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春深[九零]》
1. 新疆生活
《沪上春深》文/今稚
2024年12月11日独家发布于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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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握着钥匙
打开一扇通往春天的窗
奔赴生命的明媚
成为自己的主人
与芬芳的年华重逢
我听见她说
亲爱的
这一生,要闪亮地过
——
写于冬山如睡时。窗外兰新线壮丽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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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隆冬。上海小雪纷飞。
黎蔓怀揣返城证明,推着旧拉杆箱,背着棉布面粉袋改的旅行包,牵着妹妹穿过人群,离开绿皮火车站台,迎着茫茫飞雪走向广场。
映入眼帘的恢弘、繁忙都会,是远东明珠。是祖辈、父辈的故乡。是出发和到达的码头。
但对她来说,这是陌生的异乡。周围的吴侬软语,她一句也听不懂。
她出生在喀什戈壁滩边。那里黄沙漫漫,最熟悉的景物是胡杨,沙棘,骆驼、鸽群。
妈妈是她四岁那年奶奶去世后从兵团辞职的。
起初被老领导安排到地委做办事员,后来爸爸胃出血,她就又辞职,搬到戈壁小镇开裁缝铺。
结果衬衫、毛线衣、布拉吉根本赚不到钱,人家自己也会。反而被邻居奶奶们追着教会了乌孜别克族绣花和手工毯赚手工费。
整个童年时期,家里经济非常窘迫,吃的穿的几乎全部自己动手。玩具只有沙子,毽子,绳子,棍子。她对这些没有兴趣。
夜校有个老师看她会画地形图,赠她竹笔,教她把青核桃皮加水熬成墨汁,可以记日记,可以画钢笔淡彩。
掌握了一定技术后,她迷上画哈萨克族、乌孜别克族的服饰。那些艳丽的红,多么美妙。
每逢集市,梳好麻花辫,戴上丁香和小花帽,买个香得流油的烤包子,走街串巷去看漂亮的裙子和手工饰品就是她最开心的事。
逛完了后就赶快拿纸笔,抓紧时间在做晚饭前把喜欢的都画好,偷偷晒干保存起来。幻想着有朝一日,妈妈会同意由她自己独立缝制一条裙子。
除了这个,她最盼望的是爸爸回家。
每次爸爸回来,妈妈就会非常隆重地宣布今晚煮辣酱面吃。然后,拿出珍藏的自制酱油、豆干、甜面酱,安排她跑腿买肉,哥哥削洋芋。
她家的辣酱不放辣,又炒又炖。
浇头焖在煤炉子上咕嘟咕嘟翻滚,熏得满屋酱香油润时,爸爸会从门外进来,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笑眯眯地剥开扔到锅里增加香甜滋味。
她仗着年纪最小,爸爸来了有了底气,每次都要吵着要先尝一口。
爸爸会不顾妈妈反对,给她和哥哥各喂一口肉,然后带着他俩围观妈妈做手擀面,美其名曰帮忙。
吃晚饭时,全家围着一盏微茫的油灯,就着爸爸绘声绘色的“沙漠历险记”呼哧呼哧吃面,并不时发出惊呼,哇,啊,噢。
这是他们家最欢乐的时光。爸妈通常会奢侈地对饮一杯酒。
可惜这世上好景不长久。后来,爸爸怀抱笔记和绘制好的图纸,永远留在了沙漠里。永远没能吃上魂牵梦绕的雪菜黄鱼面。
那阵子每天都有地质队的人来送钱和物资,妈妈没有要。妈妈把爸爸和奶奶埋在一起,开了证明,带着哥哥和她,千里迢迢移居伊犁。
经过阿克苏时,路边驿站躺着一个小婴儿,脸色乌青,襁褓里塞着粮票和出生日期。
可他们穷的要死,根本无力抚养。
妈妈给喂了热水,拿旧衣服重新包了一层挡风,然后狠狠心强行拖走她和哥哥。走出老远后,突然听到比猫崽子还弱的哭声,又扭头折了回去。
她趁妈妈没留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跟了一路的小萝卜头。
就这样,家里多了个妹妹。妈妈贴身裹在怀里,一路跟牧民讨羊奶养活。
到了伊犁,妹妹起名黎含之。
几经周折买屋租地安顿下来后,他们倒钱袋一数,这下家里半个烤包子都买不起了。
好在伊犁物产丰茂,水草繁茂,可挖野菜,可养牲畜,可种地,可捕鱼。村委会看妹妹孱弱不好养活,隔三差五找牧民送羊奶过来。
为了养活他兄妹三人,妈妈忘了青年丧夫的痛苦,完全褪去了最后一丝女性的柔美,像强壮的野牛一样劳作。完全看不出曾在兵团文工团工作。
春天农忙,食物非常随便。整整两三个月,除了大饼配草头就是草头配大饼。杀羊吃是不可能的,买也不可能。好在奶茶管够,蛋也有,偶有能捞到河鱼。
到了五六月份三夏大忙时节,妈妈和哥哥帮人割麦子是重体力活,家里每天能吃上肉。
她白天牵着妹妹出门挖野韭菜、荠菜,摘椒蒿、野薄荷,抓鱼……晚上做饭,一般是茭蒿炖鱼,椒蒿炖羊肉,荠菜饺子,锡伯大饼配韭菜辣子酱随机。
冬牧场,家里牲畜并不多,妈妈坚持学当地人骑马穿过松林,进入雪山深处。
阳光在松林里形成丁达尔效应,他们的小毡房埋在雪地深处。每天在远处哈萨克牧民的歌声里,围着苹果木炭火,抱着新生的小羊羔为伍,以囊、包尔萨克泡奶茶充饥。
村委会看不下去,送来半扇羊,并说:“想回上海的话,返城证明我们找上面给你解决。”
妈妈笑着拒绝了:“谢谢。可屯垦戎边是一生的誓言。而且我的爱人、家人也都长眠于此……”
村委会的人走后,她斟酌再三,用了特别平常的语气:“妈,上海是不是能买到彩色的墨汁?李老师说了,钢笔淡彩其实是彩色的。”
妈妈愤怒地大声呵斥:“怎么,你想去上海?我告诉你,你就不是上海人!上海不是你能去的地方!画画也不是你该学的东西!”
