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星动》
1. 第 1 章
木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
明心看向走进屋的那人,满怀期待地问:“师兄,拿到手了吗?”
“拿到了。”
明悟抬起胳膊,露出道袍袖子下遮掩的一件器物。
那器物约有人头大小,呈圆环形状,下方坠着三枚拳头大的铃铛,正是三清观世代相传的法器——三清铃。
他小心翼翼托着三清铃,将其放在案上,期间丝毫不敢让铃铛响动一声,随后,明心用布条将铎舌尽数包裹,两人才同时松下一口气来。
三清铃是三清观的镇观之宝,通体银白,平日就放在特制的银盒中由专人看管,只有每年大祭之日,才会被观主亲自请出,以佐上通天灵、下达地府的傩舞。
据说这宝物有招魂之效,谁也不知随意招魂会有什么下场,就观主对其重视程度而言,根本没人敢于一试。
明心看着这棘手又显眼的器物,疑惑道:“师兄为何不将盒子一并拿来?”
“你是不是傻!”
明悟将包裹好的三清铃藏入床底,回身戳他脑门,“若是连盒子一起带走,那个贱人岂不是很快就会发现?”
提到“那个贱人”,他嗤笑一声。
“等着瞧吧。弄丢了三清铃,看她明日大祭如何与观主交待。”
明悟向来缜密,又不放心地问了一遍:“师弟,晚茶的泻药下好了吗?”
“师兄放心,按你说的,下在了那只紫砂茶壶里。”
“好,咱们再去提醒一下各位师兄弟,让他们避开那一壶茶水。”
明心心情雀跃,握拳道:“这次观主一定会让那个贱人滚出三清观!”
两人说着,相伴离开了卧房,殊不知没过多久,便有一道人影从屋后绕了出来。
这不速之客丝毫没有偷闯旁人卧房该有的自觉,反而一脚将门踹开,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随手翻了两下,便找出了藏得拙劣的三清铃。
她冷笑一声,很是嫌弃地将外面包裹的布条扯下来,拿着三清铃左右看了看。
随后,抬手摘下了其中一只铃铛的铎舌。
她的目标似乎就只有这一枚铎舌,拿到手后便将三清铃原样放回,又大摇大摆离开了。
所谓专门看管三清铃的门生,也即明悟口中的“贱人”,正是此时上下抛着铎舌玩的不速之客——牵星动。
要问起三清观众人,上至观主,下至洒扫的童子,牵星动此人如何,定会得到一个整齐划一的答案:差劲,实在是太差劲了。
众人并非是瞧不起她的身世,也不是蓄意欺凌,而是牵星动此人着实品性低劣。
不了解她的人,乍看下只会觉得牵星动很有仙风道骨之姿,她的乌发常用一支木簪高绾,一袭白衣,眉目清冷,仿若济世神女、天边明月,雅正高洁。
众人还记得,这个由观主收养的女子,好像当年入观之时,也就是这么一副人模狗样。
听说她出身微贱,荒年里早早没了爹娘,在山野流浪时被观主发善心捡回来,个头只到成人腰间,看上去像朵小白花,细声细气地唤“师兄好”,可怜又可爱。
然而被观主带回三清观的第二天,小姑娘就撕破乖巧外皮,在水井里扔死耗子,害得全观上吐下泻,自己则趁乱逃下了山。
当然,她没能逃过观主的追捕。
观主怜她年幼不懂事,没打没骂,饶过一回,仍让她留在道观,可谁知这死丫头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年时间内足足逃跑了十五次!使了层出不穷的阴招,谁也不知道一个六七岁小孩哪来那么执著的毅力,最后不知怎么的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她才终于安生下来,乖乖留在三清观中。
人是终于留下来了,众人的噩梦也跟着来了。
彻底暴露本性的牵星动从此将矛头对准了她无辜的同门,出言讥讽已经算是柔和的手段,最恶劣时,她甚至将大师兄推入水池,使对方差点淹死。
人人都清楚她犯下的恶行,人人都向观主告了无数次状,可观主心慈手软,往往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最后不了了之。
观主那里的路走不通,也曾有不少被她欺凌过的门生设计报复回去,然而每每棋差一着,被她识破,反而遭坑害得更惨。
就是这样一个神仙外表罗刹内心的女子,将三清观上上下下折磨了近十年。
这次,趁大祭日在即,明悟等人联手盗走了牵星动负责看管的三清铃,正是为了害她闯下大祸,由此被观主责罚。
最好能直接将人打个半死,赶下三清山去!
——
不论上山前还是上山后,牵星动得罪过的人多如牛毛,明枪暗箭斗了十来年,明悟这种小伎俩,她瞥都懒得瞥一眼。
然而瞥不瞥是一回事,要不要报复回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牵星动向来睚眦必报,早年在山野间向兽类习来以牙还牙的作风并未被乾坤正道驯化,一身反骨反而越发尖锐,只不过能更好地掩藏在圣洁皮囊之下。
道观规矩严苛,总是死气沉沉,这次想必能好好热闹一下了。
她把玩着手中形状奇怪的铎舌,悠悠向道祖庙而去。
道祖庙供奉着道祖塑像与历代观主牌位,平日都用铁链锁着,严禁门生出入。
不过明日就是大祭日,道祖庙也难得大敞着门灯火通明,有几个童仆来来往往地忙碌着洒扫庭除。
门口有一藏青道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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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负手立着,牵星动走到他身后,站定。
她还没说话,那道士仿佛背后有眼,头也不回地淡声说:“拿来吧。”
“是,观主。”
牵星动摸向袖间,拿出那枚银铎舌,毕恭毕敬地放到对方手中。
观主蹙眉,待回头看她时眉间却一片舒展,笑得慈和:“不是说了,人后不必喊我‘观主’吗?”
她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支吾半晌,才改口道:“是,父亲……”
“乖女儿。”观主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一会儿你留下,待童仆洒扫之后,为父带你去道祖庙中看一看。”
“还是不了……”牵星动垂眼,“其实我对那些东西并不感兴趣。”
许是因为她的态度,观主的语气沉了下去,有些不悦:“上次为父说的话你是不是没有听进去?”
“听进去了,但是我……”
放在她肩头的手掌一下子掐得很紧。
“早年是为父疏忽,以至你流落乡野,才养成了这样粗野无知的性子,为父不会怪你。”
“可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不继承我的衣钵,难不成要我将那些东西交给外人?”
他捏起铎舌的一端,将其举在牵星动眼前。
这样一看,那铎舌的形状竟有点像一把钥匙。
“为父修全真道,不可娶妻生子,只有你这一个入道前生的女儿,费尽千辛万苦寻回你,不是为了听你说一句不感兴趣。”
“看到了吗?只要你听从为父安排继任观主,这把钥匙,以及密室之中的东西,以后都是属于你的!”
“没有人不爱富贵名利,你是我的女儿,我是在为你着想……”
有童仆端着一盆脏水路过,观主立刻收起铎舌,脸上重新挂上微笑。
“今日的课业,回去再想想吧,徒儿。”
在人前,他只是收养了可怜孤女的好观主,与对待其余门生一样,将牵星动唤为“徒儿”。
在人后,童仆一走远,他就突然变了脸,提脚狠狠踹在牵星动的腿上。
牵星动闷哼一声,右腿重重跪倒在地,地面上有很多碎石子,几乎下一刻膝盖就渗出血来。
不仅如此,她这条腿幼年断过,虽然平时行走无碍,但是这样一脚下去难免会牵动旧伤。
观主压低声音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装乖。断腿的滋味不好受吧?牵星动,别以为你是我唯一的血脉,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我既然能打断你一条腿,当然也能让你下半辈子都在地上爬。”
牵星动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下一瞬抬起头来看向观主,眼中杀意尽消,只剩光风霁月般的温柔笑意。
“是,父亲。”
2. 第 2 章
夜幕降临,炊房鸣锣三声,正是晚茶时间。
门生陆陆续续来到茶室时,观主已经坐在主位,此时正闭目盘腿入定。
没人敢打扰观主入定,之前还说说笑笑的门生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当即闭上了嘴,轻手轻脚地找到自己的几案坐下,静静等待人齐。
明悟向坐在观主下首第一位的大师兄明真使了个眼色,明真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目光聚焦在面前的紫砂茶壶之上。
待脚步声渐渐静下,观主仍阖着眼,开口问道:“都到了吗?”
明真四下环视一周,回:“观主,还差一人。”
他并未点明是谁,在座各位却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日日讲学迟到解经迟到晚茶迟到的,除了牵星动还能有谁。
观主指向最角落的那个空位置:“撤去她的坐凳。”
“是,观主。”
明真起身,借着袖袍遮掩拿起了桌上的紫砂壶,在撤去牵星动的坐凳时,他不动声色地将茶壶掉了包,返回之后对上明悟的视线,微微点了点头。
“人什么时候齐了,晚茶再开始。”
观主的语气很平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众人不必等牵星动,满屋人都不由屏息,把脑袋垂得更低。
傻子都知道,这次观主是真的动怒了。
观主向来温和,然而温和之人发起怒来才最是骇人。他们心中一半害怕,另一半在幸灾乐祸。
看来牵星动这次真的要倒大霉了!
壶中的茶水渐渐冷下去,明真上前,为观主面前的茶壶换了热水,很快又冷下去,再换热水,再冷下去,如此来了三遭,众人坐得腰酸背疼,心中已经痛骂了半个时辰,终于,茶室外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不急不慌,一声一声,悠闲得根本不像一个迟到半个时辰的人。越来越靠近门口时,众人甚至还隐隐听到了哼得乱七八糟的小调。
随即,小调戛然而止,令人厌恶的嗓音响起。
“我来迟了。”
一袭白衣的女子款款合伞,抖了抖雨水,将伞斜立在门外。
看到屋内一片死寂的场景,她讶然地掩唇,用做作得恶心的语气道:“各位师兄是在等我吗?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没人与她搭腔,她也不尴尬,自顾自地走到自己的几案前,看了一周,没寻着坐凳,便拍了拍前面的肩,低声问:“小师兄,我的坐凳找不到了,能把你的让给我吗?”
她前面正是明心,明心翻了个白眼,厌恶地躲开她的手,仿佛被她沾边都是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牵星动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一撩衣摆,居然就这么一矮身坐到了几案之上!
看到这一幕的门生心中冒火,恨不得一人上去踹她一脚,然而碍于在观主面前,他们也不敢造次,只能期盼观主稍后能够狠狠惩治此人。
终于,观主睁开了双眼。
“跪着。”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目光如剑直指牵星动。
牵星动双腿闲适地交叠起来,一只脚踢了踢明心的背,笑道:“听见没,小师兄。观主叫你把坐凳给我,然后去跪着。”
明心在众目睽睽下受她这样羞辱,恨得牙痒,少年人心气盛,他差点忍不住攥拳想要动手,旋即便听到观主的呵斥声。
“牵星动,去跪着!”
任凭谁被这样点名道姓地斥责,怎么都该红一红脸,可牵星动闻言却挑了下眉,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
“我吗?”她指了指自己,反复确认,“叫我跪着?”
明真见观主脸色越来越黑,连忙打圆场道:“小师妹这次的确有些过分,快去跪着,别再惹观主生气了。”
唱完白脸,还要唱红脸:“观主,小师妹年纪小不懂事,您别动怒。”
懂事的大徒弟让观主心情稍微松快了些,他吐出一口浊气,看着牵星动心中冷笑。
这个好女儿大概是在报复下午踹她的那一脚吧。
果然是目光短浅,只能想出这种幼稚的小伎俩,她也不想想事后会是什么下场。
“晚茶后去领二十戒尺。”观主冷冷瞥了牵星动一眼,转向明真,“明真,你去看着她。”
明真垂首,嘴角不禁上扬:“是,观主。”
“好了,晚茶开始——”
本来这事到这里就算结了,观主动怒,恶人受罚,大快人心。
谁知这位恶人似乎不太服气。
牵星动也不装淡定了,反而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她抄起案上的紫砂茶壶用力掷地,壶碎,观主努力和蔼的面容很快也一起碎了。
“父亲,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她像任何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捅破了怎样一个惊天的秘密。
满座哗然!
众人震惊之下也顾不得规矩,很快三三两两地窃语起来。
“这个贱人居然是……”
“怪不得……”
“观主怎会……”
“我们全真教分明……”
观主勃然大怒,猛地一抬手,案上的茶杯直直朝牵星动砸去。
额角一阵尖痛,很快有鲜红的血流下来,她却觉得分外痛快。
她也不躲,也不擦血,就这样噙笑立在原地,没有故作高深,也没有装无理取闹的小孩。堂下的门生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却实在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牵星动本来的模样。
她似乎总有千种伪装、万般姿态展示给旁人看。
“一派胡言!”观主暴怒,腾地站起身指着她,“我入全真教二十年,向来恪守教规,岂容你这贼人胡乱攀咬?!”
明真的目光在地上碎裂的紫砂壶停留了一瞬,有些拿不准到底是巧合还是牵星动有意为之。
不过现在顾不得什么泻药了,既然触了观主逆鳞,今日就算不死也要扒下她一层皮来!
“观主息怒!”明真起身上前扶住他,“小师妹定是气急了才口不择言,按规矩当罚。可是她身上还有旧伤,还请您从轻发落啊。”
他转头呵斥牵星动:“小师妹,快向观主认错!”
牵星动上前几步,走到观主面前,笑嘻嘻地行了个礼。
“父亲,女儿不孝。”
这不是找死吗?明真惊了,这哪里需要他煽风点火,牵星动自己分明就在火上浇油!
幸好观主年纪大了见过风浪,并未被她激得失去理智,他闭眼调息,再看向牵星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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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已经变为宽容的悲悯。
“你从小流浪山野,性格顽劣,为师能体谅。只是这样的话不可乱说,知道吗?”
他甚至伸手,用袖角擦去牵星动脸上的血。
“既然你大师兄为你求情,那二十戒尺也不必罚了。小惩大诫,你就去祭堂外跪上两个时辰吧。”
“好了,晚茶继续。今日之事不可乱传,都记住了吗?”
众人压下各异的心思,连忙起身行礼:“是,观主。”
——
三清观的规矩是早午一日二食,禁荤腥,所谓晚茶,便是门生齐聚茶室,饮茶论道。
在座都是些年轻人,观主体谅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会在晚茶时备一些素饼与瓜果充饥。
多么慈善的观主!
不少人吃着素饼,想到自己方才居然会因为牵星动的一面之词怀疑观主,不由心中惭愧。
“今日的论题是:何为无为。”
观主宣布了论题,饮茶吃饼的人当即停下手里动作,正襟危坐起来。
明真很快答道:“有无相生,恒也。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向来与明真不对付的二师兄明智说:“师兄将《道德经》倒背如流,却不知能否详释?”
明悟立刻为明真帮腔:“二师兄局限了。大美不言,大道无形。世人各行其道,道各不同,自在心中,何需听大师兄的释义?”
“若道各不同,又何必论道?”明智反驳,“师弟的意思是,观主举行的晚茶论道也没有必要吗?”
这话问得尖锐,明悟难答,只能闭口不言。明真面上仍挂着笑,宽和道:“师弟说得对,是我悟性不足,只会纸上谈兵。”
明心说:“大师兄这是脚踏实地,唯有牢记经典,才有道可论,不然只凭一些小聪明就自以为是,岂非空中楼阁,注定不能长久。”
明智向来自诩聪明,听明心这样贬低自己,心中愠怒正要张口,却被一阵掌声抢了白。
“好精彩!”
牵星动啪啪鼓掌,不知何时竟又坐到了几案上。
她最乐意看这群人乌眼鸡似的斗嘴,端了碟葡萄,看戏一样喝彩:“撕得好,再撕响些!”
观中有十八个明字辈的亲传门生,皆为乾道,而牵星动排十九,还没到取道号的年龄。据她观察,在座十九人大致分四脉,分别以明真、明智、明诚、明修为首,一到晚茶论道的戏台上,这十九个男人就开始唱大戏,热闹非凡,赏心悦目。
然而观主也不管束,提出论题之后便死了一样坐在堂上入定,牵星动总觉得他像是在养蛊。
明智性子急,当即拍桌:“牵星动,你闭嘴!师兄们论道,何时轮到你个不学无术的蠢材插嘴了?”
一直沉默的明诚也开了口:“小师妹学识尚浅,还是虚心听着为好。”
很神奇的是,凡事只要牵星动插手,他们总能出奇地达成共识,一致对外。
牵星动自讨没趣,摊了摊手道:“既然师兄们都不欢迎我,那我就先走了。”
她说要走,果真转身就出了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门外的伞也不必再拿,她一边端着那碟葡萄,一边晃晃悠悠不知去了何处。
3. 第 3 章
人有十九个,可茅厕也就那么三座,再着急也只能捂着肚子在外面排队。
明悟感觉腹中翻江倒海,痛得直冒冷汗,他揪住明心的衣襟,质问道:“泻药不是只下在紫砂壶中吗?为什么我们都在腹泻,唯独那个贱人没事?!”
“我不知道啊!”明心欲哭无泪,“我明明照师兄说的做了,后来那紫砂壶不也被牵星动打碎了吗?谁知我们反而被下了泻药!”
终于盼到一个空位,明悟抢先一步,只留明心在外叫苦不迭。
这时,唯二没有腹泻的明真走到了他的身边。
“是素饼。”明真低声道,“牵星动在素饼里放了泻药。幸好我今晚胃口不济,才逃过一劫。除我和她以外,整座茶室只有明智没吃素饼,一定是明智泄密……该死,我就知道!”
明心愣愣问:“可是二师兄为什么要泄密?”
“当然是为了大祭日!接连三年的大祭都是由我主持,明智见不得我受观主重用,便联合牵星动使出这种手段。”他攥拳,“咱们本打算用泻药牵制牵星动的注意力,让她顾不上看管三清铃……”
他的话戛然而止,心头一震。
等等,三清铃!
明真急忙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把三清铃藏在了哪里?”
“在我和明悟师兄的卧房。”
“坏了,你们两个蠢货!”他大惊失色,“现在赶紧去将三清铃取出来,原样放回祭堂!”
明心不懂他在惊慌什么,只知道自己肚子疼得要命:“大师兄,我实在没力气了。等我如厕之后再去取应该来得及吧……”
已经来不及了。
几乎是话音落下去的同时,祭堂那边发出轰然巨响,火光一瞬间升腾而起,映得半边夜色泛红。
——
一刻钟之前,牵星动离开茶室,并未听从观主所言跪去祭堂,而是踱着步去了明悟的卧房。
故技重施,摘掉剩下两枚银铎舌之后,她这次藏都懒得再藏,将尊贵的三清铃随手一扔,就地坐下,慢条斯理地吃葡萄。
吃一颗,就在明悟的床榻上吐一口皮,吃完一碟葡萄,葡萄皮像天女散花似的散了一床。
再将瓷碟往墙上一摔,大大小小的瓷片也落在床上。
牵星动这才满意,拍了拍手。她磨蹭够了时间,听到外面隐隐传来奔跑与痛呼声,才起身朝祭堂走去。
由于腿有旧伤,她走路总是不紧不慢,听着远处师兄们的哀嚎,牵星动口中愉悦地哼着小调,开心得仿佛在过一个热闹的新年。
罚跪有童仆看守,牵星动这次难得没作妖,老老实实跪到祭堂门前,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模样。
童仆早已经见怪不怪,幸灾乐祸地招呼:“小师姐又来了。这次是跪多久啊?”
牵星动瞥了一眼祭堂内摇曳的烛火,掐掐时间,张口说:“十……”
“十个时辰?!”他震惊。
牵星动笑了笑:“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热浪翻涌,火光冲天。
“走水了?!”童仆愣了片刻,随即一跃而起,高喊道,“走水了!祠堂走水了!!”
