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界当社畜》
1. 打小报告的
农历腊月廿三,是苏凤生回天庭述职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在神龛里拄着下巴打瞌睡的凤生,吸了吸鼻子,又香又暖的香火,令她精神一振。
她眯起漂亮的圆眼睛,想象着全京城,飘满祭品和香火的香味,还有烧金箔的金光……她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喃喃自语道:“苦熬了大半年,可算等到这一天了。”
半年前,凤生一觉醒来,就迷迷糊糊成了神,还是个无比亲民无比底层的神——灶神。
她也是好多天后才明白,天界的神仙,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官衔,她也理不清,总之,如果天帝在第一层的话,她这种家神,排在最末端的第十层,连天庭的童子仙使,可都在第九层呢。
现在,她这个劳碌的底层小神,准备在傍晚回天庭前,好好享受一下腊月二十三,灶神的主场。
她轻盈地跳下神龛,“嘘”地吹了一口气,那张贴了一年的,肥头大耳、八绺胡须、满脸堆笑的灶神画像,就像枯叶一样,飘到地上。
那个一大早就殷勤烧香的家主,回头看到“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灶神像无故掉了下来,会不会吓得跪了。
凤生促狭地拍了拍双手,蹦蹦跳跳来到灶间,满满的水缸,映出一张皎洁的少女的脸,凤生捏了捏鼓鼓的双髻,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一个转身,已幻化成一个细手细脚的少年,她隐了身形,大摇大摆,朝丞相府走去。
世人都道灶神上天,是去向天帝打小报告的。所以都拼了命地讨好她,挨家挨户的供桌,摆满了又甜又黏的灶糖和猪血糕,凤生耸了耸肩,叹了口气道:“又有谁知道,这一届灶神,压根不碰甜食的”,她苏凤生,喜欢吃肉,喜欢金灿灿的金箔,喜欢香喷喷的香火,还有,喜欢听戏。
这也是她决定去丞相府的原因。普通人家,她只有一个牌位。富贵的大户人家,会多一张供桌,还有能供她栖身的神龛。丞相府呢,有排场的祠堂,祠堂前,还搭了戏楼。听说,时下最有名的伶人,都养在丞相府,那花容月貌,仙人之姿,听了都忍不住流口水。
她轻轻巧巧越过墙头,大清早,整个丞相府,只有丫鬟和仆从无声地走动。凤生迈着四方步,进了祠堂,平日里,和她共事的财神、门神、井神、土神等诸位家神,每位一尊庄严的塑像,就连她的那尊灶神雕像,也星眉朗目,须发飘飘,威风凛凛的,有股子英气。
凤生略满意地转过身,腰间一对宝葫芦,忽地窸窸窣窣动了动。
一绺只有她能看到的黑气,缓缓地收进黑葫芦,而另一只红葫芦,却死气沉沉,毫无异动。
凤生按住黑葫芦,嘴角闪过一丝讥诮的笑,心里暗道:“恶罐满盈,善罐一动不动,这个丞相府,我须得留心走一遭。”
--
腊月的晨光,稀薄地洒在戏台上,四周出奇的安静。
丞相府不过小年的吗?怎么没有一点点热闹的样子。
凤生翘着二郎腿,坐在戏台下落雪的石桌边,从怀里摸出一包炒栗子,细瘦的指尖,拈起一个栗子抛向半空。刚刚扬起脸,就觉眼前一黑,一团白影兜头砸下,待她看清这团影子是个人,此人已重重落在石桌上,一包栗子四散飞起,害得她左支右拙,吱哇乱叫。
那人无声无息横在石桌上,白袍白靴,长长的腿耷拉在桌下,一张脸,比晨光下的细雪还要白。
还……活着吗?
凤生有点慌,趴在他胸口听了半天,感觉不到一丁点心跳。
她猛地抬起头,想再惋惜地看一眼这张好看的死人脸,就对上了一双黑夜一样幽静暗沉的眼睛。
这双眼睛细长清冷,带着些许不耐烦,好像在说:你瞅啥。
“瞅你咋地!”话一出口,凤生急得直拍嘴巴,怎么心里面想着想着,就下意识说出了口……那人依旧不爽地看着她,看得她一颗心擂着腔子,好像跳进了耳朵,整个耳鼓,都是咚咚的心跳声。
巨大的咚咚声里,那人沉沉地开口了:“你居然看得见我?”声音低低的,低醇又散淡。
凤生一愣,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对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那人也并不指望她能回答似的,低低地道:“还不扶我起来。”
“噢。”待凤生狗腿又痛快地扶起他,还顺手拂掉黏在他身上的栗子渣,这才猛地顿住手,心道:“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不是,我凭什么如此自然地被他使唤,长得好看有理呗。
再看那人,已经长身玉立,站在晨曦下。及腰的墨发,别着一支玉簪,窄窄的腰身,松松系着一根银绦,方才躺着,面目已是异常夺目,这会儿居高临下打量着凤生,玉色的玲珑面庞,越发精致好看。
凤生呆呆地看了又看,脑海里灵光一闪,浮现八个大字:花容月貌,仙人之姿。
于是她一拍脑门,双眼泛桃花地喜道:“我知道了!你是丞相府里,唱《琵琶记》的伶官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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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明显一滞,慢慢的,慢慢的,鼻端唇角,渗出两道暗红的血迹。
凤生急得用袖子一顿猛擦,边擦边哀叫道:“你……你不要死啊,我还没听你唱戏呢。”
那人听了,身子忍不住颤了颤,这才低低的,恨恨地道:“去找赵元再……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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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再,很少有人直呼他的真名实姓。
在天界,他是掌管世间财富的财帛星君,在人间,他是凤生的同僚——人人顶礼膜拜的财神,因为脾气好又无所不知,被凤生视作师兄一样的存在。
这会儿,就算凤生的脑袋被猪拱了,也知道眼前这位被自己错认为伶官的,定是天上的某位尊神了。
是个神就比自己官儿大,于是,充分具备新手自觉,求生欲极强的凤生,“吱溜”一下钻进那人的腋下,像个短一大截的拐棍,撑起他的半幅身子。同时,无比殷勤地道:“神尊恕小的眼拙,唐突……啊不是……就是神尊这仙人之姿,长得……长得也忒好看了,闪瞎了我的狗眼,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外面寒气重,小的先扶您去祠堂里歇歇,我这就召唤元再师兄。”
这位神也不言语,恐怕是受了极重的伤,脚步虚浮,法力全无,半披的墨发,滑到身前,几乎将矮小细瘦的凤生,整个遮住。
凤生左手架着他的臂膀,右手虚虚地扶住他的腰身,实在腾不出手,拂去眼前乱如春柳的发丝。那些丝丝缕缕、冰冰凉凉,缭绕着隐隐药香的墨发,晃动且凌乱的,搅碎了凤生的视线。
艰难地挪动了两步,那人低咳了两声,冷哼道:“你的元再师兄,没教过你搬运术么?”
呃!凤生顿时清明,细白的五指捏了个移字诀,转瞬,那人已稳稳坐在祠堂里。待凤生使出召唤术,给元再留了口讯,丞相府前院,却响起急促的锣声,好像足有百十号人奔跑呼号。
凤生眼中闪过一丝警觉。她一边快速地在那人周遭画满结界,一边正色道:“丞相府今日恐有不测,我担心迟则生变,神尊且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那人细长的冷眸似睁非睁,隔着瑞气盈盈的结界,他瞥见方才还油嘴滑舌的伶仃少年,紧了紧腰间的葫芦,仿佛盛了春山秋水的圆眼睛,郑重地盯了他一眼。唇角微翘,留给他一个灿灿的笑。
是看错了么?明明有一丈远的距离,他却分明看到了少年的唇底,一颗小小的,朱红的痣,他抚住胸口,仿佛被千钧雷霆所重击。
2. 神仙也吃瓜
凤生一阵风似的地窜到前院,化作一个杂役,气喘吁吁地薅住一个玩命奔跑的中年家丁:
“大哥,出什么大事了,这是……往哪跑。”
中年家丁面无人色道:“来不及废话了,先跟着走,保命要紧。”
凤生就这样,跟着二三十个家丁仆役,一窝蜂地涌入二进院旁边的小天井。凤生瘦小,人又机灵,没多会儿,就像个泥鳅似的,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到了最前排。
没等站稳,腿弯便被人一踹,凤生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再抬眼一瞥,见自己跪在了一口古井前,这口井方座圆口,底座的龟甲纹,因为年深日久,纹路已有些模糊。见左右都埋着头,噤若寒蝉地伏在地上,凤生也连忙把头低下,只听喃喃一片咒语,眼前白茫茫的浓烟四起。
凤生在烟雾中抬起眼帘,只见水井另一端,齐刷刷摆着十几口薄棺,一个面目枯干的道士,高举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道士身侧跪着的几个丫鬟婆子,一边耸着肩头抽泣,一边哆哆嗦嗦烧着纸钱。
凤生凝目,并未看见有什么妖气阴祟,那道士却忽然大声呼喝:“定!”,十几个符箓飞出去,分别钉在薄薄的棺木上。
凤生隐了身形,走到近前,见那符箓虽画得粗糙,倒是个中规中矩的镇邪符。
她又凑近丫鬟婆子,只听一个哭得最惨的丫鬟低声喃喃道:“见喜,这个镯子我还给你了,千万莫来找我,我给你磕头了。”说罢,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玉镯扔进火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凤生忍住腿酸,回到杂役中间跪了两柱香时分,道士总算施法完毕,家丁仆从们抬着薄棺出府,凤生身形一晃,已化作一个面目平凡的丫头,混在婆子丫鬟堆里,留下洒扫。
她刚走近方才磕头的丫鬟身边,就听一个马脸的婆娘低声道:“四喜,眼下小姐屋里头没人伺候,你先去照应着。”
四喜听罢,面色一白,像是被判了死刑,原本浮肿的面目,瞬间被一片惊恐的死气笼罩。
“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凤生隐身跟住四喜,走到没人处,才现了身形,装作从角门冲出的样子,撞在四喜身上。
“哎呀,方才走得急,冲撞了四喜姐姐,那边已经完事儿了吗?”
四喜魂不守舍,见她面生,也顾不得多想,只是浑浑噩噩点了点头,继续往后院闺阁急走。
凤生拉住她,试探道:“那道长施了法术,想必定能镇宅驱邪,姐姐为何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四喜惨然一笑,心里头正堵得慌,看到凤生关切的眼神,不免声音发颤,怔怔流下泪来:“张妈派我到小姐近前伺候,如今阖府上下都知道,只要是小姐跟前的人……我怕是……怕是也活不长了。”
凤生心念电转,想到方才她口中念叨的名字,欲言又止地试探道:“我听说那见喜……”
四喜像是被凤生的话蛰了一样,惶恐又惊悚道:“见喜是死得不明不白,可……可我平素与她没有瓜葛,她就算回来了,也找不到我头上。”
凤生心道,这死去的见喜,八成是小姐身边的丫鬟,不知什么缘故投了井,又恰好府里其他下人也闹出了人命,这才请道士驱邪的吧。
于是,她拉住四喜的手,边摸出帕子为她擦泪,边眼圈红红地道:“也是咱们命不好,卖到这府里,寻思着能吃口饱饭,攒着月钱,供外头父母兄弟苟活,哪曾想,还得把小命搭上。”
四喜见她说得伤心,不由悲从中来:“我只有一个奶奶拉扯着幼弟……如果我死了……呜呜呜”说罢,越哭越伤心。
凤生接着试探道:“听说人在地府,都要有买路钱的,尤其阳世喜欢的衣衫珠宝,都要想着法烧给她呢。”
四喜听了,瞳仁很明显地震了震,人却没再言语。凤生见再也套不出什么话来,便借了个由头离开,人却化作先前少年的样子,仍作杂役打扮,顷刻间,眼前已是丞相府深处的绣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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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所有的下人,方才都集中到前院了,这会儿的绣楼无比安静。
凤生隐了身形,轻飘飘穿过大门,却赫然发现,屋里头坐着一言不发的三个人。
当中一个中年文士,手中颤颤地握着一把剑,虽穿着简素,却天生一副贵人相。
左手边,是位风韵不减的中年贵妇,手抚念珠,只是默默垂泪。
下首坐着的,是个姿容出众的少女,虽鬓发凌乱,泪痕犹在,一眼望去,便是个养尊处优的名门闺秀。
凤生正准备找个安稳所在看热闹,中年文士忽然沉沉开口道:
“兰心,为父对你十分失望,为今之计……你是自行了断,还是由我亲自动手。”
话音未落,那贵妇已身子瘫软,跪在文士脚边:“老爷!我们只有兰心一个女儿,她纵然千错万错,也不过是处置了一个下人,求求你老爷,放过兰心,也给我一个活路吧。”
文士怒道:“一个下人?不过7日,府里已出了十几条人命,你以为请个道士略施法术,就能堵得了悠悠众口?!不过一盏茶时间,整个京城,都会知道我谢某人家中出了阴祟,这要我……要我如何在朝堂自处。”
凤生心道:原来这就是当朝丞相谢运了。抚了抚腰间的善罐恶罐,凝神细听。
谢夫人吓得六神无主,声泪俱下:“兰儿刚刚及笄,又怎知下人做下的龌龊事。再说那见喜,本就不知检点,打发了她,也是我的意思。老爷要责罚,不如冲我来。”
谢运惨然笑了笑,长剑颤颤抬起,指着谢兰心道:
“好一个刚刚及笄的相府大小姐,好一个年少无知,你倒是同你娘说说看,你瞒了她什么?!”
谢兰心面色惨白,牙关紧咬,口唇轻颤,仍是一言不发。
谢运仰天长叹道:“都说灶神是人间司命,一家男女老少,所犯的大小罪过,灶神都能无微不察,今日灶神归天复命,我谢某人却被降下如此责罚,真的是天要亡我谢家吗?!”
说罢,往前踏了两步,长剑递出,向谢兰心刺去。
凤生猛地被提及,惊得眼珠子蓦地张大,下意识便挺身上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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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屈指弹开谢运的长剑。
只听“噗”的一声,剑尖没刺中谢兰心,却钝钝地没入谢夫人的胸口。凤生本来隐形的身体,也被一股大力一带,穿出大门,轻飘飘落在庭前的枯树下。
一道声音和和润润、不急不徐地在凤生耳边响起:“同你说过多少遍了,天神干预人间命运,是要遭天谴的。总也记不住。”
说话的人转过身,一身绫罗锦袍,气质面目,却像个清心寡欲的温润书生,整个人斯文俊雅,暖如春风,好似说一句话,便能开出十里繁花。
凤生搔了搔后脑,赧然道:“元再师兄,我这不是一时情急……”
说罢,忽然想起一件紧要事:“你怎么会来这里找我,那……那个人呢?”
赵元再奇道:“不是你一道召唤符,催我来丞相府见你。我这不是来了吗?”
凤生“害!”了一声,急急道:“救命要紧。”拉起元再,一个闪身,已到了祠堂前。
祠堂里空无一人。
凤生留下的结界,瑞气盈盈,气晕流转,里面半死不活的神尊,却了无行迹。
凤生呆呆地看向元再,元再也云淡风轻地看着她。
凤生连比划带说地慌乱道:“的确有那么一尊神,方才从天上掉下来,砸到我面前,然后说,让我带你来见他,再然后,丞相府里出了事,我画了个结界护着他,没成想……”
“没成想被诓了?”
“也……也不是,他看起来就要死了,唯一想见的人是你,我一时情急,就……”
“就信了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还刚好认识我。”
“……”
凤生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赵元再走到结界前,细细查看了一番,沉吟道:“四周并无破损,如果里面真的有人,那只能是地遁了。”
凤生甩了甩头,确定自己方才不是生了幻象,这才懊恼道:“我当时是隐了身的,他虽无法力,却能看到我,又能叫出你的名字,显然是位神尊喽,更重要的是,他虽然又凶又冷,但实在长得太……太神仙了,天上地下,长成这样,也算独一份了,终归不会是个骗子吧。”
赵元再依旧不着痕迹地“哦”了一声,瞄了瞄凤生腰间的一对小葫芦:
“天上地下独一份?你是在夸他长得好?”
凤生瞪圆了眼睛:“当然!比你还好看。”
赵元再抿了抿唇,轻笑了一声道:“那我知道他是谁了,也难怪认得出你。”
不等凤生发问,便岔开话题道:“你今天不是要回天庭的吗?刚好我有空,陪你走一趟。”
凤生一大早便吃了两个惊人的瓜,这会儿才想起身为一个灶神,这一天的头等大事。
她一个旋身,已换上天庭的朝服:一身云龙纹绛色纱袍,头戴通天冠,腰束金玉带,白绫袜,黑皮履,腰间一黑一红两个玲珑的小葫芦,整个人俊美利落,神采飞扬。
待凤生踩着云头,身在半空,才眯着眼睛感叹道:“元再师兄,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二回上天庭。”
3. 破格入了职
赵元再负手立在云端,和煦一笑道:“这我倒是记得。虽说仙是肉身成圣,神为死后飞升,天界八部,不晓得自己如何封神的,你是头一个。”
凤生也不在意他的揶揄,手指绕着云气,灵巧地挽成一朵朵花,再随手抛下云头,兀自玩得开心。
元再暗自摇了摇头,眼前一本正经穿着朝服的妙龄少女,不自觉地与半年前那个懵懂的小神,重合在一起。
那日,正是清虚帝君的生辰。天帝之下,由三官大帝掌管天界八部,俗称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这清虚帝君,便是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每逢他的生辰——七月十五中元节,帝君都要巡游人间,校正罪福。这一天,无数带罪之人、冤屈之魂,都将得到帝君的赦免。
凤生便是在中元节这天,飞升成神的。
天界的朝会,也不是说有就有。时逢中元,天界八部都来为清虚帝君贺寿,帝君分管的地仙部、神将部、冥神部,便也趁着贺寿的机会,聚在一起议事兼八卦。
凤生一脸懵地滚进凌霄宝殿的时候,大事小事,都已说得差不多了,只等清虚帝君巡游归来,寿宴正式开场。
于是,所有百无聊赖的神仙,都记住了凤生上天的情形。
她是没头没脑突然滚进来的,而且还是被一头神兽叼在嘴里,像块被嫌弃的骨头,随口一扔,扔到地上,滚了几遭后爬起来的。
仙气缭绕、空旷浩大到看不清高矮深浅的凌霄宝殿,数百位神仙,隐在云气中,惊讶又好奇地端详着她。
凤生一身褴褛,双髻沾满泥巴草屑,一双圆圆的灿若星辰的黑眼睛,倒是毫无惧色。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正了正早已不辨颜色的裙袂,昂首挺胸道:“请问,有人在吗?”
诸位神仙静默,他们也确实不是人……
凤生仰着头,四处打量了一番,提高声音道:“请问——这是天庭吗?”
数不清的神识,绕着凤生无声无息打探了一番,神识背后的神仙,也都纷纷暗忖道:倒还真是个新鲜飞升的小仙,还是个低等的尸解仙。
按说这个小仙,该是地仙部掌管,只是今儿个接引管事的,恰好都去人间陪帝君巡游了,偌大的凌霄宝殿,倒还真的没有一个合适的神仙,接这个茬。
于是,闲着也是闲着的天帝发话了。
“你既不知此为何处,又是如何来到此间?”
凤生仰着脸,转了三圈,也没看到说话之人,便大大方方道:“有人让我来天庭做官。”
天帝好整以暇地道:“哦?何人指点?”
凤生却清脆地道:“那你先告诉我,我真的可以……在天界做官吗?”
天帝没有立刻答话,回答她的,却是一声令人肝胆一颤的低吼。方才一路叼着她腾云驾雾的神兽,正呲着牙,鼻孔咻咻吐着粗气,看样子对她十分不满。
凌霄宝殿的诸位,除了凤生,无人不识这匹三界唯一的风生兽,它的名字叫青猗,正是清虚帝君的坐骑。
天帝看了看青猗,有几分了然地接口道:“举凡人间优秀的人,魂魄归天,都可被天庭封神做官。当然了,无论是主动成仙,还是被动成仙,都有两种选择,一是在天庭为官,二是找一方仙山仙岛,做个逍遥散仙。”
凤生道:“那……地官赦罪的地官,也在天庭吗?”
天帝道:“这是当然。”
凤生立刻大声道:“那我便在地官手下,随便干点什么都成。”
凤生就这样,众目睽睽的,在主管帝君不在的情形下,省掉若干流程,直接被天帝指派给赵元再,稀里糊涂地,成为了灶神。
---
冉冉云气中,赵元再抚了抚手中的玉如意,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掌中轻轻敲打,他转头望着凤生,温言道:“你说你并不认识清虚帝君,可你先前,又为何非要在地官手下当差呢?”
凤生歪头道:“我也是后来听你说,才知道清虚帝君便是地官他老人家啊。”
元再微哂道:“老人家?”
凤生道:“三官大帝,难道不是活了很久很久吗?”
元再略一沉吟,微笑道:“反正你今日便要拜见帝君‘他老人家’了,我可给你提个醒,清虚帝君可不是个好糊弄的神尊,你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当心笑着上天,哭着入地。”
凤生并未接话,一边暗自腹诽“地官大人才不会像你说的那般苛刻”,一边神思游走,仿佛再次回到七月半的中元之夜。
都说中元夜,幽冥之门洞开,冥神部会取出厚厚的花名册,从九幽冥王的手中,接管全部阴灵重返人间。万灵夜行,有亲人供奉的,沿着水上星星点点的河灯,回到故乡,食一遍人间烟火,度一回人间月圆。本就流落人间的孤魂野魄,忍饥挨饿了一年,也要趁此良机,争食祭品香火。
如果凤生还有人间的记忆,就会看到中元普度之夜,店家早早关门,行人早早归家,闹市乡野,除了点点河灯,星星火光,当真是万里空寂。
可惜凤生醒来就是仙身,一睁眼,便被万灵过街的喧嚷所笼罩,紧接着,便被推来挤去,没多会儿,瘦小的凤生,便挤倒在荒野,还要被无情地踏上一万只脚……
肉身有法力护持,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心头十分窝火。正不知何去何从,一只灰扑扑的长发独眼吊灵,借着横亘的树杈,荡到凤生眼前。
凤生被这丑东西吓了一跳,下意识挥手,法力激荡,一道幽兰的气浪推涌开去,吊灵被掀翻在地,滚了数丈才停了下来,尖利地嚷道:“居然有仙力。”
“什么?仙力?这可比人间一万份供奉还要可口。”一个满嘴獠牙,口水淋漓的饿灵道。
“吃了她,不等被赦罪,可能就投胎为人了”身体枯瘦,笑容邪性的贪灵,桀桀怪笑着接口。
“说什么呢,你个没见识的,这样新鲜飞升的小仙,炼化了元神修炼,可保法力大增。”一头绿藻、满身塘泥的水灵幽幽地说。
不多时,话语声渐渐重叠在一起,听不清,辨不明,几百个阴灵聚拢在凤生四周,头挨着头,脸挤着脸,一时间,阴风怒号,黑瘴翻滚,本就黑压压的密林荒野,万灵哭嚎,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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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生坐在地上,手肘颤颤地撑住身子,狼狈地向后挪,虽灰头土脸,仍不忘绽开一脸尴尬的笑:“别呀,有话好好说嘛,你们要不要……再慢慢商量一下,我这点微薄的法力,你们一人分食一点点,塞个牙缝都不够,更别说提升修为了。”她眯起左眼,用拇指食指比了“一点点法力”的大小,本就细瘦的指尖,越发显得她的法力不足挂齿。
“我无所谓啊,我在这无聊的人间,游荡了千年,喝西北风的日子就有几百年,一点点仙力,也总比抢那点吃剩的供品,来得香吧。”一个轱辘首滚来滚去地道。
“万灵夜行,凭的就是实力,这个小仙子,难道不该归法力最强的我所有吗?”一个叉腰的红衣小童子,骄矜地嚷道。
话音未落,阴恻恻的怪笑声此起彼伏,红衣河童恼羞成怒,一张口,一道浓黑的水柱,便将近前的几张脸,喷得烟消云散。
数百个怨灵,争执缠斗不休,乌烟瘴气中,忽听远处清音袅袅,影影绰绰的乐声由远及近,只听一个童子的声音,如钟似磬地响起:“地官赦罪,冤仇和释,出离长夜,得睹光明——”
原本纠结一团的怨灵,听闻此声,如临大敌,又如蒙大赦,浓重的黑瘴涤荡一空,哭嚎平息,争斗休止,千百个方才还张牙舞爪蠢蠢欲动的怨灵,无声无息匍匐在地。
一片死寂中,凤生瞪大了双眼,只见黑黢黢的无垠山谷,光华席地,仙乐飘飘,七彩鸾鸟穿云而歌,十二乘銮驾金光粼粼,祥云朵朵,六对生得毫无二致的金吾兽,展开雪白的羽翅,扬起四蹄,足不践土,乘云而奔,顷刻间,便来到凤生所在的荒林之上。
童子的声音隔着云端,字字句句清晰传来:“你既已成仙,为何流落荒野,还如此狼狈不堪?”
凤生茫然四顾,目之所及,皆为顶礼膜拜的魂灵,这仙童的问话,像是……不,确定是对她说的。
凤生连忙规规矩矩地跪下,磕了个头道:“我方才一睁眼,便已在这林子里了,如何成的仙,又如何被这数百个魂魄纠缠,实在一无所知。”
童子顿了顿,似是同什么人低声交谈,随后,清脆的语声再度传来:“今日地官巡游赦罪,你又在今日得道成仙,也算是有缘。你可愿意到天界为官?”
凤生有点懵:“仙……仙使是说上天做官?”
童子傲然道:“怎么?你不愿意?”
凤生一叠声地道:“不不不,愿意愿意十分愿意,只是……我该怎么上天?”
童子撮唇,“乌溜”一声唤来一头金鳞锦毛巨兽:“它会带你去天庭,仙人也好,神官也罢,就看你的造化了。”
说罢,仙銮起驾,凤生揉了揉双眼,再看周遭,匍匐的怨灵要么隐入山林,要么罪孽终得赦免,化作一蓬金雾,转世而去。
偌大一片荒野,只余袅袅清音长长久久回荡凤生耳际:“地官赦罪,冤仇和释,出离长夜,得睹光明——”
被神兽叼进嘴里,“咻”地一声腾云而起的那一刻,凤生捏了捏拳,去天界做官是么?拜在威武光明、涤荡人间的地官大人座下,我——可——以!
4. 虐菜的来了
和第一次上天庭比起来,踩着云头稳稳飞升,显然比被神兽叼着升天,享受多了。
凤生仰着头,啧啧打量着堆金积玉、穿云破雾的南天门,又越过数不清的仙山飞瀑、琼楼玉宇,一路看得快要傻过去的时候,赵元再轻咳了一声,提醒她天庭到了。
凤生脖颈都要拗断了,也没看清眼前这凌霄宝殿,究竟有多高。
踏入大殿前,元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低声道:“列位神尊都神隐在大殿内,并非空无一人。”
算是回答了凤生此前初入天庭“有人吗——?”的疑问。
凤生也低声道:“那我今日,是向天帝述职么?”
元再耐心解释道:“家神的日常差使俸禄,归城隍所管,但我们的直属上司,却是分管地仙部的清虚帝君。”
凤生一脸崇拜地嚷道:“啊,地官大人!”
元再颔首道:“你平素记录的人间善恶簿,帝君都会亲自翻阅,他若问你话,你如实作答便是。”
凤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她虽是九天之上,入职最晚的神官,可她自认勤勉好学,家家户户,无论贫富,她都起早贪黑走了个遍。日常善举恶行,法力催动,自可录入怀中善恶簿,人间如有大善大恶,还会收入腰间善罐恶罐。因此,不管博施济众,还是恶贯满盈,最终都要经由凤生记录评判,上达天听。
这半年光景,对于灶神的差使,凤生虽觉操劳琐碎,但对自己的表现,还是充满自信的。
元再轻拍她的肩,温润一笑道:“我去别处会个仙友,出来时传讯与我便是。”
凤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正了正衣冠,伴着仙使“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到——”的通传,走进仙气缭绕的凌霄宝殿。
仙使将凤生引入座位,又踏着云朵,去招呼其他神仙。凤生这才知道,整座凌霄宝殿,像一座高不可攀的仙山,神仙们高低错落地坐在云头里,几案上备有琼浆瓜果,就算躺着听朝会,估计也没人发现。
“神仙就是好哇!”凤生发自内心地感叹。
“灶君,我是清虚帝君座下的仙史青梧,帝君微恙,就由我同你核对一下善恶簿吧。”一个童子的声音,透过重重仙霭,清晰地响起。
清虚帝君座下的仙童,不知是不是中元之夜,同她说话的童子?
凤生心下暗忖,言语里已多了几分亲切:“仙使请讲——”
青梧口齿利落,问起话来,十分简明扼要:
“青州范姓女仆,布施给僧人一匹布,僧人拒收,还苛责了女仆,为何你为女仆记了一笔‘恶’,而僧人添了一笔‘善’呢?”
凤生道:“那女仆为图功德,把家中布匹捐给寺庙,可已经是冬月,她的婆婆还穿着单衣。僧人斥责了女仆,还将布匹归还于她,好为婆婆添置冬衣。伪善为恶,明察为善。”
青梧道:“平州吕生,妻子投河自尽,你为何将吕生判为‘大恶’?”
凤生道:“那晚是个雷雨夜,吕生和几个同窗喝酒归来,途中遇见一个年轻妇人避入土地庙躲雨,吕生借着酒劲起了邪念,便招呼同窗一起侮辱了妇人。谁知,电光一闪,吕生才认出妇人是他妻子,妻子羞愤难当,投河自尽。不忠加玷辱,不是大恶又是什么。”
青梧接着道:“京城典狱长张副史,断狱严明,治狱可畏,但他杀了下属也是事实,为何你记下的只有‘善’?”
凤生顿了顿,低声道:“张副史翻阅案卷时,发现一桩错案。事主用刀割颈自杀,刀痕应进去重,出来轻,卷宗却刚好相反,因为想得太入神,张副史用刀子反复比划,以至误杀了进来奉茶的下属。事后,张副史查明真凶,为事主伸冤,又将所有田宅俸禄,用来安顿下属的亲眷,最后才自刎谢罪。痴求真相,伸张正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青梧又接连考校了十几处评判,凤生无不对答如流。那本半年来时时刻刻揣在怀中的善恶簿,好似已刻进她心里,桩桩件件,滚瓜烂熟。
末了,青梧道:“灶君,以上校注,都是善恶簿上帝君的批注,我已全部问完。”顿了顿,又接口道:“天帝在上,青梧代清虚帝君,核验善恶簿完毕,天帝有何示下,青梧转告帝君便是。”
天帝威严慈和的语声远远传来:“灶神勤勉有加,明察秋毫,当赏。”
凤生心头一松,喜上眉梢,这算是天帝盖章首肯了吧?!大半年的辛苦,总算没白费!凤生举杯,敬了自己一杯琼浆,沁凉的甘美细滑入喉,甜得她眉头耸动,通天冠都要飞起来了。
正暗自得意,一道异常冷冽的低音忽地响起:“且慢,我有话问你。”
声音虽低沉,却很年轻:“丞相谢运,为何判的是个‘恶’字?”
凤生脸上的喜色还没来得及收回,话音里犹自带着笑意:“谢丞相啊,丞相府上下,接连出了十几条人命,下人们都以为是阴邪作祟。谢丞相为了不让传言外泄,试图杀了独生女儿,谢夫人为了替女儿挡剑……”说到此处,凤生才想起,谢夫人后来怎样,自己并未看到,因此越说声音越低。
“挡……剑……后来……后来……总之,作为当朝丞相,府中出了人命,却不报官,还找来道士驱邪,试图隐瞒,杀女伤妻,实在……实在……”凤生说不下去了。
“哦?实在怎样?实在编不下去了?”那声音并不严厉,听起来却拒人千里,自有一股没来由的凛凛寒意。
凤生猛地抬头,争辩道:“今日一大早,我腰间的恶罐黑气缭绕,恶罐只有人间出现十恶不赦之徒,才会骚动示警。”
冷肃的声音轻哼了一声道:“那么我来问你,谁是丞相府第一个死去的人?”
“……”
“其他死者都是谁?”
“……”
“他们因何而死?”
“……”
“谢相为何要杀女儿?夫人又为何为女儿挡剑?谢小姐与死者究竟有没有关联?恶罐异动,到底是人祸还是当真有妖邪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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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语速并不快,却一声冷似一声,最后一句,已经像疾风暴雪一样压过来,直把凤生问得哑口无言,冷汗淋漓,又是尴尬,又是委屈。
然而,冰冷的声音还在继续:“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没搞清楚,善恶却已白纸黑字,记录于此,你身为天帝派往人间的监察使,这么做,和颠倒黑白、草菅人命,有何区别?”
凤生被他点破痛脚,本来十分懊恼愧疚,可听到他说“颠倒黑白、草菅人命”八个字,怒火却“腾”地一下被点燃。是,这人说的没错,因为急着回天庭述职,丞相府的事情,还没搞清楚,就匆忙写入善恶簿,可自己毕竟也是眼见为实,并没作伪啊!难道,就因为这一件事,就用八个字抹杀了这半年来,起早贪黑跑断腿的所有努力吗?!
憋屈,越想越憋屈,另外,你谁啊?!
凤生的内心,已经掀桌了一百次,但谁让她是弱小的底层小神呢,这高耸入云的凌霄殿,她之上的九级神明,随便哪个动动手指,她都……她都打不过。凤生深深运了运气,打不过,忍!忍不过,咬牙忍!况且,她还有光明威武涤荡所有罪恶的地官大人,照亮她的前路呢。
一念至此,凤生的自信又回来了一点点,她昂首道:“敢问这位神君,又是哪一位呢?地官大人纵然不在,可他老人家座下的事物,还轮不到别人指指点点吧?”
凤生说完,暗自为自己竖了竖拇指,喂!听明白了没有?我苏凤生,生是地官大人座下的人,死是地官大人座下的死人,走地官大人的路,让别人走投无路!
那人凉飕飕地嗤笑了一声:“哦?你还知道地官。”
凤生吐出几口恶气,暗暗酝酿了一肚子的反击,正准备喷发。
忽听天帝打了哈哈道:“方才青梧说你身体抱恙,怎么又来了?现在可好些了?可是旧疾发作了?”
仍是那道冷冽的低音,沉沉响起:“回天帝的话,无妨。”
天帝又道:“灶神年少,又是初初履职,我见她正直秉公,人也十分聪慧,纵有疏忽,也不必过分苛责。”
冷冷的声音顿了顿:“我有苛责么……”好像暗自检省了一番,继续道:“善恶书于史册,毁誉流于千载,相府一案,灶神应以此为戒,发回重判。”
见凤生迟迟没有回音,青梧道:“灶君,清虚帝君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凤生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每个字,又都像是被巨雷劈成渣渣,破布一样连不起来。
她把头埋进双臂,双臂又紧紧捂住双耳。没错,完全没听错!那个威仪涤荡人间妖邪,救她于水火,令她仰望,被她视为指路神灯的地官大人,和这个冷漠挑剔不留情面几句话就把她虐成一条死鱼的家伙,是同一个人……而且,她苏凤生,一个天界八部最底层的小神,第一次参加天庭朝会,便当着天帝和九天神明的面,公然质问自己的顶头上司:你谁啊你……
没活路了,真的没活路了,埋头装死的凤生,内心崩塌了。
5. 怎么又是你
接下来,天帝和帝君说了些什么,凌霄殿里又议了何事,凤生全然不知。
直到仙使在她身边飘过两个来回,见她醉酒一般,头脸胀红,趴在几案上一动不动,这才招了朵云,将她扶出大殿,轻声道:
“灶君可是身子不舒服?出来透口气再进去不迟。”
凤生拱手一揖:“有劳仙使了。”说罢,蔫头耷脑,梦游一样踩着云朵,静静飘走。
迢迢九重天,凤生委实不熟,眼前云里雾里,心头愁云惨雾。这一朵云,裹着凤生,兜兜转转,忽高忽低,也不知飘了多久,凤生的五感,忽地被隆隆的水声震醒,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周遭情势,脚下的云朵,便被一道清冽的洪流冲散,凤生一个趔趄栽下去,情急之下,大喊一声“定”,便大头朝下,四肢张成一个大字,奇怪又尴尬地定在半空中。
“还好没人看见。”凤生一边嘟囔,一边使出法力,一连串轻巧又伶俐的翻身,落在一块突起的冰岩上。
“哇!”凤生忍不住惊叹道。
漂亮的圆眼睛泛起莹莹华彩——这里也太美了吧!远远近近的仙山,清一色的银白,雾岚仙霭,呵气成霜。一望无垠的飞瀑轰鸣而落,像万斛珠玑自天而倾,飞溅的庞然水雾两侧,倒悬着万丈冰晶,冰瀑下的深潭,却笼着袅袅热气,缥缈迷离。
凤生俯身到潭边,水中映出她蓬乱又孤零零的发髻,通天冠方才也不知掉到了哪里,瞪视着这一身官服,少女脸上短暂的开心,慢慢垮塌,终究还是变回了沮丧。
闷闷地看了自己良久,她伸出手,出气似的,一下一下拍打着温热的潭水,那张好看又沮丧的脸,被她打碎,又慢慢地,聚拢重现。就像……就像方才那些她不愿回想,又不停回想的责问,在她心底,荡开一圈又一圈恼人的涟漪。
“不就是一时不察么,就这么不可原谅……”她拼命拍打着潭水,小声嘟囔。
“早知这么看不上我,又干嘛要救我!”委屈的嘟囔,夹带了哭腔。
“万灵吞噬又怎样?也比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看扁,好上一万倍!”声音突然上扬,眼睛酸到模糊,泪水不知不觉糊了一脸。
“呜呜呜,分明是你要我来做官的,我也本来……一心要做个好官的!”反正没人看见,也没人听见,凤生索性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一边抽抽噎噎放声痛哭,一边把冰岩冰挂、飞瀑潭水、琼枝玉树,都当成了言语中的“你”,法力催动,也不管有无章法,只顾泄愤式地击打。
一时间,飞石冰刃纷纷落入深潭,叮叮当当溅起数米高的水花。正打得一时痛快,通体舒泰,气势如虹,只听一声极不耐烦的低喝,自潭底传来:
“有完没完了。”
凤生诧异地转身,正疑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就见热气昭昭的潭水,“哗啦”一声破开,一个冰肌玉骨仙气腾腾十二分好看的年轻男人,豁然浮出水面,细长冰冷的双眸,嫌弃地瞥了凤生一眼,低头甩了甩滴着水珠的额发,又随手拢拢水藻一样飘浮的雪白衣袂,掩住了苍白劲瘦的胸腹。
“还看?”伴随这句低低的冷哼,一片水泽屏风一样,将凤生兜头罩住,末了,又“哗啦”一声散开,直把凤生浇了个透心凉。
尴了个尬的,凤生湿哒哒地杵着,后悔到不想睁眼。
更尴尬的是,这个看光她尴尬的人……啊不,是神,偏偏她还认识。
怎么……又是你……
“你的元再师兄,没教过你净衣术么?”似曾相识的话,一模一样的冷哼,只是在丞相府时,病恹恹的神色完全不见了。月华一样的白袍,粼粼闪着细泽,一张脸眉目含岱,如雕似刻,整个人矜贵又疏离地站在冰瀑涌泉间,好似苍山映雪,不可逼视。
“呃……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凤生说罢,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又结结巴巴地重新说道:
“也不是,不能这么说,你没丢,好好的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男人的冷眸,细雪一样扫过少女的脸:乱蓬蓬的发丝湿哒哒地粘了一脸,水迹里混着汗渍和泪痕,簇新的官服洇了水,颜色糊成一坨屎。饶是如此,一双哭肿的眼睛里,仍是闪动着真挚的关切。
他本想嫌弃地说点什么,结果却无声地咽下一缕轻叹,抬手一挥,一道星芒闪过,凤生的衣衫鞋袜,已然整洁如新,就连乱糟糟的发髻,也舒爽规矩地挽在头顶。
人一清爽,元气也好似重新回到身体里。凤生拱手道:“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苏凤生,是这天界最底层的小神——灶神。”
男人淡漠地看着她,好似早已知道,又或者……漠不关心?总之,完全没有接话的打算,更不用说自我介绍了。
凤生也不太在意,挑了挑眉道:“你呢?”
男人仍旧一脸散淡,雪色的面庞,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诧。
凤生轻哼了一声道:“怎么?长得好看,就该人尽皆知么?我也算你半个救命恩人,对恩公,有必要隐瞒名字么?”
男人略一沉吟,冷声道:“岑鸾。”
“岑鸾……”,凤生轻声重复,点了点头道:“果然名如其人,好听,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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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你是怎么出的结界?可是受了很重的伤?现在好了没?我和元再师兄去找你的时候,你已经消失了……一尊神活活被我弄丢了,可真把我吓死了。”终于回过神,凤生跟着岑鸾,边走边问。
岑鸾袍舒袖展,顺着潭边的雪径,不紧不慢,向冰岚深处信步。一边走,一边随手辉出金芒,被凤生打乱的冰晶玉树,转瞬恢复无人打扰的模样。
“还是个洁癖。”凤生暗自腹诽。
见岑鸾始终不语,凤生故意紧走几步,绕到他的身前,堵着他的去路,轻轻盈盈地倒退,边走边盯着他好看的脸,扬起下巴,挑眉道:“喂!问你话呢。”
岑鸾索性停下来,没等说话,眸中淡淡的霜雪之色,已令凤生不自觉地矮了一截。她缩了缩肩,侧身让开去路,有几分狗腿地讪笑道:“你该不会是个瘟神吧,怕了你还不成。”
碎步跟在人家身后,凤生还是忍不住唠叨:“你倒是说说话嘛,这九天之上,我也只认识你了,像我一个劳碌又倒霉的小神,一年也只能来天庭一次,来了还要被雷劈,唉……”
凤生垂下头,一步一滑地踩着冰径,半晌不言语。岑鸾一言不发地走在前边,袍袖看似无心地动了动,银白的冰径,便缓缓散去,一条柔软碧绿的草径,十分突兀地在冰岩上伸展。
“就那么生气?”岑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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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道。
“呃?”凤生一愣。
“我是说,你方才。”岑鸾转身,微微抬了抬下巴,凤生居然秒懂了他的暗示——喏,自己看,眼前这一大片泄愤的现场。
凤生顿时又矮了一大截,她耷拉着脑袋,哀声叫道:“行了行了,反正你也看到了,随你笑话还不成。”
说完,喉头心间,一直梗着的郁结,倒是有了几分松动。她索性把岑鸾当作一个不声不响的树洞,重重点了点头道:
“生气,十分生气……不过好像……也不是,我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气那个不通情理不讲情面不依不饶的老顽固。”
沉默的树洞“哦?”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我一睁眼,就成了一个白捡的神仙,听起来,很让人眼红对不对?可我每天游荡人间,却很羡慕那些短短百年,红尘来去的凡人。有爹,有娘,娶亲,生子,明明烦恼一堆,可是吃顿饱饭,赚点银两,就会很开心。”
“我有俸禄,也有功德,有法力,有供奉,可我没有尘世幽冥的记忆。三界万物,总得有个来处吧,我醒来,就是一个被万灵争食的小仙,没有去路,没有归途,茫茫的,好像生来就要死去。”
两双一前一后的仙履,踏着碧草,不知不觉走成了并排。银白与绛红的衣袂,随风纠缠,窸窸窣窣的轻响,几不可闻。
“直到我看见帝君。”凤生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道:“那日,我本已闭目等死,准备做三界第一个刚刚飞升,就被万灵吞食的小仙。然后,帝君巡游的仪仗出现了。如果那种世间忽地被照亮,心头万花齐放的感觉,就是开心,那我……一定是开心极了。”
“我没见过帝君,但我想来,能让万灵臣服,万恶涤荡的神尊,定是光明本身吧。我也想成为帝君那样的神,让很多很多渺小如我的人,因为光明,感到无限开心。”
“可是……”凤生哽住:“可我没有做好,我让帝君失望了……”凤生竭力压抑着鼻息,轻颤的肩头,却泄露了她无法压制的难过。
泪珠悄悄滑下来,滚落于草尖,成为一颗颗闪动的凝露。良久良久,只余步履轻响,凤生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好好做给他看,不就好了?”岑鸾低声道。
“嗯?”凤生抹了把泪,怔怔望着他,内心却在尴尬地呼号:树洞其实是会说话的!
“我是说,你好好做,他会看到的。”以为她没听清,岑鸾耐着性子重复道。
凤生忽地一拍脑袋,猛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地问道:“你这瘟神,方才一直老老实实泡在水潭里,没去听什么朝会吧?!”凌霄宝殿之上,那么多神仙围观了她被帝君搓圆踩扁的糗相,苍天呐,不会眼前这位也在吧!
岑鸾不理她的追问,袍袖飘飘,大步前行。
凤生前后左右追着他逼问,岑鸾却总能气定神闲地绕过她,飘飘然地疾走。气得凤生揪住他宽大的袖口直跳脚。向来都把“我拒绝”三个字,冰冷冷挂在脸上的岑鸾,好像也并没多么的不耐烦,抿成一线的唇角,甚至有些愉快地微微上翘。
于是,匆匆赶来的赵元再,刚刚穿过丛丛冰岚玉树,便无比惊讶地看到这一幕。
温润的声音一开口,好似顷刻间冰消雪融:“你们已经这么熟了?”
6.组队下个凡
凤生正拉着岑鸾的袍袖,听到元再的问话,索性将袖子高高举过头顶:“元再师兄,你来得正好,丞相府丢了的那尊神,被我捡到了!”
元再了然地笑道:“方才还听说你被帝君……”话到一半,便被凤生打断道:“好了好了好了,今天是我的功德日,不许提不开心的事。”
接着,又随口问道:“元再师兄怎知我在这里,又或者——你是来找……岑鸾的?”
元再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忍笑道:“岑鸾……?”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飞快地与岑鸾对视了一眼。
岑鸾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负手而立,袍袖微动,凤生已不自觉地撒手,还顺便被带了个趔趄。
“你元再师兄,难道没教过你防身术么?”冷然的低音,竟难得带上了几分轻快。
说罢,低声说了句“看好了。”清瘦挺拔的身子一旋,月白的人影已翩然飞起,法力凝注指尖,以手为刃,金芒乍起处,凤生的两只袍袖已被齐齐斩断。再看岑鸾,翻手化刃为剪,身形化作千千万万个白影,眨眼间,手中的绛纱袍袖,已化成无数翻飞的青蚨,蚨阵遮天蔽日,方圆数里的琼花玉树,瞬间夷为一片死地。
岑鸾气定神闲地落地,掠了一眼凤生,骄矜道:“这套‘剪罗成蚨’的法术,再简单不过,呆头呆脑的,也不知学不学的会。”
手一挥,收了青蚨阵,嘴角一斜,嫌弃道:“下次再拿什么人出气,别用那种泼皮打法,没眼看。”
凤生啧啧称奇地抚着完好如初的袍袖,十分狗腿地赞羡道:“果然,长得好看的神仙,使出的法术,都是这么艳压群芳。”
心里却腹诽道:“不就拉了下袍袖嘛,报复要不要来得这么快,这么跩。”
不过,忽略岑鸾冷酷的耍帅做派,这套法术当真威风好看。她本就玲珑心窍,稍加琢磨,已想通其中关窍:自己没有修仙的经历,法力法术怎么用,完全随缘。岑鸾是用这套‘剪罗成蚨’,指点他身法、道具、法力、法术的融合之妙,如果中元夜,她会这套法术,再来一万个阴灵,也没在怕的。
一念至此,她拍手笑道:“我以为法力就是一道气,今日才知道,一片绫罗,一张纸,一朵花,乃至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法力到处,都可化作伤敌保命的武器。”
岑鸾与元再并肩而行,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还不算太笨。”
---
冰瀑之后,便是一处仙殿。凤生只看了一眼,便猜出岑鸾一定住在这里。
因为整片殿宇,同他的白袍一样,光洁到没有一个多余的皱褶。
就算一只鸟误打误撞飞进来,也会不自觉地闭嘴,翅膀都不敢擅自扇动一下——这里一亭一台,一花一树,仿佛都在告诉你:生人勿近。
元再倒是十分熟络地坐在廊下的几案旁,行云流水地烧水斟茶。岑鸾也自然而然地与他对坐,清风寂寂,两个如画的人,好看到不忍打扰。
凤生独自在庭院里闲逛,想起方才岑鸾教她的法术,一时心痒,摸出个帕子,化指为剪,一忽变作数只青蚨,一忽又化作一匹飞马,一时之间,修习得入神,越琢磨,越感叹这套法术千变万化,真的很强大。
元再望着碧树芳草间,被金色星芒团团笼住的细瘦身影,深思地笑道:“很想看到她知道你真实身份的表情。不过……晚知道一天,也会多一天开心吧。”
岑鸾哼道:“恶趣味。”
元再伸出手,搭了搭他的脉,继续道:“心脉仍是毫无起色。不过我见你方才使用法力,已全无大碍,那你早上在丞相府受的伤,是何缘故?”
岑鸾道:“自上次九里一战,中天再无异动。但中元之夜,却明显感到九里的封印有所震荡。今日早晨,这种震荡越发明显,我赶去查验,却发现九里的入口,已经湮灭。而且,越接近中天,这该死的心疾越重,待我醒来,已跌下云端,误打误撞,落入丞相府,遇到了她。”
岑鸾微微一歪头,用下巴点了点凤生的方向,却见凤生也恰好看过来,雀跃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元再道:“中天向来游离于三界之外,几万年来,去过九里,又能全身而退的神尊,也不过你一个。”
岑鸾自嘲地冷笑了一声道:“全身而退么?”按了按胸口,又道:“连九重天最痴迷医术的赵元再都说我这心疾药石无医,今日在那丞相府,却不知为何,竟不治而愈。”
元再道:“我说凤生那结界,为何破解得没有一丝破绽,还以为你搬了什么厉害的救兵。”
闲闲地喝了口茶,赵元再又道:“可这不治而愈又是何缘故……?我记得当初你从九里回来,可是只剩一缕游丝一样的活气,另外,我也没说药石罔效这么无情的话吧。这么多年,你吃了我多少灵株仙草,至少每日冰瀑潭修炼,对你强健心脉,还是有助益的吧?”
岑鸾深思道:“丞相府……冰瀑潭,感觉倒是很相似,都是心口极痛,魂魄撕裂一般,之后心脉就会舒畅许多,身子也比往日轻健。”
他垂下眼睫道:“既说到丞相府,你今日可否觉察异常?”
元再点头道:“我赶到时,刚好看到谢丞相刺出那一剑,表面看去,似乎是谢夫人为女儿挡了一剑,但我看得分明,谢夫人只是扑了过去,剑尖仍是刺中了谢小姐,可偏偏像是遇到了什么阻滞,弹开伤到了谢夫人。”
岑鸾道:“谢小姐有问题?”
元再摇头道:“没有妖气阴灵作祟,是个普通凡人。”
岑鸾道:“我查看九里入口,偏偏掉进了丞相府,府中连出十几条人命,却又看不出妖邪气息。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元再道:“是人祸还是邪灵作祟,再去探探,不就清楚了?”
说罢,侧头看了眼凤生那边,斯斯文文打趣道:“你这么一尊大神,堂而皇之督查人家办差使,怎么看,都像是砸人家饭碗去的。”
岑鸾嘴角一斜道:“不是有你呢么?元再师兄。”
元再无奈地展展衣袍,清雅地踱出回廊,招手道:“凤生——”
凤生这会儿已将整套法术融会贯通,跑到二人近前时,不由喜上眉梢,整张脸粉扑扑的。
元再摸了摸鼻子道:“那个……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这就启程下界吧。”转身又对岑鸾道:“你不是说,要去人间寻药么,刚好顺路。”
凤生关切地对岑鸾道:“你的伤要不要紧,寻的什么药,我也帮个忙。”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422799|15363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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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鸾只管负手而立,淡淡瞥了眼元再。
元再只得接口道:“哦,他常年身子虚寒,找些妖物的精元做药引也是常事。”
凤生认真道:“不过……我得先去丞相府继续办差使。办完之后,就帮你找药。”
元再道:“一样的,刚好顺路……呃,我是说,丞相府连出十几条人命,怕是有大妖物作祟。再说了,有岑鸾与你同往,你在丞相府的差事,想必也能顺利许多。”
凤生愣了一下道:“你是说,他和我……一起去丞相府?”
岑鸾扫了她一眼道:“你不愿意?”
凤生连忙摆手道:“误会误会,严重误会,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我一个人来去惯了,隐身变幻也方便,有你这么一尊金光闪闪、长得比花还好看的大神在,看上去就不像个凡人。”
岑鸾道:“为何要隐身?我偏要大摇大摆地去。”
---
丞相府门前。
凤生真的恨不得画个圈圈诅咒岑鸾。
她这会儿倒是真的没隐身,也没幻化,甚至没有扮作男装。她还是她本来的样子,圆圆的双髻,圆圆的似有星子闪动的眼睛,圆圆的因为生气而鼓起的腮帮子。
她用力拍了拍门环,家丁却只肯打开一道门缝,十分胆怯地望着她道:“府里近日闭门谢客,贵客请回吧。”
凤生抬着下巴,神情倨傲地压低声音道:“我家公子可是轻易不出山的,我且问你,贵府近日是否连出十几条人命,请了道士来,也无法可解。要不是看到府中妖气弥漫……”
家丁不等她说完,忙殷勤地道:“我这就进去禀报,姑娘请稍候。”
凤生穿着软烟罗散花百褶裙,团花披风上滚着一圈狐裘,双手规规矩矩叠放于身前,退到丞相府外泊着的马车前,咬着牙不说话。
岑鸾坐在马车中,懒散又闲适地用软帕拭剑,听到凤生脚步,淡漠的脸上闪过一丝戏谑:“修仙世家的侍女,哪有你这样七情上脸的。”侍女两个字,故意加重了语气。
凤生不满道:“为什么就不能我是小姐,你是下人?”
岑鸾道:“你觉得我像?”
凤生妥协道:“起码也得是同门师兄妹吧。”
岑鸾:“我不会有这么笨的师妹。”
凤生嘟囔道:“可我哪里像个丫鬟了……”
没等岑鸾回答,丞相府的门吱呀呀地打开了。家丁冲凤生道:“这位姑娘,我家老爷有请——”
凤生连忙拱手道:“有劳这位大哥了。”手脚麻利地挑起车帘,垫好脚凳,脆生生地道:“公子请。”随后,殷勤地搀扶岑鸾下车,躬身跟在他身后入府。
丞相府里空旷冷清,到处挂满白幡,冷风吹得白烛明明灭灭,比凤生离开时,更加凄切诡异。
岑鸾身负长剑,一身素白轻袍,纵使隐了周身仙气,打眼望去,也是如假包换的修仙世家贵公子。他泰然穿过随风曳动的白幡,像是忽地想起什么,慢下脚步,微微侧了侧身。
凤生连忙急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道:“公子有何吩咐?”
岑鸾俯身到她耳畔,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哪里不像丫鬟了?明明哪里都像。”
7.你这人有毒
岑鸾说完,只管负着手向前走。眼前却闪现着方才俯身看到的那张脸。
脸蛋白皙光洁,被跳动的烛火勾了一圈细茸茸的金边,清隽的眉睫根根分明,小巧的翘鼻头,有点想捏。离近了说话,圆圆的盛满星光的眼睛里,有一丝故作镇定的慌乱。
岑鸾的唇角不自觉地一勾,心里想道,真有这么个丫鬟,好像也不错。嘴甜,有眼力见,该聪明时不算傻,该装傻时也不耍小聪明。总之,有点意思。
一念至此,岑鸾暗自怔了怔:自从上次九里一战,落下了心疾,好像对三界万物,都分外冷情无感,也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感到“有意思”了……
家丁将二人引入客房,拱手道:“公子请在此处安歇,今日是我家主母头七,老爷连日操劳后事,身子多有不适,改日再面见公子,还请公子多担待。公子和这位姑娘一切请自便,有事吩咐小人便是。”
凤生心里暗道:天上七时,人间七日,我回天界走了一遭,再回来时,谢夫人已经过世七天了,这样算来,今天该是人间的除夕了。
她施了一礼,试探地问道:“这位大哥,府中头一个出事的,可是小姐身边一个叫见喜的侍女?”
家丁脸色一变:“这……”
凤生刻意压低声音道:“以我家公子的神通,大哥说与不说,其实也无妨。但除祟这事嘛,早一刻,便能救人一命,谁知下一个是谁呢?”
像是配合她的话一样,房内的烛火忽然转暗,阴寒的风长驱直入,吹得窗格啪啪作响。
家丁险些吓尿了:“半……半个月前,见喜姑娘投了井,估计是死得冤,头七回魂夜,把……把小姐的乳娘也带走了。乳娘投井后,凡是碰过那井水的,都发了寒疫,一下死了十几个下人,夫人也是那天……。”说到后来,牙关打颤,抖成一团。
凤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日自己看到的情形,大概便是如此了。正待继续发问,却听岑鸾淡淡地道:“我累了。”
家丁如蒙大赦,哆哆嗦嗦地告辞,一溜烟不见了。
凤生仔细关好门,回身道:“我的个大神!我是在办差好不好,问到紧要处,你打什么岔!”
岑鸾见她十分较真地瞪视着自己,纤瘦的身条拔得笔直,此前她在凌霄殿,被问得喉头哽住,也是这样的神情,眼睛里蓄满亮晶晶的倔强,腰背挺立,像一竿压不弯的青竹。
岑鸾原本空茫茫的心口,越发没了着落一样。很想伸出手去,抓住点什么,比如眼前圆溜溜的发髻,可袍袖一动,伸出的手却背到身后,挑了挑眉,骄矜道:“知道你在办差,只是太笨,看不下去。”
凤生一时噎住,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好,只得道:“你有毒吧你。”
说罢,见他自进门起,一直不肯坐下,于是用法术将里里外外清理得光可鉴人,双手推着他胸口,拉长声音,戏谑地催促道:“公子请移驾——公子快请坐——。”
岑鸾垂下眼睫,见两只纤细雪白的手,撑住他胸口,空落了许久的心腑,被一种久违的缓缓跃动的暖意所填满,他下意识地抓住那两只手,按在心口顿了顿,随后,又不着痕迹地松开,身形一闪,人已越出窗子道:“不是办差么?还不跟上。”
--
凤生跟在岑鸾身后,轻悄悄地越过丞相府黑黢黢的屋脊,翩然下落处,十分眼熟,正是此前她常来的地方,丞相府祠堂。
因为是除夕,入夜的祠堂也添满了香火,跃动的烛苗闪闪烁烁,暖得人懒得挪步。凤生贪婪地吸了吸鼻翼道:“神还是应该待在祠堂里啊!”
岑鸾淡淡地道:“神也该有神的觉悟。”
不等凤生争辩,低沉好听的声音继续道:“都说香烟起,神通万里。你是一个神,神和人之间,就该用神的办法去看,去听。”
凤生不解道:“神的办法?”
岑鸾点了下头:“香火,本来就是人和神之间的灵媒。对于家神来说,只要这户人家的香火燃着,家里的人对神有所念,有所求,你就可以用念力入玄同境,查看过去的某段时间,这家人经历了什么。”
凤生目瞪口呆:“也就是说,我本来不用把所有人都问个遍,也不用为求真相跑断腿……玄同境,原来就是不笨的神的办法……”
岑鸾看着凤生扭曲的表情,心情莫名有些愉快。
他移开眼睛,正色道:“不过,玄同境虽然上达神明,下接众生,但入了玄同境,最好不要超过一炷香时分。”
凤生道:“过了一柱香会怎样?”
岑鸾沉吟道:“在玄同境里,神和人一样,没有法力,如若意志不坚,便会被困在玄同境内,无法挣脱。”
凤生跃跃欲试,问明了心法口诀,走到灶神塑像的三柱清香前,明灭的微光析出薄薄的氤氲,凤生凝目香火,意守心法,催动念力,只觉眼前一白,身子一轻,已来到另一处所在。
刚刚站定身子,便看到了负手而立的岑鸾,她心里暗暗一惊:难道我入的是岑鸾的玄同境?
