往后,那些奴才不敢再造次,也不敢再有任何不敬之举。”
不明主子是如何挽回的这一局面,剪雪只替主子感到欣喜,拖着伤势未愈的身子,轻绽开笑颜:“主子英明,这下主子可安心歇上几日了。”
“不,候到晚膳之时,我还要再去寻一趟楚大人。”
然她暗忖片刻,云淡风轻般入了里屋,留这丫头满腹疑团。
午后春风隔花摇窗,远处山空松落,温玉仪侧身躺于卧榻,做了几回无忧清梦,又于窗前翻了翻落灰的书卷。
几度落霞临暮,这一候便当真候到了傍晚之际。
她浅算着时辰,之后寻到了灶房,有模有样地熬了一锅八珍汤。
这抹柔婉娇影再度行入殿中,手中照旧端着瓷碗而来,楚扶晏轻然放下奏本,目色流转,似想看她又做何盘算。
“如此训诫过后,那些奴才还让你自行去膳房用膳?”
他轻望碗中之物,却非午时令人难下咽的清粥,而是色香俱佳的汤品。
温玉仪趁八珍汤还冒着腾腾热气,将之悠缓递出:“大人劳累了一日,妾身是想守着本分,为大人熬上一碗羹汤。”
此羹汤瞧着很是滋补,眼前女子是何用意,他百思莫解,最终张口道:“本王未有你想得那般虚弱,亦不会让你守寡,此后不必再送羹汤来。”
“妾身并非此意,大人误会妾身了。”她闻言滞于原地,眉间浮现起浅浅笑意。
“羹汤你放着,可以退下了。”
目光移回书册,楚扶晏肃然一摆手,命其退去。
她也未回上话语,遵他之命谦卑而退,不作一刻的停留。
于殿前观望许久的剪雪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下了微许夜雨,丫头便想着送伞而来,哪知又见主子被大人赶出的一幕。
主子不以为意地悠步走来,剪雪忙上前撑伞,若有所思道:“楚大人似乎不领主子的情。”
温玉仪笑开娇靥,知足般回语:“无妨,至少我尽了为妻的本分,他怎般作想,与我毫无干系。”
既然已取回了本该属于她的华贵尊重,她便应了当初之言,安分守常,为他清晨之初所受的惊扰,道上一份歉意。
至于他是否领情,她本就漠不关心。
“主子慢些走,当心雨天路滑。”
剪雪望主子于微雨中加快了步调,举伞跟随其步行远。
斜风细雨轻拍檐瓦,雨中飞花轻似梦,书室内唯有雨声回荡。
灯火明黄,书案一角的羹汤已凉,恰逢一婢女送来茶水,顺带着便将其端了下。
大人不喜饮汤是王府中人尽皆知的事,王妃娘娘初来乍到,不甚了解亦在情理。
“大人,这羹汤已凉,奴婢先端走了。”恭然相告一言,婢女蹑手蹑脚地退步而下。
楚扶晏瞧其背影即将走远,思虑片霎,又将之召回。
“慢着,留下吧。”
次日正是大婚后的第三日,亦为出阁女子回门之时。
晴初霜旦,天高云淡,温玉仪出府欲启程,瞧见府前所备的车辇,不觉地怔了住。
虽说不跟她一道回温府,可给的排场却是足够风光,这位楚大人难得为她思量了一回,她良晌未挪步,只感面前马车太显高雅贵气。
“非要坐此辆马车吗?可有他选?”
这般行着,太是招摇过市,温家长女嫁入摄政王府本就各式流言四起,她可不想让坊间的谣言更为猖狂。
旁侧待命的侍卫左右为难,毫无头绪般回道:“可是娘娘,整座王府唯有这一辆马车。大人平日不爱乘坐车辇,所以……”
罢了,不过是坐一趟马车,不能仰仗其威名,还不能坐这摄政王府的銮驾了?
温玉仪端步坐入车舆,命车夫扬鞭而行。
马车顺着街巷平稳前行,銮铃声清脆作响,所过之处带起一阵微风,使得檐角悬挂的铜铃随之轻摆。
不爱乘坐车辇,那素日出行莫不是惯于徒步而走,这楚大人都有着何等日常之习……
她闭目凝思少许,立马又将这些杂乱思绪挥了开。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遇繁华之地,不远处有喧闹传入舆内,马车便慢了下。
帷帘被轻盈撩起,温玉仪瞧向前方巷口,肆铺边正聚着好些百姓,将里头堵得严。
她吩咐车夫停下马,转头问向随行的剪雪。
“前方发生了何事?”
剪雪正从人群打听而归,行步至车窗旁,轻声回禀:“像是楼大人在教训一帮无赖之徒。”
回门途中竟能碰见楼栩,真乃千载难逢之机。
她不自觉遥望而去,瞧不见其人,便索性跃下马车,小心翼翼地挤入了人潮。
“大人息怒,小的发誓,小的再也不敢了……”
巷边跪着个不修边幅的地痞,脸上留有一处刀疤,面目稍许狰狞,因身旁插着的长剑不由地发颤。
剑锋如霜,寒光层层荡开,楼栩持剑移向地痞的左臂,一言一行透着满身的正义凛然:“你若敢再在街市上横行霸道,欺辱黄花闺女,这手便不可再留了。”
“是……小的铭记在心,绝不再犯,”地痞颤抖地缩了缩手,顶着额上渗出的冷汗,惶恐道,“这回……这回就饶了小的吧……”
剑芒一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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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霎时被收回剑鞘。
楼栩回望方才险些受了轻薄的女子,冷声回应那地痞:“是否饶恕并非看我,还要看人家姑娘之意。”
这一望,便望见了人群中的一抹娇丽,藏于人海,但他总能瞬时寻见。
地痞听此话赶忙转了方向,朝着适才被冒犯的姑娘磕了磕响头:“柳姑娘,方才是小的失礼,是小的心怀不轨,居心不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黄三爷的名气在这城中一带可是极为响亮,传言你目无王法,为非作歹。今日算你倒霉撞见了皇城使,此后你一步也不得踏入京城。”
环顾四周的围观众人,那柳姑娘满目嗔怒,遂逐渐平和,似是看在皇城使的面上饶其这一命。
逃过罚处已是万幸,哪还有别处恳求,地痞闻语又磕拜了一番,而后灰溜溜地跑远:“姑娘言说得是,小的这就走……”
周围人潮散去,街市恢复如常,里坊遍开,吆喝声再起。
“多谢楼大人帮民女出了这口恶气,大人……”
柳氏姑娘欲郑重道谢,万般感激地回眸,却见皇城使已然快步朝前,止步在了一道清雅端丽之影跟前。
一时不明那女子是何身份,一袭素衣配着华贵车辇,柳姑娘不作猜测,唯一笃定的是,皇城使对此女子是格外在意。
楼栩抱拳一拜,眸色若有波光微颤:“下官见过王妃娘娘。”
见势端肃而立,温玉仪直望身前两袖清风的男子,眼睫轻微翕动:“楼大人刚正不阿,高风亮节,路遇登徒浪子还行侠仗义,有大人镇守宫城,为我朝之幸。”
“王妃娘娘这是要出府去往何地?”
显然留意起此趟出行与往常不同,他看了看其身后的马车,启唇温声问询。
温玉仪唇角轻扬,温婉颦眉而回:“既已出了阁,成婚三日,自是要回一趟温府的。”
既是回温府,怎地望不着那人的身影……
楼栩顿感疑惑,频频张望过后,认定此行唯她一人。
“楚大人……未跟着娘娘一起?”
楼栩半刻后张口,想着那位大人流传出的脾性,大抵能猜上一二,柔声又道:“下官可护送娘娘回温府。”
目光落回至被搭救的姑娘身上,她莞尔自若,安然回着:“不必了,我瞧着那柳姑娘有话与大人言,大人不想听听?”
“可……”
仍想与之再说上几言,楼栩还未道出下文,就见她已漠然行上马车,让帘布遮住了人影。
“走吧,莫停歇了。”温玉仪凛声一喊,车轮滚动,马车再次顺着人流如织的街市前进。
她平静端坐,眸中笑意似被淡雾覆盖,朦胧下半是惆怅,半是决绝。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一举止在此乱世已是少见,那被其从恶人手中救下的柳姑娘定对他一见钟情。
像他那样的翩然公子,如何能让城中女子不动心……
与其将情念放于她这,不如多去和一些待他有意的姑娘话话家常。
这一来二去的,他许能寻到一位良配。
8.路遇(2)
她故作轻巧地细思,双手理着如流云般的衣摆,未理片晌,却发觉纤指攥紧了衣袂。
心绪如同这衣袖,被揉得更皱了些。
一路心上颇不宁静,本是安宁无澜的意绪,因那一人的出现,霎那间纷繁。
直至马车停于温府前,她如梦方醒,在府侍的禀报声中走入昔日故居。
温府内层楼叠榭,石子漫成甬路,翠竹掩映着曲折游廊,丽日流金,映入正堂雕花长窗,与从前别无两样。
于庭院间候了少顷,她见一慈眉善目的妇人从内院正屋盈盈走出,雍容雅步,仪静体闲,乃是温宅大夫人杨宛湩。
听得了下人禀告,杨宛湩奔走而来,握上其皓腕便朝着膳堂走去:“玉仪回来了,今日做的菜肴可皆是你喜爱的,快跟娘亲一同来用膳。”
“只有你一人?”
大夫人忽感诧异,眸光时不时地投落至后方,仍不见摄政王的踪影:“楚大人未曾跟随着来?”
温玉仪柔笑着随同在旁,挽上其胳膊娇然回道:“大人朝务繁忙,一时脱不开身,便让儿臣先回府来。”
“你去了摄政王府,可有受委屈?”才刚问出口,杨宛湩便觉是明知故问,长叹下一息,“罢了,你不说娘亲也知……”
“这门亲事本就非我之意,是你爹爹……”再说便要说漏了嘴,话至唇边,杨宛湩沉吟不言,“是娘亲懦弱,是娘亲做不了主,你若怪便怪娘亲吧。”
虽是顺口一提,话中之意她已猜出了不少。
想来楚大人所道不假,先帝遗诏中的指婚之事,是父亲刻意促成。
“娘亲何苦悲切,楚大人待儿臣好着呢。”
温玉仪从容安抚,浅浅一笑,颊边漾出了梨涡来。
“你无需欺瞒娘亲,楚大人是何等脾性,娘亲还是知上一些的,”大夫人四顾而望,垂首压低了语声,叹息中溢出了些许畏惧之绪,“年纪虽尚轻,却执掌天下之权,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即便是陛下也要忌惮他三分。”
当朝摄政王有多少权势威名,她自是心下了然,只是尚有疑虑未解,便问:“儿臣有一事不明,他既已手握朝权,将那婚旨拒了便是,为何……”
“先帝遗诏,哪能说拒就拒的,”瞧见一伟岸身姿端正魁梧,大夫人轻咳一声,立马不再言,“你看楚大人虽是只手遮天,也寻不得拒婚之法。”
一语道尽,宰相温煊徐徐走近,满面容光焕发,仅是无所用心地一瞥府外,未见另一来客,却也无关痛痒。
“王妃回府了,怎不唤人通传温某一声?”带着丝许埋怨一观大夫人,温煊嬉笑相迎。
温玉仪恭敬俯身,行了行礼数:“拜见父亲。”
“嫁了那楚扶晏,你便是和他荣辱与共,帮爹爹多美言几句,让他对我们温氏多关照些。”温煊不作避讳地直言而道,随即一顿,似让她更为明了些。
“爹爹的话,你可听得明白?”
至此眉心一紧,温煊笑意褪半,意有所指道:“天下男子皆逃不过美色所惑,后话爹爹就不再说了。”
此桩婚事落于温府,父亲定是心有盘算。
善用美色将那位权势滔天的楚大人控于掌中,待来日有需之时,温氏可得其偏护。
杨宛潼泪眼婆娑,唯唯诺诺地低言:“你将玉仪推出府去,就为了勾住楚大人的心,将来温氏在朝中好有后路可走……”
“胡言乱语!王妃是温某之女,乃是千金之躯,我还能害她不成?”眉宇间生了几许愠色,温煊抬手一指这妇人,只觉其不识大体。
如今养于深闺的千金已成了全府最是显贵之女,怕她为此受了惊吓,温煊亲和一笑,慈颜问道。
“和爹爹说说,这几日你可遭了何许亏待之处?”
“楚大人待儿臣极好,娘亲莫要担忧了。”温玉仪悦色而回,示意母亲莫再冲撞。
背过身去抹了抹清泪,大夫人小声哽咽着:“可你瞧瞧,连回门之日,楚大人都未随着来,可见……”
温煊舒展了眉梢,听啜泣声充盈在耳,忽作心软:“忍一忍,方能成大谋。夫人莫伤切了,难得见王妃娘娘一面,快用膳吧。”
她从始至终都是棋盘上的一枚棋,是父亲手中的一把利刃,温府的荣辱兴衰,以及他日的命数都落于她肩上。
她不怨天尤人,只是乐天知命,若能以她出阁换得忠孝两全,便也知足知止了。
于膳堂用过午膳,温玉仪回了旧日闺房。
大婚当日走得匆忙,落了些于她而言较为贵重的物件。
此般正巧可收拾一顿。
她蹲身拂去几只木箱上的灰烬,玉指最终停在了不大的木盒上端。
剪雪望在眼里,深知此木盒装的,乃是主子的心头之好,亦为主子最是难以忘怀之物。
“主子要将这木盒带去摄政王府?奴婢记得,这里面装的皆是楼大人……”
怕有他人窃听,剪雪着急捂唇:“若被楚大人知了,后果不堪设想……”
温玉仪暗自思忖,轻盈打开了木盒:“若是放于这儿,哪日被他人寻得,也是被扔弃,倒不如带于身边放着。”
“我对楼大人的心思,他猜得所差无二。我又何必自欺欺人,觉着他一无所知呢。”
盒中装着几封书信,还有一些是他为讨芳心而送来府上的玲珑玉饰,她从袖中取出那支桃花簪,将其轻柔地放了进。
这木盒主子向来最为珍视,剪雪目光轻颤,感叹聚散无常:“奴婢看得出,楼大人对主子真心一片,可惜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奴婢心疼主子……”
温玉仪锁上木匣,端了此物放于欲带走的行囊中:“在温府歇上一日,明日便回去。爹爹一心想着温氏,为这府邸操碎了心,定是不愿我多作停留。”
“天地之大,好似忽然没了容身之处。”
她悄然轻叹,偶感一丝无力蔓延开来。
无论是温宅还是那摄政王府,她无处可留。
似乎都是她的可居之地,又似乎都不是了……
闻言蹙紧了眉眼,剪雪不忍地别过面颊:“主子,您别说了,奴婢听着心里难受……”
房外长廊响起匆匆步履声,府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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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守的侍卫恭然一拜,侧头冥思苦想后缓缓相告。
“小姐,府门外有一男子徘徊了许久,天色太暗,在下瞧不真切,看着像是皇城使楼大人。”
闻语大惑不解,她急忙整衣敛容,疾步随着侍卫行出府宅。
府第前果真有一身影来回而走,低眉犹豫未决地踱步于两棵槐树间,连她来了都未曾察觉。
温玉仪嫣然而笑,和婉走上前,慢声细语地开了口:“楼大人是来寻家父的?为何不让侍卫通报一声?”
脚步一止,楼栩倏然抬目,无措地僵立着:“楼某是来寻王妃娘娘的。”
见闻此状,险些轻笑出声,她忆起木盒里装着的件件物什,便想再任性一回。
“大人总是娘娘娘娘的唤着,听得好不习惯,我还是些许怀念从前的……温姑娘。”
“那温姑娘也可不必唤我作大人,”楼栩颔首而应,想了许久,却凝滞在了万千思绪里,“唤……唤什么好呢……”
天光云影下浓荫匝地,男子板正着身姿,极其严肃着思索。
她静默看他,转而笑开。
楼栩忽而一愣,掩去眼底潮涌:“何故而笑?”
她颦眉凝思,悠缓作答:“众人眼中的皇城使楼大人,平日威严肃穆,谁又知还有这亲近温和的模样。”
“光顾着闲谈,倒忘了正事,”似想到了何事,他垂眸从腰间鞶革处取出一玉坠,伸手将之悬于空中,“方才在路上拾得一枚玉佩,楼某瞧着,应是温姑娘的。”
温玉仪应声看去,展于眼前的,正是她常年戴在身的玉佩。
她竟连何时丢失的都不甚知晓,思来想去,也只能是来温府的路途之中所遗失。
庆幸这配饰被楼栩拾得,她欣喜地取回玉饰,正反端详了良晌:“这是娘亲数年前赠与我的玉佩,我一直贴身佩戴,若它丢了,我都不知该如何与娘亲交代。多谢楼大人。”
“马匹受惊了!”
“各位让一让!让一让啊!”
巷道深处忽地传来几声高喊,马蹄声伴随着狂风急掠而来。
温玉仪陡然一惊,眼见一辆马车猛烈地冲来,那马匹已然失了控。
她欲逃离,却为时已晚。
“当心!”
顷刻之间,一股力道将她带至陌道旁,随后被紧紧地环抱入怀。
着实有些惊魂未定,楼栩听着马蹄声声远去,心有余悸地问道。
“温姑娘可有受了惊吓?”
她面色微惊,久之才道出话语:“若不是大人护着,恐怕现下我已命丧马车之下……”
周身有松柏淡香萦绕,温玉仪忽觉自己正待于男子清怀,霎时绯红涌上玉颊。
“抱歉……楼某冒犯了……”
楼栩意识到了此等唐突之举,赶忙一松手,耳尖不受控地羞红。
而她更显不自在,垂落两旁的双手不自知地攥了攥裙角。
“楼大人来温府拜访,怎不让人告知温某?”
一声怒喝猝不及防地于府门内传出,二人一齐望去,见温煊侃然正色走来。
9.圆房(1)
分明为正大光明处之,何故有私通偷情被捉之感……
她只感心鹿乱撞,桃颜红霞渐渐褪尽,心底涌过隐隐不安。
温煊声色俱厉,满面凝重如山:“想必皇城使也知,小女已与摄政王共结连理。皇城使这样拉拉扯扯的,怕是不为妥当。”
眼下已作解不清,她忙与之拉开距离,回语得苍白无力:“父亲误会了,方才是大人救了我……”
“皇城使是个聪明人,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应当知晓得清楚。”
紧盯着眼前玉树临风的男子,温煊沉声再道。
都道眼见为实,她百口莫辩,纵使未有苟且之举,也辩白不得。
更何况,她当真心悦之至,不过因一道婚旨,负了相思意。
楼栩躬身作揖,微微颔首,嗓音淡入空巷中:“是楼某越矩了,一切皆是楼某的一厢情愿,与王妃娘娘无关。”
“皇城使说得倒是轻巧……”温煊轻凝肃眉,步步紧逼,“温某要皇城使承诺,往后不得再与小女私会苟合,否则莫怪温某无情。”
“在陛下面前,会道出皇城使怎般话语来,温某可就未知了。皇城使丢了官位不要紧,可若连累了小女……”
话里的要挟之意颇深,像是再作纠缠,他温煊会不惜一切地将其除去。
温玉仪不可置信地呆愣在旁,愕然失色,心颤得厉害:“父亲,我从未与楼大人暗中私会,你怎能言说得如此不堪……”
本就不该再有何念想,婚书一下,良宵清梦破碎,他曾几何时酒醉酒解,就知此收场。
“楼某承诺,绝不再和王妃娘娘私下会面。”
“倘若违背,不得好死!”
楼栩肃然发完一誓,望她温雅而笑,温和得淡若清风:“娘娘快些回府吧,楼某告辞了。”
木然立于习习凉风之中,她黯然神伤,眸子结了一层愁思,字字如刀剜于心间,痛不可言。
楼栩,楼栩……
她欲将此名姓疯狂默念上几遍,而后埋于尘土之下,忘了这多年悄悄攒下的情愫。
“你与那楼栩相通的情意,便到此为止了。”
眼望男子走远,温煊怒目而视,面色极是阴沉:“你要知如今真正该服侍的是何人!你和那皇城使之间绝无可能!”
痛感几乎不可察地蔓延全身,好似要望尽那远去之影,温玉仪恭谦回应,目光颤动得紧:“楼大人对我而言,仅是一位旧友,别无旁的思绪……父亲多虑了。”
前所未有的酸楚若惊涛骇浪般翻腾,她顿感可悲,一步一晃而离。
静待闺房内的剪雪见主子走了回,带着一脸的失魂落魄,坐至轩窗边,却默然不说一字,不觉疑惑了起。
她一坐便坐了整整半日。
到了更深夜静时,她哑然无词地回帐中小眠。
“主子自方才回房,便茶不进饭不思的……”不知发生了何事,剪雪料想是与皇城使脱不了干系,迟疑了好久,担忧道,“可是见着了楼大人?”
温玉仪阖目镇定而思,沉静过后,再次睁开明眸:“从此以后,这一人就不要再提起了。”
“我定会忘了他的……”
沉吟几瞬,她恍若下了决断,那份情思已于悄无声息中被割舍。
剪雪临退前为她熄了灯,房中晓月当帘,四下无人,她埋头入衾被,沉寂了好一阵,忽然恸哭不已。
从此无心错付,也不必忧愁将他人辜负。
旭日临窗,待到次日朝云出岫,带上昨日收拾尽的行囊,温玉仪行出府宅,朝眼前上了年纪的二老恭肃拜别。
“父亲,娘亲,女儿走了,”她合乎规矩地俯身轻拜,昨日遗留的怅惘不着痕迹,“女儿会时常回府瞧望的。”
温煊端方着肃貌,眉目虽笑,却别有深意道:“我倒是无需你时常归府来,先前与你说的,你要谨记在心才是。”
家父时刻提点之意烙于心头,她附和着上了车辇,从这宅院离去:“父亲莫挂心,女儿记住了。”
离了温府,马车又行过了街市一带,温玉仪不经意再望那巷口的一方空地,出神片刻,轻缓地敛回了视线。
难得有此闲暇,她心绪本就不佳,便想在城中闲游上数个时辰,再回王府不迟。
如是想着,也这么做了。
等到山衔落日,夹巷四处遗落着暮景残光,马车才停至摄政王府前。
夜间游廊点满了石灯,温玉仪踏入府院,蓦然一望,见亭台中仍有一道醉影,入眸之景与此前相似。
只是那清绝皓影此番未摔杯盏,而是缄默坐于石桌旁,月白色的衣袍微乱,冷眸覆了一层薄雾。
他似乎是真的醉了。
“楚大人怎又在饮酒?”温玉仪浅笑着走去,见桌上有多的酒盏,便为自己斟了一杯,“是藏有烦心事,月色寂寥,不知该与何人道?”
怅然若失般晃了晃玉盏,她一饮而尽,感受着清酒入喉,化为几许释然。
“正巧,妾身也有愁绪未消,可陪大人一同醉饮。”
楚扶晏微抬眼眸,望身侧女子不住地饮起了酒,不同于上回的劝阻,她倒是真想一醉方休。
这抹温婉之色一反常态,他无动于衷,顺势提上酒壶,无意触及了她的玉指。
“让开,别来烦扰我。”
烦闷一扯,将壶盏扯了回,他眉头紧锁,未再作瞧望。
温玉仪仍端坐不离,几盏清酒下肚,也有了稍许醉意:“一人酌酒太是无趣,多添一人,便解了几分寂寞之忧。”
绯颜泛起一缕惆怅,皎玉身姿若醉日海棠,女子娇躯温软,嗓音柔和,令他心荡了霎那。
“你唤温玉仪……”
轻唤起此女的名姓,他眉心稍拢,低声自语般翕动薄唇:“是本王的王妃……”
“是。”
她毕恭毕敬地作答,身子却已摇摇欲坠。
楚扶晏不禁又打量起这月下皎姿,盈盈玉貌,眸中水波粼粼,真有些让人疼惜:“你对我听之任之,理应日夜侍奉我……”
“是。”
闻语柔声再回,她酒意渐浓,思绪随着庭前落花飘零。
她似即将破碎的璞玉,仿佛轻轻一捏,便碎成千百片。
既然终将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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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凋零,不如由他亲手毁尽……
念之于此,加之酒意弥散,楚扶晏心生阴狠之意,紧望女子单薄孱弱之身,莫名想将这娇花占据。
他徐缓凑近欲行不轨,俯身侧头时,见她忽然退却,疏离之感依旧未散。
眼底笑意似有若无,他像是极有耐性地问道:“还是怕我?”
