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三月命?替嫁弃妇发疯创死所有》 第211章 下雪 阮江月在阮星澜怀中又靠了好一会儿,彻底平静下来。 虽恋恋不舍,却也利落地起身。 外面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 离开之前,阮江月再一次询问阮星澜的身体状况,仔细叮嘱他务必好好修养,还说晚上定会回来与他一起用晚饭。 阮星澜含笑应下,目送她离开。 等那纤秀又韧性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后,阮星澜唇角的笑意渐渐散去。 他了解她太多的过往,知道她太多不为认知的心事。 所以听完方才阮江月的那番话后,他心如明镜,从阮江月淡定的表面,看到了她曾经疯狂追求肯定的样子。 她需要别人的肯定。 或者说,是父母、是亲近长辈的肯定。 她的母亲温氏从没有肯定过她,反而给她诸多的恶意、冰冷、贬低。 后来阮嘉出现了。 阮嘉给的温情和肯定弥补了母亲欠缺的那一份。 再后来,阮江月意外到了军中,阮万钧是阮江月的父亲,阮江月便下意识地也想要得到父亲肯定,想要证明一些什么。 而在军中,阮万钧看重元卓一。 于是阮江月想比元卓一更强,她也的确做到了。 可是,阮万钧也不知为何,明明肯定女儿的能力,却又给出明显的肯定姿态以及夸奖都不多。 这般姿态,怕是在阮江月心中种下了种子。 她明明已经极好,可是表面冷沉淡定,心底却又隐含敏感、自卑,会因为父亲赞许地看元卓一一眼而不舒服。 阮星澜细细地咀嚼着这一切,脑海之中滑动着她自小到大所遇之事,凄凉寒苦、坚韧奋进…… 他的心房像是被人塞了许多棉花进去,压抑滞闷的难受。 这姑娘啊,总是让他怜惜心疼。 他也总想多做点什么,让她欢喜开怀。 * 廖自鸣在一日之后赶到了青阳关内。 一番商榷,将谈判之日定在三日之后。 那一日,阮江月替阮万钧送廖自鸣和元卓一出关。 廖自鸣极少见地穿了全套代表身份的总兵官服,朝着阮江月拱手行礼:“少将军放心,此行一定不辱使命。” 元卓一也朝阮江月颔首:“必定尽力而为。” 阮江月点点头:“能否免战就看二位了。” 她身边站着李冲以及周家父子,身后还有其余营中将领,都随阮江月一起向元卓一和廖自鸣回礼相送。 元卓一和廖自鸣分别翻身上马离去。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那一队人没走几步,竟下起了雪来。 雪花飘飞,他们在众人的视线里渐行渐远,终于慢慢看不见踪迹。 “可要顺利才行啊。” 李冲长吸口气,抬头望天,雪花落在他的额上,滑到眉毛、胡子上,一片、两片、三片。 越下越大了似的。 李冲感慨道:“青阳关好些年没下过雪了,今年竟会下雪?真是稀罕。” 其余众人也有些诧异。 只不知,这雪是不是好兆头? …… 廖自鸣亮出南陈使者令后,他和元卓一被请进了大靖军营中。 一路前去,两人用眼角余光左右扫视,没有错过这营中无数威武高壮,军纪分明来去巡逻的大靖兵丁。 大靖的士兵也都不露痕迹地打量着他们二人,眼神凶狠凌厉。 廖自鸣一开始还能昂首挺胸,后来就有点弯腰驼背了。 带他们进营的是个书吏,态度冷淡,很有些倨傲,将他们二人送到一个小帐篷里,只留下一句“等着”便转身离开。 然后他们等了好一阵子,都没人再来。 元卓一剑眉紧拧:“他们如此轻慢使者。” “正常、正常!” 廖自鸣手插在袖筒里,猫腰凑在帐门那儿,顺着帘子垂下的缝隙看外面,连声“嘶嘶”,“这些大靖人吃什么长大,一个个五大三粗的!” 元卓一想起方才进营时看到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他的身形在南陈将士中算是高大威猛了。 可到了这大靖军营走了一小段路,只能说不过尔尔,是个人看着都比他高壮有力。 他也纳闷,都是人,大靖人为何长的如此雄壮? 而且他们是代表南陈来谈判的。 大靖人把他们丢在这么一个随便的小帐篷里,分明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这接下去的谈判,可如何是好? 元卓一的目光不由地落到廖自鸣身上。 看他那猫腰窥探贼眉鼠眼的样子,脸色就更难看了。 这个人真的能做事吗? 他怎么有点不信。 “来了来了!” 就在这时,廖自鸣忽然呼喊一声,还不等元卓一反应,他就立即冲了出去,“将军可算来了,军务繁忙吧? 我们前来扰了您的清静,抱歉抱歉啊!” 元卓一瞪眼。 这是大靖军营,他对大靖的将军这么热情友好自来熟? 还有—— 将军? 哪个将军来了? 元卓一立即掀起帘子出帐,便看到一身银甲的卢长胜停在帐外不远处。 他的两个亲兵拔剑而出,直接架在了廖自鸣的脖子上,态度十分强横冰冷,都将廖自鸣压的快蹲下身。 如此,原先的弯腰驼背就直接演变成卑躬屈膝了。 元卓一心里一沉,正要出声,廖自鸣“哎呦”一声直接跪倒在地,“瞧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怎么还栽倒了? 让将军见笑、见笑了,都怪看到将军太过激动,跑的太快。” 他跪的很没有骨气。 直接趴跪下去的,周围瞬时间一片静默,下一刻就爆出哄然大笑来——所有的大靖士兵都在笑。 嘲笑。 元卓一只觉血液逆流,脸都绿了,拳头握的死紧,恨不得将那些人的脑袋全砍了。 可他转瞬又想起前来谈判之事。 如何能够发作?只得快步上前去扶廖自鸣。 廖自鸣的“卑躬屈膝”把卢长胜逗乐了。 他亲自去扶廖自鸣,“我的下属不懂规矩,让大人受惊了,快快请起。” 元卓一心道:什么不懂规矩,分明是下马威。 廖自鸣却热情地笑着:“将军的下属真是威武,果然什么人带什么兵。” 卢长胜好奇地问:“你口口声声喊我将军,你认得我?” “那当然!您十八岁就独自御高丽,受封镇北将军,我怎能不知?我还知道,您名讳中的长胜,是因您百战百胜,被大靖皇帝陛下赐名的。 啧啧啧,瞧瞧这威武的身形,这少年意气……我南陈就没有您这样优秀的少年英才。” 卢长胜哈哈大笑。 这么会说话,谁能不高兴? 他客气地伸手请道:“主帅在大帐等你们二位,随我来吧。” 第212章 奴颜谄媚 前去帅帐的一路上,廖自鸣恭维卢长胜、夸赞大靖兵强马壮是四海强国的话,没有停过,更没有重复过。 士兵的盔甲、帐篷的篷布、分营的栅栏、远处的战马…… 甚至连地上的草都被他说出了新花样来。 那奴颜谄媚、卑躬屈膝的样子,看的跟在他身边的元卓一额角青筋鼓动。 一路而来大靖士兵们的打量和看笑话的眼神,更叫他崩溃。 他要不断地在心里念着“谈判为重”,才没有当场将拳头砸到廖自鸣的脸上! 半刻钟后,他们终于到了帅帐前。 卢长胜留下一句“我进去瞧瞧,你们稍等片刻”,便一甩披风进了大帐,又将廖自鸣和元卓一丢在原地。 元卓一看站岗士兵分列两侧,与他们有一点距离,再也忍不住上前,附耳低声与廖自鸣说话。 那语气咬牙切齿。 “我们是来谈判的,不是来当奴才的,你挺起脊梁骨来!” 廖自鸣朝着那些站岗的士兵也是满脸堆笑,全然不管对方有没有看他,一边赔笑脸一边回元卓一。 “挺起脊梁骨要实力,如果有实力我们需要到这里来吗?” 元卓一哑口。 如果实力够硬,根本不管对方动手的前因是什么。 只大靖人围杀南陈的威北大将军一条,就绝对不能容忍,应当大刀挥去杀的敌人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可是南陈无法和大靖硬碰硬。 廖自鸣低声说:“小将军忍忍吧,忍一时少死很多人呐。您要实在忍不了,咱俩今天先把命交代在这儿。 过几天咱们的同僚、士兵、百姓也都一群一群地交代了性命。 咱们就能去地下团聚了啊。” 他脸上对所有人陪着笑脸,对元卓一说这些话的语气也是玩笑调侃似的。 但这血淋淋的提醒,却让元卓一的身子僵了又僵,再难出声。 他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阮万钧专门点了这个人来协助谈判。 元卓一缓缓地呼吸,一下一下,逐渐冷静下来:“等会儿,我尽量配合你。” 廖自鸣回头看他一眼,嘿嘿笑道:“小将军聪慧。” 这时,有个士兵从大帐内出来高声喊道:“请南陈使者入帐!” 廖自鸣连忙上前,对着那通报的士兵感激道谢,这才躬身进到军帐之中,元卓一随在他之后。 军帐极大,纵横各三丈有余。 中间一座楠木帅椅,左右分列两排圈椅,应是平素议事时武将们坐的位置。 帅椅之后是一幅大靖疆域版图。 议事区域右边则是巨大的军事沙盘。 一个高大的玄甲将军正站在沙盘之前,将手中一把小旗子扎进沙盘之中。 “四哥,这二位就是南陈使者。”卢长胜转向廖自鸣又说道:“这位是我大靖登州兵马都督魏行渊。 也是此次主帅。” “哎呀呀!这位就是魏都督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廖自鸣在卢长胜做介绍的时候,就满眼放光地看着魏行渊。 待到卢长胜的介绍一结束,他立即冲上去,朝着魏行渊就行了一个大礼:“见过魏都督,真是十生有幸,太有幸了!” 接下去更是如数家珍般地将魏行渊的生平功绩都夸赞了个遍。 元卓一虽有些心理准备,可看他那个身子都快拜倒在地上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沉了几分脸色。 卢长胜又被逗笑了:“这位大人还真是多礼又会说话,您还没有自报家门呢!” “在下廖自鸣,是平城的总兵,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啊,对了——” 廖自鸣笑嘻嘻地自我介绍之后,使者元卓一说道:“我家小将军,青阳关昭武校尉,元卓一。” 卢长胜眼睛一亮,视线定在元卓一身上,“我知道你,没想到你还挺年轻的。” 元卓一干瘪地回了一声“幸会”。 毕竟今日不是闲谈交朋友,这简单地寒暄之后,魏行渊直接到了帅椅内坐定,冷面沉声:“你们要谈什么?” 廖自鸣将准备好的破损香云纱衣裙,以及象征大靖公主身份的玉佩送上。 卢长胜只看了一眼,立即脱口道:“公主真的在你们手上?你们南陈的人当真是好大的狗胆!” 魏行渊也眸光冷沉地盯住廖自鸣。 站内几个大靖士兵枪尖下按,眼神凶狠,只等魏行渊一声令下,就要冲将上来将他们拿下。 元卓一眼角余光扫到,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捏握成拳,凝神戒备起来。 廖自鸣连忙说道:“此事大有误会,公主虽在南陈地界,但非我们掳劫,反而是我们将公主从虎狼之穴救出啊!” “哦?” 魏行渊冷冷问:“从何说起?” 廖自鸣转向元卓一:“小将军,快!” 当下元卓一上前,将西楚残余为图复国、屠戮荒村百姓、掳劫大靖公主藏匿等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并递上那些西楚残余的供词。 卢长胜一把抓过去,自己拿了一张,递给魏行渊两张。 两人很快互换着将供词看完,脸色同时变得阴沉难看起来。 廖自鸣快速说道:“这些供词是那些西楚残余之人严刑拷打之下供出来的,如今西楚残余七十八人。 尽数被我家小将军抓起关着。 大靖公主也在我们青阳关内治伤……关内有神医,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用了无数珍稀好药,总算将公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因为公主的伤势实在太过严重,不能移动,所以今日我们二人才前来与魏都督和卢将军说明情况。 我们与大靖睦邻友好多年,何曾斩杀过无辜百姓? 这一点卢将军应当最是清楚! 公主不是南陈所掳,那荒村百姓百余口性命更不是我们所为,我们两国是受了别人的算计! 今日我与元小将前来,就为说明此事,商议送回公主,免去战祸之事,还望魏都督、卢将军三思。” 卢长胜没想到这事竟然牵出一波西楚余孽来。 但元卓一和廖自鸣给的证据、供词,与如今他们掌握的一些情况的确吻合……荒村百姓的尸首都是一剑封喉。 那是江湖剑客所为,而不像是军中士兵。 如果说那些人出自眉山剑宗,原本又是西楚人上眉山学艺,一切就说的清楚。 可如今南陈军中好似有不少厉害人物,能悄无声息过虎啸峡,潜入大靖登州府,能搏杀巨蟒,还敢上他们的船…… 这样神秘厉害的南陈人,又实在让他们不得不多想。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南陈人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假借送回公主以及和谈免战之事,计划更大的阴谋? 卢长胜看向魏行渊。 魏行渊打量着廖自鸣和元卓一,眸中精光隐匿:“我要和阮万钧谈。” …… 第213章 哭哭啼啼廖自鸣 送走廖自鸣和元卓一二人之后,阮江月对关内防守更加的不敢懈怠,要紧之处亲自巡视。 等待廖自鸣,以及准备出关谈判的这几日,阮星澜的身体逐渐恢复。 西所十五号营房内那大靖公主的伤势,他又开始亲力亲为。 还有阮万钧的毒,每日他都要过去看一次。 如今他面上没了胡须,只面具挡着上半边脸,实在难掩风华。 营中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为他气度折服,更好奇他的长相。 连阮万钧也不意外。 这一日晚间,阮江月去看望阮万钧时,阮万钧问过公务,说了几句谈判之事后,便问起阮星澜那面具来。 “他为何戴面具?” 阮江月不算太意外。 这个问题李冲问过她,周家父子问过她,西所那边为大靖公主看伤的柴医官也问过,问的人多了,阮江月习以为常。 此时都不需要犹豫,张口就能回答。 “他脸上有伤。” 阮江月手指从左边额角顺着眼眶、鼻子,比到右边脸颊:“伤痕太大不便示人,所以以面具遮挡。” 阮万钧慢慢点头回了句“原来如此”,又感叹几句阮星澜的能干。 时辰已晚,阮江月劝父亲休息,自己也起身离开。 房门一开一关,风雪裹身,寒气扑面。 阮江月下意识地深吸口气,跨步出了院子,往自己营房走去。 然而才走两步,一个士兵快步冲过来:“李副将请少将军到议事厅去一趟。” 都这么晚了,还这般急匆匆请她过去? 阮江月眉心一紧,眼底划过几分凝重之色:“怎么了?” “廖大人和元校尉回来了。” 阮江月微怔。 大靖人的营帐在澜沧江边,距离青阳关口三十里外。 廖自鸣和元卓一这趟一个来回起码要两日时间。 或者谈的不顺畅,可能需要更久。 阮江月对这些都心中有数,怎料这两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 议事厅中,廖自鸣衣衫脏污满身风雪,被冻的满脸通红还在打哆嗦,头发也乱七八糟的,看着实在狼狈。 和早上离开时干净端正,颇有气势的模样大相径庭。 一旁的元卓一虽比他站的直挺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可见来回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阮江月一进来,他们二人立即朝着她行礼。 “少将军——” “快起。”阮江月直接把两人扶住,快速问道:“谈判的事情怎么样?成吗?” 元卓一正要开口,廖自鸣一下子扑到阮江月身上,抱着她开始嚎啕大哭:“那大靖军营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啊!” 接着就数落了一连串的委屈,如何卑躬屈膝,如何奴颜谄媚,如何没骨气没脸面还被元卓一嫌弃提醒等。 元卓一听的青筋鼓起,眼角抽动,低声说道:“您也知道那是卑躬屈膝,奴颜谄媚,没骨气没脸面!” 不过这话音里却是没有鄙夷味道。 反倒带着几分很是莫名的滋味。 李冲听的着急死了。 奴颜谄媚、卑躬屈膝,没骨气没脸面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结果啊! 今夜是他巡视城防,接到消息这两人回来,他就立即跑了过来,可问谈判之事廖自鸣非说等少将军到了再说。 结果现在阮江月到了,廖自鸣又抱着阮江月哭嚎。 这…… 像什么样子! 李冲立即上前将廖自鸣一扯。 廖自鸣被拉的转了个圈,泪眼朦胧地看了李冲一眼,又扑到李冲怀中大哭特哭,半点不要脸面。 哭诉着这一趟的恐惧和艰辛。 李冲急的胡子都翘了起来,横眉怒目地喝斥:“到底怎样,成还是不成?你有话说话哭哭啼啼做什么?” 阮江月却是看廖自鸣如此,心中有了数。 她看向元卓一。 果然元卓一慢慢点了点头。 那边焦急的李冲催了廖自鸣一阵,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明白了,成了对吧?你这个老鬼,要是没成你哪敢这样哭闹!” 廖自鸣抹着眼泪,又哭又笑:“还是李副将了解我,嗯……算是勉强成了吧!” “什么叫勉强成了?你快说清楚点——” 李冲都要急死了。 问出声后看廖自鸣慢条斯理抹泪,琢磨着等他开口说清楚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去,果断转向一边的元卓一。 “具体如何,元少将你说!” “好。” 元卓一颔首,将到大靖营中之事言简意赅说了出来。 自然对于廖自鸣的阿谀奉承直接略过不提,只说廖大人机敏聪慧,应对得当。 李冲听完一喜,但只一瞬花白的眉毛就紧紧拧起:“大将军有伤还卧病在床,怎么去和他们谈?” 总不能让魏行渊进到青阳关内来面谈吧? 就算他敢开关放人,魏行渊怕也不会进来的。 李冲问元卓一:“你们没提,直接答应了?” 这一回,不等元卓一反应,那哭哭啼啼的廖自鸣就把话茬接过去,“自然是答应,还约了见面的地方。 就在大将军被伏击的黄兰坝口那里。” 李冲沉了脸色:“你让大将军怎么过去?” “少将军过去便是。”廖自鸣抹着眼泪,正正经经地说道:“当时那个魏行渊眼神锐利,感觉好像对我们谈判之事存疑。 这些年我们对峙卢长胜,卢长胜也有勇有谋但到底是年轻气盛,没那么老辣。 魏行渊不一样,他城府极深,比卢长胜谨慎的多。 我如果当场说大将军不能前去,他万一怀疑我们居心叵测呢? 所以我当场答应了下来。 到时少将军前去,说明情况,再摆事实讲道理……以少将军的威势和本事,绝对有和魏行渊对话的底气。” 李冲皱眉抿唇,不得不点头。 这话倒是没差。 元卓一也说:“我以为廖大人的话没有问题,若是当时点明大将军去不了,或许他们会将我二人驱赶出营,不会相约第二次面谈。 或者恼怒之下直接砍了我们也未见得不会。” 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破损的香云纱衣裙和公主玉佩都是死物,远没有真正的大靖公主能让他们动容。 廖自鸣又挪到阮江月身边去,拽住阮江月的披风:“约在三日后午时,到时候可就要看少将军的了!” 这事算是办成一半,阮江月心中欢喜,便不由地唇角微弯,面上挂起三分浅笑:“你倒是很看得起我。” 廖自鸣感慨道:“少将军笑起来真好看呀。” 李冲和元卓一也看过去。 第214章 怎样英姿卓越不输须眉的奇女子? 阮江月本就是女子,五官较寻常男子更为精致柔美,在这军中属于是切切实实的小白脸。 只因她个头不算矮,平素经常冷着脸,多数人又知她责任心极强,见过她割下敌人脑袋的模样。 在这军中才铸起了将军威严。 而今日这般难得一笑,唇角弯弯,眉眼都是喜色,竟灿若骄阳十分惹眼。 元卓一看的稍稍怔愣。 印象中,他好像是没见过宣威将军这般笑颜。 与男子来说,倒是显得秀气了一些些吧。 李冲直接臭脸,一把将廖自鸣拎着离阮江月远了些:“胡说什么呢?” 阮江月也意识到自己引起了大家关注,瞬时间便敛了笑颜,“既然已经定好了,那就准备三日后的黄兰坝口之约吧。” 阮江月请李冲安顿廖自鸣。 她离开议事厅的时候,廖自鸣伸长了脖子:“少将军,我也算小立一功吧,那什么,那个上次欠下的军棍能抵消了吧?” 阮江月笑道:“好,抵消!” 话落便大步离开了。 廖自鸣发出一串高兴的笑声。 元卓一站在议事厅门口,有些纳闷廖自鸣到底是怎么做到逢人便嘻哈哭闹一点不修边幅的? 脸面二字……他是从没这个概念吗? 但想起今日大靖军中一探,元卓一不得不说,有的时候脸面什么都不是。 如果只他一人前去,恐怕被那些大靖人的冷厉挑衅眼神,或者故意怠慢冷落都能将他逼出火气,然后大打出手。 最后什么也办不成。 所以识时务,能屈能伸方能成事。 元卓一默默记下这一条。 李冲亲自拎着廖自鸣往远处走,声音冷沉地警告:“你以后说话便说话,不要粘缠到少将军身上去,听到了没有?” 廖自鸣连忙满口应“是”,“那先前不是太激动了吗?” 元卓一的思绪被拉回。 他不由想起方才帐中宣威将军的笑容来,他那时觉得那笑容秀气,或许以前他也不会考虑宣威将军的笑颜是不是秀气。 阮星澜与他而言一直是值得尊敬的对手和战友。 先前心底冒出“秀气”二字,或许是因为听到了一些……讨论宣威将军是女扮男装的风声。 虽然李冲先前压过那些流言。 可流言如风无孔不入,哪里是人为能压得住的? 军中私底下一直还在传。 他也听到了许多。 所以,宣威将军到底是男是女? 若他是男的也便罢了,一切如常不会怎样。 如果他是个女的—— 以女子之身混迹军营,作训、兵法、实战样样强于自己,还立功拜将,这该是怎样英姿卓越不输须眉的奇女子? …… 隔日,谈判成功一半之事一早传遍军营,营中将领都是大喜。 阮万钧得知消息也松了口气,营中又开始为三日之后的黄兰坝口之约做准备。 阮江月早起之后如往常一般巡视关内各处后,转往西所十五号。 只一进门,须发忽白的柴医官便起身迎上前行礼:“少将军!” 阮星澜的手还在为那大靖公主包裹伤口,眼神下意识地朝门口一扫,阮江月也便下意识朝他一笑。 “柴医官,烦劳您包扎剩下这一点。”阮星澜招呼了一声。 老医官如今对阮星澜的医术佩服的五体投地,也不多问便立即上前,仔仔细细地包裹剩下的伤口。 阮星澜走向阮江月,“忙完了?” “是啊。” 阮江月朝外面扫了一眼,阮星澜颔首会意随她出去。 阮江月问:“公主的伤势如何?” “正在恢复……这次换完药,五日之后再换,她可能还要昏睡起码十日以上才有可能清醒。 筋骨我已经重新接续过。全身上下的皮外伤也仔细用药了,脏腑损伤要在皮外伤好一些之后才慢慢调理。 这些只要药材恰当,时间足够,都可以慢慢地养起来。 但她脸上的伤口实在太深了,好几道伤口都是筋肉割离,容貌怕是很难恢复如初。” 阮江月神色如常,并不太意外,毕竟她是见过那些伤痕的,能活着已经是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命。 如果没有阮星澜,只靠军中医官,这位公主都活不了。 “需要用什么药材你及早说,附近州府没有的也可以想办法从别处去找,尽量能将她这些伤势调的好一些。” 顿了下,阮江月又说:“她的情况好坏,决定了我们和大靖人谈判能否顺利。” 阮星澜颔首:“好。” 这时,李云泽进来禀报:“少将军,裘副将那边禀报,说明德将军那里又闹了起来,见了血。” 阮江月皱眉:“出人命了?” “这倒是没有,他砍伤了看守他的人,守卫们被激怒,也砍伤了明德将军手底下几个亲兵。” “哦。” 阮江月淡淡:“别出人命就好,其余不管。” 李云泽应了声“是”退走了。 阮星澜问:“明德将军被看守起来有一段时间来了。” “嗯。” 阮江月点点头:“季长风刺杀我父亲那夜后便被看守了起来,每隔几日要闹一番,我已习惯了。” 根据元卓一审出的供词,季长风竟是眉山剑宗大师兄。 也是主导所有一切的关键人物。 白若雪是他的师妹,又是沈岩的夫人,沈岩自然难脱嫌疑,看守、审问都是应当。 元卓一去和沈岩问话的时候,沈岩听到白若雪的真实身份大吃一惊,对于眉山剑宗其余之事也是一问三不知。 可见他并不知道太多,他大概率只是被选来利用的挡箭牌而已。 但阮江月没有放他。 沈岩有圣旨,放出来在营中乱说乱闹,只会带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如今大靖人在关外虎视眈眈,自然关内自己的人的麻烦越少越好,最好是不要有。 “对了。”阮江月笑了一声说,“还有件正事没与你提……今日在准备黄兰坝口赴约的事情,人员基本已经确定了。” 阮江月将定好的人与阮星澜说了,抬眸看他:“你要和我一起去,大靖公主的伤是你看的,你最了解情况。” 阮星澜颔首应下:“好,到时随你一起前去。” 隔日便是与魏行渊相约黄兰坝口的日子,阮江月一早前去向阮万钧拜别。 第215章 黄兰坝口之约 那时李冲抬了个小方桌在阮万钧的床榻上,摆了笔墨。 阮万钧正在写奏折,示意阮江月稍候。 阮江月于是站在一边等候。 阮万钧那奏本已经快写完了,只几句话结尾后,接过李冲递来的大印盖上,抬头看向阮江月:“都准备好了?” “是。” 阮江月回:“一切都准备好了,这就要出发。” 阮万钧点了点头:“此去事关重大,与大靖人商谈时要有分寸,既不能激怒他们惹来战祸,也不能失了我南陈威风。” “我明白。” 阮万钧挥挥手,“去吧,一切小心,等你们的好消息。” 阮江月拱手,端正地朝着阮万钧行了个礼退下。 这次前去黄兰坝口,阮江月带元卓一、廖自鸣、裘镇海等人一起前往,阮星澜也陪伴一起出发。 还点了一队二百人的精锐随行。 阮江月到关口的时候,大家已经列队等候。 阮江月目光扫过,最后落定在阮星澜的身上。 他今日骑了一匹黑色骏马,身着青灰色素淡棉袍,半边面具遮面,长发用着阮江月送的发带半挽。 旁人都是铠甲披挂,威风凛凛。 可阮星澜这般素淡装扮,却依然不损他周身从容,反而一眼扫去如鹤立鸡群,分外灼目。 裘镇海哈哈笑道:“刚才还问李先生冷不冷呢,要我说,李先生这身形,穿上铠甲定然英武。” 其余人也纷纷点头。 气场这种东西很玄妙。 分明不是真实存在,但只要稍有几分眼力的人,都不可能忽视阮星澜通身上下那种莫名气度。 廖自鸣笑着看向阮江月身后的李云泽,“听说李先生和这位李护卫是堂兄弟,真是一门豪杰啊!” 其余人也都看过去。 但平心而论,阮星澜身上的气度和李云泽根本是两种,不搭边的。 “好了,出发!” 阮江月一声下令,策马当先,其余人也立即住口,紧随其后。 一个时辰后,阮江月一行人靠近黄兰坝口,忽见前方光秃秃的斜坡之上乌压压一片,似是站了人。 阮江月眸子眯了眯,放慢速度驱马前进。 一个先头探路的斥候飞奔而来下马禀报:“禀报少将军,大靖人已经到了!” 裘镇海皱起粗粗的眉毛:“他们来这么早?不是约了午时吗,现在才什么时辰?!” 距离午时起码还有一个多时辰。 阮江月淡淡说:“我们能早到,他们也能早到,上前吧。” 裘镇海立即住了嘴,安分地跟在阮江月身后。 一行人慢跑片刻,那山坡上乌压压的一片越来越清楚——是一队人马皆披玄黑战甲的骑兵。 人数大约有百人。 百人列队,整齐划一,寒风肆虐他们也不动分毫。 百人之前有两匹枣红骏马,驮着一黑甲将军,一银甲将军。 银甲的是卢长胜,阮江月以及其他南陈将领都认得。 那黑甲的……双眸定如幽潭,深邃暗沉不见底,威武雄壮。不需人介绍,阮江月便猜到此人应是靠山王麾下四太保魏行渊。 如今受封幽州兵马都督,此次对峙南陈的主帅。 到了近前,众人下马。 廖自鸣自来熟地冲上前去,热情地拜见。 卢长胜也呵呵笑着迎上前来,相互介绍引荐,和气的不像双方敌对。 可所有人心里却都清楚地知道,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魏行渊目光不露痕迹地掠过阮江月,把她身边其余将领都看了一遍,没有一人足以让他视线驻留。 直到扫过边角一个人时,他下意识地停了一下。 实在是,这个人既不穿盔甲,还戴个面具,在一群人中太过扎眼。 不过也只是淡淡一扫便过。 他收回视线,睨着比自己矮了几乎一个头的阮江月,心中挑剔地想,这样干瘦的一个小白脸,倒是长了个好脑子。 阮江月面无惧色,从容淡定地迎视魏行渊,心中也对魏行渊有了更直观的评价——深不可测。 这样的对手比卢长胜高了好几个段位。 真要动起手来,不管是单打独斗还是比拼兵法,都不好对付。 士兵在平坦之处摆了一条长案,左右放了厚厚的蒲团。 “魏都督请。”阮江月客气相请。 魏行渊却站着没有动:“我约的是南陈威北将军。” 言外之意,你是没有资格和我谈的。 阮江月平静道:“是,廖大人将都督的话原封不动带回来了,我父亲也很想前来与都督会晤,奈何力难从心。” “哦?” “父亲重伤、中毒,昏迷大半个月,如今虽解了毒,但仍需卧床休养,不好起身,说起来……” 阮江月顿了顿,眸光直视魏行渊:“父亲的伤还是魏都督的手笔。” 当初就是在这黄兰坝口,魏行渊派精锐伏击了阮万钧。 大靖人是为那死去的荒村百姓报仇,可南陈完全是被陷害,此时阮江月提起这事,身后的将领们都气怒非常。 谈话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紧绷。 “我们可没下毒。” 卢长胜辩解了一句。 阮江月颔首:“不错,毒的确不是你们下的,是西楚人,如今已经查明。” 卢长胜随意回了句“那就好”。 他到底不如魏行渊那么有城府,很清楚他们今日前来是为了公主,可不是为了算旧账,便难免不那么沉得住气。 他朝魏行渊看过去:别摆谱,说正事要紧。 魏行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果真没有再多说什么,上前跪坐在蒲团上。 阮江月也上前跪坐。 其余相随将领都站在来了她身后。 两方坐定,阮江月率先开口:“魏都督今日能来,想必已经相信南陈送到你手中的证据和信物。” 魏行渊淡漠道:“东西我确实看过了……你今日想怎么谈?” “南陈可以把屠杀你百姓的凶手和公主一并交给你们,要求你们退回兰沧江对岸去,并且十年内不得再过江叩关。” 魏行渊听完唇角一扯,眼底划过浓浓的冷意。 卢长胜直接说道:“阮小兄弟,你真的很敢说!” 十年不得叩关,想的倒是挺美! 第216章 协议暂成 阮江月神色如常,面上还浮起三分淡淡的笑意:“听闻乐安公主是大靖帝后的掌上明珠,还是魏都督未过门的妻子。 南陈将公主从虎狼穴中救出,并且倾尽全力救她性命。 相信靖国和魏都督即便是看在公主的份上,也会做出一定的让步,你说呢?” 那话是对着魏行渊说的。 阮江月深知两方谈判,谁先露怯谁就会彻底落于下风,她的视线甚至没有离开过魏行渊的眼睛。 