他慌乱之下顾不上管牵星动,正要跑出去喊人救火,一晃眼竟看到一个人影直直冲入了祠堂中!
他目瞪口呆:“牵星动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找死也不是这种找法啊!
好在片刻之后,牵星动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冲了出来,衣衫有几处沾了火,她就地一滚,将火苗压灭。
“你疯了?你在搞什么鬼?!”童仆上前一把抓住她,“祭堂怎么会突然走水?说,你又干了什么!”
牵星动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抱着一只银盒,好整以暇地反问:“我干什么了?我好端端跪在祭堂门外,其余什么都没干,你又不是没看见。”
她捧起银盒四圈看了看,“还好三清铃没事。”
虽说牵星动平日里负责看管祭堂中的三清铃,因此她冒险闯入火场也算合理,但童仆总觉得哪里不对,正皱着眉头思忖,忽然被牵星动在肩上拍了一把。
“发什么愣?去救火啊!”
支走傻愣愣的童仆,牵星动也转身朝茅厕的方向跑去,那边除了心急如焚的明真,大多人还在捂着肚子惊疑不定。
“发生什么事了?”
“走水了!好像是祭堂那边!”
“快去上报观主啊!”
指望不上明心和明悟,明真只能自己前去取三清铃,他刚迈出几步,迎面就有一道身影跑来,在他怀里不由分说地塞了个什么东西。
那人转身就走,一边跑一边高喊。
“大师兄,祭堂着火了,我将三清铃交给你,你一定要妥善保管。”
不用看,只听这令人厌恶的声音明真就能听出来,是牵星动那个贱人!
她方才说什么?
祭堂着火?三清铃交给自己保管?
银盒轻飘飘的,根本不像装了三清铃的模样。
他下意识大喊:“喂,站住!这里面明明什么都……”
跑出去几步远的牵星动回头,脸上还带着灰,白衣被火烧得破破烂烂,看上去很是狼狈。
她仿佛没听见明真的话似的,重新叮嘱了一遍:“我去救火了,大师兄务必保管好三清铃!”
“你在胡说什么?”明真大怒,“回来!把话说清楚!”
参与其中之人自然明白牵星动在鬼扯,但仍有不少毫不知情的门生,正伸着脖子万分好奇地去看那只银盒。
“大师兄,你可将盒子拿稳,千万别碰坏了三清铃。”
“大师兄,能打开看看吗?三清铃长什么样子,我还没近距离看过呢。”
明真烦躁道:“这里面根本就……”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他转念一想,当下有这么多人共同见证,是牵星动亲手将银盒交到了自己手上,只要将银盒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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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目睽睽之下发现里面居然是空的,岂不是正好能证明是牵星动弄丢了三清铃?
那么自己要做的,首先一定要装作毫不知情。
明真清了清嗓子,环视众人,毕恭毕敬地捧好银盒,故作为难:“这……三清铃向来只能由观主亲请,我们擅自打开不好吧?”
明心难得聪明一次,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搭腔道:“不碍事嘛,我们也是为了确认三清铃完好无损。”
“就是,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祭堂竟然走了水!咱们还是打开看看,万一三清铃受了损伤,观主一定会怪罪下来的。”
“那好吧。”明真内心一阵狂喜,脸上还得作出为难的模样,“既然小师妹都说了要我保管好,那我就擅自做主,查看一下三清铃是否完好……”
盖子刚打开一半,忽然,一道声音喝止了他的动作:“住手!”
来者是二师兄明智,他一把按住明真的手,义正辞严地斥责:“没有观主的允许,谁都不能打开这个银盒!”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没等多久,观主到了。
他已经知晓了前情,忧心忡忡地关怀众人:“火势如何?有没有人受伤?”
“观主,刚才童仆来报,火势已经控制住了,也没有人受伤。”明真道,“只不过着火的是祭堂,徒儿担心三清铃受损,观主还是检查一下吧。”
他说着,暗中用力挤开明智,将银盒呈到观主面前。
谁知平时将三清铃宝贵成眼珠子的观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必了,观中有规矩,三清铃有招魂之效,非大祭日不可取出。”
“可是这盒中……”
明真说到一半,忽然被身旁的明心拽了拽衣角。
他猛地醒悟。
不能说!
若是自己说盒中空无一物,观主定会下令搜寻三清铃的下落,到时候在明悟的卧房搜出来,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怪不得牵星动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偏偏将银盒交到他手中。
她分明就是知道了一切,还要他们吃下这个哑巴亏!
明智忽然插了一嘴,向观主提议:“祭堂着火,无法再放置三清铃,既然明日是由大师兄主持大祭,就让大师兄暂且保管一晚吧。”
观主看明智一眼,却也没说别的,淡淡应了:“也好。明真,务必保管好三清铃,不可擅自打开银盒。”
明真气结,却也只能改口称是:“是,徒儿谨遵师命。”
观主顿了顿,又问:“牵星动人呢?”
明真说:“她将银盒交给我之后便去救火了。”
有人立刻怀疑:“牵星动怎么可能那么热心去救火?会不会火就是她放的?”
“有个童仆说了,起火前后牵星动都跪在祭堂门外,没有什么可疑的动作。”说这话的人话锋一转,“但是,那可是牵星动,仅仅是她这个人就很值得怀疑了!”
“派人去将她找来。”观主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其余人尽早散了吧,今日之事不要影响明日大祭。”
4. 第 4 章
明智找到牵星动时,她正坐在祭堂外一块不近不远的石头上。
牵星动没有去救火,反而看着火舌一点点吞噬房屋,时不时有火星子跳到面前,她却没有一丝惊恐,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即便此次明智与她联手,却也不妨碍他认定这个女人是个傻子或者疯子。
他不想靠近此人,生怕被传染上什么疯病,只是远远地喊了一句:“喂,观主找你。”
她应了一声“知道了”,起身拍拍衣摆尘土,笑声像是收不住似的,一路笑,一路走向难测的吉凶。
与明智擦肩而过时,她随手抛去一枚银光闪闪的铎舌。
“去吧,道祖庙今夜不会上锁。”
明智被她的笑声扰得心烦,暗骂一声“有病”,攥紧了铎舌,眼中忽地燃起贪婪的火花。
——
傍晚下过一场雨,小路泥泞难行,牵星动一步步走到观主面前,此时的她可以称得上极尽狼狈。
额角的血痕、衣衫上火烧的洞、双腿溅满了泥。观主看着她的模样,恍惚间与当初那个刚捡回来的可怜孤女重叠。
他背着手,绕着牵星动打量了一圈,一脚踢在她右侧膝弯,让她摔跪在地。
“胆子大了,竟敢拿假钥匙骗我。”
观主将假的银铎舌掷到她面前,今日牵星动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耐性,他显然已经忍到了极限。
当初他好不容易寻回自己唯一的血脉,将人带回三清观,明面上收为徒儿,实则是为了将她培养为下一任观主,好继承这堆积如山的财宝。
谁知道这个看上去乖巧的女儿竟然倔得吓人,多少次死性不改非要逃下山,观主暗地里打过骂过,将她关起来饿上十天也不是没有,可是但凡让这人缓过劲儿来,她就又开始筹谋下一次逃跑。
最后,观主实在没耐心陪她玩捉放游戏,索性将人拖到柴房里,打断一条腿,看她还怎么折腾。
似乎终于认了命,从此牵星动再也没逃跑过,只不过性子还是一如既往恶劣,转而开始捉弄同门。
观主根本不在乎,他要的,只是一个能够继承家业、延续血脉的后代而已。
更何况,牵星动还是他和云芝的女儿……
女儿不听话,还是两条腿都打断吧,留条命在就好。观主叹了口气,左右他还有的是时间寻找一个新的继承人选。
他将手伸到牵星动面前,已经懒得与一个即将成为活死人的人计较,心平气和道:“把钥匙给我。”
牵星动跪在泥里,仰头看他,脸上的笑容竟然始终半分未减。
“钥匙?”她咯咯地笑,“钥匙已经在去道祖庙的路上啦。”
——
三清观坐落于三州交界的苍山上已有数百年,平日香火旺盛,多有达官显贵出入,山门之上那方“乾坤正气”的匾额还是开国皇帝潜龙之时所题。
皇家崇道,大康上下自然道风盛行,三清观是北康国乃至整个九州都数一数二的道观,观主但凡随便敛几分财物,积攒数年,也是一笔令人咂舌的数目了。
密室中到底有多少金银珍宝,明智没有亲眼见过,但牵星动曾给他描述过。
那密室的墙用金砖砌成,地面的珠玉堆积一尺深,稀世珍宝沙砾般随意散落着,走在上面如同雪中跋涉般艰难。据说,每次进入密室前都要以薄纱覆面,以免珍宝的华光晃伤双目。
明智按捺住内心的雀跃,照牵星动所言,踢开道祖像前的蒲团,钻入供桌之下,果真见到一扇很不起眼的暗门。
他将钥匙插入缝隙,机括启动,暗门缓缓打开,近乎陡直且幽深的阶梯仿佛直通地府。
明智拾级而下,走到台阶尽头,过一个拐角,满目金光顿时映入眼帘,他不由得抬手遮眼。
牵星动果然没有夸张,这满室金银,即便皇家都要自叹不如,就算世上最淡泊名利之人来到此处,恐怕也会被这珠光宝气撼动心神。
他打定主意,搜罗够了财宝就连夜逃下山去。虽说观主那边有牵星动在拖延,明智却并不相信此人会纯心相助。
夜长梦多,一切都得尽快。
顾不上分辨哪个珠宝更值钱,明智随手抓起来便往布袋里塞,直到装满了两大袋他才停手,系好死结背到背上,一刻不停地朝出口走去。
拐出拐角,他看到了一个人。
“观……”
明智如遭迎头棒击,腿一软瘫坐在地,心中只剩下恐惧。
“观……观主……”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副神情的观主,对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你那么聪明,应该不需要我明说吧。”观主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去,自己寻个痛快。”
困兽犹斗,更何况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观主费了一番工夫,才总算将人解决了。
他将明智拖到密室角落,用珠宝作坟墓,将人掩埋起来。
说实话,埋人比杀人费劲,观主毕竟人到中年,腰腿酸痛在所难免,他坐在明智的坟头上缓了一会儿,捶着腿,忽然瞥见自己的指尖不知为何有些发黑。
怪事,难不成是什么东西掉色了?
观主将手指凑到鼻前,却闻到一股类似火药的味道。他察觉不对,猛地抬头,这才发现密道口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烛火。
一个身影正站在外面,烛火照亮了那张脸,牵星动笑眯眯地看着他。
“父亲忙完了吗?”
观主抬头仰视着她,一丝不妙的想法浮现在心头。
密室幽狭,若火药遇火,定会爆炸。
“你……”
他尽量保持镇定,“你想做什么?”
“我的目的还不够明显吗?”牵星动歪了歪头,“我要杀你啊。”
“乖女儿,你先冷静下来,为父知道你说的是气话。”
观主一边周旋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踏上一级台阶。
他知道牵星动有恨,却没有想到对方竟想要杀他!
这可是弑父!
说实话,观主不太相信,牵星动区区一个十五六的女子能狠得下心来亲手弑父。
定然只是威胁报复一番,而自己只要在她诉说这十年来的深仇大恨时,趁其不备上前反制就好。他正值盛年,身强体壮的明智都杀得,难道还制不住一个小丫头片子?
“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商量,为父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好不好?”
“你要是不想待在道观里也行。你看,这么多金银珠宝,都是为父给你攒的嫁妆,足够你到山下去找个好郎君了。”
他自说自话了好一阵,奇怪的是牵星动反而一言不发,只是脸上挂着笑,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缓缓靠近。
就像他看明智那样,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虫子。
这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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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主想,和她娘亲一点也不像。
当年他还只是一座村落中籍籍无名的青年,与青梅竹马的云芝情投意合,许了婚姻,然而机缘巧合之下离乡入了道观,功成名就后回乡,才发现那座村落已经在战火中湮灭。
听弥留的老者说,云芝没了,但她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战乱前被人贩子拐走,也许还活着。
于是他千辛万苦去寻,寻到了一个女孩子,将她带回道观中,即使这个孩子再怎么胡闹,看在云芝的面子上,他都忍下来了。
无论如何,这是他与云芝的血脉,打也好骂也好,总归要留着这孩子的一条命。
云芝当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温婉,而这孩子,长得像她,性子却实在是太不乖了。
观主叹了一口气。此刻他已经十分靠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抢到牵星动手里的烛台。
“何必把事做绝?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亲生父亲……”
“是吗?”
牵星动忽然出声,笑容愈发灿烂。
可是说出的话却让面前之人如坠地狱。
“你要找的‘好女儿’,当真是我吗?”
观主瞳孔骤缩,心头巨震:“什么?!”
然而牵星动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她抬腿直直踹在观主心口,将神思恍惚的他一脚踹下去,看着人骨碌碌滚到阶下,觉得很好玩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假的?!”
他半撑起身,难以置信地瞪着牵星动:“你不是我的血脉?!”
“不,你一定是在骗我!我知道你怀恨在心,你不能……”
“巧得很呢,你找到我的前一日,我才杀了一个小乞丐。”她笑道,“哎呀呀,真是个天真的孩子。随便一骗,就把身世全告诉我了。”
观主再不复之前强作镇定的姿态,由于滚下台阶摔得不轻,他挣扎了几下站不起身,只能一点一点地向上爬,如同恶鬼一般嘶吼着。
“牵星动!你这个畜生!!”
“你杀了我和云芝的孩子!”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这个真相似乎打破了观主所有的理智,牵星动逗狗一样,笑吟吟地看着他爬上来,再一脚踹下去,再爬上来,再踹下去。
这样来回几朝,她忽然觉得有点无聊。
“没意思。”牵星动漫不经心地朝烛火吹一口气,火苗剧烈摇曳起来,她却丝毫不怕蜡烛熄灭,“不陪你玩了,我先走了。”
她扔垃圾一样将烛台往下一抛,转动钥匙,让暗门缓缓合上。
身后的嘶吼唾骂未曾止歇,没走出几步,一声巨响,火焰吞噬了一切。
牵星动脚步顿了顿,回头瞥了一眼。
火中燃烧的道祖像依旧神色悲悯,将一切罪行尽收眼底,也不知是在注视着面前的牵星动,还是道观后辈,亦或是芸芸众生。
她穿过道观,沿途一路放火。从门生卧房到茶室,只要牵星动经过的地方,无不燃起熊熊烈火。
就像给人间带来无数灾厄的瘟神,百年道观在她手下毁于一旦也毫不惋惜。她一路愉快地听着木板灼烧的毕剥爆裂声,很快,整片山头都将淹没在火海中,而罪魁祸首已经朝山下而去。
牵星动走出道观的那一刻,就像是打开了一只装满罪恶与欲念的坛子,她会将不熄的野火带给整个九州三十六郡,让天下永无宁日。
5. 第 5 章
苍山位于北康国境内,牵星动下了山,先就近寻了个小镇落脚,租间客栈,头一件要事就是埋头睡上一觉。
她初到客栈时,掌柜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叫花子,挥手赶了两下,被一块金锭直直砸在鼻头,才流着鼻血拿正眼去瞧人。
金锭是牵星动从密室里拿的,观主把钥匙给她保管,牵星动又不傻,有钱不拿王八蛋。道祖庙门上的锁拦得住别人拦不住她,找根树枝捅两下就开了,牵星动往暗室里面洒她悄悄攒了许久的灯油和火药时,看见哪块金子形状不错就拿走,顺手的事。
沐浴更衣,这一睡,直直到了次日早晨,牵星动被一阵敲门声唤醒。
客栈伙计估计是怕人悄无声息死在里面,敲了敲门,发现居然没锁,连忙推门去查看。
结果一探头,就与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的人视线相对。
伙计顿时有些尴尬,讪笑着问:“客官终于醒了,哈哈。需要早饭吗?”
牵星动摇摇头,似乎根本没意识到随意闯入客房的伙计有哪里不妥,又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去。
这一觉再醒已是午时,太阳透过窗纸照在脸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那座三清观中了。
没有催命般的早课锣声,没有繁琐的规矩——虽然这些她也没怎么遵守——总之,她真正逃出来了。
十几年的筹谋就是为了这一刻,牵星动舒心地长出了一口气,阳光太盛,照得她眼疼,便随手扯下腰带系在眼上。
腰带轻薄,既能遮光,又不影响视物 。
出门逛一逛吧,她想。
然后想着想着,就拖到了傍晚才出门。
傍晚集市热闹,大概是附近的哪座学堂刚刚散学,不少孩子在四处飞奔。牵星动走得慢,一个缺牙的小孩从她身边跑过,回头看了一眼,指着她大声呼朋唤友:“你们快看,这里有个瞎子!”
孩子又不分善恶,看见什么就说什么。一个遮着眼的人走在街上,不是瞎子还能是什么?
他咋咋呼呼大喊着,一时引来了许多小孩围观。
“哇,真的是瞎子!”
“她没有眼睛吗?”
“这是我第一次见瞎子诶!”
这镇子小得可怜,一个不认识的瞎子对小孩而言都是顶顶新奇的事情,他们绕着牵星动转,还有的蹦蹦跳跳想去扯下她眼上的系带。
牵星动难得心情好,不想跟一群小孩多计较,小脑袋瓜子挨个摸过去,一人衣领里丢一条虫子,这就算是大发慈悲放他们一马了。
最后还剩一个远远站着的小女孩,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凑上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这边。牵星动心想不白来都不白来,便也朝她招招手。
小女孩眨了眨眼,愣愣地走过来。
不知道哪个小孩大喊一声:“傻子来了!”
“别碰我,我不想变成傻子!”
“大家快跑啊!谁跑得慢谁变成傻子!”
一群黄毛小脑袋又轰地作鸟兽散。
“是个傻的?”牵星动将小女孩的脸捧在手里,左看右看,“长得倒挺乖。”
她也懒得替受欺凌的小孩讨什么“公道”,不落井下石已经很有修养了,谁知道转身要走时,身后的小女孩忽然用稚嫩的声音说:“你不是瞎子。”
她回身瞥了小女孩一眼:“那看来你也不是傻子喽。”
“我看见了,”她的嗓音很轻,给人一种柔软的、飘在半空的感觉,“你把毛毛虫放在他们身上。”
牵星动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不仅不傻,还挺聪明。
“看见了怎么不说出来?”她问。
“我讨厌他们。”
有意思。
牵星动来了兴致,在小女孩面前蹲下,透过薄薄的一层纱仔细打量她。
这孩子看着八九岁,正是一派天真的年纪,她个子很高,小脸白净,乌黑的头发上扎了几朵小小的绒花,辫子梳得繁琐又整齐,一看就是受家里宠爱长大的。
她并不傻,只是说话动作都慢条斯理,轻轻软软的,像一朵开在草地里的小白棉花。
最后,牵星动什么也没说,只是问她:“饿吗?去吃碗冰酪。”
——
她说吃碗冰酪,真的就只要了一碗,自顾自舀了一勺,独留小女孩面前空空荡荡。
“甜得发腻,不好吃。”牵星动尝了一口,紧紧蹙眉,将碗往女孩那边一推,“你吃吧。”
女孩一只手捧住碗,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牵星动往后缩了缩,疑惑道:“干嘛?”
“姐姐,你没有给我勺子。”她说。
“这勺子我用过了,那就是我的。”牵星动拿着勺子朝她晃晃,随即反手将其掷在地上,“看到没,扔了也不给你。”
桌子不高,瓷勺摔在地上只裂了条缝,她又上去踩了一脚,瓷勺才终于碎成几片,脏兮兮地裹在尘土里。
她以为无论哪个小孩受到这样的冷待,都会扯着嗓子嗷嗷哭,之前牵星动就是这么捉弄刚上山的小童仆,闹得人家哭晕过去又哭醒过来,以至于接下来的几年里听到她的名字都害怕。
可是眼前这个小女孩却没有。
她似乎察觉不到牵星动明晃晃的恶意,对方不给勺子,她就自己去找摊主要了一把,坐回来,仍然抱着碗埋头吃冰酪。
牵星动一拳打在棉花上,自讨了个没趣,悻悻嘁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她托着腮,看小女孩一口一口吃着冰酪。
“我叫白羽。”
“吃了我的东西,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牵星动道,“记住了吗,小白?”