印刻入髓的苦痛与此刻的微醉之息洽融于一体,温玉仪再而坐直了玉躯,婉约般回应:“妾身不怕,大人有何可怕的。大人若有所需,直唤妾身便可。”
她也不知为何总会躲避,许是下意识觉着,这传言残暴狠戾的摄政王不会待她好上半分。
又或者,只会对她厌恶得失了兴。
冷冽双眸与她对望,随着夜色朦胧又清澈,眸底深潭落了些寒意。
身前姝色娇艳欲滴,他瞬时耐心全无,忽地覆上那绵软樱唇,一手抚上其后颈,忽视着她微弱颤抖,不断攫取与掠夺。
怀中柔婉轻软可欺,被他突如其来之势惊得回不过神,玉身不由地向后而倒。
楚扶晏生怕将她压坏,云袖一卷,揽上了纤薄细腰。
“唔……大人……”
她只觉自己如同枝上花叶,被夜风吹拂,飘浮摇荡,随时飘散无踪。
灼热气息流窜于唇瓣相贴之处,双手不知该安放何地。
本想抬手勾上男子的脖颈,可她哪敢肆意妄为,只能由他摆布与放纵。
“去寝房。”
若冷玉般的清姿刹那起身,温玉仪恍惚相望,唇上尚有余温未褪,令她羞赧不堪。
他从然甩袖,走下亭台石阶,见她未跟上,不悦道:“还愣着?适才之言,你是未听清?”
匆忙随步而前,她极为温顺,乖巧地回言:“妾身失礼。”
调风弄月,尤云殢雨,共入帐中醉梦承欢,一解相思意。
早有意料会与他行至这一步,温玉仪欲平静下心,却因方才之举被撩拨而起,欲念经久不息。
回于寝房,待殿门阖上,她忽觉腰肢被盈盈一握,回神之刻,已坐躺至软榻。
而他,正将她禁锢得无处可逃,居高临下地瞧看。
“我若不说,你便不晓自行解衣?”
楚扶晏扬唇冷笑,轻扯上其肩头素裳,高高在上的姿态欲让她臣服:“莫非还等着本王来解?”
顺着他所言解下一颗颗裙裳暗扣,她心感凉寒,这二日藏匿在心的愁思似炸开一般。
“楚大人是思念常芸公主了?也好,我也正需一男子解了这心头愁绪……”
“此言何解?”听罢,他眸色一暗,冷然一问。
温玉仪苦笑一声,眸泛潋滟,道得不紧不慢:“楚大人,你我既都不满这桩婚事,但木已成舟,不如各取上所需,过得欢愉自在些。”
“大人心有公主,妾身属意于皇城使,我们做各自的替品……”胆大包天地道出此言,她温声问着。
“大人觉得如何?”
既寻不得两全之法,那便择此下策而行。
互相仅为枕边之人,即便是同床异梦,也好过各自生厌。
10.圆房(2)
楚扶晏颇为不满,面容一沉,浑身溢出的冰冷是掩不住的杀意:“你敢将我视作替身?”
“大人不应,妾身便服侍得不尽兴……”她已解尽了衣扣,裙带一散,于帐内撩起一池春水。
“事已至此,大人何必再作思虑……”
面前女子识得意趣,亦天资聪颖,知晓他对常芸难以放下,便对此想上这一计……
然他真对常芸思念难解,需一替身为伴。
楚扶晏凝望片时,如她所愿,思量了起。
好一个各取所需,各自为替品,泄其欲念,方能各寻欢喜……
清怀下的仙姿佚貌肌肤胜雪,秋眸剪水,虽与那天香国色不太相似,可她确是让他留了心。
罗帐灯昏,红烛忽明忽暗。
他眸光炽灼,流转而下,停于女子颈窝玉肌处。
“常芸……”
碎吻若细雨铺天盖地而落,他低唤一声,而后不可遏地沉溺于温香玉软下。
“常芸,你莫怪我,莫怪我……”缭乱墨发交缠不休,他情难自抑,紧握玉腰的长指一颤,骨节微泛了白,“并非是我狠心,我是想让你彻底属于我的……”
“我一直想像这样……”隐忍未果,他低沉自言,触上凝脂雪肌的一瞬,彻底断了弦。
“你是我的人,旁人都碰不得……”
攥住床褥的双手被硬生生地展开,随后十指交扣,牢牢被桎梏在怀。
她欲呼出声,丹唇又贴合上了一片薄凉。
“嗯……”
轻吟终是涌出唇齿间,她满面羞惭,怯生生地阖眼,心上念着的是那昼思夜想的翩翩肃影。
香靥凝羞,她不得不承受下这份沉重的情念,耳畔回荡着低哑之声。
“芸儿可也如我一般朝思暮想?如我这样……想与芸儿醉梦寻欢……”
然而他实在是索求无度,深眸寒潭映射出了欲求不满,将她逼至绝境,惹得这抹柔若无骨的姝影娇声连连。
“呜……大人……”温玉仪不觉浅吟,偶有泪水滑落,融入了旖旎月色里。
楼栩……
楼栩……
楼栩……楼栩……楼栩……
她也在心底轻唤起那人的名讳……
无数个日夜,心心念念着的人影不断窜入脑海,她也好想……好想……
好想与那玉树般的男子纵情于月下,好想……与之白首同归,有上一世之缘。
缠绵缱绻,耳鬓厮磨,一切交织于妄念里。
她忆不清晰是何时休止的,唯有困意将她吞噬殆尽。
晨初醒来,窗外流云缓动,昨夜云雨之景逐渐渗入心底。
温玉仪顿然一怔,耳根灼烫,埋头欲钻进被褥里。
可她转眸望去,却见枕边男子正只手撑着头,似早已清醒,带有几分不羁和玩味,与他的清冷玉容极不相称。
“醒了?”楚扶晏淡然作笑,将她的一言一动都望至眼中。
她欲下榻退离,却觉纤腰疼得厉害,如何也不得自理。
都是他昨日一时兴起,加之又醉了酒,便越发不可收拾……
较为艰难地半坐起身,温玉仪窘迫非常:“妾身可否唤剪雪进来?”
他慢条斯理地披上一袭锦袍,坐于她旁侧,神色自若道:“唤那女婢作甚?”
“妾身腰肢酸疼,需有人搀扶才能下榻……”有些羞于启齿,她良晌开口,声如蚊蝇。
楚扶晏微滞,面上诧色一闪而过,才觉是他惹下的因果,前思后想,伸手扶她而起。
“大人使不得。”
哪知他会前来搀扶,举止还尤为柔和,与昨宵所见简直判若两人……
毕竟尊卑有别,她忙自行而立,强忍着腰上酸楚。
这一立身,他便瞥见床榻之上落了一簇殷红,怜惜之感弥漫开来。
忘了她是头一回,他该疼惜些的……
本欲戏弄的心思悄然消退,楚扶晏半晌启唇,宛若道起了歉意:“昨夜是本王失了度,往后定注意分寸。”
说及那荒唐的替身一事,皆是酒意驱使,她后悔莫及,却似已收不回言语。
“妾身失仪,请大人责罚……”
孤高之影毫不在意,眸中有风雪俱灭的清寂:“本王问你,既已成亲圆房,你该唤我什么?”
“妾身不敢。”温玉仪闻声一退,答案浮于唇边,胆怯不答。
“有何不敢唤的,”因其后退又走近些许,他颇为烦乱,自顾自地理起了衣摆,“让你唤,你便唤。”
她微动唇瓣,终究唤出了声。
“夫……夫君。”
唤声若击玉泠泠,如细流潺潺,引得他心头发了软。
楚扶晏欲语还休,想她近来是受了些委屈与苦闷。
“经过昨夜,府邸上下应是未再有人敢欺你了,”与之言道着所欲所得,他轻然扬眉,正声反问,“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他寻思起她曾提出的良策,现下欣然应允:“我觉你言之有理,各自怀有二心,那便各谋其利,各得其所。我将你视作她,你亦可把我当作那楼栩对待。”
温玉仪唯感不可思议,垂首涨红了脸:“妾身昨晚是醉了酒,才会言出那荒谬之语……”
“这一言是你道出的,一夕过后,你想作悔?”
望她似懊悔万分,他眉生愠怒,眼底浮现一缕冷意。
这人怎还无端生起怒来……
不论怎样,如今只得事事听他而为,以其旨意为上,她立于原地,斟酌着该怎般回语。
温玉仪顿了顿,张口欲言:“妾身未有此意,只是……”
“你所说的,正合本王之意。”
话语被骤然打断,她更觉匪夷所思。
楚扶晏一理衣襟,示意跟前清丽女子快些服侍:“替本王更了衣,便退了罢。”
说是更衣,却只是让她系一系衣带,他配合地轻展云袖,转身待她伺候。
但常年藏于深闺人未识,她皆是受着他人服侍,却从未尽心侍奉过男子。
寻常腰带的系法她都一窍不通,更别提这鹤补朝服。
柔指穿过衣袖,紧贴着腰身系上缁带,着手之态显得十分愚钝,楚扶晏凝神而望,语带丝许轻嘲:“你这笨拙姿态,与府上侍婢的一分都比不得。”
“并非是妾身不会更衣,而是大人的锦袍着起身来太过繁琐,妾身心感生疏,多更上几回,就熟练了。”
她回得沉着冷静,行若无事般未停手中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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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女子佩戴完毕,他俯首一瞧,这腰带系得的确有模有样:“你还会为自己的拙态寻到因果之由,本王小瞧了你。”
“大人小觑之处还多着,可在将来一一发觉,”温玉仪仍扬着一贯的笑意,谦逊退下,谢尽温柔,“妾身先行告退,不打搅大人用膳了。”
正值春和景明,天色一碧万顷,出了王府寝房,她尤感畅意。
有如过了此劫,往后她便能于府中立稳身段,再不会受那憋屈之气。
剪雪在别院前的石阶处左顾右盼,望见她的一霎,既欣喜又发愁。
行她一侧偷瞧了院中府婢一眼,剪雪敛首低眉,悄声道:“主子昨日在大人的寝房中留了宿,可把奴婢惊讶坏了!”
步履缓慢了下,温玉仪清明一笑,道着温言软语:“此事有何讶异的,我本就是大人的人,自然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大人对主子有了些青睐,那些奴才都对主子敬重了许多,”剪雪敛回视线,埋头告知,“我瞧着,他们已将偏院打扫了个干净,还为主子备好了佳膳。”
“主子怎么了?”
觉察到主子似是不适,一手直捂着细腰,剪雪忙作搀扶,讶异不解。
这如何能不耻而道,真是留了她一道棘手难题……
温玉仪沉寂瞬息,回道:“行欢一夜,身感乏倦罢了,待我歇息上一二时辰,便无碍了。”
原是楚大人不知轻重,不晓伤了主子,剪雪羞愧难当,嘀咕着为主子道上一语。
“楚大人也真是的,与主子初次承欢,竟不懂怜惜主子几分,尽是让主子为难。”
此时他应是已入宫去上了朝,一时半刻是见不着,这王府她待得自在,可趁着当下习一些被其看轻之事。
“是我服侍不周,对床笫云雨之事不甚通透……”温玉仪半扶纤腰回于雅房,静心思过,朝丫头吩咐道,“剪雪,你寻一些春宫图来,我是该学一学的。”
剪雪自觉听得不甚明白,反复确认起要寻之物,又唯恐说错了话,喃喃细语着:“主子向来温婉娴静,知书达礼,怎能瞧那等污秽书册……”
淡然于书案边坐下,她随手翻上几卷从温宅带来的戏文诗集,从容轻语着:“服侍夫君行房是我应行之举,何来污秽一说。”
“是,奴婢去书阁翻找一番。”
主子是对此上了心,正兴致盎然着欲学那房事之技,剪雪不作多言,从命而去。
过了一二时辰,煦色韶光洒满峻宇雕墙,楚扶晏下朝归来,沿长廊而行,随然轻瞥,便瞥到了那处偏院。
虽未走近而观,也觉那院落像是格外安静。
清晨醒觉的一幕仍浮于眼前,他忽而止步,使得随行在后的侍婢慌了神。
暗忖片晌,他肃声而问:“且慢,王妃今早离去后做了何事?”
被问的侍女颦眉思索,吞吞吐吐道:“回禀大人,娘娘回了偏院,就派了剪雪姑娘前去府中书阁,去寻……去寻春宫图。”
“寻什么?”楚扶晏闻言凛然一滞,厉声再问。
“春……春宫图。”
那侍女浑身一抖,慌张跪倒在地。
寒意褪了些许,他挥袖示意其平身,不冷不热地问着:“书阁里几时有那种卷册?”
11.投壶(1)
府侍猜不透大人的心思,畏怯起身:“自是有的……大人平素忙于朝务,极少去书阁转悠,才未知阁中书卷。”
“她要那画册有何用?”
他似一头雾水,不明一女子去瞧那物是何意图。
像是就此也困惑了许久,侍女摆首,左思右想唯有这一解:“奴婢不知,许是娘娘读遍了天下书,想寻些乐趣来解解闷……”
既然是安分待至王府,便放任她去了。
楚扶晏遂作罢,垂手拂袖而去。
偏院长窗前映着一抹娇柔之色,美目流盼,明媚韶秀,似比那院中桃花还要动人。
剪雪怀抱一堆书卷蹒跚而来,放落之时,大呼了一口气,举袖拭了拭额上细汗。
将画册于其面前一一摊开,剪雪挺直了身板,颇有成就道:“主子,这些皆是奴婢寻来的春宫图,您看看是要挑上几册,还是全留下。”
轻盈翻开其中一册,羞臊不堪的一幅幅秘戏图便映入了眼帘,温玉仪猛地一合书册。
昨夜翻云覆雨之景再入脑海,羞得她说不上话。
“主子莫羞涩,便当它是……寻常书卷。”
剪雪故作正经地安抚着,立直了身,亦羞于将其翻看。
她凝神再度翻开,甚感疑惑道:“你可曾翻阅过这画册?”
“奴婢还未出嫁,也未曾瞧过……对此甚是一窍不通,”语毕抿紧了唇,剪雪滞身不动,赧然嘟囔着,“主子莫再问奴婢了……”
温玉仪颔首以示了然,闲然自若地翻起了图卷:“你且退下,我独自观会儿书,观累了便休憩上几刻钟。”
主子已这般发话,再留于房中便要扰了主子雅趣,剪雪再未言语,欠身退去。
春风送暖,庭前落满了花瓣,好在此别院虽偏僻,却隔得不远。
若非如此,楚扶晏也不能立马前来,撞见窗前这道姝丽娇影。
许是观书乏了,她竟是伏于案上睡了着。
此处庭院说来也有许些时日未曾踏足,四周张望过后,他缓步走入狭小里屋,抬指轻轻叩响了案桌。
温玉仪被响声惊醒。
转眸看时,她愕然一瞬,忙乱而起,一本书卷顺势掉落在地。
楚大人蓦然来此,竟未有人来通报……她稍掩窘迫之态,将桌上的籍册收于一角:“不知大人有闲暇来偏院耳房,妾身未作接应,罪该万死。”
弯腰拾起那画本,楚扶晏抬手一翻,面色波澜不惊。
“深闺秘事图册?”
他低声念着书衣上的几字,声若冰寒碎玉:“本王都不知书阁中还有这秘戏图。”
不免打上微许寒颤,温玉仪和顺伫立,深思熟虑般回道:“妾身想着,能更好地伺候大人,想让大人更为舒心惬意些。”
“你当真这么想?”寒凉眉宇间多了分兴味,他轻合卷册,叠放至案角书堆上。
她温声而回,举止有礼得当:“对内对外,妾身会尽全力而为,不给大人丢一丝颜面。”
“如此识趣之人,我还是极少见得,”楚扶晏冷声作笑,眸中雾气似更深了些,“温姑娘如此善解人意,怪不得皇城使对姑娘情有独钟,死心塌地。”
话外之音捉摸不透,只知他是刻意试探。
此人多年把持着朝权,若未有点阴晴无定的性子,怕是早揣摩了透。
她正想答话,见他已有了要走之意。
“这些书册本王还从未翻阅过,来日与王妃共赏春色。”一望那堆满案桌的春宫图,他眉目微展,薄冷之息似缓和了下。
温玉仪闻语桃面含羞,微一侧身,试图将书卷遮挡:“大人莫打趣……妾身并非是闹着玩。”
轻摆鹤纹锦袖,眼中的孤冷身姿一面走得翛然,一面不羁而道:“王妃用心良苦,本王拭目以待。”
“今日项太尉长子项辙会来府中拜访,身为本王的王妃,理应多招待些。”
步调稍缓,他于院中一顿,看向满树飞花,忽地留下一言。
瞧这冷峻之影行远,她来到轩门前恭肃俯身:“妾身自当以礼会客,不会令大人徒添烦恼。”
此人口中所言的项太尉之子,她仅是闻听过一二,正及束发之年,应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可楚扶晏因何不待见,她却迷茫未解。
既然王府来了客,她理应盛情款待,温玉仪回入雅间,收起好不易寻来的春宫图,只当方才是虚惊一场。
午后闲花淡春,桃吐丹霞,柳叶细若垂金,春望山楹,院墙壁角石暖苔生。
光影婆娑之下,梨花正好。
只见一少年身着云雁锦衣大步而来,腰间佩着一把长剑,胸中似有着凌云之志。
不顾王府侍卫阻挡,少年轻巧一挑剑,便迫使府卫退了退步。
趁着间隙,他三步并作两步,作势溜进了府院。
连楚大人都没辙之人,这些侍卫自是束手无策,只得放任此少年闯了府邸。
府中书室房门紧闭,项辙顿感不悦,败兴之绪尽显于面颜之上,欲闯入其中,便见一府婢奔走前来,猛地跪下。
这侍女像是怕了他,只念着书室内外,二人皆无法得罪,恳求着又拜上几拜:“项小公子,楚大人正于房中理政,不可打搅。”
“一天到晚只顾着朝政,甚是无趣……扶晏哥何时能陪我玩耍。”
项辙慵懒地撇起唇角,眯眼望了望毫无动静的阁室,想那楚大人今日又是忙碌得不见客。
面上几近为难,侍女小声言上一语,怕再多言,让其记恨在心:“可大人分明已婉拒,是项小公子您硬要来的。”
一旁的奴才细声提点,无奈摆手:“大人未恼怒已是万幸,公子您就快回吧。”
“来者皆是客,怎有赶客的理。”
轻柔悦耳之声若一泓清泉,项辙循声而望,于百花间走来一位柔婉娇丽之女。
她浅笑着站定,目光投向肃静的书室,再朝他回望:“项小公子是时常来王府寻大人嬉闹吗?”
此女便是传言楚大人迎娶的相府闺秀,项辙惊奇打量,几瞬后便觉失了趣。
尽管王妃生得花容月貌,却仍是让人瞧不出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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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识过人之处,他剑眉一蹙,只感扶晏哥的正妻不该这样平平无奇。
“如何能叫嬉闹,扶晏哥会的东西可多了,我是来虚心求教的。”项辙极不服气,执起剑鞘一指。
“你便是与扶晏哥奉旨成婚的温氏嫡女?”
旁侧观望已久的奴才觉着太过无礼,小心翼翼地言着劝:“项小公子怎这般作唤,应唤其王妃娘娘……”
“不碍事的,楚大人确是忙于政务,项公子若不鄙弃,我可作伴。”桃花含露般的容颜笑意盈盈,温玉仪清朗而笑,秀眉顾盼神飞。
他不去招惹,这摄政王妃竟还自己迎了上,项辙勾唇轻笑,举手投足间流露着张扬。
“你?”满目尽是鄙夷,他收剑抱于胸,肆意问道,“投壶你会吗?”
她坦诚而答:“不会,不过项公子教我一回,我再多加练上一练,凡事都难不倒。”
女子不晓知难而退的模样令他很是不欢,项辙咧唇嗤笑,扬手一挥,命府中侍奴将壶矢递上:“你还真是自吹自擂,那我就大发慈悲教你一次,你可瞧好了,别闹出笑话来!”
待庭园中摆了射壶,手中又攥了羽矢,项辙却犹豫少许。
先前这投壶之术皆为扶晏哥所教,若论精通,他知的也只是凤毛麟角。
果不其然,一箭投出之时,下人纷纷奔来围观,清风拂来,那羽箭擦壶而过。
众人定睛之刻,壶矢已掉落于地。
“这次不算,这次是练手……”项辙挠了挠头,偷瞥身旁女子,瞧她观得极为认真,似是在自寻着技巧。
这场比试她似乎正全神贯注以对,既是如此,他便更要让她打退堂鼓,却步以退。
一名柔弱娇艳的女子,空有一副皮囊,如何能赢得与男子的比试。
“投中了!”
第二支箭矢稳稳当当入了壶,项辙喜形于色,拍手称快着:“怎么样?说出的大话收不回了吧?投壶可并非是件易事,到你了!”
他眼望此姝色抽出一羽箭,定神对准那射壶,如他所料,箭矢落空了。
项辙笑得前仰后翻,不住地讥讽道:“哈哈哈哈哈……你果然不会,既是不懂投壶之技,还愿与我比试,实乃勇气可嘉!”
“我才尝试第一回,项小公子已习练了多时,此为胜之不武。”虽未如期投中,她也从容以对,温玉仪莞尔作笑,任他讥嘲。
笑声一止,少年扬眉,不禁抬高了语声:“那你说说,怎般才算公道。”
她闻言笑意未减,断然笃定着:“让我练上半个时辰,我定能胜过你。”
这连长剑都拿不得的女子,竟说得这般大言不惭,他再不应,便是换作他被旁人耻笑。
“你这女子看着柔弱无骨,却是有胆有识,”项辙狠然一应,欲看这女子究竟要耍何花招,“好!我便给你半个时辰。”
此语落尽,府内顿时喧闹鼎沸。
都道这项小公子才华盖世,秉文兼武,是当今不可多得的贤才。
只是他心高气傲,盲目自大,唯有楚大人能令其钦服敬慕。
12.投壶(2)
可楚大人不喜闹腾,觉此少年太过心浮气躁,每每来此,扰了他的清静,长此以往,便避之不见了。
这位小公子尤为自负,目空四海,除了楚大人,不屑和他人多道一句。
能与王妃娘娘言谈至此,还愿与之比试,已让府第之人惊耳骇目。
游廊内有人端着茶水恬然自得而行,忽见另有侍从擦身而过,浑身兴奋不已:“你们怎不去瞧一些热闹,项小公子和王妃娘娘正于院中比试投壶呢。”
“你说何人?王妃娘娘?”
那婢女大吃一惊,拦下这一人,半晌又问:“可是那几日前嫁入府中的温姑娘?”