就像听到了她的问话一样,岑鸾接口道:“忘了说,你是可以带其他神,同入玄同境的。哦,还有,你和我可以说话,但是和玄同境里的人,无法对话。”
凤生点了点头,便听一个柔婉的声音曼声道:“见喜,去把那件碧霞罗的烟纱袄拿给我。”
一个十六七岁、姿容出众的少女,对着铜镜,在鬓发前细细比着珠钗。身旁的窗格里积了薄雪,闺房里烧着暖炭,炭火上温着酒,一旁的几案上,摆着几碟果子和小菜。
凤生扭头道:“我见过她,谢相的独生女儿谢兰心。”
岑鸾却抱着双臂,看着一旁的丫鬟道:“这个见喜的手,一直在抖。”
凤生凝目看去,原来死去的见喜长得这么美:小巧的鹅蛋脸上,有一对惹人怜爱的梨涡,水盈盈的凤眼像是会说话,身条匀称窈窕,站在妆台前,手中抱着满绣的烟纱袄,倒是比出身名门的谢兰心,还多了几分蕙质与灵动。
只不过,她春葱般的手确实在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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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抖,不只是手,整个人,都在轻轻发抖。
谢兰心却似毫无觉察地道:“今日父亲约了太子来叙话,我已给他带了口信,待会儿便过来论诗品酒。你说,太子会喜欢我这件你亲手绣的新袄吧?”这句话问罢,谢兰心的笑,已蒙上一层强忍的泪意。
见喜满腹心事又答非所问地道:“小姐说的是。”
谢兰心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狂热的决绝,轻叹了一声,像是说给见喜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世间哪有那么多求不得,我偏不信。”
凤生看了一眼岑鸾道:“为何我觉得,想死的,是这位谢小姐呢?”
岑鸾“嗯”了一声道:“想必,毒酒都已经备好了。”
凤生略一思索,点头道:“见喜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偷看了那壶酒十几眼,想必已经猜出谢兰心赴死的心了。”
岑鸾沉吟道:“倒也不见得是担心谢小姐。”
果然,见喜服侍谢兰心换上新衣,打扮停当,故作轻松地道:“小姐,我去小厨房看一下酒菜。”
谢兰心却垂着眼眸,有些凌厉地阻止道:“你就留在这里。好好陪我说说话吧。”
没过多久,窗外有人踩着细雪,咯吱咯吱走近。有小厮高声道:“太子到——”
谢兰心和见喜盈盈下拜,一个锦衣华服的英挺青年摘了雪帽,解了鹤氅,客客气气地道:“兰心妹妹久等了。”
谢兰心陪着太子端坐在暖阁里,见喜努力压抑着颤抖,为太子和小姐斟了茶。
太子深深看了一眼见喜,转头对谢兰心道:“见喜脸色这么差,可是生病了?”
谢兰心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暗涌,抬眼望着见喜道:“许是昨夜受了风寒吧?”
“昨夜”两个字,刻意加重了语气,见喜明显瑟缩了一下,垂下头,双手叠放着退到一旁,默然不语。
谢兰心却似下了很大决心,挑了挑眉,一瞬不瞬地望着太子道:“难得新雪初霁,兰心陪太子醅酒冬饮可好?”
说罢,冲见喜展颜一笑。见喜倒好似忽然定下了心神,整个人也不再发抖,她取下炭火上温着的酒,缓缓地满满地斟了两杯,稳稳放到太子和谢兰心近前。
凤生忍不住道:“不好,是殉情。”
说时迟,那时快,谢兰心拈起两杯酒,一杯递给太子,一杯放到唇边,痴痴地轻声道:“太子,干了这杯酒……我们就……”话未说完,已仰头将一杯酒,尽数倾入朱唇。
就在太子也举杯凑近唇边时,见喜忽地夺下太子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两声脆响,一对酒杯相继落地。
谢兰心泪珠滚滚而下:“太子,我不信,就算一起赴死,我也求不得吗?!”
变起仓促,太子惊怒交集,赤红的双目似要喷出血泪,他跪倒在地,想大声呼喊,喉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从脚边捞起见喜,紧紧地抱在怀中。
良久,谢兰心仍无法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自己安然无恙,见喜却死了。
8.姐姐求放过
凤生只觉被什么人攥住了小臂,猛地一拉,眼前白光一闪,谢兰心、太子、见喜,以及笼着一层死气的闺房,刹那间散了个干净。
像是从云气中穿过,再次看清眼前晃动的烛光香火,已经又是丞相府的祠堂。
凤生沮丧道:“不是吧!这就从玄同境里出来了?”一大团迷雾塞在心里,不上不下的,太难受了。
岑鸾道:“记好了,出玄同境,也是同样的心法。”垂着眼,扫了一眼凤生,又道:“方才要不是我在,一炷香已经过了。”
凤生暗叫了一声好险,凝目香火,想再入一段玄同境,好好看个究竟。可法力虚空,无论如何都无法凝聚,身子也像个普通凡胎一样沉重。
岑鸾轻飘飘丢下一句:“哦,忘了说,恢复法力,也要一炷香时分。”转身走出祠堂外,深湛的夜空,刚好腾起一片硕大的烟花。
凤生仰着脸喜道:“岑鸾,快看啊,好多焰火!”
她踮起脚来,整个脸庞明明灭灭,双眼亮闪闪地望着岑鸾,合掌乞求道:“公子,无所不能的神尊,天界第一美岑鸾,你行行好,送我去屋顶看烟花怎么样。”
岑鸾不为所动:“一炷香后,法力恢复自己看。”
“看在我同意你跟着我办差使的份上。”
沉默。
“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
沉默。
“看在我带你入玄同境的份上。”
还是沉默
“看在我给你做牛做马当丫鬟的份上!”
继续沉默。
“喂!你这人有没有心啊,一个失去法力的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底层小神,想看个烟花,就这么难吗!”
“我跟你说——”她的话只说到一半,岑鸾原本背到身后的手腕,向前伸了一下,雪月之色的宽大袍袖随风舞动,仙气飘飘,煞是洒脱好看。
见凤生不解,岑鸾瞥了她一眼,伸出的袍袖定定地僵在身侧。正暗说一声笨,想要垂下手腕,就见凤生嬉笑着嗤了一声“傲娇”,伸手抓住了他的袍袖。
紧接着,凤生只觉耳畔生风,发根一炸,身子已轻已被岑鸾带着腾空而起,本想坐在屋顶看看,就已满足,眼下,却隐了身形,踏着云头,追逐着大朵大朵印满天际的烟火。
自打中元夜懵懵然苏醒成仙,凤生还是头一回看到张灯结彩的万里人间,这会儿穿行在火树银花的璀璨星穹,心间的欢喜,膨胀得就要炸裂开来。在一朵赤金色烟花的巨大爆响中,她望着岑鸾月华一样出尘高洁的侧影,大声说道:“我好开心啊岑鸾!这是我第一次过除夕。”
岑鸾转头,幽寂的深眸里,一亮一亮地映着漫天升腾的花火,他挑了下眉,没能听清凤生说了些什么。凤生干脆一跳一跳地,尽力凑向他的耳朵,开心地道:
“你这么讲义气,你要是帝君,是我的上司,该多好哇!”
如果凤生能再蹦高一点,就会看到三界最冷情的仙颜,电光石火的,掠过一丝笑纹。
--
回到丞相府的客房,岑鸾坐在塌上,闭目调息打坐,凤生则头枕着双臂,和衣卧在外间塌上胡思乱想。
良久,她轻声问:“岑鸾,岑鸾?睡着了没?”
没有回应。
凤生捏了个“移”字诀,转瞬便到了7日前来过的二进院古井旁。
已近四更天,远处响起零星的鸡鸣声。丞相府虽有新丧,仆役们对家神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人间讲究初一封井祭祀井神,三日内不再打水,因而早起的家仆,已在井阑放入竹筛,盛满糕饼水酒,井台的香炉,也燃了香火。
凤生两指拈了符箓,轻轻一弹,道了一声“去!”,符箓便“轰”地一声,被摇曳的火苗焚化。
不多时,“扑”地一声,一缕黛蓝的轻烟绕着凤生游走,一个妩媚的,听得人心头沙沙痒痒的声音慵懒地道:“大年初一,起得比鸡还早的神,除了我们的小凤生,还能有谁呢。”
蓝烟散开,一个系了条大红抹胸襦裙,挽着绯色水纱,细腰间插了一管洞箫的美人,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凤生面前。
凤生一把抱住她,撒娇道:“数日不见我的桃清姐姐,怎么比昨日九重天瑶池里的仙果子还要水灵。”
井神桃清,虚虚地点着她的翘鼻子道:“瞧瞧这张抹了蜜的小嘴,真真不愧是我们家神里的团宠。昨日去天庭,少不了要被天帝和帝君,轮着番地夸上天吧。”
凤生成神的时日虽短,却因机灵可爱,与一众家神,打得一团火热。财神赵元再自不必说,这又飒又美的井神,在她心目中,更是女仙的楷模。据说,但凡井神出现过的地方,她的衣裙、发髻、胭脂、口脂,马上就会成为女仙们争相模仿的标板,真的比人间秀坊里最时新的花样子,还要流传广泛。
凤生听到“帝君”两个字,双肩一耷拉,垂下头来:“姐姐求放过,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这不是被帝君训得狗血淋头,打回丞相府,重新办差来了么,是以有事劳烦姐姐,明知姐姐难得休沐,还得来叨扰一番了。”她自顾自地说,却没注意桃清的眼神飘过她的头顶,诧异地落在她身后,刚要神色恭谨地盈盈下拜,岑鸾却用眼神制止了她。
凤生回身看到岑鸾,很随意地道:“你醒啦,这是井神桃清姐姐,三界内我最美最亲最好的姐姐。”
又转头对桃清道:“他叫岑鸾,我也不知道他是尊瘟神还是什么神的,元再师兄给我打包过来的,左右无事,跟着我先来丞相府转转。”
桃清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岑鸾,打趣道:“赵元再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凤生冲桃清摆手道:“反正,我和他是怎么牵扯到一起的,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总之,你是天界第一美人,他是天界第一美男,今日你俩站在一处,三界都被你们照亮了。”
桃清笑道:“我哪敢与这位神尊并列比美。小凤生快说说吧,用召唤符,唤我何事?”
凤生道:“半个月来,丞相府出了十几条人命,据说是因为一个丫鬟投了井。可据我所知,那丫鬟却是服毒而死的。我想问问桃清姐姐,这口井,近日是否出过人命,又是否因井水被尸身所污,出过寒疫。”
桃清点了点头,抽出腰间的洞箫,呜溜溜吹了一段清音。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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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口幽幽古井,蓦地腾起一缕笔直的水柱,落到井阑旁的浮土之上,无声地融入沙土,仅余一片洇湿的水迹。
桃清道:“井水落在土上,没有白沫泛出,也没有嗤嗤烧灼的声音,水是无毒的。我方才便是从这口井连通的河川里来,鱼虾水草也全无异状。况且,无论哪口井出了寒疫,城隍大人都会立时知会我的。”
凤生暗道:“难道家丁说了假话?”
看了眼井台上袅袅的香火,凤生眼睛一亮道:“我们看看这水井边的玄同境,不就清楚了?”
白光晃动,凤生和岑鸾跟着桃清,入了一片昏暗夜色中的玄同境。
看样子是在丞相府的花园,月晕笼罩着一轮昏黄的满月,看月相,正值月半。
井台所在的二进院,掩在干枯的树杈间,煞是背静。
空旷的天井里,站着一个窈窕的少女,雪青的披风盖住头脸,但凤生还是一眼认出,她是见喜。
见喜好似在等什么人,手中珍重地紧握着一方叠得板板正正的帕子,帕子里似乎还包着什么东西。
正看得出神,只听桃清道:“花园那边有人来。”凤生那日从井台跟随小丫鬟四喜离开,恰恰走的便是通往花园的那条小路。是以桃清一说,她便了然,天井里的见喜,决计不会发现花园那边的来人。
隔着一堵墙和几十步路,一个白白净净的中年妇人,引着谢夫人,穿过圆圆的月洞门,像是急着赶路,又怕被人听到似的,轻手轻脚,说话声音低不可闻。
谢夫人道:“老爷家规清严,最忌下人不守规矩,这几个刁婆子,平日奸猾些,倒还罢了,怎可夤夜聚赌。”
中年妇人道:“这眼瞅着就到小年了,免不了惫懒些。我也是吃了酒,睡得晚,才得了信儿赶来告诉夫人。”
这边厢,一个惊鸿般的身影,越过墙头,轻轻落到见喜身边。见喜急急地跑过去,月晕刚好被风吹开,满月的清辉洒向来人的脸。
凤生倒抽了一口冷气,看向岑鸾:“果然,太子和见喜私情……”
太子道:“喜儿,你还是来了,我还在担心,你看不到我留下的书信。”
谁知,见喜却忽然顿住了脚步,惶急地四下里看了看,惊疑不定地开口道:“你是谁?”
话一出口,不仅凤生和岑鸾愣住了,就连太子也愣在当地。
就在这个当口,只听谢夫人短促地叫了一声:“王妈,给我捉住这个不知检点的东西。”
太子看都没看见喜一眼,矫健地翻身过墙,人已消失不见。
王妈利落地冲过去,将见喜扑倒在地,厮打间,只听见喜呜咽道:“王妈救我,看在小姐的份上……”
那王妈倒是有把子蛮力气,几下便将见喜扭走。
凤生尚未从惊讶中回过神,一个看起来有些面熟的丫鬟,一边四下里张望,一边从地上拾起了一只玉镯。凤生看得分明,那镯子,正是方才王妈与见喜扭打时,从见喜手中的帕子里掉落的。
而这个捡镯子的丫鬟,因为面目没有哭肿,凤生险些没认出,她就是小年那天,给死去的见喜烧镯子的四喜。
9.天界第一跩
花园的景致微微晃动,这回凤生有经验了,这是要出玄同境了,果然,白光一闪,身子一轻,井台还是那个井台,只不过,三人已从月圆夜,回到大年初一的清早。
回客房的路上,凤生沉思道:“看月相,见喜与太子的井台会,应该是腊月月半的事,腊月二十三,见喜头七,那么,玄同境里见喜喝下毒酒那天,就是腊月十六。相隔没几天,见喜怎会不认识太子呢……”
“只隔一天。”岑鸾淡淡地道。
凤生正满肚子犯寻思,猛地被岑鸾打断,不由怔了一下。
岑鸾道:“你记不记得太子问见喜是否生病,谢兰心说了什么?”
凤生眼睛一亮:“啊!她说‘许是昨夜受了风寒’。这么说来,的确只隔一天。而且由此看来,谢兰心是知道见喜私会太子的事了。”
凤生对桃清道:“姐姐你可见过这样的奇事:一个姑娘,明明可以为情郎死,可前一天晚上,见到情郎,却完全不认得;而这个情郎呢,看到姑娘为他死,抱着尸身痛不欲生,可前一天晚上姑娘被抓,却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桃清轻叹了一声道:“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终。小凤生呀,你还是不懂的好。”
凤生点头道:“不过这个玄同境可当真不错,要是换作以前,我定然去城外义庄查看尸首去了,再把府里的人,一个不落地问个遍。”
岑鸾在旁嗤道:“成仙前,怕是个衙门跑腿的。”
凤生举拳作势欲打:“瘟神你闭嘴。”
岑鸾眼皮都懒得动一下:“长本事了?”
凤生的拳头立马调转了方向,嬉笑地摸了摸后脑勺,皮笑肉不笑地阿谀道:“接下来我们干嘛?公子请示下。”
心里却暗自磨牙:天下第一美,美不死你。
岑鸾闲闲地道:“我随便转转,你随意。”
待他一眨眼不见了,凤生才反应过来:“不是吧,明明是我办案,凭什么他还说了算了……”
正自恼恨,一旁的桃清忽然道:“你们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凤生掰着手指道:“也就见过两面。”
桃清迟疑道:“你说你被清虚帝君训斥,可你却没见过帝君本尊?”
凤生叹了口气道:“我与帝君他老人家也有两面之缘,第一次呢,是中元之夜,帝君生辰巡游人间,无意中将我从恶灵手中救下,指点我上天庭做神官。第二次就是我功德日述职,被帝君当中斥责,狗血淋头……可惜,两次碰面,都只闻其声,未见其面。”
桃清“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凤生道:“那姐姐见过帝君他老人家吗?是不是架子很大,一脸官威。”想想那十二乘銮驾,拜倒一地的邪灵,啧啧。
桃清道:“家神归位,当然要首先拜见帝君了,帝君还真的是我见过的,话最少的神尊了。”
不等凤生接话,桃清继续道:“九重天外天,又有谁不仰慕帝君的仙仪呢?只是,帝君向来独来独往,这么多年,他的身边,也不过一个仙童,一个神宠,一个知己而已。”
凤生道:“仙童叫青梧,神宠青猗我也见过了,那这位知己是……?”
桃清道:“赵元再呀!帝君曾与元再对弈七七四十九天,元再成神后,唯一一次酩酊大醉,就是和帝君拼酒,听说,就连帝君征战,丢掉的大半条命,都是赵元再给救回来的。”
凤生点头道:“我元再师兄的仙品,自是一等一的好,人见人欢喜,花见花相知。”
桃清笑道:“他们两个对女仙的态度,才叫一个好看。听说有一回,天后办瑶池赏花宴,女仙们都知道,天后最是个爱做媒的,是以无不打扮得花般颜色。帝君和元再也去了,去的原因却不是为了相看女仙,而是为了一味药材。”
凤生道:“药……药材?”
桃清点头道:“天后知道元再是个医痴,是以用一味灵株作交换,让他请帝君来赏花。元再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还真的请动了帝君。据说,元再和帝君同时出现时,整个瑶池都变作了飞霞之色。”
凤生奇道:“那又是何故?”
桃清道:“傻丫头,当然是被女仙们害羞的脸映红的呀。这红着脸的女仙中,就有一个大胆的,跑到帝君和元再面前敬酒。按说,这位女仙胆子大些,也是有原因的,她是天后唯一的侄女煕龄,从小被养在天宫里,自是一等一的漂亮矜贵。煕龄自恃才高,要与帝君和元再以‘花’字为首,斗诗饮酒。结果……”
凤生忙问:“结果谁胜了?”
桃清道:“结果帝君只说了两个字:‘没空’,便拂袖而去。”
凤生:“哈?这么绝!那丢下我元再师兄一个人如何收场?”
桃清笑道:“元再那春风化雨的性子,自然是佛陀似地拿起笔,温温雅雅,从从容容,只一个花字,被他写了九九八十一首诗,仍未打算停手。煕龄碰了一硬一软两个钉子,哭着跑回昆仑老家去了。”
凤生不寒而栗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帝君他老人家,不仅不通情面,还是天界第一跩。听姐姐这么一说,我心里头舒服多了是怎么回事?”
桃清站起身,抚了抚云鬓道:“八卦说了半天,我也该走了,今天是民间祭井的日子,我承了香火和功德,自是要去多听听民意的。”
凤生抱歉道:“瞧瞧我,耽误了姐姐的正事,姐姐自去忙吧。”
目送桃清消失不见,凤生左右也无事,便瞬移到谢兰心的绣楼,打算看看这位大小姐在做些什么。
谁知,绣楼却被人从外面紧紧锁住,凤生穿墙而入,发现谢兰心好端端地坐在书案旁,丞相府千金,这是……被禁足了?
谢兰心一身素服,鬓边簪了一朵白绒花,较之凤生此前见到的她,清减了许多。
书案上燃了一支香,谢兰心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手里的两张字纸。
凤生凑近了细看,上面这张,写着“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字迹峭拔俊逸,颇有峥嵘之气,似是出自男子之手。
纸上折痕很深,像是小心收藏了经年。另一张纸压在下面,不知写了些什么。
谢兰心看了良久,才放下纸,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地写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写罢,端详着两句诗轻轻一笑,笑容却说不出的惨淡苦涩。
凤生使了个术法,将上面的纸张吹开一点点,另一张纸上的字迹露了出来:今夜亥时末,井台一会,切切。
凤生瞪大眼睛,再去看谢兰心方才写下的字,墨痕未干,却与另两张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
谢兰心见纸张被吹开,以为窗子没关紧,便起身去查看。
凤生凝目再去端详三张纸上的字迹,却被案头香炉里氤氲的香烟,迎面呛了一下,心神一晃,萦绕在脑际的心法不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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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地涌出,白光一闪,竟独自入了玄同境。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丞相府沐着暖意融融的春光,让陡然闯入的凤生,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见喜,你走快些,太子就要下学了。”这时的谢兰心,绾着飞仙髻,明丽的脸上,尚有几分稚气。
跟在她身后提着食盒的见喜,却已出落得亭匀挺拔,眉目如画。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书房外,谢兰心蹑手蹑脚地趴在窗口向内张望,见喜却自去廊下的花圃,将食盒放在石桌上,又取出帕子,将两只石凳,细细地擦了又擦。
不多时,书房门一开,谢运负着手走了出来,太子跟在身后施了一礼道:“太傅慢走。”
凤生心道:“原来谢运不仅是当朝丞相,还是太子太傅啊。”
谢兰心施了一礼,脆生生地叫道:“爹”,继而转头,甜甜地道:“太子殿下可是下学了?”
谢运有些不悦地道:“你来这里作甚,要你背的书,可都记下了?”
兰心娇嗔道:“爹爹对太子殿下耐心有加,到了我这里,便如此严厉。女儿当然日日谨记爹爹的教诲,这不,正打算求太子殿下教我习字呢。”
谢运未置可否,扫了太子一眼,疾步离去。
太子倒似不急不徐,谢兰心缠着他说话,他倒也耐着性子作答,只是颇有些心不在焉。眼眸中也空空的,全不似谢兰心看他时那样,一双眼睛里就只有太子。
凤生忍不住道:“太子不喜欢自己,谢兰心难道看不出么?”说完,才意识到身边空空的,岑鸾并不在身侧。
见喜将食盒中的果子蜜饯一一摆好,又为太子和兰心斟了热茶,便静立两人身后,为兰心打着团扇,团扇一摇一摆,微微的风,却尽是吹向太子。
吃了一会儿茶,谢兰心起身道:“我前日在爹爹书房写了幅字,觉得甚好,我去取来给殿下过目。”
见喜忙道:“小姐的字放在何处,我这便取来。”
谢兰心无心地道:“那可不行,粗手粗脚的,别毁了我的墨宝。”
兰心说罢,便向书房走去。太子坐着不动,也不语,却回身望住见喜,见喜停下手中的团扇,又将扇子轻轻挪了挪,为太子遮住晃眼的日头。两个人就这样一坐一站,一句话不说的,相互看了许久。
凤生看得一呆,只觉得声声鸟鸣好似忽地静了下来,天井里花树灼灼,府里也不时有人声起伏,可凤生却觉得,天地万物,好似都静止了一般,只有两个默默相望的人,为彼此留下一双盛满万物的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子从怀中取出一只玉镯,并着一方折得方方正正的纸,交与见喜。见喜脸一红,低着头,将两样物什万分小心地收入怀中。
书房那边传来谢兰心的脚步声,她边走边气急地道:“好容易写的字,怕是被爹爹扔了,我只好现写了一幅,心浮气躁,笔意却是差了许多。”
凤生眼见兰心将字幅拿给太子看,脚步却似有万钧重,一步也挪动不了,眼前不断有字迹向她飞来,一忽是“何如当初莫相识”,一忽又是“短相思兮无穷极”,她越是想看清兰心拿给太子的字,眼前的字迹便越是如钩似斧地向她劈来。
凤生像是被噩梦魇住,似是看得到,却又听不到,心中惶急气苦,却似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一腔心血就要逆着经脉喷溅而出时,凤生用尽全部心念,想也不想的,嘶声叫道:“岑鸾救我——”
10.狗血抱大腿
凤生眼见着谢兰心挨着太子喁喁低语,双耳就像灌满了水,闷闷的听不清楚。渐渐的,眼中只有满园花树摇曳不休,她弯下腰,双手勉力撑住双膝,胸口一滴两滴三滴,洇满不知从哪滴落的血花。
好像有人喊她的名字,是幻觉吗?还是有谁真的在唤她……凤生埋在膝间的头,缓缓抬起,扭曲的春光树影里,一个月华般皎洁出尘的身影,翩若惊鸿,从天而降……呃,好像中元夜万灵哭嚎的荒野,十二乘銮驾光华席地乘云而来,又像是除夕夜火树银花的星穹,仙姿飘飘皓如雪月。
不管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片幻觉里,凤生使出最后一丝气力,抓住一片白花花的衣角,像冻僵的人,凑近火光,满足地靠了过去。
岑鸾居高临下俯视着凤生,特别想拔腿就走。
但……走不了。一条腿被凤生死死抱住,一挣,抱紧,再挣,抱得更紧。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就这么一条腿绑了个沙袋似的,出了玄同境,又从绣楼瞬移回客房。
“装死有趣?”他低头问。
凤生咽了咽满口血水,内心正激烈思考,如何潇洒又有面子地化解眼前的尴尬。她是从挣脱玄同境起,恢复神智的,然后便被自己狗血的抱大腿行径,震撼到了。
她讪讪松手,越说声音越低:“我以为神仙来救我了。”
岑鸾没有表情地看着她:“以为?”
凤生嗫嚅:“不对不是……你本来就是天界第一美神尊。可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岑鸾垂下眼,心中也不是没有疑惑。方才没来由的,心口猛地撕裂一样的悸痛,耳鼓闷闷的,无端端地听到她大声呼救。放出神识搜遍了丞相府,才发现她被困在谢兰心房中的玄同境,那种雷击般的心悸,好像第一次在祠堂里看到她,便出现过。可是……自己心脉已损,莫说是强烈的疼痛,便是喜怒哀乐,其实都已模糊淡忘很久了……
他抬起眼,八风不动地道:“凑巧。”
然后扔抹布似的,嫌弃地甩出一片星芒,凤生血水模糊的唇角、胸口、衣袂,便立时光洁一新,法力过处,凤生心口一松,淤塞的烦闷也随之消减。
凤生瞪大眼睛道:“为何你从玄同境救我出来,还有法力,不是说,一炷香才能恢复的么?”
岑鸾道:“那是你。”
随后白衣飘飘地起身出门:“还能走么?能走就跟上。”
凤生亦步亦趋地跟着岑鸾,一连声地道:“我方才在谢兰心房中,看到了三幅字。一幅折痕很深,看起来有些陈旧的纸上写着‘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另一张比较新的纸上写着‘今夜亥时末,井台一会,切切’。然后,谢兰心又提笔写下‘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你猜怎样?这三幅字笔迹完全一样!”
岑鸾道:“是同一首诗的上下句。”
凤生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这是情诗吧?谢兰心看着下句,写出上句,表情怎会比失去了情郎还惨。还有啊,我方才在玄同境中,发现谢丞相原来是太子太傅。谢兰心还求太子教她写字,看光景,似是前几年的春日。那时,太子就与见喜好上了,还送了她一个玉镯并一封信,对!就是井台会丢掉的那一只。”
岑鸾道:“这么说,谢兰心一直在模仿太子写字。”
凤生心中划过一道光亮,好像一条隐隐约约的线,就要连起来了。
说话间,已来到丞相府外的一个客栈。凤生跟随岑鸾快步上了二楼,推开一间客房的门,一个道士老老实实坐在房中,一动也不敢动。
凤生定睛一看,这不是小年那日,在丞相府里驱邪的道士么?
道士一见到岑鸾,腿一软就跪下了:“仙尊您老回来了,我可真的一动没动。”
岑鸾道:“讲。”
道士苦着脸道:“该说的都说了,绝无欺瞒。”
岑鸾:“给她讲一遍。”
道士结巴道:“女……女神仙饶命,我在京城郊外玉清观修道,平日里也就卖几丸去病保命的丹药,有时画画符纸,真的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啊!”
凤生道:“腊月二十三,你去丞相府的事,细细道来。”
道士修仙二十年,头一回遇见真神仙,还一次遇俩,又是激动又是惶恐,哪还敢有半点虚言,立马恭谨道:“那日我受夫人之邀,去丞相府驱邪,贫道虽道行尚浅,可我到了府上一看,却并无邪祟,于是我便大着胆子,查看了那十几具尸身。”
道士揩了把汗道:“两具女尸,十一具男尸,无一例外面目青黑,与其说中了邪祟,不如说是中毒而死。”
凤生道:“那又为何府中传言,丫头乳母均投井而死?”
道士心道:这女神仙倒是无所不知。抬起头诚惶诚恐地道:“不瞒两位仙尊,那……那夫人给了我三倍酬劳,让我说……说是丫鬟投井,7日还魂带走了乳母,还因为井水发了寒疫,死了十一个下人,这才驱邪除祟。”
凤生道:“府中你当真只见过夫人?”
道士道:“没错,只见过夫人。大户人家处死几个下人,原也正常,夫……夫人还要我画镇魂符,我毕竟一心向道,纵然是死魂,再大的罪过,也不至于镇住魂魄不得超生,是以我画的只是普通镇邪符,两位仙尊明鉴。”
凤生对岑鸾点头道:“确是镇邪符,我记得很清楚。”
道士又道:“谁知今日在街上,听闻丞相府夫人也已经过世数日,我寻思去相府门外转转,说不定还能再赚些银两,这……这不就被仙尊拘来此处了。”
岑鸾见他说的差不多了,也不与他废话,袍袖一挥,那道士已迷迷瞪瞪来到大街上,至于自己为何不在观中清修,跑到此处,前前后后,已忘了个干净。
--
回到丞相府客房,先前那个家丁已站在门边等候多时,见二人回来,忙一揖到地道:“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凤生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谢运见岑鸾,居然是在谢夫人的灵堂。
谢运一身素服,拱手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岑鸾顿了顿,凤生知他不屑编造假名字,又懒得与一个凡人通报名姓,故躬身答道:“回谢丞相的话,我家公子姓苏,单名一个山峦的峦字。”
说罢心头暗笑:叫你傲娇,这回跟我姓。
谢运道:“连日一直忙于内子身后事,对苏公子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岑鸾拱了拱手道:“客气。”
谢运道:“不瞒苏公子说,府中近日的确不甚太平,内子前几日也着人请了道士来驱邪,却不料……”
岑鸾道:“恕我直言,尊夫人并非邪祟所累。”说罢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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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凤生。
凤生心道:好么,敢情空口胡诌的事都由我来……忙上前道:“丞相有所不知,人走后7日回魂,会回到家中再看望亲人一眼。凡人虽一无所知,修仙之人却能与之对话。”
谢运看了灵堂中的棺木一眼,目中露出凄然之色。
凤生道:“夫人说,她在此徘徊7日,却一直没看到女儿为她守灵,心中多有不甘。”堂堂相府千金,母亲亡故,却被反锁于绣楼,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谢运叹了口气,似乎郁郁难平,口中却道:“小女悲伤过度,身子骨又弱,是以并没让她为母守灵。”
凤生又道:“夫人还说,她胸口的剑伤甚是疼痛。”
谢运听到此处,淡定的面容终于变色,良久,老泪纵横道:“那日我错手伤了她,原本御医说,只是表皮伤,并未伤及根本,将养数日便可无碍,谁知……当晚不知何故,伤口化脓发黑,未等御医前来就……是我……是我对不起她。”
凤生道:“丞相切莫伤心过度,不妨先回房中歇息。真相终会水落石出,我家公子这便先行告退了。”
目送谢运被家仆搀扶着离开,两人也出了灵堂,迎面却看见太子着一身素服只身前来,当下隐了身形,回到灵堂。只见太子一言不发跪倒灵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凤生与岑鸾对视了一眼,心中十分纳罕:谢夫人虽然算是太子的师母,可堂堂一国储君,为臣子家眷行此大礼,也是……太过了吧。
灵前的香烛明明灭灭,凤生看了看缭绕不去的香火,默念心法,临入玄同境前,还不忘拉了岑鸾一把。
凤生认出,眼前正是丞相府的书房,只不过谢丞相穿着棉袍,园中的树下,也堆着积雪。
谢运在看书,也似乎在等什么人。没隔多久,书房外传来通禀:“太子殿下到——”
谢运起身,见太子走进,拱手一揖。
太子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锦袍,外罩银白狐裘,满面春风,神采飞扬。他走到谢运近前,虚虚一扶:“太傅不必拘礼。”
随后,又走到书案前,看似无聊地翻了翻书,又四下打量了一番道:“太傅,我今日前来,是想求太傅答允我一件事。”
谢运负手而立:“哦?何事?”
太子眉头一展道:“我随太傅读书,不知不觉已有六载,其间,我与兰心日久生情,情投意合,如今兰心已经及笄,我可否禀明父皇,求娶兰心。”
这下,不仅谢运怔住,连凤生也呆住了,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个负心的太子,为何明明喜欢的是见喜,却又求娶谢兰心。”
谢运沉下脸,想也不想地道:“不可。”
太子背着手,毫不掩饰他的惊诧:“为何?”
谢运忽然提高声音道:“我说不可便是不可,太子身负储君之责,立太子妃一事,休要草率行事。”
太子耸了耸肩道:“太傅莫要着恼,不提便不提。”
凤生盯着太子,疑惑地看了一眼岑鸾道:“你有没有觉得,太子今天……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是她第四次见到太子,虽说都是匆匆旁观,可眼前这个太子,总觉有种陌生的轻佻。
她继续嘟囔道:“就像……就像有两个太子一样。”
两个太子?话一出口,凤生自己都吓得呆住了。
11.太子的秘密
岑鸾听了却低声道:“可能。”
凤生疑惑道:“既然见喜能够认出此太子非彼太子,那谢兰心呢?”
随后又小声嘀咕道:“另外,谢丞相未免也太托大了吧,我们说来便来,还放任我们自便……堂堂一国之相,头脑是不是简单了些……”
岑鸾哼道:“你此刻才想起,不觉得有些晚吗?”
他袍袖一挥,眼前现出客房中的一片幻境:岑鸾坐在房中读书,凤生则在一旁添炭煮茶。紧接着,幻境一转,府中的马厩里,家丁正同他们的车夫闲聊:“看你家公子这气势,必是出身修仙世家吧?”车夫道:“应天府苏氏,门徒三千,我家公子是老爷独子,道行也是最高的。”
凤生上上下下打量着岑鸾,感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瘟神如此心机,竟早早备下幻境,以防丞相暗查。”
转念一想,喃喃道:“那你之前说随便走走,难不成真的去了一趟应天府,活生生造出一个苏家?”
不等岑鸾回答,又迟疑道:“可我明明方才才跟谢丞相说你姓苏……”
岑鸾伸指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淡淡地道:“鸡脑,好猜。”
凉凉的手指掠过,像是落了几个雨点,凤生揉了揉额头道:“那不如你来猜猜,谢兰心知不知道另一个太子的存在。”
话音刚落,腰间的黑色小葫芦窸窸窣窣动了动,一缕黑气不动声色飘进葫芦里。与此同时,岑鸾道:“有妖物,去绣楼。”
一阵旋风刮过,尚未恢复法力的凤生,已被岑鸾敛去仙气和身形,带入谢兰心房中。
谢兰心握着本书,半天没翻动一页,太子坐在她对面,支着下巴,眯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端详着她。
“兰心妹妹,怎么看都不看一眼你的太子哥哥?”太子的确还是太子的样貌,可说话的语气,却说不出的油滑轻佻。
谢兰心放下书,忍耐地道:“你扮作别人的样子,很有趣么?”
“太子”也不生气,直起身,绕过书桌,走到谢兰心身边:“我以这副皮囊求娶你,你该开心才是啊,况且,要不是我以这副样子去见你那小丫鬟,你又怎能顺利设局,借你娘的手,除掉你的情敌呢?”
说罢,俯下身,抬起谢兰心的下巴,低声道:“你我就快成亲了,你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太子,就要属于你了。”
谢兰心眼见“太子”的脸逼近,戒备的目光渐渐涣散:“太子哥哥……”她低低地叹了一声,眼中露出迷离之色。
就在“太子”的唇就要贴上她唇角的一刹,一团湛蓝的烟雾“波”地爆起,只听一个沙沙的声音断喝道:“今则,你还要脸不要!”
一个火红的身影从蓝烟中旋身而出,紧接着,肃杀的箫音排山倒海,倾泻而出。
凤生刚来得及暗呼一声“桃清姐姐”,一双耳朵,便被一双凉津津的手,从背后静静掩住。
片刻工夫,“太子”身形晃了晃,眨眼间,已是另一番模样:身形比太子还要高上寸许,一头银发束着金冠,银光粼粼的披甲下,水波纹的靛青锦袍煞是华丽,他右手一划,手中已多出一柄通体鎏金的战戟,一轮波光扫过,桃清隐隐后退了数步,她随手丢了一个结界,罩住谢兰心,一回身,箫音陡然转急,高亢尖锐,声声摧人魂魄。
“这又是哪来的美人儿,居然识得小爷的真身。”被桃清叫作今则的假太子,一形十影,已将桃清团团围住。
凤生看不清桃清身形,只见银光闪闪的风团中,忽地爆出湛蓝的水柱,水柱顷刻间化为冰刃,齐刷刷刺向今则。
今则轻佻地笑道:“我是占了你的身子,还是抢了你的孩子,这么拼命的打法。”身子后仰,已化作一团银色的光雾,躲开了桃清的冰刃。
今则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桃清蓦地暴怒,红衣长发猎猎舞动,箫音低低哽咽了数声,一个拔高,已声入云霄,隐隐有巨浪之声,轰然压来。
岑鸾召出一道结界挡在凤生身前,今则在光雾中凝定身形,继续调笑道:“红颜一怒,比美人一笑够劲多了。”他一转身,凤生才看清他的样貌,那是一张与太子截然不同的脸,比之端方英气的太子,更加俊逸佻达。
他战戟一挑,划出无数道风影,桃清召动的浪涛便始终无法迫近。风浪相持良久,今则不耐烦道:“今日搅了小爷的好事,回头清算。”战戟一收,声音已远在数丈之外。
桃清不依不饶,随手解了谢兰心的结界,狭惊涛之势狂追而去。
在凡人看来,大年初一的京城,忽地狂风席地,阴云翻滚,走街串巷拜年的人,裹紧棉袍,还是被风沙迷了双眼……
而在凤生眼中,这一炷香时间,过得比一年还要漫长。她非但使不出法力,助桃清一臂之力,就连今则的原身究竟是什么妖物,也无法看穿。
急怒之下,她咬紧下唇,回转身,低头闷声道:“我真是没用……”
岑鸾的双手还遮在她耳朵上,正待放下,不料她却忽而转过身来,纤细的人,好似整个被他圈在怀中。岑鸾一顿,忙将双手垂在身侧。
凤生忽然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桃清的箫声,摧魂摄魄,连我都抵受不住,可谢兰心没进结界之前,却丝毫不受影响……”
岑鸾却摇头道:“谢兰心确是普通凡人无异。”
凤生道:“那今则呢?”
岑鸾道:“蛟妖。”
心中本来就要连起来的线,似乎又乱了。正待再问岑鸾,眼前却白光一闪,房间仍是谢兰心的这间,兰心的衣服,却由戴孝的素服,变成了平时穿着的冬衣。
岑鸾道:“其实,玄同境也是可以选择的,时间,人物……只是心法更复杂。”
凤生道:“可是……你又不是家神,为何能入玄同境。”
岑鸾淡淡地道:“因为我是我。”
说话间,太子满面含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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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凤生一眼便认出,他是今则假扮的太子。
“太子”走到兰心近前,从怀中取出一只簪花金钗道:“兰心妹妹,我已向太傅表明求娶你的心意,我多年的夙愿,总算可以了结了。”
说罢,一双眼睛盯住兰心,魅惑一笑,已将她圈在怀中,抬手将金钗向她髻边插去。兰心身子明显僵了僵,用力推开他道:“你……你是谁……为何与太子殿下长得如此相像……”
今则愣了愣,满不在乎地调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会娶你,而太子永远不会,便是了。”
兰心面色一变道:“你……你将太子殿下怎样了……”
今则耸肩一笑:“我只是同他轮流做太子而已,他还有用,放心,死不了。”
今则向兰心逼近几步道:“你这样担心他,可他日日夜夜放在心上的人,却不是你,你就算除掉了他的心上人,他也只会更恨你,你还是得不到他的心。”
谢兰心被戳到痛处,手中紧紧绞着帕子,目中的恨,几乎变作利刃,射向今则。
今则双手交叉,横在脸前道:“美人儿生气可就不香了,你们凡人没有法子改变一个人的心意,可我有啊。”
谢兰心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道:“什么法子?”
今则邪魅地一笑道:“凡人生在凡间,死后魂魄下到九幽,可你知道嘛,有一种魂魄,是不会直接去往九幽的。”
谢兰心好奇又胆怯地问道:“哪一种?”
今则道:“冤死的,枉死的,横死的,总之心有不甘,心有挂牵,魂魄便会飘飘荡荡四十九日,这样的魂魄,九幽不收,人间不留,它们有个去处,叫中天九里。”
谢兰心颤声问:“中天九里又在何处?”
今则道:“既叫中天,就意味着九天不管,九幽不问,人间不知,一个三不管的地界,神妖魔,也莫可奈何。”
谢兰心道:“那这……这九里又跟我有何关联?”
今则道:“三界传言,九里有一种怀梦草,可令一个人死心塌地爱上自己。”
谢兰心身子微微一晃,仿佛被“死心塌地”四个字击中,她满怀希冀地问道:“那……如果我的魂魄去了九里,便能找到怀梦草吗?”
今则略一沉吟,展颜一笑道:“看运气喽!据说,怀梦草可以让游魂托梦给凡人,你若不信,可以问问年长的人,人死后七日回魂,总听说过吧。”
岑鸾自听到“怀梦草”三个字起,心口便钝钝地抽痛,好像有巨大一团迷雾,向他涌来,他一把攥住凤生的手腕,强行催动心法,将她带离了玄同境。
凤生只觉钳在腕上的手,冰寒入骨,她焦急地看向岑鸾,就见岑鸾紧紧按住心口,一张脸,比窗外飞舞的雪片还要白。
昏天黑地的悸痛中,岑鸾看到凤生凑近的脸,一颗小小的唇底痣,像猩红的漩涡,旋转着不断放大,岑鸾心头一滞,晕了过去。
12.我不要你死
客房的炭火已熄,寒风裹着雪片扑打着窗子。
搬运术的星芒渐渐消散,蓦然现身房中的凤生,用力撑住岑鸾的身子,将他安置在塌上,伸手探探鼻息,清浅的呼吸,令她心下略安。
凤生挥动指尖,催动了一道召唤符,又麻利地用术法点燃了炭火,待木炭“哔哔剥剥”烧得火红,赵元再出现了。
凤生一把拉过他,焦急道:“元再师兄,快来看看岑鸾!”
赵元再坐在塌边,伸指搭脉,目光移到岑鸾的脸上——冰雪面容俨然平静睡去,冷肃得没有一丝表情。
他用神识探了探他的元神和心脉,抬起头望着凤生道:“元神倒是无恙,方才可是受了剧烈的刺激?”
凤生细细想了想,茫然道:“此前,倒是围观了桃清姐姐追杀一个蛟妖,不过,当时岑鸾一直好好的,之后,在玄同境里,这个蛟妖化作当今太子,同谢丞相的女儿提到了中天九里的传说。”
赵元再神色一凛:“哦?九里?”
凤生点头道:“说到九里有一种怀梦草,可代游魂向凡人托梦,还能让心爱之人,死心塌地爱上自己。”
赵元再将一丸赤红的丹药送入岑鸾口中,心下不禁暗忖,上一次,用上这丸药,还是清虚帝君出征九里凯旋。
当时,他正在人间忙于招宝纳珍、布财利市,刚刚在一座财神庙领受香火功德,谛听民间祈愿,两个绿莹莹的光团,便风驰电掣从天而降。
饶是赵元再老神在在惯了,也是唬得一怔。不等萤萤绿光消散,一头金鳞锦毛的风生兽便威风凛凛现身眼前。
随即,另一团绿光爆开,一个青衣仙童颤声叫了声“财帛星君”,便抽泣着跪伏在他的脚边。
元再扶起仙童:“青梧,有话慢慢讲。”
青梧扬起脸,双目通红道:“求星君救救帝君!”紧接着,话声已然嘶哑:“帝君出征九里整三载,今日本是得胜而归的大喜日子。哪曾想,帝君一脚踏入寝殿,便一头栽倒,有出气,无进气,我摸了摸帝君的脉象,已然全无心跳。”说罢,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元再惊疑不定,一边拉着青梧,翻身跨到青猗背上,一边急切问道:“可有外伤?服过丹药没有?”
青猗“咻咻”打了个响鼻,已化作一道锦虹,倏忽间,便已过了南天门。
青梧道:“帝君爱整洁,即便有外伤,想必也已自行清理干净,不巧的是,今日九重天,自天帝到三清六御,再到五方五老,都到西天论道去了,我同天后讨了几滴玉露,给帝君服下,这才来求星君救命。”
说话间,已到了帝君的上清殿。元再与他经年交好,却从没见过他如此孱弱的模样,除了游丝般若有若无的鼻息,整个人都被沉冷的死气所笼罩。元再探过他的元神,赤红的精元,被纯厚的灵力护持,并无丝毫损伤,但周身血脉却一片死寂,全无流转,脉象如石沉大海,心口也没有丝毫跳动。
“情况……很糟糕么,元再师兄?”见他一直沉吟不语,凤生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一个恍神,十五年前清虚帝君那张死寂的脸,与眼下岑鸾笼着霜雪之色的面庞重合,元再回过神,低声道:“也算旧疾了,倒也要不了命。”
凤生急道:“可明明一丁点心跳都没有……”说罢,忧心忡忡死盯着岑鸾一动不动的青黑眼睫,小声嘀咕道:“你……你这瘟神,不要再吓我了,快给我醒来啊。”
赵元再温声道:“他心脉受过重创,早前,我倒是给他配过一个方子,还算有效。”
凤生眼眸蓦地一亮,赵元再不等她发问,继续道:“我用六种难得的仙草,配了一味六合汤,倒也勉强救了他一回。”
凤生道:“哪六味仙草?元再师兄可随身带着了?”
元再不紧不慢道:“有道是酸养骨,咸养脉,辛养节,甘养肉,苦养心,滑养窍。其余五味仙草倒还好说,只是这昆仑芨……”
凤生道:“昆仑芨怎样?”
元再微微一哂道:“这昆仑芨千年一生,数万年下来,也只得区区几株。我为了得到它,不惜出卖……”
凤生惊到:“出卖色相?”
元再微微一诧道:“你怎会知道……呃,也算色相吧。就是天后她老人家知道我遍寻昆仑芨,非要我和清虚帝君一起去瑶池赏花会。”
凤生了然道:“原来如此。结果帝君拂袖而去,而你与煕龄斗了久久八十一首以花为首的诗,把人家给活活给气跑了。”
元再春水一般的面色似乎微微荡开几丝涟漪,轻笑道:“这你也知道?想不到他倒是什么话都与你说。”
凤生摆手道:“是他说的才怪……所以,你的六和汤因为少了一味昆仑芨,就没再配齐过?”
赵元再心下笑道:我并未明言他是谁,你却又知道了?随即开口道:“昆仑芨乃仙界至苦,六和汤少了这味养心的苦药,自是少了灵魂。”
凤生神色一黯道:“就……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元再道:“我一直要他在冰瀑潭修炼,灵力倒是日益精进,足以护住全身血脉。只是久而久之……或许寒凝心脉,这才忽而晕死过去,倒不如,取辟寒珠来试试。”
凤生喜道:“辟寒珠?这可是眼前之物,唾手可得。咱们五位家神,人手一件灵宝,这辟寒珠,可不就是我桃清姐姐的法器!”
说罢,指尖召唤符一拈,微光轻闪,已然焚化。
室内一片寂静……
凤生耐住性子,又催动一道加急召唤符,可足足等了能来五个井神的工夫,人也没能出现。
再看看镇定自若八风不动的赵元再,凤生急了。她扑到塌前,俯下身子,将脸庞紧紧贴住岑鸾心口,先是侧耳凝神听了听,凉津津的衣料滑滑地贴在脸上,没有温度,更没有响动。
绝望之下,自相识那日起,无数活泛的画面,闪电一样劈过凤生眼前——
岑鸾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玉色的玲珑面庞,有些许不耐:“还不扶我起来”;
岑鸾一言不发地走在她前边,半晌不言语。袍袖却看似无心地动了动,为她在一步一滑的冰面上,铺出一条柔软碧绿的草径;
岑鸾身负长剑,一身素白轻袍,俯身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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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揶揄地低声耳语道:“明明哪里都像;
岑鸾在朵朵烟花的爆响中,袍袖舞动,幽寂的深眸里,一亮一亮地映着漫天升腾的花火;
扭曲的玄同境里,岑鸾月华般皎洁出尘的身影,翩若惊鸿,从天而降;
还有,井神肃杀的乐声当空而下时,岑鸾想也不想,从背后静静掩住她的耳朵……
他欺负她,嫌弃她,捉弄她,却也耐心地倾听她,忍耐地纵容她,沉默地回护她……想到这样一个活灵活现的人,躺在这里死气沉沉,热辣辣的泪水“哗”地冲进眼眶,凤生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将整张泪痕涟涟的脸埋进岑鸾的胸口,呜呜咽咽哭道:“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求求你醒过来,只要你睁眼,我愿意一辈子扮作你丫鬟,无怨无悔!”
“一……言为定。”一道低低的语声,裹挟着胸腔微微的振动,传入凤生耳鼓。
她以为是幻听,慌忙抬起头,透过迷蒙的泪雾,对上了岑鸾星夜一样暗沉的眼眸。她无法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被我哭活了?”
岑鸾轻咳了两声,低低地道:“再不起来,又要被你压死了……”
凤生这才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伏在岑鸾身上,她赧然地抹了抹脸,局促地站起身,末了,还胡乱又狗腿地用衣袖揩了揩岑鸾胸前的泪痕。
“好一出生离死别。”赵元再润如春水的声音,伴着几声缓慢又清脆的掌声,打破了凤生的尴尬。言罢,他探手过去,抚在岑鸾腕间,沉吟道:“这倒是奇了。”看了看凤生,又看看岑鸾,凝眉深思,不得要领。
——
三人,不,三位神尊,各有所思,正兀自沉默,只听一声巨雷轰鸣,窗子哗啦爆裂,寒风暴雪骤然侵入。
凤生连忙上前欲扶岑鸾,却见眼前这位刚刚死过一次的神,凌厉地化作一道白练,越窗而出。赵元再忙拉住凤生紧随其后。
凤生双脚落入天井之中,才发现整座丞相府已是摇摇欲坠。凡间冬日少见的乌云重重压顶,无数道闪电穿云而下,雪白的电光间隙,凤生瞥见岑鸾白袍猎猎,像只轻渺的纸鸢,滑过重檐,直直落入兰心的绣楼。
待她和元再瞬移而入,便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太子黑袍散发,握着一柄雪青的长剑,颤颤指住兰心。蛟妖今则的战戟,则抵住太子的背心;桃清的洞箫,锁紧丞相谢运的咽喉;而谢运的双臂,则箍在兰心颈间……一时之间,人、神、妖相互制衡,凝住不动,仿佛连空气都随之胶着,令人窒息。
一片死寂之中,只听岑鸾淡漠地冷声道:“破!”
四道金芒闪过,除了桃清还立在当地,其余三人一妖,皆委顿在地,全身瘫软。
桃清整了整一袭湛蓝软甲,飒然地将洞箫别进腰间,俯身向岑鸾、元再各一拜,人却眼眸低垂,不发一言。
“桃……”凤生刚要上前,却被赵元再瞥来的一道眼神制止。
只见岑鸾潇洒地一掀白袍的下摆,飘然入座,细长的眼眸淡淡地看向桃清,低沉的声音,冷肃中带了几分讥诮:
“眼前这群架,我倒是看不懂了。”
13.狸猫换太子
丞相谢运倒在地上,喘息着对岑鸾道:“此乃谢某家事,这些天有劳苏公子了,家门不幸,让苏公子见笑了。”
凤生接口道:“谢丞相先不忙送客,您难道不想知道,相府上下仆从十几口,加上丞相夫人,都是谁杀的么?”
谢运听到“夫人”二字,面色惨然,他恨恨地盯住谢兰心,眼中似要瞪出血来:“孽障,我虽不知你身怀何等妖术,以致我两番杀你不成,但你小小年纪,心肠便如此歹毒,不过因妒生恨,便设下毒计,害死自己的侍女、乳母,让阖府上上下下十几口,无辜命丧,我倒要看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这话可就不对了。”凤生语声清脆:“丞相有所不知,令嫒虽的的确确模仿了太子的笔迹,设下相思局,让侍女见喜与太子井台夜会,可见喜却是服毒自尽,并非令嫒所杀,且当日赴约的,是这位假太子。”
今则邪魅一笑,坦然道:“没错,假扮太子的是我,井台赴约的是我,向丞相求娶兰心的也是我。”
转而看向太子,嗤笑道:“你这副皮囊,真是恶臭熏天,堂堂一国太子,明知相府千金对你情根深种,还与丫鬟暗中苟且。”
太子方才一番厮斗,已是重伤力竭,这会儿呕出一口鲜血,惨然笑道:“谢兰心,你设局害死我妻儿,一尸两命,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兰心本来面如死灰,听到太子这番话,脸上却奇异地绽出疯狂的笑意,她笑容扭曲地看向太子,含泪又带笑的目光里,纠缠了痴慕、痛楚、不甘,以及深深的恼恨,她一字一泪,缓缓说道:“我满以为,和你双双饮下毒酒,便能魂归九里,凭我的执念,一定会找到怀梦草,让你死心塌地爱上我。”
她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又道:“没想到,见喜宁愿替你赴死,也不愿成全我,我……我好恨。”
兰心说的这段话,凤生已在玄同境亲见,可太子说的“妻儿”……一念至此,凤生开口问兰心道:
“你模仿太子笔体习字多年,伪造了井台相会的书信,让假太子与见喜密会。你的乳母王妈,受你指使,带谢夫人去抓赌是虚,井台捉奸才是实。哪成想,见喜一眼便看穿了太子乃别人假扮,假太子逃走。谢夫人派王妈制住了见喜,却非但没有任何处置,反而放了她,以致次日,见喜替太子服毒自尽……那么,谢夫人捉到见喜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兰心忽而低低的,爆出一叠声惨笑,直笑得人毛骨悚然:“这倒要问问我心爱的太子哥哥,你又是何时,在我眼皮子底下,让见喜那个贱婢怀上了野种,以致我那深明大义的母亲,唯恐背上迫害龙嗣的罪名,想不到啊想不到,最终还是一尸两命,哈哈哈哈哈哈。”
凤生道:“原来如此。谢夫人生怕日后事情败露,引来天子追究,才在见喜服毒后,伪造见喜投井的假象,并且毒杀了王妈以及相关仆从灭口,还请道士作法,炮制出七日还魂索命、井水突发寒疫的流言……可是,据谢丞相所言,腊月二十三,谢夫人被丞相错手误伤,本来是将养数日便可痊愈的皮外伤,却在当晚,伤口化脓发黑,不治而亡。”
她绕着谢兰心转了两圈,冷然道:“究竟是谁,杀了谢夫人呢?”
一直淡然倾听的岑鸾,忽地轻咳了一声道:“方才我来的路上,倒是顺手拦下一个人。”
他袍袖一挥,一个瘦小身影,蓦地凭空出现。她哆哆嗦嗦匍匐在地,背上缚了个包裹,牙关打颤,全身发抖,只顾拼命磕头。
谢运厉声道:“抬起头来。”
“老爷饶命!”那人声若蚊蝇,瑟缩地抬起头,额头已磕得一片血污。
凤生循声看去,这个背了包裹,打算跑路的丫头,正是在井台边捡了见喜的定情玉镯,见喜头七,又将玉镯悄悄焚烧的四喜。
凤生扬声道:“四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腊月二十三,见喜头七那日,被指派到谢兰心房中服侍的。这期间,你一定知晓了不少你家小姐的秘密吧。”
四喜头摇得似拨浪鼓,惶然哭道:“不是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小姐跟我说,只要扮作她的样子,坐在房中,便……便有赏钱,求各位老爷大爷饶命,我家中奶奶和幼弟,全靠我来接济。”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凤生心中暗忖:与四喜初见,她便说过家中情形,倒也不似作伪。想来适才打斗激烈,她本想趁乱逃跑,却刚好被岑鸾阻住。
正想着,岑鸾道:“一个娇生惯养的丞相千金,被禁足闺房,却不惜金蝉脱壳,也要下毒弑母,谢兰心,你倒说说看,这又是何故?”
话音刚落,谢运与太子表情瞬间悲愤狰狞,如若不是被岑鸾施了定身咒,定要扑过去,与谢兰心同归于尽。
谢兰心面上的神情,反倒不再癫狂,她冷笑了一声道:“我原本以为,父亲待我严厉有加,从未给过我哪怕一丁点慈爱,只是望女成凤使然。因此,即便我被禁足房中,念在母亲为我挡剑的良苦用心,我也要和四喜换装,去看一眼受伤的母亲。”
她直勾勾地盯住谢运,声音陡然尖利:“不曾想,我到了父母卧房,却听闻了一个惊天秘密。”
谢运强自镇定,却不免慌乱道:“你……你听到了什么。”
谢兰心咯咯尖笑道:“我听到一个妄图窃国的丞相,为了谋夺皇位,苦心孤诣,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与贵妃所生的公主掉包。”
谢运勃然大怒:“孽障,住口!”
谢兰心继续道:“可怜那丞相夫人,一直被蒙在鼓里,把贵妃所生的女儿,当亲生掌珠养大。直到替女儿挡剑,被自己的丈夫误伤,才得知亲生儿子,是当朝太子。”
凤生与岑鸾飞快对视了一眼,不由心下了然:怪不得那日看到太子在谢夫人灵前磕了三个响头,原来是祭拜自己的生身母亲。
谢兰心接着道:“可惜的是,倘若丞相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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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几天知道这桩秘闻,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惨然地看向太子,幽幽地道:“那样的话,夫人捉住与太子私通的丫鬟,就不必忌惮她腹中怀了皇嗣而手下留情。丫鬟被夫人处死后,太子,哦不,丞相之子,迟早会忘了她,转而爱上同年同月出生,青梅竹马长大的公主……”
“你……休想!我从未,也永不会爱上你,你连为她陪葬都不配。”太子咬牙切齿道。
谢兰心笑道:“这死硬的脾气,还真的是一模一样。那晚,我念在养育之恩,本不欲杀她,可她……就是你这样一模一样的可恶神色,她……哈哈哈哈,我的母亲大人,居然对我说,她好悔,没能保住她的亲孙儿……”
话音刚落,只听一道男声油腔滑调道:“我的兰美人儿,休要跟他们罗里吧嗦,跟爷逍遥快活去,”随即,一声龙吟拔地而起,一直瘫软在地的今则,挣脱了定身咒,化为银白蛟龙的原身,他随口吐出一道青黑旋风,蛟尾将谢兰心卷起,顷刻间便破屋而出。
仓促之间,凤生来不及多想,身子一旋,法力凝注指尖,以手为刃,翻手化刃为剪,眨眼间,一幅锦帕,已化成翻飞的青蚨阵,追随蛟龙而去。
“学得不错。”席地狂风之中,岑鸾随口赞了凤生一句,随即一揽她的腰身,与赵元再一前一后御剑而起。
凤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已风驰电掣行于云端。岑鸾足踏长剑,袍袖随风鼓动,掌心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把通体晶莹的玉色长弓。凤生只见他双臂一展,三支金羽箭已连珠劲射。
一旁的赵元再,风光霁月地负手而立,仿佛只是在踏云赏月。他笑微微地道:“‘不虞’既出,想那蛟妖也逃不了许久了……不过,好像用不到了。”
透过黑压压的云气,凤生看到今则的原身正在云层中剧烈翻滚挣扎。蛟背上,桃清红衣湛甲,手持箫管,吹的正是凤生听过许多遍的《悟前身》。
岑鸾隐去神弓“不虞”,纤长的玉指金芒点点,随手画出一道符,念了一声“收”,满天翻涌的漆黑云气忽地凭空消失,凤生一晃神,眼前已是被岑鸾用法术恢复原样的兰心闺房。
桃清将遍体鳞伤、重新化为人形的今则掼在地上,又轻手轻脚地放下缚在背上的谢兰心。今则身插三支金羽箭,猛地咳出数口血沫,断断续续道:“你……你几次三番坏我好事。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井……井水不犯河水,你用不用如此……如此赶尽杀绝。”
“哦?无冤无仇么?”桃清苦笑了一下,一道白光闪过,红衣湛甲的井神,已是另一番模样。
凤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桃清”,确切的说,是更有风韵的“谢兰心”,眉眼、情态,简直与一旁真正的兰心如出一辙。
今则如遭电击,喃喃道:“是你……”
桃清凛然笑道:“你还记得我,如此甚好。那你总该猜到了,你一心求娶的兰心,是你的亲生女儿。”
14.井神的前世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无不大吃一惊。今则插着金羽箭的心口洇出大片血迹,他挣扎道:“障眼法……而已,我……我不信。”
谢兰心惊惧地瞪视着桃清,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桃清环视了一周,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平静地对赵元再施礼道:“劳烦星君,借照世觚一用。”
财神平素照拂人间财运,可不是凭着心情好坏随机布施的。普天之下的凡人,上至帝王将相,下到黎民百姓,三世命途财运,都可以在财神掌管的照世觚中显现。是以,照世觚也是财帛星君赐福降财的参照。既称照世,自然是可以查看前世今生的。
赵元再斯斯文文地一伸手,一只光华闪动的青铜觚浮在半空中。
桃清再施一礼道:“多谢星君成全。”她垂下眼帘,扫了一眼委顿在地的今则,曼声道:“仙是生修,神是死授。无论神的肉身,是人杰还是鬼雄,都是死过一次的。”
凤生看着桃清颊边小小的梨涡,心头也像大风吹皱的秋水,迷惘深旋:元再师兄说我是尸解仙,也就是说,我也是死过一次的。可我重生之前又是怎样的呢?
