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名伶》
1. 第 1 章
“没钱还敢到我的云隐瑶台来,好大的狗胆!”赛嫦娥一甩帔帛,身后两个打手把恩客扔出店外。
“给老娘狠狠地打,让他把白吃白喝的酒菜都吐出来!”
打手领命,立即上前对那人拳打脚踢,并着重往胃腹的部位打。那人很快遭受不住,弓着背痛苦的狂呕,除了尚未消化的糜烂食物,还有黏着胃液的血水,污秽又狼狈。
云隐瑶台作为江南一带最大的风月场合,坐落于云州城的中心,此时正值暮景桑榆,纸醉金迷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街头巷尾早已人来人往,听到这动静便纷纷侧目围观,立刻有人认出挨揍的青年人:“那不是柳公子吗?”
围观群众大为震撼。
柳公子?是城南那个上月死了爹,继承千万家产每天吃喝玩乐娇妻美妾夜夜笙歌的柳家少爷?
鼻青脸肿疑似柳公子的人,终于把一肚子污秽吐干净了,嘶哑着嗓音说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小爷拿金锭子砸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副嘴脸。”
赛嫦娥冷笑道:“屁话,云隐瑶台是做生意的,有钱才是恩客,没钱呐,自荐来做龟公我都嫌你吃饭多!”
柳公子没理尖酸刻薄的老鸨,仰头朝雕梁画栋的楼里大喊:“郁清荼,你给我出来!”
喊完这一嗓,柳公子泪如雨下:“我为了你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
人群议论纷纷,有热心人士科普说,这位风流的柳公子早对郁清荼垂涎三尺,为见他一面花光了私房钱,刚好老子蹬腿死翘翘,万贯家财到手更是再接再厉,一掷千金,短短半个月就败光了全部家当,这还不知悬崖勒马,更是把祖产地契拿出去抵押,着魔似的继续给郁清荼砸钱,回过头来一看,早已负债累累,美妾被债主抢走,娇妻也被逼得自尽,现在穷困潦倒露宿街头,一无所有。
听完前因后果,众人品评真是鬼迷心窍。虽说对那郁清荼早有耳闻,据传生的是仙容玉貌,明艳妖娆,弹得一手天籁之音,名冠江南。不过其性情轻浮,水性杨花,正派人士纷纷批判他是骄奢淫逸的再世苏妲己。
但是话说回来,再怎么美艳也只是区区凡人,同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岂能跟祸国殃民的一代妖妃相媲美?
众人交头接耳,柳公子哭的撕心裂肺。
就在这时,二楼窗子从里推开,一个人探出身来。
那是一张任谁看了都会瞬间鬼迷心窍的脸。
片刻前还夸夸其谈的正派人士们全都目瞪口呆,仿佛顷刻间被夺了魂魄。只见倚窗站立的男子未及弱冠,着一身素白色长衫,既没有珠宝首饰也没有浓妆艳抹,仅靠清清丽丽的一张素颜,颠倒众生。
柳公子泣不成声的咆哮道:“郁清荼,你收我金银百万,却只跟我游了半柱香的湖,你有良心吗?你就没有点愧疚之心吗?!”
楼上的美人薄唇轻启,语气透着满不在乎的慵懒之态:“我为何要有愧疚之心呢?”
美人睥睨而视:“所有的钱都是你跪着送到我跟前,红着脸求我收下的,不是吗?”
众人面面相觑,因为角度问题他们未能看清郁清荼的全貌,此时郁清荼微微转身,众人这才发现他眼尾有一颗恰到好处的美人痣,简直是丹青妙手的神来之笔。
“你自愿的,没人逼你啊。”随着郁清荼唇角扬起的弧度,眼尾的美人痣也潋滟生辉。
柳公子颓废跪地,痛哭流涕的说:“我今天来这,不是想往回要钱。”他抬头,凄惨又难以自拔,无药可救的说,“我就想听你抚一次琴,我花了那么多钱,足够了吧?!”
郁清荼又是一笑,眼中流动着看垃圾的戏谑:“你不配。”
众人哗然,柳公子头皮一炸,甚至能听到从脑海里传出的轰隆声,他恼羞成怒,瞬间气急败坏:“郁清荼,你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操的贱货!你高贵什么,神气什么!”
被骂的郁清荼端着不以为然高高在上的姿态,对恶言恶语过耳不过心,还听得津津有味。反而是赛嫦娥火冒三丈,命令打手又给柳公子一顿暴揍,被拖走的时候柳公子嘴巴还没停:“恶人自有天收,你会遭报应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贱人,妖孽!”
声音远了,郁清荼也没意思了,转身回屋。
赛嫦娥趁着人流聚集,热情揽客,恨不得把围观群众全拉进云隐瑶台消费。又吩咐打手和小工把店门口收拾收拾,入夜该准备开张了,然后提着裙子上楼找郁清荼。
赛嫦娥压根不担心,郁清荼的脸皮那是比城墙都厚,有一次被四个恩客的四个婆娘堵在大街上谩骂,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都不带重样的,他依旧笑颜盈盈,整个一刀枪不入。
但作为“妈妈”,赛嫦娥还是相当重视这棵摇钱树的,问他要不要喝杯参茶压压惊,再安慰他不要为一颗老鼠屎坏了心情什么的。
郁清荼闻言笑了:“怎会,我很享受啊,这说明我很有魅力。”
因为跟郁清荼相识多年所以了解他不是开玩笑的赛嫦娥:“……”
郁清荼是五年前来到云隐瑶台的,小小的一个少年,让阅人无数的赛嫦娥当场看傻了眼。原以为这种气质清冷,透着矜贵傲然的少年驯化起来会很棘手,不想他个性散漫,十分放得开,稍作调/教就能陪客人喝酒聊天了,和楼里其他花娘小倌相处的也极为融洽,大家都很喜欢他。
也不知郁清荼是哪里出来的,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尤其是七弦古琴,奏的是绕梁三日绵绵不绝,再加上他俊美无俦的面貌,短短三日就传遍云州城,不到半月名冠整个江南。
赛嫦娥笃定郁清荼出身不俗,非富即贵,可能是家道中落,祸连子女这才流落风尘,因为他虽然敛财却不贪财,看到金银珠宝如观粪土,漂亮的眼底不见丝毫波澜。哪像其他花娘,一颗金瓜子都要早晚拿出来咬一咬亲一亲。
赛嫦娥曾忍不住问他到底想要什么,他不假思索的说:“当万人迷啊。”
赛嫦娥懂了,这是纯粹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难怪每次恩客们为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他都攥着一把瓜子看的津津有味。
郁清荼虽然处处是桃花,但柳公子那句千人骑万人操是错误的。郁清荼在这里五年了,看似□□,其实仍是完璧之身。
他不接客,赛嫦娥也默许他做卖艺不卖身的清倌,毕竟越难得到的东西越能增值,他也即将弱冠,到时拿初夜挂出去竞拍,赛嫦娥都不敢想象这得值多少钱!!
郁清荼起身说:“我要换衣裳了。”
赛嫦娥兴奋道:“穿红色的,今晚上王少爷会来。”
却见从屏风后走出来的郁清荼穿了身霜白色锦袍:“今晚月色好,我出去逛逛。”
赛嫦娥突然想起柳公子状若癫狂嘶吼的“鬼”啊“妖”啊的,心里莫名有些发毛:“大晚上的还是别出去了吧,你没听说临县最近闹鬼的事吗?死了好些人,而且死状可惨了。”
郁清荼认真的道:“你说厉鬼见到我会不会变成色鬼?”
赛嫦娥:“……”
郁清荼笑道:“见鬼更好,我跟它月下游湖,再喝上二两。”边说边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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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郁清荼才走不到半柱香,赛嫦娥就后悔没派几个打手保护摇钱树。郁清荼个性执拗,出门不让人跟着,之前赛嫦娥不放心差人偷偷尾随,结果惹怒了郁清荼直接收拾包袱要走,他并未卖身给赛嫦娥,赛嫦娥好说歹说才把财神爷留下,以后再不敢触这位祖宗霉头。
赛嫦娥实在担心,叫小工出去找找,她时而心急火燎的来回渡步,时而在门口望眼欲穿,好在一个时辰后,郁清荼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赛嫦娥连念好几声阿弥陀佛,边给郁清荼倒水边调侃道:“见着你的鬼郎君了?”
郁清荼长眉轻挑:“嗯,还约好明晚再月下游湖,喝上二两。”
赛嫦娥翻白眼:“几个菜啊醉成这样?不鬼扯了,王少爷差小厮来说今日不得空,明晚再来。”
郁清荼漫不经心的打了哈欠:“明晚没空,我得去跟鬼郎君幽会呢!”
赛嫦娥可没闲工夫跟他瞎扯,边张罗花娘到外面揽客,边回头叫郁清荼也准备起来,结果郁清荼伸个懒腰说困了要去睡了,然后就把老鸨晾在一边,自顾自的上楼,回房。
当家招牌就是这么任性,敢怒不敢言的赛嫦娥只能拿丫鬟出气。
次日清晨,郁清荼是被赛嫦娥吵醒的,她多年吆五喝六练出来的高嗓门穿透力极强,再用上能生掰猪蹄的铁手框框敲门,郁清荼就算是咽气也能让她活活整诈尸了。
走去开门,郁清荼声线压得很低:“最好是有不低于共工撞倒不周山这种程度的大事,否则……”
“柳公子死了!”
郁清荼一怔。
赛嫦娥气喘吁吁,脸色惨白的说:“他就死在城南的破庙里,听说被剁掉四肢,做成人彘,那个地方也被阉了,跟临县那些被鬼杀掉的人死状一模一样。官府来了好多人,还带了个虚派还是举派的修士,要咱们所有人去大堂集合!”
*
“想不到玉虚派还有这么俊俏的小郎君呢!”花娘用绢帕掩唇轻笑,媚眼如丝,再递出芊芊柔夷。
明今朝猛地退后半步,浑身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凛凛正气。
又有花娘问:“柳公子不是被鬼杀的吗,为何要来我们这儿?”
“哎呀,难道云隐瑶台有鬼呀?”
“道君,你可得救救我们呀,奴家好怕。”千娇百媚的花娘低声抽泣,我见犹怜的冲明今朝撒娇。
胭脂水粉的香气扑鼻而来,惹人沉醉,官老爷有点招架不住,列队官兵也逐渐心猿意马,反观那衣冠楚楚的明今朝,万花丛中站,片叶不沾身,任花娘们再怎么搔首弄姿也坐怀不乱,素净的眸子如同他那身穿的有些旧的素色道袍一样不染红尘。
官老爷暗道不愧是玉虚高徒,身旁的师爷哂笑,这些莺莺燕燕不过是一群庸脂俗粉,明今朝师从玉虚清修多年,又见多识广,自然不会为这些货色折腰,等会儿大名鼎鼎的清荼公子到了,只需一眼,就算是三清道祖来了也得当场还俗。
闹哄哄的大堂突然安静,花娘们不约而同地禁了声,所有人都本能屏住呼吸朝楼梯上看。
少年一袭明艳红衣,长发挽起个简单的髻以朱砂色发带扎绑,其余的泼墨般披在身后,端着一张清冷绝俗的面容,绽放坠入凡尘的惑人笑意,如艳鬼,似魅妖。
众人神迷,明明不是第一次见了,却还是如同喝醉酒般神魂颠倒,连呼吸都停了一瞬。如此人间绝色,看那年纪轻轻的小道君还能……
“妖孽,当诛!”明今朝掐出一道法诀,背后背着的佩剑应令出鞘,杀气猎猎的朝郁清荼刺去!
2. 第 2 章
众人猝不及防,官老爷震惊失色:“住手!”
斩妖无数除魔无尽的宝剑直指命门,郁清荼脸色一白,动弹不得,身后响起赛嫦娥哇哇的尖叫,震耳欲聋。
就在剑尖距离郁清荼咽喉仅剩一寸的位置,明今朝并指凝神,暂停剑势,深沉如夜的目光疑惑的看着郁清荼。
郁清荼双腿一软,虚弱的扶住楼梯扶手才没跌倒。
“师弟!”门外又跑进来一个道士,抬手拦下明今朝,“不可莽撞,依我看这位公子并非妖孽。”
官老爷如获救星,赛嫦娥更是哭天抢地的嚷嚷起来。
大堂里乱哄哄,明今朝充耳不闻,只对同门说道:“师兄,我不会看错。”一双眼睛仍旧死死盯住郁清荼,不给他一丝一毫隐藏自己的机会。
师兄想了想,说:“此次下山,师尊不是赠与你照妖镜了吗?是人是妖,照一下便知。”
明今朝神色松动,看着郁清荼:“你可愿一试照妖镜?”
郁清荼被他装模作样的“尊重”气的一乐:“我说不愿意,你就能放过我了?”
郁清荼甩开赛嫦娥的走,步履幽幽的信步走下台阶:“你要是不照我还不允许了,无端造谣我是妖孽,这若是不自证清白,我以后还怎么在云隐瑶台混。”
郁清荼走路的仪态风情万种,但并不显得女气和风骚,包括坐到红木雕花月牙凳上怡然自得的模样,皆有种世家公子的矜贵和骄纵。
明今朝面色肃穆的从乾坤袋里取出照妖镜,凝神静气,将镜面对准郁清荼。
郁清荼不仅故意往前递脸,还拿照妖镜当普通镜子捯饬捯饬刘海儿,拨弄拨弄鬓角碎发,孤芳自赏。
郁清荼本人什么模样,照妖镜里照出的人脸还是什么模样。
半盏茶后,明今朝收了照妖镜,朝郁清荼抱拳致歉:“恕在下有眼无珠,不辨真假,冒犯公子了。”
自贬起来倒也不客气。
郁清荼没看他,也没说话,只点头表示接受明今朝的道歉,此事就算揭过了。
赛嫦娥心惊肉跳,把郁清荼这个宝贝疙瘩翻过来调过去的检查,生怕蹭掉点皮。
官老爷说:“既然不是妖魔作祟,那该我们出马了。”
郁清荼觉得口干舌燥,丫鬟给奉茶,他端起茶碗浅尝一口,就见官老爷笔直朝自己来了,迎头审问道:“郁公子,昨夜亥时,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赛嫦娥悚然一惊,那不正是郁清荼独自出去看月色游湖的时辰吗?
郁清荼抬眉:“为什么问我?”
“你和柳公子有过冲突,大半个云州城人皆可作证,昨日柳公子当着众人的面对你言辞侮辱咒骂,你很有可能怀恨在心,入夜后尾随柳公子至破庙将其杀害。”官老爷顿了顿,又补充道,“在你没来之前,这些姑娘们也跟本官反映过你和柳公子的恩恩怨怨。”
郁清荼忽地一笑:“是么。”
“云州城百姓只看见柳公子谩骂我,可看见我杀他了?至于别的……”
郁清荼慢悠悠的抿一口茶,单手支颐,似笑非笑:“原本垂涎你的王少爷现在对我魂牵梦索欲罢不能,你怨我抢了你的钱袋子,你一直怀恨在心,是不是呀若湘姐?”
若湘浑身战栗:“我……”
郁清荼:“你原本是云隐瑶台的花魁,我来了之后抢尽风光,你只能当老二,所以恨得每晚躲在被窝里扎小人咒我死,对不对呀芷月妹妹?”
芷月花容失色:“我……”
郁清荼:“你说我偷盗你的金银翡翠,闹得沸沸扬扬,后来证实是你故意陷害,自编自演,有没有这回事呀春庭公子?”
春庭面色煞白:“我……”
郁清荼理都不理脸色万紫千红的花娘和小倌们,看向官老爷:“长史大人,有深仇旧恨之人的证言证词,可以信吗?”
官老爷:“啊这……”
郁清荼懒洋洋的说:“我昨夜亥时沿着月湖散步,还去边上的酒家买过二两桑落,长史大人去问便是。”
*
众人散去,郁清荼依旧气定神闲的品着茶。
明今朝也走了,临走前朝他看过来,郁清荼察觉到视线,但并未理会,一口一口的喝茶,等人彻底走了他才放下茶碗。
茶浸泡了太久,已经发苦发涩了。
茶温倒是恰到好处,熏的他眼睫都潮湿了。
*
今夜乌云遮空,只有几颗残星陪着孤零零的圆月。
月湖流域宽阔,在整个云州城中间穿过,湖水清澈见底,能将月色完整的揽入湖中,月湖二字因此得名。
当乌云飘散,朦胧的月光将清辉洒在湖面,照耀出一叶画舫顺着水流缓慢前行,更有曼妙的昆曲儿从画舫中传出,那嗓音缠绵婉转,曲调柔漫悠远,细听之下又极尽哀婉,惹人忧伤。
郁清荼站在月湖畔,手里提着二两桑落,等画舫游近了,一个青衣打扮的俊俏公子坐在船内的美人靠上,朝他笑道:“我等你半天了。”
郁清荼慢条斯理的走上船,先给公子递酒,公子喝一口,然后嫌弃的吐到湖里,啐一声难喝。
月光变得皎洁了,郁清荼脚下踩着自己的影子。
对面的人没有影子。
郁清荼:“嫌难喝?把你的解忧拿出来呗。”
鬼郎君才不上当:“继续昨晚的故事,快讲快讲。”
郁清荼:“给我喝一口解忧,我就继续讲。”
鬼郎君:“那不行。”
郁清荼拄着下巴沉思,好像在考虑要不要黑吃黑,过了会儿,郁清荼问:“我讲到哪儿了?”
鬼郎君急忙说:“暗卫为救王爷受了重伤,然后呢?”
郁清荼面无表情道:“然后养着呗。”
鬼郎君:“王爷没有被感动吗?”
“身为暗卫,以命相护主子是应尽之责,王爷为什么要感动?”郁清荼轻飘飘的说,“不过王爷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他还是去看过暗卫的。”
鬼郎君激动起来,追问后来,郁清荼起了个头,然后停住,笑盈盈的说:“欲知后事如何,且拿解忧来换。”
鬼郎君气个倒仰,又可怜兮兮的说你之所以愿意陪我聊天,纯粹是惦记我酿的解忧,你拿到手之后再也不来了,我找谁听故事后续去?
郁清荼说我人就在云隐瑶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又再三保证自己绝不是挖坑不填之人,大不了半夜爬我床头催稿。软磨硬泡,终于从小气吧啦的鬼郎君那讨到一小瓶解忧。
郁清荼回到云隐瑶台,支摘窗半开,就着惨淡的月光和初秋时节清凉的晚风,品一口慕名已久的解忧。
入口冰寒,回味辛辣似火,灼烧着五脏六腑。
门被撞开,是怒气冲冲的赛嫦娥闯进来,先劈头盖脸训斥郁清荼又无故玩失踪,根本不把她这个当妈妈的放眼里,不是不让出去逛街,就是出门前能不能打声招呼,不要玩失踪。郁清荼也不还嘴,等赛嫦娥骂完出了气才回句“下次一定”。
酒精上头就忍不住多愁善感,说来赛嫦娥也是个苦命的,出嫁没几个月死了丈夫,人人都骂她天煞孤星,再嫁又是死丈夫,克夫的名声彻底坐实了,后来被年过半百的富商收了当小妾,也是往死里虐待作践她。之后闹水灾,富商一家死的死染病的染病,就她命硬活下来了,辗转到云州城,拿着富商余下的钱财开起了云隐瑶台,自己也改名换姓赛嫦娥。
赛嫦娥体态丰腴,虎背熊腰,说起话来底气十足粗声大嗓,郁清荼调侃她改名嫦娥也就算了,还“赛”嫦娥,人家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瑰姿艳逸,柔情绰态,你真会侮辱人家。
赛嫦娥冷哼,说你讲得头头是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见过嫦娥仙子呢!
郁清荼又喝一口解忧,赛嫦娥看见了,更闻到酒香,说他臭小子躲起来吃独食:“什么酒呀没见过,给我尝尝。”
郁清荼躲过她,说:“这不是凡人能喝的。”
赛嫦娥碎碎念真小气:“是是是,你是仙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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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气飘飘行了吧。”
*
隔天晚上,郁清荼再去月湖,走到一半才想起来忘记跟赛嫦娥说了,算了。
画舫顺水飘来,郁清荼走上甲板,这次鬼郎君把一整坛解忧端上来,让郁清荼一口气讲完故事,这些全拿走。
“王爷天性孤冷,那晚他亲自给暗卫喂药,其实暗卫虽然伤重,但也养了几日,自己动手喝药还是能做到的,他是故意装虚弱说抬不起胳膊,怎料王爷居然信了,一勺一勺吹凉喂给他。”
“温情是短暂的,天一亮,王爷又变成了那个冰冷的石头人,昨夜种种就像一场美梦,困住的只有暗卫一个人。”郁清荼讲了很多。
鬼郎君不服气,说暗卫对王爷一往情深。郁清荼失笑,凉飕飕的讽刺道:“那是他一厢情愿。”
鬼郎君不甘心:“他们没有在一起吗?”
郁清荼嗤笑:“怎么可能,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见不得光的护卫,身份悬殊,怎配染指。”
鬼郎君愤愤不平:“别的不提,喂药那晚气氛多好,这都不上,王爷是不是不行?”
郁清荼:“……”
鬼郎君又问后来,郁清荼说王爷察觉到暗卫的心思,把暗卫送走了。
“完了?”
“完了。”
“……”
听到这虎头蛇尾的故事,鬼郎君竟没有掀桌子大骂郁清荼这个垃圾作者烂尾,而是沉默了良久,露出充满同情和怜悯的笑容:“你这人真有意思,看来我不用无聊的每天晚上在湖中心吊嗓子了。”
天快亮了,郁清荼起身要走。
鬼郎君提醒他拿酒,郁清荼摇头,很失望的说:“解忧根本解不了忧。”
鬼郎君怔了怔,良久,失笑道:“世人编排戏子无情,那是因为一旦动了情,便是万劫不复。咱俩是同行,足以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郁清荼每晚去给鬼郎君讲故事,只为换取解忧酒,如今尝到了发现不过如此,也就没有再去的必要了。
回忆跟鬼郎君结识不足半月,倒也投缘,从彼此试探到无话不谈。
鬼郎君是溺死在月湖的,生前是青衣,随戏班子唱昆曲儿为生,后来遇到一渣男,被骗财骗色吃尽苦头,绝望下投湖自尽,就是这么俗套烂大街的故事。
可能是解忧虽然不管用,但味道独特值得回味,也可能是有个听众比较难得,郁清荼时隔两日又去了月湖。
月湖中央一片肃杀之气。
黑压压的夜幕下华光四溢,清冽的剑气激起明今朝的发尾翩翩荡漾。
玉虚派的驱鬼剑术无所遁形,鬼郎君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猎风卷着他的嘶吼声传得很远很远:“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
“我所杀之人皆是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无一人无辜,姓柳的害得孩子被债主活活摔死,妻子被逼自尽,他不该死吗!”