“你莫不是要糊涂了,除了此王妃娘娘,难道还有别个王妃不成?”就此十分新奇,方才出言的随侍边道边朝投壶之地奔去。
“与项小公子比投壶?投技虽不说精湛,项小公子自小跟着太师学习,而今正值束发之年,也算是拔萃出群之人,”恰巧有修剪花木的花奴经于长廊,一同谈论道,“娘娘为一介深闺女子,如何敢……”
婢女喜眉笑眼地继续奔前,闻听不远处呼声连连,便劝止了言谈:“不多说了,你们不去,我可要去见识见识那难得一见之景。”
午后的王府一角众说纷纭,纷乱不可辨,吵嚷声一传就传到了书室内。
喧嚣时起时落,透过雕窗萦绕耳旁,案前端肃身影微拢眉心。
正巧侍女夏蝉端了清茶入内,临走之际被唤了下。
“庭院内似是有些喧闹。”楚扶晏紧望一页墨文,冷眸蹙起,目光未偏一分。
闻大人问起,夏蝉肃穆答道:“回大人,是王妃娘娘和项小公子在玩闹,说是……”
“说是在比试投壶。”
本意是不想那少年再作烦扰,欲试探她会怎般应对此局面……
他抬眸一望伫立的婢女,良久启唇:“投壶?她……”
如何也作想不出,她竟会与那项辙比试投壶。
“娘娘正在勤加苦练,大人去一望便知。”夏蝉灿笑着一瞧窗外,像是也想凑上些热闹。
那双冷淡清眸回看于奏本上,待命的奴才心觉大人是了无兴趣,抬声呵斥般高喊:“没瞧见大人正忙着?让大人去观他人胡闹,你好大的胆!”
“奴婢该死……”听此言辞,夏蝉遽然一跪,“可奴婢所言非虚,娘娘她……”
水榭华庭落英缤纷,投壶之处傍花随柳,很是锦绣幽丽。
毕竟曾于闺房中只喜读书作画,从未触过投壶之举,短促之时,无法一蹴而就,壶前伫立的女子投掷了许久,射壶周围已满是箭矢。
项辙抱胸靠于廊柱,等候多时,已然打起了哈欠:“这半个时辰也快过去了,你才投中三支壶矢,虽然与别家姑娘相较多了几分无畏,但还是不及男子分毫。”
几步之远的壶口仅有三支羽箭立着,确是极其单薄。
女子神色温缓,杏眸轻凝,柔和道:“时候未到,怎能断出个胜负。”
她再抽一箭矢,瞄准欲作最后尝试,心底似有了些了然明彻之念。
“投壶不能靠蛮力,要讲究技巧。”
箭支后端被蓦地握住。
温玉仪迷惘回首,瞧清来人时,紧攥壶矢的玉指一颤。
楚大人莫不是在房中理政,怎会来观这一场小打小闹的投壶比试……
她忖量好一阵,心绪随着庭间微风丝许紊乱。
这心颤无关风月,仅因他是高不可攀的摄政王,忽然到来,惹她措手不及。
将她手指向后微移,楚扶晏朝前平望,轻一使力,便投出了一箭:“身子前倾稍许,耳听风声,眼观壶口,以适当力道将箭矢推出……”
“方能投中。”
她定睛一看,那壶矢已平稳地落入壶内,未有一丝偏离,恰好相合。
“若未领会其中技法,便再多学多练。”肃容和缓,他随之松手。
适才触到的长指颇为冰凉,温玉仪撞上其视线,立马一退:“妾身扰了大人清闲,当罚。”
羽箭入壶之声尤其清脆。
本在一侧半阖双眸的项辙陡然睁大了眼,才望那玉树直立的身躯已站于女子左右。
项辙欣然端直了身,出乎意料般靠近些许:“扶晏哥,你平素日理万机,有日昃之劳,怎有空闲来观投壶之乐?”
“忙里偷闲而已……”眉间染着一贯的淡漠,楚扶晏回得沉声静气,“再者,听闻你择一姑娘比试投壶,本王怎能缺席。”
本是忙碌于纷扰朝事中,究竟是何人何意能将此人唤出,项辙实在摸不着头脑,又问:“扶晏哥是笑话我恃强凌弱,还是在为温姑娘出气?”
剪雪在旁听其道着“温姑娘”,想他方才的轻蔑之态,赶忙劝道:“项小公子,都说了要唤王妃娘娘,怎还是这般不明礼数……”
本就对宫中的规矩置之不理,又怎能听一婢女教训,项辙莫名生起恼意,偏是要这般唤着。
“她本就是温府的深闺姑娘,我这样唤着也无大错。”
“剪雪,休得无礼!”温玉仪正声而斥,对少年微微俯拜,“项小公子为人爽直,令我万分钦佩,那些成规之礼不必时刻恪守。”
“时辰还未过,我再习练几回。”
她转身再取上箭矢,聚精会神地练着,容色不喜不惊。
几语言谈后,府院又陷寂静,唯剩女子投壶之音,投得却是一次较一次准。
楚扶晏时而有被忽视之感,见她旁若无人地习练,薄唇微启:“王妃若想学投壶,本王可教。”
未曾瞧过大人如是殷勤,项辙未免渐升起了妒意:“都说扶晏哥和温姑娘未有情意可言,是无奈奉旨成婚。可我今日觉着,扶晏哥好是偏心。”
“此言何解?”清癯身姿一滞,凛眉相问。
项辙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扶晏哥从不与女子亲近,平日最多道上一二语已让人诧异万般,更何况是教姑娘投壶之技。”
“既已和本王结发,王妃理当受恭敬之待。”夫妻间的相敬如宾也能被人多思多虑,楚扶晏漠然回言,只觉着可笑。
这二人当真吵嚷,吵得连练个投壶都沉心不下,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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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暗自作叹,眼看着时辰要到,心无二用般继续领悟着投技。
她眼观那青铜壶,婉声回应道:“大人折煞妾身了,妾身尚可自行琢磨。”
然而再度举起箭支之际,一旁的清寂之影又执上了羽箭最恰发力之处,压于她的细巧素手上,耳畔传来低微声响。
“想胜他吗?”
他沉冷而问,微寒气息倾洒至颈间:“想胜,便听我的。”
温玉仪僵直了娇躯,听他于耳旁又道:“专注望向那铜壶,巧用肩臂之力投以壶矢,切忌分了心神。”
箭支无误地投入壶口,他似笑非笑般问着:“可会了一些?”
原本刚摸出微许要领来,心思似再次被打了乱……
可被此人这般带着习技,与她自行摸索相比,确感轻松不少。
她平静受下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解惑教诲,底气又高了些。
她酝酿片刻,答出口时莫名忐忑:“妾身……妾身愚笨,还有些不得要领。但……大抵领略了技巧。”
楚扶晏眸色微芒,心中有数般道着:“莫怕,本王在着,定会让王妃胜出的。”
此话一出,她便更来了自信。
时辰将至,胜负已悄然揭晓。
庭中围观者不明所以,只见得王妃仅用了半时辰习练,就能次次投中那铜壶,令项小公子瞬间失了颜面。
一侧记着胜负的奴才端详了一番,确认终了,高呼道:“贯耳!”
“娘娘连中!”
待第二支箭再而入壶,那奴才高声又喊。
项辙望着此光景,不由地冷汗直冒。
眼见自己并非其对手,咬牙片时,仍硬了头皮去较量。
直至他连输三回,少年愤懑地沉不住气,将旁侧的箭筒猛然踢倒,怒气横生了起。
“这分明失了公正!”
怒目圆睁着,项辙一耍脾性,对此收场偏就不认:“扶晏哥如此敦敦教诲,就是再不擅投壶之人也能悟出些巧技来!”
少年极为不甘,又恼又生妒地看向这抹温婉:“我都还未受过扶晏哥这等相待之举,你又怎能……怎能受此厚待!”
“先前本王也是这么教的,是项小公子不及王妃聪慧。”
楚扶晏从然而回,明里暗里皆道着少年的无能,着实挫伤了其锐气。
“众人都瞧着,这比试是我胜了,”此时还不忘推波助澜,温玉仪嫣然一笑,“项小公子是顶天立地之人,应当心服口服,不会有所抵赖。”
“我……你……”
项辙愤然抬袖,玉面憋得通红,隐忍着胸口怒意,又将衣袖默默甩下:“你们……”
堂堂男儿,竟输给了一柔肤弱体的女子。
这若传遍八街九巷,除他丢了脸面,还会让整个项府蒙了羞,少年悔恨交加,别扭地开口。
“我愿赌服输,只是你可否保密……今日之事勿让他人再提。我爹若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温玉仪强忍着未笑出声,觉此事她做不得主,柔缓望向肃立的清影,示意少年更为恳切些。
13.挑衅(1)
“扶晏哥,我知错了……”项辙知趣地转眸,连声哀求着,幡然醒悟此乃眼前男子的用意,特意让王妃前来摧折锐气,煞他的狂妄。
“往后我定当不骄不躁,学会虚心礼让……”
这王府上下的决断当听楚大人的,她本欲听其处置,却瞧楚扶晏镇然望来,像是由她定夺。
温玉仪左思右想,既不能太过僭越,又不可灭大人的威风,便扬声道:“今日我与项小公子投壶一事不可再作谈论,倘若有人敢透出半字,便只好听楚大人发落。”
众人闻言俯首不语,要知楚大人平日是怎般责罚下人,一想便不寒而栗。
最为欢愉且胜意的,当属项辙。
虽输了比试,受了教训,好在如他所愿,片言只语保下了尊严。
看这王妃还是较为善解人意,待旁观之人散去,项辙扬眉笑道:“你这姑娘当真有骨气,与我所见的莺莺燕燕大为不同。也好,原先我觉着,你与扶晏哥极不相配,如今看来嘛……”
“也是不相配。”
他嬉笑着一做鬼脸,心下已为自己所行的不屑之举惭愧万分。
“只不过较我先前所识……配上一点点,”似不情愿地再添一言,项辙伸手眯眼比划,“也仅是一点而已。”
温玉仪轻浅作笑,黛眉徐徐弯起:“项小公子谬赞了。”
“这也算夸赞?”见势转首一望凝肃身影,项辙昂首挺立道,“扶晏哥,你这纳来的王妃还真是有趣,我下回再来寻她作乐。”
天色渐沉,落日如雾灯,少年微然行下一揖:“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她笑得如沐春风,客套相言:“已到了晚膳之时,项公子何不留下一同用膳?”
“我已是扰了扶晏哥清幽,若再留着不识眼色,怕是下次入不了这摄政王府……”
行至府门,仍有愧疚在心,少年欲言又止,终回眸赔礼道:“今日多有得罪,望王妃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生涩地道完歉意,转瞬之间,这青衫落拓的项小公子已然快步离去。
喧闹已过,园中宁静,楚扶晏背身而离,落下令人费解的一语。
“耽搁了些许时辰,今夜似乎无法安眠了。”
耽搁……
她这才想起,适才这场闹剧是扰了他理政,此刻暮色渐浓,他怕是真要通宵达旦……
“主子,大人说这话是何意?”剪雪见其背影行了远,掩唇私语,“明明是大人自己放下手头之事,来此园中授以投矢之技,终了怎怪起主子来……”
温玉仪抬指噤声,命此丫头切勿胡言:“莫再多语,以免招是搬非。”
恰逢当下之时,有府婢走上前来行拜,她记得真切,这婢女便是当初不为她送膳的绯烟。
经过上回那般威慑,这绯烟如今倒是对她听命了许多。
绯烟驻足于石阶旁,恭谦禀报:“王妃娘娘,方才有公主府的人来过,见里头有旁客热闹着,留了一句话便走了。”
“常芸公主来寻的是楚大人,此事不必与我传报,和往常一般告知大人便可。”
何时那关乎常芸公主的事也来向她禀告,温玉仪心感疑惑,平静欲回别院。
忆起那人醉梦时所言,依稀萦绕于耳,她步履微顿,温和回道:“大人知晓了,会欢喜上一阵……”
“可公主所邀之人是王妃娘娘。”
绯烟急切相告,又觉失了礼,忙正容而言:“公主邀娘娘去常芸府一叙……”
“我?”
她难以置信,公主避开楚大人,寻她作甚……
万般笃定地颔首,绯烟照实直言:“千真万确,公主让您于明日午时前去府上一坐。”
温玉仪了然于胸,从容挪步再行:“帮我回言,谢公主相邀,小女会如期而至。”
“是,那……还需禀告大人吗?”绯烟举棋不定,犹疑道。
“不必了。”
柔语轻落,她泰然自若般走回偏院里屋。
散华霏蕤,桃花依旧纷飞如雪,似躲开了灯火,零散飘落于石桌。
拂下几片桃瓣,她闲坐于桌旁,细思起眼下处境,恍惚间出了神。
总念着岁月安好,与世无争,她自困一地而居,就如从前深居温宅那般便好。
然不知何故,她在此总是顾虑上几分。
许是因他起初的刁难,又或者是他行欢时唤着公主的名,对她的怜惜少之又少……
亦或是,常芸公主会时不时来寻她的麻烦。
她此生终不会有良人出现,只能对这位大人听任顺从。立于这王妃之位,她便一直是为他贤良温顺之妻。
此地既是牢笼,也是她立命安身之所。
剪雪行来时,瞧见主子正发着愣,俏颜涌上一抹笑意,轻手轻脚地走了近。
负手于身后,剪雪藏紧了手中所攥之物:“让奴婢猜猜,主子应是在思虑着常芸公主的刻意敬邀,才这般愁眉不展。”
“主子不答,奴婢便是猜对了,”丫头抿笑,眉梢上的喜色更深,“那换作主子猜上一猜,奴婢带来了何等好物。”
蓦然一摊手,剪雪拿出的竟是几块糕饼:“主子最为喜爱的枣泥糕。”
温玉仪顺势一看,容色骤变,环顾左右,又盯回面前的枣泥糕。
“你是从何处……”
她诧异得一愣,心知肚明此糕点是何人所送。
能知她这等喜好的,也唯有那皎洁明澈之人。
“奴婢不说,主子也知是何人送来的。”
剪雪喜出望外,将手中热乎的糕饼递出:“这世上最知娘娘者,非那位公子莫属。”
小心谨慎地收于袖中,温玉仪怕得慌,恐此事被楚大人发觉,又惹其一身不悦。
于街市,于温宅前的诀别之景还历历在目,分明已与他道了清晰,他也已然发了毒誓,而今竟去买了枣泥糕,还无所畏惧地送到王府来……
而这糕点正是她的最爱。
起初之刻,她便是在一肆铺前候着买上些枣泥糕,才与他得以相识。
现下是她疯了,还是他执迷不悟……
回了雅房,她才敢从袖内取出,沉思默想,长叹一息:“这是城南最有名气的糕点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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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所卖的枣泥糕,若想买得它,可是要候上半日。”
深知这一人不可再念,不可再思,可知楼栩仍将她记挂在心。
静若安澜的心湖便不受控地荡开涟漪不断,她欣喜若狂,烦杂之绪已风吹云散。
“楼大人说是顺道路过才买上一块,道得那般轻巧,奴婢险些信以为真……”剪雪讶异万分,觉此情意是无人可匹敌。
“楼大人的心意还真是日月可昭。”
“主子不忧愁了?”忽见主子笑逐颜开,丫头随之欢喜,“看来能让主子欢愉的,唯有关乎楼大人的言行之举了。”
温玉仪阖上房门,再将轩窗关得严实,未敢疏忽一处:“你莫胡说,此举太过失妥,若被他人嚼了舌根,坏了楚大人的名望,后果绝非你我能承受。”
解开包着枣泥糕的油纸,她凝望片霎,轻尝起方糕:“今后见了他,你替我道个明白,这送糕点一举实在欠妥,不可再行。”
“主子放一百个心,楼大人自有分寸。”剪雪喜眉笑目着,想楼大人行事从未出过差池,安心落意道。
“他向来思虑周到,定能明了主子顾虑何在。”
可主子仅是品尝了一口,便又将之原封不动地包好,轻放于桌案,眼底掠过的微光黯淡了下。
“糕点味美,主子怎不吃了?”笑靥微僵,剪雪忽地迷惘。
温玉仪唇角轻扬,浅浅落下少许苦涩:“我一人吃不下这么多,要不你也来尝尝?”
“奴婢纵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品尝楼大人赠与主子之物,”听罢,丫头急忙摆手,即使有过人的胆量也知太是妄为,“主子若是困了,奴婢先将这糕点收着。”
尝过这枣泥糕,方才的烦绪已消了大半。
温玉仪遥望浮云间的缥缈玉盘,泛冷月色洒于青瓦,意绪又感清醒了几分。
“是我多虑了,公主召见我,无非是怕我夺了楚大人的恩宠,”心上安宁,她如释重负道,“我只需让公主安定下心绪,公主不会作何为难。”
即便是挑衅,她又何从惧之。
窗边帘幔被轻盈放下,她一解发簪,吩咐丫头熄了灯火:“被你一言,还当真乏了,那便就寝吧。”
明月流光徘徊于远处高阁,遥照巍峨玉宇琼楼,云烟渐次消褪,唯留冰一般的寒辉。
街巷中朱窗半开,凉意散尽,翌日阳和方起,城中深巷已有车辇赶路而行。
微风拂过车幔,吹动起一角,撩出几缕婉色。
“主子,前面就是常芸公主府了。”
剪雪远望府邸,碧瓦朱甍,高门容驷,好是气派。
舆内女子闻言喊住车夫,马车一停,她便款步而下:“马车在此停歇,剩下的路,我步行着去。”
再怎么说也是身居王妃之位,走道而去太为压低了身段,剪雪跟步在后,悄然沉吟:“主子已是当今摄政王妃,面对的虽为公主,也未必要这般降自己威风……”
“公主乃金尊玉贵之躯,论君臣尊卑,我自是要行得当之礼。”温玉仪行色柔缓,顺着驰道走去,随视线中的府殿展于眼前,步履徐徐止住。
14.挑衅(2)
剪雪行上一步,朝常芸府的侍卫行礼:“我家主子是公主盛邀而来,麻烦禀报一声,便说是摄政王妃前来拜见。”
一听是王妃来了,府门侍卫忙退向两旁,长枪一收:“王妃娘娘请,公主已在府中候着。”
可见这位当朝公主是极为看重此次相见,未瞧她来,已然候在了大殿。
温玉仪随奴才沿曲径走去,步入正殿,见着了那天生倨傲之女。
香炉袅袅,常芸公主闲散坐于殿椅上,身着金鸾宫装,发丝由金簪高高挽起,无不透着嚣张气焰。
之前于王府庭园只望了一个远影,瞧得不甚明晰,此刻离得近了,才觉公主当真是娇贵艳丽。
她俯身一拜,正欲启唇,却听蛮横无忌之声响起。
“你就是与楚大人拜堂成婚的温家嫡女?”常芸放肆作笑,傲慢地抬目打量,绝口未提让她入座之事,“生得温婉可人,眉清目秀的,可惜大人从不喜你这样枯燥乏味的女子,你那争宠的心思还是省了为好。”
心如止水,神色寡淡,她便如是安然伫立,欲听面前公主的后续之言。
回想几日前那道清肃身影静待于榻边,端水喂药照顾得无微不至,常芸便斜睨向此女子:“不瞒你说,本宫前些时日是装的病。你瞧瞧,楚大人慌张成了什么样。”
“不顾你们的洞房花烛夜,也要来为本宫守上一夜,大人对本宫的深情厚意无人可夺……”
“你想来争宠,简直是以卵击石!”
这位夺得盛宠的公主眼角微抬,目光中满是讥嘲。
温玉仪眉目间柔意不改,卑顺俯首,道得泰然:“楚大人也同我说过相似之言,我不敢有所妄想。”
“他真这么说?”一时被眸中清丽千随百顺的姿态遏住了话,一脸怫然之色渐淡,常芸不由地拉低了语调。
眸底潋滟轻漾,温玉仪缓缓而道:“公主心悦大人,我又怎会不自量力,与当朝常芸公主争讨男子欢心。”
常芸霎时羞红了面颊,话语也吞吐了起:“何……何人说本宫心悦他?”
“我不仅知晓,我还知大人和公主……是两情相悦。”再次回得不紧不慢,她婉言而望。
此事鲜为人知,亦或是宫中的人早就明白于心,只是无人敢对此妄加评断。
旁人说出兴许会被训斥降罪,但她如今是楚大人的枕边人,这般卑躬示弱,瞬间让这骄横公主卸下心防。
听语不禁面红耳赤,常芸抿了抿唇,唇畔的讥诮转为赧意:“单听你一面之词,本宫如何能信……”
她仍立于大殿中央,温声道:“大人躺于枕边时,唤的可是公主之名。”
公主猛烈一颤,端着的杯盏险些晃出了清茶,忆起王府中那一刀两断的决绝,心头微冷。
“过了这么多年,他仍如当年那般口是心非,将本宫推得远,却暗自又念着本宫……”
此般言语激起了一番流绪微梦,常芸不觉黯然神伤。
椅凳上的娇俏之影愤恨不已,切齿过后,将玉盏摔落于跟前:“你可知,倘若没有那道遗诏,本宫定会缠着父皇赐下这一婚,择他为本宫的驸马……”
府第书室内彻夜未熄的灯火又入了万千思绪中,她不得不觉着,驸马一词与那人极不相合。
他的野心不只于此。
温玉仪思索着,却不想竟将心中所念道出了口:“楚大人心性孤高,不会甘心受困于一方之地。驸马一职,不适合大人。”
“别在本宫面前故弄玄虚,本宫最是厌恶佯装莫测高深者,”幻梦破灭,常芸凛眉一笑,怒然反问,“那你倒说一说,他适宜何等权高之位?”
像他这权势横行之人,分明藏有问鼎之心,若不偿其大欲,必定誓不罢休。
他要的,是九五之尊之位……
达其欲望,常芸与他必会有家国仇恨横于其中,故而他才要断了此念,以免将来无可救药。
可公主参不破当中之理,还沦陷于鸾俦凤侣的情思间,更不知从最初之刻,就已然注定了无缘。
“是我口不择言,乱说一气,公主不必放于心上,”她轻然避开此语,正色承诺道,“我和大人未生有情愫,仅是遵照婚旨而行,而今如此,将来亦是。”
常芸双目睁得清亮,试图明了这话外之音。
“你所言是指……与他是逢场作戏,绝不会动以真情?”
不置可否,温玉仪镇定自若般回着:“大人是有此意,我并非是自讨没趣之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形,我不善去招惹,也不想夺他人所爱。”
“况且,我早有心归之处,他非我良人。”
她言笑晏晏,虽知与楼栩已是情深缘浅,但此番终是能让公主定下心神。
“你有心上人?”
常芸似惊讶万般,凝紧的凤眸缓慢舒展:“快与本宫说说,你那所谓的良人,是怎样的翩翩公子?”
见公主眉间愤意缓和了下,温玉仪坦诚作笑:“天机不可泄露也,公主这下可放心了?”
“虽不知你所说是真是假,本宫确是定心了不少。”常芸忽觉殿中之人知晓得通透,藏匿的心思于其面前一览无余,试探之心又起。
“可一想到你与大人能同床共枕……”
“同床异梦罢了,”她恭敬俯了身,将那被安顿于别院之事告知,“我住偏院,相隔得远,楚大人极少召我前往。”
“这些奴婢真是的,王妃来了,却连茶水也不端上,”清婉女子仍顺从而立,常芸柳眉一扬,态度顺势一转,“翠微,将前些日子母妃送的碧螺春端来,给王妃沏上。”
温玉仪自不想在公主府多作停留,谦逊而语,便拜退离去:“不必劳烦公主了。天色已晚,再不归府,我今日无故离府,怕是和大人言道不清了。”
楚大人原是不知她前来此处……
常芸再端起清香四溢的茶水,不作恭送道:“那改日再会,今时本宫便不留王妃了。”
已近黄昏,雾霭低压而下,望她出了府,常芸挥袖唤来了旁侧女婢,眉眼轻挑。
凤眸半阖,透了些凌厉之色,常芸眸色一变,凶横开口:“翠微,你派人传报给楚大人。”
她虽说得好听,可常芸不信。
“今日王妃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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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公主府挑衅,倚着摄政王妃的身份仗势欺人,无视本宫,目无皇威,大人再不管教……将来便管不住了。”
“是……”那女婢领命欲退下,深思少许,未忍住悄声一问,“可王妃适才言,她和大人并无情意在,奴婢见公主还喜悦着,为何……”
“本宫不傻,信不得这些言辞,唯一能信的便是让楚大人对她嫌恶至深。”常芸默然于心底盘算,要将一人铲除还不容易,令楚大人深恶痛绝,那人自会消逝得无声无息。
“大人最忌讳的便是自作主张,无事生非者。”
不论她是否有意退让求和,推心诚恳,碍眼者自是消失了才好。
消失了,就无后顾之忧。
似懂非懂般思量着,女婢又问:“公主是想从中离间?”