想窥探他的底线,也不能弱了自己的气势。 其实这话中已经含着几分提醒—— 如今乐安公主在南陈人手中,不答应条件,那公主肯定不会太好过,会不会停医断药性命不保? 这可都是很不好说。 大靖人如果强硬地非要打仗,那打就打,大不了大靖公主和南陈军民同葬。 在场都是聪明人。 魏行渊更是智勇双全,城府极深,如何没听出阮江月话中隐隐的威胁之意。 南陈原本国力孱弱,对大靖而言就是待宰羔羊,只是迟和早的问题。 现在一个这么年轻的南陈小白脸竟敢威胁他? 而且乐安公主和他赐婚的事情还没有公知天下,大靖那边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这个小白脸怎么知道的? 魏行渊的眸子陡然一沉。 阮江月将那一缕沉色看在眼中,便知乐安公主的确是一幅好牌。 这副牌只要打的巧妙,就算不能让大靖人十年不叩关,也可以争取到一些时间。 阮江月问:“难道魏都督不关心乐安公主现在的身体情况吗?” 卢长胜靠近魏行渊身边,剑眉紧拧:“四哥……先确定公主的情况要紧。” 魏行渊垂眸一瞬,再次对上阮江月视线时,眼底已是一片冷然淡漠:“我要见公主一面。” “公主如今就在青阳关内,魏都督想见随时可以。” 魏行渊说:“现在见。” “好!” 阮江月利落道:“可以,我这就带魏都督入关!” 两方如此议定,人马集结直接离开黄兰坝口往青阳关而去。 阮江月来时天色刚亮。 如今回去的路上,旭日当空,却依然寒风阵阵,没多少暖意。 随在魏行渊以及卢长胜身后的铁骑马蹄轰隆,如打雷一般,那每一下踢踏好像都踩在阮江月等南陈将领的心间。 这样的铁骑,南陈人没有,无力训练,也养不起。 一旦真的开战,这青阳关到底又能抵挡几日强攻呢? 阮江月、元卓一、裘镇海等人的心都在这雷鸣一般的铁骑马蹄声中越沉越低,神色凝重。 半个多时辰之后,两队人马齐齐到了青阳关下。 裘镇海上前叩开城门。 魏行渊带两个亲兵随着阮江月一起入城。 卢长胜带其余人在城外停留,下令三军到关口前来列阵,并告诉阮江月:“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四哥没有出来,就要攻城了。 阮小兄弟,你可不要耍花招。” 阮江月回了一声“好”。 城门便在卢长胜锐利冰冷的视线中逐渐关上了。 …… “公主在西所。” 阮江月在前带路,引着魏行渊向前。 威名赫赫的四太保魏行渊,即便是只带两个亲兵,跨马走在这全是敌人的南陈关口之中,也是泰然自若,不见丝毫畏惧之色。 强盛的大靖是他的后盾,深入敌营也不惧。 裘镇海等人在进关之后各归各位,只留廖自鸣和阮星澜、李云泽跟在阮江月身后,陪伴前行。 很快到了西所十五号门前。 阮江月引着魏行渊进去:“公主就在里面,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几乎是遍体鳞伤,如今虽捡回一条命,但伤势很严重。 魏都督有个心理准备。” 魏行渊没有说话,在门前守卫撩起帘子之后弯身而入,一股浓厚的药草气息扑鼻而来。 须发花白的柴医官赶忙起身,给阮江月见礼:“少将军。” “退下。” “是。” 柴医官很快欠身退走。 魏行渊缓缓上前,停在床边。 床上的人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除了漏出鼻子和嘴呼吸,其余没有一丝肌肤露在外面的。 魏行渊冰冷道:“这样,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公主?” “稍等。” 一直随在阮江月身侧的阮星澜上前弯身,将昏睡中女子的左臂拿起,慢慢地拆开那手臂上的纱布。 层层白纱落下之时,露出了女子满布伤痕的皮肤,还有纵横的伤痕之间一个非常明显的箭痕。 阮星澜说道:“这箭伤是贯穿的,若我估算的不错,应该是童年时候所受,伤势很严重,所以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阮江月看到,魏行渊的眸子猛地眯了一下,猜到他大约是确定了公主的身份,心中便更定了几分。 魏行渊紧盯着床榻上的人看了半晌,问:“她现在伤势如何?” “断了的筋骨已经接续,脸上的伤很重,不好恢复,脏腑损伤也很严重,需要后期调理。” “何时会醒?” “十日左右。” 魏行渊深深地看了那女子一眼,转身往外走。 阮江月跟上去。 到了院中,魏行渊停步说道:“我会派大夫过来细查伤情,你且准备好那些凶手,十年不叩关之事我说了不算,需请示。” “好!” 阮江月也果断应下,又说:“不过我要提醒你,她的伤势很严重,一般大夫看不了,你最好能派个神医过来。” 魏行渊没有应声,直接大步离开了。 阮江月扯了扯唇。 可够没礼貌的。 在别人的地盘上还如此冷酷嚣张。 但,他真的有冷酷嚣张的资本。 阮江月吩咐廖自鸣送魏行渊出关。 第二日,魏行渊派的大夫到了。 并不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而是个唇红齿白,斯文俊秀,书生模样的二十多岁年轻人。 不过倒有几分胆魄,进关后如走在寻常街道一般淡定。 年轻人看过乐安公主的伤势后连连吸气,眉心紧拧。 阮江月问:“如何?” 年轻人沉浸在公主的伤情之中,被这突然的问话吓得一个激灵,赶紧站起身来:“这、公主的伤势,的确很重,多亏了此地神医,不然的话……” “你家都督怎么吩咐的?” “只说让我看伤……我先告辞了。” 年轻人有礼地朝阮江月颔首后,便离开房间退出去。 恰逢遇到阮星澜从外面走进来。 错身而过后,年轻人忽然站住脚,神色古怪地看着阮星澜的背影,这背影,怎么如此眼熟? …… 第217章 怀疑试探 大靖军营 易小元一进帐便立即说道:“公主伤的很严重,如果不是南陈军中高手,恐怕公主已经香消玉殒——” 卢长胜的脸色瞬时间难看起来,更多怒火从眼底窜过,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些西楚余孽!” 魏行渊拧着眉,更关注另外一件事情:“你说他们军中有高手?难道不是神医?” “是神医,也是高手!” 易小元解释:“公主的四肢经脉原本全断了,脏腑损伤也极其严重,但有人用内力将她的经脉接好。 并且修复了所有能用内力修复的脏腑损伤之处。 所以我才说有高手。 这世上有这般本事的没几个人。” 魏行渊剑眉又是一拧。 卢长胜的神色也诧异起来:“会是那日没有穿铠甲,戴面具的那个人吗?” 那天黄兰坝口,虽然那个人没说话,但人的眼睛骗不了人。 只对视了一瞬,卢长胜就觉得那人与其他将领和普通随从都不一样,深不可测,极不寻常。 现在直接就将那个人和神医以及高手对上了号。 易小元说:“戴面具的人我今日也见到了,听边上的士兵喊他李先生,身上有药草气息,大概率是他吧。” 卢长胜眸子眯起,疑问道:“我与南陈青阳关对峙数年,从未见过南陈军中有这么厉害神秘的人物,他是哪来的?” 他回头看向魏行渊。 魏行渊则垂眸,盯着面前的金蟾镇纸,让人瞧不出他的心思来。 片刻后,魏行渊问:“公主可能移动?” “不能!” 易小元连连摇头:“她的伤势太严重了,哪怕清醒了也不能随意搬动,要养好一段时间才可以。” “多久?” “起码一个月以上。” “……”魏行渊剑眉拧紧。 “现在已经腊月,一个月以上岂不是要过年了?”卢长胜神色凝重道:“一个月的时间,谁知道南陈人会不会耍什么花招!” 这一次南陈军中出现神秘人,还能这么巧救下大靖公主。 再加上前段时间偷渡、潜入登州府的可疑人,以及那兰涉山北山杀蛇抽筋等等事情,让卢长胜对南陈人有了全新的认识。 他感觉,南陈军中有几个厉害人物。 这样出乎意料的发现,怎能让他心中不多做猜想? 魏行渊冷冷开口:“我们大军压境,谅他们不敢对公主如何。 这样吧……既然公主伤重不能移动,南陈军中又有高人还有神医,那公主的伤势让他们去医治,我们暂时按兵不动。” …… 魏行渊亲笔书信送到的时候,阮江月正和元卓一在商讨方阵之事。 谈判之事事关重大。 阮万钧虽卧床,但进度都是亲自过问,此时大靖人回信,阮江月自然也是报到了阮万钧面前。 魏行渊要求将那些屠村的西楚人交给他。 这原就是一早说好的,人交给魏行渊让他自己去处置,公主在南陈手中,大靖就不会轻举妄动。 此时阮江月禀报后,阮万钧也没有什么异议,直接吩咐她去办。 离开阮万钧的营房后,阮江月便派人通知看守西楚人的将领点算人数,准备交给大靖方面。 她又转往西所,只一进院子便看到公主歇息的屋门前站了一粉一绿两个婢女。 两个婢女样貌中等,但看身形站姿以及眼神,不是寻常伺候茶水服侍歇息的仆人,而是怀着几分本事的练家子。 李云泽低声说:“红梅、绿柳和神医连着书信一起入关,是大靖送来照看公主伤势的,神医还是上次那位。” 他上前与那两个婢女引荐道:“这位是我南陈宣威将军。” 两个婢女稍稍颔首算是问候。 阮江月朝二人点了点头,进到了房中。 阮星澜正在为公主查看伤势,那大靖神医坐在一边。 如今阮江月已经知道这位神医叫做易小元,是个江湖游医,并非官家太医,但医术极好,在大靖也是小有名气。 阮江月已经连着几日忙的脚不沾地了。 虽说和阮星澜好似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正儿八经好好说话都没有过。 此时看到他,便免不得眼神停驻在他身上。 只瞧他拆解纱布手指翻动,微开的窗户外照进阳光,将那手指照的更加温暖好看,她的心中都好似宁静安然起来。 可是这份安静没有持续多会儿,便被易小元突兀的询问声打断:“先生姓李?不知何方人士?” 阮江月下意识地看向易小元,只瞧他正盯着阮星澜看,眼神十分好奇。 阮星澜淡淡回:“南陈定州府。” “先生这医术不知师从何人?” “家学。” “那内修武学呢?” “机缘。” “哦哦,原来如此,先生的机缘和家学当真奇妙,世上竟有先生此等医武双修且造诣这般高超的神仙人物啊。” 易小元话里话外充满了对阮星澜的钦佩,双眼简直像是在放光:“先生可曾去过大靖?” 阮星澜抬眸看了易小元一眼,微笑回应,没有答话,低头继续处理伤势了。 易小元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好似也知道自己问的太多,之后便勤快地帮着阮星澜打起下手来。 不过时不时又说一些伤药类的话题。 阮星澜很客气,有问必答,声音低沉。 阮江月几分好心情被易小元的聒噪打断,看了这么一会儿后,眉心不由地慢慢拧了起来。 看易小元那般热情自如地和阮星澜一起为公主处理伤势,阮江月的心里更有几分莫名的不悦。 营中不少人也钦佩阮星澜的本事,可大多是仰望、赞叹的钦佩,隔着一段距离。 易小元离得太近又太热情了。 她不喜欢这种亲近和热情,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盯着打量的冒犯之感。 阮星澜似乎对她那不美妙的情绪心有所感,手中还捏着白纱布,眼神却朝阮江月扫过去,带着疑问和关怀。 她进了院子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只是手中一直忙碌再加上身边有人,所以也没顾得上与她说话。 她有事吗? 阮江月唇瓣微抿,此时已经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吃易小元的醋?心底暗骂一句“古里古怪”。 又见阮星澜关怀地朝自己看来,眸光那般温暖,心中不悦瞬时间就消失了。 她朝阮星澜笑了一下,眼神又扫了躺在床榻上的公主一眼,示意他先忙。 阮星澜点点头,注意力又回到了处理伤势之上。 这时,阮江月听到有人脚步匆忙地冲了进来。 她撩起厚厚的门帘弯身而出,就见一个士兵扑将上来,急声呼喊:“少将军!不好了少将军——” 第218章 白季逃跑 士兵的惊慌失措引起了那门前婢女红梅绿柳的侧目。 阮江月在那士兵再次出声之前冷冷开口:“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值得你这样慌张?站稳了!” 士兵被这一声冷喝激的一僵,竟是下意识地闭了嘴。 “此处是养伤之所,不得喧哗,还不退下!”阮江月又是一声命令。 士兵僵硬地退下。 阮江月随后也出去了。 她方才已经认出,那士兵是地牢那边的,难道是地牢那里出了问题?如今地牢之中只关着两个人,一个是季长风,一个是白若雪。 如果出问题的话…… 阮江月的心沉了沉。 到了院外看了那士兵一眼示意他跟上,一直走到西所之外,阮江月才问:“地牢中的二人怎么了?” 士兵僵着脸说:“那两个人莫名、莫名不见了。” 阮江月眸子陡然一眯。 * 阮江月半刻钟后到了地牢前。 大兰山清剿以及西楚人后期审讯都是元卓一负责,所以地牢内丢了要紧的人,这边也禀报了元卓一。 元卓一几乎是和阮江月一起到的。 而他们二人到了之后,只看到两具只穿着单薄中衣的士兵尸首,都已经冻僵了。 负责看守地牢的百夫长上前僵声禀报:“今早底下的人禀报有两个兄弟不见了,找了一圈在地牢之中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应该是为那二人送饭的时候被杀的,然后那两人换上了咱们的人的衣服脱身离开。” 阮江月紧拧着眉心看了那两具尸首一眼,抬眸问:“知道他们逃跑的时辰吗?” “不知……” 百夫长摇头,面色极为难看:“地牢这边给囚犯送饭是三日一轮换,这死去的二人原本今早和其他人交接。 交接的时辰他们二人不在,这才找起来。 那关在地牢之中的一男一女一向十分安静,从不吵嚷,送去饭菜有时动有时也不动,这半月来一直如此。 我们便以为他们知道插翅难飞,所以认了命了。 而且这是军营,到处都是咱们的人……谁能想到他们被关了那么久竟然还有力气杀人逃跑—— 都怪末将无能!” 阮江月眸光沉沉地看了那百夫长一眼,冷声下令:“将所有负责地牢看守的人全部拿下。” 百夫长一怔,“少将军这是何意?怀疑我们不成?” 阮江月冷冷道:“地牢内送饭历来是上午下午一顿饭一轮岗,你现在告诉我三日一轮岗。你倒是说说,这是谁改的规矩?” 百夫长辩解:“这些年地牢一直没关过什么人,人手不足所以——” “狡辩!” 阮江月怒道:“这一次关入的二人事关重大,专门调了不少人来守卫怎么可能人手不足? 这两具尸体起码死了两日以上,你却说今早交接不见人才开始找寻? 你管着手底下的人每日不点卯吗? 我曾专门吩咐过,每一日必须巡视一次,确定里面的人不出差错,这就是你做的不出差错? 地牢深深,他们只靠杀掉两个狱卒换了衣服就能逃走,没有任何旁人帮忙可能吗?带走!” 那百夫长被阮江月一条一条顶的神色躲闪仓皇失措,最后被拉走的时候,便只能大声喊冤认错求饶。 可是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谁又有空理会他? 元卓一神色凝重:“看尸首情况,季长风和白若雪两人逃出地牢起码有两日时间,也不知这二人藏匿到何处去了。” “我猜他们并没有离开军营。” “有可能。”