郁清荼到的时候,鬼郎君已经魂飞魄散,只有湖中心逗留的画舫证明他确实存在过。
玉虚派的师兄走来,十分担心的慰问他有没有事。
郁清荼知道自己此时脸色惨白,确实有种被吓傻了的样子。师兄说此等厉鬼怨念极深,无法超度,只能消灭。
郁清荼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鬼郎君的名字。
郁清荼踏上画舫,画舫的舱内留有一坛酒,解忧。
酒坛的封条上写着五个字。
赠挚友茶茶。
郁清荼嫌弃的扯下来,茶个屁,这个文盲,字都不会写!
郁清荼端起坛子猛灌一口,被辣的呛咳起来,然后把剩余的酒全倒进湖里:“鬼郎君,萍水相逢,一路走好。”
背后有阴影罩下来,郁清荼没有动作。
片刻的静默,郁清荼听到身后的明今朝说:“你是妖。”
郁清荼头也不回的说:“那破镜子不是照过我了吗?”
明今朝绕到郁清荼面前,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因为你是拥有千年道行、甚至更多的妖。”
3. 第 3 章
郁清荼睡到自然醒,净面梳头后打开支摘窗,果不其然看见楼下茶棚里的明今朝。
还是同样的桌位,同样的坐姿,同样的凉白开水。
也不知道要碗茶。
郁清荼心想,难不成是穷道士没钱喝茶,只能灌清水?
赛嫦娥摇着团扇掩面而笑:“不愧是咱家荼荼,连不举派清修的道士都能为你动凡心。”
郁清荼对赛嫦娥给玉虚派起的新名字也很满意,连夸她博学多才。
赛嫦娥挺忧心的,婉转提醒道:“人虽英俊不凡,可惜囊中羞涩。荼荼啊,你可别光图他那张脸,干糊涂事呀。”
郁清荼端着下巴笑道:“莫欺少年穷嘛,保不齐有朝一日他做了玉虚掌门,又或者飞升成仙。”
赛嫦娥笑出声:“你是驴吗?”给自己栓胡萝卜往前跑。
不开玩笑了,赛嫦娥正色起来:“再有三个月你就弱冠了,前几年跟妈妈说过弱冠之日就找个如意郎君把自己托付了,这话可还算数啊?”
郁清荼:“竞拍卖初夜还把话说得这么动听,妈妈你就是博学多才。”
赛嫦娥赔笑:“……”
郁清荼:“放心,我不会反悔的,咱俩双赢,各取所需。”
赛嫦娥高兴坏了,围着郁清荼猛夸,从美若天仙夸到满腹经纶,赞美之词都不带重样的。郁清荼左耳听右耳冒,视线穿过半开的窗子缝隙,不由自主的落到那人身上。
只轻轻一触碰就挪开了,落荒而逃似的。
*
自上次月湖一叙后,郁清荼就被明今朝盯上了。
不过明今朝只在外面当门神,并不妨碍云隐瑶台做生意,更不耽误郁清荼仅靠一张脸便叫恩客们心甘情愿的砸钱,所以相安无事。
只是明今朝有源源不断的耐心盯梢,郁清荼却不是个好脾气的,他忍了半个月实在忍不住了,走到茶棚问他到底想干什么,要不再把照妖镜拿出来照照,怎么照都行,他不介意。
明今朝:“你道行千年,照也无用。”
郁清荼果断冷嘲热讽:“哦,玉虚的宝贝都是些破铜烂铁。”
明今朝并不反驳。
郁清荼逐渐烦躁,说:“你一口咬定我是妖,又拿不出证据来,怎么办?打算以后都这么跟着我?”
明今朝答非所问的道:“我知你是妖,但你并非大奸大恶之徒。”
郁清荼愣住。
明今朝说:“我调查过了,那天夜里亥时,你除了去月湖散心外,还去了云州城外二十里的庄子上。”
郁清荼脸色微变。明今朝接着说:“庄子上住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你给了她们很多银票,并雇了辆马车送她们离开。”
“你早就安顿好柳公子的妻儿,那些钱也是柳公子给你的,你又原数奉还了。”
郁清荼轻笑一声,纤长的眼睫扬起,露出琉璃般晶亮璀璨的眸子:“所以明道君觉得我是好人,哦不对,好妖?”
明今朝露出明知故问的表情。
郁清荼刮目相看:“我还以为明道君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见到妖魔鬼怪就嚷着斩尽杀绝的人。”
明今朝一本正经的说:“善恶不能以身份论定,人也有坏人。”
郁清荼:“那鬼郎君呢,你认为他是好鬼还是恶鬼?”
明今朝:“他嗜血成性,草菅人命,做自以为的正义之举。实则双手染满鲜血,业障难除,心已入魔。”
郁清荼并不点评此事,也不过多争论,说道:“那我呢,你认定我是好妖,所以慈悲为怀,不会为难我?”
明今朝不置可否:“我观察你数日,倒也算安分守己。”
郁清荼皮笑肉不笑,合着明今朝在这儿法外监视呢?
也对,江南名伶是个千年老妖,但凡起了不轨之心,凶性大发,整个江南一带不知怎样生灵涂炭,明今朝严谨的考察监视无可厚非,不愧是心怀苍生的玉虚弟子。
郁清荼:“你那个废物师兄呢?”
明今朝一愣,反应了下才略带温怒的说:“师兄回玉虚了,还有他叫费梧,凤栖梧桐的梧。”
“随便。”郁清荼压根不当回事,“他是你师兄,你排行老二?”
明今朝点头,说自己是玉虚二弟子。郁清荼皱眉,明今朝看他似乎有点生气,莫名其妙的问怎么了。
“凭什么废物排在你上头?”郁清荼的语气简直无理取闹。
明今朝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说自己入师门比师兄晚,自然排在第二,这有什么不服气的。
郁清荼任性道:“我不管,压你上头就是不行。”
明今朝一时接不上话,有点懵。
郁清荼又看他一眼,对这身穿旧了的道袍嫌弃极了,直言你们玉虚弟子这么穷的吗,连件新衣裳都换不起?
明今朝说自己念旧,况且旧衣裳穿着舒适。解释完了又跟郁清荼讲道理,说清修之人不必过多在意穿着什么的,郁清荼听他絮絮叨叨完,只说一句:“出门在外扛的是师门的颜面。”
郁清荼只随口一说,没想到第二天再见明今朝,他换了一身崭新的锦衣。
真是爱师门的好徒弟呢!
后来郁清荼晓得了,玉虚作为修仙第一大派,弟子津贴并不少,人家纯粹是嫌弃青楼乌烟瘴气是花街柳巷,清修之人不便入内,而非没钱进门。
从前的郁清荼白日里就是睡觉,翻翻话本,再不就是喝酒发呆。现在除了以上那些又多了件消遣——茶棚里的免费陪聊。
他每天都去茶棚跟明今朝东拉西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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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但从来不正面注视他。
明今朝憋了几天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看着我?”
郁清荼怔了下,手中茶杯轻震,溅出些许滚烫的茶汤在手背上,生疼。
郁清荼用袖子随意抹去,笑着说:“你不是说我是妖吗,妖怎么能盯着道士看,我怕眼瞎。”
这日只说了几句话郁清荼就没兴致了,临走前不由得回身:“假设我真是妖,我五年前就来云州城了,整整五年云州城都相安无事,你操心个什么劲?”
明今朝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我也是为你好。”郁清荼微微侧过头,瑰丽的夕阳尽数落在他的凤眸,流光溢彩,“再这么跟我相处下去,我怕你会爱上我。”
明今朝平静无波的眼神猛烈的震动一下。
郁清荼失笑道:“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七日后我就要在云隐瑶台的最高处竞价招亲了。”
明今朝:“你要把自己卖了?”
郁清荼心说嘴巴真毒,说的也真直白。
“什么叫卖?我是在寻可以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郁清荼梗着脖子说完,突然转眸看向明今朝。
明今朝猝不及防突如其来的正视,心里莫名一乱,只见少年眸光明亮,浮动着扣人心弦的柔和波光:“若明道君愿意,我把自己免费送你如何?”
明今朝猛地往后缩,动作激烈震得桌子都颤了颤。
郁清荼突然想起鬼郎君那句“这都不上,是不是不行”,顿时把自己逗笑了。
笑一会儿,郁清荼问:“道士不能娶亲吗?”
耳根都红透了的明今朝冷硬说道:“自是不能。”
郁清荼翻白眼道:“那个什么合欢派的,也是修道者,他们为什么行?”
明今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沉稳肃穆:“我们修的是不同的道,玉虚弟子修成仙之路,太上忘情。”
郁清荼看着他,许久许久没有回话。
直到夕阳的余晖褪尽,暮色四合,郁清荼敛回视线,望着浓墨一般的夜空失笑道:“真可惜,你如果是合欢派弟子,就能理所当然的跟我双宿双栖了。”
明今朝被一股莫名的念头带动着想说什么,可到嘴边又无话可说。
过了片刻,他听见郁清荼既惑人又透着天真孩子气的语调:“你不妨离开玉虚,改拜合欢派为徒吧。”
明今朝顿时被雷的外焦里嫩:“休要胡言!”
郁清荼恋恋不舍:“就剩七天了,你真不考虑一下?”
“休再胡言!”
“哈哈哈哈,道君你脸红了,害羞了?”
“……”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
4. 第 4 章
七日后,整个江南震动了。
当消息从云隐瑶台放出去时,人们第一反应是震惊于骄奢淫逸的郁清荼居然还是处子之身?!
紧接着,江南十六州沸腾了。
达官显贵们热血喷张了,他们争先恐后的赶赴云隐瑶台,财大气粗的只管拿金锭子往里砸,到后来就算有钱也没位置进了,只能眼巴巴站在楼外伸长脖子围观。身材劲瘦的倒还好,那些圆润饱满大腹便便的富商们骑在小厮脖子上,可苦了小厮们一个个都要落下终身颈椎病。
云隐瑶台空前绝后的热闹。
对郁清荼一往情深的王少爷得知消息,马不停蹄地第一个赶到,作为云州城首富的他得到赛嫦娥最热情的招待。坐的位子是最前排且正中央的位置,观赏视角最佳,不会错过郁清荼的一瞥一笑。
从王少爷惬意品茶,边摇扇边哼曲儿的神态来看,就知道他对郁清荼的势在必得。
左右相邻的富绅笑着与其攀谈,先互相吹捧恭维一番,然后夹枪带棒,指桑骂槐,火药味十足。
这互扯头花争风吃醋的场面向来是郁清荼最喜欢看的,赛嫦娥朝楼上观望,发现好戏开演了但郁清荼却不在,忙召来丫鬟们用心伺候着客人,提着裙子蹬蹬蹬上楼狂拍郁清荼的房门。
房门打开的瞬间,赛嫦娥快要吓裂开的心脏还心有余悸的颤了颤:“我还以为你事到临头反悔跑了呢。”
郁清荼清清冷冷的说道:“反悔又怎样,我今天不找郎君了,改明天找后天找大后天找,那些以色侍人的禽兽们就不来了吗?”
赛嫦娥无言以对。
更对郁清荼犀利的评判挑不出错来。
“男人们,都是以色侍人,你也是男子你该理解的。”赛嫦娥笑道,“不过也并非所有男人都是见色起意,王少爷是纯粹欣赏你的才华,这么多年对你痴心不改,又长的一表人才,妈妈是真心希望你们俩成就好姻缘的。”
“王少爷是云州城首富,跟了他日后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真正的财貌双全,跟你是天作之合。”
郁清荼面无表情的说:“和那些歪瓜裂枣比起来,确实更胜一筹。”
赛嫦娥笑开了花,跟着郁清荼身后奉承。
见郁清荼只是坐在梳妆镜前梳头,一语不发,最善察言观色的赛嫦娥敛起笑意,换上一副知心姐姐的面孔,说道:“那当然啦,再俊俏也不及明道君的万分之一,这是凭良心讲。不过你得理智点,那明道君再好,终归跟你不是一路人,人家是不举派高徒,要修炼做神仙的,在人家眼里,你我都是红尘的腌臜,又脏又烂,更是阻碍他得道成仙的绊脚石。”
“你再纠缠下去,他必然恨你。”
郁清荼手下一顿,羊角梳勾断一根乌黑的发丝。
“谁跟他玩真的?”郁清荼一笑,顺着梳齿把头发揪出来,随手一扔,“我是那种真情实感的人吗?”
赛嫦娥松了口气。
楼下早在赛嫦娥的筹备下将气氛炒的火热,而郁清荼正式现身的瞬间,原本就热火朝天的氛围瞬间引爆到史无前例的高潮!!
人满为患的大堂声势如海,声浪滔天,尽管郁清荼只是露个身影,人是坐在珠帘后方的美人榻上的,却依旧不耽误众人的垂涎三尺,如痴如狂。
王少爷早已经迫不及待,纸扇“唰”的一合,喊道:“废话少说,我出十万两黄金!”
宛如惊雷炸裂在整个云隐瑶台!人群为之沸腾,竞争对手瞠目结舌,赛嫦娥倒吸冷气差点直接晕过去。
与此同时,珠帘后传出灵泉溅玉般清越动听的嗓音:“我就值区区十万两?”
哄闹的大堂瞬间安静如鸡。快要晕倒的赛嫦娥当场诈尸,蹬蹬蹬几步冲到珠帘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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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命给里面恃宠而骄的郁清荼使眼色。十万两啊,黄金啊,只是卖掉初夜又不是赎身,还要什么马车?!
王少爷笑道:“自然不是,我总得留些余地,给其他英杰才俊一个表现实力的机会。”
他这话说的谦虚又装逼,众人气结又没有跟首富拼财力的能耐,只能大口灌茶水灭胸膛的火。左右相邻的富绅们脸上五颜六色的,一咬牙一跺脚,竞价十一万两。
王少爷毫不客气的嗤笑出声:“二十万!”
那富绅脸上顿时挂不住了。
赛嫦娥激动欲狂:“王少爷出二十万,二十万第一次,二十万第二次——”
她余光偷瞄郁清荼,递眼神,想让郁清荼再说一句“我就值区区二十万”,结果郁清荼还没说,方才惨遭羞辱的富绅一不做二不休,拍桌而起:“三十万!”
大堂再次被引爆,鼎沸的人声如炸裂的天雷。
王少爷脸色微变:“四十万。”
赛嫦娥捂着心口快要猝死了,被人一左一右扶着才勉强站住:“不愧是王少爷,您对荼荼的爱海枯石烂,天地可鉴啊!”
“四十万黄金,第一次!”赛嫦娥呼哧带喘,兴奋的甩开左右丫鬟,竖起两根胖乎乎的手指,“四十万黄金,第二次!”
“四十万黄金,第第第第第三——”
“我出一百万。”
那嗓音并不大,如清晨的朝露滴在荷叶上,清冷亦柔和,根本不及赛嫦娥嗓门的百分之一。却贯穿在整个云隐瑶台,清晰地涌入每个人的耳膜,震耳欲聋。
郁清荼浑身战栗,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冲出珠帘外,目瞪口呆的望着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不速之客。
明今朝着一身干净朴素的道袍,墨发玉冠,目光坚毅,怕人们听不见似的,又用那低沉冷冽的嗓音重复道:“我出一百万,黄金。”
5. 第 5 章
云隐瑶台陷入死寂。
众人目瞪口呆,连自诩见多识广的赛嫦娥都傻眼了。
王少爷终于彻底变了脸色:“你是何人?!”
明今朝面向他:“在下明今朝。”
王少爷看他衣着打扮,顿时心头火气:“好啊,出家人居然来此风月之地寻欢作乐,你羞辱师门,道家败类!”
大堂立刻陷入议论纷纷,明今朝充耳不闻,更不理会王少爷咄咄逼人的兴师问罪,甚至连郁清荼这个主角都没看,只朝赛嫦娥问:“不是出钱就可以吗?”
赛嫦娥一激灵反应过来:“对!没错!只要进了云隐瑶台的门,就都是贵客,都是英雄,英雄不问出处!”
王少爷气急败坏:“姓明的,你倒行逆施,数典忘祖,就不怕连累整个师门被天下人耻笑?”
明今朝理都不理,只气定神闲的说道:“若王公子心有不甘,继续叫价便是。”
王少爷当场被噎的死去活来,他虽是首富腰缠万贯,但财富并非无穷无尽。况且要他花上百万两黄金只买郁清荼一个初夜,而不是彻底买下他这个人,这笔巨款究竟值不值得,色迷心窍的王少爷也被气清醒了。
王少爷再看向惊才绝艳的郁清荼。初夜啊,纯洁无瑕的玉体,没被任何人染指过的清澈美玉。
值得。
但是,
没钱。
王少爷咬牙切齿的坐回月牙凳,气极反笑道:“好,穷道士深藏不露,你厉害。郁清荼归你,你给钱吧,就现在!”
赛嫦娥就等这句话呢,百万黄金之巨款压根没人敢择其锋芒,所以都不用叫价了,直接朝明今朝伸出手,笑得花枝招展:“道君,咱家规矩,先付钱。”
王少爷顿时幸灾乐祸起来:“百万两黄金,把你师门卖了都不够吧!穷鬼跑这儿来装大爷,云隐瑶台的规矩你知道吗,叫了价却拿不出钱来,可是要剁手跺脚……哎呦!”
他屁股下的月牙凳无缘无故的塌了,结结实实摔个屁股墩,看似不严重,可王少爷却嗷嗷惨叫起来,一个劲儿的喊尾巴骨折了:“姓明的,是你搞——”
正欲破口大骂的王少爷失了声,脸色憋的通红,他茫然的扒住咽喉,总算能出声了,可开口说不了话,全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始终没发一言的郁清荼走下台阶,步伐悠然,目光浅淡:“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你家主子抬回家,再找郎中看病。”
家奴们反应过来,七手八脚的把乱七八糟的王少爷抬走。
赛嫦娥连个眼神都没给,身心全在明今朝身上,笑眯眯的围着催账。
郁清荼伸手把赛嫦娥扒拉开,目光直视明今朝:“道君修炼不慎走火入魔,眼下是不清醒的状态,小插曲罢了,诸位别当真。”
赛嫦娥急了,正要尖叫,便听明今朝坚定沉稳的嗓音响起:“我很清醒。”
郁清荼一怔。
给你台阶下你不下,给你反悔的机会你不珍惜,你来真的?
明今朝目光坚决,宛如磐石。
郁清荼忽然感觉头晕,心口又闷又胀,酸疼的难受。
他缓了一会儿,说道:“怕不是修道修傻了,人傻钱多?你说五十万压过他的四十万就行了,干嘛一上来就叫天价。”
明今朝:“不给其他英杰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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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实力的机会。”
郁清荼:“……”
郁清荼的那点担心,很快被看好戏的期待感全部取代。
打肿脸充胖子,看你怎么收场。
来吧,露出财富看看实力。
众人翘首以盼,赛嫦娥更是把眼珠子瞪得溜圆。只见明今朝从怀里取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珠子为粉红色,光润饱满,浑然天成,色泽夺目,一看就是宝贝。
可即便是最上乘的东珠也不值百万黄金啊。
明今朝说:“此乃仙家宝物,而非凡品。”
赛嫦娥才在心里嘀咕是不是搁这儿糊弄人,又听明今朝说道:“你尽管去找懂行的人估价,如若低于百万两黄金,你随时来玉虚找我算账。”
也对,名门正派的弟子总不会骗人,到时若有假,直接去玉虚找他师父师伯师叔要钱。嘿嘿,想也知道明今朝丢不起这个脸。
赛嫦娥美美的收下,郁清荼盯着那颗明珠看,直到看不见为止。
赛嫦娥高兴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在郁清荼背后推了把,把人推向明今朝怀里:“恭喜道君,今夜荼荼属于您了。还有啊,我们荼荼还是处子之身,道君可别用力过猛,要怜香惜玉才好呀!”
郁清荼撞进明今朝怀里,明今朝下意识伸手揽住他的腰。
纤细的腰身,比他想象的还要不盈一握。虽说明今朝没搂过女子(男子也没有)的腰,但还是可以肯定彼此的差别,郁清荼的腰柔软,但也劲瘦矫健。
明今朝抓住郁清荼细白的手腕,大步领着他夺门而出。
赛嫦娥还高声强调:“要怜香惜玉啊道君!”
6. 第 6 章
郁清荼的心脏跳的很快,一下一下撞击着单薄的胸膛。
撞得有些疼,仿佛撕心裂肺。
他如同一朵飞絮,轻飘飘的任由明今朝拉着走。
沿着月湖一路西行,走出云州城,郁清荼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荒唐又可悲的念头,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该多好,一直走一直走,哪怕前方是幽冥森罗殿,他也义无反顾,无惧前行。
走到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地,明今朝停下了。
郁清荼挽回飘远的心绪,看一眼明今朝,再故意环视四面八方,笑道:“在这儿?明道君,真是看着越正派,内心越狂野。”
明今朝愣了下,反应过来郁清荼在说什么的时候,红色瞬间爬满脖颈,连着耳根都熟透了。
郁清荼笑的十分放肆,还恶劣的火上浇油:“好刺激,我喜欢!趁着天还没黑,我们都能看清彼此的时候,速战慢决。”
明今朝干咳一声,猛然察觉自己还抓着郁清荼的手,忙松开,后退几步道:“我并无此意。”
灿烂的笑容僵在脸上,郁清荼眨眨眼睛:“什么?”
明今朝端着一脸正人君子的凛凛正气,看着郁清荼的目光清清白白,不染丝毫情欲。
金黄色的麦浪随风摇曳,如霞光落入人间。
郁清荼的面容一点一点暗下去,昏昏沉沉,暗无天日,什么都没有。
“你玩我呢?”郁清荼的语气很平静。
“郁清荼。”明今朝突然叫他的名字,“我不想你作践自己。”
郁清荼心底猛颤,险些站不稳,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掀起失去血色的薄唇:“什么?”