常芸冷声嗤笑,眼中掠过一丝鄙夷:“本宫和楚大人之间两情缱绻,还需离间?只不过她碍了本宫的眼,本宫偏要予她不痛快。”
“公主英明,这王妃若常年待于楚大人身边,确是碍眼至极。”那女婢跟随着一扯唇角,让公主烦厌之人都该被除之。
好在今日顺风顺水,常芸公主也未行太多刁难,被召见至公主府这一劫数,算是度过了。
温玉仪平心定气地出了府,却见马车边立有二人。
车辇本停于巷口拐角,离公主府约莫着有百步之距,她不由自主地慢下步调。
眼见一双璧人并肩同行,真叫她惹红了眼。
“温……”正一张口,楼栩觉此称呼有些不当,忙换了敬重之称,“王妃娘娘是从公主府行出?”
她平缓停步,眸光落至一旁的姑娘身上:“楼大人为何在此地?”
楼栩行完礼数,恭声答道:“与柳姑娘恰经此处,瞧这马车很是眼熟,娘娘应离得不远,便想在这候上一会。”
“这位是柳琀柳姑娘,娘娘是见过的。”见她不自觉地瞥望,他忙引见起身侧女子。
她确是见过。
这女子实在走运,于地痞手中被他所救,不但保下了清白,还结识了这世上最是正气的男子。
温玉仪心感酸涩,只觉伴于他左右本该是她,本该是……独属她的温柔。
然这一切已化为乌有。
她深知此念名为妒意,却弃之不去。
于是她随性寒暄,言道的话都多了一分怪异:“我只是偶有闲心来拜见常芸公主,未料楼大人……更有闲情雅致。”
“下官与柳姑娘相谈甚欢,愿结交姑娘为友人。”楼栩像是听出了微不可察的恼意,若为抱歉地望向那韶颜姑娘。
“楼某有话想与王妃细说,多有不便,还请姑娘海涵。”
柳姑娘也是个察言观色的人,辞别过后便独自离走:“楼大人尽管相言,民女先行回避。”
此前于温宅匆匆一别,他虽发了狠誓,她亦决意割舍。
再遇之时,竟依旧按耐不住悸动之喜。
有意无意地清了清嗓,他似一褪往常的正经之态,如同行了错事的孩童般,低声细语。
“畅谈了几番,志趣有些相投,除此之外……”
15.试探(1)
“楼大人所行之事与我何干,何苦谨慎作解。”温玉仪忙作打断,头一回听他作解,心下是又喜又急。
他惯于细观她的神色,严肃之下总有些许玩闹之意,不免和煦轻笑:“王妃教训的是,下官糊涂了。”
“大人有意支走了柳姑娘,有何话语要和我私下窃谈?”
言归正传,在马车旁恭候多时,定是有要事相道,与他相识多年,她还是知他的。
楼栩了然地退至檐下壁角,待无人路经,才谨慎而言:“娘娘这边请,下官确是探听到了一些消息,是有关摄政王的。”
闻听与那楚大人有着干系,她顿时肃穆聆听。
“此讯本不可透露,可关乎温姑娘的安危,楼某无法坐视不理,”似乎思忖了几个日夜,他还想不明是非对错,便已决定急切和她道,“在姑娘未入府之前,那楚扶晏常于府中囚养貌美女子,因其性子暴戾,被囚禁的女子大多都逃不过丧命之劫。”
“所囚的女子与常芸公主有上一二分相似,他是将肖似女子当作遥不可得的常芸,可谓禽兽不如!”
言之此处,楼栩握紧了拳:“楼某思来想去,觉此讯定要让姑娘知得,温姑娘要离他越远越为妙!”
囚禁与公主较为相似的女子……
王府究竟藏有怎般骇人之秘,她至今都未察觉到丝毫异样……
那人喜爱公主,却更爱江山社稷,不可兼得,便舍了情爱,再可笑地寻上容貌相仿者,以解相思之疾。
他楚扶晏便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逼迫女子成为替品,将她们囚于府中肆意戏弄,直至含恨而终……
王府当真是一座牢笼。
是他布下的云罗天网……
入府的女子只可道是命数不由人,一朝伴恶鬼在侧,随时皆会亡命。
本想着得过且过,听天安命,却不想所嫁之人比传言还要残忍可怖。
她无路可走,只能束手就擒。
“既然已与他成婚,共处一府邸,我又如何能远离……”温玉仪万念俱灰,心上颤动得紧,又不愿让他人瞧出心绪,面色平静如潭,“楼大人的关心我不甚感激,眼下我该回去了。”
身旁男子见她要走,赶忙蹙眉,朝这抹柔婉之色道:“楼某寻得一位女子,曾待于王府半年有余,后侥幸逃出府。姑娘若想见她,楼某便安排姑娘相见。”
“好,那就有劳楼大人了。”
若想更深一步知得此事,可听听被囚之人的说辞,她欢然应下,未转过身,仅听他言。
皇城使一向独来独往,并非会多管他人闲事,她心里知晓,他这般冒然,是在尽其力护她周全。
男子清润嗓音飘荡而来,宛若几缕清风掠过,清越袅袅:“明日未时,清乐茶坊。”
忆着昨日尚有余温的糕点,她柔和而道,未留意他是否听进,便上了马车。
“枣泥糕香甜软糯,很是可口,我喜欢的。”
銮铃于巷道上清响,扰了几处宁静,更扰了她沉寂无波的心绪。
为明哲保身,进退自如,她本是无欲无求,于王府偏院内独孤终老,也已认了此命。
可那位大人心性阴狠,凡事不可捉摸。
为求自保,即便是苟延残喘,她也要寻一立命之法。
马车驶入宽阔陌道,缰绳被马夫一拉,马匹就止于王府门前。
想着楚大人方才面容阴沉之样,绯烟着急万分,瞧这抹柔色归来,立马明朗,似解了燃眉之急。
绯烟候于府门一侧,低眉顺眼地开了口:“娘娘可算回来了,大人已在偏院房舍待了近一个时辰。”
正听完楼栩道了那囚禁一事,又闻他于别院相候,猜不透此人候她之意,更不明他意欲何为,温玉仪抬眸望向石径深处。
院中下人各安其位,似乎未有任何逾常……
“可知寻我所为何事?”她沉稳行回所居之所,侧目问道。
皱眉沉思了几瞬,绯烟微然摆头:“只说是想和娘娘用个晚膳,未说别的。”
常芸挑衅,本意是恐她争宠,但这宠幸她不屑去争。
公主朝思暮想,视楚大人如珍宝,直拿去便是。
如此男子,她才不要。
院落屋宇花枝繁茂,房内膳桌摆置着珍馐美馔,温玉仪踏入屋舍,见着那清绝皓姿坐于桌旁。
碗筷未动,他品尝的却是她昨夜包好的枣泥糕。
糕点已被食讫,仅剩了几张油纸叠于案上。
她敛回视线,顺和端坐而下:“妾身有罪,扫了大人今晚用膳之兴,姗姗来迟。”
“来人,将桌上的菜肴换热腾的来,”楚扶晏扬了扬云袖,吩咐下正端步行入屋的绯烟,转眸问向她,“这枣泥糕颇为味美,是从何处而得?”
目光定格于油纸之上,她轻盈转开眸子,答道:“是城南一间糕点铺做的,大人若喜欢,妾身遣人再去买上一些。”
“城南?”
似乎捕捉到了二字,他面无波澜,倏然念着。
王府坐落于城北,离城南是隔了些许距离,她若是出府随意闲游,定不会刻意跑往城南。
更何况她这几回出入府邸是擅自而行,还未与他相道。
糕点自当非她所买,可她不愿说出楼栩之名,令那行正若清风的男子徒添祸端来。
“妾身嘴馋得慌,在府中憋得久了,便擅自离了府……”温玉仪恭然跪落而下,顿觉自己许要受罚,“未经大人之允,妾身有失礼数。”
可双膝还未着地,她已被面前这道冷似孤月的身影扶起。
油纸被收拾了走,唯有微许糕点残屑遗留于桌上。
“才知王妃喜爱枣泥糕,本王惭愧,”他温和地扶她坐回椅凳,薄唇噙着淡淡笑意,眸色又深了些,“是城南哪间糕点铺,回头与下人说。”
“本王将那肆铺盘下,此后王妃不必偷偷解馋,可光明正大品尝。”
“妾身受宠若惊,配不上大人这般厚爱。”他竟未降罚,也未再多问话,她云里雾里,只道是勉强蒙混而过。
正于此刻,热好的膳肴被摆上桌,楚扶晏仍旧谈笑自如,对她嘘寒问暖:“你来了府邸已有半月之时,本王还不甚知晓王妃所喜,这菜肴是否合意。”
她端直着身,难以推敲他话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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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只能按着规矩卑顺而答:“对于一日三餐,妾身未有何讲究,能饱腹便可,未曾在意喜好。”
“那就继续以本王的喜好来。”停顿之际落下一声轻叹,身旁冷寂之影执起碗筷,眸光微冷,晕染开了一层氤氲之色。
“动筷吧,不然饭菜又要凉了。”
屋内气氛和缓,倒是未有所料的那般不安,他似乎是真就来此想与她用一顿膳……
温玉仪这才敢将他窥睨。
玉颜泛寒,眸底藏有浅浅阴翳,覆盖住的似是不易察觉的疲倦。
投壶休止之时,他曾言耽搁了时辰,因那朝政未理而不得入眠。
此时看来,他好似已有几个日夜未眠。
心上忐忑渐渐褪去,温玉仪默然许久,轻声问道:“大人愁颜不展,是因何事而忧?”
“若说是朝政,你敢干涉?”他回得极为淡漠,颇有兴致地朝她望来。
“妾身定当不敢。”她闻言心颤,恭顺得再不敢言语。
女子干政最是让朝廷忌讳,他这一番试探,是在探她的胆量。
姝色垂目不言,楚扶晏视若无睹,薄唇一启:“北境屺辽派兵围了我朝一座城池,欲宣战以示国威,我朝应当如何回敬?”
“晟陵虽是一方小国,但处北境要塞,是屺辽攻城的必经之处。拉拢其势,能守城邑,使得屺辽暂不敢来犯……”他随之冷笑,沉声再道。
“此为上计。”
清眸悠缓上抬,他紧接着言道,眼底淌过一丝轻蔑:“只是那晟陵使臣赫连岐胆小怕事,不愿与我朝结好,怕得罪屺辽,又不得我朝庇护。”
“晟陵不愿牵扯其中,唯恐将来孤立无援,被灭于乱世下。”
这几许深藏双眸底端的不屑,与她曾望见的皆有所不同,是不见底的深渊透出的隐隐杀意。
她虽不懂朝堂政事,也知这个赫连岐是真将他惹了怒。
温玉仪莞尔柔笑,淡然回言:“那赫连岐是何许人也,疑神疑鬼的,连大人的话都不信。”
“如此胆怯懦弱之国无用武之地,赫连岐也会有来无回。”寒光中似涌了些锋芒,他凛然道着,字字清晰,话语带了凉意。
有来无回……
她闻语稍滞,心沉了沉,觉方才瞧见的杀意是真实存在。
语声柔润婉转,温玉仪缓慢回道:“大人杀人泄愤,解不了当下之局。”
“你可有高见?”他目色薄冷,试探般再问。
似有若无的压迫令她几近不自在,直觉告知着,不论如何,她都不可再接此话。
见茶盏将空,她轻抬玉指,为他斟上了茶:“妾身未见过赫连岐,不知其人,也不懂朝务,无法替大人分这一忧。”
楚扶晏继续夹起菜肴,冷意似退散了。
“是本王病急乱投医了,用膳吧。”
夜色漆黑如墨,唯剩明月当空,院落中的灯盏似有所破损,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这道冷峻身姿离了偏院,四周高墙环绕的一方居所归于宁静。
恭送走了这位喜怒难辨的大人,温玉仪面色微缓,悄声对贴身侍婢差遣了下。
16.试探(2)
“剪雪,你去探问一下,在这王府之中,可曾有女子被困于暗房内,大人藏之念之,常去望上几眼。”
蓦地轻顿,她又做提点:“无需多问,去旁敲侧击,探听虚实便是。”
“奴婢遵主子之命。”剪雪明了般颔首,退向了苍茫暮色里。
既是曾有多年囚禁之举,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当初被囚女子是何等下场,为活命安生,她要知上一些,哪怕是微乎其微之迹。
温玉仪回入寝房,一时无趣,便理起妆奁中的发簪,理了半晌,又想起今日楼栩相告的话。
她真如一片枯叶飘零于风雨中,随时落入尘土,殒命不见,也唯有他会将她记挂上几分。
楼栩……
楼栩还送过一支桃花簪,那支从肆铺上买得的簪子,她可是喜欢极了。
回望柜槅之底,满心欢悦骤然一凝,她见景一愣,那木盒上的锁扣轻微悬挂,似被人动过……
猛然打开木盒,她顿时一怔。
花簪已被摔断,书信也被凌乱无序地摆放。
究竟是何人敢进屋内碰她藏起之物,趁她不在府中,敢翻看她最是珍视的信件……
温玉仪凝视片刻,心底无端生起怒意。
夜花幽香,蝉声四起,寂静院落传来女子厉声高喊:“本宫不在时,有谁入了这寝房,还动了本宫的物件?”
未见王妃生过怒气,奴才女婢皆吓破了胆,停了手中粗活,面面相觑着,未有人吭上一声。
“敢做不敢当,非君子之为,”温玉仪端立于昏暗夜色下,环顾着周围的府婢,怒火难消,“无人招认,本宫便一个个盘问,闹到大人那里,且听大人如何发落!”
见无人敢认,她轻扯丹唇,勾起一分冷笑:“摄政王府的奴才欺到王妃头上,此等荒唐可笑之言传到府外,大人究竟会作何处置,本宫也好奇着。”
若动其余物件,她不会愤恼至此。
可有关于楼栩的,她绝不饶恕……
王妃已放下此话,惹祸者再不投首,怕是极难了却,被唤来的府侍相顾失色,都盼着寻事生非之人快些认罪。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一切皆是奴婢所为!”
忽有一女婢于众目下高声作喊,壮着胆子上前一步,似有着玉石俱焚之势。
温玉仪静望这女婢,隐约记起其名,冷言道:“我记得你名唤秋棠,几时积攒的胆色,敢翻找王妃的物件?”
觉此回是占尽了理,秋棠看向众人,言得振振有词:“奴婢本是来送汤羹,却不见娘娘踪影,无意间瞧见柜槅下摆放的木盒。诸位绝对猜不着,奴婢打开盒子,一眼望见的全是书信。”
“那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是男子所书无疑!”
鸦雀无声的别院渐渐响起窃语之声,在场之人皆知言下之意。
堂堂王妃,却在外头偷会男子,如此不顾楚大人颜面,真当惊诧旁人!
秋棠瞧望了回,义正言辞般喝道:“王妃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瞒着楚大人在外偷人,你们说这该不该公之世人!”
也知此番太是令他脸面无存,可那木盒藏至房中多日,她未想会被一女婢发现,温玉仪端然而立,沉静作思该如何收拾残局。
“自从本王有了王妃为伴,这府第怎一日也未得消停!”
沉冷之声响彻于院落上空,府奴循声一望,一齐谦恭跪拜。
秋棠望清来人,仿佛拾得救命稻草,不禁高喝:“大人要为奴婢做主!奴婢尽心竭力,全是为了向大人表以忠心。”
“娘娘她……她另有情郎,和别处男子私通苟合,有往来书信为证,”一面道着,一面跪指眼前娇柔婉姿,女婢正容亢色着,“奴婢想着,不能让大人被蒙在鼓里,定是要将这秽闻道出的!”
越说便越令他难堪不已,二人之间相商的秘密似要被揭开,温玉仪端直着身躯,目光赶忙避之,语塞了良久。
他虽知她心不在此,知她心念皇城使,然众目昭彰下让他尽显窘态,确是她不慎之过。
才刚离了一阵,不想这院中竟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楚扶晏欲言又止,忽道:“本王以为,是何等惊世骇俗之闻……原是这不值一提之事。”
王妃寻了情郎,与府外男子寄雁传书,楚大人竟满不在乎……
跪地的侍婢屏气敛声,浑然不知是何故。
如遭惊雷而劈落,秋棠瞠目结舌,不断发起抖来:“奴婢说的句句是真,王妃瞒着大人在府外偷情,大人怎能容忍得下……”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冒着被处死之险也要置我于死地……”温玉仪见势冷然观望,瞧他未做怪罪,愈发无畏道,“究竟是我不堪,还是你心术不端?”
处处道着她的不是,欲在摄政王跟前邀功领赏,道她败坏风门,这府婢却是私心作祟,为己谋利……
秋棠惊悸而颤,呆楞仰首,似被瞧穿了心思,五雷轰顶般抬声喊起:“娘娘是想将偷人之事安于奴婢身上?奴婢一心服侍大人,才没有情郎!”
这一言一语的,扰得更是烦忧,楚扶晏蹙起清眉,抬袖缓慢一挥,命人将吵嚷者带下。
“先将秋棠拖下去杖毙了,吵得本王烦心。”
“大人!奴婢不知错在何处,奴婢有冤,求大人明察!”秋棠惊恐睁目,眼睁睁看着几名侍从步入院落,欲将之押下,“王妃她确是心怀鬼胎,大人千万莫被蒙蔽了眼……”
“奴婢心悦大人已久,心里只装着大人一人,为何大人从不瞧上奴婢一眼……”
心底那不愿和旁人道出的伤切终是随着泪水涌出,女婢抽咽着离远,消逝至府邸深幽处。
“反倒是这朝三暮四之人能与大人相枕为伴,奴婢不甘,奴婢死不瞑目……”
原以为此女只是想攀上这处近在咫尺的高枝,岂料是披心相付,对这恶鬼般的大人动了情。
奈何他生性凉薄,从不领他人之情……
温玉仪见着二三随侍退去,在身侧之人的眼色下,众人也继续忙活了起。
她走得迟缓,默然跟着他再进屋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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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杂陈,已瞧不明他是气恨,还是别有他意。
毕竟这一出无法全怪于秋棠头上,算是她闯下的祸事,让他无端受了正妻与别家公子私通之议。
深思了几霎,清冷如月的身姿缓声言说:“区区一下人,几时有的这等心思,本王闻所未闻。”
温玉仪嫣然浅笑,轻柔回道:“大人惊才风逸,雍容闲雅,惹姑娘爱慕本是常事。”
除却此人平素的无常性子,与他那见不得光的幽禁之事,眸前男子神清骨秀,雅人深致,使得不知全貌的姑娘芳心暗许,也未有稀奇之处。
“王妃这般觉着?”他深眸轻蹙,偶感诧然。
她顺手沏上茶,观他未饮,便将茶盏放落几案:“妾身说的若有过错,只望大人罚轻一些。”
情思已交缠得颇为缭乱,而她熟知,与他仅有着名分作牵绊,从未有半点情愫缱绻。
“那木盒和书信是……”楚扶晏紧望柜槅下方的木盒,眸色微暗,问着方才秋棠所言之物。
既已互为替品,便不想对他有所隐瞒。
她随之一瞥,闲适而道:“皆为皇城使楼栩相赠,大人明知故问了。”
温玉仪轻声一叹,若他不允,这些珍藏已久的相赠之品恐是保不住了:“这一箱物件本放于温府雅阁,怕家父发现,将其毁去丢尽,我才带了来。我和他这份不得见人的情愫无一安放之处,只能藏于榻下,伴我入眠。”
道尽这前因后果,她抬眉谨慎而望。
不出所料,他果真面容阴冷,狠戾之色尽落在了木盒上。
“令大人难堪非我本意,是那女婢逾矩在先……”为适才那一幕低低说上几言,她抿了抿樱唇,狠心回言,“大人若是不许,妾身便将它丢弃了。”
“楚大人应能知我。”温玉仪未挪步子,立于狭小房舍内,秋眸漾开一缕伤感。
“爱而不得,放而不舍,大人与我一般无二……”
话音未落,她忽感咽喉发紧。
脖颈被冰冷指骨扼了住,力道之大引得她透不过气。
头一回见他眼梢泛红,眸上氤氲微散,揭出一片冰寒,像是道中了他不可言说之绪。
她被抵于梁柱,窒息之感涌遍全身。
楚扶晏气力未减,墨瞳冷意流淌,冷冷道下几字:“你再多说一字,我便赐死你。”
说起常芸,说起那内心遮掩多年的孤寂,他便欲将言道之人碎尸万段。
清泪莫名从眼角落下,她半阖着杏眸,颤声低语:“大人怒恼,是因被我说中了。有情者能终成眷属,世上本就少之又少,不予奢望,但求留一分念想。”
“大人赐罪也好,折磨我也罢,我无尤无怨。”
最终几眼落在了木盒上,花簪已断,书信被毁,她心如枯槁,已无挂念。
身前这抹清婉盈盈含泪,唯一留有的念想淡得了无痕迹,他蓦然松手,望她扶墙喘着息。
楚扶晏凛凛发笑,玉容掠过丝许憎恶:“你一直是这般,能忍自安,恬淡无欲吗?”
17.偶遇(1)
猛烈咳喘着,她只手扶上壁墙,唇色略微显着苍白:“总有所遇之事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不得,无能为力,便欣然受之……”
这女子无争无求,无喜亦无忧,唯一念着的就是那皇城使,将楼栩视作心底的可安之处。
他颇感烦躁,不愿再听她低言,沉寂少时,拂袖而去。
“果真是失了些乐趣,枯燥至极。”
温玉仪听着步履声渐远,不声不响地拾起木盒,静默好半刻,抬手将一封封书信撕了碎。
连同其余玉器首饰,一道扔出了屋舍。
木盒被摔至石墙上,发出脆响,霎那间碎得四分五裂。
如同她过往的情念,一并被磨灭。
明日赴约,再见他时,她妄念就止,无所系念。
然而一夕过去,她却觉这偏院异乎寻常,本是忙于修葺的几名奴才不见踪影,于此忙碌的是她面生的府奴。
恰见绯烟走了来,温玉仪顺势一唤,不解地问着:“怎么都是未见过的面孔?”
绯烟将头埋得极低,脊背一寒,战战兢兢道:“大人今早处死了一批下人,似乎……似乎都是原本服侍娘娘的奴才。”
她僵于原地,玉指泛凉,寒凉蔓延至百骸,渗入骨髓里。
昨日他不悦地离开了,颈处遗落下的痛楚使她心有余悸,思忖一夜,她未敢阖眼。
待瞧见晨日东升时,才觉自己安宁度过。
然而他虽放她一马,却未放走无意在别院中听得一清二楚的府奴。
除尽所有人,他所受的难堪便无人会知。
楚大人早已有了决断,所以淡漠遣退众人,还与她言谈了那般之久。
穷凶极恶,残忍不仁,他视人命皆如草芥,又何曾心软上半分……
庆幸剪雪被她吩咐了走,温玉仪后怕连连,如若不然,她此刻见的,已成一堆白骨。
祸中有福,好在绯烟也浑然不觉发生了何事,昨日恰巧去了膳房端茶点,躲过此劫。
“奴婢已经改过自新了,求娘娘不咎既往,饶恕奴婢……”以为这降罚一举是王妃之意,绯烟哆嗦又道,生怕再有性命之忧。
她故作镇静地行着步,肃然而回:“我曾在大人面前说过宽恕的话,说了便不会作悔。”
“娘娘菩萨心肠,奴婢谢恩!”