元卓一点点头,“季长风在青阳关内两年多,对关内十分了解,找到一个隐蔽的藏身之处不奇怪。” “现在大靖沉兵关外,咱们关内巡守极为严密,他们想做什么找不到机会,就会选择按兵不动——” 阮江月眸光扫视了地牢周围一圈,眉心紧拧:“但他们不会一直按兵不动下去。” 阮江月思忖一二,当机立断道:“我去乐安公主那里,询问伤势以及查看周围,你派人审问守卫地牢之人。 再传令各方加强防卫,暗中搜捕。” 如果能找出藏匿的季长风和白若雪自然是最好。 若一时半刻找不出,那只能加强防守,按兵不动,见招拆招。 与元卓一分开后阮江月又回了西所。 才要转往十五号去,迎面碰上阮星澜从里面出来。 阮星澜神色舒缓平静,原是要和阮江月含笑打招呼的,却看阮江月眉心紧拧脸色不好,便敛了笑意低声问:“出事了?” 先前匆匆进了西所十五号院子要禀报什么,却被阮江月呵斥带走的那个士兵,当时阮星澜也留意到了。 “季长风和白若雪逃了。” 阮江月翻身下马走到阮星澜面前站定,“你方才给公主看伤,她的伤情如何?有没有什么异常?” 阮星澜是有七窍玲珑心的人,阮江月只说季长风和白若雪逃跑,他便明白阮江月在担心什么—— 那季长风和白若雪有所图谋,乐安公主无疑是关键人物。 而季长风是会使毒的,若在公主的伤药之中伺机用毒,害得大靖公主一命呜呼,后果不堪设想。 阮星澜也立即解答了阮江月的疑惑:“没有,一切如常。” 阮江月舒了口气:“或许是你每日都在,他们根本找不到动手的机会,所以索性什么也不做以免露出马脚…… 这两日要劳烦你一直盯着公主的伤情。” 话落,阮江月翻身上马,“我还要往别处去。” …… 对地牢守卫的审讯到下午时就有了收获。 原来那负责地牢守卫的百夫长曾经受过季长风的恩惠,所以冒死帮季长风,给了他钥匙。 这才让季长风跑了。 放了人之后,那百夫长又拖延遮掩,一直到今日一早拖延不下去,这才报到阮江月面前去。 按照审讯得来的讯息,季长风是两日前的夜晚逃脱的。 也就是阮江月带魏行渊入关的那一天。 可是他们逃脱两日,关内一切平稳,一点异常都没有出现过。 且收到季长风和白若雪逃脱消息到现在,足足两个多时辰,元卓一亲自带人在关内能藏匿人的地方都找了一圈,什么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这让阮江月不禁心中紧绷。 最怕的就是这样隐匿在暗处,不知何时会爆发的不知名危险。 就在这时,裘镇海匆忙奔进了议事厅内,脸色极其僵硬难看:“少将军,属下、属下失职,那个沈岩也不见了!” 第219章 西楚余孽 阮江月眸子眯起,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裘镇海。 她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却十分压迫,让裘镇海这威猛的壮汉子也背脊紧绷,声音僵硬地说:“是末将失职…… 想着他闹几日安静了,应该是识时务了变消停了,谁都没有去那院子里查看过,谁知——” 今日忽然爆出季长风和白若雪逃跑之事。 元卓一搜寻营中。 沈岩和白若雪有亲近关系,元卓一便亲自进了沈岩营房,结果亲兵还在,沈岩本人没了人影。 裘镇海头垂的极低,拱手快速说:“人跑了末将难辞其咎,现在立即协助元少将去搜捕,等将人找回来,末将任凭处置。” 阮江月闭上眼睛摆摆手。 等裘镇海无声且快速地退走后,阮江月走回一边的圈椅坐下,手肘支着椅子扶手,手指点着额头眉心紧拧。 这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关内能藏匿的地方就不少,青阳关又靠近兰涉山。 如果那几人看关内搜捕的太厉害,躲进兰涉山中去,难道他们还要派兵丁搜山? 山中地势不妙,兰涉山山系又是那般庞大,真要兴师动众去找他们?可不找他们,他们又会否躲在暗处再制造什么祸患? 事情果然不出阮江月所料。 元卓一和裘镇海联手搜查关内能藏人的各处整整两日,皆无一所获。 是夜,还是议事厅。 气氛沉默且紧绷,尤其是裘镇海,气的脸上横肉都拧了出来,一串串抖动,整个人变得十分凶煞。 忍无可忍之下啐了句“他娘的”。 却到底是自己看守不严出了问题,多的咒骂的话也不敢出口。 元卓一坐在阮江月下首,剑眉微微拧着,比裘镇海要冷静几分:“关内基本已经翻了一遍,连影子也没见到,这三人大概率是上了山。” 阮江月坐在主位之上,两日时间已经让她平静下来,语气淡漠地说:“要么是上了山,要么是往南陈内地去了。 既然找不到,那便不找了。” 裘镇海怒道:“怎么能不找,我带人进山去——” 阮江月看过去。 裘镇海立即住口。 阮江月说:“兰涉山那么大,南陈内地那么广,要带多少人才够找他们?去找犹如大海捞针,还未见得能找到。 现在和大靖人的谈判还未定,我们不宜随意动人马。” 裘镇海咬牙:“那就这么算了吗?” “不然呢?”阮江月反问:“事有轻重缓急,与眼前之事来说,他们轻如鸿毛。” 裘镇海无话可说,沉默了半晌才说:“我就是气不过。” “那就去守粮仓,每日站在粮仓之前,除去吃饭睡觉其余时辰寸步不离,站满三个月,好好消消气。” 阮江月的声音平静,却是让裘镇海又僵了僵,乖乖站起身领命。 这不是让他去消气,而是对他看丢了沈岩的惩罚。 他哪能不知道? 没想到沈岩那有名无实的明德将军竟叫他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裘镇海愤怒懊恼不在话下,如今却是无计可施,只能垂头丧气地前去守粮仓。 他走后,元卓一说:“明日要将西楚人交给魏行渊,如果他们藏匿在兰涉山中,或许会去救援同伴。” 阮江月点头:“很大的概率会去。” 季长风和白若雪对为西楚复国之事执念甚深。 先前刺杀阮万钧的时候,阮江月就看出来了,那二人可谓是视死如归。 如今他们计划失败,同伙又都被抓了,他们有极大概率会找机会相救同伴,可能明知道是死也会前去。 那么,明日将西楚人交给大靖人之时,就会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阮江月眸光深深:“明日我随你一起前去。” * 兰沧江分隔了大靖和南陈。 虎啸峡则将庞大绵延的兰涉山系分出南山和北山。 兰涉山北山在大靖境内。 南山则在南陈范围,草木茂盛,大片的原始森林层峦叠嶂。 因山势陡峻瘴气弥漫,兰涉山的南山与北山一样,都无人烟,只山脚下几十里外有零星小村落。 这两年因为战祸,能搬的都搬走了。 去岁山中突然起了一场天火,火势极大,烧毁了大片山林。 今年虽长了大半年,却自然是长不出原本那般层峦叠嶂,绿意盎然之态。 若从高处、远处眺望而来,那处便如一片光秃秃的枯黄凹进了一大片绿意之中,极其醒目滑稽。 而这处,如今是无家可归之人的暂避之所。 一棵足有两人合抱那般粗的树干倒在杂草落叶遍布的地面上,沈岩背靠着那粗树干,手中拎着一根木棍。 面前火堆早已熄灭,而他却似毫无所觉。 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眼神茫然地盯着虚空处发着呆。 那夜白若雪突然跳进他那院子找他求救,他脑中嗡嗡作响,只知自己对她日思夜想无比担心。 根本来不及想太多,就帮助他们避过关内巡视,甚至一时脑热地和他们一起到了此处来。 可这两日在山中躲藏,让他逐渐恢复冷静—— 白若雪是西楚人! 她和军中医官季长风是师兄妹。 他们联合其余西楚人屠了大靖边关的荒村,以挑起大靖和南陈的战火,他们还给阮万钧下了毒企图毒杀他! 这些元卓一先前告诉他时,他只觉得晴天霹雳难以置信。 可他细细回想与白若雪相识以来的一切,再对照元卓一砸到自己脸上来的那些证据,以及关口内的各种情况。 不甘愿又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他是南陈的明德将军,而白若雪是为复国算计南陈的西楚余孽,甚至当初靠近自己、与自己的情深意长都是利用。 自己现在竟还跟他们在一起? 一缕寒风过,沈岩抿紧了唇瓣,喉结滚动。 整日没有喝水,让他嗓子干的十分难受,唇瓣也结块起皮。 可是比起心中的难受纠结,身体的难受又算得上什么? 他眸子微转,目光扫向不远处。 白若雪靠着树干在休息,半个多月的地牢囚禁让白若雪现在几乎蓬头垢面,一张脸更是脏污的厉害。 夜色笼罩下,那整个人显得十分糟糕。 可沈岩却看着她,心底想起的是这一年多来的温柔解意,耳鬓厮磨,还有她腹中怀着自己的孩子。 沈岩露出更茫然的神色来,心中眼中都无限复杂。 又是一缕寒风过,吹乱沈岩的发,也吹的休息的白若雪身子瑟缩抖动。 沈岩握了握手中的木棍,丢在一边起身上前,将自己外裳脱下,正要盖在白若雪身上,白若雪睁开了眼睛。 第220章 你看,我们没有以后 曾经永远温柔懂事,解语花一样的女子,如今眸光冰冷地看着沈岩,那模样竟是从未有过的锐利冷沉。 “你怎么还在这儿?” 白若雪的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冰冷,还有驱赶的姿态,沈岩都是第一次见,盖衣服的手便定在原地,神色怔怔地看着她。 白若雪扶着树干起身,一瘸一拐地到火堆边上,添了枯树叶。 等火苗冒起一些,她随手拉了那粗壮树干上的树皮下来,连着刚冒出的嫩绿新芽都被拉断,直接放在火堆上。 没一会儿火重新烧起来,带来阵阵暖意。 白若雪随意地坐在火堆边上靠着,冷漠道:“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沈岩终于回过来神来。 他没有回应任何,也没有转身离开。 沉默半晌,沈岩走向白若雪,将自己的外衣放在白若雪身边,声音嘶哑:“小心着凉。” 白若雪没有动他的衣服,拧眉看了他半晌,转身去拨拉火堆,只当他不存在一般。 沈岩坐在另外一边,垂眸静思,想着要怎么办。 不多时,远处传来簌簌之声。 白若雪立即丢下拨拉火堆的棍子起身跑过去,“大师兄!” 一身灰色棉质衣袍的季长风从暗夜之中走来,周身上下与白若雪同样的脏污狼狈,手中还拎着一只山鸡。 他朝白若雪微笑:“总算是找到点能吃的,烤来垫垫肚子。” “好!” 白若雪微笑回应,与先前对待沈岩的冷漠判若两人。 季长风看了沈岩一眼,视线未多停留,拎着山鸡到一边去处理,没多会儿裹了泥土来埋进了火堆之中。 烤这山鸡用了不少时辰。 期间白若雪和季长风时不时低声说话,相互关心伤势,谁也没与沈岩多说一句。 沈岩神色茫然,低垂着脑袋坐在那儿,只觉周围的风很冷,明明他们说的话很少却好像很吵。 他心底里有一个声音说,不能和居心叵测的西楚余孽在一起,也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怀了他的孩子。 他怎能就此离开? 他此生难得六神无主,无法选择。 “给你。” 一块鸡肉递到了面前。 沈岩盯了那鸡肉片刻,慢慢抬头,顺着捏握鸡肉的手,视线一点点上移,终于对上白若雪的脸。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你们打算怎么办?” 白若雪冷淡道:“这不关你的事。” “我帮你们逃离军营到了这里,我难道不能问?” 沈岩顿了顿,“你还是我妻子,我不能问?或者你从一开始便不是真心,现在也不稀罕这个身份吧。” 他的语气似无力似自嘲,好像在念着自己的愚蠢,此时竟还问白若雪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 他那眼底伤怀的光,像是一把小刀扎在白若雪心头,冷漠的白若雪眼底难得划过几分复杂。 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不见,仿佛不曾出现过,可沈岩一直盯着她,还是将那一抹复杂收在眼底。 沈岩仿佛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把,一把握住白若雪的手:“跟我走,我们找一个地方。” “找一个地方,然后呢?” “隐姓埋名——可以去西楚,可以在南陈,也可以是大靖或者东周,天下这么大总有一个合适的地方。 我们都会武功,不会轻易被人欺负。 至于生计,我手上现在还有些银钱,短时间内吃喝定然不发愁。 等过几年风声不这么紧,你生了孩子,养一养身子,我们再考虑其他。”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未来那些平静的日子,身边有白若雪和孩子陪伴。 可白若雪却平缓又冷漠地打破了他的憧憬:“你辛辛苦苦得来的明德将军职位你不要了吗? 南陈人你不想做了?那你的父母呢?你也不要了?” 沈岩一颗炙热无比的心被泼了一盆冷水,浇的透骨凉。 白若雪继续说:“我是西楚人,现在青阳关内人尽皆知,你和我一起消失不见,你确定南陈朝廷不会迁怒你的父母吗? 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与我走了,沈家满门一个都活不了,这样你真的可以吗?” 沈岩浑身僵硬无法回答。 叔伯们各怀心思他有些厌恶,堂弟堂妹、甚至是他的亲妹妹,多年来不算太亲近他也不那么喜欢。 父亲养外室寒透了他的心。 母亲不喜欢白若雪,进门之后对白若雪颇多为难,他也有些不满。 可这些微的厌恶、不喜欢、寒心和不满,却无法让他说出,他们那些人死有余辜,满门抄斩他也无所谓。 他毕竟和他们生活了那么多年。 白若雪平静地说道:“你看,我们没有以后。” 她再不说什么,直接将那块烤好的鸡放在沈岩面前,回到了季长风身边去坐。 季长风隔着火堆看了沈岩一会儿,将鸡腿和翅根拆下来给了白若雪,自己则拿别的吃。 就在白若雪低头拿鸡腿的时候,季长风忽然丢出一块鸡骨,直接砸中沈岩穴位,沈岩软倒在地。 白若雪声音微绷:“师兄!” “只是点穴。” 季长风目光落到白若雪的脸上,“他对我们有点恩惠,又是到了如今这个份上,杀他也无济于事,你不必担心。” 白若雪暗暗松了口气,低头说道:“我不是担心,我只是……” 只是什么? 她却说不出来。 季长风很是了然,也不多问,一边吃着焦黑的鸡肉一边说道:“打听到消息了,明日南陈会送我们的人到兰沧江边,交给大靖人。” 白若雪眉毛紧拧:“那就是明日了。” “嗯,是明日……我找了兵器放在山下一个树洞内,等休息好了,天亮了,我们便去。” 季长风将焦黑的鸡肉吃下,鸡骨随手丢在火堆之中。 他静静地看着火苗跳跃,默默等待着。 可是等了良久,他预期该发生的事情却没有发生。 季长风拧了拧眉毛,朝身旁的白若雪看去。 白若雪眸子深深,“师兄,你看我做什么,你在等什么吗?” “我……” “你是不是在等我昏过去?”白若雪幽幽说道:“师兄,我们早就发过誓,定要同生共死,你怎么可以对我下药?” 第221章 或是天命 季长风呼吸微滞,张了张嘴,叹息道:“你何必随我去……” 明日是去赴死。 当年白若雪上眉山拜师学艺时,季长风已经是眉山大弟子。 他比白若雪大十岁。 看着白若雪从粉妆玉砌的小姑娘长成了妙龄少女,多年相处下来感情深厚,如何愿意她随自己一起丢了性命? “复国本是我们男人的事,牵连你进来已经是不该,如今事败又怎么能带你一起去拼命?” 季长风语重心长地劝道:“这沈岩对你有几分真心,他在南陈有些身份,你随他去未必不能保住性命。 