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的白月光又回来了》
1. 第一章
“人别书语空,意归无相欠。
愿娘子觅得贵婿,遂愿平生。”
面前朗目疏眉、面如冠玉的男子如是说道。
明明剑眉雕刻下仍是那双眼如丹凤,熟悉的墨色眼眸却写着孟书韵陌生的情感。
昨日通宵绣锦帕的孟书韵被婢女叫起来说“退亲”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以为自己在做梦差点又睡过去。
阿娘生下她不久后便病逝了,阿耶孟致尧没再续娶,孟家在宫中也不拉派系,阿兄阿耶对女子成昏简直一窍不通。
这导致她无人指导,紧赶慢赶将新娘要准备的嫁衣、盖头、被面、鞋等整理完了,结果前几日又得知汴京如今时兴新婚娘子绣锦帕,她两眼一黑,昨晚熬夜赶工。
不料双眼一睁,便是毫无征兆地听说安王带着她已送过去的嫁妆说要退亲。
被阿耶茶盏“咔嚓”的碎裂声惊醒,她反应过来后便不顾下人在身后的呼喊提着裙角往外跑,打定主意要抓着他问出个所以然。
谁知刚跑出大将军府,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他。
孟书韵下意识皱眉,因为这桩婚事,并不是媒妁之言,而是他亲自求娶的。
这么多年的相处,她自以为已经算得上熟悉这个人了。
出于纠偏气运之子黎恪走上人生巅峰、赢取白富美的任务,她胎穿后,到了能外出的年纪就常粘在他屁股后面。
在汴京人眼中,两人是为人称道郎才女貌的青梅竹马。
在她看来,两人也称得上是总角好友。
是以当年安王在两人适婚之龄上门大将军府求娶盟结良缘时,就连她那爱女如命的阿耶也顺理成章应了下来。
而当年阿耶有多满意为女儿觅得佳婿,今日那被他握在手中的茶盏碎裂的声音就有多么惊人。
当初以自己的构想,作为世家贵女,也作为大将军孟致尧的独女,只能以友人的身份完成任务。
不成想后来安王上门提了亲,孟书韵满头问号,便跑去问他真的要娶她这个友人吗?
她依稀记得他好像轻声问了句:“韵娘可是已有心悦之人?”
“没。”她茫然回答。
他便笑了。
孟书韵尤记得那是他长成清雅自持的贵胄公子后,很少露出的那种温旭笑容:“你无有如意郎君,我无有心悦女郎。你我总角之谊,不若相为夫妻,总好过嫁娶素昧平生的生人。”
她答应了下来。
然而现今离两人成昏只差五日,安王却突然敲响大将军府的大门登门退亲。
他如往常一样,长身玉立着月白袍衫,宽肩窄腰佩青玉剑,墨发以鋈鎏青玉冠束起,端的是仍是那副为汴京中无数女子倾心的神仪明秀。
他可能是因上元寒风而冻得面色有些许发白,怀中还抱着个有些眼熟的木盒,见到她下意识紧了紧那盒子。
孟书韵看他嘴唇冻得发白,如以往般道:“你怎么站在这里?不冷······”那个“吗”字卡在喉咙里。
心里痛骂自己的肌肉记忆,故意沉下脸色:“阿恪,你阿耶来退亲,这是你的意思吗?”
她问出话,紧紧盯着他苍白的面庞,试图从那中间看出什么情绪。
“我。”黎恪指尖微颤,薄唇几不可见地轻启,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好像除了“我”,他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了。
孟书韵看他这个反应皱紧了眉头,语气有些急切:“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黎恪垂眸:“是。”
“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小,孟书韵下意识愣了一下。
黎恪抬头,发簪和发冠轻击出声:“是。”
他直视那双无数个日夜出现在脑海中的明眸潋滟杏眼,口中的每个字都如同在舌尖转了两百圈才能吐出个响儿来:“今日安王府请大将军府退婚,乃是恪的意愿。”
说罢,他将怀中的木盒递出,那盒子上的修长指节捏紧了盒身。
孟书韵接过,才发现那木盒是她所赠垂佩的木盒,向他腰间看去,便看到了那把剑柄上已空无一物。
将盒子打开,果然有那白玉垂佩,除此之外还有缎面折扇、玛瑙鸟形坠等等,乃至抖嗡、泥面人,里面还有一沓信纸。
孟书韵皱眉,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都是她送的?
她仔细辨认那泥面人,小人面上已褪色发青,身上的衣袍也发出老旧的蓝色,是······他第一次入宫做伴读,她送的那个锦袍小人吗?
她草草一看,里面竟是这么多年来所有她写给他的信,所有送给他的小玩意儿。
扔路边都没人捡的东西,偏他还细心收了起来。
如若不是她从小便有对这一世的记忆,怕是里面如泥面人这种垂髫之年送过的小玩意儿,她是全然记不起的。
“这是······”她有所怀疑,却忍不住问出。
“韵娘,我欲求娶乐平公主。”
他轻声道。
“乐平公主?”孟书韵喃喃,废了些劲才从自己的记忆中翻出这位是谁。
啊,是那位老皇帝最宠爱的,在甲辰年宫宴上说出“好女当嫁安家郎”,一句勾得无数汴京女郎趋之若鹜的公主。
那年宫宴结束后,孟书韵依稀记得她陪支支吾吾的黎恪在大将军府外吹了小半个小时的风,最后她也没弄明白他到底想干嘛,还染了两旬的风寒。
阿耶一直对此事颇有微词。
“是。”黎恪抿唇,“此事恪确已深思熟虑。此番是恪有愧于孟娘子,往后若大将军府有所需,安王府定鼎力相协。”
孟书韵这厢明白了,原来终是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对比自己,公主确实是贵女之首,更是气运之子应娶的那种白富美。
长吁了口气:“恪此意已决?”
黎恪喉头颤动,语气是孟书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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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听过的滞涩,低头行了个时揖:
“人别书语空,意归无相欠。
愿娘子觅得贵婿,遂愿平生。”
遇得知心人,情义两难全。
但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两难全的,成婚一事,娶朋友还是娶爱人自不必多说,想明白便道:“好。”
窸窣声响起,四周有大清早目睹安王大张旗鼓的好事者远远探头想看清这出闹剧。
孟书韵听着那些似有若无的议论声,站在原地注视着他,却在思索他口中的难抑,这是怕伤了她这个多年的好友吧?
只是这不留情面的行事作风,孟书韵轻叹口气,自己果然对他还是了解得不够多吗?
既然如了她的任务,不若帮他一把。
她的指尖扫过木盒中,“我方才大概点了下里面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贵重的,都不过是些意趣物件儿。”
说着,她将里面的信件都拢了出来,剩下的物件却留在了里面,向前几步递出盒子:“可从大将军府中送出去的东西万没有再拿回来的说法,这些你想扔了,或是想当个赏玩给下人都可,我不会再收。”
黎恪看着孟书韵搭在木盒上的葱白指尖沉默半晌,一时没有伸手,少顷在她的凝视下才缓缓抬手,接下盒子的修长指节在寒冬中冻得有些发白,可能是冷得用不上力气,手背的青筋用力得发紫:“好。”
“既然黎世子要娶公主,那这些书信倒是没有必要留了。”
孟书韵看着他接下盒子,拿出了那一沓信纸,挥下人拿来火烛:
“我知晓黎世子将东西送回与我是怕乐平公主误会,我向来觉得世间男女都要讲究个你情我愿,既然黎世子另有他娶,我不强求。”
她将信纸添入火舌,炸裂的烛火刺得她双眼都氤氲了:“我便也祝世子与公主琴瑟和鸣,遂愿平生。”
她都这么说了,他别有心理压力,好好干,她回现代、孟家乱世求存就都靠他了。
要知道当朋友可比当恋人长久多了。
他们订亲退亲这一来一回,孟书韵只能说出走半生,归来还用方案A。
硬黄纸一碰到跳跃的火光便绽放出了红色的花焰,孟书韵在火焰燎到指尖前松了手,火光慢慢恢复成烛芯大小。
黎恪的瞳孔仿佛在火光的映照下变成了红色,随着纸张燃尽,才微启薄唇:“好。”
他的声音在晨风的号呼中明灭不清,若不是孟书韵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她可能还以为他只是抿了下唇。
孟书韵说罢,看他怔忪的模样,应该是愧疚辜负了她这个朋友?
想安慰几句,却碍于围观众人,欲言又止扭身回了大将军府,将那些纸灰留在原地。
也留黎恪一个人在那堆灰烬前出神,看着明明写时经年累月,点燃成灰却只需寥寥一瞬的书信。
良久,他蹲下身子,从那其中拾起了未被燃尽的一角,捏在了掌心。
2. 第二章
孟书韵坐在游船尾的案几旁听得一愣一愣的。
一楼的说书人醒木一拍,夸夸其谈。
辣评京中曾经惹人艳羡的佳偶如今相看两厌,已然老死不相往来,安王与大将军更是在朝堂之上针尖对麦芒,拼个你死我活。
且不论安王是否有每日上朝面圣的实权,光是孟致尧一拳下去,孟书韵都怕刑部状告他谋害皇亲贵胄。
而说书人堂下的一群或穿土袄或着长衫的男男女女简直聊得火热,仿佛全都夜宿大将军府目睹美人垂泪。
孟书韵觉得自己磕瓜子的手速都要翻倍了。
却听“嚓”地一声刀光一闪,为首守在楼梯口的国字脸兵士一副只要一声令下便要拔刀下楼的模样。
而她身侧孟致尧老将的孙辈女眷也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亲自动手掰断那说书老先生的醒目。
“无事无事。”她赶忙劝下,孟书泽拨给她出门的都是军中血性兵士,这段时间怕是已跟着孟书泽听了不少的风言风语。
而她叫上一起出来的也是些血性十足的兵将家眷。
这时见有人在她面前大放厥词,一时气性都上来了。
她赶忙安抚,别好不容易出趟门,生出些什么事端来。
“韵娘如此心善。”镖旗将军家的姐姐突然拉住她的手,心疼道:“只怕被人欺了去。”
“是啊。”车骑将军家的妹妹涨着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也挥舞小拳头争抢道:“韵阿姊就应该硬气些,让那世子求饶不敢再犯。”
孟书韵怜爱地默默这小丫头的双髻,突然觉得自己早就应该出来走这一遭了。
她自安王上门退亲后,在家一窝就是半月有余。
除了退亲那日阿兄孟书泽正在为一月后耶子俩出征闽越练兵,归家后知晓此事气得上门砍断了安王府先帝御赐的牌匾。
剩下来的日子孟书韵便该吃吃该喝喝,退亲一事都没有影响她翻大靖朝话本子的速度,甚至由于她不用再准备那些成昏礼而轻松了不少,连睡觉都比平日少做了梦。
但孟致尧和孟书泽一点不信。
孟书韵无数次强调自己只是将安王府世子当好友,现黎恪觅得佳偶乃是一桩美事,若是他思慕着公主还与她成婚,那才是大事不妙了。
孟书泽却总说她这说法古怪,看她的眼神好像她平静无波的面下掩藏着惊涛骇浪的神伤悲恸。
为了宽慰孟致尧和孟书泽,她甚至与他们说,不成亲的日子简直合她心意,她恨不得一辈子不出嫁,上了年纪便前往寺庙礼佛,做个俗家弟子更妙。
谁知这番话立马起到了反效果,两人直接命下人将剪刀厉器全都收了起来,生怕她一个想不开直接在家原地剃度。
孟书韵最终实在受不了了,说什么也不想让两人将她像薄胎做的瓷娃娃似的,这才约了孟致尧老将的几个孙辈娘子去游船。
这些女郎也当她心中难受,一个个却安慰得像是自己便要亲自上门一刀一个负心汉,孟书韵看得只觉可爱,尤其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也头头是道时,她忍不住多拨了几颗梅子糖过去。
几人谈得正欢,为首的国字脸兵士看她们说的热火朝天,他一步一踱,看样子很是为难。
贵胄女眷各个玉面淡拂、杏面桃腮,他自今日从孟书泽手中接了这看护孟家大娘子的任务便束手束脚,不敢抬眼看一眼。
孟书韵侧首:“虎头小将军,可是有何事?”
这句“小将军”一出口,虎头一张国字脸愣是憋出了一个大红脸,双手想往袖兜里揣,揣一半又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当差,双手无处安放,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俄、我、俄,不、不是小将军。”
众女郎皆是“扑哧”笑出声。
“好好好。”孟书韵掩面,“那虎头将军是所谓何事呀?”
虎头憋着一口气这下不敢说话了,女郎们被逗得各个拿起扇面、袍袖掩面。
还是镖旗将军家的姐姐忍着笑意道:“说正事吧,你若不说,韵娘还得继续逗你。”
虎头听罢,双眼看地板赶忙道:“楼下有个白头白脸的小书生,说是要献副美、美人图。”
“美人图?”孟书韵挑眉。
“是。”虎头抱拳,仍是死命低着头,“那白脸书生是这么说的。”
大靖朝民风开放,不乏有青年才俊当街示爱的笑谈,大多无有想修出个什么正果,如同女郎折枝点探花,图个意趣。
贵女见此若是有兴致便令其上前一观,若能得副佳作,也是件乐事。
孟书韵出门大多数时与孟书泽或是黎恪通行,极少遇到这种情况,与她一同的这些将士女眷随军居多,更是见所未见。
她看看极感兴趣的女郎们,挥挥手:“让他上来吧。”
虎头应下,那书生缓步走了上来。
他粉头玉面,傅了不少粉,着豆青色绣了兰花的圆领长袍,腰配扇面玉坠,鎏金束发却有意将丝缕碎发留在额前。
孟书韵看得出这是汴京时下最流行的男子发型。
大靖不像古装剧中一样男子留半面长发披在肩后,不论贵胄公子还是庶民奴隶,都要将头发束起,若是披发在后便是不三不四的泼皮或是食不果腹的流民。
是以喜好装扮的男子往往对额前或鬓角的碎发打理颇多,甚至要用膏脂定型。
面前这个书生油光水滑的发面怕是涂了不少。
孟书韵对这种花枝招展的男子无甚兴趣,倒是与他出来的这一些女郎各个掩面探首。
她也理解,毕竟在动物园之外看到开屏的孔雀她也很稀奇。
“见过孟娘子。”他行了个揖礼,双手呈上绘作,妆粉下也难抑颊红,“我乃就读于柘川书院的学子柳庆河,出身江南柳家,家中略有几分薄产,今年便要参加秋闱。久闻孟娘子才貌,绘此美人图想与孟娘子品鉴。”
孟书韵听着这自我介绍有些奇怪,只听闻有风流才俊自报家门,没听过有人自爆户口的。
车骑将军家的妹妹接过绘作,便展了开来。
众女郎凑去定睛一看,只喃喃几声,说不出哪里不对,又觉得哪里有问题。
最后还是车骑将军家的小妹妹,细声细气道:“这、这有几分像是韵阿姊。”
只见图中美人侧卧林中云榻,点了香煮了茶,面如粉黛、千娇百媚,垂泪的双眼中欲语还休,似与画外人有无数情丝难以斩断。
平心而论,这画技确实不错,在青年一代才俊中也算得上是翘楚。
可最大的问题便是这画的是孟书韵。
众女郎们不说话了,就连虎头也消下了面颊上的红色,疑惑地看向这里。
孟书韵登时便觉太阳穴突突。
作画未昏女郎媚态横生,与私闯闺房无异,这人却满面怜惜,似是觉得自己用一副美人图便能道尽美人那难诉的衷肠。
此人怕是听多了那街头流言,将说书先生的话当了真,想来做那入幕之宾。
自以为画了意□□便能巧取美人。
孟书韵深吸了口气,觉得此人极为荒唐。
现如今,怕是汴京城中都满是这样的荒唐看法吧。
“很好。”孟书韵冷笑。
柳庆河大喜,便要上前几步。
“我看这美人图也是你的骄矜之作吧。”孟书韵手指拿过那画作。
“那是自然,庆如何敢与娘子呈上劣作呢?”柳庆河难掩激动,却没看到船舱二楼已无人敢再言语。
“众姊妹方才教我莫要被人欺了去。”孟书韵声音突然放柔,“我晓得。我自认不是心软可欺之人,却也没想到竟有宵小之辈竟做出这等轻薄无行之事。”
她说着,没人搭话,她也不介意。
“虎头。”孟书韵沉声叫道。
“虎头在此。”
“给我把他扒光了,头朝下扔进河去。”
“娘子,你怎……”柳庆河瞪大眼睛,满面不可置信。
然而虎头根本不等他说罢,从后捂着他的嘴便被拉了出去。孟书泽派给她的兵士各个好手,不费吹灰之力,没过几息,她们就听到了“扑通”一声。
水花炸裂的声响显得屋内一片死寂。
孟书韵倒是若无其事,拿出一副叶子牌来。
车骑将军家的小妹妹有种脱线的可爱:“这是何物?”
“叶子牌,我闲来无事改了改牌面。”孟书韵取出一张张叠了七八层的硬黄纸牌,“来来来,正好今日六个人,我来教教姊妹们,这游戏叫斗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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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
斗地主很快俘获了所有人的心,在孟书韵连赢五局得了十几颗碎银后,已经没人记得方才那事了。
起码看起来没人记得了。
之后几天,孟书韵便天天约上这群小姐妹斗地主,等麻将被她做出来了,她都能在汴京搞个棋牌室出来了。
不过还不等七曜日,一日清晨孟书泽便气势汹汹出了门,待到日斜才归了家。
孟书韵看着这个有着孟致尧那般粗犷英挺的眉眼,和应是逝去阿娘的柔缓面庞的阿兄,给他端了茶盏:“何事把你气成了这样?”
“还能有谁。”孟书泽咬牙切齿,“那宵小之辈。”
孟书韵听得一头雾水。
“我在柘川书院门口叫虎头给我指认,我等了这竖子半日才听说他昨日因夜宿平康坊与妓子厮混被书院退脩回乡。”孟书泽大口吞了几口热茶,
“怎么如此?”孟书韵下意识道,随是个轻薄之徒,却也能感觉得出是个自持上等,有野心的家伙。
与妓子厮混?这人……是这种人吗?
“对啊!怎会如此!”孟书泽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桌上。
他哼了一声:“我追去了集宁,将他抓了出来,给了他一顿颜色瞧。”
孟书韵:……?
“等等。”她怀疑是自己没有听懂,“你今日不练兵跑了一天,就是追出汴京城三十里地将他打了一顿?”
“对啊。”孟书泽翘起个二郎腿,看起来神清气爽,“保证他回了江南脸上那块青也别想下去,哦对,他那头发得长个几年了。”
孟书韵:……
“干得漂亮。”
孟书泽突然警惕地看着她,好似她被鬼上身换了张面皮:“你这是做什么?”
“夸你?”
“别这样。”孟书泽搓搓手臂,“你不如骂我两句。”
孟书韵轻笑,用茶碟敲敲这个比她大两岁却幼稚得可以的阿兄的脑袋。
“韵娘,你收到宫中的探花宴帖了吗?”孟书泽突然问。
“收到了。”孟书韵边斟着茶,“时间有点紧,但开宴前两日应是能将新衣做好。”
官家每年初春举办的探花宴是大靖为数不多官家与世家子女可同谈共论的宴席,不少伉俪宴上相识,与其说是探花宴,孟书韵更愿意称之为皇家年度相亲节。
如无意外,京中有头有脸的未婚男女都要给官家这个面子的。
之前说要与黎恪成亲,今年探花宴上的新衣就没有做。
谁知出了退亲之事,她的新衣头面都得找秀娘金匠赶工。
“那探春宴也不是非要参加不可。”孟书泽缓声,“若是想,坐在家休息也未尝不可。”
孟书韵一下没反应过来,半晌后才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未成婚就会收到请帖,黎恪与乐平公主八成,不,十成也会去。
“我是真觉得无爱无碍。”孟书韵无奈,怎么就没人信呢?
她不想,也觉得没必要缺这个席。
这种场合下她风风光光出面,那才是她顶着孟姓应做的。
“罢了罢了。”孟书泽拿她没辙,“探春宴我也会去,只是宴后不过三两日阿耶和我便要随军离京,你……”
“放心吧。”孟书韵将她的茶盏满上,“我这十几年都好好的。”
结果过了没几日,整日泡在营中的孟致尧也来问她,说她若是想在家中休憩,或出游几日也无不可。
惹得孟书韵更加坚定了要去的心。
最终直到出发前,孟书泽还在反复旁敲侧击问她是否要去。
可能是被孟书泽说成墨菲定律了,孟书韵与他刚入园边见到了黎恪。
他与乐平公主同入宴园中,乐平公主言笑晏晏,一身湘妃襦裙配上鎏金玉头面,从万花丛中探入,尽显人比花娇。
而黎恪就在她身侧,玄袍玉冠,仪范清冷,墨发一丝不苟束起,只有簪坠与划过他硬挺面庞的日光打在发丝间。
乐平公主说话时,他侧首倾听,公主笑时,他便微微弯腰。
半月余不见,远远看去他好像清瘦了些许。
孟书韵只是轻轻一瞥,就撞上了与乐平公主回话侧脸过来的黎恪的视线。
3. 第三章
她赶忙回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想打扰小情侣约会。
谁知她还没把头扭回来,肩头顿感一重,身侧的男子沉痛道:“韵娘。”
孟书韵无奈回头,宽慰:“阿兄,我是真觉得这两人般配。”
在她看来,相互心悦的两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黎恪在走上人生巅峰、迎娶白富美的道路上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她觉得顺眼极了。
然而孟书泽不这么觉着。
在他和孟致尧眼中黎恪罪大恶极,他与安王用心险恶,狼狈为奸哄骗了自己的小妹。
孟书韵保证她从未在家中听到过他能一口气说那么多的四字成语。
“你快去吧,你看人都等着你呢,哪有你这样一直跟在小妹后面的。”孟书韵努努嘴,自己步入一矮亭中,示意他看向宴园那头冲他们挥手的锦衣子弟,用力想将他推走,“让我一人安静待着吧。”
孟书泽不像黎恪那种少言寡语温雅清冷的贵子,他就像是大靖诗文中才会出现的鲜衣怒马的京中少年郎,一出现就会引得各家女郎折花丢帕。
他往年只要来了这探春宴,便都是各家儿郎争相簇拥模仿的对象。
“如有事一定要来找我啊。”孟书泽一步三回头,把自己的妹妹当成了个纸扎的风筝,怕是一吹就没了。
等他被那群少年围住,孟书韵还能听到他们道:“孟郎的姊妹便是我们的姊妹,放心吧。”
孟书泽挥挥手:“谁是你姊妹,去去去,离我小妹远点。”
毕竟孟书韵自小探春宴上就与黎恪绑在一起,从未一人落过席。
甚至于她与黎恪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探春宴上。
那时的黎恪瘦瘦小小一个,在角落里低着头发呆,她抓着孟书泽问了好几遍,才敢确认那个孩子是比她大两岁的安王世子黎恪。
等她走过去才发现他是在对着自己的鞋裤发呆,那裤面湿透被拉出了里子,乌缎鞋上满是泥泞,初春小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孟书韵已经想不起具体发生了什么了,只记得好像是宫中皇子伴读见他话少,太子便出主意推他进水里想看看他溺水了是不是也是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她当时简直不敢相信,安王世子,安王唯一的嫡子,AKA大靖的气运之子幼年时候竟然在宫中被人这样戏弄。
他得支棱起来啊。
她问他为什么不找宫人换衣服,他扯着自己湿透的直缀半天憋不出来一个气音。
孟书韵没办法只好自己去唤宫人来给他换衣服,谁知那群小混蛋在她找宫人的时候又折返了回来,拎着课上的小木剑戳戳弄弄,想看他笑话。
她面对熊孩子向来不客气,仗着自己是大将军独女狐假虎威,偷拿了孟致尧那把和她差不多高、专为进宫没开刃的大刀,举过头顶高喊着此刀斩过匈奴单于的首级,连拖带拽抓着越滚越脏的黎恪追得他们满园子跑,最后将太子也推进了池塘中。
这种经历怕是太子此生也就唯这一次了。
从那时起,探春宴两人就互相再也没落过单,孟书韵懒得参加也怕在宫中多言给孟致尧找麻烦,黎恪便是从小话少,长大成清雅贵公子口中也难憋出几个字,反是信中的话都比见面的话多得多。
两个人每年探春宴往往是一天干坐着相顾无言,晚宴结束拍拍屁股就可以回家了。
哦对,好像那次她还是被孟致尧拎回家的。
这么想起,孟书韵还真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就像是仗着心理年龄大欺负低年级的高年级小学生。
看着远处那锦缎玄袍的身影,不禁笑了出来。
“韵娘笑什么?”一个男声轻笑一声在孟书韵身后问道。
孟书韵回看,一抹柳黄出现在她的身后,道:“笑殿下。”
“我有什么好笑的?”他绕了一圈,丹凤眼弯起站在了孟书韵斜前方,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她看黎恪的视线。
“见过太子殿下。”孟书韵见了个礼:“我笑殿下小时候掉进了青阳苑的鱼苗塘中。”
“韵娘那时实是英勇,我等皆毫无招架之力。”太子也不恼,哈哈笑了两声又道:“韵娘颇有大将之风,将孟大将军的赤泸剑耍得虎虎生风。”
“殿下说笑。”孟书韵扯扯嘴角,“听闻殿下又得两房美妾,韵娘在此先祝贺殿下了。”
“乃是父皇赠予我。”太子遥遥扇子,未详说这个话题,“恪不日便要大婚,韵娘不去寻觅佳婿,跑这空亭来做什么。”
“受了情商,只能在此聊以□□罢了。”孟书韵挂起一个敷衍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太子凑近些,对着任他端详的杏眼柔面片刻,才道:“看来不是。”
说罢,轻笑了一声,“韵娘已无意恪,何必还看他?不若多看看身边的才俊儿郎。”
“殿下又说笑了。”孟书韵继续微笑,“自古才子佳人,无人不爱看。”
“韵娘说的是,乐平欢喜了好几日。”他不说乐平因何欢喜,两人却心知肚明,“为了这次探花宴,那头面都是她央我给她找来的。”
“殿下这是故意戳我痛楚。”孟书韵斜睨一眼,有些不耐烦,这心思深沉的家伙又想做什么。
“这是韵娘的痛楚吗?”太子意味深长,笑眯眯地审视了会儿:“韵娘有所不知,原以为恪每每······”
“太子殿下。”
清冽的声音突兀传来,引得两人看去。
正是黎恪站在不远处的矮檐下长身玉立,两人看过来时他便从矮檐的阴影中走出,对着太子作揖。
太子咧嘴笑:“恪何时来此,本宫竟毫无察觉。”
黎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保持那个作揖的姿势道:“皇后娘娘命臣唤殿下前去席前。”
太子眯起眼看了他少顷:“本宫谢过恪了。”
说罢一挥扇子,转身离去,那袍角似有带风。
孟书韵觉得比起谢,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我记着你了。
太子走后,黎恪不伦不类地拱了个手,声音像是从喉咙中抠出来的:“太子非良人。”
孟书韵一言难尽:“你以为我心悦太子?”
黎恪微微抬眼看她似是想看她表情,却与她无语的双眼对视了来。
“恪并无此意。”他的腰压得更低了些。
就是退了个婚,就把他局促成这样。
孟书韵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太子都去御前了,你还不赶紧跟上吗?”
“我……”黎恪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半晌却又吞了下去,“好。”
“快去吧。”孟书韵挥手,这人话是一年比一年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每日说话都要有个限定字数。
不与他磨磨蹭蹭,先离开了这矮亭。
宴席后续再无人打扰,可能由于她前段时间将那登徒子从游船上扔了下去,除了太子这个心思深沉的家伙,一时没人再讨嫌。
与孟书泽想象的不同,她度过了最平静的一个探春宴。
只是她回府后百无聊赖中深思了太子的那一番话。
黎恪在探春宴上与乐平公主出双入对,自己是该稍稍放开总是下意识就看向他的目光了。
只是这习惯,确实有些难改。
想起那日退亲,黎恪第一个反应是上门将自己送的东西全数退回。
这倒不妨是一个好做法。
于是,她开始翻箱倒柜找那些十六年来他写给自己的信,送给自己的东西。
这一找到把她累了个够呛。
那些信件还好说,她大多都规整了起来,细细翻来,还能看到黎恪这么多年字迹从小楷慢慢用上了行草,两人订亲以后,他又开始写起了行楷,找着找着她有种翻老照片的舒心感。
最后等到天都黑了才发现自己读了才不过一半,第二天醒来,怕自己又看得停不下来,她干脆把那沓信纸一股脑塞进了个盒子中。
麻烦的是送的那些物件。
不像是她送的大多是些意趣玩意儿,黎恪送的大大小小什么都有。
大的比如说院庭中的那盆盆景,是她在信中说起多肉时他找来的。
汴京乃是在中原,多肉最早起源却是在华南一带,名字也是由外国学者最早提出的。写信两个月后,黎恪突然上门给她寻了一盆宽叶厚汁的兰草过来。
小的就如一只叶脉书签,孟书韵已经不记得这是为什么送来的了。
她从抽屉里翻出来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折碎成了两半,这……送回去还合适吗?想想他将那些东西码得整整齐齐,她拿个布帕包了起来。
这一趟书是简直堪比搬家,连孟致尧书房的梨木书架都被她搬了出来。
更糟糕的是她发现这么多年下来自己已经分辨不出来哪些是大将军府的东西,哪些是黎恪送来的了。
倒是还没几日,她就顾不上收拾黎恪的这些东西了。
“这个不行,花样太多,那个也不行,也太软了。”孟书泽蹲坐在木箱前挑挑拣拣,“这料子不行,穿着上战场像个靶子。”
“直接挑,不用评价。”孟书韵又唤几个下人搬来两个箱子,没好气:“阿耶过夏的衣物你也给挑了,有不少呢。你若是想要一件一件评价过去,我不若直接给你搬个凳椅,再给你上两壶茶?”
孟书泽根本听不出来好赖话,还满口答应:“好啊好啊。”
正如孟书泽所说,从探春燕回来后没几日,他与孟致尧就得出征。
耶俩甚至没了每日杵在她的小院门口偷看她在做什么的时间,日日天不亮就出门,等到夜深人静时才会回来。
一整天的时间不是泡在军营之中,便是出入各种宴席之上,光听他们说如何如何推辞哪家塞来的子弟就很令她头大了。
孟书韵见他们像是大小两只陀螺,有心想帮他们,却帮不上太大忙。
小时候孟致尧常带她去军中跑马,孟书泽还偷偷带她去过两回军营,直到有一次马匹受惊摔花了脸,才吓得孟书泽再也不敢胡闹,被孟致尧揪出来后以孟书泽被吊起来挨顿打结束。
再以后就没出门骑过马了。
她连军营长的是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除了抬头就能看到天,就是尘土满天飞。
她十岁起就在他们俩出征前帮忙收拾收拾随行用品,等两人晚上回来了,再挑挑捡捡将她收拾的东西中那些能用的留下。
好在一年比一年收拾得轻松,随着孟书韵长大,大将军府内越发成了她的的一言堂。
不是没有什么嬷嬷要拿捏她,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十几岁小女郎,将那些仆役给了点钱便打发了,走了两拨人就没有什么人敢多置喙了。
孟书韵临到两人出发前,还一直张罗着想吃顿团圆饭。定了个时间,饭都做好了,孟致尧又沐圣恩被叫了进宫去。
最后兄妹两人在家挑挑捡捡,三两个粥点配上两素一荤的小碟菜。
孟书泽让下人给他盛了一小碗放了红枣、花生、莲子的糯米粥,配了一小碟嫩笋肉。这碗里盛不了多少,但晚上边遛边吃的孟书泽几勺下肚,也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喂叹。
“给你这嘴挂两个油瓶吧。”孟书泽哈哈大笑。
孟书韵终于没忍住发了个大白眼:“此去一别,若是战事吃紧,你们怕是要明年才能回得来,我便是想要吃的一顿团圆饭,你倒笑话起我来了。”
“好好好好好,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孟书泽给自己倒了杯酒,大手一挥,“长兄如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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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这酒我代劳了。”
“你想得倒挺美。”孟淑玉也不跟他客气,直接一把夺过,“出征前一晚还想喝酒,想跪祠堂了吧你。”
“我求饶我求饶。”孟书泽赶忙笑嘻嘻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把酒盏还了回来。
“近两年圣人叫阿耶进宫是越发频繁了。”孟书韵踌躇半晌说道。
孟家树大招风,即便秉承组训中军爱国也没法阻挡孟家在军中一家独大的事实。
大靖朝不太平。
朝庭奚落,皇帝老迈昏聩,朝中大臣中饱私囊,外戚干政祸乱后宫,天下百姓民不聊生。
到了老皇帝这一代,朝中武将竟无人可用。
孟致尧被架在高处,众人看不惯又无可奈何。
老皇帝更是恂恂,只要他在京中,三天两头便召他入宫。
“所以我说那是圣恩。”孟书泽翘着脚,“若是圣人不传召阿耶了,那才是大问题了。”
“百姓买卖不好做,这两年货价越来越高。去年初斗米六钱,绢价每匹两百多些,今年过罢年斗米已是九钱,绢价已至三百五十钱。”
孟书泽趁孟书韵不注意,端起一盏手边的白玉杯喝下一口酒,在舌尖滚了个来回道:“年前刑部抓了个卖茶以次充好的胡商,一个月才审出是铸私币的。”
“胡商?”孟书韵惊讶,“铸私币?”