桃清道:“我遇到今则之前,本是不姜国的七公主,那一年,我十四岁,正逢上不姜国对大幽国宣战,我一战成名,人称铁血公主。”
桃清苦笑了一声,接着道:“谁知,不姜与大幽这一战,整整打了三年,最后,两国议和,由大幽国储君宗予迎娶不姜国七公主,两国缔结姻亲,永不再战。”
赵元再催动念力,轻轻一拂,照世觚顿时光华大盛,震天响的鼓乐声中,眼前现出一支接亲的队伍。
描金画凤的八乘车辇里,坐着身穿嫁衣的七公主,看面目,和谢兰心极为相似,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勃勃英气。
正值暑气最盛的八月,纵使两个贴身小婢一左一右打着团扇,七公主还是耐不住燥热,她一挑车帘,清脆地喊道:
“喂——,不如给我一匹马,这样晃晃悠悠的,不知几时能到。”
车辇前方高头大马上端坐着的新郎官,朗目疏眉,丰神俊秀,正是大幽国少年储君宗予。他回过头来,不急不躁地笑道:“公主如此急着嫁我,我倒是很开心呢。”说罢,递过一个水囊,低头一笑,和煦地道:
“这是不姜山的山泉,公主喝几口家乡的水,解解暑热。到了前边的少和渊,就是大幽国地界了。”
宗予和七公主曾在阵前对战过七个回合,七公主对眼前这个大幽国未来的国君,倒是并不陌生。她利落地接过水囊,心中暗想:都说宗予心有九窍,最善谋算,可我和他对战七轮,三平四胜,手下败将而已。况且长得像个病恹恹的书生似的,可见传言并不可信。
毕竟曾三年为敌,七公主放下车帘,便让婢女用银簪试过宗予给的山泉,这才放心饮下。也不知是山泉平复了内心的焦躁,还是日影西斜,暑热渐渐消退,当九曲回荡的少和渊,穿过莽原沃野,横亘在七公主面前时,她的心头已不再灼热难耐。她瞪大了双眼,为汤汤少和渊一泻千里的气势所折服,久久无法言语。
就在此时,宗予不紧不慢的声音在车辇外响起:“公主要不要骑马在少和渊岸边跑一圈?”
话音刚落,七公主火红的身影已经风一样地旋出车辇,她双眼迸出星光,开心地欢呼道:“那还不赶快出发?!”
一黑一红两匹高头战马,乘着一对火红的身影并绺疾行,转过几重山岭,身旁浩瀚的水面,转眼间缩为数百尺的夹岸深沟,水势疾流而下,涛走云飞,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气势。
是时已近黄昏,两国数千人的和亲队伍,仅余十几位亲卫相随。长时间征战沙场的警觉,令七公主心头一寒,她一紧缰绳,勒马止步道:“宗予,我们是不是走得太远了,天色将晚,我也有些累了。”
宗予一身喜服被夕阳映得越发赤红如血,他侧脸笑道:“好啊,这就回去了。”
话音未落,数支响箭破空袭来,宗予没有随身携带兵刃,情急之下,撕开火红的外袍,舞得密不透风,将冷箭一一挡落。
七公主却是长刀日夜不离身,她一夹马腹,已与山林中冲杀而出的黑衣刺客斗作一团。
厮杀的间隙,她瞥见宗予空手夺了一把刺客的长剑,见他兵刃在手,不由心头略定,一把长刀舞得密不透风,不多时,地上已是黑压压死尸一片。
七公主侧耳倾听,山岭另一侧,也有打斗呼喝、兵刃撞击的声音,想必亲卫也遭到了伏击。她飞快打量周遭,此地是山岭转折处的一块弧形山窝,一侧是奔腾咆哮的少和渊,另一侧是壁立万仞的峭壁,刺客选在此处动手,刚好可以阻断亲卫救援,各个击破,同时又可以让七公主和宗予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神思游走间,只听宗予大呼一声:“公主小心!”,随即,一柄冷剑,已裹夹着凌厉的杀气,直刺她的咽喉。
七公主正待挥刀自救,只听宗予道了一声“去!”,一道银光从他怀中劲射而出,电光石火间,剑锋尽敛,刺客的手软软垂下,面目青黑,已然死去。
七公主再看宗予,暗叫一声:“不好”,只见他被两名刺客逼退到少和渊岸边,她挥刀而上,却见宗予脚下一空,翻身跌入水势腾涌的少和渊,磅礴水声中,只听宗予嘶声喊道:“公主,替我照顾好……”
七公主长刀饮血,将最后两名刺客的头颅斩落刀下,翻身下马,扑到百丈高的少和渊岸边,水势挟云裹雾,咆哮而去,哪里还有宗予的身影。
七公主伏在岸边,巨流卷起的水雾,冲进她的眼底,她冲着涛涛而去的水声吼道:“你让我好好照顾的究竟是谁?你倒是说啊!”黝黝山林,一声一声回荡着她嘶哑的诘问:“你倒是说啊……你倒是说啊……说啊……说啊……”
可是,空寂寂的山野,只闻轰轰烈烈的水声,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火红喜服,笑容明净的少年,却再也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应。
七公主精疲力竭地仰躺在少和渊岸边,自十四岁披上战甲冲向沙场,就没再流过的泪水,涔涔而下。
良久,天幕缀满星光,衣袂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一条手指粗细、通体白鳞的小银蛇游到她的肩上,探头探脑,好奇地与她对视。
方才变生不测,七公主来不及细想,此时看到这条小银蛇,方才想起,此前差点得手的那个刺客,正是被一道银光所袭,这才中毒而死。
她伸出玉指,点了点小银蛇的身子,柔声道:“是你救了我一命么?”
小银蛇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似是点了点头,熟练地缠住她的手指。
七公主脑海中灵光一闪,翻身坐起,她轻轻抚了抚小银蛇被剑风所伤的身子,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与谁在低声对话:
“这条小银蛇,既是藏在你的怀中,莫非……你最后托付给我的,就是它么?”
仿佛瞬间注入了生气,七公主迅捷起身,将受伤的小银蛇小心地收入袍袖,正要翻身上马,却见宗予给她的赤红战马,身体颤抖地跪地倒下,适才一番激战,红马不知何时受了重伤,七公主抚了抚红马的鬃毛,一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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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起刀落,红马颈间汩汩涌出殷红的鲜血。
一人一蛇,饱饮了马血,七公主随即又利落地割下数块马肉,生火烤熟,撕掉衣襟裹了裹,负在背上。这才连夜转出死尸遍地的两个山坳,重新向不姜国境内走去。
待七公主衣衫褴褛,遍身血污地回到不姜国的边境之城崖州,已是三个月后。和亲途中的少和渊一战,宗予身死,七公主不知所踪,两国数千和亲精英尽数战死。除了七公主,没有人能复盘和亲当日的情形。
而这三个月间,大幽国为储君宗予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国葬,国葬后的第100天,得知七公主幸存,大幽国民怨沸腾,就连力主和亲休战的朝中元老,也激烈请战,大幽国国君顺应民意,再次向不姜国宣战,大幽国十万大军披麻戴孝,重兵压境,誓为不明不白死去的储君宗予复仇。
七公主本就是非黑即白的刚烈性子,两国既已开战,她便将心中冤屈和重重疑团深深压在心底。每天上万人战死的修罗场,支撑她捱过漫长日夜的,便是宗予留下的小银蛇了。
“也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我既是七公主,那便唤你小七好了。”
和亲归来,七公主身边近侍尽数死去。她很少与人交谈,除了上阵厮杀,便也只和小七轻言软语地低声说话。
传说中的铁血公主,变得越发刚勇寡言,只要与她对阵,无不被她周身散发的果决杀气所震慑。大幽国将士甚至纷纷传言,铁血公主之所以百战百胜,是因为盗取了已故储君的灵蛇,这才练成刀枪不入的不死之身。于是,大幽国众将士,越发对她恨惧交加。
夏去秋来,两军对垒已逾百日。崖州城背倚不姜山天险,大幽国将士久攻不下,未免心浮气躁,再加上不姜山山麓潮湿多雨,天气转凉,大幽国兵士倒有半数染了风寒而病倒,是以,大幽国将士不得不后撤三百里休整,持续百日的战事,暂且告一段落。
休战首日,七公主屏退一众侍从,只带了小七,穿过崖州城,向危不可攀的不姜山山腹行去。
小七在她怀中扭动着身子,窸窸窣窣探出头颈,时不时向外张望。
七公主耐心地道:“别急,带你去个地方,只有我一人知道的好地方。”
山间草木深可及膝,饶是七公主步履矫健,也是行了约两炷香,才在一处断崖前停下脚步。
她深深吸了吸秋草的清芬,有些开心地道:“这是我无意间发现的世外桃源,你看,眼前本已无路可去,可是……如此一来呢……”
说话间,她攀住一棵手腕粗细的藤蔓,一个利落的转身,人已顺着藤索,飞身而下。
不多时,七公主已从断崖跃下,明明已是深秋,眼前却花树灼灼,草长莺飞。丛丛山花间,是一潭幽碧的池水。池上浮动着袅袅热气,显然是一池温泉。
七公主脱下战靴,将雪白的双足浸入深潭。满足地叹息道:“我发现这里时,整个山谷,开满桃花,这潭水,又像成色最好的玉镯,清澈照人,我便为此间取名桃清。”
小七从她怀中蜿蜒游出,静静地盘伏在潭边,好似在侧耳听她说话。
“好想洗个澡!每天尸山血海,我一个大活人,怕也是一身死气吧。”铁血公主的脸上,难得地绽出一丝短暂又向往的微笑,好似已泡过温泉,浑身舒展地伸了伸双臂:
小七像是听懂了她的话,顺着她浸在水中的脚踝,游进清潭,七公主双手托着下巴,望着辗转游弋的小七,叹息道:
“谁又能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公主,竟是个不会水的呢?”
15.公主的软肋
小七从她怀中蜿蜒游出,静静地盘伏在潭边,好似在侧耳听她说话。
“好想洗个澡!每天尸山血海,我一个大活人,怕也是一身死气吧。”铁血公主的脸上,难得地绽出一丝短暂又向往的微笑,好似已泡过温泉,浑身舒展地伸了伸双臂:
小七像是听懂了她的话,顺着她浸在水中的脚踝,游进清潭,七公主双手托着下巴,望着辗转游弋的小七,叹息道:
“谁又能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公主,竟是个不会水的呢?”
话音刚落,好似有人拉了她一把,七公主“咚”地一声落入温热的清潭,因为还穿着铠甲,越是慌乱,越是向潭底坠去。
“公主,别怕!”一道男声恍惚滑入七公主闷闷的耳鼓。心神俱震之间,她勉力在水底睁大双眼,“宗予!”话一出口,顿时“吨吨吨”呛了好几口水,晕眩之中,只觉宗予紧紧贴上她的唇,瘪胀的肺腑,登时注入几缕活气。挣扎间,七公主小腹一阵坠痛,随即她便惊惶地看到,周遭的池水,翻出殷红的血花。
迷迷瞪瞪的,似乎有人托着她的腰,向远处的光亮游去。意识模糊前的最后时刻,七公主喃喃道:“宗予,谢谢你来接我,这样死去,一点也不孤单呢。”
七公主再次感受到眼前的光亮,似乎有两朵橙红的光焰,在眼皮上跳跃不休,她用力撑开双眼,跳动的光焰蓦地变大,那是一堆暖洋洋的篝火,火堆旁,一件银白的长袍架在枝杈上,飘出如丝如缕的热气。
七公主喉头动了动,泪珠无声滑下脸庞,一滴一滴,落入耳窝。听到她的哽咽,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从白袍后的树丛转出,欢声道:
“你醒了?!”
七公主透过泪雾,看着面糊模糊的宗予,哑声道:“原来阴间,就是阳世里最想去的地方啊。”
她满足地长叹一声道:“宗予,我能永远留在桃清了,这真是……太好了。”
“胡说,公主才不会死,我也不是宗予。”
七公主心中一惊,脑中登时清明了几分。她狠狠闭了闭双眼,又猛地张开。眼前花树灼灼,清潭热气袅袅,潭边的篝火“噼噼啪啪”迸出火花,这的确是真实的人间。
她讷讷地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宗予”身形一晃,人已消失不见,一条银白的小蛇游到她身畔,竟然口吐人言:
“公主,我是你的小七啊!”
小七一拧身,又化作宗予的样子道:“我本是宗予养的灵蛇,名字叫作今则,先前被国师锁住灵力,才无法幻化人形。适才公主遇险,情急之下,居然误打误撞破出封印。我若化作其他男子的模样,势必吓到公主,宗予既是我的主人,又与公主有过婚约,那我以后便以宗予的模样,陪伴公主便好。”
七公主自十四岁便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少女心性,被她刻意压抑了许久,今日,在这美如仙境的避世山谷,先是生死一念,复又听闻身边唯一亲近的伙伴,吐露人间奇遇,向来警觉的铁血公主,不由心头一松,她撑起软绵绵的身子,扑进花树间明朗少年的怀抱,嘤嘤痛哭道:“宗予,小七,小七,宗予……”反反复复,只是念着这两个名字,数月来的委屈、恐惧、疲惫、疑惑,还有……影影绰绰的思念,都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小七轻抚她的后背,忽地耳根一红,有些涩然地道:“公主,你好像……好像来葵水了,我转了半天,才在城中的一户人家,找到了这个。”
他将软软的一团物事塞进公主手心,随即贴近她的耳廓,低低耳语。
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铁血公主,直听得面红耳赤。小七说罢,背转过身,仓皇又有几分开心地向树丛深处走去,边走边高声道:“我已经走开很远了,公主。”
那日,守城的将士只道公主独自出去散心,很晚才回到城中的府邸。
只有七公主慌乱又欢喜地记得,那天是八月廿五,她第一次来葵水,也是第一次,与宗予亦或小七,重新相逢。
--
转眼,两军相安无事,已两月有余。
七公主每日除了整肃队伍,勤奋习练武艺,便是与小七去不姜山游玩。
初冬日短,他们常常牵着手,从白昼走到深夜。熟悉的条条山路,似乎越走越短,路上说不尽的话,只能到营帐戛然而止。
这日夜半,七公主从小腹汹涌的疼痛中醒来。她在帐中蜷紧身体,直疼得浑身打颤,冷汗淋漓。她在疆场上厮杀三载有余,身体、心智初开,本就晚于普通少女,兵营里不拘小节,饮冰卧雪又是常事,因此,每逢来葵水,真是恨不能痛死在营帐中。
一个人疼到簌簌发抖,七公主也只是抓牢被角,不出一声。
昏天黑地中,只觉床榻一陷,长手长脚的少年,无声地钻进她的被子,不发一言,只是用暖到发烫的手掌,紧紧揽住她冰寒的小腹。
七公主又惊又羞,仓促间转身,却正对上小七皓如星夜的黑眸。少年刻意屏住的呼吸,像傍晚清冽又微醺的山岚,轻轻笼住少女绯红的脸颊。
两个人一动不动,对视良久。少年的呼吸逐渐粗重,他拥紧她的腰身,触手却是一层薄如纸鞘的软甲。
他轻叹了一声,无限遗憾,又好似突然释怀地耳语道:“还好,有它在。”
七公主用手指一下一下划着少年温润明净的眉眼,忽地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随即轻声道:“明光甲。”
小七探询地看了她一眼,她又轻声重复道:“明光甲,薄如蝉翼,坚如日月。”顿了一顿又道:“这也是铁血公主长胜的秘密。”
小七猛地抱紧她,温软的嘴唇,紧紧缠住她的唇舌。清寒的长夜,少年男女紧紧相拥,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彼此分开。
--
又过了数日,不姜国都城来了一队车马,流水般的赏赐,逐一搬入崖州城内的七公主府邸。
小七在皇帝御赐的宝物间游来游去,半晌不语。
七公主将擦拭好的长刀“嚓”地一声收入刀鞘,走过去点了点小七的身子,“不过是父皇赏赐的生日礼物,用不用眼皮子这么浅,你喜欢,尽数送你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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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七却“咻”地一声窜入她怀中,颇为急切地道:“走,去桃清。”
七公主道:“你确定?此时已是黄昏,到了那里,天都黑透了。”
小七却只是说:“走。”
七公主从未见他如此执拗,于是随手摘了一盏军中常用的防风火烛,刚刚出城进山,小七便化作人形,一把将她横抱在怀里,在凝满夜霜的山径间步履如飞,不多时,便来到花树依依、清潭皎皎的桃清。
虽是冬夜,桃清秘境之中,因有温泉颐养,花树常青长妍。小七轻手轻脚放下七公主,明月当空,四周山峦寂静如雪。
小七双手一拂,已换上一身明艳的绯红长袍。他望住七公主盈盈的双眼,深深一揖道:“过去的十七年,小七未曾陪在公主身旁,今夜,是公主十八岁寿辰,仓促间,来不及准备,区区薄礼,却出自小七赤诚丹心,还请……我的公主笑纳了。”
“我的公主”四个字,说得颇有几分赧然,但在七公主听来,却字字撼动心肺。她自小心志坚韧,只凭一腔孤勇,便执意驰骋沙场数年。莫说是女孩子都爱的红妆,便是生辰,也向来过得简慢。
此刻,红衣少年长身玉立,依稀便是坐着高头大马,指路给她,过了前边少和渊,便是永无征战的平静生活。那样的一天,那样的少年,曾经那么切近,又是那般遥远。一念至此,七公主向来坚如玄铁的内心,轰地无声软化。
小七话音刚落,双臂忽而扬起,黝黑寂静的山谷,蓦然出现数不清的萤光小蝶,它们绕着清潭上下翩飞,直将这莹莹水面,照耀得波光粼粼,暗香四起。
甜梦一般的境遇里,少年周身落满萤火,他光华闪动地走向七公主,轻轻地俯下身,借着漫天微光,细细又深深地吻她,灼热气息丝丝缕缕渗入她的肺腑之时,他停下来,双眼半是迷蒙,半是清亮道:“我的公主,给我,好么?”
这句话,毫无障碍地撬开公主软化的心扉,她一边灼热地吻他,一边轻解衣带,自十四岁以来,片刻不离身的明光甲,“咔嗒”一声,落入草间。
萤光小蝶刹那间退了个干净,明月空山,仅余月华般光洁的少年男女。他们紧紧相拥,从花树间痴缠到月夜碧潭温热的水中。潭水荡起无穷无尽的涟漪,他们感受着温热的彼此,也毫无保留地献出,彼此的疼痛与欢愉。
晨光熹微,七公主从府邸的床榻上醒来,身子软得像一池春水。
她甚至有些记不清,是怎样从桃清回到这里的。
正待甜蜜又轻悄地唤几声“小七”,便听城中战鼓宣天,她长年警惕的神经,瞬间如弓弦般拉紧。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的明光甲,紧张的神色不由一松,不知何时,明光甲已穿戴停当,想到小七亲手为她穿好衣衫,温软的心头,不免轰地一热。
“报——”军士不等她开口,便在门外急急地道:“公主,大幽敌军突袭,此刻已兵临城下。”
话音刚落,七公主已身披战甲,推开房门。出门的一瞬间,她回头唤了声小七,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渺无声息。
16.最后五个字
来不及多想,七公主已随众将士跃上战马,鸣鼓出征。
巍峨的崖州城下,大幽国大军不再披麻戴孝,黑压压的重甲,一层一层,乌云压顶般,一望无际。
七公主双腿夹紧马腹,率先出阵,她长刀如雪,划过天幕,直指大幽敌军:
“我是不姜国七公主舜华,对面宵小,报上名来。”
一匹纯黑的战马缓步而出。马背上的人玄衣重甲,挺拔如松。
他缓缓开口,清润的声音,却如钝刀割肉,一字一字,刻入七公主心尖。
“我是大幽国储君宗予,公主别来无恙?”
他一如数月前那般望着她。
同样的声音,巨石般碾过公主的脑海——
“公主如此急着嫁我,我倒是很开心呢。”
“到了前边的少和渊,就是大幽国地界了。”
“公主要不要骑马在少和渊岸边跑一圈?”
“好啊,这就回去了。”
“公主,替我照顾好……”
她惨笑一声,心中暗道:“果然心有九窍,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你精心的谋算。”
她强自镇定,扬声道:“我被你算计,也是技不如人,待会儿兵刃上见分晓便是。可我却想问个明白,宗予和小七,到底哪个才是你。”
宗予岿然不动地望着她,平静地道:“我从来只是宗予而已。”
话音刚落,一匹银白战马斜刺里穿出,马背上陌生的男子一头银发束着金冠,银光粼粼的披甲下,水波纹的银色锦袍煞是华丽,他手持通体鎏金的战戟,轻佻地笑道:“公主难道忘记了,我是同你报过姓名的,我叫今则,大幽国国师便是区区在下了。”
七公主眼前一黑,心间已了然七八分。
今则却悠悠地继续道:“或许,你该叫我小七。昨夜一别,公主倒是叫我越发心心念念了。”
七公主钢牙咬碎,她傲然地扬起脸,隐忍道:“你二人均有与我独处的机会,何不干脆杀了我?如此费尽周章地折辱于我,岂是大丈夫所为?”
宗予微微一笑,温和道:“公主很快便知道了。”
说罢,挥剑打马而上,顷刻间,已与七公主斗在一处。
他第一剑刺入公主甲胄时,七公主只觉肋间一凉,并未觉察有异。随着利剑轻轻重重刺遍她周身,血红的剑尖翻起血花,七公主才恍然惊觉,原来中剑,是不会觉得疼痛的。
今则在阵前远远地看着她伤重不支,却仍旧身姿挺拔,挥刀而战,嘴角不由牵出一丝强笑,他战戟一挥,高声道:“放箭!”
流矢密密匝匝射向七公主。今则羽箭一样的话语,也字字句句,扎入她的脏腑:
“刀枪不入的七公主,是不姜国不倒的战旗,只要这个神话不灭,不姜国的军心,便很难攻破。”
七公主的气力像干涸的泪水,再也无法倾泻而出,她却毅然挥刀高喊道:“不姜国众将士听令,我是不姜国七公主舜华,为不姜而战,虽败犹荣,虽死无憾!——为不姜而战,虽败犹荣,虽死无憾!——为不姜而战……”
说到最后,已是字字血泪,沙哑的喉管再也无法吐出囫囵的语声,糊满鲜血的嘴唇,却依旧一开一阖,她浑身插满羽箭,像一棵扎进马背的劲松,虽然重伤濒死,却奇迹般地屹立不倒。
今则惊骇地与她对视,那双死气渐浓、目眦尽裂的双眼,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她的嘴唇一张一阖,不断重复着今生今世最后五个字。
今则被她瞪得心头发麻,有些惶急地看向宗予:“她在说什么,哈?到底说些什么?我听到了,她是不是在说,你不得好死。”
宗予同样震惊地看着七公主,自从暗探来报,七公主刀枪不入,他便不惜假死,定下连环计,才偷换了公主的明光甲。可是,没有宝甲护身,七公主却依然轰轰烈烈,成为不姜国不倒的战旗。
“为不姜而战,虽败犹荣,虽死无憾——”起初,只是微小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渐渐的,整个战场,回荡着千军万马的齐声呐喊:“为不姜而战,虽败犹荣,虽死无憾——”那天雷般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不姜山山麓。
杀声震天尸横遍野的疆场,宗予深深望了一眼死不瞑目的七公主。
他一拉缰绳,对今则道:“她说的是这五个字——小七我不悔。”
---
崖州城一战,不姜国创下哀兵必胜的奇迹,以区区三万人,力克大幽国八万精兵。七公主唯一的败绩,却成了万民敬仰的神话。
将士为她塑了金身战神像,百姓为她捐建了公主庙。没有人探究,不败的七公主为何惨死沙场,只将她力战三百回合,万箭穿身仍高喊“为不姜而战”的传说,编撰得更加出神入化。
喊杀声音犹在耳,照世觚却光华闪动,将七公主的故事收敛殆尽。
凤生早已看得泪流满面,她一把抱住桃清,心痛得无法言语。
桃清沙沙的声音重新响起:“七公主舜华死后封神,今则,你一定很想知道,舜华死前的最后五个字,是什么吧。”
不等今则回答,桃清便一字一顿道:“我会找到你。”
她重复道:“我会找到你。我执守人间九万口井泉,每一口井通向的江河湖海,我都寻遍了。
“今则,我甚至没有动用神力找寻你,我相信,只要我的执念够强烈,我就一定会找到你。”
今则惨笑道:“你赢了。”
---
照世觚重启光华,正是冰雪消融的初春。不姜山山腹的一处山谷,一树一树桃花灼灼盛开,重重花树间,一潭碧透的池水冉冉蒸腾着热气。
井神桃清,封神后寻遍万千山河,桃清秘境,却是第一次踏足。
“有妖气。”她收敛了神气,化作普通凡间少女的样子,假装欢喜无邪地将雪白的双足浸入潭中。
碧绿的潭水泛起细细的涟漪,直向清潭深处荡漾开去。
像是回应这一圈又一圈微澜。清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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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处,一条银白的蛟龙从重伤中苏醒。
前日寻欢作乐时喝多了水酒,不小心对上一个不依不饶的臭道士。那道士不知用了什么法门,直将他一身龙骨,磋磨得散架一般疼痛。
迷迷糊糊间,下意识仓皇逃至此处,却刚好有一潭温热的深泉,容他安稳地睡上几日。
却不想,被一个凡人扰了清梦。它拖不动伤痕累累的龙骨,只得化作一条手指粗细的小银蛇,蜿蜒游出水面,区区一个村姑,我且吓走她便是。
小银蛇“呲溜”一声钻出水面,一人一蛇静静对视,一时之间,却都呆住了。
“七公主”
“小七”
两个声音重叠而出,仿若时光倒流,熏风吹动满树桃花,细雪般飘落。
今则重伤之下,心思百转,七公主那日身死疆场,明明是他亲眼所见。凡人在世短短百年,悲欢离合,他见的多了。当时在大幽国做国师,也不过是为了躲个仇家,国师当腻了,不姜与大幽区区几十年的凡人之争,他也懒得再去理会。
可是看到七公主的一刹那,他修炼了数千年的妖丹,还是针扎一般痛了痛。
桃清在看到小七的瞬间,也是不由自主晃了晃神。她想象了无数次找到今则后的情形,如今真的找到了,心头却空茫茫的,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自处。
报仇吗?七公主舜华的爱恨情仇,已是前尘往事。如今她已是不死之身,百年爱恨,对神明而言,不值一提。
诘问吗?又问些什么呢?爱也好,恨也罢,再违心的答案,也有不由自主相信的一瞬,她信过,所以她输了。
看着七公主欲说还休的模样。今则的龙骨妖丹、四肢百骸,涌出钻心一样的疼痛。“罢了罢了,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哄他开心,速速打发了她,赶紧躲回潭底,养好伤才是正经。”
他轻叹了一声道:“公主,我欠你的明光甲,今日还你便是。今后,上天入地,你我也算两清了。”
他潜身入潭,再次出水,已恢复了蛟龙之身。
他一声龙吟,一片滴着血珠的鳞甲,“喀啦”一声脱落,随即,一片又一片龙鳞,裹挟着金红的血花,雪片一样飘落在清潭边的花树下。
他一边自卸鳞甲,一边断断续续地道:“明光甲想必已被大幽国毁去。我这九九八十一片龙鳞,做你一身铠甲,也是……也是足够了。”
说到此处,银白的蛟龙已浑身血红,重重坠入清潭。
一开始,他只想把这苦肉计做足。可是臭道士伤得他太深了,看着七公主由目瞪口呆到掩面哭泣,再到抱住他泣不成声,竟好似真的失了龙鳞,卸了龙甲一般锥心剧痛。
恍惚间,他很渴望抛却这具沉重的龙身和短小的鳞爪,像很多个夜晚那样,温热地、紧紧地拥着她睡去。
不知不觉,他的手臂真的温软地环抱住她,深湛的涌泉将她温柔地推近。他迫不及待地拥紧她:“公主。”
他喃喃道:“我好想你啊。”
17.帝君的赏赐
碧透的池水被他金红的血水染得更加深湛幽碧。他看不清七公主的面容,只是感觉她桃瓣一样的唇舌,令他生出无尽流连。
云住雨消,潭水恢复了宁静。
甚至连花树下的落英,浸了血水的龙鳞,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今则从潭底苏醒,一身伤,已好了七七八八。他一声清啸,跃出水面,却哪还寻得见,七公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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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世觚凝住光华,今则痛楚的龙吟却再度响彻屋瓦。
“不——”他绝望地盯住谢兰心,那张与七公主七分相似的脸庞,也同样惊惧并嫌恶地望着他。
桃清低低地道:“现在,你可相信了?兰心确是我和你的女儿。”
今则口中涌出血沫,他垂下眼睑,呼吸越发艰难。
“我自知罪孽深重,生下兰心后,不想她被妖女的声名所累,更不想她被你发现。刚好得知贵妃所生的公主不幸是个死胎,我便将兰心的襁褓送入皇宫。”
她苦笑了一声,接着道:“哪曾想,丞相却偏偏将谢公子与兰心掉包,我只盼着她平凡幸福地过完此生,没想到,还是让她遇见了你。”
今则的脸,现出奇特的扭曲和平静。他用尽最后的灵力,吐出银白的妖丹,他手肘撑地,双手捧着妖丹,一寸一寸挪到兰心面前。
“这个……给你,我也只能如此护你最后……一程了。”
谢兰心双目迸出血泪,她“啪”地一声打落滚烫的妖丹:
“你……滚开,我才……我才不是妖女!”
今则的笑容慢慢凝固,眼中的光亮,也旋即熄灭。
他看向桃清,喃喃地道:“这样……也好,他不会放过我……我们的。”
桃清的箫管应声而落,她俯下身子,耳鼓贴近今则的嘴唇:“他是谁?谁不会放过我们?”
今则的肉身迅速枯萎,桃清再要问他,今则已化作蛟龙的原身,一动不动,匍匐在桃清的脚下。
桃清用力掩住嘴,才不至于哭出声息,她看得分明,那具龙身,除了岑鸾的三支金羽箭和数不清的伤口,还有九九八十一个失了鳞甲的碗大的伤疤。
“不要——”忽听凤生一声惊叫,兰心的颈项,已喷出鲜红的血雾。她的头软软地垂下,年轻的眼帘,痛楚地合拢,像是拒绝再看这令她厌弃的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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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的一天,一辆低调又奢华的马车离开京城,在去往广陵的官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行。
车上的白衣贵公子披着雪白的狐裘,纤长又冰冷的手指拈起一颗碧绿的葡萄,嫌弃地道:
“呵——你这一辈子的丫鬟,就是这么当的么?”
厚重又饱暖的车帘一掀,一个娇小的身影裹着一身寒气,搓着手钻进车厢:
“又——怎么啦?”
“这么酸的葡萄,亏你找得到。”
“拜托——我家公子,这可是我从元再师兄的供果里,精心挑选的。呵,想必这三千凡世,也只有财神的供桌,才能在三九严冬,寻得见葡萄吧。”
“很冷?鼻尖为何是红的?你元再师兄,没教你御寒术么?”
“没有没有没有!”
“顶嘴?”岑鸾将葡萄放回盘中,审视地看着凤生。
“把手伸过来。”岑鸾道。
凤生缩着头,闭紧眼,心一横,伸出细白的手掌。等了半天,想象中的敲打却并没有落下来。
她奇怪地张开眼睛望向岑鸾,却见他也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知道怕了?”
凤生认怂地点点头。
岑鸾忽地一拉,左手将她的双手圈在手心,右手一揽,身上的狐裘已暖暖地包住两人的手掌。
凤生有几分不自然地错开眼眸,努力地寻找话题。
“也不知桃清姐姐,会不会受到帝君的责罚。”
岑鸾不语,神思却回到那日的丞相府。赵元再和凤生清理今则、兰心的身后事之时,他和桃清有过一段单独的对话。
桃清跪伏在地道:“臣自知罪孽深重,甘愿领受帝君任何惩罚。”
岑鸾道:“谢兰心一半神血,一半妖血,但却与普通凡人无异。可她喝下毒药却平安无虞,你的箫音,连凤生都抵受不住,她却安然无恙,谢运几番伤她,都未能如愿。这百毒不侵、收敛神息妖气的不坏之体……是我想的那样吧?”
桃清低低地道:“帝君猜得不错,我将井神的法器避寒珠,化入了她的元神。臣罪该万死,但我绝无盗用神器之意,只想区区百年,护她一个周全。”
岑鸾道:“你身为家神,却与妖邪私通,本该重罚。但辟寒珠是井神的法器,如今兰心自戕,元神已入幽冥,且罚你百日内下九幽,找寻兰心元神里的辟寒珠,回来复命后,再领责罚吧。”
“谢帝君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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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神间,只觉凤生的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嗯?”岑鸾一挑眉。
凤生道:“想什么呢?!我是说,我们虽然清除了谢运父子的部分记忆,可就这么放过他们,人间朝堂,恐怕还有一番腥风血雨。”
岑鸾道:“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数,你还是担心一下今天的晚饭吧,公子我若是吃得不开心——”
正待说下去,帘外的车夫说道:“公子,前方有一处湖泊,不如在此地歇歇脚,我也去给马匹喂些草料。”
凤生依言跳下马车,随即爆出一声欢呼。
冬日的湖面笼着一层薄薄的烟岚,远处苍山负雪,空气清冽,岑鸾负着手,与她并肩而立,清湛的深眸看向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好美的人间胜景。”
话音刚落,两个绿油油的光团“啵”地一声,在她面前爆裂,她不由惊退了两步,便看到一人一兽,青衣锦毛,出现在她的面前。
青猗打着响鼻,撒娇地摇着尾巴,伸着两只前爪,就要往前蹭,青梧却一伸指,给了它一记暴栗:“忘了帝君的交代啦?”
凤生连忙一揖:“不知青梧仙使驾到,有失远迎。”
青梧回礼道:“灶君多礼了。帝君命我传个话——”
说罢,飞快地掠了一眼岑鸾,接着道:“帝君有令,灶神公正严明,勤勉有加,丞相府一案,力求真相,明辨善恶,前因后果,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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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知悉。今特别赏赐——”
他顿了顿,似乎暗自打了一个哆嗦,接着道:“特别赏赐灶神很厉害的法术一套,就由……就由……岑……岑鸾亲手教习,学会为止。”
最后这句,说得磕磕巴巴,胆战心惊,连大喜过望的凤生都忍不住抬起头,狐疑道:“这……这真的是帝君的赏赐么?”
青梧恭敬道:“不敢有假。”
言罢,推说有事,又冲着岑鸾深深一揖,拍了拍青猗的背,两个绿油油的光团,便逃一样地消失不见了。
凤生双眼亮灼灼地望着岑鸾道:“我没听错吧,帝君真的夸我了?”
岑鸾仍是负着手不说话,微微上翘的嘴角却似乎在说:公子我今天的心情,委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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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为什么是你来教我?”凤生扭过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岑鸾道。
“为何不是我?”岑鸾道。
“帝君和你很熟么?”凤生不屑。
“因为只有我教的法术,才会很厉害。”岑鸾道。
“少臭屁了,公子——”她笑着跳起来,试图刮一下他高高在上的鼻梁。
岑鸾却及时制住她细瘦的手腕,顺势轻轻一旋,凤生的裙摆,便花一般地绽开,他仍是握着她的手,向湖心一指,一道星芒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好看的弧,紧接着,幽蓝的湖水蓦地向两旁分开,成为两道琉璃色的水墙。
深及数丈的湖水,便这样从湖心中央切开,一条笔直的路穿过水墙,直通向水面尽头。
凤生的手被岑鸾握在手心,高高停在半空,她也忘了放下来,就这样,轻轻靠着岑鸾劲瘦的胸怀,呆呆地看着迢迢湖面,凭空现出一道通路。
岑鸾道:“画水成路。”
凤生道:“呃?”
岑鸾道:“这套法术叫画水成路,是不是很厉害?”
凤生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岑鸾教她的“帝君的赏赐”。
岑鸾依旧牵着她的手,再度慢慢演示了一遍,又低低的,将心法复述了一遍。
三遍过后,凤生已能融会贯通。她无师自通地在湖水里画出“井”字路、“田”字路、“米田共”字路,还用灵力追逐着水中的游鱼,让他们“噼里啪啦”落到岑鸾身上。
直到玩得倦了,这才转过头,笑眯眯地坐在岑鸾脚边,托着腮,仰头道:“你要是早早教会我这一招便好了。”
岑鸾也不接口,只是垂下眼,斜睨着她。
凤生又道:“我第二次见你,是在冰瀑潭吧。如果那时候,我会这招画水成路,你羞羞的洗澡的样子,就会被我看光了。”
岑鸾抬起眼道:“没有。”
凤生道:“就是在洗澡,我看到了。”
岑鸾袖子一拂,向湖边的柳荫踱去:“没有。”
凤生追了上去:“我看到了,你脸红了,公子。”
岑鸾加快脚步:“没——有——”
凤生:“有——”
岑鸾:“没有——”
凤生:“有——”
他们轻快的对答,有一声没一声地掠过冬日湖面,湖水泛起涟漪,好似他们脸上荡开的笑颜。
18.舟上的和尚
凤生和岑鸾走走停停,像个真正的凡人那样,一路舟车,来到广陵。
凤生初来世间,看什么都觉着新鲜好玩,岑鸾便也由着她,四处游逛 。这一段短暂又和谐的闲暇光景,令凤生感恩戴德,于是加倍殷勤,即便性情寡淡如岑鸾,也偶尔言笑晏晏。
这一日,到了广陵的琴川渡,已是凡间的上元节。家家户户都以杨柳枝插门,并虔诚备下酒肉糕饼,在豆粥里插入双箸,祭祀门神。
岑鸾见凤生看得专注,低声道:“凡人以为门神可以驭凶辟邪,便将他们的画像绘在门板上。”
凤生道:“那其实呢?门神不会驱鬼辟邪的么?”
岑鸾道:“他二人是门神不假,守护的,却是桃止、度朔两道鬼门关。”
凤生道:“南桃止,北度朔,怪不得这两位老死不相往来。”
岑鸾微诧道:“这又是谁说的?”
“我——”凤生眼前一花,面前已多了个金光熠熠的人。
如果三界里有谁能将一身金袍穿得斯文内敛,浑身上下没有分毫暴发户的气质,那一定就是财帛星君赵元再了。
赵元再将手里的花灯递给凤生,慢条斯理道:“我备了好酒,正要去游河赏灯,你二位要是得闲,不如同去吧?”
凤生眯着眼睛,满眼欢喜地打量着手里的花灯,那是一只六角形的走马灯,只比手掌大一些,却十分精美奇巧。灯内烛火跳动,轮轴上的剪纸便旋转如飞。凤生看得分明,那转动的画面,绘的是二十多个各形各色的童子舞动布龙,布龙蜿蜒游动,活灵活现,每个童子的衣着、情态各不相同。凤生看得入迷,半晌立住不动。
赵元再好整以暇地看着凤生,也不催促。
倒是一旁的岑鸾,右手一拉凤生,左手塞给她一只比人还大的龙灯。那龙灯是用竹篾编出龙形,再糊上彩纸,大是足够大,却也够憨傻,凤生吃力地提着这只明晃晃的龙灯,被岑鸾不由分说地攥着手腕,向人头攒动的渡口行去。
“喂,那位公子,要不了这么多——”卖龙灯的大叔高高举着一锭金元宝,赵元再摇头一笑,温言道:“不必找了。”大叔一边嘟囔:“这又是哪家的纨绔”,一边叹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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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再的画舫看似朴实低调,却无一处不精工。凤生打开轩窗向外望去,人山人海的河岸,灯影幢幢,丝竹声声入耳,戏场里咿咿呀呀的婉转唱腔,声闻百里。
赵元再举杯道:“你二人来广陵,莫不是为了昆仑芨?”
岑鸾垂着眼,将白玉酒盏中的琼浆一饮而尽。凤生半晌不见他作答,于是转头道:“我答应过岑鸾,丞相府事毕,就陪他寻药去。元再师兄的六和汤如今还差一味昆仑芨,可巧被我打听到,天后的侄女煕龄,手中还有一株。”
赵元再莞尔道:“煕龄此前被罚下界,投生在广陵贺府,如今算来,也满十六了。”
正说着,轩窗外涌进丝丝缕缕的白雾。凤生腰间的黑葫芦,忽地窸窸窣窣动了动,一缕迷障般的浓重黑气,直直地灌入黑葫芦。凤生道:“起雾了,看不清岸上的光景,我到外面看一看。”
赵元再应了一声,瞥见一丝星芒追随凤生的背影而去,他弯了弯嘴角,放下酒盏,打趣道:“只是十几步开外,也要放出护身符,帝君几时这般回护属下了?”
岑鸾停箸,面无表情地道:“法力差,人又冒失,防着添乱罢了。”
随即又道:“你何以会来广陵,不会真的清闲到游船赏灯吧?”
赵元再道:“凡间朝堂最近出了一桩大案,两淮盐放大人阮敬余,上奏了一道密折,举报前任盐放贪污了巨额预支盐引。”
岑鸾也不接话,眉尾轻轻一挑,赵元再便接着道:“皇上于是派太子严查两淮盐政。太子白龙鱼服,微服私访,却不料,阮敬余服毒自尽。涉案1300余万两官银下落不明。”
岑鸾了然道:“煕龄这一世在凡间的生父贺存,可是两淮最大的盐商?”
赵元再笑道:“正是。”
再说凤生,紧了紧腰间两个葫芦,只身站在船头,河面被牛乳般的团雾重重笼罩,穿梭往来的船只,只剩下灰扑扑的影子,凤生凝目望向岸上的灯火,一重重影影绰绰的橘色光点,看似分明,却又看不真切。
凤生正待返身回画舫内,便见一叶扁舟堪堪擦着画舫缓行。舟上不见艄公,只有一个云锦僧袍的和尚曼声吟哦:“如何红袖女,尚倚最高楼。”
迷雾中,两船并行交错,惊鸿一瞥,和尚与凤生恰好打了个照面。凤生从未见过一个人的五官可以生得这般矛盾又绝美。明明眉目凌厉,目光闪动,却是一片艳光灼灼,若说他顾盼生姿,漆黑的眸光之中,却有着无法言说的凉薄沉冷。
恰在此时,西风骤起,河面雾气被风吹得淡了,岸上的景物渐渐清晰。凤生不由自主轻呼了一声,只见一处高楼,凭栏倚着一个少女,穿的正是红衣。
凤生不禁打了个寒噤,回到画舫内,还忍不住轻声嘀咕道:“迷雾迢迢的,这和尚又是如何看见岸上高楼的红衣少女,怕不是未卜先知吧?”
赵元再道:“雾气那么大,又能看得见什么,快来喝杯水酒,这也算你在人间的第一个上元节。”
凤生手起杯干,连喝了三盏,瞪大眼睛惊叹道:“这是什么仙酿,竟这般好喝。”
岑鸾送到唇边的玉盏顿了顿,面色有些不虞地扫了眼凤生,单手一拂,桌上瞬间多了四碟精美的小点。
赵元再故作惊讶地对凤生道:“唔,仙酿算什么,还是你家公子牌面大,广陵四大名点翡翠烧麦、虾籽饺面、藕粉圆子、千层油糕,这便给你上齐了。”
凤生嘴巴里圆鼓鼓地塞满吃食,眼睛弯成月牙道:“我家公子无所不能,每天变着方的让小的开眼界,真不愧是天界第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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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鸾展了展袍袖,风雅地抿了口酒,一侧嘴角微微上翘道:“话那么多,当心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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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水上,有画舫上莺歌燕舞,也有水上人家放河灯祈福。夜色渐深,凤生支着下巴,出神地望着星星点点的河灯随波逐流,忽听河面上隐隐传来哭声。
凤生听得分明,那哀哀的哭泣,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高低低连成一片,倒似有支哭丧的队伍行于水面。
她向岑鸾和元再比了个出去看看的手势,隐了身形,一个轻巧的翻身,跃上画舫的顶部,夜雾中,只见四周三三两两的船只,无不纸幡高挑,船家们撒着纸钱,一路呜咽有声。
凤生自船顶跃下,化作一个十五六岁的渔家女,正待飞身前往就近的船只查看,便被一柄金锏挡住了去路。
凤生心头一凛,这人距他不过丈许,她却毫无察觉,当下便不加思索地向水中一指,法力激荡,已有无数水箭,自河面飞出,将眼前的金锏裹了个严严实实。
谁知,那人一见这招“画水成路”,便立时收了金锏,拱手一揖道:“姑娘可是帝君新收的弟子?”
凤生心道,这套法术倒是帝君赏赐的不假,可若说帝君是她师父,那也太厚颜了。当下点了点头,随即又猛地摇了摇头。
那人见凤生不言语,随即抬起低垂的眼眸。凤生心中暗赞了一声:“这人生得可真是好看。”便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他一身玄衣,面色苍白,眉目如黛,一对眼睛尤其引人,像是纯真得不谙世事,又像是隐含了千年的愁郁。浑身上下,就连表情都一丝不苟,规整得无懈可击。
玄衣人被凤生默默打量了许久,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只是沉声开口道:“今夜秦川不太平,
那些办丧事的人家,出事的都是渔家女儿,姑娘这副打扮,可不正是以身饲虎。”
凤生单手拂了拂,已化作本相,玄衣人看到她腰间的一对葫芦,再次拱手道:“原来是新任灶君,我乃度朔山晏云开。”
凤生欣喜道:“你是北门神哥哥!今天可巧还念叨两位门神哥哥来着。那另一位……”
言罢,似乎想到了什么,忍笑道:“原来门神像也不是乱画的,至少你的兵刃,是相当传神了。”她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这一整日看过的花花绿绿的门神像,十个倒有八个,手执金锏银鞭。
晏云开却似无心理会她的玩笑话,只是抬眼郑重道:“死去的渔家少女,据说出事前都看到过红衣女子吟诗。并且都是五更天沉水溺亡。”
凤生道:“渔家女精通水性,更何况又是在水流和缓、行船如织的琴川之上,一个两个溺毙,还可能是巧合。”
晏云开点头道:“不是一个两个,是一十四个。”
话音刚落,原本人声喧哗的琴川,忽地陷入无生息的静寂,一团团白雾自河面涌起,凤生不由打了个冷战,一臂之外,已尽皆被白雾吞噬。
19.水灵的幻境
凤生只觉湿寒入骨,正待开口,便见白雾之中隐隐有赤红的纱幔迎风招展。凤生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那纱幔吸引而去,只觉横生的白雾之中,幕天席地,都是缥缈舞动的殷红轻纱。
凤生只觉耳鼓一塞,四周的声息变得更加渺远。只听一个琳琅女声凄凄唱道:“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竹行。凭栏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
凤生想要回头呼唤晏云开,但见白雾茫茫,哪里还有人影。勉力向前张望,似乎是此前路过的琴川岸边的高楼,楼上托腮倚栏的红衣女子,将挽臂的红纱轻轻抛下,巧笑倩兮道:“鼓响一声,可解你一个未了的心愿。”
凤生迷迷瞪瞪地跟随那婉转飘拂的红幔前行,似乎是在水中走了许久,无边的静寂沉闷中,凤生一瞬不瞬地盯着红幔,明明眼睛都没眨一下,飘摇的红幔转瞬便成了件猎猎舞动的云锦僧袍。
凤生只觉这华丽丽的僧袍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只见僧袍华丽丽地飘拂在青砖之上,僧人高大又骄矜的身影,徐徐穿过假山回廊,看情境,似是后花园的闺阁。
凤生不远不近地跟随其后,转瞬来到一处精雅的暖阁。一个官府千金模样的人背对着她而坐,似是病恹恹地支着额头。一番寒暄过后,僧人从怀中取出一幅卷轴,随着画卷慢慢展开,多情又无情的冷艳双眸,闪过一丝妖异的浅笑。
“这幅画像,便是小姐的良人,倘若遇到,切莫错过。”
小姐展开画卷,凤生几乎“啊”地惊叫出声。画像所绘之人,一身白衣清绝出尘,细长的双眸,深湛沉冷而又拒人于千里。这僧人所说的“小姐的良人”,不是岑鸾却又是谁。
凤生呆呆而立,她与岑鸾朝夕共处,似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与别的女子欢好的情形。此刻,只是“别的女子”四个字隐隐浮现,心头便是倏地一痛。
凝思间,闷闷的耳畔只听一声渺远的“咚——”,红幔飘摇间,一个柔婉的女声凄凄切切道:“未了的心愿,你可想好了?”
凤声喉头哽住,再看四周,哪里还有什么小姐和僧人,迷雾重重间,只见一个红衣女子踽踽而行,红幔舞动间,红衣女子蓦然回头,一张惨白凄然的脸,刹时已在凤生眼前。
凤声只觉耳朵里塞满了她飘飘渺渺的声音:“你可想好了么?想好了么?未了的心愿?”
她捂住耳朵,一个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她心底挣脱:“小姐的良人,不要——”
红衣女子轻笑道:“说吧,说出来就不再有苦痛……”
凤生正待开口,只听“嘶”的一道裂帛声起,眼前金光耀眼,一柄金锏已将眼前的红纱幔,劈开一个豁口。
只听晏云开道:“灶君可还好?”
凤生看到金锏,脑中顿时清明了几分,眼前景物煞时清晰,只见晏云开正与一个红衣女子斗在一处,凤生只道晏云开清秀寡言,似是手无缚鸡之力。这会儿见他面色不虞,清澈沉郁的眸光杀意渐浓。只听“当”的一声脆响,晏云开手中金锏光华大盛,红衣女子似是被金光灼伤,一边踉跄后退,一边化作一缕月白的水雾,转瞬消失不见。
晏云开从怀中摸出一个陈旧的木钵,双手托钵,朝向红衣女逃走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词,那木钵忽地绽出耀眼的光束,晏云开匆匆回头道:“灶君先行回舟上,我去去就来。”
说罢,已腾云而起,朝着光束的指向追去。
凤生方才被红衣女摆了一道,险些被她的幻境所迷,心中不免有些恼怒,当下也不言语,招了朵云,紧随晏云开而去。
晏云开见她追来,眉头紧了紧,也没再有多余表示,只是叮嘱道:“那红衣女子是个水灵,灶君多加小心。”
约莫行了两盏茶时分,木钵的光华渐收,凤生在半空中俯看,此处是一所极大的宅院。于是诧异道:“既是水灵,怎么不逃进水泽里,偏偏要躲进阳气甚足的大户人家,好生奇怪。”
晏云开将木钵一收道:“阳气甚足?我看未必。”
说罢,降下云头,单手拂了拂,已是一副商贾打扮。凤生本是七窍玲珑心,不等晏云开开口,已化作随从模样,双手还自自然然捏了一份请柬。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宅院正门,凤生见门楣上书两个大字“贺府”,不由暗忖道:“这里难道就是熙龄投生的贺府?熙龄毕竟是王母侄女,纵使是犯错贬谪凡间历劫,这凡间人家的排面,想必还是要讲究一番的。”
再打量这贺府,虽已入夜,却火烛通明,宾客盈门,凤生跟随晏云开进了大门,才知今日是贺府长子贺知尧纳妾的大喜之日。
贺府家丁将两人引入偏厅落座,凤生扮丫鬟日久,此时虽是随从,却也无比自然地躬身等候晏云开入座。可晏云开脚步却明显一滞,脊背也僵了僵。
凤生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桌旁大剌剌地坐着位纨绔公子,之所以说他纨绔,是因为他从头到脚一身装束,能镶金边的,都镶上了。穿金戴银,极尽浮夸之能事。但说来也怪,这人虽穿得恶俗,五官身形,却又长得脱俗之至:面如冠玉,高鼻深目,巴掌大的脸,隽逸出尘。人虽好看得很,整个人却像个软骨头一样,半倚半坐,并且由始至终,连个眼神也不曾瞥向晏云开,只是懒洋洋地与凤生对视。
凤生向他拱手一揖,随后向晏云开道:“公子快快入座吧。”
晏云开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无血色,他掩饰地轻咳了一声,对凤生道:“一路劳顿,你也坐下喝杯水酒,暖暖身子吧。”
对面的纨绔公子听了,似乎很是惊奇,一对潋滟的桃花眼打量着凤生道:“二位可是远道而来?”
凤生转头看看晏云开,见他腰背挺直,手中端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不像在喝茶,倒像在念经。于是只得假笑道:“我家公子打姑苏来,因与贺公子有些生意往来,故特来讨杯喜酒喝。”
那纨绔公子倒是个自来熟,将眼前蜜饯果子推到凤生近前道:“这贺府的贺公子倒是个痴情种。”
凤生连忙八卦地接口道:“哦?怎么说?”
纨绔压低声音道:“贺老爷本是两淮最大的盐商,家中一子一女。贺小姐贺知琅有个自小交好的姐妹明婉婉,乃是辅国大将军明绍的独生爱女。”
凤生心道:原来熙龄在凡间的这一世叫贺知琅。自从经手了相府一案,凤生对朝堂八卦也略有耳闻,于是也小声道:“那明婉婉明小姐,可是与太子有婚约的?”
纨绔笑道:“想不到小兄弟也是个消息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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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明家小姐,的确是未来的太子妃,而他们的媒人,正是太子太傅,当朝宰相谢运。”
凤生心道:“谢运可真是老谋深算,为假太子、亲儿子说定这门亲事,怕是另有所图。”面上却不动声色道:“那这明婉婉既与贺知琅交好,想必也与贺公子相熟。”
纨绔双掌一拍道:“小兄弟果然一点就透,明婉婉非但与贺知尧相熟,还一心想要嫁入贺府。”
凤生拈起一枚话梅道:“那可要出事了。贺家虽富可敌国,可毕竟只是商贾之家,辅国大将军明绍长年驻守边关,功勋彪炳,明小姐这个选择,可是十分不妥。”
纨绔如遇知音,举起手中茶盏敬了敬凤生道:“岂止不妥,若真是郎有情,妾有意还好,贺知尧一心求娶的,乃是两淮盐放大人阮敬余的女儿阮玉疏。”
凤生心道:好一出她爱他,他爱她。也就是说,将军之女明婉婉与太子有婚约,却独爱盐商之子贺知尧,贺知尧却喜欢盐放大人之女阮玉疏。
凤生又觑了觑眼前的纨绔和晏云开,她模模糊糊觉得,这位纨绔公子的话,像是有意说与她听,而他既是这样不见外,却好似压根没有看见晏云开一样,这……又是什么道理?
于是,凤生恭恭敬敬起身为晏云开和纨绔斟了茶,这才接口道:“那阮玉疏与贺知尧可是两情相悦?”
纨绔道:“不论是否两情相悦,都令人扼腕叹息啊!”
凤生道:“难道当中还有曲折?”
纨绔道:“阮大人为人清廉,既掌管两淮盐运事物,若与盐商结亲,瓜前李下,恐惹人非议,于是坚决反对这门亲事。”
凤生来人间虽不足一年,话本子和戏里的情情爱爱却足以告诉她,这是一出人间悲剧,于是叹息道:“这阮小姐的命运,怕是要平生多波折了。”
纨绔深邃的眸子一亮,笑道:“小兄弟说得不错,阮大人在朝堂出事了。”
凤生举杯叹道:“家道中落,阮小姐有苦头吃了。”
纨绔道:“阮大人举报前任盐放贪污,皇上于是派太子微服私访,可太子前脚刚到广陵,阮大人后脚便服毒自尽了。阮小姐本是要去京城投靠亲友的,谁知,却在琴川渡不慎落水。”
凤生听到琴川渡,不由心道:“重点来了。”于是打点精神道:“在琴川渡落水?然后呢?”说罢,瞥了一眼晏云开,谁知,这位哥哥干脆闭了双眼,好似入定一般,恍若未闻。
纨绔继续道:“阮小姐虽被救了回来,却不知因何遭遇,面目全毁。贺公子倒是情深一往,不仅将阮小姐接进府中,还终于说服了父母,尚未娶妻,却先行纳阮小姐为妾。”
凤生心道:“原来今天喝的是贺公子与阮小姐的喜酒。”那红衣水灵,好巧不巧进了贺府,当中也不知有何瓜葛。
正想着待会儿如何去府中查看,丫鬟仆从已流水般地摆上了酒席。
凤生端起酒壶,正要为纨绔和晏云开斟酒,便听一个家丁诚惶诚恐说道:“苏公子这边瞧瞧,小的的确未见什么走失的丫鬟。”
说话间,两位锦衣公子一前一后踱入偏厅,前边的,白衣胜雪,姿容无双,后边的,温文尔雅,霁月清风。
正是本该在秦川渡夜游赏灯的岑鸾与赵元再。
20.熙龄的良人
凤生端着酒壶,尴尬地向二位神尊招手示意,岑鸾却似没看见一般,对家丁道:“你自去招呼宾客,我在此等候,如有消息,知会我便是。”
说罢,径自到凤生对面坐下。凤生忙狗腿地为他斟酒:“想不到,在此偶遇苏公子,幸会幸会。”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那纨绔见了岑鸾,竟然立时坐直了身子,并且起身欲拜,坐他旁边的赵元再手臂一横,不着痕迹地拦住他,笑微微地上下打量道:“数月未见,这是在哪儿发了横财,是我不知道的?”
纨绔也打了个哈哈,拱手道:“苏公子面前,这玩笑可开不得。我久居山野,穷山恶水的,偶然来到花花世界,不穿得气派些,也进不了这深宅大院不是。”
凤生捏着酒壶,走到晏云开近前,正要出言提醒,一直入定的这位,好似忽然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
谁料,对晏云开视而不见的纨绔忽地冲他开了口:“ 既是在贺府,今日大家便都以公子相称,这位是苏公子和赵公子,晏公子方才可有所获?”
凤生端着酒壶,绕到赵元再身边坐下,刚好将晏云开的表情尽收眼底。
晏云开沉郁的双眼,好似有风云拂过,瞬间变得晴朗无遗。他看了纨绔一眼,虽只有电光石火那么匆促,凤生却好似看到了千百年的凝望一般,她愣了愣,便见晏云开转而向岑鸾和赵元再拱了拱手,低声道:“方才我去后花园查探过了。”说罢摇了摇头。
凤生立即了然,他入定的时候,想必已放出神识查探过了,那红衣水灵便藏匿于贺府的后花园。只是……这纨绔又是谁,他与晏云开两人虽自说自话,却又好似有一种不需言语的默契。
正不得要领,一旁的赵元再传音入密道:“他呀,就是那‘老死不相往来’。”
凤生福至心灵,久居山野,可不就是桃止山,眼前这位,明明无比了解晏云开,却又与他装不熟,不是南门神风无岱又能是谁。
于是凤生举杯道:“先前没能认出无岱哥哥,凤生自罚一杯。”
风无岱忍笑道:“你的随从倒是扮得天衣无缝。”
凤生洒脱一笑,手起杯干。
谈笑中,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听到岑鸾冷哼了一声,又怕是自己的幻觉。凤生自打岑鸾进来,就未曾与他对视,许是红衣女子的幻境使然,好似看到他,便会想起那令她心中刺痛的一瞬,可那刺痛究竟是什么,却又想不清楚。与其想不清楚,不如压下不想。
于是,凤生再次举杯道:“今天委实开心,来来来,我敬二位哥哥三杯。”
说罢,已是连干三杯。
风无岱正要出声劝阻,赵元再玉手一伸,已将她的杯子取走,倒了盏茶塞到她手上道:“你不是答应了某人,要找熙龄寻药么?如今熙龄便在这府中了,吃多了酒,又如何讨药?”