你年纪还小,如今有怀孕,未来——” “大师兄!” 白若雪冷冷地打断了季长风的话:“我也是西楚人,我的父母、家人都死在大靖人的铁蹄之下。 复国不只是西楚男人的事,是每一个家破人亡的西楚人的事。 不是你们牵连我进来,是我心甘情愿做这一切。 即便事到如今,我也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不会和任何人离开去苟且偷生,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哪怕明知道那是去送死。” 那张脏污的脸上,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分外灼亮,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白若雪认真至极地说道:“我的命在我自己手中。我有权利选择用我这条命去做什么。 大师兄今日如果一定要将我丢弃在此处,那我立即死在你面前!” “你——” 季长风心情无比沉重地看着白若雪,只瞧她那双平素柔软似水的眸子里此时竟烧着万分决然的光。 他从未有如现在这般,憎恶她长成了如今这坚韧勇敢的性子。 她若不是这坚韧勇敢的性子该有多好。 只要有一点点贪生怕死,都有机会保住性命,活下去。 “大师兄!” 白若雪抓紧了季长风的手,双眸如炬一字字说道:“我与你一起!” 季长风看她良久,长叹了一声苦笑道:“如果……明日我们侥幸活着,复国之事就此作罢吧……” 他们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人,可灭西楚的大靖岿然不动,越发的兵强马壮,他们复国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 或许这就是天命。 可明日……真的能侥幸活下去吗? * 青阳关 与大靖人约定交人的时辰是正午。 阮江月一早忙完要紧的军务,便与元卓一会合,点算如今营中押着的西楚人,准备出发。 元卓一说:“抓到的西楚残余原有七十八人,严刑问询死了九人,现在还有六十九,死去九人尸体也一并带了,都交给他们。” 阮江月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一群被士兵严密看守的西楚残余。 这些人,除去三五年迈的,原先在这波人中是负责饮食穿戴等事的之外,其余全部都是会武的。 而且身手还都不错。 经过大半个月的刑讯以及关押,这群人如今几乎都是一瘸一拐,萎靡不振。 可阮江月明白,越是到了最恶劣危急的时刻,越是容易激发人的潜能和兽性。 他们到了大靖人手中,绝不会有好下场。 未免在押送突出这些人奋起反抗闹出乱子,阮江月专门点来了一队五百人的精锐以保证万全。 旭日东升,一切准备就绪。 阮江月挥手下令开关,与元卓一一前一后,带这一队人出关而去。 他们与大靖人约在了兰沧江边,出青阳关后往东北方三十里外的沂桥之处。 路上,元卓一驱马靠近阮江月身侧,低声说道:“今日天气不错,也不知该来的会不会来。” 阮江月摇摇头。 不管会不会来,今日这些人必定交到大靖手中,以换与南陈暂时免战。 一队人马缓缓行进。 路途之中的确有人想要奋起反抗。 但阮江月点的人多,又都是精锐,立即就将反抗压住。 如此也算一路平稳地到了沂桥。 大靖方面已经来人,是卢长胜。 到了近前,两方端坐马上遥遥见礼。 卢长胜咧嘴笑道:“辛苦阮小兄弟专门跑一趟了,把人交过来吧。” 阮江月挥手示意。 底下的将领领命后押送那一批西楚人与大靖人交接。 卢长胜驱马上前停在阮江月对面,“上次关前动手你夺了我头盔去,怎么也不顺便给我带过来?” “忘了,下次。” “那你可得记得……不过上次是你使诈,不是我技不如人输给你。” 阮江月睇了他一眼:“所以?” “所以,有机会的话再来一场公平比试,如何?” 阮江月淡淡一笑,不答应也不拒绝。 寒风呼呼,远处江水滔滔怒吼翻滚溅起水浪,有些站在江边的大靖士兵身上都被溅了不少的水花。 阮江月看着那些蓬头垢面,一瘸一拐的西楚人一个个被大靖人接手押下。 眼角余光不禁左右掠了掠。 这些人在南陈军中必定一个都不可能跑得掉——他们关系到南陈关口安危。 而他们一旦到了大靖军中,定然也没有任何逃脱机会,因为他们屠戮了大靖边关荒村,连老弱妇孺都不曾放过。 且凌虐大靖公主。 那么今日交接就是唯一能挣得一点点生机的机会。 不来相救么? 或者他们已经放弃,从此远走天涯隐姓埋名,过一些寻常普通的日子? 是了,白若雪怀孕了。 未必不会—— 思绪到此,远处忽有马嘶之声传来。 阮江月循声回头,只见远处两骑踏尘而来,速度极快。 卢长胜眸子微眯。 那两骑虽未到近前他已嗅到不寻常,淡淡下令:“将那两人拦住!” “是!” 大靖士兵领命,武器出鞘迎向那两骑,等那两骑到了近前便呵斥他们下马。 那两骑当然不可能下马,挥剑就砍,瞬时间就打了起来。 两匹马上的骑士衣裳脏污破败,都蒙着脸。 但就身形动作而言,还是能看出一男一女,且两人身手都极好,先前冲将上去拦马的大靖士兵被逼退,还有几人受了伤。 其中男子一人缠斗数人,时而纵跃而起躲避兵器攻击,时而攀住马背连环飞踢,凶狠异常,势不可挡。 那女子便乘男子挡住大部分人,飞身跃下马背,跳入大靖士兵圈中,挥剑逼退几个押着西楚人的大靖士兵。 哗啦! 那女子丢下夹在腋下的皮包囊,里头是一堆刀剑,“师兄们,快动手!” 第222章 云崖州,潘燕 那些被押解的西楚人仿佛有一瞬间的怔愣,但也只是一瞬而已,便有人乘乱挣脱,冲上去捡兵器。 卢长胜剑眉紧拧,“你不是说,你们把人都抓了吗?” 怎么还冒出两个来救人的? 阮江月淡定:“有两个跑了,应该就是这二人。” 卢长胜冷笑了一声找死,“西楚余孽,屠戮我大靖百姓在先,掳劫虐待我大靖公主在后。 本就是死有余辜,如今还敢负隅顽抗?” 他直接下令:“将他们全部拿下,死活不拘!” 大靖士兵原本有所顾忌,得他命令之后顾忌全无,冲上前去一番砍杀。 那些西楚人已经在南陈关口内被关押,弄的身体疲乏哪有多少气力? 如今看到有人来相救,血气上涌奋发出几分力量来,却如何抵得上身强力壮的大靖精兵? 眨眼功夫,便有不少人命丧当场。 同伴之死却也让残余的西楚人暴发了嗜血斗志。 有那么几人相互抱团背靠着背,奋力对抗大靖人的围杀,仿佛回到了当初保家卫国的战场上。 要与大靖人以死相搏,直至流干最后一滴血。 先前赶来相救的一对男女此时也已经被逼的都落了马,蒙面的厚棉布也被打的掉落,不是季长风和白若雪又是谁? 季长风与白若雪两人曾在地牢之中被关押半月之久,环境阴湿饮食难以维持身体。 如今只与大靖士兵缠斗片刻便有些气力不济。 尤其是白若雪,被砍了好几刀,口喷鲜血,脸上也挨了一刀。 季长风将她护在身后。 但他也已挂彩许多,脸上染了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噗通! 奋力抵抗的西楚人有一人掉入了滔滔江水之中。 另有一人回头去看,只见同伴眨眼功夫被怒吼的江水吞没,不见踪影,一时之间只觉悲从中来,仰天呼喊,嚎啕大哭。 他们原是西楚之人,如今却要客死异乡。 而眼前大靖人的刀剑只会比身后的江水更加无情,会把他们碎尸万段。 残余的那些西楚人,无力抵抗之后不断有投江求死的。 片刻功夫竟有一半生还的都投入兰沧江中。 季长风带着白若雪也被逼到了江边上,他奋力抵抗,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被人刺中腹部。 此时大靖弓箭手上前,乱箭飞射。 季长风勉强抵挡片刻后,手臂中箭、腿部中箭,行动滞涩之时更多飞箭窜去。 被他护着的白若雪捡起地上的兵器上前帮他格挡那些飞箭,却终究独立难支,腹部、胸前都中了箭。 季长风也被乱箭射倒,不知生死。 白若雪拼尽所有的气力,想拿稳手中的剑,哪怕再杀一个大靖的士兵……可她握不稳剑柄。 嗖一声,又是一箭飞来,射穿了她的手腕。 白若雪手中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终于无力地跌到了季长风的身上。 身后是滔滔怒吼的兰沧江,身前有那么多人,她一个也看不清楚,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的雾。 她隔着这一片红雾,仿佛看到当年山庄血流成河,父母惨死,姐姐也被人凌辱致死,她那才六岁的小外甥女,被人斩断成了两截。 那样的鲜红刺目,成了她往后数年无法醒过来的梦魇。 她死里逃生后找到师兄,成了为西楚复国的义士。 可惜,今日功败垂成。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有人喊她“雪儿”,还有一个人走近自己的面前。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个人,可是一点儿也看不清楚,眼前除了血红的雾什么都没有。 是了,她的双眼在方才生死拼杀的时候已经被人用剑划瞎了。 不过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喊她“雪儿”,别人都不会。 可他当真是在喊她,不是她临死之前的幻觉吗?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的神思透过血雾飘远,又回到了那一年的西楚边关。 那日骄阳似火,热风吹面。 英俊的青年打着伞为她遮去炙热,有些拘束又紧张地牵着她的手说:“雪儿,我带你回京,你将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头顶上有些暖,好像是太阳吧。 可这冬日的太阳,这一日的太阳又有多少暖意?又有什么用? 寒风很快肆虐,包裹周身,冷的彻骨。 白若雪虚弱地喃喃:“沈郎吗? 我不是雪儿……我……我是西楚云崖州……潘家堡的小女儿,我是潘燕……爹、娘,我来与你们团聚……” 她脸上血泪纵横,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阮江月停在她和季长风的尸身之前,这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然而到了这一刻依然无法抑制的心情有些沉重。 …… 南陈和大靖人的交接结束了。 那带去的六十九个西楚人以及白若雪与季长风,全部死在了兰沧江边,半数以上的人投江尸骨无存。 他们曾将大靖百姓残忍屠杀,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如今他们死了,也被乱刀砍的头身肢体奋分离,曝尸在兰沧江边,任风吹日晒雨淋。 这是卢长胜亲口下的命令,为被他们屠杀的大靖百姓以及被虐待的大靖公主讨回公道。 死,对他们而言都是最轻的处罚。 阮江月与元卓一转回青阳关,一路上两个人都是沉默。 他们在北境待了多年,战场之上死人是寻常事,他们也都杀过许多人。 可今日死去的这一群西楚复国之士,却让他们不得不沉默静思。 强敌踏破国门,义士奋起高歌。 抛头颅洒热血,最终功败垂成客死异乡。 大靖国力强盛,征服四方。 西楚的今日会否就是南陈的明日? 到达青阳关口时,阮江月勒住马缰,转向元卓一:“先前说的方阵之事——” “方阵那事——” 恰逢元卓一这时竟也朝阮江月开口,而且说的也是方阵。 两人目光一对,同时住了口。 顿了片刻后,阮江月说:“回头细聊。” 元卓一点点头。 如今之际,只能强我实力,以应对许多未知。 先前阮万钧提过铁盾、方阵、长矛可应对大靖人的铁骑,只是一直不曾练兵,如今必须立即商议展开了。 阮江月双腿轻夹马腹,驱动坐骑进关。 刚一进关口,裘镇海满脸兴奋地冲将上来:“少将军回来了了!告诉您个好消息,沈岩那厮我给他抓回来了!” 第223章 谁来承担 阮江月眸子微眯:“你抓的?” “可不是吗?!” 裘镇海哈哈大笑:“早上您走后,我带了一队人到兰涉山下去巡视,正好碰上那小子从山上跑下来,给我抓个正着!” 却说裘镇海对丢了沈岩之事耿耿于怀。 他想着沈岩虽然跑了,但防线上其他城池一直平静没有传来异常消息,大概率沈岩还在青阳关附近。 唯一能藏匿的地方就是兰涉山了。 于是就本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在阮江月离关之后带了一队人前去查看。 还真给他抓到人了。 裘镇海有些雪耻的畅快,笑声很大十分得意。 可周围其他人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人笑出声,甚至没有一个人表情是放松的,因为阮江月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裘镇海。 漆黑好看的眸子里冷光浮沉,锐利闪烁。 裘镇海的笑僵在脸上。 阮江月平静地问:“将令让你做什么?” “……” 裘镇海一僵,立即翻身下马,躬身拱手:“将令要末将守粮仓三月,除去休息睡觉寸步不离。 末将知道军令如山,可是沈岩那厮——” “知道军令如山你还擅离职守!?”阮江月忽然冷喝出声,城门内如冰雪泼天盖下,将所有人都瞬时冻僵。 阮江月一字字说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裘镇海听着她声音里的阴寒就知道这次闹大了,立即单膝落地跪下:“末将大罪,请将军惩处。” 阮江月冷笑一声,“我的将令你不听,我如何惩处的了你?” 裘镇海连忙抬头:“我没有,我就是——” 阮江月却直接一扯马缰往城中营房奔去。 裘镇海站起身去追。 可两条腿的人怎么追得上四条腿的马?追了一小段后不得不停下来,盯着阮江月那冷然的背影双眼瞪大。 “你不该违逆将令。” 一道年轻的男音响起来。 裘镇海回头看,是元卓一驱马到了他身边来:“丢了沈岩本就是你失职,他罚你,你却又心里气不过随意带人跑出去。 你现在又请罚,他再罚完了你,你过两日又气不过,再继续违逆他的将令。” 裘镇海辩驳道:“我没有,我绝不会有下次——” “你已经有了这次。” 元卓一平静地说:“有一就有二,就有再三再四,军中是说一不二的地方,你把将令如此儿戏,让别人怎么心服口服?” 裘镇海张大嘴巴,“我真不是故意的啊,那、那我现在怎么办?” “回去守粮仓吧,守好,别出纰漏,过几日去大将军面前请罪,请他帮你和少将军说说话看看。” 元卓一给了建议,也提缰往前了。 裘镇海连忙道了谢,快速往粮仓那边赶,心里郁闷烦躁快懊恼死了。 当然不是懊恼宣威将军生了气,而是懊恼那个沈岩,没事乱跑什么,跑去山里头做什么? 平白折腾这么一遭,闹出这些事端来。 …… 阮江月照例与阮万钧先行回报交接之事。 听闻所有人都死了且曝尸荒野,阮万钧并不意外,神色淡漠:“西楚亡于朝堂污浊,帝王昏庸。” 不然也不至于大靖人一打,他们整个国家全线崩盘。 才不过三个月,就全部被归入大靖版图之中。 阮江月垂眸说:“不管这次我们以大靖公主能得多久的免战时限,大靖与我们而言始终是虎狼。 