孟书泽语焉不详:“审下来说那私币在凉州都有人买。”
孟书韵眉头微簇:“之后呢?这可是个大案啊,我回来怎么都没在京中听着动静。”
“大理寺还没审,说这案子只呈到了刘秉笔案头,结果圣人日日宿在后宫又染上风寒,刘秉笔推了回来,说圣人不可操劳,当以龙体为重。”孟致尧提起这事就愁容满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怕······”
“只怕刘秉笔压根就没想把案子呈上去。”
这话一出,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罢了罢了。”长久,孟书泽抹嘴起身“总归咱不动别人,别人也动不得咱们,我去军中了。”
行军人数庞大、繁琐复杂,凌晨就得开始准备,一准备就是一通宵。
孟书韵心中有事,也是一晚未眠。
孟致尧和孟书泽直接准备出发,等傍晚安营扎寨后再休息。
孟书韵作为将军家眷当然不能送行,只能在家匆匆和他们道别。
她昨晚胡思乱想一夜,难得在将军府门口送行的时候狠狠抱住了孟致尧,后者老脸一红,想拍一拍又不好意思,想推开又怕劲大了伤了她:“这、这、这”了半天。
孟书韵泪都快出来了,孟书泽一边“啧”,一边提溜着她的后衣领拽了开来。她就一把抱住这个讨人嫌的阿兄,趁他不注意恶狠狠地把憋回去一半的泪全都擦在了他的新衣服上。
两人一离开大将军府仿佛一下就冷清了下来。
孟书韵在家本想躺上几日,这股冷清劲儿却让她闲不下来,只要一闲了就开始想七想八。
耶兄出征,她帮不上忙。
黎恪娶公主,让她这段时间也无事可做。
于是又开始发动全府上下一起找黎恪送的那些东西。
考虑到年代久远,又不太好找,孟书韵还设定了赏银,找到一件便奖一粒碎银。
大将军府对自家娘子时不时就在府中整出的小活动接受良好,一时之间全府上下如火如荼。
等到将能找的都找到,竟满满当当装了两大箱。
看得孟书韵一时都有点歉疚起来了。
自己送的东西一个小木盒就装得下,黎恪送的东西却是得拿马车运。
眼不见心不烦,她第二日便找了那日游船一同出行的镖旗将军家姐姐,坐了架不显眼的花青马车上门去。
“韵娘要将这些全送还给安王府?”陆听兰有几分犹豫,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盆栽下是不是还带着土?
自那日游船后,她便与大将军家的娘子熟悉了起来。
原以为大将军家的世家女不易相处,车骑将军家的小女儿赴约前还找自己怕说错话,谁知韵娘子意外的好相处。
娘子喜欢热闹,大将军府的稀奇玩意也多,光是她带回家去的那新叶子牌就引得家中姊妹个个爱不释手,兄弟更是带去军营中玩,被阿翁发现后好一顿打。
但她们这些将士女眷就喜欢和她玩,韵娘懂得多,又从不如她们见过的京中贵女一般趾高气昂,关系一下就拉近了起来。
“要断便断个干净。”孟书韵简直心旷神怡,已经开始想象黎恪收到这一车的礼要有多高兴了,“黎世子肯定很高兴我能将这些都还回去。”
“高兴······”吗?
陆听兰狐疑,这位黎世子收到这些东西真的会高兴吗。
心中如是想着,话在舌尖转了两圈,最后还是没吐出来。
随着马车一个震颤,驾马的小厮通传道:“娘子,安王府到了。”
“去与他们说,我来给黎世子归还些东西。”
“是。”
孟书韵便坐在车里与陆听兰等通报。
谁知左等右等,都没等来人,还隐隐听到些驱赶与呼号声越发靠近。
她敲敲窗檐:“去看看怎么回事。”
却听到贴身侍卫似有些犹豫:“娘子,安王府门口的好像是宫中刑捕。”
“宫中刑捕?”孟书韵眉头紧皱,“唰”地拉开车帘,却见安王府门口围了一圈着圆领藏青袍、手拿开刃白刀的壮硕兵卒正一字排开围住整个安王府,粗暴地推攘摆摊百姓,将人的货件倒得一团乌糟。
而为首高冠紫袍、蓄山羊胡的圆眼中年男子举着张符牌挥退众人,高呼道:“朝廷捉拿钦犯,闲杂人等速速退去。”
4. 第四章
“安王通虏谋叛,大理寺查抄安王府,斩首上下以示圣威。
圣人念先帝在上,原安王世子黎恪改名厉恪,流放漠北为奴,两日后行刑。”
“通虏谋叛?斩首?”孟书韵以为自己听错了,脸上出现片刻的茫然,“安王府?”
“······是,安王府上下已都被收押,判文便是这么写的。”去西市听罢判文回来的管家弓首说道。
“可安王府权微势薄,如何通虏呢?”安王府哪有那个通虏谋叛的本事呢?
虽说黎恪在京中顶头的贵胄才俊之列,但实际上作为圣人唯一的胞弟,安王惜命得很,怕皇兄猜忌,自愿与嫡子都领着养花评草的闲职。
安王也未按照皇亲字辈给嫡子起名,而是以代表恭敬与谨慎的“恪”字命名,意在告诉圣人安王行不逾方之心。
甚至将府衙建在京城边沿,他们站在汴京权势之外,这在京中快把自己过成桃花源了。
孟致尧也是因此才对安王府大为放心,同意将女儿许配过去。
孟书韵因此一度怀疑正是安王这般隐忍行事,才让幼时的黎恪在宫中唯诺难言,备受欺辱。
“小人打听坊间传闻说是前些日子秉笔大人发现安王府小侍在黎世子与公主宫中会面时行踪鬼祟,便亲自去安王府抓出了安王通虏谋叛的书信。”管家讳莫如深,稀罕地道:“怕是凉州私币一案,安王府也有所牵扯,说是若非安王从中帮衬,千斤私币便无法从凉州运入汴京。”
孟书韵看这私币一事纯属扯淡,汴京多年与胡商互通有无,货币往来频繁,到了通商旺季,单日钱币流通便得超千斤。
“这通虏又如何能凭书信定罪。”孟书韵实是着急得一头雾水。
她有种蜗居几天出后天都塌了的感觉。
通虏谋叛,这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全家完蛋。
她一直以为黎恪拿着权谋升级流剧本,毕竟要孟书韵说,黎恪简直是梦幻开局。
亲王世子、皇族血脉,就算谋反都能叠个正统的buff,简直是天生走权谋路线拯救王朝于危亡的好苗子。
可怎么突然爆改废柴逆袭升级流剧本了。
黎恪不都走上气运之子的人生轨迹了吗???
公主都要娶了······对对对还有公主,她赶忙追问:“黎世子不是要娶乐平公主了吗?怎么就谋判了?还要斩首?”
管家听自家娘子“自揭伤疤”,顿时一幅苦瓜脸:“我听说是要娶的,但似是黎世子借公主密探圣意。说是圣人震怒,明言安王府有负公主,派秉笔大人亲自提审。”
那黎恪和乐平公主两情相悦怎么办呢?这哪是黎恪有负公主,分明应算在那秉笔头上,要负也是这秉笔负了黎恪与公主的一片痴心。
“这是何时查出来的事?”她真觉得这事出得莫名其妙,“怎的丝毫动静也无?”
“这小人不知。”管家道,说罢又仿佛感觉到给家中主人这么一个回答不太妥当,踌躇片刻:“但京中无甚消息,估摸着也就顶多是五六日前罢。”
一个星期前出的事,这么快就要定罪,孟书韵不信这中间没猫腻。
伴君如伴虎,上个月还要上任做驸马,这个月就入了牢狱,黎恪这人生简直是做过山车。
“这也太仓促了,哪有位列一品的亲王案这么仓促就办下来的。”孟书韵抿唇。
“况且秉笔入府搜查,圣人就信了吗?”她只觉得手脚僵硬,以安王的行事作风,探子怕是早就把府内插成筛子了吧,何必在此时发作,“一封书信就能定人生死,只凭秉笔的一面之辞就······”
“韵娘。”一旁的陆听兰在旁歪头与一年轻小子耳语几句,握住她的手道:“我小弟刚去大理寺卿那打探回来,说那小侍确实勾结漠北,他父为汉人,母为突厥人,是突厥安插在安王府的暗探。此事确实透着股古怪,秉笔也脱不了干系,但从府中查出突厥暗探已是事实。”
“兰娘小弟?”孟书韵看去,那是个披着褐纹兔裘、踩双皮屦的圆眼圆脸少年,约莫不过十五,长得很像他阿姊,只是比他阿姊更高壮些,颧骨也高了几分。
他拱着肩背,一举一动颇有孟致尧雷厉风行的作风,恭敬道:“西营百户陆听雨见过孟娘子。”
孟书韵将那少年挥来:“陆小郎君,你还打探到了什么?”
“听闻说那小厮乃是安王府年后从东街羊市买来的。”陆听雨面上出现几分犹疑。
“不必顾忌,陆小郎君尽管道来。”
那少年又看向陆听兰,后着沉下脸:“看我做什么,韵娘让你说什么你便如实回答。”
“据说那小侍貌美,入府后便常随安王入宫面见圣人,也常侍秉笔左右。”
此话一出,满庭寂静。
“韵娘?”陆听兰抓抓她的手,有些担心。
“无事。”孟书韵扯扯嘴角,这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得构陷。
是刘秉笔做的局。
凉州私币的事怕是与秉笔扯不开关系。
圣人老迈,不只害怕孟致尧,也害怕太子、害怕朝臣,更害怕那个正值壮年的,有先帝血脉的皇弟。
默认黎恪毁约退亲,对孟致尧的不满视而不见也要成全黎恪娶公主便是想对安王府以示安抚,结果怕不是刘秉笔以防铸私币之事查到他身上,便将通虏谋叛的罪名安在了安王府身上,以此试探圣人的态度,看圣人想不想接这波顺水推舟。
刘秉笔赌对了。
不愧是御前老人,圣人比起拉拢,更想将自己年轻力壮的皇帝一劳永逸地解决掉,而这暗探到底是谁派来的,刘秉笔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对圣人都不重要了。
孟书韵揉揉因伤神劳心而隐隐作痛的额角,老皇帝夺嫡时就堪称跨国尸山血海过来的,不然怎么会只剩一个弟弟。
可现如今:“安王是圣人唯一的亲兄弟了,圣人这是非要背上骨肉相残的恶名。”
陆听雨似嘟囔似回答:“圣人应不在意这个的吧。”
“陆听雨!”陆听兰还没等他话音落下便呵斥一声。
这小少年说话时一副颇有主意的气势模样,被姐姐这么一怒愣是吓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孟书韵被这一下逗笑了,惹得众人都看过来。
“无事,兰娘。”她牵着陆听兰的手,“阿耶与阿兄离京已有两旬。你也知道,我的心里话无处说,你们若是能在我面前掏掏心窝子,我别提有多高兴了。”
“唉,我只是。”陆听兰叹了叹气,“他在韵娘面前尚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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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他在外多生事端。”
“陆小郎君,听到了吗?”孟书韵弯了眉眼,“你阿姊说了,在外要记得谨言慎行,在这将军府中畅所欲言便好。”
“韵娘,你这。”陆听兰简直哭笑不得。
孟书韵给她斟了杯茶,一副伏低做小的认错模样:“便给我个面子,你们姊弟俩拌嘴倒能让我想起我阿兄在京中时,兰娘快体恤体恤我罢。”
陆听兰也是对她的这副行径有了免疫,不接这茬:“那那些物件,韵娘可要如何处理?”
“先放着吧,收到库房里,总有一日能还回去。”
还回去?
陆听兰以为没有听清,还想再问,被孟书韵截住了话头头。
孟书韵问道:“陆小郎君,你说你去问了大理寺卿家?”
“是,我和大理寺卿家二郎乃是同窗。”
“我这里有一套先帝御赐的白玉鎏金茶盏,交与你。”孟书韵不多废话,“此番要拜托你,我需要与黎世子见上一面。”
陆听雨应是在军中听多了命令,下意识便接了来。
陆听兰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韵娘,你这是何苦。”
“兰娘,咱们是自己人,我便敞开了说。”孟书韵安抚,“这事被挑在安王府退婚后月余便被揭出,想来也是有几分想嫁祸在大将军府上的。
汴京中谁人不知阿耶与阿兄近来对安王意见颇多,只是这局做得仓促,我却不能视若无睹。”
“可、可这安王府上下两日后便会斩杀,就算去见一面又能如何?”陆听兰觉得自己跟不上思路了。
当然是不能黎恪误会孟家啊。
刘秉笔这一通操作下来,孟书韵最怕的就是他以为是孟家从中作梗。
若是不解释,回头等黎恪杀了汴京,走上人生巅峰,孟家保不保得住都难说了。
但话确实不能这么说的:“刘秉笔这番堪称指鹿为马,谋害皇亲诛九族的大罪,他现在尚且不动咱们,若是袖手旁观,只怕他给咱们泼脏水。
我只是见黎恪一面,是万万藏不住了,若是有心人说起来,也能辩解一二。”
怕陆听雨担心,宽慰道:“陆小郎君不必担心,死囚只要进了大理寺,收押后便可严可松。黎世子贬为官奴,怕是和死囚也无甚分别了。你拿着这套茶盏去,十有八九大理寺卿会应下来的。”
近些年来,大理寺与刑部越来越容易在一些规矩上打架,意见非左即右,倒是给好多囚犯家属行了方便。
陆听雨当日去了便给了回复,让孟书韵去刑部地牢看望。
一听地牢,孟书韵便觉不妙。
皇亲贵胄犯罪,为了圣颜体面,往往被打入很少刑法的天牢,只有需要上酷刑的重刑犯才会被关入天牢。
而并非安王案主谋的黎恪怎么也不该是被关入地牢中的。
等孟书韵进入地牢见到那血肉模糊的一团人影时,那股不妙便成了真。
黎恪靠倒在墙群边上,赭色都盖不住那身浸透血水的囚衣,柔软的墨发四散缠绕周身,像是吞噬掉他的什么志怪话本。
孟书韵下意识放缓了脚步,走入那粗木老门后轻声道:“阿恪。”
那人影在她喊完名字后,仿佛胸口的起伏都停了下来。
5. 第五章
孟书韵即便听说黎恪要被抄家,也没有感觉这么糟过。
黎恪似乎是就这个姿势被狱卒扔在这里的,仿佛全身没了力气无法动弹才只能以这样一个扭曲的姿势靠着墙。
远远看去,那不是一个人形,仿佛只是一团肉粘在了布料上。
孟书韵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如同自己只要多呼吸一口,就会抢走他的氧气。
她轻手轻脚底跪坐在他面前,想碰碰他却又怕自己一个不慎将他碰碎了:“阿恪,你还好吗?”
他不好,这是明知故问。
只是这种情况下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可问了半晌,他都没有说话,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孟书韵不免着急了起来,“阿恪?”
她不得已伸出手,在葱白的指尖将要触碰到那张粘了血污和发丝的脸颊时他嘶哑到干裂的声音响起:“你,来做,什么。”
那声音仿佛是从他的腹腔,而不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来看看你。”孟书韵眉头蹙紧,“你是伤到了喉咙吗?”
说罢,又觉得不对,“你都伤到了哪里?”
也不对,好像该问你哪里没有受伤,
黎恪应该也是觉得她问了个蠢问题吧,没有回答。
孟书韵想下手扶着他坐起看看伤口,双手比划了半天,都不知道该往哪里下手,尽量柔声细语:“阿恪,我扶着点你,咱们看看伤口可好?”
话虽这么说,她却没有给他拒绝的时间,而是要直接上手扶他的臂肘。
结果却感到猛的一个大力将她推开,推得她脚踝一扭便摔在地上。
她懵了一下,低头看去,已经有一抹血色留在了她的前襟上——黎恪推开她的那只手上面满是海未干涸的鲜血。
“走开。”
“什么?”
“我说走开!”黎恪用对着她从未有过的声量吼道。
孟书韵眉头紧了紧,这是放弃治疗了吗?
伤重失血还能救一救,若是没有求生意志,那就糟糕了。
“阿恪,你的伤口需要治疗。”孟书韵也将声音沉了下去,与其中是说不出的严肃,“你正在流血,再不止血会出大问题的。”
黎恪听了这话,额前的碎发动了动,好似是他抬首闷哼了一声,想要轻笑,却只能如同被碾碎了嗓子:“这与你何干。”
“此事不是大将军府做的,你莫要生我的气。”
孟书韵平日越是用这种语气说话,越是觉得事情严重了。
认真地说:“你是说,想要我专程来牢里看过后还见死不救吗?”
她从怀中拿出一瓶金疮药:“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做不到的。”
她看黎恪没动,便放缓了声音:“要不你先将刚才那只手拿出来我看看。”
用着以往与他说话的语气,努力带上些沾沾自喜的炫耀,“这可是我阿耶常备的金疮药,这些也是我从阿耶房中偷来的。”
“你有福了,能用到这种好药。”孟书韵努力把受伤后还能涂个稀罕药染上几分好运气的喜悦,
只是这牢中实在喜悦不起来,她踩在茅草垛中的双脚腕处即便是隔了一层布袜,也刺挠得痒得发疼。
身后时不时传来的老鼠的“吱吱”声也让她后背发麻,仿佛随时能从她的脚边蹿过。
更遑论,面前这还是一个踩在生死线上、即将家破人亡的人。
她轻声道:“或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总得活着,阿恪,若是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像是个失败的弄戏戏子般说了半晌的独白,却听不到一个响。
她看着还不断往外渗血的伤口渐渐失了耐心,正想干脆强买强卖,硬上得了,黎恪却开口了。
他的语焉中满是讥讽:“我从来不知,孟家韵娘,竟还会这样,倒贴。”
最后那两个字明明出口的声音极轻,听在两人耳朵里却大得能在牢中回响。
“你这是何意。”孟书韵缓缓将想要扶他的手收回去,忍不住再去确认自己听到的。
接连说了两句话,让黎恪的嗓子不再像方才那样干哑,“你我已退亲,你还找来干嘛?”
孟书韵深吸一口气,全当耳聋了没听见刚才那句话:“你是阿恪,咱们自幼一起长大,即便是退了亲,我也还认你当是友人。”
良久,黎恪抬眸,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眼中是孟书韵从未看过的情绪。
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从未将你当是友人过。”
她听这话笑了笑,觉得他真的说了件很搞笑的事情,“你不必用这种话来激我走,若不是友人,以你的性格哪会多年如一日的与我通信、互送礼物。”
黎恪盯着面前水波流转的双眼,沉默半晌才道:“你可知我心悦乐平公主?”
说这话时,他干裂的薄唇及不可见地蠕动,但仅是这句话就耗尽了他的气力。
“自是知晓。”孟书韵不明白他说这个干嘛,但想到他们一对现在便要分隔两地,不忍柔声道:“你若不是心悦于她,何必退了我的亲?
你心悦乐平公主,便更是要好好保重自己。”
“孟书韵。”黎恪声音昏沉,却又字字清晰,“那你可知我见到了乐平公主的高洁清雅,才知道你这种意气用事是多让人生厌。”
孟书韵拿金疮药的手顿了顿。
“你自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自顾自己从来不管旁人的想法,若不是你是孟大将军的女儿,旁人何苦这么多年对你百依百顺。仗着父兄宠爱,便为所欲为。”
“更令人生厌的是你的自以为是。”他似乎是将这一年的话都要一股脑说完了。
“自以为是孟家贵女,便能引所有人摇尾乞怜,施舍那么点儿边边角角的东西,就想让人对你肝脑涂地。”
他见孟书韵跪坐在原地一时没说话,继续讥笑:“你今日这又是做什么?自以为来牢中看我,便能得惹我怜惜,一腔爱意投入向你?”
“我并无……”孟书韵被他说得着急,没有人比她更希望黎恪和乐平公主好了。
黎恪却截断了她的话:“你是觉得旁人廉价吗?还是……觉得自己廉价?”
孟书韵本来还在慌张解释,被他这么一说也沉下了脸色,“黎恪,你最好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别让自己后悔。”
他沾染血污的脸上写满讽刺:“你觉得我会后悔?你还是没变,喜欢高看自己。”
他上下审视的样子是孟书韵从未见过的刻薄:“这副奴颜婢膝的样子真令我恶心。”
她也冷笑,站起了身:“好,如你所愿。”
将那装着金疮药的青玉瓷瓶掷在了他的身上,“便当我是吃饱了撑的,买通了官差来看你。”
她扭身便要出那扇看上去摸一圈都要划拉满手伤口的粗木门,离开前脚步一顿:“黎恪,莫要选错了路。”
说罢,便大步向外走去。
最后她在走廊的拐角处回看一眼。
黎恪靠在墙边低着头,整个人仿佛再无声息得像个死人,彻底没了声响,任凭那瓶金疮药从身上滑落,在手边滚了几圈,一眼都不想看。
孟书韵最后离开前塞了两锭银子给狱卒:“马上就要流放,他怕是也活不长了,还望通融通融。”
狱卒也不推辞,收入囊中道:“贵人说笑,若不是上面有令,我们也不乐意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也是各位的辛苦钱,劳烦了。”
陆听兰就已和陆听雨早已等在了门口,见孟书韵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她看看孟书韵不算好看的脸色,踌躇道:“可是……黎世子有什么事?”
“了无生志。”孟书韵这才深吸一口气:“他有事倒好了。”比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好多了。
陆听兰听了也不免面上不忍:“这便是命吧。”
什么命?
气运之子创业未半,而早早夭折的命吗?
孟书韵觉得这一天天的太刺激了,刺激得有种用眼过度的痛感。
这身体打小虽然算不上孱弱多病,但也算不上身强力壮,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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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晒狠了、凉风吹透了也容易中个暑、感个冒。
这个朝代虽然有了玻璃镜片,但对于眼睛的测算和镜片的打磨却是极为粗糙。为了防止早早近视,她回府就让下人给自己裹上了包了艾草、决明子的巾帕敷眼睛。
像这样子作用不大,也就是个聊以□□。
等过了两日,陆听兰顶着蒙蒙亮的晨雾又如约而至,准备与孟书韵一同去看黎世子流放一事。
她前半夜思来想去想劝,后半夜又觉得没这个必要,走这一遭若是能让韵娘心中好受些,也值了。
是以这次出门,她比往常都积极得多,也拽上这个时不时便能逗得韵娘前仰后合的小弟一道。
黎世子流放一行三十多人加两个押解兵,本来是可以在推后两个月出发,但为了夜长梦多,圣人愣是凑出了三十多个重刑犯。
这一行人出了汴京城一路向北、直往漠北与突厥的边境去。
只是她与心不在焉同乘马车的韵娘一起,心中颇为不安。
“韵娘可还好?”陆听兰担忧道。
“哦哦。”孟书韵一惊,安抚道:“昨夜没有睡好,有些伤神。”
早上这一颠一颠的马车也震得她难心安。
前两日她托人看望了一遭黎恪,最后不欢而散。
她不相信气运之子会就此一座不振,可她怎么就是······那么心慌呢?
离开地牢时,黎恪那毫无生志的模样让她做了两天噩梦。
她本来以为她的任务是走朝堂争霸路线,以大将军之女为气运之子扫清障碍,在她正发愁贵女无缘朝政时,这个问题解决了,更大的问题出现了。
她那日无法,若是黎恪不愿意让她给他上药,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那他自己来罢。
她今日叫上陆听兰一起就只想看看他上药了没,只要他还有求生意志,她吊起的心便能放下一半。
他们本以为自己来得已经够早的了,却没想到来了大理寺人告诉他们人已经走了一刻钟。
孟书韵和陆听兰都下意识看看天色,这个时辰比孟致尧出征还要早。
所幸要被流放的流人走得慢,轿夫没多久就在城郊追了上去。
她和陆听兰出门虽然不算是乌怏怏的一片,但身边也跟着六七个练家子,他们一追上来,戴着木枷、拴了锁链、穿了赭衣囚服的流人们都慢了下来看向声音来处。
官兵本想怒骂两句,看到他们这群人的带刀侍从一个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样子,把话憋在了嘴里。
孟书韵称之为在京城当公务员的必备素养。
那些流人有的被锁链帮着,有些套着流放专用的只套头的木枷,大多探头探脑的,又因为厚重的木枷锁链抬不起肩,脖子扭得很吃力,这个场面下孟书韵几乎是很轻易地就看到了那个瘦高的身影。
他的脖颈处戴着格外厚重的木枷,脊背一起一伏,木枷压在他的身上仿佛承载的不是囚徒的刑具,而是每一分每一秒折磨着他,想要打断他脊梁的东西。
他没有像那日牢狱中一样披散着头发,而是粗粗用一根木簪扎了起来,几缕发丝垂在额前,孟书韵观察半晌才发现他在大口喘息着,赭衣掩藏了他身上赤色的晕染。
他根本没用她的药。
“孟娘子。”骑着马的陆听雨以为她想说什么,凑过来朝掀开轿帘一角的孟书韵道。
陆听雨说完,她好似看到那个身影晃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抓着矫帘的手指已经用力得泛白。
流放一行栉风沐雨,黎恪怕是没法活着到漠北。
“陆小郎君,帮我个忙。”孟书韵放低声音道,将本来打算自己给官兵的一包银子给了他。
说完,孟书韵就阖上了矫帘不再看,指尖一软,是陆听兰牵着她担忧道:“韵娘。”
马蹄声起,一来一回后便听见流人身上锁链再次响起的声音。
“无碍。”她深吸一口气,在这一刻决定要给大靖朝一点来自现代的震撼。
为保证气运之子走上正轨,她要跟着黎恪去流放。
6. 第六章
青黛襦裙的双垂髻少女磨着墨,她大眼小嘴,鼻柱微塌,颇有番好脾气的娇憨气。
此时探头探脑地:“娘子还没写完吗?都已经写了一天了。”
“能看懂吗?”孟书韵气定神闲地摊开信纸,随便这小丫头看。
“唔我看看。”少女眯起眼探头探脑,“娘…嗯,月…嗯,家?”
这就是孟书韵让这小丫头过来磨墨的原因,她现在刚认全了十个数字,正在学个十百千,她写个什么她都看不懂。
“韵娘不日至外祖家。”
“那是‘日’字啊。”小丫头边说边拿手指在桌子上比划,眨眨眼才反应过来了什么,“娘子要去秦公家吗?”
“对。”孟书韵合上硬黄信纸,“这封信帮我给吴管家寄去给闽越。”
孟书韵这一世的阿娘秦昭阙早逝,虽然存在感不强,但她的家族秦家却是大靖中原出了名的书香门第。
外族秦公一手创办中原三大书院之一的奉元书院,桃李满天下。因秦昭阙是他最小的女儿,自秦昭阙去世后,一直对孟书泽和孟书韵疼爱有加。
“哦哦。”小丫头双手接过,“娘子,这次可不可以带我去呀?”
娘子每过个一两年便会去渭城小住一段时间,曾与娘子同行的府中阿姊都说那里风土特别,还能看到秦宫残垣,她一直因为太小了去不了,她现在已过总角总能去了吧。
“不能哦。”孟书韵指尖点着桌面,折起另一封信:“这封送去给渭城秦家。”
小丫头怏怏地接过,双垂髻都要耷拉下来了:“府中阿姊都去过了,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呀。”
“让我带去,得先识得一百个字。”孟书韵逗她,“不过你阿姊们这次也不去。”
“阿姊们都不去吗?”小丫头脸上出现了空白。
“我和冀州知府家六娘有约,此番她年后归家,我与他们前去冀州,再往渭城。”
这事不只小姑娘茫然,她之前说与管家听时,管家更是瞠目结舌。
“这、这可如何使得。”管家迷惑不解,“婢女也不带吗?这哪行。”
孟书韵这也是没办法了,她与冀州知府家的六娘仅仅打过几个照面,冀州与渭城一个在北,一个在西北,算不上顺路,但却是她能找到唯一最快要举家搬迁上任的命官女眷。
流放一行走远了她不一定认路,看黎恪的样子她真的怕他折在路上了。
况且······再犹豫就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抛下一切冲出来了。
当然,她要与冀州知府六娘同行一事,六娘本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孟书韵也不需要她知道,这只不过是个搪塞孟致尧孟书泽和管家他们的借口。
她写了两封信,给孟致尧的中写着她将去渭城寻阿翁玩,写给秦公的信中是问安。
感谢古代通讯极不发达,这么一个来回,只要孟致尧与孟书泽不回京,稳上一年不成问题。
“这也未免太突然了。”管家阻拦,“明日便要出发,不若先与将军通传后再下定论。”
“那等阿耶的消息来了,六娘都到冀州了。”孟书韵满面的无所谓,“黎世子退亲后我便一直无暇他顾,好不容易尘埃落定,我只不过是想去找外族散散心罢了。”
“那不若先与秦公去封信?”管家犹豫,这事总觉得有些不妥。
“放心吧。”孟书韵挥挥手,一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讨论的模样。
她可是为了做戏做全套,找了几个流民扮成知府家小厮来演戏。
这计划漏洞百出,主要打大将军府中人一个措手不及,如若说的多了她不定哪句话就露馅了。
幸好大将军府向来是孟书韵的一言堂,管家多觉不妥,但是是去寻秦公,他又没什么可多置喙的。
孟书韵和他再三保证隔两旬一定会寄回封信,只是直到勉勉强强应下时他都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孟书韵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刻不停地想要拾掇清大将军府的待办事项,本来想着都是些琐碎事,结果天亮干到天黑,还留下一堆当下处理不了又确实是个事的事项。
比如孟致尧想要在庭院圈一片花庭,什么位置、种什么、怎么种始终决定不了,孟书韵就命管家请了江南的花鸟匠上门。这花孟书韵原想明年在他们回来前种起来,于是他们前脚一走,花鸟匠后脚就想请上来,可他现在还未到汴京,孟书韵就要离京了。
她思来想去,干脆一推,管家惶惶接下一堆原本应由家中主人做决定的事。
于是黎恪流放过了才不过两日,孟书韵在第三日天未亮时便打包了自己的衣物针线,又从孟致尧屋内找出的的药丸药粉、从孟书泽衣柜中翻出的两件厚袄子,收拾了自己这些年手上方便带的银钱交子和首饰,打包了两件缺胯袍。
让自己找的小厮假装冀州知府的马车接她出府,不远不近地跟着那知府六娘的马车出了汴京城。
流民扮高门小厮实在勉强,孟书韵都替他们捏把汗,生怕管家多问几句,草草上了马车就让他们赶忙抹黑驾马走人,那打马技术颠得她隔夜饭都要留不住。
一出了汴京城到了郊野,她就换了匹马,随手买了顶藤席制成的幂笠,给那几个扮小厮的流民几锭银子,命他们去其他地方讨生活,三年内勿要再出现在汴京。
最终她迎着晨露,牵着缰绳走出汴京城大门时,都觉得恍如梦寐。
不仅仅是她就这么跑出来了,更是十六年前穿越到大靖汴京的日子太快,她早来的乡愁告诉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过活,便得离开。
她心里清楚得很,说是能拖孟致尧一年,可她这一行若是平安去了漠北,怕是难见到他们了。
等他们发现一个世家女冒天下之大不韪,追着一个流人跑去漠北,以孟致尧和孟书泽有军令在身不能无故离营的规矩,除了将她除名便没什么可做的了。
这么想着,越发可惜他们在耶俩出征前没吃上的那顿团圆饭。
她不太熟练地回想着小时候孟致尧带她跑马的记忆,骑着马在城门口打了几个弯才控制住马头。
在城门下最后看了眼那幼时常爬上眺望远方的城楼,多年过去,她好像还能看到还没蓄起山羊胡的孟致尧一手抱着她,一手牵着人嫌狗厌小萝卜头似的孟书泽,登上楼顶,给他们指点大靖的大好河山。
孟书韵不愿再多看,双腿夹紧了马,背朝京城向北往黎恪的方向奔去。
大靖律法,流人一行一日需得走五十里路,流放前后会有快马前往目的地,根据日行五十里算预计要到达的日期,如有逾期不只流人,连押解官都要受罚。
这个对精神和□□的双重折磨的过程,让很多流人走着走着就折在了路上,最后只有不到三成能活下来到漠北。
黎恪两天半下来她估计着也得有一百二十里打底。
大靖设有驿站,三十到五十里就一个,三十多人的流放队伍人数不多,但对来往的旅人来说还是很显眼的。若是沿着官道让孟书韵盲找,怕只是三十多公里她就得晕。
她一路看着雕版印刷出的地图,问着驿站过去。
只是沿着官道走过来,她看到了和京城完全不一样的景象,离京城越远越开始三三两两浮现流民,甚至还有衣不蔽体、不辨男女的尸首以扭曲的姿势躺在官道中央。
她作为贵女很少出门,平民百姓中的女子忙于生计,却是常出门的。
然而她虽戴着藤席幂笠,但还是因一看就不菲的绸缎而受到了注视,她只好在第一个驿站就买了身灰褐的麻袍。
换衣服时那驿卒还强买强卖,她开了间房才行。
穿上麻袍后看的人倒是少了许多,就是这具身体娇生惯养不太习惯,总觉得蛰得皮肤刺痒刺痒的。
麻烦的是,多年不骑马让她的腿被马鞍磨得生疼,但怕赶不上黎恪,只好不下马。
颇有种爬山的时候只要不停下,就不会感受到一波来自脚底板的剧痛的感觉。
最后走走停停,入夜估摸有零点左右的时候她赶上一个马厩旁乌压压蹲趴了不少人影的驿站,才松了口气。
如果还赶不上他们,她就要借着月光通宵赶路了。
这家驿站规模不大,三进的格局,后院和马厩连在一起。
她走近拴马的时候才看清马厩的泥地面上是多么拥挤。
奴隶不在“人”的范围内,自然也不会有房间。好的时候有个避雨的地方,不好的时候就如这般,马厩里的马占满了位置,流人们只能在后院露天躺着,衣不蔽体的胳膊腿交叠在一起取暖,讨巧的靠着马厩的柱子档个风。
驿站驿卒远远看到她骑马来,就打着呵欠迎了上来,将她的马牵了过去。驿卒宽眉细眼,颧骨高耸,下巴外凸,一副泼皮无赖样。
他的口音也颇重,官话混杂着弘农县口音:“200文住店,喂马加50文。吁吁,起开。”
说着,便一脚蹬开缩在马厩里睡觉的一个流人,那人被蹬开也不恼,只是顺着力道翻了个身往马厩外挪了半个身子腾出了一个马的位置,继续睡。
孟书韵压低声音:“都要。”翻身下马。
她的双脚踩在泥地面上的一瞬立时感觉腿一软,疼得差点站不起来。
这具养在深闺的身体对于这种高强度运动太弱了一些,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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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凭着一口仙气才能在这些横七竖八倒在的流人中找黎恪。
夜晚漆黑一片,只有驿站中传来星点灯光。
这里和汴京的区别太大了,汴京最盛大的灯会上能点亮半座城,应老皇帝的好大喜功,即便平时的夜市,工部也会大量拨款到灯火上,有时零点时分还会灯火通明。
然而这里她只能靠着月光摸索,被月光挡住的屋檐下她还需要撑手试探,以防自己撞上哪里。
脚下时不时就会踩到人,她不得不一边忍着疼痛抬起脚步,一边挺着酸困的腰背弯腰找人。
当她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黎恪的时候心都凉了,她开始小声地喊“黎恪”,一个一个细细地看脸,看不到的就扒开看,中途还被骂了两句。
也不知道是夜风吹得还是心里慌的,一时之间她的十指在心跳如擂鼓下僵得都难以活动了。
最后她在绝望的前一秒才找到了黎恪。
他应该是专门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才让她找了这么久。
他脊背弯曲,半靠着泥墙躲在后院门后的角落里,头向下垂,又被木枷顶着不能完全垂下来。
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如同没了声息。
孟书韵从他微弱起伏的胸膛上才看出他还活着。
紧绷了两天的情绪突然放松,让她立马跌坐在了地上。
她不敢相信黎恪如果死在这里会发生什么,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孟家该怎么办,她的任务该怎么办。
可她还没放松多久,就又拉响了警铃。
她试着想帮他挪一个起码不折着脑袋的舒服姿势,看看他的伤,结果撑到他后背的一瞬间鸡皮疙瘩窜了满身。
触碰到他身体的指尖沾了满满的黏腻,月光之下的深红让她看清了那上面全是未干的血光。
她一下就不敢乱动了,赶忙跑进前院。
那打着瞌睡驿卒被她着急的样子吓得一个激灵,不满道:“你房在二楼呢,二字号房。”
孟书韵没接这句,不客气道:“我要油灯。”
“五十文。”
“要桶热水搬到后院,再送来些帕巾。”
驿卒这才拖着他长着棕斑的眼皮抬起打量她:“三十文。”
她将所有钱结给了他,刚要出去。
驿卒却突然出声将她叫住,语气中带着嘲弄:“贵人莫不是发善心了吧,奴便是奴,若要当人对待,那便是大不韪。”
孟书韵不和这种惯会偷奸耍滑的兵痞多话,冷淡回头:“我断不会让人来前院的,准备东西便可,再加床薄褥过来。”
“五十文。”
她丢过一百文去。
那驿卒看看笑了,语气中满是瞧不起,“那两位押解官爷儿在六字号房刚歇下,睡得正欢呢。”
兵卒也分三六九等,风餐露宿的押解兵显然比不上他这种坐班儿吃公家饭的。
不与多话,点了个头就赶忙拿上烛台去后院。
回来时黎恪还是以原来那个有些扭曲的姿势靠着,看样子已经全无力气再动作了。
她借着烛光一看,赭衣前后都被血浸透了,甚至还在隐隐渗出更多。
他整个人已发起了高热,脸上沾了带着血的脏污,墨发松散,成片混着血污粘粘在侧脸上。她倒吸一口凉气,那日在牢狱中没发现他已重伤到这种程度。
孟书韵第一次见这样惨烈的伤口,上下打量半晌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黎恪最大的问题是前胸后背都有伤口,干脆掏出随着带着的匕首,直接顺着看起来伤的最重那处的衣料割开,这才看到他的前胸后背都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和刀伤,那些皮肉已经外翻,因牢狱带来的脏污爬上伤口,与那些红到发白的皮肉混在一起,剩下的四肢上也是各种细碎的伤口,甚至能看到有针孔,就连手脚指甲都被拔了个干净,他远远看去已辨不出人形。
这刑是将他往死里上的。
没人管的话,他今晚定就要埋骨于此了。
老皇帝根本不想让他活。
托多给的那五十文的福,热水很快烧了过来。她想先将退烧的药丸喂进他嘴里,累得满身汗也没扒开也张不开他的嘴。
她只能先尝试用沾了热水的帕子擦拭胸前的伤口。
木枷撑得他没法完全躺下,孟书韵??就撑着木枷架起来的空隙环抱着他处理伤口。
她拿帕子尽量快速简单地擦洗,擦完刚要上金疮药,手腕却猛地被一只带血的大手抓住,那力道大得似是要将她的手腕握断。
孟书韵吓了一跳,抬头看去。
黎恪正死死盯着她,双眼中满是震颤。
7. 第七章
孟书韵张张嘴,刚要解释,就见黎恪双眼失焦,张开干裂得发白的双唇,喃喃道:“怎么又来了······”
随即又晕死了过去。
孟书韵:······?