绯烟眉开眼笑,逢迎谄媚地道起谢意来。
“娘娘这是要出府?”王妃朝着府门的方向而去,这丫头慎之又慎,小声提醒道,“奴婢觉着……娘娘最好和大人说上一声,以免大人再等候多时。”
温玉仪淡然回应,想他忿然作色,应不会再对她理会:“大人今日应是不会来了,说与不说未有大碍。”
此时天朗气清,离楼栩所邀之刻还差半个时辰,她唤了剪雪一同行上马车,朝着马夫吩咐了几语,銮铃又发出阵阵悦耳之音。
今日的主子似有心事难解,让女婢一道坐车舆不说,还黛眉轻蹙,愣是不言一语。
剪雪时不时看向旁侧柔色,感凉风透窗而入,为她披上一件轻薄氅衣。
“要见楼大人了,主子怎还忧心忡忡?”剪雪掀开帘子,目光落于即将停歇的茶坊上,随后又放落帘幔。
温玉仪仍在凝思,意绪飘荡,心底发怵不安:“我在想,楚大人若真做下禽兽行径,我又该如何自处,为那些女子讨上些公道。”
“依奴婢看,主子应装聋作哑,置身事外。”关乎楚大人之事自是管不得,剪雪撇唇思索着,悠缓地说起自己的见解。
“楚大人如今位高权重,于朝中大权在握,是比陛下还要……还要权势横行之人。”
“纵使言说大人败德辱行,人所不齿,主子也变不了大人权倾朝野之势,反而落得自身狼狈,因小失大。”这丫头正色相告,觉着主子是不能再招惹大人了。
被世人言传助纣为虐也好,同恶共济也罢,主子已是王府之人,与大人针锋相对,只会是死路一条。
自佞臣当道,这世上本就未有公道可言。
她又谈何去为旁的女子申讨公道,温玉仪自嘲作笑,觉剪雪言之有理。
“娘娘,清乐茶坊到了。”马夫于舆外禀报,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茶坊的牌匾已有些破旧,在深巷内应开了几个年头,她直望面前匾额,轻巧跃下车辇,随后直径行入堂中。
向迎来的掌柜道出楼栩之名,她仰头望向阁楼,由着一堂倌引路而上。
楼廊尽头有一雅间,房门轻敞,房内布置极为雅致。
温玉仪款步走入,见那皓然身影已候至桌旁。
虽与他赴约未有几回,可在她记忆里,楼栩惯于提早赶到,言说多次未果,她便由他去了。
案上茶盏已被斟上了清茶,茶香浓郁,与王府内饮过的茶水似乎有别,她敛裙而坐,留意起楼栩带来的女子。
“说定的未时,楼大人又早到了。”
“仅是早于娘娘一刻钟,下官怎可让娘娘等待。”楼栩轻扬剑眉,将一块枣泥糕又移至她眼前。
这一隅情念她已不可再陷入其中,云淡风轻般摇头婉笑,温玉仪将糕点推远。
他凝睇着似是漫不经心的举止,不自觉一僵,面上的喜悦徐徐淡下。
一旁观望的女子忽感周围微妙,赶忙起身,道得恭敬:“小女绾言拜见王妃娘娘。”
视线终是回于女子身上,她让这位姑娘就坐,在茶坊可省了礼数:“在此处不必拘礼,平身吧。”
“听楼大人所说,绾言姑娘曾入过摄政王府?”
温玉仪将女子细细端量,点染曲眉,星眸微嗔,一双丹凤眼和公主确有几许相像。
名为绾言的女子悄然颔首,谨言慎行般瞧向楼栩,得他准许,才含糊开口:“小女确是在王府居住过一段时日,原本以为是苍天有眼,上苍眷顾了小女,才让小女有幸能攀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高枝。”
“可小女后来才知,那王府是一方牢笼。”
轻放案上的双手慌乱得攥了紧,姑娘似忆起些许过往,惧怕之感再度袭来:“起初有多甘愿入内,之后便有多悔不当初……”
温玉仪很是疑惑:“姑娘是说,楚大人是依姑娘的意愿,才接姑娘入府而居?”
“是,当时的府卫郑重相道,若小女不愿,他们不强求,”不明王妃为何如此作问,绾言凝起柳眉,未感有何过错,“可试问这天下女子,如此荣华富贵摆于眼前,何人会拒之……”
竟非强虏而去,想来那位大人还有稍许良知在……大人虽可恨,那些女子爱慕虚荣,为享荣华甘愿作公主替身,应允之时就该知后果。
有因有果,她们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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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任何人。
原本猜疑下凝成的畏惧被抛至九霄云外,她心下一安,平静回道:“为得荣华恩宠,宁愿作为他人的替品,这得失取舍,是姑娘自己的抉择。”
“起初虽是小女甘心乐意,可楚大人也太过严苛!”哪知姑娘扬声一喊,浑身不自知地发起颤,“两名女子,又怎能学得一模一样!”
“大人是让你如何做的?”她镇然相问,一脸凝肃地回观,余光掠过身旁肃影。
只见他眉头紧锁,饮茶未作打断,若有所思着,眸光仍投落于枣泥糕上。
绾言回想了良久,已然模糊的一幕幕逐渐明晰,追思起昔时的景象:“小女只需照着常芸公主着衣梳妆,越是相似,大人便越为欢喜,来见小女的次数就多上许多。”
“可时日久了,楚大人愈发不满,觉小女与公主有着天壤之别,又想将小女舍弃。”
仅是回思着旧时光景,姑娘已冷汗涔涔,言止于此,嗓音颤得厉害:“小女偶然听闻,那间屋舍曾有好些女子被囚困过,下场极是悲惨。”
“大人……大人不会让进过那房舍的女子活着出去的……”
只是听说,没有真凭实据?这世上的风言风语总被传得五花八门,真相究竟如何,却鲜少有人知。
她不免起疑,心里头有了些揣测。
绾言恍然若梦,挨近了皇城使,眸中透出恐惧:“恰逢一子夜,府卫松懈,小女逃了出来……”
闻听完来龙去脉,她竟是忽感释然。
这女子所言仅为一面之词,真相为何,许是要听上那人亲口诉说。
她可确认的是,楚扶晏对于女子还留有少许尊重。
欺压折辱一事,应不曾有之。
至少楚大人还能在意着女子的意愿,这是否意味着将来会待她更敬重一点……
可事实不论怎般,大抵知上些许便可,楚大人以往的私事,本就与嫁入王府的她无关。
她只想安稳地活着。
“王妃听了来因去果,为何反倒松下一口气?”姑娘见景微愣,茫然问道。
温玉仪轻抿一口茶,安之若泰地回答:“本宫只是感叹,那般高高在上的楚大人,也会遵照女子意愿而为。此前是本宫疑心,捕风捉影,将他想得穷凶极恶了些。”
“楚大人本就是恶鬼!”
满腔愤恨忽地倾泻,绾言拍案而起,又觉失了仪态,语调急转低喃:“娘娘未见过大人发怒的模样,如若生有违逆之心,定会被大人赐以尸骨无存……”
“走到此般位极人臣之处,大人若未有一颗狼子野心,根本难以立足。违逆他,他自会生怒。”她回得若浮云淡薄,那一人的野心之大她早知得透彻。
“你所谈及的,我自是知的。”
当朝摄政王执掌朝政,腾空着陛下之威已有几个春秋,是人尽皆知的事。
能稳坐这一高位,楚扶晏在朝中定有着不容忽视之势。她能看出他行事颇有手段,也知他欲壑难填,心有不臣之意。
得他人违背,无论是被囚的女子,还是朝中臣,他一样都不会放过。
总而言之,一个作恶,一个愿挨,都不是什么好人。
转眸之际,她望身侧男子依旧不展剑眉,神色凝滞,仍旧在思虑着什么。
那才是她唯一在意的。
18.偶遇(1)
“你说的,都是何时的事?”她顺绾言的话问着,逐渐心不在焉起来。
“时隔太久,小女记不清了……”不自在地拢起眉心,绾言含糊答道,“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小女也记不全然。”
连时日都记不得,那必定是久远的事。
如此看来,是楚大人年少时犯的过错。此过错无论怎么瞧,都着实有够惊人。
温玉仪莞然一笑,轻举着茶盏在男子眸前一晃:“这间茶坊的清茶十分甘醇,楼大人素来品味颇佳,想必是常客。”
猛然缓过神来,他淡雅作答,抬盏一饮:“娘娘所言甚是,下官闲暇时常来此品茶,此处清静安闲,再是适宜不过。”
方才谈论了什么,他好似也未曾听进。
“绾言,你先退下,楼某尚有几句话要与王妃说。”楼栩挥手示意女子回避,眸色澄澈,如清风晓月一般。
就此一改称呼,他凝眸望她,显得珍视至极:“温姑娘孤身一人待于王府,可要保重自己。楚扶晏城府颇深,姑娘尽力避远一些,若受了委屈,受了欺侮,来寻楼某即可。”
炉中沉香已燃尽,雅间内霎时阒寂无声,他目光颤动,宛若含着似水柔情。
“楼大人与我非亲非故,我再屡屡叨扰,外头的风言风语可就止不住了。”温玉仪浅淡回语,思绪跟随着颤了一瞬,再不起微澜。
他却心感慌乱,言说之时,轻颤着握上了如葱纤指:“我何惧流言,若护不了心爱之人……”
“大人慎言!”
惊吓地抽回手,她霍然起身,阖眸一叹:“本宫恳请楼大人收回方才所言,以免酿成大错。”
“玉仪……”
她听得身侧之人轻唤,嗓音清越,绵柔若风。
倘若他们只是出生在寻常人家,她许会放纵一回,随他私奔而逃。
背负污名,被嘲笑不耻,她通通认下……可她尚有温府在,而他也是仕途光明。
她绝不能因一段缥缈之念而毁了他。
“我已嫁作他人妇,与摄政王共结青丝!”温玉仪掷地有声,唯恐他听不真切,心下一狠,疏离般道着,“楼大人何故执迷不悟……”
适才的直觉并非虚假,她确是有意疏远,有意舍弃这段风月的……
这抹柔婉姝色已退步,他无从应和。
“楼某不甘,顽固不化,执迷不悟又何妨!”
遽然直立起硬朗身躯,剑鞘掉落在地,楼栩抬手一挡,似下了万般决意,紧握上她的纤细皓腕:“姑娘嫁入王府,楼某便立誓此生不娶,有何可惧!”
可眸前娇弱女子透出的尽是惶恐不安。
她垂首缩着娇躯,眸光盈盈如秋水,他不明所以,她畏惧的究竟是何物……
“楼大人不惧,我惧……”她轻声低吟,唇瓣微动,语声几不可闻,“我惧……”
他愿意委身做情郎,她可不愿将他毁去,温玉仪只觉面前男子太过疯狂,连声相拒:“我只愿大人安好,莫因我一错再错。”
“楼大人有大好前程在,将来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怎能因一个女子断送了自己。”
“大人好好想想,本宫走了。”她朝男子极为敬重地俯身而拜,秀颜回了几许清朗。
“楼大人的关心,本宫记在心里,”行至雅阁外,她悠然回首,话语淡若云烟,“米已成炊,覆水难收,既成定局,你我无从更改。”
凭栏顺着楼阶走下,步子尤感沉重,她似那游魂失神而离,一路默不作声。
一直候命于雅间外,剪雪都听见了。
那楼大人对主子的情意无人可越,主子如此狠下心,该是有多心伤……
丫头犹疑未定,将一方帕轻递她掌心里:“主子……难受大可哭出来,主子总将相思之苦闷在心里,奴婢见着心疼。”
“该忘了……”淡漠地递回巾帕,她缓慢望向前方,飘远的思绪又扯了回。
“一切适可而止,不能再想了。”
这般作望,便望见了一个少年。
少年正慵懒地倚于楼阶低端的壁墙旁,半眯着眼眸,狐疑地将她上下而望。
温玉仪顿感祸不单行,在此茶坊也能撞见项辙。
然而,她实在没有心思对付这少年,就漠不关心地擦肩而去。
她欲再行步,步子已被少年唤住。
“王妃娘娘请止步,”项辙头绪纷乱,仰望那处敞亮雅间,心底疑惑更甚,“好巧不巧,随性来城中一逛,竟能撞见摄政王妃与……”
“与皇城使在茶坊品茶。”
温秀桃颜较上回所见多了几分黯淡,闻他所语,也未在意,这道清丽婉姿不以为意地朝茶肆外行去。
“慢着!方才你和皇城使的别扭推搡,我可都瞧在眼里了,”极少有他人对自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少年蹙紧了双眉,抬声再喊,“你们这般鬼鬼祟祟,偷鸡摸狗的,我可是要为扶晏哥打抱不平了!”
鬼鬼祟祟?
温玉仪忽地一止,浑身颇感疲惫,转眸肃声反问:“楼大人是我旧友,只是偶然遇见,便在此饮茶话旧。”
“再是寻常不过的事,怎到了项小公子口中,就成了偷鸡摸狗?”
堂中嘈杂声渐轻,这回话愈发显得清晰,她颦眉微露着不满,杏眸冷凝起来。
“你别气恼呀,我瞎说的,给你赔不是,赔不是总行了吧?”莫名被此道婉色震慑了住,项辙满腹狐疑,将玩世不恭之态收敛,“你……你和皇城使当真是一清二白?”
温玉仪环顾堂内来客,极是晏然镇静道:“此事除了你知我知,楚大人也了如指掌。项小公子若不怕难堪,可去告诉大人。”
“扶晏哥原是早已耳闻,是我无中生有,挑拨是非了……”项辙感四周气氛不妙,忙好言相劝,转而夸赞起投壶之术,语调转得轻,“话说上回的投壶较量,你还真让我另眼相待。”
周围的看客继续饮起茶水,除去对她身份深感诧异外,非议像是因少年的赔礼止住了。
“我都诚恳陪不是了,你怎么还不原谅……”见她容色未改,少年佯装垂头丧气,做出一副她不受下便誓不罢休的模样。
身后桀骜之影的单单几句话语将原本微乱之绪理了平,她回身望去,揣测他是有事相求,安静地候他下文。
项辙扬唇快步跟着行上街市,支吾了半刻,扬出一抹笑意来:“家父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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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命我两日后去马厩择一匹马,作为将来的及冠之礼,我想了想,觉着拉你前去,是最佳之计。”
这择马是男子擅长之事,邀她着实荒谬。
沿街陌悠步而走,来到马车停靠处,她轻然婉拒。
“我对驭马一无所知,更是不识马匹,择马一事我无能为力。”
“你别走啊!”奔至女子跟前硬拽上马车,少年将心中所想翛然道出,“你虽不懂,但扶晏哥懂啊。你若唤他一同前往,还怕择不上一匹矫健骏马?”
温玉仪犯了难,黛眉不由地微蹙:“项公子是在说着玩笑话,楚大人忙得很,我哪唤得动。”
让她去请楚大人相助,这分明是敲冰求火,乃无稽之谈……
“我原本没有什么指望,可又瞧扶晏哥似对你照拂有加……”项辙忆起此前那投壶比试时楚大人的偏护,笃定了此局唯她可解,“据我所见,他从未与女子挨得那般亲近,此忙唯有你能帮。”
瞧她略有不耐,他急中生智,忙信誓旦旦地道下一语:“倘若扶晏哥能来,我往后定当马首是瞻,言听计从!”
“将来你若有所需,来项府寻我便是!”
孤身待在摄政王府无依无靠,为温氏取悦楚大人更是难上加难,倘若有项太尉之子听她行事,为她的立命多谋一出路,倒是大有裨益。
“项小公子说话算话?”温玉仪猛地停步,再三思量着此举是否可行。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看她似是松了口,项辙猛然一拍掌,“那便这么说定了,两日之后,项府马厩见!”
巷道外熙熙攘攘,隐约有叫卖声此起彼伏飘荡,茶坊之地坐落得僻静幽深,肆前来往之人三三两两,未有几人。
马车停落处恰有一酒馆,馆中趔趄地跑出一位不修边幅的公子,惊鸿一瞥,目光便凝于秀色上。
“姑娘生得如此娇美,深得小爷我喜爱……”那公子踉跄而来,骤然一扑,扑于她身上,酒气藏匿至气息里,“随我回晟陵,我给你万千荣华,如何?”
这公子衣裳褴褛,面容却有些白皙,一袭破衫虽是捉襟见肘,仍能让人瞧出缊袍昔时的齐楚雅致。
项辙有些瞧不下去,扯上男子衣袍蓦地使力,便将此人拉了远:“什么姑娘来姑娘去的,这可是王妃娘娘!”
这一醉酒之人来的猝不及防,霎那间回神时,她才仔细看起面前满身污迹的男子,轻拍下云袖上被沾及的灰土。
“王妃娘娘?可惜,可惜了……”
因醉意弥漫,那公子转望项辙,眸子眯得紧:“美人儿竟已被染指,哪家的王爷有这么好的福气?”
少年将公子推至一旁矮墙,郑重地一清嗓,扬声欲说出她那摄政王妃的身份:“你若听了,可莫要受惊吓……”
然而后话说至一半,已被她抬手遏止。
“公子方才说晟陵?”温玉仪留意起了话中二字,不觉洞悉起这醉酒男子,“公子可是从晟陵来的?”
从酒肆又抱出一坛佳酿,男子自嘲般抱坛饮上几口,扯唇作笑,酒渍肆意地落于衣袍。
“怎么,娘娘是瞧不上晟陵来的人,还是不屑与我这个庶子共饮一壶酒啊?”
19.戳心(1)
此番举止引出了馆中掌柜,似无意听出她身居高位,掌柜面含万般无奈,跪地哀求道:“这位客官在酒肆已饮了半日的酒,不付酒钱,还赖着不肯走,王妃娘娘可要为草民出出主意。”
命剪雪取来钱袋,未数其中装有多少银两,她一把夺过,置于柜上的算盘旁。
“你数数,银钱可够?”温玉仪轻叩柜案,柔声启着唇。
掌柜见势立马起身,倒出钱袋内的白银,顿然见钱眼开,谄笑而起:“够,够!谢娘娘赏赐,娘娘万福金安!”
“敢向王妃要酒钱,这掌柜真是活腻了……”
项辙怔然不已,望了望醉倒于巷道旁的男子,目光流转回她身上:“你也是,分明与我等毫不相干,你还真给了!”
淡然一摆手,她颇不在意,云淡风轻般回道:“掌柜靠卖酒营生,很是不易,恰被我遇着,能给就给了。”
那掌柜得了银钱,大摇大摆地走出酒馆,向酒醉蹒跚的公子高喝一声,便关铺离去。
“今日算你走运,王妃娘娘替你付了酒钱。酒肆要打烊了,你要饮酒,上别处饮去!”
“娘娘放心,这酒钱我定会归还!”男子迷糊地半睁醉眼,讪皮讪脸地道着,“可我现在身无分文……待回到晟陵,我命人……命人给娘娘送来!”
已为他解了困扰,温玉仪轻缓蹲下,寻思良晌,忽问:“敢问公子可认得赫连岐?”
“娘娘怎知我名姓?”
男子忽而睁开双眸,眸中荡开一缕明澈。
方才仅是猜测上几般,现下是确认了。
近来之日令楚扶晏烦扰连连的赫连岐,真被她遇了见。
一解疑云,心下一阵笃然,她正色相问:“赫连公子歇脚于何处?本宫可送公子回客栈,改日再与公子细谈。”
“不是吧,你还要护送他回客栈?萍水相逢而已,用不着这般费心劳神……”本倚于壁角的项辙惊诧地直立住身,觉此举荒谬绝伦。
撩了撩衣袍以示钱两不足,赫连岐满面愁容,重重一叹:“刚入上京时,钱袋被贼人偷走,我已是囊空如洗,哪有客栈可住……”
出门所带的银两已尽数给了那酒肆掌柜,此刻已再掏不出银钱,温玉仪只能回眸看向旁侧少年,佯装对赫连公子极是同情。
“流落他乡,漂泊无依,无奈醉倒于酒肆中,遇见这般可怜之人,项小公子于心何忍?”
“你善心大发可别带上我,我绝不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民慷慨解囊!”少年若无其事般欲撒手而去,不愿淌这滩混水。
她眉眼含笑,忽说出一句温婉之言:“你若不帮,两日后的马厩之约我便不应了。”
“你……你怎能出尔反尔?”
闻言一惊,项辙始料不及,未料她竟以此作要挟。
“你别装醉了!”少年无力顽抗,妥协般轻踹着男子,转身便大步朝街市而去,“看在王妃的颜面上,我就勉为其难寻一客栈将你安顿,还不随我去!”
赫连岐闻语忙跟步上前,喜笑着不忘再添上一言:“还恳请小公子给我开一间天字坊……”
“厚颜无耻,市井无赖!”
鄙弃地与之隔上些距离,项辙默默怨天尤人,却为她所言不敢动怒。
“美人儿……”回首频频相望,男子正说着一词,又觉稍有不妥,恭敬地一改称呼,“王妃怎不跟着来?”
“赫连公子好生休憩,待公子醒酒了,本宫再来看望,”温玉仪莞尔朝这二人拜别,望其背影消逝于巷陌拐角,才缓步上马车。
“公子欠下的酒钱,本宫是定要拿回的。”
随主子坐入车舆中,车辇平稳行驶而回,天色似比来时阴了,宛如有瓢泼大雨即将席卷上京。
剪雪未再观望巷旁景象,回眸之时,瞧主子正闭目养着神。
丫头疑惑顿生,实在不明其意:“主子为何要帮这赫连岐?”
于此缄默不答,过了良晌,温玉仪轻启了樱唇:“派人盯着,莫让他出京城,我留他自有用意。”
这位赫连公子不知何故会沦落于无处可居之境,又或是此人本就嗜酒成性,惯于游走酒馆间。
据楚扶晏所言,这人便是晟陵派来的使臣。
若让此人松口结好,解了大人的燃眉之急,她可一缓那阴晴无常之人的怒意。
回至府邸,她坐于长廊石椅,赏着园中阶柳庭花,檀木淡香充斥着百折回廊,难得有上这惬意之感。
廊檐下逐渐挂起水帘,荷塘内波纹涟漪,雨水簌簌坠下,叫她有了一袭困意。
偏院新凉,院中的府奴已不相识,她莫名不想回那屋舍去。
眼下最为迫切的,还是要打消楚大人的疑虑,让她安宁待于此院落,更为安稳地过完余生……
剪雪轻步寻来时,见主子已听着雨声午憩于游廊内,赶忙取了一单衾盖至娇身玉体,不料这一举便将她惹了醒。
心底怀有些许歉意,剪雪念及正事,又张望上几眼,低声敛息道:“奴婢已从夏蝉口中探出,楚大人囚禁女子之所离正堂不远,沿庭院一侧的竹间小径便能寻到。”
“那丫头心思单纯,不会有过多揣测。”知主子心有顾忌,女婢深信道。
消息轻落耳畔,悄然无声地与雨水一同坠落于心潭。
温玉仪霎时一醒,眸光不自觉地瞥过那片苍翠竹枝。
她从然而起,杏眸又望那房门紧阖的书室:“楚大人还在牍前勤政?”
仔细忆起方才行过书室所观之景,剪雪慎重回道:“室内灯火通明,大人应在忙碌着。”
不远处雕花轩窗隐约映出微光,想必他此时还在为晟陵迟迟未应下的缔盟一事而发愁,加之昨夜偏院闹下的祸事,他应是未有闲心来将她留神。
阴雨绵绵,枝叶被凉风吹得瑟瑟作响,府中下人有条不紊地忙碌,似无人留意那一方竹丛。
说是无人关切,不如说是众人听楚大人之命,尘封了昔年过往。
拨开繁枝冗叶,当中现出一条蜿蜒石径,温玉仪顺着小径徐行,雨露滑落于新叶,打湿着素色裙裳。
不多时,一间极为隐蔽的屋舍便浮现于阴风之下。
此地不似偏院,常年无侍婢打理,却是整洁宁静,铺展着似锦繁花,恍若曾是被那一人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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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打点。
房舍门扉上悬了一把锁,净洁未沾一丝锈迹。
她依稀能想到他旧时孤寂落寞之影,执着于一隅镜花水月,最终匿影藏行,无迹可寻。
温玉仪浅望门上枷锁,轻然问道:“你可知这屋子的锁钥在何处?”