白羽乖乖点头:“记住了,姐姐。”
呆呆的小白花逗起来没什么意思,牵星动的耐心在白羽吃完一碗冰酪之前就已经告罄,她对白羽扯了个谎,说自己去买个烧饼马上就回来,实则一个闪身就混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再没看过白羽一眼。
萍水相逢的人有那么多,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家伙,牵星动睡一觉就能忘个干净。
哦,忘了说,被她摔碎的瓷勺还没赔钱。
月亮升至中天,天色完全黑沉下来,集市中的小摊小贩都挂起了灯笼,牵星动本想把覆眼的系带摘下来,奈何灯火耀眼,她只能重新系得更紧了些。
算了,瞎子就瞎子吧。
牵星动一个人装瞎子也能装得自得其乐,她在路边拾了根捅柴火的木棍当拐杖,走两步看到个卖饰品的小摊,就凑上去假模假样地摸索。
摸到一个好看的发饰,她斜插在自己发髻上,问人家老板:“大姐,我看不见,劳烦你帮忙看一看,我戴这发饰合适吗?”
这话可怜巴巴的,把大姐心疼得直皱眉。
“好看的好看的,你戴上之后美得很。”老板把牵星动捞到身前,叫她弯下腰,“眼睛不方便啊,这头发都梳得乱糟糟的。来,我给你重新梳个头发。”
三清观里只允许盘道士髻,牵星动也就只会盘道士髻,之前在道观里头发被火燎了,又溅上了泥,她嫌丑,就一剪刀剪了大半。
如今她的头发最长处只到肩胛,幸好大姐有一双妙手,在她头上鼓捣一阵,居然还编出了一条挺好看的辫子。
“来,乖乖,再戴朵小花。”
牵星动低下头,大姐将一朵小绒花别在她鬓边,那小绒花和白羽头上的差不多,想来是什么时兴的样式,戴着漂亮的小花,就好像她也是个有家人疼爱的孩子了。
“多俊一姑娘!”大姐拍手称赞,“你自己摸摸,盘靓条顺的。”
她依言摸了摸,大姐把头发梳得很光滑,应该还抹了桂花油,香香的。
“谢谢大姐。”
牵星动心情真正愉悦时,笑容反而不会那么直露。她给大姐放了买头饰的钱,心中默默记下一笔。
有朝一日她若是整出什么要掀了这集市的乐子,一定会避开这个大姐的摊。
装瞎卖惨的下一站是瓦舍,此时正是瓦舍最热闹的时段,伙计在门口迎客,还得梗着脖子大喊才能盖过里面的喝彩声。
他见着个蒙眼的姑娘走过来,愣了愣:“哎哟,姑娘你这是,呃,来……听戏?”
牵星动点点头:“看不见,听一听也行,总能解个闷。”
话都说到这份上,伙计只能将人往里引。人多,台下找不到空桌,他就将人带到一张已经坐了二人的桌前。
“几位将就一下吧。”他抹了把汗,“最近几天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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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说三分’,所以看官多些也正常。”
牵星动要了一壶热茶一碟瓜子,听台上叮铃桄榔演着,什么说三分说五分一概不知,只知道嗑自己那碟五香瓜子,活脱脱一副牛嚼牡丹的文盲做派。
反正是在扮瞎子,牵星动索性闭了眼,闲闲听着人声鼎沸的热闹,任由乱七八糟的声音一齐涌入耳中。
同桌的一女一男悄悄看了她好几眼,凑在一起窃语。
“你二叔不是说咱们镇要来个活神仙吗?不会就是她吧?”
“二叔光说了是个盲眼道士,也没说女的男的。再说了,你看她也不像道士啊。”
“最近咱镇里来了老多道士呢,可也没见哪个是盲眼的呀!”
“那就是你二叔算错了。”
“你二叔才算错了!”
“我奶奶就我爹一个儿,我可没二叔。”
女子拐了男子一肘,扭过头去不搭理他了。
男子斗嘴斗赢了,嘿嘿直乐,坐他隔壁桌的老头倒是听进去只言片语,好奇地问:“小伙子,你们说什么活神仙?”
“那是我媳妇家二叔算出来的,就东大街那个神通卦馆,你知道吧?就是她二叔开的。”男子说,“她二叔前几日算了一卦,说什么,‘神仙临,悬珠暗,从东来,向西去’,他说意思就是咱镇上要来个盲眼的活神仙。”
“从东来……”老头捋着胡须若有所思,“东边,那不就是苍山的三清观吗?”
五福镇就在苍山东面脚下,因为来往三清观的信徒众多,所以沾了不少光,镇子虽小却很是繁荣,且阴阳八卦之术十分盛行,对各种神通广大的道士也就见怪不怪了。
可大康立国几百年,还是头一回有人解出“神仙临”这种卦象!
“是啊,可巧!前日不是说……”男子四周看了看,将声音压得更低,“说三清观莫名起了一场大火,咱五福镇上人人都看见了,那半边天都烧得透红!”
老头猜测:“莫不是活神仙在渡劫?”
女子听了两句,也忍不住加入聊天:“而且就是因为道观烧没了,有好多道士都跑到了咱们镇上躲难。我那天看见了,七八个呢。”
老头那桌有个大娘道:“哎,这事我知道!”
女子“哎哟”了一声:“盛家婆婆你怎么也出来看戏了?这也没个人陪着,一会我送你回去昂。”
大娘笑着说:“哪里就那么弱了!放心吧啊,我出门带着药呢。倒是你,月份大了,才得注意着点!——说起来,我儿不是在药铺当账房嘛,就昨天一大早,那几个道士去找医师,哎哟那叫一个惨,又是烧伤又是腹泻,惨叫连天的,真是遭了天大的罪。”
“活该啊活该!”男子抚掌称快,“他们三清观的道士不是老爱仗势欺人吗?我看这场火就是活神仙降下的天罚!要是能连带着把那个马员外也……”
“你小声点吧,这儿这么多人呢!”女子慌忙掐他胳膊,“万一让马员外的狗腿子听去,我们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她一提到“马员外”三个字,聊得热火朝天的几人当即噤了声,很快便缩着肩膀悻悻散了。
没过多久,一声锣响,今日的演出就结束了。牵星动也不知道自己杂七杂八听了些什么东西,把碟子里剩的瓜子抓上,边往客栈的方向走,边跟在散场的看官屁股后面继续听东家长西家短。
等她慢悠悠逛回客栈,已经快子时了。伙计趴在大堂桌子上等她等得睡了一觉又一觉,终于把人盼回来,当即感动地流了一滴热泪——其实是打哈欠打出来的。
“客官你可算回来了!”她举着烛台迎上来,照亮自己眼下两个巨大的黑眼圈,“都快把我等成望夫石了。”
牵星动问:“等我,有什么事?”
“我傍晚见你出门遮着眼,才知道你眼睛看不见,特意在这里等你回来。”伙计一手端烛台,一手搀着她胳膊,“我叫小盛,以后有什么事不方便,随时喊我就行。”
“小盛。”牵星动唤她一声,笑了笑。
“哎。走,姑娘,我送你回去!”
小盛古灵精怪的,熬了大半夜还是活力满满,她领着牵星动上楼回屋,临走前又叮嘱一遍:“记得锁门啊客官,你上次怎么不锁门呢?多危险!”
6. 第 6 章
一大早客栈大堂就传来丁零当啷的动静,隐隐约约有人高喊着什么,一嗓子把牵星动给喊醒了。
她揉了揉头发,坐起身,面无表情地盯着门外。
“快点!把记簿拿来!”
动静最大的人“砰”地一拍桌,声音听着似乎有些耳熟。
“各位道长,查看我们客栈记簿得拿官府文书。”
这是小盛的声音,略低了些,但是不卑不亢。
“小丫头片子,你是掌柜我是掌柜?去,把柜台里的记簿拿过来给道爷们看。”
牵星动心想又是什么仗势欺人的戏码,反正都醒了,出去看看热闹算了。
她披上外衣,推门出去,伏在廊道的栏杆上往下看。
这个角度正巧将大堂内的好戏尽收眼底。
旁边还有一些和她同住二层的客人也出来凑热闹,一个中年妇人看见牵星动,很自来熟地走到她身边:“姑娘住几号房啊?”
牵星动懒得张口,反手比了个三。
“我是你隔壁二号房的,看来咱们萍水相逢,挺有缘分呢。”
她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敷衍过去,此时小盛正被掌柜揪着耳朵骂,她也只是抱臂看着,没有一点要下去帮忙的意思。
中年妇人并未被她的冷漠劝退,反而靠得越近,丰腴的手指帮她理了理头发,又问:“姑娘不是镇里的人吧?一个人来的吗?可有打算在镇里长住?”
“不知道姑娘有没有听到传言,说咱们五福镇上要有个盲眼的活神仙降世呢!有活神仙庇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娘劝你考虑考虑,最好就留在这里吧。”
“女人家过活有多苦,大娘心里明白,我以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我以前在富贵人家洗过碗,也给店里做过伙计,后来又到街上摆摊卖些织品。唉,这都是又苦又下贱的活,咱们女人哪能去做这些事呢?不瞒你说,后来还真让我找到个好活计,眼看着后半辈子都能衣食无忧……”
她故意顿了顿,卖个关子等着牵星动追问,果然,对方抬了抬眼,朝她露出一个笑来。
“你放心,大娘不是人牙子,也是觉得和姑娘你有缘才说了这么多。”妇人眉开眼笑地拉着牵星动的手,在掌心不住抚摸着,“这么细嫩的皮肉,模样又周正,大娘哪舍得看你去受苦呢?”
大堂里几个道士在一页一页翻看记簿,忽然其中一人神情激动地站起身,指着某一处大喊:“找到了!是她!她就在这里!!”
这边的妇人压根不关心下面在找谁,继续道:“你要是愿意,我就将你介绍给我的主家,那可是镇上最有权有势的人家——马员外,你听说过吗?”
“立刻去守住所有大门,一定不能让她跑了!”
“……马员外哪里都好,就是人上了年纪最怕冷清,他是想找一些年轻姑娘伴在身边,热热闹闹的安度晚年。”
“她住在二层三号房!快去抓人!”一个道士抬头看向二层,厉喝一声,“三清观捉拿逆贼,闲人回避!”
妇人的注意力终于短暂被楼下吸引:“咦,三清观来抓人?住在哪间来着?”
“三号房。”牵星动好心提醒。
“哦哦,”她了然地点头,“三清观不好惹,咱们别管了,来听大娘继续说。你可能会觉得,那不就是去给人马员外做妾室吗?哟,可不能这么想!你就把这当成一份活计,逗得主家开心了,要是再生个一儿半女,自然就能挣大钱……等等……你,住几号房来着?”
“三号房呀。”
妇人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牵星动脸上甜得发腻的笑,随后眼前猛地天旋地转起来,好像有人在她胸口狠狠推了一把,她整个人翻出栏杆,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砰!”
随即,落地。
二楼不算高,她摔下去的地方堆了几袋粮米,除了惊骇和剧痛以外,妇人并没有受什么重伤。
她恐惧地瞪大眼睛,与楼上探出半个身子的牵星动对视,然后看着对方从头上解下一条发带,不紧不慢地覆上了双眼。
——
明真带着几个师弟冲上二楼,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牵、星、动!”
他咬牙切齿,恨得几乎像是含了一口血,“我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牵星动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没有一点要逃跑的意思,任由明真上前反扭住她的胳膊。
明真已经快被气得发疯,作为大师兄的体面也不顾了,面容扭曲地狞笑着:“你很好,牵星动,你居然敢放火烧了道观,还杀了观主和二师弟!”
明心也是从小被观主收养的,对观主感情很深,他哭着挤开围观人群,冲到牵星动面前嘶吼着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杀了观主?!为什么!从小到大我们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没人亏待过你,也没人看不起你的身世!你为什么总是欺辱我们?牵星动,你说话啊!!”
他从始至终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对旁人有那么大的恶意。
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吗?为什么牵星动送来的见面礼却是一只让他们上吐下泻好几日的死耗子?
“好了,这些话回去再问。”明真推开明心,“先把人带回去,我们在观主的灵位前,慢慢和她算、总、账!”
他好像恨不得活活把牵星动掐死,攥着她胳膊的手冒起青筋,动作粗暴地拖着她向楼下去。
楼梯下到一半,一个人扑过来展开双臂拦住了他。
小盛义愤填膺道:“你们不能这样随便抓人!”
明真看蚂蚁似的瞥她一眼,转头冷笑:“牵星动,我竟不知还有人愿意为你这种贱人说话。”
“你怎么还骂人呢!不要脸!”小盛去掰他的手,“放开她,不然我报官了!”
忽然有人尖声大喊:“去报官!快去报官!”
方才被牵星动推下楼的妇人颤颤巍巍爬起来,一根手指死死指着她:“是她把我推下楼的!她要杀我!”
她永远也忘不掉摔下楼那短短一瞬间,心中的恐惧几乎要涌上咽喉、吐出一地。
她应该庆幸自己当时在二楼,而且丝毫不用怀疑,即使是百尺高楼之上,那个姑娘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下去!
“你撒谎!她的眼睛都看不见了,怎么可能把你推下楼?”小盛下意识地反驳,定睛一看那妇人,指着她愤恨道,“我认得你,你是刘嫂,我堂姐就是被你哄骗去给人做妾室的!”
这下新仇旧恨一齐迸发,小盛转头朝围观的人群高呼:“大家别信这个刘嫂,她一定是骗人家姑娘没骗成,所以现在才胡乱攀扯!”
刘嫂因为诱骗了许多姑娘,在镇子里恶名远扬,如今被小盛揭破,她也不敢继续辩驳,只能吃个哑巴亏,趁着人多一瘸一拐跑走了。
“她?眼睛看不见?”明真听得噗嗤一笑,“蠢货,我看你才是被骗的那个!”
他说着,伸手往牵星动脸上一抓,扯下她覆眼的发带。
“来啊,都来看一看,看看这个贱人到底是真瞎还是假瞎!”
在将刘大娘推下楼之后,牵星动再也没说过任何话、做过任何动作,即使如今被明真抓着揭穿了真面目,她的神情依旧是毫无波澜。
那双眼睛也是如此,空洞洞的,目光无神,不知望向何方。
有好事的小心翼翼凑上去,观察了一阵,摇头道:“看不出来,像是真瞎。”
一人试探性地在她眼前摆手,甚至佯装挥来一拳,即便如此,她的双眼还是眨也不眨。
明真对她这些伎俩早就烂熟于心,不屑地哼了一声,向人群中问:“有医师吗?叫会医术的来把个脉。”
“这条街上好像有家医馆,我去找个医师!”
明心三步并作两步跃下楼梯,跑出客栈。明真冷眼看着牵星动垂死挣扎,身上的烧伤还在隐隐作痛,心中已经构想出第二十一种将她折磨至死的方法。
他面色怜悯地向小盛揭露真相:“傻姑娘,告诉你吧,你被这个贱人骗了。她当初就是用这种可怜巴巴的模样骗过了我们所有人,只要撕开皮相,你会发现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种、畜生!”
“可是她……”
明真说得信誓旦旦,小盛心中已经有点动摇,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的确对牵星动此人不太了解。
一开始的阻拦,也只是出于“不能随便抓人”这样朴素的正义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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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夜里苍山上的火你们都看到了吧?就是她放的!”一旁的明悟卷起衣袖,露出烧伤了一大片的手臂,“我们和她做了十多年的同门,仅仅是因为一点小矛盾,她竟然趁夜放火烧了三清观,还害死了观主,让全观上上下下都受了伤!”
“那可是有百年声誉的三清观,开国先祖亲笔题匾,放眼九州,哪个道观能享如此殊荣?”明真道,“现在三清观全毁在她一人手里,我们抓她回去问罪,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说话间,明心已经将医师带来了。医师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明心性子急,见不得他拄着拐杖一步三晃,直接将人架进大堂,再架到牵星动面前。
“哪个是病患?让老朽先来把把脉。”
明真攥着牵星动的手伸到老医师面前,老医师并起两指搭在她腕上,闭上眼,吭哧吭哧地琢磨了半晌。
“嗯……身子孱弱,营养不良,平日要多多食肉。还有这个……血脉不畅,应该是身上有旧伤啊。”
明真解释:“我们修全真教,禁食荤腥。再者,她的旧伤在腿上,跟眼睛没有关系。”
把脉再把不出什么门道,老医师转而去细细端详她的眼睛。
“瞳孔涣散,对光线也没什么反应。”他摇摇头,“老朽能力有限,就目前的症状来看,这姑娘的眼睛恐怕是真的失明了。”
“不可能!”明真道,“我们三清观上下都能证明,她的眼睛根本没有问题……”
“师兄忘了吗?”
忽然,牵星动幽幽地问。
“什么?”明真不耐烦地瞪她一眼,“闭嘴,别再想耍什么幺蛾子!”
“我这双眼睛是如何失明的,看来师兄已经不记得了。”
她苦笑一声。
“十岁那年冬日,不是师兄将我推进池里的吗?”
“那么冷的池水,师兄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按进池水里再拽出来,足足一刻钟。后来我发了高烧,自那之后,我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
“观主为了师兄的前程,不许我将此事说出去。因此就算去问全观的人,他们也都毫不知情。”
她一字一句,如泣如诉。
明真呆愣几秒,被她颠倒黑白的厚脸皮气得几欲吐血:“一派胡言,你!”
他抬手拽住牵星动衣襟,狠狠一甩,将她从半人高的楼梯上摔到地面。
“到底是谁将谁推进池子里泡了一刻钟?!”明真猛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师弟们,“你们都知道这件事!是她在撒谎!你们说啊!!”
只是有牵星动前面那番话在,其余人就算把真相说出花来,也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在偏帮明真那方。
明悟急于将议论的焦点重新引回牵星动的罪证之上,他上前一步,大声说:“且不说眼盲一事,那场火、那场火你总无可辩驳了吧!”
此话一出,明真心头“咯噔”一下,脑中有一个声音在说:完蛋了。
他和牵星动斗了十年,虽次次落败,却最是清楚牵星动此人作风。
她就像荒野里的狼,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你,然而只要露出一点破绽,她就会一扑而上撕咬,哪怕遍体鳞伤也绝不松口。
何其耐心,何其残忍。
明悟的前半句话相当于变相承认了牵星动的眼睛的确失明,这是他们的第一个破绽;而后半句,简直不是露出破绽,而是伸着脖子盛情邀请对方来咬。
不出所料,牵星动出击了。
“师兄说不提,那就不提了。”她苦笑着摇头,“道观大火之事,我也不想提起。若你们想以此事治罪于我,我就认了吧。”
此时的她跌坐在地上,空洞的瞳孔中只剩灰蒙蒙一片,白衣染尘,无辜受辱,像落入凡世的谪仙,无人不心生垂怜。
小盛为自己方才的动摇暗暗自责了一阵,连忙挤上前,将牵星动扶起来。
对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小盛竟像感觉不到似的,好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掌中。
“你不能瞒着,得把真相说出来,好吗?”小盛认真地劝慰她一句,又转头对众人道,“大家既然留在这里,定是想知道实情究竟是什么。这位姑娘心有苦衷,我们不能让她蒙冤!”