不是,这得多不想看见她。
她梗了一下,手上动作也不敢停。
包扎的时候她都不敢用粗布,扯了自己带着的中衣缎面给他包。
等处理完伤口躯干处的伤口,她带的金疮药已经没了二分之一;剩下四肢上的大多是划伤,多数已经凝了血痂,便擦干净了给他盖上薄褥,手指她怕绑得太厚不透气,就一根根扯了薄补松松包上。
黎恪一个比她高壮那么多的男子,完全昏迷的情况下仅仅是条胳膊都不轻。
导致她明明吹着冷风,桶里水的温度也降了下来,却还是热出了一身汗,
等全身的伤口处理完毕,可能是有了安全感,她再用力掰他的嘴时就成功了,飞速把药塞进他的嘴里,才长呼一口气。
她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一晚上都屏息凝神的,不敢发出大动静,放松下来一时腿间火辣辣的痛就传了过来。
收了个尾就一瘸一拐回了前院,顶着驿卒看稀罕的眼神走进了那间二字号房。
房中有油灯,只是烧得只剩个底儿了,她尽量趁着屋中油灯烧尽前脱下缺胯袍,留下方才要的油灯以备不时之需。
缓缓将裤子褪至膝盖,立马就看到大腿之间已经被磨掉了一层皮肉,白皙的皮肤上是刺眼的点点血红,小腿肚和髌骨内侧也被马鞍脚蹬硌得一片青紫。
孟书韵摸摸那麻布裤的料子,除了骑马磨出来的伤,八成这麻质料子也加重了伤口,倒腾了半天又扯了那件中衣剩下的料子垫了两层缎面。
这两次折腾下来,那缎面中衣彻底变成破布了,她干脆将料子扯成能包扎伤口的长布条收拾了起来。
整理完了这些她估摸着已经凌晨两三点了。
考虑到存储体力才能迎接接下来几个月的战斗,她合衣躺在床上。结果一闭眼眼前就出现了孟致尧和孟书泽失望的脸,生死未卜、血肉狰狞的黎恪架着木枷死去的模样。
本应困得睁不开眼的她垂死病中惊坐起,痛苦面具地顶着驿卒诡异的目光和疲惫的双眼又跑到了后院。
她再回来时,那桶驿卒明早才会收走的水桶已经移了位置,轻声走过去一看,那桶水里面竟然已经少了离开时的二分之一。
没落什么泥,看起来是有人扒拉着喝了。
她快步走去黎恪那里,薄褥有被拉扯过的痕迹,像是有人想拿走但又因为忌惮没敢真拿走。
这下她是真的不敢离开了。
往身上披了件带来的厚袄,直接在黎恪身侧坐下来。
安静下来,孟书韵就有了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能看到旁人如同野狼一般在黑夜中窥探着他们。
这······应该不是错觉,她被盯得心如鼓擂,想起孟致尧的铁腕治军,直接将随身带着的匕首拿出,“唰”地一声一把插在了身侧。
过了一会,才感觉窥伺的目光少了些许。
松了口气,反手摸一把黎恪的额头。
还是烫。
没办法,她又任劳任怨起来用浸湿了帕子给他贴在额头上。
就这样给他将帕子换了几个来回,摸着额头的温度好像低了一些,才又窝回去。
真的,黎恪以后成王成霸后最好对她好点。
她两辈子都没这么用心地照顾过一个人。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累,背靠墙群坐着,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吊,天气又冷得她一阵一个激灵地抖。
孟书韵缩着,小心不压到伤口地往黎恪这个大热源身上靠,挪着挪着,最后抱着他一只都是细碎伤口的胳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安静下来后远处山间的狼嚎声倒听得一清二楚了。
上一世去山野老林里徒步都很难遇见这种场面,这里却到处都是。
野生动物不缺,猎人也不缺。
这是个人人都吃野味的时代,倒不如说是野味才是常见主菜,她平日里就常吃孟致尧和孟书泽打回来的。
纯天然的野味便特别挑肉,味道不是极好要不极难吃,有时候肉柴起来感觉牙都感觉要被揪碎。她一般都很给面子,后来发现是老肉,就会提前让厨子多炖几轮,最后往往有种诡异的能下咽的味道。
现代吃野味犯法,如果任务完成了,她就可以回家吃那些家畜肉了,调料也更丰富······
孟书韵想象着任务完成后回家的日子,渐渐睡了过去。
“咯——咯咯!”
一声鸡叫突起,孟书韵猛地被惊醒坐了起来。
周边还是一片沉郁靛蓝,只有远处的天边有蒙蒙微光。
有几个流人已经醒了,三两个在抓着驿卒的袖子问有没有多余的干饼,被后者觉得晦气踢了两脚滚到地上,拍拍屁股当作无事发生走了。
也有人在就着自己昨天让驿卒打的那桶水喝,驿卒看见上去又是几脚,“没娘养的玩意儿,喝你爷爷的口水吧,我呸。”他夺过水桶,朝他们的方向狠狠唾了一口。
她有些茫然地摸摸身上盖着的褥子和厚袄,过于缺乏的睡眠让她有些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迷茫。
哦对,她跟着被流放的黎恪跑出来了。
下意识摸摸手边,空的。
黎恪······黎恪呢?!
孟书韵一惊,她环视一周都没看到黎恪的身影,赶忙起身,该不会是伤重出事被人拖走了吧。
小跑绕着马厩、墙群找了两圈,都没看到人。
将要离开后院时,那个清瘦的人影却出现在了门口。
由于昨夜被她用匕首划开了衣襟,他搭着那件赭色囚衣,用衣带插进划开的裂口将衣服绑了起来,并不厚的衣服划痕下能看到浸染了深红血色的霜色缎布。
整个人都有种破碎感。
孟书韵愣了一下,下意识做了昨晚做了无数遍的动作,双手分别搭在彼此额头上,比划:“烧退了。”
不等他说话,又问:“你什么时候醒的?现在就已经能动了吗?别逞能。”
黎恪抿唇,驻足原地看着这个他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人生中的女子。
他方才醒来时天还昏暗一片。
昨晚找了一个角落想延缓温热流出身体的速度保持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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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但入夜的寒风削弱了他的疼痛,也让他因肌肤割裂的折磨中而清醒的思绪昏蒙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终于染上了自己最不想遇见的病温。
他想笑笑,却只能挤出讥讽的笑让支撑着身体最后的痛苦找到了一处不易让人察觉的位置。
思绪中飘过很多事,最终都回归那张满怀失望的杏眼。
他知道是自己的懦弱让她寒心了,是他没有勇气再面对她。
他这一生的勇气好像都在求取时说出“你我总角之谊,不若相为夫妻”耗光了。
用着从未说过的刻薄言语伤害她让他几欲呕吐,让他陷入梦魇,让他更加厌恶连在她面前蜷缩起这具满是丑态的身体的气力都没有的自己。
然而这一刻,这是身体的折磨第一次给他带来欢愉,那种将要走向灭亡的欢愉让他沉溺。
他狠狠抓了抓地板,试图用缺少指甲的指尖换回自己的思绪,却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来。
只要让他死在这个无人发现的角落,让他死在会被她忘记的污秽之地。
临死前,他想用最低劣的怨恨诅咒那些戕害他们的人,却在某一刻看到了那个似乎从未出现,又似乎在梦中无数次若隐若现的面庞。
她呼唤着那个被剔除的名讳,试图唤醒他。
他想要驳斥,不想听那名字从那朱丹唇畔发出,最后却好像只是抓住了只思绪边缘的柔荑。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嗤笑了自己的痴心妄想,却第一次没有拒绝,将最惨破的身体交给了迷惑人心的山野精怪。
然而再次睁开迷蒙双眼时,他感觉到的却是手臂处温暖的重量与身上的厚重。
一床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本以为会更加疼痛的伤口却没那么难忍,赭衣被人划开,露出的却是已经上过绷带的痕迹,身上犯冷的昏沉也退了去。
而靠在手臂上的是一张恬静温婉的精致面庞,那张山野精怪画皮画骨的面庞。
她只有小半边身体躲藏在被子之下,大半部分露在外面只是虚虚盖了件袄子。
这一切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他第一次能如此清晰地看到这双眉眼,白皙的肌肤冻得发红,发丝揉在了他的臂膀与脸颊之间。不知梦到了什么,那双黛眉轻皱起,他鬼使神差地想要触碰,好似碰到了就能看到她的梦境,却在要接触到的最后一刻惶恐停下了手。
他突然觉得荒诞。
那种荒诞的感觉就如同过她现在面目都是担心地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之上,焦急地问着他的情况。
孟书韵没等来回答,等来的却是一碗热腾腾的生姜汤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的手里。
黎恪不像平时人吃饭时那样大拇指与食指分别捏住碗口和碗底,他不管那碗有多热,直接将掌心托在了碗底,挡住了他缠着霜色缎面的指尖,与那之下被拔掉指甲的斑驳伤口。
连一句话都没有,从她身侧走过去,连一片衣角都没有蹭到。
孟书韵后知后觉这是回报她包扎的意思。
她端着那碗热汤,追上去道:“你非得这样跟我划清界限吗?”
黎恪听到这话驻足,定定凝视着她:“我不需要你的好意,离我远点。”
8. 第八章
“起来起来!都起来!”尖喝声突然从身后传来,肩后与臂肘的压力同时传来。
孟书韵眼前一花,就被黎恪拽在了怀中,那碗姜汤也撒了出来。
愣了一下,扭头看去是一个长脸凹腮的瘦高押解兵,他将衣带松垮系在腰上,一柄铜把横刀挂在腰间,手中的鞭子挥舞得有模有样。
孟书韵本以为他是想对自己发作,谁知道他一鞭子就挥到了他面前一个脖颈上着铁锁的矮瘦身影上。
那人被打中肩背,登时像条从浴缸掉出的鱼一样扑腾起了身。
押解兵立马笑了起来,好像他表演了什么绝活。
“走走走!”另一个矮胖,或者说是矮壮的押解兵如一个肉弹似的撞开后院的院门,那扇门反弹压住了门后躲着的流人引起一阵阵的呻吟。
两个押解兵的气势汹汹,不过几个来回就将后院中的所有人赶了起来。
孟书韵见状,也不多跟黎恪纠缠,一把推开他,将昨夜当被子用的厚袄抓上,三步并作两步回那个完全没有睡过觉的二字号房拿上行囊,将门牌拍在前台:“退房。”
驿卒摸回那门牌,带她牵马,边走着还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女郎莫不真是出来追夫的?”
孟书韵斜睨他一眼,戴上幂笠:“多管闲事都不是什么好习惯。”
驿卒嘻笑:“流放一行可不是好说的,女郎若是真跟着你那小郎君走,要受的锉磨可不止是睡个马厩。”
“千金难买我愿意。”孟书韵呵呵一声,接过马缰绳。
谁知一扭头就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两人。
孟书韵顿时有点不自在,抓抓额前的幂笠调了个方向:“走吧。”
“去哪。”黎恪轻声说。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孟书韵眼神飘忽,她总觉得被他知道会有一顿好吵。但被他堪称犀利的双眼看着,最后破罐子破摔,去漠北啊。”
“你不能去漠北。”黎恪语气中满是彷徨,“你绝不能去漠北。”
“我做我的,又与你何干?”孟书韵翻身侧坐上马,瞧瞧自己昨天因赶路而伤到的指甲,“我就是如你所说的,随心所欲。你不若少花费些力气在这里跟我逞口舌,省点气力上路吧。”
说罢,她“吁”一声,驾着马朝向北的官道走去。
黎恪却上前站在马前,一把抓住了那缰绳,面上说不出的惶惶:“韵娘别闹了,你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黎恪除了在地牢那日,向来都不与孟书韵争辩,然而此时他的语气却难得地比孟书泽还像一个兄长,充满了孟书韵讨厌的那种说教。
“到底是谁在闹?”孟书韵疑问,面上写满不理解。
她不顾他疼痛与否,指尖点点黎恪胸前那被深红染上的缎面纱布,“黎恪,明明是你一直在闹,是你无动于衷,是你自我放弃,是你说那些破烂话想气走我。”
她掀开幂笠的纱帘,杏眼中窝着一股火气,忧愤之情溢出:“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你这样了无生志的模样,我才放心不下,才会跟着你跑了出来。”
黎恪一时被说得哑口无言,半晌反应过来,声音沙哑:“我不值得,韵娘,我不值得。”
他抓着缰绳往向南的那条路引:“你快回去。我不知你是怎么跑出来的,但京中应还没闹大,一切都还来得及。”
“够了!”孟书韵呵斥一声,想夺过缰绳,那绳子却被他抓得紧紧的,“黎恪,你要不要这么懦夫?”
孟书韵绷紧嘴角,连珠炮似的:“我知道你造此难乃是飞来横祸,但你现在想做什么?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自生自灭吗?现如今,漠北正合了你的心意是吧?”
其实她这话说得颇为不客气,她作为先验者认为他即便是地狱开局,也会重振旗鼓。
黎恪的面上却没管她嘴中说的是什么,只是面上带了哀求:“回去吧韵娘,你回去吧。”
他这副样子简直让孟书韵心中的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的脸拽向自己,两人的额头几乎都要碰到一起。
孟书韵几乎是恶狠狠地说:“黎恪,我不管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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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但这世道最没道理了。圣人是这世上最不讲是非对错的,说你以沐圣恩得名‘厉恪’,你就真要叩首谢恩,欢喜告诉世人自己拿到了个大宝贝吗?”
她几乎是大逆不道地:“要我说,你与老皇帝的血脉无甚不同,再而论,你我、老皇帝、那驿卒,都一样。他在汴京老态龙钟地高高在上抽打你的脊梁,你便要任由他抽断。”
“他、那姓刘的奸人构陷于安王,害你满门,他们累你娶不成乐平公主,他们本应将你关在天牢,却将你打入地牢折辱于你。”她就差将他们的罪行一项一项罗列出来了,“累累罪行,你却要做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你难道不知道老皇帝根本没想放过你吗?”孟书韵揪着他衣襟的手因用力而颤抖,指节发白好像能将他的衣料扯下来一般:“你难道不知道他根本不打算让你活着到漠北吗?”
“你为什么不想想乐平公主呢?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呢?”孟书韵说到恨处,都不知道该恨什么了。
黎恪是她的任务不假,但她心中好友也不是水中月镜中花。多少次她不是没有骄傲于她要帮助的气运之子是这样一个清风朗月的翩翩少年郎,不是没有对他寄予救大靖朝于水火的希望。
她简直要将自己的牙咬碎了:“我从不知十几年来与我通信的那人是一个这样的懦夫。”
这话似是起了作用,黎恪抓紧缰绳的手松了松。
孟书韵压抑怒火,想看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什么都没有了。”黎恪终于有了其他表情,他红着那双丹凤眼,想扯出个笑,却比哭还难看:“我没法给你任何东西。”
“你这话不讲道理,黎恪。”孟书韵丝毫不留情面,“我从未与你要过什么,也不想你给我什么。”
“我从来都只想你能活得恣意些。”她这话说得有些冷淡,“安王让你无为无行,每日陪老皇帝种种花培培草便好,但你自己想要什么你自己知晓,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个无欲无求甘于平庸的人。”
“黎恪,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9. 第九章
孟书韵已经做好了参加贝爷生存活动的准备,但说实话,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黎恪的反应过于激烈了,她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这个三十人的队伍后面,接受他们时不时传来的看傻子目光的洗礼。
黎恪的激烈不是那种大吵大闹。
他似乎是没办法了,发现无论是保持距离,还是出言讽刺,她都无动于衷,甚至会有理有据地反驳。
孟书韵觉得自己既然选择了离开汴京城,那任务就是她这一世余生最重要的。
那个给她发布任务的阎罗说了,只要她能够完成任务,他会让她回到自己出车祸的那个节点。
这对一个独生女来说,简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就是她自私吧,对她来说,第二世是她的生活,第一世才是她的生命。
其实自从找到找黎恪后,这一路过来比孟书韵想象得要好受得多。
也不知道是因为那两个押解兵收了之前她给的钱,还是看她不似白丁的模样不管乱来。
一直念念叨叨偷看她,又因为他们俩没抓包她做什么,又不好直接呵退。
于是为了她磨破了的腿,她就侧坐在马上,只需要慢悠悠侧坐着驾着马,时不时防止因为走得太慢控制不好缰绳而让马儿往前冲。
从清晨出发后,沿着官道一路碰不上驿站,竟然径直走到了黄昏。
押解兵到晌午就累得骂人了,又不敢耽搁,挥着鞭子时慢时快的。早上从驿站拿来的炊饼早就凉了,上午还能揣在怀里当个暖炉,下午贴在胸口又硬又凉,和得铁板一块。
两个人就着稀薄的米酒,不仔细看和喝水似的,起不了多大作用,但也聊胜于无。
等到了下一个驿站,天都蒙蒙黑了。
两个押解兵掏出通行文书,狠狠灌上几口凉酒,领了热饼子狼吞虎咽吃起来。
等吃饱了,才胖的在后,瘦的在前,中间稀稀拉拉串着一串,哄抢了冷硬的干饼子,有些人拿了四五张,有瘦点的一张也抢不上。
黎恪在其中根本不往前走,只是被绳子的力道拉着站在那里。
孟书韵拿了热饼来,递到他面前。
他好像是观察了她一天,她一走到他的面前,视线就转移到了她的腿上,一整日都没有说话的双唇如同锈迹斑斑的机械零件:“腿,受伤了吗。”
“你都吃了我就告诉你。”孟书韵毫不客气,将手里的饼子又往前递了递。
他生病了适合吃清淡的,但她真怕他喝点小粥明早起来人没了。
黎恪如墨深沉的黑瞳看看她有些疲惫的面容,又垂眸看了看她的腿。
孟书韵轻轻摇晃自己手里的饼:“喏。”
他这才慢吞吞地接了下来,一口一口撕咬下,像是在吃什么干草,机械吞咽的样子让她怀疑他根本都没有咀嚼。
她皱皱眉,赶忙端来一碗上面还浮着一层糠稀黄米汤:“嚼一嚼。”
黎恪顿了下,放慢了速度,没咬下一口都象征性地咀嚼了两下。
但速度仍然快的出奇。
他没接过她端来的汤,吃完就又定定地问:“腿,怎么样了?”
他几息已经想明白她腿为什么受伤了。
“喂!那边儿的!干嘛呢!”那个矮胖的押解兵憋了半天,终于熨熨贴贴吃完了最后一口,才指着孟书韵吼道。
孟书韵还没赶上动作,黎恪却突然挡在了她的面前。
他看不见黎恪什么表情,那押解兵却抖了几抖。
押解兵在接这份活以前就听说了会有个龙子龙孙让他兄弟俩看着,他们想过不少回龙子龙孙是什么样的,还惴惴了两天。
谁知见到以后发现还不如一个病秧子,浑身是血看着都腌臢,他们兄弟俩看一眼就知道这不过是个死囚了,地牢里按照死里打的,兄弟俩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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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做,他撑不过五天。
看起来这龙子龙孙也不过如此。
谁知还没出了郊野,就有人追上来给了几大锭银子。不是没人给他们俩兄弟塞银子,但哪有人塞这么多的。
可给他们俩铬的,整日将银子揣进裤腿儿里,坐坐站站的晚了一看,全是一片青紫。
没个颜色,送银子也不知早点送,要不送碎银子呢。
不、不行,碎银子不值钱。
看这落毛凤凰忿忿了几分,想搓磨一番,看那样子又怕真搓磨死了。
能明目张胆在郊野送银子,不会日后找他兄弟俩算账吧?
这龙子龙孙可不好带,不妨离京远了再找他算账。
哪知今早还能找出个小娘子来作陪!
流人哪敢如此,他当场就要发作,他兄弟给他使眼色,这小娘子身段俏丽,貌比天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小娘子。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哪知竟蹬鼻子上脸,跟在他们身后跟了一天,距离不近又不好直接赶走。
他们走了一天要累死了,好不容易坐下吃口热乎的,他兄弟就打他。
一看,这小娘子揣了碗冒热气的热汤,竟在喂他吃食!
还是热的米面饼子。摸摸怀中放了一天铬得牙疼他们都舍不得吃的饼子,
没瞧着他旁边那流人眼中恨不得当场杀抢过来那饼子吗!哪有流人还能跟小娘子的!
他兄弟俩这还如何立威!
他立时站起了身,指着那小娘子就要骂。
谁知那死人样的落毛鸡竟挡灾小娘子面前,那看死人的模样的落毛鸡竟挡着那小娘子看他。
落毛鸡都不是瞪,就只是看,却好像看死人尸首那般,怎能有眼珠子黑成他那般模样?
他一时惊得一愣,反应过来后顿时勃然大怒,他个落毛鸡敢比划他!
三步并作两步,立马上前就去抓那小娘子。
10. 第十章
凌厉的风呼地扇过,那矮胖押解兵头昏脑胀,随着后脑勺的一阵剧痛,他已经后脑勺着地,傻愣着仰躺在了地上。
远处那个高瘦的本来还有看兄弟教训落毛鸡的乐呵劲儿,一见自己那从小就力大无比的兄弟被撂倒到了地上,碗往桌上狠狠一摔,将辫子往手上一圈就站起来:“小瘪犊子,活腻了。”
他的鞭子很长,一把就甩在了黎恪的脚边,差点一鞭子抽在那个矮胖的身上,后者一激灵伸手一场灵活地蹦了起来:“打着你爷爷了!”
这一下惊得孟书韵的马蹄子原地踩了个圈,她感觉自己额头的青筋都要突突了,翻身下马:“慢着,张大油,张二盐。”
张大油从地上滚爬起来手指着她:“你你个跟着野男人从平康坊跑出来的妓子小泼妇妨碍官差不成!”
“我无有妨碍官差。”孟书韵冷笑,“我倒是看到有人不敬世家子。”
张大油话憋了好几天了:“狗屁世家子,触犯律法流放漠北也算什么世家子吗!”
高瘦的张二盐反应更快:“官奴冒充世家子犯大不韪,看爷爷这就将小子捉拿起来!”
孟书韵不紧不慢,呵呵一声:“谁说他是世家子了。”
张二盐顿时惊疑不定,看自己的大哥也是急忙环顾四周。
“看哪儿呢。”孟书韵一边牵着缰绳安抚被惊到的马,一边对着东张西望的两人道:“当世家女就不算世家子了吗?”
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张大油、张二盐,你们当街辱骂、殴打世家女,不敬礼乐,该当何罪!”
“我、我哪有打你?”张二盐急了,他恶狠狠瞪着黎恪,“我要打他!他不听话,我还不能打他不成了?”
“你们要打的分明是我,我的马都受惊了。”孟书韵说到这里,泫然欲泣,眼里立马蓄出水花,手上摸着这匹不起眼的杂种马嘴里还得巴得巴不停:“你们看!它的皮都破了,我养了五年的马就被打伤了,你们分明想打我却不小心打在了我的爱马身上!”
她生气也没有大吵大闹的样子,只是面上一副柔弱模样,好像所有人都在欺负她。而她柔弱却一言一行都端着仪态的模样偏偏还就是个世家女。
张大油语气中也带几分不确定:“你说你是世家女你就是了?哪有世家女敢一人跑出汴京来”
语气中明显怯了下来,在汴京中若直面高门世家女指不定都会挨几鞭子,告到衙门都会被定罪。
这动静引得驿卒都看了过来。
“你竟要我证明我是否是世家女?”孟书韵面上的柔弱褪去,好似遭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你们离京那日揣进裤袜中的十锭······”
她意味深长地看看他们的裤子,又看看听动静看过来的驿卒,故意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
“是小人的不是,小人的不是。”张大油赶忙弯腰求饶,生怕驿卒听见她说什么,若听见了怕不是非得给他兄弟俩褪层皮下来不可。
想着这泼辣婆娘怕是有这龙子龙孙可受的,心中不忿,斜眼看向那马边挺立的男子,却见他竟然怔怔地看着那马上女子,那全是他老家王屠户给她媳妇儿砍柴烧水时的眼神。
他心里不由唾一口这没骨气的老爷们儿,嘴上还是赶忙讨饶,能知道给了几锭银子的便是那日汴京门口的世家了。
张二盐却是不服气,自当了这官差,汴京外还没有不把他们兄弟放在眼里,便道:“那你也不可给他吃良民吃的,这是不把我兄弟二人放在眼里吗!”
张大油照着他的脑袋上去就是一巴掌,他这弟弟光长个子不涨脑子,他还没赶得上说话,就听那泼辣娘们儿又开始了。
“你们没看他都快死了吗?”孟书韵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毫不客气,“他可是圣人御令流放漠北的。二十二年来,这可是唯一一个被流放漠北的皇亲贵胄。”四十二年前老皇帝登基时同代的皇亲贵胄已经死得只剩黎恪一家了。
“若他不到漠北,怕不是要提你们去见刑部。”
张大油就知道,在地牢中打成这般的囚犯都是不想让他活着到流放地的,可她说的他和兄弟也想过这问题,这一下被说道心坎上,也是牙疼。
“哎呀,可说呢。”张大油拎着张二盐的后领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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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过来,“可娘子也要给我们兄弟二人几分薄面,若是让他吃香喝辣我们也过不去不是?”
“那是自然。”孟书韵这时候也不下马,就是欠欠身:“我自然明白二位这一路上的苦楚,官奴就是官奴,我万不会将他当良人的。”
话已至此,张大油、张二盐讨不得好,也讨了个意思,不再发作,该吃吃该喝喝去。
孟书韵这才下马,却发现黎恪不知何时起便在怔怔看她。
“看我干嘛?”孟书韵还没消气,恶狠狠地道。
然而黎恪还是刚才那副模样,双颊微红,似乎看着她还要伸出手来。
孟书韵端详片刻觉得哪里不对,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又烧起来了?”
黎恪这下手收回去,乖乖不做反应了。
果然,她今天一路都在担心他再烧起来,发烧这种事一般三天才能退。药品里带的大多是跌打损伤的,退烧这种还真没有带太多便携的药丸,昨日那已经是仅剩的了。
趁着黎恪被锁牵着走不远,她小跑几步进了驿站问里面忙上忙下的驿卒:“这有退温病的药吗?”
驿卒刚才见了那一来一回的嘴官司,也是神色古怪:“这驿站定是没有的,有也在二十里外的小河镇了。”
孟书韵只好去牵了马,半路却被黎恪拦住了,她瞪他:“你别说我不喜欢听的,我会生气。”
“现在回京还来得急。”黎恪的嗓子因为烧都有些沙哑得发软。
“好好好,我走我走。”她无语,敷衍:“我这就回京,再也不见你了,你挡着我牵马了,让开。”
黎恪下意识给她让开,张张嘴想安顿他几句,却见她头也不回地就驾马离开,他想说声“珍重”都来不及。
心里却突然惶恐,这是见他太丢人,终于放下他了吗?
她就这么突然放下他了吗?
他给她心里留的最后就是这般狼狈模样吗?
是他想要的。
他告诉自己。
他手指握拳,指尖的伤口又崩出淋漓鲜血,但他只能饥渴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11. 第十一章
由于下一个驿站还要三十里路,再赶得到半夜了,这一天下来流人一行走了四十里路就休整歇息了。
比之前几天走得都少,好多流人的精神都还不错,面上喜气洋洋的。
更不用说,方才不少流人见识了贵女怼官老爷儿的场面,更是神采奕奕。
以黎恪为圆心,他四周五米内都没人敢凑近说话,那只包了缎布的手不知怎样动作了一下就将那么个敦实壮汉撂倒在了地上,众人看着那个在一棵枯树干下,低头直挺挺站着的的男子,纷纷一时艳羡贵人被流放还有女人倒贴,又窃喜贵人和自己落得一个下场,而且看起来比他们还惨。
听那贵女白日所说,若是他无法到达漠北两个押解的官差就要守法,个个更是看热闹,恨不得他当场就死在这里,他们能因官差提审而返京。
他们看着那人回到了那贵女来之前的样子,祈祷他就这样一口咽气。
直到天色已晕满墨色,众人怕明日没劲赶路才都抓紧时间入睡。
只有黎恪,仍旧保持着那个孟书韵离开后就再也没动过的姿势,点点血色从他的手中滴落。
他已经想不起来韵娘离开时是什么样了。
他的人生从未为自己而活过,为了父王、为了弟妹、为了奴仆、为了那些被父王养在后院的女人们。
自己记不清韵娘离开的背影,却仍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韵娘的那次探春宴后,父王鞭笞自己的模样。
孟家娘子不论在哪,只要一出场就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她和她的阿兄一举一动都有多少汴京人争相模仿,她用过的荷叶袖边现在还在京中盛行,她擦的菝荷香引得多少世家子趋之若鹜。
那时他的心里满是惶恐,但鞭子打在身上时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畅快。
而父王见他死不悔改,与他说她只不过看他是个好捉弄的唯诺小子才一时兴起与他说话。
他不信,他不信那样的女子会以玩弄他人心绪为乐。
很快他就知道了。
他第二次与她见面是在端正宫宴上,她被名门贵子与世家闺女簇拥着,有人高谈阔论想引得她注意,有人端茶送水想博得她的青睐。
他远远站在宫宴角落,突然意识到,孟书韵从不玩乐他人,却有无数人自愿被她勾走所有心绪。
他只不过是那万分之一。
他有多期待这次宫宴能得到她在探春宴上全身心的注目,站在角落里的心就有多冰凉,宫宴中无数灯火通明都无法温暖一丝他的指尖。
那时的他打了退堂鼓,一场宴席都未说话。
可在他从不作声的行酒令开始时,发现孟家娘子听到锦囊佳句便会掩面叫好,心如擂鼓。
他在父王的怒视下抽了牌子,手脚冰凉声音发哑地接了声,引得她的注目。
那场行酒令后,她便拎着裙子来找他说什么了?
她说:
“阿恪,你来了的啊。”
“上次不是说好了叫我韵娘吗?”
他是个懦夫,此生最有勇气的是就是求娶了她。
最大的罪责是因他的一己之私求娶,又因一己之由退亲,惹她背负风言冷语。
他退亲时说“愿她觅得良婿”,他一点都不愿,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他都想抓住能与她一同往赴余生的机会。
只是原来的他就是阴暗中的觊觎她的虫豸,现在已成污垢中连奴婢都不会再看一眼的秽物,他怎么还敢肖想?
他以抛弃之名退亲后她愿意来找他已是不敢想象的美梦,何谈她想要陪他流放漠北。
就这样吧。
黎恪死前能看见她,就是他最大的幸事。
他只是怎么都想不起韵娘离开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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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拼命想抓住那影子,但手中空无一物。
“站那半晚上了,不是已经死了吧?”