明今朝深深看着他,说道:“他们观你骄奢淫蘼,我却只见浊世清莲。”
郁清荼浑身一震,猛地望向明今朝那张世间绝无仅有的俊美面容,还有那双纯澈无瑕的眼睛,是最干净的一捧雪。
郁清荼开口,嗓音沙哑:“你昏头了吧?”
明今朝:“你我二人虽结识不久,但我自诩阅人无数,分得清是非。”明今朝顿了顿,只用言简意赅的四个字概括:“你表里不一。”
郁清荼闭眼回怼:“你自以为是。”
明今朝不说话,不做口舌之争。
郁清荼再看向明今朝时,目光中少了丝悲凉,多了份平日里熟悉的玩世不恭:“道君慈悲济世,合着整这么一出,是“渡戏子出风尘”呢!”
郁清荼莞尔一笑:“竟不惜赔上仙家法宝。”
明今朝神色平淡:“这颗明珠百鬼不侵,诸邪退避,佩戴在身上无惧任何妖魔。要说其来历,连我师尊都不知道,我出生的时候,它就含在我口中,师尊说我魂体特殊,生来易招惹妖邪觊觎,多亏这明珠庇佑健全长大。”
郁清荼目光定定:“如此说来,这明珠对你意义非凡,是保命护身的至宝。”
明今朝笑了笑,说:“那是以前,我尚未修行,肉体凡胎所以任人宰割,现在我自己可以护自己周全,便用不上明珠庇佑了。”
郁清荼眨眨凤眸,半真半假的说道:“从出生就含在口中,说不定是你从前世带来的。”
明今朝微愣,继而一笑了之,并不在意:“或许吧。”
郁清荼嘴角抽了抽,似乎对宝贝珠子耿耿于怀:“道君,你真舍得?”
明今朝并不以为然,理所应当的说:“物尽其用才是宝。”
郁清荼没有露出感动的表情,而是漫不经心端详着明今朝:“道君普度众生,对谁都这么……掏心掏肺吗?”
明今朝灵动的桃花眼陷入一阵木然,欲言又止。
郁清荼气结,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朝他砸去:“木头脑袋,你就不能说句“你是特别的,我只为你不顾一切”来哄哄我?”
郁清荼敛回视线,也不为难他:“道君不敢承认就算了,我心里清楚就好。”
明今朝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端着一脸茫然问:“什么?”
郁清荼也乐意解释给他听:“众生疾苦,比我值得拯救的人多了去了,可你只在我身上善心泛滥。更何况,你拿前世的宝贝珠子换我跟你傻站着聊天,足以证明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是与众不同的,你不承认都不行。”
明今朝被衣领遮住的耳根泛红,他扭动脖子往里藏,咳了咳道:“郁公子,在下力所能及而已。”
郁清荼:“随便你怎么说喽。”
明今朝:“郁公子。”
郁清荼:“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明今朝:“……”
余霞成绮,麦浪滚滚,悠扬的晚风吹在脸上,分外宜人。
明今朝看向郁清荼。
被万丈霞光笼罩的他,整个人熠熠生辉,胭脂红的锦衣华袍随风飘举,墨发轻舞,他既有青年人的颀长,又不失少年人的青涩,一张玉容美若画中仙。
他的长相清纯净美,气质清冷矜贵,可偏生一双妖异妩媚的凤眸,尤其是故作风情万种的姿态,虽违和,却也别具一番味道。
明今朝一时入了神,直到郁清荼开口才灵魂回窍般惊醒,心脏扑通扑通撞击着耳膜,轰鸣作响。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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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明今朝心不在焉的含糊应答。
“啊什么呢?”郁清荼好笑道,“我问你喜欢什么花。”
明今朝有些汗流浃背,更做贼心虚的不敢看郁清荼:“没有……特别喜欢的。”
郁清荼:“想想嘛。”
明今朝只好认真思索,说:“白色的花吧。”
郁清荼眸中一亮:“就说与明道君心有灵犀,我也喜欢白色的花。”
明今朝勾了勾嘴角,也不去较真是真的心有灵犀,还是郁清荼故意硬碰瓷。
郁清荼说:“夕阳很美。”
明今朝深有同感的点头。
余晖褪尽,暮色渐晚。
初秋的夜,微微清凉,柔和而静谧。
平躺在麦田的明今朝闭着双眼,呼吸清浅而绵长。
郁清荼侧头看着他,一动不动看了好久好久。
暮色更浓了。
郁清荼支起上半身,朝明今朝身旁挪了挪,再挪一挪,已经很近了,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脸,只要一低头就能吻到他的唇。
郁清荼保持这个既危险又安全的距离。
明今朝醒了,睁开比夜色更浓黑的眸子。
郁清荼看见他眼底倒映着夜空中的璀璨星河,还有近在咫尺的自己。
他们四目相望,谁也没说话。
郁清荼微微低头,明今朝立即坐起身,说:“不早了,回去吧。”
郁清荼勾唇一笑。方才明明有机会趁人之危偷亲,却什么也不干,现在人家醒了反而光明正大的搔首弄姿。
郁清荼直接将下巴垫在明今朝的肩头:“我今晚属于你。”
明今朝挣开郁清荼的纠缠,站起身说:“你只属于你自己。”
郁清荼仰头看着高不可攀的道君,笑道:“不愧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净做赔本买卖。”
明今朝却说:“能和郁公子这样惊才绝艳的人共赏夕阳美景,在下不亏。”
郁清荼翻了个白眼,也跟着站起来,掸了掸衣摆上沾到的麦穗子:“你不想跟我春宵一度,我也不想你吃亏,不如这样,我为你抚琴一首吧。”
明今朝错愕:“抚琴?”
郁清荼哼了一声,嗤之以鼻道:“你该不会觉得我名冠江南仅靠一张脸吧?我的绝活可是七弦古琴,只抚奏给知己听。”
明今朝心中一跳,是受宠若惊的兴奋。
郁清荼将这份克制的兴奋尽收眼底,笑着说:“出来的急也没带,改天吧,你来云隐瑶台找我,或是我去你现在的住址,随叫随到。”
7. 第 7 章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愈发烤人了。
赛嫦娥屋里屋外走一圈就出了一身热汗,反观郁清荼倚在靠窗的美人榻上,正好是阳光倾泻的地方,日头底下晒着居然不出汗,既神奇又惹人嫉妒。
曾有恩客的老婆骂郁清荼妖里妖气,郁清荼也不反驳,但私底下总强调自己仙气飘飘。别的不说,就夏季最热那几天他也不出汗这点,确实挺符合仙子的设定。
赛嫦娥喝茶如牛饮,边喝边调侃道:“荼荼,道君的味道怎么样?是不是足以跟传说中的唐僧肉相媲美?”
郁清荼得意洋洋的说:“明道君清心寡欲,不染纤尘,自然跟那些脑满肠肥的凡夫俗子有天壤之别。”
说到这猛地卡顿,郁清荼重重叹出口气:“可惜,我没尝到。”
“噗——”赛嫦娥一口水全喷了出去。
“啥?!”赛嫦娥眼睛瞪大,难以置信道,“你们俩好事没成?”
“嗯。”郁清荼拄着腮帮子,看起来失落极了。
赛嫦娥脑子里瞬间“噼里啪啦”敲响了算盘珠子,既然明今朝没有享用郁清荼,那说明郁清荼还是处子之身!
好家伙,孩子出去一趟再回来,还是清清白白的大宝贝,还有这种好事?!!
那也就是说,初夜还在,可以再卖一次?
郁清荼转眸看向激动的脸色通红的老鸨:“你在想什么呢?”
赛嫦娥被看的心虚,憨笑一声:“没有没有。”
明今朝已经买定离手了,她再做出一件东西卖两家的事,就太不厚道了。
不过……
爱财如命的奸商嬉皮笑脸的凑过去,亲自给郁清荼捏肩捏背,再蹲下来讨好的捶腿:“说好的春宵一夜,是他自己放弃不要的,不算咱们没诚信。放心吧荼荼,不会遭雷劈的哈。”
郁清荼:“……”
赛嫦娥:“五五分?”
郁清荼垂下眸子看她。
赛嫦娥干笑:“四六,我四你六。”
“三七,三七也成。”
“二八,只要你乐意。”
“……当妈妈没说,别生气别生气。”
郁清荼也不让赛嫦娥捶腿了,技术太差:“渴了。”
赛嫦娥早习惯偶尔充当丫鬟的角色供郁清荼差遣,谁让郁清荼是金字招牌摇钱树呢,她伺候的心甘情愿。
话说回来了,郁清荼这样的人间尤物送到面前,明今朝居然能忍住不动手,究竟是定力太强还是……
赛嫦娥撇嘴道:“他该不会修道修的岔气儿,把那地方损伤了,已经不举了吧?”
“噗——”这回轮到郁清荼喷水浇花了。
日头落下去,赛嫦娥也准备张罗云隐瑶台上上下下开始迎客了。
郁清荼突然叫她:“赛嫦娥。”
赛嫦娥留步转身:“嗯?”
郁清荼:“昨天芙蓉阁的管事儿请我喝茶。”
赛嫦娥怔住一秒后,顿时火冒三丈,以“王八羔子挖老娘墙角”为开头,骂出一连串不重复的脏话。然后胆战心惊窥视郁清荼的表情,弱弱的问:“那你是怎么……”
郁清荼:“我拒绝了。”
赛嫦娥当即眉开眼笑,恨不得哭一鼻子以表真心:“荼荼,妈妈就知道你是人美心善又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郁清荼面色冷峻的打断:“我继续留在你这里,你把明今朝的明珠给我。”
*
明今朝上回进入烟花柳巷是局势所逼,迫不得已,再让他进一次是万万不可能了。所以郁清荼在云隐瑶台等了好几天,等的几乎以为明今朝把这事忘了的时候,终于等到店小二来传话,带他前往明今朝暂住的客栈。
郁清荼一进门便不加掩饰的抱怨道:“这么长时间才唤我过来,还以为你不稀罕听呢。”
这可不是美人撒娇,而是真的有点生气。
要知道让清荼公子抚琴一曲有多不容易,那不是砸钱多少的事,纯看心情和眼缘,心情好了投缘了,随随便便就弹上一曲;反之就算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远的不说就说柳公子,都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了还迷迷瞪瞪的求郁清荼弹琴,被生生嚯嚯成痴心疯子。
曾有幸听他琴声的痴汉们,至今为止都张口闭口的夸赞“闻君一曲,如听仙乐耳暂明”。
郁清荼气结,还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
伤自尊了!
明今朝看出这点,充满歉意的抱拳:“并非在下有意怠慢,而是隔日察觉临县有妖横行,为除妖耽搁到现在,实在抱歉。”
郁清荼脱口而出:“受伤了吗?”
“没有。”明今朝说那兔妖最擅土遁之术,狡兔三窟,十分难缠,这才耽搁数日,其实兔妖本身道行尚浅。
事出有因,郁清荼大度的原谅了他。
走去琴案前,将抱着的七弦古琴轻轻放下,解开黄绮夹囊,露出琴身全貌。
明今朝下意识跟过来看,一观便是出自大家之手的名琴。伏羲式,栗壳色外罩黑漆,小蛇腹断纹,背面龙池上方篆刻“海月清风”。
明今朝情不自禁的叹道:“好琴。”
郁清荼看他一眼,仿佛在赞赏明今朝有眼光,又仿佛在鄙夷他说废话,我能用便宜货么?谁像你们似的,一个遇到大能就歇菜的破照妖镜也当镇派之宝。
不过前者更胜一筹,郁清荼夸赞道:“原以为明道君整日耍枪弄剑的,不解风情,想不到对这些也有研究。”
明今朝蹭蹭自己干干净净的鼻梁,隐约觉得郁清荼是在阴阳怪气,心下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还真是记仇,跟小孩子似的。
又不是故意晾着你几天,是因为捉妖啊。
明今朝无奈摇头,心想也是自己不对,该让店小二跟郁清荼说一声的。想到郁清荼必然日等夜等,倚在窗边翘首以盼,明今朝愈发歉疚:“在下记忆很好,答应的事绝不会忘记。”
郁清荼触在琴弦上的手指猛地一缩。
明今朝吓一跳,问他怎么了,是琴弦锋利伤到手了?
郁清荼答非所问,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记忆很好?”
明今朝略显骄傲的说道:“三岁之前的事情我都记忆犹新。”
郁清荼说:“真厉害。”
然后指了指远处的蒲团,让明今朝挪过去坐好,准备洗耳恭听吧。
明今朝翘首以待,也学那些文人墨客闭目聆听。
琴声如期而至的流了出来。
明今朝不是没听过妙手弹琴,他的师尊就极擅音律,一首瑶琴弹得出神入化。可此时此刻聆听这琴声,不仅截然不同,更是将他引以为傲的师尊轻而易举的比了下去!
明今朝难以置信的睁开眼睛,入目所及,容颜清冷的男子端坐于琴后,骨节分明的十指在琴弦上灵妙的拨动,一曲荡气回肠,绕梁三日,铭感肺腑。
当曲声谢幕,他被微风荡起的墨色发尾柔柔飘浮,眼尾的美人痣似乎也潋滟生辉。
明今朝心跳猝然一乱,连呼吸都急了起来。
那人倚着琴案,浅笑着说:“明道君,这首《荼蘼》可还听得?”
明今朝心神震动,下意识捏了捏大腿,敛回岌岌可危的神智,说:“荼蘼?”
郁清荼:“对呀,我冠绝千古的代表作。”
明今朝毫不客气的拆穿:“你冠绝千古的代表作不是《雩风》吗?”
万没想到一本正经的明今朝居然会提前做这方面的功课,郁清荼一时无言以对。不过论斗嘴,他可不会处下风:“想不到明道君也对这些淫词艳曲感兴趣。”
明今朝神色一肃,竟义正言辞道:“此曲犹如“淙淙铮铮,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颇具《高山流水》之风采,怎能称之为淫词艳曲?”
他的表情很严肃很认真,语气并不大,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郁清荼深深望着他,然后笑道:“知音难觅。”
明今朝好不容易稳定的心跳又要遭殃,他急切切的悬崖勒马,转移话题道:“老实讲,这个《荼蘼》是你现编作的曲子,现取的名字吧?”
郁清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含着笑意说:“我叫清荼,它叫荼蘼,就像我的自述一样,明道君听着可还欢喜?”
明今朝凭良心说实话:“好曲,好名。”
郁清荼“哎呀”一声,煞有介事的拍案道:“真巧不是?你之前说喜欢白色的花,荼蘼恰好就是白色的花,我名字里带有一个“荼”字,你又喜欢我作曲的《荼蘼》。”
明今朝:“……?”
郁清荼笑眯眯的说:“道君,你这算不算间接承认喜欢我呢?”
明今朝:“……”
郁清荼不依不饶道:“荼蘼别名佛见笑,连佛祖见了我都笑,你个区区小道士就承认了吧。”
明今朝:“……”
合着拐来拐去,搁这儿挖坑给他跳呢!
这家伙真是绝了,原来从那晚“心血来潮”的问喜欢什么花开始,就精心布局了。他当时还腹诽这问题问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原来搁这儿等着呢,还真是老谋深算,奸诈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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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今朝毫不怀疑的认为,如果当时他说喜欢粉色花,今日郁清荼也能给他硬凹出来个海棠来。
郁清荼爽到了,还恶劣的公然宣布自己的坏心思:“就喜欢道君你面红耳赤的样子。”
明今朝脸上烧的更厉害,一双目光勉强保持着冰寒:“郁公子请自重。”
郁清荼笑的前仰后合:“伶人要什么自重,我没搁你面前脱得□□就很自重了好么?”
明今朝:“……”
暮色渐晚。
郁清荼临走前想起件事,神秘兮兮的让明今朝把手递出来。
明今朝狐疑照做后,郁清荼往他掌心塞入一个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明今朝措手不及,难以置信道:“你怎么……”
第一反应是郁清荼从赛嫦娥那偷来的,但再想想郁清荼的为人,绝不会做这种有失体面、偷鸡摸狗的勾当。
郁清荼轻描淡写的说:“我问赛嫦娥要的。”
明今朝阅人无数,一眼便知赛嫦娥贪婪的本性:“你给她什么好处了?”
郁清荼:“很简单,我继续留在云隐瑶台,继续帮她赚钱。只要有我在,她能财源滚滚赚上十倍百倍,所以想都不想就把明珠给我了。当然,她不知这东西能驱邪避鬼,否则定要敲我一笔。”
明今朝死死盯着他:“多久?”
郁清荼:“什么?”
明今朝:“你要给她做多久?”
郁清荼讶然,反应了会儿才啼笑皆非的说:“我本来就是青楼的伶人,本来也会继续待下去。我没有吃亏,反而白拿回明珠,所以你啊,别一副我委屈自己把自己卖了的样子。”
明今朝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攥在掌心的明珠滚烫发热,烫的他皮肉生疼。
郁清荼说:“你既然不要我,那就不该收你的明珠,做生意嘛,诚信为本,恩客至上。”
他的语气谈笑风生,可说那句“不要我”时,明今朝从语气中察觉出极力掩饰的哀伤和落寞,一时竟有种心如刀绞的感觉。
郁清荼笑道:“我真善良呀!是不是觉得我是好人,啊,好妖?”
明今朝:“……”
郁清荼抱着古琴站在门口,见明今朝没有下逐客令,他便厚脸皮的多磨蹭一会儿。还意有所指的暗示道:“今夜风好大啊。”
等半天也没等到明今朝那句“那就明日再走吧”。
郁清荼倒也没有失望,早有所料罢了。
他迈过门槛儿,正要走,突然听见明今朝问:“你并未卖身给赛嫦娥,以后还要继续在云隐瑶台吗?”
这话问的隐晦,郁清荼回答的直白:“明道君是在劝风尘儿女从良吗?”
明今朝噎了噎,静默少许,换了个问法:“你为何会流落风尘?”
这就不免揭人伤疤了,但凡有去处,何至于做此下九流的行当。明今朝知道自己不该问,却实在忍不住好奇。
郁清荼白他一眼,说:“你不是认定我是妖吗,妖精就不能称作流落风尘,而是自愿入风尘。”
明今朝一时语塞,千年老妖不是凡人,不在乎什么清白名誉,可世人无利不往,行事总得有个动机吧?
郁清荼混迹风月之地,却不与人交欢借此采阴补阳,吸食活人精元助自己修行,反而老实本分,仿佛真的游戏人间,究竟图什么呢?
郁清荼好半天没有回答,直到转眸一看,明今朝依旧盯着他,他噗嗤一笑投降道:“好玩呗!凭自己的美色和手段把那些凡夫俗子玩弄股掌之间,看他们争风吃醋出尽洋相,看诸如柳公子那种酒囊饭袋的纨绔人渣凄凄惨惨,家破人亡,多好玩呀!”
郁清荼喘口气道:“我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享受世人迷恋我,为我痴为我狂的样子。”
明今朝闭了闭眼,聚起的眉峰是暗藏的怒意:“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人,你又在表里不一。”
郁清荼心口一涩,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再狠狠捅上一刀。
“你又在自以为是。”郁清荼说。
郁清荼那犹如深井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极致的寒凉和冷酷:“我与道君相识不足半年,道君了解我多少?别总是一副能看透我的样子。”
并不算宽敞的客栈上房安静下来。
静的只剩窗外穷途末路的秋蝉在蝉鸣。
明今朝抱拳道:“在下唐突,冒犯公子了。”
郁清荼轻笑一声,很浅很浅,眼底染着自嘲,很浓很浓。
他转身欲走,明今朝开口道:“今夜风大,明日再走吧。”
8. 第 8 章
郁清荼最终还是留下了。
当然没有跟明今朝共处一室。他不在乎清白,玉虚高徒还注重名誉呢!
次日天一亮,一夜未眠的郁清荼清清爽爽的从隔壁客房出来,刚好遇到早起做晨课回来的明今朝。
明今朝微笑道:“才起吗?”
郁清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哪有那么巧合,我早就起了,故意在这里等你呢。”
明今朝顿时尴尬的咳了咳,同手同脚的挪到桌边,给自己倒杯水润嗓子。
“我要忘记一个人,再等一个人。”
明今朝愣了愣,回头,确定说话的人是郁清荼:“什么?”
郁清荼瞥他一眼:“你不是问我为何流落风尘吗,我今天心情好,就告诉你呗!”
明今朝有点哭笑不得。
摆出一副大发慈悲告诉你的样子,其实全在打哑谜。
清晨的薄雾似轻纱,街景看不真切。
直到第一缕晨辉驱散雾霾,东升的旭日依次点亮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四通八达的街坊市井也热闹起来,提新鲜蔬菜贩卖的农家,张罗刚出炉热包子的婆婆,耳畔听的是绵绵不绝的人间烟火。
明今朝:“吃早饭吧,我请客。”
郁清荼也不跟他假客气,唤来店小二报菜名:“翡翠豆腐,糯米素烧鹅,三鲜龙须菜,松仁玉米,酒酿萝卜,还有红枣荷叶粥。”
明今朝怔怔的看着郁清荼。
全是他爱吃的菜。
郁清荼又跟店小二吩咐,翡翠豆腐的豆腐不要油煎,清炖就行;糯米素烧鹅不要放葡萄干,要放桂花和些许绿茶。松仁玉米少放油,酒酿萝卜少放盐。
店小二被使唤的一愣一愣的,说豆腐不油煎不香啊,清汤寡水的咋好吃。还有素烧鹅里放桂花和茶叶,这什么古怪做法,不伦不类。郁清荼翻白眼,说是你吃还是我吃,照我的吩咐去做,又不是不给钱。
明今朝倒一杯茶递给郁清荼:“你怎么知道我的口味?”
菜是他爱吃的,甚至做法也是他喜欢的。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他和郁清荼相识以来还没有一起吃过饭,又怎么可能提前了解口味?
“不知道啊。”郁清荼神态自若的喝茶,“这些都是我的口味,怎么了?”
