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守望》 第一二二章 桃子要等熟了摘 话说麦芽儿把鸭群赶进院子里的鸭棚,看到奶奶盘腿坐在屋里地上的席子上,大睁着一双失明的眼睛,摸索着在缝补一件破烂衣服。 爷爷坐在破桌子旁,就着咸鸭蛋在小口儿地慢悠悠抿着小酒盅,好像生怕把酒喝完似的。 奶奶一边摸摸索索缝补衣服,一边在絮叨着:“这老头子整天离了酒就不中……大热天就着咸鸭蛋有啥喝的?” “酒就是俺的魂儿哇!不喝酒魂儿就找不到啦!”老爷爷似醉非醉地嘟囔道,“一天不喝,俺这心里的痛苦悲伤就压不住呀!压不住就想发疯,就像傻子一样。”他耸动着光着脊梁的黑瘦肩膀,稀稀拉拉的白发像枯萎的干茅草散落在脑袋上,无神的眼窝深陷着像抹上了一层烧锅的草木灰。 据说老爷爷还认识一些字儿,在不疯不傻的时候说话文绉绉的,一旦疯傻起来与任何疯傻人儿一个样子。所不同的是他疯傻起来不打人更不杀人,只是胡吼乱骂大声哭叫,吼叫老天爷骂打仗的队伍,哭叫世道不公命运诡异。虽然如今他腰弓背驼,但从他一身瘦骨架上还能模模糊糊看出他壮年时挺拔的身姿。生活,不幸的生活……命运,不幸的命运……把他本来挺直的腰脊骨压弯了。 据说世界上弓腰驼背的人中国最多,据说中国人在清朝以前弓腰驼背的人儿并不比外国人多,据说有很多中国人是从清朝以后才逐渐弓腰驼背的,到了民国弓腰驼背的人群还是没有减少。难道是中国人的脊梁骨脆弱绵软?还是中国人与外国人的遗传基因有差别?这真是“道,可道,非常道。”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玄妙之道哇。 “喝吧喝吧!”老奶奶也嘟囔道,“喝酒总比发疯犯傻强……要是鸭蛋都被你换酒喝了,我们就没钱买米面油盐了。” “这……这……这俺咋会不清楚?!俺又不是没长脑袋。”老爷爷皱着眉头,脸上像老树皮一样的皱纹不断蠕动着,“俺不敢多喝,一小盅儿俺分三口喝,省着哩。” 老奶奶失明的眼睛也难得看清老伴儿是用啥酒盅在喝酒,不过老奶奶听声音能听出来老伴儿是没有喝醉也没发疯犯傻。 这时麦芽儿高高兴兴蹦到屋里,“爷爷啊……您别就着咸鸭蛋喝酒了!一会儿就有肉吃啦!您就着肉喝酒吧。” 老爷爷停下酒盅眯缝着昏沉的老眼问道:“又死鸭子啦?” “没死鸭子。”麦芽儿嬉笑道。 “没死鸭子哪来的肉哇?难道你在街上给爷爷割块儿肉来?” “俺哪有钱给您割肉呀!”麦芽儿爽朗地说道,“是在南地捡了只死野兔。” 老爷爷一下激动地连忙搁下酒盅,立即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老人家向麦芽儿前后瞄了瞄,又走到院子里扫视了一圈儿,“咋没看到死兔哇!”说着“唉”地叹了一声,“让爷爷空喜一场……你可从来没哄过爷爷哇!爷爷这时可没犯傻。” “俺不哄您!”麦芽儿咯咯失笑起来,“爷爷别急!一会儿放羊娃儿扁豆儿就把死兔掂过来了。” 老奶奶摸弄着正在缝补的破衣服洒笑道:“你这老头子像是八百年没吃过兔肉!死兔肉不会比死鸭肉好吃多少。” 正在这时,扁豆儿风风火火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掂着死兔蹿进院来,进到院子就急喊“麦芽儿哩……兔子掂过来了。” 老爷爷听了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连三赶四慌忙接过扁豆儿手里的兔子,“嘿嘿嘿”傻笑起来,“吃兔肉!吃兔肉!兔肉就酒比鸭蛋中受。” “扁豆儿把死兔子掂过来了。”麦芽儿向老奶奶说道。 “这日头儿太毒啦!”扁豆儿抹拉着脸上的汗珠儿咋呼道,“晒得俺头皮发麻,渴得俺喉咙冒烟儿。” 麦芽儿在门口井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递给扁豆儿,“喝吧喝吧……喝了喉咙就不冒烟儿了。” 扁豆儿双手接过水瓢,捧着迫不及待地“吱吱吱”一口气儿把一大瓢水喝光,拨拉着流到脖子和胸膛上的水珠儿“哈哈”惬意地笑了起来,“真解渴!真痛快!” “是小扁豆儿吗?”老奶奶仰脸挤吧着一双盲眼高兴地问道,“听声音小扁豆儿长成大扁豆儿了。” “俺是扁豆儿……老奶奶!”扁豆儿兴奋地大声说道,“俺好长时间没来您家了,比小时候到处摸着家门儿混饭吃长高了一些。” 麦芽儿从爷爷手中夺过兔子,“爷爷您歇着吧,兔肉做熟给您端过来就是了。” 麦芽儿向扁豆儿说道:“你会剥兔皮吗?” “剥兔皮咋不会?”扁豆儿雄气地说道,“俺会剥羊皮就会剥兔皮!剥羊皮和剥兔皮都一样。” 麦芽儿在靠墙根儿做饭的地锅里加上水放上盐,把炉灶填上柴草烧起火来,扁豆儿手里拿着菜刀在剥皮开膛兔子。 “孩子哇……”老奶奶在屋里向院子里的麦芽儿和扁豆儿喊道,“兔子肚里的兔肝儿可别扔掉!用线绳拴着挂在窗棂上,晾干能治疗小孩儿上火烂眼圈儿。” “好的,俺知道啦。”扁豆儿应声道,说着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兔肝儿还有这种作用。” “老头子呀……”老奶奶在屋里手上缝着衣服嘴上唠叨着,“前两天你发疯犯傻,把麦芽儿娇滴滴在门口旁边养的一盆鸡冠花儿踢碎啦……麦芽儿难受地偷偷哭了好大一会儿。” “我咋不记得啦?!”老爷爷瞪眼眉头皱成了疙瘩,“你老婆子瞎着眼咋会看到?” “我眼瞎耳朵可不聋!”老奶奶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儿,“麦芽儿可怜呀!一天到晚放鸭子还得伺候瞎奶奶傻爷爷。” “人还养不活,还有闲心养花儿?!”老爷爷瞪眼有点儿想发火。 老奶奶低头叹了一口气儿,“不说啦……不说啦……你等着吃兔肉吧。” 扁豆儿把剥光皮的兔子除了兔肝儿把内脏扔掉,这孩子也懒得用水清洗,就马马虎虎就把兔子扔在了滚开的盐水锅里,没迟多大一会儿兔子就卤好了。 扁豆儿很懂礼貌地把冷凉的兔大腿递给老爷爷一只,又递给老奶奶一只。 老奶奶手里拿着兔腿儿颤颤巍巍向扁豆儿晃悠着,“奶奶喝几口汤尝尝味道就中了,兔大腿都给老爷爷下酒吃吧。” 老爷爷也不谦让,就着酒吃了两只兔大腿,傻笑着摇摇晃晃掂张破凉席拿把破扇子,躺在院子里的老楝树下呼扇着扇子哼起了悲哀的小曲儿,像是河南民间的曲剧哭丧调,断断续续哼了一会儿,呜咽着悲伤地抹起了眼泪,哀叹了几声就打起了呼噜。 剩下的碎肉和肉汤扁豆儿、麦芽儿和老奶奶分吃了。 “看着这么大的一只兔子煮熟没多少肉哇!”扁豆儿好像没吃饱嘟囔道。 “还没一只老鸭子的肉多。”麦芽儿也随着说道。 老奶奶呵呵笑了起来,“兔子身上的肉都在两条大腿上,除了两条兔大腿就没多少肉了,肉都叫你傻爷爷吃了。” “孩子没吃饱吧?”老奶奶微笑着向扁豆儿说道,“咋着也不会吃饱!屋里馍篮里可能还有剩馍,你就凑合着填填肚子吧。” 扁豆儿也不客气,找到馍篮子拿着一个野菜窝窝头啃吧起来。边啃吧边嘟囔道:“您家的生活还没窑场好……俺在窑场还能吃到白馒头。” 老奶奶呵呵笑道:“窑场的活儿可不轻巧!窑场是保长家开的,他不让工匠们吃饱吃好谁给他干活呀?!他咋赚钱呀?!” “老奶奶说的对!”扁豆儿嘴里嚼着窝窝头呜呜啦啦说道,“窑场和泥打胚、装窑出砖累得很呐!俺是干不了那种活儿,俺饿肚子要饭也不干窑场的活儿。” 老奶奶笑道:“你现在还小是干不了那种活儿,等你长成大人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为了养家糊口不想干也得干哇!” 扁豆儿迷瞪起眼睛说道:“俺要是以后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也不干窑场的活儿!俺还放羊。” 老奶奶哈哈笑了起来,“你小孩子放羊腿快,长大了没人会让你放羊……你也不会放一辈子羊啊!” “不放羊那俺会干啥?”扁豆儿显得闷闷不乐,低头思考起来。 麦芽儿咯咯笑着逗趣道:“放鸭子!跟俺打工放鸭子!俺用鸭蛋给你付工钱。” 扁豆儿瞪眼道:“俺吃饭咋办?俺住在哪儿?” 老奶奶又是哈哈笑了起来,“麦芽儿故意逗你哩!别当真。” 老奶奶接着微笑着说道:“扁豆儿哇……你来奶奶跟前,让奶奶摸摸你。” 扁豆儿已经啃完了窝窝头,擦了擦嘴靠近老奶奶拉着老奶奶的一只手,“您摸吧。” 老奶奶从头摸到扁豆儿的脚面,“是比小时候长高了……没长胖……身上的肉还怪结实的!天热……赤着脊梁……裤子有几个洞……咋没穿鞋哇?” 扁豆儿嘿嘿笑道:“俺赤脚惯啦!不爱穿鞋。” “你不怕野地里蒺藜扎脚?” “不怕!俺脚底板的老茧厚,蒺藜扎不透。” 老奶奶干巴巴的盲眼里像一下喷进了胡椒粉,失明的眼珠上蒙上了一层泪液,颤抖着手指默默地摸着扁豆儿汗津津的脸面。 老奶奶叹了一口气儿,停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道:“扁豆儿哇……麦芽儿哇……你们听奶奶说……” “我们听着哩。”扁豆儿、麦芽儿一起轻声说道。 “你俩都是苦命孩子……一个放鸭子、一个放羊……常听麦芽儿说起你扁豆儿,说你们互相照顾、互相帮助……扁豆儿照顾帮助麦芽儿多一些,你俩是好朋友,这很好!有好朋友总比没好朋友强哇!奶奶要嘱咐你们的是,你们还是小孩子,有时候互相间可不能犯傻哇!” 这时麦芽儿插嘴道:“我和扁豆儿都不傻,扁豆儿精着哩。” “都不傻就好!唉……咋说好哩……”老奶奶想了想接着和风细雨地说道,“比如说……树上的桃子没长成熟的时候摘了吃着是苦涩的,不会有啥好味道,也糟蹋了一个桃子……等桃子长成熟,吃着味道就不一样啦!一定得等桃子长成熟再摘下吃……你俩听懂了吗?” 麦芽儿脸上飘过一抹红晕,羞答答地小声说道:“俺听懂了……您不用说,俺早就懂得。” 老奶奶认真温和地问道:“扁豆儿听懂了吗?” “听懂啦!听懂啦!”扁豆儿不以为然不假思索地爽朗回答,“这还不好懂?傻子才摘生桃子吃哩!” 第一二三章 网虾的学问 到了夏秋之交也就是夏末秋初的时候,黄河滩里太阳依然毒辣,天气依然闷热。这个时候就是人们所说的“秋老虎”。不过,相比于盛夏还是有点儿不同,这个时候的闷热,撑起量也就是从太阳升起一杆儿高,到太阳离落进山里一杆儿高这段儿时间。 夏秋之交是庄稼人儿间歇性的短暂农闲时候,麦茬地耕耘后种上了秋粮,秋庄稼长到一定时候就不需要中耕锄草了,农家等着秋庄稼逐渐成熟,然后就要忙着收秋了。 收完麦子、锄过秋田的汉子们仍然没有闲着,其实庄稼汉一年到头都闲不下来,为生存忙活是他们命里注定的。不过,庄稼汉也都习惯了忙活,如果不忙活他们倒是感到不舒服,要是让他们歇上几天,说不定他们就会得大病。 农田里绿油油的秋庄稼无声地吸收着大地的养分、吸收着太阳恩赐的热量,为回报耕种它们的人们栉风沐雨、默默地开花结籽儿。庄稼虽然不会说话,也许没有思维能力,但庄稼的自然道德还是有的,知道感恩回报。感恩回报,是世界一切有生命的物体共同遵循的自然法则,辛勤耕作的农民对此深信不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粮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农民唯有对哑巴庄稼寄于生活的希望,其实庄稼就是农民的整个世界,失去了庄稼农民就失去了生存的世界,农民血液里浸染着庄稼的颜色。 庄稼汉们趁着这点儿农闲的空当也不敢闲着,各自在寻找着增加生活收入的事儿干,为了生存仍然在勤劳着不敢懒惰。 都说中国人民是勤劳勇敢的人民,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假。但中国老百姓几千年来是生活逼出了勤劳,不勤劳就得饿死。勇敢也是被逼出来的,不勇敢就得断子绝孙。处在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的勤劳勇敢,并没给他们带来什么好运气。处在社会顶层的衮衮诸公,既不勤劳又不勇敢,反而处处鸿运当头坐享荣华富贵。人世间这样的悖论比比皆是,何止是中国!也许这就是世间的真理!也许世界上只有现实没有真理!现实是真的、硬邦邦的,真理是虚的、轻飘飘的。真理这东西是上帝严密保管的秘密,这种秘密一旦公然泄露出来,不知道要有多少老百姓上吊自杀。 话说黑蛋领着他那几个要好的兄弟,扛着渔网和装鱼的大竹篓、掂着鱼叉,兴冲冲地来到黄河岔出的一条小河逮鱼,逮的鱼他们自己不会舍得吃,也不会舍得让家人吃,一准是要卖到街上老董家的酒馆儿去,以便用卖鱼的钱置办生活的油盐酱醋。 他们知道大河里有的是鱼,也有不少大鱼,但对于他们这些业余的逮鱼人儿来说只有望河兴叹。 在大河里逮鱼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向来是以打鱼为生的渔民的事儿,业余的逮鱼人儿有时偶尔在大河里捞到一两条鱼儿,那是碰上了好运气。黄河水的凶险程度,黄河岸边儿的人们心里都很清楚。 “黑哥儿哇……俗话说:浑水过鱼,清水过虾……”“闷儿雷”站在小河边望着河水像是很内行地说道,“河里水这么清咱们没鱼逮!可能这条河里要过一阵儿虾子啦!” “过虾子?”黑蛋疑惑地站在小河边儿低头仔细向水里瞅着,“咦……真的是过虾子……一群群透亮的马虾嗖嗖嗖地顺着水向下游蹿……”黑蛋向大伙儿喊道:“咱们就逮虾子!虾子比鱼还值钱!” 这时大伙儿都伸着脖子向小河里瞅着,一起说道:“水里的马虾向下游蹿得好快啊!像过队伍。” “书呆子”看着河里不断顺水奔跑的虾子说道:“怪不得人们把虾子叫作马虾……虾子在水里奔跑的样子,还真有点儿像骏马在奔跑。” “看我能不能抓住几只马虾……”“闷儿雷”说着脱掉裤子“扑通”一声跳在了小河里,河水漫过了他的屁股,“哟嗨!”“闷儿雷”轻轻叫了一声,“立了秋的河水比夏天的河水凉多啦!有点儿冰腿!这河底儿硬邦邦的,一点儿淤泥也没有。” “闷儿雷”在河水里抓弄了一阵子,一只虾子也没抓到,两手空空光着屁股从水里出来了,无奈地说道:“虾子比鱼难抓多啦!看来只有用虾网逮了。” 大伙儿赞同道:“是得用虾网逮。” “真怪!”黑蛋看着河水骂了一句,“大河的水浑得像黄糊涂,这条小河儿咋这么清哇?一眼能看到河底儿。” “书呆子”胸有成竹地说道:“这条小河儿虽然是从大河里流过来的,但这条小河儿的水是经过上游那片草滩漫出来的,草滩上的青草把泥沙过滤掉了,所以水就清了。” 黑蛋夸赞道:“书呆子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儿,说得有道理!”黑蛋说着皱了皱眉头,“那清水过虾是啥道理?” “我想哦……”“书呆子”挠了挠头意思了一会儿,“我想一定是上游草滩的青草养活有微生物,微生物被冲到了这条小河里,虾子爱吃微生物。再者……书上说,虾子不喜欢浑浊的河水,有鱼鳖的浑水里不会有虾子,虾子不与鱼鳖同水。” 黑蛋与那几个弟兄一起不解地说道:“啥叫微生物?” “微生物吗……”“书呆子”又挠了挠头,“我也说不太清楚……就是我们肉眼很难看清楚的小虫虫。” “俺早知道虾子爱吃微生物!清水要过虾子啦!”“马后炮”先知先觉地放起炮来。 大伙儿听了都“哈哈”笑了起来,“玉米缨”和“臭蒿”一起洒笑道:“炮哥儿没读过书,比读过书的人儿知道得还早!” 黑蛋哭笑不得地瞪着“马后炮”说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了,那你赶快跑步回村儿到俺家,俺家老邻居爱逮虾子,他有一张虾网就晾在俺家院子的矮院墙上,你把虾网扛过来。” 大伙儿看着不断挠着后脑勺的“马后炮”,又“哈哈”笑了起来。 “马后炮”嘟嘟囔囔地说道:“你的老邻居要是不让俺拿咋办呀?” “老邻居不在家,他一大早就带着干粮领着他的儿子到田地里割牛草去了,不到日头儿落山他难得回家。” “马后炮”磨磨蹭蹭地说道:“离村子这么远……当俺把虾网扛到这儿虾子就跑光啦!还是凑合用这张网逮虾子吧。” “虾子又不是兔子说跑就跑了?”黑蛋忍着笑说道,“这张逮鱼的网咋能逮虾子?网眼儿这么大,连半个虾子也难网住。” “那我就跑一趟吧……”“马后炮”噘嘴尴尬地说道,“你黑哥儿就会捉我的大头!” 黑蛋“哈”的一声笑了起来,“谁让你老弟早就知道?!” 大伙儿看着“马后炮”无奈的样子嘻嘻哈哈笑了起来,黑蛋催促道:“快去呀!快跑去扛虾网呀!这里就你跑得快!逮了虾子卖了打酒喝,让你多喝几盅儿。” “闷儿雷”很内行地说道:“河里过虾子不像过鱼……河里过鱼鱼是顶着水儿往上水游……过虾子是顺水儿成群地向下游蹿。过虾子也就是一阵儿,一阵儿过去就没有啦!我估计过了正午虾子就过完了,得赶快去扛虾网。” “马后炮”呛声道:“你闷儿雷又不是逮虾专业户儿,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虽然不是逮虾专业户儿,但我以前跟别人逮过几次虾子呀!”“闷儿雷”故意装作傲气的样子呵呵笑着,“比你马后炮知道得多一些!” “别磨嘴啦!”黑蛋皱着眉头向“马后炮”催促道,“快去扛虾网吧!没有虾网干着急哇!” “马后炮”虽然心里不高兴,但还是拔腿向村里跑去。 黑蛋望着清水里成群的马虾向“书呆子”说道:“人们都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污泥……原来虾米吃的不是污泥。” “书呆子”思忖片刻说道:“人们这个说法儿也可能没说错……水塘里的虾子可能从污泥里吃微生物,不断流水的河里没有污泥,虾子就在流水里顺水吃微生物。”“书呆子”说着感慨道,“书上说虾子是生物链中最低级的生物,水中的鱼类都欺负它,这就像人儿一样不能做最低级的人儿,要不然谁都想吃你。” 黑蛋和这几个弟兄听了都感到既明白又不明白,黑蛋说道:“你呆子说虾子的事儿俺明白,但你扯到人儿……人咋能和虾子一样?俺就有点儿不太懂这个意思了。” “书呆子”嘲讽似的呵呵笑了笑,“这么简单的道理有啥不懂?比方说咱这种地的老百姓吧,就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只有从土里刨食吃,那些衙门里的达官显贵就是靠吸我们的血汗生活。” 黑蛋和那几位弟兄都咂巴着嘴唇儿连着点头儿,“俺们算是听明白啦!你书呆子肚里有学问哇!” “呀呀……”“闷儿雷”看着河水惊叫道,“水里又条大鲇鱼追赶着马虾。” 大伙儿立即向小河里望去,“别让这条兔孙儿鲇鱼把虾子都吓跑了!” “玉米缨”说道:“赶快用渔网把鲇鱼捞上来!” “臭蒿”插话道:“看样子这条鲇鱼足有三斤重……一条大鲇鱼卖钱胜过几百只马虾。” “好好好……就逮住这条大鲇鱼!”黑蛋急着抖开渔网欲向河里撒去。 渔网还没来得及撒到水里被“闷儿雷”拦住了,“别撒网!” “为啥?”黑蛋不解道。 “你撒网也难得逮住这条鲇鱼……”“闷儿雷”指着水中追赶马虾的鲇鱼说道,“鲇鱼是在吞吃马虾,它吃不了几只虾子就吃饱了,吃饱了就顺水溜跑了……当渔网在水里还没展开鲇鱼就溜得无影无踪啦!鲇鱼比你的速度快。” “闷儿雷”话音儿刚落,大伙儿在水中就不见了那条鲇鱼。 黑蛋骂道:“鲇鱼真是滑头!果然吃饱溜跑啦!” 