我们需早做准备才是……我最近与元卓一商议练方阵铁盾步兵,是按照先前父亲提过的进行推演。 如果能练成,应当可以助我们抵挡大靖铁骑。” 阮万钧点点头,眸中划过赞许:“不错,你们商议吧,议好了来报于我,我最近会向朝廷上折子催军费。 年节前后应该会到,专门拨出一笔银子来练方阵。” 与阮万钧说了一些其余要事后,阮江月行礼退了出去。 那时天已经黑了。 往右手边走一小会儿就是自己的营房,今日要事已毕,这个时辰她该用晚饭,该去休息,养精蓄锐了。 可阮江月站在营房院落门前,忽然想起沈岩来,便问了李云泽一声。 李云泽回:“裘镇海将人抓回来之后重新关了个地方,只关了沈岩一人,守卫十分严密。” “带我去。” “是。” 李云泽接了一个士兵手上的灯笼在前带路,左转右转,没一会儿,停在了一个院子之前。 果然是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守卫。 院内亮着灯,却是静悄悄的。 门前守卫给阮江月行礼。 阮江月摆手免了,看到有一个人影打在窗户上,发丝乱飞,背脊弯曲佝偻的像是有无数座大山压在了身上一般。 只那影子瞧着都觉得绝望而压抑。 阮江月进了院子,到了屋前,双手将门推开。 嘎吱。 她停在门外没进去。 屋中的沈岩身子动也没动,仿佛什么人前来无所谓,或者他根本不知道有人开了门。 “她死前有句话,你或许想知道。”阮江月说:“白若雪。” 沈岩慢慢抬起眼睛,他的一双眼睛里红血丝遍布,盯着阮江月看了半晌,声音沙哑难听地问:“什么?” “她说,她不是雪儿,她是西楚云崖州潘家堡的小女儿,她是潘燕。” 沈岩眼底的神色茫茫然,低声喃喃地唤着“雪儿、潘燕”。 数次之后,他猛地抬头冲上前来,一把抓向阮江月的领口,嘶声喊道:“你害死了她!你为什么非要把他们交给大靖人,你为什么——” 啪! 阮江月利落地避开了沈岩抓来的手,并且反手甩去,一记耳光挥在沈岩脸上,打的又狠又重,直接将沈岩甩翻在地。 沈岩的脸上,瞬时间肿出了五个手指印。 他僵硬地回头,只见阮江月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屋中昏黄的灯火明明灭灭,也将阮江月的那张脸找出明灭暗影来,她那原本纤细的身形竟在这时那样压迫。 阮江月平静地说道:“我不交他们交你吗?南陈死伤士兵上千,皆因他们谋算,你如今为你的雪儿叫屈,那上千英魂父母的血泪又有谁来承担?” 第224章 南陈有疾 沈岩唇瓣颤抖盯着阮江月,心湖之中似有滔天巨浪冲天而起,激荡冲撞着心脏想要找个地方发泄。 可是阮江月的话,也如同漫天的砂石压下来。 将他心底那些冲天而起的情绪全部压得死死的。 他也带过兵,曾与士兵同生死、共患难过,他背过战友的尸体,被战友从死人堆里挖出来过。 他知道朝夕相处,兄弟相称的战友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觉。 上千条性命,尸体都能堆成一座山。 可是、可是—— 雪儿也死了! “为什么!” 沈岩压抑地低喊:“为什么她会是个西楚人,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沈岩忽然情绪失控,用力捶地崩溃大哭起来。 …… 阮江月一路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院落时,发现她的屋中已经亮了灯。 还有一个人影落在窗上。 阮江月看着那影子想,他定是又在窗边榻上盘膝打坐吧,这人,连影子都是从容、安静、温暖的。 李云泽说:“晚饭刚送到一会儿,他……李先生正好回来,所以进去等少将军了。” “嗯。” 阮江月挥手让李云泽去休息,自己到了屋前推门。 她进到房中关门时,坐榻上盘膝养神的阮星澜到了外头来,洗了一方温热的帕子递过去,又接下她脱下的披风。 阮江月沉默的净手,洗脸。 阮星澜看在眼中,也没多问,又牵她到桌边用饭。 不过今日阮江月的食欲并不怎么好,只吃了两口便放了筷子,定定坐在圆凳上,盯着面前的饭菜有些出神。 阮星澜也放了筷子。 打量了阮江月片刻后,他牵起阮江月垂在膝头的手。 阮江月回神看向他:“我不太想吃,你多吃点吧,我看着你吃。” 话落,她就要动手帮阮星澜夹菜。 阮星澜却将她抬起的另外一只手也给牵住了,“我已经吃好了,今日送人交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阮江月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前面,白若雪和季长风不是跑了吗?今天他们到沂桥去救那些西楚人。 然后——都死了。” “原来如此。”阮星澜犹豫地问:“因为这个,你有些唇亡齿寒之感,担心以后南陈步西楚的后尘?” “有点儿吧。” 阮江月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说些大逆不道的话……西楚内政混乱,南陈也未见得多好。 皇后乱政,胡作非为,陛下却从不多加管束,还放任她。 朝中军中倒是的确有两个想做事卫国的,可是这几年不是被其他人排挤就是被打压,如今北境军费更是吃紧…… 你知道吗,方才我和父亲说起方阵铁盾步兵,要练兵以对抗大靖人的铁骑。 其实这事我刚入北境军的时候父亲就有想法了,并且和朝廷提起,可是朝廷却说不必要,驳了父亲的奏请。 这一回奏请未见得就会被同意。 他们高床软枕睡惯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危机,不会明白大靖的铁蹄踏破关口的那一日,南陈兵败如山倒,他们会全部成为阶下囚!”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阮江月深吸了口气,调匀呼吸静了静心神才继续又说:“军费也是问题。 父亲今日又说上书催军费,我与大靖人出发谈判之前去见他时,他就在写奏本。 当时我瞄了一眼是在催军饷,催的还是春季的军饷,如今已经快过年了,按照朝廷规定,现在都该送明年春天的军饷了。 可我们连今年的都没收到……士兵军衣都是缝缝补补,军械老旧无法更新,战马也没有好的。 天时地利人和真真是一点不占。” 阮江月扯唇冷笑一声,“你可知道皇后是正月初一生辰?年节又加生辰,几乎每一年京中都要大操大办。 皇后插手政务,掌管官员升迁贬谪,她的喜好影响举国上下。 各州各府削尖了脑袋给皇后准备礼物,官员们为了前途挖空了心思讨皇后的欢心,朝廷上下乌烟瘴气。 边关将士死活无人管,百姓死活无人管。 这个南陈病了,病得不轻! 可是没有人能站出来治南陈的病! 父亲想治,这北境关口却离不开他,否则外敌叩关而入南陈就亡了。 我想治,我比父亲更有心无力。 北境军中我才有几分说话的底气,这个南陈的江山、南陈的朝廷我说不上太多话,插不了太多的手。” 阮江月语气沉沉,眉心紧拧:“这些话我只与你说,我若去和别人说,别人怕都会笑我小小女子杞人忧天。” 阮星澜扶着阮江月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我明白。” 阮江月蹙着眉靠在他身前,那檀香气息飘入呼吸之间。 阮江月只觉头脑逐渐清明起来,先前稍显躁动的情绪也逐渐宁静,她不由地又狠狠吸了好几口。 而后整张脸都埋在他身前。 她瓮声瓮气地说道:“你好香,靠着好舒服。” 阮星澜失笑,将她揽紧了两分,“那多靠会儿。” “那是自然。” 阮江月直接展开双臂将他抱住,脸颊还在他身前左右乱晃蹭了蹭。 待靠了好一会儿,她心绪逐渐安宁了下来,便乖乖地靠着不乱动了,“你为什么不给我建议,比如怎么给南陈治病。” “你希望我给你建议吗?” “有点好奇,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的话……” 阮星澜沉默了片刻,温声回道:“我有八个字。” “哪八个?” “尽我所能,问心无愧。” 阮江月眼睫轻轻一动,抬眸看向他,只瞧他眸光沉定如水,无波无澜。 阮星澜说:“古语有说人定胜天,只要有心有力,一定可以成事,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南陈朝廷的‘病’既不是小病,那就不是一朝一夕能随手解决,或者说仅靠一人是无法快速解决的。 人也只是人而已。 血肉之躯无有神力,所以……尽所能,听天命。 尽力去做你能做的就好。” 阮江月笑道:“你这建议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你这建议,倒是让我想起先前姑姑说过你的一些话。” “什么?” “她说你看破红尘了……看似温润和善,与人好像很亲近,但其实总带着许多距离。 现在你这番话就像个世外之人说的,像是站在高处俯瞰世间,江山浮沉朝代更迭你都淡然处之,无甚关系。” 阮星澜目露复杂之色。 细想一下,他心底好像的确对这些事情没有太多的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冥冥之中自有无形的齿轮在转动。 阮江月忽然仰头亲了他唇角一下,“但你这样很好。” 第225章 尽我所能,问心无愧 阮星澜低头,瞧她眸子黑沉沉,那深处好似有自己的倒影。 阮江月低声说:“我喜欢你这样,别的事情你都不那么在乎,便显得你在乎我很多很多,显得我很重要。” “你自是重要的。” 阮星澜温柔地回,掌心落到阮江月脸上轻轻抚了抚,将她重新揽回怀中。 阮江月唇角弯弯,今日第一次露出笑颜来。 南陈的“病”终归是个深沉复杂的问题,阮江月也便是阮星澜问起“是否唇亡齿寒”,所以与他顺势提起。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南陈有疾亦不是三言两语说的通,治得好的。 此时沉默一二后,阮江月将那些事便略了过去,说起别的来。 “方才我去看了沈岩……其实我本不想和沈岩见面,那会儿从父亲院中出来,忽然想起白若雪,便过去了一趟。 在京城时,白若雪与沈岩站在一起,逼迫我接受她做沈府平妻。 她长得和我姐姐那么像,名字里也恰巧有一个雪字,我怀疑沈岩把她当做我姐姐的替身。 也是纯粹不想让他们好过,便提醒了她,可她竟然还与沈岩浓情蜜意。 还有她在西境长丰谷冒充沈岩的救命恩人…… 等等诸事,让我觉得她就是一个被情爱蒙了双眼,还贪图名利攀附权贵,品行恶劣的江湖女子。 可今日我见她在兰沧江边浴血奋战,明知难逃一死却视死如归——我心里忽然很有感触。 我有一点佩服她。” 阮江月低头,手指绕上阮星澜的衣袖把玩着,低声诉说:“我看到的白若雪,只是她为了复国摆出的样子吧。 如果她不是为了复国,也不知是什么性情? 一个能为家为国舍生忘死的女子,定然不会是太糟糕的人。” 沉默来了良久,阮江月又继续开口。 “我当时……我看着他们那些人浴血奋战,殊死抵抗,最后曝尸荒野,我眼睁睁地看着…… 沈岩刚才质问我为什么非要把他们交给大靖。 可我为什么不交? 再来一次我还是要这样做。 他们于西楚而言是义士。 于南陈而言,却是挑拨南陈和大靖关系,害得我南陈士兵死伤过千,父亲差点被毒杀的居心叵测之徒。 他们也是凌虐大靖公主,屠杀无辜大靖百姓的刽子手。 这世上,永远不是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世上的许多事情也不是是与非,对与错这种单薄的字词就能评说。 谁有谁的立场,谁有谁的不得不为。 你先前说的那八个字,我认为很对,真的很对。” 尽我所能,问心无愧。 * 三日后,沈岩准备离开青阳关。 他原是皇后派来主持北境军事的将军,可是北境不需要他,他在北境接近一个月的时间,甚至连阮万钧的面都没见到。 一开始是求见不得,后来他不想求见了。 阮万钧也并不想见他。 如今他要走,北境自然也不会拦着。 阮江月让元卓一送他出关,自己并不想出面。 谁料元卓一又派了人来,说沈岩一定要见她。 阮江月那时在关口城楼上远眺大靖营帐排布情况,闻言皱了皱眉:“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不曾,明德将军只说要见您,非见不可,还说您一定会去见他的。” 阮江月眸子沉沉,随手把瞭望镜交给身旁李云泽便下了城楼。 虽是士兵传话,但阮江月也听出几分深意来。 怕是她不去,沈岩就要乱说话了。 她女儿身的事情她自己是不在意,但与北境军而言的确有些棘手,如今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阮江月跨马前去,在往南的城门外看到了沈岩。 三日不见,沈岩好像变了个人。 当初京城梧桐院初见时候的英俊威武半点不剩,他面色苍白憔悴,唇瓣干裂,像是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 阮江月驱马上前,“什么事?” “那日……她还说什么了?”沈岩出声,那声音也暗哑的像是有砂子沉在喉咙里,粗沉而难听。 阮江月平静道:“她要去和父母团聚了。” “没有与我有关的吗?” “唤了一句沈郎。” 沈岩屏住呼吸,双眸盯住阮江月,似乎满怀期待:“还有呢?” “没了。” 沈岩眸光瞬时一黯,有些不信地看着阮江月。 可与阮江月四目相对的一瞬,却明白果真是“没了”,那眼底刚才提起的期待也在眨眼之间消散干净。 他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一提马缰,带着他那队亲兵快马离去,没一会儿便身影模糊,消失不见。 阮江月与元卓一两人折返回关内,走着走着,天上忽然飘落雪花。 阮江月停住马儿仰头,“青阳关已经好多年没下过雪了吧?” 元卓一抬头:“应该是,希望这是一场瑞雪。” 阮江月也喃喃:“希望。” …… 之后三日,大雪不停。 整个青阳关都被一片白茫茫笼罩,一眼看去全是雪色。 连巡逻的士兵走一圈下来也成了雪人。 每日清扫营中积雪,成了一项必须要做的事情。 南陈极少下雪,四季并不分明。 如今这一场连日的大雪让气温骤降,比往年冬日冷了许多,往年冬日的军衣便不足以保暖,需立即添置新的。 营房里面更是冷的像是冰窖,必须要烧炭取暖。 但军库之中的炭储存量实在不多。 如果全营的人都用炭,那么炭火都不够五日。 这两样都需要花钱。 阮万钧只得下令到关内各城去采买,然而军中能拨的银子又不多。 好在廖自鸣是个能办事的。竟靠着撒泼耍赖,哭哭啼啼赊了一匹炭来。 虽说不是上等炭,但好歹能解决燃眉之急。 他还存了不少旧军衣,让士兵两层衣服摞起来穿,总算是好过只穿一层吧。 这可让不少先前对廖自鸣没什么好感的人纷纷刮目相看,见了都要恭敬地行礼唤一声廖总兵。 廖自鸣是被阮万钧提拔上来的。 当初提拔他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意见很大。 现在,所有人都赞叹阮万钧目光如炬,识人有术,把这么个活宝弄上来,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 阮江月与元卓一方阵之事也已经议定。 