明今朝呆住。
郁清荼桀桀的笑道:“道君一个不小心,自作多情了呢。”
明今朝顿时尴尬,绯红窜上整个脖子,这次不满足于耳根,而是把两只耳朵全染红了。
郁清荼笑的心满意足。
吃过早饭,郁清荼问明今朝有事没事,没事逛街。
明今朝直愣愣的问去哪儿,郁清荼说逛街就是闲逛,哪来的目的地。
云州城富饶繁盛,街上车水马龙,商户门庭兴旺,来往旅人络绎不绝。
郁清荼拉着明今朝走走逛逛,一会儿买糖炒栗子,一会儿围观斗鸡,一会儿又看小孩捉毛毛虫,甚至幼稚到了参与其中,玩的不亦乐乎。
听到叫卖声,郁清荼把钱袋抛给明今朝,朝树根底下指了指:“我想吃那个。”
明今朝把钱袋扔回给郁清荼,说声“等着”,便走过川流不息的人潮去买鲜花饼。
小贩问他要哪种口味的,是经典的玫瑰花馅、还是茉莉花、菊花?
明今朝鬼使神差的问:“有荼蘼的吗?”
小贩一脸懵,明今朝也为自己心血来潮的愚蠢感到羞耻,忙说所有的馅一样来两个。
捧着沉甸甸热乎乎的油纸袋,明今朝回去找郁清荼,发现那里围了一群人,更有尖利的咒骂声从街头传到巷尾。
明今朝心里一慌,边说让一让边往人群里挤,只见距离郁清荼几步远外站着一个年轻妇人,妇人满脸激愤指着郁清荼破口大骂。虽然妇人有口音,但明今朝能听懂个别短词短句,像是臭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我家郎君,遭报应,下地狱等等。
被骂的郁清荼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双臂抱胸气定神闲,仿佛被各种污言秽语谩骂的不是他,他还颇有些津津有味似的听着。
和嘶声力竭状若疯癫的妇人产生鲜明对比。
等妇人骂累了,郁清荼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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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道:“所以你家郎君是哪个?”
所有人:“……”
郁清荼一脸无辜的解释:“人太多了,记不清,不好意思。”
妇人呆住过后,暴跳如雷,轮起菜篮子朝郁清荼脸上砸。
明今朝本能冲过去,长臂挡开。
萝卜土豆滚落一地。
妇人失去所有力气,瘫坐倒地嚎啕大哭:“郁清荼你这个狐狸精,你不得好死,你下十八层地狱!”
郁清荼低垂眼帘,莞尔轻笑一声,弯腰把地上散落的果蔬一个个捡起来放回菜篮里,再把菜篮拎回妇人身边,说道:“我早就不得好死过了,也下过十八层地狱,所以你犯不着气成这样。”
妇人瞪大眼睛,更是气急攻心。
郁清荼失笑:“我说真的,不是在故意阴阳怪气的气你。”
“还有啊,我没有勾引你家郎君,是他自己死乞白赖的缠着我。”
“也不只是我,在东街的私宅里有个小红和小绿,在西街的竹屋里有个小紫和小黄,你的郎君在你俩成亲第二天就假借读书的旗号,去跟小红小绿小紫小黄过五人世界了。”
“你当然也怀疑过,甚至知道你郎君外面有人。只不过我最招摇,最惹眼,在大街上骂我效果最好。”
妇人瞠目结舌,瞬间以泪洗面,泣不成声。
郁清荼没再说话,只是听她哭。
最终哭累了的妇人被熟识的邻居送回家,围观人群也散了。
郁清荼“呀”一声,从墙根底下捡起两块遗落的萝卜。
“郁清荼。”明今朝又一次叫他的名字。
郁清荼回头看他。
明今朝说:“你明知遭人嫉恨,却依旧隔三差五的上街,不带随从,不配护卫,招摇过市。是故意让人谩骂,让他们出气吗?”
而你宛如自虐一般的对待自己。
骄奢□□,寻花问柳,处处风流,你又何尝不厌恶这样的自己?
郁清荼眨了眨眼睛,妖异的凤眸弯成月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受虐狂,故意找骂啊。”
9. 第 9 章
郁清荼左右手拿着两块萝卜,灵机一动道:“我给你做酒酿萝卜吧。”
郁清荼说:“就当谢谢你刚才保护我。”
明今朝正想说不必客气,忽然见郁清荼龇牙咧嘴,急着把萝卜往他手上递。
明今朝问怎么了,郁清荼右手捏着左手腕,委委屈屈的说:“伤着了呗。”
明今朝:“?”
郁清荼朝萝卜努努嘴:“你别看出来它是一分为二,从中间断开的吗?”
生怕明今朝头脑简单理解不了,郁清荼解释道:“她拿萝卜砸我,生生把萝卜砸断了,使多大劲呀!”
明今朝:“……”
明今朝:“…………”
“你那什么表情,你不信?”郁清荼更委屈的往前递左手腕,“你自己看看,都红了。”
明今朝:“那不是你刚才捏红的么?”
郁清荼:“……”
郁清荼:“就是伤着筋了!也不知道骨头断没断。”说完朝细白的手腕吹吹气。
明今朝深吸一口气,说道:“千年老妖被一根萝卜砸骨折,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什么鸡?你想吃鸡了?道士可以吃荤吗?”郁清荼天真无邪的挠挠头,笑道,“哦对了,人家合欢派的道修不仅可以喝酒吃肉,还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呢!哪像你们玉虚,熬到掌门也是老光棍一条。”
明今朝:“郁清荼,休得放肆!”
*
街上吵一架,衣服脏了。郁清荼没了逛街的雅兴,叫上明今朝回客栈。
郁清荼说要换衣服,回房了,明今朝站在外面等,等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等?
怎么跟郎君等娘子梳洗打扮完,再接着逛街似的!
明今朝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慌乱,却又找不到不对劲的源头,只能背诵道德经。
他此次下山是为了历练,除了晨昏必要的打坐练剑之外,该四海游行斩妖除魔才对。
怎能一直留在云州城,踟蹰不前?
客房门敞开,明今朝下意识握紧拿着佩剑的手,抬头一看,不禁一愣。
自相识以来,他所见到的郁清荼总是穿惹眼的红衣,打扮的明艳又张扬,恣意又洒脱。此时此刻的他换一身霜白色锦衣,清雅又不失矜贵,如芝兰玉树,似浊世青莲。
明今朝怔鄂,一时忘了自己要辞行的话。
午后温柔的阳光洒在郁清荼身上,将他身后的发丝染成金色,整个人细腻柔和仿佛来自瑶台仙境,美如玉琢。
郁清荼:“看什么呢?”
明今朝有些眼晕,真挚的说道:“你的头发很美。”
郁清荼的头发乌黑浓密,又长又直,发尾几乎够到了腿窝处。
明今朝看的认真,没注意到郁清荼神色一滞。再看他的时候,郁清荼苦恼的勾起发丝,说被那妇人扬了灰,头发脏了。
“明道君,帮我洗洗头吧!”
郁清荼抬起右手腕道:“我自己洗不了,疼得很。”
明今朝张了张嘴唇。
没有揭穿。
在客栈后院,没有劳烦店小二,明今朝从井里打水,用柴火烧满满一锅,再拿面盆兑入凉水,试了水温才叫郁清荼过去。
他的头发真的很好,不仅好看,手感也细腻如丝绸。将头发打湿了,明今朝拿手指当梳子用,轻轻一滑就到了发尾,连皂角都没涂抹。仔细一闻,更有阵阵沁人心脾的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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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似乎是一种花香,明今朝没有闻过,无法辨认是什么。
明今朝专心洗头,郁清荼也没有打扰。
午后静谧的庭院里只有灵动的水声。
洗好了头发,明今朝拿干净的手巾给郁清荼的头发擦得半干,然后掐一道法诀,让微微潮的头发彻底全干。
郁清荼天真无邪的问:“道君有此神通,干嘛不早用?”
不等明今朝开口,郁清荼就笑的老奸巨猾:“原来你是想亲自给我擦头发呀。”
明今朝不仅耳根红了,还笑了笑。
*
明今朝问郁清荼是不是该回云隐瑶台了,岂料郁清荼非但不回,还要继续跟明今朝上街。
“还逛?”
“对啊。”郁清荼梳洗打扮好了,兴致又有了。
入夜的云州城灯火通明,繁华喧闹更胜白天。
郁清荼拉着明今朝沿着月湖散步,月湖两岸灯火阑珊,一盏一盏彩色河灯随水而逝,星光灿烂,十里长明。
明今朝手指细细摩挲着剑鞘,再握上剑柄,那些棱角提醒着他的身份和责任。
“郁公子。”明今朝叫一声,长长呼出口气,说道,“咱们相识至今也有……”
“明今朝。”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名字,明今朝停住,看着郁清荼。
郁清荼没有看他,目光望着连成一片渐行渐远的璀璨河灯,然后抬起眸子,望向夜空中皎洁的圆月:“今夜是中秋。”
明今朝愕然。
“今夜可是中秋呀。”郁清荼细细念叨,转眸小心翼翼的瞥一眼明今朝,轻轻一碰,目光挪走。
“今朝,中秋团圆之日,别说不合时宜的话。”
10. 第 10 章
送郁清荼回云隐瑶台的路上,二人并肩而行,谁都没有说话。
盛晚的喧嚣褪尽,街上也冷清了。
瘦骨嶙峋的更夫一边打着哈气一边用梆子敲锣,跟郁清荼擦身而过时,郁清荼停下脚步。
明今朝见他不走了,驻足停下看他:“怎么了?”
郁清荼不说话,明今朝又问他一次。
郁清荼忽然笑了,眸光明净,宛如月华倾天:“只要我停下,你就不走了吗?”
明今朝愣了愣,欲言又止。郁清荼抢在他前面说道:“子时已过,想说什么便说吧。”
他笑的轻松惬意,仿佛刚才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话。
明今朝收紧拳头,让剑鞘上的浮雕棱角狠狠硌自己的骨节。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清润,唇边绽放温暖的笑纹:“与君相识,不枉此生。”
郁清荼目光闪烁,盯着明今朝看了一会儿:“完了?”
语气轻而游离,像这月湖湖畔的雾气。
明今朝确实提前准备了千言万语,可事到临头却难以启齿,只留下最简短,也最能概括他心意的八个字。
郁清荼笑了笑,道:“我亦如此。”
明今朝心里像揣了块棉花,棉花还是吸满水的,堵在那里又闷又涨,呼吸困难。
接下来,是不是该说青山依在,绿水长流,万望珍重。然后……各自安好。
明今朝艰涩又强势的抬起双手,抱拳,将胸腔那团气呼出,正欲开口,突然听到一声厉喝:“明师弟!”
明今朝错愕回头,只见费梧从房上飞身而下,几个箭步冲到跟前:“你果然还在云州城。”
费梧转头看见郁清荼,目光一冷:“你果然跟他在一起。”
郁清荼眨眨眼,啼笑皆非。
好一副正宫娘娘逮外室的架势!
啊,倒也不陌生,老台本了。他在云隐瑶台上工的时候经常遇到这种场面,恩客家里的娘子气势汹汹的跑来逮人,用小粉拳边砸郎君的胸脯边羞愤交加的喊“你果然跟这只狐狸精在一起”。
不过明今朝不是纸醉金迷的恩客,费梧也不是家里独守空房的糟糠之妻。
郁清荼顿时感到哭笑不得,这副场面还真有种民间话本里写的,特别火那个故事,叫什么叫什么《白蛇传》的。妖孽爱上了书生,书生亦为妖孽沉沦,然后正义的法海主持公道,送蛊惑人心的妖孽去灰飞烟灭,拯救被蛊惑的书生回心向道。
费梧把明今朝拽到远处,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明师弟,师尊要你入世,可不是这么入世的!”
明今朝道:“师兄,你误会了。”
费梧:“我没有误会,你看看你自己,完全被他迷住了!”
费梧狠狠指向郁清荼,怒不可遏:“你居然跑去那腌臜的烟花柳巷,竞价一个伶人的初夜?!”
费梧气的手抖:“你做出这等大逆不道有辱师门的事,师尊雷霆震怒,特命我前来抓你回去!”
明今朝无言以对,更无话可说。
费梧给他为自己狡辩澄清的机会。
“师兄。”明今朝抬起目光,说道,“若那地方是腌臜污秽的淤泥,郁清荼便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浊世青莲。”
费梧:“???”
郁清荼愣住。
“你疯了吗?”费梧暴跳如雷,余光不小心撞到远处的郁清荼,月光下的美人,清雅中透着几分惑人的瑰丽。
费梧满腔怒火顿时梗在喉咙眼,变成乱七八糟的一阵咳嗽。
明今朝以为是自己把费梧气的,忙给师兄拍后背顺气,被费梧恼羞成怒的一巴掌打开。
明今朝说:“师兄,我等玉虚弟子以锄奸扶弱,拯救苍生为己任,伶人难道不是众生的一员吗?就因为他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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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微贱,便视若蝼蚁?”
费梧噎住。
郁清荼讥笑一下,懒懒的说:“明道君逗留云州城数月,苦口婆心的度我出风尘,可是在做好事,积功德呢!”
费梧呆愣。
郁清荼笑意渐浓,迈着悠然的步子朝费梧边走边说:“只有斩妖除魔才算修行吗?解救娼妓从良,就不算大功一件了?费师兄应该早对我的名号如雷贯耳,深知我在江南一带有多炽手可热。为我如痴如狂的男人有多少,背后被我坑害的家庭就有多少,若明道君真的感化我金盆洗手走向正途,便是直接拯救了那千千万万濒临破碎的家庭,以及被我鬼迷心窍的芸芸众生,这算不算绝世之功德?可比你们抓个小妖,逮个小鬼的有意义多了。”
费梧:“???”
明今朝:“……”
早知道郁清荼此人巧舌如簧,小嘴叭叭叭贼能哔哔,万没想到除了撩闲调情的本事修炼的炉火纯青,还有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这种绝技。
你甚至还挑不出错,那叫一个天衣无缝,那叫一个有理有据,若非明今朝是当事人,明今朝都要深信不疑了!
“那,那……”空有大师兄名头实际心思单纯的费梧哪能招架得住,整个人都懵了,像只迷迷瞪瞪的狗子被郁清荼牵着项圈走。
费梧双手按住明今朝的肩膀,敬佩之至,悔恨不已:“是师兄不察,误会你了,你受委屈了。”
明今朝:“……”
费梧拍拍明今朝的肩,语重心长道:“既已查明,就不该再让谣言四起,你再受委屈。放心,我这就回玉虚禀告师尊!”
费梧说走就走,明今朝急忙叫人:“喂,大师兄!”
费梧留步,直接把明今朝推给郁清荼,望着师弟的目光闪闪发亮,还比划了个“再接再厉”的手势,御剑飞天,转瞬不见。
明今朝:“……”
11.第 11 章
晨光熹微,秋风送爽。
那夜过后,明今朝“无可奈何”的留了下来,而郁清荼也是“无可奈何”的频频往客栈去,只为协力合作完成普济众生的壮举。
“你们玉虚不是门规森严,长幼有序吗?费梧大师兄亲自交代的任务,你敢消极懈怠?”
郁清荼爬上软塌,宛如一条蛇妖攀上明今朝的肩膀,再朝他耳廓吹口清气:“度我。”
明今朝盘膝端坐,面不改色:“如何度?”
郁清荼笑道:“我比较棘手,一般的法子都不行,不然道君舍己献身可好?”
明今朝朝郁清荼看过来,郁清荼一本正经的说:“为了天下苍生,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明今朝评价道:“假公济私。”
郁清荼收下这句话,再反唇相讥道:“那你呢,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不等明今朝给反应,郁清荼忽然凑近,只要再近那么一点,或者明今朝反应慢那么一点,他可能真的会吻上他的唇。
可惜,落空了。
郁清荼浓密的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笑问:“你名唤今朝,可知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今朝的语气淡漠而干脆:“明日的愁,明日依旧存在。既然会愁,那就该早早的避免。”
郁清荼心中一紧,好像被一股绳索勒住似的,呼吸不畅。
他颇为赞成的点了点头:“不愧是高人,受教受教。”
*
郁清荼回到云隐瑶台,赛嫦娥看他闷闷不乐的模样,便知他又是铩羽而归。
“荼荼啊,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呢!”
郁清荼冷冷道:“用不着你提醒我,我比谁都清楚。”
碰一鼻子灰,赛嫦娥暗道这孩子不知好歹。虽说相处数年了,但赛嫦娥始终摸不透郁清荼这个人,他脾气好,被青楼其他花娘伶人嫉妒陷害了,也能维持表面和气,宽容大度的原谅他们。他脾气也差,一旦心情恶劣,可以口无遮拦的指天骂地,把老天爷骂的狗血淋头,也不怕遭雷劈。
郁清荼来历成谜,像凭空出现的云雾似的。
好像总有一天会散。
这让赛嫦娥无端的心慌。
赛嫦娥晚上再来找郁清荼的时候,发现郁清荼在窗边饮酒。
他喝一口,咳一声,再喝一口,再咳一声,然后吸了吸鼻子。
他在哭。
赛嫦娥觉得他在哭,但每次问起他,他都一边拭去眼泪,一边笑眯眯的说:“哭个屁,我是被辣的。”
郁清荼经常喝酒,但又不擅长喝酒,即便是果酒那不值一提的辛辣也会让他眼眶泛红。
赛嫦娥故意跟他一起装傻,说他人菜瘾大,还比不上小姑娘呢!
郁清荼就笑着点头说是。
酒见了底,郁清荼也尽了兴,单手支颐,面颊微醺,月光下更显活色生香。
赛嫦娥呼吸都停了一下。
郁清荼指了指内室的红木雕花柜子,赛嫦娥走过去打开:“你想拿什么……”
赛嫦娥瞳孔猛缩,那柜子里居然全是金条,一摞子一摞子的金条,塞了满满一柜!
郁清荼说:“给你的,感谢你这些年对我的包容和照顾。”
赛嫦娥目瞪口呆,一个守财奴面对唾手可得的财富,居然没有欢喜成狂。赛嫦娥把柜门关上,脑子嗡嗡的响,提裙起身走到郁清荼边上坐下:“荼荼,你什么意思?你别吓妈妈。”
郁清荼:“没有啊。”
赛嫦娥:“你这是准备走吗?那不行,别忘了你之前答应过我的,要继续在云隐瑶台做下去,至少十年起步,我这才把明珠给你的!”
赛嫦娥气势汹汹比划了个“叉”,郁清荼失笑,说自己没要走。
赛嫦娥却不敢疏忽大意,反而更胆战心惊了:“荼荼,你可别因为区区一个小道士,就一时想不开,做傻事啊!”
郁清荼愣了愣,看向满脸担忧的赛嫦娥,蓦地笑起来,笑的太急太厉害都咳嗽了,咳的眼角泛红。
“怎么可能,你第一天认识我?我郁清荼是那种会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腻活的蠢货吗?”
赛嫦娥不敢答话,以前她能斩钉截铁说肯定不会,现在她不敢了。
自从明今朝出现,她所熟悉的郁清荼就越来越陌生了。
郁清荼休息了几日,吃了睡睡了吃,精神萎靡以至气色变差,但这并不会削弱他的美。少了份曾经明艳时的犀利与强势,多了份弱质芊芊的我见犹怜。
尤其是郁清荼穿了身素色白衣,经过花魁时,花魁抿唇笑着调侃:“怎么跟新寡似的。”
郁清荼:“要想俏一身孝,免费传教给姐姐,学着点。”
走出云隐瑶台,郁清荼不小心看见了对面茶棚里的人。
犹豫要不要假装没看见,明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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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开口叫他:“郁清荼。”
郁清荼走过去,坐到桌对面,目光盯着浅色的茶汤看:“看来这家茶馆的茶真的好喝,所以明道君对它情有独钟。”
明今朝正要开口,郁清荼截断道:“我知道,明道君来这里纯粹只为饮茶,才不是为了街对面云隐瑶台里的某某伶人。”
明今朝:“郁公子。”
“叫我来做什么,我不喜欢喝茶。”郁清荼说,“我喜欢饮酒。”
说起酒,这让明今朝想到了郁清荼喝解忧的样子。
明今朝:“那个王爷把暗卫送走之后呢?”
郁清荼一僵,猛地看向明今朝:“什么?”
明今朝说:“你跟月湖鬼讲的故事,继续跟我讲讲吧。”
郁清荼难以置信,原来明今朝一早就监视在月湖,以至于他跟鬼郎君讲的故事全被听了去。
郁清荼敛下神色中的震撼,故作不以为然的轻笑:“想不到明道君也学人做梁上君子。”
明今朝不置可否。
郁清荼兴致缺缺:“那故事虎头蛇尾,有什么好听的。”
明今朝坚定不移:““把暗卫送走”并非结局。”
郁清荼:“你凭什么知道的,作者是我吧?”
明今朝不争辩,耐心等待。
郁清荼:“故事并不美好,你也要听吗?”
明今朝点头。
郁清荼将目光落去远处:“暗卫深爱王爷,白天在新主子那里效忠,到了晚上会偷偷潜回王府,继续护卫王爷,彻夜守着王爷。”
“王爷终于被感动了,又把暗卫要回身边。”
明今朝情不自禁的激动道:“后来呢,他们……如愿以偿了?”
郁清荼眸光颤动,喉结滚了滚:“暗卫是皇帝的眼线。”
明今朝心脏咯噔一下。
郁清荼:“原来所有的衷心、痴心、都是假的。暗卫无数次的豁出性命,只为骗取王爷的信任,那一腔真情就更是处心积虑的虚情假意。”
“尽管暗卫从来没有害过王爷,尽管暗卫绞尽脑汁想摆脱皇帝的掌控,尽管暗卫早就做好了即便粉身碎骨背叛皇帝也要追随王爷的决心。”
郁清荼眼波流动间,荡漾着惊心动魄的水色:“你猜到结局了?”
明今朝怔住,仿佛被无形的力道勒紧喉咙,陷入窒息之感。
王爷杀了暗卫。
12.第 12 章
郁清荼一手拄着下巴,一手闲散的敲击着桌面:“早说故事不美好,你偏要听。”
明今朝掀动略显苍白的嘴唇,想说什么,但并未吐出音节。
只是个故事。
只是个故事、吗?