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书呆子”调侃道:“黑哥儿比起鲇鱼还差点儿功夫哇!” 黑蛋“嘿嘿”笑着自嘲道:“老哥儿在水中的功夫比不过鲇鱼呀!” “书呆子”望着一河缓缓流动的清水说道:“今个儿咱们要是带了鱼叉,一叉下去就能把那条鲇鱼提上岸来……看到鲇鱼吞吃马虾的凶恶样子真想灭了它!” “咦嗨!”黑蛋咧嘴嬉笑道,“你书呆子在替马虾打抱不平哇?!看来你书呆子喜欢上了马虾……可马虾再可爱不是大姑娘,喜欢上也没得用。” 大伙儿哈哈笑了起来,笑得“书呆子”一脸尴尬,眼里泛出一丝忧伤,轻轻嘘出一口气儿来。 第一二四章 “书呆子”的《马虾》诗 黑蛋意识到自己说话碰到了“书呆子”心里的暗伤,伙计们都知道“书呆子”与王家姑娘“银萍”以前的那些浪漫事情,那些虽然已经像云彩一样飘过去的爱情往事儿,一直是“书呆子”难以忘怀和难以消除的痛点。 黑蛋就岔开话题说道:“马虾的样子怪喜欢人的……老哥儿也喜欢马虾,很想在玻璃瓶里养几只马虾,可找不到大口儿的玻璃瓶……呆子你是读书人,读书人都会溜诗,你就为马虾溜几句诗吧。” “书呆子”慢慢腾腾地瞄了黑蛋一眼,“咱是来逮虾子又不是来溜诗,溜啥诗哇!你黑哥儿不识字儿光想逗趣识字儿的。” 黑蛋央求“书呆子”道:“咱们现在闲着没事儿,马后炮又没回来,咱们干等着多没意思,你好赖为马虾溜几句诗大伙儿热闹热闹。” 这时大伙儿起哄道:“给马虾溜句诗热闹热闹!” “书呆子”眯缝起眼睛挠了挠脑袋,“给马虾溜诗……你们真能想得出来!”“书呆子”又眨巴了几下眼睛,“俺还从没在书上看到过或听别人说过有人给马虾作诗的……即便是李白杜甫也不见得为马虾做过诗。” 大伙儿疑惑道:“李白杜甫是啥人物?” “不告诉你们。”“书呆子”“嘿嘿”滑稽地苦笑了两声,“谁让你们不读书!” 大伙儿呛声道:“不识字儿咋读书哇?!” “谁让你们不识字儿?!” 黑蛋逗趣道:“老哥儿不识字儿不读书,但俺知道李白杜甫是谁!” 大伙儿猛然惊讶道:“是谁?” “是个吃饱饭肚里不饿的人儿。” 大伙儿哈哈哄笑起来:“和咱们一个球样儿!” “书呆子”有点儿哭笑不得,“你们还想不想听俺溜诗啦?” 大伙儿又起哄道:“想听想听!快溜诗快溜诗!” 黑蛋止住笑意向“书呆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给马虾溜诗别溜得太拐古,得叫俺们听得明白诗的意思……要是俺们听懂了,今个逮虾子就不让你下水了。” 逮虾子不下水吸引了“书呆子”,“好吧……你黑哥儿说话可得算数儿哇!” “咋会不算数儿?!逮虾子你下水不下水都一样儿,就是下水你呆子也只能抵半个人儿。” “书呆子”扭头走到河水边,蹲下身子静静地仔细观看在清清的流水中游动奔跑的虾群。 “你溜诗蹲在水边儿闷着头是干啥呀?”“玉米缨”、“臭蒿”和“闷儿雷”不解道。 “书呆子”头也没抬说道:“俺得看一会儿水里的虾子蕴一蕴诗句呀!” “咱们都没读过书别瞎咋呼!溜诗可不是轻松的事儿……”黑蛋向大伙儿摆手道,“溜诗的人儿心里劳累哇!” “书呆子”在河边儿观察了一会儿,嘴里轻声儿咕咕噜噜唧哝了一阵儿,站起身来向大伙儿走了两步,满脸自信和优雅、眼里泛出明亮的光。 “书呆子”扬手说道:“大家仔细听着……俺开始溜诗啦!” 大伙儿一齐很有趣儿地望着“书呆子”,但也并没把“书呆子”溜诗当回事儿,他们心里琢磨的是如何逮虾子,逮虾子卖钱比“书呆子”溜诗实在。 “书呆子”摇了摇头、晃了晃脑,开口溜道: “一河碧水染秋风,几多虾群在游行。 不屑鱼鳖同浊水,追逐清流水透明。 奔跑身形像骏马,静卧神态似蛟龙。 虾子虽为低等物,感恩天地常鞠躬。 晶亮躯体如秀玉,真该生活在龙宫。” “书呆子”溜罢“马虾”诗望了望大伙儿,竟然没一个人儿唧哝一声,大家都皱着眉头沉默着像是在品味诗中的意思。 “你们都听明白了吗?”“书呆子”问了一声,“要是听不明白俺这诗算是白溜啦。” “俺是凑合听明白啦。”黑蛋开口道。 “闷儿雷”他们几个叽叽喳喳说道:“听得不明不白。” “书呆子”幽默地呵呵笑了起来,“黑哥儿听明白了请黑哥儿给大伙儿讲讲,黑哥儿一讲兄弟们就都明白啦。” “你们咋会不明白?”黑蛋很明白地说道,“呆子溜的这个诗就是说虾子是好东西,这不很清楚吗?!比文山大哥和大清先生溜的诗好懂多啦!” “闷儿雷”这时插话道:“黑哥儿你说说虾子会鞠躬吗?书呆子这不是糊弄咱这些不识字的人吗?” “臭蒿”和“玉米缨”也随即迷惑地说道:“虾子又不是人儿,它咋会鞠躬哇?!它为啥鞠躬啊?” 黑蛋“嘿嘿”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想了想开口断然说道:“虾子鞠躬有啥不好理解的?这不明摆着吗?虾子在水里看到我们要逮它们,它们给我们鞠躬求我们不要逮它们……不逮它们不中哇!不逮它们我们就挣不到钱,给我们鞠躬也是白鞠……这下你们该明白了吧?!” 大伙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阵儿,都凑合着说道:“黑哥儿这么一讲,俺们算是稀里糊涂明白了一些。” “书呆子”“哈”的一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 大伙儿正说着笑着,“马后炮”呼呼歇歇满头大汗扛着虾网窜回来了,还带了一个有木把儿的捞虾的舀网。 “可把俺累得劲儿啦!”“马后炮”一边喘着粗气儿一边叫苦道,“虾网倒是不重……可这大热天向村里跑个来回就是兔子也受不了。” 大伙儿哈哈笑道:“兔子受不了是兔子的腿短,撵兔的狗受得了呀!是狗腿比兔子腿长哇!你的腿难道不比狗腿长?” “马后炮”噘嘴道:“你们捉弄了俺还在耍笑俺!” “别再逗笑马后炮啦!”黑蛋憋着笑声说道,“大家都动手把虾网在河沟里撑开,老哥说话算数儿,卖了虾子让马后炮多喝几盅儿,猪头肉多叨几块儿。” “马后炮”故意噘嘴道:“俺还想吃油炸虾子哩!虾子酒就越吃越有。” 黑蛋咧嘴嬉笑道:“嗨嗨!你老弟长几张嘴?逮不住虾子你啥也吃不到。” “都别再耍嘴皮啦!”“闷儿雷”“唰”的一下把虾网撂到清水沟里,“时间长了这河沟里虾子的队伍就过完了,都赶快下水撑网吧!” 大伙“扑通扑通”跳到水里,“咦咦咦……秋天的河水比夏天的河水凉多啦……立秋还没多长时间这河水就不一样啦……立秋不立秋真是不一样!”几个兄弟七手八脚把虾网在河水里撑开。 黑蛋看到“书呆子”也脱下裤子跳到了河里,“呆子哇……你怎么下水了?” “兄弟们都下水我咋能不下水?!这河水又淹不着俺。” “那就别说老哥儿说话不算数喔!” “书呆子”低头看着在清流里蹦蹦跳跳亮晶晶的虾子,自言自语轻声说道:“我真不忍心逮这些可怜的虾子。” 黑蛋立刻嘲笑道:“你真是个书呆子!虾子有啥可怜的?咱们比虾子还可怜!” “书呆子”在水中捧起一只晶亮的马虾凝视着,凝视了一会儿又把马虾轻轻放回在水中。 大伙儿看着“书呆子”的神情,都绷着嘴儿憋着气儿闷笑着。 这条小河沟儿说小也并不小,宽度大约有好几丈宽,虾网从河沟儿的北岸扯到河沟儿的南岸,大家把网杆儿牢牢地插在两岸的河底。虾网与鱼网不一样,网上是带着很多网兜的。虾群撞到网上跑不动了就随大溜儿朝网兜里钻,也有不少聪明彪悍也许有过生死经验的虾子不随大溜儿,像人类跳杆比赛一样,一个俯卧式或背越式就轻松地跳过了网上的纲绳逃命去了。迟不了多长时间网兜里的虾子就满了,逮住的都是随大溜儿的虾子,就用带木把儿的舀网把活蹦乱跳晶莹透亮的虾子捞出来装到竹篓里,然后等着虾子钻满网兜再捞出来,反复如此操作,直到装虾子的竹篓满了也就该收工了。河里的虾子是一下子逮不完的,造物主不可能让人类把这些低级可怜的生命都放在油锅里,就像人类顶端的达官显贵,不可能把底层的小民百姓的血都吸光一样。 第一二五章 哑巴“老鞭”的鞭功 在离黄河水边儿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村里一些庄稼汉们都带着干粮带着井水,穿着裤衩光着脊背,在忙着收割黄河滩里一望无际、散发着玫瑰香味儿的蒲草,蒲草晒干好缮房用或卖给打草绳的人。 他们收割蒲草,并不立即把湿蒲草拉回村里,而是等割下的蒲草晾晒几天后再拉回去,所以割蒲草的人儿并不带车子。 黄河滩里这时陡然热闹了起来,无论大人儿小孩儿都在为生活忙碌着,为了生活,他们必须付出汗水和辛劳。 扁豆儿放的羊群以及路途远点儿的几个外村的几群羊儿,都赶进了青草茂盛的黄河滩。 放羊的人儿都知道,初秋的黄河滩的青草比夏天的黄河滩的青草虽然不那么鲜嫩,但有些青草已经结籽儿,羊儿吃了长膘,所以在这个季节黄河滩里的羊群比往日多了起来。 黄河滩种庄稼的地方是有归属的,没有种庄稼的荒地是没有归属的公地,就像公海一样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黄河滩里没有归属的公地也就不属于任何村庄,任何村庄的人儿和牲畜都可以来这里。这些放羊人儿年纪大的很少,大多是像扁豆儿一样的没有条件上学读书的穷少年,自然他们的教养和德性也就差了一些。虽然这些孩子大多都没有进过学堂不识字儿,但智商一点儿也不比上过学的孩子差。玩笑逗乐、调皮捣蛋的能力更胜于识字儿的少年,特别是这些放羊的孩子的生存能力和乐观心态,学堂里的孩子无论如何是没法儿比的。放羊的人儿中也有一个外村儿放羊的成年人儿,也难得知道他的年纪和姓名,看样子像是四十郎当岁儿,他的外号儿叫“老鞭”,“老鞭”的外号儿是来源于他放羊的那根大鞭。“老鞭”放羊的这根大鞭少说也有百十年的历史,是一根名副其实的老鞭。他爷爷的老爹在大清朝放羊就是用的这根大鞭,他爷爷放羊也是用的这根大鞭,他老爹依然用这根大鞭放羊,他在民国放羊照样儿用这根大鞭。这根大鞭经过了大清朝,经过了短命的中华帝国,现在是中华民国了,以后肯定还会出现新的朝代,不知这根放羊的大鞭还会在“老鞭”的家族中传递多少代人,也难得知道“老鞭”的后人以后是否还拿着这根大鞭放羊。“老鞭”家这根老古董大鞭像传家宝一样传了好几代人儿,“老鞭”把这根传家大鞭看得就像他家的血脉一样珍贵和重要,平时是不让人儿摸动的。有时人们看到“老鞭”在放羊的路上手里举着这根大鞭,就故意逗他“让俺看看摸摸你的大鞭与别人放羊的大鞭有啥不同”,“老鞭”往往连连摆手儿摇头。不用问“老鞭”的家庭是一个放羊世家,放羊世家自然有放羊世家的祖传放羊秘籍,啥秘籍人们不太清楚,只知道这根老鞭鞭杆儿的末梢上系有一个铜铃,“老鞭”挥动鞭杆铃声响动,多不老实的羊儿听到都得十分听话,连凶猛的大公羊都得俯首听命,其中的奥妙无从知晓。所以“老鞭”放羊从未用鞭子抽打过羊儿,皮鞭是来对付恶狗野兽的。“老鞭”的羊群里有三头大公羊,他来去轮番骑着大公羊,大公羊就是他的坐骑,但“老鞭”不能用语言来指挥羊群,他是一辈子没说过半句话的哑巴。 放羊的少年们不时地甩着响鞭,互相叽叽喳喳说笑着,时不时地挑逗耍笑着哑巴“老鞭”,学着哑巴“老鞭”嘴里“呜呜啦啦”说话的样子,“老鞭”往往宽容地呵呵笑笑。少年们知道即便是骂“老鞭”几句,他是没法儿还口的。少年们要是向“老鞭”口出脏话把哑巴“老鞭”挑逗急了,“老鞭”甩起长鞭在空中“啪啪”爆响几声,吓得放羊的少年像兔子见到了猎人溜蹿好远。“老鞭”与放羊娃儿小扁豆儿很熟悉也很要好,扁豆儿从来不挑逗“老鞭”,更没向“老鞭”说过脏话,这是有点儿原因的。 扁豆儿一开始认识“老鞭”,是他们放羊在黄河滩里相遇见的,扁豆儿听人说过“老鞭”是哑巴但耳朵不聋。那天“老鞭”大睁两眼盯着扁豆儿,嘴里“呜呜啦啦”两手不断向扁豆儿比画着。 扁豆儿猜出哑巴“老鞭”可能是问他叫啥名字儿,就说道:“俺叫扁豆儿。” “老鞭”听了笑笑,接着“老鞭”仍然“呜呜啦啦”两手比画着……扁豆儿猜想了一会儿,估计到“老鞭”可能是询问他的家庭情况。 扁豆儿就说道:“俺没有家……俺没爹没娘……就俺独个儿……俺从出生直到如今就没见过爹娘的面儿,听人说爹娘淹进黄河里了。” “老鞭”听了一脸悲伤沉重,眼里涌上一层泪水不断叹息。 扁豆儿能看得出“老鞭”同情可怜他,他以后也就把“老鞭”当成了不会说话的哑巴知己,从此很敬重“老鞭”。“老鞭”到黄河滩放羊时不时地还给扁豆儿捎来点儿好吃的食物。有时“老鞭”憋得慌,想与人儿“说”几句话“聊聊”,扁豆儿就充当哑巴“老鞭”的翻译。 “老鞭”是哑巴,不会说话更不会唱歌儿,但这些放羊娃儿的嘴就闲不着了。 哑巴“老鞭”的嘴虽然说不出任何语言,但耳朵很喜欢收听别人的语言,特别很爱听放羊娃儿胡溜八唱,听得高兴还一个劲儿地鼓掌,嘴里发出“哇哇啦啦”别致的赞扬声,有时还兴奋地手舞足蹈一番。 放羊娃儿们能看得出哑巴“老鞭”颇为欣赏他们的胡吼乱唱,他们觉得“老鞭”虽然是个哑巴但总是个大人呀!有个大人欣赏他们自编自唱的歌曲,他们似乎内心里感到亢奋和骄傲。于是放羊娃儿们一个个显露出了词作家、作曲家、歌唱家的原始天赋。 放羊娃们这种原创的、天真童趣儿的、带着泥土草青味儿不加修饰的荒野歌曲,在豪华的女士先生、达官显贵正襟危坐的歌厅是很难听到的。即便是在弥漫着雄激素和雌激素、弥漫着雪茄和香水味道的贵族沙龙也很难听到。要是翻译介绍到幽默浪漫、绅士对燕子的尾巴颇感兴趣的国度,说不定得个什么金奖也难说。 于是,黄河滩里断断续续听到这些野性孩子怪声怪气唱歌儿的胡乱吆喝,只听到“啪”的一声鞭响,一个童稚响亮的歌声传来: 哎嗨……哎嗨……哎嗨哟…… 夏天放羊美哟……就是蚊子乱咬腿呀! 冬天放羊最难受哇……寒风刮得鼻涕流。 羊儿饿了就吃草?……俺要饿了赶着羊群往家跑。 放羊忘记带雨衣呀……下起大雨淋得像只落水鸡。 哎呀嗨……咿呀吔……逮只蛐蛐装兜里。 回家换颗玻璃球儿……弹球儿专赢那个混蛋癞痢头。 这时又听到“啪”的一声鞭响,又传来胡唱乱吼、怪声怪气儿的声音: 哎呀嚎……公羊舔着母羊的屁股乱转圈儿嗨! 母羊是已经怀了小羊羔?。 还没吃饱肚子就耍臊…… 挨上一鞭你这骚公羊就老实了。 嗨嗨嗨……青草丛里蚂蚱多呀! 龟孙儿蚂蚱乱蹦跳。 羊儿要是吃蚂蚱, 一定很快长肥膘。 不吼啦……不唱啦…… 解开裤子拉泡尿…… 这时在不远处又听到“啪”的一声鞭响,随着鞭响少年人儿特有的尖声脆气、悠悠扬扬的歌声传来: 蓝蜻蜓喜欢落在芦苇叶上吔, 白蝴蝶喜欢粘在喇叭花上哎, 蛐蛐喜欢钻胶泥缝儿呀, 蝈蝈喜欢在豆子棵里唱着孤独的歌儿。 老鹰爱抓离群鸟啊, 灰鹤尽叨露头鱼哟! 野兔爱吃野豆苗, 狐狸逮住黄鼬骚对骚。 放羊孩儿放屁没臭味儿, 放出屁来味道像青蒿。 整天听着羊儿咩咩叫, 整天闻着羊尿骚。 黄河滩里唱一曲哇! 伴着黄河浪滔滔。 黄河滩里吼几声哇! 休管像驴叫与狗叫。 “这个唱歌的像认识几个字儿……是哪个放羊小子唱的?”扁豆儿自言自语道,他伸长脖子向唱歌儿的地方望去……“喔……是他呀!是邻村的放羊小哥儿……听说这小哥儿上过几天学,家里穷交不起学费书钱不上了就放羊了。” 此时在小羊羔儿奶声奶气儿咩咩的叫声中,传来一阵儿悲腔悲调像骂人似的吼叫: 我日他老祖宗哇…… 羊群不听俺的话, 把张大眼儿家的小白菜啃吃了。 张大眼儿扇了俺两耳光, 打得俺耳朵嗡嗡响。 俺忍着眼泪憋着气儿, 等俺长成大人拳头有了力, 再与张大眼儿算老账! 这时只听到一个放羊娃尖声说道:“蛐蛐儿呀……你应该给张大眼儿叫姨夫哇!他怎么会打你?” “啥毬姨夫?!王八蛋!”挨打的叫做蛐蛐儿的放羊娃怒吼道,“只从俺娘死了,他就不认俺这门儿亲戚啦!” 这些放羊娃儿粗糙野性的歌声和吼叫,人们也很难弄清放羊娃儿的名字儿,放羊娃儿也很少有名字儿,大多是以粗俗的绰号代替姓名。有的放羊娃儿即便是长成了大人,甚至到了老年,人们称呼他的仍然是他原来的绰号。似乎在人们的习惯的认知里,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人儿,就不配有像样儿的名字儿。像样儿的、高雅的名字儿,只有财主、乡绅和有身份的人儿才理所当然地配有。当然,当牛做马奴隶般的穷苦人儿,尽管有好听的名字儿也不值一壶酒钱,也难改变穷苦辛劳的命运。况且,穷人似乎并不在意名字的好坏,孩子一出生他们就把孩子的名字儿涂上了一层肮脏,啥名字儿难听,啥名字儿丑陋就叫啥。 正在这时一个胡吼乱唱的放羊娃儿惊叫道:“救命啊!长虫……一条大毒长虫……” “老鞭”听了举着大鞭急速地向喊叫的放羊娃儿跑去,扁豆儿和其他放羊孩子也一起跑了过去。 到了那个放羊娃儿的跟前,看到一条身上有黑白相间花纹儿的毒蛇,这条毒蛇比“老鞭”的鞭杆儿还长,像大人的手腕儿粗细,毒蛇昂着脑袋嘴里吐着信子,两只凶狠的眼睛正盯着那个放羊娃儿,似乎随时都有向放羊娃儿攻击的可能,那个放羊娃儿像被毒蛇定住了一样,两眼惊惧地看着毒蛇的脑袋,愣愣地站在那儿浑身抖擞着一动也不敢动。也许这个放羊娃儿以前听说过毒蛇袭击人的事情,千万不能逃跑,也许他是被吓得晕乎了忘记了逃跑,他要是逃跑毒蛇就毫不迟疑地追上去咬他一口,那他就没命了。芦根儿与其他放羊小子不敢近前,只有紧紧张张地望着毒蛇和小伙伴儿在对峙。 这条毒蛇是银环蛇,毒性很大,据说它的毒液能毒死一头大公牛。这种剧毒银环蛇生活在中原地带,在黄河滩这么大的银环蛇很少见。 “啪”的一声,哑巴“老鞭”举起大鞭,鞭稍凌厉地向毒蛇打去,不偏不斜正打在毒蛇的七寸上,毒蛇张嘴儿痉挛了几下死了。 哑巴“老鞭”掂起死蛇的脑袋,掰开死蛇的嘴巴,向放羊小子们晃了晃,只见毒蛇上颚长着两根尖尖带勾儿的毒牙,放羊孩儿们看了嘴里不断唏嘘“呀嗨……呀嗨……”的声音。“老鞭”向放羊娃儿们“呜呜啦啦”“讲”了一通,大家也没听懂他“讲”的意思,“老鞭”拽着死蛇走到黄河边把蛇扔到了黄河里。 放羊小子们不得不佩服“老鞭”的胆量和能耐,都对哑巴“老鞭”敬畏起来,以后这些调皮捣蛋的野性孩子,一定会在“老鞭”面前老实规矩一些。 放羊小子们虚惊一场过后都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到他们胡吼乱唱的声音了。但是没停多大一会儿,他们放羊小子们又嘻嘻哈哈喧闹起来,好像没有发生过毒蛇的事情一样。 放羊娃们只有来到黄河滩里,来到青草和空气不会鄙视欺负他们的地方,他们无拘无束童真的天性才会尽情地显露出来。他们虽然不懂得什么叫压抑,但是贫穷和家庭的苦难,时刻在压抑着这些懵懂的少年,他们心里一定感觉得到。他们在黄河滩的胡吼乱唱,正是释放压抑的表现。 放羊娃儿们欢声笑语衬托得绿油油的黄河滩像快乐的天堂一般,雪白的羊群像撒在黄河滩上的珍珠儿,点缀得黄河滩像一幅美丽动人的风景画儿。 欢乐不拒绝贫穷,欢乐亦不拒绝卑贱,贫穷和卑贱的欢乐才珍贵得像金子一样。奴隶也有偶尔开心儿的时候,但奴隶的开心儿往往是奴隶主遭到了厄运或暴亡。 第一二六章 黄河滩放荡的野性 一般来说一个村子只有一群羊,像古寨这样大的村子也只有扁豆儿放的这群羊,因为村民不是靠牧业吃饭,是靠耕种粮食吃饭,牧业只是一种额外的经济收入而已。外村的放羊人儿与葫芦庄的放羊人儿有所不同,因为他们的村子离黄河滩较远,一般都是在河滩里羊儿吃饱肚子,很快就赶着羊群回村了。扁豆儿放羊因为离村庄较近,尽管羊儿吃饱了肚子但时辰不到,他也要在黄河滩里逗留玩儿上一阵子,直到肚子饿得受不了了,才赶羊儿回村。 