她非常冷静,试图解释:“我不是想学画画,我只是想画好衣服图样。”
然后,妈妈说她狡辩,打了她。妹妹在旁边吓得哇哇大哭。她和妈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并冷战。哥哥怎么说和都没用。
直到除夕夜,妈妈别别扭扭地递给她一个碎布头拼的包裹。
打开一看,《服装裁剪讲座选集》《服装裁剪基础与缝纫》《美与打扮穿着》,以及一本重达五斤的、美国50年代出版的、美化服装运动时进口的服装设计英文原版书,
里面的款式新颖的让她心跳加速。
什么斜波浪无袖长旗袍礼裙、后开襟小姐裙、叉胸荷叶边礼裙,不对称装饰花俏丽连衣裙……那是一种精致、凛然的美,几乎让她自相形惭。
这让她更想去上海了。她看过太奶奶在中西女塾念书时的照片。她想,在这方面,上海一定有更广阔的视野。
但妈妈经不起刺激。她只笑着讨巧:“妈,等我学会了,缝裙子给你穿。”
收到这些书的第三天,年都没过完,哥哥穿着穿着她织的毛线袜当兵去了。妹妹年幼,撕心裂肺哭得差点厥过去。
到了部队后,哥哥每个月都写信回来,寄津贴,报平安。
当年第二年,哥哥立功转了志愿兵,家里经济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小木屋翻新扩建,变成了草坡上最显眼的两层楼,玻璃窗,伊利蓝。
办完乔迁酒,妈妈一下子垮了,身体日益变差,再也割不动麦子,羊也越养越少。只留了七头。
为了照顾妈妈和妹妹,念完高中后,她选择在离家最近地方做办事员。
80年代局势一年一年好转,风气也逐渐开化,她也二十出头了,开始买布照着书上的款式裁剪好,去同事亲戚家借缝纫机做裙子穿。
作为报答,她免费为同事和同事的亲戚家做衣服,每次都被夸漂亮、手巧。
读书时,她因为性格孤标沉静,不论怎么搭讪、挑衅都面无表情,意外成为学校名人。喜欢她和讨厌她对半开。
喜欢她的觉得她细眉细眼小鼻子小嘴个子高挑皮肤白得炫目莫名神秘有气质。不喜欢她的觉得她长相平淡性格冷淡,整个人都很假,傲什么傲。
她不想那么惹人瞩目,参加工作后一直努力随大流。可人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更改的。
有人问她穿那么好看干什么,她张口就,这是我自己的事。
托朋友带回淡紫色艾德莱斯丝绸,做了条宽松的无袖低腰V领连衣裙,被说款式老气,现在不流行这个。
她看对方一眼,我不喜欢穿和别人一样的裙子。
给妹妹织了条彩虹长镂空背心裙,里面搭自己做的棉布背心裙打底,特别适合乍暖还寒的天气。被一堆人围着要求帮忙做。
她没有任何迂回,我妹妹也不喜欢穿和别人一样的裙子。
诸如此类种种,高傲不会做人不好相处的坏名声很快越传越响。当然,她家兄妹都争气,还是有不介意这个的人家托人来做媒。
这是她最恐惧的事,女人一旦嫁人,这辈子就完蛋了。
但她没敢直接说我不想嫁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只是拉脸挑刺赶跑、吓退每一个来说媒的。
哥哥排雷牺牲消息传来前,她已经变成了这个小地方饱受指指点点的对象。
那天又来一个说媒的,话里话外,女人二十几岁还没谈对象,说明自身条件差,有人要就不错了。
她打断,让对方出去。
为此,妈妈跟她吵架,让她别自视甚高,对乡亲们客气点。她顶嘴了两三句,被妹妹拉走。
在外头呆到黄昏,妹妹劝她回家。她说今晚吃灌汤羊肉饺。
赶着羊群走到半路,隔着好几个草坡远远地看到自家蓝房子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跑近了才发现,村委会全体出动,妈妈瘫在中间。
“你哥哥排雷时,为了保护别人,牺牲了。”
那一刻,她整个人是麻木的。一滴眼泪都没有。点点头,知道了。
之后几个月里,她把妹妹留在家里照顾妈妈,自己孤身长途跋涉处理哥哥的身后事,把哥哥埋在爸爸身边。
葬礼结束,送走所有来宾,她借用老乡的厨房煮了鱼面。
“奶奶,爸爸,哥哥,我们今晚吃面。这里没有黄鱼。但三道黑也很不错。肉质很嫩,放了紫苏,香气馥郁,快尝尝。”
直到发动机轰鸣,黄土戈壁缓缓倒退的那一刻,她才在空荡荡的客车里放声大哭。
司机是本镇人,也不停地擦眼睛,彼此都没有询问打扰。
回到家,妈妈正站在自家门前草坡上张望。远远的看到她,一路小跑,看起来身体好了许多。还亲自下厨擀面,炸熏鱼。
现买的冷水鱼斩块腌一腌,用菜油炸的金黄酥脆。酱汁酱油葡萄酒醋冰糖香料熬的,很浓稠。
面汤里放了椒蒿,野韭菜。熏鱼连汁舀起浇上去,浓油赤酱,香得跳脚。尝一口,丰厚扎实,滋味咸甜,鲜美无比。
记忆里,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妈妈做的熏鱼面。
因为第二年春天,二十三岁生日前夕,她接受了相亲。媒人要带男方过来。妈妈决定亲自捞鱼,指挥她和妹妹去集市上买小排,顺便绕路到裁缝铺拿做好的三条格纹布拉吉。
可等她们回到家。
“你妈妈借了马去捞鱼,谁知湖里有小孩一浮一沉在喊救命。她就跳下去了……”
在失去了奶奶,爸爸,哥哥后,她又失去了妈妈。
她被巨大的恐慌填满。她不想再失去妹妹。也不想让妹妹失去姐姐,重新变成孤儿。
“含之,我们回上海。”
黎含之刚念初中,非常单纯的小姑娘,并不是很懂生死。含泪点点头安慰她:“我听姐姐的。”
妈妈见义勇为牺牲,镇里、村里和她一起把骨灰送回喀什。安葬在哥哥旁边。那天,喀什下了她一生中最大的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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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伊犁,她提出辞职。组织没同意,再三询问有没有什么困难和要求。是想要其他岗位,还是想要妹妹入读更好的学校,都可以商量。
她婉拒了,希望能开返城证明回上海。
消息传开后,有的指责她心比天高嫌贫爱富忘本。有的劝她三思,你家里在上海没直系亲戚了,不一定找得到接收人。而且回去后工作也不好落实。
但她完全不在意这些,每天带着自己的画的服装设计手稿去问。最后相关负责人在村委会的说情下,终于松口,只要找得到接收人就给办。
她从妈妈的遗物里发现,原来她在上海有个亲姑妈,家里套间200平。肯定能接收她俩。
结果,写挂号信没人回。辗转打听到单位电话,打过去后,对方说自己压根没有侄女。
妹妹安慰她,“要不你就工作调动过去算了。我没上海户籍没关系,留在老家也挺好。”
家里就剩下姐妹俩个了,怎么能分开?她拒绝了。
翻遍遗物,跟爸妈以前同事领导多方打听后,终于挖出重要线索:她妈在上海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面粉厂上班。
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亲弟弟。这就是她亲舅舅了。可电话打到面粉厂后,对方诧异极了:“你舅舅周崇年三年前就去世了,你不知道吗?”
她心一沉,赶紧追问:“啊?那我有表哥表姐吗?”