郁清荼不以为然的说:“虽说我讲故事的水平不怎么样,但架不住我头脑灵光,文思泉涌,若道君感兴趣,我随时编排给你听。”
郁清荼说完就自顾自饮茶了,压根不指望明今朝给反应,他也仅仅是随口一说。
没想到过了几秒,明今朝说:“好。”
日薄西山,华灯初上。
茶棚老板提着炉火上煮沸的热水,冲开一壶嫩绿的茶叶,茶汤倒进碗里,在深秋的寒夜冒着袅袅白汽。
郁清荼喝上一口,嫌淡。明今朝无奈摇头,问店老板有没有酒,老板边在炉火前点烟斗边等他,说在茶棚要酒喝是不是故意找事,砸场子呢?
郁清荼拦下明今朝说算了,喝酒虽助兴,但今晚的气氛更合适饮茶。
“那就先讲个魔教教主和正道大侠的故事吧!”郁清荼的灵感说来就来,“这种配对虽然俗套但是经典,因为经典所以永垂不朽。”
明今朝说:“洗耳恭听。”
郁清荼道:“彼时正道大侠还不是大侠,只是一个蜷缩在雪地里无家可归的小崽子,后来被魔教教主遇到,带回魔教。幸运的是,他从此丰衣足食,还有八个丫鬟伺候;不幸的是,魔教教主之所以对他呵护备至,把他养的白白胖胖,只是想拿他练功。”
云隐瑶台灯火通明,一盏盏七彩花灯悬挂起来,赛嫦娥张罗着小厮净水泼街,又有千娇百媚的花娘们涌出来揽客。
郁清荼放下茶碗,起身走出简陋的茶棚。
晶莹的一片冰凉落在脸上,一触即融。
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初雪,比去年早上许多。
“郁清荼。”明今朝跟着走出来。
细雪簌簌,如烟如雾,如诗如画。
几片雪花落在郁清荼的发顶,只短暂停留,就被风吹走了。
明今朝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把伞,撑开,罩住郁清荼的发顶。
郁清荼说从这儿到云隐瑶台不足百尺,用得着撑伞吗?明今朝却执意把伞柄递到郁清荼手里。
刚好有晚风掀起郁清荼的发丝,发丝亲昵的碰到明今朝的手背,眷恋的荡漾,不肯落下。
郁清荼不由自主的有感而发:“曾经有个人,也夸过我头发好看。”
明今朝看着他。
是谁?
王爷还是暗卫?
郁清荼喃喃自语:“我当时没作声,心里却在腹诽,我浑身上下哪里不好看,怎么单拎出来头发说呢?”
明今朝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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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用自己能听见的嗓音说:“是啊。”
郁清荼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明今朝:“没什么。”
你浑身上下,哪里都好看。
明今朝往前送了郁清荼几步,看风雪淋漓他单薄的背影,说:“入冬了,以后多穿件衣裳,当心着凉。”
郁清荼以为自己听错,失笑道:“你总是千年老妖千年老妖的说我,千年老妖还怕着凉?”
郁清荼扔下这句揶揄,转身欲走,目光猝然撞见马路中央一个人,脚步微微顿住。
明今朝也看见了,瞳孔骤缩,连一声“师尊”都来不及喊,肃杀之意顷刻间弥满整条坊街!
玉虚派掌门古阳道君纵剑出鞘,斩妖诛魔无数的宝剑朝着郁清荼铺天盖地的杀去。
郁清荼长眉一紧,只听衣袂猎猎翻飞,逐、激起霜雪漫天乱舞。
剑气穿云,只灌凌霄!
仅瞬息之间,快的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宝剑刺在地面,自剑尖开始龟裂,裂出方圆百丈的巨大蛛网。
而郁清荼立于月湖桥头,身姿挺拔而清瘦,泼墨长发被风雪散乱,无尘白衣比春日山泉水还要清冽。他单手撑伞,缓缓抬高的伞沿下方,是一张苍白蘼丽的面容,更有一双流彩光灿泛着幽深寒芒的眸子,几分旖旎,几分不似人间的空灵。
雪,下的更大了。
13.第 13 章
风雪之夜,肃冷萧条。
大片大片的雪花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
“妖孽。”古阳道君目光厉冽,右手虚虚一握,宝剑瞬间归位,“胆敢批着张人皮为祸世间,还不速速显出原形!”
郁清荼眼底划过一丝高高在上的戏谑,不予理会,只情不自禁的看向远处明今朝。
明今朝大惊失色:“师尊!”
古阳道君暂时腾出功夫训斥徒弟:“孽徒,还不跪下。”
明今朝汗流浃背,忙放下手中佩剑,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说道:“弟子跪拜师尊,天经地义。可弟子此番下跪,只为恭迎师尊出山,而非认错。”
郁清荼一愣。
古阳道君整个人都激灵一下,难以置信的看向深受器重的亲传二弟子:“你说什么?”
明今朝面不改色,哪怕知道即将迎来师尊的雷霆怒火,也坚定自己心中认定的真理,不卑不亢。
古阳道君怒不可遏,挥出广袖,一道灵力狠狠打在明今朝身上:“孽障!”
明今朝并不躲避,生生受了这一招,整个人被打出数丈远,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猩红刺目。
“你下一次山,竟被尘世污浊成这个样子!”古阳道君痛心疾首,“为师让你入世修行,是让你以一个局外者的身份观世间百态,行万里路,修心修性。而你都做了什么?被儿女私情绊住脚,困在小小的云州城不肯离去,不仅堂而皇之地出入烟花柳巷,更不知羞耻的争抢一个伶人!尤其是此人还是个披着人皮的妖孽!”
明今朝重新跪好,说道:“师尊容禀,郁清荼虽是妖,可并非恶贯满盈之妖,他……”
“还敢狡辩!”古阳道君怒火中烧,“此妖有“骄奢淫靡再世妲己”之称,真当为师不察吗?他蛊惑人心,坑害多少儿郎为他倾尽所有,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此恶妖兵不血刃,早已业债累累!”
明今朝低沉的声线刚毅果决:“他们倾尽所有是贪图郁清荼的美色,身败名裂是咎由自取,家破人亡更是因果报应。”
古阳道君怒发冲冠:“混账!”
又是一道灵力打在明今朝胸口,比上一次用了十倍的功力。
郁清荼顿觉胸膛大震,杀气毕露:“老家伙,你找死?!”
古阳道君闻言侧目,反而一笑:“装不下去了?那就露出真面目吧!”
郁清荼勾唇狞笑,不沾尘埃的足尖轻点,纸伞收拢为兵刃,主动迎上古阳道君的剑锋。
身经百战的宝剑轻而易举的撕碎了纸伞,明今朝震惊骇色,急呼一声“郁清荼”,召出自己的佩剑横切过去,生生将古阳道君的剑锋和郁清荼的胸膛挡开!
被妨碍的古阳道君怒火中烧,恨不得当场将孽徒逐出师门!
郁清荼双手结印,散出万丈华光将九霄映的亮如白昼,立掌为刃,直取古阳道君命脉。
明今朝猝不及防,大喝一声“郁清荼”,再召回飞远的佩剑正面抵挡郁清荼摧枯拉朽的灵力。
怎料古阳道君早有防备,轻而易举的躲开了。而郁清荼的招式看似来势汹汹,却不如预估的百分之一厉害,而明今朝情急之下为了万无一失,使出的是全力。
可想而知,郁清荼的法术在明今朝的剑气下有多不堪一击。尽管明今朝冒着功法反噬的剧痛及时收了力道,却还是无可避免误伤了郁清荼。
郁清荼从空中落下来,身子不稳,倒跌几步,想忍没忍住,呛出一口鲜血。
本就苍白憔悴的面容更是血色褪尽,泛着惊心动魄的瓷白。
古阳道君眼前一亮,欣慰的喊道:“干得好,速速斩妖除魔!”
明今朝飞身过去,从背后牢牢搀扶住郁清荼,甚至怕他站不稳,还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古阳道君也想吐血了。
一口老血哽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
与此同时费梧御剑追来,看看脸色铁青的师尊,看看明显受了责罚的明师弟,再看看更明显受了伤的郁清荼。
费梧心急如焚,跪地解释道:“师尊,您误会了,您再听弟子跟您讲……”
“蠢货!”古阳道君气急攻心,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一只妖孽,不仅迷惑我的二徒弟对你死心塌地,更花言巧语把我的大弟子当傻瓜糊弄,不愧是千年道行,贫道佩服!”
郁清荼虚弱的闭上眼睛,想讥讽一番,可惜没力气。
古阳道君失望透顶,即便是事到如今也不敢相信被自己抚养长大、被誉为千年难见的天才、被寄予厚望的关门弟子明今朝会变成这样!
“今朝,你是铁了心要跟他狼狈为奸吗?你可知人妖殊途,正邪不两立!”
风雪依旧袭人。
无数围观者驻足张望这场闹剧,包括云隐瑶台的熟人,那些花娘们也顾不得赚钱了,全都目瞪口呆看着这场只有话本里才敢写的大戏。
明今朝把郁清荼打横抱起来,跪地说:“师尊,待弟子安顿好他,自会回来找师尊谢罪!”
明今朝起身,御剑而飞。
*
郁清荼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破庙。
从雕梁画栋比皇宫还奢华气派的云隐瑶台,到四面透风残垣断壁的荒野,郁清荼自嘲的笑了笑。
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从前他还嘲弄柳公子无家可归流落破庙,现在自己就步其后尘了。
好在身下躺着的不是潮湿发霉的草席,而是一张蓬松柔软还保暖的狐裘。
郁清荼用手捏了捏。
九尾狐的皮毛。
“你醒了?”正好打坐醒来的明今朝急切询问,“感觉好点了吗?”
郁清荼没有看他,答非所问:“你那乾坤袋里还有什么宝贝,这等硬头货都有。”
明今朝略带惭愧的说道:“师尊偏爱,法器仙宝确实不少。”
郁清荼似笑非笑:“你这样数典忘祖,离经叛道,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按照流程,下次见你师尊就该被逐出师门了。”
他在明今朝眼中看见瞬间的挣扎和慌乱,这是应该的。
郁清荼撑着身子坐起来,明知故问道:“后悔吗?”
明今朝没有回答,郁清荼也没要求他必须给个是否。
柴火烧了一夜,燃尽了,泛着丝丝缕缕的死灰。
明今朝说:“你做噩梦了?”
郁清荼收紧五指,明今朝又说:“你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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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一直在出汗,还呓语。”
郁清荼立刻问:“我说什么了?”
“你说“再一次”,“最后一次”。”明今朝顿了顿,“还有“雩风”。”
郁清荼眸光颤颤。
然后问:“就这些?”
明今朝点头:“剩下的声音太小,太模糊,我听不清。”
郁清荼没再说话。
明今朝从怀里拿出一直用灵力温着的玉瓶,递给郁清荼让他喝。
郁清荼接在手里的时候,还被滚烫的瓶身刺痛手指。
“趁热喝才好。”明今朝长眉一挑,故意加重嗓音强调道:“专门给妖补身子的灵汤。”
郁清荼瞥他一眼,不喝,把瓶子捧在手里暖手。
明今朝好奇问:“你的原形真身是什么?我修为浅薄,难以窥见你真容。”
郁清荼神秘兮兮道:“我早就告诉过你。”
明今朝:“什么时候?”
郁清荼故意卖关子:“慢慢想。”
明今朝拿他没办法,见郁清荼痴痴不喝,急道:“快喝。”
郁清荼:“不喝,怕你下药。”
明今朝:“?”
郁清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孤男寡男共处一室,美貌如花的公子要学会保护自己。”
明今朝:“……”
郁清荼小口小口喝着灵汤,寒凉的五脏六腑顿时被暖流抚慰,舒服极了。
郁清荼念叨:“没想到你会在关键时刻护着我,跟我站在一边。”
他顿了顿,侧目看向明今朝:“我要怎么报答明道君的救命之恩呢?话本里都怎么写这段来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明今朝干咳一声:“郁清荼,休要胡言。”
郁清荼猛地扑向明今朝,明今朝猝不及防,被后脑勺朝下整个扑倒在地,不等反应,那瑰姿玉骨的美人就压了上来。
郁清荼含笑道:“左右已经这样了,你跟你师尊撕破脸,玉虚是回不去了,不妨借此机会离开师门,跟我共赴世外桃源,归隐山林,双宿双栖。”
他虽然笑眯眯的,看似不着调,可口吻真挚,语气诚恳。尤其是那双目光,深深的凝望着明今朝,漆黑的瞳孔里全是明今朝,只有明今朝。
漫长的宁静。
落针可闻,连风声都停了,霜雪也息了,仿佛天地都在等待这声答案。
“清荼。”
他开口叫道。
“休要胡闹。”
他合上了嘴唇。
一片寒凉彻骨的静。
风声起,霜雪涌。
郁清荼笑出声,见怪不怪:“又是这样啊,道君慈悲济世,朗月清风,净做亏本买卖。”
明今朝轻轻推一下,郁清荼从善如流的起身,忽然面色一变,眉心一紧,整个人失去重心软倒。
明今朝眼疾手快的一把接住他:“你怎么了?”
郁清荼大口喘着气,再拼死咬住牙关,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惨白,浑身发抖。
明今朝不可置信,他分明第一时间为郁清荼清除体内剑气,怎还会疼成这样?
仿佛被千刀万剐似的。
14.第 14 章
明今朝六神无主的给郁清荼渡送灵力,却根本不能缓解他痛之入骨的症状。
不出片刻,郁清荼浑身都被冷汗沁透。
明今朝从未见过这种疑难杂症,给郁清荼把脉,是受过伤后正常的虚弱,不该出现疼痛难忍的情况,莫非还有什么隐疾?
明今朝问郁清荼,可郁清荼根本回答不了。
明今朝只能不断地往郁清荼体内输送真气,确保他不会因为忍受剧痛而脱力。
这一熬就是四五个时辰。
郁清荼莫名其妙的疼痛似乎减轻了,心力交瘁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明今朝也耗损过度,起身时头重脚轻,险些栽倒。
为防止郁清荼那说不清楚的隐疾再复发,明今朝抓紧时间盘坐调息,需得让自己的丹田充盈起来,才好帮助郁清荼渡过难关。
出乎明今朝意料的是,丹田位置的金丹内灵力并不亏空,他稍微打坐就使得灵力满溢,浑身都是劲儿。
还有,此次被盛怒之下的师尊体罚,造成的伤势按理来说要恢复好至少一年半载,可短短一夜之间竟愈合了个七七八八。
明今朝既觉得神奇又困惑不解,正出神凝思时,听到一旁传出动静。
郁清荼醒了。
明今朝忙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抛到九霄云外,靠近郁清荼身边扶了他一把:“你好些了吗?”
郁清荼才醒来,神智尚有些混沌,目光无神,缓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明今朝早就想问了:“你身体有隐疾?”
郁清荼似乎想转头看他,但脑袋转到一半生生停住,保持那个别扭的姿势说:“没有。”
明今朝:“若非疾病,怎会无缘无故疼成那样。”
郁清荼忽地一笑:“苦肉计惹郎君心疼,所有妖艳贱货都会的基础本领,我的演技可好?”
虽然郁清荼嘴皮子不老实,总是开些让他面红耳赤以及哭笑不得的玩笑,但平时也就算了,此时此刻,明今朝并不喜欢他不合时宜的玩笑话。
“你觉得好笑吗?”明今朝冷着脸质问。
报应说来就来了,郁清荼急喘口气咬住下嘴唇,瞬间就有殷红的血丝溢出来。
明今朝大惊失色,立即贴上郁清荼的后心渡送真气。
这次没有熬太久,大约半柱香,郁清荼不疼了,扭动后背推开明今朝的手。
明今朝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郁清荼突然离他“远”了。
郁清荼身子抱恙,破庙条件差,不利于休养。而他身份曝光,也无法再回云州城招摇过市,更要躲避玉虚派弟子的耳目。
明今朝外出拾柴火时,正好救起一个误被捕兽夹夹到脚踝的樵夫,樵夫为感谢明今朝,诚邀他到自己半山腰的家中落脚。明今朝权衡之下,便带着郁清荼去了樵夫家,虽说只是两间土房,但好过四面漏风的破庙。
一晃过了三日,明今朝的感觉果然不是错觉。
郁清荼对他的态度翻天覆地,冷了,远了。
明今朝主动关心他的伤势,问十句,能回答一句都算稀罕。
这天黄昏,明今朝熬了药给郁清荼喝,问他身子好些了吗,究竟是哪里疼?
郁清荼端着瓷碗出神,老半天才喃喃自语似的说道:“哪里都疼。”
明今朝心急如焚:“这么拖着不行,我不擅医术,这方面得找我大师兄。”
郁清荼忽然笑了:“道君这么关心我,请问我是你什么人?”
明今朝愣住。
郁清荼眼底的嗤笑毫不遮掩,说:“度风尘的游戏还没玩够吗,还是演着演着把自己演混乱了?我倒希望你入戏太深,可道君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揣着糊涂装明白。”
“我……”明今朝掀动嘴唇,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郁清荼:“你一心向道,追求仙途,我也不愿成为你成仙路上的绊脚石。可你屡屡给我错觉,仿佛我有可乘之机,又屡屡给我当头棒喝,明今朝,不娶何撩的道理你不懂吗?”
明今朝心里一疼:“清荼。”
郁清荼冷笑一声:“也是我贱,明明不是第一次了,我却还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重蹈覆辙,作茧自缚。”
明今朝迫切的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他确实优柔寡断,深陷这场不清不楚的情网里,明知该挣脱却又眷恋不舍,就这么耗着,试图船到桥头自然直。
细究起来,竟比那些光明正大为郁清荼如痴如狂的俗人们更虚伪,更做作。
又过了半个月,郁清荼的身子还是不见好。
对于这种顽疾,明今朝并不气馁,隔几日便换一个药方。
郁清荼虽然对他冷冷淡淡,但没有做出摔碗砸盆这种事,只是让他别一厢情愿的白忙活了,没意义。
他嘴上含糊敷衍,第二天又会把新的药端去给郁清荼。
郁清荼不喝了。
明今朝笨拙的哄他,说:“快点喝,喝了就不疼了。”
郁清荼不喝,不说话,也不看他。
明今朝猛然察觉到,郁清荼曾时时刻刻黏在他身上的眼神,有时或许因为娇羞之类的吧,会短暂的挪开,但也是藕断丝连的。然而不知何时又变成了最初相识那样,彻底的视而不见,哪怕他就站在面前,郁清荼也是看向别处,如果无处可躲,就干脆把眼睛闭上。
明今朝感到心慌,似乎有什么可怕的、难以掌控的事情即将发生,这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慌乱。
“听话,喝了就不疼了。”
郁清荼说:“我喝再多,也是会疼的。”
明今朝问:“究竟是什么病?”
郁清荼看一眼明今朝白皙的双手,半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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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上辈子的病。”
*
他们归隐在樵夫家的小土房,一个怏怏不乐的养病,一个炯炯有神的治病。
明今朝白天研究各种方子,晚上去守着郁清荼,尽管郁清荼说已经不疼了,而事实证明他没有扯谎,痛症一连几日都没有发作。
这毛病来的莫名其妙,去的也莫名其妙。
于是明今朝白天继续研究方子,晚上则打坐练功。
明今朝回想自己拜师那日,古阳道君说他体质特殊,容易招惹妖魔鬼怪,再加上天生魂魄不全,体弱多病,幸好有明珠护佑才勉强长大。但也随着成长,明珠的效用渐渐力不从心,若想活得久,只能拜别父母修行求道。
跟着师尊修道后,身子骨日渐强壮起来,第一次门派大比就摘得桂冠,往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叫师兄弟们望尘莫及,艳羡不已。
不过明今朝也有心事,就是修行遇到瓶颈,境界总是难以突破,卡在那里数年了。
他向古阳道君请教,古阳道君说修道虽要远离红尘,但一直避世也难以成长,既遇到瓶颈,说明“入世”的时候到了,逐要求明今朝下山历练。
思绪纷飞时,明今朝突然感觉灵台前所未有的清明,竟是有突破境界之征兆!
明今朝心头大喜,忙凝神定气,借此灵机一举突破!
*
清冽的灵光冲出狭窄的房舍,方圆百里的草木生灵共沐。
刹那之间,耳更聪,目更明,遍体轻盈。
明今朝欣喜若狂,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最近之人的冲动。
“清荼,清荼!”
明今朝在院子里找到人,迫不及待的跑过去:“郁清荼,有件好事告诉你。”
郁清荼容色一变:“你——”
都是修行的人和妖,这么彻头彻尾的变化自是一目了然。
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让明今朝有种奇妙的舒坦,笑容满面,合不拢嘴的点头:“没错,我历经五年终于突破境界了!”
他原以为郁清荼会为他高兴,露出许久不见的欢喜笑脸。
岂料郁清荼浑身僵硬,面色煞白,薄唇之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的干干净净,如坠地狱。
明今朝:“你怎么了?”
郁清荼好像看见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他几乎快要站不住。
明今朝想搀扶他,却被郁清荼避开,连着倒跌几步,单薄的脊背撞上坚硬冰冷的土墙,细骨伶仃,濒临破碎。
明今朝心如火焚:“清荼,清荼你怎么了?”
郁清荼垂着眼眸,难以自控的大笑起来。
你伤我一剑,却突破了境界。
明今朝啊明今朝……
郁清荼:“你果然是我的命中劫。”
而我,亦是你的登仙梯。
15.第 15 章
明今朝轻叩房门,发现门虚掩着。
他还是叫了声清荼,才推门而入。
郁清荼坐在窗前,莹白的月下美人和破旧的土屋格格不入。
明今朝有些走神,莫名衍生出一种感觉。郁清荼该坐在瑶池畔,琼树下,品一壶玉液,隐于袅袅仙雾中。
他虽然是妖,亦不违和。不仅不违和,反而有种相得益彰,理应如此的感觉。
郁清荼的咳嗽声唤回明今朝的神思。
郁清荼在喝酒,凡酒。
却被凡酒辣出了眼泪。
郁清荼揉了揉泛红的眼角,并不看人,挺不好意思的说:“让道君见笑了。”
一人忧愁喝闷酒只会越喝越闷,费梧隔三差五就会因为炼丹失败而喝上一壶闷酒,每次明今朝见了都会跟他一起喝,聊天解闷,浅醉一场后,费梧大师兄就会茅塞顿开,神清气爽。
明今朝没想照葫芦画瓢,因为他不知道郁清荼需不需要人陪着一起醉,又或者可以说,愿不愿意让他明今朝陪着一起醉。
明今朝走上前,终于还是从郁清荼手里把酒壶抢走:“别这么喝酒,伤身。”
“我才喝两口。”郁清荼不满的一把抢回来,“我堂堂千年老妖,还能被区区凡酒伤身?”