在热闹忙碌的黄河滩里也常常看到,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一股慢慢散去的青烟,随即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 那是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养不起猎狗的猎人向猎物开的枪。这个猎人儿年岁接近六十,绰号叫“慢一把”。 由于“慢一把”瞄准开枪的时机与猎物逃窜的节奏有很大差距,所以很难有所收获。每当村民听到他的枪响,都会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嘲讽道:“又是慢了一把!” “慢一把”从来不打天上飞的猎物,不是他不想打,而是他没那个本事儿。地上跑的他还瞄不准,天上飞的他就更难打了。 由于“慢一把”买不起新的猎枪,只能凑合着使用他老爹留给他的老古董火枪。 这种老古董猎枪“慢一把”使唤起来得心应手,威力也并不简单,他打不着猎物不怪枪的事儿,怪他的动作有问题。他把燃着的梗香,插在火枪扳机头儿上,看到猎物扣动扳机,梗香红红的火头儿正好点着火枪屁股上的黑色火药,“咚”的一声枪就响了。黑色的火药,是用硫磺、芒硝和木炭自己配的,绿豆大小的散弹枪子儿,是从城里翻砂厂里蹭来的。他的屁股两边,很专业地悬挂着两个小竹筒儿,一个装火药一个装枪子儿,慌张的时候常常忘记操作顺序,应该先向枪管里装填火药,然后再装填枪子儿,可他却把枪子儿先装进了枪管,遇到猎物扣动扳机,结果是枪哑了猎物跑了。经常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为了不被家里的老伴儿调侃洒笑,打不到猎物的时候,冬天就弄一捆柴火背回家烧火用,秋天就弄一些野菜带回去。不过他并不靠打猎吃饭,他家也种有两亩田地,他和他已经去世的老爹一样,农闲的时候就习惯性地扛着猎枪到田野里转悠转悠,打到打不到猎物似乎并不重要。春天和夏天他是不动猎枪的,春夏是猎物下崽儿育崽儿繁衍的季节,这是打猎的人儿约定俗成都自觉遵守的老规矩。假若把母猎物都打死了,肚里的崽子或在哺乳期的崽子就没命了,猎人以后就没得猎物打了。尽管如此,可黄河滩里的野兔、獾子、狐狸还是很怕他的。 黄河野滩还真有点儿难于参透的神秘魔性,只要是男人儿、无论是大人小孩儿,一来到黄河滩里就情绪亢奋活泼起来,甚至风骚和浪漫起来,黄河滩里的自然气息感染了人们,他们无师自通地一下变成了妙趣横生的野地歌手。虽然这些庄稼汉不清楚风骚和浪漫的含义,但他们知道胡吼乱叫和逗唱的意思。这偌大的黄河滩,成了男人儿的天然舞台,有的汉子热急了,就光起屁股赤裸裸一条,闷急了会自我陶醉地吼出一些粗野的骚话,引起一阵淫荡的哄笑。有的汉子胡乱吼叫几声儿,是以此发泄一下生活的压力和放松一下农忙时候紧张劳累的情绪。 庄稼汉们的胡吼乱唱,比放羊娃儿们更具有生活气息、意思也更深刻一些,他们从嘴里吼出来的就是他们被压抑的感情和心声。 说来奇怪,这些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平时不苟言笑的庄稼汉,一旦来到黄河滩里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儿似的,就嬉笑怒骂放荡起来。 “嗨……呀呀呀……咦……哟哟哟……” 一个曾经认识几个大字儿,在庄稼汉里少有的会写自己名字儿,外号叫“车轱辘”的中年庄稼汉,忍不住用拳头擂着汗淋淋的胸膛吼唱起来。 “庄稼汉……种庄稼……汗水浇在庄稼田。 黄土里面找食儿吃,天生一只刨地獾! 收罢麦子种秋粮,种罢秋粮握锄杆。 顶着火盆练气功,撅着屁股背对天…… 牛马还有卸套时,庄稼汉子没得闲!” 随即草地里响起一阵儿喝彩声: “车轱辘唱得好啊!” “车轱辘唱到我们心里去啦!” “你唱得真不错呀!咱庄稼汉生来就是牛马的命儿哇!” “连牛马都不如!一年从头儿累到尾,从年头儿初一累到年底三十儿。” “嗨嗨……嗨嗨……”“车轱辘”憨笑道,“你们别抬举我啦!平时哪有时间吼叫……心里一直憋得很呐……吼叫几句泄泄心中闷气儿。” 一个割蒲草割累了的汉子,躺在凉爽的蒲草上喘歇了一会儿,掂着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凉水,“咔咔”了两声,慢慢站起身来伸着粗壮的脖子不着调地吼唱起来: “早晨下地嗨……日头儿没有出来呀! 晚上收工嗨……日头儿落进山里啦! 两头儿没见日头儿吔, 踏着星星种庄稼。 中午日头儿欺负人呀! 烤得头皮疼又麻。 我劝日头儿早出来, 我劝日头儿晚落下。 日头儿要是懂人意, 早出晚落就好啦!” 一些汉子听了一起哄笑起来,“你认为你是玉皇大帝呀!你还想管着日头儿的事儿?庄稼人儿就这个命儿,谁让你是庄稼人儿?听天由命吧!” 这时一个光着屁屁股浑身流着汗水甩着湿毛巾擦汗的汉子,抹了抹汗水把湿毛巾撂在肩背上,忽然怪腔怪调儿地吼叫起来: “哎呀嗨……呵呵呵哎呀嗨! 热得心里直发慌哇…… 闷得屌毛乱骚痒哇…… 老天爷呀…… 你要是可怜俺哟…… 快派个冰凉仙女下凡来呀…… 俺抱着凉滋滋的小仙女哇…… 屌毛不痒心不慌哎……” 不远处有人儿“哈哈哈哈”浪笑起来,大声吆喝道:“就凭你这几句骚浪吼叫,老天爷一定会可怜你的!派一个拔毛儿将军下凡,把你的屌毛拔光拔净不就不瘙痒啦!” 引起周围一阵儿嘻嘻哈哈的放荡浪笑,有人儿还“啊吼!”“啊吼!”乱叫。 所以在这个季节,庄稼汉们是不会让自家的女人儿到黄河滩里来的,女人儿也不会故意来黄河滩里自寻尴尬和没趣儿,即便再浪、再风骚的女人儿,也不会到黄河滩里来。黄河滩里除了给儿子送饭的荷花儿,连一个女人儿的影子也看不到。荷花儿为了自己的丈夫能够早日生还,她不得不到黄河滩里来。芦根儿的茅草庵儿虽然离汉子们割蒲草的地方有一段儿距离,但仍能看到割蒲草的汉子光身裸体的样子,汉子们也能看到荷花儿,只是乡里乡亲的大家都熟悉,荷花儿在的时候光屁股的汉子就蹲在蒲草丛里,吼叫浪话的汉子就暂时闭住了嘴巴。等荷花儿走了,他们就开始尽情享受他们放荡的粗野趣味儿来。 第一二七章 黄河涨水的前兆 荷花儿这天中午,像往常一样给儿子送过饭,向儿子叮嘱了一番就走了。无非是千篇一律的老话:你爹说不定快游回来了,要守望住啊!要操点心啊!儿子点头回话:俺听娘的! 黑蛋他们网虾子收获不小,到了日头儿过了正午,他们已经收获了满满一大竹篓活蹦乱跳的虾子。他们拐到芦根儿的草庵儿见到芦根儿,黑蛋向芦根儿说道:“把虾子给你留下一些,等你娘给你送饭走时把虾子带回家,我们回村儿就不向你家拐啦。” “俺娘送饭走了还没多大一会儿哩。”芦根儿说道,“虾子就别留啦!你们快回去吧!看你们冻得嘴唇儿都发乌啦。” 黑蛋他们只好回村里去,“闷儿雷”吭哧吭哧扛着虾篓边走边说道:“咱们直接去老董家酒馆儿,免得虾子死了卖不上好价钱。” “到老董家酒馆儿咱们先弄壶酒喝暖暖身子!”黑蛋说道,“水里冷得够呛!烟瘾也发了……卖了虾子到街上买包洋烟儿抽抽,虾子不能全卖完,咱们用老邻居的虾网得给老邻居留一些。” “马后炮”又放起炮来:“俺早就知道虾子要卖到老董家酒馆儿!” “闷儿雷”“呵呵”笑道:“你早就知道很好哇!把虾篓你扛着吧!扛到老董家酒馆儿就中啦。” “马后炮”听了像被马蜂蜇着了一样,连连呼扇着两只手掌,猛地向旁边儿蹿了几步,龇牙咧嘴笑着向“闷儿雷”说道:“你又想捉我的大头?!你就扛着吧!到酒馆儿让你闷儿雷多喝几盅儿。” 黑蛋他们走后不久,黄河滩上不知不觉、弄不清从哪儿钻出来那么多的红蜻蜓,满天密密麻麻地飞舞起来,有经验的老黄河们都知道,红蜻蜓飞满天就是黄河涨大水的先兆,可年少的人儿未必知晓,也许他们看到满天的红蜻蜓还感到好玩哩。 扁豆儿和那几个外村儿的放羊少年常见面儿都熟悉,在一起望着满天的红蜻蜓嘻嘻哈哈拉呱起来。 “这些红蜻蜓在天上飞来飞去,不知道这些小东西为啥飞来飞去?”一个放羊孩儿不解地说道。 “我知道!”扁豆儿说道,“红蜻蜓飞来飞去是在寻找吃的。” “寻找吃的?天上的空气里会有啥吃的?”另一个放羊孩儿插嘴道。 “天上的空气里有蚊子哇!”扁豆儿仰脸看着天空,“凡是蜻蜓都吃蚊子。” “咋看不到天空有蚊子哇?”那个放羊孩儿望着天空不解道。 扁豆儿呵呵笑道:“你长的是人眼哦!蚊子那么小人眼是看不到的!蜻蜓的眼睛能看到。” “蜻蜓吃蚊子?俺头一次听说……”那个放羊孩儿诧异道,“你扁豆儿亲眼看到过蜻蜓吃蚊子?” “俺没亲眼看到过。”扁豆儿摇摇头,“人儿再好的眼睛也难看清蜻蜓吃蚊子。” “你扁豆儿是糊弄俺吧?!”那个放羊孩儿“哈哈”笑了起来,“你没看到过蜻蜓吃蚊子,那你咋知道蜻蜓吃蚊子的?” “俺是听有学问的人儿说的……” 那个放羊孩儿感到扁豆儿在糊弄人儿,就急着向扁豆儿催问:“你是听哪个有学问的人儿说的?” “俺是听守望黄河的芦根儿说的。”扁豆儿眨巴着眼睛说道,“芦根儿可是在学堂读过好几年的书哇!一肚子的大学问!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他都能说出个名堂!他说蜻蜓吃蚊子是书上写的……芦根儿读的书可不是一般的书哇!是国家印的书哇!你知道国家是个啥东西吗?国家就像老天爷一样,厉害着哩!国家总不会糊弄人儿吧?!” 那个放羊孩儿“嘿嘿嘿嘿”干笑着没话说了。 扁豆儿看着被他镇住的放羊孩儿,咧嘴得意地“呵呵”笑了笑,装做很有知识地大声说道:“蜻蜓吃蚊子就像羊儿吃草一样,它要想活命总得吃点儿东西吧?!要是蜻蜓长得像老鹰那么大,你知道它吃啥吗?” 那个放羊孩儿老老实实地答道:“不知道。”说罢憨憨地看了看扁豆儿,“难道你扁豆儿知道?” “俺也不知道。”扁豆儿“哈哈哈哈”洒笑起来,“就是芦根儿也不见得知道!” 那个放羊孩儿好像是受了扁豆儿笑声的感染,随即也“嘻嘻嘻嘻”小声儿笑了起来。他笑着扭头望了一眼他那逐渐跑远的羊群,跑过去招呼羊群去了。 这时另一个放羊孩儿掂着鞭子向扁豆儿走了过来,看样子这个放羊少年比扁豆儿大几岁。 “扁豆儿哇……”放羊少年向扁豆儿说道,“俺想跟你商量点儿事儿,想让你帮俺一个忙。” “咱兄弟还有啥商量不商量的?!”扁豆儿随口说道,“啥事儿你说呗!俺能帮你啥忙?” “俺想借你那只大公羊在俺的羊群里待几天。” 扁豆儿哈哈笑道:“你羊群里有公羊还借俺的公羊干啥?” “俺羊群里那只公羊老了,都八岁啦!上不动母羊了,俺羊群里的母羊很难怀上羔儿。” “这个我真不敢答应你……俺这只大公羊在你的羊群里待几天不中啊!”扁豆儿不好意思地说道,“俺羊群里这只大公羊是俺村儿甄保长家的,保长很是看重这只大公羊,保长要是万一看不到这只公羊了,一定会怪罪俺的!俺的饭碗儿就砸啦。”扁豆儿说着挠了挠头,“这样吧……在咱们一起放羊的时候俺把公羊赶到你的羊群里,公羊就可以随意上你的母羊啦!” 那个放羊的少年咧嘴笑了起来,向扁豆儿嘲讽道:“看来你扁豆儿白放了几年羊儿!对公羊搞母羊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哇!” 扁豆儿迷惑地望着那个少年不服气道:“公羊搞母羊俺有啥不明白的?公羊搞母羊搞就搞呗!想咋搞就咋搞呗!母羊又不是谁家的媳妇儿,没人儿干涉。” “你扁豆儿还是没弄明白!”那个少年邪乎地“哈哈哈”浪笑起来,“在放羊的时候羊儿在用心啃草,公羊在这个时候是没心思搞母羊的!公羊饿着肚子它咋会有干事的兴趣哇?!再说母羊饿着肚子也不会让公羊搞……就像男人儿他饿着肚子就不会去搞女人儿!搞女人儿的男儿都是吃饱了肚子有了骚劲儿才会产生干事的想法儿……羊儿和人儿都一样!公羊上母羊都是在吃饱肚子回到羊圈里弄事儿的。” 扁豆儿抬杠儿道:“有时候公羊还没吃饱肚子,公羊伸着舌头撵着母羊舔着母羊臊乎乎的屁股,撵得母羊到处乱转圈儿,这公羊难道不是想上母羊吗?” 那个放羊少年呵呵歪笑了几声说道:“看来你扁豆儿还是没弄懂公羊干事的事情哇!”少年说着用手比画了几下尴尬的动作,“没吃饱肚子的公羊这是在调戏母羊,是在吻母羊的臊气儿,不是真的要干母羊……就像骚男人儿一样,见了漂亮的女人儿,虽然他饿着肚子没力量搞女人儿,但会说些骚话、做些骚动作,来满足一下骚心骚欲……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扁豆儿听了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洒笑道:“你真成了干事师傅啦!你放羊放出了大名堂!俺以后得跟你学学长点儿学问。”扁豆儿说着向不远处望了望“老鞭”,“老鞭的羊群里有三只大公羊,你去借他一只不就妥了。” “借哑巴老鞭的公羊?”少年咧嘴道,“俺跟哑巴老鞭没法儿说话,他呜呜哇哇难得听懂他说的啥。” 扁豆儿说道:“我知道老鞭呜呜哇哇的意思,我替他给你说。” “即使你扁豆儿懂得老鞭呜呜哇哇的意思,俺不想与大人儿打交道,还是算了吧。” 扁豆儿咂巴着嘴说道:“那这咋办哇……” “俺不难为你扁豆儿了。”放羊少年说道,“俺另想办法吧……俺去借那几个放羊的小兄弟的公羊。” 这时扁豆儿用鞭子向空中甩了几下,想逮住一只红蜻蜓但落空了,就向那个放羊少年求助道:“红蜻蜓很好玩儿的!你的鞭杆儿长,甩上几鞭帮俺捉几只红蜻蜓。” “红蜻蜓有啥好玩儿的?!”那个放羊少年不屑道,“你玩儿红蜻蜓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扁豆儿嘻嘻笑着说道:“不是俺想玩儿的……是给俺的一个好朋友玩儿的。” “你的好朋友?”少年笑道,“大男孩儿是不玩这小玩意儿的,肯定是小妞儿!” 扁豆儿憋着笑嘴儿说道:“你咋知道是小妞儿?你是瞎胡猜的吧?!” “俺没瞎胡猜!一准儿是那个放鸭子的小女孩儿,有时看到你们俩近乎的样子,可能早就是好朋友啦。” 扁豆儿笑着说道:“你不帮俺逮蜻蜓就算了,没那么多啰唆事儿。” 这时外村儿的几个放羊孩儿走了过来,向扁豆儿说道:“满天都是红蜻蜓,你就自己逮吧……逮一只蜻蜓还不容易?!俺们路远该赶羊儿回去啦!俺不像你离村子那么近。”说着他们就各自赶着羊群走了。 扁豆儿只好自己向空中甩着鞭子逮红蜻蜓……红蜻蜓机灵得很,也许红蜻蜓是长着翅膀的生物中最灵敏的昆虫,看着满天的红蜻蜓,要想逮住一只还真不容易。扁豆儿甩了一大会儿鞭子累得满头大汗,终于逮住一只红蜻蜓。他捏着红蜻蜓薄薄的翅膀,自言自语得意地说道:“俺回去送给麦芽儿,她一定会高兴的!她会用线绳拴住蜻蜓的尾巴,像放风筝一样牵着,她一定会乐得笑起来!说不定呀……说不定她会让俺亲她一口。” “当当当当……”这时只听到哑巴“老鞭”举着鞭杆摇起铃来,他散放在草地上的羊群听到铃声一下子聚拢在一起,羊儿都瞪着眼睛望着他,等他发号施令。” “老鞭”走近扁豆儿,“呜呜啦啦”“说”了一通,脸色严肃地并向天上指了指。 扁豆儿认为“老鞭”是“说”天上的红蜻蜓哩,就向“老鞭”嘻嘻笑道:“俺逮住了一只不再逮了。” 虽然别人听不懂“老鞭”“呜呜啦啦”的话,但“老鞭”能听懂别人说的啥。 “老鞭”又向扁豆儿“呜呜啦啦”“说”了一通,仍然一脸严肃地向天上指了指,随即又向村庄的方向指了指。 这次扁豆儿终究是没猜到哑巴的意思,扁豆儿向“老鞭”说道:“你的村儿离这儿远些,你先赶羊走吧,俺等会儿也要走了。” “老鞭”显得一脸无奈,就一边摇头一边“呜呜啦啦”“说”着,骑上他的一只大公羊赶着羊群回村去了。 扁豆儿向哑巴“大鞭”招了招手,指头捏着红蜻蜓的翅膀嘻嘻笑着欣赏起来。 他仔细看着红蜻蜓两颗圆玻璃球似的眼睛,好像是悟出了什么名堂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这小玩意儿不好逮,它的眼睛长得稀罕!只有眼珠儿没有眼皮儿一直瞪着……不知道这小玩意儿夜里睡觉咋办?” 他又仔细看了看红蜻蜓的翅膀,不解地自言自语道:“这小玩意儿在空中飞,没看到它搧动翅膀哇?鸟儿飞蚂蚱飞都扇动翅膀,这小玩意儿不扇动翅膀……它是咋飞的?真是奇怪!” 第一二八章 黄河涨水,众生被困 在离扁豆儿不太远的地方,猎人“慢一把”慌慌张张来到站在黄河边儿的芦根儿面前,芦根儿有礼貌地叫了一声“老姑父”。 “慢一把”是芦根儿的远门儿亲戚,虽然不是很亲的亲戚,但有时偶尔打到兔子,会把做好的卤肉包好,来黄河滩送给芦根儿一些。 “慢一把”仰脸瞅了瞅天空,空中红蜻蜓像乱箭一样在飞舞。他又瞅了瞅黄河,黄河被一层薄薄的神秘雾气笼罩着。他忧心忡忡地对芦根儿说道:“看阵势儿黄河是要发大水了……快把你草庵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拿着快回家吧。” 芦根儿疑惑道:“天气好好的,又没下雨咋会发大水……不会吧?!” “你还是小孩子没啥经验,你没看……这满天的红蜻蜓……你没听过老年人说:红蜻蜓飞满天,黄河涨水在眼前。”“慢一把”着急地向芦根儿催促道,“听姑父的话!赶快收拾东西回家!” “俺……俺娘叫俺得守望在这里不能离开。” “慢一把”听了有些生气,跺着脚皱着眉头“唉”了一声,“你、你娘……姑父咋说哩……这个时候不能听你娘的!” “慢一把”以前不止一次地为牛壮的事儿劝说过芦根儿娘荷花儿,明摆着牛壮回不来了,可她还要让孩子苦苦地做这没希望的蠢事儿。她不但听不进去还与他争吵起来,他以后就再不管这种好心不讨好的闲事儿了。 “慢一把”语重心长地说道:“根儿……这次听姑父的!你爹没了,你可不能有啥闪失啊!” 正说着,这时黄河上游邙山上空电光闪闪,并传来隐隐约约沉闷的雷声。雷声过后没迟多大一会儿,就听到“呼呼呼……”像怪兽喘息般的巨大声浪由远而近。猛然间“呜”从西边地刮来一股狂风,滩地里的野草一下趴在了地上。只见一群群的水鸟激动地叽叽喳喳鸣叫着,在空中纷乱地穿梭翻飞起来。 “要发大水了!”猎人“慢一把”向芦根儿猛然惊叫起来,“别管你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啦!根儿赶快!赶快跟我向北边高处跑!”凭着“慢一把”的老经验,感到灾难就要临头了。 兔子、獾子、狐狸,比“慢一把”还有经验,一个个从洞穴里和隐蔽之处慌慌张张窜了出来。有几只大狐狸嘴里还叼着小狐狸,有几只大兔子还带着小兔子,它们像逃难一样急匆匆慌不择路向下风头儿蹿去。 “慢一把”扔掉火枪,拉着芦根儿和野兽们像短跑比赛,向同一个方向拼命奔逃起来。 “慢一把”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啦,跑起来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几次吆喝芦根儿,让他把没用的捞竿儿扔掉,可芦根儿坚决不扔。 “快跑啊!”“向高处跑!”割草的汉子扔掉工具惊恐地齐吼乱叫起来,纷纷拔腿拼命地奔跑起来……就像逃避队伍抓壮丁一样。 有的汉子舍不得把干粮扔掉,提着油腻腻的干粮袋子,像脱缰的奔马一样奔逃起来。 扁豆儿正要赶羊群回村儿,听到这惊心的呼喊,看到大家拼命地奔跑,他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掿着那只红蜻蜓,不知所措地呆愣在那里。 “扁豆儿啊……”一个割草的汉子向他大声喊叫道:“赶快扔掉鞭子向高处跑哇!跑迟了就没命啦!” 扁豆儿看着“咩咩”乱叫着的羊群,呆站在那里“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羊儿对黄河大水的敏感程度并不比人类差,一些羊儿纷纷向村庄的方向窜去,蹿在头里的就是那些公羊,母羊和羊羔落在了后边,毫无疑问浪涛对这些母羊和羊羔不会客气。 “扁豆儿哇……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跑哇!”另一个村民向扁豆儿呼叫道。 扁豆儿哭叫着:“俺的这些羊可咋办呀!” “别管羊儿啦!逃命要紧呀!”村里的一个大叔把扁豆儿的鞭子夺过扔掉,扯着他一起拼命地奔跑起来。 扁豆儿一边奔跑一边哭叫着:“俺的羊儿啊……俺的羊儿啊……” 这时,逃命的人们惊慌失措地回头望去,只见身后不远处,一排排汹涌澎湃的黄色浪头如同狂奔的狮群,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排山倒海般咆哮着向他们猛扑过来,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恐惧与绝望瞬间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慢一把”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拉着芦根儿和一群同样惊恐万状的人们,狂奔向一段早已废弃的半截土堤。他们的脚步在地面上扬起阵阵尘土,身后是紧追不舍的洪水猛兽。就在他们刚刚气喘吁吁地爬上土堤,大水便如脱缰野马般汹涌而至,将他们与身后的世界彻底隔绝。 几十个老少爷们瘫坐在土堤上,大口喘息着,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侥幸逃脱了大浪的魔爪。然而,当他们定睛一看,却惊讶地发现这不大的土堤上,早已挤满了惊慌失措的兔子、獾子和狐狸等野生动物。它们显然比人类更早察觉到危险,迅速占领了这块小小的“孤岛”制高点。 人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与惊愕。他们从未想过,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人与野兽竟然会如此戏剧性地成为难友,共同面对这场灭顶之灾。随着水位不断上涨,小小的土堤逐渐被洪水吞噬,只剩下一片仅有一间屋子大小的地方还露出水面。几十个人类和几十个兽类被迫紧紧挤在一起,场面既滑稽又无奈。 此刻,无论是人还是兽,都无心去伤害对方。他们共同面临着同样的灾难和同样的死亡恐惧,彼此间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而脆弱。 这时,从波涛汹涌的黄河水中,艰难地爬上来一条像小碗口粗细的大蟒蛇。它的鳞片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而那脑袋上,赫然有一块儿旧伤痕,仿佛诉说着它过往的战斗与生存的不易。蟒蛇全身湿漉漉的,每挪动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但它依然坚持不懈地向岸边靠近。 芦根儿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见过如此庞大的蟒蛇,尤其是当它爬到自己的脚下时,那种恐惧感更是让他几乎窒息。蟒蛇的嘴微微张开,从中不断伸缩着发叉的信子,那信子在芦根儿的腿肚子上轻轻触碰,没有恶意地闻了闻。然而,这简单的动作却足以让芦根儿尖叫着趔趄起来,他的尖叫声在空旷的岸边回荡,仿佛要驱散这突如其来的恐惧。 蟒蛇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了一跳,它猛地扭头,那双冰冷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后便迅速爬向别处。在惊慌中,芦根儿和周围的其他人儿,以及那些原本就在这片区域徘徊的野兽们,都下意识地为蟒蛇让出了一个位置。 蟒蛇最终凑合在了一头狗獾的身旁。狗獾是一种警惕性极高的动物,平时与蟒蛇是水火不容的天敌。但此刻,它们却仿佛都忘却了彼此的仇恨,蟒蛇把长长的身体卷缩成一盘儿,乖乖地把头埋进了身体里,就像睡着了一样。狗獾则无奈地瞅了瞅蟒蛇,似乎也在感叹这突如其来的和平共处,然后很无奈地把头扭了过去,不再理会这个曾经的敌人。 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还聚集着其他许多野兽。十几只野兔哆哆嗦嗦地卧在几只狐狸的脚下,它们的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已。狐狸们则显得相对镇定,它们似乎对这些小兔子并不感兴趣,只是静静地蹲坐在那里,目光不时地扫向四周。要知道,平时狐狸和兔子可是天敌关系,兔子是狐狸的一道主菜,但现在,它们却无意中成了难友,共同面对这未知的恐惧。 在这片混乱中,有一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那就是被称为“慢一把”的猎户。他身材魁梧,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身上那股浓浓的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让周围的野兽们更加惶恐不安。它们很可能都认识“慢一把”,知道他的厉害,因此即使心中充满了恐惧,也不敢轻易靠近他。然而,脚下的汹涌黄河水却让它们无处可逃,只能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瑟瑟发抖。 “慢一把”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炬,扫视着周围的野兽们。他深知,这些野兽之所以如此惊恐,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存在,更是因为它们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黄河水位的上涨,已经威胁到了这片区域的安全,而野兽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此刻,无论是蟒蛇与狗獾的和解,还是狐狸与兔子的共处一处,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所有的仇恨与恩怨都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野兽们只是本能地想要找到一个安全的避难所。 第一二九章 真的上演了狐狸救猎人的好戏 这时猎人“慢一把”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到了河水里,眼看浪涛就要把他冲走。 “救命啊!”他在浪涛里呼叫起来。 人们都一齐伸着脖子着急地望着他,但没一个人儿敢于下水救他。不是不想救他,而是这里的人儿的水性都不中,“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有本事儿把他救上来。 这时芦根儿就要下水去救他的老姑夫“慢一把”,立即被一个汉子拽住了呵斥道:“你这小孩儿想找死?!这么大的河水,救不出‘慢一把’别把你的小命儿也搭进去。” 正在这危急时刻,一只胆大的老狐狸“嗖”的一声窜到了河水里,叼着“慢一把”的衣服把他拽上岸来。 大家发出“喔”的一声,都向老狐狸鼓起掌来。 “救命之恩永生不忘!”“慢一把”哆哆嗦嗦向老狐狸深深鞠了一躬,老狐狸随即躲在野兽中间默默地在添身上的水珠儿。 他脱下水湿的衣服拧了拧,擦了擦身上的泥水,又向老狐狸和野兽们深深鞠了一躬,哆嗦着冻得发乌的嘴唇儿带着哭腔儿说道:“我向你们赔罪了!以前真是对不起你们哦!如果大难不死再不干这一行了。” “慢一把”说的是人话,但野兽们不一定听得懂。 一个光脊背的割草人儿笑着呛声道:“如果它们和你一般见识,就不应该救你!就应该把你拖到河里淹死!” 猎人也笑着回敬道:“野兽们比你懂礼数儿!俺已经向它们鞠躬赔罪啦,以前的不愉快事儿都化解啦!现在都是难兄难弟啦!都是一家人儿啦。” 大家听了他们滑稽的对话,都在恐惧中咧了咧嘴唇儿,虽然感到有点儿滑稽可笑,但都笑不起来。野兽们更是笑不起来,它们眼光里闪现着惊惧,战栗地瞅着人们的脸色,特别是战栗地瞅着猎人“慢一把”的脸色,尤其是野兔们,它们颤抖着三角嘴唇儿,长长的耳朵贴在脊背上,明亮纯洁的眼睛疑惑地凝视着“慢一把”,其中就有一只瘸腿的老野兔,是以前“慢一把”开枪打瘸的……野兽们瞅着瞅着,它们们的眼光里闪现出一种思维的神色,毛茸茸的脸上逐渐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它们并非没有思维能力的大脑里一定在琢磨着什么,也许它们在琢磨着近在咫尺的人类,也许它们心里想道:人……这种两条腿儿走动的怪物,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遇到了生死关头这种怪物就善良了起来……想想这种怪物扒皮开膛割肉的血腥样子,再看看现在这些怪物的怂样儿,既可笑又滑稽!这个经常放枪打我们的怪物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个怪物手里没有了枪就老实多啦!想想这个怪物扛着火枪瞪着凶恶的眼睛杀气腾腾地追杀我们,再看看现在向我们作揖鞠躬套近乎的和善样子,真有点儿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啊!我们许多年一直都想不明白,我们这些用四条腿儿走路的没招着惹着这个怪物,这个怪物为何到处寻找我们要杀害我们? 也许这些野兽感到它们与两条腿儿的怪物第一次平等地在一起相处,第一次近距离地窥视这些两条腿儿的怪物的长相……也许野兽们心里还会疑惑地想道:这些怪物看长相并非凶恶,但我们的父老兄弟姊妹就是被这些怪物杀死吃掉了不少……也许野兽们心里会长叹一声:怪物啊怪物!啥时候你们会不杀戮我们?啥时候你们会对我们的皮肉不感兴趣? 当然,野兽不会说人话,人儿也不会说兽语。假若老天爷让人与兽的语言相通,让世界上的生命有共同的语言,那么,这个世界也许就不会显得那样地恐怖、残忍和荒谬……也许这个世界会更加民主、更加自由、更加平等、更加和谐,一切生命在这个世界上都大放光彩。 本来老天爷向世界撒播的生命种子,是生命平等的种子,可奇怪的是,长出来的生命却不平等起来!而且越来越不平等起来!不平等倒也罢了,甚至更加奇怪地出现了生命剥削生命、生命奴役生命、生命吞噬生命。 呵呵……老天爷看到这种情况不知作何感想?人儿难得知道,只有天知道。 “我这干粮袋里还有几张烙饼哩……”一个割草的汉子高声说道,“谁要是饿得受不了啦吭一声儿哦……大家凑合着共渡难关吧……” “给我递一张烙饼……”“慢一把”向那个汉子说道。 猎人“慢一把”接过烙饼,弯腰向躲在野兽里的老狐狸递去。 老狐狸看到向它递来的烙饼,疑惑地眯缝着小眼睛看了看“慢一把”,随即默默把头扭了过去。 “慢一把”自言自语轻声儿说道:“心里还在生俺的气呵……” “慢一把”又向其他野兽递了过去,吓得野兽们趔趄起来。 “慢一把”轻轻叹了一口气儿,“它们仍然害怕俺哇……” “慢一把”只好把烙饼撕成两半儿,一半儿给了扁豆儿,一半儿给了芦根儿。 这时一些难耐饥饿的汉子都纷纷向那个汉子要饼吃,几张烙饼不一会儿就被分吃光了。 太阳逐渐落进了邙山,西边的天空只剩下几片暗红色的残云,残云逐渐燃烧起来,给奔腾的黄河撒上一层轻微的血色。天地像蒙上了一张朦胧的灰色的大网,大风像降温剂,冷风毫不客气地提前把冬天刮到了这里。 光脊背、光屁股的割草汉子,冻得上下牙齿磕碰起来、瑟瑟发抖,发颤的嘴里不断叫着“冷呀……冷呀……” 但此时的野兽们显得对冷风毫不在意,光脊背的汉子们无论如何也比不得身上长着皮毛的野兽。 一个汉子看着他身旁光着屁股浑身冻得发抖的那个吼叫着要老天爷可怜他的那个割草的汉子,小声儿嘲讽道:“你现在心不发慌了屌毛也不骚痒了吧?凉滋滋的味道如何哇?老天爷让你如愿啦!” 那个光屁股的汉子哆嗦着嘴唇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憨笑起来,哆哆嗦嗦地说道:“冷比热还难受……要是老天爷可怜俺,给俺弄个热乎乎的小仙女让俺抱着就好啦……” “等着吧……”那个汉子瞪了他一眼嘲讽道,“一会儿老天爷还给你送一条热被子哩!再加一壶热酒,你就热乎着享受吧!” 光着脊梁赤着脚的放羊娃儿扁豆儿,难心地看着他左手里被掿得稀巴烂的那只红蜻蜓,看着被大水卷走的那些羊儿,不停地“呜哇……呜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念叨着“俺的羊儿冲跑啦……俺的羊儿淹死啦……” “慢一把”从一个汉子的身上拽下一件薄上衣,披在了扁豆儿的身上,劝说道:“你小孩儿的命比羊儿值钱,哭个啥?!” “那些绵羊都是别人家的,一多半都是甄保长家的,被大水卷走了这么多只……俺用啥赔人家哇?!”扁豆儿哭得更伤心了。 “遇到这种情况谁也不会让你赔!别说被大水卷走了一些,就是大水把整个羊群都卷走,也没人要你赔。”“慢一把”继续劝说道,“你就一个孤身小孩儿,赔个屁!不会赔、不会赔的!就是甄保长也不会让你赔的!” 扁豆儿想了一会儿止住了哭声,向“慢一把”央求道:“您给俺做个证吧,就给羊儿的主家说不是俺不小心弄丟的,是大水冲跑的。” “孩子放心吧!”“慢一把”安慰道,“这个证明我会做的,大家都会做的。” 芦根儿冻得浑身发抖,使他更加难受的是,他守望父亲的茅草庵和生活用品,被大浪毫不留情地冲卷而去,唯一留下的是现在仍握在手中的捞竿儿,他低低地啜泣起来。 “慢一把”批评道:“哭个啥?!你没被大浪卷走就够庆幸啦!你要是被浪涛冲走了,你娘还咋活哇?” 芦根儿用泪眼望了望扁豆儿,扁豆儿用泪眼望了望芦根儿,都相视默默无语。 庄稼汉们哆嗦着和野兽蹲在一起,野兽们安静得一句闲话也没有说,但庄稼汉们憋不住了话头儿,哆嗦着嘴唇儿小声儿说起人话来: “邙山一下暴雨咱这儿就要遭殃。” “这黄河的脾气真怪!河水说涨就涨,跑都跑不及!” “黄河就是莽张飞的暴躁脾气,发起火儿来吓人!” “以后在黄河滩干活儿,身上得绑只大葫芦,以防突然涨大水。” “绑只大葫芦也没用!大水照样儿把人儿带葫芦一起卷走。” “那只有凭运气和胆量啦!” “外乡人儿都说咱黄河边儿的人儿胆子大,胆子都是黄河给锻炼出来的。” 黑夜毫不留情地降临了,星星在天空逗笑似的眨巴着眼睛,只有汹涌的河水泛着亮光。周围的浪涛呼啸着,给蜷缩着的这堆儿人儿和野兽带来不少无助的恐惧。人儿和野兽都难以预猜自己的命运,人儿和野兽在黑暗中都显得如此地渺小,生命此时显得如此地微不足道。人们的心头像蒙上了一层死灰,死灰在心里逐渐凝结起来……野兽的心头不知感觉如何,只有野兽自己知道。 第一三〇章 黄河水妖来了? 汉子们再也没有心情嘀咕着闲话,一个个缩着脖子丧气地望着天上的星星,唯有星星能给他们带来一点点儿视觉的宽慰。 忽然一旁的浪涛里传来“哏呱”一声大叫,他们被惊得一跳,野兽们也被惊得竖起了耳朵。 “水妖……水妖……”一个汉子在深沉的夜色中突然发出惊恐的呼喊,声音在空旷的河岸边回荡,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 “水妖在哪里?”这一声呼喊仿佛触动了所有人的神经,他们借着微弱的星光和河水反射的银光,紧张地四处张望,试图在黑暗中捕捉到一丝异常的迹象。 汉子们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紧紧盯着波涛汹涌的河面。只见浪涛翻滚中,一个模糊的灰色身影若隐若现,它露出一个巨大的脑袋,张着一张足以吞噬一切的大嘴,在浑浊的水中缓缓游动,一对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仿佛能穿透黑暗,直勾勾地盯着岸边的众人,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人们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生怕那水妖会突然跃出水面,爬上河岸,将他们一一吞噬。 关于水妖的模样,村里的人们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或许是因为真正见过水妖的人寥寥无几,又或许是因为水妖的形象太过诡异,难以用言语描绘。在古寨村里,水妖的存在早已成为了一种代代相传的信念,深深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中。 然而,关于黄河里是否真的有水妖,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直到有一天,一个舀鱼的老头儿在河边捕鱼时,无意间目睹了水妖的真容。 据他所说,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独自一人划着小船在河面上漂泊。他挥舞着长长的舀杆舀到天黑一条鱼儿也没舀到,正要丧气地收起舀杆儿回家,忽然看到黄河里有一个黑乎乎的怪物向他游来,两只眼睛像两盏明灯。老头儿认为是条大鱼,想看个明白是何种鱼类,可没想到突然“呼”的一声怪物带着水浪扑上岸来,老头儿吓得惊叫一声“水妖……”丢掉舀杆拔腿就跑,惊吓得稀屎拉了一裤裆。 从此老头儿再也不敢到黄河边儿舀鱼了……要说这事儿是假的吧,老头儿这把年纪不曾说过假话,他家里的人儿也证实老头儿吓得拉了几天稀屎,差点儿没把老头儿拉死。要说真的吧,当人们向老头儿问起水妖的面目长相,老头儿心有余悸只是摇头儿摆手。当舀鱼老头儿恢复了几天精神好了点儿,向人们回忆道:水妖的眼睛很大,尾巴很长,脑袋偏偏的,嘴巴大得吓人儿! 村里有的人对水妖怀疑起来:会不会是条大鲇鱼? 但村里有的人并不怀疑水妖的存在:鲇鱼的眼睛小,咋会是鲇鱼哇?一准儿是水妖! 这时汉子们觉得河水中的怪物与他们想象的水妖不太一样,汉子们认为水妖应该不害怕黄河的浪涛,应该在黄河里游动自如……可这个怪物好像害怕被河水淹死一样。 “像是头大驴……”一个汉子颤抖着说道。 “是头驴子!还活着哩。”另一个汉子伸着脖子仔细看了看肯定地说道。 大家这才嘘出一口气儿来,不再担心和紧张了。 “一准是从上游冲过来的。”大家估计着说道。 一个汉子向另一个汉子鼓励道:“你的水性好,下水把驴子弄上来,白捡头大驴,准能值一把大铜圆儿。” 这个汉子呵呵笑道:“你的水性比俺还好!你下水去捞吧!”说着瞪了一眼那个汉子,“人的小命儿还顾不住哩!还哪有心思捞个啥毬驴哇?!” 不一会儿那头大驴就被浪涛冲走了,消失在黑暗的河水中。人们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模糊的河水里,传来几声“哏呱……哏呱……”的哀鸣。 猎人“慢一把”望着在黑暗中奔腾的河水,嘴里似乎在自言自语唠叨些什么,也许他是在向神灵祷告,也许他在庆幸自己没有被淹死,他不光是在庆幸自己,也是在庆幸芦根儿没被大浪卷走,如果不是他强拉着瘦弱的芦根儿拼命地奔跑,芦根儿就要和牛壮在黄河里父子会面了……人生无常啊!人的生命在一瞬间就可能处在阴阳两界的交叉口儿……人生尚且如此,何况野兽乎?!他似乎惭愧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小声说道:“生命无论对于人儿和野兽都一样宝贵啊!” “老姑夫……”这时芦根儿眼里含着泪水小声儿地地向挨边儿的“慢一把”说道:“要不是您俺就真的没命啦!”说罢低声儿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茫然地望着昏暗的河水、听着河水里恐怖的浪涛声,自言自语喃喃地说道,“俺爹这时候不知在哪里……这么厉害的河水……俺爹一定会遇到困难。”。 “孩子哇……是你命大呀……是老天爷可怜你哇!”“慢一把”握着芦根儿冰凉的手儿安慰道,“根儿你这个时候可别想那么多,想多了也没用哇!姑父知道你在想你爹,你在担心你的老爹……你爹要是不该死他就一定会活下来,再凶险的河水也淹不死他!要是……咳……”“慢一把”说着陡然停顿下来叹了一口气儿,“要是……要是你爹还活着,他一定是也希望你和你娘也好好活着,人儿活着比死了要好得多哇!人儿一死啥希望都没有啦!” “慢一把”不是糊涂人儿,虽然他打猎不中,可看待事情八八九九都在路儿。他心里清楚芦根儿的老爹牛壮是早已淹死了,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但他心里的话无论如何嘴里不能说出来。 在黑暗的夜色里,比人安静而坚强的野兽们没有合眼更没有睡觉,它们的眼睛始终在警惕地大睁着。虽然与它们挤在一起的人类没有伤害他它们的想法儿,但它们还是警惕地防备着人类。也许在野兽们的基因记忆里,人类就是野兽,就是从古到今一直在想尽办法儿杀害它们、吃它们的肉、剥它们的皮的恶魔。 野兽们一双双眼睛闪烁着蓝莹莹的光,就像天上的一些星星掉落在了那里。野兽的眼睛是夜视眼,人儿的眼睛是夜盲眼,在黑暗中人儿看不清野兽,但野兽能看清楚人儿的面目。这时野兽们好像想利用这个百年不遇的难得机会,零距离仔细观察一番人类在黑夜里的表情,它们蓝莹莹的眼光谨慎扫向人类……当然野兽们很早很早就知道,人类的眼睛在黑夜里是看不清东西的,要不然野兽怎会有昼伏夜出的习惯?野兽就是利用了人类夜晚看不清东西不出来干事儿的机会出来觅食。这时野兽们看到在黑暗中的人类,一个个像晕头儿鸡儿一样乖乖地畏缩在那里,白天人类藐视一切的神气儿荡然无存了。野兽们一定会感到人类并不伟大,尤其在夜里显得如此猥琐渺小……人类这时无法看清野兽的表情,如果能看清野兽的表情,野兽一定在偷偷嘲笑人类。 天刚蒙蒙亮,大水退了下去,陆地和草滩在雾色中隐隐约约显露了出来,在人们昏昏欲睡不知不觉中野兽们不见了,很可能最先跑掉的是野兔。 人们陆续在没膝的浑水里打着呵欠,嘴里咕哝着大难不死的感叹,一个个向远处的黄河土堤蹚去。 远远地听到土堤上一个女人在号啕哭喊,那是芦根儿的母亲荷花儿。 当她一眼望见活着的芦根儿在水中举着捞竿向她蹚来,她顾不得许多,从土堤上跌跌撞撞奔了下来,在水中一把紧紧抱着儿子大哭起来:“娘的命根儿啊……你爹还没回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娘就一头栽到黄河里不活啦!” “慢一把”在一旁劝道:“别哭啦,快让孩子回到家里换换衣服吃顿饱饭暖暖身子吧!” 第一三一章 排队磨面 暴发的大水退了下去,黄河滩里并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留下了一些黄河发脾气的证据和黄河踩过的痕迹。 农家汉子割下的蒲草被冲走了,芦根儿守望的茅草庵被冲跑了,扁豆儿的一些羊儿被浪涛吞没了,一人高的飘逸蒲草被大浪冲趴了,野草匍匐着被河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土黄色,除此之外大水还留下了一层稀泥巴和难闻的鱼腥味儿。 荷花儿这天背着一把铁锹,领着儿子站在离黄河不远的小槐树林的沙谷堆上,满脸无奈地望着被大水冲跑的茅草庵儿的空空荡荡的地方,望着黄河滩里稀糊糊的黄泥巴,叹了一口气儿向儿子说道:“现在河滩里还下不去脚儿,想再搭一个草庵儿还得迟几天等河滩干了才中,趁这几天空闲咱娘俩准备些搭草庵儿的材料,看看磨道闲着没有,咱娘俩得磨些麦面给你蒸些白面馍吃……河滩干了、草庵儿搭起来了你就得待在那儿守望你爹了,咱娘俩就没时间磨面了。”荷花儿说着温情地看了一眼黑瘦的儿子,“娘一个人儿推不动磨盘,你得与娘一起推磨。” 芦根儿向母亲建议道:“闷儿雷叔家养有驴,借他的驴拉磨吧。” “借驴磨面是轻松些,人家的牲口不是为咱养的,娘借别人家的驴……娘张不开这个口。”荷花儿说道,“各家有各家的活儿,娘不想连累别人,咱娘俩能磨多少就磨多少。” 芦根儿拉着老娘的袖子说道:“俺听娘的。” “真是娘的好孩子!”荷花儿温情地抚摸着儿子瘦削的脸颊,“咱娘俩能干得了的活儿就甭求别人。” 芦根儿这时转了转眼珠儿说道:“要是这几天俺爹从黄河里游回来,俺不在河边儿爹上不了岸可咋办?” “别担心儿子。”荷花儿微笑道,“这几天你爹是不会顶水游过来的。” 芦根儿不解道:“那是为啥呀?” 荷花儿望着水气朦胧的黄河滩说道:“黄河刚发过大水水势还没完全下去,你爹一定会等水势平稳后再往这边游,水势平稳游着省劲儿哇。” 芦根儿看着母亲深沉思索的神情点头儿说道:“娘说的有道理。” 磨面的磨道离荷花儿家不远,就在荷花儿家的街对面儿“故事爷”杨老汉家的隔壁,磨面的石磨就在这一所破旧的房子里。房子是杨老汉家的,这个破烂房子原来是杨老汉家的牛屋,因为漏雨就凑合改做了磨道,也是为乡亲们做了一项公益事情。磨道里的石磨是这条街上一些家户一起凑钱买的,石磨磨到一定时候磨齿磨得光滑了,还得请石匠锻琢一通,锻琢石磨的费用也是这条街上一些户家凑钱打发石匠。 葫芦庄这么大的一个村寨,就两个磨道,除了杨老汉家这个磨道,还有一个磨道就是王大财主家的磨道,但一般的老百姓进不去,王大财主家磨完面就把磨道门儿锁了起来。 杨老汉家在一个高圪垱上住,这个村寨不少户家都是把住宅的房基用土垫得高高的,形成了一个个高高的土圪垱,街道就显得像干涸的河床比街两边的住宅低了不少。这也是黄河沿岸村庄的一种特殊现象,盖房建屋都要建在高的地方,原因是害怕黄河涨大水淹着,但垫圪垱也不是小事儿,得费不少人力财力。葫芦庄虽说有寨墙当着,但也不保险,有时黄河发大水“呼”的一下就冲开了寨门,在地势儿低的地方居住的户家就被淹了。在葫芦庄识别穷富,不需要看别的,只要看谁家住的圪垱高、谁家住的圪垱低就明白了,住得高的肯定是富户儿。杨老汉家是个中等户、住的圪垱也是不高不低,荷花儿家住的地方不是圪垱,她家没有力量垫圪垱,村寨里住的最高的圪垱是王大财主家。不过,圪垱高低各有利弊,虽然高圪垱不怕涨大水,但院子里栽种的树木长得慢、干巴巴的,住的低的树木长得快、枝叶繁茂。 荷花儿手里掂着萝面的细萝,掂着扫面的小笤梳,掂着萝撞和大笸箩,芦根儿光着脚板轻松地背着一个布袋,看样子布袋里装有四五升麦子,娘俩走上杨老汉的圪垱来到磨道。 只见磨道里一头儿小草驴儿被蒙着眼睛,乖乖地拉着磨杠围着磨盘在盲目转圈儿。 一个汉子手里拿着一支细软的柳条在旁边站着,一个妇女坐在两个摞起的砖头上在用心地箩面,脸上头发上落上了一层像雪花儿一样薄薄的面粉。 汉子向荷花儿热情打招呼:“你娘俩也是来磨面……来磨面的都排队啦!”他说着指了指磨道里摆放在一条破木板上的几个装着麦子的升,“排队磨面的有四五家儿,都想快点儿吃上白面馍。” 女人抬头微笑着向荷花儿说道:“麦罢来磨面的比平时多了,你娘俩生活不容易,也没喂牲口,就别排队啦!把麦子放这儿等俺磨完给你捎带磨了,估计等到吃了午饭就让根儿来拿面粉吧。” 她们正说着话只听到男的吆喝一声:“这驴偷嘴吃!”举起柳条就要打驴。 “别打它。”女人向男人说道,“偷嘴是驴饿啦。” 只见蒙着眼睛的毛驴嘴唇上沾着一些面粉,像犯了错误悔过一样,立即加快步子用力拉起磨来。 男人儿疑惑道:“这驴眼睛蒙得严严实实,它咋会看到磨盘上的面粉哇?” “驴比你精明……”女人向丈夫开玩笑道,“它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它能感觉得到。” 荷花儿呵呵笑道:“牲口和人都一样,饿了都想吃东西。” “是呀!这哑巴牲口怪可怜的。”箩面的女儿也呵呵笑道,“人饿了会说我饿啦,可驴不会说呀。” “谢谢您了大嫂!”荷花儿满脸感激地说道,“不用麻烦您啦!俺娘俩改天再来磨,家里还有些杂面粉,不急用。”荷花儿说着就与儿子背着麦子拿着工具就要走出磨道。 “嗨嗨……荷花儿把麦子放下呀!捎带就磨了……你这点麦子磨起来不费啥事儿。”男人儿与女人儿一起赶紧说道,“既然来了,就别再把麦子背回去啦。” “俺看您家这头小毛驴儿,把您家的麦子磨完就饿得累得拉不动磨啦。”荷花儿说着向夫妻俩招了招手儿,与儿子一起回家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芦根儿背着麦子,一脸的不高兴,切切诺诺地向母亲说道:“人家愿意给咱捎带磨面,不是省得咱娘俩推磨了,您咋不同意哇?” 荷花儿慈爱地看着少年懵懂的儿子,苦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箩面的妇女望着荷花儿远去的背影儿叹气道:“真是个刚强的女人儿!这娘俩够可怜啦……家里没了男人就像塌了大半个天……也不知道牛壮还能不能生还回来。” 男人接话道:“荷花儿的性格村里人儿都清楚,她不要别人可怜她,她要是感到别人可怜她,她嘴不说啥可心里不是滋味儿。”男人说着叹了一口气儿,“牛壮淹进河里都一年多啦,咋还会回来呀?!就是找到尸身也难。以前牛壮的几个要好弟兄曾经顺着黄河寻找过一阵子,连牛壮的一个人影儿也没见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箩面的妇女长长嘘出一口气儿来,“荷花儿让儿子没日没夜地在野河滩里守望,荷花儿不憨不傻地,要是没一点儿希望她咋会这样?” “她是在做梦哇!”男人感慨道,“人活在世上都想做一个好梦,都想把好梦变为真实,但愿荷花儿好梦成真……不过,要把梦想变为真实真的很难!” 这时拉磨的驴子竖起两只长长的耳朵停了下来,男人呵呵笑着轻轻撩了驴子一柳条吆喝道:“你这驴快成精啦!你能听懂人儿说话?快点儿拉磨吧!拉完磨好回家饮水吃草。” 荷花儿和儿子回到家里忙乎了起来,把墙根儿堆着的一些当烧火用的枯树枝,挑拣了几根粗大的砍巴砍巴,准备当作搭草庵儿的骨架。又和儿子跑到打麦场里,从麦秸垛上扒下一些麦草打成捆扛回家里,准备搭草庵儿用。 她们娘俩都饿了,荷花儿有意做了一顿好吃的晚饭,母子就早早地吃了晚饭,芦根儿吃得饱饱地,肚子微微鼓了起来,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荷花儿对儿子说道:“咱娘俩该去磨道磨面了。” 儿子不解嘟囔道:“为啥夜里去磨面哇?” 荷花儿微笑着抚摸着可怜巴巴的儿子的头温和地说道:“夜里磨道空闲了,咱们趁这个闲空儿,夜里比白天凉快……娘知道你累啦,咱娘俩慢慢地推磨。”说着她眼里涌上一层泪花,“等你爹回来,让你好好歇歇。” 儿子难受地望着母亲说道:“俺听娘的!娘不嫌累俺也不嫌累。俺这顿饭吃得饱,推磨有劲儿!” 荷花儿望着懂事儿的儿子,心里的既难受又高兴,含泪说道:“你爹迟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了,你爹回来他是舍不得咱娘俩劳累的。” “娘说得对!”儿子立即高兴起来,“爹回来俺也该去学堂读书了。” 荷花儿呵呵笑了笑,“娘知道你心里一直没忘记学堂。” 芦根儿喃喃地说道:“是没忘记学堂……学堂再好俺爹没回来也只能是想想。” 荷花儿听了眼里蒙上一层泪光,“俺的好儿子……娘知道为了你爹委屈了你。” 她们娘俩摸黑儿背着麦子、拿着磨面的用具,还提着一个装在铁桶里的铁坨棉油灯,这样不是大风是刮不灭油灯的,比灯笼还管用。棉油灯在铁桶里燃烧着,从铁桶里向外散发出橘红色的光亮和微微的焦油芳香。 磨道里静悄悄地,几只老鼠在破房子的顶棚叽叽喳喳打闹着,又从顶棚蹦到地下旁若无人地蹿来蹿去。 荷花儿从铁桶里小心地拿出油灯,把铁桶横放在磨道墙根儿那条破木板上,桶口对着磨面的地方,叫儿子捡来两块儿砖头把铁桶固定稳当,才轻轻把油灯放在铁桶里,油灯橘黄色的光亮顷刻薄薄地洒满了磨道。 第一三二章 “故事爷”温水救芦根 月亮还没有出来,也不知道啥时候出来,俗话说:初一升、初二长(zhang),初三出来晃一晃,初四出来明一会儿,初五出来明一晌……这天是阴历初九,只要天上没阴云,月亮迟早会出来的。天上的星星倒是急急忙忙地缀满了天空,星星虽然明亮但离得太远,不能照亮磨道。 铁桶和油灯的结合颇像一个土制的探照灯,发出的光亮凑合着能够看清磨道里的东西。 荷花儿用全身力气压住磨杠,把沉重的磨盘的上扇儿慢慢翘起,让儿子把麦粒儿均匀地摊在下扇儿磨盘上,然后把上扇儿磨盘轻轻放下,把全部麦子倒在有两个孔眼儿的磨盘上,母子俩推动磨盘“咯咯吱吱”转着圈儿磨起面来。 荷花儿双手抓着粗粗的光滑磨杠肚子使着力气走外圈儿,儿子光着脚板推着靠近磨盘的一截儿磨杠走里圈儿,这样儿子要省些力气。 “这磨道是啥东西咬腿又咬脚……”芦根儿推着磨嘟囔道。 “是跳蚤,有老鼠的地方就有跳蚤……谁让你图凉快赤着脚哇?!”荷花儿埋怨儿子道,“即便是没老鼠,这磨道里遍地驴粪脏土肯定产生跳蚤。” 石磨在不停地在“咯咯吱吱”转着,从磨嘴儿里不断吐出半半拉拉的麦粒儿,还得再把未有磨烂的麦粒儿堆上磨盘,反复多次才能把麦子磨成细粉,磨成细粉后就停下来开始箩面了。萝过面后再把没成粉状的麦子倒在磨盘上继续磨,直到萝不下了面粉、剩下麸皮才算结束。 芦根儿又嘟囔道:“这磨道里蚊子真多!叮得胳膊痒痒的。” 荷花儿笑着哄儿子道:“一会儿你推磨推得累了,就忘记蚊子叮了,也不感到痒了。” 沉重的花岗岩磨盘母子俩推着着实吃力,儿子虽然个子长得不低,快与荷花儿的肩膀头儿一般高了,但长得瘦弱单薄,还没长到有力量的年纪,大部分的力量都出在荷花儿的身上。推磨这种出力活儿,一般都是男子汉干的,村里很少见妇女推磨的,如果看到女人儿推磨,那一定不是家里没得男人儿,或是家里处于老弱病残的状态。以前牛壮在的时候家里磨面都是使唤驴,不管谁家的驴只要牛壮吭一声儿也就是了,荷花儿也就是帮助轻松地萝面。牛壮不在了,要是用别人家的驴拉磨,只要荷花儿吭一声也中,但荷花儿就是不开这个口,原因也很简单,牛壮在的时候他帮过别人不少忙,他家有啥事儿别人自然也要帮忙。牛壮不在了,荷花儿认为自己没本事帮助别人,麻烦别人似乎不应该也过意不去,再加上荷花儿不爱求人的刚强的性格,所以她与儿子能干得了的事情她是不求人的。 但荷花儿也是推过磨的,知道人力推磨的滋味儿。那是她与牛壮结婚前当闺女的时候,她娘家那几年还很困难养不起牲口,在她娘家和她的哥嫂一起推过磨,芦根儿这是有生第一次推磨。 磨面本来是驴干的活儿,没有驴那只有人来推磨了。驴子拉磨转不晕,但人儿推磨容易转晕。推磨的滋味儿无论男女老少推过磨的人儿都很难忘记,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滋味儿很难用浪漫的诗歌来形容,也很难用温柔的语言来描述,要是用俗话说出来也就是几句老实话:磨杠揉得肠欲断,转圈儿转得头晕眩,腰酸脚痛腿抽筋,磨完面粉累瘫痪。其实累瘫痪的人儿也不是太多,但累得精疲力尽两腿麻木是常事儿。连男子汉一提到推磨就直揺脑袋,何况女人少儿乎? 荷花儿娘俩推着沉重的磨盘,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也不知道围着磨盘转了多少圈子,母子俩身上都流起了热汗,汗水流到磨杠上,滑溜溜的不好掌握。 当麦子磨得快成粉状了,这时荷花儿推着磨杠看到儿子满头大汗,趴在磨杠上脑袋向下耷拉着,就停住脚步问道:“根儿你这是咋啦?你要是累了就停下来歇会儿。” “娘……我不累……”儿子表情难受地抹着头脸上的汗水小声儿说道,“我……我想呕吐……” 荷花儿听了吓了一跳,心想一定是推磨把儿子转晕啦……她立即放下磨杠把儿子扶到磨道门外,“你想呕吐就在这儿吐吧。” 芦根儿弯腰低头“哗”的一声,把胃里的东西几乎全吐了出来……吐过后肚子疼了起来,他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了起来。 “这可咋办呀?!”荷花儿一下慌了手脚,荷花儿伏下身子向儿子问道:“是胃疼还是肠子疼?” 儿子喃喃回答:“不知道……整个肚子都疼。” “能忍受吗?”荷花儿站起身子,“这面不磨啦!咱娘俩收拾收拾就回家。” 这时芦根儿突然抱着肚子滚在了地上,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儿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大声哭叫道:“疼死我啦……疼死我啦……” 荷花儿惶恐得两眼发愣,“娘这就背你到老郎中那儿。” 荷花儿焦急地说着迟疑道:“唉……这黑更半夜地……活菩萨老郎中的药铺只怕是关门儿歇息了。” 这时布满星辰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耀眼的银线,一颗星星带着明亮的尾巴消失在了天际。 “这可咋办啊……”荷花儿手脚无措着急得额头上冒起汗来,“这可咋办哇……” 儿子也不理会老娘,在地上滚着哭叫着,脸上的五官扭曲起来,“疼得受不了啦……真受不了啦……疼死我啦……疼死我啦……” 正在这儿时从隔壁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人儿,边跑边大声吆喝道:“这黑更半夜的……是谁在磨道哭叫哇?” 这个人儿就是“故事爷”杨老汉,这个磨道的主人。 他到得荷花儿母子跟前,仔细瞄了几眼,向手足无措流着眼泪的荷花儿问道:“这芦根儿孩儿是咋啦?” “儿子推磨推着推着……也不知道是扭着肠子了,还是伤着肚里啥地方啦……还是累得……直喊肚疼……”荷花儿也难说得囫囵。 