7. 第 7 章
眼看事态越来越不受控制,明真闭了闭眼,低声对几个同门道:“不能再拖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人带回去。”
他们不欲再给牵星动留下颠倒黑白的机会,几人一拥而上,强行从小盛手中将人夺过来。
明真压下情绪,笑得很勉强。
“让各位看笑话了。这是我们道观的事,自然要按道观的规矩来处理。至于真相如何,我们回去自然会一探究竟,不会让无辜之人蒙冤,也不会让有罪之人得逞。”
他尽量将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是闹了刚才那一遭,很难有人再信。
三清观道名虽盛,可是观中道士实在不得民心。且不说一年一度的大祭日会要求苍山脚下各镇举办祭礼同庆,百姓无论信道与否,都得斋戒三日以表诚心;除此之外,每逢初一十五,道观就会派人下山收缴“香火钱”。
附近大大小小十几个镇子,包括五福镇在内,无一不是怨声载道,但为了继续受三清观庇佑,只能忍气吞声。
说实话,当得知三清观毁于一场大火之时,许多人心中都是松了一口气的。
“就算是道观,也是大康的道观,自然要守大康的律法!”小盛朗声说罢,扶起牵星动的双肩,“姑娘,你可愿意往府衙走一趟,与这群人当堂对质?”
“就是,当堂对质!”有人举拳附和。
当堂对质吃亏的到底会是谁,明真一行人最清楚不过,明心按捺不住火气,怒气冲冲道:“只怕我们敢去,她却不敢!”
“我是不敢。”
牵星动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小盛愣住了:“为什么?”
她低下头,神色黯淡,乌发从肩上滑落,垂在颊边,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
“若我将实情说出口,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会受牵连……”
牵星动轻叹了一口气,自嘲一笑。
“就让一切杀戮与业火,都在我这里终结吧。”
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几乎以为她是上天派下凡尘,为世人承受罪孽的圣女。
明心都快被气笑了:“牵星动,没见过像你这么能装的!——大师兄我忍不住了,我能去抽她两下吗?”
明真的手比他更痒,然而他还要顾全大局。
“别再多费口舌,我们走。”
他一把掀开小盛,领着同门向门口走去,准备强行离开。人群中传来不满的嘘声,然而始终也没有一人站出来去阻拦。
小盛摔得有点重,一时竟爬不起来,她眼睁睁看着几个男人将牵星动拖出客栈门,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堂姐出嫁那一天,她也是被一群男人架着,强塞进了一顶小轿,送去给富人家做了妾室。
“不能去!不能去!!”
她强撑着站起来,踉跄几步,死死抓住了牵星动的衣摆。
“你会死的!他们会害死你!”
就和她可怜的堂姐一样,像个物品被人欺辱、折磨,最后死在无人在意的地方。
不知是谁的脚踩在了她的手上,用力一扯,裂帛声刺耳,小盛手里最后只剩下一片白色衣角。
堂姐出嫁时,小盛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哭闹着无力阻拦;那时她以为只要自己长大了,就有办法打破这场噩梦,最终将堂姐从那些男人手里抢回来。
可为什么事实没有任何改变?
一次、两次……一百次一千次,到底还要有多少女子在她面前一次次被劫掠,她才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不知何时脸颊上已经淌满了泪水,她为一个陌生人,为自己的堂姐,也是为所有相似命运的女人,遍体鳞伤、泪流满面。
“姐姐……呜呜,”小盛将衣角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她的堂姐,“我要姐姐回来,呜呜……把我姐姐还给我……”
哭声撕心裂肺,穿过大堂,传入了牵星动耳中。
她似乎有所动容,微微侧耳,想将那哭喊声听得更清楚些。
明真见状,讥讽道:“怎么,感动了?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人也会感动?”
如今是牵星动落入了他的手中,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这样的胜利让他甘之如饴,不由得意起来。
“竟然有人愿意为了你哭,真是愚蠢。”他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可惜啊,没能在那个傻姑娘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如果她看见了,恐怕会恶心得想吐吧?”
牵星动忽然问:“你们要怎么处置我?”
“你终于知道害怕了?”明真冷笑,“自然是要新仇旧恨一起报。哈哈,放心,我们不会让你死得太痛快。”
明心咬牙道:“我要让你跪在观主的灵位前,磕上三天三夜的头!”
“灵位?”牵星动闻言轻笑一声,“他的尸身在何处,你们找到了吗?”
明心噎了一下。在那场大火中只发现了三具尸身,虽然辨认过后不是观主和明智,但是却迟迟找不到两人的踪影,他们只能暂且认为两人已经罹难。
听牵星动这样问,难道她知道观主和明智的尸身在哪里?
“你知道在哪里?”明心急切地追问,“快告诉我!”
牵星动挑眉,没有应声,神情却明明白白地在说,我当然知道。
明真熟悉她的伎俩,一把拦住明心:“别冲动,小心中了她的圈套。”
“哎呀呀,看来我们的观主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她语气遗憾,摇了摇头,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向明真,“那个地方,大师兄不是知道吗?”
向来沉默的明诚突然开口:“什么地方?”
她朝明诚眨眨眼,偏头看向明真,借着头发遮挡,无声地吐出三个字来。
也不知明真有没有看懂她的口型,他见势不妙,连忙指挥钳制着牵星动的同门:“她在挑拨离间,快堵上她的嘴!”
明心听她说观主会死无葬身之地,急得眼眶都红了,拉住明真颤声问道:“大师兄,她刚刚和你说了什么?什么地方?你真的知道吗?求求你告诉我,我要去把观主的遗体找回来!”
“三清铃可是有三枚铃铛哦……”
这最后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一人撕下袖角团成团,用力塞到牵星动嘴里,终于将她的嘴堵上。此时她的姿态和处境都狼狈得不能再狼狈,却仍然眼尾上扬,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游移,不住地笑。
简直像蛇一样阴森、黏腻,明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摸摸身上的鸡皮疙瘩,看向明真,却忽然发现对方脸上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
那句没说完的话,竟让大师兄像变了个人似的!
“你……”明真面色前所未有地阴沉,他与明诚对视一眼,死死掐住牵星动的肩。
“只要你帮我找到……找到观主的遗体,我可以给你留具全尸。”
明诚站在明真身后,越过他,与牵星动视线相交。
“你们放开她吧。”明诚对剩下几个并非“明”字辈的同门说,“此事涉及观主,你们先回避。”
几人离开后,在场的只有明真、明诚、明悟与明心四人,明心虽不明白两位师兄为何忽然对观主遗体的下落变得十分关心,但他急于知道真相,便也不去多想 。
“你说吧!你说出来,我们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或者……”明诚道,“让你活着,下半辈子都用来赎罪。”
“赎罪有什么用?!”明悟气急败坏,“牵星动她必须得死!”
他们都亮出了自己的筹码,如今,就看牵星动怎样抉择了。
她被四人围在中央,在神色各异的目光之下摘掉堵嘴的布团,揉了揉手腕,看上去有些为难。
“生还是死,真是个好问题。”
牵星动笑了笑,回头看向远处的那座客栈。
“我不想选生,也不想选死,不如……就满足我一个愿望吧。”
——
她的愿望,是回去与那个痛哭的女子再说一句话。
小盛见牵星动去而复返,一时呆在原地,抹了抹朦胧的泪眼,还以为是自己哭出了幻觉。
“你回来了……?”
牵星动摸索着握住小盛的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快回家去。”她的语气急迫,“你的祖母一刻钟后会犯心疾,若是迟了,恐怕神仙也回天无力。”
“什么……”
小盛愣了一下,随即松开牵星动的手撒腿就跑。
她这一举动出人意料,费那么大代价折返回来,居然是为了提醒这个姑娘家中祖母的病情。
有人好奇:“你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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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知道她祖母会犯病?还是一刻钟之后的事情?”
“算出来的。”牵星动坐到凳子上,神情有些疲倦,她对四个师兄笑笑,“师兄们先坐一会儿吧,待确定她的祖母安好,我就随你们回山去。”
“这都能算出来?!”那人极诧异,“我也是卦师,多少略通术数,但是从来不知道哪门能算出一刻钟之后的事,还如此具体!”
明悟翻了个白眼,小声道:“她又在搞什么?她要是能有那么好心,太阳就打西边出来!”
“怕是在拖延时间吧。”明心不屑,“胡扯也不讲点基本法。就她那点道行,怕是小六壬都掐不明白,岂能算出这么细致的事情?”
“就是,这种事情让咱们观主来还差不多。”明悟哼了一声,“咱们等着看她丢脸吧。”
坐了大概半个时辰,小盛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一进门,她就冲上前紧紧地抱住了牵星动。
“谢谢你!你救了我祖母!”她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你一定就是那个卦象里的‘神仙’!”
方才自称卦师的人凑上来问:“准吗?她说的准吗?”
小盛拼命点头:“我、我从客栈跑回家,恰好需要一刻钟时间,一回去,我就看见……我祖母她捂着心口倒在地上……”
她说着说着万分后怕,“幸好我及时赶回去,叫了医师,现在祖母已经无恙了。”
“你真的是活神仙!”她捧起牵星动的手贴在额头上,“我替祖母谢谢你,谢谢你!”
五福镇上玄风盛行,最受景仰的就是卦师,若还是个算得奇准的卦师,那就足以引得众人追捧了。
那卦师兴致勃勃地与牵星动搭话:“姑娘师从何人?主修什么法门?”
有抢着要牵星动帮忙算上一卦的:“神仙也为我算一卦吧!我今年能不能高中啊?”
还有要给她算一卦的:“活神仙说一下你的生辰八字吧,老朽来给你看看命格!”
“……”
事态发展出人意料,明悟瞠目结舌,看向大师兄,才发现他的表情已经差到了极点。
“师兄,她明明……”
明真抬手截住他的话,一只手掐算一阵,不知算出来什么,眉头紧锁:“怎么会……”
道行与他相近的明诚在茶水中一蘸,以指为笔在桌上画了几下,亦然摇头。
“已经变了。”他沉声道,“有一个人奉她为‘神’的那刻,她就已经是真正的‘神’了。”
她真的只说了一句话。然而就是这一句话,直接将局势逆转。
明心和明悟入道晚,还不太能算明白命格,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师兄,你们说什么神不神的?牵星动她不就是个普通人吗?”
“‘神’不是身份,而是一种命格,也就是他们口中的‘活神仙’。”明诚说,“这种人身与道合,是气运之子,能以一己之力牵动天下。我们恐怕动不了她。”
明悟不甘心:“那我们拿她没什么办法了吗?难道就这么放过她?!”
“至少要让她把那样东西交出来。 ”明真攥拳捶桌,也懒得再装,直直与明诚对视,“你我各凭本事。”
那边,牵星动忽地站起身来,向众人做了一个“静”的手势。
“小盛姑娘先前所言,让我顿悟。”她朝小盛的方向微笑着,“我欲救世,必先救己。”
“我会说出实情,关于那场火,关于三清观主之死,关于……”她顿了顿,“……马员外。”
不出所料,说出这三个字时,在场的人皆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惊恐。
“是走是留,各位随意。”牵星动道,“不过即使堂内空无一人,我也会将话说下去。”
这时已有胆小的人慢慢往门外挪去,小盛四下环顾一周,一咬牙,搬来板凳坐到了牵星动身边。
“姑娘放心,我不会走的!”
她像是彻底豁出去了,将自己内心积压了多年的不满全都宣泄出来:“姓马的在五福镇作威作福多少年了,难道我们就一直任由他欺压?!如今一个镇外人都愿意站出来说出真相,我们还怕什么?谁想忍谁忍,反正我忍不下去了,大不了他来杀了我,脑袋掉了也就碗口大的疤!”
8. 第 8 章
愤怒是最能引起共鸣的情绪。
小盛所说毫不夸张,马员外是一方富豪,平日里欺男霸女、搜刮民财的事屡见不鲜,又与官府勾结,天大的人命官司都能轻轻松松摆平,众人早就苦马员外久矣,也无怪乎牵星动方才不愿前去府衙对质。
五福镇的天已经暗了几十年,如今照进一束光来,怎能不叫百姓心生希望。
“神仙降世的传言,莫不是来助我们打倒马员外的?”
“是了,一定是了!”
那卦师刚摇完铜钱,用筷子摆了三个卦,指着桌上高呼,“泽风大过,坤为地,泽火革——这是否极泰来的卦象啊!”
“她既然愿意把真相说出来,就一定会与那群权贵对抗到底!”
“神仙,你说吧!我们支持你!”
这边热闹的阵仗引来不少路人驻足观看,客栈门大敞着,天光透进来,牵星动伸手略遮了一下双眼,小盛很机灵,立即去将她先前遮眼的发带找来,为她系上。
“我要说的,是三清观主与五福镇马员外勾结敛财、草菅人命一事!”
要问牵星动是如何得知此事,她会扯一堆什么观主透露、自己无意发现,说白了,她其实压根就不关心这二人到底有没有勾结在一起。
甚至连马员外是谁她都不知道,这个名字也忘了是在哪儿听过一耳朵,现下正好信手拈来,三分真七分假地编一段故事。
就算将什么牛员外马员外叫来,牵星动也能若无其事地继续编下去,毕竟人可以轻易证明自己“有”,却很难证明自己“没有”。
三清观主与马员外勾结,这件事既在众人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其实许多人都隐隐有过这样的猜测,毕竟权贵联合、官官相护之事在这世上就像喝水一样寻常。
可这是第一次,有人将这件事摆到了明面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
明心震怒:“血口喷人!观主他向来仁爱,不可能做出这些事!”
牵星动没有理会他,接着道:“三清观主有一处历代传承的密室,其中黄金珍宝,近半数是观主与当地豪强勾结所收缴的‘香火钱’,代代积累,已有百万之巨。”
“我无意发现其中秘辛,与明智师兄相约在大祭日前一晚前去探查,不慎被观主察觉,而我因双眼不便,始终守在门口,没有进入密室。听到里面传来明智师兄的惨叫声,我在慌乱中锁上了密室门,独自逃走。”
“我本想提醒各位师兄,可谁知他们早就知晓密室的存在!他们都在盯着那把密室钥匙,想要取代观主,独占珍宝。就连明智师兄也只是想将我当作引路鬼,不料弄巧成拙,自己先殒命了。”
“他们得知钥匙在我身上,便逼迫我交出来,我将假钥匙给了他们,指了一个错误的地点,随后在道观中放火,趁夜逃下了苍山。”
明心跳起来大吼:“不对,不对!她一定在说谎!我敢用道心起誓,我绝对不知道什么密室,也没有逼她拿出钥匙!师兄,你们也起誓啊,快证明她在说谎!”
“还不肯信吗?”牵星动用一种怜悯的口吻对他说,“问一问你的师兄去吧。”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明真,期盼对方能言之凿凿地澄清一切,斥责牵星动一派胡言。然而明真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移开了视线。
“你的话中有漏洞。”幸好明诚还能维持着理智,他指向牵星动,“若你一直守在门口,观主为何不先杀了你,再进入密室去杀明智?”
牵星动笑着叹了一口气:“个中缘由,我之前不是在晚茶时说过一次了吗?——虎毒不食子,怎么会有父亲舍得杀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呢?”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
“她是三清观主的女儿!”
“全真教不是禁止娶妻生子吗?”
“他都做过那么多恶事了,区区破戒算得了什么?”
“三清观主果真是个恶人!姑娘这是大义灭亲啊!”
还有人不关注这些逸闻,只关心那一密室的财宝。
“道观着火,不会把密室也给烧了吧?那可是我们的血汗钱啊!”
“我猜密室还在,不然这几个道士为何巴巴地赶来,要抓这位活神仙回去?”
“钥匙呢?钥匙在谁手里?”
“在我这里。”牵星动道,“此间事了,我会将密室中剩余的财物尽数取出。为防马员外插手,我不会把财物上交官府,而是将按照账目挨家挨户送还,以求弥补你们万分之一的损失。”
说罢,她竟一伏身,对着人群深深拜了下去。
小盛连忙去拦她,却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便也矮身拜下,额头比牵星动伏得更低。
“姑娘大义。”
而其余人虽然未跪,却也弯下腰,对她行了一礼。
“姑娘大义!”
“……疯了,都疯了!”明心喃喃自语,他眼睁睁看着作恶多端的牵星动被奉为活神仙,而观主的形象却在一夕之间坍塌,一时难以接受,神智竟有些疯魔起来。
“你……牵星动……你是神,哈哈哈哈!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我是疯子,我才是……”
他抬脚踹翻一张桌子,撞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明悟看了明真和明诚一眼,茫然中有一丝陌生,他难得没有蠢兮兮地大呼小叫,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转身去追明心。
“我们走吧,大师兄。”明诚说。
小盛扶起牵星动,怒目圆瞪二人:“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就是,三清观的妖道!”
“妖道快跪下认错!”
此处没有臭鸡蛋、烂菜叶,便有人端起茶水泼过去。明真何曾受过这种侮辱,上前几步就要还击,却被牵星动喊住了。
“且慢。这二人到底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就放他们走吧。”她顿了顿,“只是在走之前,我还有些话想单独对两位师兄说。”
“单独说?万一他们伤了你……”
牵星动拍了拍小盛的手,“放心,他们不会的。”
掌柜为三人寻了一间空房,牵星动最后走进去,将门锁上,点起一盏油灯。
明真神色怪异:“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泄愤?”
牵星动笑了笑,没有与他多费口舌,开门见山道:“密室在道祖庙中。”
“……”二人皆是一愣,明诚问,“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牵星动没回答,继续说:“密室中的东西我要九成,剩下一成你们自行去分。成交吗?”
明真不信,冷笑一声:“你会有这么好心?那些东西,你不是已经在人前宣称要广施天下了吗?又如何自己独吞大头,还将小头分给我们?”
“你们就当作是……封口费?”牵星动耸了耸肩,“师兄你也知道,我日后是要做‘活神仙’的,万一道观中那些过往传得满天飞,那多不好。”
明诚问道:“你这么做了,如何向旁人交待?”
“好说。当然是你们抢了钥匙,逃之夭夭。”她笑道,“反正你们的名声今日已经扫地,想必不会在乎这么一个小小污点的吧。”
她说的话还算在理,明真不由得动摇了几分。
“钥匙在何处?”他将手伸到牵星动面前,“把钥匙给我,我就勉强信你。”
明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牵星动瞥他一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有刀吗?借我一用。”
明真警惕:“你要刀干什么?”
“取钥匙。”她将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内侧一道一指长的疤痕来,“我将钥匙缝在了体内。”
“你真是……”明真一阵恶寒,解下腰带上防身的匕首递给牵星动,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措辞,“真是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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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旁人狠毒,对自己也毫不手软。
牵星动抽出匕首,慢慢挑断缝合伤口的线,血液涌出,流淌过手臂,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在地上,她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疼痛的表情。
道观中不见荤腥,自然也少有杀戮,二人的双眼被鲜血刺痛,纷纷避开视线。
“废物。”牵星动笑他二人,“连血都怕,能成什么大事?”
这样的讥讽比你死我活的算计温和了不止一百倍,一时间明真竟然觉得有些亲切。
这似乎还是他们第一次难得与牵星动相对和平地共处一室。
明真叹了口气,“小师妹,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灯火轻轻摇曳,牵星动的声音也平和得几乎没有什么波澜:“问吧,师兄。”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你从一开始对我们就有那么大的敌意?”
他还记得,那天观主领回来一个女孩,说这是你们的新师妹时,他的心中其实是喜悦的。
放眼看去,满道观都是男子,骤然多了一个师妹,作为大师兄的明真甚至已经设想出该怎么好好宠她,让她在道观快快乐乐长大,长成一个漂亮的姑娘。
其实一开始他并不把小师妹的捉弄放在眼里,一心以为她年纪小爱玩闹,长大几岁就会懂事——直到那一次,小师妹将他推入隆冬的池水,哈哈大笑着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按到水里。
明真幡然醒悟,牵星动就是一个天生的恶种。
“这件事啊……”牵星动沉吟片刻,“我那时,大概只是不想被你们欺负吧。”
因为不想被人欺负,就率先欺负所有人。
这是什么行事逻辑?!
