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灰姑娘》
1. 初见
夜晚九点半,余城夜生活即将开始。
繁华的中心天街广场因对历史古建筑的保护,马路常年修了又拆,而今又赶上新地铁铺设,歪歪扭扭的车道上,预备去往酒吧街的豪车被堵得没脾气,喇叭也按得有气无力。
直到街旁闪着灯牌的KTV楼下传出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啪——”
“你要是不喜欢我,你送我这种礼物做什么?你要是不喜欢我,高三那年暑假为什么每晚都在我的直播间里熬夜陪我?”
嚯!
豪车里的二代们纷纷探出八卦的小脑袋,有的还拿出望远镜准备看看这场情债戏码的主角们。
镜头定格在一名戴着白色棒球帽,穿灰格纹短外套、配阔腿水洗牛仔裤的年轻女生身上。
裴清漪也喜欢看热闹。
前提是热闹的其中一方不是她。
看着半年前定制的,还刻有今天生日寿星名字的、近五位数的威士忌玻璃酒杯被砸碎在地上,她叹了一口气,抬手压了压自己帽檐,神色里透着几分无奈。
“那时候陪着你,现在送你生日礼物,都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
“你撒谎!”站在对面的女生提着香槟色的礼服裙摆,精致的妆容满是被拒绝后的痛苦,全靠身边人的搀扶才能勉励站稳。
裴清漪听见她声泪俱下地问,“学姐冒充你的名义,给系里的所有人写情书约他们见面,你在知道之后,明明他们全部都赴约了,可是你只来找了我,你只和我解释这件事——”
“你明明在意的只有我……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裴清漪还待开口。
然而周围人在发现故事主角是两个女生之后的八卦目光热度愈发热烈,甚至还有拿出手机要给她们开直播,她便挡了挡那镜头的方向,转头对仍旧落泪的朋友出声道:
“你误会了。”
“天气预报说等会儿要下雨夹雪,会很冷,”她将到嘴边的关怀咽下,改道,“我先回家了。”
……
裴清漪绕出人群,在周围转了转,天街广场的酒吧街是著名销金窟,最不缺风流故事,等她再回到原处,马路上等红灯的车早换了一批,先前围观的人也散了。
她关心的人坐在角落台阶上,身边围绕着先前那几个朋友。
为了让失恋者开心起来,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劝解的话:
“不怪你误会,是裴清漪太中央空调了,对谁都没有边界感,你喜欢她不是你的错,是她的错,她可能就是享受这种海王的感觉。”
“不,我觉得她是有那种奇怪的恋惨癖,槐槐你记得以前高中咱班有名的贫困生吗?他穷得连食堂的馒头和咸菜都不舍得吃,除了主任把他当香饽饽,谁乐意搭理他啊,只有裴清漪愿意和他一个组。”
被围在中央的诗槐吸了吸鼻子,“我记得他,高考他超常发挥,比平常高了五十分,去了B大,大一开学还来我们学校和漪漪表白,然后被拒绝了——”
“你看!对上了!你之前和我说过,跟裴清漪是什么时候熟起来的?是不是从你家破产之后,她又是帮你和别人吵架,又是在暑假没日没夜地陪着你搞直播,你现在好不容易签了经纪公司,要飞黄腾达,不惨了,她就走了,跟那个贫困男的故事不是一样吗?”
诗槐擦着眼泪,沉默了很久。
直到朋友们绞尽脑汁编排不出什么新的内容,她才盯着台阶前的地砖,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漪漪人很好的,在参加义工活动,去幼儿园的时候,她会和最孤僻的小孩做游戏,去养老院的时候,也只有她愿意去和那些阿尔兹海默的、脾气暴躁的老人家一起晒太阳。”
她的朋友一锤定音:“所以我说啊,她就是享受这种拯救别人、被当成救世主的感觉。”
-
裴·中央空调·海王·恋惨癖·喜欢当救世主·清漪看见诗槐在新朋友们的陪伴下,没再哭泣之后就安静地离开了。
天空就在这时细碎地飘起小雨。
又一场寒潮来临的深冬,雨丝挟着冷风如刚刀,被吹进脖颈间时,纵使身上的短外套内衬加了绒,裴清漪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网约车不愿意在这个时间往最拥挤的天街而来,手机显示前面排队还有四十多个,裴清漪捏着耳朵左右看了下,先把街边卖花的小姑娘篮子里所有花一股脑买了抱在怀里,叮嘱人早些回家,又买了把最便宜的透明雨伞,站在路边大树下。
绿化带晚熟的桂花被雨带下枝头,落在漆黑的地砖上。不远处传来三两声猫叫。
起初裴清漪只是被冻得脑袋空空,直到发现猫叫声变得愈发凄厉,像是小猫和大猫走散后叫唤亲人的动静。
她便弯下腰,朝着猫叫的方向而去。
下雨后待在室外的人一时都没了踪影。
她撑着伞抱着花走到停车的那片区域,在绕过一辆高大的黑色商务车之后,倏然见到一位半蹲在红色轿跑旁的身影——
那是个比她还要风度的短发女人。
一身品牌经典的白色针织外套配同款短裙,修长雪白的手指小心地从车毂间捞出一只脏兮兮的麻猫,几乎是在小猫被不情不愿逮出来的刹那间,带着污泥的爪子就拍在了雪色衣袖上。
她却不以为意,只是举高了厉声惊叫的小猫,观察它的状况。
红色轿跑恰停在路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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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雨淋湿后,漆身细碎水珠反射出的光都落在她身上,她抱着猫仰头时被照亮的侧脸轮廓恰好落入裴清漪眼底。
“啪哒……”
是雨点变得更急切后,打在伞面上的声响。
在反应过来的时候,裴清漪已经将伞举过了对方的头顶,站在了女人的身侧。
那人若有所感,将猫抱入怀中,微微动了动眼尾,朝她瞥来。
……
从伞沿落下的雨从滴变成线。
远处的指示灯也从绿转红两次。
裴清漪就这样定定地被人看了这许久,也在这期间,目光不自觉地将对方样貌反复描摹过几次,仍难减惊艳,怀疑她是哪个自己不认识的明星。
眉骨与颌骨的骨相优越,自带一股冷硬气质,偏偏因为眉型细长,下唇丰满,这种硬朗就成了女人独有的英气。
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睛,在冷清的气质里望向自己时,其间仿佛有薄冰碎裂的痕迹。
女生下意识地以为这把过于廉价的伞挡不住雨势,于是匆匆想抬起另一手,忘了自己还抱着一堆花。
满天星、雏菊等花枝被塑料礼品纸包着掉在地上,唯有最重的玫瑰被她后知后觉地拦了下,纷纷扬扬的粉红花瓣就被敲落在空气中。
最尴尬地是,她就这样摔了一地的花,伸手挡过女人头顶时,才发现雨伞仍旧完好无损——
在下雨的是那双眼睛。
而本来被抓入女人怀中的小猫,也受惊般地再度惊叫起来,甚至伸长了爪子死死卡住她手腕处的衣料与皮肤。
裴清漪瞪圆了眼睛,匆匆道歉,“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
对方侧了侧脑袋,冷淡的唇抿了抿。
被猫爪钩住的衣料下,有血色缓缓浸染而出。
小猫的叫声变得更为惊惶。
她却仿佛并无所觉。
裴清漪吓了一跳,明明该对这种直勾勾的古怪注视感到悚然,却终究难抵她身上那股孤寂的悲伤感带来的吸引力。
于是耐心地蹲下,放缓了自己的语速,“你被这只小猫抓伤了,我们现在去医院好不好?小猫我们可以先送到附近的宠物医院去……”她一边说着,一边尽量把伞往对方那边倾,熟练地跟始终不曾开口的女人打起了手语。
她的表情是那么地温和。
跟女人记忆里的初见完全重合。
-
良久。
始终不曾将目光从裴清漪身上挪开的女人垂眸,将怀里的猫捏着脖颈重新抓好,对手腕上肌肤留下的抓痕与伤视而不见,红唇微动,声音低哑地应道:
“我不是哑巴。”
2. 名片
不是哑巴?
那问题就更严重了。
半小时后,打到车之后的裴清漪将目的地改成附近自己常去的那家宠物医院,见到同行的女人将小猫交给险些结束加班的医生之后,随手接过前台递来的碘伏棉签擦着伤口,听见她向前台确认第二遍:
“今年是2024年?”
裴清漪面色微妙地看了眼大厅中央墙上电子钟表的时间,2024年1月3日22时13分24秒,又拿出手机对了遍,还在思考对方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到疑惑,又听见前台道:
“咦?机子好像出问题了,这张卡也识别不出来。”
小姐姐鼓捣了半天,只能把那张黑色百夫长卡递回,看向这个气质矜贵又冷淡的客人:“今天太晚了,没办法给小猫做检查,我们只收它的笼养住院费,先交五十就行,您没有其他的付款方式吗?”
裴清漪便在这时上前,将手机屏幕上的收款码递去:“扫我的吧。”
她对身旁仍未将那两张黑卡收回的人笑了笑,“反正小猫也算是我们一起救的?”
短发女人怔了怔。
大厅里只有她们所站的这片区域亮着白炽灯,将那双漆黑的眼眸映出浅浅的泓光,此刻那片稀薄的光像被风吹过的烛火,微微晃了晃。
裴清漪本能觉得自己刚才话里的某些词似乎打动了对方,下意识地将扫完的微信收款码切成自己的好友码,在女人跟前晃了晃:
“这家店我经常送流浪猫来做绝育,和刚才的周医生也比较熟,你要是平常没什么时间的话,我们加个好友,这只小猫之后的检查情况我发给你?”
“……我没带手机出门。”
听到这个回答,裴清漪目光忍不住落向她针织外衣口袋的另一侧,如果没记错的话,刚才缴费的时候,这人第一时间想拿的就是手机,只不过在确认完当下时间之后,又改了主意去拿钱包。
有那么一刹那,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亲和力。
就在这时,打印出票据的前台姐姐提醒,周医生那边已经收拾好了笼子,她们可以过去看看今晚小猫的居住环境。
……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同往住院区的半昏暗长廊。
裴清漪目光掠过近处的科普墙,发现又多了两张宠物手术病例,旁边还附了病情发展介绍,最下面是极具创意的印了流浪猫狗图片和领养故事的免费纸巾。
她刚去扯了两节,就听见一道声音迟疑地从前方传来:
“我没有不想加你。”
裴清漪侧过头去,见到短发女人就在前方不远处没有灯的黑暗处停下,她一身雪色,发尾湿润,就像今夜的天气,雪中带雨。
明明周身还是冷淡的气息,连眉尖也微微蹙起,但眼神却格外认真,好像希望她收下这个解释。
也像是……
在让她不要生气。
被脑海中冒出的念头弄得愣了下,裴清漪面上已挂上习惯的笑容,面颊上还有浅浅的酒窝,眼眸看向她受伤的手腕,碘伏留下的深黄与她腕骨皮肤形成色差:“你不用先去医院处理一下吗?”
“我收养的流浪猫狗比较多,半年会接种一次狂犬疫苗,现在还在有效期内。”她垂下眼帘,语气轻幽。
这恰好也是裴清漪感兴趣的,上前把纸巾递给她,想让她擦擦头发,顺势追问,“咦,那你平常都去哪家医院?这里离我住的地方比较远,不过是我目前找到检查最齐全、收费最合理的地方,还有免费的绝育名额,你有没有其他不错的推荐呀?”
但她好像又抛出了一个对方不想回答的问题。
女人接过纸巾,只攥紧在掌心,置若罔闻地继续往前走去,彻底隐没在黑暗中,直到一扇门被从里推开,橘色的暖光从里落到外,揣着兜的医生看向她们俩,对裴清漪笑道:
“诶我还刚想说去接你们一下,最近我们扩建了住院区,不在之前的那块,你挺厉害嘛,自己就找到这儿了。”
裴清漪笑了笑,目光不自觉地去看方才的领路人。
恰好撞进那双深沉的黑眸中。
眼神猝不及防相触,又在下一瞬同时撇开——
刚想转头跟她们说小猫状况的周医生:“……?”
看到医生表情,裴清漪赶紧把注意力放到笼子里倔强地不吃不喝,扒拉着笼门张开粉粉的爪子,嗷呜嗷呜叫唤的小东西身上。
才刚听了两句,手机又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的备注格外醒目:十点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
裴清漪心虚地走出房间,先声夺人,“爸爸,我已经到小区门口了。”
“是吗?”对面的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慢慢回答,“可是我跟你妈妈已经在小区门口等了你二十分钟了。”
失策。
裴大学生转换战术,语气亲昵又关切,“哎呀外面这么冷你们怎么还出门散步呀?我就是正好堵在小区外面那条路呢……”
“那把定位发过来。”裴父平静地回答:“我跟你妈妈去接你,外头下雪了,这个点不好打车。”
听见这句,女生立即笑逐颜开,“好的谢谢爸爸妈妈。”
她挂了电话,还在手机屏幕的亮光里鼓捣,身后又响起周医生的声音,“咦?你还没走啊?”
裴清漪下意识地答,“因为我在等你们?”
摘了手套的周医生挤着墙上的免洗洗手液,“刚才我和你朋友说完这只猫的查体结果,让她去前台留下资料,她就先出去了,你没见到吗?”
根本没有看到人经过的裴清漪:“?”
她茫然又疑惑地跟着医生往外走。
很快就被前台姐姐逮住,“你们来的正好,快来登记完资料我下班了,再不关门一会儿又送来猫猫狗狗今晚就得通宵了!”
周医生立即露出凝重面色,深以为然地点头,拿出自己的电动车钥匙就往外冲,“我真的下班了!拜拜小裴下次见!”
手里刚被塞完纸笔的裴清漪:“……”
她看着这张空空如也的宠物登记表,“刚才,我那个朋友她没来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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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见着她人啊,可能我在玩手机没注意?”前台如此说完,随即又想起什么,将台上一张黑色的卡片递过来,“对了,这好像是她刚才刷卡落下的。”
裴清漪接过,冰冷的卡面棱角虽圆缓,材质却格外坚硬,让人仍然觉得十分锐利。
上面有金色的两行字,字体笔锋凌厉:
“沈海实业集团有限公司”
“沈星瑜”
……
香江半岛。
三栋如利刃般直冲云霄的摩天大楼是最壮阔的海岸线景象之一,如王座般被簇拥在中间的那栋更是国际知名建筑师的杰作,中央玻璃墙外延伸出无数钢结构如同一座悬挂式的哥特式时钟。
此刻,这栋楼楼顶平层的办公室大门被人推开——
“沈总?”抱着文件站在里面的庄秘书面带疑惑地看过来,随后目光落在她的肩头发梢,错愕地往窗外看了眼,然后赶忙放下文件,去找干净毛巾。
沈星瑜在门口站了会儿,才神思不属地走进来,抬起被冻白的指尖去解外套的针织纽扣,表情冷淡地将这件仍透着潮意的衣服丢在沙发上,在这间暖意过足的办公室里闭了闭眼睛。
黑色绸缎衬衫下的肌肤微微战栗,不知是受到骤然改变温差的环境刺激,还是因为……
刚才见到的人。
沈星瑜掀开眼皮,恰好对上外面天空高悬的明月与几颗疏星。
香江温暖宜人,冬季最冷温度也在十来度左右,永远不会有余城那样夹着雨雪的冷夜。
“叮咚、叮叮叮咚……”
从外套兜里滑出来的手机此刻才有信号似的,连续发出消息提示声,吸引主人的目光。
沈星瑜矮下视线,看到明亮的屏幕上那行时间。
仍是1月3日。
却是2036年的1月3日。
她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行时间,还是庄秘书把毛巾捧来的动作让她回过神来。
接过毛巾的时候,她又听见秘书带着惊讶的声音,“沈总,您怎么受伤了,咱们楼里进猫了?”
沈星瑜随她视线落在自己右手腕骨处。
先前敷衍涂上的大片碘伏痕迹还在,甚至把品牌为她私人定制的腕表表带都染了颜色。
她唇瓣浅浅弯了弯,顶着毛巾,把这块今年的新品摘下,“文心,你帮我把公司和住处衣帽间的首饰都换一下,只留那些品牌的经典款,近十二年的全部不留。”
“顺便去帮我买一部23年底出的手机,找不到没拆封的,二手也行。”
庄秘书立即应下。
却见沈星瑜停顿很久,又道,“另外,约一下窦医生最近的时间。”
这回庄秘书迟疑了,小心翼翼地问:“您不是上周六才换了新的药吗?”打工人并不想看到老板这样频繁地见心理医生。
女人被毛巾遮挡了半张脸,无法叫人看清她表情,只能听见她语气里的自嘲,以及夹着一丝哑意的回答:
“我好像病情又加重了。”
3. 小满
余城的雪下得越来越大,簌簌落进路灯光芒里,将世界照出一种万籁俱静感。
温暖的宾利轿车内,裴清漪身体前倾,扒拉着椅背,语气轻快地同父母说起今天晚归的缘由,“给诗槐过完生日,我就准备打车回来了,不过那边路比较堵,车来得慢,恰好我又在路边看到有小孩卖花——”
坐在副驾驶的母亲周婉轻始终半侧过身,面带笑意地听她的话,只在她稍微停顿时,才略带疑惑地问起,“小诗以前不是挺黏着你的吗?她生日你这么早就走了?”
裴清漪只稍加思考,“她在大学里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正好趁这个元旦假期来这边旅游、帮她庆祝生日,她们晚上的计划都排到半夜了,我不是想着早点回家陪你们嘛,就没跟着去。”
车辆此时刚好停在红灯前,裴父便笑着接了句,“哎哟,好感动,那后来两小时是忘记回家的路了吗?”
周女士眉眼弯弯地跟着笑,在这期间又特意回头去看女儿的神色,发觉她也只是跟着笑,便收起自己眼底的探究。
裴清漪抓起后座的玩偶小熊捏了捏,佯装恼羞成怒,“不是啦,后来我又和别人一起去救小猫了嘛。”
将那张黑色名片塞到小熊怀里举起:“来给轻轻女士介绍我的新朋友。”
周婉轻接过那张名片,语气讶异:“沈海?香江的沈家?”
“香江?那个沈家?”裴清漪没有参与家里的生意,对很多公司名字都不熟,但对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家族还是有印象的,尤其是加上地域限定,于是转过脑袋去看驾驶座,“爸爸,你应该认识他们家的人哦?”
裴父往这边瞥了眼,“这名片……我记得,沈家人里面,没有‘星’字辈的。”
“不是沈家人,却在沈海任职,名片上没有职位前称,”周婉青明白丈夫的意思,同女儿道,“还这么晚在外面跟你救猫——男的女的啊?”
“是个很漂亮很特别的姐姐哦。”
裴清漪也明白父母对她的忧虑,他们对她的绝大多数善举都是支持的,只是常常挂念她自身的安全,立即宽慰道:“如果以后我们变得更熟悉,我就请她来家里做客好吗?对了爸爸,我明天要去玫瑰园那边的房子,和你上班顺路,你让司机早上等等我哦?”
“刚还说要陪我们,结果心里只装着那边的猫猫狗狗。”裴父直叹女大不中留。
女大迅速解释:“因为可能要送个新成员过去,得问问他们意见呀。”
……
新成员自然是那只喜提住院的小麻猫。
多亏现在已经进入期末周,而且最后的两门考试都排在八号之后,否则裴清漪真不一定有空天天跑到宠物医院,必定得早早买票回学校。
周医生第二天一早就给她发了这只小猫的检查结果,小猫又瘦又小,看起来还没断奶,实际上牙齿已经长齐,有两个月大,因为没有接种过疫苗,身上有猫瘟症状,还带着耳螨。
这都是需要仔细照料才能慢慢好起来的毛病。
裴清漪在家吃完午餐就往那边赶。
“昨天那个朋友没和你一起来吗?”对着电脑熟练开单的周医生看向熟门熟路进来的人:“那这只猫又是你带回家?你家那栋别墅还住得下吗?”
她对裴清漪总是救济流浪猫狗的事情司空见惯,知道她会留下这些在野外没有生存能力的,但比这些猫狗出现更多的是那些借着小动物和裴清漪套近乎,结果一旦被拒绝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小动物的治疗期都没过完的家伙。
裴清漪笑着宽慰她,“没关系,只要我不随便投资,养它们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
周医生:“有钱的人这么多,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
然后她就听见有钱人说请她吃晚餐。
并且在医院值班的同事们也一起蹭到了写着“暴富”包装的奶茶。
美滋滋捧着热奶茶、无产阶级的周医生被敌人的金钱迷到神魂颠倒,带着她往住院区去看已经会猛猛炫饭的小麻猫,“对了,你昨天填资料没写它的名字,是还没想好吗?”
裴清漪隔着笼子看眼角被擦得干干净净,将小脑袋整个栽进猫粮盆里,吃得发出“啊呜啊呜”声音的小家伙,与昨天刚进笼子时超凶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伸出一根手指去摸小猫的尾巴,看见它吃饭的动作停了三秒,似乎在“干饭还是干架”之间犹豫,但很快继续埋头吃饭,恨不能跳进猫碗里边游边吃。
她轻声笑出来,“再等等吧。”
“也是,你家都那么多只了,确实一时很难想出新的名字。”周医生认同地点了点头,还想和她说点什么,就被外面的同事找过来,提醒她有新的病号要看。
-
偌大的房间,一时只剩下因猫瘟而享受“五百平”豪华单独隔离牢笼的麻麻猫霸总与它特聘的尊享铲屎官。
裴清漪又去戳了下将肚子吃得圆鼓鼓、正在用爪子洗脸的小猫,被毫不犹豫拍了一巴掌之后,小声问它,“这么凶?要是今晚她不出现,我就给你取名叫‘绝食一天’。”
它是今天下午才开始炫饭的,昨晚的猫粮都没动过。
小猫听不懂人类牛头不对马嘴的起名笑话,只倔强地要将背上那片沾了外用驱虫药而结做一缕的硬毛舔到重新变得柔顺。
然后裴清漪就听见后面传出很轻的一声笑。
“那她如果出现了,该取名叫什么?”