老杨头儿弯下身子把哭叫着的芦根儿扶起说道:“别哭别哭……这是肠痉挛,我小时候推磨也肚疼过,疼起来真是疼得要命!喝些温开水就好了,你等着,我这就去端温水。”说罢他就急忙向家里跑去。 “忍着点儿儿子!”荷花儿蹲下抱着儿子流着泪水安慰道,“杨大爷说喝些温水就好了,杨大爷去端温水了,你忍一会儿吧。” 不一会儿杨大爷端着一碗温开水,后边还跟着他的老伴儿和两个儿子,一个儿子手里还提着一盏很少见的油腻腻的马灯。 杨老汉蹲下身腰捧着碗,芦根儿“咕咚咕咚”一气儿把一碗温水喝个精光。 芦根儿喝完温水没迟多大一会儿就停止了哭叫,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一定是肚不疼了,比吃药都见效。芦根儿不一会儿就从荷花儿的怀里站了起来,大家都笑了。 第一三三章 恶鬼为何怕磨道? 芦根儿抹着额头的虚汗和脸上的泪水憨笑道:“故事爷还懂得治病哇?” “大爷不光会讲故事,还真懂点儿治病的门道哩!都是从自己有病体会出来的。”杨老头儿向呆笑着的芦根儿哈哈笑着自夸道,“不过比起活菩萨老郎中,俺还是差得远哇!他的银针厉害。” “我要拉尿……”芦根儿快步跑向远处“唰唰唰”尿了起来。 荷花儿担心地大声说道:“杨大爷这儿圪垱陡,小心别把你摔下圪垱!” “要说这高圪垱平时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向家里拉东西撅着屁股爬坡真是费劲儿,使劲儿都能把老屁嘣出来,老牛拉着东西上坡儿还得有人费力推着才中。”杨大爷啰唆道,“可要是万一大水冲进村寨,这高圪垱就有用了。”说着“唉”了一声,“把烟袋忘在家里啦……算啦算啦那就省袋烟吧。” 这时老伴儿瞪眼儿讨厌地向老汉呛声道:“黑更半夜你这老头子就别在这儿胡乱啰唆啦!赶快帮忙荷花儿磨面吧。”接着她责怪起荷花儿来,“您娘俩咋在夜里瞎灯没火地磨面?大男人儿推磨还头晕难受哩,您娘俩就不怕累?村里不少户家都喂有驴,你动动嘴儿吭一声谁也不会拒绝。这推磨的活儿就不是女人儿和小孩儿干的!母子俩推磨真是可怜人呐!” 荷花儿只是苦笑着,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有默默地无语。 杨老汉瞪了一眼老伴儿,“你认为荷花儿想夜里领着儿子推磨?她有啥法子哇……她的难处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说了、不说了,看看磨上还有多少没磨完,既然粮食沾上了磨,总得帮她娘们磨成面粉哇!” 荷花儿不好意思地说道:“大叔呀……不麻烦你们了,俺就拾掇拾掇回家了,不磨了,改天再来磨。” 杨老汉叹了一声向荷花儿说道:“要说俺这家里喂有牲口,但牛走不下这么窄小的磨道哇!只有毛驴能拉磨,可大叔没有喂驴,那只有帮你推磨了,大叔也帮你一回小忙吧……隔壁俺家房子的地基,都是以前芦根儿他爹一个铜子儿也没要,连一杯酒也没喝领着一帮人儿给夯的,俺也早该回报回报啦。”老汉说着向老伴儿呼扇了几下巴掌,“你病恹恹地在这儿也帮不上荷花儿啥忙,回去睡觉吧。” “荷花儿哇……”老汉的老伴儿临走向荷花儿打招呼道:“就让老头子和两个儿子帮你推磨吧,他们比您娘俩有劲儿。” 杨老汉指挥儿子把明亮的马灯挂在磨道,吹灭了荷花儿提来的棉油灯,老汉看着铁桶里的棉油灯好奇地呵呵笑了起来,“荷花儿还真会想窍门儿!铁桶竟当起了油灯罩儿,别人还真想不出来,还真能挡风。” 荷花儿不好意思道:“让你们帮俺推磨俺真过意不去。” “咱两家只隔着一条小街,乡亲乡亲不互相帮助咋叫乡亲?”杨老汉笑道,“根儿他爹以前帮过俺,俺帮您磨点儿面有啥过意不去的?!” 杨老汉的两个壮实的儿子推起磨来比一头驴子都快,荷花儿忙着萝着面,芦根儿想帮助推磨被老汉的儿子拨拉到了一边,善意地嘲讽芦根儿道:“在一边歇着吧!免得你的肚子又疼起来,再疼起来老掌柜就要给你讲鬼故事来治啦。” 老杨头儿在一旁呵呵笑道:“讲鬼故事也真能治肚疼!有一次在地里干活儿,老崔家的十几岁的男孩儿吵叫肚疼,也是疼得在地上打滚儿,俺给他讲了一个很怕人的鬼故事,他吓得哗的一声拉了一泡稀屎,拉出了几条长长的蛔虫,肚子立马不疼啦。” 荷花儿一边箩面一边偷偷笑了起来,芦根儿眯缝着眼睛向“故事爷”问道:“俺肚疼您咋叫俺喝温水?咋不给俺讲鬼故事哇?” “故事爷”呵呵笑道:“那个孩子是肚里有鬼呀!大爷是用鬼打鬼哇!你的肚里没鬼呀!没鬼讲鬼故事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芦根儿信以为真地“喔喔喔”连连点头,迟疑了一会儿怯懦地向“故事爷”问道:“这磨道里不会有鬼吧?” “故事爷”呵呵笑了笑说道:“这磨道里鬼是不敢进来的!这儿是磨道哇!不是别的啥地方哇!大鬼小鬼都知道磨道的厉害,皇帝的金銮殿鬼都敢进去,唯独这磨道鬼不敢进来。听说大清朝有一个皇帝,就是被钻到宫殿里的一个厉鬼吓死的!” 荷花儿和杨老汉的儿子只是闷笑,一句话也不插嘴。 芦根儿不解道:“磨道不就是个磨面的地方吗?!也就是个磨面的房子,咋会这么厉害?咋会比皇帝的宫殿还厉害?” “故事爷”一脸郑重正儿八经地说道:“你是在学堂里读过书的,学堂里的先生没有讲过磨道为啥不叫磨房叫磨道?” 芦根儿连连摇头,“没有讲过。” “故事爷”又认真问道:“你读的书里讲过吗?” 芦根儿又是摇头,“没讲过。” “故事爷”又呵呵笑着卖起了关子:“先生和书上都没讲过……那大爷没进过学堂、没读过书,讲出来都是胡说八道就不讲啦。” “还是讲讲的好!”芦根儿心里痒痒的,忘记了跳蚤和蚊子的叮咬,也忘记了磨面的事情,“大爷您只要讲得有道理,就不是胡说八道。” “故事爷”“啪”的一声在脖子上拍死一只蚊子接着说道:“讲讲就讲讲……大爷虽然不识字儿,但常听识字儿的人儿说字儿,懂得啥字儿是啥意思。磨道……就厉害在这个道字儿上!这个道不用问肯定是道理的道,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得有个道理是吧?听有学问的人儿说咱们脚下踩的叫地球,还说地球不是扁的是圆的还不停地转动,这就是道理哇!” 芦根儿连连点头,“世界是得有个道理……书上也这么讲地球是圆的,在不停地转动。” “世界上要是没有道理啦,那还叫世界吗?”“故事爷”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阎王爷的鬼世界还有道理哩,没有道理的世界不就连鬼世界都不如了?” 芦根儿接话道:“不管啥世界总得有个道理才中。” “是呀!”“故事爷”夸赞道,“你没白读书哇!” “不过……”“故事爷”眯缝着眼睛皱了皱眉头,“道理归道理,我一直都在纳闷儿……这个不断转动的圆地球咋没把咱们甩下去哇?你读过书,能给大爷说明白吗?” “这个……这……”芦根儿做起难来,“俺读书还没读到您说的地方,我猜呀,也……也可能是咱们脚站得稳当。” “那麦秸垛没脚站,咋没把麦秸垛甩零散?” “俺真的弄不清楚。”芦根儿嘿嘿笑了笑,“学堂的老师一定会知道。” “故事爷”呵呵笑了起来,“你是个诚实的孩子!弄清楚弄不清楚都不碍事,只要弄清楚没粮食吃会饿肚子就中啦。” “大爷您还没说清磨道这个厉害的道哩!”芦根儿有点儿着急。 “这个道哇……说明白点儿就是人生之道!”“故事爷”眼里泛出亮光,“你仔细想想……磨粮食是为了啥?” “磨粮食不就是为了吃饭吗?!”芦根儿立即回应道。 “对呀!磨粮食都是为了吃饭,人不吃饭不中哇!世界上无论啥人儿首先得吃,吃了饭才能活命做事儿,人儿是离不开粮食的。听说外国的洋人儿也得吃饭,再厉害的皇帝也得吃饭,只是比咱们吃得讲究罢了,但不管咋样儿他们与咱都是长着两条腿儿、一张嘴儿,都是人、都得吃饭,这是天道哇!磨道就是磨的这个道理呀!所以厉害!所以才叫做磨道……天下没有比磨道磨出的道理更好的道理了!虽然磨出的道理好,但拉磨的驴不知道……驴也兴许知道,但它说不出来呀!即是驴说出来,人儿也听不懂哇。” 芦根儿“嘿嘿嘿”笑了起来,心悦诚服地不住点头,“原来磨道的叫法儿是这样来的,故事爷您比学堂的老师还有学问!” 荷花儿虽然低着头忙着箩面,但听着儿子和这位幽默风趣的大叔的对话,脸上泛起一阵阵儿惬意的微笑。 这时杨老汉滑稽地呵呵笑着自夸道:“大爷是有那么一点儿学问……有些事情学堂的先生讲不明白,大爷能讲明白,因为学堂的先生是按照书本儿讲的,书本儿上的道理是死道理,大爷不按书本儿讲,讲的都是活道理。” 芦根儿不置可否地连声“喔喔喔……”,接着芦根儿问道:“您说说为啥鬼不敢进到磨道?这破烂的磨道鬼有啥害怕的?” “大爷要是说出来,大人儿有信的有不信的,学堂的先生信不信大爷不知道,但小孩儿们都相信。”“故事爷”脸上顷刻出现了奇怪的神色,“人死了以后好人变成了魂儿孬人变成了鬼。” 芦根儿迷惑道:“鬼魂儿不是一回事儿?” “故事爷”郑重地说道:“鬼是鬼魂儿是魂儿,不是一回事儿!” 芦根儿“呃呃”了几声,又迷惑道:“鬼与魂儿有啥不一样呀?” “有啥不一样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想……在头脑里装着的东西咋一下想不起来啦……”“故事爷”眯缝着眼睛装着想了一会儿,“今个夜里怕是想不起来啦。” “那您就说说鬼为啥不敢进磨道。” “故事爷”的神情装得凝重起来,“孬人死了变的鬼在阴曹地府也总想办坏事儿,总想到人间来害人,但阎王爷对这些办坏事儿的孬鬼是有办法的!阎王爷的阴曹地府里有一种令孬鬼儿心惊胆战的刑罚,叫做磨碎鬼儿……磨碎鬼儿,就是用石磨把孬鬼儿磨得稀巴烂,这种刑罚是专门对付黑恶的孬鬼儿的。凡是窜到人间害人的鬼都是黑恶的孬鬼,孬鬼看到石磨他咋会不害怕?孬鬼啥都不害怕就害怕看到石磨,更害怕听到石磨磨粮食的声音。” 芦根儿不住地点头,嘴里不住地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有一天夜里……”“故事爷”脸上装出惊惧的神色,“可能是吃红薯稀饭吃多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起来解手儿,忽然影影绰绰地看到有一个孬鬼跟着俺……” 芦根儿还没等“故事爷”把话说完就急问道:“孬鬼跟着您想干啥?” “想干啥?”“故事爷”脸上仍然挂着惊惧的神色,“孬鬼想害我呗!把我害死了好做他的替死鬼儿,孬鬼就可以托生了。” “您找个棍棒把孬鬼赶跑就是啦!” “孬鬼不害怕棍棒,就是刀枪孬鬼也不害怕!他是个鬼呀又不是活人儿。” “这可咋办哇?”芦根儿紧张地替“故事爷”着急担忧起来。 “孩子别急别担心……好办好办!”“故事爷”惊惧的脸色变成了微笑,“我急忙跑到磨道,咯吱咯吱推了几下石磨,吓得这个孬鬼尖叫一声溜跑了。” “嚯嚯嚯……”芦根儿紧张的心里终于松弛下来,“这石磨还真厉害!” “只要石磨在孬鬼就不敢进磨道!”“故事爷”说着用力跺了一下脚,吓得一只老鼠“滋溜”一声钻进了磨道墙根儿的耗子洞里了。 “老爹啊……”一个儿子呵呵笑着向老汉提醒道,“您的鬼故事讲完了,麦子也磨完啦。” 杨老头儿得意地哈哈笑了起来,“荷花儿呀……约莫都大半夜啦,您娘俩该拾掇拾掇回家啦。” 第一三四章 牛壮洪水救黑驴 这时月亮出来一大晌了,温柔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洒在杨老汉的圪垱上。 圪垱斜坡上的蒿草里,有一只大黄鼠狼带着几只小黄鼠狼在“叽叽喳喳”捕食老鼠。 村里的公鸡“哏哏哏……”开始鸣叫头遍,给沉寂的夜空增添不少活力。 不时有“汪汪汪”狗吠的声音传来,明亮的月光使狗的叫声比黑夜稀疏了不少。 不知谁家的蠢驴吃饱了肚子闲得无聊,把月夜当作了白昼,“哏呱……哏呱……”声音嘹亮地吼叫起来。 月光虽然明亮,但月光下的世界在沉睡,月光唤不醒沉睡的世界,只有朝阳能使沉睡的世界醒来。 月光虽然明亮,但仍然是夜晚,夜晚对于劳动者来说是一种福分,可以躺下疲劳的身体歇歇了。这也是老天爷的巧意安排,要是没有夜晚,劳动者还不得累死?! 世界上的月亮几乎都是一个样儿,不一样的是月光下的人生,不同的人生对明月有不同的感受……世间有人对着明月吟诗作赋的,有人对着明月饮泣哭诉的,还有人遥望着明月想离开这个混乱地球的。 沉睡的村庄、沉睡的村民仍然在沉睡,月夜下看不到一个活人儿或鬼魂儿,唯一看到的是荷花儿和儿子疲惫可怜的身影。 没迟多长时间,黄河滩里的稀泥巴被太阳暴晒干了。 晒干的稀泥巴龟裂成像鱼鳞甲儿一样不规则的碎片儿,一眼望去像无数件古代武士的铠甲晾晒在那里,在阳光的反照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鱼腥味儿没有了、被阳光蒸发了,浪涛强迫匍匐在地上的野草好像被奴役屈辱了一回,这时又倔强地直起腰抬起头来,野花儿也开始准备绽放,芳香不会比以往淡薄。 水鸟依然在河边儿往来翻飞鸣叫着,蝴蝶依然在寻花觅蕊,蜻蜓依然在低空静静地飞来飞去。 黄河滩费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新长出来的野草覆盖……黄河的浪涛可以征服可怜的软骨爬虫,但很难征服生命力奇强的野草。 荷花儿母子俩又在黄河滩里用麦秸和茅草搭起来一个新窝棚,又重新为牛壮缝制了一套新衣服、新鞋袜,又重新灌了一坛老酒预备为牛壮生还回来驱寒,一样儿不少地放在草庵儿窝棚里。 芦根儿依然抱着那个寄托着母子梦幻般希望的捞竿儿,像站岗的士兵伫立在黄河岸边,默默地守望着奔流不息波涛滚滚的黄河。 村民们依然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这俩倔强的母子,村民们的心里都知道这俩母子是跟黄河扭上了劲儿,也没人再善意劝说她们,知道善意的劝说也难于改变她们的行为,反而双方都感到尴尬。但村民们也十分清楚,牛壮淹进黄河里都一年多了,时间这么长啦,淹进黄河里的人儿再大的能耐也难活命。无论她们母子如何在大河边儿守望,也难于把牛壮守望回来,即便是能把牛壮的尸身捞出来,也是不太可能的。村民们都认为她们母子是在守望着一个糊涂的梦想,直到她们母子守望到耗尽生命才罢休。 除此以外村民还感叹荷花儿对丈夫牛难以忘怀的感情,感叹荷花儿这种罕见的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 但村民感叹归感叹,村民都把荷花儿这种感情和意志,看做是一种无奈的愚蠢行为。 有的迷信鬼魂儿的村民甚至认为:说不定是淹死的牛壮的魂儿侵入了荷花儿的身体,想把荷花儿折腾死到阴间相会。 有的村民竟然捕风捉影地佐证道:“荷花儿的眼神和走路的样子多像牛壮哇!有时说话的腔调也像牛壮,一准是牛壮的魂儿扑在了荷花儿的身上。” 本村芦根儿舅舅家的人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们感到荷花儿再这样折腾下去,不但折腾不出啥好结果来,反而会把芦根儿的小命儿折腾进去了,不能让她再胡乱折腾了。 芦根儿年迈的外祖父,招呼两个舅舅在一起商量起来。 老人“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咔咔咔”咳嗽了几声,很艰难地从喉咙里憋出一口黏痰,“啪”地吐在了地上用鞋底儿祛了祛,眯缝着虚肿的老眼叹了几口老气,在鞋底上少气无力地磕了几下烟袋锅儿,扫视了他的两个儿子一眼说道:“只从你们的老娘去世后,爹就没有心力过问荷花儿那边的闲事儿啦……可如今不管不行啦……荷花儿叫你们的老娘从小娇惯成了犟牛脾气……”他说到这里打蒙着老眼缓了缓气儿,“你们的老娘从小啥事儿都顺着她依着她,为了顺着她甚至连老规矩也不顾……左邻右舍的闺女们都按规矩裹脚,可你们的妹妹荷花儿说啥就不沾那条缠脚布,最后长成了一双大脚板,不但不嫌丢人,还在乡邻面前逞能说啥‘大脚板干活儿方便’……她从来就是认准的事情不管对不对,就犟着一条道儿走到黑……直到如今还没改过来……牛壮被大浪卷去都快两年啦,明摆着没指望了,她还在犟着脖子钻死牛角儿……还在折腾孩子……年前冬天下大雪,差点儿把根儿冻死……前不久黄河发大水,听说浪涛差点儿把根儿卷走……爹就这一个独苗外孙儿啊……要是荷花儿再这样折腾下去,唉……总有一天……”老人说到这里再也不想说下去了,颤抖着皮肉松弛的老手抹起了老泪。 “唉……”芦根儿的大舅叹了一口气,“其他事儿她可以犟着来,可把芦根儿的学业耽误了,以后没法弥补哇!芦根儿正是读书的年龄啊!” 芦根儿的二舅满肚子意见,“我去滩里看过几次孩子,芦根儿瘦得不像样子,孩子的头发都花白啦……我说别在河边傻守傻捞了,你爹真是没啥希望啦……叫他回学校读书,您猜他咋说?” “咋……咋说?”老人哆哆嗦嗦急着问道。 “他怪着哩!他说:您咋知道俺爹没指望啦?俺娘说爹还在河里活着,俺听俺娘的!” “唉……”老人听到这里,感到既心疼又无奈,“谁不想让他爹活着回来啊?俺就这一个好女婿……”老人抖索着肩膀呜咽了起来。 两个舅舅一齐劝起老人:“您不能再伤心啦!只从牛壮出了事儿,您的身体大不如以往了,牛壮也许是命里注定该有这事儿,平时他就爱逞能,天不怕地不怕,啥都不怕……早晚要出事儿……” 还没等两个儿子把话说完,老人就听得不耐烦了,老人咳嗽了几声,皱着眉头向他们摆了摆手说道:“……啥爱逞能?啥天不怕地不怕?他是有胆量哇!他的能耐就比你们强得多!整个儿葫芦庄谁能比得他?!谁不说他好?!” 老人的几句话,像井里哇哇乱叫的蛤蟆被撂进一块砖头,都安静了下来。 老人又捂上一袋烟丝,吸了一口,咔咔咳嗽了一阵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俺到现在还纳闷儿……牛壮那么好的凫水本领,咋就会……要说河浪凶险吧,那次也凶险得吓人啊……为啥就没被淹着他?这些你们都是亲身经历的……” 老人说的是牛壮与荷花儿结婚的前一年,也是一个酷热的夏天,很多葫芦庄的村民在河滩里割牛草,牛壮也在黄河滩里干活。牛壮当时还是一个独身光棍汉儿,虽然早已去世的爹娘给他留下一片儿薄田,但他一个人儿也懒得养牲口,农忙耕种时节就凑合着与邻居和用邻居家的耕牛,牛壮是在黄河滩为邻居家的耕牛割草。 “牛壮……”扛着打兔枪在河滩里转悠的“慢一把”向汗流浃背的牛壮喊道。 牛壮拿着镰刀抬起头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寻声望去看到是他的远门姐夫喊他,他举着镰刀笑着大声耍笑道:“你背着枪转悠到天黑只怕是一只兔子也打不着,看你回家咋向俺姐姐交代!还不如脱了裤子下河摸几条鱼回家交差……要是连一条鱼也摸不到,回到家里就撅着屁股挨俺姐姐的棒槌吧!” 大家都知道“慢一把”怕老婆,割草的村民听到牛壮的话都七嘴八舌哄笑起来: “挨棒槌是小事儿,说不定夜里还罚他在床边儿跪哩。” “罚跪也不算啥事儿……说不定他跪着头上还得顶着老婆的骚尿盆儿哩。” “你们……你们就会拿俺说笑!”“慢一把”把打兔的火药枪上燃烧的梗香小心翼翼地拿掉,扔在草地上用脚踩灭,然后把肩上的枪放下说道:“牛壮你过来一下。” 