明今朝噎的无言以对,郁清荼报复似的海饮一口,喝的急了,多余的酒水从嘴唇溢出来,顺着光洁如瓷器的长颈蜿蜒流淌,滑过性感的喉结,再没入精致的锁骨。
明今朝狠狠一闭眼睛。
明今朝手忙脚乱,想着是不是该递一条帕子比较好,还是该非礼勿视,无动于衷。
郁清荼呛咳起来,明今朝本能从袖袍拿出方巾,递给郁清荼。
郁清荼没接,只落下眸子打量明道君的手帕,素白色的,上面连一点花纹刺绣都没有,寡淡,乏味。
郁清荼鼻尖泛红。
明今朝猝不及防的心脏揪紧:“清荼。”
明今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拿着帕子去擦拭郁清荼夺眶而出的眼泪。
触碰到的刹那,二人双双一激灵。
眼泪刚刚流出,是有温度的,浸湿单薄的丝绸烫伤明今朝的手指。
郁清荼往后躲开,笑着用手胡乱一抹眼睛,说道:“服了,再也不敢自诩千年老妖而藐视凡酒了。真辣,每次喝都这么辣。”
明今朝定定地看着他,鬼使神差的伸手要道:“我尝尝。”
郁清荼:“修道之人可以喝酒吗?”
明今朝失笑:“我是道士,又不是和尚。”
郁清荼把酒壶递出,明今朝正要接,郁清荼突然收回,然后用袖子轻轻擦拭酒壶的壶嘴,再递给明今朝。
明今朝伸出的手僵了僵,拿住小小的一枚酒壶,却仿若千斤重。
明今朝灌了一口,清酒入喉,有果子的甘甜,回味微辣。
郁清荼望着窗外沉沉暮色,乌云遮空,没有丝毫月光。
尽管他没看着明今朝,却能感觉到明今朝在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看。敛回视线看向明今朝的半边脸,却见明今朝没注视自己的眼睛,而是盯着莫名其妙的地方看,于是没忍住问:“你在看什么?”
明今朝刚才本能给郁清荼擦眼泪的时候,再次被眼角下方的那颗美人痣所吸引,此时此刻,他正鬼迷心窍般的盯着美人痣看。
明今朝不由自主的说道:“你的美人痣,就像画龙点睛,锦上添花。”
郁清荼怔怔的听着,半晌后,露出若隐若现的一抹浅笑:“这叫泪痣。”
明今朝愣了下。
郁清荼:“关于泪痣的凄美传说,明道君可知?”
明今朝呼吸一紧。
郁清荼伸出冷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眼角的泪痣:“泪痣,三生石上刻下的印,连转世都抹不掉的痕。哭的是你前世的爱,痛的是来生的情。”
明今朝从未体会过什么叫心如刀绞。在此时此刻,突如其来的感觉到了痛彻心扉四个字,明明模棱两可,像雾里探花糊里糊涂,却让他不寒而栗,更难以自拔的想搞清楚弄明白。
“清荼。”
郁清荼噗嗤一笑:“干嘛这副表情,跟你又没关系。”
明今朝呆住。
郁清荼趁机把酒壶抢走:“不喝了是吗,我喝了。”
明今朝迟了一会儿才放下僵硬的手。
乌云飘散开,月亮出来了。
皎洁清辉洒在庭院里,簌簌的细雪在光芒中盘旋飞舞。
明今朝把手伸出窗外,雪花落到掌心,久久未融化。
郁清荼狐疑,细看一眼,原来明今朝的掌心泛着淡淡流光。
*
次日,天地一片无暇的纯白,银装素裹。
郁清荼听院外有动静,以为是樵夫照常去山里砍柴,结果见他屋里屋外的忙活,揣着两枚鸡蛋宝贝似的放进水里煮。樵夫说他回娘家省亲的老婆孩子要回来了,这俩鸡蛋是特意给她们娘俩儿煮的。
郁清荼记得自己刚住进来时,樵夫给他端了碗鸡蛋汤补身体。他没喝,樵夫只好捧着碗自己喝了,喝的小心翼翼,连碗边的碎鸡蛋渣也舔了吃。
樵夫的妻女在日头升起来时回到家,樵夫兴奋的朝女儿敞开怀抱,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一口一个“阿耶”,幸福的扑进父亲怀抱。
樵夫为妻女介绍借住在此的两个客人,他们一家三口都是朴实善良的人,樵夫妻子端庄贤惠的说寒舍粗鄙,怠慢了;小姑娘则“哇”的一声,眨着双晶莹的大眼睛叫郁清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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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哥哥”。
郁清荼半蹲下身,朝小姑娘说:“来。”
小姑娘忙不迭过去:“神仙哥哥抱抱。”
郁清荼把小姑娘抱起来,听她在耳边奶声奶气的说:“哥哥你是神仙吗,你长得好漂亮呀!”
郁清荼眸光荡漾,笑而不语,从怀里拿出一包糖给小姑娘。
是以牛乳花生和芝麻做成的酥糖,含在嘴里又香又甜,小姑娘从来没吃过,惊喜的大叫阿耶阿娘这个好好吃。
郁清荼把孩子放到地上,抬手轻轻揉揉她毛茸茸的脑瓜顶,让她快去吃早饭吧。
小姑娘一双面颊被冻得红扑扑的,十分可爱:“神仙哥哥,吃完早饭我们一起打雪仗好吗?”
郁清荼微笑道:“好啊。”
小姑娘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却见天不作美,竟下起了鹅毛大雪。
小姑娘眼巴巴看着窗外,不甘心的想出去玩,阿娘说她别胡闹,外面乌云密布,狂风怒雪的,连人都站不住呢。
小姑娘蹲在门口失望极了。
郁清荼走到她身旁,打量着天色说:“我觉得快放晴了。”
小姑娘半信半疑:“真的吗?”
郁清荼勾唇微笑。
忽然,暴雪渐弱,狂风平息,笼罩在苍穹的乌云散了,雪后初晴,天高云阔,和熙的清风柔柔吹拂。
小姑娘惊喜若狂的瞪大眼睛,连夸哥哥真厉害!你说快晴天了,它就真的晴天了。
郁清荼眼含笑意:“因为我是神仙啊。”
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跑到院子里玩雪,笑声如银铃般清脆荡漾。
“清荼。”不知旁观了多久的明今朝叫他。
郁清荼敛起笑容,微微偏过头,看见明今朝纤尘不染的鞋子。
明今朝走过来,看向院中欢喜滚雪球的小姑娘,再看向郁清荼,真挚的说道:“我观你霞姿月韵,灵台清澈明净,你若潜心修行,假以时日定能蜕去妖身,得道成仙。”
郁清荼眼中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裂痕。
快的明今朝以为自己看错了,正想仔细看个清楚,就听郁清荼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可能成仙,永远不可能。”
明今朝几乎立刻接话:“牲畜道若想修成正果确实要比人类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但是“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你能修成千年道行,可见心志坚定,百折不挠,莫说丧气话。”
郁清荼忽然笑了下:“明今朝,你不要被表象骗了。”
明今朝诧异。
郁清荼神色专注,语气认真的说:“我不是好人。”
“记住了,我不是好人,终有一日你会看见我的真面目,现在提前做足准备,到那日就不会太震惊,也能少些失望。”
16.第 16 章
郁清荼跟小姑娘玩了一上午打雪仗。
郁清荼提前定了彩头,小姑娘每砸中自己一次,就给她一块糖当奖励,最后郁清荼被砸了一身雪球,而小姑娘揣着满满两口袋的牛乳花生芝麻糖。
樵夫的妻子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锅铲,说今日天色不好,可能待会儿又要下大雪,她的郎君能早点回来。
樵夫进山里砍柴去了,明今朝也跟着一起。
雪说下就下。
风也有些大了,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小姑娘稚嫩的问:“神仙哥哥能不能再让老天爷不下雪呀,等我阿耶和明哥哥回来再下。”
郁清荼不动声色,小姑娘着急的扯了扯他的衣袖。又顺着郁清荼目光的方向望去,只见远方雪幕中似乎走过来两个人。
小姑娘再仔细一看,喜出望外的喊道:“是阿耶和明哥哥回来了!”
她本能要跑出去迎接,被郁清荼一把拽住后领。
“神仙哥哥?”
郁清荼说:“乖,去找你阿娘,然后把门关上,别出来。”
小姑娘奇怪的问:“怎么了?”
“没事。哥哥等了许久的人来找哥哥了,你快去吧。”
郁清荼走出简陋的土屋,走出狭窄的庭院。
风雪中走来的人逐渐清晰了,郁清荼勾唇笑了声,抢白道:“古阳掌门真闲啊,天下不平事那么多,无数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芸芸众生等着你去拯救,你偏偏就跟我一只妖耗上了。”
古阳道人握紧剑柄:“你妖言惑心,带坏了我的二弟子!”
“哦对。”郁清荼敲敲脑壳,“从你的角度来看,我确实罪大恶极,罪该万死。”
古阳道人目光冷凝:“明今朝呢?”
郁清荼莞尔:“瞧你这语气和态度,好像我把明今朝吸干精血、用完就丢了似的。”
和古阳道人同行的玉虚派长老上前一步,先飞出法器佛尘:“小小妖孽,胆敢猖狂!”
佛尘暴涨数倍,绕身而过,郁清荼在它收拢绞紧的瞬间化作一缕清烟飞出。与此同时,满地积雪怒起,浩浩荡荡呈龙卷状直冲云霄。古阳道人和长老难以近前,不得不设法暂避霜凛之气。
二人目光交汇,不言而喻,此千年妖孽比他们以往见过的修为千年的精怪厉害多了!
一千年道行和九千年道行都可以称作千年道行,然,彼此的差距天壤之别。
古阳道人从前碍于身份和地位,动起来往往拿乔托大,这次却不敢轻敌,一上来便拼尽全力,使出镇派之绝学剑术,生生将怒雪撕碎。
长老乘胜追击,立即甩出佛尘冲进雪幕!
郁清荼双手大开,瞬间出现一把伏羲式七弦古琴,琴身辉光四溢,同他身载的灵光相辉相映,将乌云密布的阴沉天晃得通亮。
当佛尘直袭命门扑面而来,郁清荼从容拨动琴弦,只闻清脆的“峥峥”两声,音波携着强盛的灵力扩散而出,疾风骤雪都难以择其锋芒,如海潮般朝两侧退让,让出一条开阔的、万夫莫敌的平原!
长老吃了这一招,原以为自己有把握能接下,却被音波逼的后撤出百丈远,胸膛大震,五脏六腑险些移了位。
雪幕之中传出盛气凌人的得意讥笑,他俊美白皙的面容莹润如玉瓷,长发乱舞,宛如兴风作浪的雪魔。
“清荼?!”
郁清荼浑身一震,看向回来的不合时宜的明今朝。
后面跟上的樵夫吓软了腿,柴火散落满地。
明今朝:“师尊,长老!”
古阳道人冷着脸喝道:“逆徒,休要在叫我师尊!”
长老捂着胸口飞身回来:“掌门师兄息怒,今朝只是受妖孽蛊惑蒙骗,此妖道行之深,连你我都难以窥见其底细,更何况今朝呢!”
古阳道人面色稍霁,对明今朝说:“和为师一起诛杀妖孽,回师门领罚。”
明今朝咬了咬牙,说道:“请师尊放下偏见。”
古阳道人:“你说什么?”
明今朝昂首挺胸,气震山河:“徒儿了解郁清荼,他绝非那些残害生灵的恶妖,明今朝敢以性命担保!”
古阳道人勃然大怒:“你!”
明今朝抢话道:“师尊请看他的灵台,清澈明净,白水鉴心。这足以说明郁清荼不是恶妖,他修行千年,从未害过性命,更无伤天害理,他双手洁净无瑕,未染血腥,所以连一丝一毫的业障都没有!”
明今朝望过去,古阳道人和长老也不约而同地望过去。
郁清荼的眉心灵台处,若隐若现一缕清湛的光芒。无色则是清白,无功无过的良善之辈;金色则是有功德在身,或日复一日的行善积德,或创下解救万民的不世之功。
那一抹无色的光芒变色了。
变成了殷红的血色。
明今朝骤然惊骇,难以置信的连连摇头:“不,不可能……”
古阳道人怒极反笑,颤抖的手怒指郁清荼:“你看见了吗,你看清楚了吧!这就是你说的清澈明净,白水鉴心?这就是你不惜以性命担保的孽障!”
明今朝彻底懵了,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可事实摆在眼前,就算再骇人听闻也不得不信。
郁清荼的灵台是血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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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穷凶极恶杀人无数的狂魔才能殷红似血!
死于郁清荼手下的亡魂,何止千万?!
明今朝难以呼吸,连续倒退数步,几乎要站不稳。
为什么从前没看见?不是郁清荼故意隐藏,而是他修为不及郁清荼,道行尚浅自然视而不见。
而最近他成功突破了境界,修为更上一层了,所以……
郁清荼攥了下拳头,再无奈的松开:“震惊吗,失望吗?”
明今朝浑身骤颤。
郁清荼勾唇浅笑:“我早说过我不是好人。”
原来他那句“我不可能成仙,永远不可能”是这个意思。
明今朝全身发冷,连指尖都被冻得僵硬。
原来是这样。
风雪更大了,猎猎狂风在呼啸。
长老眼睛一眯,洞察妖孽的试图:“想跑?!”
长老飞出八十一道镇妖符,古阳道人也起了剑势,就在这时,土屋的房门打开了,小姑娘一边叫着“阿耶”一边跑出来。
她距离嗜血成性的妖孽近在咫尺,甚至还全无防备的经过妖孽的身边。
长老大惊失色,古阳道人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郁清荼如一支射月的利箭,如鹰爪的五指狠狠掐住那不堪一击的脖子——樵夫的脖子。
古阳道人好悬松口气,虽然妖孽穷途末路还是挟持了人质,但万幸没有对小女孩下手。
长老厉喝:“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铺天盖地的,全是金光万丈的镇妖符。
郁清荼视而不见,从身后跟樵夫说了什么。吓得瑟瑟发抖的樵夫一愣,转头看向郁清荼,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郁清荼却把他猛地推开。
长老伺机而动,立即催发镇妖符,如狂风骤雨般砸向郁清荼。
古阳道人及时放出锁仙绳,把死性不改的明今朝捆住,再掐出一道法诀把明今朝弄晕。
古阳道人带上不争气的二徒弟,叫上长老,以及伏诛的妖孽,说道:“回玉虚。”
一众上天入地的“神仙们”说走就走了。
小姑娘扑进父亲怀里,妻子也从院里迎出来,心急如焚的问他有没有事。
“对了郎君,方才郁公子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明早会有店家来送货,有两筐鸡蛋,十只鸡十只鸭十只鹅。”
“他说他住的那间屋子枕头底下有包药,吃了能延年益寿。”
“他说不给咱们留钱了,怕咱们守不住,反而招虎豹豺狼觊觎,惹杀身之祸。”
“他还说……谢谢你,樵夫大哥,后会无期。”
17.第 17 章
郁清荼再睁眼的时候,望着乌漆墨黑的天花板恍惚了好一阵子。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再醒来。
也就是居然没死,还活着的意思。
他保持平躺的姿势一动没动,倒并非身体哪处疼,而是疲乏的很,暂时不想动。
偏偏耳根子不清净——
“醒了醒了,大妖怪醒了。”
“娘呀!快跑,大妖怪要吃妖了!”
“胆小鬼,他被缚妖索锁着呢,怎么吃你?”
“这可是你说的,如果他发狂要吃人,我就把你扔出去垫他肚子嘻嘻嘻。”
“快看呀,我没说错吧,他长得好美。”
“比上个月被缚妖索折腾的魂飞魄散的九尾狐王还俊俏呢嘻嘻嘻。”
“如此瑰姿艳逸的大美人也成了阶下囚,呜呜呜,老娘不忍心呀。”
“他怎么不说话?”
“他怎么又闭眼了?哎呀哎呀,不会这么快就魂飞魄散了吧!”
郁清荼被吵的头疼,终于再次睁开凤眸,呼出口气,道:“这是哪里?”
闲出屁来的妖魔鬼怪们异口同声的说:“欢迎来到大名鼎鼎的锁妖塔!!”
在意料之中,所以并不震惊,郁清荼神态从容的点点头。
“哇,不愧是修为千年的前辈。”
“是呀是呀,上回那个九尾狐王知道自己被抓来这儿,可是哭的梨花带雨呢。”
“能不哭嘛,锁妖塔本就有进无出的,再被缚妖索捆起来,那下场只有一个,灰飞烟灭嘻嘻嘻。”
郁清荼闻言低头一看,果然在手腕和脚踝上都缠绕着碗口粗的铁链子,看似平平无奇,内在流光浮动,是声名赫赫的仙家除妖法宝。
郁清荼用手指摸了摸,微微炽热,有点烫。但这可不是取暖的汤婆子,它每一寸都蕴含着三昧真火,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点把妖磨死,榨干。
郁清荼原本挺好奇古阳道人的动机,既然要斩妖除魔,为何没直接杀了他。
后来聪慧如郁清荼,瞬间就想通了。
关进锁妖塔,被缚妖索慢慢折磨而死,这是对滥杀无辜恶贯满盈的妖孽的惩罚,而这个漫长的煎熬的过程,也是妖孽在赎罪。
还有一点就是,锁妖塔里的妖魔鬼怪太多了,日夜作乱闹腾不已,负责在外看守的玉虚弟子苦不堪言。
狼群需要狼头,再凶猛的狼群只要出了狼头,狼群们就不敢造次。
而猎人只需要控制住狼头,就等于控制住群狼。
与其费精力管理那些各自为政、一盘散沙的狼们,不如控制住一个狼头,既省心又省力。
当然你不用担心狼头带领狼群们造次生乱,因为狼头有威震群狼的能力,却没有反抗猎人的本事。更何况,他心生歹念之前也得想想这是什么地方,住在这里的都有什么人。
不在乎古阳老头子,也不在乎古阳老头子的二徒弟吗?
毕竟大半年朝夕相处走过来的,妖既是冷血徒,也是多情种。
郁清荼晃晃酸疼的手腕,冷笑。
真是到死之前都要被这群满嘴仁义道德天下苍生的道士们利用再利用,榨干全部剩余价值。
搁这儿拿他当免费保镖呢?!
还他娘的是不领工钱,送你阴曹地府入门券的那种。
……不用去阴曹地府,都魂飞魄散了去个鸟蛋!
郁清荼闭眼睡觉。
可惜事与愿违,那些被判终身监禁的妖魔鬼怪嘚啵嘚嘚啵嘚,一个个闲的头顶长草,对好不容易来的“新人”热情极了,主动陪聊。
郁清荼对这些家伙没啥印象,也懒得挨个看。倒是有个口头禅嘻嘻嘻的黄鼠狼精,长得伤眼睛嘴巴还缺德,更是个作死的,想不印象深刻都不行。
“前辈,您不学着九尾狐王哭一场,配合一下凄惨等死的气氛?”
郁清荼听黄鼠狼精在那叭叭叭,权当催眠曲了,如果烦的话也不惯着,一巴掌将其扇飞出去。不过郁清荼不经常扇它,能忍则忍,因为每次扇飞至少要等七八天它才能哼哧哼哧爬回来。而这七八天之中,郁清荼没人在耳畔絮叨,也是挺无聊的。
“前辈,听说您是为情束手就擒啊,真的假的嘻嘻嘻?”
立即有妖参与讨论:“听说是古阳老儿的宝贝徒弟。”
“那明今朝可是千年难见的奇才,最有望修成仙的圣体,大家都默认他是玉虚下一任掌门了。前辈你真厉害,居然勾搭他。”
“修仙圣体的灵元怎么样,味道香不香,是不是大补啊嘻嘻嘻?”
“你被关进锁妖塔这么久了,他都不来看你,也是个薄情的负心汉嘻嘻嘻。”
郁清荼一掌把黄狐狸精扇飞。
八天后,它哼哧哼哧爬回来。
黄鼠狼精尖酸刻薄说别人,也一视同仁的对待自己,说起自己被抓进锁妖塔的经历,绘声绘色。
讲到一半,黄鼠狼精落荒而逃,四面八方听热闹的小妖们全都一溜烟跑没影。
郁清荼目光微凝,看清来人后,着实有些意外:“真没想到第一个来看我的人会是你,费梧。”
费梧站定,他不善隐藏心事,所以吃惊的表情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初见时惊艳的一面尚在脑海,中秋之夜再见的惊为天人也是记忆犹新,而过去仅仅半年时光,美人还是那个美人,只是愈发清瘦憔悴,没了那份桀骜张扬的明艳,只留凄然冷落的苍白。
费梧说:“明师弟在锁妖塔外。”
郁清荼眨了眨眸子:“他怎么不来见我?”
说完又立刻说道:“算了,我也不想见他。”
费梧解释道:“师尊下了禁制,他进不来。”
郁清荼:“是么。”
费梧抿了抿嘴唇,说:“他每天央求我进来看你,我算是代替他来的。”
郁清荼看着地面,长而浓密的睫毛遮挡住眼睛,看不出情绪来。当他抬起面容,只有那份满不在乎的笑意:“明今朝上当受骗,可恼羞成怒了?”
费梧不喜欢他这副玩弄人心的揶揄样子:“他很伤心,尽管他克制的很好。”
“哦。”郁清荼玩弄着发尾。
费梧忍无可忍:“郁清荼!”
“嗯?”
“你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哪样?”郁清荼笑着。
那笑容太刺眼,让费梧满眼通红:“你把我师弟耍的团团转,毁了一个修仙奇才的前程!”
郁清荼愣住。
费梧气愤不已:“我知道你游戏人间,蛊惑人心,最喜欢看男人们为你欲罢不能对你垂涎三尺,可你为什么要用同样的肮脏手段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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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弟,我师弟明明是那么单纯,一心向道的一个人,你于心何忍,你有良心吗?”
“现在你遭报应了,害人害己,你图什么!”