女生从笼子前直起腰身,侧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仍有昨日雨中初见的惊艳感,与眸色同样深的微卷黑发堪堪及肩,衬得脖颈与领口锁骨肤色雪白——
直到她看见对方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灰色绸缎睡衣,手里还拿着个空杯子。
就像是……
刚从家里卧室走出来一样。
如此想着,裴清漪挑了下眉头,缓缓朝她启唇,“沈星瑜。”
在念出这个名字的一刹那。
她清晰地看见那人眼眸里闪过很明显的恍惚。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都觉得这人好像被叫得心脏都停了一拍。
就在裴清漪以为自己弄错了那张名片的归属时,就见到对方握着空杯子的手指紧了紧,唇很轻地抿了抿,同她确认道,“你是叫我,还是叫它?”
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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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
她回头去看那只终于捋顺了毛,爬进猫砂盆准备睡觉的麻猫,失笑道,“它的名字,我还没有取,正准备问问你呢。”
“小满。”对方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
裴清漪重又看向她,“小满?”
这个名字让她想起裴父同她讲二十四节气的时候,特意讲过这个词蕴含的人生之道,满招损、谦受益,人生小满即可,过满则溢。
这一瞬间,裴清漪感觉沈星瑜应该和裴父挺有共同话题的。
沈星瑜以为她对这个名字不满意,眼眸往旁处微微一错,“不好吗?那我再想想别的。”
“很好啊,”女生捧场地露出笑容,转头去和笼里的小猫商量,“那以后你就叫沈小满了哦?”
……
听见这只小猫的名字前面被冠以与她相同的姓氏时——
沈星瑜很不合时宜地开始心跳加速。
她很荒诞地有种这只猫从今天开始将由她和裴清漪共同养育的感觉。
目光情不自禁地盯着那个隔着猫笼,戳了戳猫猫尾巴,就一本正经地得到回答和自己复述的人,“它同意了,很喜欢这个名字。”
沈星瑜没看出那只被打搅了睡意、烦得直甩尾巴的小家伙哪里喜欢,便去看那双因为笑而变得亮晶晶的眼眸,“为什么不是裴小满?”
话一出口。
她后知后觉昨天她们并未交换姓名。
但裴清漪好像并不在意这件事,连她刚想好的理由也没派上用场。
“因为它更喜欢你呀。”女生指着笼子里被吵得睡不着,干脆走到笼门边冲着沈星瑜叫唤、并且还探出爪子想来抓她的小猫解释道。
沈星瑜下意识地往那边走去。
直到两人都站在笼子跟前,小猫终于用爪子够到她伸出的手时,站在旁边的女生像是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看了眼,“现在是2023年1月4日晚上7点。”
她趁机摸了下小猫脑袋,“沈小满。”
而后目光与沈星瑜对上,话语近距离落入她耳中,“沈星瑜。”
“——很高兴认识你们,我叫裴清漪。”
当再一次,从她口中听见这段属于过去、与记忆里完全重合的自我介绍时,沈星瑜不由神色一怔。
理智被翻涌而至的情感所淹没,那一瞬间,她遗忘了脑海中关于时间的盘衡,只能怔怔看着对方,听到自己灵魂深处发出的颤栗嗡鸣声。
总是如此。
在这个人面前,她总会是轻易溃不成军的那一方。
可漫长时间带来的改变,终归在沈星瑜身上留下了痕迹——不多,但够她披上成熟大人的伪装,演出年长者的从容。
至少在现在的裴清漪面前。
沈星瑜柔和了眉眼,轻声跟着重复:“谢谢,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熟悉刻骨的身影映入眼中,她昨天后半夜失眠时随手拿起的诗篇,在此刻浮现脑海:
“如果实返回枝头/”
“清白回到月光/”
“水里的倒影还给了万物/”
“我还给了你”*
4. 红痣
裴清漪决定带沈星瑜去买点猫猫用品和玩具。
这家宠物医院货架上的都是医用处方粮、罐头、猫狗磨牙棒之类的产品,而她恰好认识一个朋友很喜欢做可爱的手工玩具,最近正好在摆摊。
走出门之前,她叮嘱道:“你先在这等我一下。”
几分钟后。
沈星瑜在推门声里回过头去,视线却被一件松软的长羽绒服覆占,“还好我的冬装都偏大一码,你看看合不合身。”
裴清漪边说边偏过脑袋打量这个比自己高了几公分的人,余城这几日最低温度在零度以下,她这一身唯有拖鞋带了层薄薄的绒,看着还算暖。
目光自下而上,只匆匆掠过,却也耐不住这烟灰色绸缎太薄太短,不光勾勒出对方的腿型,还将踝骨下一点红痣也露得清清楚楚,像一滴凝在白玉上的血珠。
她视线犹如被烫到,仓促间有种窥见对方隐秘之处的尴尬,连忙挪开,然而沈星瑜就在此时接过她的羽绒服,试穿之时,略微弯腰,本就宽松的领口敞得更开——
“!!!”
这次裴清漪是真看到了不该看的。
她倒退了一大步,眼睛开始看天看地看笼子里的沈小满。
沈星瑜随手拢了拢衣领,掀起眼皮疑惑地朝她看去,本来想问她外套给了别人,自己应该怎么办,然而视野里的女生面颊通红,连耳朵尖都是微微的粉色。
不由疑惑:“你怎么了?”
裴清漪用双手拢了拢耳朵,心不在焉:“热。可能是这里暖气开太足了。”
沈星瑜比常人更怕冷,方才就觉得这间隔离房凉风飕飕,现在穿上羽绒服也没缓过来,但也知道裴清漪打小身体底子就好,抱着一起睡觉的时候就像小火炉。
一旦怀念对方身上的温度,那些曾经相拥而眠的日日夜夜就也从记忆深处涌现上来。
两人各怀不可言说的旖旎心思,一时之间都刻意避开自己的视线,相对无言却默契十足地往外走去。
……
直到被医院外的刺骨冷风迎面一吹,终归是年长者更不露声色。
沈星瑜双手插兜,漫不经心地看着外面经过昨晚连下到今日的雪,堆砌出的冰色世界,“打车还是?”
“我有车。”
“什么颜色?”
装不住心事的女大学生脑海里交错播放着那颗红痣与衣襟下绵延的雪色,一开口便是:“红……白色?”
沈星瑜的目光沉默地扫过面前停车场的车辆,缓缓地挑起眉尖,刚要确认,身旁的人拿出车钥匙按下解锁,一辆跟夜色一样黑的奔驰车灯闪了闪。
她微微莞尔,“裴清漪,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色盲?
“记错了,”女生故作淡定地解释,“家里的车太多。你刚想说什么?”
沈星瑜从容回答:“我以前怎么没认识你这么有趣的人。”甚至差点重新定义颜色。
裴清漪想了想自己从暑假拿到驾照之后,就只独自开过这段从玫瑰园到宠物医院的新修路段,再想到朋友所在的繁华路段车况,沉吟了两秒,给她拉开了车门:“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不仅有趣,还很大胆。”
刚准备坐进去的沈星瑜:“?”
于是裴清漪老老实实地说完自己的驾龄,跟着开了个玩笑,“和刚见面两次的朋友殉情,你是否会感到紧张?”
刚说完,她就见到沈星瑜眼睫一颤,面色忽而褪去血色,变得苍白。
……好像闯祸了。
裴清漪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了年纪的人都会有些忌讳,不喜欢听年轻人总将生死之事挂在嘴边,虽然沈星瑜看起来也不大,但她能给猫取出“小满”这样的名字,应该是和裴父一样讲究的人——
于是她赶忙道歉,可惜效果不佳。
将车慢悠悠地四十码晃到目的地之后,裴清漪瞥着身旁人心事重重的模样,拉了拉她的衣袖,指着必经的游戏厅,“要不要娃娃?堆在猫窝里挺暖和的。”
沈星瑜掀起眼皮扫了眼五光十色的大厅,知道这种抓娃娃机都调过概率,只是骗人送钱的手段,但看她摩拳擦掌的模样,还是应了,“嗯。”
-
游戏厅里播放着凸显年代感的《江南》,在裴清漪专注抓娃娃的时候,沈星瑜目光朝着玻璃窗外看去。
今天是四号,调休的最后一天,外面的步行街人潮涌动,人人手里都是奶茶和购物袋,社畜们不肯接受明天就要上班的痛苦,升学段的学生情侣更是穿着校服也要过来游戏厅玩两把。
远处商圈高楼间,隐约能见到封闭道路的施工集团闪烁灯,以及被大灯照亮的“余城地铁十号线”涂漆内容。
十号线。
她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耳畔仿佛又重现了声音,“本来打算坐地铁,十号线正好从我家门口到你家,但我们那之前不是元旦出了事情吗?后来去祭奠那些无辜死者的路人礼物堆满了整条街,地铁工期推迟了半年,现在都没修好呢。”
“什么事?”
“咦,你当时没看热搜吗?就在我们余城,有个人晚上在游戏厅输了钱和老板吵架,突然发疯掏出刀疯狂砍周围的人,最后逃出去开车还撞了一路,死伤了很多人……最惨的是游戏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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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几个刚下补习班去玩的中学生……”
元旦,游戏厅,十号线。
无数的关键词拼凑到一起,明明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暖意十足的游戏厅里,沈星瑜却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会知道这一天是调休的假期,因为那时候的热搜报道,这起惨案就发生在本该是上班日、却因为调休而多出来的元旦假期第四天。
就在这时——
“嘿。”一只粉白色的chikawa娃娃被举到她面前,娃娃后面的女生笑意明媚,仿佛装饰机器的彩色电灯此刻都用来点亮她的双眼:“看,快来恭喜我们家小满获得一个新朋友。”
沈星瑜怔怔地看着她,面上挤不出半分笑意,随后视线不自觉地看向周围仍处厅内的每一个顾客。
发现她不是很喜欢的样子,裴清漪就跟着她也往周围看去,同时将自己另一只手抓住的、本来打算送来哄她的娃娃藏了藏:“你有看上的其他娃娃吗?”
热闹的、不断发出各种音效声的游戏厅里,喇叭还深情地播放唱着歌:
“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
“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吵闹的声音里,沈星瑜清楚地听见了一声“砰”响。
是有人一拳砸在游戏机操纵台上的声音。
……
那声响在距离她们最远的地方,而她们此刻就在靠近大门的机器旁。
裴清漪背对着那边,就在沈星瑜的眼皮底下随她张望,然而沈星瑜此刻已经看清了那个泄愤者的模样,跟她读书时在热搜上看过铺天盖地的现场视频,以及后来报道揭露的凶手日常照片相符,尤其是眼睛旁的一条暗沉伤疤——
她忽然抬手将面前的人连同那只娃娃一起拥入怀中,一手掌心按在对方脑后,确保裴清漪没办法回头去看那边的状况。
半分钟以前。
沈星瑜都在想,殉情对她这个被独留于世的人来说,都算是上上签。
直到此时此刻,她站在这个历史危机的路口前,才恍然,她要的上上签,是裴清漪平平安安地活着。
被她突然抱住的人愣了愣,却并未挣扎,反而很有耐心地问她,“你怎么了?”
“我……”
沈星瑜漆黑的眼瞳里冷静地映出老板从收费处走出,朝着那暴戾者而去的身形,随着两人的距离一步步接近,她微微压抑、而显得沙哑的声线也缓缓响起:
“对不起,想起来这次也没带手机出来。”
“你能不能现在陪我去买一台新手机?我想和你加上好友。”
5. 默契
羽绒服上残余的丁点洗衣剂味道淡淡萦绕着裴清漪的鼻腔,她在这个紧紧的拥抱里,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被父母带着去游乐园时,在外面一贯不抱她、让她自己走的轻轻女士,在她玩完旋转木马后,抱着她直到回家也没松开手——
后来母女俩聊起从前,她对那次被惯着的经历记忆犹新,才知道是当时游乐园有家长丢了小孩,那时本就是人.贩子最猖獗的年代,轻轻女士看她贪玩,怕一错眼就看丢了她,十分紧张。
而现在。
沈星瑜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予她同样的感觉。
裴清漪眨了眨眼睛,在老板呵斥其他顾客的背景音里,扬起脑袋,盯着女人轮廓清晰的侧脸线条,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喟叹:
“我有种很奇怪的错觉。”
“明明我们只见过两面,但我却觉得我们好像认识了很多年。”
“沈星瑜,”她缓缓叫出对方名字,问道,“我们从前见过吗?”
听见这道近在咫尺的温柔声音,沈星瑜不由有些晃神,她薄唇翕动,正要回答,却被远处的声响给惊动,是老板提醒了那个对机器使用暴力的客人之后,对方非但不加收敛,反而用脚又踹了下旁边另一台机子。
周围恰好有两个学生也在玩,看不过眼,道德感涌上来,帮着老板一同指责那人,厅里其他客人也好奇地朝那边张望。
就在沈星瑜回过神的刹那,怀里本来乖乖待着人就已经像一尾灵活的鱼,轻松从她怀中退出,抱着手臂去看热闹发生的地方。
“……我们走吧。”
沈星瑜对她伸出手,却只接到女生恰好递来的一只毛绒玩偶。
注意到那个被指责的人眼神变得格外阴沉,裴清漪直觉不对,面上却仍是笑着的,“我去找老板要个方便装它们的袋子,你先去对面等我吧,手机品牌体验店都在对面。”
说完她就朝着热闹中央而去。
……
裴清漪穿过看热闹的客人时,游戏厅的老板正因为这位客人暴力破坏他游戏机的行为气得跳脚,指着对方让他别走,同时从裤兜里拿出手机要拨打报警电话。
两个高中生和他一样义愤填膺,“报警!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人,读没读过书啊?你什么素质啊?”
“就是啊,大叔你要是遇到什么不顺利的事情,你打打游戏发泄就好了,这么暴力干什么?你那什么眼神啊,你该不会还想打人吧?我警告你啊现在可是法制社会——”
被他们一言一语逼得始终没机会开口的中年人,额角青筋跳动得愈发厉害,面色也涨红,不知被哪句话刺激到,不管不顾地吼道,“法制社会又怎么样?打人又怎么样?我现在就是把你们都杀了又怎么样?”
说话间,他松开背上高高的、沾着灰的黑色书包,不知装着什么的书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砸落在地上时还有当啷闷响。
眼见他抬手就将书包合不拢的拉链直接撕开,裴清漪暗道不好,可惜人还没到跟前,情急之下只好将怀里仅剩的那只玩偶朝他脸面砸去——
可爱玩偶占据了对方视野时,裴清漪目光落在对方粗糙的手臂上,眼见那只手掌已没入背包,忽然有道白色身影从身后冲出,目标明确、恰将那黑色书包一脚飞踢到远处。
书包里的东西在半途飞出。
一把手持电锯、西瓜刀、美工刀……种种危险器具都摔了出来,将围观群众吓出一声“卧槽!”
但男人已然抓住一柄斧头。
堪堪站定的短发女人双手插着羽绒服衣兜,回身时又是一个屈膝,狠辣的动作令男人下颌遭受猛击,脑袋朝后狠撞在游戏机上,嘴里已经漫出血色。
裴清漪就在这时看准时机,将他手里那柄斧头夺走,并用膝盖压在对方脖颈处,以身体力量令他短暂窒息脱力——
她并不逞强,以强硬语气命令周围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男生们,“打算一直站着看?帮忙啊!”
在倏然而至的危机中,仍未反应过来的人下意识听从她的安排,等到裴清漪绑着人时,想起漏下的事情,往旁边去看,恰好见到方才同她默契无间配合完一套的人刚好站在老板跟前。
修长的、略失血色的手指替他敲了敲屏幕,极具磁性的冷淡声音响起,“解锁,拨110,会吗?”
-
携带危险刀具、疑似有伤人嫌疑的中年人被玩偶袋子里取下来的粉色尼龙绳捆得结结实实,热心群众们自告奋勇地盯着他,不少人还拿出手机直播这参与见义勇为的一幕。
裴清漪婉拒两个高中生兴奋地要加她微信、跟她学如何用绳结迅速绑人的奇怪场面,听见外面警笛声响起,就想要叫上沈星瑜一起离开。
望了一圈,却找不到人。
外面步行街人流量愈发密集,大家都想来看游戏厅里发生的热闹。
她依次从几家手机品牌体验店往里眺去,都没见到熟悉的人影,步伐变得越来越慢,最后停在街尾一栋大厦旁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看着那缕白雾消散在前方。
前面是一片空旷广场,围着一棵粗壮大树修建了一圈花坛,树身上布满节日喜庆的灯带,如今在这片还没有店铺开业的空旷夜里,由着银色流光孤寂地一遍遍从顶端流淌到尾部。
灯带从白转成红的时候,角落里有道残余的白格外突兀——
与花坛边落的雪险些融为一体。
裴清漪条件反射地重新露出笑容,朝着那边跑去。
鲜有人来的广场上,她的脚印并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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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对方来时的路上。
裴清漪本来想要和她说“谢谢”,又想要感慨她们刚才的默契配合,夸夸对方反应迅速,顺便问问沈星瑜从哪里学的身手,明明看起来虚弱贫血的模样,动起手却这么狠。
可是所有的话都随着两人距离变近而消失。
她看到了始终仰着头去看这棵树的人,见到那灯带的光都落入那双黑色眼眸里,映出里面莹莹的微光,像是夜晚摇曳的海面。
一闪而过的白光,照亮她眼尾的微红。
裴清漪站定在她旁边时,刚才的喜悦、兴奋都被这里空旷的冷风吹散,最终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
沈星瑜早在她借口支走自己的时候就知道她要做什么,只不过从前,裴清漪只会笑得像只可爱的小狐狸,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做好人好事。
直到熟悉的后怕感涌上心头,有一刹那,她险些控制不住,想要冲过去拽住对方问,裴清漪,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要多管闲事?
可是她更清楚。
裴清漪从来也没有听过她的话。
连现在这句道歉也是,她不止一次见过这只小狐狸在她、或者在家长们的跟前摆出乖乖模样道歉,诚恳不已,却不妨碍她下次还敢。
沈星瑜垂下眼帘,明明气得五脏六腑都在沸腾燃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既没有立场发火,也不舍得离开这场能再见到对方的美梦,便只脸色冷白地站在冷风里。
不知道究竟在惩罚谁。
她不苟言笑时,周身气场更为冷厉,没人敢触她的霉头。
偏偏裴清漪很擅长哄她这样的人,眨巴着眼睛凑过来问,“你不是说要买手机吗?”
沈星瑜将话呛了回去,“你不是说要拿玩偶袋子?”
话一出口,面前女生眼睛就跟着一亮,随后在她面前扭了下腰,将本来背在身后的两只娃娃都晃到跟前,“当当,装好了,可爱吗?”
“……”
见她还是不吭声,裴清漪抬手来挽她的胳膊,“好啦,我的事情办完了,现在可以一起去买手机啦。”
沈星瑜目光转开,不想去看那两只给她的可爱锦上添花的娃娃,“不买了。”
挽着她、半天没拽动的女生仔细打量过她神色,发出“哇”的一声:“我第一次见到这么会和小孩生气的大人诶。”
沈星瑜:“?”
她眉毛一扬,刚要开口,又被裴清漪打断,“不想买手机的话,还有没有别的想做的事情?”
在夜色里、被银白灯带映亮面容,眼眸比夜雪更亮的人微微踮起脚,凑到她耳边问,“比如——”
“想不想和我谈恋爱?”
6. 花园
“你就这么水灵灵地表白了?”
裴家别墅,二楼露台。
薄薄日光倾洒,将女生雪白毛绒衣服染成金,坐着的藤椅被手机声音惊扰,适时晃了晃。
脸上盖着专业书,裴清漪闷应了声:“嗯。”
她闭着眼,脑海中浮现昨夜场景,大树流光溢彩,花坛碎雪也镀上颜色,斑斓天地间,唯有眼前人亭亭如玉。
被她贴脸表白的女人略微动容,却只挑起眉头,语气平铺直叙地“哇”了声:“我第一次见到在大人面前这么自恋的小孩。”
她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问:“我为什么要和你谈恋爱?”
“因为你喜欢我。”
裴清漪直直看过去,少年人的热烈和大胆就是她此刻的眼神,无论表白还是揭露对方心意,都不躲不避,满是一往无前的笃定。
电话那头的人迟迟等不到下文,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
沈星瑜始终不看她,被她这样直白拆穿,也无动于衷,最终,在裴清漪以为她打算这样装聋作哑下去时,却听她轻轻问了句:
“你知道,我现在比你大多少岁吗?”
裴小孩当然不清楚,不过,“这重要吗?”
“很重要,”沈星瑜自顾自地点头,不知像在对谁说,“这对我很重要。”
……
想到这里,裴清漪撇了撇嘴,想到平时同裴父参加的那些饭局上,一个比一个会打太极、找借口的中年人群,意兴阑珊地答:
“还有什么然后?”
“被拒绝了呗。”
电话那边立刻传出张狂的一阵大笑。
“一一姐?你怎么也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她语气夸张,“不会吧不会吧?到底是谁家的姐姐眼光这么高,居然拒绝了你,我突然好想认识她一下。没记错的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被人拒绝?”
裴清漪由着她嘲笑,等她过完瘾,才慢吞吞问,“作业写完了吗?这次模拟考名次上升了几名?是不是又要开家长会了?”
“啊啊啊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裴清漪我恨你!”
施展了笑容转移术的裴清漪唇角勾了勾,刚准备挂电话,楼下浇水声却停了,今日休假的周婉轻女士在小花园里疑惑,“我是不是听到了芝芝的声音?”
她扒着藤椅,冒出戴帽子的毛绒脑袋,朝下方笑道,“对,裴芝在问我题目。”
裴芝是她小姑的女儿,两家人从前就走得近,她们年龄又只差一岁,自然玩到了一块儿。
“是呢,我问的是‘被心上人拒绝之后该怎么办’这道题。”
被阴阳的裴清漪哼笑一声,刚想反击,又有新的通话进来,备注上的‘槐槐’一词格外惹眼。
她盯着那行通话,几秒后,按下挂断键。
通话自动切回当前页面。
裴芝:“喂?喂喂?你怎么不说话?生气了?你不会真的喜欢那个就见了两面的姐姐吧?”