“没有。只有表弟表妹。两个大的跟着你舅妈在和平饭店上班,一个小的在念初中。她家负担挺重的,住的地方也小。你们要是有能力就多帮帮她吧,毕竟是亲戚。”
通完电话,她沉默了好几天。不知道该怎么办。
隔了半个月,某个温暖的午后,奶油色阳光斜照在木地板上,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你好,黎蔓在你们这里上班吗?我是她舅妈付绢。”
舅妈是个很直的人,坦言过来可以,要分担开支行用。工作么,和平饭店在招服务员。
她同意了。立刻给舅妈打了一笔钱,用以调整家里的布局。
舅妈收到钱,打来电话反复叮嘱:“这年头人贩子猖獗,出门在外要学会虚张声势。万一有人问你哪来的,去哪儿,你别说,就说你爸军队退役后开火车,是这趟火车的司机,带你出来体验生活。”
办好手续返城手续后,她带着妹妹回到喀什,给奶奶,爸妈,哥哥磕了头。
家里带不走又放不住的东西都送给了邻居。
村委会派人送她们到火车站,淳朴哈萨克族大叔让她们路上要小心,晚上要警醒,别搭理陌生人,别吃陌生人的水和食物,遇到可怜的求助的没钱吃饭的,叫他们自己打110。
汽笛长鸣,窗外蒙蒙风雪渐渐淹没山林,畜群,河流,直到天地一片苍茫。
冬山如睡,她在喧闹的窗边,写下散乱简短没有意义的句子,以此道别家山,问候将来。
历经数个日夜流逝,火车一路哐当,跋涉千万里奔向新的天地,人们脸上被锅炉的热汽熏得格外喜气。可她和故园,从此音尘各悄然。
眼前的上海,人声鼎沸。但……
迟疑间,黎含之扯了扯她衣袖,怯生生的问:“姐姐,你看,那是不是舅妈?”
顺眼看过去,出站口有个时髦的寸头阿姨,冒雪举着香烟壳,上面用记号笔写着接黎蔓黎含之。
“你们到啦?家里在炖鸡汤呢,我们先回去再说,不然冻感冒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人,她俩就被舅妈一手一个拉着坐上了电车。
寒暄一番后,她倚着落雪的车窗听了一路叮叮当当,各色闲言碎语,车里车外热闹又蓬勃。黎含之讲,这地方人气特别旺,烟火气特别足。
“筒子楼烟火气更足,人气更旺,一层楼住十七八户,一天到晚哇啦哇吵得人脑壳痛。你俩要是喜欢安静,住里头八成要吃苦头。”
下了车,顶着小雪拐过几棵大梧桐树匆匆走进筒子楼天井后,油烟味伴随着乒铃乓啷的炒菜声、碗筷桌椅声、说话声瞬间呼啸而来。
大表妹周萦之,表弟周以南,小表妹周宛之听到动静,分头从筒子楼迷宫一样的过道里,风风火火地跑下来,大喊:“妈,土豆色拉、面拖蟹、酱油荷包蛋、红烧素鸡都烧好了,酱爆猪肝我们烧不来。”
舅妈声线陡然拨高,尖锐的像指甲挠墙:“侬讲啥?教了多少遍了!还烧勿来?”
此时,筒子楼不少人循声探头,“哦哟,你外甥女这么大啦?多少岁数?工作落实了没?漂亮蛮漂亮,可惜人不响额,不叫人。”
黎蔓听得懂话音,淡淡一笑,只同表妹表弟们打招呼。
话题很快转变为其他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琐碎事,夹着刮辣松脆的朝天骂。
到家后,舅妈拿出焦糖色小甜水石库门黄酒给她俩接风洗尘。吃饭碰杯期间,不少邻居来串门,讲话一个比一个嘎嘣脆跌宕咋劲,犹如五百只麻雀开会。
果然好吵。和小时候爸爸弹琴、妈妈清唱《茉莉花》的吴侬软语完全不一样。
不过舅妈收拾碗筷、整理她带来的羊肉、葡萄干时都讲清爽了,这里房租便宜,买菜方便,走路半个钟头能到上班地方。今晚睡一觉,这两天办好各种手续就可以去报到。
舅妈和俩表妹挤大隔间,她和妹妹挤小隔间,表弟睡在阳台上,小赤佬抗冻。
她俩根本不睡不着,可又疑心一开口能吵醒好几户,硬是憋着一肚子话熬到下半夜。本担心睡过头起不来,谁知天蒙蒙亮,整栋楼开始闹腾。
“侬去老虎灶伐?帮阿拉带一壶。”
“早点勿用卖,昨夜虎皮蛋还有,烧葱油拌面配配吃,香得来。”
“买菜?一道去。”
“死相,吃饭时倒马桶,恶心不恶心。”
至此,她原本安静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无比喧嚷闹腾,生机勃勃。当然,各种意外也接踵而至。
2. 你好,上海
晨光朦胧中,筒子楼弥漫一股着潮湿阴凉的灰尘味。
又一个大冷天。家家户户屋门紧闭。但说话声、哭闹声、自来水声,锅碗瓢盆碰撞声组成的交响曲,被融化的雪风带着,一阵一阵往过道里灌。
整栋楼外面看着寂静,里面呆着耳朵吵炸。
来上海一周多,黎蔓每天都是这个时辰惊醒,用弹簧发夹盘好头发,带上银耳环,赶早到楼下买油条过早。
卖早点的阿婆阿嫂是宁波人,在这做了快十年。
阿婆头发花白,穿老式盘扣棉袄。阿嫂是她儿媳,短靴,长袜,呢子套装,满头卷发同松坂庆子一式一样,见了谁都笑眯眯的。
店里吃粥赠自家霉豆腐,酱瓜蟹糊黄泥螺一小碟只要两毛。有口皆碑,生意兴隆。巴掌大小吃店里外都是附近居民,都爱围着阿嫂调侃,“冷不冷,穿格么漂亮寻几个老倌?”
阿嫂满脸和气,“不寻不寻,和阿姆过过算了。”
“骗鬼,没儿没囡,年纪轻轻,不寻不可能。”
黎蔓接过油条正要走,突然被阿嫂拉住,“我人老珠黄了,寻个屁。侬有登样小歪可以给阿拉小娘介绍。”
外头进来个皮包客,搭着阿嫂肩膀睇她,“阿嫂,我就是登样小歪,侬帮我介绍介绍?”
黎蔓淡淡扫他一眼,拎着油条扭头离场。
未及走远,身后响起洋泾浜普通话:“哎,开玩笑而已,脾气格大?来了七八天,笑都不和大家笑一声。”
“冷脸美人,正常。她不笑酥半爿。她一笑整个人酥烊掉。”
“男人就是肤浅。好相有啥用?照样只能做服务员!”