回思着那女婢曾说的话,剪雪恭肃相告:“夏蝉说门上的锁一扯就落,她曾见大人都是这样行入屋中。”
枷锁顿时被扯落在地。
四周枝叶茂盛深处飘荡起响铃之声,婉转悦耳,清脆悠扬,却令她背脊发凉,寒意彻骨弥散。
这分明是有人待她步步相循,落入密布网罗。
夏蝉……
她回想着剪雪口中谈及的女婢,是夏蝉有意为之,让她行差踏错,彻底惹怒那只手遮天之人。
门楣下的宫灯因疾风而摆,她还未触及门环,房门已被寒风吹开。
透过屏风,模糊可见梨木床榻悬着金纱罗帐幔,旁侧摆置着玉瓷几案,颇为秀雅的陈设。
跫音连声逼近,几名侍从如期穿过修竹而入,快步将她围困,长剑出鞘声传遍屋舍上空。
“何人让你来的?”
一声沉冷之音若霜雪寒凉,凉彻入心,所听者不由颤栗一瞬。
温玉仪镇静回眸,从容望向这抹清冷孤月,淡漠肃杀之息随风扑面而来。
一柄银剑倏然寒光微闪,剑芒直冲白虹。
她镇然微阖眉眼,长剑已架至脖颈处:“楚大人一念成痴,竟为一得不到的女子癫狂至此。”
她怔愣须臾,想着这养尊处优的楚大人原来也会使剑。
气势凛然,英姿绝不输习武之人,浑然散着不容分毫抗拒之绪。
好吧,之前见绾言,错将他往好了想,大人还是森冷至极。
“本王问,你受何人指使?”
楚扶晏低低哼笑,冷眸洞悉着眸前姝色的一举一动,手握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偏转了一分。
似有鲜血从颈处流下。
可雨势渐大,雨水倾斜飘落在身,她有一霎分不清是雨还是血迹:“妾身一介女流之辈,入不了朝廷纷争,大人可消去顾忌。”
他仍是穷追不舍,直将她逼进深渊之底:“本王从未与外人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鹤纹锦袍投落的黑影若黑云倾压而下,衣袂翩飞不止,凌厉逼人,无端溢出森森冷冽感。
当下若再说是楼栩探听,便是要将心上人牵连在内,她思来想去,竟想不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
“从说书先生那偶然听说的……”温玉仪轻缓而道,此话却连自己也信不得。
颈边剑锋忽作一偏,凝神之时,她陡然一颤。
那长剑已然刺入剪雪腹部,血液汩汩而流。
他神色疏淡,深眸阴森,引得旁人畏怯,仿佛她再不答,此剑便会贯穿女婢的娇小身躯。
“不说,本王就先杀了她。”
殷红浸染裙摆,混着雨水流淌不休,甚是触目惊心。
温玉仪极力止着发颤的双手,轻道出声:“曾有逃出府的姑娘寻到妾身,向妾身说出了遭遇。”
20.戳心(2)
“妾身所言为真,恳请大人手下留情。”见他无动于衷,她见势下跪,任凭着污泥点染素衣。
“那人身在何处?”楚扶晏居高临下地看着,冷声扬唇,长剑再度刺进半分,“你去杀了她,本王便放了这女婢。”
痛楚剧烈流淌,全身似被撕裂开来,剪雪容色煞白,艰难万般地挤出一语。
“主子不必管奴婢……奴婢死而无怨……”
他当真是残忍无度,硬生生将她逼至死地,势必要让她做出一番抉择。
在她狼狈不堪下,他笑得阴寒,像是习惯了以强凌弱,想听她哀声求饶。
回望近在咫尺的屋舍,房中幽香氤氲,静谧安闲,藏着他那不可告人之隐,如同一簇火苗猛地窜入心头。
温玉仪一抿丹唇,泛白指尖一攥尘土。
她蓦然抬眸,直撞上他冷若清霜的视线:“大人若真想寻一女子成为公主的替身,妾身愿成为那一人,而且,将会是大人最称心如意的替身。”
“虽不像常芸公主,但妾身可顺从大人之命……”
“大人无需再囚禁女子……”缓慢道下每一字,她笑意盎然,似水杏眸有涟漪微漾,“大人所愿,妾身皆能做到。”
原本与他就没有过风月纠葛,成为府中听命而为的替品,她许能安定得更久一些。
曾在醉酒后也有过此意,只是那时她觉得自己太过胆大,不敢回认那晚的放肆之举。
明知是替品,明知是牢笼,竟有女子这般自取灭亡,愿为入那樊笼的鸟雀……
楚扶晏盯望雨中娇色,娇弱身躯依旧发着颤。
他默了半晌,不解而问:“所求为何?”
她跪直了娇躯,抬袖又俯身叩拜:“只求大人能应允,放过剪雪和那姑娘,再许妾身能在王府中安定地度过余生。”
“旁的,无所求。”
“好啊……”眼底终是掠过了一丝兴味,楚扶晏一抽长剑,一旁的剪雪瞬时倒落,“那你就去这屋中待上几日,哪日本王想见你了,再放你出屋。”
“未及要害,她不会亡命。”
他唤了侍从将剪雪抬下,尤为不耐地向她解释。
“是。”温玉仪垂眸再拜,听步履声渐渐远去,融于风雨,她才抬目而望。
镇定地走入那房舍,她端坐于软榻上,适才所见的景象不断翻涌,有些后知后觉,寒毛卓竖了起来。
若他不曾怜悯丝毫,剪雪此时就已命丧九泉,而她兴许也无法自保。
如此一想,她多少算是依靠了常芸公主一回,若非有大人对公主的眷恋,她已是大难临头。
约莫着一刻钟后,有侍女送来了洁净衣物。
原以为那衣物许会和公主平素身着的相似,她定神而瞧,却是她自己的浅素襦裙。
独自待于这间屋舍确是难熬,她饮尽了几案上的清茶,想着待剪雪伤势好转,有了可说话的人,她便能惬意上一些。
然现下迫在眉睫之事是让大人息怒,如何让他息怒……
对了,大人近日正烦扰着和盛陵缔盟一事,她恰巧可在这几日劝服赫连岐。
若真能劝服,解大人燃眉之急,近来发生的越矩之事兴许能一笔勾销。
她一念之差,寸步难行,只能想尽千方百计让楚扶晏放她出府,以抵她这些天惹下的事端。
她虽觉无过,可他是府邸的主,是否惹是生非,都由他定夺。
可等了一二日也不见他前来,温玉仪深思熟虑后,索性决意不食肴馔,思索着未过多久,便能等来想见的人。
这一日送膳的女婢推门而入,望了几眼桌上原封不动的菜肴,又将热腾的饭菜放落。
欲语还休片晌,那侍女细语喃喃:“娘娘,用膳了。”
“我不饿,你端下吧。”她柔缓甩袖,闲坐轩窗边,静望枝头上飘下的落叶。
侍女不肯退去,在桌旁伫立好一阵,为难道:“可娘娘已有两日未进食了,若饿坏了身子,大人恐是要向奴婢问罪。”
故作不上心,温玉仪顿了顿,柔声作问:“剪雪那丫头受了伤,可有人前去送药?”
“大人应下之事,娘娘不必忧心。”案旁女婢粲然而笑,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明了剪雪无恙,她瞬间暗松下气来,目光落回玉碟上,眸色静如安澜:“你将这菜肴端给剪雪去,我食欲恹恹,在屋里歇歇便好。”
所谓苦肉计能让男子怜惜上稍许,她便装作楚楚可怜之样,候大人前来。
次日午膳之际,她果真见到了楚扶晏。
此人褪去了数日前笼罩眉宇间的阴翳,面色如常,一袭威严不可侵的朝服在身,像是已于这些时日想明白了一些事。
随同来的侍女将碗盘放落,行拜后默然离退。
“大人这是……”
温玉仪瞧望眼前男子,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肃冷清寂,举手投足间透着寒玉般的高雅。
但她深知,此人不过外表清冷无瑕,揭去外衣,唯剩阴鸷与冰冷。
将碗筷移至膳桌另一头,楚扶晏缓慢启着薄唇:“王妃食欲不振,本王陪伴用膳。”
“你有意引本王前来,别以为本王瞧不出这把戏。”见她纹丝不动,他沉声直言道。
这拙笨的苦肉计被他洞察也不足为奇,她以绝食引他来相见,若真瞧不出这其中的用意,他无法位极人臣多年。
“妾身自知瞒不过大人的眼,”温玉仪婉然而笑,别有深意般道着,“只是妾身再不出这屋子,大人会损失惨重,后悔莫及。”
茶盏正巧被置落于桌上,他凛眉瞥望,视线将她紧锁:“正有闲暇,本王来听听是为何。”
赫连岐即将踏上归途,缔盟之事还遥遥无期,她恭敬一拜,话语里涌动着恳切:“此刻还不能细说,但妾身出府一趟,可解大人当下之忧。”
映于眸内清潭中的女子秋水明眸,粼粼波光中漾着撩人心神之韵,他凝视片刻,知晓她这一回并未说谎,是当真想出府殿。
“好,本王准你离府。”
楚扶晏徐步凑近,唇角扬起似有若无的笑,长指轻划过她的一侧面颊,缠上她的青丝,在耳廓玉肌处洒下一片温灼:“但在此之前,你总要讨好本王才是……”
他似乎在将她蛊诱,又似在有意捉弄。
长睫翕动着,落下微许光澜,温玉仪未像这般近望过冷玉清颜,霎那晃神,竟觉他还是有姿色在的。
难怪公主会对此人极有执念,她如是想着,忽而惊觉他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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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是何意……
似是想出府邸,她必须要先将他服侍得顺心才可以。
姿色归姿色,此人仍旧是恶鬼,伤了剪雪,她多少是有些厌恶。
佯装平和地别开眸光,饥火烧肠之感忽地蔓延而来,温玉仪眨了眨眸子,难堪道:“妾身饿了,待妾身用一些膳。”
“你还想耍把戏?”他闻言顺势漫上几簇冷意,若冷雪倾覆,凉上眉梢。
正于此时,一声饥肠辘辘之音从腹部传出,她若为委屈,小声嘟囔着。
“妾身当真饿了……”
这两日着实未进食,为引他来此,她隐忍着未动膳食,当下饿得慌,根本未有气力去讨好一名男子。
趁他愕然之余,温玉仪赶忙来到桌前,迅速用起膳来,举止一气呵成,不带丝毫含糊。
这一道娇婉身影默不成声地狼吞虎咽着,身姿娇小玲珑,似误入囚笼的鸟雀,他忽感于心不忍,心生半分恻隐。
“去吧。”楚扶晏肃立良久,正声道。
语声清冽而落,她诧异抬眸,又听他说:“罢了,本王困倦,不需你服侍了。”
心下掠过欣喜,未料此人竟改了主意,破天荒地应许她出王府,她唇角一扬,瞳色淌过盈盈浅波。
“那妾身就先告退,”温玉仪眼望清癯之姿背对过身,赏起窗前落花,尤感心花怒放,忙庄重地拜别,“事不宜迟,大人可等着妾身回府。”
随性留下一言,在他还未反悔前急忙离退,无暇顾及他作何猜想,她快步走于陌道中,朝项辙安顿之处断然行去。
发簪被轻盈取下,她抬手拨乱发髻,又顺手攥了一把尘土扑于裙裳之上,面颜也沾了些灰。
温玉仪来到客栈内,问清了赫连岐所住的雅间。
在走道深处用力地叩响房门,她故作丢魂失魄之样,听房内无应答,伸指再叩。
“赫连公子,是我。”
温玉仪柔声说着,语中带了丝许惊慌。
轩门敞开之际,门外女子楚楚可怜,似乎在下一瞬便要哭得梨花带雨。
赫连岐忽然傻眉愣眼,半晌不明所以。
“这不是替小爷我付了酒钱的王妃娘娘?”像是正品尝着美酒,桀骜男子眉欢眼笑地请她入房,为她再开上一坛酒,“来来来,正巧找来了几坛好酒,美人来陪我饮一盏!”
壁角空坛东倒西歪着,她缓缓坐下,柔和目光轻掠过酒坛:“有银钱买这玉露琼浆,却无银两居住客栈?”
“美人莫要说破……”赫连岐眉目挑起,一拍胸脯道,“以饮美酒为乐,为伴美人而醉,无拘无缚,便是我赫连岐是也!”
“美人今日怎么发丝散乱,看着清瘦憔悴?”望着她容貌颇感好奇,他蹙眉轻问。
抿唇缄默了一会儿,温玉仪低首沉吟,目色稍颤,终于开了口:“实不相瞒,当朝摄政王乃是我夫君。自从栖辽向我朝挑衅以来,楚大人就陷于烦乱中,束手无策,无处宣泄,便将气出在我这儿……”
“我好不容易从王府逃了出来,历经千辛万苦,才来了这客栈。”
本见着那位大人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令他看不顺眼,赫连岐如今一听,楚大人竟还对自家夫人泄愤!
真就禽兽不如……
21.风寒(1)
愤恨地咬牙以表不满,赫连岐猛然一捶案桌:“岂有此理,那楚扶晏竟然惨无人道成这样,对自己的夫人也能下狠手!”
“楚大人平日待我还是好的,只是一时被屺辽恼得晕头转向,若能平息这风波,大人便不会撒气……”言语间溢满了愁绪,她徐缓垂眸,眸底似藏了几滴清泪,“赫连公子,你一定要帮我。”
“美人倒与我说说,我如何能帮?”赫连岐扯了扯褶皱袍衫,竖起双耳细细聆听。
这男子虽灰容土貌,嗜酒成癖,却极为疼惜女子,加之先前受她恩惠,必定会倾力而助。
一时想不了他法,权宜之策,她只能使这美人计。
温玉仪静望身前男子,肃容道:“让晟陵与万晋缔盟,互得其利,以获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我是怕楚扶晏过河拆桥,背信弃义,将来晟陵会陷入水深火热里,”一说起那一人,赫连岐便举棋未定,原本想相助的心思忽地缓下,“美人儿,这忙我帮不上……”
此人仅是对楚扶晏带有敌意,这两邦结好的利害却不知晓,她端庄而坐,正色回言:“楚大人虽残暴凶横,却从未失信他人。赫连公子不信他,莫非也不信我?”
案旁男子挠了挠头,像是顾虑重重,犹豫道:“美人儿莫忧伤,容我再想两日……”
“赫连公子若不肯帮,今日我回王府就得不了安宁……”于此轻呼出一口气,温玉仪敛眉作叹,悠缓起身,一面道着,一面向房外走去,“公子可以为晟陵思量,也可以为自己思量。虽是庶子,若能成此事,就能受皇帝赏识,得众人敬服,曾经所受的冷眼都能还回去。”
许是“庶子”二字戳中了软肋,赫连岐闻语一滞,昔日饱受的嘲讽与冷落翻涌而上,引得他握紧了拳。
见她要行下楼阶,他忙追步上前,扬声问道:“美人当真受了楚扶晏那厮的欺侮?”
“赫连公子无意施以援手,我多说又有何意义。”寡淡地回着话,她未回望,似惆怅万般,蔫蔫然离了客栈。
对此,她不担忧了。
赫连岐能追出雅间,这次缔盟势必会成,不为旁的,为他的鸿鹄之志也会拼上这一回。
回于府宅之际,温玉仪顺道从衣坊更了一袭纱绣裙,洗净面颊,再若无其事地走回院落。
原以为楚大人应是出了那片修竹丛,可书室和寝殿均不见人影,她问了几名女婢,才知那人竟还留于竹间屋舍里。
屋内清静,如她走时一般恬淡,床幔已被放下,随入窗的微风轻摆。
罗帐轻荡,帐中隐约能见一道清肃身影。
她安然走近,望他已在榻上浅眠。好似等她走后,他便留在此处,一步未离。
墨发散落,平日那寒凉的双眸轻阖着,眉睫似片羽。要不是这人有着讨人厌的性子,这熟睡的模样是有那么一瞬让人想要靠近。
“本王还以为,王妃不会再回来了。”
待她坐于软榻,瞧这如玉公子安然睡着,正一抬指,她便听话语从他薄唇中飘出。
本能地一受惊吓,又觉此刻的他并不可怕,便胆大地枕于旁侧,她默然一霎,轻柔地回道:“妾身已经应了大人,从此作公主的替身伴于大人左右,就会言出如山,说一不二。”
“去见了何人?”
耳旁温语轻响,那双冷峻眼眸依旧未睁,她忽感一阵恍惚,被他轻巧一带,自己已落入了清怀。
虽有了定数,但未到安定的一刻她不会轻易说出,温玉仪莞尔一笑,觉他像是较前几日温和了许多:“妾身不愿透露,等尘埃落定,大人便可知晓。”
“妾身来继续服侍。”念及离府前未完成之事,她轻声耳语,纤指抚上未褪的朝服,欲解下衣扣。
可刚解了一扣,她便被握住了手,面前之人似乎不让她继续。
楚扶晏冷然哼笑,随即将她推远:“床笫之事,本王不强迫。”
“妾身甘愿。”她平静地回着,面上无悲无喜。
分明已有了讨好之势,已能让他心慈手软,让他信任无疑。她茫然未解,他为何又疏远。
“妾身做大人的枕边人,这一世只想安稳而度。”
望他微许凝滞,清冷若月的眸子终于睁开,温玉仪殷切道。
此话确是她心中所愿,事已至此,只愿此生安宁度日。
有这座王府庇佑,有他给予的偏护与照拂,她能让家父如愿,能为温府做些贡献,其余的,不再想。
“哪来的胆量?”
楚扶晏凝视颇深,似要将眸前姝色洞察得彻底:“为何觉得,本王将来会护着你?”
她言笑晏晏,小声低喃:“直觉罢了。”
身侧清影沉默良晌,心觉这女子荒唐至极,却又不由地生出微许怜惜之意。
也仅仅是一点而已。
才刚推她而出,他无端觉得懊悔,蹙了蹙眉,霍然将此娇色轻拥入怀。
过了良久,他低垂着眉眼,似已独自在屋中顿悟了什么,异绪缕缕掠过冷眸。
“本王没有囚禁,也未逼迫女子行一些不堪之举,她们都是自由的。但那些女子个个贪图虚荣,喜爱金银首饰,时常得寸进尺……”说起此前囚入府邸的女子,楚扶晏眸含鄙夷,不屑道,“日复一日,本王厌恶腻烦,忍无可忍才……”
“才赶她们出府。”
“散步谣言者,本王才杀无赦,”言于此处,他面上微生愠怒,长指轻抚她的后颈发丝,回得沉缓,“她们尽管和常芸相像,却半分都不可比拟。”
这是他初次这样平心定气地与她道着,温玉仪见着眼前清色戾气尤重,和她相视的霎那,泛着微澜的清眸归于宁静。
他像是在和她说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她往他怀中钻了钻,经过圆房之夜,似对这清月般的薄凉气息有了熟悉之感:“大人孤寂,与我别无两样。”
“所谓高处不胜寒,大人是缺了一人伴于左右,饮几盏清酒,谈几语夜话。”她边说着,边回揽他的腰肢,惊觉他似比想象的还要清瘦。
上回与他共赴云雨,二人都醉了酒,她记不起当中的细枝末节,只记得沉沦于月夜里。
“未有过肌肤之亲,未做过耳鬓厮磨之举,本王也嫌脏,”仿佛对她所做的亲近之举诧异万分,楚扶晏垂首埋入颈窝间,低低诉说着,“她们阿谀求容,奴颜婢膝,喜爱的唯有浮华之虚……”
拥了几瞬,他不想放开,敛眸轻笑:“你比她们知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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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舒心顺意。”
碎吻掠过寸寸玉肌,撩拨着藏匿许久的思绪,她不敢动弹,心颤不已,似有擂鼓声隐隐响于心间。
“大人……”片晌后她轻唤出声,桃颜竟泛起了羞意。
此人心思难测,心怀不堪之绪,可终究是她的夫君。她怨恨也好,愁闷也罢,都不可闹僵,一切顺从便是了。
绵柔细吻微止,他附耳低言,几近蛊惑般问道:“曾已说得明白,私下该如何唤我?”
“夫君。”温玉仪不假思索,全然顺从而答。
对她所答很是满意,他微微颔首,随后应和道:“嗯,我会待夫人最好。”
眸光不经意地落至柔软樱唇上,楚扶晏倏忽间偏头,却见这抹姝色忽然避躲,不禁一滞。
“夫人还是怕我?”
她并非避逃,只是有昏眩之感传来,令她措手不及,如若坠入深潭里。
温玉仪轻咳一声,极为羞愧道:“我不知何故有些昏沉,夫君莫怪。”
白玉般的长指轻触她头额,灼烫瞬间染上指尖,他微而震颤。
不明她几时得了风寒。
“夫人染了风寒,怎么不告诉我?”楚扶晏紧蹙起双眉,良久启唇而问。
竟是受了凉……
是在何时受的,是去寻赫连岐的途中受了风吹,还是这几日未曾进食体虚而致,她若有所思,但仍觉不以为意。
“不过是个小小的风寒,不去顾它,它自会病愈,”温玉仪跟着抚上玉额,轻缓晃着头,“我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弱女子,夫君不必记挂。”
待她落下此话,帐内清逸身姿蓦地起身,容色稍冷,朝屋外低唤:“夏蝉,本王今夜在此屋留宿。”
“是,奴婢知晓了。”听罢,夏蝉俯身而拜,立于屋门一侧候命。
在此留宿?她迷惘一望窗外,瞧见幕色低垂,已在不知不觉间入了夜。
温玉仪半羞半掩,直埋入被中,忽觉被褥太过轻薄,半露着双眸,悄声道:“此处的被褥于大人而言单薄了些,等我命人再拿几床衾被来,大人再……”
“言多必失,本王不信没有人教你这个理,”枕边玉颜眉心微拧,浑身散着一贯的冷意,“只管安心睡去。”
“本王想在哪留宿,还用不着你劳神。”
“大人安歇,那奴婢就暂且熄灯了。”女婢夏蝉见此景恭然退下,走前将案上灯火熄灭。
怀中柔色似随时会破碎的璞玉,不知是否是因为着了寒,女子绯红染颊,勾得旁人心跳如雷。
楚扶晏忽而唤住侍婢,应了她所求:“将本王寝殿内的被褥取来。”
她再度陷入沉默,迟疑般轻问:“这风寒怕是会传染,要不……改上一日?”
“住嘴。”
薄唇清冷地落了一词,她不敢多说,只任他摆布。
他没有像意料地那般再行亲昵之举,长夜未央,月色如湖水澄澈,旁侧寂冷之影未再挪动半分。
温玉仪转眸瞧去,讶然他已阖目而眠。
或许因她病恙,他当真是嫌弃至极。
如此也好,可安心地睡上一夜,繁乱思绪于灼热间化作一片混沌,她轻阖杏眸,于寂静夜色中悄然入梦。
22.风寒(2)
梦里依稀有一道皓影若隐若现,她瞧不清来人的面容,却知出现于梦中的人影一定是楼栩。
“不该的……”她恍然低语,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心里头愧疚非常,“我不该的……”
她下意识觉着,自己不该和他人相拥入眠,分明心里装的是楼大人,她怎能……怎能和别处男子依偎着入睡。
恶罪感莫名涌上心头。
可她再一想,大婚已过,圆房已成,本就是定局,和夫君只是相安共处,皆在情理之中。
只需在府中恪守本分,相敬如宾便好,恍惚间混沌而想,她又释然许多。
这怀抱甚是温暖,如寒夜下潺潺湲湲的温流,而这孤寂似曾相识,是她一直也有的落寞,她顿感安宁,任思绪流淌。
这想法无关乎情爱。
她只是累了,加之身子受了凉,头脑昏沉得厉害,便觉有夫君关心总是好的。
他是她的夫君,是日夜要相见的人,许些事虽惧怕,但不可闹僵。
有怨,暂且埋心里就好。
醒觉之时已是翌日晨初,迷糊了一整夜似消了热意,温玉仪感头额被覆了巾帕。
瞥望之际,见楚大人已下榻,正端着一碗汤药来回轻踱着步……
她轻然一挪身,榻边玉树般的清绝身影霎时朝她看来,随之坐于软榻边沿,举止生涩地扶她坐起来。
当下的景象更像是他在服侍,可他是王府之主,是朝堂之上的一隅威严,怎能伺候着她……
她欲语还休,话语挤出唇瓣又收了回。
昨夜风寒忽起,扰了心神,之后昏沉入睡,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她记得不甚清晰,唯忆着她似是梦着了楼栩。
那如苍松翠柏一般……刚正不阿的男子。
“昨夜是大人守了我一晚?我……”
温玉仪低下杏眸,本想着趁此取悦他一番,到底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身骨。
身旁这不怒而威之人只手握上她肩骨,容色平缓,似在观察着病况:“身子可有好上一些?”