“我……”裴清漪刚说出一个字,听见楼下花园里几声狗叫,伴着热闹人声,还有轻轻女士唤她下去的声音,“下次跟你说,我家来客人了。”
-
客人是隔壁串门的邻居赵阿姨,来送乡下特产。
脚边还跟着一黑一白两只小圆团。
是两只乡下土狗。
裴清漪下楼的时候,正好见到赵阿姨抱起黑色那只,同轻轻女士道,“我记着你说过,你就喜欢黑狗,这是我姐妹家看门的老狗下的崽,一窝五六只,刚断奶。我想着咱们这几户更靠近旁边那块荒地,养狗正合适,你看它长得多正,油光水滑……”
小团子被主人抱起来,惊得小声嗷嗷叫,尾巴却甩得像螺旋桨。
裴清漪过去和人打过招呼,顺手撸了撸小狗,被它湿漉漉的鼻子拱了下掌心。
周婉轻就是在这时候笑出来,眼中满带怀念,同她说道,“真像……以前我刚生完你,你外婆抱回来乌云,就和它一样,我还怕它咬你,结果只是熟悉你的味道,在那里拱来拱去撒娇。”
裴清漪当然也记得乌云。
她喜欢小动物,一部分遗传母亲的基因,另外是因为她和乌云从小一起长大,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周婉轻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恰逢裴父这几年免疫力下降,有寻麻疹,裴清漪带回来的猫猫狗狗都送到另一处房子里,平时轻轻女士比她还记挂那些孩子,在她读书时总会过去替她照顾。
这会,裴清漪从赵阿姨怀里接过小狗,摸了两把:“咦?它尾巴尖也有一搓白色诶,跟乌云好像啊。”
在她提到那名字时,小狗“嗷呜嗷呜”地叫着,小尾巴甩得格外带劲。
赵阿姨就在这时开口,“乌云乌云?哎哟,这名字起得好,它还蛮喜欢的嘞……看来它和你们有缘分的,就让它留在你们家吧。”
裴清漪转头去看轻轻女士。
那双流露出怀念的眼眸里已经蒙上一层水雾,她一眨不眨地、目光始终落在自己怀里的小狗身上,怀念、哀伤、喜悦、犹豫,诸多情绪都揉在里面。
这目光像一道闪电,倏然劈开裴清漪的记忆——
将她带回初见沈星瑜的那夜。
她忽然明白了沈星瑜常常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原来这目光看的不是她裴清漪,而是曾出现在对方生命里的、另一个和她很像的人。
就像现在周婉清看着她怀中的小黑狗。
裴清漪恍然许久,摸狗的动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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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明明在试探询问,里面却带着强烈期待,更似祈求:
“妈妈,我们养它吗?”
……
周婉轻女士仍旧拒绝了。
将保姆送来的茶亲手端给赵阿姨,她的理由十分体面,依然是裴父的寻麻疹。赵阿姨长吁短叹,面露遗憾,转而同她说起这几年身边人免疫力都莫名其妙变差的事。
裴清漪将两只小狗客人带去了小花园。
认真给爬砖块都不利索的小客人,介绍轻轻女士花园里的成员,“那是蝴蝶兰,对你们俩有毒哦;这是朱顶红,你们也不能靠近——”
她边说,边将两只团子拨回这片无害的青草地。
小狗嗷嗷翻滚抗议,不想听她上园林课,身上沾满草屑,也要远离她。
裴清漪却很专横,执意和它们显摆自己刚认识的几个品种,“那盆叫贴梗海棠,这盆只剩躯干的是垂丝海棠,对了,这个开得像红色大喇叭一样的是……”
园艺老师惨遭授课滑铁卢。
她卡壳了两秒。
刚想拿出手机,紧急识图,身旁却落下一道回答,“精灵。”
“对!”
裴清漪醍醐灌顶,堪堪应答,想起花园只有自己。
她转过头去,见到一道半抱手臂、靠在雕花大门外的身影。门上的星星灯在黄昏时亮起,一闪一闪,繁复花纹格阴影落在她面上,如中世纪礼帽下的面纱,让她眸光里的情绪变得神秘。
“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找我。”
裴清漪起身朝外看去,神色有些意外,两只小狗却在她脚边冲外面凶巴巴地嗷嗷叫。
她俯身去捞小狗,想给它们介绍这位新客人,却听见一道扬起的、理直气壮的嗓音,“你不接我电话,我当然只能来这里找你。”
裴清漪动作一顿。
原本站在门外爬山虎墙前的沈星瑜也跟着掉转视线。
只见诗槐随手关上车门,径直朝裴家大门而来,眼中只装着花园里的人:“跟我出去聊,还是让我进去?”
裴清漪:“……”
她略有些头疼。
余光却注意到,隐在黑暗中的那人,忽而漫不经心往前走了步,站在小区明亮的路灯下。
有别于昨日一身夏季居家服的单薄,今天沈星瑜倒是穿得与这季节更合,宝蓝色大衣下摆过膝,里面是同样饱和度极高的同色系西装。
她站在诗槐和裴清漪中间,侧过头时,目光得以收尽整座花园,不容旁人越过她觊觎,不管是花园里一草、一木,或是一人。
沈星瑜红唇弯了弯,语气随意地替裴清漪答道:
“抱歉,一一今晚和我有约在先。”
“请问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7. 涂药
半小时后。
附近私房菜包厢,裴清漪换了身衣服,偏头听着服务生同她介绍这季的新菜,将手中的两份菜单同时递给两边的人。
沈星瑜接过,却不展开,修长食指点了点封皮,“先上一壶金骏眉。”
“天虽然冷,但这里的特色和招牌都是肉类,”诗槐按着菜单,抬起眼,语气挑衅:“点红茶未免太腻了吧?”
沈星瑜表情淡然,执起热水壶,“一一喜欢喝红茶。”
诗槐先一步抢过裴清漪面前的碗筷,故作惊讶,“可她之前带我来,点的都是绿茶。”
“小朋友,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把别人的迁就当成理所当然吗?”
“阿姨,你家里没有能听你说教的晚辈吗?怎么在外面随便大小爹?”
服务员介绍声停了,目光炯炯有神,盯着这方战场。
想到这家店老板和她父母很熟,裴清漪轻呼一口气,又去拿了壶热水,将两人碗筷都烫遍,扭头道,“麻烦上一盏红茶,一盏绿茶,一盏姜茶。”
随后,她扫过针锋相对的两人,目光最终停在诗槐身上,“我还以为你们这个点来找我,应该都没吃晚餐——原来根本不饿吗?”
明明也是被骂的那个,沈星瑜却陡然舒展眉梢,靠向椅背,唇弯了弯。随后,倾身过来,在裴清漪的疑惑里,拈起她外衣衣角,拍了拍。
是她刚才落座后,大衣太长,碰到地面。
“这季节冬笋上市,”对方轻缓语气,慢慢传入耳中,“溪县老鸭正肥,点一道笋煲鸭,可以吗?”
裴清漪不自觉地点头。
另一侧,诗槐闷了会儿,将菜单翻得哗哗响,把招牌都报了一遍,看向她,“是我让你陪我出来吃饭,今天当然是我请客,你随便点。”
她刻意停了下,“想吃什么都行,就当尝鲜了。”
然后裴清漪就听见了沈星瑜一声低笑。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开始回忆自己为什么昏了头,同时和这两人吃晚餐——
服务员神兵天降,这时敲门来请她们去挑海鲜。裴清漪条件反射起身,去看点了这几道菜的诗槐,“走吧?”
“不了,”诗槐盯着气定神闲的沈星瑜,回答她:“反正我也看不明白,跟这家餐厅熟的人是你,你去就好了。”
裴清漪:“?”
临走前。
她还不忘回头确认,这两人真的打算共处一室。
……
包厢里气氛无比冷清。
吹了吹茶杯里的姜末,沈星瑜并不急着开口,目光盯着侧面一扇山水屏风,仿佛对上面的青山颜料极感兴趣。
按捺不住的始终是年轻人,“你好像很得意。”
喝光一盏绿茶,诗槐还是降不下心中火,瞥向她,“以前我也和你一样。”
她自顾自开口:“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她和我当朋友时,也是这样偏心我:事事以我为先,对我关怀备至,只听我说的话,记得我的喜好厌恶,不管我什么时候需要她,给她打电话,她多晚都会来找我。”
她看着瓷杯上的青花纹,“我以为我对她是最特别的。”
“直到后来我碰到了一个人,来我们学校找裴清漪告白。他和我们念同一所高中,在学校里家境最差,是我们年级唯一用奖学金考进来的人。”
“他以为只要刻苦读书,就能永远保持第一。但这世界很不公平,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值一提,也比不过家境富裕的人用钱砸出的资源堆积。”
“在天才炫技的竞赛里,他失去竞争力,在课外能够加学分的其他活动里,他也籍籍无名。有段时间他熬夜学习,越努力成绩越差,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是裴清漪出现在他身边。”
“她陪他一起构建知识体系,像是从无数个小零件开始认识积木,陪他刷同类型的题目直到掌握规律,直到他考上那所最好的大学——”
沈星瑜直到这时,方才开口,“那个人,叫荀荣?”
诗槐略显讶异,“你认识他?”
她笑了出来,“那你应该明白,荀荣和我,都不是裴清漪帮过的第一个人。同样的,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喜欢她吗?如果你喜欢她,恰好她又回应了你的爱,那只能说明,你病得很重,你病得比别人都重,在她看来,你是最可怜的,只有她的爱能治愈你。”
诗槐走到沈星瑜面前,第一次想起礼貌,替她添水,说话时紧锁着她的眼睛,“这时你可别得意忘形,因为在她觉得你痊愈的那天,就会像对我、对荀荣一样,毫不犹豫地离开,去找下一个需要她救的人。”
冒着热气的滚水,转眼间倒满水杯。
沈星瑜指尖微抬,抵住壶口,将水壶碰到旁边,自下方抬眼,深邃眼眸同她对上,语气意味不明: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只有她愿意当你的朋友。”
在诗槐怔愣,顺着她力道放下水壶之后,沈星瑜蹙起眉头,拿过旁边的湿毛巾,擦着指尖,眼神厌恶地看着她。
“因为像你这样的人。”
“根本不配拥有朋友。”
-
裴清漪回来的时候,包厢里只剩下沈星瑜。
她还没开口,对方无辜语气就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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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她刚说来之前确实吃饱了,今天这顿饭只是为了感谢你从前帮忙,所以买了单就走了,我都没拦住。”
对这段话。
裴清漪一个标点也没信。
她眼中浮现无奈,才刚启唇,见到沈星瑜掀开毛巾后露出的通红指尖,“你怎么了?烫到了?等我下,我去问问有没有药——”
沈星瑜随口说没事。
但等了半天也不见人送来东西,裴清漪说带她去外面买药,沈星瑜不知想什么事,走着神,由她拉着。
刚过曲水亭,在僻静回廊转角差点撞到个小姑娘,对方瞧见她俩,急急忙忙把刚找的烫伤膏翻出来,说上菜太忙忘送了。
站在干冰效果强烈、云雾缭绕的亭台下,被假山石环绕着,裴清漪托起她手心,小心地给她涂药。
附近飘出古筝乐曲,铮然如冬日凛风。
沈星瑜就在这时抬起另一只手,触碰她的眉尾。
裴清漪动作一停,看见她说话时的雾气飘向自己鼻尖,“出门太急了吧?这里的眉粉用得有点重。”
见到沈星瑜并不在意烫伤,反而一门心思替自己修妆,裴清漪脑袋忽然往后避了避,让她抬手的动作落空。
在她空白的神色里,裴清漪慢慢答了一个字:“冰。”
女生道:“你的手,好冰。”
“那你替我暖暖?”
沈星瑜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下。
还是裴清漪反应最快,涂完药、贴完创可贴,就捉住她双手手腕,顺着敞开衣领,贴上温暖腰侧。
大衣下的羊绒衫,薄且合身,除了传递温度,还能让人描摹腰身曲线,只要手指微微合拢,就能将这方细腰全部掐住。
远远看去,是沈星瑜主动伸手去抱她。
裴清漪笑得眯起眼睛,抬头去吹她近在咫尺的金色耳饰,“暖和吗?”
沈星瑜表情和此刻的手掌心一样僵硬,想挣脱她动作,又怕控制不好力道,让她撞到附近哪里,只能匆匆“嗯”了声,“好了,松开。”
但大学生正是叛逆的年纪。
非但不从她,裴清漪反而将腰身主动往前又送了送,从而让她的掌心能滑到自己后腰处,将这拥抱变得更加严丝合缝。
与此同时,因为被耳饰刮过面颊,勾起痒意,裴清漪盯着那金色,看了会儿,突发奇想,张开唇,用牙齿去衔那几缕残余着对方体温的流苏。
声音含糊,又因为距离拉近,变得炽热,洒在女人锁骨附近,“松开也行。”
“你先告诉我——”
“是我暖和,还是那个跟我很像的人更暖和?”
8. 智齿
——可这世上又哪有第二个和裴清漪很像的人?
被迫接收这个拥抱,还背上奇怪黑锅,沈星瑜哑然。
随后,裴清漪左手握住的温度,陡然一空,还在愣神,衔着耳坠的唇瓣就传来微凉。
对方重归自由的指尖,描摹过她唇形,叩过贝齿,勾走耳坠。
脑侧忽然增添些许重量。
裴清漪扭过头,朝水雾散开的池面看去,隐绰水光中,她匆忙出门时挽起长发的乌木簪,侧面多了缕细碎金黄,是她一身孤黑色的点睛之笔。
随她脑袋摇晃,长钩穿过簪柄、柔顺垂落的流苏跟着摇曳。沾染着沈星瑜体温的耳坠,现在却成为她的一部分。
这时,她怀抱一空。
“金色明亮,很适合你。”在她半步外,故作打量的沈星瑜如此道。
但裴清漪只觉得她狡猾。
唇上还留着被她触碰过的微麻,女生还未来得及因她的分享喜上眉梢,转头就失去了本来拥有的怀中温度。
裴清漪舔了舔下唇,在此刻心甘情愿承认沈星瑜的年长,“姐姐。”
她诚心发问,“大人都像你一样,这么会骗小孩吗?”
被叫了声“姐姐”的人,目光望向来时路,双手插兜,只剩半边的耳饰在她颈侧摇晃,“饭菜要凉了,回去吃吧。”
裴清漪郁闷地撇了撇嘴。
跟着她穿过回廊,走回包厢的一路,又忍不住一蹦一跳,看水榭外的倒影里,她簪上招摇的金光,与沈星瑜短发下隐没的流苏,自成一对。
……
在共进晚餐的空隙里,两人的目光几度交错,沈星瑜都率先避开。
裴清漪捏着汤勺,猜到她在回避什么,无非是担心被追问,为什么昨天拒绝自己,今天又要出现。
她其实没打算揪着不放。
毕竟大人更要面子,换做是她,如果曾经有过很喜欢的人,后来又被迫失去,再遇到相似者,也会想多看几眼,这是人之常情。
她将话说穿,除了把人恼羞成怒气跑,还有什么用?
但她也不解释,毕竟有的大人连抱一抱都不肯,特别小气,所以她偏要故意往那边多看几眼,自娱自乐地,猜测沈星瑜故作镇定的表象下,会想些什么。
沈星瑜被她如有实质的眼神,看得莫名燥热,偏偏面前又是姜茶,越喝越上火,最后只能将筷子在碗碟上一放——
一声轻笑响起。
等她看过来时,裴清漪敛下眼睑,语气乖巧:“我不看了,你多吃点。”
“……”
沈星瑜闭上眼睛,按了按额角,从牙缝里挤出回答:“饱了。”
“那我们出去玩吗?”裴清漪兴致勃勃地提议,“这个天气外面到处都冷,刚好附近开了个新商城,一起去逛逛?”
见沈星瑜面色犹豫,她慢吞吞地给出第二个选项,“你要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想要私密点的空间,我也不是不能……”
“逛商场。”
正直的大人做完极限二选一,眯了眯眼睛,觑向她,“什么私密空间?在那种地方约会,你很有经验?”
她审视的视线,自带不怒而威的气势,让裴清漪险些以为自己在被长辈训斥。
“我没有啊。”小孩无辜地摇头,“我这不是以为你有,所以打算向你取取经,学习一下约会的经验嘛……”
沈星瑜眸光暗了暗,冷笑了声,想发作,又莫名打消念头。
最终却只起身,走到门边,看向外面,停了会,风将她的声音吹回屋内,“以后,不管谁约你,都不许去那些偏僻的地方。”
顿了顿,她又低声说,“还有,诗槐不适合你,离她远点。”
-
裴清漪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让人将剩下菜肴打包,送回裴家,自己跟着沈星瑜往外走。
冬夜的风太冷,又在化雪,连鼻息呼出的那点热气,都被路边花草迫不及待夺走,白雾才出,转瞬又消散。
新商城标志在冥冥夜色里闪烁,她眺向远处马路,带着笑意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她说的话,或许是对的?”
身侧的人陡然止住脚步。
宝蓝色风衣下摆,跟着她转身的弧度划过。
冷白的面容,即便在橘黄灯光里,依然凛冽,尤其此时,沈星瑜像被人触及逆鳞,骤然开口,“裴清漪!”
“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够不被其他人的过错伤害自己?”她黑眸里的怒意,像团被冰封住的火焰,时刻等待破出,“她那种得寸进尺,忘恩负义的人的话,有什么可信度?”
裴清漪表情懵懵的。
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能让她发这么大的火。
刚想解释,耳畔就被一道尖锐“哔哔”声提醒。
余光看见后方来的摩托,她刚想让开,手臂就被一股巨力扯住,下一秒,她面颊被完全压入对方怀抱里——
沈星瑜总共抱过她两次。
一回比一回力道更重。
这次甚至让裴清漪感觉到,她拥住自己的臂弯在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沈星瑜紧紧拥着她,脑袋埋入她肩侧,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道歉,生怕下一秒这场美梦变成噩梦,与她脑海里最恐惧的画面重叠。
她甚至开始不断反思自己刚才的行为,语气里满是祈求,“我错了,全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凶你……”
怀抱不断收拢,几乎让女生窒息,裴清漪使劲扬起脑袋,被压住的手臂小幅度拍拍沈星瑜腰侧,甚至无法兼顾旁边停下来看戏的摩托车主:“我没事,没关系,我没有生气。”
安慰脱口而出:“别害怕,沈星瑜。”
然后裴清漪自己愣了下,扭头去看这条非机动车道,还有被绿化带隔开的车流。
她想。
让沈星瑜如此在意的那个人,出过交通事故吗?难道就像今天一样,她们发生争吵,随后出现了意外?
毕竟此刻拥抱里的颤抖,带着太过强烈的后怕。
不过。
对方刚才训斥她的那股怒意,又是直直地朝她而来,被叫出名字的时候,裴清漪真感觉她骂得只有自己,而不是自己身上透出的其他影子。
……
被抱着的小孩在胡思乱想。
险些失态的年长者,却在这个安静的拥抱里,渐渐冷静下来。
沈星瑜闭着眼睛,听着自己惶然的心跳,自嘲地牵起唇角,今晚果然不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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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梦早该终止在昨夜。
她到现在都记得,昨晚她回到香江,坐在办公室里,搜出十二年前在余城游戏厅那处商圈杀人新闻,发现头条、热搜没有任何变化的茫然。
脑海里循环播放的,是她和裴清漪在游戏厅默契无间的配合,面前滚动的,却依然是那条“十死十五伤”的悲惨新闻。
为什么?
她明明已经改变了过去,这一切却丝毫没有撼动她生活的世界?
那她每天落日后,随机打开的、通往过去的这扇门,又是什么?是她病入膏肓,为自己精心编织的一场逼真梦境?
她早就该醒了。
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在这场梦里,多看裴清漪一眼。
心理医生的叮嘱不断在耳边回放,让她拥有自制力、不要放任沉沦。女人缓缓松开手,腰身直起时,似背负千钧,她不自觉蹙起眉尖,强迫自己去想告别的话语。
就在沈星瑜努力挤出笑容,欲将借口,同面前情绪稳定的女生说出时,余光里却有一道影子,骑共享单车同她们擦肩而过。
寒冷的冬天。
那单薄身影,外套只一件灰色针织毛衣,经水洗、晾晒多次,毛线空隙变形扩大,她只能将单车晃晃悠悠,期待速度降低、灌进衣服里的风能少些。
直到兜里手机响起闹钟铃声,是兼职即将迟到的催促,于是只能绷紧牙关,狠心将单车提速。
沈星瑜就这样无意识地盯着那道背影,尤其是那件灰扑扑、起球的毛衣,直到那辆单车汇入绿灯车流,她抬起眼眸,看向远处,出口的话改变:
“你说的,新开那家商城,是壹方天地?”
小孩儿对她刚才的反应格外在意,即便被松开,视线也只围着她打转。此时听她询问,随意拉长目光,朝那边睨去,又笑吟吟地回到她这里,“对呀。”
心头最后的侥幸被浇灭,沈星瑜脸色又白了几分。
明明上一秒还在强迫自己清醒,但看见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背影时,她却再生不出离开的念头。
心底有道魔鬼的声音,怂恿她,“再试一次吧。你忍心看她再死一次吗,哪怕是在这场梦里?”
“都是因为你,她才遇到那场意外。其他事情都无所谓,只要在这场梦里,她和曾经的你不再相识,说不定就能好好活下去。”
“她已经喜欢上现在的你了,只要让她注意力都在你身上,就不会想要认识刚才那个贫穷的、灰扑扑的、不起眼的家伙,不是吗?”
-
沈星瑜被那声音持续鼓动,不由用舌侧抵了抵腮帮。
她想起从前生长智齿的感觉,明知它已经长歪,连带着牙龈都红肿鼓起,但偶尔碰到,激起的疼痛里,却有种莫名快意,以至于后来她甚至会故意隔着面颊,去按肿痛的牙龈。*
现在的她,和当时没有任何区别——
她垂下眼帘,自甘堕落,主动沉沦在这场梦境里,低笑着,拿出了口袋里那部从来时就准备好的手机。
是这个年代的款式。
里面也早就注册好了新的社交软件账号。
沈星瑜将手机递过去。
“哪有人,连约会对象的好友都没加上呢?”
9. 手镯
裴清漪将她的手,连同递来的手机,一同塞进自己大衣口袋里。
从餐馆到那座购物中心,步行仅五分钟,她也替沈星瑜觉得冷,非得穿过商场厚重隔温帘,站在暖风口下,才肯继续刚才的事情。
两人身形相依,乍看只是好朋友。
实际上,女生藏在衣兜里取暖的手,假借取手机的名头,肆无忌惮摸过另一人指间缝隙,勾勾缠缠。
直到沈星瑜面无表情,一点点抽离。
裴清漪垂眸,看见她落在身侧的手背指骨上,留下几道旖旎红痕,“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声凑过去:
“不好意思,太用力了,是不是弄疼你了?要不要我帮你吹吹?”