周围懂行的,顿时哄笑,“就是生的漂亮脾气傲但是做服务员才有意思……”
“哎呀,你们这群死人,不要在我这里乱讲……”
这就是俗世。人间本就如此。黎蔓懒得搭理它们,踩着满地冰霜离场,身影一片清高傲气。
回到三楼,舅妈正在筒子间过道上灌开水,“回来了?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含之、宛之蹲在煤饼炉前烘手取暖,以南在酒店工程部做学徒工,做体力活,看响动应该是刚起,见了她笑嘻嘻的打招呼:“阿姐又去买油条啦。喷香。”
筒子间洗手间巴掌大,寒暄几句后,舅妈拎着开水,带他们去宽敞、热闹的水房洗漱了。黎蔓留下戳开水泡饭,切油条倒酱油,夹霉豆腐。
周萦之直到泡饭闷软时才回来,眼乌珠抵黑沉沉地杵在门口,也不讲话。
黎蔓舀好泡饭递过去,“等下要上班,快吃吧。”
周萦之吃了炮仗似的,一把推开:“不吃。我家没有吃油条的习惯。明早嫑去买了,买来我也要丢掉。”
小孩一个。黎蔓没理她,坐下来自己吃。吃完打盆冷水,用前两天在商场买的“化妆品”霞飞洗刷牙洗脸。
黎含之在她对镜涂奶液擦唇膏的当口,满脸不高兴地走进来,“姐,你第一天上班,她竟然不等人,叫都叫不住。”
黎蔓披上大衣,“不需要等。我认得路。”
黎含之泄气了,“我不喜欢这里。这里一点也不好。”
“暂时忍耐下。吃住费用都是平摊的,属于搭伙生活,不需要看脸色,不用拘束,凡事有我。”
“知道了。你先去上班吧。”
黎含之起身拉开房门,结果迎面撞上舅妈。舅妈有点尴尬地看着黎蔓,“萦之性子急怕迟到先走了。要不我送你过去吧?或者让以南陪你。”
“不用。你俩还要上晚班。”
说完,她裹紧围巾,迎着凛冽寒风,朝光亮处走去。
街角处一家海派西餐屋开业。门口用大喇叭推销:“双人份老三样实惠套餐,只要廿块。只要廿块,还送一份面包。”
这么贵,赶早排队的顾客却很多。
拐过街角,拨开人群,彻底离开筒子楼所在区域后,视线豁然开朗。
远处城市天际线纵横交错、隐约峥嵘。
街头巷尾晨练,吃早餐,买卖。街边早餐店、杂货店、小吃店、理发店、糕饼店、布料店各色招牌鳞次栉比。
其中服装店内挑选衣裳鞋袜的顾客穿着最考究,打扮最入时。
这么冷的天,男人穿剪裁得体的呢子西服,女人穿高跟鞋玻璃丝袜,头发烫得异常蓬松,御寒只一件开司米长大衣。
不愧是曾经的远东第一城。
走着走着,风越刮越紧,不一会儿,云层低压,下起了雪子。路上电车、公交、自行车叮叮当当地穿行在这些漫天飘忽、细碎、转瞬即逝的小冰粒里。
黎蔓由于出门没带伞,只好顶风艰难跋涉。
大概走了快半个钟头,天色越来越昏暝,她指尖冻得苍白,簌簌雪子扑得脸生疼。好在滇池路已经到了,摩天高楼拔地而起,上海滩最恢弘磅礴的万国建筑群落近在咫尺。
高级百货商场连外墙都装点得奢靡生香,高档写字楼外企白领丽人衣着光鲜、行色凌然。
当她经过一个非常温暖明亮的橱窗时,忍不住扭头看了几眼。是个布置得挺有腔调的裁缝店,橱窗里摆着穿抹胸裙的模特,标价380。
店内,戴老花眼睛的老太,正断然拒绝俩女孩子还价。
“这条是射丝天鹅绒,要做出有雕塑感的皱褶造型很难的,法国高定服装大师格雷斯夫人1956的原版十几万一条,现在早就买不到了。整个上海,也只有我做的出来。380,爱买买,不买拉倒。”
黎蔓几乎惊呆。长久地站在那里,迟迟挪不开脚步。
好不容易进入和平饭店做客房服务员,国企编制,一个月工资加上全勤101,和新疆比,本来已经算不错的了。
可没想到竟还不及人家做半条裙。
这种失落感在抵达和平饭店正门后达到顶峰——那么多人,制服华美的门僮却单单拦下了她,并进行盘问。
“您好,请问有预定吗?住宿,开会,用餐,还是吃哈斗?”
黎蔓淡淡地蹙眉,“什么是哈斗?”
“抱歉,最近参观本酒店需要购买门票,请问您现在购买吗?”
站在门外看过去,整个大厅富丽堂皇,连光影都温暖奢靡。宾客衣香鬓影,复古又摩登,腔调十足,如梦境般不真切。而她风尘仆仆,仅因外衣着被拦在门外。
但她不会因此觉得窘迫或自相形惭的。更不会感到抱歉。
黎蔓不动声色地调整好自己,昂首挺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来办理入职手续。”
门僮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正要说什么,后头忽然传来男生清冽活泼的声音:“他们员工要走在后门那条路,我正要过去,你要不要一起?”
黎蔓转身抬头看去。对上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睛。很年轻,很高,衣衫单薄,帅得令人炫目。
就是人挺稚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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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弯腰凑得很近,还自来熟地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喂,走不走?”
她落后几步,“走。”
“那还不快跟上?”
黎蔓应了声,跟他一前一后在飞舞的雪子中慢慢穿过狭窄、寂静的小巷。(滇池路)
在雪幕的映衬下,周围百年建筑和少年清俊挺拔的背影相得益彰,仿佛玻璃八音盒里梦幻的童话世界。
三三两两行人擦肩而过。耳畔响起瓷质弦音:“到了。就是这里。你自己进去找得到吧?”
“找得……”话未说完,那人已经神出鬼没地闪没影儿了。抬眼看去,斜对面有一扇黑色小铁门。许多的员工正鱼贯而入。
他们都穿着体面的制服,个个精神饱满。
黎蔓有些高兴,筒子楼邻居都说和平饭店名气大,待遇稳定,看来不假。有了这份工作,她和妹妹应该可以在上海扎根了。
改天有机会一定要当面给这位不顾严寒热心学雷锋的小同事道个谢。
随人群从门廊进入,找到人事办理好入职手续、领到属于自己的制服和专属储物格钥匙后,她在客房部办公夹层女更衣室见到了自己的领班张莉。
张莉一进来就吩咐:“赵经理说了,今天719中国套房客人投诉有员工不尊重人。那位客人身份非常贵重,这事马虎不得,现在每个部门都在排查。客房部要集合检查查房流程……”
旁边几个同事闻言立刻小声吐槽起来:“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客房部布草、打扫卫生查的都是空房。再说了,我们洗衣房又不查房……”
黎蔓没有参与,换好工服,在穿衣镜前仔细地检查了仪容仪表后,径直走出更衣室。
在走廊等待片刻,赵经理很快从尽头的办公室里出来了。赵经理瓜子脸,保养得很好,穿戴也十分精致,一双眼睛凤姐似的威严。
主管跟在后面,十分干练地拍拍手,“集合了集合了。”
客房部所有员工迅速在储物柜边整齐排列,谁也不敢出声。整个办公层鸦雀无声,静的可怕。
赵经理扫视一圈,提着嗓子训话:“……不尊重人是服务行业大忌。虽然客人没有说明具体是哪个员工,但这是决不允许再次的事情!身为和平饭店的一份子,全体员工的一言一行,代表着酒店的形象和荣誉。如果被我抓到客房部有谁操作不规范,整个楼层一起扣罚。希望大家互相监督学习。”
训完话,当值的客房服务被留下了来,“介于还没查到究竟是谁得罪了719套房那位贵客,大家都警醒点,如果他在房间的时候叫客房服务,让新员工去。领班带一下。”
然后,赵经理随手一指,指了黎蔓:“就你吧。你为人严谨,形象好,应该不容易出错。”
黎蔓没有任何迟疑,立刻点头答应:“好的,经理。”
“敲门会吗?算了,我亲自给你示范下。”说完,赵经理轻易脚步,停留在一扇门前,敲三下,嗓音变得十分悦耳、明亮:“housekeeping。你好,服务员。”
原来服务员也要会英文?可上中学那会儿学校根本没有英语老师……
黎蔓心里紧张急了,散了会,借口上厕所,避开同事躲在拐角处,对着玻璃窗,面带微笑一遍又一遍笨拙地练习发音。
大概十五分钟后。
对讲机里陡然响起楼层主管张莉焦急的声音:“你快过来,719突然叫客房服务了!”