郁清荼垂下眼睫,半笑不笑:“费道君可知,酒不醉人人自醉。”
费梧呆了呆。
是啊,可能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若明今朝的道心足够坚定,任郁清荼如何手段也难以动摇。可换句话说,郁清荼这等才貌双绝的世间尤物,就算是如来佛祖见了也要立马还俗吧。
郁清荼闭了闭眼,靠上墙壁:“看在明今朝的份儿上,我懒得跟你计较,滚吧。”
费梧不甘示弱,讽刺道:“你怕不是还认为自己情深几许,把自己感动得要死吧?”
郁清荼猛地睁开眸子。
费梧猝不及防之下竟被看的心底发寒。
郁清荼漆黑的瞳孔没有光泽,定定的望着某个方向,仿佛正在经历千刀万剐的酷刑,又好似正在体会悲绝彻骨的绝望。随着嘴角上扬,好像在笑,可那笑容苦的人肝肠寸断。
费梧突然有点胆战心惊,于心不忍,叫一声郁清荼的名字。
郁清荼没理他,费梧又待了会儿,走了。
次日,费梧又来了。
郁清荼问:“明今朝派你来的?”
费梧点头。
郁清荼没再说话,费梧又站了半柱香,走了。
再过两日,费梧又来了。
费梧说:“明师弟想硬闯锁妖塔,遭禁制反噬。”
郁清荼立刻脱口问:“他怎么样?”
费梧故意顿了顿,说:“命是保住了,但人一直昏迷着。我给他灌药的时候,听他梦魇呓语,喊的是“清荼”、“快跑”、“清荼”、“别怕”、“清荼”、“为什么”……”
郁清荼瞳孔震颤,眼波荡漾。
往后几日,费梧隔三差五就会来,从刚开始的只字片语到逐渐加深的聊天,也从刚开始的站着变成盘膝坐到郁清荼对面。
郁清荼问:“明今朝还说梦话吗?”
费梧点头:“还说。”
“你不好奇内容吗?”
郁清荼答非所问:“你来的这么频繁,不怕触怒你师尊?”
费梧梗着脖子道:“监视锁妖塔内风吹草动,也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尤其是塔内还有你这样级别的妖物。”
郁清荼笑起来,偏要拆穿他:“真不愧是师兄弟,一脉传承,口不对心。分明就是担心我特意来看我,更是对我和明今朝之间暧昧的关系充满好奇,对不对?”
费梧老脸一红。
安静了会儿,费梧笨拙的宽慰道:“之前的九尾狐王熬了二十年才魂飞魄散,你修为比它高得多,所以还有时间。”
郁清荼说多谢你技术稀烂的安慰话,弄得费梧又是老脸通红。
费梧再来的时候,说:“我师弟醒了。”
又说:“他身体恢复的很好。”
又说:“他去后山练剑了。”
又说:“他闭关了。”
郁清荼并没有因为明今朝不来而感到失望或者其他什么情绪,就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点头:“挺好的。”
费梧目光复杂:“你……”
郁清荼:“难道还想明今朝一爬起来就提着扫把在锁妖塔外扫塔?”
费梧:“……”
18.第 18 章
“多谢师尊。”明今朝身体已无大碍,只是重伤初愈,唇色苍白,精神也略显怏怏。
古阳道人还是不放心,又拿了诸多珍藏的仙丹灵药以及价值连城的大补之物给明今朝,叮嘱他好生将养,以及不要想太多,更不要往不该去的地方去。
古阳道人语重心长的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明今朝躬身道:“是,弟子谨记。”
从师尊那里出来,明今朝思绪拥堵,堵的两侧太阳穴隐隐作痛,又鬼使神差的经过了“不该去的地方”。
明今朝脚步一顿,仰头望去,只见锁妖塔巍峨耸立,直灌云霄,塔身覆盖无数金光符纸,神圣凛冽不可逼视。
明今朝猛地转身,咬牙,攥拳,终于逼着自己挪动脚步远离。
从回玉虚起,师尊日以继夜为他传道授课,长老也风雨无阻的找他谈心解惑。
弟子下山历练,被红尘所染,变了心性这档子事,似乎早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长老应付的游刃有余,每句话都说的那么有理有据,让明今朝自残形愧。
“若你遇到的是良人还则罢了,可你知道,那郁清荼是嗜血成性的妖孽,罄竹难书,合该天谴。”
明今朝心里有个念头在反驳,可眼见为实的理智又告诉他不要再被蒙蔽了。
他惦念一只罪大恶极的妖,动摇了自己的道,愧对师尊的厚望,愧对师门的栽培。
明今朝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一下还不够,再来两下三下,直到打的脑袋清醒了,他才颓然的垮下肩膀,自嘲的笑起来。
事到如今,他还是挖空心思给郁清荼找借口,找苦衷。
或许一切都是误会,灵台的一笔笔血债也是有缘由的,他不信郁清荼是滥杀无辜的狂魔,更不信他会丧心病狂的屠城。
“浊世清莲。”明今朝笑的愈发悲凉和讽刺。
他跟郁清荼终究是冰与火的两个极端,永不相融。
明今朝回到住处,有人等在那里。
“师兄。”明今朝叫了声。
费梧先关心他的身体,明今朝说痊愈了,今夜正式闭关。
费梧点点头,欲言又止。
明今朝看着他问:“师兄有话但说无妨。”
“就是……”费梧拘谨的挠挠头皮,憨笑两声,道,“就是那个谁,你不想跟我打听打听吗?”
明今朝:“谁啊?”
费梧翻白眼:“明知故问。”
明今朝也觉得自己做作了,直言道:“师尊说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跟他终归是……人妖殊途,正邪不两立。”
费梧原以为听到这话该欣慰的,师弟迷途知返断情绝爱一心向道,值得祝贺。可费梧莫名心里一酸,尤其是不合时宜的想到锁妖塔内郁清荼的表情,那份仿佛正在经历千刀万剐的酷刑,又好似正在体会悲绝彻骨的绝望。费梧明明是局外人,却胸口胀胀的甚至有些发疼。
费梧自认不是情感泛滥的人,更何况郁清荼十恶不赦,再有苦衷也不是滥杀的借口,他为什么心生怜悯和同情?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不过是郁清荼一时失态泄露出的神色,费梧却刻骨铭心,莫名其妙的记到了现在,每次想起都心里咯噔咯噔的。
泄露?
对,若平日里没个正行的郁清荼皆是伪装,那么这份悲凉、绝望、痛不欲生的模样,才是真正的郁清荼吗?
费梧乱七八糟的想,直到明今朝反复叫他他才回过神来:“师弟,你对那谁当真是……说断就一刀两断,说干净就一干二净了?”
明今朝移开视线,落到别处:“我与他从未有过什么,何谈断和净?”
费梧心里一梗,又无从反驳。
这话不假,明今朝和郁清荼之间从来就没开始过,他们始终处于暧昧的朦胧,至多也只是牵个手,扶下腰,连一个正儿八经的拥抱都没有,更别谈海誓山盟,肌肤相亲了。
否则宝贝徒弟下山一趟回来就失了童子元阳,师尊可不会这么消消停停的善罢甘休。
“这也好。”费梧若有所思的念叨,“正因从未开始,所以不会为其所伤。”
明今朝握紧拳头。
费梧很矛盾,他一边肯定明今朝明辨是非是对的,一边又隐隐感觉他这样似乎有点冷漠薄情。
费梧情绪涌上来,不过大脑脱口而出道:“你当真对郁清荼,至始至终都没有……啊,我什么都没说,你那什么,歇着吧啊不是,闭关吧,师兄走了。”
费梧逃也似的走了。
明今朝盘膝坐在席子上,用绢帕细细擦拭着佩剑。
至始至终……
有些事,只有天知地知,和他自己知道。
那晚余霞成绮,他们并排躺在麦田地里看晚霞,赏明月,观星河。
他睡着了。
他其实是装睡的。
身旁的小妖精蠢蠢欲动。
而他给予小妖精趁虚而入的机会。
*
费梧又进了锁妖塔,还未走到最底层,就听见有小妖扯着嗓门哇哇叫“前辈要死啦,前辈要死啦嘻嘻嘻”。
费梧一愣,然后立即狂奔过去。
只见郁清荼躺在地上,容色惨白,气息微弱,缚妖索依然紧紧勒着他的四肢。
费梧大叫郁清荼的名字,见他没有反应,忙渡了些真气过去,边在心里暗骂妖孽活该,边拿出看家法宝金针度穴。
郁清荼很快醒过来,眨眨眼睛,空洞的瞳孔燃起光泽,倒映出费梧焦急的样子:“喂,死了没有?”
“死了,现在是亡魂在给你说话。”郁清荼气若游丝的喃喃。
费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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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清荼撑着地面坐起来,面色虽然还是苍白如纸,但精神好了许多,他抬抬胳膊,再捏捏拳头,说道:“明今朝曾说过你专研丹道,医术高明,果然不是吹的。”
在费梧开口之前,郁清荼真诚的说:“多谢了,费梧公子。”
这下直接把费梧整不会了,“哦”一声,哑火了。
郁清荼盘膝坐好,呼出一口气,闭目调息。
费梧静静旁观了会儿,等郁清荼周身萦绕的银芒减弱,才说道:“你修为那么强,至少能在缚妖索下苟活百年。是不是妄想挣脱缚妖索,这才反遭缚妖索惩戒,释放数百倍的三昧真火。”
郁清荼睁开眼眸笑了笑:“无聊嘛!”
“愚蠢。”费梧道,“这可是缚妖索,仙界授予的仙器,连修炼到半个地仙的九尾狐王都挣脱不了,何况是你?”
郁清荼拾起铁链子摆弄摆弄,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脆响。
郁清荼随意一扔,掸掸掌心的灰尘:“一物降一物,不服不行啊。”
“多谢费梧公子为我医治,我们做妖的讲究个有恩必报,不过我沦为阶下囚,还真没法子能报答你。”郁清荼煞有介事的左右观望。
费梧有种预感,如果墙根底下有狗尾巴草,郁清荼绝对能摘下来编成花环送给自己。
费梧严肃的说不用报恩,你都自身难保了。
郁清荼也不反驳,微微一笑。
短暂的静默,费梧说:“我师弟今早出关了。”
郁清荼目光亮了亮。
费梧:“刚才又闭关了。”
郁清荼还是同样的回答:“挺好的。”
费梧席地而坐,正式的问道:“你为什么杀人?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都说相由心生,我师弟说你浊世青莲,我亦认同,可我实在难以置信你会是嗜血成性残害无辜的恶妖。”
郁清荼没说话。
费梧道:“我想不光是我,明今朝也有同样的疑问。”
“费梧公子。”郁清荼端着下巴道,“我想到要怎么报恩了。”
费梧:“?”
郁清荼笑意灿烂:“我全身上下只有嘴巴能活动自如,所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费梧:“??”
郁清荼得意洋洋道:“明今朝没跟你说过吗,我最会讲故事了。”
费梧顿生恼火,猛地起身:“鸡同鸭讲,我正经问你,你却在这嬉皮笑脸插科打诨!”
郁清荼慢条斯理的说:“那你要不要听?”
费梧咬牙切齿,还是闷闷的坐下了。
郁清荼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衣领,目光幽幽,好像一下子放远了。他开口时,嗓音依然动听,但隐隐干涩,好像割嗓子一般。
“这是一位上仙,和一朵花的故事。”
19.第 19 章
它们都说我晦气。
这个它们,分别是桃花、兰花、菊花、睡莲、还有仙庭中最万众瞩目的牡丹。
它们寓意好,富贵满堂,争奇斗艳。而我是毫无竞争力的纯白色,一朵被世人诟病的末路之花。
我是荼蘼。
我和它们不一样,我肚子里是有墨水的,所以它们再嘲笑我时,我能引经据典的一一还击。
佛典中有说,地府的彼岸花,天上的荼蘼,荼蘼是天上的花,见此花者,恶自去除,乃是洗净灵台的神圣的花。
我利用知识,把这群只知道招蜂引蝶的同类们怼的哑口无言,一时对我崇拜至深,连最国色天香的牡丹都甘拜下风了。
所以牡丹恨死我了。
暗自发愤图强,托亲戚姐妹狐朋狗友的到处打听关于荼蘼的负面评价,终于跑来得意洋洋的教育我:“开到荼蘼花事了,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说不知道。
它更得意了。
牡丹说荼蘼春季不开花,盛夏才绽放,荼蘼花开是一年花季的终结,此花开后再无花,唯独那开在被遗忘的轮回道上的彼岸花。
所以,荼蘼是末路之美。
被牡丹这么绘声绘色的诠释,反而显得我更与众不同了。
整个仙庭的花鸟鱼虫都为我浑然天成的凄美寓意所着迷,牡丹一波操作猛如虎,反而为我做嫁衣,气的嘤嘤嘤直哭。
而我这朵当事花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也忐忑的很,毕竟这命格怎么听怎么惨。
之前说过我肚子里有墨水,是一朵饱读诗书的花。除了是我本身聪慧,勤奋好学之外,全仰仗于栽培养育我的上仙。
上仙每日清晨和傍晚都会来仙庭松土浇水,修剪花枝,忙完后会坐在亭子里煮茶,借着幽幽茶香翻阅古籍古典,而我正是日夜耳读目染,这才成了天上地下唯一一朵有文化的花。
荼蘼喜光怕涝,因此我被放在仙庭光线最足的地方,就在凉亭的玉阶上。
不过喜光也扛不住盛夏的暴晒,所以每到正午太阳最火辣的时候,上仙会把我搬进亭子里乘凉,就放在他用来写字画画以及烹茶的石桌上。
这就导致我更能清楚的闻到书墨之香和清幽的茶韵,以及上仙身上沁人心脾的仙风。
或许正是这股仙风滋养了我,我比仙庭任何的花花草草生长的都要快,为此又惹来一群眼红嫉妒的,牡丹也更能嘤嘤嘤了。
不过我没有白嫖,我也同样付出了自己的价值,我散发的幽美花香也让上仙身心舒畅。
证据就是,我从最开始的石桌边沿变成了石桌正中央,是他一抬手就能抚摸到我花瓣的距离。
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盼着天亮时上仙来搬弄我,又在太阳还没下山时就开始期盼第二天。
上仙对我青睐有加,也是我得天独厚生来就是白色的。
据我观察,上仙喜欢白色,因为他总是穿一身白色的仙袍,而整个太行山奇花异草无数,他也唯独对白色的花爱不释手。
在这一刻,我暗自窃喜自己是白色的,也再不羡慕那些粉嫩的桃花艳红的睡莲金灿的牡丹等等等等了。
这日上仙完成一幅画作,我全程旁观他潇洒挥墨,一幅壮阔宏伟的山水图跃然纸上。
他画的酣畅淋漓,活动了下发僵的手指关节,抬眼看向我,我也看着他。
上仙又摸我了,他甚至开口说:“真美。”
上仙生来就是仙胎,至今已有数千载,他端肃孤高,寡言少语,清冷绝尘。
这是我有灵识以来第一次听见他说话。
第一次说话就是赞美我。
我明明是荼蘼,却学起了隔壁的含羞草,整颗花都羞涩的卷起来。
日复一日,上仙在清晨时分来,用一盏茶的时间修理其他花花草草,用一个时辰的时间为我松土,浇水,修剪枝叶。在正午时分把我搬到亭子里的石桌正中央,他烹茶写诗,我则努力释放花香以增添上仙的灵感。
有时上仙不画画不作诗,用端正的楷书抄写经文,而这种时候上仙所用的毛笔是不沾墨汁的,连水都没有,可落于纸上却显现出金光四溢的字体,因为那是上仙用仙力书写的。
这是上仙的工作之一,这些经文是镇守太行山一带风调雨顺的,既能镇压妖魔鬼怪,亦能守护一方玉脉和芸芸众生。
上仙耗损仙力抄经,每次抄完都会显露疲态,需得数月才能慢慢养回来。
我实在心疼,便趁上仙单手支颐打瞌睡时,斗胆挥一挥花瓣,帮他把剩下的经书抄完。
上仙醒了,望着凭空多出几百张的经文发愣。
上仙养的花,都是琼花仙草,有灵性也不奇特,我是不怕吓着上仙的,就怕上仙吓着我这朵手无寸铁的娇花。
比如此时此刻的上仙脸色一暗,我心里咯噔一跳,直觉要坏菜,正考虑自己是不是该滚下石桌把自己砸烂以死谢罪时,上仙轻轻抚摸我的花瓣,他柔声说:“多谢。”
不等我欣喜若狂,我看见上仙把我写的经文一张张挑出来。
我知道自己白帮忙,可这样被他挑拣出来像垃圾一样放在一边,还是让我心里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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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心里没逼数吗?一朵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小精小怪显摆什么?手欠手欠,浪费仙家的纸!
我黯然神伤,回过神来时,上仙已经完成了全部工作,他左手拿着祈福驱邪的至宝,右手拿着我自作多情的垃圾,说:“这些是我为苍生,这些是你为我。”
我呆住了,又学起了含羞草。
*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我会在所有花大放异彩之后,才不争不抢的开花。往难听了说是无人问津,无人在意,往好听了讲是压轴,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大英雄往往在最后闪亮登场。
我不信难听的,只信好听的。
只不过我花开之日,便是我历劫的开始。
牡丹在我含苞待放的时候幸灾乐祸,说我如果不能在凋谢前提升境界,那么只有一个下场。
荼蘼生而特殊,别的花春风吹又生,到我这里就是穷途末路,我仰面朝天十分不服气,都是花,都是一个骨朵儿几片叶子,天道凭啥厚此薄彼啊!
可惜让牡丹失望了。我怒然绽放的当天,不仅境界提升,更一鼓作气完成了化形,牡丹气的花枝乱颤,花瓣儿都掉了好几片。
后来改邪归正的牡丹向我请教当时是如何化形的,其实我直到现在都晕晕乎乎。
我那天是被上仙叫醒的,醒来时我还挺奇怪,往日天不亮我就精神炯炯的等着上仙来,今日竟睡过了头。
我出神时,上仙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
上仙本就仙姿秀逸,如秋水如月华,他一笑惊艳了日月,整个仙庭都亮了几分。
他说:“荼蘼花开。”
我愣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开花了。
望着上仙的笑容,我忽然想起书中写的荼蘼别称——佛见笑。
我让上仙笑了,我为此而沾沾自喜。
那一刻,我内心油然而生一种冲动,我想抓住上仙,主动的触碰上仙,而非日复一日的等待上仙触碰我。
我拼命的挣扎,竭力的伸出自己,伸啊伸啊,我看见被我扯出老长的花枝被一团清光包裹住,再然后,化成了和上仙一样的手。
人类的手。
我就是这么出其不意的化了形。
猝不及防的上仙目瞪口呆的看着我。
出乎意料的我瞪目结舌的看着上仙。
激动战胜了震惊,我眼底含着没出息的泪,笑着说出这辈子第一句人话:“雩风!”
第一声,唤的就是他的名字。
20.第 20 章
我太得意忘形了,小小花妖竟敢直呼上仙名讳。
幸好雩风大人大量,不跟我小小妖孽计较。
哦,上仙!记住了,要毕恭毕敬的称呼上仙。
我是仙庭里第一个化形的,用老一辈话说,该是咱村里最有出息的崽!
变成人之后,我顺理成章的跟随上仙左右。虽然日常做的事情和从前一样,但其中差别很大,比如上仙画画的时候,有我给他磨墨了,上仙烹茶的时候,有我在身旁品鉴助兴了,上仙外出诛邪降魔的时候,有我摇旗呐喊溜须拍马了。
上仙嘴上不说,但我觉得他并不讨厌我的陪伴,反而还乐在其中。
证据就是,他放任我的存在,没有一巴掌把我拍回原形。
啊对了,现在整个仙庭归我管,上仙亲自任命的。
哈哈,不可一世的牡丹终于落我手里了吧!可不等我公报私仇克扣它肥料,它先识时务者为俊杰,直接滑跪,弄得我都不好意思报仇雪恨了。
当然,我很记仇,我故意把它修剪的奇丑无比!
第二天上仙怔怔的看着狗啃似的牡丹花,牡丹也哭的梨花带雨告恶状,我双臂抱胸从旁看戏,半点不慌。
不出所料,偏心眼子的上仙果然没有责怪我。
我说:“上仙最喜欢最珍爱的荼蘼开花了,其他花花草草的就不重要了,所以懒得亲自打理,对不对?”
那是我第一次“放肆”,上仙看着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有一就有二,上仙的偏宠使得我日后愈发的恃宠而骄,蹬鼻子上脸。
*
我既已化形成人,就该有个人名。
上仙也是这么想的,我急忙让他取个好听点的名字,毕竟这是伴随我余生的称呼。
上仙显然早有主意了,我话音方落他就提了纸笔,一笔一划的写了三个字。
上仙逐字解释道:“馥郁芬芳,幽香致远,以“郁”为姓,以你原身“荼”为名。我再在中间给你填个字,寓为浊世清流,明澈无瑕,同郁合在一起,也有清幽之美意。”
我看着纸上饱含寓意的字,激动的眼眶都红了。
我有名字了,我叫郁清荼。
*
我没化形的时候,一日三餐就是清甜的仙露。现在化形了,我也想让自己活得像个人,于是嚷着跟上仙吃同样的东西。
上仙是不需要吃饭的,但不饿不代表不馋,偶尔弄一桌酒菜打牙祭也是有的。
我化形虽久,但没用过筷子,拿着两根细长的木棍摆弄半天也没夹上一口菜,急的满脸通红。
正考虑要不要用手抓时,我看见递到眼皮底下的食物。
上仙说:“张嘴。”
我吃的第一口人饭,是上仙亲自喂的。
*
我总是不由自主的记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比如上仙的口味。
他喜欢吃翡翠豆腐,豆腐不要油煎,清炖就好。他喜欢吃糯米素烧鹅,但是不要放葡萄干,要放桂花和些许绿茶。他喜欢吃松仁玉米,少放油,还有酒酿萝卜,少放盐。
上仙口腹之欲很低,一年能吃上一次酒菜就算多的,我记这些毫无用处。
上仙也说我:“你记这些作甚?”
我说:“记都记了,那就记着呗,万一以后有用呢!”