“呸晦气玩意儿,若是死在这惹一身骚。”一个呼吸粗壮的声音道。
“兄弟,你说那小娘子说他死了你们要被提审不是真的吧?”
“我哪知道?晦气,以为是个好差事,谁知惹这麻烦。”是张大油。
张二盐赶忙道:“大哥,别吓我兄弟俩了,若是他死这也不怪我们。那小娘子回京了,就算回来了她也不能冤我们兄弟俩身上。”
黎恪闭上眼,耳边清晰传来他们在驿站高声聊天的声音。
“谁说她回了汴京?!”那粗壮声音道。
黎恪心中漏掉一拍。
“她没回去哪了。”张大油大惊,“跟这一天已足够了,村野送情郎也没有说送出村送一天的。”
“那小子犯温病,她去近处的那小河镇抓药了。”
“哎呀呀天杀的。”张二盐呼号,酒注子豁倒的声音传来,“去小河镇?那官道不是有路匪吗?!”
声音粗壮的驿卒懒洋洋道:“对呀,有路匪,几个匪徒不成气候,奈何不了兄弟你们的。”
“那小娘子就难说了。”张大油牙疼地说,思来想去又觉得不是件坏事:“若是那小娘子折在路上······”
张二盐懂兄弟的意思,嘻嘻笑:“那便方便了。”
方便什么他没说,张大油却是给驿卒斟酒:“来大哥,这一遭是我兄弟二人谢过了。”
“你们说官道有路匪?”
一声带着阴冷的声音从把酒言欢的三人身后响起。
他们惊觉,张二盐第一个站起身拔刀:“贱奴!谁让你进堂屋的!”
一扭头,黎恪正冷冰冰地盯着他们三人,双眼中满是阴狠:“她去了有路匪的官道?”
12. 第十二章
孟书韵从驿站出来时天空还泛着晚霞,腿部的伤口已经结痂,她为了赶路便从侧坐的姿势换成了正坐,微微提起双腿让更多夹马背的力气用在小腿上。
就这么一路颠颠地,等天完全全黑掉时,她隐约可以看见前方小镇的微光,朝着光走才到达了那里。
虽然是被叫做镇,在孟书韵眼里看起来却和一个村落差不多大小,外围没有高大的城墙,只有低矮的由几块泥砖垒起来的围墙。
主干道只有一条长街,旁边是或两层或一层的小商铺,大多以酒馆食铺为主,能看得出来这算得上是附近的一座中转镇。
那些商铺后面,才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两三排土屋。
整个“镇”的财力都用来装点门面上了。
她这才恍恍然发现这才是这个时代真实的样子。
汴京城虽然相比起来大不少,但实际上也不过是十几条大街错落排布,中间夹杂着小巷,郊野很多破烂倒塌的房屋好像还能窥见这座城市在这个朝代最鼎盛时期的样貌,但仅仅以现在来看放到现在也不过是三四线城市。
而这所小镇,离京城不算近,也不太远,是个枢纽,但仍然是小村落加砖加瓦凑出来的。
孟书韵几乎不用费力地,顺着人影稀疏的街道往下走,就能看到一个萝卜,或者是人参形状的方形牌匾用一根细麻绳摇摇欲坠地挂在房檐上。
那医馆很小,是很粗暴用一堵水泥墙隔出来的两静的院子,她走进去的时候还能听一个老态龙钟的声音用一股她完全听不懂的方言骂骂咧咧着什么。
一个头上抓着两个小揪揪的小萝卜头,就这么抱着自己的脑袋,差点冲进了她的怀里。
是很典型的,汴京里也很常见的老师傅带学徒的,都称不上是小医馆的药铺。
小萝卜头说小,但也有个十来岁了,只是因为营养不良,看上去瘦得发柴。
他一撞到她怀里,下意识就想骂几声,但小脸一抬,透过纱巾看到幂笠之下那张天仙似的脸,那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黑一块黄一块的小脸憋了个通红,掀开帘子又跑回了后院。
用方言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一个腰弯折了六十度,白发稀疏的老头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孟书韵开始担心自己这药能不能开出来了。
“女郎是要看什么病?”老爷子说话也颤巍巍的,官话说得像是喉咙里含了颗枣。
“退温病的药丸。”孟书韵看老爷子面露迷茫,明白这药丸军中才备,而军中带个煎药的砂锅更是常见,做成药丸实是少见。
补充道:“退温病的药便好,也想劳烦老先生开个药方给我。”
“温病温病……”老爷子嘴里嘟囔着,手中摸索着拿不过人高的药柜,里面有些药已见底,他抠抠挖挖才从深处扒拉出来点药末。
孟书韵心惊胆战地看这老爷子努力挺直他佝偻的背,边冲那小萝卜头问道:“小郎君,我看现在时辰也不晚,怎的好多店铺都打了烊?”
这声“小郎君”一下就把这小萝卜头叫得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自己那小胸膛立马端了起来:“姊……娘子,你有所不知,近些年旱地荒灾,流民来了不少,生意做不起来,最近又有路匪。”
孟书韵本来忍着笑意看他,听他说到后面,面色也肃了起来,看他有些局促的样子,八成也是陶来这里的流民。
皱眉:“路匪?”
“嗯,那路匪劫财杀人,专挑流民下手。”小萝卜头露出衣服心有余悸的样子。
孟书韵明白了,这路匪怕是知道官府的人惹不起,就专挑流民,流民没有身份,更是让官府头疼,杀几个人官府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可流民身上能劫出什么呢?”
除了一身皮肉,流民与路边的野草石头无异。
“近日听说有偶尔路过的商客被劫。”小萝卜头瓮声瓮气的。
这就有点不妙了,恰逢那老爷子把药开了,附上的药方上的字颇具三甲医院医生的风采,孟书韵一个字也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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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萝卜头看她面露难色:“女郎若是明日要走,不若多余几个人一起。自犯了路匪,每日都会有人召人一同出镇,相互看顾。”
孟书韵摆摆手,“我现在就得走。”
那老爷子这次搭话了:“这温病拖不得,何不将病人带过来?”
她捏捏药包,“那人病在二十里外,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我还得将要给他送去。”
“那可不行。”小萝卜头看她拿上药就想走,赶忙健步上前拦住,“万一遇到那路匪可如何是好?”
孟书韵其实没有那么担心,她更担心的是黎恪能不能撑下来这三天。
这群路匪既然害怕和官府碰上,那就说明没有多大的气候。她虽然只是一个人,却是世家女,不论是她带来烧了纹样的头面,还是印有孟家字样的文书。
她看着面前焦急的小家伙,那老爷子也是在一旁好言相劝,不由离开前犹豫了一下,将怀中揣着的一枚玉佩拿给小萝卜头看。
“小郎君,你叫什么?”
“黑、黑皮。”黑皮不明就理地死死攥着那边玉佩,有点结巴地道。
“好,黑皮,明天我还会路过这里。”二十里路,明日流人一行应当不到中午就会经过这里,“若是午时我还没来找你,你就拿着这枚玉佩去报官。”
“报、报官?”黑皮张大嘴巴,下巴都要跌到地上了,他路过官府都不敢睁眼看一眼,竟、竟要他去报官?
等孟书韵离开久久,他都精神得安静不下来,只想着女郎会不会有危险,一直撑到了大半夜才睡着。
孟书韵提了药就快马加鞭往回赶,加上给黎恪熬药的时间,这可耽搁不得。
谁知她墨菲定律大爆发,她离开镇子还没过十里,就看到官道边上窜出几个高大的黑影。
没想到真被她碰见路匪了。
她也淡定,正要轻轻嗓子刚想说明自己的身份,却感觉后脑勺突然一痛,眼前是比深夜更彻底的墨色。
她被敲晕了过去。
13. 第十三章
疼,好疼。
孟书韵蜷缩在黑暗的干草堆中,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的说话声咬紧嘴唇尽量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憋得小腿连脚尖都绷直纠缠在了一起。
原来被敲后脑勺这么疼的吗?
她醒来就看到一片昏暗,只有月光透着被封死的窗户缝给进了一丁点的亮光,一眼看去这是一间摇摇欲坠的小屋子,自己应该是已被搜身过,上下银子匕首,连带头上戴的簪子都已经被搜干净了,但还好身上的衣物连带鞋子都完整在她身上。
她想站起来,头发却被压在胳膊肘下将自己的后脑勺狠狠一拉,她重重磕在了地上,本来一个包的后脑勺肿得更高了。
疼得她头皮发麻,还一直干呕,一棍给她敲出脑震荡了。
完全没有上辈子看电视剧那些主角那样的轻松啊!
在地上躺了半晌她才重新坐起来。
努力回忆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月光让那几个人的身影被无限拉长,好像是几个男子的影子,看样子不过三四个。
真的很不想思考为什么他们敢在官道上做路匪。
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双脚上的绳子已经在刚才一站一摔中间松动了。
摩擦着脚踝,但贴在皮肤上的丝棉袜子却成了最大的阻碍,干脆直接让棉袜子当润滑油一样,她连袜子带绳子一起脱了下来。
借着月光能看到脚背上面全是淤红。
麻烦点的是双手,这群人绑架她的绳子完全是取量不取质,绑得没有章法,但是用了大量的绳子,最后达到了一个勉勉强强及格的牢固效果。
她不得不扳着自己大拇指的指节,用着如同闭着眼解缠绕的耳机线一样的功夫解。
最后费了点功夫,花了几乎解脚绳两倍的时间将手绳解了开来。
不由得觉得这路匪有点草台班子。
其实路匪系的结并不是孟书韵想的那样乱七八糟,而是由农户系木犁的绳法改来的。她忽视了孟书泽用的是专门针对战俘的军用绳结,本身大靖朝兵力衰弱,军中大多是混吃等死的散沙一盘,孟家军已经代表了大靖朝的最高战斗力,各方面素质都是大靖最高,就连绳结也是军中专门统一学习的。
不然和个个人高马大的突厥打仗,打赢了俘虏却因为绳子没绑紧跑了也太过于草率了。
这么一对比下来,这些人某种程度上的草台班子和孟书泽比起来小打小闹都算不上。
换言之,换任何一个官家小姐被绑来这,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多绑两天腿都得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而废。
随着她挣脱绳子的这会功夫,外面也逐渐安静了下来,她重新将绳子松松绑在手脚腕处。
她只要拖到明天中午药铺的小萝卜头喊人来救她就行了吧。
最糟糕的就是像小萝卜头说的,他们是杀人夺财。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这么想着,她就听到外面有人用着更像是南边的方言说道“女······醒·······杀,要······”之类的字眼,门被狠狠敲了几下,那敲门的人又被人拽走了,两边来回说着听得她心里越来越毛。
听外面这动静说着,过一阵又安静下来,好像两边是没谈拢,不欢而散,孟书韵心中有了些思量。
深吸一口气,心跳微微加快,她似有若无地呜咽两声:“好疼呜呜,这是什么地方,有、有人来救救我吗。”
门口的人听动静好像是站了起来,刚想离开,就听孟书韵声音更大:“好痛呜呜,我是不是要死了,阿耶阿娘······”
那人踌躇两步,轻轻打开了那扇破旧不堪的木门。
孟书韵抬眼,就看那是个十几岁,像是常在庄稼地的农户一样佝偻着背的少年,不过他可没有那个精神气儿。
他双眼无神,直到借着月光看清她的脸才迸发出光彩。
“你是谁?这是在哪?”孟书韵一脸迷茫,压低自己的身子将自己置于下位,透过他的身影看清了门外是一片荒芜,只有几间相差不近的小院,而自己所在的这一间小屋里面只有干草和泥土。
应该是哪个废弃的村落被从南方逃荒来的流民安了家。
少年口中说声南方方言,一点也没有想体谅她听不懂的意思,伸出一只手掐着她的下巴摩挲了几下,有些浑浊的瞳仁细细端详,面部肌肉拉扯还笑得露出了一排长牙。
孟书韵非常配合地面露惊恐之色。
她本来以为这少年是个小喽啰才会被安排守门,但看这笔划来去的架势,他应该,或者起码在这团伙中不是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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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来看守,说明这个小团伙没几个人,说不定还都是年轻人。
他看起来因为她恐惧的神色越发高兴起来,孟书韵尝试说道:“你知道汴京应该怎么走吗?我是庐州孟家来省亲的。”
他叽哩咕噜说一通不管她听不听得明白,仍是一副估量货物的高兴模样,就差拍手叫好了。
这下不太妙了,他听不懂庐州孟家,这已经是他们家最大的旁支了。
那他们这群人有可能是那种只看得懂官差,看不懂世家的流民。
那就拖不得了,她咬牙。
“郎君,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孟书韵边说,就努力蜷缩着上半身,往门后的阴影中躲。
那少年看她蜷缩胸口,越发觉得有趣,脸上有种不谙世事,孩子气般的恶意,伸手就朝她胸口摸来。
孟书韵侧身一躲,让他抓住了自己靠外侧那只胳膊,身子一扭,她的另外一只手挣脱松垮的绳索狠狠划了过去。
她是已经被搜身了,但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就连鞋中也藏有刀片。
这是军中探子衣物上才会有的设计,就是为了防止这种被搜身的情况。
其实她准备得很粗糙,小点的时候她曾经央求过孟书泽给她的衣服也做上这样有趣的套装,孟书泽以前也是个熊孩子,妹妹一求他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满口答应,她小时候还借着他这股劲给自己行方便,长大了却每日在深闺中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她出发前就将小时候那安了刀片的鞋底裁出来换在了现在的鞋中,好在小时候只是做着玩,根本就没怎么用过,那刀片锋利得吹毛短发。
从这少年进屋前,她就一直握着这刀片,自己的手心被划出血都没感觉,就等这冲着他脖子的一击。
只是想法是好的,孟书韵稍微大点就没怎么再锻炼过了,在家中骑个马都是下人牵着走的。
她这一出手,那少年也是警觉,靠着下意识低头一错,她的那只手沿着他的额头横着划了一道。
那刀片实在锋利,就这么一划,少年的额头顿时喷出血来,溅了孟书韵一脸。
那少年根本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摸摸自己血流如注的额头。
孟书韵都赶不上呼吸,捏紧刀片趁少年反应过来前,朝着他的面中扎了过去。
14. 第十四章
孟书韵双手捂着嘴大口吸气,喘息怎么都停不下来,她只能蜷缩在土屋的角落里努力不发出声音,看着面前握住满是鲜血的脖颈的佝偻少年,拼命想让自己的脑袋转动起来。
那少年要死了。
是肾上腺素从未有过的飙升让她头晕目眩,激烈的搏斗让她一时没有力气抬起手臂。
而那少年还在紧紧凝视她,他的眼中没有丝毫仇恨,里面只有单纯的疑惑,好像不明白她怎么会杀了他。
甚至动动手指,如同恐怖电影里怎么都杀不死的反派boss,朝向她的方向,想要抓住她,继续自己未完成的事。
孟书韵简直毛骨悚然,这少年根本没有生死观。
这代表这群路匪只是如同玩乐一样地杀人。
她死死盯着少年,生怕他突然暴起扑过来,直到他好像断气才敢上去朝着他的脖子补刀。
别说,孟书泽给的东西是真有用,如果不是这刀片能锋利到这种程度,她怕是根本没有反杀的机会,她握着刀片握紧了都怕把自己的手指切下来。
曾经她也听过有下人提起西市斩首的时候刀钝砍不下去,那死囚愣是眨着眼睛说着话,好半天才断了气,或者有不熟练的刽子手刀刃磨着死囚的脖子,像锯木头一样才砍断。
她踉踉跄跄走出这小土屋,凭借着这辈子被迫练出的通过,估摸着大概有后半夜了。
四周因为废弃很是荒凉,这么细看才发现很多小土屋都因为失修倒塌了,大概是因为有人看着,甚至都没人巡逻。
自己的马光秃秃地就不远不近被拴在一棵粗壮的老枯树旁,马鞍、行李被卸了个一干二净——这里连个马棚都没有,她大松一口气,如果马找不着她多呆一分,就多一分危险,被抓住是真的要完蛋了。
加快速度小跑过去,走进了才闻到一股腐肉的恶臭,看到自己的马蹄下全是尸骨。
看样子有狗的、猫的、猪的、马的,怪不得这里没有马也没有马棚,这是全都吃了,甚至······她怀疑自己还看见了人头骨。
这时候不能细想。
她悄悄想将马缰绳取下来,但马缰绳也被他们不成章法地系了个乱七八糟的结,她不敢耽误时间,拿着刀片一刀划过,牵着马就小声往外走。
这马也是通人性,不吵不闹,就跟着她走,估计是也被自己脚下七零八落的尸骨吓到了。
谁知走的时候,她突然听到离马不远的小木屋里传来隐隐约约微弱的声响,那小木屋门口有一片废弃的菜地,篱笆早已泄得软烂,却被人从里面很粗糙地模仿着篱笆搭了两棵粗木。
看起来不是为了防护,更像是为了圈地盘,而那中间还传来悉悉簌簌的人声。
这简直令人背后发凉,头发尖都要竖起来了,
她赶忙压低身子,不敢多动弹怕引来注意。
仔细辨别,她才听到那好像是女人发出的呻吟,还有阵阵的
“救命。”
“救救我。”
“求你了。”
这话说得一点都没有那少年一样的方言,而是纯正的官话。
孟书韵一凛,他们这是抓了多少女子来。
被关的女子一时没得到她的反馈,求救声越来越大,她心里想让她闭嘴,又不敢真的说出声。
这女子在屋内呻吟,外面听不真切,她若是在外面在外面说话,各个屋内可是很容易听到。
她只好抓着马那断开的缰绳小步打着暂停的手势踱步靠近。
走到篱笆前她才看到那小木屋的窗子都没个窗纸,是村里那种几根粗木竖着,用泥累进屋墙的窗户,所以她才能听见这女子的呼救声。
那蓬头垢面,双手抓着窗户宛如监牢一般的粗木,身上的衣服不是什么好缎面,只是粗麻衣,看着还有点不合身。
她低着头重复那三句话,直到孟书韵靠近她抬起头。
孟书韵这才看清她掩藏在披散黑发后的脸,她有着扁圆脸,单眼皮简鼻梁微塌,一双厚嘴唇中不断吞吐着求生声,那双眼睛黑亮,盯着她仿佛她眼中只有她一个人。
她轻轻地“嘘”只想这女子赶紧闭嘴,再喊真要把人引来了,却又觉得这双眼很是眼熟。
在哪看过呢?
她一定见过,就在不久前······
!!!
孟书韵的脑子里还没完整的过完一句话,下意识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一声“驾”就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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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
这女子和那少年是一伙的!
那种纯粹的恶意,两人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这女子就是诱饵,马是故意被拴在那木屋旁的,怪不得没人巡逻,估计那守门的是第一道防线,第二道防线就是这女子,看这熟碾的模样,怕不是多少人都被骗了下来。
而木屋哪是关她的,怕不是就是她的地盘。
然而她刚骑上马还没跑几步,就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几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追着她的马跑,双眼个个在黑夜中亮得仿佛能发光,每个人都拿着把砍刀,月光下能看出刀面上斑斑锈迹,被砍一刀不是死于伤口,得是死于破伤风。
孟书韵想骂人,但咬着牙根本不敢骂出声,生怕这一张嘴就泄了气力。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十秒,隐隐约约官道就在眼前。
终于,她还没赶上松口气,浓密的树木中突然窜出一个人影,直直就迎着她的马蹄撞了上来。
她分不清是自己下意识抓紧了缰绳往回拉,还是马受惊了蹄子一抬,那窜出来的人被马踢出去两三米。
只觉得衣袍一紧,紧接着是头发,她竟然被生生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一个看起来有二十多岁的壮硕青年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按倒在地,那突然跑出来被马踢飞的少年抬抬头就那么在她面前咽了气。
这群人真的不要命了!
青年拉扯着她的衣服坐在她身上,非常娴熟地控制住她,她一抬眼,那青年眼中全是恨意,嘴里“啊呀呀”说着,一手掐着她的双手,一手抬起了那把砍刀。
孟书韵呼吸屏住,一瞬间想到了爸妈、想到了孟致尧和孟书泽,想到了这一世认识的所有人。
没想到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紧紧闭上眼,不知道自己死了还能不能和阎罗谈谈条件了。
然而身上却忽然一松,随即几声刀入□□的声音和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
孟书韵睁开眼一愣,一个清瘦的身影正揪着那青年的衣领提起,一刀朝着他的面中刺了进去。
她还没反应过来,傻傻地躺在原地只感觉肩背一紧,她已经被那个清瘦的身影狠狠地抱在了怀中。
15. 第十五章
孟书韵的心脏这时才重新运转,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就是将她撞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让她被那因剧烈运动而产生的炽热的男子气息包裹着久久不能回神。
他在她的头顶丝毫不敢张开嘴大口喘息,只是全身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那双臂紧紧锢着她,仿佛怕她从他面前溜走,又生怕惊着她。
孟书韵听着那粗重的呼吸声愣了,这具身体上已没有任何她熟悉的白檀香气,而是陌生的来自皮肤的味道,不好问也不难闻,只是那股仓皇和迷惘没有任何大靖世家子雍容尔雅、高高在上的样子。
半晌,她好像才隐隐绰绰听到含混的“韵娘”,片刻后她动动僵硬的手指,缓缓将双手围上那精瘦的腰身拍了拍,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是我让你担心了,但是已经没事了啊。”
黎恪这才慢慢停止了颤抖。
就说这人还拿自己当朋友,说那么多难听话也抵挡不住这股挚友情。
她能怎么办呢?她只能溺爱他。
孟书韵就像以前哄庐州孟家的某个被她吓哭的小混世魔王一样,轻拍着他的背。
拍着拍着却觉着耳边有些黏腻,她一摸,黎恪脖子上都是血。
她一惊:“你怎么了?脖子受伤了吗?”
他脖子上的木枷也不在脖子上戴着。
黎恪却一声不吭,嘴里仍然喃喃着:“韵娘、韵娘······”
“黎恪,我没事了。”孟书韵觉得他状态不对放缓声音拍着他,“你也没事了,都没事了。”
那几个路匪也实在凶悍,她知道黎恪以前在京中也是贵胄子弟中的习武的好手,但没想到这群整日吟诗作对的公子哥儿中也能有这样的爆发力,要知道孟书泽当时见到她拉着他来大将军府玩的时候,他还指指点点过黎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什么的。
这让她一直觉得黎恪就是那种拿习武骑射当景上添花的文臣公子。
但再怎么好手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场面,这段时间他又经历了这么多,也给吓到了吧。
孟书韵还是那句话,她只能溺爱。
等到他的呼吸平稳了点,她推推他:“起来让我看下伤口,咱们得先走了,他们不只这些人,还有······你的烧还没退。”
说到这个她就叹气,是她莽撞了,最后还得让他这个明天还要赶路的病号救自己。
她这一瞬间想到了他们俩干脆逃走算了,旋即叹了口气又放下了这个想法。
这个时代的户籍制度健全,百姓出入城镇需要出示鱼符,来往村落落户要获得宗族的允许,他们要逃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里或者当流民,可没有身份当逃犯的日子是比官奴还要无出头之日。
感受到她的挣扎,黎恪才动了起来。
他坐直了身体,孟书韵想起来,他却突然垂眸低声道:“韵娘。”
孟书韵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才看到自己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而自己的嗓音也是干涩发抖。
深吸一口气:“没事,咱们赶紧走。”
一阵脚步声从林子里传来,孟书韵一惊,竟又是几个少年少女身影冒了出来。
她抓起黎恪就想跑。
谁知,黎恪却沉声道:“无事,他们也快到了。”
他们?
孟书韵愣了一下,就听一个熟悉的带着汴京口音的声音响起。
“你个狗鼠辈······呼,累死你爷爷了。”
竟然是张大油。
“你你你。”他粗胖的手指指着他们俩都在发抖,“你们俩这对······”话没说完,卡在喉咙里,却是挺直了腰背:“什么泼皮?瞎驴?,在你爷爷眼皮子底下扮蛮耍横。”
他这一嗓子出来,那几人人影还想往前,却见张大油根本不怵,站在月光底下将自己一身官服露出来,满面横肉看着也是气势汹汹,他只要站在那儿看着就不是好惹的。
可几个少年少女也是因一晚上没了好几个同伙,只脚下停了一瞬又欺身上来。
“哇呀呀。”张大油这声喊得和京中的话本子似的,还没举起长鞭,后面已经是张二盐带着气喘吁吁的一群人赶了过来。
这两人竟然为了追黎恪,将所有流人拽起来赶路了。
黎恪这时抓着她还有些抖的手将她拖起来,扶着她靠在树干旁。
那两个兵带着一群流人简直气势逼人,那几个少年少女还想往前走几步,张二盐往前一叉腰,别看瘦却是个大高个儿,杵在那儿比那青年还要高上半头,那鞭子挥得有模有样,一看就没少打人。
几个少年少女扭头就跑。
一见那伙人跑了,张大油张二盐就上来要骂人。
孟书韵根本没等他们说话,赶忙感谢道:“真是太感谢两位了,要不是两位出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别在这······”张二盐不接茬,孟书韵直接打断他们:“我从小河镇回来,人人都在说路匪扰人不敢出门,两位大义为民除害。”
“胡咧咧什么呢,你······”张二盐话噎在了半路上,他终于看清树底下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下意识看看黎恪空荡荡的脖颈、脸上被溅上的鲜血和不远处被刀砍成两截的木枷。
“这都是多亏了两位来救我,不然我落在这群贼人手上可怎么办啊。”孟书韵拨开黎恪挡她的手,从树荫下走了出来,对着这些尸体意有所指。
张大油、张二盐见到这个贵女时她总是戴着幂笠,这下才看到她是何模样。
她遭此一难,本来束起的头发全散了下来,保养精细的墨发如同绸缎一般披散在肩头,如同一件纱衣。墨发下是杏面桃腮,点染曲眉配了氤氲潋滟的桃花眼,朱唇榴齿一开一合夺人心魄。就连因扯拽而松垮的麻衣被她穿上都仿若仙品,露出的冰肌莹彻让人不敢细看,仪静体闲下一举一动都顾盼生辉。
两人呼吸一滞,心中暗道怪不得这小子不顾小命也要跑出来找这女郎,这种红粉佳人谁能舍。
任谁看了都说不出一句她不是贵女,更甚月白下她恍若话本中救了书生的天宫仙子。
怕是京中饱负美貌盛名的大将军家娘子也没有这样的貌相。
黎恪在两人的愣神中不着痕迹将孟书韵挡在了身后:“两位为保流人与贼人殊死搏斗,此乃大功一件,我朝捉拿一例盗匪可奖五两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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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若稍作休整,明日交与官府。”
押解兵看管不利乃是重罪,孟书韵与黎恪都深谙此律法。
台阶都递到这份上,此中利害得失一眼可辨。
张大油和张二盐呆愣愣的,他们从未在黎恪的嘴里一次听到这么多话,看他眼睫半遮,只看这人好像哪变了,却说不出来个四五六。
总觉得被下了套,又说不出这口憋闷,哪能全让他做了主,哼了声:“休什么休,现在赶路。”
一群半夜被轰起来的流人即便怨声载道也不敢不从,想不忿地瞪黎恪,看看地上几具尸体又偃旗息鼓了。
他们一行人顶着月光走到天都蒙蒙亮了才到了小河镇,张大油和张二盐累了大半宿却神采奕奕,想起黎恪说的便脚下生风。
是以一大早他们就将这群流人拴在了客栈后院,一大早就去官府门口等着了。
流人倒是松了口气,一个在客栈后院躺得四仰八叉,让那店小二气得直牙痒痒。
这客栈倒是难得让流人能舒舒服服睡一觉。都知官家的驿站不如民间的客栈好,按理说流人作为官奴是不能进良民才能进的客栈,到了一些热闹城镇时流人只能被拴在郊野,连城都不能进。
可这小镇实在是小,又落败了下来,这客栈总共也住不上五个人,便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孟书韵看张大油和张二盐去了官府,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趁着黎恪木枷也一时补不来,拖着他就去了那小药铺。
小萝卜头看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双眼泪汪汪地,熬了一夜的黑眼圈衬得他更可怜了。
“辛苦黑皮啦。”她将一团油纸包着的饴糖变魔术样地从他耳后拿出来,小萝卜头顿时喜笑颜开。
她第一次见掺了这么多沙砾和锅皮的饴糖,对于黑皮来说却是难得的美味。
这颗糖是来药铺路上买的,黎恪今天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听话配合,这让她心情都好了不少,路过糖铺子还给黑皮买了一包。
“韵娘。”黎恪在她身后叫她,“大夫出来了。”
老爷子还是昨晚那颤颤巍巍的样子:“是、是谁要看病。”
“他。”
“这位女郎。”
孟书韵回头瞪他,他却面不改色地看大夫。
她一手摸上黎恪的额头,喃喃:“还在烧。”示意老爷子,“劳烦先给他看,昨日那治温病的药就是给他买的。”
全然不管黎恪被那只柔荑触碰的僵硬。
“他已经病了第二天了,再加上身上有不少伤处,还得劳烦您细看一番,然后帮我开足一个月的药。”孟书韵说着,手却突然被黎恪抓住了,他微紧薄唇推开了那只手。
孟书韵怔了下,这是不想让她碰他。
她还没细想,黎恪也对老爷子道:“还请先看这位女郎,她后脑受到击打,臂肘应有扭伤,其他地方需要敷伤药。”
孟书韵下意识将自己在被那青年从马上拽下来时扭伤的手臂往身后背,皱眉:“我这都是小伤,你别当······”
话还没说完,黎恪出声,垂眸避开了她的双眼:“韵娘你先看了大夫,我便不会对你同去漠北的事再多置喙了。”
16. 第十六章
“这、这······”老爷子看着坐着他面前的黎恪满口结巴,一句话说了前半句半晌也补不过来后半句,立马引起了孟书韵的注意。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好?”她紧张地凑过来,却发现黎恪仍是死死顶着她的小臂。
孟书韵下意识捂住手臂上的绷带,不胜其烦:“你莫要看了,我身上不过是些擦伤罢了。”
说完不再理会他,直接问老爷子:“大夫,他怎么样?”
“老朽从未见过如此伤重之人。”老爷子抬起双手,看起来都不知道该从哪下手。
“那。”还有救吗?
老爷子摸摸自己稀疏的山羊胡:“这些多的伤一般人早就······日日都得换药,温病这几日且得注意,稍有不慎就是一个不好。”
说白了就是身体的伤口容易引起发炎导致发烧,现在重要的是在这个低烧都可能烧死人的时代消炎退烧。
孟书韵暗暗叹气,黎恪每日都要赶路,根本没法修养,栉风沐雨下他能睡个安稳觉都是运气好:“拜托大夫了。”
“老朽也不知道这几剂药下去能养个几分,老朽尽力罢。”老爷子说完,又对黎恪道:“郎君就是温病过去也不可放松大意,还是得多加修养才是。”
边龙飞凤舞地又写了几张单子挥挥手叫来黑皮让他去熬药。
黑皮接了那张质量不太好的硬黄草纸,蹦蹦跳跳地去了。
老爷子递了单子就要黎恪拖下衣服上药。
他却顿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孟书韵不明所以,以为是他疼得厉害,便将手伸向他的领子,要给他搭把手。
“啪”地一声,她手背一痛,手被黎恪拍挡住了。
这是今天第二次被他拒绝触碰了。
这个时代的男女大防确实是个问题,况且黎恪心上有爱慕的女郎,她确实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随便碰他。
她默了两息收回手,很有自知之明地离开:“我去看看药煮得怎么样了。”
留下的黎恪愣愣看着自己打到她的那只缠满绷带的手,想辩解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老爷子一口官话颤巍巍叹一声:“夫妇二人有何不便说的。”
“我们不是······”黎恪动了动干涩的喉咙。
“你心焦你家娘子,别拗。”老爷子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颤巍巍包扎的手不停,“幸亏你这伤都上过药,不然你这伤可不好说。包得有些粗,是你家娘子包得吧,你家娘子昨晚夜着急忙慌敲响我这小铺子,开了药不够还跟我要了方子。你娘子她都不愿意在镇里休整,非要去找你,分明是着急得紧。你们郎才女貌,就是年轻气盛,有何不可说的,非要逞这能······”
黎恪听他喋喋不休的絮叨声有些出神,好像他们二人在这位老大夫的口中真成为了一对恩爱眷侣。
半晌,自进了药铺后一直木着脸的黎恪面上这时才终于浮现出了一丝苦笑:“老先生,我与她非是夫妇,只是同行罢了。”
“过日子都有个你来我往······?你们不是夫妇?”老爷子惊异,“为何不是夫妇?”
“为何能是夫妇呢?”黎恪垂首,老爷子也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老爷子这下不说话了,这世道不好,谁身上没点苦衷,况且这郎君身上还是件囚服:“包好了,你去后院找女郎吧。”
说罢想像个长辈一样轻拍拍他,但上下打量看他这一身伤实在不知从哪下手,良久才叹了口气,又收回了手。
后院的孟书韵就那么看着黑皮忙上忙下像个小陀螺一样,边试图把自己看到的都记在脑子里,边想一会出去了她还需要买个煎药的砂锅。
“你识字吗?”孟书韵突然蹲在黑皮身旁,看到抱着有他头大那么多的药材问道。
黑皮咧出一口歪歪扭扭的小白牙:“我刚学了天人一,先生是画给我的。”
孟书韵眨眨眼,才反应过来这“先生”是指老爷子,她接过那几张单子,看到上面确实和昨晚给自己的不太一样,那桂枝画得像一堆小木桩。
不禁疑惑:“那么多药材样式你都能记得住吗?”
黑皮挠挠自己头上的小揪揪:“只有几味常用方子会让我抓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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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用方子?”孟书韵翻翻手里几张纸:“这些都是常用方子吗?”