3. 打工日常
黎蔓带着客房部操作手册快步往回赶。
张莉正站在走廊上张望,满脸笑容地迎上来,“719客人打翻了饮料,需要做清洁。但是不巧,眼下我有事走不开,其他人也都忙,你自己去可以吗?”
黎蔓接过清洁服务车,答的风轻云淡,“可以。”
“那辛苦你,我得忙去了。”
张莉走后,躲在门内的阿姨探头低声说:“诶,你不知道吧?719那位仗着学历高,来头大,特高傲冷漠,事事吹毛求疵,难缠得很!谁去谁倒霉!她能有什么事,分明不想担责任,骗你独自背锅。”
黎蔓笑笑,“看来你现在不忙,不如我们先把活干了回头再说?”
“好——诶。不行!我忙着呢!那位祖宗太能折腾了,上头又重视,我可惹不起。你好自为之吧。”
步入电梯后,里面有个跟她前后脚办理入职,但班组不同的新员工莉莲。
莉莲上海本地小囡,见多识广,消息灵通,话密。自来熟地上前挽住她胳膊,“你几楼,我们一块儿吧?”
黎蔓笑笑:“719。”
莉莲顿时瞪大眼睛,吃惊地‘啊’了下,“天哪!你这也太背了吧!719是港籍,他爷爷都是南洋爱国实业家,华人总会理监事,鼎力支持改革开放。他自己也是个人才,麻省读金融,按接待级别长住在这,不少老同事因他挨罚扣钱。待会你敲门可千万庄重点……”
看来是个傲慢的家伙,得离远点。黎蔓听在耳里,淡淡谢过“情报”,脸上没有流露情绪。
好在到了719,例行敲门“housekeeping。你好,服务员”两遍后,里面始终没人应答。
那位贵宾没在。她顺利自行开门进入。没遇到什么麻烦。
只是整个套房摆满质感昂贵的衣服、鲜花,画作,雕塑。
梦一样流转漂浮的光线中,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鞋,丝织物,衬衫,别针、金属扣……像个奢华的艺术品展厅,不像住的地方。
黎蔓小心翼翼避开那些看起来价值不明的物品,仔细搜寻了一圈,根本没发现到底哪里打翻了饮料,也分不清哪些该收拾、哪些不该收拾,完全无从下手。
可先放着等他回来再问“哪里需要打扫”显然不行。这位爷早上刚投诉过。
她不能成为第一天上班就被投诉的员工。
情急中,黎蔓蹲下来半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毯式检查。最后在床边摸到高脚杯碎玻璃,和一滩半干的红酒渍。旁边还有件衬衫。被玻璃划了个口子。纽扣也掉了个。
迅速清理碎玻璃、更换地毯后,她没乱动其他的,带着那件衬衫找到张莉:“这件衣服洗衣房能补么?”
张莉吓了一大跳,说话都结巴了:“天哪,你、你搞个卫生划破了719的衬衫?!”
黎蔓不着痕迹地躲了躲横飞的唾沫,“是客人自己扔在碎玻璃旁的。”
张莉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埋怨到:“唉呀,你怎么不问一声就带回来了!万一客人投诉怎么办?再说了,洗衣房缝个扣子上个拉链还可以,补破洞,你当他们是当代晴雯?”
再说下去也是浪费时间。黎蔓干脆表态自己想办法解决。张莉这才收声离开。
过了会,之前那个阿姨,又从门后探头出来:“她这个领班是接班接的。你找她啥用也没有,还不如直接去洗衣房看看。”
衬衫上的红酒渍确实需要尽快祛除。舅妈就在洗衣房,算算时间这会儿也上班了。
黎蔓抱着衬衫找到舅妈,没敢透露是719的。只说洗干净带回家补。
舅妈一摸料子,连连摇头,“羊毛的。一不小心就缩水变形,不能漂白不能刷。红酒渍已经干了不一定洗得掉,我打上香皂泡俩小时试试看。你下班后再过来。”
黎蔓忐忑地先返回岗位。人生中第一次这么紧张。担心卫生没搞干净被投诉,担心未经允许把719衬衫送洗被投诉。五点一过,立刻打卡匆匆赶到洗衣房。
然后,她悬着了一下午的心终于死了。
舅妈顶着闪亮的寸头,捧着衬衫和一卷同色羊毛纱线,告诉忧心忡忡地她:“这什么伊夫圣罗兰的衬衫,又贵又娇气,非常难打理,洗了很多遍,我手都搓白了,还是有印子。”
很浅的印子。一般客人可能会给予理解。但719那位如此令人闻风丧胆,很麻烦呐。万一人家点名投诉,那她岂不一下子“出名”又赔钱?
走出员工通道放眼看去,雪子已经融化了,滇池路湿湿哒哒,行人稀少。早上的“玻璃八音盒里梦幻的童话世界”犹如梦幻泡影了无痕迹。
黎蔓抱着衬衫,低头朝自家筒子楼“霓虹公寓”方向步行。偶尔与三两行人擦肩交错还能听到他们用本地话小声交谈。好像是在说“火锅”。
雪风凛冽的傍晚,冻得人冷彻心扉。也许她也需要一顿火锅来温暖自己。
家里白菜萝卜什么的都有,带点鱼、肉和豆腐回去煮清汤火锅应该很好。底料都不用,只需要一锅开水,放红枣香菇、葱姜八角香叶、胡椒花椒干辣椒、油盐鱼露就能吊出素高汤。
走进菜市场,好不热闹。
上海的鱼摊,买了鱼,老板附赠杀鱼手艺。鱼鳃鱼鳞刮得干干净净,听说煮火锅用,又帮忙片成了片,招呼她“下次再来”。
黎蔓候付了钱,正要走,看见一盆养在塑料盆里的粉色小贝壳。
老板娘笑容热情地招徕:“海瓜子要勿要?冬天很难得,酱油老酒糖,葱,在油锅里随便翻一番,尝尝鲜味消磨时间蛮好的。”
黎蔓拒绝不了这样的笑容,于是斥巨资包圆,附赠海水一袋。并在抵达“霓虹公寓”那一刻开始后悔:今晚还要补衣服呢,吃这些太耽误时间了。
而且只有她和含之、宛之在家。舅妈他们不是上夜班,就是还要接着给人代班。
早点铺阿嫂拎着几只螃蟹,隔着老远停下来叫她:“黎小姐下班回来啦?买这么多菜。”
爸爸和哥哥都牺牲后,妈妈说,人呐,生活哪里就要学会融入。
因此,黎蔓抛开早上的不愉快,点头跟她互相打了招呼:“顺路多买点。你家今晚吃螃蟹呀?”