凤生双颊粉红,重重点头道:“对哦,我答应了的……”言罢,转向岑鸾,眼睛里似乎染上了些许酒意,眼眶微微潮红道:“答应了的,不能变。”
岑鸾清冷的眸中,本来两分嫌弃,八分不满,这会儿见她呆头呆脑的样子,又将满心的责备压下了。
赵元再温言道:“你带凤生先去醒醒酒,我与无岱、云开去后花园走一趟。”
凤生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我不去,我不和他同去。我要去找熙龄寻药……”
岑鸾袍袖一挥,使了个障眼法,在凡人看来,偏厅这一桌,五位浊世贵公子仍在推杯换盏,五位神尊的真身,却已分作两路,变成五团光斑消失不见。
岑鸾紧握着凤生的手臂,将她带离宾客喧哗的庭院。凤生只觉耳畔风声大作,冷风一吹,酒意上涌,似乎头更重了。
不多时,岑鸾已带她越过重重屋脊,直到城外,方才让云头停下。凤生忍了许久,终于头一歪,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岑鸾伸手拂了拂,拂去污渍,顺便将她身上碍眼的随从装束,换作丫鬟打扮。这才轻缓地拍了拍凤生的背,低声道:“可好些了?”
凤生人仍是晕乎乎的,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力。偏偏头脑又在竭力保持着清醒,她伸手格开岑鸾的手臂道:“不必扶,我能找到熙龄,答应了的,不能变。”
岑鸾展臂一拉,揽住她的腰身,飞身到了琴川靠近入海口的宽阔水面之上,凌波端坐于翻飞的浪头,低低的,似是自语,又似责备道:“你还答应了要做一辈子丫鬟,还不是说变就变,成了旁人的随从。”
凤生将几乎撑不住的头,依靠在一个无比坚实又暖洋洋的物事上,眼睛肿胀又酸涩地道:“你不也说变就变,成了旁人的良人。”
那低低的,清冷的,让她的心安稳放下又高高悬起的声音,复又响起:“谁是谁的良人?旁人又是哪个?”
凤生的心头,说不出的烦乱,又理不出个所以然。心中一急,眼中已是一片湿热。
岑鸾见她不语,也不再出声,只将身上玉色的狐裘斗篷,拉开来裹住她。良久,单手一伸,星芒闪烁间,那只憨傻的大龙灯袅袅升起,烛火通明地浮在半空中。
岑鸾仍是低语道:“凡间上元节,人们都将祈愿写在河灯上,据说这样愿望便能达成。”
他继续道:“不如……你也将心愿托付给这只龙灯,说不定,便会开心了。”
凤生脑中心中,似有一锅沸水上涌,感觉整个人,都像热气一样飘忽不定。她抬起醺醺然的双眼,看看龙灯,又看看岑鸾,不远处的龙灯,红红火火飘飘浮浮,看不真切,近处的岑鸾,玉色的双颊,像被龙灯映照了些许绯色,一双深湛的眼眸,似是落进了跳动的烛火,一闪一闪的眸光,像一簇火苗,“嘶“地一声,燎动了她心口窝着的一团火。
她想也不想,双臂攀住岑鸾的头颈,花瓣一样的唇,便向那令人火起的眼眸压去。岑鸾一惊之下,身子晃了晃,双臂却下意识护紧她,薄唇翕动,刚要出声喝止,口唇复被她湿热的小嘴,死死压住。
那只憨傻的龙灯,骤然失去了定身的驱策,缓缓地向暗夜深处飘去。凤生大睁着双眼,眼瞅着眼前深湛的星眸中,跳动的光亮渐远,这才将岑鸾一推,手软脚软地瘫坐他身侧,头一歪,压住他颈窝暖暖的狐裘,昏睡过去。
岑鸾气息一滞道:“凤生,苏凤生?“ 见她一动不动,不禁咬牙道:“你最好真的睡着了。”说罢,将狐裘披风劈头盖脸罩住她,连人带裘,单手揽住,垂下眼帘,抿唇低语道:“酒量差也就罢了,想不到,酒品……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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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生这一觉,委实睡得沉,直到贺府陆陆续续送客,她才迷迷瞪瞪醒转,又迷迷瞪瞪被岑鸾拎着脖颈后的风帽,风驰电掣,飞回贺府。
凤生醉酒时做了什么,全然不记得,但醉酒前听风无岱说的八卦,倒是记得十足十。一路上,虽冷风灌耳,却也津津有味地将她听来的八卦,尽数说给岑鸾听。
“熙龄这一世,是大盐枭贺存的嫡女贺知琅。也就是说,熙龄的好姐妹明婉婉,与太子有婚约,但未来的太子妃却独独喜欢熙龄的哥哥贺知尧。”
凤生见岑鸾在听,继续道:“贺知尧呢,爱的是两淮盐放大人阮敬余的独女阮玉疏,阮大人遭难后,阮小姐投亲路上,在琴川渡不幸落水毁容,但贺公子还是说服了父母,尚未娶妻,便将阮小姐作为侍妾,迎娶进门。”
她自认将一个复杂的故事,说得明白无误,可她越是口齿伶俐,岑鸾却似乎越不开心,到最后,干脆甩甩袖子,独自向后花园行去。
凤生快步追上他道:“等等我呀,这又是发的哪门子邪火。”
待到穿过假山回廊,岑鸾的白靴徐徐踏过青砖,转瞬来到一处四角飞檐高高耸起的精雅暖阁,凤生想到水灵的幻境,只觉心头一沉,顿时拉住岑鸾的袍袖道:“我……我们还是回去吧。”
岑鸾回身,眉头一挑,冷声道:“怎么?答应了的,说变就变么?”
凤生拉住袍袖的手紧了紧道:“此处我在红衣水灵的幻境里,似乎来过……”
岑鸾沉冷的双眸对上凤生满是怯意的圆眼睛:“红衣水灵?”
凤生点点头道:“那水灵煞是厉害,先是吟了诗句,还说什么鼓响一声,解我一个未了的心愿。之后的幻境便是这里了……啊,对了,云开哥哥说,那些死去的渔家女,生前都是听了红衣女子的吟诗,五更天溺亡的,若不是云开哥哥破除了幻境,我此刻恐怕也……”
岑鸾冷然道:“你身上有我的护身符,寻常灵魄,也奈何你不得。”
凤生原地转了转身道:“护身符?你几时给我的,放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
岑鸾轻哼道:“你又能知道什么了?”
说罢又道:“熙龄这一世只是个凡人,你要想问她话,需入她梦中。”
凤生道:“我先看看她凡间的样子,是不是也美得天上地下。”
说罢,隐了身形,遁入熙龄这一世的凡体贺知琅的闺房中。
今夜虽是亲哥哥纳妾的大喜之日,贺知琅却独自在房中长吁短叹。一旁的丫鬟为她捻亮烛火,碎碎念道:“我的小姐,你那幅画像,天天看,夜夜看,怕是要被你看穿了,也不见小姐得遇良人。”
凤生见她生得风华绝代,心中不免暗赞道:“熙龄这一世,果然美得很。”
一念至此,只听贺知琅道:“那位世外高僧说了,这画中人,便是我的良人,想来就快遇见了。”
她春葱似的手,徐徐展开画卷,凤生知觉气息一滞,“啊”地惊叫出声。
眼前的贺知琅,与水灵幻境中的小姐缓缓重合,卷轴一寸一寸展开,画上所绘之人,一身白衣清绝出尘,细长的星眸,方才还在沉冷而又拒人于千里地打量着她。
贺小姐的画中良人,不是岑鸾,却又是谁。
21.毁容的新娘
凤生下意识按住心口,只觉心尖脏腑,说不清哪一处,一揪一揪的刺痛。
岑鸾只道她不晓得入凡人梦境的心法,一边放缓动作施法结印,一边耐心解释道:“凡人白日忙忙碌碌,性灵淹没,只在沉睡时不生一丝杂念,此时入梦,不会魂劳梦断。”
岑鸾说罢,轻轻挥了下袍袖,一缕星芒散入床帐,只见贺知琅打了个哈欠,对丫鬟说道:“我也倦了,将这画挂入我帐中,愿今夜良人入梦来。”
凤生生硬地道:“你二人倒是颇有灵犀,一个请君入梦,一个扰人清梦。”“梦”字尚未说完,青光晃动,凤生和岑鸾已被卷入一片迷朦之地。
岑鸾淡声道:“这里便是贺知琅的梦境了。”
见凤生懵懵然地出神,岑鸾指点道:“仙典有云:凡人学识德行越高,梦境便越开阔明澈,有的灿若明霞,有的可与星月争辉;反之,或一灯如豆,或微光闪烁,有的甚至有黑烟笼罩其上。”
凤生见他谈及熙龄,似乎兴致颇高,不免涌起些微难过,她小声嘟囔道:“从前倒不见你如此话多。”
岑鸾倒是并未觉察凤生的不快,低声催促道:“要问快问。耽搁久了,怕魂魄收敛不住。”
凤生轻唤道:“贺知琅,贺小姐,你可还记得一味药,叫昆仑芨?”
迷朦的雾障里,贺知琅一袭白衣,眼神空洞地望着凤生,呆呆地想了想,说道:“药……婉婉,该喝药了。”
岑鸾微微皱眉道:“什么药?”
贺知琅茫然地看向岑鸾,忽地,她的眼神清明了几分,颇为喜悦地说道:“画中良人,你果然来与我相见了!“
听贺知琅提及画中人,凤生下意识地挡在岑鸾身前道:“谁是你的良人,你做梦!”
贺知琅急道:“那位未卜先知的僧人说了,婉婉喝了药,我便能与画中人相见。”
贺知琅似乎颇为激动,灰蒙蒙的梦境也随之风起云涌,不断摇晃颤动。
岑鸾暗道一声不好,拉过凤生的手,念了个退字诀,青光闪动,岑鸾已将凤生带离贺知琅的梦境。
凤生定定地看了一眼贺知琅,犹在沉睡的她似被梦境魇住,眉头紧锁,满头细汗,口中不安地喃喃道:“画中人……”
凤生闷闷地觑了一眼岑鸾,刚要开口,只见夜色中清光泠泠的他说了声: “走了,”攥紧凤生的手腕,瞬移到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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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府的后花园,亭台水榭隐在丛丛树影中。
凤生说道:“看来熙龄已全然没有了仙界的记忆,只是不知她梦中所说的药,究竟是什么药,为何与明婉婉以及那幅画有牵扯。”
岑鸾:“先找到他们再说。”
岑鸾放出神识查探,很快便找到赵元再的所在。
月色清冷,赵元再负手站在月华中,面前是贺府后花园的莲池。
凤生道:“元再师兄,你在这里看什么?那两位哥哥去了哪里?”
赵元再温润一笑,说出的话,却让凤生一凛。
赵元再:“我在看尸首。”
只是,他说的“看”,不是看见的“看”,而是看守的“看”。
凤生顺着赵元再的视线看向莲池,手腕翻转结印,双指轻点,挥出一道星芒,粼粼池水蓦地向两旁分开,竖起两道琉璃色的水壁。
赵元再瞥了一眼岑鸾,轻笑道:“好一招画水成路。”
凤生奇道:“你怎会认得出?这招式是相府一案后,帝君的赏赐。”
赵元再道:“帝君从不外传的绝招有三,这便是其一。”元再说得和风细雨,却将“从不外传”四个字咬得很重。
凤生转头正待求证,岑鸾已顺着凤生劈开的水路走入莲池。她和赵元再只得紧随其后,看到潮湿的池底,倒伏着三具女尸。
赵元再:看衣着,是府中下人,且死去的时间各不相同。
凤生凑近一具尸首细看,“啊”地轻呼了一声,再转头查看另外两具女尸,抬头说道。
凤生:“她们竟都没有指甲。”
岑鸾:“头发也不对。”
凤生仔细看去,果然每具女尸的头皮都秃了几块,像是被生生薅去了头发。
三人退回岸边,一阵棕绿的青烟旋过,风无岱现出身形。
赵元再:怎样?
风无岱:“我已去琴川渡查验过,果不出所料,溺亡的渔家少女,也都被剜去了指甲,拔掉了头发。”
凤生:“原来你们早就知晓湖中女尸有蹊跷。不过,指甲和头发,这两样物事要来何用?”
风无岱此时已换掉了镶满金边的暴发户大氅,一身清简布袍反衬得他越发倜傥不羁。他难得正色地说道:
“凡人拿来自是无用,但刚炼形的灵体,精血不足,难以凝结实质形体,而指甲为精气所凝,是筋骨的余物,头发又与魂魄相连,她大量收集头发指甲,是快速充实实体所用。”
凤生了然道:“那些遇害的少女都是溺亡,想是那水灵作祟,只为获取更多指甲头发,早日化为人形。”
风无岱觑了一眼岑鸾,对凤生赞道:“灶君聪慧,帝君果然有识人之明。”
凤生笑眯眯地道:“帝君识人与否,我并不知晓,无岱哥哥倒是我的知音!“
话音刚落,一道棕绿色的召唤符闪着金芒出现在众人面前。
风无岱:云开在青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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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喝喜酒的人已逐渐散去,清冷的空气里飘荡着酒食残留的气息。
凤生小声问道:“青庐在哪里?”
赵元再温声道:“就是新郎新娘喝合卺酒入-洞-房的地方。”
凤生心领神会:“每个话本子里都有。”
一直没出声的岑鸾忽道:“你不宜。”
凤生还在对画中良人耿耿于怀,于是瞪了他一眼:“又不是你娶亲,管那么宽。”说罢,拉着赵元再,兴致勃勃跑去最前面。
青庐喜烛摇曳,却静得可怕。
晏云开一身玄衣,立于窗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众人进了青庐,只见处处红绸锦色,光彩熠熠,陈设妆奁,无一不精雅华美。
风无岱道:“贺知尧对阮玉疏倒真的很上心,这哪是纳妾,比娶妻还要铺张。”
偌大的青庐,却不见人影。
岑鸾忽道:“屏风后有浴间。”
凤生凝目看向右手边金漆点翠的屏风,果然看到屏风上搭着琴瑟和鸣的金红霞帔,心中纳闷,悄声问道:新娘不该在绣帐里等待夫君掀盖头喝合卺酒么,怎地先沐浴更衣了?“
风无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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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反常必有妖。”
到了屏风近前,赵元再道:“凤生先行。”
凤生心道:元再师兄真是谦谦君子,定是担心新娘在浴间多有不便,才让我先去查看。
凤生转到屏风后,打开虚掩的门,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她吃惊地掩口,扬声说道:“可以进来了。”
浴池里的水尚有余温,水中花瓣载浮载沉。新娘阮玉疏穿着大红喜服,面庞朝下浮在水中。凤生手腕翻转,法力激荡,用搬运术将阮玉疏移到浴池边,只见她脸上俱是可怖的瘢痕,暗红的瘢痕一直延伸到脖颈左侧,虽辨不清本来样貌,却依稀看得出她目露惊骇,双目充血浮凸,凤生伸指探了探阮玉疏的鼻息,人早已气绝多时。
凤生疑惑道:“阮玉疏也是溺毙,可指甲头发倒是完好。”
岑鸾冷声道:“再仔细看。”
凤生凑近阮玉疏的尸首细看,疑惑地说道:“面部和脖颈的瘢痕都是旧伤,我记得无岱哥哥说过,阮玉疏是在琴川渡落水毁容的。可这瘢痕,倒像是烧烫伤所致,单纯落水,怎会毁容至此?”
凤生的目光再度扫过阮玉疏的脖颈,恍然道:“啊!我知道了,新娘喉头脖颈均有紫红扼痕,双目充血外凸,她是被人在池中掐死的。”
话音未落,晏云开怀中的木钵有一缕微芒闪过。
他转过头对岑鸾说道:“罗浮钵觉察到了一丝水灵的气息,我去去便回。”
风无岱正色道:“我与你同去。”
晏云开看也没看风无岱一眼,便道:“你没穿金甲,须得小心。”
两道棕绿光晕一闪,风无岱与晏云开已遁入夜色。
赵元再道:“太子微服私访,此刻正与贺知尧相见,我去看看,说不定与那失踪银两有关。”
凤生目送赵元再光华一闪消失不见,对岑鸾道:“大瘟神,我也要开工啦,随我来。”
浴池旁的香炉青烟袅袅,凤生凝目注视浮动的烟气,念力催动,白光闪烁,凤生和岑鸾已进入阮玉疏的玄同境。
凤生打量周遭,仍是方才停留过的青庐,只不过,此刻,阮玉疏正凤冠霞帔,端坐在绣帐内,鸳鸯戏水的锦被上,洒满金钱、五谷和彩果。
房门有轻微响动,凤生回头,见一个秀雅绝俗的闺秀迈步入内。
似乎听见有脚步声靠近,阮玉疏含羞带怯地问道:“可是夫君?”她似乎坏了嗓子,声音十分沙哑。
闺秀杏眼雪肤,红烛映照下,眸含清波,甚是端庄貌美。可凤生却心头一凛,不自觉向岑鸾靠近了几步,虽然阮玉疏二人听不到她和岑鸾的对话,凤生还是压低声音道:“总觉得这位小姐来者不善。”
闺秀来到绣帐前,峨眉紧蹙,眸中渐渐堆积起浓郁的怨怒。她纤纤素手缓缓伸向阮玉疏的盖头,指尖轻颤,“唰”地一下狠狠掀开面前大红的盖头,
阮玉疏瘢痕密布的脸,暴露在跳动的烛影中。
只听阮玉疏既惊且疑地道:“明小姐?”
凤生缩了缩肩,挨到岑鸾身旁,八卦道:“修罗场啊修罗场。明婉婉连太子妃的头衔都不要了,一心想要嫁给贺知尧,岂料贺公子今日拜堂,新娘却不是他。”
凤生“啧啧”叹了两声,下意识抓紧岑鸾的袍袖:“二女争一夫,不会就是这么出的人命吧。”
22.青琅轩问灵
阮玉疏没被明婉婉的气势所慑,她扬起瘢痕遍布的脸,沙哑地说道:“明小姐,我不知今日你以什么身份,扰我与贺郎的大喜之日,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贺郎对我用情至深,莫说你与太子有婚约,就算日后你能嫁入贺府,也须得叫我一声姐姐。”
明婉婉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珠泪宛然,她凄然道:“你自毁面目,便以为能瞒天过海么?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但我知你一定不是阮玉疏。“
阮玉疏听闻此言,有些惊怔。
明婉婉逼近一步,厉声道:“你还记得琴川渡泗明闸么?”
阮玉疏瘢痕交织的脸有一瞬间的痉挛,她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惊恐万状地嗫嚅道:“你……你怎会知道,你究竟是谁?”
谁知,本来咄咄逼人的明婉婉却突然警觉地抬头,颇为忌惮地瞥向窗外,紧接着,一团月白水雾散开,明婉婉已不知所踪。
本已惊慌失措的阮玉疏,看到明婉婉凭空消失,双目一翻,瘫软晕倒在地。
直至出了玄同境,凤生还在气鼓鼓地叨叨:“又来!丞相府真假太子的戏码,还不够狗血嘛?明婉婉不是明婉婉,阮玉疏不是阮玉疏,我这会儿说起来,都觉着绕口,而且,你为何这么快就拉我出来,我还没看到窗外来者究竟何人,能令明婉婉如此惧怕。”
岑鸾:“晏云开。”
凤生:“呃?”
岑鸾:“不是问窗外来者何人么?”
凤生:“明婉婉为何会怕云开哥哥?”
岑鸾:“人自是不会怕的。”
凤生:“为了搞清楚她究竟是人还是……别的什么,我须得去琴川渡泗明闸走一遭。”
岑鸾并未接话,人却已踏着云头,负手而立,稳稳地朝琴川渡方向行去。
凤生急道:“等等我。”她紧急捏了个移字诀,却跌跌撞撞地飞过了头,还是岑鸾一把拽住她飘飞的衣袂,似风筝收线般,拉回身边,又虚虚地扶了把她的细腰,凤生才不至于狼狈跌倒,两人共乘云朵,倏忽间便到了琴川渡的泗明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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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琴川渡之所以波平如镜,正是因泗明闸这道坚固屏障,才让咆哮的川流得以规束。此时,月光遍洒,银波粼粼的河面,泗明闸似一道黝黑沉默的山脊,佑护着琴川渡两岸的水畔人家。
凤生低头俯看夜色中的泗明闸,飞下云头,便要登岸。
岑鸾沉声道:“要去何处?”
凤生:“下去打听打听,泗明闸近日可出过人命。”
岑鸾轻嗤道:“你上辈子,是个仵作吧。”
凤生:“可我总得知道,明婉婉对阮玉疏所说的琴川渡泗明闸究竟是何意,她们又与惊动我恶罐的水灵,有何关联。”
岑鸾纤长的玉指随意一翻,掌上便多了一块形似鹿角的莹石,莹石绿晕流转,光华不可逼视。
岑鸾:“赏你了。”
岑鸾手掌轻挥,鹿角莹石稳稳飞向凤生。
凤生忙不迭地迎上去接住,小心翼翼抚着莹石的光晕,狗腿地笑道:“这又是什么宝贝?”
岑鸾:“青琅轩,又叫照灵轩。”
凤生眼睛一亮,问道:“照灵轩可否与亡灵对话?”
岑鸾随口念了几句心诀,青琅轩绿晕大盛,鹿角绽出的华彩,扇面一样在凤生眼前铺开,蓦地,扇形光晕中不时有青白的光团游走闪烁。
岑鸾道:“那些光团便是亡灵的灵魄了,你问问看。”
凤生依言,用拘字诀拘了一个灵魄,问道:“你可是在泗明闸故去的?”
那灵魄的光团光晕淡了下去,随即“噗”地一声,化作光尘散去。
凤生又试了几个,光团无一例外,都化作尘埃飘摇散去。
岑鸾轻哼道:“让你问的是青琅轩。”
凤生气道:“不早说明白,你就静静地看着我出糗。”
岑鸾唇线微挑,不再言语。
凤生手抚青琅轩,问道:“可有与泗明闸、阮玉疏相关的灵魄?”
不多时,青琅轩光晕中浮游的光团,有一个蓦地放大了。
凤生拘住它,问道:“你可识得阮玉疏?”
那灵魄忽地簌簌颤抖,紧接着有一缕黑气在青白的光团中爆了出来。
那缕黑气盘旋铺展,逐渐覆住扇形的光晕,莹绿光晕淡去,现出一片低沉轰鸣的浪涌。
凤生凝目看去,忽道:“是泗明闸。”
青琅轩里中显现的泗明闸,与今日凤生所见不同,闸口开启,浪涛轰鸣,水流如脱缰之马,呼啸而过。
就在这奔腾的浪涛中,一个年轻姑娘紧紧抱着一块碎裂的船板,试图与汹涌的激流抗衡。
凤生道:“看打扮,似乎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容貌也甚是清丽。”
岑鸾:“水下还有一人。”
凤生瞪大眼睛,果然看到激流下的河水中,还有一个姑娘正奋力游向官家小姐。
凤生松了口气道:“这下有救了。”
水下的姑娘,面目虽生得平常,水性却似乎极好,她快速潜游到官家小姐的下方,双腿用力一蹬,已抱住官家小姐的腰。
凤生欢声道:“小姐得救了!好险,前方就是闸坝水瀑了。”
话音刚落,水下姑娘却猛地一拉,官家小姐便被拽入水下,她拼命挣扎,水下姑娘一边将她往水深处拖按,一边猛地扼住官家小姐的脖颈。
这下变生不测,凤生“啊”地轻呼了一声道:“什么仇什么怨,竟下如此狠手。”
官家小姐很快脱力,四肢软绵绵垂下,水下姑娘手一松,官家小姐便随着激流卷入闸坝垂直落下的轰然水瀑中。
水下姑娘浮出水面,因力竭而随波漂游。这时,远处传来影影绰绰的呼叫:“阮玉疏……阮小姐……玉疏……”
凤生和岑鸾对视了一眼,凤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青琅轩中的水下姑娘,忽然将外裙脱下,拆散头发,仅余中衣,她返身潜回水下,竟然一头撞向河底石床。
待她重新游回水面,凤生惊愕地看到,她整张脸都被石头割得血肉模糊,原本平凡的一张脸,看起来狰狞可怖。
凤生讷讷道:“想不到……她对自己更狠……”
水下姑娘在水波里浮浮沉沉,不时呛几口水,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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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救,看起来完全是不会水的样子。终于,“阮小姐”的呼声越来越近,一条船向她靠近,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纵身入水,将几近昏迷的水下姑娘救上船去。
一直未开口的岑鸾忽然出声道:“是贺知尧。”
凤生道:“看来,水中的姑娘是阮玉疏没错了,可她为何自毁容貌?”
青琅轩绿晕莹莹流转,阮玉疏被救上船,贺知尧抱着她,心痛地轻呼:“玉疏,感觉怎样?”
阮玉疏双目紧闭,无声无息。
贺知尧明显慌了神,他将阮玉疏轻轻放在塌上,返身出舱,命撑船的艄公全速靠岸。而塌上的阮玉疏,却蓦地睁开眼睛,她伸手拿起塌边炉火上烧得滚沸的铁壶,朝自己本已撞得皮开肉绽的脸庞、脖颈浇了下去。
凤生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声惊呼,身子也止不住微微颤抖。岑鸾看了她一眼,伸手在她后背轻抚了两下。
恰在此时,青琅轩中的阮玉疏也沙哑地尖叫了一声,她佯装摔倒,铁壶翻滚在地,贺知尧急步返回,便看到昏迷醒来口渴的阮玉疏,不小心打翻了铁壶,被沸水烫伤的一幕。
贺知尧既惊且悔,他抱住阮玉疏,哭道:“怪我,都怪我,没能守在你身边,玉疏莫怕,我遍寻天下名医,也要医好你,我们……我们回府便成亲!“
青琅轩绿晕中的黑气陡然浓郁,丝丝缕缕萦绕不退,似有无限怨怒在冲撞悲鸣。
凤生眼眶微红,她颤声道:“原来,被激流吞没的官家小姐,才是真正的阮玉疏,这个冒牌阮玉疏,不仅杀了她,还自毁容貌鱼目混珠,骗取了贺公子的怜惜与许诺,可恶,真是太可恶了! ”
岑鸾:“假阮玉疏新婚之夜在浴室中被扼死,这个死法,倒是一报还一报。”
凤生:“我们这就回青庐,我想知道,是谁杀了假阮玉疏。”
--
夜色中的青庐依然静得落针可闻。
凤生疑惑道:“新婚之夜新纳的妾被杀,贺府为何这般安静?”
凤生与岑鸾隐身进了青庐,除了新娘假阮玉疏的尸体不见了,其他都和先前一般无二。
浴池边的香炉香火不断,青烟袅袅,岑鸾催动心法,白光闪动,已将凤生带入假阮玉疏死之前的玄同境。
假阮玉疏坐在绣帐内,盖头已取下,她胸口起伏,面目全非的脸上,神情阴晴不定。
凤生道:“看她不安的样子,应该是明婉婉来过之后了。”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假阮玉疏身子一颤,慌忙重新将盖头蒙在头上。
贺知尧走了进来,步态有些不稳,应是被灌了不少酒。他走近床榻,挨着阮玉疏坐在绣塌上。他伸指挑开绣着并蒂花开的大红盖头,薄唇轻抿,剑眉下的一双星眸染了绯色,有些迷离地望住假阮玉疏,醺醺然地打量。
假阮玉疏被他看得不自在,有些害羞地低头道:“宾客未曾散去,贺郎此时回来,不怕失了礼数?”
贺知尧轻轻一笑道:“天知道我等这一刻,等得多苦。”他一把将假阮玉疏打横抱起,凤冠霞帔红浪翻涌,贺知尧抱着他的新娘,急步转入屏风后的浴间。
23.和尚的预言
贺知尧抱着假阮玉疏,步态不稳地来到浴池边,水雾蒸漫,池中花瓣轻轻打着旋。
贺知尧手一松,顺势将假阮玉疏往浴池中一推,假阮玉疏轻呼一声,身子已被汤泉打湿。
婚服本来甚为沉重,沾过水后,更是将人往池底拖坠,假阮玉疏下意识用力踩水,双腿一蹬,人已重新浮上水面。
她羞怯地看了一眼贺知尧,一句“贺郎怎生如此心急”的娇嗔尚未出口,便看见贺知尧抱着双臂,冷冷地打量着她。
她假装身子向下一坠,沙哑道:“贺郎……拉我。”
贺知尧目光清冷,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他向前走了两步,隔着汤泉缭绕的水雾,开口道:“你本是琴川渡的渔家女,精通水性,世代生活在渔船上,区区汤泉,又能奈你何?”
假阮玉疏微微色变,却并不接口。
贺知尧“嗤”地轻笑了一声,自嘲道:“可我却不曾对你生疑。即便你容貌声音尽毁,说起从前事,只是推说落水后撞伤了头,不记得了,我也信你不疑。”
假阮玉疏听他这么说,反而平静下来,她仰头看着他,也不辩驳,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贺知尧:“李文鸾,你骗得我好苦。”
李文鸾沙哑的嗓子迸出一叠声的尖笑,她昂起头,咬牙切齿道:“我骗你?贺知尧,我本是清清白白良家女,家中虽不富裕,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你!说带我去京城成婚,半路却故意弄翻船只,为的是让我做阮玉疏的替死鬼!你和她好从此更名换姓,比翼双飞。”
贺知尧:“你爹贪财,收了我银两,你的命,本来也是我买下的。”
李文鸾:“可我偏不信命!你让我替阮玉疏去死,我偏要活成她的样子,日日活在你身边!贺知尧,你千算万算,最终还不是娶了我?这本就是我应得的!”
李文鸾脸上的瘢痕被热泉一激,越发殷红狰狞,她仰天大笑,直笑得满脸泪痕,犹自停不下来。
贺知尧:“我今日便要让你给玉疏陪葬。”
李文鸾瞪大眼睛,癫狂道:“她恐怕连尸骨都被水瀑冲烂了,她脖子忒软,我一掐,她便一动不动了。”
贺知尧暴怒,他一把薅住李文鸾的衣领,将她拖上池沿,一手按住口鼻,一手猛掐脖颈,李文鸾起初四肢还不停挣动,没过一会儿,就不再有声息,贺知尧嫌恶地反手一推,李文鸾便软绵绵地滑入池水。
--
白光一闪,岑鸾已将凤生带离了玄同境。
凤生闷闷道:“想不到,这桩喜事背后,竟藏了这么多杀机。”
两人迈步出了青庐,已是晨曦微露。
凤生仰头望着天边隐隐的霞光,伸了个懒腰,回头对岑鸾道:“ 公子,要不要尝尝琴川渡的早点?”
岑鸾居高临下看着她,轻叹道:“到底是个便宜仙,口腹之欲,想戒都难。”
凤生早已习惯了他的揶揄,只管使出移字诀,琴川渡河岸蜿蜒的长街,便多了一对姿容出众的主仆。
清晨的琴川渡,店家似乎尚未醒透,茶炉和食摊蒸腾着诱人的热气,整条街却是慵懒而鲜少吆喝的。
凤生东瞧瞧西看看,最后选定了一个馄饨摊,将桌椅抹净,叫了两碗小馄饨,又给自己加了一份缀了青红丝的雪白千层油糕。
一抹粉橘色的朝霞,似胭脂般朦胧晕染开来,清冷的空气令人精神大振。
凤生扶着青绿的碗,“嘘嘘”吹着汤头里飘浮的细碎青葱,鸡汤的清香窜入鼻息,凤生急不可待地用勺子舀起龙眼大的小馄饨,馄饨虽小,却皮薄肉鲜,细嚼还有咯吱咯吱的虾籽,连吃好几个,凤生才发现对面的神尊,手指都未曾动一下,像尊玉雕似的,浅浅望着她。
凤生一顿,已吃进嘴的半个小馄饨,又从唇舌间滑入汤碗,“吧嗒”溅出几滴油花。
凤生:“你一动不动盯着我干嘛?有……什么不对么?”她怀疑地摸了摸脸,又整了整衣裙。
岑鸾:“只是好奇。”
凤生:“你会好奇?”
岑鸾心中暗道:从前的确不会,也不曾想过,三千俗世,会有人这样入情入境。查案也好,吃喝也罢,就算扮作丫鬟,都比别人投入。这是浩荡青冥之上,清修数万年的神尊,早已淡忘的所谓性情吧。
凤生见他不语,于是说道:“话说,你大小也是个神尊,都没有差使要办么?你整日游手好闲,就没有上司管管你么?”
岑鸾:“我在养病。”
凤生听了,叹了口气道:“这到也是,我整日带着个病秧子跑来跑去,也是不易。熙龄那里,还是得想个法子,问出昆仑芨的下落才行。”
凤生慢条斯理吃完自己的一碗,圆眼睛水灵灵地瞄向岑鸾,岑鸾不等他开口,便伸手将馄饨碗推到她近前。
这一幕,偏巧被馄饨摊的伙计看到了,他端着一碟千层油糕,麻利地放到桌上。临走,还不忘赞许地对岑鸾说了声:“自家娘子,就得这么宠着。”
凤生忙道:“可不许乱说,这是我家公子。”
伙计:“懂,我懂。”说完冲凤生会意地挤了挤眼睛。
凤生和他说不通,索性问道:“这位大哥,琴川渡可有个李姓人家?三代渔家,有个女儿叫李文鸾的?”
伙计道:“喏,她家的船就在前边渡口,不过可惜的是,半月前,李文鸾就死了。”
凤生:“半月前?”
伙计:“要不然,这个月初,文鸾就嫁给肉铺贾掌柜的三儿子了,可惜喽。”说罢,自去忙了。
凤生对岑鸾道:“如果昨晚被贺知尧扼死的,是李文鸾,那半月前死的,又是谁?”
岑鸾:“去看看。”随后起身,朝渡口方向,缓步而去。
凤生扭头喊了一声:“等一下。”跟伙计要了张油纸,把没来得及吃的千层油糕裹了裹,揣进怀里,这才急步追上去。
--
李家渔船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火钵里的炭仍未燃尽,财神像前刚刚添了香火,主人家似乎并未走远。
凤生意守心法,催动念力,香火袅袅,将她与岑鸾带入李家渔船的玄同境。
仍是这条渔船,李文鸾正就着炉火煮粥,此时她尚未毁容,面目虽平凡,身段却甚为窈窕玲珑。
凤生道:“难怪她自毁容貌时,将脖子左侧也一并烫伤,原来是因为那里有块褐色的胎记。”
这时,只听舱外有人说话,李文鸾一挑布帘,出了船舱。
只见一个云锦僧袍的和尚站在岸边,他单手一揖,对李文鸾的父亲说道:“ 这位施主,大雨阻了贫僧的去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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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讨杯热茶喝。”
李父看那和尚高高大大,样貌甚是年轻,不由豪爽笑道:“小师父说笑了,此时无风无云,哪里来的雨?”
虽是在玄同境里,凤生也忍不住仰头看了看天,的确是万里无云,阳光朗照,因此她特别留意地看了眼僧人。
这一看,不由“啊”地轻呼了一声,那张矛盾又绝美的脸,看过就不会忘:眉目凌厉却艳光灼灼,顾盼生姿的同时,又有种说不清的凉薄沉冷。
凤生蹙眉道:“我见过这和尚。”
岑鸾:“何时?”
凤生:“上元节那日,他的船,与元再师兄的船擦肩而过。他能看见远处浓雾中红衣女独倚高楼,似乎可以未卜先知。另外,在水灵的幻境里,我也见过他,正是他把你的画像送给了熙龄。”
话音未落,只听“喀喇”一声响,玄同境中的渡口竟真的电闪雷鸣,顷刻间下起雨来。
李父见此情景,慌忙施礼道:“今日得遇高僧,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大师快请上船,文鸾,还不去烧水备茶。”
和尚随李父登船进舱,盘膝坐下后,闭目不再言语。
李父觑着和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大师既能未卜先知,还请大师看一看小女的婚配。”
大雨如注,和尚明艳又冷情的眸子扫了一眼正在斟茶的李文鸾,漫声说道:“侍妾之命。”
李父一惊,说道:“大师会不会看错了?小女已许配给肉铺贾掌柜的三儿子,下月初便要出嫁,是正头娘子无误啊。”
和尚如玉的手指拈起茶盏,斯斯文文喝了口茶道:“不日便会有大户人家的公子前来求娶,你想法退了贾家的婚事,如此可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李父听闻“一生荣华富贵”,暗淡的眸光一亮,顿时磕头如捣蒜。
白光一闪,大雨、渔船、和尚、李父散了个干净。退出玄同境,凤生还在想贺府一案的几处关窍,以至于岑鸾停下脚步等她,她都没发现,懵懵然地低着头撞了上去。
岑鸾伸手点住凤生的脑门,凤生抬眼望着他,明净的双眸亮如寒星。
凤生:“大瘟神,你看事情的脉络是不是这样的:阮敬余为了避嫌,不愿与盐商贺家联姻,贺知尧为了与阮玉疏双宿双飞,便打算买一个身段与她极为相似的姑娘,李代桃僵。”
岑鸾微微点头,表示他在听。
凤生继续道:“这个姑娘便是李文鸾。李父贪财,又听信了和尚的预言,馄饨摊老板说,李文鸾半月前便死了。或许李父是让李文鸾空棺诈死,才断了与肉铺贾家的姻缘。”
一个卖菜的小贩推着车子急火火地赶路,岑鸾轻轻拉了一把凤生,将她护在身侧。
凤生犹自不觉,边走边说:“贺知尧买下李文鸾后,谎称带她去京城,实际却想借船只失事,让李文鸾和阮玉疏互换身份。没想到的是,李文鸾反杀阮玉疏,自毁容貌和声音,代替阮玉疏嫁进了贺府,新婚之夜,贺知尧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真相,将李文鸾掐死在浴池中。”
岑鸾:“那水灵为何逃进贺府?她和贺府一案是否有牵扯?昨夜在玄同境里看到的明婉婉又是谁?”
凤生顿住脚,思忖道:“水灵……和尚……明婉婉,对了,贺小姐既与和尚接触过,又与明婉婉交好,我们便再去贺府会一会她。”
24.熙龄与岑鸾
岑鸾正要抬手招朵行云,凤生拦住他道:“你还是以苏公子的身份去拜会贺小姐为好。”
岑鸾:“随便。”
凤生:“那事先说好了,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岑鸾淡淡看着凤生,不置可否,负着手正待举步,凤生再次拦住他:“你……你等下。”
岑鸾顿住脚,细长的凤目斜睨了一眼凤生道:“说。”
凤生轻咳了一声道:“就……苏公子是不可以向贺小姐提亲的。”
岑鸾神情微滞:“提亲?”
凤生:“反正,就算她特别想要嫁给你,也不能答应她。”
岑鸾:“为何?”
凤生被岑鸾清湛的双眸看得一阵烦乱,她梗着脖子说道:“你一个病秧子,凡人又只有区区百年性命,就……肯定没结果,还是别白费工夫了。”
岑鸾像是忽然来了兴致,他双目微眯,冷哼道:“哦?照你这么说,我是个短命鬼,凡人也活不长久,那岂不正好?”
凤生气得跺脚道:“跟你说不通!”转身用法术幻化了一辆马车,自己也换上了一身月白的交领襦裙,外罩镶了一圈白貂绒的白底绿梅旋袄,双髻系着的丝带随风鼓荡,她回过头,没好气地道:“公子,上车了!”
--
贺府大门口,凤生拿着拜帖,委实同门房费了一番口舌,门房只是婉拒道:“小姐不见外男,公子和姑娘请回吧。”
凤生自怀中摸出一锭金元宝,正要塞给门房,就见贺知琅的丫鬟刚好迈步出府门。而马车里的岑鸾,好巧不巧地掀起了车帘,淡声道:“好了没有?”
贺知琅的丫鬟一抬头,便看到风吹帘动,如雕如琢的玉面公子白裘胜雪,皎如玉树,正是小姐朝思暮想的画中人。
直到凤生和岑鸾随丫鬟穿过假山回廊,踏过青砖,看到四角飞檐高高耸起的精雅暖阁,凤生才回过味儿来,定是眼前的大瘟神使了什么法术,才“刚巧”遇见贺知琅的丫鬟,又刚巧让她看到岑鸾的脸。
贺知琅正恹恹地坐在廊下长吁短叹,得了丫鬟的通传,慌忙整了整发钗衣裙,满面飞红迎了上去。
凤生见礼道:“贺小姐,我家公子乃应天府苏峦,今日冒昧到访,还请小姐见谅。”
贺知琅盈盈一拜,赧然道:“不知苏公子何事登门?”说罢,凝目打量岑鸾,见他一袭白裘清绝出尘,细长的星眸沉冷骄矜,与那画中人毫无二致。
岑鸾扫了一眼凤生,凤生忙接口道:“我家公子身子弱,站在风口恐受了风寒,可否进去一叙?”
贺知琅脸红道:“是我怠慢了,苏公子请。”
岑鸾坐下后,喝了口茶,淡声道:“在下追踪妖物至此,府上近日可有生客造访?”
贺知琅疑惑道:“妖物?”
凤生忙道:“贺小姐有所不知,应天府苏家乃修仙世家,此妖物善于幻化,有时是僧侣,有时是红衣女子,贺小姐可曾见过?”
贺知琅皱眉道:“前些时日,倒是真有一位云游高僧,来过舍下。”她的视线越过对面的画作,眼前浮现出一张艳绝又凌厉的脸。
那日,贺知琅同以往一样,坐在日影里,绣一个鹿鹤同春的荷包,丫鬟春桃附在她耳边道:“小姐,三姨娘去永宁寺上香时,遇见了一个未卜先知的和尚,我听说,他给五小姐看了姻缘,说是必得贵婿。我便悄悄将他请了来。”
贺知琅小声抢白道:“你这丫头倒是越来越胆大了,野地里撞见的人,都敢往我眼前带。”
春桃道:“那和尚面目不俗,都说他确有相人之术。”
贺知琅叹道:“罢了,且听他如何混说吧。”
待春桃将人带进来,贺知琅才在心中暗叹,这和尚何止面目不俗,一身云锦僧袍,高大清癯,薄唇轻抿,嘴角噙着一缕似含情又似凉薄的笑,眉眼艳绝,五官完美无缺,一张脸耀眼而又冷厉,眸深似海,魅惑人心。
贺知琅见礼道:“不知高僧到访,有失远迎了。”
云锦僧人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冷泉般的清音令贺知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你本是九天仙子。”
春桃以为他信口开河,出言调戏,正要着恼,就见和尚修长的玉手拈着一幅画轴,轻轻一挥,画轴便在丝丝缕缕的玄色云缕中铺展开来。
画中万壑碧海,天接云涛,星河欲转,一个裙袂如雪月流光的婀娜仙子凌波而来。面目果然与贺知琅生得一模一样。
突然间,电闪雷鸣,风云暗涌,仙山云海幻作一片荒野古坟,暴雨倾盆中,一个面容惨白,痨病鬼一样的瘦弱书生,驱策着一副薄棺,拦在仙子面前。
仙子一惊,随手用法术挥出一个定身咒,谁知,那痨病鬼法力却比仙子高强,他用枯瘦的双手拢了一把衰草般的长发,生锈般的嗓音,邪气中透着森冷:
“我乃千年墓妖沈渊,熙龄仙子,我已在此等了你三百年,今日,便是你我成亲之日。”
沈渊枯手一挥,漫天寒鸦叼着红丝线,将幽冷荒野中的墓地,交织出幕天席地触目惊心的猩红。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
“寒棺化作凤华轿,千载幽冥觅丹霄。长生若许同欢处,红尘一缕渡魂桥。”话音刚落,沈渊身形一晃,已换上一身大红吉服,披红斜缀,金冠束发,乘骑的薄棺也化作一乘雕龙画凤的喜轿。
熙龄被沈渊法力所控,浑身僵硬,欲哭无泪,眼见四只寒鸦化作喜婆,为她更衣梳妆,一时惊厌交加,气血上涌,“噗”地一声,口鼻喷出鲜血。
正在此时,林中清音袅袅,幽寂的雾瘴,猩红的喜幔,咆哮的雷雨,似被金光涤荡一新,熙龄勉力抬起头,便见光华席地,鸾鸟穿云,足踏云头的仙尊,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他剑指沈渊,清湛的双眸冷冷一扫,一缕星芒便如流星飞矢,没入沈渊额际。
沈渊伏地跪拜,不等言语,已化作一抔尘土,飞旋入地。熙龄直愣愣地看着白衣仙尊踏云而去,直到万壑碧海重现,仍痴痴的,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瑰丽莫名的云霞,作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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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贺知琅怔怔看着这一切,也如画中的熙龄一般,心底温澜潮生,眼中怅然若失。
云锦僧人嘴角一挑,清泠泠的声音字字敲打在贺知琅的心头。
“熙龄回到天上后,那仙尊却似全然不记得她。后来,听闻仙尊得了心疾,熙龄为了给他盗取仙草,不惜杀死了看护仙草的神宠,故而被罚下界。”
云锦僧人的玉手拂过画轴,那幅画便似长了羽翅,飞入壁上,满幅云缕凝为清绝出尘的白衣仙尊,细长的星眸沉冷骄矜。
和尚漫声开口道:“这幅画像,便是小姐的良人,倘若遇到,切莫错过。”
--
贺知琅讲完这番话,定定地望向岑鸾,一时间有些恍惚。
凤生听罢,却是心念百转。
原来熙龄与岑鸾,在天界还有这样一段英雄救美的渊源。熙龄待他,也是情深意重,此番被罚下界,也是因他而起。一念至此,凤生心头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痛。
她暗叹一声道:原来这就叫命定的良人。
心底的酸楚泛上眼眶,便听一道冷冽的声音,低醇响起。
“妖僧用的不过是寻常的障眼法,贺小姐请看。”
岑鸾玉指轻点,画中白衣岑鸾的画像,倏忽间已变作云锦僧人的画像。
春桃与贺知琅来不及惊呼,画中人又一变,变作一身婚服的贺知尧。
贺知琅自打云锦僧人入府赠画,一缕柔肠便化作绵绵相思意,此刻发现画中人原是如梦幻泡影,一时气滞,捂着绞痛的心口,郁闷不已。
岑鸾又道:“在下在应天府早已许下婚约,贺小姐莫听信妖僧胡言,误了终身。”
凤生听到“许下婚约”四个字,瞬间瞠目结舌。
不料,岑鸾却云淡风轻地斜睨了她一眼道:“时候不早了,在下还有一事要请教贺小姐。”
凤生经他一问,才想起此次来找贺知琅的目的。不由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凝神细听。
岑鸾道:“贺小姐有一手帕交,明婉婉明小姐,近日可曾来过府中?”
贺知琅听到明婉婉的名字,神情一慌,不等作答,春桃已抢过话头说道:
“明小姐常年在京中,近日不曾来广陵做客。”
凤生道:“不对呀,我家公子掐指算过,明小姐不仅在府中作客,还微染小恙。”
听到“微染小恙”四个字,不仅贺知琅,连春桃脸上,都露出掩饰不住的惊惶。
凤生提高声音,一字一字清脆问道:“贺小姐给明小姐喝了什么药?”
春桃“扑通”一声软倒跪地,边磕头边大声哭道:“公子能掐会算,真乃神仙再世。求公子放过我家小姐,小姐她……也是被那妖僧所惑,那和尚说,只要给明小姐喝了药,小姐便能……便能与画中良人相见。”
岑鸾冷声道:“究竟何药?”
贺知琅面如死灰,她怔怔流下泪来,凄然道:“我也不知,药是和尚给的,婉婉她……喝了药后,便性情大变。”
25.你知我是谁
凤生暗自思量,真正的明婉婉,恐怕已遭不测。却还是望着贺知琅,假装疑惑道:“明婉婉有何变化?贺小姐请细细说来。”
贺知琅扶起跪地哭泣的春桃,沉吟道:“那是和尚第二次来府上……”贺知琅边说,边陷入这几日刻意回避的回忆。
自从云锦僧人来贺府赠了贺知琅画作,贺知琅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整日盯着那幅白衣仙子的画像,沉溺于仙山云海英雄救美的遐思。
春桃为她梳妆,她举着发钗问春桃:“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与他初见,便穿的是嫁衣,让他觉得我同那墓妖有了私情,回到天界,他才不愿与我相认。”
春桃轻轻拿过发钗,为贺知琅插入云鬓,温言劝慰道:“虽说小姐生得确实如同九天仙女下凡,可那和尚说的故事,我是半点不信的。世上哪有画上这般谪仙一样的公子。”
贺知琅听了,只是闷闷不语。
用饭时,春桃见贺知琅只吃了一口便停箸发怔,便将一碗鱼汤轻轻推到她手边,贺知琅惘然道:“你不是说,那和尚有识人之术,姨娘们对他都很信服么?”
春桃不知如何接口,只能把小姐平时爱吃的菜,换到她近前。
贺知琅:“你还不快去打探一下,和尚几时再来,我还有话要问他。”
春桃叹了口气,嗔怪道:“来了一次便让小姐魂不守舍,他敢再来,我就把他打出去!”
话虽这么说,过了两天,春桃看到自家小姐在飘着细雪的清晨,赤足踱步到院子里发呆,还是一阵风地跑去三姨娘那里,打听起和尚的下落。
也正因如此,当那云锦僧人噙着一缕魅惑又凌厉的笑,端坐在那幅画作下,优雅吃茶的时候,春桃委实松了口气,心中暗道:你若再不来,我家小姐怕是要失心疯了。
和尚没有回眸,却似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随手一挥,身后的那幅画卷,便有云气冉冉流动,继而浮现仙山琼阁,白衣仙君足踏祥云,矜贵疏离的面容如雕似刻,呼之欲出。
贺知琅黛眉微挑,眼波流转地望着画像,痴痴地问道:“大师可是用这幅画像宽慰于我?世间哪有这般谪仙似的公子?”
云锦僧人好整以暇地喝着茶,半天才清音泠泠地说道:“小姐不日便可与画中人相见。”
言罢,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眸中闪过一丝狡黠道:
“这丸药,给明婉婉服下,你自可与画中人相会。”
贺知琅讶然道:“大师怎会识得婉婉?她平素都在京城,近日也未曾来广陵走动。”
云锦僧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令兄的婚帖送至京城,明小姐知道了,自会来府上。”
这次不仅贺知琅大惊,连春桃都忍不住“啊”了一声。
贺知琅:“大师莫要说笑了。我家兄长何时要娶亲?阖府上下都闻所未闻,婉婉又怎会收到兄长的婚帖?”
云锦僧人但笑不语。
春桃将那装药的锦盒接过,交与贺知琅。她小心地用纤纤玉指拨弄珠纽,打开锦盒,一枚夜明珠大小的朱红药丸,散发出如兰似麝的香气。
贺知琅:“这是什么药?”
云锦僧人:“婪尾春。只是寻常的散瘀通络药丸罢了。”
贺知琅点头道:“婉婉幼时曾随明将军驻守边关,落下了痹症,每到寒凉时节便会发作。大师洞察秋毫,令人叹服,知琅代婉婉先行谢过了。”
——
贺知琅叙说至此,停住了话头。似欲言又止,又似心有余悸。
凤生接口道:“后来,果真如那妖僧所说,明小姐来府上做客了?”
贺知琅道:“和尚那天说的话,当时只道是无稽之谈,可现在想来,却都一一应验了。”
贺知琅叹了口气,续道:“那日,云锦僧人走后,我反复查看画像,哪里还有云气流动,仙人乘风,画中人虽栩栩如生,也不过是一幅妙笔丹青而已。我越发相信和尚是世外高僧,前来点化我姻缘的。”
朱唇皓齿牵出一丝苦笑,贺知琅接着道:“次日,兄长果然带回一个面目尽毁、声音嘶哑的女子,向来城府颇深的兄长,不惜与父亲决裂,也要娶那女子为妻。”
凤生与岑鸾对视一眼,心中暗道:想必贺府上下,直到李文莺死,都以为贺知尧纳的妾室是阮玉疏。
“父亲与兄长僵持不下的结果,是他们各退一步,爹爹同意玉疏姐姐进门,兄长改娶妻为纳妾。随后,一直倾慕兄长的婉婉得了消息,果然自京中赶来广陵见我。”
一直未出声的岑鸾淡声道:“此前,明婉婉性子如何?”
贺知琅道:“婉婉是将门之女,为人最是飒爽洒脱,精通武艺骑射,女红倒是半点不通。”
凤生暗道:“丞相谢运这只老狐狸,为假太子选了这样一个儿媳妇作太子妃,也亏他想得出。”
贺知琅顿了顿,声音微颤道:“婉婉见到我后,听说了兄长纳妾的原委,同我一道去见了玉疏姐姐。之后,我便把和尚的药丸,取出来给她服下。”
凤生沉思道:“明婉婉吃下这枚药丸,是什么时候的事?”
贺知琅道:“是兄长纳妾前三日。”
凤生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那明小姐见到阮玉疏,都说了些什么呢?”
贺知琅想了想,说道:“婉婉倾慕我兄长多年,宁愿舍弃太子妃的身份,也想嫁与兄长,对突然出现的玉疏姐姐,心中自是有芥蒂的。只是,当真见了玉疏姐姐的容貌,婉婉也只是客气地坐了坐,私底下倒是很唏嘘,越发觉得兄长情深意重了。”
凤生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呸”了一声,暗自腹诽道:“贺知尧与阮玉疏、李文莺之间的烂账,情深意重不敢说,情何以堪还差不多。”
凤生提示贺知琅继续说下去:“明小姐服下药丸,究竟有何变化?”
贺知琅眼中露出骇异之色道:“婉婉喝下药后,只说困倦,便在我房中小睡,午后醒来,就像换了一个人。”
岑鸾:“哦?”
贺知琅看了一眼岑鸾,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继续道:“婉婉自小习武,最头疼的便是读书写字。可她醒来后,却坐在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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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我翻了一半的琴谱。”
春桃为众人续了茶,贺知琅接口道:“婉婉随明将军在北地生活多年,喜食牛肉、鹿肉,可当晚用饭,却和我的口味差不多。”
凤生道:“也许是客随主便呢?”
贺知琅摇头道:“春桃特意叮嘱小厨房,为婉婉现做的鹿炙,我为她夹到碗里,她碰也没碰。“
春桃在旁点了点头,小声道:“那日,太子来府上,同大少爷一起,在后花园遇见了明小姐,明小姐竟好似不认识太子一般。”
凤生:“这可奇了,怎么说,明婉婉也是要做太子妃的人,有没有可能,是在贺公子面前,与太子装不熟?”
贺知琅道:“别人或许会如此,但婉婉生性豁达,又是个直肠子,断不会有这些曲折心思。”
贺知琅犹豫片刻,咬唇道:“还有一事,我本打算带进坟墓也不透露半分的,可转念一想,苏公子既擅捉妖,想必另有高见。”
岑鸾没有接口,只微微点了下头,示意贺知琅说下去。
贺知琅道:“兄长纳妾前一晚,婉婉夜里曾与兄长密会过。”她眼睛看向窗外,恍惚重回那个夜雾凄凄的夜晚。
——
因次日便是贺知尧的大喜之日,已过戌时,贺府仍张灯结彩,人声喧嚷。
贺知琅因画中人无心睡眠,她系了件披风,起身去花园散心。
清冷的月夜,徘徊着潮湿的雾气。远远的,似乎看见莲池边有人影晃动,贺知琅心道:不知是谁,同我一样夜不能寐。于是不紧不慢地向莲池行去。
池畔有一片灵璧石,贺知琅的身形,刚没入黑黢黢的石影,便听一男一女,正压低声音,激烈争执。
贺知琅心头一震,听声音,正是兄长与明婉婉。她顿住脚步,心头暗忖:这么晚了,婉婉怎会在此与兄长相会?
她透过灵璧石的孔洞,向外看去,明婉婉似是刚从水中捞出一般,衣裙发髻尽湿,她双手手腕被贺知尧单手扭住,只听贺知尧低声喝斥道:
“我亲眼见你将那丫鬟沉湖,你休要百般抵赖。”
明婉婉弱不禁风地抽泣道:“我能将她怎样?她失足落水,我好心去救,知尧哥哥竟这般攀诬于我。”
贺知琅听到此处,怪异的感觉触电般闪过脑际,她心中暗道:“婉婉向来称呼兄长为‘贺公子’,‘知尧哥哥’她是万万叫不出口的。况且,婉婉一身武艺,又怎会被从未习武的兄长扭住手腕动弹不得。”
“知尧哥哥,你先放开我。”明婉婉再次柔声恳求。
贺知尧听到这声轻唤,也是一怔,扭住明婉婉的手,不自禁地一松。
明婉婉抚着手腕的指痕,低低饮泣道:“ 初相见,我于莲池畔遗落了金钗,你还与我的,却是一个石青色蝠纹鸡心荷包。”
贺知尧听了一惊,他连退两步,沉声说道:“明小姐,你怎会知道……”,他心念电转,剑眉紧锁道:“你见过玉疏?”
冷月下,明婉婉泪眼朦胧地抬起眼帘道:“知尧哥哥,你该知道我是谁。”
26.不是第一次
隐在灵壁石后的贺知琅,越听越糊涂:明婉婉不仅不爱女红,也向来鲜少佩戴首饰,即便和京中贵女偶有走动,也没见她戴过金钗。至于兄长,他对婉婉,向来敬而远之。方才话中看似有来有往,这又算是哪一出?
贺知尧目光闪动,一声“知尧哥哥”让他一晃神,想起另一张清丽的面容。
三年前的仲春,祖父大寿,父亲贺存将广陵达官显贵都请来府中做客。酒后薄醉,贺知尧陪着两三个年岁相仿的公子哥儿,在园子里转一转,散散酒意。
也是在这莲池畔,几位小姐分花拂柳地走过,一个身形分外纤细玲珑的少女,薰风拂乱了云鬓,一只金钗自发间随风而落,划过一缕微芒,落入春草间。
贺知尧踏前一步俯身,修长的手堪堪触及金钗,一只莹白无骨的素手,温软地轻轻擦过他的手背。他匆促抬眼,一张粉白清丽的脸近在咫尺,杏子眼在春光下如剔透琥珀,温柔中带着些许赧然。
贺知尧将那金钗攥在手中,突然间就不想再撒手,他解下腰间不离身的石青色荷包,塞进那只莹白纤手,暄风迟日,绿水风清,相看欲相唤,脉脉不得语。
自那以后,又过了两月,便是乞巧节。琴川渡的长街花天锦地,笙歌鼎沸。
一个中年文士卖力吆喝道:“花灯射覆赢簪子咯,瞧一瞧,猜一猜,看一看。”
贺知尧停步,见文士摆在街口的案上,一字排开一溜花灯,如若掀开花灯,是簪子便可拿走,是灯谜就要猜一猜,猜中了仍可赢取簪子。
贺知尧见那簪子不过是些简单粗糙的沉花簪,却不由想起之前捡拾的金钗,于是伸出手去,便听一声浅浅淡淡如风过耳的声音,柔柔说道:
“我来试试。”
贺知尧侧目,一旁的粉衣女子与他同时轻呼:“是你?”,正是莲花池畔掉落金钗的那位小姐。
贺知尧眼眸波光顿生,扬唇一笑道:“你先。”
谁知那小姐也同声同气道:“你先。”
两人相视而笑,贺知尧为那少女揭开她面前的花灯,一条灯谜露了出来——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猜一字)
“风。”他们又同时开口说道。说罢,两人定定望住对方,只这一眼,便如同度过了朝朝暮暮。
纵使贺知尧闭上双眼,那日少女巧笑倩兮的清秀面容,也似惊鸿照影,长留心间。这会儿,贺知尧迷惑地望着眼前明婉婉的脸,发丝面容虽犹带水渍,却端庄明朗,俊美英气,无论如何也无法与那张令他刻骨铭心的面庞重叠在一起。
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眼前的明婉婉却颤声道:“知尧哥哥可还记得乞巧节的灯谜?”
贺知尧心头一紧,只听明婉婉又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贺知尧无法置信地呆立当地,明婉婉接着道:“那晚,你我泛舟琴川渡,我为你弹了一曲《清夜游》。”
贺知尧心中已乱成一团麻,但看到寒夜中跪倒在地,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人儿,脑中仅余的清明如一星烛火,风过尽灭。他扑上去紧紧抱住明婉婉,颤抖炙热的唇,将那一声“知尧哥哥”零落碾碎,化作辗转不拘的吻,在星月下彼此纠缠。
躲在不远处偷瞧的贺知琅看得满面飞红,正不知所措,便听春桃寻她的声音忽远忽近地飘过。
春桃:“小姐,小姐——”
贺知琅拎着裙摆,转过灵壁石,蹑手蹑脚向春桃跑去。
——
贺知琅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对凤生和岑鸾说道:“不怕苏公子和姑娘笑话,婉婉虽一心想嫁入我们贺家,但她对兄长却算不得有情意。”
苏凤生道:“难道她只是不想嫁与东宫?”