“是哩。”黑皮烧着水:“温病药材还少些,金疮倒多得很。”
“怎么说?”孟书韵也不嫌弃,直接在黑皮旁席地而坐,这样坐下后营养不良的黑皮也不过和她差不多高。
“流民匪徒流窜,乡间斗殴不止,每天都有人在镇上找娘子孩子。”黑皮没变声的脆生生的童音却令人心凉:“先生说好多人根本用不上金疮药就没了,能找来医馆的都是命大。”
“女郎。”黑皮一本正经,“你的夫君能来这里定是有后福的。”
孟书韵忍不住拿指尖点点他的小脑壳,笑道:“好的好的。但他不是我的夫君,你可千万要记清楚了。”
“你们不是夫妻吗?”黑皮黑黝黝的小脸上难得迷茫。
“别在别人面前瞎说。”孟书韵哼哼,“若是这么传闻可是会给我找大麻烦的。”
黎恪都这么明确表示不想自己和她有误会了,她总不能扯他后腿。
“郎、郎君?”黑皮突然结巴了一下。
孟书韵扭头看向门口,黎恪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听了有多久。
“你怎么过来了?已经包好了吗?”孟书韵上下看看。
黎恪轻声道:“包好了。”
“正好药也煎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前院喝药吧。”孟书韵帮黑皮熄了火,“我看大夫应是把我之前上的药都换了一遍。”
她看着露出绷带还透着风的衣服,生怕再吹把他人吹走了,“一会出去你再置办身新衣了。”
黎恪往前院走的脚步顿了顿,双手微微捏紧,不置一言离开了后院。
“郎君他是生气了吗?”看这一来一回的黑皮瑟缩了一下,好像被黎恪刚才的目光吓到了一般。
孟书韵却简直要拍手庆贺了,让黎恪听见自己帮他表清白,表明她绝对不会对他有非分之想,他高兴都来不及呢:“生气?肯定没有,他现在心情好着呢。”
黑皮看着孟书韵轻快跟着那男子离去的脚步,忍不住挠挠头道:“我怎么觉得不像呢。”
17. 第十七章
“他俩这是出甚事了?”张二盐喜气洋洋拢着布袋里的银子,看着院子里那明显在和那全身包扎的清瘦男子置气的戴幂笠的小娘子,狐疑地问张大油。
张大油也是拢着去了一句:“我一直同你在一处,我哪知道。”
两人一大早就带着官府的官兵返回去,共找到了五具贼人尸体,官道边上三具是被刀刺死,一具是被重物打破头,废土屋里的一具是被匕首刺死,而再往林子深处找到的大量尸骨多是被他们煮了吃,里面不乏有人骨。
最后在官府领了三十两白银,兄弟二人当下就平分了了事,按照那厉恪说的应该能领出个五十两,但他们也不多作他想,白得的银子就得糊涂点儿。
不过这银子不给他们又能给谁呢?
官奴不得有私产,就算报厉恪宰了那几个贼人,也不过是的人多看几眼,指不定还会判他刺杀流民。
要知道官奴是奴,流民可是民,奴是牲口,民才是人。
孟书韵看着这俩人揣着俩布包回来偷偷打量他们,有流人低头哈腰地上去说着“官爷儿辛苦了”,她也笑眯眯迎上去:“二位回来了?”
和叫他们俩“官爷儿”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也不可能的,一旦这么叫了这俩人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张大油二人看这小娘子戴着幂笠,也看不清底下的容貌有些遗憾地道:“回来了,今日休整休整明日再走。”
还不待孟书韵有说什么,一群流人欢呼着感恩这两位青天大老爷,门口来给马喂饲料的店小厮脸黑如锅底,气得踢了两脚马槽。
“谢二位体恤。”孟书韵继续笑笑着:“不知二位可找到了那林子和土屋中的两具······”
“哎呀呀。”张大油反应快地一句拦着她的话头,“女郎这边请这边请。”他学着戏文中那书生的撂袍角做派。
他是发现了,跟这小娘子说话,一不小心就引得文绉绉的。
孟书韵想跟着走,黎恪却挡在了她面前,皱眉看着那张大油。
她“呵呵”一声,当他是个桩子绕开,理都不想理他。
加上她杀的和马踢死的两具,总共应有五具尸体,看他俩的包袱不像是五十两银子,但官府应该还会私扣些个,估计他俩也差不离把她的两个人头算在了自己头上。
孟书韵和他们俩来了客栈中,暂时尘埃落定,她可不专门搓磨自己,直接和店小二开了间上房。也不跟他们绕弯子,“不瞒二位说,我是庐州孟家女,总还是有个防身物件的。今日就谢过二位帮我料理善后了,此番所得皆赠予二位谢过。”
他们领的那几十两银子她还不放在眼里,就包袱里随便一支鎏金钗都至少得上百两银子,前两日她与他们搞得不愉快,做个顺水人情也就算了,真要是自己去领那银子,被发现是汴京孟家女可就完蛋了。
张大油却是一惊:“那个世代将军的孟家吗?”
孟书韵腼腆一笑:“我们家算不上世代将军,只能说男子多从军。”
张大油当然不信,世家从军能做什么?当然是将军啊,哪有听说过世家子去当大头兵的!
张二盐的关注点不在这,而是颇为好奇地问:“那你为何要跟这罪奴出来?”
孟书韵继续“呵呵”笑而不语,不论是什么理由都不能由她来说,女子承认自己追着一个男子出来免不得被人看轻骚扰,就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怎么回事,这话也绝不能从她嘴里说出来。
张二盐听到那声“呵呵”被张大油瞪了一言也自知多言,知道她为何跟着他们都不如捂紧自己怀里那六两银子,摸摸满是头油的脑袋不说话了。
孟书韵当看不见他俩眉眼官司,给了个台阶:“不知官府可有查明那伙路匪是什么来路?”
“是没身份的。”张二盐接的很快,他可是打听得明明白白,“今日当场又抓了两个,过几日就要斩了。约莫是闽越来的流民,没正经和人接触过,一句话都说不明白。自小没爹没娘,靠着偷奸耍滑过日子,饿了就抓人杀吃了,这是顺着流民一水儿才混来了这里。”
这话说完,他也不经多看这小娘子两眼,一人竟能杀两贼人,防身的物件也不知是什么神兵利器,仵作说其中一人应是被马踢死的,难不成她还是个使马的好手?
孟书韵不免心惊,闽越打了三十多年了,能算上两个孟书泽的年纪,得是个什么情形才能让子无所养,民无所依。
张大油和张二盐想得差不多,看着这小娘子越发沉下的脸色,两人已拿了银子不想多生过节,哈哈两声自去喝酒吃肉了。
孟书韵直接回了自己的厢房,她刚还在黎恪严辞拒绝她给他买衣服的气头上。
想起来又是咬牙切齿。她明白他不想多和她有牵扯,但是他怎么就不知道个轻重缓急呢?
想拉开距离也看看自己是不是快要升天了好么?
她当场黑脸甩头就走,黎恪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个她一扭头就能看见他。
但她扭头一看见他那副活像小时候被太子他们欺负了躲在角落里,被她找到时的模样就又心软又来气。
默念,不要心疼男人,会变得不幸,最后冷着一张脸回了客栈,将另一包糖全数分给了剩下的流人就碰见了张大油二人。
升米恩斗米仇,她不好给这些当作驴友的流人分什么好吃食,但也不想结仇,难得一见的糖已经算得上是恰如其分向他们通宵赶路的赔礼了。
有人领情,有人恨不得多唾两声,这就不是她能考虑的了。
往厢房的床上一躺,可太舒服了。
这客栈的房间比在驿站里好太多太多了。油灯是满的,床铺还算得上整齐,木地板和墙群有些变形却没有湿潮味,上房在午后能让阳光铺满整间屋子,盖上被子后那种暖和的充实感让她钻进去就再也不想出来了,撑着自己最后的意识在被窝里拆了木钗就彻底睡死了过去。
黎恪的身体比她想象的要能扛,或者说黎恪的嘴比她想象的还要硬。
从小河镇出来后,非得孟书韵自己去发现,黎恪是惜字如金,一个字都不会多吭,就这么磕磕绊绊那身伤竟然也让他好了个七七八八。
张大油、张二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再给他上木枷了,一群流人走着走着有些人身上的木枷松烂了也没人管了,毕竟这也是个耗材,当初离京给他们用时就没想给用什么好的,用在囚犯身上的银子各个府衙自己都有数,正经官差留一半剩下的还不用,何谈能给路过的流人补。
也有些人背着张大油二人偷偷让同伴给他们拗断,也有自以为激灵的家伙开动小脑瓜偷偷将身上的绳索给磨断了,被张大油二人发现了拖着狠狠打了一顿,没两天人就去了。
对这些人来说,痛苦无望的赶路中唯一的热闹是这对奇奇怪怪的小夫妇。
这厉恪不再对小娘子百般推辞,但也说不上两句话,不知情的根本看不出来两人相识。
倒是这姓孟的女郎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
她在每个镇子都买点草药干粮,也不多买,草药将将够一副温病药、一副金疮药,干粮且够一人两三天,一行人中有人生病她就将熬过的药渣再熬一遍。
摆明了不给自己身上留什么惹人觊觎的。
本来还有人撺掇她多买点,毕竟草药和干粮在他们之中远比银子值钱多了,她听了这话直接凉凉地道:“买多了给谁呢?那两副药越往漠北走越贵,我倒是可以减减不买了。”
那人平日里也算是打理得人模狗样,这些日子里瘦成了干猴,却也算是一行人中为数不多看起来有个模样的人。他不敢说是给他买的,便直接道:“那便能对他人的苦楚袖手旁观吗?有多人这一行客死他乡,死前连一顿饱饭都吃不起。”
孟书韵歪歪头,道:“你叫刘楠杨,上有父母一对,下无子女,整日在家盼着考取功名。因嫉妒邻居考取举人便将他的妹子绑起来推进了邻居家的猪圈,等邻居妹子发现时已经被猪啃掉了双腿。你的阿耶阿娘拿出全家的积蓄、当了房产才免去了死刑,大理寺将你发配漠北充为官奴。”他的罪换普通老百姓不致死,但他害的是举人一家,村镇县官为了讨好那举人恨不得当日斩首了事。
她看着那呆愣的男子,一脸疑惑地问他:“你是怎么忍心让那小女郎遭受苦楚的?又是怎么对耶娘袖手旁观的呢?”
他反应也很快,满面痛苦:“我那是有苦衷的,娘子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孟书韵笑笑:“你有什么苦?我又逼你什么了?”
“我有苦说不出啊。”刘楠杨痛心疾首。
“是双腿健全之苦吗?”孟书韵一脸我可太体贴了,“既然如此,以后我的药便不用给你用了,满足你的愿望。”
张大油二人刚开始还怕贵女善心大发,想在这群罪奴面前做菩萨,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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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也懒得多管她了,能到漠北的人越多对他们也没坏处。
然而巧的是那人没几日就因失足,从五尺高的小坡上跌下摔断了腿。
张二盐随便指了两人拖着断腿走了两天,那两人只觉得晦气,给他拖得磕一块碰一块,还没等伤重发炎致死就疼死了,那两人将他扔在路边,吃那干硬长了毛的干粮都比平日香了不少。
孟书韵听到他们之中有人暗叹这事邪乎,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畏。
她也觉得自己的嘴好像是开了光似的,憋了两天都没怎么开口。
越往北越干,然而走了一段时间却到了雨季,天气不是晒得要命,就是了雨后冷得要死。
尤其是走到了周边靠湖的城镇,天气更是一会阴一会阳,有时走到半路上没有任何征兆地飘过来两片云就开始哗啦啦下。
这个时代已经有讲究雨天不要躲在树下了,孟书韵有时就拉着黎恪躲在马肚子下,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张大油二人下了雨也学孟书韵躲马肚子底下,自小河镇出来抱的银子太显眼,再加上俩人每日将那银子早中晚各数一回,一行流人都整明白他们有多少银子了。
前几日张二盐少数了两锭,与他挨在同一处睡的一个流人被他拿鞭子狠狠抽了一顿,最后还是孟书韵在他包袱后发现是他自己的布袋漏了个大窟窿导致银子掉了出来,那流人才没被抽死。
他们干脆就合计买了匹马,这时代多数人不是买牛就是买驴,马在百姓中还真不常见,但考虑路途遥远,俩人为省钱只好咬牙买了匹一到下雨天马腿肚子就打抖的老马,看样子根本没打算把这老马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你找的这湿木头怎么能当柴火呢,快拿出去。”孟书韵着急地往外踢那块木头,生怕这木头熄了火。
他们赶路又遇上了雨天,明明是白日却雨大得整个天都阴得和黑夜似的,幸好路过一间破庙,只剩二十几人的一行人乌怏怏挤进去也把这破庙挤了个七七八八。
这里面供奉的神像她不认识,估计是村里供的山神娘娘之类,就是年久失修,神像起码半张脸上的漆都掉了个干净。
被孟书韵说的清秀少年悻悻:“我以为木头在火里烤干了就能烧了······”
还真是个大少爷,孟书韵无奈。
被流放的罪犯一般有两类,一类是死刑未满的重刑犯,另一种就是犯死刑的贵胄子弟在圣恩浩荡下免去死刑被安排流放,这少年便是因年前的私币案所牵连的大理寺官员之子,叫作连梓篸和黎恪一般,满门全灭,留他一人流放,因此也是这一行人中除黎恪唯一知道自己是孟家本家女的。
“那神像后有张木桌,你去拆了。”摆弄药材的黎恪突然开口,他平时话少,连梓篸一直有点怵他。
“神、神像吗?”连梓篸结巴起来,“那可是神、神像啊。”
“若是真有神明,你就不会出现在个破庙里了。”黎恪冷冷地说。
孟书韵默默在一旁对这个观点持保留意见。
“你这条命还想不想要了。”黎恪斜睨他,好像是看不起他瞻前顾后的模样。
“韵······孟阿姊都救了我了,我当然要好好活了。”连梓篸被这一激,咬牙起身去掰扯那神像后面的木桌。
他们家年前便因查在刘秉笔的头上受了牵连,自然也知安王案本来是有多荒唐,流放伊始本想多亲近黎恪,可每次搭话被黎恪那眼神一看他就发毛,又见识了那几具路匪的尸体,久而久之他也就不敢多接近黎恪了。
直到孟书韵前几日在他被那张老二污蔑偷银子时救下了他,这才与他二人走近了。
只是已经有五六日了,他这温病反反复复,有次他还晕晕乎乎中听到韵阿姊说什么“这么高应是得有四十度了吧”,他没太听懂,但也知道自己估计这病是很凶险。
他那时只想死了算了,为了以前他不过随手打发给下人的几两银子就如畜生一般在地上别人践踏,在世上活着不如去陪阿耶阿娘。
可一直没与他说过话的韵阿姊却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眼下都起了黑青,最后竟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人想死不过就是个瞬间,等过了那个契机,只会比一般人还想活着。
黎恪看孟书韵一边烧火,还边担心地想往神像后面看的模样,不自觉手上用了几分力气,“啪”地一声将手中的一块粗木扭断了。
18. 第十八章
“怎的这么不小心?”孟书韵皱眉,眼看着黎恪的手指就因为木刺扎入指尖流出了血。
“我没事,韵娘不必担忧。”黎恪轻轻摇头,柔声道,刚要收回手就被孟书韵一把抓住。
“你得亏这不是刀伤。”不然破伤风就够你受的,她翻翻自己的包裹。
黎恪看她这副模样不自觉翘起了嘴角。
很快,孟书韵就摸出了个白瓷瓶,一把扔进了他的怀里:“你自己涂涂,我先把阿连的药熬上。”
黎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孟书韵对这小男孩很有好感。
可能是矮子里头拔高个儿吧,这一批着急忙慌凑出来的这三十个流人中,被贬至漠北的贵胄子弟有一半在出发前就受不了折磨被拷打致死或者干脆自尽免受折磨,剩下的一半出发没多久由于风餐露宿加上心中绝望熬不过去就没了,出发到现在月余那些死去的十来人大多都在此列。
最后剩下的竟然只有黎恪和连梓篸。
黎恪本身就是个闷葫芦,这连梓篸就是个热络活泼的小少年,之前没看出来,这两日相处他好像找到他们和找到了亲人似的,简直管不住那张话唠的嘴。也是因为这个,在一行人中一直没人愿意搭理他,所以他才不得不睡在没人愿意的张二盐身旁,挨了那顿打。
她不得不说,有些人的阳光是天生的,即便饱受摧残、受尽屈辱,他还是能笑对人生。
也是存了想让他多感染感染越发惜字如金的黎恪的心思,她这段时间要喂马煮药都喊上他,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有人看他不大顺眼又没办法,流人们早就三三两两成群结了伴,他加入前辈人吆五喝六,和他们熟悉后别人都得看孟书韵和黎恪的脸色,连梓篸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但令孟书韵发愁的就是:“我看阿连这咳嗽一直好不了,别拖成了顽疾。越往北走这医馆大夫越是半瓶水晃荡,都不知该怎么治。”越靠近漠北,老百姓个个人高马大,民风也是彪悍得很。
她在一个镇子中看到表演杂耍,一个满是络腮胡的大汉不慎将刀挥在了自己腿上,他笑呵呵地拿酒往上一浇,围观的老百姓都扔铜板叫好,孟书韵看看他全身上下的小刀疤,很难说这不是一种流量密码。
想着,神像后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黎恪看孟书韵满面担忧,却是垂下眼眸。
他记得韵娘是这样的,自小喜欢打抱不平,对谁都心存怜悯,有一股孟致尧身上的那在朝堂上看不到的,像是话本子一样的英雄气概。
她总说自己不是什么大善人,心眼小的很。
恶人视下而满,善人睹上而省。
韵娘从不低头看看有谁还能做到这个份上,善恶没有标准,从来是对比出来的。
就连他,也是因为她心声怜悯而捡到的一条野狗。
所有人愚弄他的时候,一直是韵娘在告诉他他必将兼济天下,是能够救百姓于乱世的枭雄。
他自知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但他愿意将韵娘说的这句话视为自己的志向。
安王案后,他以为韵娘不会再期望他这个废人了,她竟然还能骑马奔来对他说出那句“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个无欲无求甘于平庸的人”。
他自然不是无欲无求之人,可他的欲求也不能对她宣之于口。
连梓篸的遭遇与他很像,这是他心知肚明的事,韵娘怜悯他所以跟着他远离汴京,那她会把这份怜悯也分给连梓篸吗?
黎恪的左手轻轻包裹右手因用力而绷出的青筋,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浮现出了一个和煦温雅的笑容:“韵娘不若下次遇到书铺的时候买本《伤寒杂病论》,我对着书应该也能帮阿连开几副适用的方子。”
孟书韵认真思索了一下还是摇头了,“不妥,太伤神,借火折子看书也伤眼。你的身体也还没养好,要量力而行,切勿帮了他人赔了自己。”
看,韵娘就是这样一个心善的人。
黎恪笑笑:“不妨事,万一连梓篸这真是顽疾那就不好了。”
“不妥不妥,此事不用提了,我不会给你买的。”孟书韵警惕地看着他,好像他真的会为连梓篸不求回报,劳心劳力。
“孟阿姊,这些木柴可以用吗?”连梓篸方才一串咳嗽,现在说话声音听着都像是破了的风箱。
孟书韵接过看了看:“可以可以。”说罢,一只手拨弄木柴,另一只手五指并拢在胸前道:“谢过这位神女的接济。”
连梓篸这下看乐了:“阿姊,你连香都不上,神女娘娘会听你的吗?”
“心诚则灵。”孟书韵百无聊赖地,“咱们需要木柴的时候神女给了咱们木柴,那就是神女显灵了。”
要不说是功能性神呢?
都是为了气运之子走上人生巅峰,他们既然把人家供桌都拆了,和同事道声谢总不出错。
连梓篸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双手合十,直挺挺站在神像前:“谢神女娘娘恩赐的木柴。”
平日不苟言笑的黎恪在一旁竟然也朝神像的方向微微颔首。
周围一圈暗中观察的流人:“······”
有没有可能人家神女娘娘根本不想给你们呢?!
张大油二人也无语得很,张二盐没事找事地走过来:“唉你们那都熬几天了?拖这么长时间是他命里有这一劫。”
说着,脚在煎锅旁晃荡几圈,作势就要将那孟书韵还在等雨水烧开的锅踢翻。
孟书韵对他们俩这种三天不(敲)打上房揭瓦的做派简直无语,张大油兄弟二人身上有明显的市侩气息,即不论别人对他好与坏,除非被吓破了胆,只要一个眼神或者行为惹他不愉快他就要上去找茬,或是自己想了个莫须有的理由就要上去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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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负人家。
实际上,大部分没读过书的人,简称文盲都是这样。
他们只能用蛮横的一套理论去招惹所有人,才能保证自己在所处环境中的安全,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会用这套方法论规训自己和身边的人。
而在这个时代,起码九成的老百姓都是这样的,他们有时生气都说不清气在何处,就会集结一帮子人上门找村里面唯一读过书的那个人讲理,听他讲得条理分明,最后云里雾里地听了个大概各回各家,等下一次吵架再上门找那个读过书的。
所以为什么读过书的人,不论品行学识都能被人高看一眼,就单听人家能把事情讲明白,都觉得厉害得不得了。
这就是那些贵胄子弟所说的愚民,可将他们放进这个大染缸中,他们也只能按照这些“愚民”的法则生存。
连梓篸就是反例,黎恪就是与他们弱肉强食的正例。
然而有一段时间相安无事他们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张大油估计是从小带弟弟还有个尺度,张二盐就是典型的一头愣,做事不计个后果。
这两天这张二盐是愈发得寸进尺了,见孟书韵独身在外,也没个族里的人出面依仗,那脚舞得直直就要往孟书韵的身上贴。
孟书韵还没反应过来,黎恪便从火堆中拣出一块着了火星的,在手里一转,“啪”地一声打在他的胫骨上,敲得他呲牙咧嘴,一句“贱痞子”还没骂出来就被黎恪那阴沉的眼神吓截了声儿。
张大油瞅了一眼,也觉得孟书韵身边没个亲族男子出现过,和黎恪没办过正经亲事,名不正言不顺地待在一处。
她也有几分牙痒,用脚贴一个女子,不只是惹事欺负人,还带了那么些聊骚意味。
冶容诲淫,在他们眼中一个女子混在二十多个男子中间便不是什么正经女子,就算贵女也不是个正经贵女。
这么试探她,估计是想着她笑嗔几句你情我愿也就成了。
孟书韵一细想他这一脚想干嘛,就恶心得直全身搓鸡皮疙瘩,幂笠下的脸色难看得能滴水,拿柴扔药都和摔似的,明摆着让周围的人看她因为这出动了气。
连梓篸等药熬好了就默默蹲在了她的另一边一口一口抿着那混着木柴灰和雨水的汤药,与黎恪一起将她环在中间。
没成想这雨一口气下了两日,他们被困在这里,最后屋顶漏雨、脚下渗雨,差点把他们淹死在这里。
等出了庙,一半人都染上了风寒。
但这对他们也只能算是这一路的小打小闹,匪夷所思的是出了庙刚到下一个驿站,张二盐从他们那匹老马身上搬包裹时,一个没注意被那他们兄弟二人买的老马踢断了腿。
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是他突然满目狰狞地找上黎恪,一串连官话带方言的国骂后,张牙舞爪:“贱痞子,你害你爷爷!”
19. 第十九章
只不过事情发生的时候孟书韵不在现场。
在那破庙里待的那几天由于大雨,将她的行李泡了个一干二净,就她那匹棕马也遭了殃,腿上连带胸腹脖颈都肿胀了起来,反覆湿潮的皮毛关节处还起了不少小水泡,刚发现的时候她不太敢多做处理,一路上的蚊虫叮咬少不了,皮毛可是重要的保护层。
结果皮毛下的小水泡越来越严重,红肿瘙痒,马每日都难受嘶叫,她只能把小部分皮毛刮薄。
时候想起来,她怀疑张大油的那匹老马应当也是被那湿潮捂得难受,才踢了张二盐,虽然正好踢断了他的腿巧了点,但孟书韵觉得归根结底还是他们俩人根本就没想管那老马死活。
所以等到了下一个小镇时,孟书韵在客栈要了间房,把衣服洗后全部晾开,和黎恪打了个招呼就去采购了。
黎恪对她的采购也习以为常了,偶尔有流人也会悄悄拜托她买点东西,这种时候她就会纳闷他们这些钱是藏哪儿。
只是这次有了个连梓篸,这身无分文的小孩眼巴巴盯着她,满脸写着“想去”,她只能闭眼离开,这两天和张大油他们不对付,她还是收敛点。
明明只是一条短街,她愣是逛了大半天,每家店她都能出入三四回,包括药铺。
她买药的时候差点就被老板“大靖的方子五天好,西域的方子一天好给忽悠瘸了,反复在试一试反正没几个钱和要真有这样的方子京中早就泛滥了中间横跳,最后忍痛拒绝了老板。
干粮是她看到一个屁股蛋上的补丁比寻常孩子还要多两个的小男孩兴高采烈地捧着个饼子,牵着阿娘的手不停说着“真甜啊真甜啊,他长大也要去卖甜饼子”,她过去问是哪买的。
那小孩吃得满脸花,风吹得流鼻涕:“可甜了,我过生辰阿娘才给我买的蜂蜜面饼。”
越往北走硬面饼越多,玉米面和小米面掺合在一起,还带点糠皮,好的能给放一点点点生蜂蜜,价格能翻两倍,她听这小孩说,还以为能尝到什么稀罕好味,但这蜂蜜实在少得可怜,她根本尝不太出来甜味。
当稀罕买回去以后她塞给黎恪和连梓篸:“你们尝尝甜吗?”
“甜。”
“不甜。”
连梓篸狐疑地看黎恪,“恪阿兄······甜吗?”
“甜。”黎恪笃定地说。
连梓篸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问题,他反复尝那饼子,没尝出来甜味最后几口啃巴完了。
回了客栈她闻了一圈,那些衣服果然大部分都泡臭了,尤其是袄子和内衣,袄子是因为厚吸水,内衣是因为她包裹在了行李最里面,不透气也给捂臭了。
最后只能去成衣店买。
她这一行是不喜欢买新衣服的,老百姓衣服穿坏了多是缝缝补补打补丁,黎恪的衣服后来也是打了补丁了事。
孟致尧从来不像教深居简出的闺中女子那样教她,是以她针线活儿也不太行,路上她就只能买新衣,但成衣店里的衣服总得显出个物有所值,上面总带点小花样儿,她在路上可就太显眼了。
出发前张二盐往老马背上扛行李,还念叨“上路了上路了,我们可不耽误事。”说了还瞟她,好像她多求他几句他就能答应她。
孟书韵苛刻地上下打量他,隔着幂笠旁人都能感觉到她嫌弃的眼神,客栈里好多客人都看他们俩哧哧笑,有好事着还喊了句“好一出骑鹤维扬”。
她十分配合地冲张二盐“啧”一声,不管他呲牙咧嘴的跳脚,该干嘛干嘛。
她又不是第一回赶路追他们,她东西多落后几步再赶上是常事。
只不过没想到这次缺席了对这一行流放小队来说这么大的事。
她换了新衣服骑马上路,她得在天黑前找到黎恪他们。
自从发生了路匪那事,他应也是知道她一个女子行路多有不便,才不对她跟着他们有异议。但若是她一人行动,黎恪便要她告诉自己大概几个时辰回来,她与他说的最多的话反倒成了报备。
结果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张大油架着张二盐,后者舞着鞭子直直就往黎恪脸上挥去。
孟书韵下意识就喊着“住手!”,把装了干粮的包袱扔出去,她竟然准头还不错,一手就扔到了张二盐的脑袋上,硬饼子磕得他脑瓜子嗡嗡。
但孟书韵更嗡嗡。
简直要吓死她,一鞭子下去加上这卫生条件,黎恪若是脸上有个疤怎么办啊!
这个时代为君做官可都是要一副好貌相的,面上有损,即便再有才都难以为官,若是传出去还会被人唾一句痴心妄想。
官奴已经够地狱开局了,脸上再加道疤,她不如直接自尽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回现代效率更高。
张二盐比她还要生气:“是爷爷一路护你们周全,你个小贱蹄子,若不是有爷爷你能全须全尾地找你的小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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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一遭若是不跟你爷爷我快活一番,你等着我······”
话还没说完,他没看清就滑出张大油的臂膀被撂倒在了地上。
躺在地上的时候他脑子还在发蒙,抬眼一看,是黎恪阴沉地居高临下盯着他,死死的目光让他眼中的上三白都翻了出来,看得活像一个吃人的恶鬼。
“嘴不干净,我帮你洗洗?”孟书韵也来火了,她在黎恪身后都能看到他的脸颊近耳的地方分明已经染上了一长条血痕!
张大油这下不干了,扔了身上刀鞘狠狠掷在地上,举起刀将兄弟护在身后,他看着在地上的短腿兄弟双眼都恨得发红:“孟娘子,我敬你出身世家,这一行不逾矩也算配合我兄弟二人,可这一行说白了我俩才是那主事,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我兄弟管教他手下的人。”
孟书韵这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只看张二盐捂着条扭曲的腿嚎叫,那血被刚才那一摔又流了不少出来:“你弟弟断条腿便拿人出气?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分明是那贱痞子害我!”张二盐听了她这话,气得指黎恪。
孟书韵一怔下意识看黎恪,却见后者侧身,让她能看清他的面容,他微微蹙眉看张二盐,脸上已全然无了方才的狠戾之色,似是苦恼张二盐实在无理取闹得很:“你分明是被马所伤,怎会是我做的?”
“分明就是你!在庙里那日你就打了我的腿,这定是你这个贱痞子蓄谋已久的!”张二盐气得嘴都让他咬出了血。
“这话实在听得可笑。”孟书韵都气笑了,“你自己臆断的便要害在旁人身上,你分明就是想拿他出气。”
“你们不懂!就是他!分明就是他!”张二盐大吼大叫,“你们看他那眼神!就是他做的!”
孟书韵被吵得耳朵疼,张二盐的声音喊起来还有两分尖利,黎恪听了这话抿抿唇看向孟书韵,面上是被诬陷的苦恼。
不等孟书韵说什么,一旁的张大油却沉声道:“他能活着到漠北已是我兄弟二人留情面,更遑论他刚才当着咱们所有人的面打了我兄弟。”
孟书韵确实看着黎恪打了他,可······
“不对。”黎恪面色一肃,朝周围看去,只见一条条黑影从他们周身掠过。
以他们点起的火堆为中心的一圈人都惊异地跳起来,看向周围窸窣的声音。
竟是有狼闻着张二盐的血味凑过来了!
20. 第二十章
孟书韵这是第一次遇见狼,押解兵一般没什么文化,却是要学识途辨路的,辨认附近是否有凶兽出没、辨认哪些草药能吃与其说是有学过,不若说是有丰富的经验,有些时候押解官甚至还会带一两个“实习生”以完成下一行的流放。
尤其是张大油和张二盐这两个老手,遇到狼简直是小概率事件。
“有狼!”
“怎么会有狼!”
刚才对张二盐幸灾乐祸的人已全没了看热闹的神色,一个个面色惨白地往后躲,有一个人被火燎了袍子才惊得跳起来拍火星。
“你们不是该带我们去漠北吗!竟然连狼都没发现。”一个中年男子哀嚎道。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有人小声道,绝望的情绪一下弥漫众人,“我们连个刀具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啊。”
“这些狼是怎么来的。”孟书韵声音都在发颤,实在不是她胆小,她这一世匹有在围猎的时候才远远见过狼之类的猛兽,那还是专门饲养以供贵胄子弟玩乐的圈养狼。哪能像这般,灌木后明明看不真切身型,那莹莹绿光都令人发毛,那是被迫成为猎物的恐惧,令她腿软。
“血、是血。”连梓篸的声音也发飘。
孟书韵下意识看向打着抖的张二盐,张大油已经将他拎了起来,一个劲儿地想把自己的弟弟护在身后,但是他的身高比前者高出一个头不止,那腿拖在地上,引得所有狼群都看去。
“不应当的,咱们这么多人。”张二盐脸色发白,显然明白自己已经是狼群的首要目标。
“别动!”张大油喊着,“切莫向后退!”
黎恪反应比他们还要快:“将衣服都撑起来,拿上火。”
“都愣着干嘛!快拿上铁链碗盆敲!”孟书韵赶紧道,她一把扯过自己的包袱,将里面买的锅铲筷子连带砂盆都分出去,记着是听到孟书泽说过这么一出,“衣服能解开的都解开撑起来吓唬他们。”
“对,别傻看!”张大油将自己的刀和张二盐的一起摩擦敲击。
连梓篸也配合得快,
众人一看,有了带头的人,连忙动起来。
狼群一时被骇得没在前进,但他们也僵持在了这里。
这时候他们才能看得清,那竟是有二十多匹近三十匹的狼群,怪不得敢聚众过来围人。
要知道一般的狼群也就是五至十二匹左右,匹有食物极度短缺或者极度富裕才会达到二十匹以上,最高甚至有四十匹。
它们是······
随着风吹动树木枝叶,孟书韵心下一沉,它们是食物极度短缺。
越往北方走越冷,他们在的这地界儿地广人稀,比出发时人口密集的汴京温度还低。
而他们这一行人看着有个人样,其实大多一路被搓磨着,劈个柴都成问题,一个个吃不饱换不暖,每天就是在和阎王抢命了。
那些狼一个个骨瘦嶙峋,皮毛上毫无光泽,有些甚至能露出皮毛下发灰腐烂的皮肉,还有一个鼻头都被啃掉了。
都是是被饿急了,逼得想拼一把。
他们对峙着,张大油一手扶着张二盐,还有一边敲铁刀,终于一个撑不住张二盐的身子往下一滑,离张二盐最近的那匹狼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上去。
张二盐吓得往后一退,一露怯,那狼竟然不管不顾张大油手里的两把大刀冲着张二盐就扑了上去。
孟书韵心一惊,就见张大油将一把刀扔在一旁,拿着趁手的那把就向那狼斩去,直冲编脑门,血液飞溅一地,一具狼尸已倒在了他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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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捅了马蜂窝了,狼是极记仇的动物,除非吓破了胆儿,杀了狼群中的一匹会立马激怒他们,立马群起而攻之。
只见有一只更为高大的狼一仰头,他们都赶不上细看,眼前一花,一条条灰黑色的影子个个扑了过来。
它们很聪明,这队伍里看起来最脆弱的一个是腿受了伤的张二盐,另一个就是身为女子最瘦小的孟书韵。
两三匹冲向张二盐,另有两三只就扑向了孟书韵,他们两个一下就吸引了好一部分火力。
孟书韵冷汗哗哗冒,她的手脚跟不上她的脑子,由于目标太多,拿着那防身的匕首狠狠挥几下,肌肉都有如拉伤的痛感。
她简直虚张声势,那几匹狼都不跟她周旋,其中一匹试探着直接冲来。
却见黎恪箭步向前一把捡起刚被张大油扔掉的那把刀,一个类似侧身滑铲的姿势一把砍下那只狼,狼是被砍下了,但那刀根本滑不起来,一把插进去动不了分毫。
孟书韵生死攸关的时候都佩服自己,她竟然还能想起一滑铲果然是假的,二张二盐磨刀不如张大油勤害死人。
那狼的血一瞬间全数溅在了黎恪身上,那画面没有一点电视剧里的美感,只有全身猩红的人拎着一把刀如同恶鬼,血液点点顺着他的头发走过脸颊,最后在如雕刻般的下巴滴落。
这拉仇恨的行为一下就将几只狼都震在了原地。
“韵娘,我数三二一,你就抓住树干。”黎恪没有看她,死死盯着那几匹狼道。
?