二人对这事是各有见解的,但都是能听进别人建议的人,相互配合,糅杂两人意见,合作倒是很愉快。 阮江月便将事情报到阮万钧那儿去。 她去时阮万钧恰逢又是在写奏本。 阮江月便停在一边等候。 待他写完盖了印,阮江月才进行禀报。 阮万钧听后很是赞许:“不错,等雪停了,军费到了就开始,你去忙吧,我与你李叔有些事情要商议。” “是。”阮江月应声退下了。 走到院中的时候,她听到身后房中传来李冲丧气的声音:“这个本子已经是今年第八次催粮饷了。” 第226章 找钱 李冲咬牙切齿地说道:“上半年的粮饷就欠了五十万两,下半年只给了十万两。 青阳关这一条防线上大大小小三十多万兵丁,这么点银两怎么够?军需也一直拖延不送…… 这次大雪没炭没新军衣,那军衣还是前年发的,洗了两年棉絮都快坏了,如果是新发的军衣也不至于那么不抗冻。 好多士兵都冻伤了,还有不少得了寒症。 这治伤治病都需要药材,又是一大笔银子,可现在营中哪有银子?没钱怎么打仗?朝廷到底怎么想的!” “好了。” 阮万钧漠然出声:“八百里加急送走。” 李冲深吸了口气应了声“是”。 院门前,阮江月停了一下脚步,在李冲出来之前快速离开了。 待走远一些到了无人处,阮江月问李云泽:“今年许州送生辰纲还走那条路吗?” “应该还是那条路,少将军问这个做什么?” “没听到吗?没钱了,不得找点银子来。” 李云泽面色陡变:“那是皇后的生辰纲——” “要是别人的生辰纲还不太好意思动。”阮江月淡淡说着,抬手抚着自己马儿的鬃毛:“去点人,一百好手就够。” “可是——” 阮江月缓缓抬眸看去,眸光幽沉清冷:“可是什么?” “……” 李云泽嘴唇紧抿片刻,到底是没多说话,领命退走了。 阮江月端坐马背上,眼眸一扫便可看到,四处都有裹着双层旧军衣的士兵哆哆嗦嗦地排排走过。 连声咳嗽不止、手上有明显冻疮的士兵更不在少数。 阮江月的眸子里幽冷之色更多。 如今阮万钧重伤卧床,关内大小事务全会报到阮江月那里去。 关于李冲方才在阮万钧处说的事情,阮江月很清楚。 且防冻、找炭等事,都是她叫廖自鸣来一起商议解决的。 她更清楚,如今北境军别说是拿不出练方阵的钱,连给士兵治病、防冻的银子、月饷都发不出来。 现在军中已经颇有些抱怨之声。 所以方才她去面见阮万钧,除去禀报方阵之事,也想问一问军费。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北境军这么多人,这家可不是好当的。 谁知看到阮万钧写的奏本——她站的位置本不远,阮万钧也不避着她,她便一抬眼就扫到了内容。 还是催军费。 她便知道,就算和阮万钧提,现在也根本解决不了燃眉之急。 既然朝廷不救急,那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青阳关离许州几百里,这么冷的天还下了大雪,路不好走,就算她带上精锐骑上好马,一个来回怕也是要好几日。 阮江月想着走之前与阮星澜见一面说一声。 这个时辰,平素阮星澜都回营房了。 阮江月去到营房,却是扑了个空。 守卫的士兵说他去了医官营。 阮江月便转到医官营,结果又是扑了个空——留守的人说阮星澜与其他医官去为士兵看寒症以及冻伤了。 她这一来一回的功夫,李云泽那边已经点好了人手,前来回话了。 出发的事情是宜早不宜迟。 阮江月权衡了一下,决定不追去士兵中找阮星澜,而是亲自去见了李冲一面,表示要离开。 李冲十分意外:“别处没有军情,少将军离开做什么去?” “找钱。” 阮江月平静道:“这趟出去要几日,营中一切劳烦李叔操心,父亲的伤势也要劳烦李叔认真照看。 还有李先生那儿——” “等等!” 李冲愣了半晌总算回过神来,“出去找钱?” 这天寒地冻的,怎么个找法? “是。”阮江月淡定回话:“现在营中用钱的地方太多,军费迟迟不到,已经支撑不住了,只能想点别的办法。” 李冲此时已经听出她这“找钱”不是正常手段。 他拧着眉头沉默了片刻,问:“少将军是想从何处……找钱?你应该知道将军的性子,如果这手段不太恰当,将军那里恐怕——” “李叔放心,这个我心里都有数,不会去打家劫舍迫害良善百姓的。” 阮江月朝他一笑:“也不会空手而归,现在就走,父亲如果问起,李叔看着回话吧,对了,李先生那里,烦请李叔与他说一声。 请他不必担心,我几日就回。” 李冲点头应了声“好”,目送阮江月离开后,他忽然皱眉纳闷。 那个李云安……不就是一个阮江月很欣赏的人吗? 也就是医术好点,气度好点。 说起来还是下属。 阮江月离营几日还专门交代他告知一声? …… 阮江月带着李云泽和点好的一百精锐策马出城。 那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雪还在下。 阮江月他们没走一会儿浑身都几乎被染白了。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遇到了元卓一。 元卓一有些意外:“这个时辰少将军还出城?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去办么?” “有点儿。” 阮江月打量了元卓一两眼,忽然朝他招手。 元卓一狐疑地附耳过去。 阮江月低声说了一句话后,元卓一猛地弹开身子,双眸瞪大震惊地看着阮江月,“你在跟我开玩笑?” 阮江月说:“真去。” 元卓一脸色凝重:“这怎么可以?你怎么敢?” “这有什么不可以?没听过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吗?都这样难了,又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两日应该没事,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 元卓一呼吸沉沉,剑眉紧拧,下意识地就要说“不行”。 一旁一队巡逻士兵在此时走过,连串的咳嗽声,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一般的响亮,却是那么的刺耳。 元卓一的“不行”忽然卡在了喉间,后僵了半晌,他握紧马缰看向阮江月:“走!” 阮江月笑了,两人带着身后点好的精锐,很快消失在了风雪中。 …… 为士兵医治寒症的阮星澜忙完的时候,已经临近子时。 他这几两日为营中士兵看诊、制药等忙的可谓脚不沾地,且与寒症的士兵在一起时间久了也有点过了病气。 喉咙干痒,鼻子不通气,头也昏昏沉沉。 他有些头重脚轻地回到了营房院落,迎接他的是一片黑沉沉。 即便此时状态不佳,阮星澜也第一瞬就发现,阮江月以及李云泽的房间都没有吐纳气息。 这么晚了,这二人没有回来休息吗? 第227章 梦中龙骑 思忖片刻,阮星澜转到门前去询问守卫。 因为阮江月女子身份之顾,她这营房院落的守卫一向是在外面,院子里很少进来,只有他和李云泽会在院内走动。 此时他问罢,那守卫回道:“少将军下午的时候回来一次,问起先生去处,小人禀报之后少将军便离开了。 而后再没回来过,李护卫也是。” “也没传话回来?” “不曾。” 阮星澜点头道了声“多谢”,转身回院子。 守卫士兵见他脸色不好,关怀道:“先生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这么晚了,您要用点夜宵吗?小人去帮您拿。” 虽说这位李先生是李护卫的族兄,在营中也没什么职务。 但守在宣威将军院子门前的士兵们看的清楚,李先生与少将军而言很是重要,地位应该在李护卫之上。 他不像个家臣仆人,倒像是少将军很看重的朋友。 更何况里先生这几日帮助照料营中寒症和冻伤的兄弟们。 如此,这守卫的士兵怎么可能不多关照? 阮星澜微笑摇头,又道了声“多谢”,进了房间。 房门关上,阮星澜喉头干痒,却又不想麻烦外面的人天寒地冻再帮他跑腿,便倒了桌上一壶早凉透了的茶水润了润喉。 屋中黑沉,他也没有点灯。 疲惫加病气更让他没有多少精神,便半阖着眼坐在床榻上养神。 只是神思不静,脑海之中在思忖今日看的那些寒症士兵。 现在除去给已经生病的对症下药之外,还要熬制许多防范的药汁给好的士兵喝,也到处熏一熏吧。 还有冻伤。 有的士兵手脚全部冻伤了,都生疮流脓惨不忍睹,冻伤膏要多做些才够。 今日,制作冻伤膏的药材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廖自鸣说已经在想办法,会尽快弄一批新的来。 这事儿阮江月应该也知道。 或许她现在还没回来,就是去为药材想办法了吗? 阮星澜睁开眼,起身去推窗,隔着暗沉沉的夜色看着阮江月那间同样暗沉沉的房间,眉心轻轻拧着。 这么冷的天,她去何处想办法? 也不知她保暖做的如何…… 阮江月这姑娘,有时候不修边幅的太过,不那么爱惜自己。 青阳关下了三日的雪,他见她几次,都瞧她穿的单薄,只一身春秋常穿的大披风罩在身上。 鞋子也是春秋穿的,还有手上,总是不戴护手。 他提醒了两次。 她第一次时说下次一定。 结果下次还被阮星澜看到,阮星澜便又提醒一次,她竟说他有一点点唠叨。 他叹气无奈时,她又笑眯眯地上前牵他的手,声音低低地说她寄住了,还说她就是喜欢他惦念她唠叨她。 回想着那时候阮江月弯弯带笑的眉眼,那娇俏灵动的弧度…… 阮星澜心头无比温软,唇角也不由的勾起。 这时一缕冷风吹面而来。 阮星澜下意识地深吸口气,神思清明,瞬时间回归现实。 这夜,确实有些冷。 他今日过了病气不舒服,回来之前便喝了药,但也不能再吹风受寒,还得静坐调息一阵子。 不然,明日怕是要和那些士兵一样得寒症,起不来了。 阮星澜反手关窗回床榻盘膝而坐,凝神静心,调理内息,运作体内药气逼退寒气。 等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精神好了一些些。 他一边躺下一边拉被子便歇下了。 神思已因调息宁静,他没一会儿就入睡,却到底是睡前思绪良多,恍惚间又做了梦,梦境繁杂多变。 一会儿是阮江月靠在他怀中说喜欢他,还爱娇的凑过来吻他的唇角。 一会儿是给士兵们看病,那么多士兵寒症轻重不一,有的连连咳嗽,有的面红耳赤精神萎靡。 还有可怖瘆人的冻疮,士兵的惨叫。 又过了会儿,他梦到了兰涉山的巨蟒……那巨蟒缠住百年巨树不断翻腾着。 不知怎的,画面一转时他自己变成了那棵被蟒蛇缠住的大树,全身筋骨都被勒的像是要断裂。 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朝他撕咬而来。 他运起全身内力冲开那巨蟒的缠绕,却忽然又到了一处战场。 他漂浮在半空之中,看着两方人马厮杀,血气漫天,断肢残骸飞的到处都是,每一个眨眼的瞬间都在死人。 两方的军旗都被鲜血染的嫣红。 其中一方上面是一个大大的“靖”字,另一方帅旗上写着“龙骑”二字。 龙骑? 龙骑军吗? 他心念一动之下,往前飘飞过去,看到那龙骑帅旗之下有个身着金黄战甲的少年将军拼死搏杀。 那金黄战甲的胸前有一对振飞的雁翅,几乎已被染红。 他左右边分别有一男一女两名将领,此时都已经杀红了眼—— 他们陷入了重围,四面八方全是敌人。 乱箭飞射而来,拼死战斗的龙骑军一个个倒下,能抵挡敌人的人越来越少,逐渐寡不敌众。 身着金黄战甲的少年将军左右那两个将领也纷纷中箭倒下,还有一人被割下头颅。 少年将军悲愤大喊:“阿曜、佳莹——” 这时有一只飞箭朝着金黄战甲的少年将军射去。 漂浮在半空之中的阮星澜莫名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迫切地想要做什么,却更似无能为力。 手脚不自觉同时用力,猛然间睁开了眼睛。 周围一片静谧。 入目是一片黑沉。 阮星澜睁着眼,用了不知多久,才总算定下神,黑沉淡了几分,他看见灰蒙蒙的屋子,灰蒙蒙的床帐。 抬手一摸,额上已是一层湿汗。 他抹着汗坐起身来,盯着眼前的灰暗,双眸之中毫无焦距,面色从未有过的茫然。 为什么会梦到这些……还梦的如此真切? 那是龙骑军吧。 阮星澜想起,以前阮江月说起过这支军队,似乎是永安王亲率的部队,当年曾在这青阳关外战死,全军覆没。 他会梦到这个……是因为他昨夜睡前心绪不宁,还是因为此处战场尚有英魂在? 怔怔良久,阮星澜闭上眼睛。 他没有躺下睡觉,而是盘膝坐定,双手轻垂在膝头,闭目入定养神,心中默念:水流心不惊,云在意俱迟;一心不赘物,古今自逍遥。 …… 第228章 劫掠生辰纲 阮江月与元卓一离开青阳关后,因为雪天路难行,又是走隐蔽之处,一夜才奔出五十多里地。 天明时人困马乏,只得找了个干燥之处稍作歇息。 底下的人喂马生火。 阮江月和元卓一也没闲着,一起合作猎到了两只野兔,且很是肥大,便又一起料理干净了,拎着去烤。 他们出行是带了干粮的,不过野味可加餐,总是好过没有。 火堆边上,元卓一翻着烤兔,眼神不经意间掠过坐在另外一边的阮江月。 只瞧他姿态随意地盘膝坐着,手中拎着木棍拨拉着火堆,偶尔添一点柴火。 夜风寒凉,他的脸颊、耳朵都被冻的通红,嘴唇也有些干,额前掉落几缕碎发……不过即便如此有些狼狈,他也是好看的。 那种较大老粗们纤瘦、单薄、秀气的感觉,更加明晰。 元卓一将目光收回,心底对一件事情更多了几分确定,也瞬时升起几分下意识地保护照看之意。 “你这披风太薄了,这样下去会受凉的,我与你换吧。我这大氅里面添了一层毛皮,会更暖和一点。” 阮江月还未出声回应,李云泽走了过来:“谢过元校尉,不过属下出来的时候带了厚披风,等会会给少将军换上的。” 那还是先前阮星澜吩咐他准备的。 刚准备好,阮江月就决定出去干票大的。 出发太匆忙,他没顾上让阮江月换,但却是记得带出来,现在他庆幸自己带了,不然真冻出个好歹来。 阮江月笑应了一声“好”。 她自不是逞强之人,只是在关口内城中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冷,到了外头冒风雪赶路却真是寒风刺骨。 现在手脚都有些僵硬了。 不做好保暖,到时候受寒生病,坐在马背上头晕眼花流鼻水,能干什么事儿? “好吧。” 元卓一微笑,从士兵手中接过水囊,就要递给阮江月。 李云泽却也拿了一个水囊给阮江月:“少将军,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阮江月“嗯”一声接下。 元卓一默默将水囊收了回去,自行喝水。 面前火堆偶尔噼啪作响,两人烤了一会儿,身子逐渐暖和起来,野兔也烤好了。 元卓一撕下肥美的兔腿递给阮江月,“你怎么知道这个时间段,许州的生辰纲正好在路上?” “我自然是有我的渠道。”阮江月接下兔腿,淡淡说道:“这一趟要是成了,起码能解决燃眉之急。” “要是不成呢?” “十之八九的概率是能成的,万一实在不成,那我们只能做江洋大盗。” “……”元卓一顿了半晌,问:“做江洋大盗,劫谁?” “到时再说,看心情吧。” 阮江月吃兔肉边回,那姿态吊儿郎当的,语气也轻描淡写,仿佛带兵冒充江洋大盗打劫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却自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光华在脸上浮动。 