明真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说“没人打算欺负你”,然而皮肉被划开的窸窣声戛然而止,灯火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的脖颈上插着一把匕首,已经再也说不出话了。
灯火重新静下来,他睁大双眼,看见牵星动的手正握在刀柄上,而自己咽喉中喷出的血,一滴不落地溅在了她的笑脸上。
“这是你选的,‘留个全尸’。”牵星动说。
无声无息地解决掉一个,她转头看向明诚。
“明诚师兄选的什么来着?”她思忖着,作出一副与满脸的血极不相符的认真神情,“哦,‘让你活着,下半辈子用来赎罪’,对吗?”
明诚浑身紧绷,微微躬身与她对峙:“你想做什么?”
牵星动一扬手,扔过一个亮闪闪的小物件。
“钥匙。我们的交易依然成立。”她说,“拿走属于你的那一成,然后闭上嘴,下半辈子都当自己是个哑巴。”
他将钥匙攥在手心,低头一看,银色的铎舌上沾满了血,分不清是牵星动的,还是明真的。
牵星动走到客房的窗边,推开半边窗子,光透进来,风将灯盏吹灭,一缕青烟袅袅升腾。
她靠在窗边等了半晌,没听到明诚的回应,耐心即将告罄:“我帮你做了你想做的事,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没有不高兴。他只是在这一瞬间,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一点。
他永远、永远也不可能赢过牵星动了。
不是因为什么命格,而是她这个人——一个毫无底线、毫无道德可言的疯子。
她口中的话,每一个字都是假的,每一个字都在玩弄人心,却又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顺服。
她能在几句话间引导素不相识的姑娘甘愿为她发声,能让向来沉稳的大师兄顺从她的意思一步步走入圈套;没有一个字承认自己就是“活神仙”,但是句句都在为自己巩固这个身份。
最恐怖的是,即便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也只能像中了邪一样,眼睁睁看着局势一点点在牵星动手中逆转。
“我记住了。”明诚低声道。
他抱起明真的尸身,走到窗边,推开另半扇窗跃了出去。
9. 第 9 章
客房中没有放水,牵星动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顶着这一脸血踏出房门,便也学着明诚,翻窗跃了出去。
窗外是一条无人的小巷,走了一段,路的尽头是一条河,台阶下有个老妇人在浆洗衣裳。
她走到台阶下,蹲到那老妇人身旁,掬起一捧水洗脸。
淡红的血随着河水流走。牵星动丢了一块石头,看着它溅起雪白的水花,慢慢翻滚着沉入河底,觉得好玩,又丢了一块。
这次的石头有点重,水花溅了她一脸,她咯咯笑着抬袖擦了,心情分外愉悦之时,却听到身旁的老妇人怒骂:“搞什么?走开,别捣乱!”
老妇人大概是把牵星动当成了来故意捣乱的小少年,挥手驱赶她。她被推了一把,脚下不稳,正想站起来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刻意放松了身体,任凭自己像一块石头那样摔入水中。
老妇人吓得大叫一声,赶忙趴到岸边伸手去抓她,牵星动拍开她的手,闭上双眼,假装自己真的是一块石头,身躯慢慢随波逐流而去。
“有人落水了!”
以为是自己将人推下了河,老妇人惊恐万状,连声喊着:“快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可惜此处人少,她呼喊半天,竟没一个过路人能听见。就在老妇人犹豫着要不要自己下水去救人时,她忽然看见牵星动动了动胳膊,划拉两下水,悠悠荡荡漂向了岸边。
随后没事人似的爬上了岸,提起衣角随意拧了拧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脑子有病吧!老妇人虚惊一场,差点吓出心脏病,一边暗骂一边继续洗衣去。
“哎哟,我衣服啥时候也掉水里去了!”
——
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牵星动估计把脑子也泡坏了,她忘记应该原路返回才对,直接就从客栈正门走了进去。
大堂内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些是这里的住客或者伙计。小盛一直注意着客房里的动静,见牵星动居然从外面回来了,她很是疑惑。
“你不是在……”她看看客房,又看看浑身湿透的牵星动,“怎么会弄成这样?是不是那两个妖道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牵星动打了个哈欠,“方才有点热,去河里洗了个澡。”
这借口找得太不走心,小盛再单纯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她只能认为是牵星动又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觉得她可怜,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她叹气道:“姑娘若是累了,还是趁早歇一歇吧。过了今日消息传开,恐怕就歇不得了。”
不仅会有慕名前来一睹“神仙”真容的百姓,还有马员外与官府即将找来的麻烦……
这一天过得充实,牵星动回了房间倒头就睡,再醒来又到了次日晌午。
她推门出去,站在廊道里伸了个懒腰。
门外不知何时放了一个布团,牵星动提到耳边晃晃,听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将其打开,里面是一件熟悉的器物。
三清铃。
三只铃铛中只剩一枚坠着铎舌,她将三清铃放回房间,重新出了门。
房间在二楼,一低头就能看见大堂里忙忙碌碌的客栈伙计。
牵星动伏在栏杆上,喊了一声:“小盛!”
正巧小盛路过,两手端了六只盘子,耍杂技似的。她抬头高声打招呼:“姑娘醒了!有什么需要的吗?”
“要一盆热水。”她说。
很快,小盛端着一盆热水上来,给牵星动放在门口,正要走时忽然被她叫住了:“等等,先别走。”
“还有什么事?”
“你进来说。”
小盛进了屋内,牵星动正坐在妆台前梳头,指了一个凳子:“坐。”
“哎呀,我还是不坐了。”小盛搓搓手,“姑娘,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这会儿客栈里正忙着呢。”
“忙什么?”牵星动说,“你们是客栈,又不是酒楼。”
小盛苦着脸,打开了话匣子抱怨:“不是酒楼,倒快成茶馆了!姑娘你睡得熟,大概不知道,自从昨日下午开始,客栈里就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都是听说姑娘高卧此处,前来拜谒的。我们都说了,姑娘正睡着,没法见客,有的人问了就走了,有的人耐心的很,在大堂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我们还得茶水茶点伺候着。”
她一口气噼里啪啦说完,看了看牵星动的神色,没见什么异样,小心翼翼道:“掌柜让我来问,下面那些人,姑娘是否见一见?”
牵星动拨了拨热水,雾气氤氲,将她的双眼熏得微微泛红。
“见。”
一觉醒来就有送上门的乐子,为何不见?
小盛飞奔出去传话,牵星动洗了洗,用系带覆上双眼,推门走了出去。
这次她站到栏杆边,因为遮着眼,立即就有人认出她来,指向二楼大喊:“她出来了!”
大堂中站着的坐着的人满为患,一颗颗脑袋齐齐仰头望向牵星动,一时间竟让她有种君临天下的错觉。
“身子不适,各位见谅。”她掩唇咳了两声,“若有求玄问卦的,先请上来吧。”
在场只有少部分人是来求卦的,比起虚无缥缈的卦象,这些人其实更关心一些实际的东西。
“姑娘昨日说,要将三清观所敛财物分发,不知这话何时能兑现?”
牵星动将脸转向说话的那人,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明明面前是百姓认定的大慈大悲活神仙,那个人却硬生生从这个微笑中看出一丝冷漠来,打了个寒颤,声音不由得慢慢低了下去。
然而他所问的,正是众人翘首以盼的心里话,有几道声音当即七嘴八舌地附和。
“是啊是啊,还得尽快些好。”
“万一马长富的人先一步发现了密室怎么办?”
“嘘!你小声点,别大咧咧说他名字!”
一提到马长富马员外,立即群情激愤起来。
“胆小鬼!神仙道长都在这儿了,你还怕什么马长富?老娘跪了二十几年,今天还非要站起来骂他!马长富是王八蛋!”
“大娘骂的好!有神仙给我们撑腰,还怕什么!”
下面骚动一阵,牵星动静静看着,待众人平息下来,她开口了。
“昨日的承诺并非信口敷衍。我来此地,只为涤除奸邪,澡雪世间。”
“只不过此事需要几人协助,与我一同前往三清观清算财物、整理账目,不知……”
话没说完,有人高声道:“我愿意帮忙!”
是小盛的声音。她也站在人群中,仰着头,用亮晶晶的眸子望着牵星动,像是在顶礼膜拜自己的神祇,“道长救了我祖母,是我的恩人,我愿意为姑娘做任何事!”
客栈的账房伙计也举起手:“我帮道长看账本。”
“那我去搬东西,我力气大。”
甚至就连客栈掌柜也加了进来:“那这些日子客栈就先闭门谢客,房间和伙计都供神仙大人随意驱使!”
你一言我一语,就算暂且安排妥当了。牵星动深深弯下腰,对众人行了一礼:“承蒙信任,我定不辱命。”
一礼后,她起身,重新挂上微笑,朝着最初提起这件事的人状若无意地道:“各位心中还有什么疑惑,但说无妨。”
顿了顿,牵星动补充了一句:“若是替马员外来问,我也会如实相告的。”
她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让众人悚然大惊。
“马员外的人也混进来了?”
“是谁?!把他赶出去!”
很快,一个客栈伙计顺着牵星动面对的方向揪出一个人来,那人是个身穿灰衣的男子,模样倒是很周正。
掌柜记性好,立刻想起来:“方才是他最先问的,他问神仙大人的话何时能兑现!”
有人义愤填膺:“来打探消息的吧?真是用心险恶!”
客栈伙计攥住灰衣男子的衣领,举拳逼问:“说,马长富派你来干啥!”
灰衣男子怒道:“谁说我是马长富派来的?”
“还不说实话?你个走狗想挨揍是吧!”
“凭什么说我是走狗?”他又惊又怒,“我不就问了她一句吗?你们难道不想问?!”
“别听他狡辩,把他打出去!”伙计说着,一拳砸在他下巴上。
“你们是不是有病?我都说了我不是……啊!别打脸啊!!”
灰衣男子抱头鼠窜,有人朝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好好的人不当,去当马长富的走狗。不要脸!”
小盛被挤在愤怒的人群中,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男子忽然被指出很莫名其妙,大家不由分说的愤怒也莫名其妙,甚至……
甚至从一开始到现在,楼上那位姑娘的表情,都是同样的莫名其妙。
他当真是马员外派来的人吗?
没人知道。
罢了,小盛转念一想,也许是神仙大人算出来的呢。毕竟她那么神通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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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能在完全不了解自己任何前情的状况下,算出祖母将要发病。
“各位不必将我称为什么神仙,我同你们一样,都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牵星动笑着道,“我有个道号,叫无端,各位唤我无端就好。”
“问卦者,请。”
说完,她便转身回了屋内,将门合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一边邀请一边来个闭门羹是何意,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客栈掌柜,掌柜也不解其意,只能推了推小盛。
“啊?”小盛回过神来,见掌柜朝二楼抬了抬下巴,“哦哦!我去问。”
她噔噔噔跑上二楼,贴着门低声问了一阵,趴到栏杆上朝下面喊:“无端道长说了,隔门问卦。她精力有限,今日怕是只能见三位,请问哪位先来?”
“我!我先!”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蹦得最高,有人拽住他衣服调侃:“他二叔,你自己不就是卦师吗?还来求什么卦?还是你也觉得自己算不准?”
中年男人白了那人一眼,拍开他的手,跳着往人群前面挤:“我先来!我先来!‘神仙临’的卦就是我解出来的,谁都别和我抢!”
他这架势骇人,没人敢跟他抢,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中年男人顺利挤上了楼梯,上到二楼,小盛为他指了指门外摆放的一张椅子。
“您坐吧。”
隔着纸糊的门,影影绰绰有一道人影站着。
中年男人好奇地问:“道长不用相面?不用看手相?”
小盛听他问得失礼,眉头一皱,刚想提醒一句,却听屋内人轻笑一声,好像毫不在意对方的冒犯。
“可惜双目不便,有心无力。”
牵星动这么说,他才想起来对方是个瞎子,“哎呀”一声搓了搓裤腿:“忘了忘了,您见谅!那道长学的是哪种法门,奇门遁甲?紫微斗数?还是梅花、六爻?”
“都不是。我师从三清观,学的是道观独有的法门。”
“三清观还有独门道法?”中年男人一激动,猛地站起来扒到门上,“我竟然不知道!道长能不能细说几句,让我领教一下!”
牵星动说:“请坐。小盛,你去十步之外。”
他重新坐好,隐约看见门内的人退了几步,手中拿着一件什么法器,轻轻一晃,叮咚作响。
随即,她竟一旋身跳起舞来。
她的舞姿有种奇异的轻盈感,伴着不停歇的铃铛声,却又透出一丝诡谲的古怪。
隔着一扇门,他并不能将牵星动的动作完全看清,但不知为何,看着看着居然不由愣起神来,眼前一片蒙蒙白雾,耳边只剩下永不止息的清脆铃声。
时间与空间在此刻失去了意义,他置身一片混沌之中,找不到来处与归处,分不清是短短一瞬,还是永恒。
混沌。
只有混沌。
上升,下沉……
“醒!”
骤然一声清喝,铃声止歇。
中年男人猛地回过神来,惊疑不定地四下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瘫软在椅子上了。
“这是……”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大口大口地喘息,“这是什么……?”
“此法名为‘招魂’。”牵星动说,“你想问的问题,我已知晓。”
“你知道我的问题?!”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真的假的?连问题都能看出来?!”
她对这样的质疑无动于衷,语调冷清,一字一句道:“你承担不了的因果,都会报应在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中年男人面色骤变!
若说之前他还对牵星动将信将疑,此话一出,就彻底打破了那一层怀疑,将一颗惶恐不安的心暴露出来。
他起身,结结巴巴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一心向道之时,可有想过家中亲人?”
“我……我……”中年男人哑口无言。
忽然,他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神……无端道长!求您为我指一条明路!我宁愿承担所有因果,只要别伤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她似乎不欲多言,转过身去。沉默了一会儿,又叹息道:“罢了,这因果就由我来负吧。”
“关掉你的卦馆,不要再轻易起卦。告诉家中的孕妇,远离河边。”
中年男人深信不疑,用力磕了一个头,声音有些哽咽。
“多谢您!多谢!”
10. 第 10 章
小盛站在十步之外,虽然听不到那边说话,但看着上来求卦的三人无一不是感恩戴德地离开,心中越发觉得震撼。
这……这哪里是“活神仙”,这根本就是神仙亲自下凡好吗!
目送着第三人磕了一串头泪流满面地下楼之后,小盛听到牵星动唤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我在呢,道长有什么吩咐?”
“劳烦你告诉各位,今日就先到这里。另外,请愿意相助清算三清观财物的义士留一留,我……咳咳!”
她说着说着,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盛手足无措地扶着她肩,缓过一阵之后,牵星动才气若游丝地继续道:“……我这就带他们上山,前往三清观。”
小盛看她咳了许久,面色反而更加苍白,不由得有些担心。
“怎么咳成这样?道长要不还是歇一歇吧,万一累坏了身子怎么办?”
她为牵星动拍了拍背,手指触到几乎有点硌人的肩胛骨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道长今天吃过饭了吗?”
牵星动愣了一下,显然是才想起来“人还需要吃饭”这件事,摇头说:“忘了。”
“吃饭都能忘?”小盛愕然,又试探性地问,“今日忘了,那昨日、前日呢?不会都忘了吃饭吧?!”
眼前的人侧过脸去,有些尴尬地掩唇咳了一声。
“三天没吃饭,这可是要出人命的!”
小盛生怕她两眼一闭晕过去,赶紧把人扶到门外椅子上坐着,转头跑下楼梯,边跑边喊:“我马上端碗粥来,道长你可千万别动啊!”
牵星动看着小盛着急冒火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
她笑自己。吃饭这事她还真没装,的确是忘了。之前在道观只能食素,一碗清汤寡水的菜羹就是一餐,她也没尝过什么有滋有味的食物,自然对“吃饭”一事没什么欲望,饿了就吃,不饿就不吃。
这次许是近日太忙,没感觉到饥饿,她也就顺理成章忘了吃饭。
她站起身来,踩灭了门口角落里一小撮燃着的白色粉末,在小盛回来之前原封不动地坐回去,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
在小盛的极力劝阻下,上山的日子改成了明天。
一下午转眼间就过去,夜幕降临,牵星动听到窗外一阵骚乱,放下剪刀,向外看去。
她刚探出半个脑袋,就见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直直朝她砸来,只可惜扔石头的人力气不济,那石头没能如愿砸到牵星动脸上。
牵星动垂着眼,看到石头落地,才将目光移到那人身上。
“明悟。”她道。
明悟身边还站了一人,却不是明心,而是今日下午被赶出客栈的那个灰衣男子。他二人立在楼下,横眉怒目地瞪着牵星动。
“牵星动!”明悟指着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你个逆贼,速速滚出来!若不是我遇到了这位万苦主,还不知道你竟公然党同伐异!你卑鄙无耻!”
灰衣男子姓万,家中排老二,因为脸长得俊俏,人称“万二郎”。
万二郎一手叉腰扯开嗓子大骂:“贱人!你不是说我是马员外的走狗吗?有本事把证据拿出来!”
骂罢,他与明悟一人一边,唰地从身后拉出两条横幅。
白布黑字,左一条“无耻妖道欺世盗名”,右一条“有德高士正本清源”。
“……”
牵星动扶额,退回屋内关上了窗。
蠢得没边。
后窗这一侧人迹罕至,他们若是将这阵仗在客栈正门一摆,吆喝些路人围观,再请一两个暗中起哄的托,效果自然会比噼里啪啦砸她窗子泄愤来得好,她也能高看这两人一眼。
不为自己造势,反而在无人处耍威风,两个蠢得一般无二的人都能遇上,真是王八看绿豆。
见牵星动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明悟和万二郎大怒,提着一兜子石头卖力往窗子上砸,把木窗砸得嘭嘭作响。
“牵星动,滚出来!你四处抹黑三清观,我要找你算账!”
“你是不是心虚了?哈哈,我就知道!你个沽名钓誉的妖道!居然敢指使人打我,我要报官抓你!”
石头砸完了,明悟又跑去卖菜的摊子买了一篮子鸡蛋,刚扔几个,万二郎心疼鸡蛋,拦住他不让扔。
于是二人就站在楼下争执起来,越吵越激烈,最后不知道谁先动的手,反正牵星动烦不胜烦打开窗打算一盆水泼下去时,看见二人正互相拿着用来声讨她的横幅去勒对方脖子。
这边动静越闹越大,不止是牵星动,客栈里的伙计们也听到了。
小盛跑上楼敲门,问她:“道长,外面那两人是……”
“不必管,让他们闹吧。”
与心平气和的语气不同的,是她毫不留情将水泼下去的动作。
“啊!!谁泼的水!牵星动是不是你?!”
“她在水里加了什么?!我的眼睛好痛!!”
“这是……剪碎的头发?牵星动你好恶毒!!”
重新将窗关上,听着二人的惨叫声,牵星动的心情好了许多。
她坐回桌前,继续拿起剪刀,将自己发尾分叉的地方耐心地一点点修理掉。
后来那两个蠢货又叽叽喳喳叫嚣了多久,牵星动都记不清了,不知何时,窗外终于安静下来,一直在一楼守着的小盛来提醒她:“道长,那二人走了。他们临走时说明日一早要去报官,告你放火烧山、杀人灭口、私吞财物,哦对了,还有聚众闹事、结党营私、妖言惑众、谋乱造反……”
小盛掰着指头一个个数给她听,十根手指差点不够用,好像不止这些,不过她实在记不得了,只能在话尾加个“等”字。
“……等罪名。还说要去将马员外请来,与道长当面对质。”
“由他们去。”牵星动说,“明日的事明日再谈。”
她的态度平静得出奇,就好像上面罗列出的一串罪名与她毫无关系。隔着一扇门,就连小盛都被她的平静感染了,方才还稍微有些慌乱的心渐渐冷静下来。
罢了,道长自己都不担心,她一个外人担心什么?