贺知琅道:“婉婉不拘小节,洒脱恣意,又怎愿一辈子拘于宫中。况且,我兄长对婉婉,从来只当妹妹看待。退一万步讲,兄长已经有了玉疏姐姐,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她们两个怎会深夜私会,还……做出那等事来。”
凤生点头叹了口气,想问的都已问得差不多了,她看了看岑鸾,对贺知琅说道:“贺小姐,我家公子尚有要事在身,今日便不再叨扰了,贺小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实在感谢之至。”
贺知琅偷眼瞧向岑鸾,害羞道:“苏公子若再有疑问,尽管来舍下寻我便是。”
岑鸾却疏离地扫了一眼贺知琅,冷声道:“妖僧说的话,今日起,你便忘了吧。”
他玉指轻扬,一簇冰蓝的火焰飞向那幅画轴,纸上早已经空空如也的画卷瞬间烧成灰烬。
贺知琅尖叫一声扑上去,只来得及握住一片纸灰。她想牢牢抓住这唯一的念想,谁知,纸灰转瞬化作尘屑,不着痕迹。
数日来,这幅画几乎刻在了贺知琅的心尖上。一日十二个时辰,除了吃饭合眼,她便盯着这幅画,朝思暮想。
现在,画中人近在眼前,一切却转瞬成空,贺知琅的心像是一并随画卷烧成了灰,她扑倒在地,徒劳地四下摸索,再看看空荡荡的墙壁,终是从破碎的腔子里绞出一声痛哭,当真是哭得撕心裂肺。
岑鸾淡漠地扫了眼贺知琅,随手挥出一片星芒,抹去了她和春桃关于那幅画作的全部记忆。
——
直到出了贺府,坐上马车,凤生还不时觑着岑鸾,一脸的不可思议。
“有事?”岑鸾淡声道。
凤生的圆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一脸八卦地问道:“你们瘟神都这么无情无义么?你就不怕熙龄回到天上,想起你今日对他的种种?”
岑鸾轻哼道:“我打了她,还是骂了她?”
凤生:“嗬!你比打她骂她还要灭绝人性好嘛?简直就是把她的心掏出来,踩在地上摩擦。”
岑鸾闭上眼,脸上写满“懒得理你”四个字。
凤生却向他身边挪了挪:“哎?问你个事呗。”
岑鸾:“嗯。”
凤生哂笑道:“我家苏公子,几时在应天府说了亲事?我这贴身丫鬟,怎么半点消息都不知晓?”
岑鸾:“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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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生:“明明是你亲口对贺小姐说的!”
她用肩头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臂膀,笑嘻嘻地说道:“你抢婚熙龄的事,是不是真的?后来,在天庭重逢,你又为何装作不认识她?说!你是不是吃味了?”
凤生凑近岑鸾,细看他低垂的鸦翅一样栖落的羽睫,岑鸾细长的凤目蓦地睁开,清湛的眸子距离极近地看向她,近到凤生能看到自己在他眸中的倒影。
突然,马车外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喊,马似乎受了惊,整个车厢“咣当”一声颠簸摇晃。
凤生整个头脸结结实实撞向岑鸾,岑鸾刚来得及说出半声“定!”
凤生软软的唇瓣,便轻轻定在岑鸾的薄唇上。一时间,风烟俱静,阒然无声,凤生看到一团小小的自己,如花枝弄影,沉没在岑鸾高贵清华的眸光中。
这一息,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瞬间即逝,感觉到定身咒已解,凤生飞快地按了按紧张到发硬的脸颊,嗫嚅地说道:
“对不住了,大瘟神,我不是故意的,你还是干净的。”
说完这句话,她便后悔地想让辰光倒流。
再看岑鸾,大瘟神不愧是大瘟神,霁月风光,不萦于怀。他淡淡扔下一句:
“又不是第一次。”便一挑车帘,探身出了马车。
剩下凤生独自呆坐,尴尬地扪心自问:“不是第一次?说的是他?还是我?”
——
马车外的琴川渡,阴风怒号,风雨晦瞑。狂风掀起路人的寒衣,让人瞬间辨不清方向,不知向何方前行。
凡人只道是遭逢了恶劣的坏天气,急着关闭店铺,搬运东西,搀扶老人,护住孩子,一路哭喊着往家赶。
凤生却知道,琴川渡的水上,凡人看不见的虚空,正有神尊与邪灵斗法。
她紧了紧腰间的“善罐”“恶罐”两枚宝葫芦,瞬间恢复了原身。远远看到岑鸾手挽神弓“不虞”,白衣猎猎,袍袖鼓荡,踏上云头便追了上去。
只见晏云开与风无岱,一黑一白两尊门神,金锏银鞭搅动漫天风雷。百里琴川浊浪排空,浩荡腾涌的水雾之间,一个面色惨白,端凝英气的红衣女,正与两位门神激烈交战。
凤生凝神细看,红衣女正是明婉婉,她十指成钩,漫天红绫如鞭如练迎风激荡。她似乎怒极,发丝根根倒竖,原本一双明净黑瞳,逐渐变成殷红的血瞳。
风云岱迎风而立,金鞭入水,翻搅巨浪,以移山倒海之势,压向红衣女。
风云岱:“快!她要化形为魍魉!”
晏云开面目沉冷,高声道:“你未着金甲,退后!”
说罢,右手罗浮钵高举,左手金锏凌空画下符咒,只听他厉声道:“洞慧交彻,役使雷霆,体有金光,覆映吾身,魑魅俱灭,魍魉现形。”念罢,扶光曜曜,照拂四野,万钧雷霆自天而降,将明婉婉堪堪异化的躯体,笼罩于一束金光之中。
凌霄骇浪中,一叶小舟,艰难浮沉,被巨浪拍晕的男子,身着红衣,喃喃道:
“玉疏莫怕,我来了。”
27.刹那雪染头
明婉婉被逼至绝境,却仍负隅顽抗。
刺目的金光泼洒而下,她周身气机鼓荡,须发根根倒竖,一身红衣轰然燃烧,化作烈烈赤焰,肆意翻卷。
脚下滔滔江水,在烈焰灼烧下,仿若熔金,浩渺烟波竟似化作一座通天熔炉,怒涛狂澜汹涌奔腾,滚滚而沸,声势骇人。
晏云开见状,毫不犹豫再次催动罗浮钵,耀眼金光乍出,甫一触及那漫天赤焰,光芒便被吞噬,瞬间黯淡了几分。
明婉婉乘势而动,尖利五爪猛然伸出,掌心蓦地现出一只绣球大小的更鼓。她一双赤瞳闪过一丝狠厉,嶙峋的手臂断然挥下,“咚 ——”,三声飘渺的闷响仿若来自九幽,震得琴川渡之上的虚空簌簌颤抖。
刹那间,腾腾水汽之上,倒映的蜃景若隐若现,牛乳似的白雾湿寒入骨漫卷层涌,似要将周遭的一切都卷入浓雾之中。
凤生暗叫一声“糟了”。
她脸色瞬间苍白,心跳陡然加快,仿佛要跳出腔子。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上次被水灵困入幻境的画面。彼时,她在那迷瘴之中迷失了方向,真实与虚幻混沌一片,“鼓响一声,了你一个未完的心愿”,水灵的话语,诱她沉溺,催她迷失。她拼命挣扎,却找不到挣脱执念的出口。无助恐惧、蚀骨噬心的绝望感,至今仍令他心有余悸。
如今,相似的场景再度出现,一股寒意窜上凤生心头,这似曾相识的白雾,莫不是又一场噩梦的开端?
“这一次,绝不能陷进去! ”一念至此,目光瞥向琴川之上随时可能被巨浪吞噬的贺知尧,脑中灵光一闪,顾不得细思前后因果,使出传音术高声喝道:
“阮玉疏!贺知尧的死活,你不管不顾了吗?”
说罢,手腕迅疾翻转,一道星芒环绕手臂,挥出一道弧光,浊浪滂沱的江水蓦地向两侧分开,贺知尧伏在小舟之上,被高耸入云的水幕托举到云层中,与浓雾中的明婉婉,近在咫尺。
贺知尧本就被浪头拍打得几近昏迷,方才又被巨浪掀起十几丈高,早已吓得心胆俱裂,闭目等死。
明婉婉似被那一声清脆的“阮玉疏”迎头棒喝,五爪一滞,怒涛浓雾声势立缓,她一抬眼,便看到几步开外浪头上的贺知尧,她赤红的血瞳蓦然放大,两行血泪顺着惨白的面颊,汩汩涌出。
“知尧哥哥”,她柔声轻唤,狂乱倒竖的怒发倾泻垂落,一双血瞳蓦地褪去浓烈的怨怒,像云开雾散的夜空,逐渐恢复明若秋水的潋滟。
奄奄一息的贺知尧,听到这声呼唤,勉力睁开双眼,目光穿过云雾,也穿过明婉婉一身红装的身躯,落在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身上。他眼中满是疼惜与愧疚,哑然道:
“玉疏,我来迟了。”
——
凤生暗叹一声“果然!”,方才变起仓促,她来不及深想个中曲折,此刻看到眼前二人的情形,连日来的草蛇灰线,逐渐串接起来。
眼前的明婉婉,正是借尸还魂的阮玉疏。
晏云开与风无岱并肩而立,玄衣白袍猎猎舞动,金锏银鞭光华万顷。
晏云开厉声道:“阮玉疏,你本是因怨念而生的水灵,在琴川渡以更鼓制造幻境,残害了一十四条渔家女的性命。”
风无岱接口道:“现如今,你又借尸还魂,妄图借明婉婉的身体,异化为魍魉,幽冥鬼域岂能容你继续为祸人间!”
阮玉疏惨然一笑道:“我被李文莺所害,我杀那些渔家女,也是为了尽早化出人形,告诉知尧哥哥,莫被那恶女所骗。”
凤生抚着腰间黑气萦绕的“恶罐”说道:“不只是渔家女,在贺府,你还杀了三个丫鬟,当时,你已夺舍成功,如若不是沉尸时遇见了贺知尧,想必已经毁尸灭迹。我们也不会在次日,发现莲池中的尸首了。”
贺知尧跪伏在浪头上,他不知眼前几人的身份,只道是阴差前来索命,当即哑声高喊道:“各位大人,恳请绕过玉疏一命,他之所以成为今日这番模样,都是因我而起。”
他艰难地挺直身躯,对着晏云开和风无岱长跪道:“玉疏一直不相信,他的父亲阮大人会服毒自尽。我着人暗查时发现,阮大人的死,确实有蹊跷。为护玉疏平安,免遭奸人所害,我想带他远走高飞。”
一直负着双手沉默不语的岑鸾,忽然开口道:“让李文鸾代替阮玉疏而死,是你的主意,还是那和尚的?”
听岑鸾说出“和尚”二字,晏云开与风无岱对视了一眼,两人均面露异色。
贺知尧见岑鸾仙姿卓然气宇不凡,恭谨道:“坊间盛传,那高僧未卜先知,我遇见他之时,只是与他打了个照面,他便说了句‘施主不日便可与心上人团聚’。那几日,我心心念念的,便是如何带玉疏离开广陵,当下,忙拉住高僧细问。”
凤生暗想,大瘟神倒是问到了关窍,从水灵幻境,到利用贺之琅毒杀明婉婉,让阮玉疏借尸还魂,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这一切。如今听贺知尧的意思,就连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怨纠葛,都好似事先安排好了一般。而这一切,与那云锦僧袍的妖僧,脱不了干系。
只听贺知尧继续道:“高僧告诉我说,琴川渡口渔家女李文莺命不久矣,你可多给李父一些银两。我当即明白,这是高僧点化,指给我和玉疏一条明路。我思谋着,既然李文莺命在旦夕,不如让她替玉疏一死,这样以来,玉疏便能以李文莺的身份活下去。”
阮玉疏听到此处,怆然泪下,痴痴地望着贺知尧,哽咽道:“知尧哥哥,都是我牵累了你。”
贺知尧回望着阮玉疏,痛悔道:“谁知李文莺竟……害死了玉疏,我还把她接回府,以娶妻之礼与她拜堂。”
阮玉疏痛哭道:“我不想让你知道,你我已阴阳相隔,我日日夜夜修炼,就是为了尽快化为人形,与知尧哥哥相伴。”
贺知尧声泪俱下,冲着晏云开与风无岱,五体投地道:“李文莺是我杀的,其他人的死,也都因我而起。求求二位阴差大人,放过玉疏,我愿代她受过,即便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绝无反悔!”
阴差大人?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凤生心中暗笑,九幽那些牛头马面,又怎及我两位门神哥哥丰神俊朗?!
丰神俊朗的门神哥哥,说出的话,却一个比一个冷酷无情。
风无岱:“你害人性命,自有人间官吏惩治于你。”
晏云开:“人鬼殊途,你不能代她受过。阮玉疏的灵魄,自有罗浮钵来收。”
说罢,罗浮钵金光大盛,万道金光照亮苍穹,也让阮玉疏无所遁形。
——
如果说凤生的一声断喝,将怨气冲天,即将异化为魍魉的阮玉疏唤回了些许神志。贺知尧在浊浪之巅的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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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誓言,则彻底唤醒了夺舍后被不甘怨念啃噬灵魂、禁锢心神,一心只想化作厉鬼的阮玉疏。
她身形轻颤,缓缓朝贺知尧伸出了手,枯瘦的五爪穿过水汽,瞬间恢复成凝雪聚霜的皓腕纤手。
浓雾渐散,狂涛止息。
贺知尧凝视着阮玉疏,也艰难地伸出修长的被江水浸泡得惨白的手。
十指即将触碰的瞬间,罗浮钵陡然金光大炽,耀眼光芒笼罩其身,阮玉疏莹白如玉的纤纤十指,似被炼狱业火灼烧,“嘶”地一声,瞬间焚化为袅袅水汽,消散于虚空。
贺知尧目眦尽裂,满脸惊骇之色,他不假思索地向前猛扑过去,妄图抓住那只骤然消散的玉手,却只徒劳地抓住了一把冰冷的水汽。
与此同时,明婉婉的肉身,也在金光照耀下,一寸一寸被灼烧消散,她的身形容貌,渐渐变得透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通体冰蓝,身段玲珑,面目清秀较好的官家小姐,她整个身体,似由无数水滴凝成,在灼灼金光下,缓缓旋舞着,向罗浮钵飘去。
贺知尧悲痛欲绝,嘶声狂呼着阮玉疏的名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罗浮钵愤然一跃。
高擎罗浮钵的晏云开口中咒语不停,一旁的风云岱代他说道:“罗浮钵不收生魂,贺知尧,百年之后,再去寻她吧。”
阮玉疏冰蓝的灵体继续飞向罗浮钵,像是宿命的牵引,无法挣脱。
贺知尧万念俱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阮玉疏,终是颓然地笑了笑,轻声道:
“何须相思煮余年。”
话音刚落,方才还满头青丝的贺知尧,刹那白头。他脸上浮出一丝释然的笑,从数十丈高的浪头跃身而下。
贺知尧所在的浪头,本是凤生“化水成路”的法术所驱,看到贺知尧寻死,凤生下意识便想救他一救。
一旁的岑鸾,立即看穿了她的心思,冰凉修长的玉指,在她刚刚抬起的手腕上一压,淡声道:“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数。”
凤生只能微微叹了口气,看着贺知尧的身影,穿过巨浪,缓缓坠落。
——
晶莹的浪花似连绵的落雨,不断敲打着贺知尧的面庞,他万般平静地闭紧双眼,神思已在万顷碧涛中,回到那年与阮玉疏初相识的暮春。
“玉疏,我这便去寻你。“
他在心里一声声唤着阮玉疏的名字,而即将被收入罗浮钵的阮玉疏,水珠凝聚的灵魄,突然“噗”地一声爆裂。
晏云开冷肃的脸,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他对着那些颤抖不已的水珠道:“阮玉疏,莫要妄动,挣脱罗浮钵的灵魄,势必形神俱毁,元神寂灭,再也无法入轮回。”
那些冰蓝的水珠,却不顾罗浮钵的强大吸力,急雨般从云层落下,它们很快汽化成冰蓝的结界,将即将坠入江水的贺知尧,柔柔托举,团团护住。
随着元神的撕裂,阮玉疏的意识逐渐模糊,在一片灼人的光芒中,她的灵魄,化作如丝如缕的轻盈水汽,似玉带,若锦帕,轻轻环拥着贺知尧,直到消失不见。
因力竭神伤而陷入昏迷的贺知尧,只记得一个冰凉又炽热的水珠,落在他唇畔。继而又化作一滴泪,轻轻的,从他眼睫处滑落。
“玉疏……”他干涸的嘴唇蠕蠕地动了动。那滴泪,似落雪,融入他的脸庞,成为一颗抹不去的泪痣。
28.既知身是梦
阮玉疏灵魄化成的结界,一直将贺知尧推送到岸边,才徘徊散去。早有渔民七手八脚将他拽上岸,都叹他福大命大,这么大的风浪,竟能活着上岸。
凤生收了“化水成路”的法术,对众人道:“为何没有一点收工的喜悦呢?”
晏云开和风无岱同时开口道:“因为还没收工。”
凤生暗道,没想到,和水灵打了一架,老死不相往来的这两位,倒似乎亲近了不少。
晏云开对凤生解释道:“一个水灵,无论如何也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
风无岱又恢复了能坐着绝不站着的懒散,席地斜靠在云朵上,像是对凤生说话,实际却看了一眼岑鸾道:“我二人从青庐追踪水灵至此,中间缠斗了数次,以她的法力,竟几次从罗浮钵下逃脱,很是不可思议。”
凤生点头道:“方才贺知尧提到了一个高僧,不知两位门神哥哥有没有留意。”
听到高僧两个字,晏云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本就苍白的脸,好似更加没了血色。一双纯澈又像是隐含了千年愁郁的眼睛,闪过一丝痛色。
凤生没料到晏云开会是这个反应,连忙看向风无岱。风无岱倒是云淡风轻地看着凤生道:“小凤生,你继续。”
凤生道:“我第一次遇见水灵之时,那和尚就在琴川渡,我在水灵的幻境里,也见过他。”
凤生拉了一把岑鸾的袍袖,说道:“就连这大瘟神和熙龄仙姬的前世纠葛,那妖僧也知晓。还利用大瘟神的画像,引诱熙龄仙姬的凡身贺知琅,毒死了明婉婉,让阮玉疏借尸还魂。”
大瘟神?风无岱快速瞥了岑鸾一眼,联想到帝君过处,邪灵寸草不生的情形,竟真有几分肖似,未免心中暗笑。只是以帝君的性子,竟对“大瘟神”的称呼受之泰然,倒似更加好笑。
凤生疑惑道:“和尚暗中操纵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呢?他上知天庭,下晓九幽,能驱策水灵,一身气息又藏匿得极好,说他是凡间普通僧人,我是万万不信的。”
风无岱道:“他应是冲我来的。”
话音刚落,平静的琴川渡,蓦地掀起巨浪,阴风呼号过耳,似乎要把每个云头都撕裂扯碎。
水面逐渐泛起浓雾,湿寒入骨,丝丝缕缕填满天地之间。只听“笃”的一声,清脆的木鱼声接连响起,起初空旷渺远,继而密密匝匝,通天彻地响成一片。
晏云开从听到木鱼声的那一刻起,心里便有一根弦,“嘣”地一声断了。他像溺水的人攀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把抓住风无岱的手腕,纯澈的眼眸似有无尽的恐惧、痛悔翻涌而出。
他急促地哑声问:“你的金甲,为何不在身上?”
风无岱洒然一笑:“区区一个幻境,也不必太过紧张。”
晏云开:“你……”
晏云开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云层之上,便现出巨大的蜃景。一忽是深山呦呦鹿鸣,一忽是月夜天幕星罗棋布。
晏云开抬眸望着变幻的蜃景,神色骤变,像是受了极大震动。他跃上云端,手中金锏决然地划下符箓,金光自符箓射出,以星辰为引,结成一座飞速旋转的引灵阵。
诡异的蜃景像是被惊扰的恶灵,不安地抖动了一下,如同强光下的冰雪,消融了些许。
风无岱瞅准时机,银鞭挥出,三尺银鞭暴涨数十丈,如蛟龙入云,银光激射而出,结成九龙护体阵,护住晏云开。
凤生见那蜃景似乎又淡了几分,当下捏了个心诀,“剪罗成蚨”的星芒挥出,手中锦帕已化作遮天蔽日的青蚨,冲入变幻莫测的蜃景,蜃景似被啄了无数空洞,向天际蜷缩而退。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
忽地,一声渺远熟悉的偈语,温和如煦,像一只温暖的手,轻抚着晏云开的眼睑。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疲惫,前方一片素袍衣角随风飘起,陈旧却不染尘埃的芒鞋,踏着沙尘,徐徐前行。他追随着那片袍角,踩着芒鞋浅浅的足印,走向雾霭深处,丝丝缕缕的白雾,逐渐将他包裹成茧。
——
晏云开只觉周遭迷濛安静。
他疲惫万分,脚下的路却似无穷无尽。
凤生只觉金锏的万顷光芒倏地一暗,引灵阵已便缓缓停滞消散。风无岱一转身,已寻不见晏云开的身影。
当下催动心诀,银鞭一抖,已化作无数鞭影,每一鞭都裹挟着万钧雷霆,劈空而下,翻滚的迷雾,在裂空银鞭的笞打下,逐渐由浓转淡。
风无岱再度挥动银鞭,已薄如蝉翼的蜃景,突然现出晏云开的身影。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淄衣芒鞋的和尚,茫然前行。
风无岱的银鞭生生刹住,凝滞在半空,风雷隐隐。
凤生急道:“那是幻境!不是真的云开哥哥!”
风无岱却颤抖着闭上眼,似是无法对着蜃景中的晏云开,挥出手中的银鞭。
一旁负手观战的岑鸾,单手一招,掌心现出通体晶莹的玉色神弓“不虞”,他展臂开弓,三支光华耀动的金羽箭,带着破空的啸音,三箭连珠,射向蜃景中的晏云开。
羽箭冲破蜃景,迷濛的幻境似被烈火灼烧洞穿,须臾间便云消雾散。
“晏云开——”风无岱发出裂空一吼。
晏云开似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浑身湿重,步履维艰。
幻境中,他似乎回到久远的过去。空气里“劈劈啪啪”的烧灼之声啃噬着他。他艰难回眸,烈火将浓雾燃出一个孔洞。惊天动地的哭喊与堆积如山的尸首在烈火中焚化。他像造物主般俯视着炼狱般的火海,唇角牵出一个冰冷邪佞的笑。
下一瞬,他的笑凝固在脸上,那一幕,即便过了千年万年,也令他噬心蚀骨永堕无间地狱。
“了尘——”晏云开口吐鲜血,在颓败消散的幻境中,握紧一片灼烧的僧袍,沉沉坠落。
——
琴川渡的悦来客栈,二楼僻静的上房药香袅袅。
被临时召唤而来的赵元再,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晏云开腕上,半晌才说道。“你是说,你将一半不灰木化入他丹田气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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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仍不见醒转?”
风无岱点头,他非常罕见地端坐在床榻旁,既没有躺着,也没有半坐半卧地斜倚着。
赵元再心中纳罕,不灰木和井神的辟寒珠一样,乃是上古灵宝,分别由两位门神各持一半。两半合二为一,有起死回生,活死人肉白骨之效。
他看了看坐在窗边的岑鸾,落日余晖将他清瘦的身形勾出金边,他好似并没留意房中的对话,但赵元再知道他在听。
赵元再:“云开的元神应是无恙,只是堕入了魔障,这才难以醒来。如果连不灰木都救不了,那只可能是……”
“云开那一半的不灰木,不在他身上。”看似在神游的岑鸾,果然接口道。
说话的时候,岑鸾的眸光正追随着客栈对面“旺来”点心铺排队的人。一行高高矮矮的男人女人中,有一抹娇俏的天青色身影最是醒目。正是被他故意支走,打发去楼下买点心的凤生。她梳着圆圆的双髻,惦着脚张望,终于排到最前面,她细瘦的手指点来点去,随后便抱着满怀的糕饼点心,一溜烟跑回客栈。
凤生抱着油花花的点心纸包,转身回客栈的时候,自然瞥见了二楼清风闲月看光景的岑鸾。心中的气真是不打一处来。
云开哥哥一直不见醒转,这尊瘟神倒有闲心吃吃喝喝。一个高贵冷艳的神,随便招招手,要什么点心没有,偏偏要使唤丫鬟一样地支使她去跑腿,瘟神就是瘟神,凤生竟天真地以为他转了性,连着几日都没对她冷嘲热讽。那日马车受惊……想到那个定身咒下的吻,凤生气鼓鼓地用袖子重重地抹了抹嘴巴,后知后觉地气道:可别被他瘟到了!
是以,嘟嘟囔囔跑腿的凤生,便没有听到风无岱等人的对话。
风无岱躬身道:恳请帝君恕罪,属下一定代晏云开寻回不灰木。”
岑鸾:“此事并不简单。此前,桃清丢了辟寒珠,今日云开的一半不灰木也不见了。”
风无岱:“帝君是说,有人暗中觊觎家神的灵宝?井神的辟寒珠是怎么丢的呢?”
赵元再看了一眼岑鸾道:“堂堂帝君,又怎会背后妄议属下的秘辛。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赵元再挑精炼处,讲了讲丞相府一案与井神桃清的几处关窍。
风无岱听罢,沉吟道:“如此说来,那和尚谋划水灵出现的前前后后,还真是冲着我和云开来的。”
赵元再:“哦?怎么说?”
风无岱苦笑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他真实身份是什么,但此人却知晓,他扮作和尚出现,云开和我,便一定会着了他的道。”
岑鸾:“为何?”
风无岱看了一眼卧榻上面容沉静的晏云开,缓缓说道:“我和云开,前世便识得。”
凤生抱着一大摞点心,上楼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
“云开昏迷前喊的‘了尘’,是我上一世的法号。”
凤生的点心噼里啪啦摔到地上,风无岱的声音却波澜不惊。
“我前世,是个一心向道的和尚。”
29.我还会再来
风无岱说罢,捏了个心诀,伸手一拂,一道金光,自晏云开怀中一闪,停在风无岱手中。
凤生定睛一看,奇道:“这不是云开哥哥的罗浮钵么?”
风无岱点头道:“此乃帝君赐予门神的护体金甲,云开的叫罗浮钵,我的叫神荼镜。罗浮钵可收伏鬼魂灵魄,神荼镜可查三世因果。”
凤生道:“在贺府青庐,我听闻云开哥哥说,你的金甲并不在身上。”
风无岱默了一瞬道:“之前与厉鬼刑天大战时,我和云开九死一生,我将金甲化入罗浮钵,自那之后,金甲便不在我身上了。”
凤生暗忖,厉鬼刑天与两位门神大战八天八夜的故事,倒是听桃清姐姐说过。能将保命符都交给对方,又怎会老死不相往来?
内心深处,不免对两位门神的前世今生,更加好奇。她拾起掉落的糕饼点心,坐在岑鸾对面,给岑鸾续了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圆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罗浮钵,像是等着好戏开场。
风无岱催动罗浮钵,金光之下,神荼镜银白的雾岚渐渐生起。
雾起处,山连着山,峰叠着峰,青山峭壁,望不到尽头。
风无岱道:“上一世,了尘的俗家名叫李俭,弱冠之年,便在休与山独自参禅悟道。”
——
休与山深处,群峰之间,有个人丁寥落的村子,因一条小溪穿村而过,自古便叫溪村。
溪村最上游的草庐,住着一个叫李俭的书生,他长年穿着一身月白布袍,容颜如画,举止端方,举手投足自带清华之气。
村民们都说,李俭天生一颗佛陀心,村子里最凶的狗,去了李俭家,都不自禁地止住吠叫,四肢蜷伏在地,安静地听李俭诵经,一听便是一两个时辰。
李俭虽未出家,却道心坚定,再冷的天,也只着单衣,夜里通宵打坐,即便累极,也只在草席上弓卧片刻,随后继续打坐。
一个冬夜,休与山被皑皑大雪覆盖,李俭草庐的柴门,被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叩响。
李俭踏着厚厚的雪,隔着柴门,望着雪夜里造访的姑娘。
女子肤白胜雪,容貌绮丽,一双美目灵动之极。她见到李俭,神情有些微诧,愣了一瞬,这才开口道:“天寒遇雪,可否让奴家进去避一避?”
她语声楚楚可怜,眼波流转间,一双妙目却流连于李俭的眉眼,未曾稍离。
李俭颔首施礼,白玉般的面容慈和澹然,他打开柴门,只是说了声:“请”,便转身回屋,继续在草席上打坐。
女子环顾草庐,“贫寒”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屋内的简陋。一桌一席,一灯如豆,除此之外,三面墙都用树皮枝干打了粗陋的架子,整整齐齐摞满经书。
女子看了一圈,发现无处可坐,转头见李俭眼观鼻,鼻观心,就像屋子里从未出现她这个人。
女子委屈地娇声道:“你……都不请我坐坐么?哪怕有口热茶喝……”
李俭温良地望着她道:“请便。”说罢,继续闭目打坐。
女子怔了一瞬,嗔道:“你家中连个坐处都没有,难不成让我坐你怀里?”说罢,拧着腰身就往草席上坐去。
说也奇怪,她距离李俭打坐的草席,似乎总有一只脚的距离,无论从哪个方向欺近,始终无法近身。
女子停下脚步,抚着脸疑惑道:“我长得不美么?”
李俭抬头,清澈的眼眸直视着女子道:“我看到的,只是你的幻相,美不美又何妨?”
女子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说罢,干脆席地坐在李俭对面,上上下下打量他道:
“就算不是我的本相,你看我,也不能跟看一截木头似的吧?”
李俭平和道:“我看姑娘与木头,并无分别心。”
女子蓦地身子前倾,鼻尖几乎擦着李俭的脸庞道:“既如此,你抱着我,也和抱着一捆柴没有分别。那你抱我一下。”说罢,戏谑地盯着李俭,朱红的嘴角忍不住上翘。
李俭柔和地看着女子道:“知幻即离,离幻即觉。姑娘,妄念一起,你知它是妄念,它便已经跑掉了。”
他吐息如兰,温润如玉的脸近在咫尺,女子与他对视片刻,李俭的双眸沉静如夜,清寒似雪,女子轻咳了一声,终是移开了眼睛。
女子站起身,在斗室里兜兜转转,扬声对李俭道:“你住在这里有何意思,家徒四壁,不如我一把火烧了这破屋子,你跟我回山里吧。”
女子纤手一扬,手心里已多了一把火。李俭安然不动,只是安闲地望着她。
女子扬了扬手中的火苗道:“你不怕?”
李俭:“正如姑娘所说,在下家徒四壁,你烧了屋子,我也不过少了几片遮风避雪的茅草。”
“真不怕?”
女子说着说着,身子还是原来的身子,脸却蓦地撑大,头上生出青森森的犄角,鬼面獠牙,一张口,便喷出黏腻腥膻的血色粘液。
李俭不为所动。
女子气道:“我就不信你不怕。”
话音刚落,女子浑身鳞片戟张,身子如龙似蛇腾空而起,三个头颅吐着猩红的信子,绕着李俭盘绕不休。
李俭微微一笑,说道:“我看到的,只是你的幻相,是鬼是妖又何妨?”
“我不信!”
女子柔媚的音色,忽地化作少年音,三头蛇妖落地,已化身一个紫衣银发的少年。
如豆的烛火,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得更长,晃晃悠悠投映在低矮的草庐土壁上,越发显得顶天立地。
少年站在李俭身前,不服气地道:“山上的魔修都说,休与山多了个神鬼妖兽近不得身的和尚,我偏不信。再说了,你这不是有头发么?”
李俭抬起脸,雪色容颜被微弱的烛火染了些许幽暗的暖色。
“我还不曾剃度。”李俭诚实答道。
少年甩了甩银白的高马尾,傲然道:“你记好了,这便是我的本相。”
他居高临下斜睨着李俭,俊美绝伦的脸庞棱角初现,一双眸色浅淡的桃花眼闪烁如星,整个人骄傲得不可一世,却又似晨光般纯澈耀眼。
“你立志成佛,我一心修魔。我不信,我赢不了你。”少年傲然地向李俭下了战书。
言罢,紫光一闪,少年的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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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傲岸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我叫楼鹤栖,我还会再来的。”
飞扬的少年音,伴着簌簌的雪花,让深山里的雪夜,少了几许清寂。
——
李俭不曾想到,楼鹤栖所说的“再来”,就在一日之后。
大雪初霁,李俭穿着月白单衣,挥着竹帚,踩着咯吱咯吱的厚雪,扫出一条窄窄的雪径。
清冷的空气,和着被冷风吹得四散飞扬的雪沫子,灌入鼻息。
李俭深吸了一口气,深山里特有的冰寒清气中,隐隐夹杂了几许炙烤的烟火气。
李俭躬身除雪,并未留意烟气的来源。
待扫过小溪上游的几户人家,回到草庐,李俭才发现楼鹤栖正坐在自家院中,架着一堆柴火,烤一头鹿。
“你回来啦?今天请你喝酒吃肉!”楼鹤栖穿了件豆蔻紫镶白狐裘的大氅,银发高高束在头顶,那头鹿,显然刚被剥皮炙烤,地上铺着染血的鹿皮,楼鹤栖的脚边,还匍匐着一头幼鹿,不时发出呦呦鹿鸣,惊恐地瑟瑟发抖。
楼鹤栖的目光尾随着李俭,嘴角斜斜地上翘。然而,李俭只是平静地放下竹帚,便视若无睹地回了茅屋。
没有等来人间佛陀的慈悲大恸,更没有等来修佛之人动了嗔怒,与他痛快淋漓大战一场。
一切就像前日他化身孤女前来投宿一般,他看他的目光,和看火堆里“毕毕剥剥”爆裂的柴火,毫无分别。
楼鹤栖这个气啊!
他无心再去翻烤那头鹿,抖了抖满身烟尘,气咻咻进了茅屋。
“喂!不是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吗?你如此无动于衷,我看你就是假慈悲!”
草席上盘膝而坐的李俭,抬眸望着他,淡淡地道:“慈悲心,一半是忽略,一半是接纳。”
楼鹤栖踏前一步,仍被眼前这破烂草席拒之于一步之外。
他更气了。
“忽略什么,接纳什么?休想和我打哑谜!”少年音气得分了岔,他特别想冲上去,薅住他的脖领子,怎奈,一步之遥,却又奈何不得。
一气之下,楼鹤栖一挥手,掌心紫火灼烈腾起,草庐顷刻间便被付之一炬,满室经书借着火势越烧越旺,转瞬便化作纷纷扬扬的纸灰,乘风而去。
李俭的破草席也烧了起来。楼鹤栖见李俭动也不动,心中的邪火更胜了几分。他挥手成云,劈手成雨,倾泻的冰雨便自天而落,浇熄了因他而起的烈火,也将没了草庐遮风避雨的李俭,浇成了一个冰柱子。
“一点也不好玩。”楼鹤栖有些憋屈地伸指弹了弹,李俭身上的冰壳子应声而裂。
“喂!你可别死啊,我还会再来的!”他单手揭下白狐大氅,没好气地扔在李俭身上。
明明已化作紫光遁入山林,却还是不放心地转了回来,结果,隐在云层后的他,便看到这样的一幕。
身着湿淋淋单衣的李俭,拿着楼鹤栖的狐裘大氅,轻轻盖在院子里那头幼鹿身上。他看幼鹿的目光如煦色韶光,一点也不像看柴火!
楼鹤栖“呸”了一声,一口老血,堵在心头,更加怒气攻心了。
30.闻香去染心
像是接收到了楼鹤栖的唾弃,李俭隔空打了一个喷嚏。
雪后的劲风刮骨一样的疼。李俭拿起锄头,在院子里的杏树下刨了个坑,将楼鹤栖烤得半生不熟的鹿埋了。回头看看一地焦灰冰碴,又开始慢条斯理清扫拾掇。
隐身云层的楼鹤栖,本来是想站在命运的制高点,看看一无所有的李俭如何呼天抢地摇尾乞怜。结果,只看到李俭手头的的动作越来越慢……慢到他开始觉得索然无味时,李俭膝头一软,倒在了地上。
楼鹤栖风驰电掣下了云头,便看到李俭头脸通红,喉间似有风匣“咻咻”拉动。楼鹤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触了触李俭的额头,烫得他立即缩回了手。
凡人的身子骨,真是如草芥般,脆弱易折。
楼鹤栖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扯出颈间一枚莹白的骨笛,风吟冷泉似的笛音响过,一队面容清奇的魔修降临院中,齐刷刷跪伏在地:“属下拜见少主!”。
楼鹤栖傲然地抬了抬棱角分明的下巴,吩咐道:
“我要在此小住,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
人面兽身亦或兽首人身的魔修们,好似已经习惯了随时充当少主的徭役,不到半柱香时分,便借着蜿蜒的山势,建好了山水琼阁,宫阙殿宇,还有专伺花草的魔修在灵泉飞瀑间种上了天才地宝奇花异草。
另外半柱香时间,留给少主挑毛病。
楼鹤栖披着盘金绣凝夜紫大氅,早有魔修甘为坐骑,一路口吐紫气,驼着少主指指点点。
终于等到楼鹤栖点头,魔修们又齐刷刷地跪迎少主进殿。
楼鹤栖扫了一眼蜷缩在地的李俭,吩咐道:
“他,给我抬到主殿去。”
稍一转念,暗道:这和尚看似温良谦恭,实则是个犟种,须得我亲自动手,万一他不肯进殿医治,我便一拳打晕他。
然而楼鹤栖这一拳,并没有用武之地,他用魔影分身,将昏昏沉沉的李俭搬进寝殿。末了,又把那头期期艾艾的幼鹿,用大氅一卷,放在李俭的卧榻边。
凡人真麻烦。
楼鹤栖一夜没合眼,生怕打个盹的工夫,眼前这个脆弱的凡人,死在他面前。
“他死便死了,与我何干?”楼鹤栖望着口唇干裂的李俭,皱眉自问。
“他死了,你如何赢他?是了,我是为了赢他,才不想他死。”
楼鹤栖一抬手,掌上多了株仙草,草尖盈满的露珠滴落李俭口中,两片苍白干裂的薄唇,总算莹润了几分。
三日后,李俭烧退了,如玉的脸庞清减了许多,越发显得清癯高华。
他扫了一眼卧榻,张了张嘴,暗哑的喉管,没能发出声音。
“你是问你那破草席吗?”楼鹤栖自自然然地接口,少年音清朗欢快。
“它用着呢。”楼鹤栖用脚尖碰了碰卧榻下的幼鹿,幼鹿“呦呦”叫了两声,警觉地站起,看到李俭,毛茸茸的头贴了过去,柔软的舌,舔了舔李俭的手背。李俭眼睫低垂,笑容如乍然春风起,似有风中细草,掠过楼鹤栖的心头。
楼鹤栖轻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
“我……是担心它出恭,刚好有你这破草席在。”楼鹤栖单手抚着幼鹿的头,将它摁回榻下,又戏谑地继续说道:
“我还道你这破草席是什么通灵法宝,以至于邪魔外道不得近身。谁知,他还真是个破——草——席。”
李俭沙哑的话语,如闲云流水,淡然自若:“你看它是破草席,它于我是明镜台。正如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
楼鹤栖被噎得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行吧,佛魔之间,一言不合,无话可说。
——
自那日起,鹊巢鸠占的楼鹤栖唤回了随侍的魔女,夜夜笙歌,魔音入耳。
李俭则每天带着那头幼鹿早出晚归,不是伐木,便是捡拾枝干茅草。从冬到春,在楼鹤栖的亭台水榭间,重新搭了一个草庐。
春雷惊百虫,百山绣千秀。不知不觉,楼鹤栖已在溪村“小住”到了三月三。
这一日,山里春雨滂沱,楼鹤栖照例在寝殿内酒池肉林,数十个魔女踏歌而舞,群魔鼓噪,喧哗不已。
忽听一声清越的埙声,忽高忽低,穿透嘈嘈切切的雨幕,传入耳鼓。楼鹤栖耳廓动了动,那埙声又似乎淡了下去,再细听,竟戛然而止。
“滚!”他有些不耐地喝退了魔众。急雨声声,那低柔婉转的埙声却消失不见了。
楼鹤栖凭窗而立,三月夜雨,似散落的珠子,落在窗外的芭蕉叶上,连绵的噼啪声,似平稳凝重的鼓,扣人心弦。
似乎是被芭蕉听雨的“哒哒”声牵引,那埙声又响了起来。埙音明净空旷,泠泠清音中似乎带着涤净一切烦忧的悠远清澈,起初如丝如缕,逐渐裂石穿空,似在应和夜幕中随风摇曳的山川草木。
楼鹤栖伸指抚了抚缀在锁骨间的骨笛,顺着绳索攥在指节间,撮唇而吹。
骨笛飞扬恣肆,似拍岸惊涛,顿挫无拘。埙声如春风过野,清逸柔和,安抚人心。
两道截然不同的乐声,却在春日急雨中,相互追逐应答,到后来,竟不闻雨声潇潇,只有高山流水,彼鸣我和。
很多很多年以后,楼鹤栖还会想起那年三月三的雨夜。
他没有撑伞,也没用避水珠,春雨打湿了他螺甸紫的薄衫以及一头如瀑的银发。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草庐前,李俭正负着手,笑容如春雨洗过的夜空,明净清润。
“今天刚刚烧制出来的,我还在调音。”李俭轻扬了一下手中的埙,说道。
“它有名字吗?”楼鹤栖也不知为何,满心话语,却问出这么一句不甚紧要的。
李俭垂眸想了想,说道:“‘诸明’如何?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那……也为我做一件乐器吧,我这个骨笛,虽说是凤凰骨做的,平日里,却是用来召唤魔众的。”楼鹤栖搔了搔湿漉漉的银发,有些脸红地说道。
“伯埙仲篪,那便做一支竹篪吧。”李俭道。
“那它……有名字吗?”这一句问话,楼鹤栖倒觉得很是紧要,他的第一件乐器,自当有个威风八面的名字。
“就叫‘玉颓’吧。”李俭笑吟吟地道。
楼鹤栖心中暗赞:玉石俱焚,万山倾颓,果然够威风!
“且无饮中色,不说玉山颓。楼少主日日醉玉颓山……”李俭话未说完,才发现楼鹤栖竟一直站在雨中。
草庐茅檐下的雨珠连成银线,细细密密落在楼鹤栖身上。二人竟都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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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鹤栖座下的魔众,都觉得他们的少主魔念淡了。
少主不再回九重魔殿,也不再召唤他们侍候。整日便在溪村“小住”,小住又小住,住得没完没了。
楼鹤栖自己也觉得酒池肉林群魔乱舞不香了。他早睡早起,牵着鹿,跟着李俭一起,入山拾蕈子。
两人一鹿,在竹林子里拢上一堆枯叶引燃,将挖出的鲜笋在火堆里煨熟,雪白的笋子烤得脆嫩多汁,李俭说,这叫“傍林鲜”。
李俭还有一道拿手菜叫“山家三脆”,是用嫩笋、小蕈子、野蒿入汤焯熟,再过冷泉水激一下,最后加佐料拌食,入口翠绿翠绿,咯吱咯吱,就着用南烛木汁泡的青精饭,楼鹤栖连吃三碗,还嚷着添饭。
就这样从春到夏,休与山的笋子长成了细瘦的青竹,就在楼鹤栖几乎忘了酒肉味的时候,他的“玉颓”做好了。
这支六孔竹篪是楼鹤栖的第一件乐器。李俭寻了好久,才采到了最满意的新竹,经打磨髹漆,再以松石、螺钿、珍珠粉作镶嵌花纹。通体泛着莹莹紫光,拿在手中,似盛在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直教人未饮心已醉。
夏夜的星空下,楼鹤栖吹响了“玉颓”的新声初啼。篪音浑厚清旷,与朴拙慈悲的埙声更为相和。
苍松飞瀑之下的草庐,李俭与楼鹤栖相对吹奏,幼鹿也随之呦呦而鸣。乐声似流泉倾泻而出,正是一曲《鹿鸣》。
是夜,两人观星下棋。楼鹤栖的棋艺,已从输一次便掀一次棋盘,到能与李俭堪堪一战,下棋的姿态,也从或倚或卧连吃带喝,到落子无悔正襟危坐。
李俭望着与他对弈的楼鹤栖,心中暗道:我从前只道,无论一个人修为多高,都会有渡不了的人,同这样的人,一个字都不必多说,交给因果便是。可如今看来,真正的慈悲,是允许一切如是发生,如是存在。”
楼鹤栖落下一子,忽道:“佛眼看众生,众生皆是佛,魔眼看众生,众生皆是魔。你我初见,你一眼便识破我的魔身,难道,你也有双魔眼吗?”
李俭拈了棋子的手顿在半空,半天才沉吟道:“有佛则有魔,有魔则有佛,天地孪生树,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
又过了些时日,楼鹤栖被座下魔众的骨笛召唤,进山去了。
李俭目送他驾云离去,一转头,发现自己的破草席,不知何时,被楼鹤栖用枥草修补过。都说枥草是忆昔仙株,能够收录当时当地的人和事。
李俭正待查看枥草记下了何事,便听得远处沸反盈天,牛马嚣叫。
随后,常来听经的那只狗,浑身被烧得有皮没毛,瘸着腿,叼着李俭的袍角,呜咽地往山下行去。
李俭所过之处,溪村皆是一片焦土。他眼前一黑,几个叠加的片段,闪电一样刺痛双眼——
楼鹤栖一挥手,掌心紫火灼烈腾起,草庐顷刻被付之一炬。
“你立志成佛,我一心修魔,我不信,我赢不了你。”
“我还道你这破草席是什么通灵法宝,以至于邪魔外道不得近身。”
“魔眼看众生,众生皆是魔。你一眼便识破我的魔身,难道,你也有双魔眼吗?”
“楼——鹤——栖!”李俭一字一顿念出这个名字,心如死灰。
31.再见埙如诉
李俭平素离群索居,与溪村的村民并无深交。村民却将他视为避世高僧,逢年过节,会来拜拜,送些自家做的吃食,偶有头疼脑热,也会找到李俭,取些草药医治。
李俭一心修行,心无挂碍。村民来了去了,如秋水过石。无挂碍,自不为得失所扰。
然而,看到一夜之间烧成焦炭的溪村,李俭第一次生出忧怖之心。
他初见楼鹤栖幻化的女子,天寒地冻,穿一身轻薄的纱衣。见了陌生男子,不知避忌,反倒直勾勾盯着他,言行无状。虽不知她是鬼怪还是妖魔,李俭却并没觉得可怕。
他只当她是修行途中的一次试炼,妖魔鬼怪,皆是人性,是众生,“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楼鹤栖一把火烧了他栖身的草庐,将他修习抄写十数载的经书付之一炬,他也不觉忧心。草庐经书,同这院子里枯荣轮转的杏树,并无二致。毕竟修行即破执,来之悦纳,去之放下。
只是……李俭站在溪村的焦土上,月白的布袍无风自动。良久,他清润高洁的脸,闪过一丝轻嘲的笑。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罢了。
他以为自己能够与魔同行,不染佛心;以为不渡他人,便不负因果;以为顺其自然地与楼鹤栖相处,便是“如如不动,了了分明”。
如今,他会在草庐旁多种一畦菘菜,只因楼鹤栖喜食菘菜做的“不寒齑”。也会在落雨时,取出新制的十二骨油纸伞,将楼鹤栖从草庐送回寝殿,再撑着伞,独自走回。他还会把瓜果提前浸在冷泉里,这样,楼鹤栖下棋恼了烦了累了,一伸手,便有沁凉的果子酿。
是以,他看到溪村被屠,第一个念头,是怕楼鹤栖魔性大发。继而,又忧心佛魔终不同路,这在以前的李俭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佛说:“心若有住,则为非住。”那便是说,如若心有所执,有所停留,有所牵绊,那便不是真正的安住。李俭环视了一遭仙山琼阁的魔殿与苍松下的草庐,内心轻叹了一声——
是时候离开了。
——
李俭走进草庐,再次瞥见了他的破草席。
烧焦的一块,被楼鹤栖编结的枥草修补上了。李俭将草席拿到院中,枥草遇光泛出莹莹流光,烟泽萦绕间,两个人影在林间练剑。
原来楼鹤栖用枥草修补草席时,心里面想的,是这件事。
那日,李俭吵着要吃“槐叶淘”。长夏闷热,林子里的青槐叶长势正盛,李俭用槐叶捣汁,将面团染成青碧色,再细细擀成面丝,煮罢放入冷泉浸一浸,捞出后再用酱醋汁浇拌,当真是“经齿冷于雪。”
因青槐叶要摘树尖尖上的,才最是青翠鲜嫩,李俭虽身形高瘦,还是要举着一根长竹竿,才能勉力够到树梢。
凡人到底是聪明,还是笨呢?
楼鹤栖斜靠在一块磨盘大的溪石上,嘴里叼着一片竹叶,唇角斜挑,看着李俭一次又一次地,用竹竿挥打青槐叶,半个时辰过后,只采到了几片叶子。
楼鹤栖用竹叶“嘘溜溜”打了个呼哨,手心一翻,已多了一把通体鎏光的紫金剑。
他跳下溪石,拍了拍李俭汗湿的薄肩道:“看好了。”
他两指横在眉间,捏了个剑诀,紫金剑便如一道闪电,在树梢间来回穿梭,不足一息,青槐叶便都簌簌落下。
待紫金剑回到楼鹤栖手中,他又故意绕到李俭面前,眼花缭乱地挽了一套剑花,这才俊逸洒脱地持剑指天,一股劲风随剑势激荡,落在草间的青槐叶便打着旋落入李俭背上的竹篓。
楼鹤栖收了剑,望着李俭,神采飞扬地说道:“我倒是忘了问你,你有兵刃么?”
李俭摇头。
“那你如何防身?”
李俭再次摇头。
楼鹤栖道:“若我不在,邪魔外道欺你杀你,你又如何应对?”
李俭思忖片刻,正色道:我在此修行多年,似乎也就遇见你这么一个邪魔外道。”
楼鹤栖:“……”
楼鹤栖将紫光剑柄递给李俭,说道:“这把剑你拿着,它是我自小的佩剑,叫斩螭。”
他拉过李俭修长的手指,在剑刃上一划,说道:“斩螭,去!”紫光剑认了新主,龙吟一声,绕着李俭周身飞转。
楼鹤栖将紫光剑鞘系在李俭腰间道:“这本是一对双生剑,紫光剑叫‘斩螭’,月影剑叫‘裂渊’,只是‘裂渊’被我一个死对头占了去,‘裂渊’与你倒更为合衬,待我将它夺回,再让它重新认主。”
李俭笑意清浅:“杀心不除,尘不可出,这剑,我先替你收着吧。”
话虽如此,楼鹤栖却每天都教李俭练剑两个时辰,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
三日后,李俭决定离开的黄昏,楼鹤栖带着一身伤,回到了溪村。
墨云泼雨,不知是血染还是雨渍,楼鹤栖龙葵紫的战袍已成墨色。他拖着残破的身体,吊着一口气,跌进草庐。
“抱歉,回来晚了。”楼鹤栖只觉四肢百骸都已寸寸肢解,不过好在一切都已结束了。他最担心的,不是死在算计他数百年的对头手里,而是死之前,未能好好的,同李俭告个别。
现在不怕了。
楼鹤栖仰躺在矮塌上,草庐禁不住暴雨肆虐,四面透风透雨。楼鹤栖却还是觉得,天大地大,没有哪一处,比这个风雨飘摇的草庐,更令人安心。
身体的剧痛和汹涌的寒意,催他合上双眼,而脑中最后一丝清明,却支使他清晰地唤了一声:
“李俭。”
李俭正盘膝坐在距离楼鹤栖一步之遥的草席上,像他们初见那日一样,宝相庄严,淡定持静。
他平静地开口道:“溪村被屠没了,烧成了一片焦土。”
楼鹤栖因伤痛而破碎的思绪,一时之间,没能跟上李俭的节奏。
李俭无声地走过来,轻轻拽出他颈间染血的骨哨,放入他唇间。
“你唤人来,好好在此养伤。”
楼鹤栖本就冷得牙关打颤,听了李俭的话,更觉心头冰凉,四肢发抖。他用了好大力气,才吐出骨哨,咽下喉头腥甜的血,哑声道:
“溪村……不是我……你不要误会。”
李俭垂下眼睑道:“我晓得,没有误会。”
楼鹤栖充血的眼眶逐渐潮红。溪村虽不是他屠的,却也与他有关。
他的死对头,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为了魔域储君之位,明里暗里同他缠斗了数百年。
前不久,魔域北方暴-乱,他的死对头为抢战功,主动请缨而战,那段时日,他称病隐迹溪村,夜夜笙歌,一来是迷惑对头的障眼法,二来也是担心父君让他二人同去平叛,在战场上少不了被对头算计,腹背受敌。
此次,死对头在前方铩羽而归,为了泄愤,打探到他在溪村落脚,来到之后,却被寝殿与草庐的结界所阻,恼怒之下,连累了整个溪村被屠。而他却被父君遣往战场,生擒了统领,平息了叛乱。
回程时,死对头居然率众伏击,他本可以轻松避开,但想到死对头手中的“裂渊”,才有了这一身血,满身伤。
好在,死对头最终死在了他手里,“裂渊”也夺回来了。
——
楼鹤栖忍着手骨断裂粉碎的剧痛,张开掌心,召唤出了一把清光粼粼的月影剑。
“这是……‘裂渊’”,楼鹤栖一阵剧咳,几乎无法喘息。
李俭春水般的面容掠过一丝波澜。他低下头,良久,才抬起双眸,哑声说道:
“我要去下一个地方修行了。今夜动身。”
李俭背上,只有一卷破草席。那只叫“诸明”的陶埙,两人对弈的棋盘,楼鹤栖送他的“斩螭”剑,都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上。
楼鹤栖瞪大了渗出血丝的眼睛,生怕一眨眼,李俭便不见了。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是五脏六腑三魂七魄都在绞痛,痛得他抓不住想要说给他听的那些话。
只有和着血水的泪珠,无声无息涌了出来,像这个暴雨夜,檐下开了睡莲的门海,汩汩地涌出满溢的水流。
李俭转身,向门口行去。
楼鹤栖用尽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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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力气,摔下床塌,他探身向前,紧紧攥住李俭飘着皂角香的月白袍角,
“要走……一起走。”
李俭侧目,见“裂渊”正散发着月华般的清光,幽幽悬浮于半空。他仰头闭紧双眼,再睁眼,已决然地握住“裂渊”的剑柄,挥剑斩了下去。
楼鹤栖仰天摔倒,掌上粘稠的血,将手中断裂的袍角染成了刺目的猩红色。
割袍……断义。
我究竟做了什么,你要这般对我?!
楼鹤栖断断续续吹响了骨哨。陷入昏迷前,他心里面想的是——
李俭,再见便是刀剑相见。
——
楼鹤栖被魔众带回魔域,一身伤,缠缠绵绵养了五十天。
魔域一天,人间一年,楼鹤栖再次来到凡间,已是五十年后。
他没再去溪村,早在他醒来的第十天,他便命人,将溪村的寝殿和已经垮塌的草庐,烧了个干净。
他在凡间只做一件事,屠庙。
每遇一间寺庙,他便进去杀光所有和尚。每杀一个和尚,都要问同一句话——
你,见过李俭么?
没有人见过李俭这个人。即便说见过,也是李简或黎坚,他看一眼,便不耐烦地杀掉了。
而楼鹤栖,杀了那么多和尚,反倒真的想不起李俭的模样了。
又过了数年,楼鹤栖已没有庙宇可屠,出家人为了保命,都还俗回家了。
——
这一日,楼鹤栖来到凡间的都城,有魔众兴冲冲地来报:少主,终于发现了一个和尚!
楼鹤栖乘着魔众幻化的坐骑,来到都城郊外一个叫清溪的地方。
清溪蜿蜒绕村,村子的尽头,便是一个草庐。
楼鹤栖看到草庐的第一眼,心跳便加快了。
世间可能有一模一样的凡人,但不会有一模一样的草庐。
这样的草庐,它的每片树皮枝干,每棵茅草,楼鹤栖都能说清它们的来历。
这是李俭的草庐。
楼鹤栖的双腿,忽然迈不动了。这么多年,他为了这个名字,寻遍山山水水,也为了这个名字,成为人间修罗。
“鹤栖,血参和三七晒了么?是不是又在偷懒了?”
楼鹤栖一怔,一个高马尾的少年蹦蹦跳跳跑了出来,他翻晒着簸箕上的草药,模样倒是和自己有六分相似。
少年看到楼鹤栖,合掌行礼道:“施主是来寻医问药的么?师父正在诊脉,请稍候。”
楼鹤栖半天才缓过神来,讷声问道:“你……叫鹤栖?”
少年歪着头,笑道:“是啊,杳如黄鹤的鹤,枕山栖谷的栖。”
楼鹤栖:“你姓什么?”
少年道:“我没有姓,我是师父捡来的。”
一个拎着草药包的老妇人颤颤巍巍从草庐里走出,回身施礼道:“师父请留步吧,多谢师父了!”
“善哉!”草庐中有人慈和应答。
微风吹过,草庐茅檐下的檐铃,叮叮作响,响声惊动了茅檐下门海中的游鱼。
楼鹤栖依然呆呆地立于院中,少年蹦蹦跳跳地跑进去说道:
“师父,外面还有一位施主来求医,许是……腿脚不便,一直站在那儿不动。”
慈和的声音接道:“那你便去扶他一把。”
少年道:“是!师父。”
少年跑了两步,转身又道:“那位施主长得同我好像,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头发却全白了。”
楼鹤栖隐了身形,少年看不见他,奇怪地道:“人呢?方才还站在苍松下。”
慈和的声音没有答话,一声明净幽咽的埙声,却从草庐破空而出。
埙音婉转绕梁,浑厚清旷,朴拙慈悲。楼鹤栖听得出,那是一只埙,吹出了伯埙仲篪两重音色。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曲《鹿鸣》。
天清地宁,楼鹤栖就这样悄立于草庐外,从日落黄昏,站到更深露重。
那埙声,便也陪着他,如泣如诉,不绝于缕。
32.一任事如尘
第二日清早,楼鹤栖穿戴停当,一身藤萝紫单罗纱长衫,系了根槿紫云纹玉带,一头如瀑的银发也配了同色发带。
前来伺候的魔修殷勤问道:“少主今天要去哪里?”
“清溪。”楼鹤栖挑眉道。
魔修忙化身坐骑,驮着楼鹤栖腾空而起。眼见清溪就在眼前了,魔修终于忍不住问道:
“少主还来清溪干嘛……难道,昨天那和尚还活着?
楼鹤栖冷哼了一声,心中暗道:来干嘛?今日我便把“斩螭”和“裂渊”往李俭面前一放,两把剑,选一个,你我拔剑相向,不死不休!
然而,当真站在草庐前,听秋风掠过茅檐的沙沙声,楼鹤栖的双脚,再度凝滞不前。
耳边似有淋漓暴雨下个不停,上一次,一步踏入的蚀骨之痛,重又令他痛彻心脾。
“鹤栖,是你么?怎么不进来?”草庐里传出慈和的声音。
楼鹤栖心头一紧,慌乱间,匆忙化作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轻薄纱衣,肤白胜雪,容貌绮丽,一双美目灵动之极。
草庐里飘着药香,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僧人正躬身用火钵煎药。听闻脚步声,头也没抬地道:
“又什么东西忘了带?”
楼鹤栖这才恍然,方才唤的那声鹤栖,说的是昨日那个晒药的少年。
当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僧人没听到回答,终于转过身,抬起头。
时隔五十年,楼鹤栖终于见到了李俭,此刻的他,正被内心掀起的狂澜所吞没——
草庐,苍松,陶埙,《鹿鸣》,还有那个叫鹤栖的少年,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眼前这人,便是李俭。
这五十年来,他也曾想过无数次,与李俭面对面再相见的情形,甚至昨日至今,间或听到他的声音也未及深想。
只是,他从来都忽略了一点,李俭是个凡人,是凡人,便会衰老。
因此,眼前与他暌隔经年咫尺相对的人,依稀有当年的样子,却已年逾古稀。他面容清癯,长须飘然,苍老的脸慈和澹然,举手投足,自带高华之气。
老僧看到楼鹤栖幻化的女子,微微一怔,他盘膝坐下,将脉枕向前轻轻一推,温言道:
“女施主,请。”
楼鹤栖讷讷不能言。想象中,他自当冷酷地问一句:
“你,见过李俭吗?”