元卓一眸光深深地看着他。 他曾经憎恶过宣威将军抢了阮万钧对自己的关注,以及营中所有士兵对自己的羡慕,而对宣威将军处处针对。 可后来却不知觉间就为宣威将军的勇敢韧性、智勇双全不得不折服。 到现在,他隐隐明白眼前的宣威将军可能是个女子……落在这样一个女子的下风,他心底原本的折服和敬佩更深更重。 元卓一收回目光,“朝廷对北境的军饷历来都十分重视。 如果说一年在军事上面拿出的银子是十分,起码七八分都用在了北境青阳关,因为青阳关外是大靖。 与强敌对峙,一旦此处防线破了,南陈便危矣,这一两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军费屡屡拖欠。” 阮江月淡漠道:“再怎么样重视也架不住国库空虚,据我的了解,如今国库根本没有存银,朝廷要用钱都是拆东墙补西墙。 有的州府更提前征了五年、十年甚至更久的税,陛下偏宠皇后,为讨皇后欢喜挪用军资都是常有的事……” 阮江月并不想说这些糟糕的事情,只点到为止,让元卓一面对现实。 而后便沉默进食,一言不发。 元卓一也沉默下去,剑眉紧拧。 这样的状态下,解决了如今的燃眉之急,那后续的军费又该怎么办?每一次都靠抢的吗? 休息了一个时辰后阮江月吩咐出发。 那时天色大亮,阳光照下来。 虽说是寒冬的太阳,但到底是有几缕暖意,比昨夜冒风雪行进总是好了许多的。 阮江月换上了李云泽给她的后披风,只觉瞬时间被暖意包裹。 接下去的路上,一行人依然是专走小道,避开驿道以及官府的眼线,轻装快进。两日后的傍晚,他们到了灵乐府外山道附近埋伏。 这里是许州运送生辰纲前去京城的必经之路。 阮江月到此处埋伏之前,已经派人前去打探过,今夜那一批生辰纲就会从这里过。 他们已经奔出数百里。 灵乐府地界并没有下雪,只是有些湿冷,山道左右一片绿意,倒是很方便他们进行隐藏。 元卓一伏在一块大石之后,双眸紧盯山道口,“现在已经快腊月二十了,照理说生辰纲腊月之前就该送到京城,今年晚了?” “许州官员为了讨皇后欢心,这些年将许州能搜刮的都搜刮尽了。” 阮江月冷漠地说道:“去年就因为凑不齐迟了一个月,除夕之前将将送到,今年也一样。” 元卓一剑眉紧拧:“也不知道有多少?”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阮江月的眼睛也紧盯着山道口,“只拿东西不杀人……北境军中吃饱穿暖可就看咱们了,等会都利落点儿。” 这一声她稍微扬了一点声音。 随在她和元卓一身后埋伏的人都听到了,低低沉沉地应了声“是”。 一群人埋伏了半个时辰后,天色逐渐暗沉下来。 那山道口处,终于有一队人马行色匆匆而来。 为首的将官拧着眉目看向左右绿树丛。 他身边一个副手低声咒骂:“要想在除夕前送到京城必须日夜不停的赶路,这简直是要累死我们。 还好这条道上的山匪流寇早就清理干净了,否则要是出来几个不长眼的拦路滋扰,耽误时间我们可怎么交代? 头儿,你说皇后娘娘每年都要那么一大批的生辰纲孝敬,她能花得完吗? 这一年年送去,金山银山都能堆砌起来了吧?” 第229章 再劫 “你问我问谁?” 头领语气不耐烦,脸色也难看,他也不过是个拿钱卖命的,皇后得了这么多生辰纲恩赏下来轮不到他。 出事他就得掉脑袋。 他烦躁地说:“仔细着点儿,别出了岔子。” “能有什么岔子……”副手靠在头领身边,也左右看着山道:“这么大冷的天,打劫的土匪都不出门了。 而且这可是生辰纲,谁敢动?不想活了!” 头领冷冷说:“保不齐有那不要命的,这几年不好过你又不是不知道。” 副手嘻哈着说了声“是”,实则心底并不在意。 以前不是没有土匪劫去生辰纲,换来的是大军压境鸡犬不留,之后各州府的生辰纲,不管是哪条道上的都不敢打歪主意。 这几年他送过数次,从未出过问题。 头领如今这是杞人忧天了。 副手扯着马缰,心里骂骂咧咧,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出发到现在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不到,好多时候在马上打盹,这样的鬼日子哪是人过的?可不过这样的日子,只会更惨更苦。 上头是真的逍遥啊。 他默默地回头看了那十几大车的生辰纲,忍不住又重重叹了口气。 回头可得好好烧烧香,转个运,或者下辈子投个好胎,不用如此当牛做马。 呼—— 一阵冷风吹来。 带队头领猛然勒住马缰,打了个停的手势。 “这风真冷。” 一边的副手打了个寒噤,靠近老大身边,“怎么了?干嘛停下?” 头领看着左右山坡上黑绿的暗影,心生不安,立即下令:“加快行进,快走!”话落“呵”了一声催马前行。 副手愣了一下,只好赶紧跟上。 然而他们不过加速片刻,两边山坡上忽然响起沉重的轰隆声。 眨眼而已,队伍之中就有惨叫声响起。 山坡上竟滚下石头和圆木,将队伍冲撞的人仰马翻。 带队的将领马儿也被惊的踢踏乱奔起来。 他大声喊道:“稳住迎敌、都稳住!” 又朝着山上大喊:“哪条道上的,这可是皇后的生辰纲,你们好大的胆子,不怕灭门绝户吗?” 只听山上一道嘹亮的声音回:“劫的就是她!” 一话落,左右山坡上乌压压重下一群人来,这些人身手极高,训练有素。 那些许州官差原就因为连日赶路人困马乏,再因先前石块和圆木冲撞不少人受伤,队伍也被冲散。 此时被人挥刀乱砍,哪里是对手? 很快就被那群蒙面黑衣的壮汉抢走了好几车生辰纲。 头领大喝:“尔等大胆!你们这群废物,赶紧拦住他们——” 这时,蒙面的阮江月飞身而起,一脚踢向那头领。 踢的那头领飞了出去,撞到一边的树桩上,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有官差看到了,惊恐大喊:“陆参将死了、他死了!” 这一叫喊让其他还勉强抵抗的官差瞬时间泄了气,一边打一边退,片刻功夫四散奔跑而去。 阮江月朝元卓一打了个手势。 元卓一点头,两人各带一队人迅速将拉着生辰纲的车赶往早先计划好的隐蔽之处。 离开现场之前,阮江月丢下一个木制腰牌。 月亮当空挂,照下两缕皎洁光华,那木制腰牌上有两个字影影绰绰——晋阳。 …… “有多少?” 到了安全地带,阮江月扯下蒙面巾问李云泽。 他带着车队走在前。 阮江月和元卓一断后,现在刚刚赶到约定的地方,算着时间,以李云泽的本事应该已经点算结束了。 元卓一也有些期待地看向李云泽。 他呼吸还不稳,是因为撤退快行,也是因为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心中激动。 李云泽说:“黄金一万两,白银二十万,还有一些玉器、布匹、珍稀药材……这一趟没白来。” 阮江月笑道:“的确没白来!” 元卓一也面露喜色,“这些银两正好解燃眉之急。” 李云泽点点头,又说:“东西到手,我们快些离开回青阳关。” “好,不过……” 先前青鸿说过,许州方面用纯金打造了一座三尺高的观音像,怎么没在这一批生辰纲中? 阮江月沉吟片刻,把蒙面巾重新带了回去,翻身上马:“你们带这些先回关,我往别处去一趟。” 李云泽和元卓一异口同声地问:“去哪?” “许州。” 阮江月话落便叫一队二十人跟上自己,策马离开。 李云泽喊了声“少将军”没叫住她,颇有些气急败坏,神色凝重:“这要是被许州官衙给扣住可如何是好?” “我去。” 元卓一也翻身上马,“劳烦李护卫护送这些军资回去,我会护送少将军安全回到青阳关。” 李云泽犹豫片刻,只得朝元卓一拱手:“有劳元校尉。” 一队人马就此分道,李云泽带着剩下的人,按着原先计划好的路线往青阳关走。 …… 元卓一没多一会儿追上了阮江月:“许州有肥羊?” “有啊。” 阮江月侧脸看向他,“许州刺史。” 那可是忠心耿耿的皇后狗腿,这些年在许州胡作非为,为皇后搜刮民脂民膏,不说富得流油也绝对是家产颇丰。 那么多家产既是来路不正,便索性给他们拿去养兵,抵挡强敌,总算用在正路上! 阮江月让人去先前劫生辰纲之处搜了一番,找到了那队人的副手,还有几个躲藏的官差,直接提来,胁迫他们带路。 自己人又都换上了官差服侍。 到了许州城下时,已经是隔日凌晨五更天。 冬日里,天亮的有些晚。 五更天城楼之下还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只城楼上挂着几个昏黄的灯笼有一点点光亮。 那副手后背上被元卓一抵着刀,颤抖着声音朝城楼上嘶喊:“快开城门,是我!” “老五?你怎么又回来了?”城楼上有个人探出脑袋来,“这才走多会儿!” “没办法,有两辆车坏在半路了,必须回来想办法,快开门吧。” “来了!” 城楼上的人朝下面传话,不多时,城门嘎吱嘎吱慢慢打开。 阮江月和元卓一压着那副手一起进城。 老五和守城的人抱怨了两句行路艰难,虽是被人威胁着额头冒汗,倒是没出纰漏,成功混进了城。 等他们走远一些,守城的其中一个士兵嘀咕了一声“奇怪”。 刚才进去那队人,怎么看着气势和先前离开的护送生辰纲的官差不太一样?马也要高壮一些? “嘿!” 有人猛地拍了那士兵肩膀一下,吓得士兵一个哆嗦,瞪了对方一眼。 对方哈哈大笑:“看什么呢?你也想护送生辰纲,到京城去拿赏?别做梦了,这种差事哪轮得到我们这种下等兵。 我们啊,有一日过一日就是了。” 先前那士兵一顿,长长地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第230章 雪花、梅花、桃花、梨花 阮江月和元卓一押着那送生辰纲的副手,确定要去的位置之后,直接将那副手打昏丢到了一条暗巷之中。 其余随着来的官差也捆了塞住嘴巴,一并丢过去。 上官喽啰丢在一处,让他们整整齐齐的。 而后阮江月与元卓一到了一处私宅之外。 天色还是黑沉沉的,整个许州府浸在一片暗沉之中,有打更的汉子穿过巷子,报着时辰,提醒小心火烛。 阮江月猫着身子蹲在那后宅的墙边:“这地方是许州刺史金屋藏娇之处,也是他私藏财物之处。” 元卓一和他们身后的手下慢慢点头。 大家都颇有些兴奋。 当兵这么多年,没想到如今还能做大盗,可太新鲜了,而且抢回银钱养关口兄弟,想想都觉得血气奔涌,心情振奋。 一行人选好潜入之处。 阮江月朝元卓一打了个手势。 当下元卓一留在外面策应,阮江月带人翻墙,窜入那私宅之中。 这会儿半黑半明的时辰,大家都睡的极沉。 便是府上巡逻的护院,都已是整晚没睡,行走间哈欠连连,只等巡完最后一圈换岗回去歇息。 阮江月躲在假山石林避开巡逻的护院后,纵身一跃而起,上了石林边上一个大树,环顾整个私宅地形。 前年青鸿曾为搜集皇后弄权乱政之事来过许州,蛰伏数月。 对许州许多事以及许州刺史的情况都了解甚深。 就曾说起刺史私宅藏匿私产,以及点了方位。 如今阮江月便将那些讯息派上用场。 她环顾片刻后轻轻跃下,落到一圈兄弟中间,压低声音:“从游廊后绕攒尖亭进东南方位文昌塔。 那里守卫多,要想无声无息动手劫财不太可能,需声东击西,有人去主院稍稍骚扰一二,引护院前去主院护卫。” 有几人领了骚扰命令,其余几人负责其他地方制造乱子。 剩下几人前去文昌塔内劫财。 如此很快分工明确,阮江月低声告诫:“速战速决,不要贪多,只拿贵重且拿得动的,拿不了就走。” 众人齐声应“是”。 阮江月带三个人,选了主院骚扰之事,摸黑很快来到主院之后,翻上了房顶,小心地揭开一片屋瓦。 竟正好就是主屋内室的位置,眼眸一斜,就能看到拔步床前脚踏上凌乱地丢着两双鞋。 床边纱帐垂落,里头的人睡的正香甜。 阮江月拿起那瓦片掰下一角,从屋顶丢进去,敲到角落花瓶“当”的一声,如此持续丢了好几下。 异样的响动,不但吵醒了床上睡着的人,也引起了外头护院的注意。 护院到房门前询问:“大人?你醒了吗?” 床上的纱帐被撩开,有个矮胖富态的男子起身,另一衣着清凉的女子抱着男人手臂撒娇:“人家都没睡醒。” “心肝儿接着睡、接着睡。”男人怜爱地拍着女人轻哄,眼神狐疑地扫视屋子一圈,企图找出那叮叮当当的声音从何而来。 这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是啊心肝儿,接着睡嘛。” 那声音沙哑带着调笑,流里流气的。 床内衣着清凉的女子被吓得猛然弹飞,抱紧被子缩向床角,脸色煞白。 富态男子也脸色大变:“来人,快来人,有刺客!” 外头的护院也瞬时就动了起来。 要说这许州刺史,在许州为非作歹惯了,也便心虚的厉害,深怕有人刺杀,私宅竟养了不少护院。 阮江月从屋顶看过去,几乎每个方位都有护院提着灯笼朝着主院靠过来,乌压压的一片还挺吓人。 阮江月自是不会和这些人动手——她与身后三人打了个手势,几人立即各选一个方向在屋顶上纵跃窜过。 引得那些护院提刀追逐。 阮江月则破开屋顶落入房中,在外面的护院冲进来前,将刀架在了许州刺史的脖子上:“别让人进来。” 许州刺史吓得脸色灰白,朝着外头喊道:“站住、站住、别进来!” 护院只得停在外面,担心地询问:“大人您怎么了?是不是贼人挟持了您?大人?” “不错。” 阮江月故意粗声朝外吆喝,还笑的十分得意放肆:“别进来,否则抹了你们大人的脖子!” “他们不会进来的!” 许州刺史连忙喊叫,朝着外面又喝到:“退远一点、都退远一点——” 而后他小心地侧侧脸,想看看身上挟持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 那架子脖子上的刀却近了一分,直接把他肥腻的脖子割开一道口,渗出血珠来,阮江月淡道:“别动。” 那先前衣着清凉撒娇的女子哪见过这阵仗?神魂都被吓的飞到了九霄云外去,又看见了血,竟闷哼了一声吓得昏死过去。 许州刺史也不敢再动,额头渗出斗大的汗珠,滴滴哒哒往下掉:“好汉是哪条道上的?有话好说!” 阮江月胡编乱造:“好啊,好说——你可记得去年你强娶了一个叫桃花的姑娘进你这私宅来?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坏了我的姻缘,今夜我便来寻你晦气!” “桃花?这、好汉你是不是记错了?” 根本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你敢不承认?分明就是你——不对,她好像叫梨花——” “什么?”许州刺史瞪大眼睛。 未过门的妻子名字也能记错? 阮江月粗声骂道:“你这肥头大耳的东西,你将杏花强娶进府,害得我从此失去心爱的人,你还想要我和你有话好说?” 话落,阮江月手中宝剑更逼近那刺史脖子,“赶紧把梅花给我交出来,否则我要你狗命!” 许州刺史被她手中刀剑逼的胆战心惊,浑身发抖,双目圆瞪向下,盯着面前蹭光发亮的兵器。 又听她这个花那个花乱七八糟,更听得头昏脑涨,不知如何回应,浑身发颤之下只得连连求饶。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吵嚷声:“走水了——” 阮江月知道时辰到了,一把拎着刺史后领冷哼:“你占了我的雪花,我今日就杀了你报仇!” 话落,阮江月一击那刺史后脑,直接将人打昏。 乘着外面乱子,从后墙的气窗窜出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