明明是道歉,可看向对方的灵动眼睛里,只有得意。
裴清漪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有多像刚学会圈地盘的小狗,高兴得支棱起耳朵,跑去和主人炫耀。
以至于她从沈星瑜的眼中读出几分惊疑不定,好像怕手真的伸过来,自己会在大庭广众下吻上去。
于是忍着笑,拿出手机,和对方完成加好友的步骤。
只是嘴上闲不住,故意往下问,“姐姐用了护手霜吗?等下我能不能买和你一样的牌子?”
……
沈星瑜从方才开始就撇过头,看似对她的挑衅无动于衷,却是掩盖眼底翻涌的波涛。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重复取耳坠时、描摹过的唇瓣弧度,脑海里播放起从前,只要是裴清漪主动,她都不拒绝,甚至要加倍奉还。
毕竟,唇边这点温度,哪里比得上口腔深处柔软?
后来沈星瑜不得不阖上眼帘,以免那些不能见光的景象,从眼底泻出。
直到听见她变本加厉地问护手霜的事情,才陡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却是远处一家奶茶店景象。
卡着点抵达的临时工,换上工装,对着打出的订单,偷偷开热水,冲着骑车而来冻得僵直的手掌,很快就握住奶茶杯,使劲摇晃一杯柠檬茶,用力到被冻粗的指关节都发白。
那人腕处还有没恢复的旧伤,缠着绷带,却没有因此放慢速度。
沈星瑜不自觉活动了下同侧手腕,只有腕骨和饰品碰撞的动静。
她记得,以前自己不舍得出钱扫共享单车,试图蹭其他来这里兼职的人单车,结果雪天路滑,摔倒时,手掌刚好卡在后座缝隙里,反而在医药费上狠狠破了一大笔财。
本来这个假期只用白天兼职,现在却要来壹方天地打好几份工,才能把医药费的漏洞补回去。
这时,裴清漪闯入她眼帘,好奇地跟着扭头,被沈星瑜反应极快地按住了脑袋。
可惜好像还是慢了半拍。
裴清漪问她:“你是想喝奶茶吗?”
“不想。”
沈星瑜眼也不眨,“添加剂太多,糖分又高,所谓的低糖零糖,用的还是增加代谢负担的糟糕替代品。”
她不忘叮嘱面前小孩:“你也少喝。”
裴清漪难得露出被噎到的神色,但好像不信她童心已泯,以为她是想喝又不好意思,“那你刚才盯着那边,在看什么?”
沈星瑜神色平静,理由信手拈来:
“我在看这家店老板在想什么,都是核心地区店铺,商场内部租金和临街角落完全是两个档次,这个奶茶品牌的加盟费、装修费,加上租金押金,投入前期百万以上,现在是下班后的饭点,就这点生意还招这么多员工——”
“他的经商思路很特别,但是不建议你学习。”
裴清漪:“?”
-
裴清漪怀疑她是想说老板钱多烧得慌。
但她更觉得离谱的是,知识以一种卑鄙的方式进入了她的脑海。虽然裴家拥有偌大家业,但她并不是继承人,也没有兴趣知道这些商业相关的内容。
于是她再顾不上探究沈星瑜到底喜不喜欢喝奶茶,光速拉着人离开这片是非地,唯恐慢半秒,就要被迫以这间奶茶店为案例,听一节关于投资选址的商业分析课。
毕竟沈星瑜刚才说话的气势,一点不像来这里约会,倒像是来考察收购这个商场的。
她将漂亮女人领进了美妆店里。
将沈星瑜按在高脚椅上,把手机塞过去,让她挑一部等会看的电影,自己则是去选品牌的护手霜试用装。
临走前,她问了一句,“你喜欢什么味道?”
沈星瑜双腿交叠,坐上椅子,单手托腮,看着镜子角落映射出远处那间奶茶店操作台,不假思索地答,“玫瑰味。”
裴清漪喜出望外,“咦?我也喜欢这个!”
她立即询问柜员,将有这款味道的品牌护手霜都拿了过来,刚挤上手背,便“哎呀”一声,说着不小心挤多了,立即将部分蹭上沈星瑜手背。
明明一路以来都没受风,现在又在暖意过盛的商场里,可是女人的手仍是微凉,裴清漪给她擦完护手霜,忍不住将她手心贴上自己脖颈,“怎么还是这么冷?你是不是穿太少了?要不要去买件羽绒服?”
沈星瑜意味深长地挑起眉。
看透了她用涂护手霜当借口,将之前没揩够的油,彻底补上。
已经共享气味的裴清漪低眉顺目,见好就收,由着她将手从自己颈间收回,目光不舍地追逐过去,还瞧见本来藏在宝蓝色西装袖口下的饰品。
“好漂亮,”她投桃报李,亦是出自真心,夸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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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很衬你的手。”
那是一枚玫瑰金色的手镯。
镯身两圈半,像蛇形骨骼,每一节都镶嵌剔透水钻。
环绕着精致雪白的腕骨,气质华丽又贵气。
……
“是吗?”
沈星瑜低声和着她的话。
镜面角落里,真正该同此刻的裴清漪认识的她,浑身上下最贵的也是这只手腕,但并非拥有昂贵饰品,而是腕上的伤刚花费她“巨额”存款。
现在,她隔过十二年的光阴,闪闪发光地占据心上人全部心神,只随便一支手镯,就是把那个奶茶店打工的兼职生,一身上下零件拆卖了都换不来的价钱。
沈星瑜想起一个童话,《灰姑娘》。
这样闪闪发光的她,多像是夜晚借着女巫的魔法,才能够与心上人匹配的灰姑娘?
她盯着那枚手镯看了会,倏然将它摘下,将这条助理临时换来、尺寸略紧的灵蛇套上裴清漪的手腕。
象征财富与好运的金蛇,攀上那真正莹润细嫩的手腕,自出生就家境优渥、娇养得极好的人,同这样的奢侈品,一起在她眼底发光。
确认这尺寸同她严丝合缝,沈星重又支着下颌、倚着梳妆台,衣袖随她动作矮下半截,露出取下手镯后,一圈红痕压印。
痒得让人想挠,但沈星瑜忍住了,比起习惯这些装饰的重量,她更习惯相处的还是伤痛,以及夏天蚊子咬的包、冬天皮肤干燥的痒意。
只听她漫笑着说道:
“可我觉得,你戴更好看。”
随后,她转头对旁边的柜员道,“这个护手霜,帮我拿一盒包起来。”
柜员犹豫了下,说了“好”,转头走开几步,拿出手机,发了条语音消息出去,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沈星瑜将开头听得清清楚楚。
“小鱼,小鱼,你昨晚点仓库的时候……”
她眼皮一跳。
目光下意识看向那柜员背影。
对方已经走远,但因为着急,声音还是扬得高了些,“这就两步路,你快来帮帮我,这俩客人贼有钱我跟你说,提成分你,够你摇多少杯奶茶,快来救救哥哥……”
像是为了验证她心头的不安。
镜中角落。
那道身影解下工服,从操作台后探出脑袋,左右望了望,径直朝着这家美妆店方向走来——
隔着那么远,那人的五官其实模糊不清,但沈星瑜却能知道,那一定是张留着军训时日晒过度、黝黑的脸庞,眼底留着睡眠不足的乌色,因眼窝太深而愈发明显。
那张面孔也一定比她更年轻稚嫩。
因为那就是在这个时间点的她。
是十八岁的沈星瑜。
10. 荀荣
坐在镜前的女人倏然捂了下腹部,细眉蹙了蹙。
裴清漪本就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即便她面色没几分变化,却第一时间靠近,“怎么了?肚子不舒服?”
她快速回想着晚餐菜单,“是之前吃的海鲜过敏吗?”
沈星瑜小幅度摇了摇头,欲从椅子上起身。
却没说出一句话。
见她这样,裴清漪哪还有心思购物,立即搀上她的手臂,随着她往外走出店面,手机上已经按好了“120”,眼神四下张望,“要不要喝热水?”
她想起先前那家奶茶店——
这时,眼睛忽然被一只手掌捂住,微凉,只容她看见缝隙里的光。
裴清漪下意识眨眼,睫毛扫过对方掌心,听见女人轻笑声落在耳边,“老毛病,陪我站会儿,就好了。”
站就站,捂她眼睛做什么?
片刻后,小孩若有所思,开始使劲眨巴眼睛。视觉消失,其他感官变得更敏锐,远处不知哪个员工被老板叫住大声呵斥,近处,她身旁气息一顿,变得更重。
几秒钟后,她眼皮上重量消失,商场灯光照下,裴清漪笑着看向身旁,却被一条摇晃的雪花项链先吸引目光。
银白色冰晶分散四周,中央一枚泪滴形钻石,切割面折射出光芒。
那七彩光斑不光落在她俩身上,也落在了远处一道折返向奶茶店的背影身上,但裴清漪并未注意。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沈星瑜略带无奈的声音,还有那双柔软的黑眸:
“这才是原本想好的,今晚送你的礼物。”
想到头顶簪上那枚金坠,方才夸着夸着夸到自己手腕上的手镯,裴清漪已经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不怎么戴首饰。”
“我知道。”沈星瑜迅速回答。
随后,又在她微抬的目光里,不太自然地解释:“不管你喜不喜欢戴,我都喜欢送。”
……
这个夜晚实在美好。
哪怕选的电影连作为商业片都不合格,却不妨碍裴清漪在昏暗静谧中,感受身边人平静的气息。
她们打车先抵达裴家门口,沈星瑜跟着她一起下车,到家门口时,她边开锁,边问:“明天你还来吗?”
她给出不能拒绝的理由,“周医生说,小满耳朵恢复得不错,明天可以停一些外用药,我们一起去看看它?”
女人又站在爬山虎墙面下,宝蓝色大衣被昏暗的灯切分出半边灰蓝,隐在昏暗里的面庞仍带微光,愈发凸显眼眸深沉如海。
裴清漪总有种盯久了,会被这眼睛吸进去的错觉。
直到对方从阴影下走出,伸出手,替她抵住大门,“怎么,想在这个点邀请我进去做客?”
裴清漪只好乖乖跨进门扉。
等到铁门“吱呀”合上的声音响起,她又猛然回过头,“你记得到家回我消——”‘息’字变轻,散在空气里。
欧式铁门静静伫立在冷夜里,外面北风卷过,将墙上爬藤所剩无几的落叶吹下。
刚站在那里的人影,像蒸发般,消失无踪。
-
裴清漪一直到第二天,都没有收到她的任何回复。
发出去的消息也如石沉大海。
傍晚时分,她在自家阳台看着金乌西沉,天光四合。楼下门前车辆经过,却没有一辆载着她想见的人。
裴清漪心不在焉地用过晚餐,跟轻轻女士打过招呼,跑去宠物医院,隔着笼子,用逗猫棒引小满,铃铛声热闹,在住院部响了小半个钟头。
等到小猫都不愿陪玩,趴在笼子角落,冷眼看她,像在看个傻子。周医生就在这时敲开门,撞上她期待的眼神,“呃,我现在下班了哦?你别待太晚,等下前台要是忘记来确认,把你锁在店里就不好了。”
她眼眸暗下去,小声说好。
伸进笼子里的逗猫棒,连摇晃,都变得有气无力。
裴清漪问里面的小满,“你妈妈今晚到底还来不来呀?”
话音落下。
门把手再度被人从外面按开——
想起上次的相见,女生唇角弧度已经扬起,笑意盎然地扭过头去,“我就知道……”
话语在看清来人时,戛然而止。
男生留着平整短发,穿着格子衬衫、蓝色牛仔裤,站在门外,厚厚的黑框眼镜下,略微下垂的眼尾显出几分颓相,“你在这里等人?”
他往笼子里看了眼,而后去看裴清漪,看见她眼中警惕与戒备,下意识解释:“我亲戚家的小狗最近生病了,让我帮忙来接,这边住院部房间太多,我找不到。”
裴清漪“嗯”了声,“狗的病房在对面。”
男生应下,身形却不动,他的眼镜很厚,上面还蒙着室外的水汽,叫人看不清他眼底情绪。
她忍不住提醒他,“荀荣。”
男生站在门边,影子覆盖外面半条走廊,片刻后,推了推眼镜,又问:“你在等谁?”
……
“沈总。”
2036年,香江,沈海集团大楼。
沈星瑜连续在办公室开了好几扇门,自衣帽间、洗手间、一直到打开大门,都没像前几日那样触发穿越机制,她脸色不大好看。
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沈星瑜松开手,随意转了转自己的袖扣,收敛了那点不悦:“荀副总。”
她回头睨向落地窗外:“这个点是下班时间,我不记得什么时候鼓励过你们研发部加班,荀副总这是带的什么头?”
荀荣面色局促地道歉。
他这幅模样实在不像副总,脸上一副老土的、破旧的黑框眼镜,西装外套和里面的绿色格子衬衫也皱巴巴,领口不知沾了什么,留下红痕。
“您知道的,上午董事会否决的那个新提案,是我一力主张的。”他直直地看过来,眼中只装着自己的项目:“现在科技发展这么迅速,这款游戏能让我们沈海率先占领全息游戏的市场,相比之后的收益,目前的投入完全值得。”
沈星瑜走向办公区域,“沈海以实业起家,董事会成员投资策略偏向保守,加上这几年科技发展也引发过很多负面事故……之前沈永承的事情你也清楚,我以为你对这次的结果应该早有预料。”
说到后面,她声音低了下去。
沈永承是她名义上的二叔,是当年沈星瑜回到沈家之后,最反对她继承的人,为此不惜策划了一起无人驾驶的意外交通事故——
事故唯一牺牲者,却是裴清漪。
当年沈海集团的各部门权力都不在沈星瑜手里,当她听见事故以意外定性,唯有研发的小车企受到牵连破产,近乎绝望时,是荀荣给她发来了最关键的证据资料。
他那时只是研发部的普通经理,因为曾经受过裴清漪的照顾,所以坚持为她去找那场意外事故背后的真凶。
最终,他得偿所愿,借着沈星瑜的手,把沈永承这个涉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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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杀人的真凶送进了监狱。
自此,沈海的沈,指的是沈星瑜,荀荣也在研发部步步高升。
想到这里,她抬手按了按额角,语气安抚:“我知道你对这个项目投入了很多心血,这事我再想想,你让市场部再交一份策划案上来。”
荀荣立即应下,脸上出现笑意。
随后挠了挠头,好像才觉得自己对老板太咄咄逼人,道了谢,干巴巴地关怀道,“您也早点下班。”
他指了指眼睛:“我刚听到庄秘书在问其他助理,有没有好的消黑眼圈产品,您是最近睡不好吗?”
沈星瑜想到这几天夜里回来后的失眠,只淡淡道:“放心,不会耽误你的事。”
话音落下,内线电话响起,她抬手去接,听见庄秘书提醒她,已经到跟窦医生的约定时间了。
-
一小时后。
亲自推开心理诊所的门,闻着浅淡的、让人放松下来的花香味,沈星瑜心情变得更差。
她甚至在原地瞪了一会儿门,想不通穿越“魔法”为什么失效。
直到窦琦端着咖啡过来,顺着她的眼神,打量诊所大门,“这扇新换的门,不好看吗?我特意找设计师做的。”
沈星瑜转开视线,“还行。”
她扫过衣着精致的医生,注意到她颈间鲜艳丝巾,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以及水红色、色彩格外饱满的口红唇色,随口问道,“你今天有约会?”
窦琦笑眯眯点头。
跟她说起今天约会的嘉宾表现,末了自然将话题转到她这里,“你呢?之前给你换了药,这两天有好点吗?看到幻觉的次数,有降低吗?”
想到今晚去不了另一个世界,沈星瑜蔫蔫地点头,“算吧。”
窦琦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看你这样,最近肯定还是睡得不好——”
“要是没什么想跟我聊的,就像之前一样,来我的休息室好好补觉吧。”
舒缓音乐经留声机演奏,浅淡的、毫无侵略意味的淡香在屋里浮动,沈星瑜躺在沙发上,原本习惯地在想着和裴清漪有关的事情,琢磨她今晚失约,小孩会有怎样失望的眼神,以及,她之后是否还能再见到裴清漪……
思绪纷纷扰扰。
最后却莫名一岔。
荀荣衣领上的奇怪红痕,与窦琦唇上的颜色重叠在一起。
她后知后觉,荀荣领口的是口红印。
随后又哂然,果然不是谁都像她一样,心里永远只能装一人,裴清漪生时,她心里春暖花开,裴清漪若亡,她心中就只装着那座坟。
……
沈星瑜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外头天空仍是黑的。
她迷迷糊糊,拿起手机,却发现自己一觉睡了一整天,不由皱起眉头,拿出手机,想问庄文心怎么不来叫醒她。
随后,起身朝洗手间而去。
“咔”
推开门,朝外跨出一步——
冬日冷风迎面袭来。
她抬起眼眸,看见周围闪烁灯带,环绕一圈花圃,里面盛开着眼熟的、喇叭大的红花,她还曾经回答过它的品种名,精灵。
脚下踩着的是青色草地,面前有栋四层小别墅,后面是明显锁上的、厚重的铁门。
沈星瑜缓缓陷入沉思。
现在。
她要怎么解释,大半夜的,水灵灵地站在裴家院子里这件事呢?
11. 失眠
亮着灯,正对楼下花园的二楼书房。
裴清漪在复习明天期末考的课件,纸张翻一页,就有薯片被咬碎的咔嚓响,思路被干扰,她刚想发作,开口却是一声响亮的喷嚏——
“噗。”
盘腿坐在窗台上的裴芝,捏着薯片嘲笑她,“昨晚干什么去了?你家这地暖足的,我穿短袖都嫌热,你怎么着的凉?让我猜猜,出门约会啦?”
裴清漪看了眼时间,“回你房间睡觉。”
裴芝今天刚出艺考成绩,已经半只脚跨进梦想殿堂,人生得意,不止想奖励自己半天假,“我今晚要在你屋里睡,彻夜长谈。”
“谈什么?我明早八点的机票回校,不熬夜。”
“……谈谈你约会失败的原因?”
裴清漪忍不住眼皮一跳,窗台上的人已经跳下来,风风火火地趴在书桌边看她,“真失败了啊?到底谁家的天仙,这么难追?”
听她这样说,裴清漪回忆起父母对沈星瑜那张名片的评价,再想到她们认识这几天,连加个好友都如此曲折,从来只有沈星瑜来找她、她根本不知上哪里找人,忍不住有些郁闷。
心思也从学习上飞远。
裴芝歪了歪脑袋,神神秘秘地问她,“你听过‘贝勃定律’吗?”
裴清漪:“……”
她眼神里涌现几分无奈。
贝勃定律,是一种社会心理学效应,讲的是人在经历过足够强烈的刺激之后,再遇到同样的事情,反应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最近又接新角色了?”她将手里打印的纸张卷起,在裴芝脑袋上敲了敲,看着她这张家族里最漂亮的脸蛋,“文化课成绩不要了?”
裴芝像小猫,皱了皱鼻子,挨完这下,委屈地解释,这是之前那部剧心理医生的角色台词,而后又赶忙和她说:“我不想你去追年纪大的人。”
“他们是很难被打动的。”
“你不是她第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在她生命里,早有人为她掏心掏肺、赴汤蹈火,说不定就在和你一样的年纪里,也曾经有个像你这样的人出现,和她相爱,和她约定百年。”
“如果她们还恰好在最爱的时候分开,那个人活着是她的朱砂痣,死了是她心里的白月光,她最浓烈的爱和恨都给了那个人,剩下的几十年人生,皮囊里还能剩下几分真情?”
……
从来都是裴清漪教育弟弟妹妹,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裴芝对她讲道理。
她耐心听着,想着这小孩之前的几段早恋,到底被哪个王八蛋伤了心,竟然悟出这样深刻的情感观念。
等对方说完,她才点点头,眼中还是一贯的温和笑意:“我知道。”
裴芝看了她半晌,泄气地塌下肩膀,格外沮丧,“你才不知道……”而后陡然转换话题,“说真的,一一姐,你和我不同,我们这一辈里,我是从小就笨,又爱乱花钱,现在非要学艺术,在那些长辈眼里,我是打出娘胎就废了。”
“但你从小就优秀,学习成绩好,参加竞赛又样样都出成绩,如果不是遇到那种事……”说到这里,裴芝有些忧虑地看向她,语气变得小心,“可你还是有机会走回他们眼中的‘正道’,现在开始也不晚。”
“我听舅舅舅妈说,你这几年已经好很多了,心理医生那边也不怎么去了。姐,最近家里生意不好做,我不知道舅舅有没提过,但我妈跟我说,今年家里的公司没有盈利,裴嘉致那两兄弟,今年搞的生意亏了一个多亿,就这样,他们还是只能指望那两个废物。”
提到那几位表亲,裴芝神色里都是不屑,然后又期待地看她:“只要你愿意,他们最属意的继承人肯定还是你。”
裴清漪陷入沉默。
裴父那辈,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生的是双胞胎男孩裴嘉致、裴嘉远,妹妹生的是裴芝,在他们那辈里,裴父因为和周婉清结婚,强强联合,在姐妹里脱颖而出,裴家权力本该从他手中过渡给裴清漪……
但这些年,裴清漪的表现让长辈们特别失望。
尤其是今年,得知她大学报了教育相关专业,年中家族会议上,长辈们一致宣布不再将她列入继承人名单。
裴清漪合上手头课件,再没看书心思,“我去洗澡了。”
裴芝立即捂住嘴,转身翻上她的床,拉上被角,只对她露出一对会说话的、可怜兮兮的眼睛。
裴清漪倒不至于因她那些不中听的话,就赶她出去,只强调:“晚上不许抢我被子。”
-
从浴室出来,裴清漪擦干发尾湿痕,躺到床上时,另一侧的人已经睡着。
她试着闭上眼睛,却想起远去已久的噩梦画面,在黑暗中猛然睁眼,看着天花板,辗转反侧,竟然失眠。
卧室昏暗,唯一光源,来自窗帘未合拢的缝隙。
裴清漪走过去,以为对面邻居夜半开大灯扰民,想抬手拉窗帘,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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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窗外高悬的明月,像个大灯泡。
她很少在现代社会感受月明千里的光辉,倚着窗边透气小缝,仰头欣赏了会,又低下头,想知道轻轻女士的花园有没有偷开的花精灵。
一眼对上楼下那道身影。
茕茕孑立,月色里,影子和她身形一样孤寂单薄。
也不知道在她看月亮时,看了她多久,唇色和月光一样苍白。
裴清漪莫名其妙有点生气,敢情她先前怎么都捂不热那双手,是因为有人就爱在这样的冬夜里吹冷风,糟蹋身体。
楼下的人好像也觉得心虚,低下头去,过了会儿,裴清漪书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
用星星图标和蓝色鱼图标组成的头像,终于回了她第一条消息:
“做噩梦了?”