“好多了……”昨日困倦时还待于清怀,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她想着那柔吻轻掠肌肤,耳根不自觉羞红而起,“敢问妾身可有让大人睡不安稳?”
“将这碗汤药喝下。”
楚扶晏端来药碗,望她伸手来接,眼底涌过不悦,示意她无需动手:“你别动,听话喝着就是了。”
怔愣着见当朝摄政王正放低着姿态,一勺一勺地喂起了汤药,她慌乱中回神,怕他又生恼怒,顺从地喝了下去。
本觉着以此人的生疏,汤药定会洒出,她颇感惊讶,眸前男子却格外细心。
一盏茶的功夫,硬是将这极不相称之景融合得恰到好处。
汤碗见底,楚扶晏柔声问:“在想什么?”
她思来想去,在大婚之夜时,他兴许便是这般,事必躬亲地照看着公主,感慨一叹。
“妾身想着,几日前,大人就是这般如此细心地照顾着公主。旁人若亲眼所见,便不会觉得大人薄情寡义。”
一语落尽,她温顺抬眸,恰巧跌入深邃若蒙轻雾的眉眼。
“本王是想尝试。”他缓和说道,氤氲下的深潭满是笃然。
“尝试你说的。”
昨夜在帐中究竟说了什么,她细细凝思,只当他是近日被朝务忙乱了思绪,说出的尽是匪夷所思之言。
“做本王的枕边人,服侍得好,本王护你。”她正忖量着,耳边再传清冽嗓音,解了她这一惑。
虽未令他尽兴,好在是让此人舒心了些许。
温玉仪暗暗作想,将这位大人伺候得妥帖了,她好似真能过上顺心的日子。
姝色秀容仍有丝许苍白,楚扶晏缄默几霎,凛声又道:“听闻你近日总是东奔西走,又是出府,又是忙于打点府务,过于劳累才让这疾病有机可乘。”
“府中的大小事务自有奴才会去做,往后你再插手,本王要降罪了。”声色虽冷,较往常却柔和了太多,他抛却其余烦闷之绪,很是平心静气。
温玉仪回思起自打来了王府后的种种举动,终究是有些违逆与擅作主张,忙回应着:“妾身听大人的,之后绝不擅自作主。”
霍然起了身,一理身上玄色鹤氅,他晏然行向屋外,边行步边道:“政务繁多,今日还需入宫去拜见陛下,本王先行一步。”
“三刻钟后,你同本王一道进宫吧。”
默然片晌,他驻足于屋门前,未曾转身,忽又轻语。
进宫?
她可从未入过宫,更何况是头一回以摄政王妃的身份入宫面圣,温玉仪心有忐忑,循声望去时,那冷寂之影已离屋行远。
长窗上的茂密枝叶遮住了几缕日晖,树影斑驳,令别院中的那一角屋舍被掩于阴影下。
主子几日未归,剪雪拖着伤势未愈的身子修剪着梁上枝杈,只盼着主子从那水深火热中解脱。
念了那姝影少时,忽闻匆匆步履声由远及近而来,剪雪蓦然一望,欣喜涌上双目。
忐忑下透着浅淡怡悦,温玉仪端步走来:“剪雪,将我去年生辰时收下的广袖华彩罗裙拿来。今时穿上这衣裳,更添几番雅致。”
想这丫头先前身负重伤,她赶忙默示剪雪歇着:“放于何处,我去唤绯烟来服侍就好。”
能见着主子,剪雪哪还管得上腹部伤势,回于寝屋翻找起衣物,未过片刻便找出了。
将她所说的裙裳恭敬取出,不禁追忆起昔日光景,剪雪喃喃低语道:“奴婢记得这罗裙是大夫人瞒着温大人相赠。大夫人心知主子喜艳丽服饰,便偷偷命人制了一件。”
“主子怎么忽然想起这件罗裳来?”待主子走至铜镜前,这丫头为她更上罗裙,疑惑作问。
温玉仪黛眉稍弯,凝望镜中之人,着实太久未见自己身披艳彩华服,心里感慨万千。
“家父从不让我穿华贵的衣裳,与我说着宫里头的尔虞我诈,这样太是招摇,会引来祸端。”
“此前总听家父行事,活得不自在,”如今离了温宅,有楚大人的庇护,她便想换上此裙,夺一分不容小觑的威严来,“今日随大人入宫,我偏要穿着这衣裳,给楚大人与温家涨一分颜面。”
与丫头随性道,恰逢更衣终了,她侧目瞧望,却看剪雪呆滞了片霎,欲张口又止了住。
温玉仪满腹狐疑,眸光回落至罗裙上,唯恐有何不妥处:“你怎么……在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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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女婢瞧愣了眼,向来见主子都是一身浅素,淡雅柔婉,娴静如兰,不曾想更上锦绣华裙,偏是艳丽得紧。
半晌回过思绪来,剪雪极为惊愕,叹为观止道:“主子好看,奴婢无以言表,只觉得就算是常芸公主来了,主子也能艳压。”
“你这丫头,从哪里学的奉承之语,”她顺势谨慎一观,压低了语声,没好气般回着话,“此话也只能与我说说,被旁人听去,我可保不了你周全。”
剪雪未收敛分毫喜色,一扬秀眉,不惧天地般道着:“奴婢才不在乎呢。只要主子欢愉胜意,奴婢纵使掉几千回脑袋也甘愿。”
忘却有伤痛缠身,如是一扯,便扯到了伤口,丫头疼得眉目一拧,抬手弯腰抚了抚肚腹。
“娘娘,大人唤您出府了。”
温玉仪想宽慰,听房舍外有下人来唤,便命丫头好生静养,此趟进宫不必跟随着。
春末夏初,府前榆树遮天蔽日,池畔碧水荡漾,芙蕖摇曳于微风里。
舆内寂静,楚扶晏闲倚于舆座一侧,车帘被掀开的霎那,半阖着的双目徐缓而睁,终定格于眼前明丽上。
眸中娇色如姣花照水,粉面含春,袅袅娉娉而来,顿时明媚住了一方春意。
他悠然打量,为她让了让身。
“本王未曾见王妃着此裙裳,此刻望着,很是惊艳。”
温玉仪颦眉浅笑,得到大人夸赞实属不易:“大人不嫌妾身艳俗便好,毕竟是头一回面圣,妾身想为大人撑一撑场面。”
“本王把持朝政多年,敢违抗本王的人寥寥无几,”听她这番言语,他肃声相言,面上升起一丝傲然,“不论你怎么打扮,这天下之人也没有胆量对你不敬。”
她闻言轻笑,打趣般道着:“照大人说的,妾身即便身着破烂乞服也可以。”
经过昨夜拥眠,这道娇婉清姿似乎较以往更加肆无忌惮,如今胆敢刻意曲解他的话意……楚扶晏听马车行驶带起的风声在窗旁飞掠,良久未言。
若在平时,有女子这么说,他定会愠怒非常,可此时身边婉丽实在艳然不可方物,一颦一笑间将他的戾气平息殆尽。
“强词夺理,混淆黑白。”
许久,他哼笑作罢。
忽然,马车似失了方向般颠簸得厉害。
帷幔外狂风呼啸,车梁擦过道旁枝桠,发出猛烈之响。
巷道两旁传来行人惊呼,震荡愈发剧烈。
她难以扶稳,猛地一倒,便倒向他的怀中,又被他稳当地扶了住。
“大人,马匹受惊了!”马夫惊恐万状,朝着身后车帘不断高喊。
“小的驾驭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玉仪心感不安,先前在街市上见过马匹受惊之景,都是作为看客仓促而过,这回竟不巧被她撞上。
只觉当下是危在旦夕,她心颤之余抬眸轻望,瞧他已镇定起身,目光似有意绪流淌:“你扶稳了,本王去去就回。”
“大……大人……”
她不觉低唤,眼见着肃寂之影断然走出车舆。
马匹发狂似的四处乱蹿,全然脱离了马夫掌控,惹得驾驭之人不住地打起寒颤,如同从未遇过这失控的情形。
23.面圣(1)
楚扶晏眸色阴沉,平静之息逐渐冷寒,一把匕首从袖中滑落入掌。
“让开。”
他冷声道着二字,吓得马夫退于一旁。
马车仍在不受控地朝前驶去,他对准马匹头颈一甩匕刃,顿时一声马嘶惨烈而响。
骐骥倒地,车辇随之向前而倾。
他极为从容地解开车衡上的颈带,再松缰绳,马车一瞬颠动,而后平稳停住。
“大人威武!”马夫冷汗直冒,偷瞥着倒地马匹鲜血直流,小心翼翼般问着,“只是这马……”
楚扶晏淡漠地欲回舆中,从然自若道:“驯服不了的马,就该是这下场。”
“去附近寻一马匹,将它替了,继续赶路罢。”
对马夫凛声下了命令,他肃然回入车内,便瞧见女子直身端坐,月眉轻凝,像是在思忖何事。
方才颠簸得厉害,她定是畏怯极了。
坐回原位,他轻柔展袖,尝试着将她拥入怀里。
“适才可有吓着?”薄唇稍启,楚扶晏细声安抚,“不怕,本王在这。”
然而她却似真的在思虑,惊惶过后,恐忧之意已了无痕迹。
俄而,马车再度和缓向前行驶,温玉仪透过帘幔被风吹动而现的缝隙望去。
亡命之马的颈脖处赫然插着匕首,鲜血还未流尽,四周已染成了殷红。
好在有惊无险,她默然细思,之后镇静道:“妾身在想,本是安然无恙的马匹怎会受惊,兴许是有狂妄之徒想要加害大人。”
想谋害他的人倒是不少,可从马车上动手脚的,他真是头一回见,楚扶晏凝神片刻,冷淡而回:“能伤本王的人,这世上还未曾出现。”
想来也是,听闻王府侍从曾说,他极少坐车辇出行,自是不易发觉骏马的异样,她想于此处,又困惑起此人何故今日择马车而行……
许是有她随同着,权宜之下,他才乘马车同行。
近些时日,这辆马车都是她在搭乘,暗中算计之人或许是冲她来的。
她暗自庆幸,今日多亏有他相伴,若独自承受,她当真无从应对,恐怕逃不过这一难。
“这马匹若择选不当,还真会要人性命……”温玉仪垂眸嘟囔着,忽地念起项辙的请托之事。
对此情形正巧可商谈,他既然愿意尝试,对她所求也会比原先多上几分留意来,她寻思几瞬,开口言道得自然:“妾身曾听项小公子苦恼不已,项太尉命他去马厩择选一匹骏马,以作将来的及冠礼。”
“那项府的马厩有不少珍贵马种,光是汗血宝马就有四五匹。项小公子怕瞧花了眼,正茫然着该怎般择取最适合他的良马。”
极力言说得顺理成章些,她盈盈一笑,便当作是观景时的随性闲谈。
可这话仍旧被他洞察,楚扶晏听罢与她相望,静听起了后文:“有话可直言,本王听着。”
“项小公子不知所措,想找一位识马之人相助。妾身忽然想起,大人许能帮忙。”
此人极擅洞悉人心,任何欲求之事好似都瞒不住,她索性直言,再见机行事。
如若帮上这忙,项辙便当真欠了一人情,她在王府中多少算是立稳了脚跟。常年来府邸闹腾的项小公子如今对她言听事行,旁人自会知晓她的地位是如何摆着。
可他若不愿……
可大人若不愿,她又该好好思量其余计策。这位大人脾性虽暴躁,心思却缜密,能将她的欲望瞧在眼里,着实难以对付。
眸前肃影倏然静默,沉声发问:“是他之意,还是你之意?”
温玉仪在怀中顿然抬目,轻撞他的冰冷视线:“是妾身所想。”
“何时?”
思绪仍有游移,她忽听耳畔有冷冽之语落下,立时清醒。
他问的,是何时去马厩。
不可置信地微瞪起明眸,她慎之又慎道:“大人应了?”
“嗯,夫人不喜?”楚扶晏静观她神情微变,扬眉问着。
未想他竟然应得果断。
诧异化作无尽喜悦,裹挟着少许希冀,竟有那么一瞬,她期待起项府的马厩之行。
“谢夫君!”
敛目低低轻语,她欣喜回拥,极像停歇于男子怀内的云雀。
楚扶晏瞧此娇影欢悦成这样,她所受的惊吓似已风吹云散,忽作戏谑道:“夫人有何嘉奖?”
“嘉奖?”她若有不解,微偏过头去,想不出堂堂摄政王要从她这里讨要何等褒奖。
马车驶入皇宫,杳杳宫道旁的苍天古木耸入云霄,他端肃而坐,揽着纤腰的白玉长指仍不放。
“夫人所求之事,本王应得果断,不可讨要嘉奖?”
“妾身是大人的人……”温玉仪莞尔垂目,香靥凝羞,双颊不自知地染了朝霞,“何需大人讨要,妾身任凭大人使唤。”
原本只是想捉弄她几番,但此娇婉动人之色撩拨得紧,他真想揽她入帐,贪婪之念兴起,便不可遏地涌来。
“今晚来侍寝,你可愿?”
“你若不愿,本王不强求。”
娇丽女子长睫轻颤,望不清眸底心绪,楚扶晏怕将她碰碎,语调温缓。
“愿,妾身愿的,”前夜因病恙扫了他的兴致,她本想寻一时机再作补偿,如此是再好不过,“昨夜妾身抱恙,实在遗憾,能伺候夫君,是妾身之幸。”
她觉得当下挺好,至少楚大人未将她刁难,原本的火气也消了不少。
她听他的,长久以往,就可以安定下来,在王府中度过余年。
听闻她和顺而答,他紧拥后轻声一叹:“如果那些女子有你半分温顺乖巧,本王不会将她们赐死。”
那是因曾经入府邸的女子贪心极重,想得大人的恩宠与荣华,才会患得患失。
她什么都不想,自然就温顺寡淡。
温玉仪眸色平静,静待夫君怀内,只安分地待着,何事也不做。
过了宫门,入目的是一座高耸的玉质云屏,马车在此地停住,周围雕栏画槛,展现着绣柱雕楹,好不恢弘。
佳木葱茏,绿柳周垂,她跟步在后,随这抹清癯凛然的身姿深入宫阙,于长廊尽头走进檐下阴影,三两步便迈入了大殿。
楚扶晏命她在殿前候着,想来是有朝堂之事与陛下细谈。
她不作掺和,寻一宽阔处而立,淡然眺望着这座皇城。
殿内炉烟袅袅,幽香四溢,玉帘随风轻摆。
当今圣上李杸慵懒地斜坐于案几边,眯眼盯着面前棋盘,另一旁坐着一名婀娜妩媚的恭维之女。
这一步棋等候陛下等得太久,女子怏怏不乐,又不敢触怒龙威,就这般一言不发地等一子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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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于此刻,屏风外行入一道威仪不恪的身影。
李杸瞥目瞧去,面色骤变,奉承般端正了龙体。
“微臣拜见陛下。”楚扶晏端肃作下一揖,引得龙颜一颤,那妃嫔也正容而起。
眸光依旧落至布满棋子的棋盘上,李杸挥袖轻招,指了指现下面临的棋局:“爱卿来得正好,这盘棋朕不知该下在何处,快来替朕下一下棋。”
上前仅观了几眼,楚扶晏便慢条斯理地执上一子,随后悠闲地落下,语声恭敬,却让人不由地忌惮。
“下一步棋落在此处,方可胜出。”
“妙哉!楚爱卿从不让朕失望,朕甚感欣慰!”李杸仔细一望,茅塞顿开,眼眸瞬间一亮。
“陛下怎能耍赖让楚大人来下,”对此极为不甘心,那女子丰姿尽展,假意埋怨起来,“这宫里头何人不晓,楚大人棋艺精湛,连国师都甘拜下风……”
女子将手中棋子掷回棋盅,不愿再落子:“陛下不敌妾身,就请来楚大人施以援手。陛下这是抵赖不认账!”
这棋是走不下去了,李杸敛回逢迎之色,示意那娇娆女子暂且退避。
“月娘先回寝宫去,朕待会儿来赔罪。”
“那妾身就静候着陛下了。”女子恭肃一行万福礼,又朝身前男子一拜,便离了殿。
复道回廊,三檐四簇,周遭刻满龙凤腾飞之样,栩栩如生,整座宫城分外庄严。
温玉仪观望许久也等不来召唤,站得久了,浑身深感疲惫,想着此时能有一处小憩之地便是极好。
如此想着,她乍然一瞥,不留意就望见了那道浩然之姿。
若风徐来,如泓清泉,男子于殿前石阶下正色伫立。
不想能在宫内遇见楼栩。
她颔首行礼,见他未有要走之意,回以淡笑就不复而望,心头本该升起的苦涩淡淡地飘远。
毕竟身处皇宫大殿,被他人瞧出端倪,生出重重疑窦,是会引来杀身之祸。
她不愿牵连这素来两袖清风的男子,佯装不识,向着廊道另一端走去。
“王妃娘娘,楚大人唤您入殿。”
直到一名宫女恭谨而禀,她明了回礼,款步入了正殿。
炉烟如履不绝,殿内气氛凝肃。
待走得近了,见案边身着龙袍之人徐徐端量,她赶忙恭拜而下。
李杸正上下打量着,望这温婉女子忽然拜下,不禁慌神:“这位便是温家长女,如今的摄政王妃?实在惭愧,朕还是初次相见。”
“臣妾参见陛下。”虽是头一回入宫,她丝毫不失礼数,忆起深闺所学,行得恰当得体。
“快快免礼,这使不得……”
见势不免渗出些冷汗来,李杸偷望旁侧凛然不可侵犯之影,匆忙言道:“往后在朕的面前,王妃无需行礼。”
“不,是不许行礼,此乃圣意。”
颇为严肃地道起,这九五之尊郑重地拢起眉心,似乎再不从命,她便是抗旨不遵了。
传言这傀儡皇帝一直无所作为,才让怀有二心者钻了空子,实权早已落入旁人之手,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温玉仪情不自禁顺着看去,望向楚大人的瞬息,倒觉得自家夫君更像帝王,只是这话埋于心底,道出的皆是毕恭毕敬之语。
“臣……臣妾遵旨。”
24.面圣(2)
至少在她看来,今日命她一道进宫,他是要替她立下威势,将来宫中之人知晓她显贵,不会对她有所造次。
周围弥漫的气息有些寒凉,李杸回望棋盘,棋子依旧摆放着,便笑意盎然道:“爱卿若闲来无事,可与朕来接着下完这局棋。”
“陛下成日玩乐,偶尔也要心存朝野,免得被有心之人见了,觉得是微臣犯上作乱……目无皇威。”阴冷的面色未转丝许平和,楚扶晏边说着边坐至棋盘前,长指轻点着方才他落的那一子。
此人仿佛正有意提点着,棋局成败皆由这枚棋子而定。
而他这摄政王正如此棋,能扭转一切局势。
李杸不改笑意,却明白话外之音,厉声放下话来:“爱卿是我朝重臣,历年功不可没,朕倒要看看,有谁敢在王土之上对爱卿不恭!”
“正巧,近来之日就有二位老臣心怀异议颇深,”楚扶晏言语一顿,唤了随侍端来两本奏折,取上那奏本,他抛掷于棋盘上,“微臣无奈,想让陛下瞧一瞧那参本。”
举动不大,却瞬间使满盘棋子变得杂乱,本是处于边沿的棋掉落于地,响声轻震着大殿。
大气不敢出上一口,李杸哪还敢去翻阅,顺着他的脾性霍然猛拍案几,黑白棋子就更乱了:“朕向来听信爱卿的,他们对爱卿有非议,就是对朕有异言!”
“明日朕便在朝堂之上告诫百官,若再有无知者敢妄加评断,就莫怪朕诛他九族了!”
楚扶晏冷然一笑,未取回案上参本,由它这般放着,不作拜别,闲适地离去:“有陛下这一番话,微臣就安心了。”
“王妃初次入宫,微臣想带她赏赏宫苑内的春花,不扰陛下安乐。”走至清丽秀色身旁,他一揽她的肩处娇骨,威势赫赫地行出此殿。
温玉仪紧随其身默然离去,知晓他这回是给足了她威严,如此在龙颜前百般刁难,日后,圣上也会对她忌惮有加。
她当真倚仗起了楚大人的权势,从此在宫墙内可横行妄为。
待这两道身影离远,先前被皇帝称之“月娘”的妃嫔又折了回,凝望背影片刻,入殿见陛下一脸颓然。
月娘瞧向狼藉的案桌,上头放的参本尤为醒目,了然般愤恨道:“陛下,这楚扶晏未免欺人太甚,话里话外都将陛下的尊严踩至脚下,还要时不时提点着陛下昏庸无能。”
“住口!仗着朕给你的圣宠,你也不得如此放肆!”
听女子如是说,李杸暴跳如雷,猛地一掀桌,棋盘砸落,剧烈响声在殿内荡开。
抬袖指向殿门处,月娘口无遮拦,坦言道:“妾身知晓陛下的好,才恨他独揽了皇权,是楚扶晏他令陛下无所事事,还遭了天下人笑话……”
李杸满目通红,怒火中烧地咆哮起来,压抑于心底的悲苦油然溢出:“朕是皇帝,不许你这么说朕!”
“陛下明知自己已成傀儡多年,却蒙蔽双眼,不愿瞧清江山落于他人手中,”两行清泪缓然滴落,月娘诚然相道,心疼起这皇帝几分,“妾身不信陛下对那人感恩戴德,被他欺辱,还对他千恩万谢……”
殿中一片死寂,棋子若凋零花叶散落在地。
李杸颓败地倾倒,紧握着拳无望地捶着地面,隐隐发狠的指尖欲嵌进掌心里。
“楚扶晏,朕定要杀了你……”
他切齿痛恨着,万分苦楚倾泻于心,堵于心间,似要炸裂开来。
颓靡良久,他仰天长叹,不时哭出声来:“李氏的江山被乱臣贼子生夺,来年朕于皇陵之下见了先帝,颜面何存……颜面何存啊!”
“给朕端几壶酒来!”吩咐下在旁的宫女,李杸瘫坐案前,苦涩作笑。
“月娘,陪朕醉饮到天明……”
深深宫邸,池水环绕,四处鸟语蝉鸣,映入眸底的景象闲淡舒意,与大殿所现的庄肃之感迥然不同。
温玉仪走过几道回廊,想着适才挑衅陛下的一幕,仍觉微许担忧。
不明眼下朝局为哪般,她只知以楚大人透出的威慑,朝中应是无臣子可敌。
轻笑着摆首,她忽感二人许久未言语,便轻柔开口:“大人方才说的话,不怕惹怒陛下?”