就像他这许多年来,每一次娴熟的杀戮那样,无情,残忍,又狰狞。
而实际上,他刚说出一声“你……”,才想起自己幻化成了一个女子,而这声“你”,甫一出口,一些徘徊淤塞了五十年的东西,顷刻间汹涌而出。
老僧慈宁地又悲悯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的泪,似开闸的江水,无声奔涌,似永无休止。
“你……见过李俭么?”女子吸了吸鼻子,涕泪滂沱地问。
老僧双手合十,苍然道:“贫僧法号了尘,尘缘已了,旧事归尘。”
楼鹤栖气息一滞,是了,如今的李俭已落发为僧,他苦苦寻了五十年的名字,已被主人弃之如敝屣。
“尘缘已了,旧事归尘”,可你归得了,了得尽吗?!
心头无名火起,正揣摩着更激烈的说辞,李俭,不,应该说是了尘,却缓声说道:
“女施主五十年归来,仍是容颜依旧。”
楼鹤栖一惊,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这才知方才匆忙间幻化的女子,仍是五十年前,去草庐初见李俭的那副皮囊。
呵,看破不说破是吗?楼鹤栖尴尬又愤愤然地换回了原身。
了尘凝望着眼前的楼鹤栖,年轻,颀长,略带邪气,俊美无俦。他垂眸念了声“阿弥陀佛”。心中长叹了一声:君未变,吾已老。
楼鹤栖单手一招,紫光剑“斩螭”与月影剑“裂渊”散发着微芒,悬浮于半空。
“两把剑,选一个。”
他以为下一刻,那句酝酿了千万次的“拔剑相向,不死不休”便要脱口而出。
一开口,却是:“你随我入魔,虽求不了长生,修个千年身,却也不在话下。”
李俭却轻声道:“肉身凡胎,能得百年涅槃,已是无上境界。”
冥顽不灵!楼鹤栖气血上涌,一字一顿,负气道:
“你一日不入魔,我便屠尽苍生,逼你亲手灭世。你一生不入魔,我便祸乱三界,教你永无安宁!”
了尘颔首合十,不再开口。
——
那日起,楼鹤栖没再来草庐。
来草庐抓药的人,却得了同一种病。
先是之前来过的婆婆,腹痛如绞,大便赤白脓血,没熬上两天,便撒手而去。
再是清溪的村民,三三两两,挨家挨户,都高热神疲,呕吐腹泻不止。
了尘让少年鹤栖在院中支起柴锅,用黄连、黄芩、白头翁、秦皮、马齿苋日夜熬煮汤药,分发给村民,但死去的人却越来越多,清溪再也不复往日安宁。
十日后,少年鹤栖也倒下了,活蹦乱跳的少年面色青灰,便了十几次脓血,瘦弱的身子更显单薄。
了尘为他施针,想起捡到他的那一日,他才七岁,一眨眼,已八年有余。
那时,了尘初来京城,作为云游四方的行脚僧,他已习惯了居无定所,四处为家。行至清溪,他刚刚坐在树下,取出行囊里的笼饼,便看到对面坐着一个孩子,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不堪,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手上的饼。
这双眸色浅淡的眼睛,让他心中一动。他想起另一双同样眸色的桃花眼,最后一次看到,原本闪烁如星的双眸,瞪出血丝,满溢血泪。
四十三年未见,你……还好么。
了尘把笼饼递给那孩子,温声说道:“你家在何处?”
孩子摇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还是摇头。
了尘环顾四周,清清小溪绕村而过,村里散落着十几户人家。
小溪,村庄,还有这双眼睛……为了这些一闪即逝的似曾相识,云游了数十载的双脚,就此停留。
捡来的孩子日渐活泛开朗。这一日,蹦蹦跳跳跑出去玩耍的孩子,回到草庐,却蔫头耷脑。
“师父,他们都说我没有名字,是个野孩子。”
了尘和煦一笑,说道:“那你便叫鹤栖吧。黄鹤杳然的鹤,枕山栖谷的栖。”
孩子问道:“这个名字很厉害吗?”
了尘静了一息,说道:“有一个人,就叫这个名字,他,很厉害。”
“他是师父的什么人?”
“一个……故人。”
“他去哪了?”
“黄鹤杳然,一去不复返。”
——
“师父……”许是回光返照,了无生气的少年,缓过一口气,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彩。
“师父,那个人回来了,对吗?”
“何人?”
“师父的故人,他……同我长得好像。”
像么?了尘并不觉得。更多时候,看到眼前这个孩子吃饭、说笑,心底那些空荡荡的亏欠,反而会更清晰地浮上心头。这么多年,你吃得可好,在同何人说笑,身上的伤,可彻底好了?
从前在溪村之时,他从没喊过楼鹤栖的名字,如今,每叫一声“鹤栖”,都如同一种自罚,当年,他为了“放下”而离开,却不知,所见诸佛,皆由自心,一念离真,皆为妄想。
你以为你在渡魔,焉知不是魔在渡你?
少年说完那几句话,脸上重新透出死灰色,少顷,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
是年秋,京城爆发肠澼大疫。
往昔熙攘的街市,如今一片死寂。偶有行人匆匆而过,皆面色惨白,脚步踉跄,以布帕紧掩口鼻,眼中绝望与麻木交织。
城门口,官兵身披重甲,手持长枪,冷峻地封锁出城要道,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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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图逃难的百姓。
城外,流民拖家带口,瑟缩在秋风中。眼神空洞,身形伛偻,即便有亲故离世,也无力大放悲声。
街巷里,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患了痢症之人苦苦挣扎,亲人却只能徒然落泪。郎中们背着药箱四处奔忙,面对汹涌疫病,却也深感无力。
满目疮痍之中,一个身形高瘦、古稀之年的老僧,独行于人群中。
他月白的僧袍不复整洁,步履虽已蹒跚,举手投足,却依然不失高华之气。
他缓慢而又笃定地将染疫而亡的尸身,运到城门下空旷的开阔地,奔走往复,不知疲倦。
这一日,刚过寒露的天,突然飘起鹅毛大雪。
了尘身着单衣,跋涉在风雪中,他将独轮木辇的麻索缚在肩上,一步一滑,将街巷里倒伏的尸身背到车上,再运到城门下的空地之上。
忽地,乌黑的云层翻滚着压向大地,冬雷乍响,青紫色的闪电劈开云层,惊落枝头积雪。
楼鹤栖踏云而来,一身凝夜紫铠甲,手握紫光剑“斩螭”,银发沐雪,发丝肆意飞扬。他浅淡的双眸怒气隐隐,双唇紧抿,傲然又沉冷地俯视着风雪中的老僧。
一道闪电伴着惊雷,在了尘身前炸裂。
“这么多人因你而死,你,还不认输吗?”楼鹤栖的少年音劈空而下。
了尘停下脚步,月白僧袍落满雪花,苍白慈和的面容澹然平静。
他双手合十,垂首道:“南無阿弥陀佛。”
楼鹤栖冷然道:“我屠了四百八十寺,寺中和尚皆因李俭一个名字而死。你念佛再多又有何用?你医一人,我便疫一人,如今,满城都因了尘一人而亡,你不入魔,天下无佛!”
了尘终于抬起头,大片雪花落在他头顶,像是令他重生了满头华发。也让人想起久远的某一天,同样的风雪夜,柴门轻启,那个叫李俭的书生,白玉般的慈和面容,在风雪里闪动着温润的细泽。
“你杀一人,我便救一人。你毁一城,我便渡一城。我以慈悲心,化解这无尽杀劫。我若成佛,则天下无魔。”
了尘说罢,念诵剑诀,“斩螭”识主,登时紫光大作,一声龙吟,挣脱楼鹤栖的手,飞向了尘。
终于要动手了么?楼鹤栖傲然挑眉一笑。
他翻手为雷,覆手为电,扬手一招,掌上已燃起一簇火焰,雷电夹杂着火光,“腾”地一声,化作火龙,呼啸着扑向城池。
城中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房屋倾颓。四散奔逃的百姓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
楼鹤栖像造物主般俯瞰着炼狱般的火海,唇角牵出一个冰冷邪佞的笑。
然而,下一瞬,他的笑凝固在脸上,那一幕,即便过了千年万年,也令他噬骨蚀心,永堕无间地狱。
了尘催动“斩螭”,紫光剑在半空旋舞疾飞,他想起很多年前的盛夏,在溪村的林间溪畔,楼鹤栖手把手教他画下驭火赤霄符,两人一剑,翩若惊鸿,火花腾空而起,宛如漫天烟火。
——“倘若他日你遇见了大魔头,便用这驭火赤霄符,引得天雷地火,烧他个神魂俱灭。”楼鹤栖笑吟吟地对他说。
了尘伸指划下紫光莹然的符咒,“斩螭”引动天雷地火,漫天火花炸裂,瞬间将城楼下的空地,烧成一片火海。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清朗的佛偈温和如煦,月白袍角随风飘起,陈旧却不染尘埃的芒鞋,踏着沙尘,徐徐踏入火光。
“不——!”楼鹤栖目眦尽裂,他跌下云层,冲入漫天火光,周遭“劈哩啪啦”的烧灼之声啃噬着他的耳鼓,堆积如山的尸首在烈火中焚为灰烬。
了尘芒鞋已被烧毁,僧衣也燃起火舌。他赤足入火,步步生莲,高声诵读佛号,声闻百里,周身泛出金色佛光。
楼鹤栖被佛光所灼,与了尘一步之遥,始终无法近身。
最终,只抓住了一片烧灼的僧袍,眼睁睁看着了尘,在漫天火海中,化尘而去。
33.再见千年身
了尘消失的地方,蓦地佛光大盛。风停雪住,一场淋漓的透雨浇熄了蔓延全城的火光。
百姓伏地叩拜,感恩天降甘霖,救万民于水火。
而了尘赤足入火、以火驱疫的义举,也在民间口口相传。
楼鹤栖屠戮过的四百八十寺,垮塌的庙宇重新添砖加瓦,推倒的佛像被重塑金身。所剩无几的僧侣,再也不必躲躲藏藏。
京城百姓感念了尘的慈悲心,为他建了清溪寺,寺中终年香火不断。
了尘死后,楼鹤栖大病一场,之后,接过了尘衣钵,行医五百年,救人无数。后来,魔域再次发生内乱,楼鹤栖以一己之力,荡平魔域,最后在战场上力竭而死。
了尘那句“我若成佛,则天下无魔”,也算一语成谶。
赤足成佛的了尘与荡平魔域的楼鹤栖,死后被双双封为门神,分别驻守桃止、度朔两道鬼门关。
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成神之后的名字——
风无岱与晏云开。
——
神荼镜银白的雾岚渐渐收敛,连绵图景同流转的光华一道,重新隐入罗浮钵。
一室静谧。几位神尊,仿佛陪着了尘和楼鹤栖过完了一生,一时之间,都有些默然。
风无岱懒散道:“诸位都看到了,我前世鲜少与人来往,实在想不出,究竟是谁,熟知我与云开这段前尘往事。”
凤生心道:井神桃清姐姐说,仙是生修,神是死授。如此看来,每位神尊,身死封神之前,都是在凡间有过一番作为的。只不过,两位门神哥哥,前世既有如此深刻的羁绊,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话都不肯多说半句呢?
赵元再坐在榻上,将对面凤生的表情变化悉数收进眼底。他心中暗笑,方才听无岱说了然的故事,小灶君还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一旁清风朗月端坐的岑鸾,嫌弃地睨着她,手腕一翻,幻化出一叠帕子来甩给她。这会儿,灶君红肿的眼睛倒是乌溜溜转着,估计又在惦记着那句“老死不相往来”了。
赵元再正要开口代她询问,岑鸾忽然道:“你二人究竟有何过节?我似乎听过你们不和的传言?另外,你的金甲给了云开,又是怎么回事?”
凤生转过脸看了一眼岑鸾,悄悄竖了个拇指,心道:还是大瘟神无所顾忌,问的都是我心中所想。
风无岱苦笑道:“当年,帝君重伤未愈,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时,厉鬼刑天乘机滞留人间。半月后,刑天攻打桃止山,我和云开于是定下一计。”
风无岱轻抚罗浮钵,银白雾岚流转,四周秀峰兀立,高崖似斧劈刀削,有双峰巍峨对峙,形如扼守一方的巨门。山风穿梭于峰谷之间,幽幽咽咽,仿若群鬼哭嚎。
镜中所现,正是南鬼门关桃止山。
——
桃止山的秀峰之间,一个玄衣人正踏云而行。
他墨发半披,乌木簪子斜挑,宽大的袍袖迎风鼓荡。苍白的脸上,眉目如黛,一对眼睛尤其引人,像是纯真得不谙世事,又像是隐含了千年的愁郁。
来人正是北门神晏云开。
他停在一处幽泉修竹间的精舍前,眉头微蹙,屈指抬手,几经迟疑,终是叩响了门扉。
“进。”一道疏懒的声音,清朗如泉。
晏云开推门而入,风无岱正没骨头似的斜倚在矮塌上,他简短地说了声“坐。”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同他搭话。
这是晏云开封神后,第一次来桃止山。他环顾四周,处处陈设文雅精当,同昔日的草庐已不可同日而语。
目光游移着落到风无岱身上,他依旧喜穿月白布袍,却不再似了尘那样清心寡欲。只见他面如冠玉,高鼻深目,巴掌大的脸,隽逸出尘。
风无岱半倚半坐地为晏云开斟了茶,展眉道:“别来已久,一切……安好?”
晏云开凝目注视着风无岱,轩窗半敞,日影透过竹隙,在两人间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幽泉淙淙,越发显得室内静寂无声。
“唔。”良久,晏云开轻声答道。
与千年独活相比,与五百年踏遍你所有走过的路相比,能够再见,再见已是千年身,自然是好的。
风无岱道:“此次来,是为了厉鬼刑天?”
晏云开点头道:“刑天在成为厉鬼之前,本是个无头鬼。他修习九幽禁术,并以上古无头猛士刑天为名,据说是为了复仇。”
“哦?”风无岱召出神荼镜,同晏云开一起,查看了刑天在人间和九幽的经历。一查之下才得知,刑天之所以不惜化身厉鬼,与一个叫阿芫的女鬼有关。
刑天本是小吏之子,一日,他在后院荒坡发现一个破败的祠堂,打听之下,祠堂中祭祀的,是通判之女阿芫,传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没出嫁就病死了。
刑天怜惜阿芫短命,经常带了糕饼果子前来焚香祭拜,阿芫的游魂被刑天打动,天天夜至昼还,与刑天叙话欢好。
刑天白日精神萎靡,经常被夫子训戒,一个没忍住,便将阿芫的事,告诉了同窗好友孙钊。
随后,边地战乱,刑天投军从戎,将阿芫托付给孙钊。不曾想,孙钊觊觎阿芫美貌,竟偷偷唤来术士施法,废了阿芫一双眼睛。
过了些时日,孙钊用药物毒坏了嗓子,谎称自己便是从战场归来的刑天,夜夜与阿芫幽会。
而刑天,直到在战场上被削去头颅战死,变成无头鬼下了九幽,才知孙钊的所作所为。
刑天修习九幽禁术,以献祭三魂七魄为代价,化身厉鬼,借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机,游荡人间,向孙钊和术士索命。
刑天祭出了三魂七魄,每天都会忘记一些前尘往事,他在战场上寻回了自己的头颅,以沙场怨气化为阴兵,誓要攻破鬼门关桃止山,救出女鬼阿芫。
——
神荼镜光华渐收,风无岱终于起身,伸手一拂,眼前现出一幅桃止山的堪舆图。
“我有一计。”风无岱道。
“我派人故意放出消息,就说你不肯施以援手,我二人已闹翻,老死不相往来。我一怒之下,便将阿芫押送至度朔山,祸水东引。而桃止与度朔之间,有条近路。”
风无岱修长的手指,停在一条两侧陡崖兀立的山涧处,说道:“便是芙蓉岸。”
晏云开说道:“守护鬼门关,乃你我职责所在。与其将桃止山置于不确定的危险之中,不如以阿芫为饵,在天堑之地芙蓉岸设伏,击杀刑天。此计倒是可行,只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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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何问题?”风无岱问。
“为何要放出不和的消息?”
“刑天虽献祭了三魂七魄,短时间内,他还不傻。你我不和,就意味着,没人会出现在芙蓉岸,阿芫也不是诱饵,只是一个弃子。”
“我和你同去。”晏云开道。
“开什么玩笑,区区一个厉鬼,能奈我何?你这就回度朔山,等消息便是。”
——
两位门神一朝闹翻,老死不相往来的消息,就这样传了出去。
听说,北门神不肯赴援桃止山,南门神一怒之下,要将祸水东引,把刑天心爱的鬼相好,押送到度朔山去。
押送的日子、时辰也已“不经意”地让刑天知晓。
谁知,提前一个时辰守在芙蓉岸的厉鬼刑天,却恰好遇见了提前一个时辰押送而至的阿芫。
刑天献祭三魂七魄后,七日便将彻底丧失记忆、心性、情志,甚至觉察与感知。眼下,流水般消逝的记忆中,只有阿芫的面目,还清晰如昨。
峥嵘幽深的芙蓉岸两侧,盛放着粲如朝霞的芙蓉花。阿芫一身红衣,双目缚着三指宽的白绫,她被四个鬼差拘着,脚步踉跄地穿行在迷雾迢迢的溪岸之上。
芙蓉岸下,便是静水深流的蚀魂沼,鬼魂一旦坠入溪沼,便会遭受噬髓裂魂之痛。
刑天远远地见到阿芫,将自己的头颅端端正正捧在手上,头颅上闭合已久的双目蓦地张开,凄然地噙满了热泪。
“阿芫——”刑天颤声呼唤。
阿芫却无回应。一身红衣在浊浪迷雾中猎猎招展,只见她陡然飞起,四个鬼差“嘭”地一声,化作金芒,四散而去。
短短一息,阿芫手中金锏已如一道金色闪电,横扫刑天胸腹。随即,红衣阿芫已化作手持金锏木钵的玄衣青年,正是本该离开桃止山的晏云开。
幽暗的溪涧狂风怒号,刑天挥动巨斧,裹挟着死亡气息迎面劈来,呼号的风声瞬间被利刃撕裂。
晏云开侧身一闪,金锏顺势划下符文,符文绽开耀眼金芒,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刑天。
刑天厉鬼之躯蓦然膨胀数丈,周身缭绕着浓稠如墨的戾气,它嘶吼一声,声如裂帛,又如万鬼哭嚎。他挥动巨斧,幽冷的冥火从中喷薄而出。
晏云开脚尖轻点,如流矢般疾射向刑天,金锏裹挟着无尽光雨砸下。刑天怒极,横斧抵挡,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天地为之一颤。
晏云开借力倒飞,双手快速结印,金锏光芒大盛,化作一条金色巨龙,咆哮着扑向刑天。刑天挥动巨斧,斧影重重,与巨龙厮杀在一处,冥火与金芒交错,轰鸣不断。
晏云开趁势欺身而上,金锏化作万千光影,从四面八方攻向刑天。刑天挥舞巨斧,将自身护得密不透风,每一次碰撞,无不震耳欲聋,心胆俱裂。
刑天手中头颅的双目,被金锏的金芒所灼,流下两行血泪。刑天怒不可遏,声震幽谷,周身戾气喷薄而出。
他痛彻心脾地痛叫一声“阿芫——”
头颅从手中滚落,坠入芙蓉岸下的蚀魂沼,瞬间变为森森白骨。
刑天呼天抢地道:“阿芫,我想为你换上我的双眼,如今再也不能了!“
34.一半不灰木
刑天的话,让晏云开一怔,他化作阿芫的模样,无非是不想让风无岱涉险,提前把刑天的攻势,吸引到自己身上。
不曾想,刑天不惜犯险,也要独闯桃止山,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双眼,换给瞎了的阿芫。
刑天看到溪沼中漂浮的头骨,不禁仰天嘶吼,他周身怨气翻涌,原本巨大的无头身再度膨胀,双臂青筋虬结,巨斧搅动滔天怨气,向晏云开袭来。
晏云开薄唇紧抿,金锏一刻不停地划下符箓,符箓金光迸射,刑天周身的怨气被金光所灼,登时黯淡消散。
晏云开催动罗浮钵,不料,刑天的三魂七魄已然献祭,罗浮钵无法收伏他的魂魄,漫天金光化为金甲,披挂到晏云开身上。
风无岱拘了阿芫,行至芙蓉岸,看到的便是晏云开玄衣金甲凌空跃起的瞬间。
芙蓉岸终年暗无天日,喜阴的“鬼树”芙蓉在此肆意疯长,遮天蔽日。人间的芙蓉花,昼开夜合,朝粉暮紫,这里的芙蓉树,常年盛放又终年闭合,紫红花树在阴云浊浪间,更显凄然。
穿行在阴翳花树间的风无岱,只觉眼前金光乍现,随后便看到晏云开神祇天降,金锏刺破浓重的怨气,光芒加身,雷霆万钧。
风无岱伸掌一挥,阿芫随他腾云而起,凌空跃过花树,来到刑天近前。
刑天见到阿芫,所剩无几的神智瞬间聚拢。他膨大的身躯逐渐回缩,胸腔嗡嗡震动,声音已与常人无异:
“阿芫……我的阿芫受苦了。”他几步奔到阿芫面前,将一身红衣的盲女阿芫,紧紧拥进怀中。
阿芫身子簌簌颤抖,她轻轻唤了声“郎君”,仰起脸,伸出枯瘦的手,想要抚摸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庞。
触手却一片空茫。
阴风呼号,几片紫红的花绒,随风落在阿芫发间。人间传说,夜晚时分站在芙蓉树下,便可见到心爱之人的鬼魂。
花随风动,簌簌落下的芙蓉,在刑天和阿芫之间无声旋舞。绒伞般的花瓣,盈满紫红光晕,点点萤火般,照亮了花树下相拥的两人。
缚住双眼的白绫随风而落,阿芫死水般的双瞳落入微光,她双睫颤动,黑暗中骤然现身在眼前的人,满身征尘,血迹干涸的旧铠甲,处处是刀砍斧劈的痕迹。
阿芫的目光缓缓游移,终于落在刑天的脖颈处,碗大的伤疤,齐整的断口筋肉翻卷,凝满浓黑的血污。
阿芫大恸,她脱力地滑倒在地,张大嘴巴哀嚎,声音却哽在喉间,只能发出“嘶嘶”漏气般的气声。
刑天蹲下身,惶急地抚着阿芫的后背,柔声道:
“阿芫莫伤心,我本已将头颅寻了回来,想把我的双眼换给阿芫,谁知……”
他扶起阿芫,怒指浊浪间漂浮的森然头骨,恨声道:“怪只怪天道不公,怪只怪我刑天无能,我便是永堕无间地狱,也要为你我讨回公道!”
一身红衣的阿芫,却似没有听到行天愤怒的声讨,她只是定定地注视着溪沼中漂浮的头骨,转过头,轻轻握住他的手道:
“记住,投胎转世,也莫忘了我。”漫天芙蓉花雨中,阿芫深深看了刑天一眼。
随后,用力挣出刑天的怀抱,纵深一跃,已跳入浊浪翻涌的蚀魂沼。
阿芫奋力抱住刑天的头骨,堪堪将头骨举起,已被噬髓裂魂之痛所吞没。
不到一息,曾经难得一见的美人,已化为枯骨,与刑天的头骨一道,沉入幽暗的溪沼。
阿芫不知刑天为了她,已祭出三魂七魄,再也无法转世为人。
刑天也不知阿芫为了他,甘受噬骨裂魂之痛,只为给他留一个全尸。
——
厉鬼刑天最后一缕神智,随阿芫的离去,彻底消失殆尽。
他的无头身,爆涨百余丈,召唤沙场幽魂幻化的阴兵,同风无岱、晏云开展开激战。
这一战,整整延续了持续了八天八夜。
前五日,刑天的阴兵尽数被两位门神净化收伏。
第八日,刑天获得九幽禁术“冥契同殇”之力,可与对手同死同伤。刑天被打到几近半死的同时,风无岱和晏云开也和刑天一样,遭到了重创。
是夜,双方暂时休战。风无岱仰躺在芙蓉树下,月白袍子已被鲜血染红,四肢百骸浮起潮涌般的剧痛。
“你当初……魔域大战,应该比这惨烈百倍吧。”他问晏云开。
没有应答。
风无岱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到晏云开抱着金锏,倚坐在一株芙蓉树下,疲倦地闭目睡去。瓷白的脸越发没有血色,一绺乱发垂在他秀挺的鼻梁上,紫红的芙蓉花绒被风吹落,尽数落在血染的玄衣之上。
风无岱伸手召出神荼镜,这是帝君赐予南门神的法器,也是他的护体金甲。他以法力加持,将金甲化入晏云开的罗浮钵。
双重金甲护持,望你能挺过这一劫。
做完这些,风无岱气力散失,他眼前一黑,呕出一口淤血,仰面朝天倒下去。
良久,晏云开身子微微一抖,醒了过来。
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月白袍的男子面目模糊,轻手轻脚地为他披了一件缀满芙蓉花的斗篷。
晏云开盘膝坐在风无岱身侧,伸指画下繁复的符箓,不多时,银白光华闪动,半块似灵芝,又似鹿茸的棕绿色神木,浮在半空,晏云开喘息多时,才又勉力再度画下符箓,神木光华流转,缓缓浮动着,隐入风无岱丹田。
他脑海里回荡着封神那日,青虚帝君座下童子青梧的话语——
“不灰木,生十八泥犁,经红莲业火烧之不灭。五行属木,为门神灵宝,合二为一,可活死人,肉白骨,有起死回生之效。”
晏云开将自己的那一半不灰木,化入风无岱体内,只觉力倦神疲,浑身大汗淋漓。他重新倚坐那株芙蓉树下,闭目催动心法,恢复体力和灵力。
——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震颤,刑天发出声声挑衅的嘶吼。
风无岱挣扎起身,看了一眼自己染血的布袍,心念一动,低声说道:“刑天有同死同伤的秘术护体,你我尽量不要和他正面相抗。你之前扮作红衣阿芫,刑天信以为真,如今不妨再扮一次。”
晏云开道:“此前,刑天尚有神智,如今他五感皆失,我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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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认不出阿芫。”
风无岱:“就赌这一次。”
无头厉鬼刑天矗立在峭壁之间的溪岸。青黑色的煞气缭绕周身,手中巨斧迸射幽冷寒光,他每走一步,都挥动着巨斧,寒光撕裂煞气,芙蓉树遮天蔽日的虬枝也被巨斧砍断,紫红的花绒,零落在地,像一滩滩凝固的血迹,凄美狰狞。
前方忽然传来时断时续的呼唤。
“郎君,郎君——”期期艾艾,萦绕不去。
刑天呆了一呆,听音辨明方位,两步踏至声音的源头。
一男一女站在芙蓉树下。男子身着陈旧铠甲,头颅被利刃齐齐斩断,脖颈处碗大的伤口已结疤。女子身着红衣,双眼缚着三指宽的白绫。只见两人身形陡然间膨大,大到可以平视刑天时,红衣女子扑进男子怀中失声痛哭。
刑天一动不动,似乎努力回想着什么,然而下一刻,他又暴躁地挥动巨斧,转身继续寻找攻击目标。
“郎君——”女子的声音一叠声地钻入刑天耳鼓,他避无可避,终于转过身来。
只见身着铠甲的无头男子,手中端端正正地捧着一颗头颅,那颗头颅的双眼流出血泪,自男子手中滚落,坠入芙蓉岸下的蚀魂沼,头颅转瞬化为森森白骨。
刑天似乎有所触动,他双足犹疑地踏向岸边,又不知下一步,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于是停住脚,踯躅不前。
女子解下蒙住双眼的白绫,泪流满面地望着刑天。
刑天胸口剧烈起伏,像头巨兽一样,“咻咻”地大口大口喘着气,似被莫名情绪左右,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忽然间,红衣女子纵身跃下芙蓉岸,她向刑天伸出手,凄厉地大叫:“郎君——救我——”
刑天本已站在蚀魂沼的岸边,变起仓促间,他巨大的身躯几乎下意识地腾跃而起,他伸出青筋爆起的手臂,试图抓住红衣女子向他张开的手。
“阿——芫——”巨大的嘶吼声摧枯拉朽,天地为之色变。
然而下一刻,他的声音和身躯,瞬间便被巨大浪涌抹去,他没有痛感和知觉,仅余一副百余丈的骨架,被浊浪卷入漩涡,踪影全无。
刑天沉没的不远处,红衣女星芒一闪,一件月白的血衣随波浮沉,几个浪头打过,血衣也渐渐消失不见。
——
罗浮钵的银白雾岚将幽暗阴翳的芙蓉岸隐去。
风无岱道:“没想到吧,打了八天八夜,最后赢了他的,是个障眼法。”
他暗道一声侥幸,若不是他与云开用法术将外袍幻化成刑天和阿芫的模样,引得刑天自投蚀魂沼,真不知还要与刑天恶战到几时。”
凤生却轻叹一声道:“你将自己的金甲给了云开哥哥,云开哥哥却把一半不灰木给了你。”
赵元再也春风化雨地笑道:“怪不得你那一半不灰木给了他,毫无反应,因为另一半,也在你那里。”
风无岱无奈地笑了笑,将原本属于晏云开的不灰木,重新化入他的丹田气海。
不多时,晏云开悠悠醒转,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
“不灰木……他要的是不灰木。”
35.土神帅大叔
晏云开环顾四周,看到风无岱等神尊,轻舒了一口气。
他似乎被囚于一个冗长的梦境中,困厄难醒,每一次试图挣脱,都有一个渺远邪魅的声音,响彻耳鼓:
“另一半不灰木何在?说出来,你便解脱了。”
晏云开坐起身道:“是那个和尚,他做下这一切,为的便是不灰木。”
赵元再探了探他的脉息,温声说道:“你当初将你的那一半不灰木给了无岱,反倒歪打正着,救了自己。否则,那和尚若是拿到不灰木,不见得会放过你。”
晏云开这才得知,一半不灰木的事,无法再掩藏,他薄唇轻抿,垂下眼睑,不再言语。
凤生道:“倘若那和尚原本的目的,是想困住无岱哥哥呢?”
凤无岱犹疑道:“你是说,他知晓云开把不灰木给了我?”
凤无岱与晏云开对视了一眼,思忖道:“连我自己,都是今天才知晓我有整块不灰木灵宝的事,那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凤生道:“此人似乎通晓三界事,既熟悉天界掌故,又知晓九幽秘闻,人间魔域似乎也很熟。”
她咬了一口此前摔烂的点心,叹了口气道:“有此神通的,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见大家都目不转睛望着自己,凤生连忙囫囵吞下点心,说道:
“那便是我们威震三界的清虚帝君!”
一室静寂。
片刻之后,大家假装很忙地忙碌起来。
——
一只周身星芒闪烁的灵雀,自窗口飞入。岑鸾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手,灵雀便停在他的掌心。
一个小巧的纸卷,泛着萤光,凌空展开。岑鸾掠了一眼,指尖闪过一丝星芒,将纸卷焚化。
“走。”
岑鸾简短地撂下一个字,站起身,负手走了出去。
凤生“噢”了一声,连忙冲另外三人挥了挥手,迎头赶上。
在广陵待了这段时日,人间已是二月初二。
一路上,有几座土地庙已摆了供奉,燃起香火。
凤生不由笑道:“今天是土地诞,我土神大哥的功德日,我倒差点给忘了。”
岑鸾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他似乎有些兴味索然,明明走得不慢,却又像是漫无目的。
凤生跟着他走了一炷香时分,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岑鸾止步,沉吟道:“我有事,要回去一趟。”
凤生一怔,脚步也停了下来。
“你是说,回天庭?”
“嗯。”
凤生四下看了看,有些不得要领——那……你在这里瞎转悠什么啊大瘟神!
人来人往的巷口,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春光席地,岑鸾一袭白衣,日影为他的发丝和面庞勾上了金边,他黑夜一样深湛的眸,浅浅地映着春光。凤生屏住了呼吸,也不敢眨眼,生怕哪一次呼吸不稳,眼睫轻颤,拂乱她眼中的涟漪。
凤生忽然就有些明白,岑鸾的意兴阑珊了。
因为这一刻,原本明媚粲然的天光水影,倏忽间就黯淡了。
“那……”她勾着头,边走边说:“我送送你。”
琴川渡处处新绿,垂柳依依,嫩绿的丝绦轻抚河面,为粼粼江水平添春意。
凤生抬手折了几枝柳绦,细白的手指,灵巧地绕来绕去,不多时,便用嫩柳枝编了一样小巧物什,放在掌心上。
她的手往岑鸾眼前一送,圆眼睛里投映着波光,期待地望着他。
岑鸾长身玉立地站在垂柳间,越发显得松风水月,一身清华。
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凤生掌心的小玩意,轻哼道:
“这是……蚍蜉?”
“哈?”凤生震惊。
“这明明是一只蝉!你看它多像我,公子随便一声吩咐,小丫鬟便应道‘知了——知了。”
表面上气哼哼,心里面想的却是:“那一味治心疾的昆仑岌尚未寻到,希望这只不死神虫,保佑病秧子大瘟神长命百岁!”
岑鸾唇角微挑,低声道:“知了,你不在身边,换它来代你聒噪。”
凤生白了他一眼道:“那不给了。”说罢,伸手去夺。
岑鸾手掌轻阖,小臂轻轻一抬,凤生便扑了空。跳脚再去抢,脚底一滑,便合身向岑鸾扑去。
岑鸾薄挺的后背,被身后的树干一阻,稳住了踉跄后退的步子。凤生整个人被他圈在怀中,鼻息里都是他淡淡的、清冷的药香。
垂柳荡漾,微风拂乱了两人的发丝,岑鸾清湛的深眸掠过一丝颤动,凤生双手在他劲瘦的胸前一撑,试图站起身,却被他双手一箍,圈得更紧。
“礼尚往来。”他贴着她红透的耳朵,低声道。
岑鸾一抬手,手中多了一枝吐翠的红豆,攥在手心再度伸掌,已化作一条用小小金珠串起的璎珞,当中一颗红翡,赤红剔透,恰似刚刚从枝头采撷而来的红豆。
岑鸾双手绕过凤生的脖颈,一缕少女甜香,若有若无地萦绕鼻端,他轻咳了一声,帮她戴好那串璎珞,偏开头道:
“好了。”
凤生低头,轻抚璎珞上的玲珑红豆,很是欢喜。刚要说一声谢,便听岑鸾淡声道:
“摩挲当中的赤珠,便可与我说话。”
凤生喜道:“那敢情好!你睡觉的时候,我便在你耳边吵醒你!”
说罢,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忙岔开话题道:“此次回去,你是不是就不再回凡间了?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岑鸾:“我去去就回。”
“噢。”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每日晨昏定省,用它来向我请安,不可懈怠。”
“你想得美!”凤生用力去扯那璎珞,玲珑的珠串却似在她颈项上生了根,纹丝不动。
——
“那我,这便走了。”岑鸾负着手,低头看着凤生道。
“记得吃药,倘若身子不适,定要早些召唤元再师兄。我得了空,便去找熙龄为你寻药。”
“嗯。”
“还有,回去切莫打听那和尚的事,你一个病秧子,还是少招惹是非为好。”
“嗯。”
“还有,熙龄若是历劫回去,你不要答允她的婚事。”
“嗯?”
“最好装作不认识她。”
“好。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好多……”
岑鸾招了朵云,回头道:“剩下的,用那赤珠同我说吧。”
“噢”
岑鸾踏上云头,缓缓行去。约莫一盏茶时分,总像是有什么东西遗落了,心头空茫茫的。于是回身看向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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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头,才发现凤生也踩着云朵,远远地目送着他。
于是只得回头,与她共乘一朵云,将她送回琴川渡悦来客栈。
岑鸾伸指一挥,指尖已捏了一张召唤符。
未几,赵元再一身华服锦袍,斯斯文文出现在二人面前。
岑鸾道:“天帝召我有事,我回去看看。”
赵元再当即了然,这是要把凤生托付给他。于是,他和风细雨道:“灶君要去哪里?我陪你去便是。”
凤生道:“两位门神哥哥,可是去追查那和尚了?”
赵元再道:“正是。”
凤生道:“丞相府一案的谢兰心,水灵一案的明婉婉,我心中尚有疑问。可巧今日是土地诞,我也好久没见土神薛大哥了,元再师兄若是不忙,我们便去找薛大哥一叙可好?”
赵元再温润一笑道:“此次来广陵,本是为了查明两淮盐政那笔千余万两的官银去向。如今阮敬余死因成谜,我也正想找薛大哥,问下当时接引阮大人的情形。”
岑鸾道:“既如此,一切小心为上。”
说罢,终于在凤生引颈远望中,乘云而去。
——
赵元再催动召唤符,对凤生微微一笑道:“你猜,薛大哥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又有什么好吃的了?”三道声音,同时说道。
异口同声的三句话,分别出自赵元再、苏凤生,第三个人,便是土神薛妄。
一团松花黄的光晕散去,一个高大清瘦,难掩骨子里那份落拓不羁的帅大叔,出现在二人面前。
凤生飞身跃起,与薛妄默契地噼里啪啦碰肩对掌。凤生打量着薛妄,长发半披半束,略显凌乱地垂在肩上,几绺乱发被汗水黏在棱角分明的脸颊上,却分毫无损他的随性洒脱。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点漆般的星眸,藏着几分玩世不恭。一身绫罗绸缎,却偏偏不合时宜地打了几个补丁。
凤生揶揄道:“我薛大哥还是这般没苦硬吃。”
薛妄豪爽一笑:“我虽然也掌管富贵贫贱,职禄衣食,和正经财神,那还是有区别的,区别就在这几个补丁。”
赵元再也笑道:“你打再多补丁,也是人间庙宇最多,供奉最多的神尊。”
凤生道:“说到供奉,今日可是我薛大哥的功德日,酒葫芦里可装满了小甜水?”
薛妄从手中弯曲盘绕的木杖顶端,解下一个黄澄澄的酒葫芦,打开盖子,送到凤生底下。
凤生轻轻吸了吸鼻子,笑弯了眼道:“凡间盛传,土地公公最爱甜食,供奉里少不得清水与水果。殊不知,小甜水才是我土神大哥的最爱,唔,今日装的可是杏酥饮?”
薛妄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小凤生也。”
说罢,仰头灌了一大口杏酥饮,望着赵元再道:“二位找我来,不是专门说吃喝的吧?”
赵元再温润一笑道:“土神掌管阳间与阴间的门户,凡人身死,被鬼差拘走,第一站便是到土地庙查验生死簿。我想问的是,薛大哥接引盐运使阮敬余到地府的情形。”
薛妄伸手一拂,一本由混沌初开之时的鸿蒙之气凝炼而成的册子,在法力催动下,呈现剔透的琉璃质感,他以灵力为引,指尖轻点薄册,册上字迹便如流光,莹莹浮现。
一息后,薛妄说道:“生死簿上,并无阮敬余这个人。”
36.归幽驿一探
就算是赵元再这样八风不动的性子,也眉梢微挑,疑惑道:“怎会如此?”
薛妄轻轻拂动书页,书页上的字闪耀如繁星,聚散似流云。
薛妄道:“一颗星,便是一个人。凡人故去,冥使会将他拘来土地庙,我依照生死薄上所载,查验他是否阳寿已尽。”
凤生道:“那在什么情况下,生死薄上会没有名字?”
薛妄:“一是寿元未尽,需得还阳。还有一种,是这人的名字,在生死薄上,被勾掉了。”
赵元再和润的声音再度响起:“阎君?”
薛妄点头道:“除阎罗外,还有一人,可删改生死簿,便是九幽冥王琼羽。”
凤生道:“薛大哥,麻烦再帮我查两人,谢兰心和明婉婉。”
薛妄道:“谢兰心?井神桃清此前也找我查过此人,生死薄上没有这个名字。”
薛妄伸手拂动书页,片刻后,面色凝重道:“明婉婉,也不在生死薄上。”
凤生皱眉道:“一个两个都不在,怎会这么巧?”
薛妄道:“这三人是否寿终正寝?”
凤生:“谢兰心是自尽,阮敬余和明婉婉疑为被害。”
薛妄:“倘若不是寿终正寝,七天至六百天内,应是到归幽驿去了。”
凤生道:“薛大哥,有人千方百计想得到咱们家神的灵宝,眼下,桃清姐姐的辟寒珠,便在谢兰心身上。而明婉婉和阮敬余,或许能助我们找到那人的蛛丝马迹。”
凤生上前一步,郑重道:“薛大哥,我想去归幽驿一探。”
薛妄收起生死薄,捋了一把凌乱的发丝,说道:
“小凤生,归幽驿毕竟是九幽的地界,若真想去走一遭,除了隐去神尊的气息外,还不能动用任何仙力神器。即便如此,你也非去不可么?“
凤生点头道:“九幽非神力所能及,凤生愿去一探。”
赵元再温润一笑,和风细雨道:“我答应过某人,灶君去哪,我便陪她去哪。”
薛妄道:“罢了,谁让土地庙是阴阳两界的关口呢,老薛就陪你们走一趟吧。”
——
归幽驿,是九幽地府十三程中的第十一程。
一个人若是非正常身死,都要在归幽驿度完余下寿元。若是想要回魂或者附身,也要通过归幽驿去往凡间。
说白了,归幽驿便是九幽地府去往凡间的一个驿站。
此刻,凤生正一身丫鬟打扮,伴在“薛员外”身侧,她旁边眉目如画、清风霁月的温润公子,是薛员外的表弟赵公子。
第一次来九幽的凤生,为归幽驿的繁华,大大惊叹了。
这里除了没有清风和明月,以及人间热食的烟火气,同凡间熙来攘往的夜市,并无分别。
凤生敛去神息,又仔细看了看地上,三人并未留下影子,这才放心地去看各色琳琅货品。
眼前便是一个糖水摊子。
凤生欣喜地拉着薛妄挤过去,因九幽只吃寒食,这里的糕饼糖水倒似比凡间还要讲究。
打眼瞧过去,冰酥酪、紫苏饮子、水晶皂儿、荔枝膏水、香薷汤、透花糍、酥山应有尽有,诸般浆水、冷淘、甜碗子,看起来也分外引人。
凤生掏出荷包,才发现囊中羞涩。平素一应花销,都有财大气粗的“苏公子”岑鸾在身边,这会儿人不在,才发现荷包早已空空如也。
凤生看向赵元再,“赵公子”摊手道:“我的银两,这里不通用。”
两人齐齐看向薛妄,薛妄了然一笑,从怀中摸出厚厚两沓银票,塞到凤生和赵元再手中,悄声道:
“归幽驿的上一程是供养阁,凡间烧的金银衣物、牛马屋舍、婢女小厮,都在供养阁兑换成了冥币,发放到亡魂手中。这么说吧,归幽驿就是个销金窟,没有冥币,那是寸步难行。”
凤生拿了银票,便要请薛妄吃糖水。
赵元再伸手一拦,笑得比春风更暖:“先去那边瞧瞧。”
卖糕饼糖水的大嫂,见赵元再误了生意,本欲发作,抬眼瞧见他风光霁月、皎皎君子的模样,一腔怒骂,登时变作轻言软语:
“不买就给我……呃……不买也无妨,公子说得对,转累了再回来。”
走得远了,赵元再才低声笑道:“这里的东西吃不得,轻则重病一场,重则无法还阳。”
凤生也悄声道:“可惜了,那么诱人的菓子。回头我请薛大哥好好大吃一顿。”
想到干瘪的荷包,又豪爽地加了一句:“就先记在岑鸾账上,回头我用功德兑换了银两,再还与他便是。”
薛妄在旁思忖道:“岑鸾?这名字好生熟悉……”
赵元再笑着接口:“便是托我照顾灶君的那位。”
待薛妄反应过来,岑鸾便是帝君鲜少有人提及的名讳,凤生已拉着赵元再挤到珠宝珍玩的铺子前。
薛妄一脸兴味地跟过去,暗道一声:我似乎错过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
凤生所在的店铺,百宝格上摆了许多夜光璧耳尊。
夜光璧本已流光溢彩,再配上繁复精美的花纹,益发显得贵气无比。
店铺伙计是个一脸丧气的年轻后生。凤生刚问了一句:“请问,这耳尊里装的是何物?”
伙计便把一块木牌怼到凤生眼皮子底下,木牌上写着四个大字“丹曦售罄”。
“丹曦又是什么?”凤生忍不住嘀咕。
“姑娘是新来的吧?丹曦就是阳气,小店已经断货好一阵子了。”圆脸肥身的掌柜笑眯眯地过来解释。
见凤生不得要领,掌柜又耐心说道:“来归幽驿的,都是枉死的可怜人。若实在思乡心切,或是想借尸还魂,都要买些阳气,才能返还阳间看看。”
凤生道:“那这丹曦怎么卖?”
掌柜摇头道:“如今,姑娘就算千金一掷,富可敌国,没货就是没货咯。”
赵元再摇着折扇,漫声道:“那我们去别家转转。”
掌柜一双眯缝眼盯着赵元再的折扇道:“这把玉骨扇,公子若是想出手,我倒是愿意花双倍价钱收下。”
赵元再和风细雨道:“我考虑考虑。”
掌柜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过……”赵元再掠了一眼百宝格,微笑道:“掌柜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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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丹曦为何会断货?归幽驿又有几家卖丹曦的铺子?”
掌柜为难道:“我还有四十年寿元要空耗于此,这才不得不开间铺子谋生。公子若是想做丹曦的生意,我还是能劝一个是一个。这丹曦,怕是有人作梗。整个归幽驿,不过三家铺子有售,都和小店一样,断货一月有余了。”
薛妄道:“有人作梗,是什么意思?”
掌柜压低声音,指了指上边道:“这阳气,都是孤魂野鬼在阳间生采的。货源突然断掉,要么是有仙家捉鬼,孤魂野鬼不敢出来游荡。要么就是有人高价收了阳气,另有他图。”
凤生道:“在阳间收阳气,又有何用?”
掌柜神秘一笑道:“就说姑娘你是新来的吧。阳间若有战争,死的人多,采了阳气,便可用法术驱使死去的兵将为自己所用,也就是传说中的借阴兵。”
凤生道:“我同我家老爷、少爷刚从阳间来,也没听说哪里有战事。”
掌柜道:“你方才在街上逛,没见多了那许多兵将打扮的新鬼?哦,你新来的,还不知如何区分新鬼老鬼。”
掌柜将凤生拉到店铺门口,指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说道:“你见那一脸茫然的,还穿着阳间衣服的,便是新鬼。在这里待久了,自会换上归幽驿的衣装。”
凤生左看右看,才发现掌柜的衣袍打眼一看,似乎没什么两样,细细端详,才看出衣襟是左衽,且扣子是双数。
掌柜同凤生说话的工夫,依然惦记着那把折扇,他踱到赵元再身边道:“要不然,公子再来看看我这里的扇坠子?近日倒是收了个好货色。”
掌柜从百宝格上取下一个青玉扇坠子,殷切地说道:“公子一看便是个识货的,这坠子是皇宫里的物件,用手抚摩到发热,有股子沉香气,都说香玉辟邪,这坠子用来作剑穗,也是极好的。”
赵元再见那青玉坠,就着本来的形貌,雕成两条螭龙盘旋缠结的样子,玉上有数点血斑,像是融化的烛泪,洇入玉中。他掏出数张银票,交与掌柜,温言道:“多谢店家美意,这个坠子,我便收下了。”
三人走出铺子,凤生立即叹道:“今个才算见识到财神爷的阔绰了。既不问价,也不还价,我要是掌柜,做梦都会笑醒。”
赵元再轻摇折扇:“我一进门便看到这个坠子了,掌柜的确没有信口开河,这倒真是个御赐的剑坠子,玉坠的主人,是辅国大将军明绍。”
凤生惊道:“明绍?那不是明婉婉的爹,当朝太子未来的岳丈?”
赵元再:“正是。”
凤生恍然道:“难怪元再师兄二月天也要扇扇子,你早已算准,掌柜看到你的扇子,便会拿出扇坠献宝。”
薛妄道:“明将军人还健在,他的玉坠子反倒出现在九幽,此事透着古怪。”
凤生皱眉道:“不只如此,掌柜的说,这里多了许多兵将,应是北地边境又起战乱,而明将军,恰好驻守北地。”
赵元再沉吟道:“朝廷巨额银两不知所踪,北地战乱,辅国大将军贴身信物丢失,再加上借阴兵一说……”他停顿片刻,续道:
“凡间怕是要大乱了。”
37.冥王侍花婢
赵元再话音刚落,远远近近的行“人”,明显喧闹起来。
薛妄道:“酉时才是九幽一天的开始。凡间的今天,是我的土地诞,在九幽,二月初二是月上节。”
凤生:“月上节?”
薛妄点头道:“九幽的月上节,相当于凡间的花朝节和女儿节。”
正说着,几个簪花女子,戴着面纱,追逐嬉闹而过。
九幽不似凡间,有百花竞艳。九幽终年只有五种花常开不败:芙蓉、曼珠沙华、曼陀罗、虞美人、梦兰花。
是以,这里的男男女女,虽按照凡间花朝节的过法,簪花,饮酒,扑蝶,行花令,吃花糕,花却只有三五种,捕的也是金银箔折的纸蝴蝶。
凤生悄声道:“元再师兄,你学问大,可有那不动用仙力神器的寻人术法?”
赵元再风雅匀停地舒了舒袍袖,骨节清晰的手指轻轻拈动,片刻后,沉吟道:“星宿推演,此人走失难觅,宜往上方中天方位寻人。”
薛妄道:“上方?凡间或天界?”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龟甲,手腕轻抖,三枚铜钱没入龟甲,与龟壳碰撞,发出脆响。
待占卜完毕,薛妄摇头道:“否卦,虎落深坑,不得伸展,凶多吉少,走失难寻。”
凤生接过龟甲与铜钱道:“我也来卜一卦。”
心中默念:求问谢兰心和明婉婉的亡魂,能否在归幽驿寻到。
结果是坎为水卦,水底捞月,走失无音耗。
三人默然相对之时,身边又有三个戴面纱的女子走过。
只听年轻女子道:“咱们速去买了花糕,可别错过琼羽殿下巡城。”
中年女子黯然道:“殿下每年月上节巡城,都要挑选侍花冥婢,我等了这许多年,也没被选上。”
凤生听了,忙轻轻拉住年轻女子的袍袖道:“姐妹说的侍花冥婢,是怎么一回事?”
年轻女子热心道:“你是新来的吧?月上节,举凡吃过花糕的女子,都可参选琼羽殿下的侍花婢女,一年只挑选十二名,倘若能让殿下满意,不管阴寿几何,都可破格投胎转世。”
凤生欣喜道:“你是说,归幽驿所有女子,都会吃花糕?”
年轻女子:“正是。”
凤生圆眼睛一亮,对赵元再和薛妄道:“我有法子了!员外和公子请随我来。”
——
糕饼糖水摊子前,大嫂冯氏老远便看到去而复返的三个人。
尤其是赵元再,一身天水碧广袖直裾深衣,墨色长发用一根玉簪绾起,芝兰玉树,尊贵雅致,不急不徐噙笑走来,只觉终年不见天日的归幽驿,都似有耀目阳光倾洒而下。
凤生拉住冯氏的手,亲热地说道:“大嫂,我看你这儿买花糕的人,似乎不是很多,我有个法子,可令你门庭若市。”
冯氏叉腰撇嘴道:“还不是对街那家,买一送一,她这个卖法,是赶着去投胎吗?!”
凤生道:“我家员外想包下大嫂所有花糕,广结善缘,施糕给所有走过路过的人。”
冯氏激动地搓手道:“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我做鬼也不会忘记贵人的大恩大德。”
凤生又道:“不过,这个花糕,还需放进我家公子的亲笔手笺。”
冯氏大字不识一个,一听说是赵元再亲手所写,登时眉花眼笑地连连答允。
说干就干。
赵元再被凤生安排在摊子前写寻人小笺,赵公子笔走龙蛇,不多时便写好了一沓小纸条:
朱门绮梦兰香远
戟户英姿婉意绵
盐海沉银君不见
糕坊静候再逢年
凤生麻利地拿起冯氏撂在案板上的襻膊,将布条挂在颈项上,绑缚住两袖,开始专心致志擂米和粉,将赵元再写好的纸条裹入其中,放入柳木糕板里,做成桃、杏、梅、菊、荷、牡丹、石榴、迎春等各色花糕。
薛妄本就是个帅大叔,此时扮作员外,益发雅量高致,气宇轩昂。他往摊子前一站,随口喊了几声:
“广施花糕,结缘四方,分文不取,见者有份。”冯氏糕饼糖水摊子,瞬时便挤得水泄不通。
归幽驿也算是富贵迷人眼的流金之地,但千百年间,月上节施糕的,还真是头一遭。
冯氏糕饼糖水摊施糕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个时辰过后,几乎所有归幽驿的路“人”,都分到了冯氏花糕。
但如此广为散发的寻人告示,却渺无回音。
——
转眼,归幽驿已处处明灯高悬。
为了迎接九幽冥王琼羽殿下驾临,街头巷尾,竖起了一排排高大威仪的幢灯,玄白两色灯盏缀列如珠,明明灭灭,蜿蜒无尽,还真有几分“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的错觉。
冯氏拿了几块面纱分给凤生、赵元再和薛妄,又塞给他们一人一把雪白晶莹的梦兰花花胜。满脸喜色地道:“快将面纱戴上,若有心悦的意中人,便为其簪花,对方若是同意,也会簪花回应。”
在归幽驿,面纱就如同凡间上元节的面具一样,人们可以戴着面纱,为自己物色心上人,觅佳偶,结冥配。只不过,凡间的面具是用来驱鬼辟邪的,而他们本就是鬼,是以,便将面纱绣了花纹,钉了珠子,形形色色,煞是好看。
冯氏帮凤生戴好面纱,只觉眼前的姑娘圆圆的杏子眼,明眸善睐,人又嘴甜机灵,不由啧啧叹道:“真是作孽呀,三个赛神仙的人,怎么就这么短命哟!”
凤生笑嘻嘻地撸了撸袖子,接着埋头做花糕。
而距离他们百丈之外,人群却齐齐地停下脚步,瞠目结舌地望着天空。
琼羽,年轻的九幽冥王,在绵延十里的幽蓝火焰与黑色曼陀罗花海中,乘着他的坐骑——冥兽九婴,凌空前行。
百鬼夜行,万籁俱寂。人们仰望着此间的主人,向空中投掷着花糕与曼陀罗。九婴的九颗形态各异的兽头,喷吐着幽蓝的水火雷电,将花糕与花朵吞噬殆尽。
九婴餍足地发出啸叫,如婴孩夜啼,凄厉悚然。巨大的蝠翼,在归幽驿这片没有影子的冥域,投射下巨大的暗影。
琼羽漫不经心地跨坐在九婴庞大的牛身龙尾之上,修长的左腿耷拉在九婴身侧,右腿随意曲起,乌缎金丝云纹的粉底皂靴,踏住九婴坚硬的鳞甲,手肘慵懒地撘在膝上,微垂的眼眸间,眸光似有若无地流转,像是对周遭的一切,满不在乎又充满厌弃。
但就是这百无聊赖的坐姿,却让他周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场,霸道又冷冽。
整片静止般的静寂中,似乎隐隐地起了骚动。一开始像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渐渐的,似水波荡开涟漪。前方的人群挤挤挨挨,喧嚷声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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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人群越发扰嚷,连琼羽都不得不睁开双眼,拍了拍九婴,慵懒道:“鸦九,下去看看。”
九婴的九个头颅,不高兴地纠结在一起,距离琼羽最近的一张嘴,尖利地抗议道:“又叫人家鸦九!人家不是乌鸦,人家是九婴!”
嘴上虽在抗争,身体却很诚实地俯冲下去。
就在九婴幽蓝的火焰将冯氏糕饼糖水摊子所在的街巷,映照得亮如白昼、幻若梦境之时,在人群的拥挤推搡下,一排排高大的幢灯,像接连被撞倒的牙牌一样,轰然倾倒。
连缀如珠的黑白灯笼,顷刻化为火海,卷向人群。
冯氏糕饼糖水摊子,恰好就在幢灯下。火起时,赵元再随手抄起一块椅披,罩住凤生的头脸,而冯氏和就近几个男女,已被薛妄护着跑远。
鬼身本就惧火,琼羽正要吩咐九婴喷吐水柱灭火,便看到火海之中,一片柔和的赤色结界,将一男一女,笼罩隔绝其中。
结界之中,赵元再一怔,随即恍然道:“他竟把琬琰给了你。”
凤生疑惑道:“谁给了我什么?”
赵元再道心道,在九幽,天界神仙的法力神器均施展不出,但为幽冥之灵赦罪解厄的清虚帝君,自然另当别论。
于是,他忍住笑,春风化雨地问道:“岑鸾回天界前,可曾给了你一块红翡?”
凤生想了想,随即了然地摩娑着颈间璎珞上的赤珠道:“元再师兄说的是这个吧?”
赵元再“嗤”地笑出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咳,赵元再,我在同天帝叙话,回头再说。”赤珠里传出岑鸾清冷的声音。
凤生忙松开手:“我的老天爷,还真的能听到他的声音。我还以为他在唬我。”
赵元再笑道:“岂止,它还是灵力护盾,能让逆厄修复,邪祟退散。”随后,心中暗笑道:若此刻天帝知道他御赐的上古秘宝琬琰,被帝君当作传情信物,而对方还懵然无知,不知该作何表情。
凤生与赵元再在结界里的无心说笑,远远地落在琼羽眼中。
他狭长的凤目微微挑起,眼角一颗靡丽的泪痣,泛出微微潮红。
清虚帝君的琬琰,居然出现在一个丫头的身上,而且是在他的地界。
有趣,着实有趣。
他倨傲的脸,闪过一丝潋滟妖娆、魅惑苍生的流光,修长白皙的手拍了拍九婴的头:“鸦鸦,去会会那个丫头。”
九婴别扭地嘎叫一声:“人家是九婴,不是乌鸦,也不是鸦九,更不是鸦鸦!”
一片冰蓝的幽焰漫卷而来,凤生只看见一头巨大的九头怪鸟从天而降,紧接着,一只白皙、有力、指节分明的手,将她轻轻一揽,她便凌空飞起,肚皮朝下,倒挂在怪鸟身上。
紧接着,一朵散发着游丝般慵懒、迷醉、微辛又甜蜜的黑色曼陀罗,插在她鬓边。
琼羽懒散凉薄的声音,勾魂般地响起:
“我改主意了,今年的侍花冥婢,就你了,唯一的一个。”
九婴啸叫着冲天而起,在幽蓝火焰与漫天黑色曼陀罗的花海中,盘旋着飞远。
冯氏磕头如捣蒜,良久,她才拉着面面相觑的赵元再和薛妄,感恩戴德地说道:
“咱们姑娘被琼羽殿下选中了!这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38.你在拒绝我
九婴在暗夜里疾飞,巨大的蝠翼每扇动一次,都带起狂风,险些将凤生掀落。
耳畔狂风呼号,凤生将十指嵌入九婴冰冷坚硬的鳞甲缝隙,竭力稳住身形,嘶声道:
“琼羽殿下,还要飞多久,我要吐了。”
九婴的龙尾高高竖起,琼羽慵懒地斜倚着龙尾,神情却像坐在高大王座里一般,倨傲冷漠。
他玩味地看着凤生,散漫磁性的嗓音透出一丝缱绻的诱惑:
“你吐啊,看看九婴会把你丢到哪里去。是被忘川噬魂,还是去无间地狱做引魂灯芯,抑或是被恶犬岭的冥犬分食……”
琼羽低低地笑了两声,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按住凤生的后颈,捎一用力,凤生便被他薅住衣领子,带到他近前。
咫尺相对,凤生的圆眼睛蓦地睁大,她万万没想到,刚刚还出言恐吓她的冥王本尊,竟生得如此年轻好看。
琼羽一袭夔龙纹盘金绣澜夜黑宽袍,乌发如瀑,束发冠上别着一支缀了金流苏的花草纹錾刻金发簪。面如羊脂白玉,凤目狭长,眼尾似桃花初绽,微微泛红。嫣红的薄唇微勾,似笑非笑,摄人心魄,邪魅张扬。
琼羽伸出指节分明的手,擦着凤生的脸庞,在她鬓边轻轻一拂。
凤生下意识向后躲闪,琼羽凉薄地哂笑了一声,手中已多了一朵黑色曼陀罗。
凤生这才想起,这是她被捉到怪鸟背上时,琼羽插在她头上的。
随即,冯氏的话在她耳边嗡嗡回响:“若有心悦的意中人,便为其簪花,对方若是同意,也会簪花回应。”
凤生双臂抱住肩头,脖子一缩,双眼紧闭,满脸豁出去的样子,一口气说道:“我是不会为你簪花的琼羽殿下!说好了是选侍花婢女,选妃我是万万不同意的!”