牛壮嘿嘿笑着说道:“你是饿了还是渴了?我带的有干粮和井水,这就给你掂去……别不好意思。” “不饿也不渴,俺有话给你说。” “俺离你又不太远,有啥话你就大声说呗!鬼鬼祟祟的,是怕吓跑兔子吧?!” “慢一把”仰脸看了看天空皱着眉头说道:“你要是不过来我就走了。” 牛壮只好放下镰刀慢慢腾腾地走到“慢一把”的跟前,笑着问道:“你一定是又挨俺姐姐的打啦,是让俺看看你被打肿的屁股吧?!” “别说笑啦……”“慢一把”一脸严肃,“你看这天……这天闷热的……” “这天咋啦……”牛壮觉得好笑,仰脸看了看艳阳高照的晴天,“夏天不闷热冬天闷热呀?!” “你还年轻哇!姐夫多少年来都在黄河滩里转悠,俺有老经验……这天闷热得不对劲儿,说不定黄河的上游下了暴雨,山洪迟不了多少时间就要爆发了,黄河就要涨大水了,你快喊大伙回村吧。” “你敢肯定一会儿黄河就要发大水?不会是你打不着兔子闲着无聊吓唬人吧?”牛壮半信半疑。 “你又来冤枉俺!”“慢一把”眯缝起眼睛向黄河的上游望了望,“俺不敢说一会儿黄河一定会发大水,但这个可能是有的……你看西边的邙山头都被雾气遮住了……你看这湿气……俺的火药都发潮啦。” 牛壮哈哈笑着说道:“那你咋不向大伙儿说说哇?” “说说……”“慢一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尴尬地“呵呵”笑了几声,“大家都把俺当笑料,俺说话谁能当回事儿?还是你给大伙儿说说,赶快让大家收拾收拾东西回村吧!大水无情哇!你说话大家信。” “你真会拿俺开涮……俺要是说了,黄河要是不发大水耽误了大家割草,大伙不骂俺才怪!” “你想的倒是周到……”“慢一把”咧嘴滑稽地笑了笑,“那……那俺就向大伙儿说说,信就信,不信就算啦。” “慢一把”把打兔枪横放在草地上,使劲儿拍了几个响巴掌,干咳了几声大声说道:“乡亲们……大家听我说……黄河就要涨大水了……” 他话还没说完,黄河滩里干活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 “那你正好捡几只淹死的兔子,带回去向你老婆交差啊!” “兔子害怕你,这黄河可不听你的!你说涨水它就涨水?” “那你咋不赶快掂着兔枪跑回家?打不着兔子就说黄河要涨大水,谁信哇?!” “慢一把”一脸无奈,生气地扛起兔枪头也不回快步向古寨走去。 荷花儿的父亲倒是对“慢一把”的话有几分相信,他知道“慢一把”虽然打兔子不是好手,怕老婆也是出了名的,但他从来不说假话,是个善良的实诚人。 像荷花儿父亲这般年纪的村民不像年轻人儿,对这闷热潮湿的天气也觉得不太对劲儿,对黄河变化无常的脸色深有体会,谁也想不到黄河会啥时候涨大水,这黄河的性格怪怪的,黄河滩里响着炸雷下着大雨,它偏不涨大水,晴天无云日照当空,可它偏偏就涨大水,大水说来就来,人跑都跑不及。 荷花儿的父亲忧心忡忡地招呼他的两个儿子,催他们赶快把割下的牛草装车。 当荷花儿的父亲与她的两个哥哥装满一车牛草套上大黑驴,正要赶着车儿回村的时候,黄河真的突然发起了大水,人们都撇下辛苦割下的牛草惊慌地向大堤上逃命。 荷花儿的父亲和她的两个哥哥还没来得及卸下黑驴,大水就来到了跟前。他们也顾不得车子和驴子了,人逃命要紧。他们虽然奔逃到了大堤上,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他们眼睁睁看着车子和大黑驴被狂浪卷进了黄河激流里,他们毫无办法。 正在他们父子干着急的时候,牛壮“扑通”一声扑进黄河冲向激流,在激流里拼命解掉黑驴与车子牵扯的绳套,抓着黑驴的笼头游出了急流,救出了大黑驴,牛壮一点事儿也没有。虽然车子被浪涛冲走了,可大驴保住了,驴比车子值钱。 “牛壮的凫水能耐你们都是亲眼看到的,就为这事儿老父看中了牛壮这个好后生,才把你们的妹妹许配给他。”老人又吸了一口旱烟,长叹了一口老气,“唉——难道真是应了一句老话:‘瓦罐不离井上破……’会耍水的就要淹死在水里?!会玩火的就要烧死在火中?!真是命里注定?”老人哆哆嗦嗦在老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儿,又叹了一口老气,“唉——这老天爷咋就不佑好人?!”老眼里又掉起泪来。 第一三五章 荷花是不是神经了? 大儿子向老人说道:“您别再伤心啦,再伤心也没用哇!再伤心牛壮也是没了,人再好没了还是没了。” 老人抹干眼泪想了想问道:“事到如今……你们有啥好主意?” 芦根儿的两个舅舅都低着头沉默起来,谁也不说一句话。 “你……你们平时都怪能……”老人发起火来,“遇到事儿,就都成了不会打鸣儿的公鸡!” “听您老人家的,您说咋办就咋办。”芦根儿的两个舅舅嘟嘟囔囔说道。 “老啦……不中用啦……”老人把烟袋放下,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明天你两人到芦根儿家,找到芦根儿娘,好好劝劝她……人要认理!牛壮没了可还有孩子哩,让她从河滩里把孩子叫回来,送到学堂读书。就这一根独苗哇!不能毁了孩子,日子长着哩!让她以后别再想牛壮的事儿啦,好好等孩子长大成人,这是她的唯一希望和依靠啊!” 老人歇口气儿想了想接着很无奈地说道:“唉……咋说哩……为了让芦根儿娘有个烧纸儿祭吊的地方……”老人眼里又涌出泪水,“你们给芦根儿娘说说……得好好说说……在牛壮本族的赵家老坟,给牛壮立个空墓,也就是衣冠冢……这样她心里可能会有点儿着落。” 第二天,芦根儿的两个舅舅心里装着老爹的意思,抬了一袋子白面粉,犹犹豫豫地向荷花儿的家里走去。 他们的亲妹妹芦根儿娘荷花儿,正好在家里哼着小曲儿准备为牛壮裁剪缝做衣服。 荷花儿脸上洋溢着坚强和自信,自言自语地说道:“黄河滩茅草庵儿放了一套牛壮的新衣服,家里也还得准备有一套体面衣服让牛壮回来穿……要是牛壮回来穿上俺做的新衣服,他肯定要夸俺一番。”说着她不禁朗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隔墙邻居家的大嫂听到荷花儿的笑声,不知道荷花儿遇到了什么喜事儿,难道是牛壮生还回来了?就疑惑地趴在墙头儿向荷花儿这里观望,当看到荷花儿一个人儿在当屋做衣服,小小的院子里除了荷花儿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就不解地隔着院墙向荷花儿打招呼道:“荷花儿啊……你一定是遇到了啥高兴事儿吧?!听到你高高兴兴在笑啥哩?莫不是牛壮老弟有啥信儿啦?” 荷花儿抬头向老邻居那里望去,看到邻居家的大嫂在墙那边儿露着一个微笑着的脸儿,就笑着回应道:“信儿倒是没有……不过俺心里早就有他的信儿啦!你那大兄弟快回来啦!俺得赶紧给他做一套像样儿的衣服让他回来穿呀!他在村里也算是个热闹人物,没有件体面衣服咋行?!” 老邻居听了强装笑容敷衍道:“大妹子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牛壮回来是得有件体面的衣服穿哇!牛壮老弟可是个爱体面的人儿……你做衣服需要俺帮忙吗?” 荷花儿连连摆手道:“不需要!不需要!给牛壮做衣服是老熟路儿了,就俺自己就中啦!您忙您的事儿吧。” 邻居家大嫂的笑脸慢慢离开了墙头儿,在墙那边邻居大嫂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苦涩地轻轻叹了一声;“牛壮都淹进河里两年了,咋还会有生还的希望哇……唉……荷花儿不知怎么想的……说她神经不正常吧……又不像!说她神经正常吧……又不像……” 荷花儿在当屋铺着一张席子,荷花儿盘腿坐在席子上,布料铺在席子的一头儿,针线筐摆在席子边儿,她手里拿着剪刀眨巴着犹豫的眼睛呆愣住了,几次想下剪刀还是停住了手,“牛壮的衣裤是应该做宽点儿还是应该做窄点儿?”她自己问自己,好像她拿不定了主意,“他回来是长胖了还是瘦了?”“应该做窄点儿!”她自己回答自己,“他整天在黄河里向这边儿游水,得费很大体力呀!一准是瘦了不少。”她自言自语又“咯咯咯”笑了起来,“瘦就瘦吧!他瘦点儿样子兴许会像俺们刚结婚时那样英俊,夜里搂着俺那样有劲道……”她脸上顷刻浮上一层红晕,她仰脸微闭着激动的双眼,在默默享受着内心的幸福和欢乐。她津津有味地享受了一阵子,意犹未尽地睁开幸福的眼睛美美地笑了笑,就用剪刀把布料裁剪停当,一边穿针引线为牛壮做着衣服,一边哼起了小曲儿: “一针线长一针短,长线短线缝布衫。 缝罢布衫缝裤子,等到夫君回来穿。 线绳扯在针眼上,思念牵在妻心田。 心潮如同黄河水,凫水郎君在心间。” 荷花儿哼唱到这里,忽然“咦”的一声笑了起来,“只顾哼小曲儿啦……这是缝到哪儿去啦?缝偏啦……缝偏啦……还得再走一回线。” “想牛壮想得忘记了线路……”她“嘻嘻”嘲笑着自己,用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伸开在没染过的白粗布上,像圆规一样一下一下认真地丈量起来,她要纠正走偏的线缝儿。当她丈量完毕重新走线缝做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敲院门儿,她放下针线疑疑惑惑走向院门儿。 虽然是白天她也不能不谨慎和警惕,家里就她一个孤身女人儿,俗话说“寡妇门前多风波”。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寡妇,认为自己的丈夫还活在黄河里,可全村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她的丈夫牛壮早已淹死了,她自然就成了一个死了丈夫的小寡妇儿。尽管村儿里好人儿很多,但想来侮辱她、想来占她便宜的孬人儿还是有的。 “是谁呀?”她隔着院门儿警惕地问道。 “是俺。”芦根儿的舅舅在院门外回应道。 荷花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立即开了院门儿,看到他的两个娘家哥哥额头冒着汗珠,抬着沉甸甸一布袋东西,赶快让进院里,微笑着说道:“俩哥哥抬的是啥哇?”。 “这是咱爹叫给你送来一袋子白面粉,是自家的麦自家的驴磨的,省得你再去磨面了。”荷花儿的大哥厚嘴唇儿含着笑意说道。 “前些时俺磨的麦面还没吃完哩,家里麦子也有,再说家离磨道也不远,磨点儿面粉不费啥事儿。”荷花儿不好意思地说道,“大老远地沉甸甸地……以后可别送啦。” “妹妹说得倒轻松……”大哥笑着说道,“你这儿也没喂牲口,磨面不借别人的牲口就得自己推磨。” 荷花儿呵呵笑道:“不管咋着,俺磨点儿面粉的本事还是有的!” 荷花儿想去帮忙把面粉放到厨房,两个哥哥拦挡住了,“你就别沾手了。” 荷花儿这时赶快去鸡窝里寻找鸡蛋,想做两碗荷包蛋招待两位哥哥。 大哥看到后说道:“妹妹在鸡窝里是在找鸡蛋?” 荷花儿手里拿着几个鸡蛋应道:“给大哥二哥烧碗鸡蛋水。” “不忙烧鸡蛋水……先把面粉倒进缸里。”老大说道,“俺哥俩与妹妹说几句话就走了,没时间喝鸡蛋水。” “不喝就不喝吧……走时把这几个鸡蛋给老爹捎回去补补身体。”荷花儿说着皱了皱眉头不解道:“家里有啥急事儿要急着回去?” “事儿倒没啥急事儿……”老大犹犹豫豫地说道,“咱爹在家里等着俺俩哩。” “那好吧……那咱们兄妹说会儿话你们就回去,免得老爹在家着急。” 两个哥哥把面粉抬到厨房向荷花儿问道:“哪是盛面粉的缸哇?” “靠墙根儿砖头垫着的大缸就是。” 两个哥哥把面粉倒进面缸里,轻轻抖了抖面袋,把面缸盖好掂着空面袋走出小厨房。 第一三六章 要给牛壮建个衣冠冢 两个哥哥心事重重地在小院里走了几步,看到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只肥母鸡和肥公鸡在院里悠闲地散步,几只家兔在院墙根儿蹦蹦跳跳啃吃着菜叶儿。 “这几只家兔儿养得怪肥实的。”荷花儿的大哥没话找话地说道。 “这几只小兔儿俺没工夫养了,正想抽空儿给你们送去,正巧你们来了,你们走时就逮回去养吧。”荷花儿说着把手里的几个鸡蛋放在厨房的锅台上。 “那就等会儿咱们说罢话,走时逮回去让你嫂子喂。”老大看着雪白的兔子心不在焉地随意说道,“养兔子院子小了不行。” 老二表情麻木地一句话也没说,用怜悯的眼神余光不断瞄向他的妹妹荷花儿。 “大哥二哥先在院子里站会儿,俺把做衣服的家什收拾一下,你们就坐在屋里歇会儿,总不能老让两位哥哥站着说话。” “给谁做衣服?是给根儿?”大哥疑惑地问道。 “根儿有衣服穿。”荷花儿笑道,“是给他爹牛壮做衣服,刚把布铺开缝了几针儿你们就来了。” “给牛壮……给牛壮做啥衣服?”老大话里有话不好明讲,他是想说是给牛壮预备冥服吧?!老大说着看了一眼老二,两人的眼光交叉在一起,生发出一种难言的悲哀。 “根儿他爹本来有几件新衣服,俺怕他回来人瘦了穿着不合身儿,想再给他做件不宽不窄合身的。”说着荷花儿不由自主地“咯咯咯”笑了起来,“你们的妹夫可是个讲究人呐!他在人场里混事儿爱体面,没件合适的衣服咋行?” “唉……”老大扭过头来叹了一口气儿……心想:牛壮淹进河里都快两年啦,生还的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啦,还给他做啥衣服哇!人儿都没有了做了衣服也是白做。要是他没淹死早就回来了,荷花儿的脑子一定是出了毛病。 老二低下头哭丧着脸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儿,抬起头望了望荷花儿,看样子想对荷花儿说几句话,可咂巴咂巴嘴唇还是把话咽进了肚里。 “你们这是咋啦?唉声叹气地……”荷花儿兴致勃勃的脸上顷刻布上了一层阴云,“是根儿的老爷病了?” “咱爹好好的,别挂念咱爹。”说着老大心事重重地又叹了一口气儿,接着说道:“妹妹不知咋着想的……俺当哥的不说吧心里难受,说吧又怕你不高兴……”说罢又叹了一口气儿。 “有啥事儿不好开口的?!”荷花儿急了起来,“亲兄妹有啥话不好说的?!” “咱爹的意思是……是把根儿从黄河滩叫回来去学堂读书,不能把孩子的学业再这样耽误下去了,根儿正是读书的年纪,要为孩子的前程着想呀!” 这时老二附和着老大的话开口道:“是应该让根儿去学堂读书,咱爹整天念叨着根儿读书的事儿。” “俺心里也不糊涂,知道根儿正是读书的年纪,可要是把他叫回来谁来守望黄河?要是没人守望黄河,牛壮游回来要是没力量上岸咋办?”荷花儿说着眼圈湿润了,“根儿的学业再重要,也没他爹的命重要!等牛壮回来了他再去读书也不晚。” “根儿在黄河边儿守望了快两年啦,把他爹守望回来了吗?”老大有点儿急躁,“还不是白白荒废了孩子两年的学业。” 老二慢悠悠地插嘴道:“要是根儿在河边儿能把妹夫守望回来谁也不会来劝你……一个小孩儿没日没夜地待在大河边儿可怜不说,都是无用功哇!” 荷花儿眼里泛出泪光,“看你们说的……你们咋知道没用?根儿只有一个老爹,他爹一天不回来他就得在大河边儿守望一天!一年不回来他就得在大河边儿守望一年!十年不回来他就得在大河边儿守望十年……直到俺娘俩守望死!”说罢她双手捂着脸呜呜地抽泣起来。 荷花儿的哭泣使她的两个哥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必然他们是同胞兄妹,但荷花儿的大哥是个实诚直爽人儿,认理不会拐弯儿,同情归同情道理是道理,明明摆着牛壮回不来了,荷花儿还像做梦一样扯拉着根儿在大河边儿守望、一直守望,而且不听劝告,这样下去真的就把根儿毁了。但另一想,兴许是像老爹说的那样,荷花儿的脑子钻到牛角尖儿里了,拔不出来了,她精神上没有依托了,唯一的依托是她继续守望着她的空虚梦想,可是这个梦想早就该破灭了……她的梦想要是一直不破灭,到最后必然是一场噩梦……她的梦想破灭了心里痛苦是少不了的,但她总是从虚无缥缈的梦里回到了现实中,正视摆在面前真真实实的现实……不管如何她娘俩总得继续活下去,荷花儿的心里也真得有个着落,精神上也真得有个归宿的地方,这样她也许心里会宽慰一些,不再把没有生还希望的牛壮当做生活的寄托。要不然牛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守望到何年何月是个头哇……决不能像荷花儿说的那样直到她娘俩守望到死……老爹说得对,荷花儿总得有个烧纸儿祭吊哭诉的地方哇!她有个烧纸儿祭吊哭诉牛壮的地方,想念牛壮的时候就去祭吊哭诉一阵儿,兴许她就会回过心儿来,不再把守望黄河当做她的生活寄托,根儿也就解脱了,可以去学堂读书了。 想到这里老大向老二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离荷花儿七八步远的地方,背着荷花儿嘀嘀咕咕,商量着怎样向荷花儿提出老爹交代的为牛壮建衣冠冢(空墓)的事情。弟兄两个明白这个话很难启口,荷花儿也很难接受。但不说吧……回去定挨老父的责骂,说吧……他们妹妹的脾气他们自然清楚,说不定会给他们弄得非常难堪。但老爹的这个主意也是为荷花儿母子好,也是无奈中一个没主意的好主意。既然是同袍亲兄妹,无论如何也得说说哇! 老大向老二轻声说道:“你比哥多识几个字,说话比哥圆转,还是你把咱爹为牛壮建空墓的意思对荷花儿婉转地说说。” “你是老大,这个事儿不比其他事儿。”老二小声推辞道,“还是大哥说说妥当!就说是咱爹的意思。” “哥担心说不圆转……”老大信心不足地嘟囔道,“荷花儿有时爱听你说话。” “家里的事情除了老爹就是大哥说了算,这样的事情还轮不着老弟说三道四。” 荷花儿抹着眼泪在屋里收拾完为牛壮还没做完的衣服,看到两个兄长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听不清嘀咕的啥事儿,看两个哥哥的表情好像遇到了难办的什么事情。抹了抹眼泪就疑惑地问道:“你们有啥话大声说呗!俺是你们的亲妹妹,啥大事儿咋怕俺听到哇?!” 老大扭脸向荷花儿走了几步,尴尬地笑了笑,答非所问地细声儿说道:“俺哥儿俩说话让妹妹生气了,看到妹妹流泪哥儿心里也难受哇!” “自己亲兄妹没啥要生气的!俺心里知道你们也是为俺和根儿着想。”荷花儿擦干泪水苦笑着说道,“你们心里有啥话就直说呗!难道还怕得罪你们的妹妹?” “俺哥俩是在一起商量着……商量着咱爹……咱爹……” “大哥说话咋恁蹊跷……”荷花儿不解地急着问道,“商量咱爹弄啥?” “是……是咱爹叫哥哥给你说说咱爹的一个主意……”老大说着瞪了瞪老二,是想让老二接着说下去,可老二悄悄地向他摆了摆手,半句话也不发。 “大哥今天是咋啦?说话吞吞吐吐……平时可没这样哇!”荷花儿哭笑不得皱着眉头说道,“咱爹一个啥主意说出来不就是啦!” “老爹说……真是咱老爹这样说的!大哥是照着老爹说的学学嘴儿……”老大干咳了一声努了努劲儿,“老爹说……在牛壮赵家的老坟里……给……给妹夫建个空墓……也就是衣冠冢……清明节或是啥时候要是你思念妹夫,也好有个祭吊烧纸儿的去处,也好……” 荷花儿还没听完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儿爆炸,她两条长辫子的头发根儿都倒竖起来,顿时火冒三丈,发疯似的和大哥吵了起来。 “牛壮还没死,咋就要给他立坟建墓啊?!” “他要是还活着,谁也不会这么说呀!” “这要是让外人儿听了,还不当作大笑话儿?!” “外人儿?村里村外的人儿谁不说牛壮早就淹死啦?!” “不管别人怎么说……咱爹不是不知道牛壮的好水性!他绝对淹不死!” “都两个年头啦……连个活信儿都没有……” “你们咋断定牛壮就一定淹死啦?”荷花儿气得忘记了哭泣涨红着脸反问道。 “没淹死活人哩?” “活人在黄河里正向这边儿游呀!”荷花儿吵着“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俺的好老爹呀……俺的好大哥呀……我万万没想到哇……你们咋能这样对待牛壮啊……你们咋会想出这样的丧气主意哇……你们这不是在咒牛壮死吗?!给活人儿立坟建墓亏你们想得出来!” 老二这时掂着空布袋像躲灾一样已经快步走到院门口儿,在院门口回过头来吃惊地望着老大与荷花儿,犹豫着是走了好还是不走好。 老大的脖子像痉挛似的不断摇晃着诚实的脑袋,接连无奈地叹息着“算啦算啦……一心好意听不进去就算啦……”,感到多说无益,起身告辞,兔子也没心思逮了,也没心思给老爹捎那几个鸡蛋了。 临走叹息道:“好心好意落个驴肝肺!” 从此以后,荷花儿的娘家人再也不去沾惹这个麻烦了。 第一三七章 “瞎半仙儿”决不是浪得虚名 一天古寨葫芦庄街上,走来一位盲人算卦先生,大约六十多岁年纪,人们对他都不陌生,他是离古寨葫芦庄大约七八华里磨坊村的人儿,是一个非常专业的算卦先生,他无论在哪个村里出现,都会引来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围拢在他的周围,都会恭敬地听他算出命运里的吉凶祸福。不管命里有吉有凶有祸有福,都会十分信服毫不迟疑地把算卦钱递给他。请他算卦的人儿也都很通情达理,认为命里的吉凶祸福与算卦先生没关系,那是自己命里带的,无非是算卦先生算透说了出来,算卦先生不说出来到死自己也难得知道。所以无论算得命好或命坏,无论算出好事儿或孬事儿,都没人儿埋怨、责怪算卦先生,都会向算卦先生夸赞一声“算得真准”!算卦先生也就心安理得地把钱安稳地装在自己的钱袋里。 盲人算卦从古到今也算是一种自食其力的文明职业,又不偷又不抢,就凭两片儿嘴唇说得你信就信不信拉倒,至于忽悠你了没有、蒙骗你了没有,那是你自己的一种感觉而已,有些事情也无法分辨和论证。职业的算卦先生可是按照既定的算命程序扳着指头儿认真测算的,人们对此几乎没有什么异议。这种算卦职业里边的学问也不浅,也需要一代一代地传承,也需要拜师学艺,并非一般人儿所能摆弄得了的。据说算卦的祖师爷是鬼谷子王诩,虽然端算卦这碗饭的先生不见得都了解他们的祖师爷鬼谷子,但并不妨碍他们把这项玄妙的技艺用嘴唇儿完善得更加玄妙,从此这种神秘莫测的技艺就逐渐演变成一种社会职业。这种玄妙神奇的职业技艺,到底有多少科学内涵不得而知,至今也没有一个科学大师说得清楚,也许用科学来破解神奇永远得不到令人信服的答案。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儿大多数是盲人,由于盲人没有视力难得从事其他劳动,简单地说也就是老天爷给天下的盲人一碗饭吃,要不然盲人咋着活哇?据说国外异域也有类似相同的职业,但不称作“算卦”,叫作“巫术”。据研究过“巫术”的人讲,从事“巫术”的人儿大多都不是盲人,“巫术”与“算卦”相比较是有一些明显差别的,最重要的差别是中国传统的“算卦”是按程序认真“算”出来的,“巫术”是假借心中的“巫”传话给他这个“巫”巫出来的。不过无论中国的“算卦”还是外国异域的“巫术”,说穿了也就是做这种活儿的人的吃饭门道罢了。但无论使用何种演示技巧,在心理上总得使人信服。 这个盲人算卦先生,尽管失去了视力,却总以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示人,从不以墨镜遮掩缺陷,那份从容不迫,犹如饱读诗书的私塾先生,令众人误以为他满腹经纶。实则,他从未踏入学堂半步,大字不识一个,但这丝毫不减他在算卦上的造诣。他凭借对卦象的独到见解,其智慧竟超越了许多饱学之士。虽无文凭加身,他却有着正统师承,年轻时诚心诚意地拜入一位同样盲眼的算卦大师门下,经过严格教导,他算是科班出身,对周易八卦的理解,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与领悟。 他的左手拎着一个小马扎,右手拄着一根长竹竿儿,竹竿儿上挑着一个黄布旗幡,上写着:算生算死算福祸、知阴知阳知天命。这根竿子既是他卖卦的招牌,又是他探路的拐棍儿。他在当地颇有名气,人称“瞎半仙儿”,所以收取卦费也高。虽然卦费比别的算命先生有点儿贵,但“瞎半仙儿”是很讲信誉的,先算卦后收钱,但承诺算不准不收钱。他比别的算命先生底气都足,是因为他算命算得很准。他在这一带地面许多年来从没失手过,求卦的男女老少趋之若鹜。 这个“瞎半仙儿”是个天然盲人,据说他的老娘在怀他几个月的时候,不知怎的对辣椒产生了浓厚兴趣,由于吃辣椒吃多了伤了胎儿的眼睛,他被生下来就不知道世界是个什么模样儿,甚至太阳、月亮是什么颜色他都说不清楚,但他瞎着眼睛,能够知道不是瞎子的人儿的生死福祸。他这“瞎半仙儿”的美誉也不是白给的,还真有神仙般的算卦事例,让人不得不信服。 几年前,这片宁静的村庄被战争的阴影笼罩,奉军的铁蹄无情地踏过这片土地,带走了许多无辜青年的青春与梦想。村里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苗家的壮小伙,另一个是闫家的青年才俊,不幸被强行征召为壮丁,从此踏上了一条充满未知与危险的道路。 苗家和闫家的恩怨,仿佛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故事。两家之间的仇恨,如同深秋的寒风,刺骨而持久,至于原因,就连老一辈的人也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某次土地纠纷,又或是某次口角争执,总之,这份仇恨如同野火燎原,越烧越旺,以至于两家人在路上相遇,即便是炎炎夏日,也会如坠冰窖,彼此间只有冷漠与敌意。 一年后的一个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照亮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时,苗家的那个小伙子奇迹般地回到了村子。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眼中闪烁着恐惧与疲惫。村民们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对他的同情与好奇。他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闫家的那个小伙子,在战场上英勇牺牲,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闫家人听后,悲痛之余,更多的是对消息的怀疑。他们不愿相信自家的孩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于是,他们找到了村里的“瞎半仙儿”,希望通过占卜来寻找一丝希望。 “瞎半仙儿”是个神秘莫测的老人,据说他有着未卜先知的能力。在摇曳的烛光下,他眯着眼睛,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最终缓缓开口:“闫家的孩子没死,他还活着,而且他命中注定会有官运,将来会是个小军官。” 村民们半信半疑,但闫家人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果然,没过多久,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闫家的那个小伙子骑着高头大马,腰挎着崭新的盒子炮,身穿一身笔挺的奉军军官制服,威风凛凛地回到了村子。他的出现,让整个村庄都沸腾了。 然而,闫家的小伙子并没有忘记那段被背叛的痛苦记忆。他直奔苗家,心中充满了复仇的火焰。当他看到那个曾经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苗家小伙子时,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就是一枪,子弹穿透了苗家小伙子的大腿,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裤腿。闫家的小伙子虽然手下留情,没有要了他的命,但这一枪,足以让苗家的小伙子从此成为残废。 原来,在两人被抓为壮丁后,命运竟将他们编入了同一个战斗班。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苗家的小伙子在闫家小伙子的背后,举起了手中的枪,冷冷地说出那句:“你就永远睡在这儿吧!”随后,枪声响起,闫家的小伙子应声倒下,鲜血染红了大地。然而,他并没有死,只是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之中。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个背叛的瞬间,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 而苗家的小伙子,在确认“杀死”闫家小伙子后,趁机逃离了战场,成为了一名逃兵。他本以为自己可以逃脱一切,却没想到,命运早已为他铺好了另一条路。而闫家的小伙子,因为被认为是在战场上英勇牺牲,被奉军长官提拔为军官,从此走上了仕途,因祸得福。 这场突如其来的复仇,让两个家族的仇恨再次升级。然而,在这乱世之中,个人的恩怨似乎显得那么渺小与无力。村民们望着这两家,心中五味杂陈,他们知道,这仇恨的锁链,或许只有时间才能慢慢解开。 第一三八章 神奇一卦 早些年,在古寨葫芦庄的街道上,有一个年轻的乞丐四处游荡,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村民们对他充满了鄙视,纷纷议论道:“瞧瞧那小子,年纪轻轻的,四肢健全,耳聪目明,随便干点什么活儿都能养活自己,偏偏懒惰不干活儿,靠乞讨生活,这种人哪里值得可怜?” 每当他踉跄着走到村民的家门口,伸手讨要食物时,村民们总是先将他数落一番,然后才施舍给他一些残羹剩饭。他们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看看你,年纪轻轻的,给别人放牛放羊,或者打个短工,都能养活自己,何必在这里可怜巴巴地求人施舍呢?也不嫌丢人!” 而当他鼓起勇气,走向财主家的门口时,看门人总是放出恶狗,对他汪汪直叫,吓得他只能落荒而逃。 即便他鼓起勇气,来到街上有钱的商户门口,那些富商们也只是轻蔑地扔给他一个薄铜子儿,恶声恶气地呵斥道:“捡了快走!别在这里影响我做生意!” 尽管生活如此艰难,但这个年轻的乞丐却还保留着一份自尊心。他宁愿在街上的垃圾堆里刨食吃,也不愿再到村民的家门口乞讨,不想听那些刺耳的说教,更不想受人侮辱。渐渐地,他饿得瘦骨嶙峋,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倔强地坚持着,不愿向村民低头乞讨。 一天,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瞎子,这就是人称“瞎半仙儿”的算命先生。“瞎半仙儿”眨巴着瞎眼,伸手拽住了他,问道:“小伙子,你问卦吗?” 乞丐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俺不问卦,饿着肚子没心思问卦。” “不问卦你来俺跟前干啥?” “俺是要饭的,饿得头晕眼花,身子晃荡,不小心撞着了您老人家。” “你真是要饭的?听声音你还挺年轻啊!年轻人咋会要起饭来了?” “俺真是要饭的,实在是不得已才要饭啊!不信您掐指算一算就知道了。” “瞎半仙儿”闻言,还真就掐着指头算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没说假话,还真是要饭的!” 说罢,“瞎半仙儿”用右手哆哆嗦嗦地摸了摸乞丐的头脸,说道:“这样吧,俺免费给你算一卦,算一算你的本命是啥。人要饭不算是败运,不要饭也不算是好运。年轻人要饭更不能算是败运,败运不败运,这要看你是啥样的本命了。以往多大的人物,年轻的时候都落过难、要过饭,听说洪武皇帝朱元璋年少时也要过饭哩!” 乞丐听了,心中涌起一丝希望,说道:“那好吧,俺就欠着您一次卦钱,等俺讨得几个铜子儿再给您。” “别客气,你把你的生辰八字报来。” 乞丐嘟嘟囔囔地向“瞎半仙儿”报出了自己的生辰时间。 这时,村里的一些闲人围拢了过来,看起了热闹。这些人大多是街市上吃穿不愁的闲人,很少有种庄稼的农夫。农夫们在这个时候都在田里忙碌着,哪有闲心来看热闹啊。 人群中有人吆喝着:“都来看稀奇啊,瞎半仙儿给要饭的算卦啦!” 有人哈哈笑着:“瞎半仙儿给要饭的算卦,不知能不能算出几个白馒头出来。” “瞎半仙儿”不理会众人的嘲笑,向乞丐询问道:“你想问哪方面的事情?” 乞丐想了想,少气无力地小声说道:“温饱。” “温饱?喔,就是让俺算一算你以后会不会不挨冻不挨饿。” “是呀是呀……”乞丐连连点头,“以后只要有温饱俺就满足啦。” “瞎半仙儿”拄着挂着旗幡的竹竿儿,端坐在小马扎上,扳起指头认真地算了起来。 这时,乞丐饿得实在受不了,蹲在地上“呼呼噜噜”地昏睡了过去,嘴角还流着脏兮兮的涎水,可能是在昏睡中做了一个吃饱饭的好梦。 “瞎半仙儿”瞪着瞎眼认真地算了一会儿,突然惊喜地说道:“后生啊,你命里有福啊!是个富贵之人啊!以后不但温饱无忧,还要发大财走大运啊!” 围拢的村民听到“瞎半仙儿”算出的这番话,都惊讶地面面相觑,好像一下子蹲在地上昏睡的要饭花子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公子哥儿。 这时,一个村里的富裕户躬身托着乞丐的两只胳膊,不断摇晃着,嘴里不停唏嘘着:“后生,后生,醒醒,醒醒,快醒醒!咋叫把这位贵人饿成这样儿,真是可怜呐!快到俺家里吃顿饱饭吧!” 乞丐在众人的呼唤声中慢慢醒了过来,眯缝着疑惑的眼睛,嘴里嘟囔着:“吃顿饱饭,吃顿饱饭,俺很长时间没吃顿饱饭啦……” 一个小财主一下搂着乞丐的后腰,把他抱了起来:“这就到俺家里吃饭,这就到俺家里吃饭,给你炖只老母鸡好好补补身子。” 这时,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礼帽、像土绅士一样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很有权威地说道:“依俺说呀,还是请这后生先到俺家里吃些酒肉吧!再到俺开的澡堂洗个热水澡,洗完澡就到澡堂旁边俺那个裁缝店,给他做一身像样的衣服。这样后生体面了,咱葫芦庄也体面啊!这么大的葫芦庄咋会养不起一个好后生?贵人在咱这村子要饭是村里的耻辱哇!让外人看到岂不丢咱葫芦庄的人?” 大家听了土绅士的话,都不作声了,也不争不抢了,都抱着膀子成了哑巴。 这时,一个愣头愣脑的少年有点儿替乞丐操闲心,就多嘴道:“这个要饭的腰里肯定没铜子儿,咋付您老板钱哇?” 土绅士闻言,发火道:“你这小蛋孩儿懂啥?大爷咋好意思要他的钱?!” 大伙儿哈哈笑了起来,耍笑少年道:“你去把你家里的驴卖了替要饭的付钱不就得啦!” 少年瞪眼道:“你们大人说话像放屁!”说罢,脏话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这位土绅士说话还真算数,他一脸骄傲地搀扶着乞丐,晃晃悠悠地带着他去改变面貌了。 没过多长时间,这个乞丐就变了模样。他穿上了崭新的衣服,脸色也滋润了起来,头上戴着新礼帽,精神抖擞,干干净净。他说起话来不卑不亢,也不再低头哈腰、低三下四。他走起路来稳稳当当,俨然像一位富二代。 这时,在街上开酒馆的董老板看到了乞丐的变化,心中暗自惊讶。董老板正愁闺女没个好后生嫁,葫芦庄里又难找到与自己闺女般配的。如今看到乞丐摇身一变,竟成了文文气气的小相公,认为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便动了心思。 董老板找来了乞丐,和他攀谈了一番。他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但认字儿,还会打算盘,心中更是满意。于是,他便把闺女许配给了这个穿戴很是体面的年轻人。而乞丐也十分感激董老板的知遇之恩,便在酒馆里当起了记账小先生。 自从乞丐变成了记账小先生后,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四处游荡、受人鄙视的乞丐了,而是成为了一个受人尊敬、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他每天穿着整洁的衣服,在酒馆里认真地工作着。他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说话办事干净利落,赢得了酒馆里所有人的喜爱和尊敬。 而每当他在街上看到“瞎半仙儿”时,他总是热情地把他扯到酒馆里美美地吃上一顿。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瞎半仙儿”的那几句瞎话是如何改变了他的命运。 原来这个乞丐家在原武县城,乞丐在学堂读过好几年的书,他的父母在县城是做木工家具的,一次军阀交战一颗炮弹落在他家屋里,全家都被炸死了,房子物件都被烧成了灰烬。因为他在学堂读书就他一人幸免。他从此成了一个无依无靠没人管的流浪少年。但他不想在县城流浪乞讨,羞于撞见熟人和同学,就流浪到古寨葫芦庄要饭度日。 迟了一年半载他与董老板的女儿在县城另立门户,开了一家“半仙”酒馆。小酒馆赚钱了就又开了一个“半仙”大酒楼,大酒楼的生意红遍了整个县城,赚得金子银子数不过来。有时偶尔还坐着十分阔气的马车回到古寨看望他的岳父董老板,看望恩谢开澡堂开裁缝店的土绅士。马车一进村庄他凡是见到年纪大一点儿的村民,就向手里递过去一个大铜圆儿。 这下没人不服气“瞎半仙儿”,村民提起“瞎半仙儿”都是赞不绝口: “算得真是准啊!算得太准啦!” “把死人都算活啦!把乞丐都算成富翁啦!” “瞎半仙儿这称呼可不是白叫的!他嘴里一定有股难得说清的仙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