阿嫂跟她一块儿往楼上走,“朋友送了几只梭子蟹,特别肥美,我同阿姆炒年糕吃。你呢?”
“萝卜丝煎蛋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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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两个干辣椒,暖呼呼的。我在新疆就爱这么吃。吃完再炒盆海瓜子烤火,下剧。”
“冬天海瓜子稀罕,嘴里尝个味挺好的。哪买的,改天我也试试。”
说笑间,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就都各自到家了。
含之宛之年纪差不多,又都是女孩子,竟已玩熟了,推开门时,她俩正挨一起坐在火炉前看动画片《圣斗士星矢》。
宛之扭头欢快地说:“回来了?面焖在锅里呢。含之做的。可好吃了。”
没想到回家能吃现成,黎蔓难免开心,“什么面?”
宛之脆生生的答:“煎蛋萝卜丝汤面,放了辣椒,微微辣,吃着特别舒服。”
黎蔓放下手里的东西,脱了外套挂好,单拎着海瓜子给她俩看:“那我再炒个海瓜子给你俩当零嘴。”
含之凑近看了又看,站起身,“又小又薄,应该很容易熟。就在这炒吧,我去拿锅。”
宛之自告奋勇洗海瓜子,跃跃欲试要自己动手炒。黎蔓惦记着补衬衫,没跟她假客气,倒热水洗脸,端来面条看她俩忙活。
含之热锅,倒菜籽油。
宛之洗好海瓜子,拌上酱油老酒盐糖白胡椒葱段,倒进油锅里,发出滋地一下,倒数十个数,壳就爆开了。鲜香味满屋子乱窜。
屋外响起阿嫂的声音:“哎呀,快起锅,快起锅,再不起锅肉就老了。”
屋里几个人一听,顿时手忙脚乱,拿锅铲,拿盆子,拿筷子,拿椅子。互相推让一番,阿嫂带回葱油海瓜子,黎蔓收下螃蟹炒年糕。
海瓜子今晚吃。螃蟹炒年糕一人尝一只蟹腿,其余明天配泡饭吃,当早餐。
吃完,含之宛之懂事,一起帮忙收拾了碗筷。
因为719的衬衫矜贵,黎蔓郑重其事地洗漱一新,换了身睡觉穿的衣服,才取出来箍上绣花绷,倚着床头准备熬夜补。
然后,含之进来,趴在她旁边,来了句石破天惊的:“姐,你这么快就在外头有野男人了?”
黎蔓脸倏地一下爆红,“黎含之!你是不是找打!”
含之笑嘻嘻,也不躲,“那你为什么带回一件男人的衣服,还这么小心翼翼,捧宝贝似的捧在怀里。”
亲妹妹面前,黎蔓不再紧绷脊背,无奈叹气到:“可不就是宝贝嘛。我们酒店接待的贵宾,难搞得很,补完了还得想办法给她洗这红酒印呢。不然回头被投诉了要挨罚。”
宛之披头散发,抱着枕头走进来,“用盐和苏打水试试看。我看阿嫂今天就是这样洗干净羊毛大衣的。”
黎蔓随口问了句:“也是红酒渍吗?”
谁知,宛之点点头,“对啊。早餐店是她姆妈开的,她自己做服装生意的。”
意外之余,她一骨碌爬起来,拉着宛之去敲阿嫂家的门。阿嫂睡衣开敞,隔着半开的门,指点了几句。
得了秘方,她钻进厨房一顿折腾。
看着红酒渍慢慢褪干净时,激动得差点捧着衬衫哭出来。等回到房间,一针一线用经纬法补好,把衬衫挂到通风口时,都已经下半夜了。
至于719那位爷能不能满意,会不会投诉,她真的拿不准。
4. 霓虹公寓
黎蔓一夜浅眠,天刚蒙蒙亮便起身。洗把脸,先切腊肉香菇搁点猪油炒香煮汤饭。等饭熟的间隙,剥皮蛋拌酱油,酱瓜、苔条花生、霉豆腐从罐子里舀出盛好,照旧拿了钱预备下楼买油条。
开了门,“霓虹公寓早餐店”阿嫂恰巧拎着东西从另一头走来,见了她,表情诧异,“黎小姐起这么早干嘛去?”
黎蔓笑笑,“下楼到你阿姆那里买油条。吃完了好上班。”
阿嫂促狭地笑起来,小声说:“有人不是说‘我家没有吃油条的习惯,买来我也要丢掉’嘛。我看你还不如对自己好点,买包子带着路上吃。”
黎蔓还没梳妆,披着一头乌油浓发,淡淡的笑,面容神色温柔清冷,“其他人不吃,我和妹妹还是要吃的。”
阿嫂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汤饭配个油条小菜一整天肠胃都舒服。这两根有点炸焦了,你拿去不要客气。我来打听下,昨晚那件开司米衬衫补好了吗?我看你家灯亮到下半夜。”
黎蔓不擅长客气,点点头接过来,道了声谢,说补好了。
阿嫂于是又说:“我能看看吗?我有块粉色的软缎被面,娘家的陪嫁,烧了个洞,正要寻人补。你会的话我就找你了。”
冬天清晨雪风凛冽,走廊上呜呜作响,很是冻人。黎蔓拿叉子取下衬衣,侧身请她屋里坐。筒子房常年光线不足,阿嫂跟着进屋后,伸手把灯拉亮了。
黎蔓办事谨慎,到洗手间洗了手才拿衬衣指给阿嫂看,“再怎么补,反面还是看得出来的。”
衬衣有种华丽丽的质感。像旧缎子一样的,发出隐隐暗光。
阿嫂眼尖,瞥见领标,没敢上手摸,“哟,圣罗兰的衬衣,进口货,很贵的。快给我看看正面。”
黎蔓把正面翻出来,拿远了些,不确定地问:“这样,看不看得出来被玻璃划破过?”
阿嫂眨眨眼睛,抚掌大笑,“手艺可以啊!天衣无缝,简直当代晴雯。补洞这活接不接?接的话多少报个数。回头我送过来。”
黎蔓不知道上海补洞多少钱,斟酌着说:“先送过来吧,回头我看看能不能补再说。”
阿嫂看了眼时间,站起身,“那行。我先下楼去阿姆店里帮忙。你还要上班呢,快吃饭吧。”
黎蔓送她,叮嘱了半句:“被面晚上我在家时再送过来。”
阿嫂走后,家里两个妹妹都醒了。含之进了洗手间,宛之揉着眼睛出来,“这汤饭好香啊,把我香醒了。”
黎蔓切了油条端上桌,招呼她俩赶紧洗漱吃饭。宛之特别喜欢她煮的汤饭,祭出了舟山姥姥家托运过来的蟹糊,不多,一人一勺。
三个人围着热呼呼地吃过汤饭,时间还早,黎蔓于是问,“家里有没有电熨斗?”