琼羽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选妃?就凭你?
转念一想,还没搞清楚清虚帝君派她来,究竟何意,于是耐着性子,俯下身,七分嘲弄,三分不悦地道:
“你是在拒绝我?”
琼羽随手将手中的曼陀罗扔给九婴,狭长的凤目危险又魅惑地眯了眯:
“你可知拒绝我的下场?”
凤生却新奇地盯着九婴叼住曼陀罗的鸡首,起身走过去,摸了摸九婴的头道:“原来你是一只鸡啊!”
九婴气急败坏地换过另外一个狮首,狰狞地回过头,凑近凤生,抗议道:“九婴不是鸡!也不叫鸦九!”
凤生“噗”地一声笑道:“原来你叫鸦九。”
琼羽浅淡的瞳色陡然转深:“你不怕它?”
凤生道:“一只爱吃花的鸡,为何要怕?”
琼羽俯视着凤生,有些凉薄,又有些沉郁地说道:
“世上不怕它的姑娘,你是第二个。”
——
琼羽妖冶的凤目,倦怠地掠过凤生,落在疾驰而过的虚空。
那里,有些一闪即逝的破碎画面,蚕食噬咬着他的心尖——
“鸦鸦,那是钩吻草,吃不得。”一身羽衣的少女,青丝如瀑,黛眉弯弯,她摸了摸九婴的头,回眸一笑,玉颈如瓷,空濛纯澈的美目令人心旌神摇。
“琼羽,我只愿今生今世,再生再世,永生永世,哪怕轮回千万次,历尽劫波,与你再无相见之日。”凄厉之声裹挟着无尽决绝,震荡回响。少顷,山峦崩颓,河川逆流,天地倒悬,羽衣少女怀抱着气息渐无的白衣仙尊,声声泣血,步步断肠,终是化作点点金芒,消散在琼羽面前。
凤生眼见琼羽似在看她,又不似在看她,羊脂白玉的脸,阴晴不定。
于是,别过脸不再看他。只是捋着九婴狮首上的毛发,笑嘻嘻说道:
“鸦鸦,你说实话,今个到底吃了多少花糕,那可都是我辛辛苦苦做的。”
琼羽遽然一惊,邪魅狭长的双眼,翻滚着嗜血的戾气,他瞳仁微缩,语气森寒地说道:
“是谁告诉你它叫鸦鸦的?”
凤生被他唬了一跳,小声嘟囔道:“真是见鬼了,不是你说的,它叫鸦九。我叫声鸦鸦,难不成是犯了天条吗?”
琼羽蓦地欺近,他眼梢微红,邪佞妖冶的眸子,涌起凉薄的寒意,令凤生脊背阵阵发凉。
他修长白皙的手捏住凤生的面纱,用力一挣,缀了一排小银珠的藕荷色面纱,“叮叮”轻响着随风飘远。
一张陌生的少女面庞落入琼羽眼底,皎洁如雪月般的脸,圆圆的双髻,仿佛盛了春山秋水的圆眼睛,藕荷色素锦缎夹衣,靛青百迭裙,外罩藕荷色灯笼纹貉袖。
倒还真像个乡绅大户人家的婢女。
琼羽眸色转淡,轻嘲地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坐回九婴的龙尾。
凤生有些气不过地想,他那是什么表情?失望?不屑?不,是失望透顶加万分不屑!
——
九婴下落的地方,似乎并不在九幽。
虽是暗夜,却有满天星斗闪烁如银,杨柳风拂面,呼吸倒比在九幽畅快许多。
凤生麻利地溜下九婴的脊背,暗暗催动心法,发现法力虽有阻滞,却不似在九幽那般,全然无法使用。当下多了几分心安。
她仰起头四下打量,这里,似乎是个偌大的宅院。但园子里却和凡间庭院大不相同。
凤生跟在琼羽身后,走了良久,才发现这个园子里,没有任何花草树木,黑夜里所见,尽是大大小小的石景。各色石头雕成林泉树木,山水小品,穿行其中,有股子说不出的森然凉意。
侍花婢女……此处却无一棵花草,凤生心中暗自腹诽:能令这位琼羽殿下满意的,该不会是让石头开花吧?!
一炷香后,凤生随琼羽走进一座森冷幽寂的府邸。
凤生环顾四周,四壁皆由黑曜石砌就,九根玄铁蟠龙柱擎起穹顶,墨玉铺就的地面泛出寒潭水色,青铜灯盏的森森冷焰,将殿内映照得如同浸在玄冰之中。
穹顶垂落的玄纱无风自动,琼羽懒散地靠在陨星石铸就的王座上,莹白的指节弓起,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
凤生见他半天不言语,只得躬身道:“琼羽殿下,奴婢在归幽驿听闻,凡是被殿下选来侍花的婢子,若是能令殿下满意,都有赏赐。”
琼羽如雕似刻的下巴微微抬起,妖娆的凤目掠过一丝嘲弄的浅笑。
“你在跟我讨赏?”
凤生:“奴婢不敢,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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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仰慕冥王殿下通天彻地之能,不求您主宰生死轮回,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凤生的拇指和食指,几乎捏在一起,比了一个“小小”的手势。
“还不是在讨赏?”琼羽单手支着下颌,幽泉似的声音懒懒地响起。
琼羽:“你还没问我,那些没让我满意的婢女,都去了哪里。”
凤生:“去了……哪里?”
琼羽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王座旁的八角灯笼上“嘭嘭”地弹了弹,鼻孔里渗出一丝冷笑道:
“都做成了人皮灯笼。”
凤生被琼羽说得头皮一炸,恰好身旁就有两排幢灯,一溜两行分别缀了十数只八角灯笼。
凤生走到近前细细查看,不由笑道:“差点被殿下唬住了,这是鲛油做的长明灯不假,但皮面触手柔软,纹路细腻清晰,毛孔呈瓦状,只是普通的羝羊皮罢了。”
琼羽心中暗道:丫头倒是空有一身胆量,难怪一个低阶的尸解仙,能被清虚看重,派到我身边来。
琼羽道:“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凤生道:“奴婢想求殿下帮个忙,在九幽找寻先前侍奉的小姐。”
琼羽:“就这?”
琼羽咬牙,没见识的丫头,堂堂九幽冥王,被她当作鬼差使唤。
凤生点头道:“所以殿下要奴婢侍奉的,是何花草?”
琼羽起身走到凤生近前,取下束发冠上的金簪,发簪上的金流苏发出泠泠细响。
凤生凝目看那金簪,是一整块纯金,錾刻成仙株的模样,叶片薄如蝉翼,花瓣层叠卷曲,花蕊处嵌着一颗散发幽光的夜明珠,仿若带着灵动的生气。
凤生忽觉额际巨痛,眼前一阵恍惚,脑中似有红若丹霞的灵草闪过。少顷,又似乎有许多人喧嚷争抢这支仙株,尸骨如山,万里焦土。
凤生用力晃了晃头,驱散脑海中破碎的残像,只见琼羽指节泛白,用力捏住金簪,紧接着,左手随意扯开襟怀,露出凝脂般白皙紧实的胸膛。
簪尖倏然刺破心口,殷红的血珠汩汩渗出,顺着金簪滑落。
琼羽掌心一翻,手中已多了一只小巧的琉璃瓶,血珠在空中飘浮着连成一线,徐徐注入琉璃瓶中。
琼羽薄唇轻勾,将琉璃瓶抛给凤生道:“拿去种吧。”
凤生茫然道:“种什么?种在哪?怎么种?”
琼羽头都懒得回,慵懒的声音在幽寂的大殿上回响——
“你是侍花婢,还是我是?种不出,就等着被做成人皮灯笼吧。”
凤生双手捧着装了九幽冥王心头血的琉璃瓶,一筹莫展。
她走出大殿,使出瞬移术,整个人刚刚飞过大殿的檐角,便被看不见的结界弹了回来。
她沮丧地靠在大殿外廊的玄色石柱下,打开琉璃瓶塞,殷红的血滴沉落在瓶底,像整个大殿一样幽深静寂。
凤生自灶神的功德日以来,从没觉得如此孤单,她蜷成一团,把脸埋在臂弯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梦中,一滴泪滑下来,落入琉璃瓶口。
琼羽原本沉寂的血珠“咝咝”作响,青碧色的烟气袅袅溢出,在空中凝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种子。
39.我看走眼了
夜半,琼羽自殿内踱出,居高临下俯视着凤生。
小丫头狸猫般蜷在柱子下,歪头枕在膝盖上,睡得酣沉,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琉璃瓶。
蓦地,琼羽狭长的凤目一凝,目光落在那颗悬浮在半空的种子上。
他修长的手指勾了勾,种子幽幽飘到他近前。
会是怀梦草吗?
琼羽心头一紧,阖上凤目,眼尾的泪痣越发殷红。
五百年了,他每年都会从九幽的亡魂中挑选十二名侍花婢女,为他种植一种名为“怀梦草”的仙株。
传说中,怀梦草能够连通生死两界,拥有唤醒前世因缘的力量。然而,自从五百年前,三界最后一片怀梦草,在九里毁于神冥大战,这种仙株便再也无人得见。
琼羽试过用九幽冥土与天界仙露混合,也试过用亡魂执念与生者梦境交织,还曾动用九幽禁术,以自身灵力为引,召唤冥兽闯入九里禁地,搜寻怀梦草遗留的菁气……结果,无一例外令他失望。
今天,他逮了这不知名的小仙,本想探探她究竟是不是天界派来的细作,谁知,她还真的问起侍花婢女一事。
于是,他临时起意,用发间的怀梦草金簪,刺破心头血,随意扔给那丫头,没想到,还真的结出了一粒种子。
也许是琼羽森冷的压迫感,让梦中的凤生有所察觉,她身子一动,睁开眼睛。
凤生惺忪道:“琼羽殿下。”
琼羽指尖轻弹,萦绕着青碧烟岚的晶莹种子,飘到凤生面前。
琼羽:“这是你种的?”
凤生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琉璃瓶,惊奇道:“哇!真的结出了种子!”
琼羽原本以为是这小仙偷用了法术,变个种子出来交差,看她神情不似作伪,散漫地踏前一步,俯下身道:
“你都做了什么?”
凤生道:“殿下,我说出来你可不能罚我。”
琼羽凤目中闪过一丝厉色:“你敢要求本王?”
凤生忙低头道:“奴婢不敢,奴婢愚钝,既不知殿下让奴婢种的是何物,也不知该怎么种,冥思苦想中,便睡了过去……”
琼羽轻嗤道:“倒还算老实。”
凤生道:“接下来,要种在何处,还请殿下明示。”
琼羽一拂夜阑黑的宽袍下摆,返身走回大殿,凤生连忙跟上。
琼羽回头道:“怎么,你要跟本王回寝殿?”
凤生心中暗暗咬牙道:九幽的人,说话都这么阴阳吗?
琼羽薄唇一勾,凉薄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妖冶:
“王妃我不需要,暖床的丫头,倒刚好少一个。”
凤生顿住脚步,干笑道:“殿下,奴婢……笨手笨脚,唯恐扰了殿下清梦,奴婢这便告退,不眠不休种花去了。”
说罢,一溜烟消失在大殿中。
——
琼羽进了寝殿,有冥使来报:“殿下,阎罗大人传讯,土地星君薛妄、财帛星君赵元再求见。”
琼羽:“阎罗可有说是何事?”
冥使:“只说有要紧事相商。”
琼羽:“知道了,我这就回去,替我看好那丫头。”
冥使躬身告退。琼羽心道:天界与九幽两不相干五百年,这两位忽然到访,不知有何古怪。
当下,也没召唤九婴,只催动缩地术法,便从所在的凡间行宫,回到九幽的冥王大殿。
阎罗见琼羽回宫,面色一喜道:“殿下您可回来了,两位神尊恭候多时了。”
琼羽凤目微挑道:“阎君行事向来稳妥,何事是阎君都解决不了的?”
阎罗为难道:“两位神尊执意要见殿下,属下恐误了大事,这才不得以恳请殿下移驾回宫。”
琼羽:“宣。”
赵元再与薛妄仙气冉冉步入金碧辉煌的冥王大殿。
薛妄施了一礼道:“冥王殿下,我等深夜叨扰,实属情非得已,万望殿下海涵。”
琼羽:“星君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薛妄:“殿下今日在归幽驿巡城,可是带走了一个侍花婢女?”
琼羽未置可否。心中却道,难道那丫头不是帝君身边的普通仙使?
薛妄续道:“殿下有所不知,那婢女原是我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
琼羽心中咬牙道,呵,居然是灶神,装得一派天真无辜,我倒是看走了眼。
阎罗疑惑道:“这灶神星君,怎会去归幽驿?神仙不在地府轮回之列,就算下界历劫,死后也是直接回到天界的呀。”
薛妄一滞,赵元再徐徐接口道:“阎君有所不知,灶君年少,日前下界历劫,投生为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只因与小姐相伴情深,回到天界后,仍念念不忘,执意要去九幽找寻凡间小姐……我和薛兄见她多时未归,托冥使打探,才知是在归幽驿,遇见殿下巡城,机缘巧合之下,被选作了殿下的侍花婢女。”
琼羽心念电转,那丫头讨要赏赐,便说是找寻先前侍奉的小姐,由此看来,财神所言不虚。
但怀梦草,毕竟为三界所不容,当年也是天帝下令诛灭的。
小丫头接近我,若真是无意还好,倘若是为了探查怀梦草……可休怪我无情了。
琼羽魅惑的声音慵懒响起:“这可如何是好……灶神如今并不在九幽。因她侍花有功,我已赐她还阳丹,让她重返凡间了。”
——
凤生百无聊赖地在庭园中的石林间游逛,双手托着那颗散发着微光的种子,边走边嘟囔道:
“哎呦我的活祖宗,你行行好吧,开个口告诉我,你种在哪里能成活。”
她已经兜兜转转好几圈,偌大个园子,连巴掌大的沙土都寻不见。
念头刚落,一阵劲风袭来,扇起地上大大小小的石子,霹雳吧啦落下来。
凤生自然而然使出御字诀,石子弹回去,激起“嘎”的一声怪叫。
九婴晃着九颗兽头,傲娇地俯视着凤生。
凤生小心地护着她的种子,仰头道:“鸦鸦莫要顽皮,弄坏了种子,殿下会把你剁成鸡食的。”
九婴的鸡首,凑近种子嗅了嗅,忽地仰天欢叫,绕着凤生兴奋地狂奔了数圈。这才停下来,匍匐在地,九颗兽头轮流贴近那颗种子,异常驯服温顺。
凤生疑惑道:“鸦鸦,难道这种子身上,有你熟悉并喜欢的气息?”
九婴的鸡首点头如捣蒜。
“那你可知,它在哪里能长出花来?”
九婴的蚺首“吸溜”一声,将种子吞入口中,鸡首“嘎”地一声傲娇道:“还不到我背上来,九婴带你去。”
凤生跳到九婴脊背上,就势抓住鸡首上的翎羽,脑中蓦然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似乎很久以前,也曾这样驾着九婴,翱翔于天地间。
九婴轻易穿破园中的结界,冲向夜空,凤生向下俯瞰,才发现琼羽殿下的那座园子,本就在凡间,脚下山川莽莽,大漠苍苍,与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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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在的江南景致,大有不同。
凤生一紧手中的翎羽,对九婴说道:“鸦鸦,下去看看。”
九婴依言俯冲,突然,狂风大作,一团漆黑的浓雾裹住九婴,少顷,幽蓝的闪电刺破黑暗,凤生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剧烈的颠簸之下,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定!”整个人便被狂风掀下九婴的脊背,定身在半空中。
“原来你就是灶神。”冷泉般的清音似曾相识。
凤生招了一朵云,踏上云端,这才看清来者云锦僧袍,眸深似海,一张脸艳绝又冷厉。
凤生心中一凛,没想到落单时,偏偏撞见这恶僧,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跑”。
凤生瞬移术的心决刚念了一半,九道闪电迎头劈下。
凤生眼见一时半刻跑不了,只得催动御字决,凝神应战。
云锦僧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凤生,似是不屑与她动手,只是催动风火雷电,直将凤生围得密不透风。
凤生一招“剪罗成蚨”,袖中的罗帕已化作数以万计的青蚨,冲向和尚。
和尚面色一肃,冷然问道:“清虚帝君,究竟是你什么人?”
“是你爹!”
凤生说罢,啜唇打了个呼哨,高喊一声:“鸦鸦——!”
九婴嘶吼一声,自浓雾中疾冲而来。
和尚见凤生能召唤九婴,似乎怔了一瞬,随即一道幽蓝闪电劈向九婴,九婴“嘎”地怪叫一声,似乎怕极了和尚,乖得像头鹌鹑一样,匍匐着退下。
凤生再度催动瞬移术,试图逃脱,岂料,云锦僧人眸色骤深,口中念念有词,刹那间,天地色变,周遭空间泛起奇异波动,风火雷电仿若被释放的凶兽,呼啸着朝凤生扑去。
凤生左躲右闪,渐渐失去法力,狂风裹挟着飞沙走石,抽打她的面颊,划出道道血痕。惊雷炸响,震得她耳鼓生疼,几乎失聪。
忽地,一道闪电直直劈下,击中她的肩头,凤生惨叫一声,身形如断线的纸鸢,摔落在云头,鲜血汩汩地溢出嘴角。
云锦僧人再次念动咒语,雷电裹挟着烈火,向凤生席卷而来。
“哼,灶神的火浣布呢?死到临头,还不拿出来保命!”和尚泠泠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诱惑。
“死秃驴,你……得意不了多久,我的两个门神哥哥,就快……快来杀你了!”
凤生用残存的最后一丝法力,祭出“剪罗成蚨”,和尚不屑招架,只是一味催动法力,风火雷电向凤生汹涌袭来。
蓦地,一道柔和的赤色结界,罩住凤生。
和尚嘴角噙着一丝凉薄的哂笑,轻嘲道:
“你的法术,乃清虚帝君亲传,倒还罢了,他居然连琬琰都给了你,丫头,你怕不是帝君的相好吧?!“
凤生头脑中已然混沌一片,和尚的话,似乎有些关窍,令她心惊,此刻,却又无暇细思。
她浑身灼痛,和尚的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又说了些令她迷惘、震惊、心悸的话。
然而一切又都飘飘渺渺,听不真切。
她只是下意识的,摸了摸颈间的赤珠。
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进耳窝,她喃喃的,万分委屈地对着赤珠说道:
“岑鸾,救我……”
只听赤珠里传出低醇的一声“等我。”
迷蒙之中,凤生似乎还听到赤珠里有人叫道:“帝君,你回来,我话还没说完……”
她的手一松,赤珠光华一闪,再无声息。
40.掉马又如何
“交出火浣布,可饶你不死。”朦胧中,云锦僧人仍步步紧逼。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凤生艰难吐字,口中鲜血不断涌出。
“跟我装糊涂?那我就让你清醒一下。”
云锦僧人薄唇轻启,喃喃咒语声中,风火雷电在云层中汹涌蓄势。
忽地,凤生只觉眼前金光炸裂,她强撑起身子,只见三支熟悉的金羽箭,骤然撕裂云层,少顷,风云涤荡,雷电尽收,光华席地。
眼见岑鸾白衣皎皎,凌空而降,凤生视线已模糊不清,只觉一抹白影,仿佛带着山间晨露的凉意,又似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将她轻轻包裹。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在那个萦绕着清冷药香的怀抱中。
——
凤生如坠深渊,沉入一片混沌的梦境。
梦中光影交错,一忽是她乘着九婴,随手挥撒,所过之处,红若丹霞的仙草肆意生长。
一忽是烈焰焚天,天地倒悬,她用一支仙草模样的金簪,刺破琼羽心扉:“我只愿永生永世,与你再无相见之日。”
一忽是云锦僧人邪佞一笑:“帝君连琓琰都给了你,你怕不是他的相好吧。”
一忽又是岑鸾清泠泠的叹息低语:“我不过才离开半日,你便人丢了,命也快丢了。”
……
一幕幕亦真亦幻,撕扯着凤生的心神。她试图挣脱,却如陷泥沼,越是挣扎,越是沉沦。
似乎过了许久,耳边隐约传来低语,似有人在唤她,却又遥不可及。
凤生的眼皮沉重如铅,心神却渐渐清明,一些昏沉间理不清的事,慢慢有了眉目——
桃清姐姐见到岑鸾后,曾问过她:你说你被清虚帝君训斥,却没见过帝君本尊?
在贺府,赵元再曾对她说,“画水成路”是帝君从不外传的绝招,而她的“画水成路”,是岑鸾亲传;
同样,云锦僧人仅凭她一招“剪罗成蚨”,便问清虚帝君是她什么人。而“剪罗成蚨”的法术,也是岑鸾所授;
他熟悉家神的“玄同境”心法,只因他本就是家神的主君;
他给她的赤珠,是清虚帝君独有的灵宝“琬琰”,帝君可为幽冥之灵赦罪,赤珠自然能在仙力神器无法施展的九幽,施放结界;
桃清姐姐说,帝君向来独来独往,身边不过一个仙童,一个神宠,一个知己赵元再。而她与岑鸾自丞相府结伴而行,也的确只有青梧、青猗和元再师兄能找到他。
是了,岑鸾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身娇体弱的大瘟神。而是她苏凤生仰慕着、忌惮过,又敬又怕,又爱又恨的上司清虚帝君!
一旦想通此节,凤生的意识逐渐回拢,脑海中如惊雷接连炸响。
——岑鸾便是帝君,冰瀑重逢,她毫无保留地倾吐对帝君的仰慕、希冀、不满、怨怼,他从一开始便知道。
——她暗暗赌气发誓,要扭转帝君对她的成见,一雪前耻,扳回这一局。孰料,法术是帝君教的,心法是帝君传的,青琅轩和琬琰是帝君送的,如若不是帝君暗中指点,救她于危难,她可能早已性命难保。
——九重天外天,人人仰慕帝君威仪,如今回想,家神们无不对他恭谨有加。唯有她,没大没小,撒娇耍赖,抢他的馄饨,阻他的姻缘,嫌弃他是病秧子,还叫他“大瘟神”……
一念至此,凤生恨不能再度晕倒,便无需再面对这尴尬难堪的境遇。
而先前她刻意回避去想的,云锦僧人说过的话,也不由自主浮现心头。
“呵,区区一个小仙,帝君何以会看上你?”
“你应该还不知道吧,五百年前,清虚帝君受伤之后,很多事情便想不起来了。”
“包括为他而死的心上人。”
“哦,还有他下界时相伴的道侣。”
“倘若他全部记起,又会置你于何地?”
若岑鸾只是岑鸾,她或许还能鼓起勇气,向他求证这些话的真假。
现如今,她只是仰望帝君的小仙,便只能把云锦僧人的话,当作一根刺,深埋在心底。
凤生心乱如麻,想起除夕夜,岑鸾带她踏着云头,追逐漫天烟火,她一跳一跳地尽力凑向他的耳朵,无比开心道——
“你要是帝君,是我的上司,该多好哇!”
原来在她心中,很早之前,便已隐隐期盼,眼前这位隽美出尘、清冷毒舌却又处处纵容回护她的神尊,能与那高高在上的帝君合二为一了。
倘若从此当真只把岑鸾当作帝君,除了回天庭述职,再难相见……
这一念头刚刚浮起,凤生便觉心头一酸。
好似那时在丞相府,看到岑鸾犯了心疾昏死过去,她全身瘫软,心口发麻地扑在他胸前大哭;
又好似在琴川渡,得知岑鸾要回天庭,以为他再也不回凡间时,怔忡在巷口,天地骤然黯淡,一步也无法挪动……
凤生心中大恸,眼泪噗噗簌簌落下来。
一只微凉的手,拂去她的泪痕。
那道久违了的,清冷又散淡的声音,低低说道:
“我在,梦魇了?”
——
岑鸾的话音刚落,便有人压低声音问道:
“醒了?”声音和和润润,是元再师兄。
“可要进些汤水?”薛大哥也在。
凤生耳朵听得真切,却越发难为情,只好闭紧双眼,假装熟睡。
少顷,脚步声响起,几位神尊似乎都出去了,房中静了下来。
凤生轻呼了一口气,悄悄睁开眼,一转头,便对上一双细长清湛,黑夜一样幽深暗沉的眼睛。
凤生难掩心绪波动,眼眶发红,想说的话,哽在喉间,唇角微微颤抖。
岑鸾望着她:“可是身子还有不适?”
凤生摇头,泪珠却无声涌了出来。
岑鸾伸出修长的手,尚未触及她的脸颊,凤生便微微偏开了头。
岑鸾的手滞了一下,转而轻握成拳,沉声问道:“我不在时,究竟发生了何事?”
凤生坐起身道:“躺久了有些气闷,出去走走吧。”
岑鸾未置可否,却伸手一招,变幻出一件白狐大氅,系在她身上。
凤生出了房门,才知此间是北地朔漠城的一处客栈,联想到昏迷前在云头上看到的莽莽大漠,料想先前琼羽的庭园,便也建在北地。
春寒料峭,夜风卷起云翳遮蔽了冷月,凉夜里弥漫着雨的气息。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拉长的影子不时叠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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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凤生转身道:“岑鸾,你还记得么?除夕夜,你带着我,飞到云层上去看焰火,你站在星空下,眼睛里都是一亮一亮的烟花。那一刻,我曾对你说,你要是帝君,该多好哇!虽然高高在上,却离我那么近,近到让我误以为,帝君也并非遥不可及。”
岑鸾眸光一闪,顿住脚步。
凤生眼底蓄了泪光,眼睛益发乌黑清亮。
“今日,我终于想通,你便是帝君之时,我第一个念头,是好生欢喜。帝君不是我想象中的老古板,也不会再当众斥责我。虽然他偶尔也会嫌弃我,捉弄我,却又日日陪在我身边,教我法术,赠我灵宝,几次三番救我于水火。我是前世敲穿了多少木鱼,才修得这般福分,能得帝君如此相待。”
“可是啊……”冷风拂乱了凤生的发丝,雨珠倾泻而下,与凤生满溢的泪水,混杂交织。
“可是我的心好乱,我想不清楚,该叫你岑鸾,还是帝君,我更想不清楚,今后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与你共处。”
岑鸾怔然,随即踏前一步道:“我以岑鸾的身份,与你相识在先,你便依旧当我是岑鸾便好。”
他顿了顿,复又说道:“只因当初你对帝君的言行颇为气恼,我便没有明言,倒也并非刻意隐瞒。”
凤生哭道:“从前只当你是来凡间寻药的寻常仙尊,人间一年,不过天上一日,耽搁些时日自是无妨。可你是帝君啊,终是要回到天庭的。我……我怎可再拖累于你,你我整日待在一处,诸位家神又如何看待?”
岑鸾淡声道:“诸位家神?我何须看他们脸色?”
冷雨纷纷,两人都忘了撑伞这回事,向来皎洁出尘的岑鸾,白色锦袍沾染了雨水泥污,如玉的面庞被雨水打湿,越发清冷苍白。
岑鸾本就因凤生受伤,忧心歉疚,还以为她哭着醒来,是要叙说小别半日的委屈思念,故而屏退了赵元再和薛妄,哪曾想,居然横生如此波折,一时之间,心头纷乱,竟不知从何说起。
凤生见岑鸾冷着脸不言语,料定必是惹他不悦了,伤心凄惶之下,便有些口不择言。
“帝君,属下此前言行无状,多有僭越,还望帝君恕罪。今后……”凤生哽住。
岑鸾听她称呼都变了,便也负气冷哼道:“今后你待怎样?”
凄风苦雨中,只听一道暖阳般和煦的声音温柔响起“今后无论怎样,淋着雨说话,倒也大可不必。莫非是嫌我们小凤生,身子骨太强健了?”
无边雨幕中,赵元再撑着把红油伞,施施然走来。
凤生哽咽地喊了声“元再师兄”,拔脚便要奔过去。
谁知,她刚一抬脚,手臂便被岑鸾一把攥住,紧接着,他轻轻一拉,凤生整个人都被岑鸾紧紧裹在怀中。
岑鸾:“我是谁,我在哪,都不打紧。只求你别再受伤,让我心痛,便够了。”
凤生:“那我该叫你岑鸾还是帝君?”
岑鸾:“随你。”
凤生:“可是……”
岑鸾:“哪有那么多可是。”
赵元再站在不远处,为二人施了个净衣诀,又将头顶一方落雨的云驱散。
红油伞没入长街,伞下的人,温润地扬声道:“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41.将军的玉坠
回到客栈,薛妄喜出望外迎上来,他觑了一眼岑鸾,笑道:
“小凤生,你要是再不醒来,这里便是我和赵元再的神陨之地。”
凤生不好意思地说道:“让薛大哥为我担心了。”
赵元再道:“薛兄倒还在其次,你若再不醒,某位神尊怕是要犯心疾了。”
凤生难为情地岔开话题道:“对了,火浣布是何物?那恶僧一直要我交出火浣布。”
薛妄纳罕地看了一眼岑鸾道:“灶神归位时,帝君没有赐你火浣布么?那是灶神的灵宝,风火雷电不侵,还可净化毒瘴瘟疫,遮蔽神息妖气。”
岑鸾道:“你封神那日,我不在,后来辟寒珠、不灰木接连出事,我便没将火浣布交予你。”
薛妄见岑鸾直截了当认下帝君身份,与赵元再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薛妄长舒了一口气,心道:总算不必再瞒东瞒西,藏着掖着了。
凤生恍然道:“火浣布风火雷电不侵……怪不得那恶僧不停用风火雷电攻击我,原来是为了逼我动用火浣布,他好趁机下手,这不是明抢么!”
“不过,恶僧倒似今日才知我是灶神。我在元再师兄的画舫上,便与他打过照面,水灵大战还与他交过手,那时,我确定他还不识得我。之后,我与他再无往来。是何因由,让他突然知晓我的身份呢?”凤生续道。
赵元再:“如此说来,有件事,委实有些巧合。”
凤生:“哦?“
赵元再:“你在归幽驿被带走后,我与薛兄曾追到冥王大殿,拜会过琼羽殿下,并言明了你的真实身份。”
薛妄:“也就是说,前脚冥王和阎罗知晓了小凤生是灶神,后脚那和尚便来抢她的火浣布。”
凤生道:“倘若那恶僧是冥王或阎罗的人,那他通晓三界秘闻掌故,倒也说得通了。”
岑鸾忽道:“在归幽驿,琼羽何以只带走了你?”
凤生回忆道:“我也很纳闷,当时,我明明掩去了神息,侍花婢女原说要选十二个,结果,幢灯倒了,引发了大火,我便被琼羽殿下带走了。”
赵元再道:“我知道了,是因为琬琰。火起时琬琰施放了结界,琼羽殿下想必是认出了琬琰,才将凤生带走。是以,那时他便知凤生是天界的人了。”
薛妄:“天界九幽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何要对你我隐瞒凤生的去向呢?”
凤生道:“或许,是因为那个种子的缘故。他想让我继续为他种花。”
当下,凤生便将琼羽如何让她种花,如何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长出一粒种子,随后她又如何驾驭九婴冲破结界,撞见云锦僧人的经历,详说了一遍。
赵元再奇道:“你是说,你能驾驭冥王殿下的坐骑九婴?”
凤生点头道:“九婴看似貌丑凶残,其实很温顺听话的。”
薛妄道:“坐骑都是认过主的,哪是说驾驭便驾驭的,就说咱们帝君的青猗吧,就算元再骑到它背上,也会被它掀翻在地的。”
凤生道:“九婴似乎知道种子种在哪里能开花,可惜被恶僧一阻拦,没法知道琼羽殿下要种的,究竟是何物了。不过,琼羽殿下那座宅子,应该就在北地,明日我再去探探。”
赵元再和薛妄对视了一眼,同时说道:“不可!”
薛妄苦着脸道:“小凤生,你若不想我们两个被打杀,去哪里探探这话,休要再提。”
赵元再温和道:“重伤初愈,还需多多歇息。”
凤生赧然地笑了笑,飞快地看了一眼岑鸾,嗫嚅道:“那……明日见。”
——
说来也怪,自受伤后,凤生便时常噩梦缠身。
梦里,她总是在一个山不生草,涧不流水的地方肆意奔跑,周遭都是一眼望不尽的青灰色石林。
丹若朝霞的仙草,能够随手划下深渊沟壑的金簪,乖顺快活的九婴,满面痛楚的琼羽殿下……似曾相识的一幕幕,总是迅疾闪过。
还有一位看不清面目的白衣仙尊,金光莹然,周身染血,她紧紧抱着他,痛不欲生……
每每一身冷汗地被噩梦魇住,总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拭去她的汗滴和泪珠,恍惚醒来,周遭却又空无一人,愈发让她觉得虚实难辨,亦真亦幻。
凤生觉得,一定是琼羽那座大宅子在作怪。梦里出现的地方,也是遍地乱石,没有泥土与花草。
于是,当她再次从梦中惊醒,她便使了个障眼法,表面上,凤生依旧在锦被里熟睡,人却已隐了身形,来到客栈的院子里。
已接近三更天,院子里却人喧马嘶。
一队身穿轻甲的斥候,风尘仆仆赶路到此。
为首的长官是个中年汉子,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嘱咐身边的少年探马道:“谢丞相的书信片刻耽误不得,你速去送信,我等在此等候国师。”
“谢丞相”三个字,引起了凤生的注意。
凤生心道:谢运的手可真长,居然伸到了北地。更蹊跷的是,大雍竟有国师?之前倒是没听到一丁点风声。
凤生跟上那个少年探马,出了客栈。
刚过客栈拐角,一个精瘦的矮个乞丐,拎着个藕色的革囊,一路尾随着探马,眼看探马出了城,乞丐“嗖”地一下腾空而起,跃到马上,与探马共乘一骑。
奇怪的是,那探马一无所觉,凤生仔细打量,才发现乞丐的身形相对黯淡,地上的影子,也只有探马一人。
那乞丐,原来是个幽魂。
探马一路疾驰,不多时已到了城外。北地人烟稀少,出了城,便是莽莽荒原。
乞丐举起手中革囊,罩住探马的头脸,革囊充了气般蓦地胀大。
幽魂这是要害人!凤生刚要现出身形,便被一把拉住,她猛一回头,见来人是同样隐身的薛妄,登时松了口气。
薛妄道:“那革囊是搐气袋,孤魂野鬼用来收阳气的。”
凤生道:“原来归幽驿那个老板说的丹曦,便是这样生采的。”
两人正说着,忽地斜刺里冲出一个身穿铠甲的军士,他轻飘飘跃上马背,同乞丐扭打起来。
撕扯间,搐气袋掉下马,少年探马一激灵,整个人像是异常困倦,恹恹不振。
乞丐慌忙跳下马去捡拾搐气袋,军士则小跑着追随着奔马,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年探马,满面忧伤凄苦。
乞丐系紧搐气袋,骂骂咧咧道:“哪来的野鬼,真是晦气,好容易等到一个落单的,还被抢了去。”他拍拍屁股、刚要撒腿开溜,整个人却似提线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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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一般,倒吊在半空中。
“帝君……”薛妄咕哝了一声,与凤生面面相觑。
岑鸾扫了凤生一眼,淡声道:“这便是明日见?”
凤生拉过薛妄道:“我……陪薛大哥,接引幽魂。”
薛妄只得一挺胸脯,满脸豁出去的表情,点了点头。
岑鸾负着手,对那乞丐冷然道:“生采活人阳气这勾当,还有多少幽魂在做?”
乞丐嚎叫道:“神仙饶命!我算是采得少的,能干的,都去军营了,那里人多,阳气重。”
岑鸾:“采来的阳气,都交给了谁?”
乞丐道:“小的们只管把搐气袋放到城外山神庙,换取还阳丹,其余一概不知。”
岑鸾:“你可知这阳气用来做甚?”
乞丐:“听说是为了给国师开坛作法,护国祈福用的。”
岑鸾伸指画下符箓,朝乞丐方向随手轻点,符箓便金光一闪,没入乞丐眉心,乞丐身形逐渐变得透明,他伏地跪拜道:“多谢神仙点化,让我重入轮回。”
薛妄眼见冥使前来拘拿乞丐入地府,自去与冥使核验生死簿。
凤生对岑鸾小声解释道:“我们住的客栈里,有一队斥候在等那个国师。前边的探马,手里还有丞相谢运的书信,我跟过来,就是想看看,谢运那封信,究竟要送给谁。”
岑鸾道:“我逗留于此,也是奉了天帝之命,留意凡间异动。你也不必担心旁人说什么。”
略一沉吟,又道:“北地近日不太平,你跟在我身边便好。”
凤生福了福道:“是,公子。”
岑鸾转身道:“还不快跟上。”嘴角微翘,如雕如琢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
凤生与岑鸾很快便追上了送信的探马。
那个兵士的幽魂,一身破败的铠甲,发髻凌乱,满身征尘,他不即不离地跟随着探马,似是不舍,又似相送。
前方便是乞丐所说的山神庙了,少年探马一拉缰绳,高喊了一声“驭!”,战马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在路旁的沙丘里反复踅摸,终是找到一块倒伏在沙土中的瓦片,他用袖口反复擦拭,瓦片上的字迹才算模糊显露——
长兄阿忠之墓。
那个兵士的幽魂,看清瓦片上的字,慢慢坐倒在地,肩头耸动,痛心饮泣。
探马将那瓦片插入沙丘,重新摆正,整了整衣冠,跪倒在地,低声哭道:“哥,阿义来看你了。行军匆忙,没有备得酒菜,只能撮土为香,祭拜你在天之灵。”
阿义双手扒拢沙土,撮成一堆,双手合十道:“娘得知你走后,双眼已哭瞎,嫂嫂拉扯幼侄已是不易,还要照顾病弱的老娘。哥,你若泉下有知,便托梦告诉我,是谁害了你。”说罢,“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阿忠涕泪交流地扑上去搀扶弟弟,怎奈,生死相隔,他的双臂紧紧抱住阿义,却像日光穿过林梢,阿义毫无知觉。
阿忠瞪大双眼,似要瞪出血泪,他嘶声道:“阿义,我死得冤啊,谁拿了明将军的玉坠子,谁就是害死我的凶手!”
“明绍将军的香玉扇坠?”凤生一怔,对岑鸾道:
“阿忠所说的玉坠子,在……元再师兄手中。”
42.国师竟是他
“是谁当初说我财神爷作派,买个玉坠子,既不问价,也不还价来着?”
赵元再摇着他的玉骨折扇,锦衣玉面踏月而来。
“我就说嘛,元再师兄买下这块玉,必有深谋远虑。”凤生笑眯眯地奉承道。
“你呀,又是偷溜出来的吧。”赵元再手中折扇利落一收,扇子骨在凤生头顶轻轻一敲。
凤生作势缩了缩脖子,顺手抓住赵元再扇柄上摇曳的玉坠子。
赵元再轻轻一拂,玉坠子便落入凤生手中。凤生双手合拢发力摩挲,古玉散发出幽幽沉香。
她将玉坠子递给岑鸾道:“这是皇上御赐给明绍将军的香玉,不知怎的,流落到了归幽驿的古玩店铺里。元再师兄便把它买了下来。”
“花的是我的钱,小凤生说了,都记帝君账上。”金光乍现,薛妄翩然而至。
岑鸾扫了一眼凤生,凤生连忙摆手,满脸堆笑道:
“我那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帝君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银子放在荷包里,一两都不会少!”
岑鸾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若真想替我管账,也不是不可以。”
凤生大窘,她一把夺回岑鸾掌心里的玉坠子,对薛妄道:“薛大哥,你快去问问那个叫阿忠的幽魂,这块玉,可与他的死有关?
阿忠仍一瞬不瞬地望着弟弟,见阿义伏地痛哭,他也痛心地以头抢地,大放悲声。
薛妄现身,对痛哭流涕的幽魂说道:“阿忠,我乃此方土地神,你有何冤屈,可同我讲来。”
阿忠仰起脸,见薛妄周身金光熠熠,足踏祥云宝履,手中曲杖蜿蜒如龙,杖头一只油光锃亮的宝葫芦,比土地庙中供奉的土地公,更加瑞气盈盈,逍遥洒脱,一时间,不由得看呆了。
薛妄曲杖轻轻一点,地面沙丘荡起金色涟漪,阿忠忙磕头道:
“土地公公在上,请受小民阿忠一拜。”阿忠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随即说起当日被害的情形。
“我本是明绍将军帐前的传令兵。近来,漠朔国屡犯边境,明将军奋勇迎战,却频遭折损。明将军疑心营中藏有细作,遂命我携带他贴心的玉佩作为信物,赶回京城,调遣府兵明家军前来应援。”
薛妄伸手一拂,手中玉坠子闪着幽光,飘浮到阿忠面前。
薛妄:“可是这个玉佩?”
阿忠见眼前这块青玉两条螭龙盘旋缠结,玉上有数点血斑洇入其中,青绿丝穗的末端,缀着几颗剔透玉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就是它!我快马加鞭行至此地,被冷箭所伤,书信与玉佩被人抢夺。我因伤重不治,含恨而终。”
“死后,我成了一缕孤魂,徘徊在此间。因牵挂在军中担任斥候的弟弟阿义,悄悄跟随在他身边,暗中相护。”
“谁知,我却意外发现,那日害我性命的凶手,竟酷似阿义的长官李校尉。
“我欲揭穿其真面目,却苦于孤魂之身,无法与生者通消息。只得夜夜流连阿义身边,护得他一时周全。”
薛妄道:“你可知这一带,有孤魂野鬼生采活人阳气?”
阿忠点点头,愤慨道:“我阿弟方才也险些着了他们的道。”
薛妄道:“那你可知采阳气的孤魂野鬼,受谁主使?”
阿忠略一沉吟,目露怯色道:“前方有座山神庙,土地公公去了一看便知。”
薛妄目光微沉,肃然道:“你因执念未消,才徘徊世间,难入轮回。我已知你冤屈,但你长留人间,阴阳相隔,强留无益,若再执意停留,你兄弟阿义将反遭阴气所害。今日,我便送你重入地府,了却前缘,再世为人吧。”
阿忠热泪长流,眷恋地看了阿义最后一眼,再度对薛妄叩首道:“多谢土地公公成全。”
冷月映照着边塞沙丘,平添了几分苍凉清寂。
对阿忠来讲,阴阳两隔的兄弟俩,自此刻起,才算真正分别。
他们一个翻身上马,继续前行之路。
另一个,被一团金芒笼罩,一步三回头地跟随着冥使,去往地府投生再世。
——
凤生正要跟随阿义,继续查探他的行踪,岑鸾伸手一拦,轻哼道:“你元再师兄,没教你隔空取物么?”
赵元再眼中笑意如春风拂过,他伸指一挥,一张符箓便贴到阿义腰间插着的竹筒上。不多时,一封书信已落到赵元再掌心——
明绍将军台鉴:
国师已至北疆,今夜于焉支山山神庙启玄坛,焚青词以通幽冥。吾二人之女,皆于碧玉之年玉殒香消,锥心之痛,感同身受。此番祭仪,一为引渡亡魂早登极乐,二借幽冥之力,助将军破阵摧锋。阴兵过境之时,望以虎符为契,慎之,重之。
祈天佑国祚,四海清平。
谢运谨拜
大雍三十八年二月初五
信不长,几位神尊看罢,赵元再略施法术,将信笺原封不动放回阿义腰间的竹筒。
凤生叹道:“果然,神仙就该有神仙的自觉。”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山神庙方向,一片寒鸦骤然惊起,夜色中的叫声分外凄厉。
几位神尊隐了身形,片刻间便到了山神庙近前。
这座山神庙踞于焉支山余脉,原本是个古刹,因人烟稀少,疏于修缮,早已破败不堪。
庙门口的石阶上,三五个孤魂野鬼正厮斗成一团。
一个枯瘦幽魂攥着搐气袋嘶叫道:“老子还差一袋阳气,就能换还阳丹了!“
话音刚落,便被一个独眼幽魂一爪贯穿胸膛,枯瘦幽魂化作青烟溃散前,仍死死护住手中的革囊。
另一红衣幽魂长发缠住独眼幽魂的脖颈,阴笑道:“跟我抢?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造化!”
岑鸾面色清冷,袍袖一挥,弹出一张符箓,霎时金光席地,几个孤魂野鬼周身的怨气被涤荡净化,方才还纠缠在一起的幽魂怨灵,无不服服帖帖匍匐在地,不多时,便化作金雾四散而去。
四位神尊进了大殿。
凤生抬头,只见殿内山神像已半面坍毁,残存的漆目斜睨下方。神龛前立着两人多高的青铜巨鼎,鼎身符咒虬结密布。两名面色苍白的道童,木然地拿起排列在地上的搐气革囊,解开袋口,倒扣在铜鼎兽首上。
革囊中金红的阳气钻入鼎口,与鼎中符文缭绕的黑气缠结融合,少顷,鼎底传来魂灵的嘶号与呜咽,仿佛万千亡灵在黑暗中挣扎哀鸣。
凤生掌心一翻,青琅轩的鹿角绽出莹莹华彩,扇面般铺开的光晕中,竟重重叠叠挤满了青白的灵魄。
凤生催动拘字诀,拘住一个灵魄问道:“此间为何有这许多亡灵?”
那灵魄瑟瑟发抖,一缕浓重的怨气从青白的灵魄中渗出。紧接着,青琅轩的光晕倏然退去,一条幽深的通道,自鼎底蜿蜒通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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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通道中密密麻麻的符文,似活物般蠕蠕而动,将缠裹着黑雾的金红阳气,源源不断送往通道的另一端。
薛妄的曲杖在脚下轻点,大殿积满尘埃的青砖倏地荡开气浪,金雾散开,映出地底景象——
无数身穿铠甲的尸身和白骨堆积如山,浓重的黑气盘旋不散,金红阳气如丝如缕缠绕着骸骨,阳气过处,尸身与白骨竟缓缓站起,空洞的眼窝,燃起一簇簇幽蓝火焰。
薛妄道:“他们在用阳气唤醒死魂,炼成阴兵。”
赵元再:“阳气为引,符文为媒,死魂得阳气滋养,便成傀儡。”
凤生:“难怪归幽驿那些店铺的阳气都断货了,这地底,怕是个万人冢。”
岑鸾沉声道:“这些死魂,皆是战死沙场的将士,本就戾气深重,再得生采的活人阳气加持,便成了最凶悍的阴兵。”
凤生:“今晚,谢运所说的国师,便要来此开坛作法了,我倒要看看,这国师是何等妖孽。”
凤生话音刚落,殿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铁甲碰撞的脆响。
少顷,殿门被推开,冷风卷着沙尘,灌了进来。紧接着,一队身着铠甲的兵士鱼贯而入,分列两旁,肃然而立。他们的面容隐在头盔之下,只露出一双双木然的眼睛,仿佛没有情感的泥偶。
兵士之后,一群白袍道人缓步而入,他们手持拂尘,脚不沾地,衣袍上的符文,隐隐泛着幽光。
在白袍道人的簇拥下,身披霁蓝金缕道袍的国师缓步踏入殿中。他的面容被一层薄纱遮掩,只露出一双艳光灼灼、凉薄沉冷的眼眸。
国师走到大殿中央,抬手一挥,一道幽蓝火焰凭空燃起,悬浮在他掌心之上。
火焰跳动间,符箓隐现,国师低声吟诵,冷泉般的清音摄人心魄。
“青词祭天,祈告神明,愿天地共鉴,阴阳相通……”
伴随国师的吟诵,幽蓝火焰渐渐升腾,化作一道光柱直冲殿顶,仿佛要将天穹撕裂。
就在此时,地底深处传来数声低沉的号角,国师眸光沉凝,抬手一挥,幽蓝火焰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阴冷的黑瘴。
凤生只觉脊背一凉,殿外的空地,蓦地卷起浓黑的沙尘,数百名阴兵列队而出。他们身披残破的铠甲,手中兵器锈迹斑斑。
阴兵们步伐整齐划一,却又无声无息,仿佛踩踏在虚空之中。
凤生心道:这便是阴兵过境么?
她眯起圆眼睛,仔细打量排列成阵的阴兵,忽而发现,一半兵士,推着蒙了篷布的木车。车辙深深陷入沙土,显然装载着极为沉重的货物。
凤生心中一动,低声对身旁的赵元再道:“阴兵还运送辎重么?车辙如此之深,绝非军械粮草。”
赵元再点了点头,取出一张符纸,指尖轻弹,符纸化作一道金光,悄无声息地飞向其中一辆木车。
金光没入车中,片刻后,赵元再面色一变,低声道:“是银两。车上装的全是银两。”
凤生闻言,心中一震,正欲再问,蓦然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猛地回头,便看到国师不知何时到了殿外。轻薄的面纱被夜风吹起一角,露出一张耀眼而又冷厉的面庞。
国师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凤生隐身的所在,嘴角妖冶又凉薄的笑,直刺凤生心底。
凤生身子一僵,脱口而出道:
“国师竟然是他!”
43.帝君的神剑
这所谓的国师,三天前还身披云锦僧袍,以风火雷电伏击她,言语间满是不知所云的讥讽。眼下倒是摇身一变,挽起了发髻,披上道袍,道貌岸然地成了国师。
妖僧,不要以为长了头发就不认识你!
凤生捏紧了拳头,目光尾随着妖僧,不,此刻应是国师,被兵将道士簇拥着渐行渐远。
蓦地,凤生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她细细回想方才国师从身边经过的情形:面纱被夜风掀起一角,墨色长发半披半束,发髻高高挽起……
啊!是了!凤生瞳孔一缩,脑海中闪过一个细节——国师的发髻上,赫然插了一支金簪,一支用整块纯金錾刻成仙株模样,叶片薄如蝉翼,花瓣层叠卷曲,金簪上还缀着长长的流苏。
琼羽殿下的发簪怎会出现在国师头上?凤生心中一凛,一些零散的片段涌上心头——
琼羽前脚得知自己是灶神,妖僧后脚便来拦截;
妖僧看到自己能召唤九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而九婴在他面前竟也异常乖顺,仿佛对他心存畏惧;
琼羽赐给侍花婢女的奖励是还阳丹,妖僧为了在此开坛作法,让孤魂野鬼用阳气交换的,也是还阳丹;
妖僧对天界、九幽、人间乃至魔域的秘闻了如指掌,她曾戏言,三界之中有这等地位见识的,非帝君莫属,但若换成九幽冥王琼羽,似乎也说得通。
凤生感觉那个呼之欲出的谜底就在眼前,却又有些抓不住……
——
正想着,山神庙的石阶前,一个身穿轻甲的大汉吵吵嚷嚷而来:
“放开我!鬼差了不起啊?你们凭什么抓我!老子死得冤枉,还没去阎王面前告你们呢!”
凤生一看,来人正是在客栈见过的斥候头目,按阿忠所说,应该就是李校尉了。他居然死了?
再看李校尉所说的“鬼差”,正是多日不见的两位门神,风无岱和晏云开。
岑鸾、赵元再、薛妄齐齐现身。
风无岱洒然笑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这小小山神庙,岂能装得下这几尊金光闪闪的大神。
薛妄上前与风无岱击掌道:“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
晏云开道:“我二人一路追踪妖僧到京城,他居然与丞相谢运勾结在一起,还得到了皇帝的赏识,这几日便是奉旨来漠朔城开坛作法。结果跟到此处,发现这个幽魂在生采活人阳气。”
“你去打听打听,这里的孤魂野鬼,有几个不采阳气的?谁不想换颗还阳丹,回阳间看看!”李校尉犹自哇啦哇啦辩白。
晏云开说罢,用金锏敲了下李校尉的膝弯,李校尉“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凤生道:“你就是李校尉吧?你是如何在此地射杀明将军的传令兵阿忠的,快快如实招来!”
李校尉一愣,见凤生身旁人多势众,有些惶恐地辩白道:“我是奉谢大人之命去灭口的,要杀要剐,你们去找谢大人!”
薛妄一扬手中的玉坠子:“你杀了人,把玉卖去了何处?”
李校尉大叫道:“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是我手下斥候去搜的身,他只把书信交给我拿去向谢大人复命。我今日方知,他竟瞒着我,匿下了这块玉。”
薛妄道:“你手下斥候何在?”
李校尉道:“他当晚便被孤魂野鬼采了阳气,一命呜呼了。”
诸位神尊心下了然,谢运命李校尉截杀阿忠,李校尉手下斥候搜身时,见玉佩值钱,便偷偷藏匿,结果当晚遇害,明将军的玉佩这才流落到了归幽驿。
赵元再道:“你可知谢丞相有批银两,要运往何处?”
李校尉:“我疑心正是因我知晓了此事,才被灭口的。”
薛妄道:“把你知道的如实讲来,可送你返还阳间半日。”
李校尉感激涕零道:“我贪杯被毒死,前日托人代写的平安信尚未捎给家中妻儿。大人若能让我再见妻儿一面,下辈子就算做牛做马,也要报大人恩德!!”
李校尉吸了吸鼻子道:“我曾是丞相府的暗卫,为谢大人干了不少脏活。这银两,原本是谢大人指使盐运史贪墨的预提盐引,谁知,这位盐运使得了急病暴毙,下一任盐运使阮大人一纸奏折递上去,告发了前任贪墨银两的事。我便奉谢大人之命,亲手了结了阮大人的性命,并将他伪装成自尽……”
“这批银两,是准备运往北戎的,谢大人与北戎首领呼延铎暗中有勾结。该说的我都说了,请大人开恩!”李校尉哀叫道。
薛妄挥出一纸符箓道:“今夜子时至明日午时,你可返家再见妻儿一面,时辰一到,自有冥使拘拿你去地府领罚。”
说罢,符纸化作金光,没入李校尉心口,李校尉的幽魂感恩戴德伏地磕头,起身自去与阳间与妻小告别。
——
凤生道:“此处明明有万余阴兵,假国师真妖僧却只点了百余名去给明将军助阵,摆明了就是借阴兵过境之机,行偷运银两之实。”
风无岱道:“阴兵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凤生引着风无岱前行,诸位神尊刚进大殿,便听得电闪雷鸣,金光闪过,山神庙破败不堪的神像竟神采宛然,明艳如新。
薛妄见状,豁然一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新山神归位。”
话音未落,凤生脖颈处的赤珠琓琰忽地红光一闪,一道威严浑厚的声音自琓琰中传出:
“帝君,上次的话,我还没说完,你不愿娶熙龄无妨,我同王母说一声便是。不过熙龄因下界时误伤了凡人性命,被罚到焉支山守山去了。你得空去照顾一二。”
诸神闻言,皆装作未曾听见,凤生更是面露尴尬,目光游移,故作镇定地仰头望着山神庙的脊檩。
岑鸾神色自若,淡声道:“知道了,天帝,回去再叙。”说罢,袍袖轻挥,一道星芒闪过,琓琰已被下了禁制,天帝的声音,恐怕再也不会从琓琰传出了。
少卿,熙龄自神像中幻化了真身,风华绝代、艳光灼灼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盈盈下拜:“熙龄刚刚归位,不知帝君与诸位星君驾临,有失远迎了。”
岑鸾微微点了下头,不再言语。熙龄期待地看着岑鸾,见他看也不看自己,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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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再摇着折扇,春风化雨地解围道:“神女可知,此处地底有个万人冢?”
薛妄手中曲杖一点,金雾弥散,石砖荡开一层气浪,现出铜鼎下的万人冢。
冢内怨气四溢,累累尸身白骨堆积如山,层层叠叠,已化作阴兵的尸骨早已腐朽,却依旧保持着生前的姿态,有的蜷缩成一团,有的张牙舞爪,仿佛在无声控诉着痛苦与不甘。
晏云开催动罗浮钵,对诸神道:“此处阴兵怨气深重,与昔日刑天借来攻打桃止山的阴兵如出一辙。”
凤生道:“难道当时,刑天攻打桃止山,是受人主使?”
风无岱:“那人相必知道不灰木在我身上,于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这才有了妖僧炮制的水灵案。目的就是用和尚的化身引我入殻,拿到不灰木。”
凤生道:“此人心思深沉,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将数以万计的阴兵囤积于此,恐怕还有更大图谋。
熙龄忽道:“我来守山之前,倒是翻过一册山神水神必看的《山川秘录》,其中倒是有破解阴兵的法门。”
她顿了顿,续道:“需以神血为引,用神冥大战的战神利剑,布下净灵大阵,方能化解阴兵怨气,使其重归天地。”
赵元再道:“万余年来,能称得上神冥大战战神的,只有帝君了。”
凤生道:“帝君的兵器是神弓‘不虞’啊,剑,倒是从未见他用过。”
风无岱见凤生已知岑鸾身份,但笑不语。
岑鸾淡然道:“剑倒是用过一把,只是记不清丢在何处了。”
凤生忽地想起妖僧所说“五百年前,清虚帝君受伤之后,很多事情便想不起来了。”他连自己佩剑的下落都不知晓,看来那妖僧所言非虚。
赵元再道:“帝君的‘履霜’剑,声名甚至远超神弓‘不虞’,只是九里之战后,便再也没见到那把剑的踪影。”
薛妄沉声道:“帝君那把剑,是我送的,原名叫作‘怀霜’。”
凤生道:“薛大哥既知这把剑的来历,不妨仔细说说,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寻得神剑下落。”
薛妄道:“那把剑是我封神前所铸,我因……此剑当中的一些曲折,不想再用,便把他送给了帝君。”
凤生眉头微蹙,沉吟道:“封神之前……竟又牵扯到前世因果。倘若焉支山阴兵过境也是那妖僧的布局,那他极有可能是想利用薛大哥成神之时的生死劫,来图谋你的灵宝。”
风无岱道:“土神的灵宝是石髓,石髓乃混沌初开时孕育的灵石之心,蕴含无穷的造化之力,既可滋养万物,也可蓄养灵魄,召唤器灵。薛兄不妨用石髓召唤一下’履霜’的剑灵。”
赵元再道:“帝君负伤归来,我便请薛兄用石髓找寻过那把剑,可惜未果。”
薛妄沉默良久,沉沉开口道:“元再,借你的照世觚一用。我也很想知道,那把剑,究竟有没有剑灵。”
赵元再伸手一拂,一只光华闪烁的青铜觚飘浮在半空中。
薛妄道:“这把剑,本是一位铸剑师为我所铸,那时,我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刺客,名叫唐怀。”
44.拭剑谷初遇
照世觚光华大动,清辉泄地,一处山谷隐隐浮现在诸神面前。
薛妄道:“那一年我未满十九,本应是个无忧无虑的世家公子,只可惜,我偏偏生在刺客世家。”
——
山岚浮动的山谷,飞瀑如练。
初出茅庐的刺客唐怀,背着简单行囊,仰头望着眼前这座潦草的山门。
一横两竖三块巨石一搭,便成了一道门。
横在最上面的石块上,刀砍剑劈了三个字—— “拭剑谷”。
唐怀一身杏红锦袍,风尘仆仆,却难掩少年意气。他在石门下踯躅了片刻,自言自语道:
“天下第一铸剑师的隐居地,竟如此简陋,莫不是徒有其名的冒牌货?”