她感觉一只手突然锢着她的腰将她拖起,她下意识抓住树干翻身上去,黎恪将她托上了最近的一棵树,她却只顾着惊声喊:“阿恪!小心!”
几匹狼抓住黎恪托举她的空隙一齐扑了上来!
21. 第二十一章
“啊啊啊!!!”连梓篸闭着眼将刚刚从火堆里抽出的火把往那咬向黎恪的灰影捅去。别说,这小子准头不错,一击就捅在了灰影的头部,捅进了那血盆大口中。
仿佛小狗被人踢了一脚的呜咽声传来,一看去连梓篸竟然将那火把狠狠塞进了那匹狼的喉咙中,拔都拔不出来。
火把上的火没几息就连火星点子都不剩了,那狼在地上几个翻滚扑腾,最后连呜咽声都发不出来,翻着肚皮双眼都没赶上合。
这是被烧透了喉咙烧死了······
与此同时,“我竟然打中狼了?我竟然打中狼了!”连梓篸一转方才的颓势,举着握成拳头的双手,就要欢呼起来,活像那些及第状元的书生,高兴得要疯了。
“别乐了!快接住!”孟书韵急死了,她看连梓篸两手空空,一把将匕首扔向他,结果他光顾高兴手舞足蹈,一匕首砸在了脑袋上,把握不好平衡仰倒过去。
孟书韵要晕过去了,她准头这么好的吗?
还有他这谁家的缺心眼儿小孩,大理寺官员把嫡子养成这样真不怕出事吗?
或者说难道说就是因为全家是这种缺心眼才会被坑到吗?
“快捡起来。”黎恪冷冷一看兴高采烈到忘乎所以的连梓篸,冷冷地睨了一眼。
这一眼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连梓篸就僵在远地,连摔带趴将那匕首拢在了怀里。
看他捡了起来,黎恪就没了回护的意思。
他直面这群野兽,连梓篸给他作掩护。
孟书韵这时候才有空去瞄向其他人。
其他人只有更棘手。
他们已经把方才烧着的火堆分了个干净,看着吓人,实际上没什么战斗力,如果能像连梓篸一样走运插进狼嘴里也算,可是这小概率事件连梓篸一晚上都不一定能发挥出来第二回。
他们这段时间又饱受搓磨,黎恪在孟书韵的斗智斗勇和威逼利诱下虽然肉眼可见地瘦了下来但好歹每天还能多吃几口,连梓篸这几天也被投喂了起来,可其他人是实打实的有一顿没一顿,有的那一顿有个五分饱都是走了运了。
倒是有几个人绝境爆发了,那火把舞得虎虎生风,但定睛细看那几人估计也是常年种地、干的屠夫或者武职行当的,手臂也能称得上一个青筋虬结;剩下几个瘦小些的就类似于刘楠杨的脑力罪犯,也是拼了命想搏斗下来,但那火把怎么挥得都毫无章法,眼看着有人就被拖着一条腿只哇乱叫地拖进了灌木中。
他们之中也有人看到孟书韵上了树,也纷纷学了起来。
狼向来在动物中也算是高智商物种,它们从孟书韵上树就开始有意识有阵型地严防死守流人往树上跑,而且不说狼了,被定罪流放的流人也不是什么大义为先、舍己为人之辈,都不甘心看别人躲难,自己在下面以身饲狼、造福同伴,一个个互相拖对方的后腿,你追我赶的我逃不掉你也别想逃。
最后的一两个漏网之鱼还是最开始看到孟书韵躲在了树上就学着爬上去的。
这话由已经躲起来的孟书韵来说有点怪,但她知道如果所有人都躲树上那他们也得完蛋,狼这种生物最擅长等了,如果所有人都逃在树上光耗就能把人耗死,更别说有些狼还能爆发一下上个树,他们就真的是笼中鸟、瓮中鳖了。
一群流人被互相拖后腿,不得已又在地上临时统一对外,可这生疏的配合又是各打各的,一盘散沙,最后竟然显出来了黎恪和连梓篸两个人的配合。
与其说他们配合的好,不如说是路数相同,两个人都是京中那套公子哥的拳脚模板教出来的,只是黎恪比连梓篸少了很多花里胡哨的架势,甚至······有几分孟书韵在校场上看到的孟书泽身上的那股气势。
孟书韵顾不上思索他这天赋异禀,群狼已经隐隐有将他视为眼中钉的模样了。
她焦急搜寻着,在终于找到一对范着绿光的眸子时对着守在树下的黎恪大喊:“阿恪,狼王在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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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方向,大约五丈远,灌木后,深灰近黑,左耳少了小半个耳尖。”
这是她和他小时候和太子那帮熊孩子打架时的招数,她仗着他们不敢真的惹自己,爬到树上对他们进行精神攻击,围绕“就这?”、“你不会这都不懂吧?”、“唉,果然还小,这点小事就生气了”等语句展开攻击,这个时代骂人大多都是将人和畜生联系在一起或是围绕对方母亲进行攻击,哪有人跟她似的一个脏字不带就只为了把人惹急。
孟书韵只要反复说这三句话就能把他们气得头昏脑胀,再仗着高处观察偷偷找黎恪的熊孩子,和黎恪打暗号,让他突袭他们。
七点钟方向还是她为了自己方便教的,虽然他一开始用的不习惯,但没两回就训练出来了,他们小时候这样打了好一阵的游击战,只不过每两年就长大了,这彻底留在了他们的少时。
谁知道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黎恪听到她的话只是手上微顿了几不可见的一下,轻哼了一声,引得连梓篸诡异地飞速看了他一眼,恪阿兄这是······笑了?
是不是幻觉他还没空想,就听见韵阿姊接着说:“阿连掩护阿恪,我手里还有点从家中带来的好东西。”
连梓篸没明白,却见恪阿兄简直变脸一样脸沉了下来,就听韵阿姊生气得咬牙切齿道:“你要是继续守着我,等狼把你耗死了我第一个就得完蛋,等我下了阴曹你就给我等着吧。”
说完,她从树上折了木枝扔下来,对狼群没什么伤害,却足够吸引火力,树下的狼群一个个都看向她。
“留下保护韵娘。”却听恪阿兄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身子顿了一下突然错身,往西面去,紧接着两匹狼分出去追他。
“黎恪你完了!”韵阿姊简直气急败坏,跺树枝将树上的叶子都摇下来了,“阿连,躲远点儿!”
连梓篸下意识滚了一圈,一匹狼扑过来,树上又传来了韵阿姊对狼群的口哨声:“喂,你们的对手是我!”
22. 第二十二章
连梓篸的匕首还在那匹狼的嗓子里狠狠翻搅,血溢出来滑得他都快抓不住刀柄了。
他也是见过好东西的,但锋利到这个程度的刀刃世间也难寻,野狼厚实的皮毛竟然一捅就开,他一瞬间也必不可免地想到了阿耶说的大将军权倾朝野,每年要收不少孝敬······
但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接下来,孟书韵从怀里不知道抓出了包什么,朝着那些狼兜头洒下,几匹狼呜咽着在树下翻滚叫唤,像是被冲上岸的海鱼扑腾翻涌,不一会便七窍流血而亡。
这一幕让周围的不管是狼还是人都看呆了,下意识都围绕孟书韵在的那棵树躲开。
张二盐被张大油背在背上眼都热了,他的腿垂在身后,那些狼崽子趁张大油不注意就想咬他。张大油让流人护着他,可那些人哪管他,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他看到孟书韵不知扔了些什么奇怪药粉就将狼放倒一片,急忙道:“你那是什么东西,快给我们用用。”
“都用完了。”孟书韵顺手就将那张裹药粉的纸抛出去,里面的药粉被洒得一干二净。
“你故意的!你故意不给我们,自己用那药粉就是想让我们喂狼好让你舒舒服服躲在树上。”张二盐气得眼都红了,这小娘们就是不想让他活,故意自己把那东西用完,不想救他们,“你们还抢了我的刀,你们把刀还给我!”
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孟书韵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现在多活一个人就多是一份把握,她还没必要为了泄愤专门害人。
而他的刀也是张大油扔在地上的,他现在只能顾着扒住自己的哥哥,给他刀他都没手拿,他们不用自是有人用。
可其他人听了就不这么想了,他们只看孟书韵躲在树上药死这么多匹狼,黎恪和连梓篸杀得顺手,被张二盐这么一提,一个个眼冒凶光看过来。
“他们想害死我们!”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
紧接着就有人喊起声帮腔。
孟书韵冷笑:“你们也别真把自己当成了受害者,个个都将狼往黎恪身边引,他方才一个人得对付七八匹狼,你们也不看看我这树下躺着的有几匹是你们引来的。”
他们一个个目露凶光,不只是对她,更是被逼到绝境以后发散无处发泄的恐惧和怨恨,首先就有一个人将不知是谁被狼咬下的胳膊扔向了她所在的树下,立马就有两只狼被吸引了过来,一只撕咬了起来,另一只却抬抬头开始扒拉树干想要爬上来咬孟书韵。
连梓篸着急喊:“孟阿姊,小心。”
“阿连,去看黎恪。”孟书韵肃着脸,从脚下抽出了当初杀了那路匪的刀片,“他不能出事。”
“但是······”连梓篸张张嘴。
这狼真的会爬树,它爪子一勾,就跳了个小两米,只是爪子挂不住往下滑,但他发现挂不住以后就换了个角度继续扒——它正在找最适合上树的角度,甚至在观察从哪个角度,孟书韵的刀片划不到它。
他简直看的心惊胆战,这狼太聪明了,和他在围猎时见到的都不一样。
“快去!”孟书韵张望着咬咬唇,她都看不着黎恪那边的动静了。
连梓篸僵在原地呐呐两声,没动弹起来,他没被狼的凶残劲吓住,反倒被狼似人的举动吓住了。
孟书韵急了:“去啊!”
连梓篸一惊,连滚带爬跑去了黎恪的方向。
然而他跑几步就定在了那里。
孟书韵吓得心跳都要停了:“怎、怎么了?”
却见连梓篸下意识后退两步,一个满身浴血的身影,从丛丛灌木中走了出来。
他一手拖着地上的一具狼尸,另一手拎着一颗毛茸茸的的东西。
走入月光下,他们才看到,是黎恪像是被兜头泼了一身血地走了出来,连带着发丝,没有人能看清血下他原来的肤色。他的衣衫早已被咬掉,露出了精壮的上半身,新疤旧痕挂了一身,胸口的伤痕流出的血流进了腰腹的伤口又被伤口中的血冲了出来。不只是身上的血,甚至有额头上的血流入了双眼,被血红冲刷之下是他刚从厮杀中还没有走出来的嗜杀双眼,那种阴狠就算是这些重刑犯都没有见到过。
在场的连人带狼都愣在了原地。
他就那么举着一颗少了半个耳朵的狼头在身前走了出来,在场的不只是狼,就连人都惊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就连孟书韵都抖了两抖,她感觉黎恪好像看了过来,下一秒就冲她微微笑了起来。
黎恪不知道的是那笑容看起来更加的扭曲狰狞,孟书韵脚下的两匹狼都一步一步往后退了起来。
孟书韵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扯出了一个笑容。
黎恪就那么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先是把那具无头狼尸扔到了他们的中间,差点被砸到的人吓得跳开也不敢多吱一个声儿。
紧接着就是狼头,被扔在地上滚了两圈滚在了一个摔倒的人面前,那人吓得眼白都翻出来了,想要尖叫又赶忙一把捂住自己差点要尖叫出声的嘴,生怕黎恪注意到他。
一群狼顿时往后退了开来。
一步一步地,黎恪往前走一步,狼群就往后退一步,大多数狼因为没有狼王的领导已经退了开来,但仍有几匹仍狼虎视眈眈地,害怕得想跑又不忍心放弃众多的人肉。
孟书韵见状一个翻身跳下了树,走在黎恪身侧,随手捡起不知道是谁在地上的火把举了起来,和黎恪一起壮声势。
又听“呲啦”一声,是连梓篸捡起黎恪刚才用的刀,他在他们俩人身后打着抖将匕首与刀敲击出了用指甲刮黑板的刺耳声。
就这么对峙着,孟书韵背上泛起了冷汗,却一点怯也不敢露出来。
终于,不知道是对峙了有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孟书韵感觉仿佛是过了很久,久得她挥举火把的手都在抖。
不知道一匹狼“嗷呜”了一声,那些狼群终于才撤了退。
他们目送着狼群跑远,直到月光下再也看不见那些影子,才一个个松缓了下来摔在了地上。
孟书韵觉得自己的双腿软软的像是面条,一放松下来,双腿一跪就跌坐在地上。
太可怕了,她觉得以后自己看狗都要害怕。
背上一重,连梓篸跌在了她的身上,他哭丧着整个脸:“孟阿姊妹、恪阿兄,我、我还以为我要死在这儿了。”
“大、大难不死,必、必有后福。”孟书韵刚才一阵阵喊得铿锵有力,狼群走了她的声音也软得结巴。
连梓篸笑着,但是双眼中泪水哗哗的流:“今天晚上的事我能吹一辈子。”
“吹,可劲吹。”孟书韵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背上感觉一轻。
她一扭头,是黎恪揪着连梓篸的领子一把拎起,后者的脸上还是流着泪的呆傻样子,就被黎恪一把扔了出去,脸着地滚在地上。
孟书韵也愣愣看了一眼全身浴血正低着头看她的黎恪,下意识想站起,但发软的腿还没恢复过来,脚下一滑,要脸朝下跌倒之际一股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她被一只发着热的臂膀揽在了怀里。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精瘦有力的手臂又放开了她。
她傻傻地站在那里,感觉有哪里怪怪的又不太能说得出来,要不是自己的脸上还有血迹粘粘的触感,她都怀疑刚才那一下是自己的错觉。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是哪里受伤了吗?”
两个人同时开口。
“我没事。”
“我挺好的。”
“……”
面面相觑,还是孟书韵看着他肩上不算深的咬痕先开了口:“要不你先清理一下,收拾收拾伤口。”
“狼不一定真走远了,等天亮了吧。”黎恪道,“我身上都是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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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孟书韵不太自在,低头去翻翻自己已经散落了一地,不成样子的包袱,顺着包袱散开的方向在一丛灌木中找到了一个小瓷瓶子。
“那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吧。”她记着他不想让她随便碰自己,也不讨嫌只是把瓶子递给他。
黎恪顿了片刻伸出手,但看到自己满手的污泥血腥,下意识又往回一缩。
孟书韵没看见似的,直接将瓶子扔进了他怀里,拍拍屁股去看刚被扔出去的连梓篸了。
倒霉小孩人还是晕晕乎乎的,他也不过是一个上初中年纪的小男孩,被黎恪这么一扔也懒得动他,就躺在那儿不动了。
“阿连,起来了。”她拍拍他,“别躺在这儿,和我们聚堆待着,一个人不安全。”
听她这么一说,他连忙爬起来看看那零零散散的流人,挠挠脸:“孟阿姊,咱们……咱们过去合适吗?”
孟书韵停了下,面上无甚表情:“他们不敢惹咱们的。”说完拍拍他已经炸毛了的脑袋瓜子,“和我们俩呆在一起就行,检查检查自己身上有什么伤口,不着急的明天清理,着急的先上点药将就将就。”
连梓篸摸摸自己的虎口,上面有两处咬痕,他面上颇有些心惊胆战的样子,“韵阿姊,我不会染上恶犬伤吧。”
“放心吧你。”孟书韵看看他崩裂的虎口,扯了块布包上,“发病的狼狗才能传染,你看今天晚上的哪个像发病的。”
连梓篸扁扁嘴,要哭不哭的样子:“我看都像有病的。”
孟书韵:“……”
不远处劫后余生的流人已经三三两两凑在了一起。
这一役下来,一下就死了一半的人,剩下的只有十来个看着是干体力活的汉子和一个躲在树上的瘦小汉子,另一个躲在树上的已经被会爬树地拽下来吃了。
而张大油哼哧哼哧弯着腰给他的兄弟看伤口,仔细一看,张二盐原来完好的那只大腿处少了一块肉,现在人已经疼得昏死过去了。
孟书韵将自己包裹里散落出来的东西收拾收拾,狼来了以后根本没人顾得上去看自己的东西,竟然大多数都还在,只是孟书韵眯起眼睛看,包里的干粮已经被几个流人捡了去,现在如饿虎扑食一样狠狠往自己嘴里塞。
“可惜了我的药了。”孟书韵拉着连梓篸坐到黎恪旁边,现在想想还心疼,“只肖半个指甲盖大小就能毒死一个八尺男子,我竟然把那么多都洒给狼了。”
她说完,施施然笑笑,“不过谁知道那些药粉都洒在了哪里,明天去远处找找吃的吧,那药毒性大得恨,万一沾在了这附近的野果野菜上就不好了。”
说完,就听见不远处一阵阵呕吐声传来。
孟书韵笑得更开心了。
她给黎恪和连梓篸一人分了一件袄,又找了些木材将火生了起来。
拉扯了一晚上,几个人再怎么精神,高强度的压力一释放,很快就困了起来。
想跟他们俩说自己放哨,让他们休息一下,却发现黎恪没有将袄子穿在身上,并且一直背对着自己有两三米远的距离。
“你真的没事吧?”孟书韵皱皱眉。
“没事。”
她仔细看,伤口上已经撒了金疮药,“那你离我们那么远干嘛?”
黎恪抿抿唇,神色莫辨:“我身上脏。”
“我们身上也不干净啊。”孟书韵没理解,“而且你别把自己冻出伤寒来。”
“我没事。”他微不可见地摇头。
“你也别一个人在这里吹风。”孟书韵不赞同,他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就和个靶子一样。
黎恪抬头看到的就是孟书韵皱眉的模样,她棕色的双瞳挤满了担忧,好像放着的都是他。
扯了扯嘴角,半晌也说不出来,他还记得他刚杀了狼王出来时,她下意识害怕的样子。
他只是,不想,再吓到她。
23. 第二十三章
好在后半夜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他们一行人天蒙蒙亮,就一起去最近的水源找了水。
这一夜过去,他们才能看到对方真是一个比一个狼狈,就连孟书韵的簪子也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女子在男子面前披发和在男子面前只穿了个内衣没什么区别,她只能披散着头发将幂笠扣在了头上,趁着他们洗漱的时候找了根长度适中的树枝挽在了头上。
惊喜的是这群狼只顾着伤人了,竟然没有把他们的马咬走。
张大油兄弟俩的马倒是屁股上被咬了一口,孟书韵的马却一点事没有。
看样子和挑人一样,也是挑老弱病残的先突袭。
只是最后和人混战在一起,马怎么样已经没人顾得上了。
连梓篸有黎恪帮衬着,主要就是手上的伤比较严重。
其他流人也大差不差,说白了能活下来的都是没被狼拖走的。
狼只要把你给咬住了,除非你有断腕的决心,一拖一个准,再来一匹将你的喉咙紧紧咬住,就没救了。
连梓篸是因为拿着匕首,只能近战搏斗,才不慎被咬了两口,但其他被咬住的人就没活路了。
可孟书韵的匕首也就只有一柄,她再给不出来了。
伤重的是黎恪。
孟书韵绕着他走了两圈,想说几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说他不保护自己,他明明是为了保护他们,想骂几句那些把狼往他身边引的流人,她这个拖油瓶又没那个资格。
“韵娘,无事。”黎恪看她这无从下手又满面心疼的模样,喑哑着嗓子道。
孟书韵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这句话一出后,她心里更难受了,只能指挥着连梓篸给他上药,再多扯两块料子给连梓篸。
那些狼也是发狠了,咬不上的就拿爪子给他喇口子,最后下来除了那肩膀上的咬痕,其他大多都是爪子尖勾出来的皮肉伤。
孟书韵考虑到黎恪不喜欢她太多接触他,就一个人寻摸了一个地方坐着整理她去了下一个小镇子需要补充的东西。
等连梓篸把黎恪的伤处理得七七八八,后者才蹙眉:“韵娘呢?”
连梓篸经过昨天晚上更是有些怵他了,有点结巴:“说,说是出去整理包袱了。”
黎恪皱眉,拨了两丛灌木,才看到孟书韵愣愣地捧着他拿的那把张二盐的刀发呆。
怪不得连梓篸敲击刀刃的时候能有那么刺耳的声音,那把刀不只断了,还断成了不规则的三截。
孟书韵都想象不出来黎恪是怎样才能在还有两匹狼的情况下,把狼王的头给割下来的。
她想想黎恪身上的伤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我是不是不该跟来的。”
说罢,感觉背后有有什么动静,扭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深吸口气,她真的被昨晚搞得有点草木皆兵了。
等她整理得差不多了,连梓篸正好过来叫她:“准备的怎么样了,阿姊。”他说完,又探探头,“恪阿兄呢?”
“阿恪?”孟书韵左右环视一圈,“他不在这儿啊。”
“他不是过来找你了吗?”
“没有啊,这里一直都只有我。”
“可能恪阿兄没找到你。”连梓篸收回了自己的脑袋瓜子。
他们俩人回去了的时候,便看到黎恪在溪边给孟书韵的马套着马鞍边等他们。
“你刚才去找我了吗?”孟书韵凑过去狐疑地看他。
黎恪手上动作不停:“没。”
“阿连说你刚刚去找我了。”孟书韵观察着他的表情,她怀疑刚才的动作就是他发出来的。
“咔”地一声,他将脚蹬扣紧了,“我去找了,没找到。”
黎恪从小就是一个不太会表达的人,她听说过旁人说他总是如何的能言善辩,但她确实从来没见过他那副样子的。
“好吧。”孟书韵看到远处已经被张大油扶着上了马的张二盐,不再多追究这个问题,拍拍自己的马,翻身上去。
连梓篸悄声道:“听说张二盐不太好。”
孟书韵轻哧一声:“他那样子能好了才怪了。”
“我还以为他会过来跟咱们抢药呢。”连梓篸挠挠头。
“他不敢的。”孟书韵非常不贵女地怂了下肩。
“恪阿兄昨夜的样子真的把他们狠狠吓了一笔。”连梓篸乐得不行,“让他们再敢那么放肆。”
黎恪侧目,他一下噤了声。
孟书韵觉得自己每天看黎恪眉眼官司收拾连梓篸就有不少乐趣,她笑笑道:“所以阿恪很重要,是吧?”
“当然当然。”连梓篸点头如捣蒜,“如果不是恪阿兄,昨天晚上咱们就死在那儿了。”
所以黎恪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孟书韵眯着眼睛观察他,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却见他只是牵起了她的马,不明不白地说了句:“他们不敢跟韵娘要东西。”
连梓篸:“……?”
孟书韵“啧”了一声,啧得他手都一僵。
连梓篸:“???”
“怎、怎么了?”
孟书韵呵呵:“你恪阿兄的意思是他们怕我给他们下药,不敢来找我。”
连梓篸不太明白:“但是恪阿兄也……”
孟书韵怜爱地摸了一把他的狗头,因为黎恪不想接这个茬呗,傻孩子。
这次出发他们都不敢在路上停歇。
狼是非常记仇的动物,他们最好马不停蹄地赶到下一个镇子躲一躲,所以这一走就走到了天黑。
月亮都挂在头顶了,他们才到了下一个镇子。
到了以后,人都一个个瘫倒在了地上,孟书韵也是累得快在马上睡着了。
她真觉得这样骑马不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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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这感觉就像是通宵写报告,想睡又不能睡,累得人想吐,走着更像是熬夜玩手机,也困但精神上没那么累。
只不过,孟书韵咬咬牙,她的腿却是越来越疼,她一晚上没顾上,白天她才后知后觉最后扒树的那匹狼应当是在她的大腿上抓了道口子。
下午她摸了摸裤子,已经有一片布被血凝固后给染硬了,她估摸着伤口应该已经黏在裤子上了。
她都开始想如果赶不到下一个镇子该怎么办了,在这群流人男子旁脱裤子检查伤口,她还没那么心大。
好在总算是赶到了。
这镇子比小河镇还要短个一半,因为风沙大,远看去整一片都灰秃秃的,应当是为了管这一片的村子,硬点了个村子建成了镇子,街面有些小铺子门口还铺着喂牛的干草,直接把街面当成了自家后院。
她在马上坐了一天,腿都要麻了,下来的时候黎恪扶了她一把她才站得稳。
黎恪眉头紧簇:“你今天是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驾——驾——吁”声,疾驰的马蹄噪声大得可以,眼见着就把客栈有两间房的人给惊起了。
“小二!小二!来客了!”还没看见人,那有点浑厚但又带着点少年气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
给那帮她牵马的小二吓得一个激灵。
孟书韵挑眉:“这两嗓子把街坊邻居全叫醒了,挺张扬啊。”
小二讪讪看她,有些拿不定的模样。
说张扬都好听了,这明明就是猖狂。
就算不是三更半夜里,一般人骑马进了村镇里都是慢悠悠地,谁像这个声音,听着就知道是在镇子中一路飞驰,到了客栈门口才急急拉紧了马。
这种人一般都不太好惹,孟书韵摆摆手:“你去吧,我这里自己便可。”
小二感激地弯弯腰,朝着那个声音迎了上去。
那小二都没有走到门口,那人就骑马进来了。
他的马很快,门口躺着一个流人,那人估计也没想到客栈后院有人骑马进来,马蹄子迎面就要踩上去。
“当心!”孟书韵下意识道。
“吁——”一声,那人缰绳一收,不高兴道:“怎么这里还有人躺着,莫不是什么黑店?”
孟书韵一瞬间感到不只是自己,那迎上去的店小二也无语了,黑店可能告诉你是黑店吗?
那流人累了一天被吵醒想骂几句,看了他的面容却住了嘴。
那是个年约舞象的男子,鼻梁高挺、剑眉硬挺,颧骨略高并两腮如刻,不着月光都能看得出来他比一般人高大的阔肩窄腰,冠发束得潦草,有两三缕还垂在了额侧,身上除了一把刀和一枚手掌大小的玉壁什么都没带。
可是个人都能一眼看出他身上衣料的不菲和全身戴着的贵气。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让孟书韵想起了孟书泽。
24. 第二十四章
这种一看就是大家中养出来的贵子,没有人想招惹的那种。
后院的人一个个都避了开来。
这客栈实在不大,两进的院子都算不上,像是篱笆围了个大院,两层土木楼就盖在了院子靠前临街的位置。
后院的马厩就更挤了。
那男子见院子实在小的可怜才下了马,站起来有超出孟书韵两个头高。
张大油的马就拴在孟书韵的对侧,他一到了就自觉地选了这个两边谁也不挨着谁的位置,背着张二盐去找大夫了,中间靠那匹老马的位置还拴了头牛,将这小马厩显得局促的不得了。
男子看着这连两米长都不到的小马厩,呲呲牙,面上表情丰富得可以。
只能往孟书韵马侧的位置挤。
“啊。”
然而孟书韵突然轻叫一声,捂着腿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男子骑着的是一匹枣红色的紫骝马,这马在大靖属于是有价无市的名马,他养的膘肥体壮,能看得出来他有多喜爱这马。
只是由于这把养得和他的主人一样块头不小,视野受限,再加上孟书韵因为腿疼走得有些慢,马一个拐弯抬蹄,马膝就顶在了她的伤口上。
一瞬间顶得她泪都要出来,她明显可以感觉得到那伤口绷出了血。
黎恪赶忙护着她将她往自己身侧提,沉声道:“腿怎么了?”
“嘶——”孟书韵一边倒吸凉气一边道:“没事,碰了一下,嘶呼。”
那男子刚把马挤进了马厩,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自己的马撞到了人家。
赶忙探头:“抱歉抱歉,庄鹬被我养得有点壮,我没看见,女郎无事吧?”
他笑着道歉的两排牙都咧出来了,明明应该是看着有点傻的模样,却将他的英朗展现得恰到好处,显得也很有亲切感,让人很轻易就能原谅他。
孟书韵这一看又觉得他不像孟书泽了。
黎恪移步上前,将孟书韵遮在了身后。
“无事,郎君请便。”孟书韵的声音闷闷地从黎恪的身后传来。
说完,有点瘸着就要走。
黎恪皱眉扶住她的臂肘:“你的腿……”
“女郎,你的腿是不是被我的马撞伤了?”黎恪话还没说完,那男子的大嗓门就盖了过来。
黎恪说话的声音是清冽干脆的,平日里说话的时候掷地有声,并不算小。但这个男子一出声,浑厚干爽的声音简直像是带上了混响一般穿透人的耳朵,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没有。”孟书韵不想多生事端,赶忙摇摇头,摇完发现自己戴着幂笠他可能看不清,赶忙挣开黎恪扶着他的手臂摆。
黎恪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一怔,就看那男子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若是我的马伤了你可要告诉我啊。”
孟书韵看他这有点傻气的样子不自觉笑了笑,这不知该如何与女郎说话的模样看着实在有趣:“好好好,若是你的马伤了我,我绝对不放过你。”
“放、放还是要放过的。”没想到孟书韵这一句话直接臊了他一个大红脸,“就、就只是我得负责给女郎治好了。”
孟书韵乐了,摆摆手。
没再多说,便往前院走。
那男子疑惑地看看孟书韵走入了客栈土木楼的后门,又看看黎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女郎离开,颇有点好奇,但黎恪月光照映下凉得仿佛能出刀,男子咧咧嘴没有多问。
孟书韵回了房间褪下裤子,发现果然是崩出了血。那伤口对比起来黎恪身上的不算长,却也是一个十几二十厘米。
只是她身上剩着的金疮药已全部给了黎恪和连梓篸,草草穿好衣服,去与店小二说让他给自己买点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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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谁知刚下楼就碰上了在柜面开房的那男子。
他看她一瘸一拐的模样愣了愣,“你就是被我的马……”
孟书韵赶忙将食指放在嘴上“嘘!”
男子下意识一仰,点点头。
“别让后面的人听见了。”孟书韵恶狠狠小声道。
“哦哦。”男子也小声地用气音回她:“我给你买药。”
“和你无关。”孟书韵不需要占这个便宜,交代店小二自己被狼抓伤,让他给自己找找药,交代完便随便找了一套桌椅坐下。
她实在不想忍痛再多上那个楼梯了。
那男子却是来了兴趣:“你怎么会会被狼抓伤的?”
“遇到了呗。”
这话说的废话,男子也不恼,呵呵笑笑追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孟书韵侧眼看他。
他感觉到自己这话好像有点突兀,抓抓头发笑了笑:“我是去漠北,你们呢?”
孟书韵觉得这人简直自来熟得可以,有点好笑,但也不回答这问题。
男子似是感觉到她也没生气,像是憋久了热络道:“主要你感觉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孟书韵哭笑不得:“你这搭讪法子也忒老套了些。”
谁知这男子急了,赶忙把自己腰上的玉壁摘下来,“真的,我没骗你,这就是她给我的。”
孟书韵耸耸肩不置可否。
很快,那店小二拿着药回来了,孟书韵接过药便上楼。
那男子看着她一瘸一拐,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看她要进门便对她喊道:“若是你的腿有什么问题便来找我。”
孟书韵哭笑不得:“若是真有问题,我能怎么找你?”
“去漠北找我。”男子即便小声说话,嗓门也不算小。
“就去找庐州孟家,孟书明。”
25. 第二十五章
孟书韵觉得从她出汴京以来最明智的决定就是从头到尾戴着幂笠。
幂笠是公元前乃至公元后最伟大的发明,解决了她出行八成的问题。
她现在要提到十成。
所以说怪不得她总觉得这家伙像孟致尧和孟书泽,那有意无意间露出的傻乎乎的笑容和不管不顾目中无人的做派,真的是只有孟家才能教出来的做派啊。
起码明天一大早他们就能出发了吧?
“他们俩不怕赶不到漠北吗?!”孟书韵的眼都瞪得像铜铃。
“看那样子,张二盐也走不动。”连梓篸撇撇嘴,“咱们要在这待三天。”
“杀了我吧。”孟书韵两眼发懵。
连梓篸却缩了缩脖子。
孟书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黎恪,他拿了一包还泛着雾气的油纸包过来。
声音清泠泠的:“别说这种话,你的腿怎么回事。”
孟书韵撇撇嘴:“昨日被那人的马撞青了。”
黎恪皱皱眉,她摆摆手不想多说这个话题,惊讶地打开油纸包,发现里面竟然是热腾腾的包子:“你从哪弄来的?”
她咬上一口,满足地叹道:“竟然还是肉的。”
一旁的连梓篸简直要感动哭了,狼吞虎咽:“肉包子,我竟然还能有命吃到肉包子。”
孟书韵怜爱地摸摸他干枯粗糙的狗头,面上显出忧虑:“咱们还要在这待三天,未来几日我就不过来了。”
黎恪靠在墙群,臂肘搭在一条折起的腿膝上,另一条长腿伸直在前,慢条斯理地有一搭没一搭咬着包子,听了这话却抬起头看她。
“昨夜那男子是庐州孟家的。”孟书韵小声到用气音道。
“那不是······”连梓篸倒吸一口凉气。
“嗯哼。”
黎恪停下了吃包子的手,看着孟书韵几秒后淡淡道:“你认识他。”
“咳咳。”听到这句,吃着包子的孟书韵呛咳了几声,“不熟,有过一两面之缘。”
黎恪侧目,抬手想拍拍她的背,看到自己满是伤口的手又放了回去。
孟书韵没注意到,继续说:“你们也知道,我们这一支是主家,但书字辈就只剩我阿兄这一个男子了。”
连梓篸点点头。
“知根知底的将领苗子就只能从旁支找了。”孟书韵说着,咬一口包子:“十多年前闽越还不需要长期驻守,阿耶和阿兄都有空,就会叫庐州那边来汴京,或是我们也会去庐州小住一段时间。”
“那时候我和你还没那么熟。”看黎恪皱皱眉,知道他想不起来,解释道:“庐州那边大多是被安插去做驻守的军职,他们之中甚至还出过女将。我们两家说是主旁支,其实往上数三代都很少交集了。”
毕竟汴京孟家的社交也称得上一个寡字了。
孟书韵不禁有些怀念那时候的无忧无虑,起码当时的她还想不到有一天气运之子会被贬为奴隶,走这种天崩开局。
就连现在引各家闺女趋之若鹜的孟书泽,那时候还是那种会到处答应同龄男孩把自己妹妹嫁给对方的熊孩子。
孟书韵回了家才发现自己多了十几门亲事。
后来仍旧以孟书泽挨了一顿来自老父亲的毒打作为结束。
“但他认识你。”黎恪抿紧薄唇。
“我不确定。”孟书韵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毕竟十多年没见了,最重要的是别让他知道我现在说自己是庐州孟家的。”
“那他是去漠北······”
“他是庐州孟家的嫡三子。”孟书韵摇摇头,“可能是练兵?漠北自成一系,他应当不会在漠北久待。”
“只身远行千里只为练兵?”连梓篸咂嘴,语气听起来颇为可惜。
毕竟练了兵也不是他的,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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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人做嫁衣。
“镇北军由与突厥有联姻的赵庆成统帅。”黎恪解释,勾勾唇角,“赵家五代统帅镇北军,他不会给其他家族染指军权的可能。况且,谁知道练兵不是个好差事呢?”