“惹怒了又如何?”楚扶晏闻言冷哼,回语极为大逆不道,“陛下敢怒不敢言,本王想看看,这愚昧无为的皇帝能忍耐到何时。”
关乎朝野之势,她的确茫无所知,也不敢妄议,转眸一望不远处,一角宫苑闯入眼帘:“那是何地?姹紫嫣红,花红柳绿的,好是盎然。”
“走,本王清闲,陪王妃赏园。”
他随性一瞧,眉宇间漾开一缕轻浅涟漪。
廊内一双璧人太过惹眼,使得行路而过的宫女频频窥望。
初见这摄政王妃,见者忍不住多望上几眼。
先前有人云,那温家嫡女娴静淡雅,行时如弱柳扶风,当下一见,却觉娇艳至极,谈笑间花靥娇灿盛开。
“伴于楚大人身旁的女子便是摄政王妃?好生秀丽风华……”一名宫女感叹不已,轻拽身侧女子衣袖悄声议论,“这么一瞧,这温氏长女还真能与楚大人并肩同行。”
那女子掩唇低言,眸光偷瞄起两旁宫景,小声告知着:“据说是遵照先帝遗诏行的婚,算是机缘巧合,误打误撞成了这姻缘。”
庭园各角私语声若有若无,似一阵微风般流窜于扶疏枝叶中。
常芸恰好路过时,将传来的窃语听得清晰异常。
“你们是哪里来的宫女,若是太过空闲,本宫去禀报父皇,让父皇多给你们派些手头活。”
常芸看向园中角落,那抹姝色果真格外艳然,立于楚大人身边顾盼生辉,令她气恼得很。
“公主饶命!”宫女望清来者慌张下跪,颤栗不止,“我等只是头一回望见王妃,心感好奇……”
目光不觉追随着那道清肃之影,常芸不耐烦地挥了挥华裙云袖,骄纵道:“还不快退下,当真是碍了本宫的眼!”
未想今日入宫竟能和他不期而遇,只可惜那娇丽婉姿随行在侧,还比平日更是华艳夺目,常芸愤然快步跟上,不顾旁人般挡在他跟前。
这园子本是她与楚大人的初识之地,如何能见着这冷肃身影和别家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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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故地重游……
常芸心尖发颤,骄横地扯上他衣袂。
公主欢愉一唤,双眸却屡屡朝边旁女子看去:“扶晏哥哥!你今日怎会来宫里赏花?还带着……带着王妃……”
“芸儿?”楚扶晏本能低唤,眼底愕然一闪而逝。
四下张望起这座宫园,常芸缓声而语,话里透了些伤心之意:“我来瞧望母妃,路过这宫苑,想起多年前与扶晏哥哥便是在此相识,就想着来转转。”
“可惜物是人非,好似此庭园已容不下昔时的另一人。”
言于此处,公主意有所指,眸光掠过旁者。
楚扶晏没成想会撞见常芸。
他斟酌了一下,话语柔和着:“芸儿又胡思乱想了,我绝非如芸儿想的那样。”
这二人原来是在这里初识的,随他的话望了一圈,花香袭人,花簇锦攒,着实让人羡慕万般,温玉仪识趣俯身,退步出苑。
“我不知晓大人和公主之间有这过往,是我执意让大人来的,”临走前,她柔声解释,谦卑拜退,“公主要怪,直怪罪我便可……”
常芸随然应和,凤眸随即紧盯于清绝男子:“不知者无过,本宫谅解,只是楚大人寒了本宫的心……旧时之景,似回不去了。”
再后来谈论的话语,她只听到那孤傲之人放柔了话语,用着她从未听过的温和音调,话意已听不清晰。
不过她未放在心上,出了宫苑,四顾着偌大的宫城。
初次入宫,不识宫中之路,温玉仪止步于园前一块空地,再度乖顺地候着。
夏日晴空万里,烈日散着灼烫之息,渗过枝头新叶闷然而来。
她埋头默数径旁石子,日晖照落下的阴影竟有了另一道。
她顺势朝身侧一瞧,和她一同而立的,正是方才在石阶上望见的挺拔俊朗。
是楼栩。
楼栩环视起四周,除她之外不见旁人,便轻问:“王妃娘娘在宫道旁数石子,是等待着何人?”
“随楚大人一道入宫,刚才遇见了常芸公主,我就在园外稍候。”一面道着,一面望向几步之远的宫苑,温玉仪再次埋下头去,似是不敢再行出格之举。
日光倾落,落至她发稍与长睫,惊起片片涟漪。
楼栩这才觉着日光过于曝晒,疑惑又问:“这太阳晒得慌,娘娘怎么不去檐下蔽日?”
她垂目浅浅一笑,随然回着:“我怕走远了,楚大人会找不着。”
她向来谨小慎微,万万不会作何逾矩之事,与楚大人成了婚,她便想遵守妇道,不惹事端,楼栩默默有了些思量。
“下官知晓一处角落离这里不远,走出这宫苑的人都可望见,娘娘随我来。”他随后泰然行去,像是真想为她解一些不适感。
见此景原本是想果断相拒的,可她抬手一抚额间,已冒出了些许细汗。
再者,实在不知晓楚大人和公主会闲谈到几时,她便觉得换一地乘凉也好。
随楼栩的步子来到一处檐角下,所在之处略微窄小,她微缩身子,发觉此地恰能容下二人。
25.研墨(1)
温玉仪感激般一扬黛眉,柔声道着谢意:“确是舒适了许多,此番还多亏了楼大人。”
语毕时,她端身仰望屋檐,昔日的所念所想徘徊于心,那不该有的情丝已断了尽,如此言语似不合时宜。
她轻缓而道,不作回望,试图疏远他:“大人快些走吧,这可是皇宫,不比在宫外头,况且楚……”
“非要如此吗?”
正说了一半,话语便被决然打断,她下意识侧目而视,余光瞥见一缕黯然。
那是自从与他结识来,未曾见过的哀痛之色,温玉仪僵住了身,心念若弦丝断裂了开。
此生最不愿伤的便是面前人,她却偏偏情非得已,伤他最深。
见她不语,他低声再言,轻得似要落入尘埃里:“非要……装作互相不识,连成为知己都不可以吗?”
“仅仅是故交,再无旁的……”
嗓音若汩汩溪水般清澈,她听着男子敛眉轻语,字字道得沉闷。
楼栩抬眸,清晰可辨地问着:“如此……也不可以吗?”
她大抵是不想望着这道挺秀之影如此神伤,又或是赌了些气,想那楚扶晏能与公主谈论那般多的话……
大人能与公主纠葛未明,她撇清干系,又能换来什么。
将楼栩尽力推得远,本是为了避他人闲言碎语,从而丢了摄政王的颜面,她凝想半刻,可若是各退一步,成为故友,也未尝不可。
几片桃叶斜落入檐下,翻飞至其靴履边落定。
温玉仪前思后想,最终似妥协地开了口:“我原本是怕他怒恼,可现下想来,他能和公主互诉衷肠,我与楼大人结成至交,应该也没有大碍。”
“真的吗?”楼栩柔和而问,眼底掠过微光,“当真可成为挚友?”
已答了一遍,便不再答话,她忽而留意起楼大人已随着驻足了许久,不禁困惑:“楼大人在此消磨多时,不怕耽搁正事?”
“近日清闲,尚未接到皇命。”
他轻巧回言,这姝色未躲避,着实让他畅快不已。
眼前横有一面宫墙,红墙碧瓦,颇为庄肃,红日照耀,于墙上投落下摇曳花影。
楼栩见此闲然伸手,悬于空中摆起手势,那手影映上壁墙,立马现出些形状来:“娘娘看,这宫墙上的壁影,像不像兔子?”
她追随一望,觉这影子实在有趣,眉眼弯若新月。
“像,像极了。”
故作沉思般轻拧着眉心,楼栩灵光一闪,又笑着换了一举动:“那娘娘觉着,这影子像什么?”
她瞧着落于宫墙的手影似鸟雀扑翅而飞,不由轻答出声:“鸟儿,是自由翱翔的鸟儿。”
他便是笑笑不言,转而再换着手势,使那壁上光影更是栩栩如生。
“反正等着也无趣,楼大人是从何处学的,可否教教我?”
对这形态各异的手影逐渐起了兴致,较数石子的确有乐趣不少,温玉仪抬指学起他于空中摆出的手样,神色认真了起来。
“下官儿时从娘亲那里学的,”不由自主地放慢举止,他眼眸含笑,语声清越如泉,“能令娘娘喜悦,下官自当乐意而为。”
这些手影是给稚童添趣的,上手本就容易,她忘却了额上汗渍,顿时兴起,望了三两下便学会了。
温玉仪学得有模有样,欢悦扬眉,极像邀赏的孩童:“大人快看,我学得是否相像?”
“娘娘聪慧,一学就会了。”
他颔首轻笑,却在看向那一方庭园时,瞥见了那抹肃冷。
知晓她心下的顾虑所在,楼栩正色行揖,转身从然退去:“楚大人来了,下官先告辞。”
一切都结束得太快。
目光顺着他的背影远去,她陡然一收手,直望行来的人。
与生俱来的凛然威势令她僵愣在原地。
那背影一身正气,离得及时,但楚扶晏仍是望了见,若有所思地将她洞察,似笑非笑道。
“不曾想,在此地也能遇到皇城使。”
原以为见着楼栩,这位大人会颇感不悦,可她感受着大人心绪尚佳,猜想是与常芸公主谈得欢畅,便婉笑道:“想必大人已将公主安抚好了。”
“方才本王弃下你不顾,你可有介怀?”
对于这一问不置可否,楚扶晏回望跟前娇色,想她等了太久,心感有愧。
摸不清他思绪何在,若在往日,他定是要气恼一阵的。
温玉仪望着眼前之人容色平缓,未有丝毫愤恼之意。
然她转念作想,之前是因扫了他颜面才将他惹怒。
这檐下之地较为隐蔽,她方才等候时,仅有一二名宫女路过,未丢他的脸,他不甚在意也不足为怪。
温玉仪莞尔浅笑,回想那公主骄横前来的模样,柔婉回应着:“常芸公主似是误会了大人,一切皆因妾身而起,妾身自责都来不及,何足介怀。”
“走吧,回府。”
他遥望天色,已近午时,心觉是时候该归府,便扬袖命她跟上。
正值初夏,芙蕖遍池,杨柳随风而荡,马车出了宫门,平稳从原路行驶而回。
楚扶晏悠闲坐于舆内,眸光却不时落至旁侧姝影上。
她一如寻常端庄而坐,正如她所言,对他的命令好似不违背。
可不明何故,他却莫名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檐下那二人的影子几近交叠,在楼栩的一言一行下,她似极为欢喜惬意,宛若盛开的刹那芳华,明艳得不可方物。
可这抹艳丽是为楼栩而绽,与他不曾有丝毫干系……
沉默良晌,他终是启唇问道:“皇城使教了你什么?本王似乎不曾见过。”
壁角处的嬉闹被大人望于眼中,他应是见着了,温玉仪直言不讳,回忆着不足为道的景象,目色再涌笑意。
“楼大人会好多手影,妾身觉得有趣,便让他教着玩。”
“大人若不觉得妾身讨嫌,妾身可改日再教给大人共乐,”她坦然相道,又觉此这舆内无法展露,只好作罢,“不过那手影要在日光下才可寻上乐趣,马车内了无兴味。”
岂料楚扶晏一听真来了雅兴,清眉微扬,只手半撑起头:“本王忽有兴致,做给本王瞧瞧。”
“等哪日妾身学得精湛了,再做给大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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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她赶忙应声而回,顺势掀开帷幔,瞥望路遇的景致。
平素日理万机的楚大人怎会对这孩童把戏有兴趣,他随性地说,她便也随然答了。
之后一路沉寂,温玉仪观赏了几番巷景,回首之余,见楚大人已阖了眼,无端松下气来。
夏风拂过,帘幔肆意飘动,她还是难得能这样闲淡地望着大人的睡颜。
眼睫轻垂,薄唇微抿,这如玉面容褪去往常的肃色,却显得微许温和。
他玉指轻勾,单手倚靠于窗旁,似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躯,仿佛下一瞬便要跌落。
许是平日太过忙碌,这位大人也只能在闲暇时休憩,她暗自作思,犹豫半晌,轻扯上此人的衣袍,将他的身子谨慎地摆正,好让他睡得舒适些。
马车碾上了几粒石子,蓦地颠簸了几瞬,她不自觉而瞧,见他竟无所觉。
倘若她是别处派来的刺客,他当下早已没了命,大人居然这么放心她……
温玉仪悄然思索着,马车一停,才明了已回到王府。
听闻马夫禀报,楚扶晏双眸惺忪而睁,随之理了理朝服,与她未说一词,凛然离去了。
待她走入府中,那常年服侍的丫头焦急万分地走来,不住地朝她瞥望。
剪雪左右而观,毕竟主子是初次入宫,关切道:“奴婢担心了主子一日,主子可算是安然回来了。”
“我有楚大人护着,何必担忧。”
这回面圣比她所想还要轻松许多,温玉仪闲适地答道。
大人先前是如何待主子的,剪雪可是看于眼中,心上仍有不安:“奴婢听闻楚大人喜怒无常,性情多变的,只怕主子受了欺负却不敢吭声。”
欠楚大人一夕云雨,还让他照顾了一夜,加之在马车上应了今晚定当伺候,她今晚是无论怎般也要从命的。
温玉仪似下了决意,竭尽全力为自己将来的安稳之日搏上一把:“今夜你不必服侍,我去大人的寢房歇宿。”
闻语,剪雪百思不得其解。
丫头想再问上几句,却见主子已跟随楚大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进了那寝殿里。
“怎么入了一趟皇宫,主子便开了窍,与楚大人亲近了起来……”疑虑萦绕心头经久未散,剪雪不禁喃喃自语。
以往之时,这时辰应是他理政阅奏折之的时辰,若是冒然闯入许会遭到责罚,被赐上一道罪,她凝神思索。
可她如若在此时一道进殿,被留下的机会便大上许多。
楚扶晏回于殿中,望殿门处立着一抹清丽婉色,娇影迟迟未动,一指案旁凳椅,示意她过来坐下。
大人果然将她留了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今日这一趟入宫恍若拉近了不少距离,从今往后,她可立下一足,有地可安身,温玉仪顺从地坐至一旁,顺手为他磨起了墨。
见此光景,他没有阻挡,一如既往地翻起书来。
殿内静默,落针可闻。
流云遮掩着烈日缓缓浮动,不知过了几时,一声蝉鸣打破了宁静。
墨笔轻落,楚扶晏垂目俯望书册,伸手够向砚池。
26.研墨(2)
“你将那砚台拿……”
话至一半,他霎时一滞,默然徐缓地搁下笔。
身旁姝色竟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手中还握着墨锭,墨水沾上了衣袖与桃面,她却浑然未觉。
她刚受过风寒,兴许是因这缘故……
微凉长指轻触上玉额,他倍感狐疑,不料此举将她惹醒了。
楚扶晏欲言又止,从容自若地收手:“风寒还未愈?本王记得今早是退了热的。”
双目带有丝许朦胧之色,她顿时心惊,不想自己磨着墨也能困倦而眠:“妾身自嫁进王府以来,便是体不安席,寝不成寐的……”
“你去榻上睡着,本王这奏本还需阅上一阵,可守着。”
视线从粉黛桃颜回于案上卷册,他重新执起墨笔,冷声命令道。
大人这是命她去歇息,还要在旁守着她……
温玉仪一头雾水,正想起身,忽见一名侍从仓促地行步入殿,再恭敬地递上一封信函。
“大人,晟陵使臣已离了京城,临走前留了封书信。”那侍从慎重而道,生怕说错了一字。
书信被轻展了开,此信正是由赫连岐所书。
意在晟陵应允两国结好,必定会不遗余力为万晋守下那城池,至此互相仰仗国势。
此讯当真是意外之喜。
阅于最后,楚扶晏诧愕一滞,喜色从眸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烦闷之意。
信上赫然写着一行墨字。
“楚大人若再敢欺负府中美人,此承诺便不作数了。”
府中美人……
他几时欺负过府中美人……楚扶晏转眸望去,目光掠过眸前娇姝时,瞬间锁定了住。
霎那间对一切大彻大悟,他眸底寒潭浅泛波澜,目色忽明忽暗。
昔时他的确是有意从中刁难,对这名温弱女子淡漠疏离,甚至将她冷落得彻底。
可如今她事事顺他心意,曾经的举动他也有愧在心……他早就放了偏见。
楚扶晏抿了抿唇,容色不自觉暗沉。
“欺负美人?”他冷笑一声,缓慢合上信件,“是你劝服的赫连岐?”
这女子解了燃眉之急,却有意向他暗示着埋在心底的怨气与恨意。
温玉仪轻盈瞧望,可见到的只有楚大人的愤意。
曾看他为缔盟一事烦透了心,想着她若恰好能化解,便能趁机取媚讨好,与他相敬如宾地过完此生。
如今想来,是她自作自受了。
她镇定地起身跪地,低垂着双眸,觉惊雷已落,山雨欲来。
“孤行己见,自以为是,”书信被狠狠置落于面前,她纹丝不动,听他又阴冷道,“之前你去寻常芸,我便宽恕了你一次,哪知你还节上生枝,不怕死地想干政!”
朝臣本就忌讳女子干政,她从始至终都心知肚明。可她偏偏从大人的口中听出了愁绪,偏偏路遇赫连岐,这些巧合串在一起,便自以为能讨他欢心。
可大人的心思无人能看穿,她本意是想讨好,怎么到头来还是惹了他生气……
温玉仪透过轩窗一瞥正浓的夏意,随后垂首,低声细说:“大人可按规矩责罚,妾身就是明知故犯了。偶然识得赫连岐,妾身鬼迷心窍,想为大人解难。”
那窗台透下的日光似被遮挡,她本能仰面,见他正居高临下地俯望。
“那常芸呢?你独自前去公主府寻衅,又当作何解释!”
语调森冷又盛怒,似一股凛冽寒风欲将她吞噬,温玉仪无故心颤。
常芸公主……
她一遍遍地回忆着当初被公主召去相见的一幕,才知他是为何恼怒。
原是公主刻意诬害,刻意……推她入深渊。
深知楚扶晏的逆鳞便是那公主府中的那抹娇艳,公主以自身入局,恫吓她远离。
不,公主是将她视作眼中钉,想将她除去。
“当初是公主唤妾身前往,威吓妾身……”
温玉仪迟缓而答,忽觉答语有些发颤,关乎公主的事上,她从来都不曾有劝服他的气力。
莫说是他,就连她自己也不信,心底波荡起隐隐发笑之声,嘲讽着她都是徒劳罢了。
听罢,他不屑地轻笑,蓦然俯下身,双手紧掐着她的肩骨,力道之狠欲将其掐碎。
“你觉得本王会信她,还是信你?”
此话极为冷寒,她怔怔地相望,望他眸中怒火已燃,而幽冷眼瞳里映着的满是她。
烈焰像是如何也不可熄灭了。
她忽然不想再解释,良久沉吟着:“妾身有罪,大人赐罪吧……”
这一语让人尤感无力,所有入府以来处心积虑得到的尊荣似要付之东流,她不做奢望,极力平静着心绪,埋首微颤着叹下一息。
可许久过去,她依旧未听到发落之语。
遮挡下的阴影似褪了去,温玉仪再次抬目时,见面前之人已起了身,挥袖吩咐着府侍。
“来人,端一盆清水来。”
他沉冷地差遣,凉意仍未消褪丝毫。
她心上疑云遍布,不知现下是何等局面。
直至侍从将清水端来,立于她旁侧默然未动,她才听到冷冽语声落下。
“擦一擦,脸上沾了墨汁。”
楚扶晏轻咳一声,盯了沾上墨水的婉容半刻,怒气似在顷刻间消逝了。
她见景愣了许些时刻,向下望时,察觉衣袂袖摆染了墨,便怔然瞧向那研墨过的砚台。
定是打盹时沾的……
温玉仪默叹一声,从命地取上巾帕,在铜镜前不紧不慢地擦拭起来。
终于将墨汁洗净,她挪步退回原地,想大人还未赐下罪来,恭肃再跪。
“方才说到哪了?”这一出过后,原本难熄的怒火如同被瓢泼大雨倾灌,于无声无息中消解,楚扶晏默了一瞬,忽问。
她细细回想,胆怯地回应:“请大人赐罪……”
对了,这女子竟敢去惹常芸,去公主府挑上一衅,可真是有着胆色,他悠缓凑近,于她耳旁轻声问道。
“本王若要你的命去给常芸赔罪,你认还是不认?”
“认……”温玉仪眸色一黯,松弛的娇身又倏然一紧,“能令大人欢愉,妾身都认。”
身前肃影不可洞悉,骨节分明的皙指轻抚过女子几缕垂落下的青丝,随即玉指抚向后颈。
她本能阖眼,以为他正思量着该动用何种酷刑。
然而过了片晌,此人缓缓收指,竟只是为她梳理发髻。
“大人为何……”温玉仪如坠云雾,茫然不知所措。
凉寒的眸光渐渐流转于温香玉软上,他难得一敛脾性,深思后问道:“她这般诋毁你,构陷你,让你顶上大不敬之罪,你也认?”
嗯?她听着愈发怪异,半刻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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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话。
楚扶晏心中有数,像是已悉知了来龙去脉,对公主的蛮横无理见怪不怪,只望这无澜双眸,想从中望出些波痕来。
可她安若静水,澄明如镜。
温玉仪微微颔首,却莫名落入怀中,薄凉气息立时弥漫了开,她倚靠他的肩处,心头震颤不已。
“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后颈与腰肢都被覆了浅淡凉意,这清影双手些微使力,她便被桎梏在怀,永不得挣脱般牵扯着。
“护你。”
他低声再言,令人匪夷所思地道着先前应下的话:“本王未护过任何人,你既是本王的妻,本王该护你。”
未料在她与常芸公主之间,大人却选她而护。
然她又一想,定是因这名分在,大人不想被人话闲,才想要护一回发妻。
丝丝缕缕的意绪化作细风,和轩窗上的暖光相融,似有什么在深处一角震荡开。
温玉仪感受他指尖触至肌肤传来的冷意,长指轻绕着发丝,使得脖颈被不经意抚掠。
虽然瞧不见他的容色,她也知大人是宽恕了。
“夫君……”轻启了丹唇,她柔声轻唤,只是莫名地想唤上一次。
“嗯?”
温山软水般的浅唤令他失神,还想着常芸为何这般视她为敌,楚扶晏一回思绪,不解般回道。
余光望至案角砚台,她忽而一笑,离身去取那墨锭:“我继续为夫君磨墨,方才是我走神了。”
“不必了,”在她伸手触及磨锭前,他眸光一凛,攥上她的皓腕道,“你去歇息,再说便真是打搅了。”
随后,他坐回书案,双眉微蹙,烦乱地再度翻阅起叠满的奏册,又唤了夏蝉前去接着磨墨。
温玉仪观望了一会儿,心觉大人是真得用心理着朝纲,便听他话语,上了殿内软榻,迷糊地入了梦。
她只感这一觉睡得颇为安心,唯有翻阅书册之声回荡于寝殿中,空气里时不时漫着浅浅墨香。
好似有人守着,她更加顺心适意。
被褥间有大人留下的清雪气息,大抵是和他待得久了,她竟觉着这气息是能平复下心的。
待到苏醒已是黄昏时,温玉仪独自用完膳,就在庭园花木丛中散起心来。
长空如墨,月白如雪,雕窗映出灯火明黄。
她有意无意地望向寝殿,那灯烛仍未熄灭。
直到深夜,万籁俱寂,婢女夏蝉前来收了奏本,想让楚大人就此安寝,转身之际,见园中的姝色恭然伫立于殿门边。
将侍从一一遣下,温玉仪款步行上,娴静抬手,轻解起男子锦袍,柔婉道:“大人累了,妾身为大人宽衣解带。”
“你会吗?”
许是想起今夜邀她承欢,案旁肃影见她举止生硬,沉声一问。
她一笑置之,不徐不疾地解下每一处暗扣:“次数多了后,妾身就会了。”
解至最后一二颗暗扣,如葱细指忽被紧握。
她见势抬头,瞧他若有所思,冷眸似深不见底。
楚扶晏深邃而望,眸中笑靥盈盈绽放,却和宫墙旁所见的那抹艳丽截然不同。
“看着本王,你真是心甘情愿?”
应过的事,她自然不会反悔。
“是,”闻言嫣然作笑,她答得很是果决,似乎早已思索好了答句,“妾身此生都是大人的,愿伺候大人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