宛之摇摇头,“没有。外婆家穷,要攒讨儿媳妇的钱,没资本买洋车供女儿学做衣裳。”
黎蔓顾不上感叹,洗漱打扮,戴上妈妈留下的珐琅耳钉,穿上妈妈穿过的呢子风衣,匆匆出了门。
含之追在后面叮嘱,“上海车多人多,路上注意安全。”
为了省钱,照旧是步行上班。
顶着寒风紧赶慢赶,路过那家高级裁缝店时,刚好碰见那位老太,带着老花镜,穿着考究,头发盘的一丝不苟,正拎着豆浆生煎费劲地开门。
黎蔓犹豫片刻,上前问:“阿婆,龙头锁一只手不容易开,要不要我帮你?”
老太抬眼睨她两眼,一声不吭,递了钥匙过来。
气氛有些冷场。但这难不倒她。她边拧钥匙,边拉家常:“阿婆,店里衣服做得真好看。特别是旗袍,一看就是以前上海滩老手艺。左边那条绿色倒大袖提花锦缎的,我家也有一条,太婆传下的,纯手工缝制。可惜衣领有块绿色真丝烫了个小洞。您这能补么?”
“能。一厘米五块。”
黎蔓心里大为吃惊。除去冬天厚衣服,市场头一件衣服基本上只要十几块。补洞这么赚钱?
谨慎起见,她又问了句:“阿婆,真丝这个价,普通棉麻呢?”
“一厘米三块。”
见她迟疑,老太太轻言慢语,一针见血,“虽然只是个洞,可谁让不补就穿不了呢。这个钱,就该有手艺的人赚。”
黎蔓深以为然,满脸喜气地表示:“是呢。学门好手艺,得吃多少苦啊。”
老太被这句话触动,请她进去看衣服,顺道儿也打开了话匣。
原来,老太姓冯。爸爸拜师学艺,做了七八十年裁缝,解放前为上海滩名媛量身定做旗袍洋装,很受尊敬。连带着她也被称呼为冯小姐。
冯小姐从小跟着爸爸学手艺,如今也做了几十年了,熟客们依然称呼她为冯小姐。
单向交流持续十分钟,冯小姐的徒弟王伊影赶到。
王伊影送黎蔓到门外,悄悄致歉:“因为战乱关系,冯小姐青年时期在莫斯科机场和男友道别后,一直一个人。现在年纪大了孤独,难免有些迟钝,话痨。若有冒犯,请不要放在心上。”
黎蔓请她止步,并说:“怎会。同冯小姐谈话很愉快。”
裁缝店距离滇池路并不远。辞别王伊影后没纠结多久“要不要真在母亲的遗物上烫个洞,以便继续拉近关系”,就到酒店后门了。
走进去看一眼吧台座钟,已经临近早晚交接班了。趁舅妈还在,她快速打卡换好工服,第一时间送到洗衣房。
舅妈收拾好,趁周围没人注意,带她偷偷溜进缝纫间。
黎蔓掩了门,弯腰插上熨斗。舅妈抻平衬衣后,左看右看,惊讶不已:“诶呀,你是怎么洗干净的?”
黎蔓笑说:“用盐和苏打水。宛之告诉我,早餐店阿嫂羊毛大衣就是用这个方法处理酒渍的。”
“宛之从小沉稳伶俐,比萦之懂事,”舅妈言辞欣慰,脸上有了笑容,边往衬衣上铺棉布,边赞她,“你这织补手艺真不错,出去接活都不是问题。小妹把你们姐妹俩教的这么好真不容易。”
这是舅妈第一次提及故人。但口吻也是淡淡的,颇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意思。黎蔓笑笑,没有深究,转而赞舅妈:“舅妈这烫衣裳手法,是不是以前学过裁缝?”
舅妈闻言眼圈一红,细细地烫着衣裳,同她絮絮叨叨的感慨:“学过一阵子。可惜顶工进国营厂后荒废了。我同学当年咬咬牙买了洋车,在家帮人做衣裳,缝补,上拉链,改大小,一块一块赚都赚成了万元户。而我呢,现在天天替人洗衣裳洗被套,拼尽全力,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虽然舅妈也会简单的缝纫,但缝纫间体面、工资高,哪轮得到。如今触景伤情,换水都难免遗憾酸楚。
黎蔓不善安慰人,挑着开心话的说:“一家几口都是国营店职工在别人看来也是红火日子。”
“谢谢你呀,这么一说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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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就不难熬了……”舅妈笑着揩了下眼角,仔细叠好衬衣,转头同她讲,“衣裳烫好了,快给客人送过去吧。别耽搁了。”
客房部楼层当值人员是固定的,只每月轮换。当值领班只负责传达命令,下发每日临时任务。
早会接近尾声,张莉突然叫住大家:“等一下,接经理通知,九国套房的几个长包房,需要安排两位专职员工,工作相对轻松,谁愿意去?”
根据从房务中心听来的情报,719贵宾下楼喝morningcoffee去了。黎蔓着急趁现在把衬衣送回去,本能地说:“我愿意去。”
同她一起入职莉莲也紧接着举手,还冲张莉‘抛媚眼’,“领班,我也愿意去。”
张莉莞尔一笑,冲莉莲点点头,“那行,早晚班你们自己商量好了记得报上来。”
散场后,黎蔓推着工作车正要上员工电梯,莉莲笑嘻嘻的追上来,亮闪闪的眼影特别娇俏,“719昨天是你打扫的,今天换我来吧。”
“不用。我到719有个收尾工作,你去不合适。”黎蔓心里存着事,没有接收这份热情,出了电梯,把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莉莲跺脚抱怨了两句,似乎很想去719的样子,但到底没有再追上来。
黎蔓象征性地敲过门,直接刷卡进去。根据前台反馈的“贵宾要求”清洁除尘,更换鲜花、床单,补充消耗品,并全屋熏香。
处理完这些,一切风平浪静。
黎蔓松了口气,把叠好的衬衣放在床上,又到食品储存室拿了最新的杂志,以及软饮水果零食,分别放在茶几,餐桌,办公桌特定位置上。
回到楼层服务站休息片刻,起身准备打扫下个套房之际,对讲机突然疾风骤雨般一片。
客房部赵经理的怒吼响彻耳机:“昨天719谁负责的,客人又投诉了!”
“新员工负责的,”张莉迟疑地说,“我当时有事没在客房部。”
赵经理顿时又吼起来:“张莉!719不是普通宾客,是接待的规格。你怎么能安排个新员工!你想害死大家?”
张莉委委屈屈据理力争:“我知道他的身份,我也觉得新员工不牢靠。可这是经理你自己安排的啊……”
都什么时候了,互相推卸责任有用?黎蔓听得心焦,淡声问:“经理,客人投诉了什么?”