“孟家当块石子去膈应膈应赵家,走一遭回来便可加官进禄。”看连梓篸一脸迷茫,孟书韵好脾气地解释,“边疆向来都是镀金的好去处。”
说完不想再讨论这个了,疑惑道:“这包子真不错,我在镇中遛了两圈都没发现这样的包子。”
黎恪挑挑眉:“山人自有妙计?”
“好吧好吧。”孟书韵对今天明显笑容变多的黎恪笑笑,不再追问。
她与两人聊完,督促他们换了药,便回前院。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她拎了一天的口粮想悄悄上楼,却只听头顶“吱呀”一声,她直觉不对下意识就想躲,结果又是那个极具穿透力的浑厚大嗓门:“早啊!”
孟书韵下意识看看门外能把小二刚泼出去的一盆水在十分钟内晒干的大太阳,抽了抽嘴角:“午好。”
“呦,都到中午的日头了吗?”孟书明挠挠后脑勺。
你怎么回事!孟家不都是天不亮就起来习武的吗!
孟书韵脑内尖叫,她专门避开上午这个她认为最有可能遇见他的区间。
“到了用中饭的时候了。”孟书明下楼都是三阶三阶往下跳,“你吃了吗?我请你吃?”
孟书韵一噎,让她多嘴,“免了。”
孟书明下意识拨弄腰间的玉佩,像是把玩了无数遍,“我有钱的。”
“我们应还没熟到这个份儿上。”孟书韵终于忍不住吐槽他的自来熟了。
“我说了,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孟书明哈哈笑两声,“小时候她还答应过嫁给我呢。”
“······”
十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记得啊!
26. 第二十六章
“谙娘。”
黎恪的声音传来。
孟书韵下意识回头,就看到黎恪一身表情淡漠地站在楼梯底下,穿着那身已经洗得掉了色的赭色囚服,墨发以一个没有任何雕花的木枝束起,赭衣粗糙的面料也难以掩盖他出落世家的公子贵气,正午阳光给他面朝她的三七分面庞画出橙色轮廓,越发衬得他长身玉立、淡泊清雅。
“嗯~”孟书韵被这一刻的美貌冲击得一噤,回答的声音都走了调。
阳光下看不真切,黎恪的嘴角好像悄悄勾起了一瞬,她眯起眼睛,那好像又是她的幻觉。
“我这里有几方草药需要谙娘帮我看一下。”黎恪说着,孟书韵顺着他的视线却看到了还站在二楼楼梯边沿的孟书明。
孟书明好像被窗子透过的光闪得有些刺眼,抬手挡住了,对着孟书韵道:“你叫安娘啊,知道你的名字确实不容易哈哈哈。”说完,又露出几颗洁白的牙对黎恪笑,好像完全看不见他的囚衣:“多谢这位郎君呀~”
即便是配上这副笑容和这个年代都很少出现的大白牙,这话也很容易让人听起来像是在挑衅。
黎恪轻睨了他一眼,便将视线又拉回了孟书韵身上。
后者却疾步下楼,紧张地想拉他的袖子,想起他不愿意触碰又放下手,只好偷偷看站在柜台前的小二,却发现他拿着个绑在细长木棍上的抹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柜面,看了黎恪一眼便扭过了头,明摆着当没看见。
“安娘看什么呢?”孟书明几步下了楼,凑在她身旁看向她扭头的方向。
“你说的草药,要不去我房。”孟书韵幂笠下翻了个谁也看不见的白眼,对黎恪说的话到一半又噎住了,有些懊恼地道:“咱们去后院······”
黎恪的视线随她放下的那只手垂落,又看看冲他们笑得一脸灿烂的孟书明,面上不动声色地牵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引向二楼:“去你房里。”
孟书韵被他拽得一踉跄,被他带进房里的时候还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间?”
黎恪“啪”地一声合上门,神情冷淡看不出在想什么。
“阿恪。”孟书韵皱皱眉,感觉手腕处越来越紧,她摘下幂笠,不解地叫了声:“阿恪?”
却发现他没有反应,忍不住挣扎那力道却越发大了起来,好像是要把她的小臂拧断似的,她担忧地放缓语气:“阿恪你弄疼我了。”
黎恪这才惊觉下抬头,发现孟书韵已经疼得额头冒出了冷汗,但她面上没有一丝的不虞或嫌恶,只有柳眉微蹙带出些许忧虑,他簌地放下手,后退几步。
那神情看着她仿佛是在看什么洪水猛兽,孟书韵也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感受到她的退却,黎恪捂住了双眼。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了,从允下韵娘和他去漠北以后,他前所未有地发现了自己的卑劣,即便不敢触碰她,但她这般毅然决然地护着他,就好像他真的可以像是梦中才能幻想的那样得到她,甚而为此暗喜。
而面对她的苦难,他也只敢在心里承诺他总会给她更好的。可以他的处境,这一切都只是怯懦之人的诡辩。
他的处境让她反复在生死一线挣扎,他也曾在心里暗中发誓他不会再让她遇到路匪那样的情况,可在从狼群的围猎中苟且偷生后,她还在自责自己拖了后腿,对他有着莫须有的愧疚。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没有她,他早就死在汴京外,尸首只会被鸟兽啃食后归于泥土中,无人再记着。
那时的他因为她出面送银子才会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死远点儿,不想让这样肮脏的自己死在她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后来他想去死了,她出现救了他,甚至为了救他而遇到了路匪,为了他忍受与那些愚昧凶恶的罪人同行。
她从来都是以一个施救者的身份出现,他从来都是那个受益者。
可她不是在乡间耕作的民妇,她也不是日日走街串巷的商妻,她是整日只需要品茗赏花的世家贵女啊。
就连遇到群狼,也是她洒了药粉才给他能够反杀狼王的机会,然而那晚她却总在对他露出那种自己的一身伤都是由于她做得不够的歉疚神情。
“我是不是不该跟来的。”
那日树林中听到的话连带那声叹息一直在他思绪中反复,她是什么意思呢?
或许是那毫无道理的自责?或是······后悔了?
而他也很可笑,韵娘仅仅是因为他给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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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而露出个笑都会让他心神宁静,可韵娘与他走这一遭失去的是所有,他有什么资格感到安宁?
他不敢细想,若是韵娘终于发现他的卑劣,发现他的暗喜,会露出怎样厌恶的表情。
或许孟书明的出现是在告诉他,这段时日他的痴心妄想不过是梦幻泡影。
他知道韵娘曾在庐州孟家修养短居,早在孟书明出现的第一晚他就听出了他说送给他玉璧的人便是韵娘。
孟书明虽与她同为孟家,可朝堂皆知两家各成一系,也就是还承袭祖训沿用家族字辈,但已经很久不往来了。
礼崩乐坏的当朝,若孟书明诚心想要求娶韵娘,也不是不可能。
只韵娘听不出来孟书明说的是她自己。
她总是不知自己有多独一无二,也是这份独一无二让她的身边聚集了那么多人。
而他只不过是其中最卑微也最幸运的,能得到她的垂怜。
只是他的幸是她的不幸。
他知道她不心属孟书明,可“我是不是不该跟来的。”
她后悔了吗?若是后悔,这便是她能逃离他最好的机会。
他不信她不知道。
如果她真的想要逃离他,他起码不应该阻拦。
可是……
他需握了握已经放开她的手,可是他怎么就这么难以放手呢?
他已经将她推开过,他明明应该深谙此道才对。
只要放手、只要放手……
“是担心他认出我来吗?”孟书韵想了半天,只想出来这个可能,深吸一口气,“别担心,幸亏刚才你帮我解了围,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脱身。”
说罢,还笑笑:“你叫我谙娘其实我还愣了下,言音便成韵,若不是咱们早就说好了你在外这么叫我,我一下还真反应不过来。”
看看,韵娘还一心觉得他是为了她着想。
面对着孟书韵满含笑意的双眸,黎恪艰涩地道:“你若是想的话······”嫁与孟书明也是桩不错的姻缘。
他声音沙哑的模糊,孟书韵听不真切。
黎恪自嘲一笑:“我终是说不出来那句话,若是韵娘不欲再与我同行漠北,就此别过也罢。”
27. 第二十七章
这熟悉的令她无力的感觉又来了。
基于她和黎恪的关系,她觉得概括为她遇到了一个她说了很多遍想吃慕斯但她偏要劝你吃冰淇淋的闺蜜。
孟书韵不会让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闺蜜的。
所以黎恪也不是她的闺蜜。
她的手握紧了拳头松开,松开了又握紧。
最终长长吐了一口气,扶着额头坐下,“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以为咱们已经说明白了。”
与其说因为这个问题他们有过太多争执而感到无力,她有种他想丢掉她然后做傻事的感觉。
“不······”黎恪拉紧唇线,“孟书明······很好。”
他似乎让自己的舌尖在唇齿间吞吐半晌也只能说出一个“很好”。
“你怎么知道他叫孟书明的,我没提过吧?”孟书韵皱眉,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不,孟书明很好和我不与你去漠北有什么关系?”
她话音一落,一愣:“·······等等,我明白了。”
“黎!恪!”孟书韵这下隐隐的窝火终于要爆发了,“谁告诉你我想嫁给孟书明的!”
黎恪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他与你同宗,乃是家中长子,此番上任回京后前途不可限量,你们自幼相识,何况。”他顿了顿,轻声吞出一句:“他对你有意······”
孟书韵还没等他说完,咬牙打断他:“黎恪,谁允许你擅作主张地判定我的事的。”
对她来说,孟书明连一个儿时玩伴都算不上,在庐州孟家的大宅中,如同邻居家的最熊的同龄小男孩是完全不会被她考虑在择偶范围以内的。
更何况,就算她有意,黎恪也不能在这时候做决定通知她,也没资格插手她的选择。
“我不管这个时代是什么样的。”孟书韵双臂抱胸地看他:“你也别想因为咱们订过亲,就觉得可以行使所谓的男性权利对能决定我一生的事下结论。”
孟书韵近乎是防御着面对他。
这些年因为和他订过亲,孟致尧和孟书泽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催婚的行为,只是自从他们订亲以后,所有人都默认她会是他的所有物,默认她应该从方方面面学会取悦他,而黎恪退亲就像是扔掉一个他的所有物,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安王案背后一定有大将军的推波助澜。
即便是耶兄,在告诉她她是孟家女可以恣意过活时,也希望她能与他同心同意。若是有异,对他们也是劳心劳力的事。
女子在这个时代顺从夫君是最佳选项,可家人对此事小心委婉的姿态也让她胆战心惊。
她知道他作为好友想让她能活得更好,但是如果他真的以为自己好为名将她推给某个男人,那只会是她的不幸。
黎恪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他第一次看到向来端雅自得的韵娘如同竖起被刺到的猫儿一样长起自己的茸毛,而这是他造成的。
他从未想过他会在这短短几个月之内如此清楚地看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咫尺天涯。
但他不想让她后悔,不想让她跟着他蹉跎,他用轻到几乎是气音的声音道:“我不是你该选的。”
“那你就觉得孟书明是个好选择吗?”孟书韵冷冷地问。
黎恪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孟书韵看到了那在她自从离开汴京后再也没见过的那安王世子的笑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韵娘,他比我好。”
不论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孟书明都更好。
“谁好谁坏向来是唯心的,这不由你判,是由我来判的。”孟书韵气笑了,话都说得半文不古的:“你了解孟书明吗?你同孟书明相处过吗?你是凭何做此决断的?”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孟书韵站直了强硬地看着他,好像生怕哪个动作会让她落于下风,像是自己认识的那些女郎一样被男子如同货物一样给出去,她定定看着:“与你无关。”
黎恪苦笑:“与我有关的,与你有关的事就与我有关。”
孟书韵一顿:“什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像是没辙了一般,苦笑之下面色惨白,如同发出自己的最后一声求救:“韵娘,他总比一个官奴好啊。”
这话一出,两人皆是沉默了下来,死寂般的空气弥漫在两人之间。
这是黎恪第一次提及被贬为官奴这件事,孟书韵终于放缓了语气,轻声中却是不由辩驳:“你要我该怎么去相信一个想要放弃自己性命的人呢?”
“你对自己的性命都不想负责,更没资格对他人的人生负责。”孟书韵说完,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扣上幂笠打开门径自走了出去。
一出去,果不其然看到孟书明在楼下斟了碗酒,点了两盘小菜当作午饭吃。
他也是很会挑位置,不像别人都喜欢避开门口图个吃饭的清静,无人的客栈里他偏偏挑了个正对着门中央的四方桌子,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支在头侧面朝街面,另一只手捏筷子的模样活像拎了个快板。
她只是重重地关上了门,“啪”地一声就立马引来了他警觉的注意。
回头的那一瞬间眯起的双眼让她一瞬间就回想起来了那晚被狼群注视着的感觉。
她下意识僵在了原地,而孟书明一看是她面色就缓和了下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摊摊手,努努下巴自己身侧的位置。
孟书韵调整了表情深吸一口气,刚要说出拒绝的话,就听张大油那带着口音的官话响起:“死在钱眼儿里了,开贴药想把老子家当都骗进去。”
张大油兄弟俩倒是离得汴京越远,越喜欢说话官话,尤其是人多的地方,显得他们俩不一样,是汴京人。
有人因此高看他们一眼,也有人厌恶地背后骂咧两句,但不论如何都能让他们引得这些“穷乡僻壤的下等人”的注意。
张大油是一个人回来的,看样看样子是把张二盐放在了医馆里。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百无聊赖审视着周边所有人和物的孟书明,脚步顿了顿就非常自觉地想要绕开。
结果孟书韵就眼睁睁地看着孟书明对着今天中午唯一想要进店的张大油举起了那一只拿筷子的手,一副搭讪聊天的样子。
他其实不是想请她吃饭,是想随便拉一个人陪他吃饭吧?
孟书韵顿时反应惊人地“嗒嗒嗒”下楼,踩得用木板和木柱架起的二楼“吱呀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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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一副很熟络样子在孟书明、张大油和店小二的注视下坐到了孟书明方才示意的位置上,一双素手轻拍,“小二,再拿副碗筷来。”
笑话,若是真要孟书明搭上张大油,不出三个来回他就得把自己是庐州孟家的抖落干净,她的身份一串她就可以回汴京,坐等哪天收到黎恪还没到漠北就死在路上的消息了。
孟书明见孟书韵坐下了,便收回了想要招呼张大油的手。
后者倒是觉得稀奇,孟书韵一路上对他们不苟言笑,还是第一次与黎恪与连梓篸以外的人共食,不由地多打量了几分孟书明,得到了他张扬的笑容。
这一笑好像就让他感觉出来了些什么,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埋着头往自己的房里走。
孟书韵不得不感慨,这也是种野兽般的直觉了。
“我出去打听了一圈儿。”孟书明从其他桌顺了壶茶给孟书韵倒上后就咂巴了一口酒,孟书韵撇了一眼,那酒浑浊的像是滤了米的白粥。
对世家出身的人来说,这也是过于不拘小节了,他却像是在品味什么绝世佳酿一样,喝一口都唇齿留香,令他流连。
他像是捧着什么秘密一样,收回了二郎腿,凑近却又保持在一个不令人反感的距离道:“突厥从去年起就占了两座城池,漠北流民激增。但他们民风实在彪悍,猎得鸟兽四散奔逃,据说从漠北一路南下,遍地荒田枯树。”
言外之意,他们遇到的那瘦骨嶙峋又凶暴异常的狼群是北边赶下来的。
孟书明这两日说了这么多,这话终于引来了孟书韵的兴趣,她不禁重复了一遍:“去年占了两座城池?”
“对呀。”孟书明耸耸肩,耸肩他也不想走寻常路,只怂了怂一边,这动作明明做起来应该活像街溜子,配上那张硬朗浓颜,他却做出了一种少年恣意的爽朗气,“这消息瞒到了年后才报给圣人,汴京中怕是这个月才传开这消息。”
他这话说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亦有所指,孟书韵侧目,他收到她幂笠下的视线笑了笑,仍是一副敞敞亮亮没有一丝异样的模样。
“赵庆成这段时间要忙活的可不少。”孟书明完全是个就算对面是个机器人,他都能一直聊下去的性格,何况他还能看出孟书韵在听他说话。
看在他给她提供了新信息的份上,她端起热茶捧哏了一句:“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
孟书明点点桌面:“南北皆有外敌侵入,也不知接下来圣人要如何决断。”
大庭广众之下这话说得实在有点敏感,孟书韵手一抖就不小心将热茶泼在了手上。
然而她还没赶上擦,指尖就被一只大手捏住,绣着银边的袖口在她指尖轻拭掉那些茶渍。
抬眼一看就是孟书明不同于之前,面上突然出现的认真模样,黝黑的双瞳像是黑洞一样仿佛能把人吸进去。
她心里一惊,下意识抽回了手猛地站了起来。
椅子“咣”地被带倒,客栈里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
她一晃神,余光却看到了背着一只手站在二楼向下看着他们的黎恪,他仍是她离房时那副苍白面孔,不知站在那里看了有多久。
28. 第二十八章
连梓篸在自己一个人呆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孟书韵和黎恪好像是发生什么不愉快了。
黎恪平时里就面无表情的,现在更是面若寒霜,离他三尺内就会被冻得手脚僵硬。
晚上下了大雨,孟书韵都只是抱着两大件蓑衣塞给他的,阴阳怪气:“希望不会有人觉得在大雨天把自己冻死是一个好主意。”
然后,他就看到黎恪维持着那张孟书韵说的“死人脸”将蓑衣披在了身上。
第二日早上,孟书韵过来看到两人的蓑衣都严严实实盖在身上时,还用着奇异的眼神喃喃:“对他生气竟然比好言相劝有用多了,这算什么?欺软怕硬吗?”
连梓篸在认识他们两人之前,还真没想到名满汴京的黎世子是个惧内的郎君。
只是他原本以为两个人是单单吵架闹别扭,直到他从那扇围了布帘,算得上矮小的土门中惊悚地瞥见了孟书韵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筷子将面前的小青菜往幂笠下送,而孟书明就坐在她同桌的侧位,眉飞色舞地谈天说地。
他慌忙地跑到黎恪的身边结结巴巴地道:“恪、恪阿兄,那个姓、姓孟的和阿姊在一张桌上吃饭。”
正坐在檐下被人勉强削出六个面的石凳上,单手拿着本《本草经》翻看的黎恪没有停下动作,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与此同时就隐隐绰绰听到了孟书明极具穿透力的嗓子谈道:“所以我和几个好弟兄把他扒光了挂在勾栏的旗面下,他再也不敢借着县丞独子的身份随意对人吆五喝六了。”
连梓篸总觉得自己从这话中听出了几分邀功的劲儿,想起孟书明那不可一世的模样,不由地抖了两抖。
之后安静了片刻,应是孟书韵回答了些什么,孟书明有些讪讪,声音也小了不少道:“可那是他先对我们颐指气使的……”
“与我无关。”半晌,黎恪才道。
“怎么会无关呢?”连梓篸着急,孟书明明摆着就是在引逗孟书韵,“阿姊可是要嫁给阿兄的啊。”
这话一出,黎恪的手一顿,缓缓道:“我们已经退亲了。”
“退亲?!”连梓篸目瞪口呆,连音儿都变了,立马引来了周围人的注视,他赶忙低头,假装那话不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
“对。”黎恪的指节捏着书页有些泛白,缓和的语气中从来没有如此克制地与连梓篸说过话,“退亲四月余,我亲自上门退的。”
连梓篸掰着指头数数:“那、那不是阿兄入狱以前吗?”
黎恪将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为了娶乐平公主,亲自上门退了我们的婚约。”
这、这……
他年前便因私币安入了狱,出事后家中长辈皆被问了罪,他也消沉了不少时日,是以开年后京中的新闻新讯是一个也没入他的耳,正正好也就错过了大将军府与安王府退亲一事。
听黎恪这么说,他傻在了原地。
他一向以为他们两人一定是要成亲的,孟书韵也是因为黎恪遭了此难,家中不同意继续这门亲事才偷偷跟着跑了出来。
实话说,从离开汴京遇到孟书韵后他是打心底有点羡慕黎恪的,京中负有貌美盛名的高门贵女还未过门时,便愿意为了被贬为官奴的未婚郎君远赴漠北,这是话本子里才会有的情节。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孟书韵竟然是被退亲后,还愿意陪着黎恪走这一遭。
但他一直觉着黎恪对孟书韵是有情意在的啊,又为何会退亲,那孟书韵还愿意为他舍弃锦衣玉食,两厢合意,这不是好事吗?他们为何又若即若离的。
连梓篸呐呐几声,快要吐出来的话转了几圈都被黎恪这几句顶得吐不出来。
环顾一圈,突然发现黎恪坐的这个位置比他刚才待的听得要清楚得多了,在客栈内相谈甚欢的两人的声响下更觉手足无措。他在黎恪称得上是冰冷的注视下只好干巴巴地道:“《本草经》挺好看的,我去帮阿姊的马喂点水。”
他赶忙去拎起水桶,假装给那因为他隔三差五就偷偷往里添,而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马槽添水。
而连梓篸以为正和孟书明相谈甚欢的孟书韵就难受多了,她一边听着孟书明的熊孩子发言,一边回忆起了曾经那个喜欢在庐州孟家大宅院里撩猫逗狗,连带着她也被庶子家养的两条狗从屋内追到屋外,连赶两条街的熊孩子。
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因张大油那顾及张二盐的疗养而被打乱的三餐作息,竟然和喜欢睡到日上三竿的孟书明保持一致了。
搞得她心惊胆战,每次两个人同在客栈堂屋中出现,她就撑着疲惫的身躯下楼等孟书明一起叫她吃饭。
孟书明这个巨型金毛竟然口才还不错,每每高谈他去哪里的奇闻异事时,原先呆在柜台后翻画本的店小二都愿意搬着一个小板凳在离他两桌远的柜台出嗑瓜子,甚至有附近的幼童少年都喜欢趴在门口或是桌旁听他讲。
她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在孟书明又因虚假的惩恶扬善而引起了孩子们的一阵欢呼时,打着呵欠拿出了自己空闲时在镇里买的手脂涂了起来。
里面掺了点黑色的植物残渣,孟书韵安慰自己,这起码能证明这是纯天然的。
“若是瞌睡,安娘不若回去休息吧。”孟书明被这声嘈杂中的呵欠抓住了注意。
孟书韵状若无意地瞟了一眼有点憔悴饭吃得慢腾腾的张大油,想到孟书明有意无意透露出自己的孟家子身份,忍痛拒绝:“我想先将这一段听完。”
“嗨呀。”孟书明一摆手,“我明天也能继续讲,今天就散了。”
“别嘛别嘛。”旁边的小孩子们第一个抗议。
“告诉我们那县丞后来呢后来呢?可有被阿兄捉拿归案?”
“求求阿姊,让阿兄讲完吧。”
“求求了,这是镇上第一次来说书先生,就给我们讲完吧。”
孟书韵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孟书明揪着那个鼻涕冒泡小鬼头,佯装生气:“谁跟你说我是说书先生了。”
他的气势架起来还真有几分吓人,那小孩儿像是猫儿一样缩成一团,不敢说话了。
“好了好了,放他下来吧。”孟书韵哭笑不得,“给他们讲完这一段儿吧。”
又对那被揪着领子还发懵的小孩道:“给阿兄道个歉,以后可不敢乱叫了。”
说书属于是下九流,对世家高门来说,可不是什么称赞之意,颇有点听你是为修身抚得一手好琴,便称你是个好戏子的意味。
孟书明却有点不自在,下意识摸着自己的玉壁:“我也没有怪他的意思了。”
“我知道。”孟书韵道,拿了方软巾好脾气地擦干净那小孩的花脸,推推他:“若遇上的不是你,是别人真生气了就麻烦了,快道歉。”
小孩好像这时候才发现了孟书明的高大,怯生生起来,声若蚊蝇:“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半天得不到回应,抬起头来却发现高大英挺的阿兄听到这个声音温柔、远远一看就觉得好像比庙中仙子像还漂亮的阿姊说的话后,就对着自己手里的酒碗发呆。
阿姊也发现了,她端坐着,长年的礼仪教养下即便微微探头也看不出一丝不雅:“你怎么了?”
“嗯?我没怎么。”孟书明噤了声,又像是个小孩一样追问:“好吧,安娘为什么觉得我就不会生气?”
“你会生气吗?”孟书韵觉得莫名其妙,反问道。
“不会。”
“这就没问题了。”说完她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呵欠,嘴角牵起笑意:“讲吧,关于郎君是怎么惩治欺男霸女的恶霸县官儿的。”
说着,她又挖了一大坨带着植物残渣的手脂敷在了掌心,想着这套护手的动作下来她得去好好洗个手。
“咳咳。”孟书明被这直白的阐述一噎,嘴开开合合半晌怎么都觉得讲的哪里不太起劲儿。
围观群众倒是没有发现,听完如同话本子里人心所向的好结局之后,个个都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了。
孟书韵看着张大油打包上餐食离开了客栈,便留下碎银子起身回屋。
孟书明却叫住了她:“今日晚些时候镇子里有红火,安娘想去看看吗?”
“红火?”
“听说每年这几日,附近的村子都会有人来镇子里赶会,便有人闹红火。”孟书明敞亮地笑笑,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自在,完全是一个邀请好友的模样,“会上应该会卖不少好东西。”
孟书明这话说得很熨贴,庐州孟家虽然是旁支,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就算这会是这镇子附近一年一度的热闹场面,估计也入不了哪怕是汴京老百姓的眼。
他眼中没有丝毫的瞧不起或是打趣揶揄,而是真心觉得这是老百姓中值得一看的盛会。
这份如同孟致尧身上的意气令她心下一暖,如若这不是在此时此地,她一定会赴邀:“谢过郎君,只是这段时日奔走多有劳累,谙娘还是想多作休息。”
孟书明摆摆手:“无事,安娘好好休息便罢。”说完,不甚在意地撩袍出了客栈。
孟书韵看他离开的潇洒样子,真心希望他别在这里多逗留了,上任都是有期限的,像他这样不带仆从一人一马出来赶路的都是急召,没事别在这小镇子浪费时间了。
琢磨着他的意图,回后院给马喂水添草就看见连梓篸抱着个边口生藓沾满汤液的木桶坐在地上发呆。
孟书韵凑过去看才发现马槽的水满得都溢出来了,马仅仅是把马嘴放进去,就能带出来一片水。
她有点无奈地道:“阿连,打水添这么满,一些马可能都不愿意喝了。”
“是吗?”连梓篸不好意思地想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孟书韵一根手指抵住他的手腕:“先把手洗干净。”
连梓篸做贼一样悄悄舀了一碗院缸里的水,洗了个大概。
他一回头,就看到孟书韵打量着他的衣服,他一低头,看到上面的补丁和那晚与狼搏斗时新剌出的口子不仅有些局促。
虽说这一行路上他们也同吃同住过了,可孟书韵毕竟是汴京头一号的贵女,被这么一审视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孟书韵倒是也没说什么,瞥了在檐下看书的黎恪一眼,也不想问他手里的书是从哪儿得来的,“哼”了一声就走了。
一头问号的连梓篸有种被夫妻俩夹在中间的手足无措,愣了半晌还是追上了走路都带风的孟书韵,试探道:“阿姊还在生阿兄的气吗?”
孟书韵睨他一眼:“怎么?你是来当说客的?”
“不不不。”连梓篸赶忙摇头,“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他扭捏了起来。
孟书韵没好气:“男子汉,别瞻前顾后的。”
连梓篸听这语气就知道自己再吞吐两句就等着被迁怒吧:“没没没,我只是想问阿姊会跟着那个孟郎君走吗?”
“谁?孟书明?”孟书韵摇摇头,“当然不会了,我跟他走干嘛,我们又不熟。”她凉凉地道:“慎言,我可就是因为这个和黎恪吵架的。”
连梓篸吓得立马捂住了嘴。
孟书韵敲敲他的脑袋瓜子:“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放心吧,会跟你们去漠北的。”
连梓篸听了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傻笑两声道:“我不多说我不多说。”
他说完,最终还是忍不住道:“我觉得恪阿兄也不想让你走。”
“我知道。”孟书韵笑眯眯虎摸他一把,“你该洗头了。”
可能是天然呆的本能,连梓篸有一种敏锐的直觉知道进退,不然这么个初中大小的男孩无父无母也没法一个人挺上一个月才遭了张二盐的难。
就像是这小孩知道她更好亲近,黎恪那家伙本来就有些面热心冷,流放后更是不近人情,但连梓篸也知道他们俩是绑定在一起的,两人不生嫌隙才是最好的。
其实黎恪也能明白她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只是……他现在没法说她想听的,她也不想听他说那些以她的名义自暴自弃的发言。
她说罢把蓑衣披在他身上,带着他就那么大喇喇出了客栈。
后者还一躲一躲地往孟书韵身后缩,生怕店小二发现他。
“说吧,你恪阿兄做了些什么?”
连梓篸还东张西望地看着来回的行人和这座小镇,冷不丁被孟书韵这么一问,惊异地看孟书韵:“阿姊怎么发现的?”
“人店小二明摆着给他行方便,我又不是看不出来。”孟书韵呵呵道。
连梓篸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乐呵呵解释:“咱们刚到的那天听说这两日镇子中要办什么集会。那客栈也有个铺面想卖糕点烧酒,结果后厨准备的糕点里枸杞勿放成了生青杞,老板家五六岁的小儿误食口吐白沫被恪阿兄发现,救了回来。”
“误食青杞会口吐白沫吗?”孟书韵倒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
“谁知道那小儿连着什么也吃下去了,好像不止是青杞,找了大夫都没辙。”连梓篸说得双眼发亮,“结果恪阿兄一出手,诶嘿阿姊猜怎么着?”
“治好了?”孟书韵继续呵呵。
“可不,那老板当时就五体投地,还想让恪阿兄坐上宾,直到小儿好之后再走。”连梓篸摊摊手,“但这又由不了咱们。不过这毒应是解起来挺不容易的,据说老板花了重金把药铺大半药材都买了去了,快给药铺搬空了,吓得把供集会的后厨都搬到了家中。”
这么一说,孟书韵倒是想起来那日张大油骂骂咧咧回来说药铺要得钱多还是怎么,合着是给这客栈老板孩子治病没药了,临时提价啊。
“我怎么没听说这事?”孟书韵疑惑,“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啊?”
“就咱们刚来的第一天晚上。”连梓篸道,“也不是故意不说,只是这事儿闹大了对店不好,集会上的吃食出了问题,官服也要来问责。
老板求了恪阿兄保密,我当时也只是帮阿兄搬药材才恰巧听见,恪阿兄说我没必要和你提,反正没几日咱们就要走了。”
“怪不得那晚我睡得那么难受,总觉得有什么动静。”孟书韵恍然大悟。
出了这档事,估计老板忙着铺面还得看孩子,顾不上店里了,“我说这客栈里面都见不到店老板呢。”
联想到孟书明的兴奋劲儿,这两日都没什么客人也有了解释,老百姓都在等着这集会呢。
“对啊。”连梓篸说起来也是兴奋,“阿姊不知恪阿兄当时有多神气,手指捻了捻就发现了问题,大夫都解决不了的恪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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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小镇中的大夫水平一般都好不到哪里去,但是青杞吐白沫,她总觉得哪里有点怪。
孟书韵不做他想,让两人这两日能行方便好好休整下自己也乐见其成,由着他这个在她面前努力夸黎恪的劲儿点点头。
“等等阿姊,咱们这是去哪?”连梓篸叨叨了一路,才发现孟书韵不是在带着他瞎逛。
“成衣店。”孟书韵努努下巴,“进去吧。”
连梓篸这时怯了场,他这一行已经有过好几次进错地方而被打出来的经历:“我能进去吗?”
“只要银子多。”孟书韵推他进去,流放这一行吃的是温饱,住的是野林山田,连钱都花不出去多少,自己身上带着的仍旧是一般老百姓一辈子都难以赚到的银子。
他们一进去,那老板娘看着连梓篸蓑衣下的衣服便竖起了眉,孟书韵在她开口前便拿出了碎金,老板娘立时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犹豫道:“只是那官差……”
“洗个澡换身里衣便好。”孟书韵声音轻轻的,端着股架子,这种店前后院连着的都是面铺和家宅,借浴桶洗个澡也方便,“管他的官爷儿这两日可忙得很,顾不上他。”
在老板娘耳朵里听起来,和她厚实的声音比起,这女子的官话说得轻得像飘在天上的云似的,好听得她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有这种贵人担保,又想想听人这两日说的有一行流人遭了狼,两个官差有一个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心下一权衡,哪管她到底是想一出是一出还是怎么地,老板娘顿时喜笑颜开。
“不是阿姊。”孟书韵没想到的是,反对的却是连梓篸,他连忙往后躲,“阿姊已经帮了我良多,若是再让阿姊为我破费实在不必。”
孟书韵没管他一身馊,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差点被这少年的一身力气拽倒,他吓了一跳才乖乖地站在那里。
说实话,连梓篸没黎恪那么多的心眼,黎恪自己这一行其实都不用她在卫生上操心,但连梓篸不同,放着他不管,这少年已经是长虱子要得瘟病的程度了。
“阿连,帮你就是帮我。”孟书韵紧紧抓住他,“咱们一行还没到漠北就少了七成,谁知去了那还有何事等着,多一个自己人就是多条路。”
连梓篸紧抓着自己的衣服,就在店里与孟书韵对峙半晌,他才哑声说:“可我真没什么用处,阿耶阿娘出事时我吓得在狱中几个晚上不敢说话,下判书时我也不过被阿娘抱着哭,活到今日也不过是阿耶一句‘好死不如赖活’。”
“我只是不求那个死,和活着是两个样子,成了官奴就没救了,阿姊。”几点氤氲滴落在蓑衣上,“阿翁以前说我是家中独苗,家中香火都在我身上,我想着的便是成家立业,不愧耶娘。”
他抬起了头,抹着灰的稚嫩面旁上都是一道一道掺了泥的泪痕:“可是阿姊,阿耶让我赖活我都不知该如何活啊!业无可立,子无可续,这案子扣死在连家头上,官奴生的孩子也是官奴,我凭何要生个连姓孩子天生为奴呢?”