裴清漪过去拿手机,已读不回。
第二条消息也发来,“我也做噩梦了。”
“醒来之后,很想见你。”
她觉得沈星瑜想见的不是自己,是西北风,不然为什么非要大半夜站在外面?
……
如此想着,却忍不住走回窗边。
裴清漪把窗户彻底往外推,她的卧室窗户下是一片花架,起初轻轻女士想种葡萄,酿葡萄酒,可惜葡萄质量不好,又改成紫藤萝……花换过几茬,花架却成了裴清漪晚归的后路。
她撑着窗户,想翻下去,看得楼下沈星瑜眉头一跳,抬手对她比了个停的手势——
随后。
本来就解释不清的沈星瑜也破罐子破摔,攀着花架、踩着墙体青砖凹凸处,三两下站到她窗外。
裴清漪往里让了让,对她伸出手,等她从窗外进来,才凑到她耳边小声问,“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熟练?”
沈星瑜:“……”
她面色凝滞几分。正想开口,目光却越过裴清漪,定住。
女生也跟着转过头。
只见床铺不知何时坐起一道黑影,此刻,默默按亮床边灯,被冻醒的裴芝幽幽看着她们俩。
“姐,早说今晚嫂子要来啊,”她边说,边抱着枕头下床,临了还将自己睡过的那半边床单捋顺,“显得我多不懂事。”
走之前,裴芝戏瘾发作,动作夸张地对床铺方向张开手臂,捏着嗓子,学着电视剧里“请贵客上座”的语气:
“两位,请上床。”
裴清漪:“……”
沈星瑜:“……”
12.噩梦
直到裴芝离开,体贴地关好门,裴清漪在那股奇妙的旖旎里,看见沈星瑜眼底的晦色。
小孩终究更洒脱,故意顺着先前的氛围同她开玩笑:“坐吗?”
沈星瑜身躯一震。
眼眶微微睁大,直到发现她眸中只有笑意,才知自己被捉弄,于是闭了闭眼眸,抬手捏了捏鼻梁,“你喜欢邀请别人坐你的床?”
裴清漪站在衣柜前,边给她挑睡衣,边回头看她,“我只这样邀请你。”
想了想,她又道:“之前我妈妈不许我早恋,你是我第一个想交往的人。”
沈星瑜垂眸而立,即便站在屋里,她身上却仍带着室外的霜雪,仿佛冷风追着她盘旋,不肯离开。
直到听见这句类似“你是我的初恋”话语,那寒意才从她周身消散。
这时,一套绒白的睡衣被塞到她怀中,裴清漪月牙般的眼眸凑过来,“这是新的睡衣,我妈妈刚买的,特意挑的加长款,你试试看。”
或许睡衣看起来实在太暖和,让沈星瑜说不出拒绝的话。
几分钟后。
裴清漪坐在床边假装玩手机,实则将屏幕熄了又按亮,等到浴室门开,目光第一时间飘过去——
总散发着精英气质,不苟言笑的女人,被毛绒绒的雪白色睡衣包裹,仿佛一下子成为她的同龄人,海藻般的短发更修饰脸小,当她看过来时,一贯的冷清都柔和成了可爱的懵然。
裴清漪的视线在她脚边打转,下意识想找那枚艳红的痣。
却遗憾地发现,这套睡衣确实太长了,裤脚恰好垂落,遮住她惦念的风景。
她只能拍拍床铺,“客房让芝芝睡了——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个戏精,我屋里只有这一张床,今天保姆把其他四件套都洗了,现在我也没办法给你再套一床多的被子。”
沈星瑜走到床边,敛下眼睫看她,“听起来,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裴清漪得意地笑,点头。
……
房间重归寂静,这安静却和先前不同,连静谧的黑暗都像一层垂下来的薄纱,让裴清漪总忍不住想要搅散它,看清被笼在另一侧的人此刻神色。
她忽然开口,“小满好像只喜欢你。很奇怪,以前猫猫狗狗都一见我就黏上来,它却不一样,它好像已经选定了你。”
沈星瑜沉默着。
她在想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究竟算什么,每次来到这里、见裴清漪的这些时间,都像是她小心翼翼偷来的,昨晚的“失灵”萦绕着她,让她有种失控的危机感,仿佛想要使劲抓住掌中沙粒,却只能看着它们漏出指缝。
她连和裴清漪的缘分都无法拴住,何况是一只小猫?
最终,她轻声开口,“明早你还要赶飞机,早点睡吧。”
裴清漪不喜欢她这样安静,总有种她一旦冷静下来、就要从自己的世界里彻底消失的感觉,想到刚才她不说话时的动静,忽然坐起来,俯身去摸另一侧的被角。
下一秒,她捉住对方嫌弃被窝太热、悄悄探出去的脚腕,“沈星瑜,你多大了,怎么还踢被子啊?”
被按住脚腕的人,反应比裴清漪想得更大。
掌下的人如同被抓住尾巴的鱼,即将蓄力翻腾、将她毫不犹豫拍开,但很快,那些冲动又被尽数按捺。她听见那声音低低的、带着喑哑勒令她,“松开。”
指腹摸到的温度还是微凉,像莹润的一块玉,裴清漪下意识用拇指摩过踝骨下的凹窝,去找印象中、就长在那里的红痣。
小痣隐于皮肤下,无论她怎么流连,也摸不到凸起的触感。
裴清漪刚觉得有些不满足,余光里栖于被窝里的人影却忍无可忍、陡然发作,在她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被压在床尾,双手手腕被交叠禁锢,按在脑袋上方——
沈星瑜的鼻息倾洒下来,忽热忽凉,落在她面上、颈间。
“睡不着?我有很多种方法帮你,想试试吗?”
-
从束缚住自己手腕的力度判断,裴清漪觉得她的助眠方法,应该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明明笼盖着自己的气势强盛又危险,她却莫名其妙笑了出来。
然后,在沈星瑜呼吸一顿的空隙里,小孩莫名其妙开口,“我以前被绑架过。”
这是裴清漪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往外说的秘密。
但就在这样的夜晚,她主动撬开了自己的壳,想让另一人看清她柔软的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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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曾掉她身体里的沙砾。
“绑匪要的现金太多,我爸妈一时凑不齐,他们拿到的数比想象中更少,想要撕票。”
拢着双腕的力道变松许多。
“我听见他们爆发争吵,有人想杀我,有人想拦,我在屋里使劲用椅子角磨绳子,后来看着汽油从门缝里泼进来,大火烧起来,全是浓烟。”
“我拖着椅子往窗边躲,窗户是破的,我磨破绳子想往外爬的时候,窗户上的玻璃划伤了我的手,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我掉回去的时候,有人从外面拉住了我。”
“等我醒来,已经昏迷在外面,警察说我求生意志很强,爬出窗户、还能躲到外面废弃水沟桥下,直到被警犬找到。”
“我想让爸妈找到那个救我的人,但是警察排查了十多次,都说没有第二个人的线索,心理医生说,那是人在危险时看到的幻觉,又或者,是我在绝望时出现的第二重人格。”
“我被救出来之后,总是做有关那天的梦,梦里,我每次摔下去,都使劲睁大眼睛,想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可我能看到的只有那条满是伤痕的手臂——”
……
方才按住她的人,早就松开了动作,微凉的手指张开,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裴清漪的头发,像是在轻抚她的脑袋,给予安慰。
这确实是沈星瑜不曾听到的过往。
她想,或许是从前的自己实在自顾不暇,只是生活就用尽了全力,所以裴清漪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温和、可靠的模样,很努力地想要成为支撑她的力量。
倘若不是这样的阴差阳错,她永远不知道心上人梦里的秘密。
沈星瑜想到曾经共眠的日夜,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对不起……”
讲完故事的小孩抬手抱住她的脖颈,想从她的怀抱里汲取安慰。这次她再也没有拒绝的立场。
直到埋首在她颈间的人,鼻尖缓缓蹭过她耳廓、颈侧,在她不合时宜泛起痒意时,变本加厉,轻咬住她的耳垂,齿间磨了磨。
濡湿的、带着笑的声息钻入她耳中。
她听见那道熟悉无比的嗓音唤她:“沈星瑜。”
“——你的噩梦,是什么?”
13.裴芝
女生柔软又蛊惑的声音像钩子,欲要撕破迷障、挑出沈星瑜尽力压下的噩梦。她慢慢失去抵抗力气,顺着拥抱力道,松开撑在身侧的手,欲要依偎进这方怀抱。
她动了动唇,在女孩从善如流侧耳来听时——
那只手变掌为劈,稳而准,落向对方颈动脉。
随后,沈星瑜一手托起她后颈,另一手穿过膝弯,将昏倒在床尾的人吃,重新抱回枕上,盖好被子。
薄唇迟迟道出答案,“晚安。”
房间太黑,她明明看不清裴清漪昏睡模样,脑中却一笔一画,描摹出她面容,女生五官偏淡,轮廓柔和,胜在肤色极白,像一朵纯白玫瑰,能被染上任何颜色。
裴清漪不爱化妆,但她恰好看过对方几次带妆出席宴会,那朵白如白糖的玫瑰,盛开成禁忌的红,惊艳她的梦境。
沈星瑜静静地听着黑暗里淌过的呼吸声,从这生息里寻找重新将噩梦压下去的宁静,良久,拿过裴清漪手机,解锁,替她确认完闹钟,起身朝门边走。
在游戏厅杀人案、小孩向她表白的那晚,沈星瑜其实独自在广场的雪地里站了一夜,待到天边微暝,哪怕她没有触碰任何一扇门,周围环境也自然扭曲变白,只一眨眼,她又回到十二年后。
可见她每回来,都有时间限制。
这场奇妙旅程像是一箱子红苹果,沈星瑜总觉得只要一次少吃点,箱子里剩下的就能吃更久。
她如此想着,握住门把手,即将拉开时,却有一股力从外面推进来。
晚上起夜,迷迷糊糊的裴芝抬起头,看到她的瞬间吓醒了,“嫂子?”
她赶忙后退,小声道歉,“抱歉抱歉,我走错屋了。”
……
再听见那声“嫂子”,沈星瑜心情很微妙。
她和裴芝不算很熟,因为裴芝总是看她不顺眼,但在裴清漪出现意外之后的一段时间,裴家所有人里,只有裴芝偶尔来关心她,劝她向前看。
直到有次提起裴清漪,两人大吵一架,那会裴芝恰好有部剧爆火,工作接踵而至,她们就没再见过面。
沈星瑜想着故人的这番变化,在房间里换下衣服,将那套余着温暖体温的睡衣叠好,放在床尾,系好自己的衣服袖扣,朝浴室而去——
“咔”
门把手拧动,她一步从过去,跨到未来。
诊所仍旧萦绕花香,庄文心恰好敲开房门,探进脑袋,见她神色沉静清明,松了一口气,“沈总,你醒了!”
沈星瑜拿过桌旁另一部手机,看了看时间,“白天怎么不叫我?”
庄秘书露出委屈神情,“我和窦医生都来叫过你,但你一直不醒,她说你是最近睡得少、缺觉,身体需要休息,强行叫醒反而对你不好。”
女人抿唇,说了声“抱歉”,说道,“回公司吧。”
庄文心早就习惯老板将公司当成第二个家,吃住都在那层办公室,倒是她,刚才听见动静半夜来查看,这会儿脑子还发懵。
停车场里。
黑色迈巴赫旁边停了辆丰田商务车,庄秘书才掏出钥匙,商务车上就有人下来。
两人都没化妆,神色同样憔悴,但被扶着的那位,却憔悴得自带怜意,身形纤薄也窈窕,薄羽绒服即便换成麻袋,也能穿出时尚感。
她目光与沈星瑜对上,两人俱是一怔。
还是沈星瑜更为平静,叫出这位刚见过的故人,“裴芝。”
-
裴芝最近接了个好莱坞的剧本,在香江拍戏,节食、作息不规律,心里压力大,想找个权威医生开点安眠药。
她刚收戏就来了窦琦这里,约了最早的时间,看完又要赶回剧组,休息就在车上凑合。
停车场不是聊天的好地方,但裴芝实在疲惫,又没带妆,不愿意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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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瑜去沈海集团喝杯热茶,沈总只好坐进商务车,同她叙旧。
庄秘书在外面收下裴芝助理递的暖宝宝。
车里。
裴芝问沈星瑜,“你最近怎么样?能睡着觉了吗?”
沈星瑜近年养尊处优,生活质量比从前高百倍不止,哪怕同样睡得少,黑眼圈也不显,只有层浅青,像眼窝阴影。
她浅浅勾了勾唇,“还不错,窦医生确实能让人放松下来。”
裴芝拿着窦琦的名片,晃了晃,露出明媚笑意和酒窝,有三分像裴清漪。
沈星瑜在她笑容里,找着裴清漪成长的可能模样,一时走神,没听清她的话,空耳成了“煮鱼”之类的词,神色略显异惑:“水煮鱼?你想吃?现在吗?”
裴芝:“……?”
她笑容消失,“我在叫你。”
沈星瑜按了下额角,“就算不叫嫂子,也别给我起这些奇怪外号。”什么水煮鱼,也太过分了。
这下,裴芝不光不笑了,脸色还有些发白,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沈星瑜反应过来自己语气太凶。
于是改口:“取外号也行。”
想到与她一样备受悲剧打击的裴家人,她拿出少见的耐心,“总之,压力太大还是要及时就医,心理健康很重要。”
但裴芝立刻对她反过来的说教应激:“你别学一一姐说话!”
……
然后,沈星瑜被赶下了车。
像以前一样,她们之间还是很容易因为裴清漪起争执。
裴芝改了主意,让助理回剧组,甚至还当着窗外人的面,将窦琦的那张名片揉皱丢出车窗外。
车门合上时,沈星瑜看见裴芝那双好像也会说话的眼睛里,透出复杂的、自己看不懂的情绪,听见对方说道:
“你根本没治好。”
“——你病得更重了。”
14.汤圆
看着远去的车,庄文心为她抱不平:“沈总——”
沈星瑜摇了摇头,重逢的心上人是她无法和旁人分享的宝藏,这秘密只容她在夜里独尝。
她没有忘记自己最近的行程安排,“回公司,但你不用跟着我,晚上还要陪我出差,先放你半天假,好好休息。”
庄秘书应了声,担忧的目光却始终跟着她。
沈星瑜置若罔闻,回到公司之后,连夜把自己睡过去的堆积事务处理了,直到身后落地窗日头升起又落下,黎明与黑暗厮杀,势均力敌。
一架私人飞机从香江机场起飞。
坐在柔软沙发上,沈星瑜在休息间隙里,翻着手中的书,量子力学相关,讲的是“平行世界”理论。
她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做了笔记,而旁边的庄秘书发现她看的书从心理学、哲学,变成量子力学,表情变得喜忧参半,一时竟不知这种阅读变化对沈星瑜究竟是好是坏。
“嗡”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发来消息。
沈星瑜拿起惯用的那部,屏幕空空,连垃圾推送都没有。然后又是一声“嗡”,庄文心示意她去看那部年代久远、型号老旧的,“沈总,是这部手机在响。”
女人眸光一滞。
良久,她再度伸出手,只注册了一个社交软件、账号里也只躺着一个好友的手机面部解锁,跳出消息。
11:“我期末最后一门终于考完啦啦啦~”
11:“姐姐今晚会来找我吗?”
消息搭载着年少者的思念,横亘十二年的时空,送抵未来。
沈星瑜条件反射去找飞机上带门把手的装置,她甚至已经放下书本,在庄文心关切询问的目光里站起身。
飞机遇到气流,微微颠簸了起来,和手机震动的频率重合。
小孩的下一条消息已经抵达:“逗你的啦,今晚舍友一起聚餐,我要明天才能回余城,我们明晚再见。”
11:“你明晚会来吧?”
……
沈星瑜的大脑同时分出了三根弦,一根在思考,这部本该等她回到过去、站在那个时空才能收到消息的手机,为什么能将信号送来;第二根在盘算,这趟出差谈的业务,能否顺利解决。
而第三根弦自作主张,回了裴清漪的消息,“会。”
过了会,理智回笼,改成,“不会。”
裴清漪似乎没想到她会及时回复,对话框几次显示“正在输入中”,最后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五枚剔透的五色汤圆,同超市里吸引小孩,把传统的芝麻花生馅改成草莓酱、绿茶、紫薯等味道异曲同工。
沈星瑜知道,裴清漪就喜欢这些离经叛道的汤圆馅,因为周婉轻以前就爱做这些色彩漂亮的甜点。
小孩儿问她,“你今天吃了什么?”
沈星瑜想了想自己中午拆开的那包透明营养液,又去看旁边放着她常用药的柜子,脑海里浮现自己吃的那些白色药片。
最终,她回复,“你的看起来比较好吃。”
裴清漪:“你来找我,我带你去吃。”
沈星瑜立即将手机翻过去,拿起桌上合作方资料看起来,克制自己戒掉这瘾,不要沉溺其中。
然后,她抵达目的地,整顿洗漱,等次日合作方邀她去下榻的酒店餐厅用餐时,问及她是否有忌口,沈星瑜摇完头,却主动询问:“这里有汤圆吗?”
-
汤圆是大厨手工包的,里面热馅如细沙,绵密香甜,外皮也软糯清香,沈星瑜让酒店晚上送一份当宵夜。
酒店管家服务贴心,即便她应酬到凌晨,还将夜宵如约送来。沈星瑜盯着那碗热腾腾的甜品,想着,凉了就不好吃了,可惜此刻时间已半夜两点。
于是她凌晨五点,又让人送来一份,看了眼外面仍漆黑的夜,推开套房卧室门——
出乎她意料。
她以为自己会出现在裴家院子里,又或者是裴清漪的房间,毕竟现在是10号凌晨,小孩本该9号就回到余城。
但旁边玻璃门后两两对齐的上下铺铁床,阳台外明显属于北方的五层高白木桦树,都是她记忆里的大学宿舍景象。
而她此刻,本来推着的红木门,变成一扇薄薄的、带水汽的玻璃门。
随她动作,磨砂玻璃无声向内侧开启。
浴室里的人绝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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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友们全都放假回家过年,空空的宿舍楼还能有旁人,淋浴头开着,雾意笼罩,外放的手机音量盖过所有动静。
云蒸雾绕里,光滑后背,细腰下饱满的弧度,笔直修长的双腿风光,都随热意一同顺着开启的门缝外泄。
沈星瑜:“!”
她条件反射要将门关上,甚至忘记思考会不会因此被送回未来。
门即将掩上时,手机里的声音传出来,“所以,诗槐前几天直播间被封,这两天热搜都是她的名字,一堆人网暴她,放出真真假假的黑料,说她那些慈善捐款有问题,你该不会又心疼了吧?”
沈星瑜动作一停。
黑眸里现出疑惑。
网暴……诗槐?她印象里,怎么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那个人不是从大学当网红开始,靠着直播、短视频成为明星,后来又靠着沈永承的资源,成功在娱乐圈大红大紫吗?
难道是平行世界里的蝴蝶效应?
……
浴室里的人叹了一口气,“才刚放假,你就通宵打游戏到现在,芝芝,你再这样我就要找小姑了——”
“哎哎哎别,我真的就纯好奇,这是我离热搜最近的一次。”裴芝劝完,立即道,“再说了,我这也是担心你,你不是昨天就该回家吗?多在学校里留的一天,是不是和她有关系?”
水声在此刻停下。
架子上的空瓶子被碰倒,发出巨大声响,在妹妹的关怀里,裴清漪随口说了句,“没事。”
“没事就好,诶,说回来。”裴芝继续发问,“现在那位沈姐姐,对你既冷淡,也不接受你的示好;而诗槐呢,又争又抢,眼看着才爬出头,又要摔回深渊。”
“一一姐,假如她们俩现在同时出现在你面前,你选哪个?”
浴室安静无声。
若非门上模糊影子还在,沈星瑜会以为里面的人也像自己一样,能够突然消失。
她看着手里那碗,在北方冬夜,被吹到热意消散,汤水都要凝结的汤圆,听见一门之隔,裴芝还嫌热闹不够大,继续在手机那边问:
“还是说……”
“谁更惨,谁才能成为被选的那个?”
15.选择
沈星瑜看着碗中凝成一团的汤圆,拨着浴室门的手指根根松开,就在缝隙缩小,即将合拢的一刹。
里面的人掌心按上玻璃,向外推来——
她猝不及防对上裴清漪清丽眼眸。
女生穿着绒白浴衣,颊边发丝落下几缕,氤着细细水珠。抬眼时,发丝承不住重,水珠无声滴进锁骨,流向领口微敞的深处。
裴清漪满眼都是意外,先往阳台门另一侧望,发现寝室门大开,再看到沈星瑜站在自己浴室门口,手中竟然还端着个碗,不禁失笑:
“姐姐这时候来找我,是为了给我……送早餐?”
说着,她拿起碗中瓷勺,搅了搅温凉的汤,看着满碗圆白胖胖的团子,又有些欣喜:“是汤圆?我尝尝!”
精心挑选、古法研磨的黑芝麻馅,在外皮咬破后,流入唇齿,热意正好,口舌俱是香味,裴清漪吃得忍不住眯起眼睛。
拢共六颗汤圆,转眼被她捞空,连碗都从沈星瑜手中夺去。
直到瓷碗被放到附近洗手台上,与瓷砖磕出轻响,一身水汽未干的人带着从热水中汲取的温度,环住沈星瑜的腰身。
裴清漪看着阳台外仍然分不清墨和蓝的天空,抬头问沈星瑜,“姐姐是灰姑娘吗?总是能在晚上来到我身边。”
沈星瑜闻着她身上浓郁的小苍兰香味,偏开头,很轻地说了句,“不是。”
女孩身体与她贴得更近,像一枚想卡进来的齿轮,欲要严丝合缝地将自己磨成与她契合的形状。
沈星瑜身后是冰冷的洗手台,身前是年轻火热的胴.体,避无可避,呼吸变得急促又凌乱间,听见挤进她怀抱中的人,很轻地吸了口凉气。
裴清漪指尖隔着她的西装裤,在她大腿根附近逡巡又停下:
“这是什么?”