一转念,又自问自答道:
“来都来了,先进去再说。”
入了山门,沿着石径,走到尽头,便是一泓翠色如滴的湖水,水面波平如镜,不见一丝涟漪。
湖边系着一只竹筏,竹篙随意地插在水中,似是等人来撑篙。
唐怀环顾四周,见湖对岸是一座独峰,南边有滔滔水声,想必湖水之下,是一处飞瀑。北面是一块几乎陡直的巨大石壁,壁上凿了条一人多宽的石阶,石阶宛如天梯,没入云霭,看不到尽头。
唐怀心道:怪不得世人都说,进拭剑谷,需舍下半条命,此处有三条路,其一,是撑筏渡湖,但对面是座独峰,不见谷地,且湖面不见波纹,水下必有暗流;
其二是南边飞瀑,飞瀑之下定有深潭,从高处坠入,无疑九死一生;
其三是北面这块石壁,看似凶险,却也是唯一可能通往山谷的路径。
唐怀果断向石壁走去,到了近前,见石壁光滑险峻,壁上除了直上直下的石阶,还拦腰凿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石径,石径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唐怀毫不犹豫踏上这条拦腰开凿的绝路。山风过耳,窄窄的石径之下,就是万丈深渊。唐怀不看脚下,只是撑着石壁快步向前。
转过这条窄径,便是一处开阔的石台,石台边缘有两个铁环,铁环上坠着两条铁索,通向深不见底的陡崖。
唐怀拿起铁索试了试,发现其中一条锁链,明显重于另一条。
他了然地笑了笑,选了分量重的一条,双手攥紧铁索,脚尖在山岩上轻点,身体微微后仰,借助铁索的拉力,灵巧地沿着陡崖下缒。
果然,另一条铁索,到了石壁中间,便断掉了。
约莫一炷香时分,唐怀到了谷底。
谷中别有洞天,碧霞紫烟,松竹掩映,兰花蕙草开满林壑,绚烂如云锦。
——
唐怀抬脚踏上草径,便听一声清脆的断喝:“站那,别动!”
他顿住脚步,便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姑娘,背着竹篓,左右手各握着两把兰草,伴着鸟鸣松涛,快步走来。
唐怀虽是刺客,却也是江南佳丽地、金陵温柔乡长大的世家公子,美人,自是见多了。但看到眼前这姑娘,心神还是不由一震。
姑娘一身石青布袍,松软乌黑的长发,在腰际用布带松松一绾,一张脸脂粉不施,却分外白皙明净,眉眼清绝,尤其是那双深邃清寒的眼,平静无杂,仿若什么也勾不起她的兴致。
“你踩到我的兰草了,刚种下的。”她的嗓音似寒泉,清越中,透出一丝对世间万物的冷淡。
“初来乍到,姐姐莫怪。”唐怀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微微潮红的脸,漾出令人目眩的笑容。
姑娘并没有怪他的意思,但好像也不打算理他。
唐怀见她转身欲走,连忙说道:“姐姐留步!在下金陵唐怀,不知谷中的聂前辈住在何处,可否指点一二。”
“你问聂夙?他不在了。”
“不,我是来寻一位名叫聂无霜的聂前辈。”
“我就是聂无霜。”
聂无霜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唐怀。
眼前的少年,像个纵马踏花,误入此间的小少爷,清隽的剑眉下,眼眸温柔清澈,整个人似初春的酒吹过三月的风,周身带着股醺醺然的温煦惬意。
唐怀显然呆住了,半晌,才讷讷道:
“想不到,天下第一铸剑师聂无霜,竟生得这般好看。”
——
听到美少年的由衷夸赞,聂无霜脸上毫无波澜。
“你寻我作甚?”聂无霜问道。
唐怀笑道:“自然是求姐姐为我铸剑!”
聂无霜语声清寒:“世人皆知,拭剑谷不铸无名之剑,你走吧。”
说罢,将手上的兰草往背篓里一丢,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身往百尺松林走去。
“姐姐怎知我是无名之辈?”唐怀亦步亦趋地追问。
“金陵唐氏三代单传的小公子唐怀,三年前刺杀渝州令尹,用的是一条白绫;两年前刺杀宁国太宰,用的是一只鸡;一年前刺杀南越国使臣,只用了一句话……你是刺客不假,但剑在你手,注定无名。”
唐怀肃然道:“但这一次,我要杀的,是周律王。”
松涛阵阵,阳光灼眼。
"三十七日前,京郊外三百流民被他做成人彘,七日前,他在宫中设琼脂玉宴,取美人骨制成琵琶。"
聂无霜的裙裾掠过石上青苔,沉潭般的眼望向唐怀,目光透出冷寂:
“与我何干?铸剑师的剑,不问去处。”
“姐姐!”唐怀追上去,拦在聂无霜身前。
“不是说,求姐姐铸剑,要过三关试炼么?唐怀只求姐姐给个机会。”他目不转睛望着聂无霜,唇角的笑意,温柔得能融化人心。
聂无霜的青衣被风吹起,不点而朱的薄唇,吐出的话语,简单干脆:
"东首剑冢第三排第七柄。”她背对着唐怀走向竹林。
"能活着拔出剑,再来同我说话。"
——
所谓剑冢,便是名剑的埋骨之地。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当持剑之人化作黄土,那些曾饮血无数的神兵利器,也终将归于尘土,长眠于此。
拭剑谷的剑冢,在松林最深处。古松参天,虬结如龙,枝干扭曲如剑客挥剑的姿态。
唐怀寻到东首青石所砌的剑冢,山风掠过,松涛阵阵,连飘落的松针,都带着锋锐之意。
唐怀挺直脊背,踏入剑冢。瞬间,一股凌厉的威压扑面而来。
是剑气。
剑冢里静卧着百余把名剑,寒玉为棺,玄铁铸碑,剑痕作铭。它们或直或曲,或短或长,带着主人最后的体温,也带着未尽的执念,在这幽谷深处,等待下一个轮回。
唐怀大步向前,剑气森寒,如同千万柄无形利刃同时出鞘,刺得他面皮生疼。越往里走,剑气越发凝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每一次呼吸,都似利刃割喉。
第三排剑冢就在眼前,可这短短十步距离,却如同天堑。唐怀的锦衣,已被冷汗浸透,后背仿佛压着一座山岳,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第七步时,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唐怀咬紧牙关,将血吞了回去。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像是要冲破胸腔。耳边响起细密的裂帛声,杏红锦缎外袍在剑气的压迫下,寸寸崩裂。
第九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出现重影。那些插在剑冢中的古剑仿佛活了过来,剑尖齐齐指向他,发出刺耳的嗡鸣。
唐怀知道这是剑气侵蚀神智的征兆,他狠狠咬破舌尖,借着剧痛保持清醒。
最后一步,他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鲜血从嘴角溢出,在地上晕开一朵血花。但他终于看清了第七柄剑——通体幽蓝,剑身上流动着月华般的光晕,剑锷处刻着古老的铭文——"寒月”。
“寒月”是师娘的剑。
就在他伸手的瞬间,整座剑冢的剑气突然暴动,化作实质的剑刃,将他包围。
四根玄铁锁链从寒玉棺中甩出,冰冷地缠上他的四肢。剑冢内百余柄名剑同时嗡鸣,唐怀这才明白聂无霜所说的“活着”是何意——试炼不成,便是杀阵。
——
唐怀盯着那柄通体变得赤红的长剑。剑身半隐在千年寒玉中,像极了十二岁那年雪夜,他跪在师娘尸身旁看到的血冰。
“铮——”
一道剑气破空而来,翻涌的记忆如利刃刺入脑海。他看见师娘握着这柄剑,剑尖滴落的血珠,在雪地上绽成红梅。
“怀儿小心!”师娘的喊声,与现实的剑啸重叠。唐怀猛地侧身,剑气擦着耳际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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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壁上炸开裂痕。
寒玉棺台开始渗血,不,是那些锁链在吸食他的血,将寒玉浸染成暗红色,剑冢里弥漫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第二波剑气袭来,唐怀咬破舌尖。剧痛让他暂时清醒,锁链噬血,只是幻象。
他左手结印拍向寒玉棺。寒玉应声炸裂,飞溅的碎片却凝在半空,化作三十六道冰棱剑阵。
他突然懂了,这柄剑在等什么——等有人承受它的怨气,等鲜血浇熄剑灵的戾气。
唐怀突然松了力道,任由锁链将他卷向剑锋。
额角撞上剑刃的刹那,记忆如决堤洪水,向他涌来。他看见师娘根本不是死于仇杀,是这把“寒月”反噬持剑者。
而师娘也不是他不小心踩了瓦片,引来追杀者。是她将自己按入柴堆,慨然迎向“寒月”的剑光。
寒玉冰棱刺入后背的瞬间,唐怀握住剑柄的右手突然青筋暴起,不是发力拔剑,而是将半截剑刃更深地刺入掌心。
“看清楚!”
唐怀催动内力震碎冰棱:“我不是来降服你,是来替你平息戾气的。”
血珠顺着剑身渗入寒玉,那些龟裂的冰棱突然开始弥合。
“寒月”的嗡鸣化作悲泣,赤红的剑身,重新归于幽蓝。
当最后一滴血融入剑身时,锁链应声而断。
唐怀握着“寒月”转身,剑冢外,松涛起伏,阳光灼痛了他温柔的双眼。
——
唐怀在谷中兜兜转转,才在炼剑的青龙炉旁,找到聂无霜。
他握着“寒月”的剑刃,将剑柄递给聂无霜,明朗的笑,比青草间的蕙兰,还要温柔明媚。
聂无霜并未接剑,只是淡然道:“我爹铸‘寒月’时,熔了一把杀孽甚重的古剑,你师娘性子刚烈,人剑相违,被剑魔反噬,也是在所难免。”
“所以,这第一场试炼,考校的是什么?”唐怀问。
“踏入剑冢,需历经三重考验。其一,百余把名剑各展锋芒,取剑者须在名剑诱惑中坚守本心,择定最初所求之剑,考验的是取剑者的初心与定力。”
“其二,剑冢内剑气纵横,威压如山,取剑者需以自身修为与意志相抗,寸步不退,考验的是取剑者的修为与毅力。”
其三,剑灵择主,幻境惑心,唯有与名剑心意相通,方能得到名剑认可。考验的是人剑之间的缘分与默契。”
“如此说来,第一关试炼,我通过了?”
唐怀轻快地踏前几步,一身似有若无的血气,混杂着幽幽兰香,将聂无霜笼罩其中。
聂无霜后退半步,冷脸道:“放肆!”
唐怀展颜一笑,白皙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他轻轻摘下聂无霜发间的一枚松针,柔声道:
“那这第二关,我可否一试?”
聂无霜的眼眸,静如深潭:“聂氏铸剑,必要饮仇敌血,断恩义情。你眼中无恨无痴,如何配得上我的剑?”
唐怀也不反驳,忽地从怀中取出一只毛茸茸的花栗鼠:
“方才路上拾来的。”
小家伙机灵地窜上聂无霜肩头,蓬松的尾巴扫过她的脸颊。
“你……”聂无霜板起脸,却下意识地伸出手,花栗鼠乖巧地跳入她掌心,前爪捧着的松果,献宝般地递给聂无霜。
聂无霜依旧不言语,冷峻的眉眼却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唐怀轻笑:“看来,它比我更懂如何讨姐姐欢心呢。”
——
聂无霜不再理唐怀,唐怀便斜倚着一株古松,看她铸剑。
炉火熊熊,玄铁渐渐泛出赤红色。聂无霜劲瘦的臂膀带动沉重的铁锤,每一次落锤,都带起火花飞溅,映亮了她专注的眉眼。
汗水顺着聂无霜的下颌滑落,还未落地,便“哧”地一声化作轻烟。锤声铿锵,与呼啸的山风交织,在寂静的深谷中回荡。
聂无霜锻打了多久,唐怀便看了多久。良久,她终于淡淡开口:
“第二关,把你最珍视的东西,投入剑炉。”
唐怀突然解开衣带。
“我最珍视的……”
他褪去上衣,露出精瘦腰身的瞬间,聂无霜手中铁锤重重砸偏,在锻铁台上撞出耀眼的火花。
45.这就是宿命
少年宽肩蜂腰,纤薄的背,笔直挺拔,停匀有力。
十八道新旧伤疤,在阳光下分外刺目。心口那道最深的箭伤,随着呼吸起伏,像欲飞的蝶。
聂无霜盯着唐怀肋下的剑伤,突然伸手轻触那道隆起的疤痕。指尖的凉意,激得唐怀腰身一颤。
“这是金陵唐家‘藏麟’剑刺的?”她问。
“我八岁那年,父亲教我如何用肋骨卡住敌人的剑。”唐怀轻轻握住聂无霜将要收回的手,按在那道狰狞伤疤上。
“他说痛到极致,就能听到剑鸣。”
唐怀重新将“寒月”的剑柄递给聂无霜。
“我就快年满十九了,第十九道伤,你来。”
聂无霜不语,也不动手。
“我最珍视的东西,是命。刺客的伤,是荣耀,但命,却是唯一的筹码。”
他眉眼弯弯,扬唇一笑,远远近近的花树都因此而黯淡。
“我最珍视的东西,已经给了姐姐,你想要,便随时拿去。”
聂无霜别开脸,不去看他满脸流泻的明朗炽热。
“聂氏的剑,不染无辜者的血。你的命,自己留着。”
唐怀探手入怀,取出一把细腻如脂的旧玉梳。
“我以我娘留给我的遗物起誓,我的命,是姐姐的,他日身死,尸骨必投入拭剑谷剑炉,与剑同焚,誓不相违。”
说罢,抬手要将玉梳抛入剑炉。
聂无霜攥住他的手腕,五指冰凉有力,如同炉火中的铁钳,牢牢锁住唐怀的动作。
“你娘还等着他唯一的儿子给她上坟。”她冷冰冰的清音铮然有声。
“你好好活着便是。”
唐怀手腕轻旋,古朴的玉梳,轻轻插在聂无霜发间。
“我娘说,这把玉梳,要留给为我流血又流泪的女人。我既抱着必死之心,去刺杀周律王,姐姐应该就是我活着见过的,最后一个女人了。”
聂无霜摘下玉梳,怼回他怀里道:
“油嘴滑舌,不像刺客,倒像个说客。”
唐怀笑道:“那第二关试炼,我通过了嘛姐姐?”
聂无霜:“第二关考验的是割舍与放下。你愿将最珍视之物投入剑炉,证明你已懂得放下执念。但真正的割舍,并非只是舍弃外物,而是放下心中的牵绊。”
她目光如霜,直视唐怀,声音清冷而坚定:
“你的命,你的誓言,你的玉梳,皆是你的牵绊。你若无法放下这些,即便通过了试炼,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剑客。”
唐怀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笑道:“姐姐说得是。但我以为,刺客之道,并非全然无情。无情者,不过是行尸走肉;有情者,方能以情御剑,以心驭刃。”
聂无霜微微蹙眉,似是被他的话触动,但很快恢复冷然:
“你既执意如此,我便不再多言。你若真想证明自己,便用你的剑,去斩断心中牵绊。待到那一日,你无需再言‘放下’,便是真正通过了试炼。”
唐怀望着她,眼中笑意渐深:“那我可以进入第三关了嘛姐姐?”
聂无霜不再回应,炉火熊熊,映照着她的侧脸,冷峻而孤寂。
——
是夜,唐怀无心睡眠。
在拭剑谷深重的草香里,他循着轰鸣的水声,信步走到一处飞瀑深潭前。
瀑布高悬数十丈,如银河倾落,水雾弥漫。潭边一块巨石上,依然是刀砍剑劈的三个字:洗剑池。
月色清华,聂无霜在水潭边独自练剑。
她一身青绿布袍翩然飘飞,剑影重重,剑光猎猎,一柄窄剑在潭中轻点借力,剑尖带起水花,剑身不时发出铮然剑鸣。
唐怀正看得出神,聂无霜一剑刺来,月下惊鸿照影,青衫素剑,仿佛与月色融为一体,清冷而凛冽。
剑锋直指唐怀咽喉,他却不闪不避,星眸温柔如水,定定地望着聂无霜,唇角微扬:“倘若姐姐不是天下第一铸剑师,必是天下第一剑客。”
聂无霜收剑而立,剑尖垂地,声寒如霜:“铸剑师习剑,不过是为了让剑更趁手,更懂得剑意与剑心,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人剑合一。”
说罢,聂无霜将手中的剑随手抛入洗剑池。
唐怀不解:“这也是铸剑的一环么?”
聂无霜道:“下午锻的废剑而已。”
如银的月色下,聂无霜望着水雾朦胧的深潭,姣好平静的脸,比潭水还要幽深冷寂,仿佛藏着无尽心事。
唐怀似乎觉察了聂无霜的黯然,便也不再言语,只是拾起潭边的石子,轻轻投向深潭,石子在月光如鳞的水面上连续跳跃,激起一串银白水花。
“如果我能投出五连弹,姐姐的下一把剑,必成大器。”唐怀笑道。
他俯身拾起一块扁平的石子,伏低上身,目光专注地看向潭水,手腕一抖,迅疾地将石子甩出。
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映着莹莹月光,轻盈地掠过水面。
“一、二、三、四、五!姐姐!真的弹了五下!”唐怀语声欢悦,情不自禁地将手高高举起,迎着聂无霜,欲与她对掌。
聂无霜微微一怔,迟疑片刻,终是伸出手,轻轻与他击掌,向来冷静的面容,漾开一丝淡淡的笑意,如同石子激起的涟漪,轻浅而短暂。
许是月光过于静谧安宁,又许是唐怀的笑容,给了聂无霜前所未有的放松安然,她时刻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悄然松开。
她随意地寻了块干爽的巨石席地而坐,清冷的语声,在灿若花树的少年面前,似乎有了温度。
“其实,我很久没有铸出一把满意的剑了。”
唐怀温柔地沉默,并不急于回应,只是微微侧目,静静地等她叙说。
聂无霜:“每一把剑,都是我心血所铸,可我的剑,却都似乎没有灵魂。”
唐怀轻声道:“姐姐是如何看待一把剑的剑魂呢?”
聂无霜微微抬头,语声清越果断:“心若澄明,剑自无暇。”
唐怀沉吟片刻,缓声道:“一把剑的宿命,终究是嗜血夺命,无暇对一把剑来说,是奢求,更是……无用。”
聂无霜心神大震,话一出口,仍在下意识辩驳:“剑虽为杀器,却也是执剑者心性的映照,若心中无垢,剑锋所向,便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守护。无暇并非无用,而是让手中之剑,更纯粹,更无愧于心。”
唐怀默然片刻,温柔叹道:“姐姐可曾有过为谁搏命,为谁而死的执念?”
聂无霜:“命是我的,为何要为他人舍命?”
唐怀沉吟良久,转头望着聂无霜,眼波里似乎揉了春风,融了星光。
“或许,等姐姐有了这样的执念,姐姐的剑,便会生出剑魂吧。”
——
唐怀的话,让聂无霜向来平静的眼眸,有了一丝细微的裂纹,她有些迷惘,又有些负气地道:
“第三关,一炷香的时间,去洗剑池中,找一把你认可的废剑。”
唐怀本已换了件胭脂红的锦袍,闻言再次利落地脱下外袍,除去中衣,仅余袴裤,朝聂无霜粲然一笑,一个漂亮的鱼跃,潜入月华下幽碧的深潭。
只过了几息,唐怀便“哗”地钻出水面,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扬声道:
“水下竟有三十九具尸骨。”
聂无霜望着碎银子般的潭水里,月光般皎洁的少年,冷声道:
“那又怎样?咎由自取。有所求,就要承受有所失。”
唐怀:“难道他们都是撑着竹筏,被潜流带入飞瀑坠亡的?”
聂无霜微微颔首,傲然道:“进谷求剑的人,络绎不绝,良莠不齐。我便设了这道门槛。连入谷都不得要领的人,不配向我求剑。”
片刻后,聂无霜又道:“十年来,你是唯一从悬崖进谷的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唐怀上半身浮出水面,薄肌染了光洁的月华,泛出清辉。
唐怀:“我只是想了想,谷主会如何进出。”
聂无霜:“原来如此。你很聪明,但一炷香时间,已过半……”
不等她说完,唐怀已倏然潜入潭中。
聂无霜负手而立,唇角掠过一丝浅笑。
——
深潭之下,那些被主人遗弃的剑,或深埋泥污之中,或经年被飞瀑冲刷,沉眠幽渊,剑气消隐,锋芒不再。
唐怀精-赤的上身,不时被潭中游鱼的白鳞划破,血珠在水中晕开,化作腥红丝缕,引来鱼群争食。
唐怀暗暗催动内力,真气在水中荡开,他留心感知内力激荡处,剑气格挡的所在。
数次探寻,手中已多了几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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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意未泯,锋芒犹存的废剑。
有一把青峰剑,剑柄腐朽,剑锋却依然闪烁着不屈微芒,唐怀小试了一下,只可惜锐气有余而沉潜不足。
还有一把重剑,虽黝黑生锈,剑气却深厚充盈,只不过,这把剑暮气稍重,并不适合他。
唐怀逐个查验,忽地,一把短剑令他眼前一亮,这把剑朴拙小巧,却剑气冲霄,剑意纯正,唐怀用手指轻拭,锐利的锋芒,割破他的指肚。
更令他惊讶的是,这把短剑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遗憾的是,剑身有道细小裂痕,否则,当真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剑。
“哗啦”一声水响,唐怀从潭中跃出,水花四溅,落在聂无霜静立的岸边。
“姐姐,我选好了!”他将手中短剑抛给聂无霜,话音未落,人已轻巧地跃上潭边的岩石。水珠顺着他发丝滴落,在月光下,似星芒闪烁。
聂无霜接过短剑,不由怔住。
她低头凝视手中短剑,指尖抚过那道细小裂痕——这把短剑,是她八岁时亲手所铸,也是她踏上铸剑之路的第一把剑。
“你……为何选它?”聂明月寒潭般的眼眸中,似坠入碎裂的星光,语声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总觉得它莫名熟悉。”唐怀披着胭脂红的外袍,衣襟敞开,胸膛微微起伏,水珠不时滚落,在光洁的肌肤上,留下蜿蜒的细痕。
“还有,它虽显稚拙,却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执着与纯粹。”
聂无霜瞳孔微震,思绪回到八岁那年,暑热难当的午后。
那时,父亲聂夙还未扬名天下,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铸剑师,在街角开着一家生意冷清的铁匠铺。
她亲手铸出了第一把剑,满心欢喜地捧到父亲面前,恳求他收自己为徒,传授铸剑之术。
谁知,父亲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她的剑,语气平静冰冷:
“一把剑,若无人赏识,便只是废铜烂铁。”
她不服:“每把剑都能等到它的主人,我铸的剑也一样!”
父亲叮叮当当地捶打铁器,漫不经心道:“那你把它放在铺子里卖,若有人买,我便教你铸剑。”
她的剑,静静悬挂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一连五天,她趴在柜台上,眼巴巴地看着人来人往。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剑始终无人问津。
第六日,她几乎就要放弃了,手中葵扇无力地摇动,下巴抵在柜台上,昏昏欲睡。
蓦地,一个稚嫩的童音,在她耳边响起:
“爹,我要那把剑!”
她一个激灵坐直身体,四下张望,却不见说话之人。
片刻后,一位锦衣公子从柜台下抱起一个两三岁的玉团子,说道:
“刺客之剑,一生只能选一把。它不适合你。”
玉团子放声大哭:“我就要这把剑!就要!”
锦衣公子把玉团子墩在地上,把她的短剑塞进玉团子的小手中。
“拿起它,若能挡得住我一招,它便是你的剑。”
玉团子脸上犹有泪痕,他举起剑,端端正正拉开架势。
锦衣公子“刷”地抽出腰间佩剑,剑光一闪,玉团子头顶的发髻已被削落,剑锋擦过头皮,留下一道血痕。
玉团子披头散发,却扔紧握短剑,奋力格挡。
锦衣公子的剑“铮”地一声划过她的短剑,在剑身上,留下一道细小的裂纹。
“怎么样,我说过了,这把剑不适合你。”锦衣公子收剑入鞘,在柜台上留下两锭金子,抱着玉团子,转身离去。
隔了老远,还能听到玉团子的哭喊声:“那就是我的剑……”
——
月夜下的碧潭,虫鸣寂寂。
聂无霜忽然鬼使神差地走到唐怀近前,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发顶。
湿润的发根处,一道凸起的疤痕,回应着她的猜想。
唐怀就是那个玉团子,作为刺客,他看好的第一把剑,正是她所铸。
那把短剑虽未找到它的主人,却因唐怀父子留下的那两锭金子,父亲聂夙同意收她为徒。
这就是宿命吧……
聂无霜的手蓦地一滞,清冷的眼,与唐怀湿漉漉的眸子相对。
“我答应了,为你铸剑。”
她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46.杀了逼婚的
唐怀听了,倒是一怔。不似想象中欢喜。
“姐姐为何答应得如此突然?难道与我选的这把废剑有关?”
聂无霜垂下眼:“答应了便是答应了,哪有那么多为何。”
唐怀眼中重又洒满星芒点点,眸光似水,似能融化人心。
“也对。难得姐姐一句答允,只愿这把剑,能为我斩尽世间不平,助我得偿所愿。”
两人一前一后在谷中慢行,风过松涛,青山远绕,到了客舍近前,聂无霜道:
“明日卯时,来洗剑池同我一起练剑,既要铸剑,我还需更了解你。”
唐怀应下,一夜无话。
——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唐怀踏着晨露,来到洗剑池畔,聂无霜一身天青布袍,墨发高高束起,独立于碧水飞瀑间,挺拔如松,望之凛然。
“站在瀑布下,逆流挥剑三千次。”聂无霜字字千钧,声音清冷如泉。
唐怀自幼经受严苛训练,闻言也不多话,只是默默抽出“寒月”,剑身映着晨光,泛起冷冽寒芒。
他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瀑布中央的青石上,数十丈高的飞瀑,如银龙倒悬,轰鸣声震耳欲聋。
剑锋破水,激起千层浪花。
唐怀每一次挥剑,都带着破空之声,剑光在飞瀑中划出道道银弧,晨曦中,水雾弥漫,他劲瘦的身影在湍急水流中若隐若现。
聂无霜高声道:“斜刺时,肩肘松了三分。”
她指尖轻弹,水珠如铁丸击在剑脊。唐怀虎口发麻,剑势却不敢稍滞。
“力道过刚则易折,过柔则难破甲。”聂无霜负手望向轰鸣的银瀑,继续说道:
“铸剑时千锤百炼的不仅是刃口,更是剑脊承力的筋骨。”
聂无霜自怀中取出半截青竹,竹枝点在唐怀腕间:
“飞瀑淬剑,腕底千钧要藏三分巧劲。若只知逆瀑而上,纵是玄铁,也要被激流磨尽锋棱。”
唐怀第七百次斜刺时,“寒月”突然发出清越龙吟,剑锋撕开瀑流一线银隙。
聂无霜眼底掠过星火,面上仍肃然如铁砧:
“记住,剑道不在破敌万千,而在承得住千钧威压。”
红日初升,青瀑氤氲间,一虹飞渡,如天剑凌空。
两人一剑,在飞瀑中击打腾挪,剑光如练,水花迸溅,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
聂无霜足尖轻点,跃上干爽的潭边巨石。她随手打开食盒,朝仍在瀑中练剑的唐怀喊道:
“歇息吧,该用早饭了。”
唐怀吃了两块粟糗,又俯身掬一捧潭水饮下。他舒展身躯,仰卧在温热的巨石上,闭目养神,耳畔是飞瀑轰鸣,鼻端是草木清芬。
——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忽听瀑布之上,人声嘈杂呼喝,紧接着,四只硕大的木鹊凌空飞下,气势惊人。
唐怀起身凝神细看,只见那木鹊削竹为骨,制成木鸟,再缚以丝麻,每只木鹊上各载一人,飞跃瀑布,乘风而下,犹如天降神兵。
唐怀转头对聂无霜道:“这些人为了进谷,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聂无霜冷冷地看着木鹊飘摇而下,不置一词。
最先落地的那人衣袂飘飞,站定后遥遥拱手,声音清朗:“问剑山庄少庄主辛韫,特来拜会聂姑娘,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唐怀压低声音,轻笑道:“辛韫啊,江东世家公子排行榜榜首,人人都赞他是美男子,我是不服的。他之所以排在我前头,无非是占了年岁的便宜,生得比我早罢了。”
聂无霜眸光清寒,语声讥诮:“辛少庄主好大的排场,这般兴师动众,知道的是来谷中做客,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攻城拔寨呢。”
辛韫金冠玉带,风流倜傥,确是一表人才。听出聂无霜言语中的的不悦,连忙上前,拱手深深一揖道:“世人皆言,入拭剑谷难,难于登天,辛某此举,实属无奈,才出此下策,扰了谷中清净,还望聂姑娘念在辛某诚一片诚心的份上,饶恕我等冒犯之举。”
说罢,转身指挥三个相继落地的随从,解下木鹊上绑缚的大红礼箱,抬到聂无霜面前。礼箱打开,尽是珠宝、茶叶、鲜鱼、喜饼等提亲礼物,不一而足。
辛韫手托一只木匣,郑重道:“聂姑娘,令尊聂夙聂前辈,生前曾与家父定下你我婚约,这是令尊留下的信物,还请聂姑娘过目。”
他微微一顿,抬眼望着聂无霜道:“辛某今日特来登门提亲,还望聂姑娘信守父母之命,与我完婚。”
唐怀震惊,暗自腹诽道:哪有一上来就逼婚的。这辛韫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旁人拼了半条命才勉强进谷,还得九死一生独闯三关试炼,他倒好,插个假翅膀飞进来,张口就要当便宜谷主,你想得倒美!
聂无霜接过木匣打开,见匣子里盛的是一把匕首,她取出匕首,迎着光细细端详,见刀刃内部有若隐若现的九层纹路,正是聂家家传的“九叠锻”技法留下的特殊纹路。
她将匕首放入木匣,交还给辛韫道:“匕首是我聂家的不假。”
辛韫面上一喜,眉眼间难掩得色。
聂无霜接着道:“不过,从拭剑谷流出的匕首,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且父亲在世时,从未提过婚约之事。如今父亲已作古,嫁与不嫁,我说了算。依我看,辛公子还是怎么来便怎么回吧。”她抬眼瞥了瞥那几只木鹊,微微一哂道:
“至于能否一步登天,便要看这假鸟的造化了。”
唐怀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辛韫求婚被拒,正暗自羞恼,忽见唐怀一笑,顿时找到了出气筒,他冷哼一声,讥诮道:
“这位是……?聂姑娘当众悔婚,莫不是因为他吧?”
他故意收住话头,声音陡然拔高。
“光天化日,孤男寡女在水潭边湿了身子,谁知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世人都道聂无霜冰清玉洁,却不知竟在谷中养了小白脸,当真让辛某大开眼界!”
唐怀脸上一派纯真,笑脸迎人,人畜无害: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别让什么鸟人都进来撒野。”
辛韫面色骤变,目中杀机立现,他猛一挥手,身后三名随从掀开礼箱夹层,“锵”地一声取出兵刃,显然早已做好先礼后兵的准备。
唐怀跨出一步,挡在聂无霜身前,闲适又温柔地道:“姐姐不必脏了手,我来。”
这是聂无霜第一次看到唐怀以刺客身份出剑。
也是聂无霜作为铸剑师,第一次体会到“人剑合一”有多可怕。
唐怀此刻,已完全同幽蓝的“寒月”融为一体,唯见一抹朱红的身影,偶现幽蓝寒光,或是几屡剑光,穿透朱红花影。
人无形,剑无招。
没有一丝花哨冗余的动作,每一招都摄人心魄,每一剑都直取性命。
弹指之间,辛韫的三个随从已尽数毙命,甚至连那四只木鹊,也在唐怀的剑光下,化为漫天飞舞的竹片布屑。
辛韫脸色煞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握剑的手不住颤抖。
他猛地探手入怀,掏出一个锦囊,朝聂无霜掷去。
唐怀身形如鹤,凌空掠起。
“寒月”划破长空,锦囊应声而裂。漫天殷红粉末如血雾弥漫,泛出诡异光泽。
唐怀剑锋一转,割下半幅衣襟,在粉末飘散前,覆住聂无霜口鼻。
他屏住呼息,足尖一点,转瞬已至辛韫面前。
“问剑山庄是吗?”
“寒月”化作一道流光,辛韫的剑寸寸断裂,碎片钉入周遭树干,惊起一片鸟雀。
"求婚是吗?”
唐怀一剑劈下,木匣碎成渣渣,匕首还未落地,已被剑尖挑飞,坠入深潭,激起丈许水花。
"见不得人是吗?”
“寒月”如水银泻地,辛韫一身华贵衣袍,瞬间化作片片碎帛。除了一块褴褛布条遮羞,全身上下,不着寸缕。
辛韫浑身如筛糠般颤抖,他痛哭流涕,伏地求饶道:“聂姑娘饶命!辛某再也不敢了!”
他额头紧贴地面,涕泗横流,却在聂无霜走近的瞬间,突然暴起,一枚乌黑铁珠从他口中激射而出,裹挟着腥风,直取聂无霜面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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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剑光一闪,“寒月”先是震开毒珠,随后剑锋一转,将辛韫一剑封喉。
唐怀沉默着将辛韫与三名随从的尸身并排摆好,又将散落的木鹊碎片与毒珠尽数收拢。
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枯枝。
烈焰腾起的一刻,他才有些疼惜地明白,拭剑谷为何将入口设置得如此隐秘,而聂无霜又何以借三关试炼,反复考验求剑者的心性。
——怀璧其罪。
一个身怀绝技的孤女,不得不以重重关卡自保。
——人心难测。
一个追求极致的铸剑师,又怎能确保,每一件倾注心血的利器,不会落入歹人之手?
火势渐熄,唐怀以剑掘土,将灰烬与毒珠深埋。泥土翻飞间,他忽然察觉到异样,猛一转身——
阳光刺目,水声空寂。聂无霜却不在他的身后。
——
唐怀是在厨房的灶间找到聂无霜的。
一盆炒熟的粟米研成细粉,和水后倾翻在地,灶膛的灰烬余温尚存,很显然,聂无霜正打算蒸粟糗。
聂无霜半倚半坐在灶台边,身子轻颤,似在竭力压抑着什么,面色不自然地潮红,呼吸急促而纷乱,几缕青丝被汗水浸湿,黏在干涸的唇边,半开半阖的眼帘下,眸光迷离,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渴念。
“该死!”唐怀猛地想起辛韫那个盛满殷红粉末的锦囊,登时了然——聂无霜这是中了媚药。
他深吸一口气,蹲下身,目光尽量保持清明,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柔:“姐姐,你中了辛韫的药粉,我先背你回去。”
“去……剑冢后的寒玉泉。”
聂无霜声音微弱颤抖,带着一丝非比寻常的煎熬。
唐怀心中一紧,当即将她轻轻背起。
聂无霜身子滚烫,隔着衣衫,唐怀也能感受到她分外清晰的热度。
他不敢耽搁,快步朝剑冢方向奔去。
一路上,春草萋萋,兰香扑鼻。唐怀的鼻息间,却盈满了聂无霜潮热的呼吸,湿重的呼吸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
聂无霜伏在唐怀劲瘦挺拔的背上,布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在耳鼓中放大,令她的燥热愈发难耐。
一滴汗珠顺着她的发丝滑落,悄然坠入唐怀的脖颈,又沿着他的脊背蜿蜒而下,留下一缕微热的湿痕。
唐怀略一分神,聂无霜的身子便顺着他的脊背滑下几分。他双臂一紧,虚虚扣住她的腿弯,向上一托。
这一颠簸,聂无霜的唇不经意间擦过唐怀汗湿的颈侧,滚烫而柔软的触感,令他心头一颤。
好在,寒玉泉已近在眼前。
松竹掩映下,池底的千年寒玉将泉水沁得冰凉透骨,水面浓雾凝在泉畔松枝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
唐怀快步走到泉池边,将聂无霜合衣抱起,轻轻放入泉水中。
聂无霜被寒泉一激,下意识抓紧唐怀的衣带,而唐怀恰在此时松手,他甫一起身,衣带陡然被拽开,他原本跨坐在池畔的身子一倾,襟怀大敞地坠入寒泉。
“扑通——”
水花四溅,唐怀扑在聂无霜滚烫的身子上。他面红耳赤,本想撑住身子,触手却是一团温热的绵软。
“你……别……别碰我,离我……远些……。”
聂无霜声音颤抖,萦绕着兰香的灼热呼吸,近在咫尺。
“姐姐,我没有……”
唐怀慌乱中捞起聂无霜的腰身,免得她滑入水中。这一扶,却让聂无霜浑身颤抖难耐。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滴,晦暗不明的眼睛盯住唐怀在水下衣襟大敞、若隐若现的身子。
唐怀掩饰地撒开手,猛地站起身,发顶撞上泉池旁一株晚开的樱梅,重重叠叠的粉红花朵簌簌而下,带着透鼻的清香落满寒泉。
“哗啦——”
一声清晰的水声冲入耳鼓,聂无霜霍然钻出水面,滚烫湿润的身子紧紧贴住唐怀,皎洁有力的双臂绕过他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
聂无霜随手拾起泉中一朵粉红樱梅,按在唐怀唇上。
随后,隔着花瓣,印下灼热一吻。
47.深深的疼惜
唐怀浑身僵住。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将聂无霜揽入怀中,一转念,又觉不妥,双手微微张开,滞在半空,无处安放。
聂无霜触到唐怀温软的唇,难耐的渴念,得到些许纾解。残存的清醒,却让她无地自容,而汹涌的药力,又迫使她想长久地流连于这份温存。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短暂的痛意之下,她撤回了绕在唐怀身上的胳膊,头一侧,试图咬上自己的小臂。
唐怀觉察到她的用意,拉住她的手臂,将她的头轻轻按向自己的肩头。
聂无霜的唇齿紧贴他的肩,狠狠咬了下去,唐怀一动不动,噬咬之力,释放了聂无霜体内的部分躁动。
良久,聂无霜终于松口,无力地趴在唐怀肩头,阖上眼帘,滚烫的泪珠,洇湿了他纤薄有力的肩膀。
唐怀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丝,将她重新抱入寒玉泉中,自己则绕过山石,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随时照看,防着她因为困倦滑入水中,又隔着山石花树,不至于让她感到尴尬。
夜雾低回,草木花树徐徐散发着清香。两人的呼吸,在静谧寒泉中,无声交缠,却又克制地,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
翌日,聂无霜约唐怀去松林练剑。
参天古松,棵棵高达百尺。经年凋落的松针与松果,在林间铺就厚厚一层腐土。松根盘结处,菌子结得密密层层。
风起时,万壑松涛响彻山谷,让人杂念顿消。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昨夜寒玉潭之事。然而,目光不经意交错时刻意的回避,即便不看向彼此,仍能感受到对方目光清晰地存在……这种空气中弥漫的微妙张力,还是无声地提醒他们——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聂无霜将手中赤红的缎带递给唐怀:“蒙住双眼。听音辨位,刺落我发间的木簪。”
说罢,聂无霜轻盈一跃,抢先踏入松林。林间,她已事先系好九十九个铜铃。她披上一件缀满铜铃的纱衣,在林间穿行、翻飞、游走。
“叮叮当当——”
唐怀站在原地,双眼缚着缎带,凝神倾听。
风鸣、鸟叫、松涛阵阵,这些自然声响被他一一摒除。
最终,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两种铃声上:一种是固定的,因微风轻拂和剑气激荡而叮咚作响;另一种则是移动的,或轻或重,或上或下,伴随着足踏腐叶的轻响,以及裙袂与枝丫细微的纠缠刮蹭。
就是它。
唐怀毫不犹豫,直奔目标铃声而去。
突然,剑气大盛,聂无霜身形飘飞间,不断用剑气斩落铜铃,原本固定在松枝上的铃声,也开始变得轻重不一、方向不明。
唐怀不为所动,他虽蒙着双眼,却似能视物一般,“寒月”的剑尖直取聂无霜发间的木簪。
“叮——”的一声轻响,木簪被高高挑起,唐怀循声一握,将发簪攥在手中。
聂无霜一头青瀑般的长发,顿时散了下来。
她转身回眸,见唐怀已扯掉蒙眼的丝带,苍翠松林中,一身桃红锦袍的少年,沐光而笑。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发簪道:“姐姐,我拿到了。”
聂无霜点头道:“飞瀑淬剑,练的是力量与定力;松阵迷踪,练的是应变与杀意。”
她脱下缀了铜铃的纱衣,随手挂在松枝上道:“当初我与父亲练剑,用了三日,才取下他的发簪,你的剑气中,可以说是毫无杀意,充满温柔怜惜,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挑落发簪的?”
唐怀的眼中洒满细碎的阳光:“真要听?”
聂无霜挑眉:“快说。”
唐怀轻声道:“其实,我不是听音辨位,是循着……姐姐身上的香气。”
聂无霜转身便走,耳廓微微泛红。唐怀追上去,笑意更浓:“是你偏要听的姐姐,说了你又恼。”
聂无霜走到松林入口,拎起备好的食盒,怼到唐怀手中道:
“吃你的早饭吧。”
唐怀打开食盒,见里面又是粟糗。
他跟在聂无霜身后道:“姐姐不是只会做粟糗吧?”
聂无霜认真想了想,答道:“也不是,有时也做藿羹。”
唐怀“哧”地笑出声,轻叹道:“那还是我来做饭吧。”
——
午后,唐怀在谷中猎了些野羊和竹鸡,又采了些野菜、野果和菌子。
返回时,赶上了大雨。
回到客舍,他刚换上一件牙红色的外袍,聂无霜便叩响了房门。
进门后,聂无霜径自走到窗前,将毛笔和几张纤薄的树皮放在桌上,转身对唐怀说道:
“通过练剑,我已摸清你出剑的轻重,再结合之前的试炼,观察你应敌的剑招,大致知道你用什么样的剑,会更趁手。”
她坐在桌前,示意唐怀也坐过来。平静的眼眸,隐隐跳动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光芒:
“现在,把你心目中的那把剑画出来!”
唐怀笑了笑,轻松道:“刺客的剑,不需要像我一样好看,能杀人就行。”
聂无霜淡淡道:“让你画你就画,哪来那么多废话。”
“那姐姐也一同画嘛,我想看看,作为铸剑师,姐姐心目中,我该用什么样的剑。”唐怀的目光,像是揉进了窗外的雨雾,濛濛的,柔柔的。
“行。”聂无霜干脆地应下,握了笔,坐在唐怀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摞高高的竹简,各自在树皮上画下那把属于唐怀的剑。
大雨疏狂,几株毛竹在轩窗上投下飘摇的竹影,两棵高大的橘树,枝桠在空中交错狂舞,摇落了一地青青的果子。
一室静谧,唐怀和聂无霜埋头作画,只闻雨声,以及毛笔划过树皮的细微声响。
一炷香过后,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唐怀挪开桌子中央摞得高高的竹简,两张月白色的纤薄树皮,并排摆在一起。
看到两幅画稿,二人同时怔住。
剑长一尺八,柄长近3寸,剑身呈楔形,纤薄,细窄,尖锐。剑首外翻卷成圆箍,剑身密布云纹,剑格正面镶有两颗宝石。
聂无霜的笔锋粗犷写意,唐怀落笔细腻入微。但两人所绘的剑,任谁看,都是同一把。
聂无霜与唐怀对视,眼中皆是惊讶与默契,仿佛这把剑,早已在他们心中存在多时,只是今日,才借由笔端,跃然眼前。
——
傍晚时分,雨幕渐收,天边泛起橘红的火烧云。
唐怀在厨房里忙了一个时辰,去喊聂无霜用晚饭。
聂无霜手上搭着一件柿子染的赭红色布袍,递给唐怀道:
“清早练剑,我见你衣衫被剑气和松针刮破了些小口子,料你带的换洗衣物不多,便估量你的身材,做了件。”
说罢,嘴角掠过一丝轻浅的笑纹:“山里土布,唐公子莫要嫌弃。”
唐怀喜出望外地接过布袍,笑意盈盈道:“姐姐居然也会开玩笑。”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客舍,窗边的桌前已摆好碗筷。
聂无霜看到眼前的饭菜,大大震惊了。
唐怀将聂无霜轻轻按在桌前坐下,双眸含笑道:
“这是野羊烤的炮牂,最是酥脆多汁。剩下的羊肉,我给姐姐做成了肉脯和羊羹,练剑的时候,可以带在身边吃。 ”
“这是用洗剑池里的潭鱼做的煎鰿,这是姐姐爱吃的藿羹,只不过里面加了些菌子、葵菜和野薤,姐姐试试,是不是更鲜美?这是蜜饵,用寒……寒玉泉旁的樱梅……”
说到此处,唐怀的声音不由弱了下去,他觑了觑聂无霜,见她平静的脸毫无异色,连忙举箸道:
“姐姐快吃,都是我太啰嗦,菜都凉了。”
聂无霜吃得很慢,每道菜都细细品尝。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不时因惊讶而微微睁大,随后便会问唐怀:“这是怎么做的?”
唐怀笑吟吟地看她吃,她问什么,便慢声细语地讲给她听,不时为她布菜,或在她碗中,及时斟满微甜的粟浆。
聂无霜忽然问道:“你实话说,是不是因为贪吃,才登上的那个……什么榜?”
唐怀笑道:“江东世家公子排行榜。第二,哦,如今第一了。”
聂无霜淡淡道:“我自小是我爹带大的,他除了铸剑打铁,眼中便没有其他。我五岁便开始下厨做饭了,我爹从没告诉我,世上还有这么多东西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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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细细嚼着蜜饵,两腮鼓鼓的,眼中似染了火烧云的绯色,比平素多了几分活泼可爱。
聂无霜又问:“你们金陵人,都吃这些么?还是只有王公贵族才这样吃。”
唐怀一瞬不一瞬地望着聂无霜道:作为一个天生的刺客,我专注于吃喝,只是因为,我把每一天,每一餐,都当作最后一次来对待而已。”
少年的脸,一半沉于暮色,一半被晚霞照亮,半明半晦,调侃中透出一丝落寞。
聂无霜不语,只是将一块焦脆的羊肉,送到他嘴边:“这一餐是不是最后一顿,我不知道,但我为你铸的剑,希望会是最后一把。”
唐怀面色微微一红,张口接过聂无霜递来的羊肉,慌忙点头道:
“第一把,也是最后一把。”
——
又过了几日,聂无霜已将铸剑的细节,悉数誊写在竹简上。
她忙这些的时候,唐怀便出去练剑、打猎,寻些野菜和野果,变着方地做给聂无霜吃。
这一日,聂无霜让唐怀带上干粮、肉脯和足够的水,两人进谷选料。唐怀特意穿上聂无霜为他做的布袍,不松不紧,长短刚刚好,麻衫布衣,越发显得他璞玉浑金,气质出尘。
选料场在拭剑谷最深处的一处山腹地。面对堆积如山的铜锭与锡块,聂无霜对唐怀道:“用指尖轻敲表面,声如叩玉者留,闷如击木者弃。”
聂无霜拾起一块铜锭,笃笃敲击,只听杂音浑浊,如死木疙瘩般,沉闷不清透。
剑光一闪,聂无霜斩断铜锭,断面隐隐现出砂眼。她将铜锭抛给唐怀,淡淡道:“剑心若掺妄念,如杂质藏于金胎,纵使勉强成刃,也遇强必折。”
唐怀将竹筐放在一旁,按照聂无霜教授的方法,逐一挑拣。
聂无霜这里敲敲,那里听听,似自语,又似对唐怀说道:“你这把剑,剑脊铜八锡二、剑刃铜六锡四,听音辨纯度,只是第一步。”
两个身影,一红一绿,在料堆间穿梭,仿佛在为那把即将面世的剑,找寻最纯粹的骨血。
第三日,聂无霜吃罢唐怀带的肉脯和羊羹,又喝了酸酸甜甜的黍醴,随口问道:“倘若不做刺客,你想做个怎样的人?”
唐怀随手拿起身边的一个铜锭,抛向远处,铜锭“当啷”一声,撞在山石上,随即滚落到料堆里,再也看不见。
唐怀望着铜锭消失的地方,低声说道:“我的命运,并不比这些铜锭好多少,他们还有可能被发现,被赏识,有机会成为震铄古今的名剑,但我不成。”
他自嘲地笑笑:“我从出生起,就是一个刺客,我没得选。我的血脉,我的责任,我的宿命,要求我自小就要学会承受,承受伤痛,承受失去,承受离别,也承受注定短暂的一生。”
阳光灼灼,聂无霜眼前,忽地现出那个被利剑削去发髻和头皮的玉团子,他稚嫩倔强的面庞,与赤膊少年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伤疤,重叠在一起,像剑炉里淬铜炼铁的火,烧灼着她的心。
她望着眼前这个清新如松竹,温柔似春雨的少年,他温和,聪慧,心思深沉,又懂得机变,即便生在普通人家,也本该拥有安逸不凡的一生吧。
可如今,这个比春花还要绚烂的少年,未满弱冠,便要慨然赴死。而她,如此努力,严苛,专注,充满热忱地去铸造的这把剑,正是送他赴死的杀器。
聂无霜向来平静无波的心,倏地疼了一下,浅浅漾上眼底的泪光,让她看不清唐怀温柔的脸。
“姐姐不哭,我想看姐姐笑,尤其是……为我而笑。”唐怀向她身边挪了挪,伸手拂去她眼中的泪痕。
“我没哭,只是阳光太刺眼了,风沙也太大了。”
她的话一出口,反而有更多的泪涌了出来。
她缓缓地抱住身边的少年,像扑向一树春花,揽住一缕春风,仿佛这样一个充满疼惜的拥抱,能让他短暂而又灿烂的生命,晚一些消失。
“对不起,唐怀,对不起……”
她反复咕哝着同样的话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将满心深深的痛惜,揉进少年纤薄挺拔的身体里。
48.一去不复返
铸剑坊内炉火熊熊,聂无霜的铜锤,一下一下,砸在烧红的铜锭上。火光映照她的脸庞,忽明忽暗。
唐怀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她眼神专注,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颈间。手中铜锤似与她融为一体,每次敲击,火星迸溅,韵律铿锵。
唐怀喉结微动,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看起来无欲无求,却充满力量和生命力。她的眼神总是淡淡的,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可平静之下,却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纯粹,仿佛世间再无他物,能入她的眼。
“嗤——”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打断了唐怀的思绪。聂无霜将锻打成型的剑脊,放入剑范,再浸入寒泉冷却,随即开始熔炼剑刃的铜锡合金。
趁锡块融化的工夫,聂无霜道:“双生剑,剑脊如墨,剑刃似雪,刚柔并济,方为上品。”
银白色的锡块在坩埚中缓缓流淌,像一汪白月光。
聂无霜:“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剑刃的硬度决定了整把剑的锋利程度。这是我爹留下的秘方,韧性极佳。”
她小心翼翼控制着火候。“差不多了。”聂无霜喃喃自语,将铜锡合金水倒入剑范。
她动作很稳,后背却已被汗水浸透。
等待剑刃冷却的时间格外漫长。聂无霜沉默不语,盯紧剑范,似在心底计数。
终于,她取出冷却成型的剑刃。深吸一口气道: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剑脊与剑刃的榫卯嵌铸。”
唐怀凑近细看,剑脊两侧预留了嵌合沟槽,再将剑刃与剑脊对准,让两种不同材质的剑身精密结合。
然而,就在聂无霜准备最后一步铸接时,剑脊突然发出“咔”地一声细微脆响。
聂无霜的心猛地揪紧,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这是剑脊出现裂纹的前兆。
少顷,剑脊上的细纹迅速蔓延,蛛网般爬满整个剑身。剑刃也因为温度失衡,出现了细密的裂痕。
前功尽弃。
聂无霜身形微晃,汗珠涔涔。她有些脱力地喃喃道:“柔吞刚则糜,刚压柔则崩。配方无误,火候无差,究竟差在哪一步?”
她眸中闪过一丝执拗,咬牙道:“再来!”
唐怀连忙起火添炭。炉火渐旺,青白焰色将成时,聂无霜突然抓起一小撮晶莹硼砂,指尖轻弹,撒入炉火。
“嗤——”
炉内腾起明黄色烟雾,铜液表面泛起细密波纹,仿佛有无数银丝在水中游走。
唐怀见状,眉头微皱,正欲开口,却见聂无霜抬手示意他静观其变。
“硼砂能去铜中杂质,助其凝炼。”
她低声解释,目光未曾稍离。果然,片刻后,铜液色泽愈发鲜艳,嫣红如花,表面逐渐浮现金红星点。
聂无霜欣喜道:“嫣红色才更配你的剑,且杂质蒸腾后,竟生出了星纹。”
双生剑熔铸时,聂无霜让唐怀同时操控两柄坩埚:“左埚熔剑脊,铜八锡二,取其刚;右埚熔剑刃,铜六锡四,取其韧。”
她凝视着坩埚里翻腾的合金溶液,目光灼灼道:“两股溶液须在七息内,先后注入剑范,火候不可有差,色变须如一。”
“起!”
聂无霜话一出口,唐怀已默契地端起两柄坩埚,铜液倾泻而下,浇入剑范,流动声竟似清泉漱石。
“嗤——”
聂无霜用铁钳将剑范浸入寒泉,唐怀突然道:
“姐姐,这是什么水?”
“是松上初融的雪水,取的是最清冽的一滴,再以寒玉石冰镇,去其浊气。淬火时用它,剑身方能如秋水般澄澈,不染纤尘。”
唐怀道:“姐姐的剑太干净了。”
"刺客的剑本该藏污纳垢——血锈覆刃时,才是它最锋利的时刻。”
唐怀的话,似是点醒了聂无霜。
她怔怔望着手中近乎完美的剑胚,剑身光洁如镜,映出略带倦意的眉眼。
多年来,她执着于铸造“无痕剑”,总在最后一道淬火时,加入雪水,以求剑身澄澈无瑕。然而,正是这份“无暇”,却让剑刃过于脆弱,即便嵌铸成功,实战中也难免崩口。
聂无霜指尖轻轻抚过剑胚,沉吟道:“不错。剑本饮血之物,至纯易折,何必强求无暇?原来竟是我错了。”
唐怀道:“试试鹿血与野羊尿呢?鹿血取其燥烈,野羊尿取其腥膻,倒似更合杀器的性子。”
聂无霜接口道:“父亲常用盐水淬火,散热更快。再加些盐巴试试。”
她眼中一亮,轻声自语道:
“这一次,我要铸一把真正的剑。”
——
是夜,唐怀将猎来的鹿放了血,拖到洗剑池的清瀑下洗剖干净。
随后,又拾了些松木,在青石上架了火堆,将整只鹿穿在松枝上,翻来覆去地熏烤。
炙肉的香气引来了聂无霜,她本就带了食盒,里面装着唐怀做好的菰米饭、甘鸡、楚酪、酸蒿蒌,还有一小坛新酿的糵醴。
唐怀拍了拍身边的青石,示意聂无霜坐过来。他用手中短剑割了块金黄松脆的鹿肉,送到陆无双口中。
鹿肉的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声响,肉香与松脂香融合,馥郁而又清冽。
天上一轮圆月清旷静谧,清辉洒落,如轻纱笼罩四野。
夜色中,聂无霜随手将糵醴倒入唐怀身侧的碗中,唐怀未及细看,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入口才觉温热腥甜,才知是倒入陶罐后多出的一碗鹿血。
他神色如常,未曾言明,只将烤好的鹿肉,削成薄片,盛在竹叶上,与聂无霜分食。
池水粼粼,花影摇曳,一整坛新酿的糵醴喝下去,两个人都有些酒意上涌。
聂无霜面颊浮上两团淡淡的酡红,轻声道:“割肉的这把短剑,你还记得么?”
唐怀眼波似揉进了月色,泠泠发光。
他微微一笑:“怎会不记得,第三关试炼,就因选了它,姐姐才答应为我铸剑。”
聂无霜伸出修长的手,在空中摇摇晃晃地摆了摆,她笑道:“错!不是因你当时选了它,而是因你一直都选它。”
许是喝了生鹿血的缘故,唐怀只觉浑身燥热,气血翻涌。
他又饮尽一碗糵醴,哑声问道:“这话怎么说,姐姐?”
聂无霜忽地凑近他,清潭般的眼睛,漾满碎银子般的月华。她将手指虚虚地竖在他的唇上,笑微微地道:“这是个秘密。”
唐怀只觉小腹暗涌的那团火,瞬间被这根手指点燃。他头脑一热,猛地攥住聂无霜的手,将她的掌心,按向自己柔软湿润的唇。
聂无霜一怔,掌心温热濡湿,羽毛一样的触感,带起一丝温柔的痒意,从掌心蔓延至指尖,随即融入轰然潮热的血脉,激起一阵轻微的战栗。
她向来平静的眼眸,如镜面骤然碎裂,散作万千星子,闪烁眼底,投映出内心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吐气如兰,声音近乎耳语,带着微微的酒香。
“你两三岁时,是不是曾看上一把剑?”
“你的头皮,还因为这把剑,被你父亲削去了一块?”
唐怀不自禁地模了摸发顶,这件事他并不记得,只是后来听师娘说起过。
聂无霜的目光深邃热烈:“你看上的那把剑,便是这一把,那是我八岁时所铸,也是我铸的第一把剑。”
唐怀只觉脑中“轰”地一声,心跳声便盖过了所有神思,原来,他们之间的牵绊,那么远,那么深。
他无法言语,只是猛地将她揽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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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轻抚她纤薄的背,一手托起她的脸,深深地,辗转地,吻了下去。
清风送来一丝薄薄的云翳,轻轻覆在当空一轮满月上。
月光淡去,远远近近的树影登时晦暗不明。
清瀑的水声,盖住了两人的灼热呼吸。聂无霜回应着他,齿间力道刚刚释放,却又在下一刻试探地松开。
唐怀呼吸一滞,随即噙住她的耳廓,顺着她的脖颈滑下,激起她轻微的羞赧与轻颤。
聂无霜的指尖嵌入他的肩头,力道不重,却足以让他眼中的迷离,骤然加深。
唐怀将她轻轻抱起,几步跨入清瀑边缘的水幕,飞溅而下的清流将二人的布袍打湿,或玲珑或有力的线条,纤毫毕现。
唐怀轻轻扣住聂无霜的后颈,指尖穿过她的发丝,低头再次捕捉她的唇,水声与水雾似乎竖起了一道屏障,将两人之间的温柔对峙与激烈回应,隔绝其中。
水声轰鸣,一红一绿两件布袍,似两朵并蒂莲,散入碧潭。
青石之上,水幕之下,时隐时现的月光为两人镀上一层朦胧清晖。
两双手十指紧扣,撑在结满青苔的峭壁上。
唐怀一边温柔地轻唤“姐姐,姐姐!”
一边将聂无霜一次又一次地,抛向更高的激流与浪涌。
——
次日,以鹿血、野羊尿、盐巴调制的淬火液,终于让双生剑顺利嵌铸。
新剑初成,剑脊嫣红,剑刃胜雪,剑身星斑流彩,当真是一把夺目又肃杀的好剑。
聂无霜道:“今夜,月亮会更圆。满月之夜,正适合为新剑开刃。”
然而,晌午过后,一只鸿雁却在谷中盘旋,清脆的哀鸣,仿佛带来一缕悠远的离愁。
唐怀闻声,蹙眉道:“是唐家送信的鸿雁。”
说罢,在客舍外打了声呼哨,鸿雁应声而落。雁足上果然绑着一只竹片。
唐怀解下竹片,上面只有两个字:速归。
唐怀道:“唐家轻易不用鸿雁传书,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聂无霜沉默片刻道:“新剑将成,你不妨再等一晚。明日清晨再走。”
唐怀道:“无须担心,我去去便回。对了,这把剑,还没有名字。”
聂无霜轻抚剑身,扬眉道:“就叫怀霜吧。”
唐怀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温柔笑意。随即,他忽然伸手扣住聂无霜的后脑,深深吻了一下。
片刻后,唐怀转身出谷,直奔金陵。
是夜,月上中天,聂无霜独自为“怀霜”开刃。
她缓步走到洗剑池的青石前,将“怀霜”平放于石上,池水倒映出她晃动的身影,孤寂而清冷。
聂无霜取出磨刀石,蘸了潭水,开始为“怀霜”开刃。
磨刀石与剑刃相触,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她的动作缓慢而又专注,每一寸剑刃,都被她细细打磨,直到刃口锋利如霜,寒光逼人。
月光洒在“怀霜”嫣红的剑身上,剑锋泛起银芒,仿佛能割裂夜色。
开刃完毕,聂无霜提剑来到剑炉旁,将“怀霜”再次投入烈火。她久久凝视着“怀霜”嫣红的剑身,眸中闪过一丝决然。
忽地,她左手握住剑刃,掌心轻送,剑锋刺入心口,鲜血涌出,顺着剑身缓缓流淌,鲜血与星纹相融,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在回应她的血祭。
“以我之血,铸剑之灵,以身护剑,剑亡人亡。”
聂无霜低声念诵,声音如夜风般低柔,又似剑锋般凌厉。
——
十五日后,唐怀从金陵返回拭剑谷。
谷中依然松风和畅,鸟语花香,然而,聂无霜看到唐怀的第一眼,便知道——
那个比春花更明媚,比春风更温柔的少年,已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