压在连梓篸头上的苦痛突然像是泄洪了似的打在这个还可以被称为孩子的少年身上,他这些日子活泼乐观的外皮被他亲手撕开,露出了下面伤痕累累到已经溃烂流脓的绝望。
孟书韵慢慢松了手,连梓篸如同渐渐失了气力一半瘫坐在地上。
老板娘想过来劝阻,被孟书韵一个手势打断,她垫垫手里的碎金子,叹口气关上了店门,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孟书韵觉得自己也有错,没想到这孩子粗线条下的敏感,她不管店中地上的灰土,衣袍一拢在他身边坐下,一手拍拍他小声哭得抽噎的脊背,一手抱着自己蜷起的双腿。
“阿、阿姊可知官奴的孩子生、生儿为奴,生女为妓。”他闷着头道。
孟书韵叹气:“知道。”
“阿姊可知官奴成日劳碌活不过四十,不过二十便会佝偻成病。”
“知道。”
“阿姊可知官奴婚配皆由官府决定,早早便要生子生奴以续劳力。”
“……我知。”孟书韵叹息,是啊,按黎恪和连梓篸的年纪到了漠北怕不是就要婚配。
不,这都不是婚配,只是拉一个女奴一晚上行事,第二日就会被拉走,等时间一长,怕是当日和自己行房的是哪一个女奴都认不出来了。
“阿姊,我不想生子。”连梓篸哭着说,“我害怕生子,我害怕害了那孩子一辈子。”
孟书韵心中一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拍拍他的肩头。
刚一触到他开线毛边的衣料,连梓篸一下便扑进了她的怀里,“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悲戚恐惧得让人心颤,像是想把自己所有的不平和苦痛都用哭喊的方式说出来。
仅是半年以前,他也是汴京城中锦衣玉食,每日不过就是打马游街的小少年啊。
孟书韵从未在这一刻觉得那些贪官污吏罪大恶极,以前只会出现在他们谈话之间的刘秉笔是这样的罪不可赦。
人总是对亲眼见到的苦难才能惊心动魄。
黎恪又在想什么呢?
连梓篸这一哭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像是要把自己这辈子的泪都哭干了,直到最后连抽噎都变得几不可闻。
孟书韵才轻声细语地缓缓道:“阿连,要不和阿姊赌一把吧。”
连梓篸抽了两下:“什、什么?”
“和阿姊赌一把。”孟书韵重复道,引得他抬起头来看向她,就看到那双坚定到闪闪发光的杏眼,“就赌相信你恪阿兄。”
“恪阿兄?”连梓篸的双眼现出一丝迷茫。
“相信你恪阿兄可以带你业有所立、子有所续。”孟书韵不由他拒绝地道,“赌赢了你有一身荣华,赌输了你的孩子阿姊来养。”
“这、这样也行吗?”他完全被这个古怪的赌注呆住了,“可是恪阿兄又如何……?”
“所以这是一个赌。”孟书韵抓着他的手,那只纤纤素手中冒出冷汗,但那只粗糙的、骨节有些凸起的属于少年的手也并得如同从冰窖中捞出来一样,两只同样冰凉的手握在一起就没有人会觉得凉。
孟书韵接着道:“你也看到你恪阿兄那晚是怎么救客栈老板的孩子的,相信他赢面还是很大的。怎么样?要不要赌?”
连梓篸的双眼由一开始的茫然慢慢睁大:“可以的吗?”
“最坏也不过就是现在这样子了。”孟书韵觉得那只他握着的手压得她指节都在痛,但她能看到连梓篸眼中慢慢亮起的眸子。
“最坏也就是这样了。”连梓篸重复道,话语中间是一种恍然大悟的明晰。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和阿姊两个人的赌。”孟书韵定定地看他,将自己随身带着的匕首交与他,“这是阿姊的阿兄亲手打给我的,说是阿姊此行最宝贵的东西也不为过。”
连梓篸摇摇头,“我不要阿姊这样宝贵的东西,我相信阿姊。”
“不,这是一个真正的赌,就是要有信物的。”孟书韵肯定地说,不容他的拒绝,“你现在身上没有什么信物,那你就答应阿姊一件事,未来若阿姊提出你便一定要允下。”
连梓篸咬咬牙,那声音带上了几分少年意气:
“好!”
29. 第二十九章
老板娘很有眼色地在连梓篸的抽噎劲儿下去才走了出来。
只是他眼睛还肿着,一时半会儿落不下去。
老板娘干脆就让自己和连梓篸的女儿将他带去了后屋收拾。
那小姑娘长得也挺讨喜的,圆脸粗眉,养得有点可爱的圆润,是那种放在十里八乡也算小美女的姑娘。
老板娘发现孟书韵似有若无地盯着自家闺女看,颇有些沾沾自喜:“小女颇有些姿色吧。”
孟书韵哭笑不得,没有纠正老板娘这故作文雅的用词不当,点了点头:“令爱的确……霞姿月韵。”
被老板娘一噎,她一时都想不起来那女孩是个什么模样了。
老板娘听了个没听过的词倒是开心,笑得花枝乱颤地带着她挑衣服。
可能也是被刚才连梓篸那震天响的凄惨哭声给哭心软了,她的做派倒不复他们两人刚才进店时的警惕姿态,甚至还有几分想要和她聊上几分连梓篸流放的来龙去脉。
完全已经成了一个想要聊天,打听八卦的出租车司机了。
如果换作平时,孟书韵还是挺愿意和各模各样的人打交道的,只是今天被连梓篸那一番话讲得有点消沉,好不容易才决定了件在京城世家家奴身上常见的灰黑色素缎面里衣——她在店里找不出来更好的料子了。
细想了个来回,趁着老板娘给成衣改尺寸,干脆道:“老板娘,带我指看两身女子褥裙。”
自己的裙子她倒是有得挑了。
汴京城中总是一段时间流行素雅,一段时间又可能流行明艳,但总得来说是遐迩一体、融洽无间的,一眼望去无论是何风格都别有意趣。
而这家成衣店的风格就不一样了,衣料织花上色是要更多成本,料子也就更贵,挣的都是种地辛苦钱的老百姓有闲钱也不一定想要买,彰显身份与钱财的最直接方式就变成了穿最亮最艳的料子。
于是这里稍好一点的衣料与成衣基本都不考虑花式,全是炸开颜色、饱和度拉满、五颜六色又有点偏色的衣料,有绣花的料子还能看到绣工的粗糙和上面收针毛燥的线头。
孟书韵无言凝视了那些成衣有一炷香,才万分艰难地从最里面挑出了一件豆青主色的褥裙,上面是大片没有设计的针脚纹路,远远看去能让人觉得料子有几分质感。
她本来还想搭一件厚重的大袖衫,但考虑到行李的重量,她觉得不如选两件薄的,还能和自己穿出来的窄袖衣能叠穿在一起,最后买了件浅缇色袖衫。
老板娘看她选了镇中的老百姓们有这个钱也不会买的,她用来混在一堆料子中充门面的衣裳,还颇有点可惜地觉得她眼光不好,净挑些不好的料子。
可孟书韵直接在店里换了衣裳以后就不一样了。
她没有只是简简单单地将这两件衣服穿上,她还配了店里有着的一直没人买的披帛、简单放了几块草药的红香囊和削出来给孩子们玩着做玉佩的鹅卵石。
有一说一,鹅卵石不值什么价钱,但雕刻的工艺还是不错的,初具人型但人形态抓得恰当,有点简笔画的感觉。
她刚一从里屋中走出来,老板娘直接呆愣在了原地,面上有种第一次遇到前所未见事物的新奇和惊异。
随即便兴致盎然,围着孟书韵打圈转:“女郎,你是如何想得这样穿的?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这样穿哩。隔壁那大镇也有不少好模样的女郎,她们也穿的花里胡哨,但没一个人有你这般穿得好看。”她也不客气,亲自上手捻了捻她的衣袖,“这真是我这店里卖的?怎的就和画儿上面一样呢?女郎你若是出去,全镇子里男人随你挑。”
孟书韵还是第一次收到如此直白的夸奖,“挑男人”这话对深闺小姐可能不太好听,但老板娘这话说得由衷,这几分泼辣倒让人也忍俊不禁。
“有艳的料子就要有素的,料面简单垂佩就要花哨。”孟书韵拉拉幂笠的纱帘,让它扣紧在自己头上。
这不是她故意设计的,而是她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本能,如若想要拾掇一番,全身上下她就要尽力认真对待,少一样配饰都会让她难受。
这不只是女子的规则,也是男子的规则,这是他们生活于王宫贵胄中的生存准则。
“不止哩。”老板娘学着她的样子搭自己的手,一点也没觉羞,一副和小姐妹讨要胭脂的模样,“阿妹这手一摆啊,哎呀,我都学不上来。”
还没几下,连妹妹都叫出来了。
孟书韵搭着她的臂膀和指尖教她:“你这样。”
即便秦昭阙去得早,但孟致尧也没让孩子在这些方面缺了教养,众人认可的矩步方行关键时候可是王公贵胄的入场券。
或者说,正是因为这样的教养,他们才能将自己区分于老百姓,觉得自己拥有审判他人的权利。
这老板娘也是个性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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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孟书韵教了她几个比划她稀奇得不得了,索性连加的小配饰也不要钱了,一个劲的让她教她。
直到连梓篸打理完出来了也没让她歇下来,拉着自己的闺女就急着教,想让闺女也多跟着学几招充门面。
倒是连梓篸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了注意,肿着眼皮大赞道:“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孟书韵背书的DNA动了:“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咳。”连梓篸轻咳,“阿姊别这样。”他也不局促,绕着孟书韵有些兴奋,“我还是第一次和这样的阿姊离得这么近。”
换言之,在汴京的时候,他根本排不上号到她面前。
这次换孟书韵轻咳了,虎摸一把这孩子的头,现在这脑袋上的头发摸得蓬松多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得看着人也舒坦多了,便道:“我也好久没捯饬了,正巧这几日镇中有红火,咱俩都能穿上新衣裳。”
她恋恋不舍地将手从这蓬松的触感中收了回来,即便是隔着幂笠都想让连梓篸感受到自己的那股高兴:“若不是阿连,出来这么久了我都没机会穿这么好看的衣裳。”
连梓篸明白孟书韵是不想让他有负担,顺从点头接受了她的好意。
他们两人收拾好了就打算离店,想问老板娘开店门,却见老板娘也在看连梓篸。
她看连梓篸这欢喜却不惊艳的模样,不免也觉得这果然是个见过世面的,可是……
孟书韵顺着视线看向身旁被她阿娘推着一声不吭的小姑娘,她才发现她对着连梓篸双颊发红,显出一副女儿家的扭捏姿态。
而小姑娘又是在看用刚在这买的木簪简单将头发束起的连梓篸,他还有点婴儿肥的娃娃脸干干净净,凤眼上睫毛纤长,鼻头精致、唇肉不厚不薄像个晶莹的玉樱桃,哭过一场后整个人也舒展起来,穿着蓑衣也盖不住那翩翩少年样。
为官就将就个身言书判,能进大理寺做官,家中的嫡子必丑不到哪里去。
孟书韵心下了然,连梓篸这无缘无份的桃花运,请老板娘开门就要走。
连梓篸还有点见孟书韵有兴致穿衣打扮的欢喜劲儿,在她身后问道:“那阿姊要去看那个红火……”
话到一半,看到那个门一开就立在门口的高大身影住了嘴,警惕地绕到孟书韵身前上下打量。
孟书明笑笑:“想去的话,我倒是可以给安娘说道一二。”
30. 第三十章
“安娘这身裙装可真好看。”
孟书韵好久没感觉到这么地无语了。
被她狐疑的表情看着,孟书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看起来像什么,赶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尾行你们来的。”
他赶忙将袍子撩起来,朱红色浮光锦制的裤子上淌着隐隐流光,在日光的照射下仿佛有点点玉珠藏在其中。只是那裤子的膝盖处有一个大洞露出里面黑绫里衣:“安娘看,我骑马时不小心揪了马尾,我家庄鹬把我甩下去摔破了裤子。”
他抬起那条腿,生怕孟书韵看不见的模样:“我是过来补裤子的。”
孟书韵忍不住吐槽:“店内开门,你就一直等在门口吗?”
“对啊。”孟书明摸摸后脑勺,“镇子里就这一家成衣铺子,若不是这洞太大了,我就自己补了。”
孟书韵一时不知道该吐槽他拿千金难求的浮光锦做裤子还磨破了,还是等不到成衣店开门就在门口干等。
连梓篸不为所动,十分警惕:“那你前两日怎么不来?”
“这是安娘的弟弟吗?还真是生龙活虎的。”孟书明摊摊手,一点也不生气他对自己一副敌视样子,“因为赶路太累了,前两日我光睡觉了。”
“好,你请便。”孟书韵轻搭连梓篸的肩,让他顺着自己走,好给孟书明让出进店的位置。
连梓篸紧紧插在她和孟书明之间,好像后者是什么刽子手。
孟书明露出苦恼的表情:“看来我并不受欢迎,安娘,如果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找我。”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好似是认定了她有什么麻烦。
孟书韵皱眉,轻瞥了他一眼,却没想到孟书明连幂笠下的一个眼神都能捕捉得到。
他本来想往成衣店里面走,在她瞥那一眼的瞬间便停了脚步回头:“毕竟若一个女子出门在外只能靠自己的弟弟未免太辛劳了。”
孟书韵这下只能也停下脚步了,在外被说无依无靠可不是一件好事,纠正他:“我不只是和弟弟出门,我们有同行的友人。”
“那就好。”听起来孟书明回得真心实意。
但孟书韵知道他们相遇的那个晚上他明明就看见了黎恪,黎恪也曾当着他的面进了她的房间。
这话说得就有点明知故问了。
连梓篸听了有点莫名其妙,想要解释孟书韵拦住了他,她点点头不多作解释就走了。
连梓篸一离开成衣店便开始不明所以:“阿姊,我不喜欢他。”
“别管他。”他这话说得很亲近,孟书韵欣然接受,“孟书明此人自小就不修边幅得很,做事喜欢按自己的意愿来,但又在武艺上颇有天分。如若不是当时年龄小,欺男霸女的恶霸官二代就是他了。”
“那他现在呢?”连梓篸有些疑惑,能看出来孟书明的不拘小节,“怪怪的,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这不好说,我记得他以前还挺别扭的。”孟书韵也揣摩着孟书明这两日是个怎么回事,“其实小时候因为他是孟家嫡子又没轻没重的,因为想交朋友又不好意思说,靠着一身蛮力拉帮结派,不少孩子都挺怕他的。
后来发现那些孩子都只是屈服于自己的淫威之下,总是背着他偷偷出去玩,还说他的坏话,他还哭了蒙在被子里哭了好几天呢。”
孟书韵停了一下,忍不住强调:“是真的哭了好几天,镇天响的那种,他耶娘都受不了那极有穿透力的哭声,连夜安慰他。你想,庐州孟家那么大的大院,就连邻居都忍不住来问他阿耶孩子犯错罚一罚就行了,不用往死里打。”
她有些想不起来他们之间怎么相处的了,无非就是她对熊孩子重拳出击之类的:“我还生气和他吵了几架,说他扭捏作态什么的,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这么想,他当时哭那么惨,好像我也有责任……”
连梓篸露出迷茫的表情:“……还真看不出来,但如果阿姊说他的声音哭得邻居都能听到,我好像又能想象出那个场面来。”
“是吧。”孟书韵深以为然,“所以我看他现在总觉得他又在闹什么别扭了。”
连梓篸却道:“现在倒像是过于直抒胸臆了。”
好像也是……?
她又想到:“你知道孟书明腰上戴着的那块玉壁吗?”
连梓篸点点头。
“那是我的。”孟书韵突然意识到什么:“那是我在街上买的,他见我宝贝那新买的玉壁便抢过去还失手给摔成了两半。”
她一点一点地想起来以前发生的事:“……我当时就做了那个年纪的孩子最讨厌的事,告诉了他的耶娘让他挨了顿打。”
换她现在,她还是会这么做,熊孩子犯错家长绝对不能不知情。
但她越想越背后发凉,露出后怕的神情:“以他的性格,说不定现在还想找我报那几架和耶娘毒打的仇吧。这个最有可能,这么想我仿佛都感觉有人在注视着我。”
为了防止轻佻,连梓篸忍住没说,现在确实有不少人在看孟书韵。
孟书韵走在这条街上仿佛是一滴清水掉入了油锅中炸开了花,不少小贩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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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看她,露出或仰慕或艳羡……或贪婪的神情。
连梓篸记得她在汴京中便是走在哪都会引得所有人视线的世家女,在这样一个小镇中即便穿着以前都进不了大将军府的衣裳,也如同穿着绫罗绸缎。
只有相处了这些时日,他才发现她与他想象中的不同,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艳压群芳,而总是不分轩轾的春风雨露。
孟书韵与他走回了客栈才发现他在发呆,轻轻提醒道:“阿连,你觉得呢?”
连梓篸愣了下:“阿姊是说?”
“你若想的话,今晚咱们便去赶会那看一看。”孟书韵还是有些担忧他的状态,现在被孟书明撞破两人聊赶会的事,也没什么可避讳了,不如趁这个机会让连梓篸高兴高兴。
“我可以吗?”连梓篸不禁忐忑,他怕被逮住找麻烦。
“看在他们还得找你恪阿兄治病的份上,你也不用担心。”孟书韵此时已经和连梓篸来了后院,看着换了个姿势看书的黎恪,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她现在已经抓住精髓了,只要自己继续冷脸生气,黎恪就更好对付,起码能乖乖保护自己的身体。
黎恪因为这句话放下了手中的书,眼神微动滑过孟书韵上下,最后落在她这一身连绢布都不如的裙装配的那块雕刻粗糙的鹅卵石上,张张嘴没说出一个字,半晌又抿紧唇绷成了一条线:“你怎么能穿成这样?”
这句话似问似喃,好像是在问孟书韵又好像是在问自己。
孟书韵气不打一处来,她穿一身新衣服何尝不也是想让自己开心几分,可他这话好像她穿了什么引人不齿的衣裳,给她本来就烧得正旺的火上倒了桶油,冷笑了一声:“与你何干。”
说完,连连梓篸都没打招呼,扭头就走。
连梓篸这下急了,赶忙问又翻起了书页的黎恪:“恪阿兄,今日阿姊可是下了一番功夫打扮的,你怎么这样说。”他也不等黎恪有什么反应,又道:“你都不知我们遇上谁了?我们去成衣店时孟书明就在外头,他想约阿姊去赶会,而且看见阿姊都夸了阿姊好看哩!”
他简直恨铁不成钢,但在黎恪面前又不敢多说什么,这几句话说完看到黎恪停下翻页的手就住了嘴。
觉得是自己的话起作用了,连梓篸急道:“恪阿兄,你这般别让那孟书明把阿姊抢走啊。”
然而黎恪却“啪”地一声收了书,冷冷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好像要活剐了他,吓得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这片刻功夫连梓篸就连黎恪的衣角都看不到了。
31. 第三十一章
孟书韵出来前,店小二天花乱坠地形容了镇中这场十里八乡都来参加的盛会,就连每日守在客栈门口的他都能告个一两个时辰的假去赶会。
“每年住在我们店中的客人无事都要去,再晚些时候这条街都空了。”店小二包了个布袋子对镇子中的赶会摩拳擦掌。
“幸好多问了一句。”连梓篸舒口气,非常新鲜:“这儿竟是白日集会到戌时。”
戌时也就是晚上八点左右,孟书韵也发现他们陷入了思维惯式:“百姓晚上大多都不用油灯,彻夜点灯还是太浪费了些。”
“还有什么地方能彻夜点灯吗?”店小二惊诧道。
“汴京平日都彻夜点灯。”连梓篸说着,也明白过来汴京的奢靡都是官贵从这些也不能视的老百姓身上刮出来的油水,最后一个字声音都落没音儿了。
“嘁,当我是傻子么。”店小二露出嫌弃的模样,“我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知道哪能有什么地方彻夜点灯,那不成了天宫了吗?”
连梓篸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没有反驳。
无视连梓篸对黎恪的一步三回头,两个人没有再多逗留。
这是她第一次游街不拾掇头发、不妆画,省去了收拾梳妆的时间,孟书韵觉得自在不少。
只是她发现自己给连梓篸套上了一件不起眼的灰袍以后,即便这段时间的风餐露宿他黑了瘦了,皮肤粗糙了,但他只要愿意挺起腰背,气度仪态与旁人都不一样,总有不过及笄的小女郎喜欢盯着他看再咯咯笑,本人却十成十地感觉不出来。
“阿姊,你听说张二盐可能撑不过几日了吗?”连梓篸左顾右盼地看新鲜,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来这样的不起眼的小镇游街,闲聊着道。
孟书韵沉默良久才道:“他伤太重了。”
张二盐挺这么几日已经超出他们预料了,他天生偏瘦,那日说他被马踢了个骨折,孟书韵就觉得可能和他瘦得缺少脂肪肌肉的保护有关。为什么古人都觉得胖才有福气,直观的就是因为人胖了存活率高,在冬天都比瘦人耐寒。
所以即便黎恪瘦得棱角分明确实很帅,孟书韵还是想想了法儿地把他喂胖些,他走得这条路注定劳心劳神,如果漠北生事,就算他身上长得不是肌肉是脂肪说不定被人一□□入身体时都能离心脏远那么几毫米。
而阎罗给她的这具身体就是损耗品了。她一直觉得自己不强不弱也就是个中等体质,上了路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羸弱。
她每天需要花大量的时间才能休息过来,然而这一路又没有睡觉的条件,她就只能花大量时间假寐,以尽量用这种不上不下的休息补足身体的不适。
她甚至能感觉得出来这身体就是用来等她完成任务以后拍拍屁股就能走的。
“张大油估计想在这葬了他吧。”连梓篸轻快地道,“不然这两日都没出发的动静。”
孟书韵点头:“或许吧,抓紧时间好好休息,到时候等上路估计得连赶几天了。”
“是这个理。”连梓篸撇撇嘴,“不过我看有两三个流人心思活络了,晚上有溜出去过。”
“溜出去?”孟书韵若有所思,“咱们出来时他们是不是就不在后院。”
“是,也不知去哪了。”连梓篸心里清楚一行流人和他们三人本就不是一路,遇到狼袭更是让他们的关系雪上加霜,这几日他都能看出他们看他和恪阿兄的视线带着隐隐恨意,
“他们不与我和恪阿兄说话,多半是看张大油顾不住了。”
说完,不知是自嘲还是逗趣,连梓篸又道:“他们活络了,我们何尝又不是呢。”
孟书韵抿唇:“再上路后还是与他们保持些距离为好。”
“但愿能够如此。”
说完也不等孟书韵接话,指着前面:“阿姊,你看是不是到了?”
孟书韵顺着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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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被人专门整理了枯草枝桠零星垫了小石块的一片空地,一半的小贩直接将商货放在地上,好一点的会先铺上块布,剩下一半多是赶着牛车或挑着竹扁叫卖。
最中间的一片地被空出来了,用木板简易搭了个戏台子,已经有上了妆的伶人在上面吹吹打打了。
远远看过去,好像十里八乡都来了,的确热闹得不得了。
卖的多是吃的喝的,小孩子混在里面乐得你追我赶,戏台子前面有人蹲着有人搬个小板凳围了一圈又一圈地看戏。
“劳烦老人家,这是唱的什么?”连梓篸问了个坐在块磨得发光的石头上的老爷子。
两人连比划带猜才问出来是《参军戏》,这戏他们很少在汴京听到,不由多听了会儿。
等听到主人公打了胜仗后入京面圣被夹道欢迎、娶了丞相之女又得高官厚禄,孟书韵终于忍不住道:“漠北这是吃紧了吧。”
“大抵是。”连梓篸说起来也觉得有趣,“那老先生说这两年多有征兵,将男丁都征走了,气得骂朝廷,但我看他看这戏还是连连叫好。”
“一年到头看戏的机会太少了。”孟书韵解释,“老百姓即便不想看征兵,但说起看戏看什么戏都乐意。”
挤来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她说着就被摩肩擦踵的人流挤得脚下一空就要跌倒,她下意识的“啊”还没出口就被一只丹砂袖下骨节分明的大手扶住了臂肘,再一抬头那人已经不在了。
“阿姊,怎么了吗?”看她发愣,与她有一臂远的连梓篸赶忙问。
“……好像看见你恪阿兄了。”孟书韵下意识一只手抚上刚才有一瞬间熟悉触感的手臂。
连梓篸听到黎恪可能来了简直大喜,赶忙探头:“在哪在哪?”却找不到人影。
刚才那人真像黎恪,孟书韵心想,但他应该还在客栈捧着那本书装高冷呢吧。
“罢了,大约是错觉。”
32. 第三十二章
这场赶会比孟书韵想象的有意思多了。
比如用粗木简单削出来的弹弓她可以毫不在意会不会玩坏,不像他们以前玩的上面雕着花样,偶尔拿出去装点一下门面回了家还需要仆人珍而重之地收好保养,有一次孟致尧带回家给她玩的弹弓是老皇帝赐的,她知道以后就再也没拿出来过。
汴京中的很多东西被赋予了太多意义。
整个镇子简直倾巢出动,就连成衣店的老板娘都在,她带着她的女儿有意无意地学着孟书韵方才教她指尖撩发的姿势,别说还真是风情万种。她们的小铺子周围也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有男有女,她除了将自己面前的衣裳和料子吹得天花乱坠,就是在中间穿插几句别人家的闲话,带上她绘声绘色的描述,孟书泽自认为比孟书明的自吹自擂有意思多了。
只是老板娘的小女儿看着了连梓篸就红着脸蛋往自己阿娘身后躲,又忍不住探头想让连梓篸看见自己。
孟书韵忍不住笑道:“阿连,你看成衣店那小女郎在看你呢。”
他却一副迷茫样子:“谁?哦哦,看我?为什么看我?”
好吧,他还完全没开窍呢。
“女郎,你们来了?”店小二轻快的声音响起,“来尝尝我们店的糕饼。”说完又左顾右盼凑过来悄悄道:“可都是重新做的,我给你们多包几块儿。”
······鉴于之前连梓篸告诉她的,孟书韵婉拒了。
“女郎的夫君没一起来吗?”店小二八卦道。
“不,他不是我夫君。”孟书韵赶忙反驳,“只是同行的友人。”
“是吗?”店小二一脸“不懂你们在玩什么”的表情,“我走的时候那位郎君不在,还以为你们一起来了。”
孟书韵扯了一个笑,寒喧几句离开了。
他们没逛多久天就黑了下来,不少小贩点起了灯,戏台柱上也挂起了红灯笼,看样子颇有几分喜庆。
离得稍远些的村子里来的人赶着牛车回了,但在镇中忙完下午农活的汉子们倒是有空了,戏班子就在戏台附近奉上了喷火吞剑之类的表演。
“阿姊。”连梓篸不确定道,“我好像看见了和那几个这几日遛出去的流人。”
“在哪?”孟书韵皱眉问。
连梓篸瞥瞥视线,孟书韵看过去果然发现三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蹲在一棵柳树下,吊儿郎当地有说有笑,似有若无地看了他们两眼。
她知道这几个人,都是因为所谓的过失导致杀人,为了凑流放黎恪一行的人头才将他们算了进去。
这种被人盯视的感觉并不好,她的心里隐隐提起一股警惕,又不想大惊小怪,便带着连梓篸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转了两圈将那些看过的没看过的大致扫了一遍,直到环顾四周再看不到那几人的身影,她才趁着有人陆陆续续离开,与连梓篸往回走。
灯火通明的赶会是在镇边上,为了这一个来时辰的热闹,百姓把全镇的灯火都送过去了,这也使得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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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了赶会的那一片热闹地儿,迅速暗了下来。
孟书韵的本意是想顺着人流往回走,结果等往回走才发现因为是大村成镇,正个镇子都没什么鬼话,通向各门各户的路有很多条,几乎是一出去人流就全散了开来。
孟书韵走还不到一半就感觉到了那若有若无的视线,紧接着的是身后突然加快的脚步。
她与连梓篸几乎同时加快了脚步。
作为朝廷要送去漠北的流人,一般老百姓都是不敢动他们的,这也是为什么她敢带着连梓篸来赶会。
敢在这时候对他们不利,她几乎是瞬间就猜出来了跟着他们的是谁。
但是,他们怎么敢的?
就听连梓篸突然小声道:“阿姊,我拖住他们,你快跑!”
孟书韵才不停他这话,他话音还没落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往前拽。
可惜他们谁也没这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快,起跑的瞬间孟书韵的幂笠就被拽了下来,那手在一瞬破空声中松开,紧随着一声“奶奶的,个母婢子!”,她一扭头就看到连梓篸掏出了她给他的那把匕首,狠狠刺了进去又拔了出来。
可对方有三个人,他拦住了一个,另一只大手就抓着她的手臂将她狠狠掼在了地上往一条小路上拖拽。
她整个人摔在地上的一瞬间,觉得像被人从高空掷下,全身的骨头好像都断了一遍。
连梓篸被一人锁住喉,艰难地从喉咙中吼出两个字:“阿姊!”
33. 第三十三章
伴随着连梓篸的嘶吼声,孟书韵被拖拽进那小路的暗处,像扔秽物一样被扔在地上。
孟书韵已经感受不到巷中泥路上或尖锐或细碎的石块了,整个人发懵,她真的要受够这种女人在外作为软柿子任人揉捏的处境了。
被丢在墙角的一瞬间她便扭过头不等他们下一步动手,冷冷道:“尔等在此行凶就不怕惹上不敬律法的祸事吗?”
“律法?律法是个什么玩意儿?”那男子身材异常高大,蓄了一脸络腮胡,眉眼距窄,单眼皮盖不住他的下三白。他狠狠啐了一口,“那官府的孙子不敢判老子死刑就因为他不是个玩意儿,那律法更不是个玩意儿。”
孟书韵冷漠地看他,她知道他,连带他这三人都是汴京城野杀了人的死刑犯,应是大理寺存了给黎恪找麻烦的心思才把他们塞了进来。
“黎恪和连梓篸皆是圣人亲点判书的重犯,尔等就不怕行至漠北将尔等从严再判?!”孟书韵厉声呵斥道,“到了漠北拿不出人,尔等株连全族都死不足惜!”
那人一点都不害怕,反而笑了起来,“我汴京那些族人不如死了干净的好。天高皇帝远,就算去了漠北发难又如何,不如图他个一时痛快。”
孟书韵心理猛地一沉,这就是犯人和张大油这等官兵的区别,都不是什么好想与之辈,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吓住张大油二人的不一定能吓住他们。
这人说完看孟书韵冷着一张俏脸不说话,露出一个淫邪的笑,那不同于张二盐那种调戏,而是真真正正面容都狰狞起来了的,“再说,谁说我们是要对他二人做甚的?”
孟书韵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一段时间同行,怕不是对他们三人颇有微辞。她不像是黎恪和连梓篸一样名姓记录在案,她与黎恪没名没份孤身一人,便得承受他们所有的怨愤和不满:“尔等动手,是想和孟家作对吗?”
那人嗤笑一声,好像她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自己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还怕他个孟家不成?”
他一下子就说中了孟书韵一直以来隐隐担心的,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那你就不怕我阿兄来寻你麻烦么?”
“阿兄?”那人笑两声,“你哪来的阿兄?”
“骑着枣红马,腰配玉壁的那男子。”孟书韵不得已实在是不想把他拉出来的,与他牵扯越多越麻烦,“那便是我的阿兄,不然我俩为何每日都在一起用饭。”
其实算起来,孟书明应比她还小半岁,只是从小就人高马大,一眼就是同龄孩子中的大哥大。
那人犹豫了还没一秒,跟着他过来的另外一个比他稍矮一点的汉子就抢声道:“还有甚可想的,要是让她告诉了她阿兄,咱们就交代在这了,咱更得……”
孟书韵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如果是我死在这里,你们的麻烦更大,孟家在大靖寻几个逃犯可不是难事。”
她一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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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留给他们激发情绪的时间,想尽量把他们的情绪压到冷静,让他们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孟家又如何?你当我们是好作弄的吗!”稍矮一点的那个,仿佛觉得她在看不起他,整个人一下就尖利起来,整个人欺身上来叫嚷道:“离京始你们就看不起我们,那晚狼袭你们恨不得我们死在那。从离京那时,我们就都是奴身了,那小子竟然还带个娘们儿,他就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叫出来的。
这几句话一出,高个儿的立马被鼓动起来了:“还有吃食,你个小娘们买那么多好吃好喝、好穿好用,也不给我们用用,娘们就是得伺候老爷们,贱婊子藏着掖着只给那俩姘头,怎么?是看不起我们?”
“我们从未看不起你们,也未想过要害你们,那晚狼袭各位郎君也是出了大力了。”见刚才那法子不行,孟书韵只好立马换了个策略放缓了声音柔声,“我带的钱财当然是给各位用的,众郎君有此想法定是我的不是,接下来一行我定迁善改过,你们觉得如何呢?”
孟书韵觉得这么说也不一定有用,他们若是真能冷静下来,也就不会犯下杀人的罪行了,况且死刑改为流放这件让他们死里逃生的事,
她只是觉得,这三人竟然是被这样愚昧的恨意驱使而不计后果地发泄怒火,简直可笑。
然而她现在无论如何要压抑多余的想法,拖到有人来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