想必道长神机妙算,心中已有了主意。前几日那么多的困难,甚至是在生死之境中她都能将危机巧妙化解,这次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小盛安慰自己几句,打了个呵欠,放心睡觉去了。
——再一睁眼,同住一屋的伙计告诉她:大事不好,无端道长被马员外带走了!
“什么?!!!”
——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无端道长难得起了个大早,心血来潮出门去赶早集,刚在粥铺坐下,忽然来了个身穿官服的捕快,拿着一纸诉状,要无端道长随他走一趟。
她脾气很好地问,能不能等我吃完这碗粥再走。不幸的是这捕快性子急,似乎是伸手拽了她一下,之后稀里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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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一阵动静,众人反应过来时,那碗粥不知怎的已经扣在了他的头上。
无端道长十分惶恐的模样,连声抱歉,称自己双目不便,无意伤了这位官差。周围吃粥的人纷纷指责该捕快,说人家无端道长是被传唤而非逮捕,吃个早餐都不行,还有没有王法了?
捕快还没发出来的火被一碗滚烫的粥浇灭,只能忍气吞声,站在铺子旁盯着无端道长慢悠悠一碗粥吃了一个时辰。
从五福镇到县衙还有一段路程,好不容易将人带到,之后便是听堂上的明悟一番添油,万二郎一番加醋,再听明显偏袒一方的青天大老爷一番质问,话头最后还是落到了三清观那一室的金银珠玉上。
“本官以为,无论如何,那些财物都要交由官府处理。”县令捻着胡须,眯眼瞥牵星动,“这位……无端道长?你以为呢?”
牵星动不想以为。她有点困,心想早知如此就不该一大早起来吃什么早饭,果然是早起的虫子被鸟吃。
其实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志向,左不过吃饱喝饱,闲来无事,睡上一觉罢了。
可是现如今有人偏要她醒。
县令猛地一敲惊堂木:“大胆!公堂之上竟敢无视本官?”
她双眼覆着系带,县令并不知道这个站在堂下的人刚刚困得眼睛都闭上了,还以为牵星动对这事拒而不答,忍着怒火耐心劝道:“本官看你年纪轻轻,拎不清是非,好心提点你一句。三清观可是百年道观,皇家都要敬奉一二,如今被一把火下去烧了个精光,皇家定会派人来查!到时候,管你是什么活神仙死神仙,那代价可就不是你能承受得起的了……”
说到一半,他瞥了一眼堂下的主簿,见对方很识趣地停了笔,才放心地继续道:“苍山虽位于三州交界,可三清观却划于本县治下。到时候皇家钦差来问,报上去的是山火,还是人为纵火,就看你今日的选择了。”
牵星动似乎终于把县令的话听进去了,态度有所松动:“若我将密室所在说出来,那这二人状告的其它罪名呢?还要审吗?”
县令无视那二人焦急的神情,大手一挥:“自然是既往不咎!”
明悟试图插嘴:“大人,不能放过她!她真的……”
这人是三清观的道士,平日里当然要敬他一分,可如今三清观都没了,一群道士也不过是无根之萍,县令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除此之外,”他假装没听到,拔高声音盖过明悟,“本官还会承认你这位‘无端道长’,特许你在民间传道,并为你专建一所新的道观。如何啊?”
这条件太诱人了,他相信堂下之人定不会拒绝。
果然,牵星动很快应承下来:“好。还望大人说话算数。”
“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事不宜迟,我这就派人随道长上山。”
县令抚掌大笑,心中却满是不屑。
什么狗屁活神仙,在名利面前不还是照样俯首称臣?官府出面建一所道观,她的命脉不还是拿捏在自己手中吗?
若是日后不听话了,只要翻出今日这场旧案,包她不死也得扒层皮。
他在官场摸爬滚打三十年,早就习惯了将事事想到最周全。
“来,小张,你带上一队心腹……”
话没吩咐完,就被一声突如其来的“且慢”打断。
一个老头走进来,朗声笑道:“县令大人别来无恙啊!老头我今日恰好路过县衙,来看一看你这个老朋友。”
11. 第 11 章
“这又是谁?在县令面前这么放肆。”万二郎低声问明悟,“你们道观的?”
“不是啊,我也不认识他。”明悟挠挠头。
那人大约有五六十岁,头发却依然黑油油一片,穿戴得体,身形精干,第一眼倒看不出贫富,只知道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
坐在高堂之上的县令露出笑容来,亲自起身迎接:“哎呀,老马!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老马?”万二郎愣了一下,猛地一拍明悟,“这是马员外!他怎么来了?”
“我哪里知道?!”明悟怒道,“一惊一乍的,别动不动就拍我!”
“不是你们说要让马员外来与我当堂对质吗?”
牵星动不知何时凑到了他们二人身边,轻声笑道,“喏,我把人请来了。”
“你请来的?你是不是有病?!”万二郎震惊。
他说要请马员外,那只不过是吓唬牵星动的!人家堂堂一方富甲,岂会理睬他一个小小百姓?
没想到牵星动倒是自己去把马员外请来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那边两个老头互相拍着肩寒暄了一阵,随从搬来一把椅子,马长富坐下,笑呵呵地问:“大人这是审什么案子?老头我也来听上一听。”
“一点小纠纷罢了,现在已经谈妥,我正要宣退堂呢。”县令说,“老马你要是有空,咱俩中午去酒楼摆上一桌?”
“哎,不急。”马长富摆摆手,“一枝一叶总关情嘛。来,我看看,哪位是苦主啊?”
县令正要开口,万二郎忽然两步上去,扑通一声跪在马长富面前,回头指着牵星动,声嘶力竭地指控。
“马老爷,我是原告!就是此人在妖言惑众,她宣称三清观里藏有财宝,公然煽动百姓反抗官府!不仅如此,她还……”
牵星动很想看看他那颗俊俏的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她以为全天下若有十分蠢,明悟一人就占了三分,如今看来剩下那七分有着落了。
看县令的态度,摆明了在此事上与马长富不是一条心,他竟然还上赶着去大喇喇喊出来,真是……让人不忍卒视。
牵星动几乎都有些怜悯他了。上一次让她生出怜悯之心的,还是道观附近那只因为抓不到老鼠活活饿死的猫。
她上前一步,打断万二郎的话。
“是我。”
马长富的目光丝毫没有在万二郎身上停留,他看着牵星动那张被系带遮去一半的面容,神色中多了一些审慎。
客栈围观的人群中有他的眼线——当然不会是那个愚不可及的万二郎。据人回报,就是面前这个看着弱柳扶风的姑娘主导了那一场场闹剧,而且对方似乎真的有什么“招魂”的神通。
若这位无端道长当真是个一心为民的得道高人,马长富还会觉得无处下手;然而昨夜收到的一封书信,却让他不由抚掌大笑起来。
原因无它,正是那白纸黑字的一句话。
“明日县衙,共分财宝。无端。”
无论真假,无论目的如何,这都足以说明,所谓“活神仙”,也只不过是个追名逐利的真凡人罢了!
“看来这位便是传闻中的‘活神仙’了。”马长富道,“这两日您的名声可是传遍了大街小巷啊,连我这个足不出户的老头子都有听闻,叫什么……‘无端’?是叫这个道号吗?”
牵星动点头:“是。您是哪位?”
“我?”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对方能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但是不清楚她的用意,马长富还是选择谨慎地将问题抛回去,“要不道长猜一猜?”
“我猜……您是皇家派来的钦差吧?”
她忽然做作地往后一缩,流露出几分胆小怕事的神色,“县令大人说了会有钦差来问,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不知我们方才在堂中所说您有没有听到,那些都不是我的主意,是县令大人……”
“行了!”县令的脸已经黑得和锅底差不多了,他喝止牵星动,勉强挤出一个干笑,“老马你别听她胡言乱语——这是马长富马员外,不是什么钦差!”
“原来您就是马员外。”
牵星动恍然大悟。
——又来了。在场最熟悉她的明悟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以往牵星动只要做出这种表情,那么她的下半句定是——
“那个与三清观主勾结敛财、草菅人命、人人喊打的王八蛋,原来就是您啊。”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石破天惊。
刚才她还装出一副胆小的模样,一眨眼就像忘了似的,又开始口出狂言。明悟有时候实在不清楚,牵星动此人装来装去,到底是为了达成目的,还是只为了满足自己心血来潮的表演欲。
万二郎大气都不敢喘,拼命给明悟使眼色:她疯了吧?!找死别连累咱们俩啊!!
幸运的是,马长富显然经历过大风大浪,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也能装作没听到,还能展现出一种长辈包容小辈的宽和来。
“哈哈,我也没想到无端道长是这么年轻一个姑娘。”他用力拍了拍牵星动的肩,“年轻好啊,年轻气盛,心思也单纯。”
“哪里,不敢与您相比。”她微笑道,“我年纪小,需要摸爬滚打的时日还长。不像您,如今只用安享晚年就好了。”
马长富“哎”了一声,指着牵星动对县令笑:“你看她这嘴……哎哟哟,牙尖嘴利的,了不得!”
“实话实说罢了。”她皮笑肉不笑,“待您百年之后,我定为您做场法事送终。”
县令都听不下去了:“你这话……唉,你……唉!”
“没事没事,年轻人都是这样的。”马长富反过来宽慰他,“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底是你我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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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二郎总觉得马员外是人前强颜欢笑,等到了人后立马就会派人灭口,现在他恨不得原地刨个坑把自己埋上;那边明悟倒是有些疑惑,他从没见牵星动何时用过这种穷追猛打的方式。
怎么说呢……逞口舌之快,会显得十分幼稚,还不痛不痒。而且就算她要损人,也向来喜欢一击即退,绝不会像今日这般死缠烂打。
恐怕她此举另有用意。
这样一分析,明悟发现自己似乎是聪明了一次,竟然看透牵星动另有所图,不由得高兴起来,“嘿嘿”笑了两声。
“……”万二郎心想,完了,又疯一个。
——
这时,一声梆响。
县令侧耳一听,终于找着个合理借口,如释重负道:“时候不早了,也该吃午饭了。既然谈妥了就退堂吧,你们两个去画个押,然后该干嘛干嘛去。那个无端道长啊,你留下来,一会儿让我们县衙的训导给你讲讲规矩。”
他又转向马长富:“老马,你我二人去酒楼好好叙叙旧吧。”
“哎呀,真是不巧,老头我前两天才病了一场,大夫叮嘱这几日得戒酒戒荤腥。”马长富万分遗憾地推拒着,“大人这难得邀请一次,老头子无福,怕是……”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县令总不能把人硬拽去喝酒,只得打着哈哈道:“无碍,无碍!往后日子多的是,咱们老朋友择日再约。”
马长富朝门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问:“无端道长师从三清观,修的可是全真教?”
几乎是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牵星动就懂了他的意思。
她答道:“是。”
懒得再等多几轮问答环节了,她又紧接着补充:“全真教禁食荤腥。下山以来我在五福镇吃不惯。马员外要请我去家中尝尝素斋吗?”
被她一通抢白,马长富也不恼,大笑着说:“哈哈哈哈,真是个妙人!我的确有意相邀,不知无端道长肯不肯赏脸啊?”
牵星动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站定。
隔着一层薄纱对视几息之后,两人同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棘手的敌人。
马长富此人,不同于自负的三清观主,不同于涉世未深的明真明诚,也不同于老谋深算的县令。
他凭着不择手段的狠辣与长袖善舞的精明一步步走到今天,是牵星动下山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足以称为对手的对手。
不知为何,她心中倏地燃起了一簇野火。
就像恶狼在山林间遇到了另一头猛虎,对峙着、低吼着,露出獠牙,磨尖利爪,满心所想只剩下一件事。
一定要杀了他。
不为求生,也不为夺食,是血液中流淌的野性第一次发出了兴奋的呼喊。
杀了他。
杀了他!
她粲然一笑:“却之不恭。”
12. 第 12 章
请得道高人赴宴,为表尊敬,马员外让牵星动乘车,他自己则骑马伴随左右。
“无端道长肯赏光,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
仅仅客套了一句,他便切入正题:“听闻道长有门独门道法名为‘招魂’,需以三清铃起舞施法,能使求卦者灵魂出窍。不知我能否亲身一试?”
牵星动坐在马车内,晃晃悠悠的有些犯困,闭着眼懒懒道:“不能。”
老头不依不饶:“为何?是我与道法无缘?还是道长依然对我心存误会?”
她说:“没带三清铃。”
“……”马长富被噎了一下,干笑两声,“哈哈,原来如此,那真是不巧。”
“怎么不巧?”她睁开眼,偏头朝向车窗外的马长富,“昨日我只见了三人,其中恰好有您派来的眼线,多巧啊。”
马长富故作惊讶:“道长为何会这样想?”
旋即又恳求道:“老头我不敢骗您,其实客栈里那个叫小盛的伙计,她才是我派去的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牵星动的表情。
可惜她的面色连变都没有变一下,好像根本不在乎“小盛”这么一个与她朝夕相处好几日的人。
“这样啊。”牵星动说,“那我回去就把她杀掉好了。”
“哎哎哎,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已!”他连忙掩口,低声道,“咱们大康国可容不得草菅人命之事!”
“也是。”她学着马长富的模样压低声音,说,“那我就悄悄杀。”
马长富大笑:“看来你我志趣相投啊。”
员外宅院并没有建在镇中最繁华的地段,反而远在城郊,门口也低调,只有简简单单“马宅”二字。
马车停在门前,立即有随从迎上来为牵星动安置脚凳,马长富亲自上前扶她下车,说道:“这就是寒舍。”
她点点头:“的确有些冷。”
一个莫名其妙的笑话,马长富听了却忍俊不禁:“道长真是风趣。”
他扶着牵星动向宅门走去,一边状若无意地问道:“道长不怕此行有来无回吗?”
“怕。”牵星动慢慢踩上一级台阶,像一个真正的目盲之人那样小心,“怕得要死。”
怕得要死,但没说是谁死。
她此举无异于羊入虎口,亲手把自己送入一个居心叵测之人的地盘。
牵星动进门后,马员外便松开了手,换一个老嬷嬷上前接过她,低声道:“老爷另有要事,不能相陪。老奴先带姑娘前去客舍休整,宴席很快就好。”
宅门低调,宅内却别有洞天。看得出来,那老头并非一般富人家喜爱奢华,他品味颇清奇,在宅院中辟出一条溪流,还有些奇石怪草,拐入后宅,牵星动甚至看见了一片郁郁青青的竹林。
老嬷嬷领着她左左右右拐了几个弯,最后穿过回廊,停在一座朱红小楼之前。
“姑娘请。脚下有三级台阶。”
她将人扶上三级台阶,到了小楼门口,却站在原地不再动了。
牵星动挑眉,问:“怎么不走了?”
“老爷吩咐了,这楼我们下人不能进。”老嬷嬷为她指路,“姑娘推开门,顺着墙一直向前走,尽头左手边那间就是您的房间了。”
她伸手摸到了门,用力一推,一阵冷风猛地迎面吹来。
在牵星动踏进一只脚的那刻,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嬷嬷忽然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姑娘小心。”
也不知是提醒她走路小心,还是要小心这楼里的什么东西。
牵星动领了她的情,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门在身后被重新掩上,老嬷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牵星动一把扯下遮眼的系带,抬头看向一层小厅之上悬着的那块牌匾。
上书四字:红粉骷髅。
楼有三层,没有一处点灯,唯有最顶上开了一口天窗,透进一缕微弱的光来。她按照老嬷嬷所言,顺着手边的墙壁走到这一层的尽头,推开了左边的那扇房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被白布盖起来的立柜。
那立柜足有两人高,像一张巨大的屏风挡在门口。屋内没有窗,门外的风吹进来,将白布吹得猎猎而动,紧贴在柜子上,显露出一些被掩盖的轮廓。
圆形的、表面凹凸不平,看形状应当是……
头骨。
这柜子里摆满了头骨。
牵星动没有一点去将布掀开的欲望,她想向另一侧走,绕开这座柜子,这才发现柜子两侧都有意无意地堆放了一些杂物。
倘若她真的失明,怕是难免被这些东西绊倒。
牵星动在心中冷笑一声,并不想参与老头无聊的测试,于是转身就要走,还没迈出一步,她忽然想到那个老嬷嬷的嘱咐,又回身站在柜子前。
下一刻,抬脚便踹!
“嘭——”
柜子轰然倒塌。
这一举动并不多余。因为在无数森白的头骨哗啦啦散落在地,蹦跳着滚向远方时,她看到马长富正坐在柜子之后十步远的地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你果然不是个真瞎子。”他道。
“累了,懒得装。”牵星动一摊手,“何必苦心试探?你直接问,我又不是不答。”
“道长满口没一句实话,我哪敢信?”马长富摇头苦笑,说着话头又回转,“不过道长既然这么说了,我就问上两句。”
牵星动抱臂,斜斜靠在门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是来杀我的吗?”
“是。”
“看来是我引狼入室啊。”他感慨道,又问,“为何杀我?道长可别说什么‘为民除害’,这理由我都听烂了。”
“马老爷忘了吗?二十年前的秋月湖畔。”她忽然站直了身子,神色很认真,“你与一女子结姻,新婚不到半个月就离开了她,那时她已经怀有身孕了。”
马长富绞尽脑汁,似乎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难道你是我的……”
“不是。”
“还是那个女子派你来……”
“不是。”
“那是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不是。”
接连打断老头三次,牵星动又没骨头似的倚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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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咧着嘴恶劣一笑,“我编的,压根没什么秋月湖。”
“……”老头叹了口气,“唉,我就知道。”
“问够了,就放我出去。”她向来耐心有限,摸了摸肚子,不耐烦道,“饿了。”
——
离开朱红小楼时,由马长富亲自带路。走出几步,他回头望了一眼,问牵星动:“道长知道这楼是做什么用的吗?”
牵星动没理他,他也不尴尬,自顾自道:“人啊,一上了年纪就格外怕寂寞。有人喜欢儿女绕膝,可我不一样,我就爱让年轻姑娘围在身边,热热闹闹的,多好。”
“热闹完了,那么多姑娘又没处安放,于是我修了这么一座小楼,让她们能安生住下。”
她挑了下眉,即便意识到马长富在说什么,依旧是一脸淡然:“看来我今日扰了她们安宁。”
“可不是嘛,姑娘们好端端在那里住着,你一脚下去全踹翻了。”马长富啧啧摇头,“造孽啊,无端大人。”
原来这就是那块匾上所写的“红粉骷髅”,那些头骨是一个个枉死的姑娘,日积月累,已经摆满了一座两人高的柜子。
整个朱红小楼,就是一座巨大的葬花坟墓。
“回头我去赔个不是。”
“那哪儿够呢,怎么也得让她们舒舒服服住回原来的地方,你说是吧。”
牵星动忽然笑了。
“好啊。”她说,“回头我把你也摆进去,热热闹闹、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
“那也不错,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二人你来我往地扯着淡,话语间杀气腾腾,可神情却欢快得像是一对忘年交。
聊着聊着到了宴厅,马长富将牵星动请进去,入眼便是一张能容十人围坐的圆桌,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
侍立一旁的随从将椅子拉开:“请姑娘入座。”
她一落座,随从立即开始为她布菜。牵星动瞥了马长富一眼,这人已经自顾自地夹菜吃起来了,还嚼着饭菜口齿不清地招呼她:“快吃快吃,不必客气。”
她夹了一筷盘中的菜,浓油赤酱认不出原样,放入口中一尝。
是肉。
牵星动几乎没有吃过荤腥,也只能尝出这是一块处理得不像肉的肉,至于是什么肉却不得而知。她不动声色地吐到地上,又夹了一筷别的菜,假装没尝出什么异样。
这碟她没有入口,只用筷子戳了戳,发现也是肉,而且与方才那碟原料相同,只是做法不一样。
“道长怎么不吃?”马长富放下筷子,关切地看着她,“这一桌素斋不合您的胃口吗?”