……
沈星瑜应酬归去酒店后,因为进展并不顺利,所以忙于看资料没有休息,身上衣着仍是出门的三件套。
过膝的黑色大衣里,一套酒红色西装与深红色衬衫格外明艳,衬衫格外平整,经过她一天的动作也没有出现任何褶皱。
这并不是她动作幅度多么小心,而是……
“衬衫夹。”
她说出答案,低头看见小孩眼中得逞的笑。
放在大腿侧的手指沿腿环边缘滑动,状似描摹,挑起更多痒意,她听见裴清漪故作惊讶地问,“这东西我之前都只是听说,我还没真的见过呢,长什么样啊?”
与此同时。
裴清漪隔着布料,食指勾起一条夹住衬衫衣角的长带,又松开,弹回皮肉上,发出“啪”一声响。
沈星瑜睫毛也跟着一颤。
条件反射握住小孩作乱的手,明明没用几分力,手背上却有青筋浮现。
以裴清漪的家境,对“领带夹”、“衬衫夹”这些玩意能有多新鲜?
沈星瑜连呼出的气息都变得滚烫,她刚想要反制回去,就察觉裴清漪衣兜里的手机震动,发出特别的消息提示声。
随后,她看见裴清漪面上笑意逐渐消散。
从来黏到她身上就不舍得走的人,第一次主动拉开和她的距离,拿出手机,点开上面发来的语音消息,放到耳边。
她们距离实在太近。
所以沈星瑜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是诗槐的声音。
带着哭腔,情绪彷徨,语无伦次。
“我睡不着……我现在根本不敢看手机和电脑,闭上眼睛都是那些恶毒的话,门卫说有人寄了花圈给我,我害怕……”
“一一,你能不能救救我,我好痛……我后悔了……”
后面的内容裴清漪没听完。
她面色变得极其难看,收起手机,拉开阳台门,往寝室外而去。
-
沈星瑜也跟了过去。
离开寝室之前,她看了眼屋内要么被翻过来、要么已经只剩床板的三张床,又去看那间半开的寝室大门,豁然开朗,难怪裴清漪并不怀疑她大变活人。
——但她房间里的舍友应该都走了,门为什么开着?
她跨出门外,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寂静无声,只有感应灯一盏盏亮起。
裴清漪冲向斜对面一间宿舍门,神色焦急地拍打:“诗槐?你在里面吗?”
门板砰砰响,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她转头对沈星瑜说:“我去找宿管阿姨拿钥匙,你在这里等等我。”
沈星瑜双手插兜,看着那扇红色厚木门,中央是一扇带铁纱网的小窗,此刻小窗半开,里面有光,却看不清其他情形。
她走向门前,侧过身,右肩稍稍活动,抬起手肘,蓄力一击——
铁纱朝内变形破开,刮蹭下大衣黑色绒毛,破口处格外尖利。沈星瑜却面不改色将手掌探入,从里面压下门把手。
门缓缓开启,她的短靴,跨过门槛,踩在了粘腻的血色上。
朝她铺开的室内,有道瘫坐在桌边的身影,一手拿着锋利的美工刀,另一手垂在身侧,从腕处往下,横亘的伤口交错,划到了手肘内侧。
与裴芝一样“脸在江山在”,在十二年后制霸荧幕的国际女明星诗槐,连奄奄一息都像零落的花瓣。
沈星瑜看过她几个作品,对她伤心落寞时表演的痛苦表情印象深刻。
她半蹲下来,在诗槐勉强睁开的目光里,看她手腕上的伤口:“你不是最怕痛吗?”
虽然这些伤口都很浅,没有一道割到大动脉,但联想到未来这位诗大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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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助理吐槽过的,她对疼痛格外敏感,会因为吊威亚、受伤而暴躁,生病也抗拒打针的事情,沈星瑜很意外她这次的做法。
来的不是想要的人,诗槐也懒得装,一秒出戏,对她露出个笑容:“你听过,【拯救者综合症】吗?”
……
沈星瑜对这个词并不陌生。
最近的这些年,她为了自救,看过很多心理学相关的书,“拯救者综合症”,指的是通过帮助别人,拯救别人,来获得对自我认同感,需要从他人的肯定或喜欢中获得价值感。
但这个词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这时,她听见了楼下救护车的声音,红蓝闪烁的刺眼灯光,扎破了黎明前的夜。
随后,钥匙碰撞声、人员的脚步声,都随着裴清漪的声音一同挤进这房间。
沈星瑜不知被谁拨到旁边,她看见裴清漪扑过去,语气很轻、很温和地哄着诗槐,还抬手摸着她脑袋,让她别睡过去,医护人员则迅速地进行急救包扎。
担架抬进来的时候,沈星瑜几乎被挤到了房间角落,门口上方悬架上,有其他人挂的衣服没收,被粗暴拢开时,衣服和衣架掉下来,砸在她身上。
她却只看着裴清漪。
这是她没见过的心上人。
从认识以来,每次相见,裴清漪所有的注意力都会在她身上,就像一轮只照亮她的太阳。
诗槐先前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如果你喜欢她,而她又恰好回应了你的爱,那只能说明,你病得很重……你是最可怜的,只有她的爱能治愈你。”
还有那夜,在裴家楼下,二楼窗户里飘出的裴芝声音,遗憾着,裴清漪如果不是遇到“绑架”那件事,不会失去继承人身份。
什么样的富贵人家,会苛刻到因为小孩被绑架过,不但不给予更多的关照和爱护,却反过来剥夺她的继承人资格?
除非。
她在那次事件里,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甚至因此被家族判定为,理智和情感无法再让人信任,将正常的商业活动交给她。
-
诗槐被抬出去时,裴清漪站在她没受伤的那一侧,始终没有松开握着她的那只手。
担架上,面色苍白的人,侧着头,隔着数道白大褂缝隙,看向被留在屋里的沈星瑜,视线下滑,看到了她因为破门救人而受伤的右手手背。
此刻。
一滴血顺着那白皙手背,凝聚指尖,滴落下来。
汇入地上的小片水泊中。
于是她对着沈星瑜再度轻轻勾了勾唇,唇瓣开合,无声说出几个字:
“……这次是我赢了。”
这次是她更惨。
所以她成为了被裴清漪选择去救的那个人。
16.手臂
等沈星瑜回过神来,她已经回到了酒店套房。
窗外天光大亮,庄文心出现在楼梯边,十分讶异,不知她是醒得早、还是彻夜没睡,直到目光落向她右手,“沈总!您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星瑜摇了摇头,不愿她大惊小怪,让她找酒店管家随便拿点药。
“那怎么行?”庄秘书心焦急不已,“伤口这么深,还沾了灰,这得上医院打破伤风。”
顺着她眼神,沈星瑜看向伤处,只是几道铁丝钩得深,划进皮肉深处,看着可怖,却不是什么大问题,碘伏擦擦就行。
她自小皮糙肉厚,体质又恢复快,这伤明日就能结痂。
庄文心拗不过她,好在管家办事快,碘伏棉签纱布送来之后,沈星瑜坐在沙发上,在她处理伤口时,忽然问起,“你妹妹最近怎么样?找到新工作了吗?”
庄秘书的妹妹念书成绩不佳,早早出来,辗转给好几个明星做过助理,这两年进入了诗槐的团队,关于大明星诗槐的这些事,沈星瑜也是从庄秘书这里辗转听来的。
先前她听庄秘书说,诗槐像是经历了经济方面的危机,拼命接戏,一整年都待在剧组,名下产业出了很多,给身边人的待遇也降低了。
狗仔还为此散播过谣言,怀疑诗槐投资暴.雷,又或者是沾染了不良恶习,庄秘书的妹妹也因此生出离职想法。
“沈总……”在她突然的关怀里,庄文心眼中情绪复杂,多半是感动。
周围人都说沈星瑜变了很多,从前的冷漠戾气渐消,变得有人情味,倘若不是她看着沈星瑜吃的药副作用愈发强烈,她也会觉得沈总这是个好的变化。
她低头给沈星瑜贴上纱布,很轻地回答,“她说老板这段时间心情很好,给她们补发了奖金,所以她想再坚持一下,多学点东西。”
说完,她提及昨晚的聚餐,觉得合作方似乎意愿不强,问沈星瑜要不要改今天的谈判策略。
沈星瑜想了想,这次她找的合作公司,专门负责给全息游戏这种需要庞大计算量和存储量的服务对象,出租云信息储存服务。
荀荣的游戏项目所需服务器容量,只有海城这家公司能容纳。
但对方开的价格实在太高。
因为他们宣称自己的服务器未来目标是保存人的意识,让人在科技的维度实现永生。
拿起这家“未来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的资料,沈星瑜按着额角,冷漠思考该怎么压价。
……
是夜。
进展仍不遂愿的沈总,在应酬归来的夜半,感到口渴,起来给自己倒水。
推开门,膝盖往前一挪,却撞在另一张床床沿,发出“咚”一声响。
床头悬着的一盏小灯也跟着微微摇晃,但床上的人,却没有被惊醒。
沈星瑜看着眼前这张陪护床,这次终于看清了熟睡时的人神色——裴清漪秀丽眉头紧皱着,额间、鬓角都是汗,深陷梦魇之中。
医院暖气开得太足,薄被包裹、缠绕着她,成了她无法挣脱的巨网,她无意识抬脚蹬了蹬,却没踹开。
沈星瑜弯下腰去,习惯地为她一点点扯开整理,想到她先前还不让裴芝抢她被子,眉眼里浮现几分笑意,谁能想到,最爱抢被子的就是她?
从前为了让裴清漪睡着之后乖一点,沈星瑜很有预见性,在一开始就将人抱在怀里,共同入睡。
她压好被角,又耐心抚平裴清漪眉心的皱痕。
黑色眼眸里没有一点的不高兴。
虽然诗槐揭露的事情,让她很意外,但她心中更多的是欣喜,欣喜于自己竟然还能得知新的,关于裴清漪的秘密。
裴清漪选择救诗槐,她更不意外,她爱的本来就是这样善良、美好、闪闪发光的人,对方珍视曾经的朋友性命,这有什么错?
沈星瑜愿意去爱这样一个本来就很好的人。
这时,落在女生眉心的手忽然被攥住。
抓住她的力气,又重又狠,熟睡者用尽了全身的劲,连脊背都深深弓起,粉色唇瓣动了动,“救我……救救我……”
沈星瑜轻轻回握,也浸染她掌心的汗,任由溺水者抓住自己这根浮木,紧紧地、拼死不敢松开。
手背上,几近结痂的伤口,被指甲隔着纱布生生挠开。
感受到新的血液淌出时,沈星瑜半蹲在床沿边,庆幸,还好自己很擅长忍痛。
-
裴清漪又陷入了曾经的噩梦中。
她看见汽油从门缝里被泼进来,燃起危险的火光,吞噬废弃房间里的杂物,她拖着笨重的椅子,使劲往破旧的窗户挪。
滚滚浓烟先她一步,钻出窗户缝隙,逃之夭夭,而她掰碎了一片玻璃,随着碎渣即将跌入身后火海——
直到她抓住了一只从外面伸进来的手。
“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别松开我……”
眼角淌出的泪都被高温蒸发,她在炙热的地狱边缘,绝望地恳求对方不要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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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只手,缓缓地、吃力地、一点点将她从噩梦里拽出。自始至终,她使劲睁着眼睛,却只能看出那只手上面纵横交错的旧伤,还有拉她出去时,被破损玻璃划开皮肉,流出新血。
她想要看清楚,自己即将迎见的天光与自由,画面却慢慢黑下去。
“砰砰”有人在外面敲门,“家属都准备起床,一会儿医生来查房。”
裴清漪被惊醒,抬手掩了下眼眸,缓过这阵,睁开眼皮时,却睨见自己指腹、指甲缝里的干涸暗红色。
俨如噩梦里的血,流进了现实。
她下意识坐起来,想去洗手间,检查自己身上哪来的血。
门外护士却已经进来,越过隔间的她,进入宽敞的病房,旋即发出一声惊呼,“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让你别乱动吗?你这伤口怎么回事?家属、家属呢?不是让你看着她吗?”
护士的声音惊动了住院医生,医生跑过来的时候,想到即将开始的主任查房,表情崩溃,神色空白。
裴清漪趿着一只鞋,蹦了过去。
众目睽睽下,诗槐穿着拖鞋,坐在病床边,不知道是偷偷下床刚准备开溜被抓个正着,还是已经溜出去过,手臂上的绷带凌乱坠地,狰狞的伤口再次敞在人前。
她先对护士和医生说了句,“放心,我不是要跑出去第二次自杀。”
随后又对裴清漪露出微笑,“你刚才做噩梦了,没事吧?”
裴清漪愣了下。
指尖还没搓去的残余血痕,似乎找到了缘由。
她看着诗槐床边散落的绷带,语气歉疚:“对不起,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病床边的人立即打断道,“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
护士重新替诗槐止血上药,似乎没有相信她刚才的解释,问裴清漪什么时候能联系上对方的家长,絮叨着:“你年纪也这么小,马上要过年了,打算一直就在这里陪着你朋友,不用回家吗?”
裴清漪察觉到诗槐对她投来的恳求眼神,干笑两声,先替她将护士敷衍过去。
想到这两天裴父和轻轻女士越来越频繁的电话,裴清漪揉了揉额角,心烦意乱时,不自觉盯着护士的动作发呆。
上着药的手臂伤口纵横交错,在愈合时,暗沉的皮肉颜色更显可怖。
独特的景致映入裴清漪眼底。
在某个瞬间。
忽然同她噩梦里,伸入火场的那条手臂,重合在一起。
17.大海
裴清漪正要循着记忆细想,手机又响了起来,是轻轻女士打过来的视频电话。
坐在床边的诗槐偏过头,看她拿着手机左右张望,便对她示意阳台。这是顶楼vip病房,外面有一片延伸平台做暖房,里面种着各色花草,以供部分病人休闲身心。
等到裴清漪借口与朋友逛植物园,同父母许诺最近几天尽快买票回家过年后,回到病房内,对上的就是诗槐落寞的身影。
偌大房间,中央只这一张病床,显得格外空荡。
她受伤的手臂已经重新包扎好,如今看向裴清漪,勉强地挤出笑容:“叔叔阿姨在催你回家吧?放心,我已经没事了,你回去吧。”
自打她出事至今,诗家父母都没来。
先前诗家破产与诗父经济犯罪有关,他进去了,诗母备受打击,家里经济也因为断了来源变得捉襟见肘,诗母习惯了大手大脚花钱,没忍多久苦日子,就去接触余城的其他富商,想另觅一春。
诗槐陡然被母亲放养,受不了温馨家庭一昔之间分崩离析,在裴清漪的帮助下,做直播本来是想通过成为家中支柱、挽留亲情,但最近的慈善捐款黑.幕让她陷入舆论漩涡。
不光她在学校生活受影响,母亲住处也被狗仔蹲到,收到不明快递。她妈妈最烦被这些麻烦牵扯,干脆躲出国旅游,非但不关心她的事,甚至还在这两天反找她打电话要钱。
虽然每次诗槐接电话都去洗手间,但病房安静,隔着门,裴清漪总会无意间听到三言两语。
现在听她这样说,裴清漪眸光复杂,反问道,“那你呢?打算自己在这里一个人过年吗?”
诗槐想了想,“一个人过年也算是新奇体验,我还没有试过呢。”
她抬起没受伤的手,点着手指数了数,“今年开学比较早,在学校过不了元宵,我只要自己待半个月,又能和你在学校里见到了。”
她下颌微微扬起,面上满带笑意和希望,好像已经看到了半个月后的生活。
裴清漪听着她的话,喉咙动了动,最终出声问她,“你……要不要去我家过年?”
话一出口,愈发觉得可行。
想到昨天急救送来时,诗槐的症状是失血较多,手上伤口都没有伤到动脉,只要不再寻短见,很快就能出院回家休养,裴清漪神情变得更真挚了些,“去年我妈妈就想邀请你来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去打电话和家里人说。”
……
诗槐略显迟疑,客气地推拒。
但在裴清漪打量她手臂上的纱布,思考那些宽松款的袖套作为遮掩、会不会刺激伤口,加重她伤势时,她却脱口而出,“没事的,不会疼。”
“真的吗?”裴清漪可是清楚记得,从前她读书时,有一次脚趾不小心撞到桌角,哭得十分凄惨。
校医那时看到,怀疑是骨折,让带去医院拍片,两人在医院待了一下午,片子正常的结果出来,诗槐的小脚趾也只是微红,让医生连开外伤药的机会都没有。
后来只要裴清漪在场,一旦诗槐不小心磕磕碰碰到哪里,都会忍着眼泪让她吹吹揉揉,只要她哄过,就能忍下疼痛与委屈。
这次也如此,病床上的女生将伤的手臂举到她跟前,语带娇意:“你帮我吹吹,我就不疼了。”
裴清漪面上关怀僵住。
她看着这只缠满纱布的手,明明纱布下的伤口与她梦境里的拯救者如此相似,这是她最接近噩梦真相的一次,但她却有些迟疑。
本来融洽的氛围也冷淡下来。
裴清漪的手机再度很有眼色地响了起来。
她面带疑惑,再度跑向阳台,蓝色长裙拂过床脚,像远离的蓝天。
诗槐面色格外难看地收回手,攥紧拳头,带伤的左手砸向床边实木柜,发出闷响。
她却眉头都不跳一下。
目光阴沉,只看向阳台上背对这边的身影。
下一秒,不知和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什么,女生高高兴兴地拉开阳台隔门,朝病房里探进身体,笑眯眯地问她,“我妈想要去暖和的南半球过年,正准备订机票,我把我们身份证一起发过去了哦?”
病床上的女孩露出腼腆笑意,“好,都听你安排。”
直到裴清漪重又回过身,打开的门缝将她欢喜如雀的声音叽叽喳喳传入,诗槐靠回病床上,思考着,该怎么让碍眼的人消失,让她的裴清漪重新变回从前眼里只有她的模样。
-
“阿嚏。”
连续熬了几个大夜的沈星瑜,打了个小喷嚏。
庄秘书看着她眼下的浅青,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沈总,未来科技的底线就在这里,他们不肯再松口了……”
“我知道,”沈星瑜合上手头印出来的新合同,阖目假寐,声音带着鼻音,显得更沉:“就这样吧。”
她已经做完了能做的事情,剩下的该荀荣这个项目发起者想办法了。
庄秘书跟着她连轴转了几天,此刻听她已有决断,松了一口气,“那我现在就去申请航线,您先喝点感冒药,休息一下吧?”
沈星瑜看了眼天色。
想到凌晨离开时,裴清漪睡梦难安的样子,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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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不下心,怕自己一觉睡到明天,错过晚上的见面——哪怕她们并未相约。
她又去看那部旧手机。
里面唯一的社交软件,已经很久没有跳动新消息了,不知道是先前飞机上昙花一现的奇迹,还是……裴清漪顾不上想她。
思绪杂乱纷扰,没过几个小时,沈星瑜的感冒症状变得更重。
这下不容她拒绝,庄文心执意给她拿来药。
就着温水送服后,换了居家服,躺在酒店柔软床垫上,沈星瑜很快就沉沉昏睡过去,一直到航班起飞前几个小时,庄文心来问她要不要改时间。
沈星瑜从床上坐起来,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果然睡到了第二天一早,摇了摇头,“按原计划,最近临近年关,改航线申请太麻烦。”
公司里还有一堆事在等她,还有马上要开的年会。
……
坐上飞机之后,沈星瑜又补了会儿觉。
感冒让她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脖子上重得很,喝了许多水,中途跑了两三趟洗手间,最后一次拉开厚重的门时,在这万米高空上,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腥咸海风味道。
阳光洒向湛蓝海面,粼粼波光像碎星,又被玻璃折射得格外耀眼——
刺目的金色让沈星瑜抬手挡在眼前。
薄薄眼皮眨了几次,才适应这几乎让人炫目的光。
站定之后,她看了眼自己所在环境,此刻正站在木屋之中,上方是自然风格的草织顶,旁边有个盥洗台,面前是通透的一大面落地窗,窗前有浴缸,外面则是一望无际的清澈海水。
碧蓝通透,与天一色,如梦似幻。
全世界范围内,能拥有这样美丽海景的地方,并不多。
她还在思考自己怎么会从飞机里出现在这,现在根本不是夜晚,这里看起来和裴清漪也没有联系,是不是穿越机制发生了改变?
外面传来开门声。
领路的当地人口音极重的英语介绍后,熟悉的声音跟着出现:
“叔叔阿姨,漪漪,我先进去看看。”
“这里虽然很贵,景色很好看,但这片别墅就在海上,我在网上看到说,会有小偷半夜趁着游客睡着,划船靠近,进屋偷东西。”
“我们出门在外,最重要的就是安全啦,还是仔细检查一下房间吧。”
说完,那道脚步声直直朝着走廊这边而来。
站在半开的门后,沈星瑜从身旁镜子里,清楚地看到那人模样,戴着遮阳帽,穿着海滩风格的长裙,罩着防晒衣,笑意吟吟。
正是诗槐。
18.潜水
“我来吧。”
裴清漪看着面前这间自然风的别墅,明亮窗几外,喧嚣日光霸道涌入厅堂,金色晃眼又刺目。
如果真有危险,怎么也不该让诗槐这个伤患面对。
她将已经走入走廊的诗槐拉回来,看向这间没几个地方能藏人的厅堂,朝那几间屋子走去。
“咚、咚——”
两间卧室依次被推开。
衣柜敞着,挂着白色浴袍,木床悬空,底下一目了然。
最后,裴清漪看向那间半敞的浴室,靠近之前,鼻间捕捉到一股浅淡香味,属于花香系,是女生会喜欢的香水。
香味在她脑海中勾勒出一道成熟窈窕的身影。
她站在门外,很突兀地想到了总在夜里出现、行踪不定的沈星瑜。
至今,裴清漪都不知道沈星瑜怎么会出现在她家门外,又是怎样为了一碗汤圆,凌晨五点站在她学校宿舍阳台。
这时,一只手从身侧伸来,越过她,毅然推向浴室门。
诗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到了她身边,“就算你跟着师父训练过,一个人也危险呀,我来陪你吧……”
她话音未落,裴清漪陡然捉住她手腕。
但掌心下的人,力道却不减,哪怕被阻止,手指也竭力伸长,指尖触碰到门扉,轻易将那扇空心木门向内推去。
——洁白的盥洗台,干净的浴缸,与封闭窗外的海景,一览无遗。
裴清漪怔怔地看着面前这间敞亮浴室。
直到诗槐小声的吸气声响起,她回过头,对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蓄上浅浅的水光,“漪漪,你捏疼我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捏住的是朋友带伤的左手,洁白袖套沿着肘部盖到手腕,不知有没有被她碰到伤口。
诗槐眼神委屈,她只能赶忙道歉,心中忍不住叹气,自己真是昏了头,怎么会觉得沈星瑜也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
周婉轻女士笑着过来打圆场,跟她们庆幸挑选的房间安全又漂亮,问她们等下要不要出去用下午茶。
“好呀,”诗槐先替她应下,又笑着提起,“我听说这里的潜水项目特别有名,漪漪,你等下能不能陪我去看看?”