上仙看向我,我煞有其事的说:“比如下回上仙肚子里的馋虫大闹五脏庙,我便亲自做给上仙吃。”
我还是本能的去记很多关于上仙的喜好,比如上仙对白色情有独钟,所以我打从化形开始就一直穿白色的衣裳。
偷偷说一句,其实我觉得白色寡淡,当然白色穿在上仙身上是极好的。
有此我随上仙入世,途经一户人家在办丧事,那些人全部身着白衣,戚戚哀哀哭哭啼啼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身叫披麻戴孝。
然后反观自己……
本身荼蘼的寓意就很惨,再穿成这样,更有种提前奔丧的丧气感。
于是我别出心裁,在素白色的衣服上做手脚,绣点祥云纹、仙鹤羽什么的,有了点缀,总算跟丧葬风区别开来了。
顺便一提,凡界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入目所及尽是红尘烟火。
我这只没见识的花妖直接看花了眼,处处都新鲜,处处都有趣,当然再好也比不上太行山。
当然如果上仙同意的话,我还想跟他再入世几次。
上仙说:“好。”
我强忍住激动,高高在上的警告道:“上仙有所不知,我记性好,记住了就再难忘掉。您指望我一扭脸被其他新鲜事物吸引住了,就忘记这事儿,那是不可能的。”
上仙抿唇轻笑:“本仙怎会失信于你小小花妖。”
我想也是,便彻底放心,欢欢喜喜的期待下次入世。
*
整个太行山只有我和上仙两个人,但我并不觉得孤独寂寞,反而很享受这种只有彼此的生活。
上仙博古通今,德才兼备,我也不想做个文盲拖上仙后腿,传出去让人说雩风上仙的跟班儿胸无点墨没规没矩,丢的可是上仙的脸。
于是我主动纠缠上仙让他教我君子六艺,就礼、乐、射、御、书、数那些劳什子东西。
是上仙教得好,也是我天生聪颖,我学得很快,连上仙都不止一次夸我天赋绝伦。尤其是“乐”,上仙稍作点拨我就茅塞顿开,还能举一反三。
当我揣着学了仅仅半个月的乐理,就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作出第一首曲子时,上仙被我震惊到了。
“你的天赋,比之乐神而不逊色。”
我诧异道:“上仙是说嫦娥吗?”
“……此乐神非彼月神。是说太子长琴,乃颛顼后代祝融的儿子,居在榣山,始作乐风。”上仙招手让我过去,我忙不迭站过去。
就见上仙轻挥袖袍,长案上瞬间多出一把古琴来。
伏羲式,栗壳色外罩黑漆,小蛇腹断纹,背面龙池上方篆刻“海月清风”。
上仙双手抚琴,只弹了片刻,却让我沉迷其中。
上仙说:“此琴名唤海月清风,琴身以扶桑神木所制,琴弦是榣山独有的灵蚕蚕丝,极为珍贵,送你了。”
我鬼使神差的问:“这是那个什么太子送给你的?”
上仙好像愣了下,说:“非也,是我自己制的。”
我立马来精神了,觉得这把琴怎么看怎么顺眼,生怕上仙反悔似的急忙占为己有。
我年轻性子急,闲不住,不像上仙修为高深,老神在在的。我也想学他打坐入定,祛除自己身上那份野性,结果用力过猛,险些走火入魔。
好在上仙解救我及时,把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我被骂了,但我心里很高兴。
上仙千年清修,早已没了喜怒哀乐,我见过他的笑,却从未见过他大动肝火,就算外出降魔受到魔言语挑衅,他也能心平气和的一笑而过。
上仙骂我,说明他真的很生气,为什么生气呢,说明他很在乎我。
我搁床上躺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又活蹦乱跳了。
而与此同时,太行山来了位客人。
上仙深居简出,独来独往,几乎没什么朋友,所以乍然来客,我稀罕急了,忙跑去围观。
去的路上,我自诩聪慧动用我机灵的脑袋瓜,猜测来客多半是那个太子,上仙可以到榣山捉人家的灵蚕制琴,说明二人有些私交。
结果我猜错了。
上仙为我介绍那个长相颇有些贼眉鼠眼的家伙,说那是他年少时的好友,名唤云竹。
原来是发小啊!
我不以为然,没当回事,只习惯性的盯着上仙看。
然后我余光察觉有人在看我,我看过去,正是那个云竹一脸色眯眯的盯着我看。
我被恶心够呛,狠狠瞪他一眼,还清楚的发出一声冷哼警告他的失礼。
云竹敛回对我垂涎三尺的视线,换成他身为仙家德高望重的模样,询问我是谁。
还称呼我叫家人,谁跟你是家人,臭不要脸!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佳人”,无所谓,反正都恶心巴拉的。
我说我是雩风上仙的仙侍。
其余的不用讲,云竹自然能窥出我的原身。
果不其然,我听见云竹说:“这朵荼蘼当真清雅矜贵,不愧是雩风兄长栽培的灵植。”
甭管云竹是恭维还是真心,只要夸到上仙身上,我就开心。
我闲这里无趣,正要走,忽然听云竹话锋一转,竟恬不知耻的朝上仙讨要我。
我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云竹当然没有说“讨要佳人”,而是一身正气文质彬彬的“讨要荼蘼花”。
他甚至嬉皮笑脸的威胁说:“一盆花而已,兄长不会也舍不得吧?”
上仙还未反应,我先急了。
我承认我年轻气盛口无遮拦,反正面对这个云竹,我平日里学的规矩礼仪全忘了,我说:“就算上仙同意,我也不跟你!”
云竹问:“为何?”
我嗤笑一声,说:“你长的丑!”
这已经算客气了,我其实想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但转念一想,云竹再恶心也是仙家,我是妖孽,身份比人家低贱,用这话骂他不合适,反而自取其辱。
上仙喊我休得放肆,我哼了哼不理会,以为上仙会呵斥我给云竹道歉,结果等了半天也没有。
上仙拒绝了云竹:“清荼是仙庭里第一朵化形的花,又在我身边陪伴多年,我确实舍不得,贤弟见谅,君子不夺人所好。”
上仙不仅大大方方承认“我就是舍不得”,还反过来威胁一把“再讨要你就是小人”。
云竹脸色青紫交加,干巴巴的笑了声,不欢而散。
云竹的到来对我而言并非毫无用处,我甚至有点感激他无心插柳的试探,让上仙说出那句“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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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
仅仅三个字,让我从那以后再无宁日。
*
我和上仙平日里就在太行山守家带地的,偶尔才出去一两次。
值得一提的是,上仙带我去瑶台出席西王母的蟠桃会,各路神仙齐聚一堂,热闹非凡。
我见到了慈眉善目的太白金星,被全身缠红线的月老问姻缘,更见到了广寒宫的嫦娥仙子,她误以为我是姑娘,得知我其实是男子时,姣美的面颊染上两朵红晕。
我还跟玉兔精闲话家常,它分我一根胡萝卜,我给它一罐花蜜,我们一花一兔啃着胡萝卜蘸花蜜,边吃边叽叽咕咕的讨论神仙们的八卦。
上界是好玩,但我更喜欢凡尘烟火。
上仙说好再带我去凡界的,他说不会失信于我小小花妖,我深信不疑,所以也不故作聪明的提醒他了。
回到太行山,我将从玉兔精那听来的趣事分享给上仙听,我说的激动,如同喝醉了酒。
忽然,我看见上仙抬起手朝我伸过来。
我瞬间僵住不动,木愣愣的看着上仙把手伸到我头顶,摘了一片雪白的兔子毛下来。
我忍俊不禁,上仙也笑了。
我开玩笑说兔子精乱掉毛,它主人也不给梳梳毛洗洗澡。说到主人,我就忍不住夸嫦娥仙子长得漂亮,我更理直气壮的说嫦娥仙子没我漂亮!
证据就是我在上界逛一圈,那些神仙都为我惊艳至极,上赶着追问我是哪家的仙子。
我靠到上仙边上问他:“你觉得我哪里最好看?”
标准答案该是哪里都好看,我不介意上仙用这种俗套的方式回答我。
上仙说:“头发。”
“你的头发最好看。”
上仙的眼光就是与众不同,不沉迷我容颜,不欣赏我身段,偏偏喜欢头发。
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式欣赏自己的头发。
从那以后,我开始注重保养之前不当回事的头发。
经过我的养护,我的头发越来越长,漫过了腰线,触及了腿窝。
*
我把仙庭照料的极好。
闲暇时依旧陪着上仙煮茶作画,不过我现在升级了,除了努力散发花香以外还多了样本事,便是从旁抚琴给上仙助兴,激发上仙作画时的双倍灵感。
上仙把我叫过去,问我最近修行的如何。
我毕竟不是花匠,不是乐师,更不是赶考的书生,照顾仙庭学习乐理和琴棋书画都不是我的本职。我是妖,修炼才是我的主业。
上仙过问我的功课,我很骄傲的跟他汇报,并主动与其过招。
对于上仙的抽查我丝毫不怵,毕竟我实在太勤奋太优秀了!
上仙欣慰的夸赞我:“比上个月又精进了。”
我激动的追问:“是不是要不了多久,我就能修成大妖了?”
“岂止。”上仙曲指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凭你的慧根,若潜心修行,造福积德,千年之内必成正果。”
我愣愣的问什么是正果,上仙失笑道:“你说呢?”
我心跳加快,一声一声用力撞击着胸膛和耳膜。
修成正果,蜕去妖身,飞升登仙。
我望着上仙,目光下移,逐渐落到上仙垂在膝盖上的手。
我就这么怔怔的看了好久好久。
*
那夜冬至,我擅作主张包了饺子,和上仙一起围坐在火炉前吃饺子。
虽然我们不怕冷,但我为了气氛还是多此一举的弄了火炉。
我给上仙显摆自己的头发,烛光映照的发丝乌黑油亮,如流动的墨,抚摸起来柔软润滑、仿若云锦。
我背对着上仙,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能想象到上仙白皙如玉的手指穿过我乌黑浓密的秀发,想着想着,我心跳难以遏制的加快,更觉得呼吸困难。
我猛地转身看向上仙,身体超越大脑做出本能的反应,一把抓住了上仙的手。
“清荼。”上仙肃冷端正的两个字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宛如一盆掺了千年碎冰的冷水泼头而下。
我佩服自己有先见之明,烧了火炉取暖。
因为今夜的风雪好冷啊。
格外的冷。
*
我急于求成,又走火入魔了。
这次险些把自己害死。
我小小妖孽胆敢强行提升境界,引来了九霄神雷,我拼尽全力抗住一半,另一半被及时赶到的上仙散去。
尽管如此,我还是体会了把什么叫五内俱焚,躺在床上昏睡了三年之久。
第四年才能勉强下床,第五年还未痊愈。正巧邪魔作乱,我想跟上仙一起去,但显然不可能。
我送上仙上路,上仙走远了,我情急之下喊道:“雩风!”
我又放肆了。
他回头,我跑过去,我们面对面站着,距离半步。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最终只说:“早点回来。”
21.第 21 章
雩风回来了。
竖着离开的,横着回来了。
他受了重伤,多亏有仙家法器护着魂魄才不至于当场灰飞烟灭。
可若就此不管,他和活死人也没什么区别,而且他神识尚在,魂魄未散,需得时刻忍受魔气侵蚀的痛苦。
我在殿外听着各路仙家七嘴八舌的讨论,他们尝试用各种方法救雩风,可都宣告失败了。
我以为我会心如火焚,急的团团转,没想到我出奇的冷静。
我听见众仙焦头烂额的商讨:“能救雩风上仙的,唯有女娲石。”
立即有人跳出来反对:“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我没再偷听,立即去藏书阁翻找关于女娲石的信息。
女娲石在不周山的顶峰。
不周山终年积雪,即便是神仙去了也抵挡不住霜寒之气,那里有上古结界,凡是入内者,修为会被封印十分之九,若想登顶不死也得扒层皮。
但这不是让众人退缩的理由。
雩风硕望宿德,真正让众仙家忍痛放弃的理由,是不周山地底封印着上古恶龙。
若挪动了女娲石,恶龙必定冲破封印而出,到时天地浩劫,生灵涂炭。
我合上手札,在满地书卷的藏书阁坐了一天一夜。
我起身。
我去了不周山。
从山脚徒步往上攀爬,我将所有理智抛之脑后,满心满眼都是峰顶的女娲石。
我想不管怎么样,先到峰顶再说,先见到女娲石再决定取舍。
风霜割在身上,切肤之痛,如同被千刀万剐般凌迟。
我看见自己一身白衣被血染透,我在冰川之上瑟瑟发抖,却还是咬牙用双手死死攀着凸起的石块。
我鼓舞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了,无数次晕倒,无数次苏醒,无数次爬到一半被猎风卷着跌到山底。
我无数次重头再来。
我终于抵达了峰顶。
我看见了传说中的女娲石。
这一刻,我不得不直面难题。
苍生还是雩风?
其实这个答案早就在我心里了。
我朝女娲石伸出手,又僵住,缩回去。
我自嘲的狞笑,骂自己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可是妖啊,妖天性凶残,六亲不认,霍霍苍生是理所应当的。
什么天地浩劫,生灵涂炭,这都关我屁事啊!我只要雩风活着。
纵使我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也认了。
哪怕雩风醒来后恨我入骨,要杀我以祭六界,我也……
我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声音。
是我随身携带的灵镜传来的,它是仙家法器,可以和万里之外的人通讯。
我将法力注入灵镜,镜面上出现云竹的面容。
我看见云竹身后的背影,居然是不周山。
“你也来不周山了?”我吃惊的问。
云竹说雩风危在旦夕,他怎么可能不来。又问我是不是到峰顶了,哪还犹豫什么,快拿女娲石啊!
我反问他:“你知道动女娲石的后果吗?”
云竹几乎是立刻说:“那又怎么样,难道眼睁睁看着雩风灰飞烟灭么!”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云竹说:“不周山地底确实封印着恶龙没错,可拿走女娲石会不会惊动恶龙,这个不一定,这只是大家猜测而已。况且,世间种种自有其缘,不周山地脉险恶,到处都是上古遗留下来的法阵结界,你区区一只小妖却能披荆斩棘的登顶,这说明什么?”
我不由自主的竖起耳朵听。
云竹道:“说明你是天命之人,是注定能拿走女娲石的人。换句话说,女娲石守在这里,就是等待今时今日你来拿走它的。”
我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连着我手拿的灵镜,抖的不成样子。
我又听见云竹说:“听我说郁清荼,直到雩风怎么从仙晋升为上仙的吗?正是屠龙之功!”
“不周山地底下被囚的恶龙,正是雩风所擒,那封印也是雩风所设。如今雩风危在旦夕,随着他神魂溃散,封印也在逐渐削弱,若雩风灰飞烟灭,封印不攻自破,那恶龙照样破山而出为祸苍生!”
我脑海里轰隆轰隆的响,我被说服了。
我不是不怀疑云竹的别有用心,可在那一刻,我失去所有“对雩风生死不利”的理智,哪怕是骗我我也愿意相信,我甚至卑微的希望他所言一切都是真的。
在我伸手拿住女娲石的那一刻……
在天地震动,日月失辉,不周山浩然坍塌,恶龙冲破封印嘶声咆哮的那一刻……
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仙了。
*
灵镜里传出云竹癫狂的大笑,我怒而捏碎了灵镜,找到了云竹本人。
我难以置信他的丧心病狂,本就贼眉鼠眼的长相更加面目全非。
我怒声质问他为什么要骗我?
我不懂,更不敢相信他身为神仙,却卑鄙无耻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啊?
云竹和雩风不是发小吗,不是挚友吗?
“挚友?哈哈哈哈哈……”云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从小到大,什么风头都被雩风占尽了!何人眼里看得见我云竹?!”
“还有你郁清荼,区区一只小花妖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这就是你冒犯我的下场!!”
我惊呆了。
我回忆自己多年前的模样,年轻气盛,口无遮拦的得罪人。
而云竹隐忍不发,日后相见依旧笑眯眯客客气气的,直到今日才连本带利的疯狂报复。
就因为我拒绝了他,就因为我说他长得丑。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云竹的蛊惑,我究竟会不会拿女娲石。
我真的不知道。
当我的妖力贯穿云竹五脏六腑,并狠狠搅碎他神魂时,我已经心平气和了。
我为一己私欲释放出恶龙,恶龙残害的生灵全算是我的业障。
我不在乎,这是我咎由自取,我愿意承担后果。
可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的行为会连累雩风。
在天道看来,我拿女娲石的动机是为了救雩风,雩风便负有连带责任。
主动的我占九成,被动的雩风占一成。
我大骂天道凭什么!一妖做事一妖当!
可我妖微言轻,天道视我如蝼蚁。
天道降罪,我和雩风十世轮回,遍尝苦果。
十世轮回,我皆会死于雩风手下。
第一世,他是寒窗苦读的学子,悬梁刺股,挑灯夜读。我在窗外废了半宿的力气,终于从漏风的狭窄窗纸挤进去,我煽动翅膀,筋疲力竭,终于飞到油灯处,我努力振翅,想让他看我一眼,我熬过十八层地狱酷刑,从幽冥尽头来找他了。
他拿起一本书,拍死了飞蛾。
第二世,他是猎户,我是紫貂。我穿过山丘看见了他,只一眼,回应我的就是一支穿心利箭。我被剥皮剔骨,制成了氅衣。
第三世,他是王爷,我是暗卫。穿肠剧毒灌入我的嘴里,我七窍流血,口不能言,在阴暗的地牢里被折磨三天三夜,最终毒发身亡。
第四世,他是正道大侠,我是魔教教主。我被逼到断魂崖,粉身碎骨。
第五世,他是贵公子,我是穷乞丐。
第六世,他是皇帝,我是假太监。
第七世,他是巡捕,我是盗贼。
第八世,他是杀手,我是目标。
第九世,他是使团队长,我是被送往敌国和谈的男宠。
第十世,他是修仙道士,我是江南名伶。
最后一世,我得回了“荼蘼真身”。
我将自己初学乐理就作出的那首琴曲,未经任何修饰与雕琢,原封不动的谱写出来,取名《雩风》。
一曲成名,名冠红尘。
我不是弹给那些凡夫俗子听,只是希望处于这世上某个角落的他的转世,能听见这首穿梭千年的乐曲,忆起我这朵一厢情愿的花。
十生十世,我不是没有怨过。我虽是草木,却也有情,被心上人杀死九次,次次不得好死,我也厌过,也心灰意冷过。
所以第十世,我毅然决然的入了风尘。
说我自甘堕落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我的本意是给自己一个另结新欢的机会,我不想再纠缠雩风一个人了,这天下男儿这么多,我盼望自己能移情别恋,早日从这份苦果中挣脱出来。
他问我为何流落风尘?
我说忘掉一个人,我想忘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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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是你。
我说等待一个人,我想等待的人也是你。
天道惩罚,我注定生生世世死于你手下,你早晚会出现在我面前,我等你来杀我。
*
他不记得我了,每次轮回转世,他都会被抹去前尘记忆。
而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铭心刻骨。
雩风是清冷孤高的上仙,断情绝爱。而我是平凡的一朵荼蘼,生来悲情,执念深,放不下,就连一碗一碗的孟婆汤灌下去也忘不掉。
所以当他对我说“在下记忆很好,答应的事绝不会忘记”时,我真的心如刀绞。
你何止忘记了,就连当初信誓旦旦的说不会失信于我小小花妖的承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不甘心,所以我硬拉着你上街逛,权当完成我自己的心愿吧!
那日是中秋佳节,月光真美啊。
我不怨你杀我九次,我只怨你不记得我。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潇潇洒洒,轻轻松松。
而我什么都记得,一世又一世,一次又一次。
*
我和雩风相伴千年,始终发乎情止乎礼。
我和雩风轮回十世,依然生生世世不得善终,可望而不可即。
我确实执念太深,深的都有些贱了。我贱,我不甘心,哪怕最后一世我也想尽力而为,不信命,不服命。
我蛊惑他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反驳我说“明日的愁,明日依旧存在。既然会愁,那就该早早的避免”。
既然注定没有好结局,那就干脆别开始。
他说的对。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终究是殊途,历史终究会重演,我还是会死在他手里。
当古阳掌门找上来时,我以为命中注定的结局到来了。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并未翻脸无情跟师门同仇敌忾,而是选择相信我,维护我。
所以在破庙的时候,我又一次沉沦,给予他和我自己一个机会,最后的机会。
我又被拒绝了。
我以为拒绝的多了就会麻木。
回想千年前的冬至,我一往情深的抓住雩风手然后被警告的时候,我真是疼的肝肠寸断,被九霄神雷连劈七七四十九下都没这么疼。
但后来经历十世轮回,疼着疼着好像就习惯了。
我以为不会再疼了。
却还是好疼,疼的被他抱在怀里问我怎么了,我回答不了,心里想的是被你抱在怀里我更疼,你不如把我扔下,我还能好过一点。
那次疼可不是我装的,更不是我矫情。
那是来自十世轮回的债,是数千年的情。
前面九生九世他对我造成的伤害,拍死、毒死、一箭穿心而死、粉身碎骨而死等等等等,我在弥留之际的疼痛随着魂魄一起找回来,我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我着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加码加码再加码。
从前没有过这样,我几乎不用深想就得到答案。必然是我和古阳交手时,他误伤我那一剑。这是第十世,我有种他即将“功德圆满”的预感。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他伤我一剑,境界就突破了。
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已经感觉不到撕心裂肺了,我似乎很平静,平静的连我自己都害怕。
*
锁妖塔最底层关押的,皆是十恶不赦罪恶滔天的妖魔。
而能被缚妖索拘着的,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是一种加冕,传出去都倍儿有面子。
塔内没有烛光,仅有几盏琉璃珠散发的灵光照明。
郁清荼换了个姿势坐:“故事好听吗?”
费梧瞠目结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郁清荼指间把玩着锁链,边摩挲边宣布:“故事讲完了。”
双指曲起,冲着镣铐轻轻的一下弹指,仿佛弹在姑娘的额头,那么温柔又细腻。
缚妖索应声而断,又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费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
他几乎看不清郁清荼是何时动的,只见眼前一花,宛如泰山崩塌的强悍妖力扑面而来,他的脖子就落入郁清荼的手掌心。
郁清荼勾唇微笑,狭长凤眸闪烁着厉冽嗜血的光泽:“你知道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