“素斋?”牵星动似笑非笑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就是素斋啊,有什么问题吗?”
看见牵星动的反应,马长富一脸疑惑,又连吃了几筷子菜,咀嚼了咽下去,“没问题啊,这不是挺好吃的吗……”
说着说着,他的语调如同坠崖般猛地一降,阴森森道:“……以食素之人为原料的菜,不就是素斋吗?”
“怎么样,无端道长,你小师兄的肉……味道如何呀?”
13. 第 13 章
明心离开客栈,人生十七年以来第一次陷入了无尽的茫然之中。
一心景仰的观主是个人渣,和睦相处的师兄们实则处处勾心斗角。
而他身处其中,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他走出喧闹的人群,站在河边往下看,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得愚蠢的少年。
他看着心烦,狠狠砸下去一块石头,将自己的倒影打碎。
这一切都是因为牵星动那个贱人!
牵星动不会放过他的。与其提心吊胆地等着她来寻仇,倒不如他先下手为强,将这个贱人杀了干净!
打定了主意,明心猛地转身,沿路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藏入袖中,重新回到客栈,躲在人群中寻找机会。
他看见明真明诚两位师兄随牵星动进了一间客房,于是就悄悄绕到那间客房的窗外,打算见机行事。
房内隐约能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闷闷的,断断续续,明心只听了个大概。
“为何…对我们…敌意?”
“不想……被你们欺负……”
明真所问,也是他心中最难解的疑惑。然而听到牵星动的回答,他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难道不荒谬吗?
没有一位师兄有过欺负她的念头,她送来的第一份见面礼却是水井里的死老鼠。
明心还记得,那时他年纪最小,身子本就不好,喝了脏污的水整整发了三天高烧,上吐下泻,差点没了命。
怎么落到牵星动口中,就成了不痛不痒的小小捉弄了呢?
不知为何,明真师兄没有再说话。他好像听到了轻微的一声“噗”,随后一声沉重的闷响。
是师兄他们终于忍不住对牵星动动手了吗?听着声音,应该是成功了吧?
他死死攥紧手里的木棍,正要推窗闯进去时,窗子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明心下意识地蹲下身,藏在窗台后面。
——然而他已经被窗边的人看到了。
他看见牵星动微微侧过脸,朝他勾唇一笑。
那个笑容沾满了血腥,明心浑身一颤,莫大的恐惧在一瞬间迸发,他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哐当”一声,木棍砸在地上,他的双腿发软,也随着木棍一屁股摔在地面。
然而牵星动也只仅仅瞥了他一眼,就回过头去,语气不耐烦地与谁说了一句:“我帮你做了你想做的事,你还有什么不高兴?”
想做的事?什么事?谁想做?
他的双唇嗫嚅着想问,可是嗓子眼却因恐惧紧缩,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没有不高兴。”是明诚师兄的声音。
有脚步声朝窗边来,不知为何,明心下意识地想要藏起来。
随即,他看见明诚带着明真的尸身,一脸平静地离开了此处。
“嘿。”
明心猛地转头,看见牵星动顶着一脸血趴在窗台上,朝躲在角落里的他吹了声口哨。
就像逗狗一样,他想。
“别琢磨了,人是我杀的。”
她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刚才杀了个人,语气和“摘了个果子”“折了朵花”没什么区别。
三清观里除了观主以外,大师兄是对明心最好的人。他待人宽厚,关照小辈,有时会把自己的素饼分给师弟们吃,说你们正在长身体,多吃点。
这世上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人,无一例外,都死在了牵星动手里。
而他看着那些血,甚至没有举起棍棒的勇气。
明心失魂落魄地离开此处,他不知道自己要向哪里去。不知不觉间,竟返回了原来的那座桥上。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苍蝇,盘旋了几圈,又落回原地。
水中的倒影没有变,还是那个愚蠢的少年。明心忽然想,与其这样窝囊地活着,还不如……
还不如像方才那块石头一样,将自己投入河中。
身子就像刚才的那根木棍,硬得僵直。以胸前的栏杆为支点,他缓缓往前倾身,感觉上半身越来越重,下半身越来越轻,重得好像要往下坠,轻得好像要向上飞。
他想,自己掉下去之后,应该很快就会淹死。随后就可以去地府找到观主和大师兄二师兄,还有那几个被火烧死的同门。
他们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大奸大恶也说不定,可是明心就是爱着他们每一个人。
双脚腾空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人抓住了他。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伙子,不要想不开啊!”
似乎是生怕明心执意要跳,中年男人用力将他拖下桥,这才松了一口气。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要寻死呢?”他拍了拍明心的肩,“有什么难事,说过叔听听。”
明心低着头没有看他,沉默不语。
此时他的神智还停留在要坠河的那一刻,不甚清醒,迷迷蒙蒙地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直到中年男人笑了一声,他仿佛知道些什么,低声问:“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明心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中年男人。
“你是……”
他觉得此人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是五福客栈的掌柜啊。”对方说,“刚才客栈里的事我都看到了。你不想杀了那个女人吗?”
“我想!”明心急切地上前一步,“可是我不敢……”
“别担心,我有一个办法保准能杀了她。”客栈掌柜笑了一声,“这个办法能让她从身到心都崩溃,哭着跪着求饶,受尽折磨死掉……就看你愿不愿意付出一些代价了。”
一张巨网朝他张开了怀抱。
欢迎光临,把血肉脱尽。*
——
牵星动捂上了嘴,弯下腰几欲作呕。可是胃中空空,干呕半晌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
“哈哈哈!”马长富拍着桌,笑得前仰后合。
她只想到对方很大可能在宴席上做手脚,因此将菜肴与碗筷都悄悄验了毒,甚至连什么熏香、桌椅、侍从都多加关注,可以说已经极尽谨慎之能事。
可是她根本没想到,马长富竟然将人肉做成了菜,摆在素斋之上让她去吃!
甚至连他自己都吃得津津有味。
“都说食素之人,肉就是甜的。”他又夹了一筷,慢慢地咀嚼、品味,“嗯,今日一尝,果真如此啊。”
明心这个蠢货!
牵星动头一次被人摆了一道,心中不由得大怒。她本不打算杀明心,因为留着一条命在反而会让他更痛苦,没想到这个蠢货转头就落到了马长富手里,还被利用来对付她!
“道长在山上那么多年,没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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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这种滋味吧?”
也不知是在说人肉的滋味,还是落败的滋味。马长富一边大笑,一边观察着牵星动的表情。
“我问了你的目的,你还没问我呢。”他用筷子敲了敲碗,“嗯?无端道长?”
牵星动嘴角抽了抽,怒极反笑。
她直起腰,死死盯着马长富的双眼,一字一句,恨不得咬碎他的骨头:“请问马员外,您邀我赴宴的目的是什么?”
马长富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一派尽在掌握之中的上位者模样。
“我很看好你,小姑娘。虽然年轻气盛,但到底也是个可造之材。”他悠悠地说,“我会把你培养成一条听话的狗,替我去除掉所有挡在前面的敌人。”
“好了,养狗的第一步,学会咬人。”
他站起身,慢悠悠踱步到牵星动身后,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按回椅子上。
“请吧,小道长。”
“吃完这一桌‘素斋’,”马长富死死掐着她的肩膀,“一块肉都不能剩下。”
——
马长富以为牵星动会崩溃,会求饶,甚至会痛哭。
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面对同类的肉时,能心无芥蒂地吃下去,更何况还是熟识之人。而牵星动在得知此事那一刻的神态,就是他心中最期待的演出效果。
可是他似乎低估了面前这个小姑娘。
他眼睁睁看着牵星动拿起筷子,默不作声地夹起盘中的肉,一口一口吃下去,还时不时配上一团米饭。
她甚至还有心情问:“有汤吗?这菜炒得有点咸了。”
马长富满脸的皱纹扭曲了一下,随即笑得慈祥,像一个看见孙女乖乖吃饭的祖父。
“有汤。”他扭头对死死捂着嘴、脸色差到极点的侍从吩咐道,“去,把那盅骨汤端来。”
汤很快被呈了一小盅,放到牵星动面前。她掀开盖子,往里看了一眼,汤炖得奶白,油花很少,上面浮着一节惨白指骨,指骨周围点缀了几粒小葱、枸杞,红的绿的白的,煞是美观。
牵星动“哎呀”一声,遗憾地转身,仰头看向站在身后的马长富:“马员外,我不吃葱。”
“去换一盅没有葱花的来。”
侍从弯腰退下,很快又呈上一盅新的。
她又蹙眉:“枸杞也不要。”
马长富道:“什么不要,一次说完。别想拖延时间。”
再端上一盅,这次没了葱花和枸杞,汤面上孤零零地飘着一节骨头。
牵星动拿起勺子拨了一下,没了忌口,总算满意了些。
她舀起一勺汤,正要往嘴边送时,一旁的侍从终于忍不住了,一弯腰,“哇”地吐了一地。
“我受不了了!”他一边呕吐,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老爷,我实在受不了了……”
马长富不悦,一脚将他踹开,对其余的人怒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他带下去!”
再一回头时,他看到牵星动已经喝了那勺汤。
她咂咂嘴,评价道:“汤又有点淡。”
方才那侍从一吐,有点败了马长富的兴致。不过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也就索性大发慈悲放过了牵星动。
“行了,就吃到这里吧。”
他还体贴地给人指了呕吐的地方,“去吧,净房在那边。”
14. 第 14 章
牵星动没等侍从引路,急急起身,顺着他指的方向跑去。
“平时脾气不小,关键时刻还挺能忍辱负重。”马长富看着她的背影发笑,“的确是个可造之材。这么说来,我没看走眼啊!”
宴厅与净房有一段距离,他见牵星动拐过了墙角,就没再看,回过脸时笑容已经落了下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才谁在贵客面前失礼了,自己去领罚。”
没忍住呕吐的侍从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边,一拐过墙角,牵星动的脚步立刻慢了下来。
她走到那条人工辟出的溪流旁,弯下腰将方才所吃的东西一股脑吐到了清澈的溪水中,又蹲到上游捧水漱口、洗脸,长长呼出一口气。
马长富叫她去净房吐,可惜牵星动比较没素质,非要吐到那条花了大价钱引水的小溪里。
也不知这些秽物流到马长富面前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虽然吃进去的并非真的人肉,可是死老头的话也足够叫人反胃。
牵星动还未上山前,曾在山野中四处流浪,见过野兽吃人,也见过人吃人,因此记得人肉是什么模样,虽然没吃过,但也不至于同普通的肉搞混。
至于那盅汤,人骨可熬不出那么白的汤底。一星半点油花都少见,怕是用什么鱼肉熬出来的,里面放了截指骨而已。
——不过对于明心是否还活着一事,牵星动持消极看法。
毕竟那截指骨,的的确确是属于明心的。
上面有一道浅浅的伤痕,还是她从前亲手弄上去的,具体是什么你争我斗的过往记不清了,反正她亲爱的小师兄八成是凶多吉少。
牵星动有些唏嘘,不为明心此人,而是为他的愚蠢。
不用想都能猜到,八成是心灰意冷之时遇到个“好心人”,对方说句什么“我能替你报仇”,就把他骗得团团转,自己将脖子往铡刀下面伸。
对于这种自己将自己当作樊於期英勇就义的行为,她只能报以“啧啧”两声感叹。
受罚的侍从心如死灰地拖着步子,缓缓走在石径上。身边是花费重金打造出的奇石异水,他却无心观看,满脑子都是自己死后,一家老小该如何活下去。
忽然,有人朝他吹了一声口哨。
他木着脸,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女子立在溪边,朝他勾了勾手。
“你是那个没忍住吐出来的侍从吧?”
侍从认出来,她就是方才宴席上的那个人。可是如今,她却没有一点被逼着吃了一桌人肉该有的痛苦模样,好整以暇地笑着问:“马长富要杀你?”
“马宅有马宅的规矩。”他没有否认,颤抖着双唇,低低说了一句,“我犯了错,就应该……”
牵星动才不管什么牛规矩马规矩,她完全转过身,对侍从道:“如果我能救你呢?”
他僵死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怀疑都没有怀疑,迫不及待地问:“你能救我?!怎么救?请恩人明说!”
面前的女子笑了一声,伸手折下头顶一根树枝,在他肋间某处戳了一下。
“此处是个空穴。在空穴刺上一刀,人不会死,但是会陷入假死的状态,几个时辰后方可醒转。”
她将树枝扔到水中,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若你信我,在假死之前帮我做一件事。”
——
“就照她说的去做,”马长富看都没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她想耍什么花招。”
说罢,他起身拍了拍那侍从的脸,“王七啊,人家道长好心救你一命,你怎么就不领情呢?”
王七额头贴地,嗫嚅道:“在下的命……只有老爷说了算……”
“我看你是当狗当惯了。”马长富怒其不争地摇摇头,叹息道,“罢了,看在你跑来告密的份儿上,按她所说的去做,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吧。”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他仿若劫后余生般狂喜,重重磕了几个头,膝行着退了出去。
虽不明白牵星动为何要在墙上凿坑,但王七还是照做了。
马宅之中最偏僻的所在就是朱红小楼,于是他绕到朱红小楼背后的那面墙上,拿着锥子一点点将墙面凿出一个小坑。
凿完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王七足足在这面墙上凿了一百零一个坑,然后将地上散落的石灰粉收集起来,按牵星动所说,分别将其撒在了宅中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方位。
看这样子,像是要布下什么阵法?
他观察了半晌,没发现什么古怪,却也只能一知半解地将石灰粉撒完。
身边应该有马员外派来的人在暗中监视,做完这些,天已经擦黑。王七不敢多留,捶了捶酸痛的腰,袖中藏好一把刀,一瘸一拐地快步朝宅子后的角门走去。
角门前已经放了一张竹席,是马员外为他安排好的。他只要躺上去,将刀捅进自己胸口处的空穴,装作一具尸体,稍后自然会有人将他运送出马宅。
在那之后,他王七就自由了!
王七想着,心情不由得激动起来。听说进马宅当仆人的薪资极高,但没一个活着出去过。当初他因为老父重病走投无路才来马宅当差,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
可是如今马员外竟然亲口许诺放他一条生路,这怎能让他不欣喜若狂?!
至于那个女子,就只能对不住她了。
谁不想活着呢?他也只是想活下来罢了……
王七躺在草席上,心中闪过一丝愧疚,随即毫不犹豫地举起刀,对准自己肋下的空穴,试探着刺了进去。
那个女子果然没骗他。手指长的水果刀没入体内,他竟没有感受到剧痛,也没有流出多少血,甚至还有余力将草席为自己盖好。
很快,王七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呼吸也渐渐困难起来。
他知道自己即将陷入假死状态,便闭上了眼,心中期待下次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马宅外广阔的天地。
回家吧,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老爹和妻子一直在等着他,还有他的小女儿,现在也该有七八岁了吧?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他这个爹爹呢……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躺草席下的脸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
牵星动睁开眼,一把掀起盖在身上的草席。
“这是要把人运到哪儿去……”
她自言自语念叨着,揉了揉一路上被颠得生疼的肩膀,坐起身来,慢悠悠朝四下一看。
乌鸦被她的动静惊飞,嘎嘎大叫着四散,夜色深浓,雾霭弥漫,隐隐能看到周围乱石遍布、杂草丛生。
不像人间,倒像是地府。
“……”
牵星动叹了口气,认命地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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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身子站起来,抖掉衣衫上沾的草叶和尘土,原地转了个圈。
遗憾的是,四周的景物没什么差别,夜深雾浓,看不清月亮;她一路被草席盖着脸,也没去注意沿途有什么标志性的物件。
如今只能很活该地迷路了。
她分不清东西南北,将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点了一遍小公鸡,最后落在左边,就转身往左边走。
走了十步,踩到九具白骨,牵星动这才意识到此处原来是个乱葬岗。
脚下有各式各样的尸身,新鲜的、腐烂一半的、化成白骨的,恶臭熏天。她一手掩口鼻,一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跳过一具又一具尸身,祈祷自己的鞋子不要被弄脏。
倒霉,真倒霉。竟然被送来这样一个地方!
牵星动一边艰难在尸山血海中跋涉,一边思忖着,难道这就是她骗了那个叫王七的侍卫的报应?
好吧,她承认什么“空穴假死”都是胡编的,将人骗去自杀的确是很缺德的做法;但是很显然,王七的好老爷也根本没打算让他活着出去。
——毕竟方才,运送尸体的人将一卷草席卸下板车的第一件事,就是探一探“王七”还有没有呼吸。
幸好草席之下是偷梁换柱的牵星动,她反应快,反手一刀将人脖子抹了。若换作是王七,就算活着出来了,恐怕还要再死一回。
横竖都是死,她好歹让王七死前怀着希望,这难道不算是日行一善吗?
这样一想,牵星动的心情又愉悦起来。她哼起一首跑音的小调,反正周遭没有活人,不会有哪位来指责她哼得难听,继续蹦蹦跳跳朝自己点小公鸡点出来的方向走着。
今日午后,牵星动将王七支使去凿了几个时辰的墙,马长富弄不清她在搞什么名堂,又怕她暗中再动手脚,索性就将人守在眼皮子底下。
被老头拖着下棋,牵星动哪会玩这种高雅东西,拿围棋子摆了一下午字,一会儿摆个一,一会儿摆个五,老头也不管她,埋头自顾自地落子,最后一抬脑袋,发现对面摆了个“王八”,旁边还有个箭头指着他。
老头想发火,但是忍住了。大概是觉得她还不知道自己被王七出卖了,心里有点怜悯。
“哎哟,只顾着下棋,竟忘了时间了。”马长富看着天色渐晚,假惺惺问道,“时间不早了,道长今日还要回去吗?”
牵星动手里拿着一颗棋子,敲了敲桌面,皮笑肉不笑地反问:“我能回去吗?”
“哈哈,这话问的。道长要是想走,难不成我还能拦您?”
他忽然站起身,俯视着牵星动,依旧是闲谈的语气:“可是您也知道,这养狗嘛是有门道的……要是放回山里,那可养不出什么听话的好狗,反而要养成一条狼了。”
她瞥了马长富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将棋盘搅乱。
听着棋子噼里啪啦落地,牵星动无所谓地耸耸肩,说:“那就客随主便吧。”
“客随主便”的一个时辰之后,本该进乱葬岗的王七躺在客舍床上,而本该被软禁客舍的牵星动却出现在了乱葬岗里。
一想到马长富估计要气歪鼻子,她就觉得很是好玩,甚至还在思忖着要不要悄悄跑回马宅亲眼见证一下。
想软禁她?做什么春秋大梦!
牵星动正得意着,忽然,一道极为刺耳的尖叫划破了夜色,将她惊得脚底一歪摔到地上,和一具刚死不久的尸身摔了个面对面。
15. 第 15 章
两只至死都没有合上的眼睛幽幽地盯着牵星动,仿佛在质问她,为何无端搅扰死人安宁。
牵星动被这死人眼盯得心烦,伸手从旁边捞起来一条断臂,也不管是谁的,“啪”一下盖到这尸身的脸上。
随后爬起来,向那声尖叫传来的地方看过去。
那地方被一个土堆挡了视线,她挪到土堆后面,慢慢探出半个头,视线刚落定——
一颗脑袋落地。
不是她的脑袋,牵星动摸了摸脖子,发现还连着,就继续放心地偷看起来。
土堆那边站着一个拿大刀的,地上跪着绑了十来个,老少都有,个头最小的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那孩子倒没被绑着,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那颗脑袋骨碌碌滚到她脚下。
“……和俺们帮做生意,就得知道这样的下场!”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刀往肩上一扛,“死卖粮的,敢往米里掺沙子,俺们大当家说了,掺一粒沙子就砍你们一颗头……”
他伸手去提溜那个小孩:“来,下一个砍这颗!”