裴清漪睁圆眼睛,刚想提醒她有伤,却被诗槐牵起手晃了晃,语气恳求,“就只是先去看看,好不好?”
周婉轻笑吟吟地,“也好,你们年轻人就该多做尝试,要是觉得危险,到时候再放弃也行。”
于是裴清漪只能应下。
……
宜人的海景下,剔透海水像宝石,站在海面上就能让人看到里面各色的小鱼,还有品种温和的小鲨鱼悠悠游弋。
让人想到书本上一句古文描述的画面:“皆若空游无所依”。
站在栈桥边,诗槐脑袋抵着她肩膀,放软声音恳求她:“没关系的,潜水服不会进水,我还可以用塑料膜包住伤口,我太想看海底那些漂亮景色了,珊瑚礁、小鲨鱼……你陪陪我嘛,求求你了……”
裴清漪拧着眉头。
虽然诗槐这一路出来,都不像从前那样带着伤就露出虚弱模样,可是她越这样反常、不在意身体,裴清漪就越担心她状况。
虽然她自己尝试过不少危险项目,潜水还有教练带着,但那毕竟是海底环境,如果遇到突发情况,比起陆地,更让人求救无门。
她还想劝,诗槐却已经松开手,站直身体,看向别处:“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就自己去。”
裴清漪陷入良久沉默。
但诗槐已经知道答案。
当【拯救者综合症】的病患,发现自己想要救的人陷入更糟糕的境地,会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产生过分的歉疚感,自我责备,认为都是自己不够好,才导致拯救失败。
果然。
裴清漪还是给出了她要的,“……我陪你。”
-
将近年关,从寒冷的北半球来到这片瑰丽海域度假的人不少,此刻的海岛正是旅游旺季,潜水项目人气火热,排了半天队,也只能空出一名教练。
裴清漪恰好有潜水证书,本来证书等级不够,但教练决定只带她们去二十米左右的深度,为了揽生意,信誓旦旦地拍板,他能一个人带两个。
等到帮诗槐换好潜水服,检查穿戴和设备,氧气瓶的含氧量之后,日头已经西斜,她帮诗槐复习简单的手势口令,同时确认,“轻轻女士订了七点的晚餐餐厅,我们不能迟到。”
诗槐迫不及待,满口应下,“我都听你的!”
于是在教练带领下,她们缓慢从船上下去。
海水没过膝盖、腰身、胸膛,最后将整个世界的声音从她耳中抹去。
咕噜噜——
海下世界向她们张开怀抱。
阳光的温度远离,礁石与热带鱼向她们靠近。
教练慢慢带她们往拥有漂亮珊瑚礁的地方去,诗槐已经沉溺其中,随着吻过她指尖的一尾小鱼,幻想自己是它的同伴,朝那片巨大珊瑚礁岛前进。
裴清漪时刻跟在她旁边,却忽然被教练拉住,男人向她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的氧气含量不够,需要上浮。
……明明刚刚才检查过气瓶的指针,怎么会这么快就不够了?
裴清漪看向他的气瓶,才发现有一串细密气泡时刻上涌。
他的气瓶漏气了?!
女生立即检查自己的,也将诗槐留住,随后给他打了个手势,表明她们俩都安全,教练要求她们俩随他一起上浮,结束这次潜水。
裴清漪没有意见,诗槐却表达出强烈反对。
要不是受限于手语,她能和教练互相用指令骂起来,教练格外坚决地表明,他要立刻上浮,如果她们坚持要留下来,一切后果自负。
诗槐看向裴清漪,眼神里带着恳求,明明是在不能沟通的水下,裴清漪却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
如果在陆地上,诗槐一定会骂教练,“收那么多钱,就只让人体验五分钟,奸商就是会做生意哈。”
“他肯定是计划好的,就想骗我们,觉得我们两个女生好欺负,所以故意穿这种有问题的设备,搞不好下次就是倒霉的游客中招……”
她闭了闭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沈星瑜无奈时的习惯。
再睁开眼时,她给诗槐下达了限制,只能在这片珊瑚礁停留十五分钟,超过这个时间,自己会强制带她上去。
她们俩的剩余氧气还有一小时的量,无论如何,时长都足够。
……
但裴清漪万万没想到,诗槐会在珊瑚礁里转身时,被上方游过的一只鲸鲨吓到。
诗槐转身时,被惊得呛了好几口海水,惊慌之下,气瓶连接管撞到礁石尖锐处,无数气体冒出雪白泡沫,将她包裹——
瞬间断缺的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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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让诗槐几乎立刻陷入溺水状态。
虽然深海之下,裴清漪根本看不清诗槐的表情,眼前却仿佛浮现出了另一张写满绝望的脸。
那是曾经深陷火海里,快要被烧死的、那个过去的自己。
绝境重合,噩梦像是再度降临到她的现实世界,企图用恐惧统治她的身体。
裴清漪无意识地咬紧牙关。
但在短暂的失神后,她便拿出当年要爬出玻璃窗的力气,奋力游向诗槐!
然而,对于惊慌的溺水者而言,在贴面的死亡前,已经丧失了理性。
诗槐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原本还能维持行动的身体被束缚,裴清漪犹如被四面八方生长而来的水草,缠住了手脚。
向上浮动的速度开始凝滞。
她使劲向上抬起头。
鲸鲨游过之后,天空中最后一丝金色也跟着消失。
金乌西沉,黄昏将至,象征海面与希望的光,一点点变暗。
-
八米。
七米。
裴清漪在心中艰难而缓慢地数数,好像时间能跟着她的速度一起慢下来。
但慢慢消失的光在告诉她,这是她的错觉。
失去日光温度的海水,本能攫取更多热量。
冷意席卷四肢。
对黑夜的原始恐惧,也让人加剧氧气消耗。
六米。
五米。
裴清漪的呼吸变得艰难。
四、三、二……
微薄的光,终于仿佛近在咫尺。
裴清漪眼睛一亮!
她硬生生逼自己抬起手臂,死死抓住船沿,在呼吸到第一口气氧气之后,便用力将诗槐往上顶。
船上竟空无一人。
可眼下,裴清漪再没有余力思考这个异常之处。
好不容易把诗槐推入船内,就在她也想要翻身上船时,命运却再次跟她开了个玩笑。
——裴清漪刚巧撑在了船沿的积水上。
掌心一滑,她失去平衡,整个人都往后扬去。
裴清漪本能地向前伸出手,仿佛想要呼救。
可目光触及的,却是皎洁冰冷的月光。
无人会回应她的求助。
而她向后,直直跌进漆黑一片的海水。
水花溅起。
裴清漪下意识想划动手臂,可刚才的绝地求生,已经榨干了她身体里的最后一滴气力。
奇迹不会连续出现两次。
那一瞬间,裴清漪却异常平静。
她想,她应该已经足够努力了吧?
至少诗槐获救了。
至于她,没人会来救她的。
——就像过去一样。
裴清漪忽然松开了指尖。
无力地闭上眼睛,她任由海浪将自己席卷吞噬,向下拽入更深处的无光之地。
却在此时。
“砰——”
海面上的月光被搅碎。
一道身影如游鱼,破开暗黑水面,朝着她游来。
温暖的、柔软的唇瓣,吻上她的双唇。
珍贵的氧气,被缓缓渡入她口腔。
裴清漪恍惚地睁开眼皮,看见的,却不再是那轮遥远冰冷的月亮。
而是一张溢满担忧急切的脸。
是沈星瑜的脸。
19.吃饭
海浪推着夜色里的小船,将它荡向灯光明亮的岸。
裴清漪自从被救上去之后,因为呛水,忍不住咳嗽,面上带着绯色,眼睛通红。
沈星瑜抚着她脊背,向来温度更低的掌心,此时却是她能依靠的温暖,看着面前的潜水基地,以及临近下班围过来的工作人员,她披上毛巾,艰难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先救她。”
指尖点向仍在船上昏迷的诗槐。
沈星瑜斜睨过去,眉梢一抬,缓缓收回手,而裴清漪急于跟去急救区,下意识拉着她,却抓了个空。
追向更悲惨者的脚步,第一次停了下来。
裴清漪回过身,眼神里满是茫然,甚至有一分无意识的委屈。
“沈星瑜……?”
“我不过去。”沈星瑜语气平静地回答。
她左右打量岸边商业区,方才沈星瑜急于救人,一身灰色西装洇成深黑色,短发冰冷地沾着脖颈,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思考着怎么获得干净衣服。
几秒后,她重新看向裴清漪,上午短暂且不可控的穿越,仍然盘桓在脑海中。
分明是白天,她却在飞机上来到这里,后来在别墅浴室,她伫立原地,却在门被诗槐推开的刹那,景色变幻,将她拉回未来。
按照沈星瑜原本计划,只要过去的自己与裴清漪不相识,不管小孩最后选择谁,死路都能变生路。
可看着诗槐几次招来的麻烦,沈星瑜改了主意。
她不能再旁观。
“忘记带钱了,”她摘下自己的奢侈品耳坠,摊出掌心:“跟我换点?”
……
裴清漪知道她这是借口。
呛水的火辣痛感退去,大脑清明下来,就能发现,刚才那艘船孤零零飘在岛礁中央,沈星瑜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附近,救下自己?
仔细想想。
从她第一次出现,在宠物医院刷卡失败,后来再没见过她花钱。
是忘记带了,还是根本没有?
可她身上高定的衣服,送出来的这些奢侈品,又是如假包换。
之前裴清漪以为她是那种生于有钱家庭,因为某些身体或精神原因,没送到专门的疗养院,只精心养在家里的孩子,毕竟沈星瑜前几次出来穿得都不合季节。
但这样被严重限制行为能力的人,不可能从余城跟到她的学校,现在又来到遥远的南半球。
而且。
沈星瑜看起来实在太正常。
现在,裴清漪第一次需要在充满谜团的救命恩人,和自己想要拯救的人之间,做出选择。
她看着朝自己伸来的手心,还未开口,听见沈星瑜打了个喷嚏。
“我、我也没带现金,只带了手机出门。”
裴清漪咬了咬唇,最终还是答道:“我陪你一起去买新衣服吧?”
-
但沈总对衣服格外挑剔。
裙子不肯穿,休闲风格也嫌弃,坐在品牌店里,勉强选了套满意的,又要去泡澡、蒸桑拿,想祛寒气。
裴清漪陪在她旁边,却有些走神,带着她走到订的别墅酒店水疗中心,正想离开,却被沈星瑜从后面抬手揽住。
更衣室前方就是宽敞浴池,此刻游客们要么参加当地篝火晚会,要么去享用晚餐、欣赏宜人海景,更衣室里几乎没人。
裴清漪被她按在柜门上。
“小朋友,”换成浴衣的女人在她面前,黑眸看进她眼底,“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谁教你的?”
被她双手圈在中央的裴清漪:“?”
她正要反驳,又见沈星瑜薄唇微动:“如果你刚才选择诗槐,现在也会在她身边这样惦记我吗?”
“……”
女生被她逼问得格外局促,向后退到几乎踮起脚,脊背紧贴寄存柜,眼睛往旁边走廊觑。
这片更衣区没有门,也没帘子,女管理员随时会经过。
但她越躲,沈星瑜就贴得越近,一切与宿舍阳台的画面调转。
脚尖绷直到极限,裴清漪忽然想到该怎么解眼前的局面,于是她忽然抬起双手圈住沈星瑜的脖子,主动靠过去,鼻尖碰向她下颌:
“这碗饭我明明没吃上,姐姐怎么能这样说我?”
若有似无地蹭过。
鼻尖换成唇瓣。
在即将吻上去的刹那,裴清漪想,往常到这一步,自己应该就要被推开——
然而双唇迎上去,触碰到的却不是明朗的颌骨线。
而是同样柔软的唇瓣。
裴清漪睫毛一颤,本能想要看清近在咫尺的人此刻情绪,唇齿却在这时被探来的舌尖撬开。
渡进来的,不再是幽幽气息,但同样极具存在感,将她口腔里每一寸,都反复打上烙印。
她搭在沈星瑜后颈的手掌,滑落至肩头,改为推拒。
这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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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好似惹恼侵略者,女人动作微停,而后却衔着她软舌,如同将软肉撬出坚硬贝壳,要将她彻底拖入自己地盘,肆意欺负。
“唔……”
从未经历情事的女孩发出示弱声,失去挣扎力气,掌心落到身侧,泛红的指尖无力地去抓冰冷柜门,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汗痕。
脑海中盘桓的人和事都被挤开。
裴清漪只能叫出她的名字,“沈星……瑜……”像制止,也像告饶。
小鹿般的眼眸变得迷蒙,好像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
但欺负着她的人却很清醒。
知道裴清漪是第一次丢下被救者不管,所以有意帮她戒断这种被依恋的瘾,刻意用这场亲昵让小孩招架不住,甚至还用其他话题转移她注意力:
“现在让你吃上了,你只能惦记我。”
沈星瑜拉开双唇距离,拇指揩去裴清漪唇边拉长的水色,却不挪开。
“你救了她的命,她的命是你的。”
指尖替代嘴唇,按上殷红嘴角,“而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
对上裴清漪仍旧没缓过来的懵懂神色,沈星瑜慢条斯理地抛出话题,甚至故意设下陷阱,“现在,再想想,刚才应该选我,还是诗槐?”
脑袋混沌时,人总会习惯复述问题里带名字的那个。
裴清漪“诗”字还没出口,刚刚安然躲回齿后的舌头就再次被捉住。
更衣室门在这时传出另一道开门声。
裴清漪避无可避,合拢牙关,在她白玉般的手指上印下齿痕,但沈星瑜却不知痛似的,弯了弯唇,重新靠近她,“嗯?你说什么?”
游客的谈笑声逐渐趋近这片区域。
无论是停在更衣室,还是直奔水疗区,都会看见她们。
裴清漪喉咙滚动,却无法用软舌驱逐强硬的侵略者,她只能红着眼眶,含糊囫囵地说出沈星瑜要听的话,“选……你……”
看着小孩被欺负的可怜模样,沈星瑜的理智姗姗上线,提醒她不要过度干涉裴清漪的命运,这个时空的裴清漪不应该和她有这样多的交集——
但这声音很快被直面裴清漪坠海的恐慌压下。
一秒后,沈星瑜逼近,语气变得更恶劣:“没听清呢。”
“沈、星、瑜……呜……选你……”
“再说一遍。”
“选……沈星瑜。”
20.以前
新进来的游客,笑着经过这排更衣区,目光掠过角落两人,远去时还能听见她们的惊叹,“哇,刚才那个,好漂亮哦……”
也不知是在夸谁。
但裴清漪心思全不在这上面,此时她被沈星瑜扶着腰,全凭身后柜子支撑,才勉强站稳。
她低着头,想逃避刚才那场荒唐,结果又看见沈星瑜垂落的掌心,食指错落好几道深齿痕,细密发红。
——全是她方才咬出来的形状。
明明是被欺负的那个,裴清漪却觉得不好意思,她刚想开口,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是周婉轻打来的电话。
她接时看到时间,暗道糟糕,“妈妈,我现在马上去餐厅那边。”
但轻轻女士却不是催她,笑吟吟地在那边说,她和裴父刚才去赶海了,找到一片景色不错的地方,赶不回订晚餐的这座岛,让她和诗槐两个人先去吃晚餐。
她父母是青梅竹马,小学上课时就是同桌,最爱黏在一起说小话,到了现在的年纪,走路也喜欢牵着手。裴家周家这两个充满商业气息的家族群里,每次只有裴父轻轻女士的发言格外不同。
裴清漪早习惯被他俩丢下,笑着应好。
等到挂了电话,想确认诗槐消息时,下意识抬眼,看面前的沈星瑜。
舌根还在发酸,想到刚才画面,口中下意识分泌唾液,她期期艾艾地解释,“我妈妈让我联系她去吃饭……”
沈星瑜瞧着她,一副拿着太后懿旨的模样,只觉好笑。但没有让开,仍挡在她跟前,示意她就这样联系诗槐。
专业团队比普通人更懂急救,现在都没拨打紧急留下的联络,人多半没事。
裴清漪只能试着拨出号。
“嘟……嘟……”
漫长的等待,那头始终没人接起。
……
潜水基地,急救区域。
本该因为有游客溺水而紧张聚集的医疗人员,此刻不见身影。贴着红十字的医疗室内,只有一张病床上躺着溺水者,惨白灯光照亮整间房。
一道人影来到病床前,浓郁阴影覆下。
诗槐瞬间睁开眼,还没等看清来人,耳边就惊雷般落下:
“啪——”
她脑袋狠狠偏向一旁。
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落在自己脸上的巴掌声。
“忘记了……”对方声音低沉,像是想起什么,拉住她缠满绷带的左手,将她从床上拽起来。
握着她小臂的力道如铁钳,独属于男人的骨骼力量压迫下来,她登时发出尖叫,眼睁睁看着血色渗透纱布。
躬身挣扎时,男人扬起另一手,朝她面颊白净的那侧,再度扇下!
诗槐终于被松开时,脸上都是狼狈指印,她眼睛里浸着恨,大声骂道,“荀荣!你疯了?!”
站在这里的男生,仍穿着洗到变形的旧格子衬衫,耷拉的眼尾,在心情糟糕时,更凸显三分凶恶之相。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诗槐,在她的怒骂中,再度伸出手,骨节粗大的手掌完全拢住她的脖子,像捏住公园里的天鹅颈。
掌心不断合拢。
看出他眼中杀意,诗槐边慰问他祖宗十八代,边拼尽全力和他对抗!
直到被毫不犹豫甩回病床,诗槐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呛咳不已,断断续续地问他,“你他爹的……吃错药了吗?”
荀荣半蹲下来,凝视着她,“再有下次,我先杀了你。”
“我又不是故意的!”诗槐眼睛发红,面上、脖颈上都是指痕,看上去比他还要疯狂,“我只是不甘心!凭什么沈星瑜都能被选中,我就不行?”
“她已经被那个女人害死过一次了,你还要让她们在一起吗?”
诗槐被疼痛惹得格外暴躁,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冲荀荣叫嚣,“只要把裴清漪的记忆改掉,让她爱上你或者我,对你来说不是很简单吗?你为什么不做?!”
她的声音和手机震动的频率重合。
荀荣偏过头,看了眼来电显示的“漪漪”,替她拿起来,拇指点着接听条,缓缓拖动:
“再妨碍我的计划,或者发生刚才的事情,我就让你一个人去死。”
他慢慢松开手,将手机贴到诗槐耳边。
无声问她:听懂了吗?
-
“诗诗……?”
水疗中心。
看着终于接通的电话,裴清漪松了一口气,连忙问她身体怎么样了。
诗槐声音沙哑地回答完,跟她说自己有点累,想提前回酒店休息,让裴清漪和父母好好玩,不用管她。
往常,不管出于对客人的招待,还是对需要帮助的朋友进行关怀,裴清漪都会驳斥回去,并且马上放弃晚餐计划,回酒店看望对方状态。
唯有这次。
她刚启唇,想要回答,始终站在她前方的女人,像是等久无聊,再度抬起手,带着齿痕的指尖若有似无,缓缓抚上她的唇。
裴清漪身体比她更能记住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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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好!那再见!”
光速挂完电话,她就听见沈星瑜低笑出声,仿佛被取悦。
女生有些恼怒,看着她敞开到领口的浴袍,“现在只能你陪我去吃晚餐了,那家餐厅是好不容易才预定上的——”
沈星瑜将她手机拿过来,看了眼餐厅名字,“这家不好吃。”
她反客为主,去拉裴清漪裙侧的拉链,“陪我泡温泉,我带你去另一家更好吃的。”
这次轮到青涩的小朋友左支右绌,艰难保卫清白。
发现沈星瑜一旦解禁,让她招架不住,实践经验为零的裴清漪,就拒绝再主动送菜。
她从包围圈里逃出去,拿起浴袍就往洗手间跑。
……
但躲得过和尚,躲不了庙。
温泉区域旁,贴心的服务人员又端冷饮水果,又会给客人捏肩按腿,但偏偏守在池边,不许任何人穿着半点布料下水。
沈星瑜将浴袍叠好,放在池边,赤足踩着温热台阶,一步步走入水中。她身材实在标致,前凸后翘,皮肤被池水光泽反射,像是会发光,引得其他路过的女客人也频频回头。
发出小小的惊叹声,“哇……”
裴清漪面红耳赤。
明明她衣着整整齐齐,坐在池阶旁,却觉得自己好像才是赤.裸的。
流动的雾气里,池中女人眉目愉快舒展,双手交叠,将脑袋枕在岸旁,从下方看她,语气里都是笑意,“之前勾引我的时候,倒没见你脸皮这么薄。”
裴清漪被她调侃,正想抗议,一低头却顺着透明的、粼粼的水光,看到她雪色脖颈,攀附的串串水珠,还有水面下,什么都挡不住的风景。
她猛地扭开脖颈。
甚至听到自己颈椎的“咔”声。
酸乏涌上,小孩狼狈地抬手去按,脸皮红得像要滴血,只看着旁边地上的瓷砖,但脑子却很诚实地,将刚才那些美妙风景反复播放。
她就这样,在脑袋都像烧水壶一样,呜呜烧开的煎熬里,很小声地问:
“沈星瑜,你以前,在余南区待过吗?”
这是裴清漪曾经遭遇绑架的地点。
池中。
被温泉酥软了神经,神色变得慵懒的女人懒懒应了声,沿着她的话,出声答道:
“我以前——”
她脑海中涌现出上大学时住的区域。
但是想要再往前思索。
却一片空白。
她……以前,住在哪里来着?
21.命运
“我……不记得了。”
沈星瑜眼睛深处透出刹那迷惘,不知不觉说出这句。
这答案显然出乎裴清漪意料,“什么?”
倚在池边的人,就在这时闭上眼睛,偏过脑袋,枕在双臂上,听着池中潺潺水声流动,柳眉拧了拧,“想不起来了。这重要吗?”
从前的记忆,在脑海中像是一片迷雾。
沈星瑜很久没有追寻过去,现在明知记忆出现断层,本能却不愿去探究,甚至抗拒靠近那片迷雾。
潜意识告诉她,得知那片掩埋的过往,没有什么好事。
于是女人将问题反抛了回去,“你问这个做什么?”
裴清漪面上闪过失落。
她只是从沈星瑜跳海救人的坚决里,察觉到某种熟悉东西,与当年那个将她从火海中救出的人相似。
但女人雪白如玉的臂膀,就在她眼皮下晃悠,肌肤和她一样,娇养得莹润,没有半点疤痕。
而噩梦里那条手臂,不仅新旧伤交错,肤色也偏暗黄,更像营养不良。
从沈星瑜对这片海岛的熟稔,以及她浑身穿戴品牌与气质,就知她家境不凡,和裴清漪噩梦中的拯救者,有着云泥之别。
但小孩莫名其妙不死心,“你以前,受过伤吗?比较严重的那种?”
沈星瑜眉头微动,“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什么样的伤算严重?
她能好端端活到现在,就知她和严重伤势并不沾边。
何况——
她看向自己双手,无论是先前在余城餐厅的烫伤深红,还是被诗槐宿舍门刮破的伤口,都已经恢复如初。
连痂壳都不剩。
她一向如此,身体恢复速度极快,没什么伤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于是她斩钉截铁地答,“没有。”
……
裴清漪像霜打的小狗,蔫巴巴的。
直到沈星瑜泡完澡,说要带她去一家美食餐厅,她也没能打起精神。
走在小夜灯闪烁的栈桥边,沈星瑜看她心不在焉的模样,正想开口,却见一团漆黑圆球朝这边滚来,哼唧着,撞上女生裙摆。
很正宗的黑色中华田园犬。
尾巴甩得跟螺旋桨似的。
沈星瑜刚觉得眼熟,裴清漪已经蹲了下去,将小狗举起,满脸惊喜:“你怎么在这里啊?”
她说完,朝周围看去,果然见到了从附近一家便利店出来的赵阿姨,她怀里另一只小白狗跳下来,追到裴清漪脚边。
原来是赵阿姨听了轻轻女士的计划,也打算阖家来这边过年。
南半球的海岛气候宜人,比余城蜷在暖气里的冬,更叫人迷恋。
赵阿姨一家订的房间,离裴家很远,看出裴清漪很喜欢那条小黑狗,抱着不肯松手,便笑着让她抱走,等要回国时再还狗也行。
裴清漪觉得,她根本就不想要回狗,巴不得这条小黑狗一直留在裴家。
小孩也有私心——
曾经同她一起长大的乌云,在她被绑架的那天,独自去接她放学,因此遭了绑.匪的毒手。
周婉轻差点同时失去孩子和宠物,这件事成了母女俩的心病。
现在再看到这条,和当年乌云极像的小狗,还有身旁站着的沈星瑜,虽然不是当年救她于火海的人,却也让她生出无限勇气,去摆脱噩梦。
裴清漪摸着小黑狗,被它的小舌头热情舔舐掌心,忽然出声道:
“如果有的故事能重来,你觉得结局会改变吗?”
“……”
身旁女人久久没有回答。
裴清漪好奇抬眸,发现她如渊双眼里起了波澜,神色格外复杂。
于是赶忙解释,说起关于乌云的故事,而后对沈星瑜露出笑容,“我总觉得,就像老天不忍心,让乌云又回来找我们了。”
女孩眼神柔软明亮,胜过夜灯与星辰,“你说,如果我能说服我妈妈留下它,这次是不是能好好给它养老送终?”
-
沈星瑜说不出话。
从前,她不知道裴清漪的遭遇,也不知道她家这条黑狗渊源过往。
可是她记得,裴清漪和自己交往后不久,有段时间陷入情绪低谷,伤心难过。
原因是家里有条小狗,请佣人帮忙遛时,挣脱了项圈,跑到马路上,被车撞死了。
那时候沈星瑜只当爱人太过善良,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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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待养的小猫小狗,对它们寄予和人一样的情感。
甚至,她一度反对裴清漪再收养小流浪。她怕以后那些身体不好的、带着疾病的,离开时,裴清漪也会这样痛苦。
现在。
她陪着女生走在回住处的栈桥上,看着她怀中小狗,眼神赤诚清澈,一心一意只装着抱它的人。
想到这只小狗曾经结局,阴差阳错印证裴清漪的命运,沈星瑜有种大过年收到难听诅咒的糟糕感觉。
裴清漪曾经以为故事重来,她能更改小狗命运,却重蹈覆辙。
现在站在故事开头的人是沈星瑜——
她望着女生,语气不容置疑,“当然。”
她说:“它会好好活下去,活得很好。”
沈星瑜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它活着,她不喜欢小狗开启的死兆,也拒绝裴清漪接踵而至的悲剧。
……
明明在聊小狗的未来,但此刻沈星瑜看来的眼神,却让裴清漪有种她在说自己的错觉。
于是她又想起先前的猜测。
沈星瑜第一次见到她,对她露出悲伤、复杂眼神,像是与一个以为不会再见的故人再相逢,后来又无法拒绝她的亲近,甚至在她做出一些事情时,仿佛很了解她似的,教训斥责她。
裴清漪忽然开口,“那你呢?”
顶着女人疑惑的目光,她看着怀中小狗,“乌云回到了我身边,帮我从一场做了很多年的噩梦里醒来……我猜你曾经失去过一个和我很像的人,那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沈星瑜失笑。
成熟的、极具磁性的声音缓缓响起,“没有什么和你很像的人。”
她第一次正面回答了裴清漪的问题。
黑色眼眸里也有了光亮,并不来自于她自身,而是因为她在凝视她的太阳,“自始至终,我都只是想守在你身边,你是独一无二的。”
裴清漪怔住。
还没想清楚,没有和自己很像的人,是什么意思,又听沈星瑜慢条斯理地接道:
“所以,你也只许看着我,就算以后有什么跟我很像的人,也不准靠近她——”
“被当作替身的话,我可是会很不高兴的。”
22.楚瑜
什么和她很像的人?
裴清漪迷惑地问,“你是双胞胎吗?”
沈星瑜不答,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听见远处其他人的聊天声,转头发现是裴家父母,便对小孩道,“今天的约会就到这里,我该走了。”
想了想,她又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别再玩那些危险游戏。”
她已经将裴清漪送到了住处。
虽然知道诗槐可能先回来过,但不得不承认,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比裴清漪大上许多岁的人,在裴家父母眼中,信用度甚至不及诗槐。
沈星瑜没有理由留下。
何况。
裴家周家都是经商世家,商人同各种人都打过交道,即便裴清漪会因为她的病症“心软”,但诗槐要是表现过火,长辈们最先容不下她。
如此想着,沈星瑜同那两位家长擦肩而过。
朝着附近开放的咖啡厅走去。
她需要调查一下,诗槐在这个时间线里,突然出现的慈善诈.捐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
时间的轨迹到底为什么出现了偏差?
……
裴清漪抱着小狗,神色落寞地站在原地。
听见沈星瑜现在离开,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去看海上明月,明明都还没到天亮时间,就算是“灰姑娘”的魔法,也没道理现在走吧?
直到有只手掌在她跟前挥挥。
轻轻女士含着笑逗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亲妈站在面前都认不出来了?”
她还没开口,小黑狗哼哼着叫了两声,前肢扒着她肩处,用毛发顺滑的脑袋去蹭女人掌心,尾巴噼啪作响,像小皮鞭,拍着她臂膀。
裴清漪觉得自己上当了。
小黑狗刚才对她那么谄媚,搞不好是为了见轻轻女士。
毕竟她妈妈就是这样受全世界欢迎,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小猫小狗。
这会儿,怀中小狗就在将她当踏板,努力靠近轻轻女士,一副要跳过去的样子,明明每次串门招待它的都是裴清漪。
从善如流将小狗塞过去,裴清漪挽住疑似拿了万人迷剧本的妈,笑眯眯说起周阿姨一家也来这里度假的事情。
裴父被她挤开、硬生生看着她站在自己和老婆中间:“……?”
他只能先过去开门。
一家三口进入海景小屋。
直到说起晚餐,轻轻女士问起小孩和朋友吃了什么,裴清漪迟疑片刻,说了几道当地菜。
“诗诗那小孩呢?”
裴清漪刚想答,其中一间房里就传出诗槐的声音,“阿姨,刚才我有点其他事情,就先回来啦,现在正准备洗漱睡觉呢。”
轻轻女士并没多想,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摸了摸待在妈妈怀里的小狗,裴清漪准备横刀夺爱,“爸爸有寻麻疹,对动物毛发过敏,今晚让它跟我一间房吧?”
小狗眼神懵懂,像一块笨笨的黑森林蛋糕。
只会摇尾巴。
它被欣然交过去时,裴清漪忽然觉得自己很坏——
她不只是因为喜欢小狗,才这样做,而是因为诗槐怕狗。
有了小狗,诗槐就不会来敲她的房间。
-
自觉爱意不纯粹,裴清漪对小狗愈发好,每天替它梳毛、带它出去游泳,抱它睡觉,还给它在这海岛上做起了自制狗饭。
诗槐从她与小狗的形影不离中,读懂了什么。
她不再像之前一样,缠着裴清漪换药,在她身边叽叽喳喳,撒娇央求她陪自己去玩乐。
更多时候,她会盯着那条咬着球,跑向裴清漪的小狗。
但她什么都没做,直到诗槐的妈妈,在某个日光灿烂下午,戴着太阳帽、时尚墨镜,敲响住处大门,笑吟吟地口头谢过裴家父母,对孩子的照顾。
随后,她训斥着诗槐:“哪有在别人家过年的?没规矩。”
众目睽睽下,她进入别墅,亲自帮女儿打包好了行李,一手拉着行李箱,另一手拉着人,沿着栈桥离开。
裴清漪抱着狗,转头和父母愧疚地道歉,觉得是因为自己带来的朋友,才让他们面对这样没礼貌的客人。
裴父皱了下眉头,被轻轻女士拧了下,随后,她对裴清漪笑着道,“我们一家人出来过年,说好要开开心心,不被其他事情打扰,怎么宝贝你先毁约了?”
裴清漪吐了吐舌头,将忧虑压入心底,朝着她跑过去,说看上一家服装店,特别适合轻轻女士的风格,想要和她买姐妹装,让裴父刷卡。
听着她们大声密谋的裴父,一脸无奈,“好好好,行行行,都买。”
……
年三十那天,当地咖啡厅里播放着家乡的春晚,度假胜地也华人聚集,有人包场,在海上放了整整一夜烟花。
五光十色的焰火下。
裴清漪手机被消息淹没。
曾经的、现在的同学,舍友们、感情好的老师们,给她发新年祝福,也收到她的祝福,各个群里红包洒落,像窗外的焰火雨,寓意新的一年也富足美满。
自从这南半球也出现年味,沈星瑜就没有再来找过她,不知道是有事绊住,还是猜到裴家阖家团聚,不愿被外人打扰。
裴清漪抱着唐装小狗,将手机放在耳边,听舍友们开语音,大声说今年的目标,像大声许愿,有人想绩点第一、拿奖学金,有人想谈一场甜蜜校园恋爱……
最后,她们问,“漪漪,你的愿望呢?”
“我?”
裴清漪想了想,“我希望,我和身边的所有人,都平平安安。”
裴父,轻轻女士,沈星瑜,诗槐,她,还有乌云、小满,养在她别墅的所有毛孩子,以及其他认识的人——
都平安顺遂。
不要生大病,不要遇到太大的挫折,不遇到天灾人祸的意外,家人朋友之间相处不生太大隔阂……
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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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自己许了最贪心的愿望。
舍友们却齐齐发出一声:“切!”
但想到是裴清漪说出来的,又觉得合理,因为她就是这样好的人,好人缘不光在本院系,甚至都传到了其他院,被人捉弄用她口吻写告白书,才会有那么多的人不管真假去赴约。
赴约的所有人,并非都出自情爱之意,聚集在一起时,甚至第一反应是担心她出什么事。
于是,她们笑完,又都祝愿她,心想事成。
然后同她说:“新年快乐——开学见!”
她点着裴父和轻轻女士的大额转账,也笑着回她们,“新年快乐,开学见!”
-
但开学对学生来说,却不是过年这样的大喜事。
所有人心照不宣,压着开学日的死线买票,高铁动车车厢里飘满如丧考妣的气息,哪怕裴清漪坐的是飞机头等舱,也能感觉到帘后那股淡淡死意。
她拉着行李箱,还没搬下专车,就接到舍友发起的集体视频,有些茫然地接起,先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
裴清漪赶忙问,“怎么了?”
哭声更加响亮,另一个舍友立即凑过来,“芫芫被一个人渣给骗了,这故事简直人神共愤,姐妹们,速归,共商讨伐人渣大计!”
被人渣骗的这位,正是新年许愿要谈甜蜜校园恋爱的,许芫。
裴清漪按了下额角,谢过司机,说了声好,说自己已经到了校门口。
等挂掉视频,她拉着行李箱走向宿舍楼,便低头拿手机订奶茶,点了两杯不同的,剩下两杯都是许芫喜欢的芋泥啵啵,一杯是原来的三分糖,一杯是五分糖。
人难过时,吃点甜的有利于心情恢复。
裴清漪不确定她这时,是否比平常更嗜甜,打算选她剩下的。
“咚。”
行李箱卡在道路拐角,恰好有行人匆匆过,被绊了下,却头也不回,只跳了跳,又继续往前走。
裴清漪看着地上的校园卡,“不好意思,同学。”
对方走得更远。
她只能捡起卡,提高了声音,“同学,你卡掉了——”
红边白卡躺在掌心。
是正面。
右上角一寸小照被磨得暗沉模糊,只剩两行字清清楚楚。
姓名:楚瑜
专业:金融学
没等她看清,对方已然折返,从她手中拿回卡,神色淡然。
白桦树下,裴清漪抬起眼眸,目光掠过她五官,又定住。
轮廓立体的面庞上,柳眉细长,眼瞳如墨,即便肤色不如她认识的那人白皙,但额头宽度、鼻梁走向、唇形却都一模一样。
她甚至记得亲吻这双嘴唇的感觉。
“你……”
她才刚说一个字,楚瑜已经面无表情转身,冷冷丢下一句:
“要不是你行李箱挡路,我的卡也不会掉。”
23.甜甜
——比沈星瑜凶多了。
裴清漪出现这个念头时,对方已经走远。剩下她在路边,将行李箱摆正,继续往宿舍走,思考怎么会将这两人对比。
因为实在太像了吗?
除了双胞胎,姐妹间,有差这么多岁数还如此相似的吗?
“漪漪,你可算回来了!”二楼,半开的206宿舍门后,舍友张艺琪拎过她的箱子,“快帮着哄哄吧?”
她指着桌旁,被纸巾堆淹没的许芫。
许芫眼睛红得像兔子,抱着膝盖,蹲在木凳上,带着鼻音喊她,“漪漪。”
“我回来了,”裴清漪走到她身旁,发现她脸都被擦红了,本来要捧她面颊,想起她择偶取向,掌心落在了旁边桌上,“再哭眼睛都要坏了,带你去阳台用温水轻轻洗洗,好不好?”
许芫乖乖点头。
张艺琪松了一口气,在裴清漪经过时,嘀咕道,“还得看你。”
裴清漪眼神无奈。
宿舍四个女生,许芫一开始就表明了是姬仔,军训期间还给裴清漪献过殷勤,直到宿舍夜聊谈心,听到她说暂时对男生、女生都没有兴趣,后来又有诗槐窥伺在旁,只好转移目标。
年前那会,裴清漪还看到,她在群里分享恋爱进度,据说她网恋了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朋友,两人常常语音聊天。
这所谓的人渣,是怎么回事?
……
等许芫缓过悲伤,洗完脸,回到桌旁,最后一名舍友杜雪也到齐。
她酝酿着情绪,开口就是惊天大雷,“那个人……是男装女。”
舍友们:“什么?!”
许芫吸着鼻子,“我早该想到的,那个百合交友群,里面大部分都是骗.炮的,见色起意的,怎么偏偏让我捡到个好的?我从小到大,买彩票都没中过五块……”
张艺琪摸着下巴,“你们,一次都没视频过吗?”
许芫摇头。
她沮丧低头,“每次语音,那个死男的都跟我用变声器,发照片也是,他拿网图p的精修,我每次说想看‘她’在做什么,要么给我拍环境不露脸,要么就说没准备好,想等真正见面的时候给我个惊喜。”
“过年的时候,‘她’还说要来我的城市给我拜年,给我个大惊喜,我做了新头发、新美甲,穿着漂亮新衣服,高高兴兴过去——你们知道,在咖啡厅里,看到那个座位上是男的,我有多呆吗?”
“我宁愿相信服务员领错路,都不敢信我那么漂亮的老婆没了。”
说到这里,她起了三分怒意,拿起手机,拉出两人聊天记录。
“你们猜他说什么?”
“他说,他就是好奇这些搞百合的女人在想什么,是不是真的不能掰回来?如果感受过男人的滋味——”
张艺琪和杜雪一个翻白眼,一个露出想吐的表情。
裴清漪也皱起眉头。
聊天记录里,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欺骗者,在谎言得逞后,向受害者肆无忌惮炫耀的嘴脸。
甚至有居高临下的指教和精神打压,譬如“你这样是不正常的,社会上如果都是你这样的人,以后可怎么办?”、“跟你聊这么久,我觉得你也不是无可救药,你蛮好的女孩,我是真心想和你进一步发展”……
张艺琪捏着鼻子,“虽然我是直女,但我想锤他。”
许芫狠狠点头。
她说:“我只是为那未曾谋面的,被我迷恋的,不存在的老婆而难过,我现在反应过来了,本来打算给他个教训,但他已经把我删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姐妹们呜呜呜呜……”
说完,她又开始掉小珍珠。
裴清漪这才发现,她好像不单纯是因为失恋而哭,更多的,是被捉弄、被贴脸输出之后的气愤。
简而言之,被气哭了。
她起身又去阳台,将洗脸巾用热水打湿、拧干,折返后,温度恰好地递给许芫,语气轻缓又安抚,“你想怎么做?”
-
下午两点。
辅导员通知各专业去参加开学会议,给出本学期系统选课时间,女生宿舍楼里,各条走廊里传出关于选课的激烈讨论。
低年级的努力想办法,从学长学姐们口中打听,学分多的、给分好的、不抓考勤的选修水课,猜测今年破选课系统有没有升级,自己的电脑版本和手速能不能支持选出完美方案。
班长敲响206的房门,“你们宿舍人齐了吗?我在统计人数。”
探头进来。
却发现里面静谧一片,人人都围在许芫旁边,还是她自己最镇定,对班长说齐了,将好奇她们是否在追剧的人打发走,才趴回桌上。
“又失败了。”
她叹气,“死渣男,又换头像。”
就在刚才,经过206三位女诸葛完善计划,她们一致决定要让渣男付出代价,先骗渣男的心,再把他叫到学校来,当众戏弄教训,让他在大庭广众下出丑,最后给许芫道歉。
裴清漪虽然觉得不太靠谱,但并不反对,只表示自己要实时同步进度,免得舍友们在这个过程中,受到其他意外伤害。
但计划卡在第一步。
换小号,加渣男好友。
不管假装是卖小视频的、从前的同学叙旧,还是陌生美女进行勾搭,渣男都对此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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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睬,甚至浪费完了宿舍里注册完的小号。
许芫可怜兮兮地转向裴清漪。
看着她还微红的眼眶,裴清漪默默拿出手机,用副卡注册小号,“知道了,轮到我了。”
因为申请小号,需要绑定、认证这些步骤,裴清漪暂时坐到窗边,鼓捣完之后,凭着记忆,往搜索列表里输入那串vx号:
“zhuyu1111……”
四个1还是五个1来着?
她迟疑片刻,想要去问,已经按下了确认,瞧见跳出的空白头像,立即松了一口气,点下申请验证。
理由么?
舍友们的“哥哥,加我”、“老同学,还记得我吗?”、“你好美女私教了解一下”都被拒绝过了。
再想到那个人热爱装成女生,混入百合圈子里演戏——
裴清漪面无表情地敲下一句:
“姐姐~我是甜甜呀~”
……
经管学院。
枯燥无聊的会议室里,乌泱泱的人挤在一块,被暖气片捂出沉闷困意,再有男辅导员将学生手册念得枯燥无味,底下学生各个低头玩手机。
楚瑜坐在后排角落,在脑子里排列各种兼职时间,对比这学期专业课表,怎么都冲突,盯着周六的满课狠狠拧眉。
在她心情最糟糕时,桌肚里的手机也来添乱。
震动闷声响起。
她瞥了眼。
唇角拉出讽刺笑容。
这年头的骗子大数据,都不筛性别了?
取名也这么敷衍,11?
但想到放假时,巷子里有人兴高采烈分享的,从诈.骗犯手中骗回了自己钱,还多了一百块的故事,她看着申请,心想,合适的副业出现了。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一名大山里走出来的,拥有一片经营惨淡的茶山,父母双亡,爷爷重病,需要亏本大甩卖百年普洱的可怜女孩。
点下通过。
她开始走流程,“哪个甜甜?”
11:“就是暗恋你多年的那个呀~[害羞][害羞]”
楚瑜眉头扬了扬,敲下,“我不喜欢女的。”
对面飞快输入:“为了姐姐,我也可以变成男的[可怜][可怜]”
楚瑜:“哦。”
楚瑜:“不必,我也不喜欢人类。”
对面输入良久。
冒出一串“……”
楚瑜莫名其妙被逗笑,决定给骗子一点机会,思索片刻:“那你发张照片看看。”
想到目前ai做图的缺陷,她又补充:
“要拍到手,和其他部位……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