一个妇人尖叫一声,竟然猛地将绳索挣开,扑上去抱住孩子,哭喊道:“别杀她!她就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的!你杀我吧,你杀我!”
汉子也不跟她客气,一把薅住头发,手起刀落,又是一颗头颅。
这人怕是哪座山头上的山匪,话不多,说完那几句之后就开始闷头杀人。不多时,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无头尸身,只剩下一个小孩站着。
牵星动没那么大善心,看了这场血腥的热闹,便准备走人。
谁知她刚把脑袋缩回去,那个一直呆呆的死小孩忽然指着她的方向,小声说:“那里……”
大汉警觉地转头大喝:“有人?谁?!”
牵星动不知道自己是倒了哪门子霉,心里大骂那个死小孩,另一边动作飞快地扯了衣带系到眼上。
大汉已经提着刀向这边走来,她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咬牙将脑袋狠狠往土堆上一磕,一阵剧痛之下,血汩汩流出来,很快将覆眼的系带染湿了一片。
她躺到地上,装作一副似醒非醒的模样,气若游丝道:“有人吗……”
下一刻,一只手猛地攥住她的衣襟,将她一把提了起来。
“你是哪来的……瞎子?”
牵星动虚弱道:“我是……”
谁知这山匪压根不打算跟她周旋,提刀就要照脖子砍:“管你是谁,先杀了再说!”
是他的大刀快,还是自己手里的匕首更有胜算,牵星动没有把握。
但至少她从来不会引颈就戮。
就在袖中匕首即将刺穿大汉的外衣时,忽然,一道稚嫩的童音响起:“她是神仙道长!”
不知为何,那个小孩将山匪的注意力引到牵星动身上之后却没有及时逃跑,她傻乎乎地跟上来,甚至伸手去拽那大汉的胳膊。
他动作一顿,伸手掰着牵星动的脸左右看了看:“那什么活神仙……就是她?”
“你不要杀她,她是好人,她和我们家没有关系。”小孩拽着他的手,把自己脖子往刀上凑,“你杀我,我不跑了。你杀我,我错了,我不应该……”
小孩叽里咕噜一大堆话吵得他心烦,他一把将挂在胳膊上的人挥开:“滚开!刚刚杀你爹你娘怎么没见你替他们去死?”
刚才他在这小女孩面前杀了她十来个亲人,可见鬼的是,这小东西跟傻的一样不哭也不闹,就站在旁边看着,眼神幽幽的,直把大汉盯得心里发毛。
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个蒙眼的瞎子,她反倒有了点活人该有的反应。
小孩被他推了一把,一屁股摔在地上,摔得不轻,但她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仰着脸看他。
“她和马员外打架,你们也和马员外打架,她可以帮你们。”
她用很孩子气的话,努力想和对方讲清利弊,没想到大汉竟然真的听了她的话。他把刀往地上一扔,伸手去掐牵星动的人中:“喂,醒醒,还活着没?”
牵星动全身猛地一颤,悠悠醒转过来。
“你是……哪位?这里是……”
“这儿是乱葬岗。”他说,“俺路过,看见你快死了。你是谁?”
“我是个道士,法号无端。”
她伸手摸索着,扶住了土堆,终于能站稳身子。
“多谢这位大哥搭救。居然落到这种境地,真是狼狈啊……”
牵星动苦笑着叹了口气,一只手轻轻碰了碰额头的伤口,触及湿漉漉一片,又放在鼻下嗅了嗅。
“你流血了。”小孩说。
大汉立刻转头横她一眼,做口型道:不该说的话别乱说。
“还有个孩子?”牵星动意外,循声向小孩那边侧了侧耳,“多谢你提醒,我闻到了。”
“这是俺女儿,俺带她回老家,就抄了个近路。”大汉随口编了个谎,继续盘问道,“你咋跑来这里了?身上还有伤?”
“说来也是我大意了。”她的身子晃了晃,只能虚弱地倚靠在土堆上,“我一心想与权贵抗衡,却反被他们暗算,这才沦落至此……”
大汉连忙追问:“哪个害你?”
“是马长富。”牵星动暗暗咬牙,“他将我强行劫入马宅,试图拉拢我为他所用。他要借我的名头扳倒现任县令,还要剿匪独占苍山商道,在民间敛财……我没有答应,他便恼羞成怒,想将我杀了扔在这乱葬岗里。”
“俺就知道!”大汉听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冷笑一声,“那个老不死的果然有阴谋!”
牵星动努力撑起身,朝他的方向行了个礼:“若非这位大哥路过,我恐怕难逃一死。请问大哥如何称呼?”
“你叫俺刘大海就成。”
刘大海之前就听说了这个“活神仙”的名头,他们大当家也有心将人拉拢过来,如今有送上门的好机会,当然要抓住,还不能硬来。
他放弃了拿刀逼人的想法,试探道:“看你伤的重,要不先去俺家歇一晚上?”
牵星动才从马宅逃出来,怎么可能短时间内再去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她犹豫了一阵,还是推拒了。
“不必麻烦了,我能自己找到路。”
看着她半死不活却还心怀警惕,刘大海忽然心生一计。
他一伸胳膊把小孩提溜过来,踹了踹她,示意她说话。
小孩很聪明,用撒娇的语气缠着牵星动:“姐姐,你和我们回去吧。回我家去,你养伤,伤好了陪我玩。”
她抱住牵星动的胳膊,轻轻晃着。若非牵星动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刚刚目睹了全家死亡的孩子。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怪物啊。她心中感慨,面上却要继续做出犹豫的表情,随手摸了摸小怪物的头,指尖触到一小团毛绒绒的东西。
像是……绒花?
等等,这孩子不会是……
牵星动低头,恰好与小孩对上视线。
依然是那副呆呆的、轻飘飘的模样,像一朵开在死人堆里的小蒲公英。
白、羽!
她在心中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还没有忘记方才白羽将她藏身之地暴露的事情,脸上笑得慈爱,摸脑袋的手却缓慢下移,虚虚掐在了小孩纤细的脖颈上。
是她当初低看了这个死小孩。
她哪里仅仅是聪明,还记仇得要命!知道自己终究难逃一死,还要拉上一个袖手旁观的人陪葬。
“小朋友,你真可爱。”牵星动微笑道,“姐姐也很喜欢你。”
说罢,她抬起头,语气中有一丝拘谨:“既然如此,那就叨扰刘大哥了。”
“没事没事,来,俺扶着你。”刘大海弯腰捡起刀,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闺女,你跟到俺后边,别去闹人家道长。”
他生怕白羽弄出什么动静让牵星动意识到不对劲,便对她晃晃刀使了个威胁的眼色,做口型道:别跑,别说话,不然杀了你!
白羽点点头,依言跟到了二人身后。
走在路上,刘大海时不时问几句,都是些并不高明的试探,牵星动分毫不漏地答了,再到后面觉得有点烦,索性闭上嘴装虚弱,只摇摇头或点点头,要不就是点头摇头乱来一气。
由于牵星动眼睛不方便,三人前行的速度极慢,一刻钟过去了还没走出这片乱葬岗。
在牵星动第六次被绊得趔趄时,刘大海终于忍不住了,说了句“俺背着你”,不等她反应,便扯着胳膊将人背到背上。
她被吓了一跳,“哎呀”一声下意识地挣扎,不小心在刘大海胳膊上抓了道浅浅的口子。
抓得不重,还没猫挠一下疼,刘大海自诩皮糙肉厚,看了一眼也没在意。
白羽跟在后面,很懂事地安慰她:“没事姐姐,让我爹背你吧,他可有劲儿了。”
他的两只手要背人,刀就只能挂到腰间,不过行进速度的确快了许多,他在前面健步如飞,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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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最舒服的就属牵星动,不用走路,还能省点力气耍耍嘴皮子。
“路途漫长,我给二位讲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东海边有一只天生地养的石猴,他神通广大,在山中自立为王,被天上的神仙招安后又大闹天宫,最终被佛祖封在了山下。”
“五百年后,一个要去西天取经的和尚路过,天上的神仙派那石猴护送和尚,他们一路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得真经……”
“为什么要取真金?”白羽问。
“是佛经,不是黄金。”牵星动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吃饭?”
白羽说:“因为不吃饭的话,我会饿。”
“那你为什么会饿?”
“因为……”她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世上那么多事,你都要问个‘为什么’,不觉得无趣吗?”终于把死小孩怼得哑口无言,牵星动笑了一声,继续讲她的故事。
“这九九八十一难呢,各不相同,其中最有趣的,还要数‘红孩儿’那一段。”
“话说和尚与石猴行至山中,遇到个吊在树上的可怜小儿,自称父亲叫仇人所杀,母亲又被掳走,仇人将他吊着只待冻饿而死。听得和尚泪眼汪汪,直呼可怜,便叫石猴将小儿救下。”
刘大海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哄小孩的故事,一边琢磨,反正是个瞎子,把人直接带回寨子里去,想跑也跑不掉,她就只能乖乖跟他们合作了。
寨里多了这么个“活神仙”,还有那些三清观里的财宝,天时地利人和,斗倒区区一个马全富还不是手拿把掐?
他越想越高兴,也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石猴将小儿驮在背上,继续赶路。起初,他只觉这小儿轻得像一只山猫,随后越走,越觉得背上的小儿变得重了许多,步伐也沉重起来……”
她慢声讲着故事,不知怎么的,竟让刘大海也觉得自己的步伐慢下来。
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想,大概是走了这么久走累了吧。
“石猴只道自己是累了,便驮着背上重得像石块的小儿继续向前,谁知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腰也被压得越来越弯,竟像是身负一座大山在前行……”
这下连白羽的两条小短腿都走得比他快了。白羽走到了前面,看了刘大海背上的牵星动一眼,忽然说:“你的鼻子流血了。”
刘大海疑惑地回头看向牵星动,见她好端端的,这才将信将疑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定睛一看,手心竟然是血淋淋一片!
他大吃一惊,余光又瞥到自己擦过“汗”的袖子,同样是触目惊心的红痕。因为夜色太晚,先前他才没有注意到自己额头上流出的不是汗,而是血!
就在这时,背上的人终于讲到了故事的结局。
“……直到此刻,石猴终于意识到,他背着的不是普通小儿,而是一只……妖物。”
话音刚落,刘大海猛地感觉到心脏狂跳,耳边一阵轰鸣,似乎所有血液都在倒流,争先恐后地渗出全身每一个毛孔。
背上的妖物轻轻一挣,便落了地。她笑着问:“怎么样,这故事好玩吗?”
刘大海忍着剧痛伸手去拿刀,然而他双眼也在不停流血,充得血红,一时竟看不清那妖物到底身在何处。
“妖物!你就是妖物!”
他怒吼着挥刀乱砍,砍得颤颤巍巍、毫无章法,牵星动闲庭信步似的躲开每一刀,笑声如同这夜里的雾,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脑中。
“你敢耍俺?!”刘大海目眦欲裂,“俺好心救你的命……俺知道了,你是装的!你是装的!!你和那个崽子是一伙的!”
他支撑不住身躯,轰然倒地时忽然想明白了这一点,可惜已经太迟了。
毒药从手臂上那道细小的伤口渗入,蔓延到四肢百骸,如今即便是真神仙来,也救不活这个人了。
刘大海恨不得吃了她的肉,但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在怀里摸索出一只竹筒,咬开引线。
牵星动猜到那竹筒大概是什么信号,却并没有阻拦。很快,一簇火花直直飞上了天,在夜空中炸开。
他表情狰狞地盯着牵星动,语气中已经有了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俺们大当家……会……给俺报仇!俺的弟兄们会追杀你,你……你们死定了……”
说完这句,他猛地吐出最后一口血,伏在地上不动了。
16. 第 16 章
“好了,现在轮到你这个小怪物了。”
处理了刘大海,牵星动微笑着将白羽提溜过来,先照屁股狠狠打了几巴掌,打一巴掌质问一句。
“为什么出卖我?”
“把人引开自己不跑是什么意思?良心发现了?”
“你给我的毒药从哪来的?嗯?说话!”
牵星动手劲不小,但白羽没哭,好像屁股不是长在她身上一样,还是那副呆呆的模样,一句一句回答。
“我想活着,让他去杀别人,我就能跑了。”
“然后我认出姐姐了,不想让姐姐被我害死,我就回去找他说。”
“他是猛虎帮的二当家,他们和马员外打架,你也和马员外打架,他就不会杀你。”
“毒药是娘给我的,她说,要是那个人留着我不杀,我就把毒药吃了。”
听了她的回答,牵星动勉强满意了些:“行吧,信你一回。”
她蹲下身,找了片草叶把藏在指尖里的毒药擦干净,又拍拍小孩的狗头:“好了,现在我还活着,你也没死,咱们就一别两宽吧。”
白羽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说:“再见姐姐,我去找我娘和我爹了。”
“去吧去吧,”牵星动随手推开她,起身就要走,走出去两步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话是什么,“等等,你找谁?”
白羽手里正捧着那片沾了毒药的草叶往嘴里送,闻言动作顿了一下,认真地说:“找我娘和我爹。”
“放屁,你这叫找死。”牵星动一巴掌拍在她手上,那片草叶飘飘悠悠落地,又被一只脚踩上去,“找死,懂什么是找死吗?”
她不解,慢慢眨了眨眼:“懂。”
又来了,这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
牵星动啧了一声,她还没见过这种小孩,又可怜,又气得想让人揍一顿,“活明白了吗你就要找死?”
她是乐意看蠢人找死,可前提是那人要活着,然后再痛苦地、不甘地走上死路。
现在这小孩算什么?活死人?看死人找死又和鞭尸有什么区别?
白羽低声说:“可是我的家人都死了……”
“他们死他们的,你活你的。”牵星动不想听她那套《论找死》,不耐烦地打断她,“要是没记错,我之前说过,吃了我的东西你就是我的人。”
“我记得,冰酪很好吃。”白羽拽住她的袖角,“可是我还没有说谢谢,你就走了。”
“你还敢管我?”她甩开白羽的手,被气得头晕,额角磕出的伤口也在突突闷痛着。
牵星动向来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人,就像野兽要划分地盘一样。在她看来,白羽吃了她的东西,今日还阴差阳错被她救了一条小命,那当然就要归她管。她可以扭头抛下对方,但是对方绝不能抛下她,不然她宁可将这倒反天罡的东西毁掉。
看着那张呆呆的小脸,她忽然想,要不还是毁掉吧。
不听话的小东西,杀了就不会去找死了。
她的手又落到白羽纤细的脖颈上,试着捏了捏,发现一只手有些吃力,索性另一只也环上来,轻轻掐住了孩子脆弱的命脉。
手上的力气缓缓加重,牵星动看着她雪白的脸渐渐泛红,呼吸也变得困难,于是停在这里,决定再给白羽最后一次机会:“你想死,还是想活?”
“我想……”她看着牵星动的眼睛,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活。”
牵星动一松手,白羽摔到了地上,捂着喉咙咳了许久。
“既然想活,那你就给我活着,听见没?”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俯视着白羽一字一句道,“只要我没有让你死,哪怕脑袋掉了也给我捡起来安上,肠子漏一地也给我塞回去,被埋到土里、埋到地府都得给我爬上来!”
“我,咳咳……我听见了。我会活着……”
白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依然在不停地重复这四个字,也不知是说给牵星动,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会活着。我会活着。我会活着。我会活着……”
不知何时,夜晚的乱葬岗重归寂静。她再抬起头去看时,牵星动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
刘大海死前发了信号,山匪看到信号大概很快就会找来。她不如那群山匪熟悉此地,若不趁着夜色赶路,恐怕等天一亮立即就会被发现。
至于白羽一个小孩该怎么逃过这一劫,牵星动也懒得多虑,她觉得少看那死小孩几眼,自己兴许还能多活两年。
本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下牵星动更是被搞得晕头转向,揪了根草默念“道祖保佑”,往地上一抛,朝着道祖冥冥之中指的方向去。
可惜她大概忘了道祖庙是谁烧的,刚走出去不到二里地,牵星动迎面遇到一条拦路的河,与河对岸一大群举着大刀和火把的土匪面面相觑。
“老大,对面有个人!”
牵星动想故技重施,孰料为首的土匪不假思索道:“对面那个一定就是害了老二的人!走啊弟兄们,抄家伙上!给老二报仇!!”
他们黑压压一片直接踩着水朝这边奔来,牵星动见状不妙,转身拔腿就跑。
“站住!贼人拿命来!”
“老大,那好像是个女的!”
“管她男的女的,就算是条狗也得抓回去剥了皮炖汤喝!!”
此时再多的小伎俩也没半点用了,牵星动毫不怀疑自己会在被抓住的下一刻就遭受乱刀砍死的命运。
只能逃!
狂奔了大概有多久,一刻钟,还是半个时辰?牵星动已经记不得了。她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一气,再注意到周遭环境时才发现自己竟又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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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乱葬岗里。
脚边是刘大海的尸身,她大喘着气咬牙踹了两脚,忽然灵光乍现,又弯下腰把尸身翻到正门,摆弄一阵,摆出个死不瞑目的惨状。
万幸,身后还没有人追上来,她在附近找了个死人堆得最高的地方,把自己埋到底下,掩住口鼻,努力平复呼吸。
不多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靠近。她听见有人哀嚎了一句“老二”,随即,痛哭声零零碎碎地响起。
“二哥啊,你死得好惨!”
“你要是天上有灵,就给俺们指一指仇人在哪里,俺们一定给你报仇啊!”
“这是什么?”忽然有人说,“二哥手里握了个东西!”
大当家拿来看了看,摇头:“一把匕首,不是老二的东西。”
“那就是杀他的人的!”
“先收好了,咱们先带老二回家。”大当家站起身四下环顾一周,抹了眼泪,恶狠狠道,“明日一早就牵狗来,顺着竹筒里的火药味去找!”
藏在死人堆里的牵星动暗暗蹙眉,小心翼翼地嗅了一下自己周身,除了沾在衣衫上的尸臭,的确还有一股淡淡的火药气味。
百密一疏。幸好她没有远远躲开,而是藏在了附近,这才能听到这么一条关键之事,不然明日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待那群山匪走远,牵星动立即起身,在附近找到个野池塘,也顾不上管水脏不脏,捏着鼻子跳进去泡了许久。
她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硬是在水里泡得快没了半条命,确定了身上再无一□□味,她才湿漉漉爬上岸来。
——
道祖保佑,牵星动一晚上足足翻了两个山头,才找到一片有人迹的农田。
这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有农人扛着锄头到田里干农活,她上去问了一阵,这才知道自己与五福镇背道而驰,跑到了扶风郡边缘的一座小村落。
“……”
哎无所谓了,去哪儿不都一样,至少马长富和那群山匪不会找来。
牵星动这么一想,又心安理得起来。折腾了一天一夜,此时一放松,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右腿似乎是旧伤复发,一碰地面就钻心地疼。
还有额角的伤口,身上大大小小的划痕,经过昨夜在野池子里一泡,怕是有些发炎,又红又痒,有的地方甚至还在不停地流血。
然而比起疗伤,她觉得自己目前最迫切的事,是好好睡一觉。
伤么,疼着疼着就不疼了,觉却不能不睡。
她方才一路上慢慢走着,早就物色到一个好地方。头顶的树枝繁叶茂,正好遮阳;地上草厚,躺着舒服;旁边还有一条小河哗啦啦流经,又远离农田,少有人打扰。
于是她就这么带着一身伤,枕着胳膊在树下睡着了。
——直到被一个人轻轻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