“客人非常生气,”赵经理长叹,“严肃投诉昨天帮他整理房间的客房服务员是笨蛋。根据规定,这个月你的奖金会被扣。”
平白被人骂笨蛋还要倒赔钱,黎蔓感觉天都塌了,气得几乎想来一句“就他聪明”。
不过她向来冷静,略一思索,转而提出:“天天疲于应对他的投诉也不是办法,不如问问他有什么不满,想要什么补偿。”
张莉、赵经理心有余悸,异口同声地拒绝:“可谁敢去问啊?大家都怕一个不小心惹到他后果难料……”
黎蔓犹豫了下,“要不我去吧。针对他的投诉,代表酒店找他谈谈。”
赵经理没同意,人家是贵宾,派个服务员去显得不够重视,万一火上浇油怎么办?张莉也讲,此事领导已经有安排,你不用操心。黎蔓向来不爱管闲事,反正都要扣钱,她乐得丢开手看热闹。
谁知傍晚下班前,工服都换下了,换班的同事突然来叫:“黎蔓,前台打来电话,让你快到大堂茉莉酒廊去。”
5. 茉莉酒廊
黎蔓这才知晓,原来赵经理安排的莉连根本哄不住719那位,反而把人惹毛,控诉有服务员试图对他进行性骚扰。
事态紧急。分管领导已经赶到现场。
莉莲鬼精,第一时间泪汪汪的认错,讲自己不是始作俑者,不晓得具体情况,本想提供最热情的服务满足客人,弄巧成拙闹误会实在对不住。
领导谅解之余,当场严肃交代赵经理,这事谁闯祸谁负责,再逃避严肃处理。接着又赔笑脸询问719想要什么补偿。谁知那位爷半点没客气,提的要求又刁钻又古怪,很难对付。
这下莉莲是躲过一劫了。其他人么,不好讲了。
同事眉飞色舞,觑着黎蔓表情,绘声绘色地讲解前台传递的小道消息。但黎蔓表情淡淡的,随口问了句:“719提了什么要求?”
同事顿时意兴阑珊,催她,“哎呀,你动作快点,去了就知道了。”
催也无用。黎蔓仍不紧不慢的对着小圆镜补口红、抿头发,直到仪容仪表收拾妥当了,才迈开猫步乘客用铁笼电梯下楼,婷婷袅袅穿过奢华大堂。
一路上,大衣稳重,长裙摇曳,皮鞋清脆。曼妙利落身影引来不少侧目。都以为她住这里,来头不小。
到了茉莉酒廊门口,迎面碰到赵经理。赵经理眼睛一闭一合,撇撇嘴角讲,“总算来了。你是算准了要见客,所以特意买套新衣裳?”
黎蔓神色淡然,擦肩而过时侧身同她耳语,“好看吗?自己做的,外面买不到。”
轻柔语气仿佛千年迷魂汤。琉璃金扣流光溢彩,金棕丝绒长裙亮闪闪迷人眼。
赵经理被迷住,不由自主说了句好看,醒神后又后悔,“这套衣裳你做得来?别是没有义务分享的另一种说法。”
黎蔓在一片波光粼粼里回过头,华丽丽的,颇有些纸醉金迷风采,“喜欢吗?材料费自己出,手工费三百,我找国外款式给你量身定做。”
赵经理心动,两三步追上,同黎蔓并排往里走,“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吧。回头我再找你。”
黎蔓点点头,脚步不停,“你自己来,别带人。我没太多精力。”
赵经理露出笑容,应了声晓得。凑到黎蔓身边,边走边低声交待注意事项。
酒廊摩登精巧,统共也没多大,没走几步就碰见了大领导。大领导见她俩有说有笑开开心心,没了斯文样,拉着脸批评:“你俩还有心思讲咸淡?真是轻重不识。”
好在爵士乐幽雅活泼,中和了气氛。
接裁缝零活这么快就有了眉目,黎蔓心情转好,笑笑没理论。谁知赵经理突然来了气性,怒瞪大领导,“你识轻重,你把麻烦精塞我部门。”
大领导压低声音,半是气急败坏,半是恨铁不成钢,“赵莉莎,我同你讲,再怎样她也是你小妹。”
赵经理不甘示弱,“什么小妹,我妈只生了我一个。而且我为她付出已经够多。”
莉莲洗了脸找过来,听见这话立刻反唇相讥:“那平时你对我摆什么姐姐的谱?”
黎蔓扯扯嘴角,不着痕迹地瞥他们两眼。
这帮人,用她提的主意给自己人铺路,搞不定了又找她擦屁股。要不是怕耽误回家吃饭,她不介意端杯开水坐下来,好好看看这桩西洋镜。
争吵声越来越响,黎蔓迈着猫步,嫌弃地把人甩在身后。
此刻,昔日百乐门老克勒乐队倾情演奏,靡靡爵士乐轻轻流淌。斜对面靠窗角落里坐着个冷脸酷哥,手捧香槟杯,泠泠目光穿过酒廊摩登迷梦、翩跹圆舞,落到黎蔓身上。
黎蔓冥冥中似有感应,扭头看过去。但视线里不断掠过圆舞的人群。想看清,但那人眨眼间就凶巴巴的转过去了,像只傲娇呲牙的小狗。
黎蔓不在意地嗤笑,并不打算遵从员工手册上前安抚。下了班谁还不是上帝?管他为什么生气,气坏了最好。
那位“大少爷”看她无动于衷,果然连背影都看起来更生气了。特别逗。
赵莉莎吵完架后,很快追了上来。在黎蔓身旁,一番话讲得极有艺术性:“这就是719那位贵宾。他投诉你把他让扔掉的东西放在他床上,我们全被怼得下不了台。只能麻烦你亲自问问他需要什么补偿。”
黎蔓听完,脑子嗡嗡嗡的,哪顾得上仔细看看719是啥模样。为了保全勤奖,一门心思盯着着赵莉莎:“那他姓甚名谁?年方几何?籍贯住址,兴趣爱好……”
赵莉莎悄悄同她咬耳朵:“贺西楼。21。港籍。暂住719,喜欢投诉……不是,喜欢Chinoiserie(中国式艺术风格),爱吃中国菜——嗳有啥好紧张,区区毛头小伙,对症下药不难拿捏。”
真是讲的容易。黎蔓转过身,刚迈开脚步,“大少爷”立刻如临大敌,声音又冷又高傲:“哎,站住。离我远点。起码保持一米远距离。”
赵莉莎连忙拉着黎蔓止步,足足留出两三米远距离。
角落头相对清净,眼前没了香槟、灯影和圆舞蒙太奇般的的阻隔,黎蔓终于看清他的背影。他隐匿在酒廊昏黄光线里,奢靡的忧郁枯涸病娇贵公子装束,沉郁又冷淡,浑身长满尖刺。
这人性格绝对不怎么好相处。
黎蔓心中有数了。上前半步做足礼貌姿态,“贺先生,很抱歉昨天的客房服务没能让您满意。您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会尽量满足……”
话未说完,“大少爷”动弹了下,漫不经心的托腮打断:“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人目下无尘,讲话也好傲慢。
黎蔓不由凝神看过去。莫名感觉这背影有点眼熟。不过眼下也没心情细究,赶紧应了句:“您请。”
结果“大少爷”再次很不高兴地打断:“别抢话!!”
黎蔓淡淡的瞥他一眼,闭嘴了。赵莉莎想讲点打圆场的话,张张口,讲不出,也闭嘴了。气氛特尴尬。
玻璃窗外蒙蒙阴天似雾似梦,酒廊靡丽光影似走马灯掠过。
“大少爷”换了个坐姿,语调傲娇,“道歉我可以收下。但我有条件。首先,你现在立刻到719把那件衬衫处理掉。其次,你必须将功补过。”
贵宾要求代扔的衣物,一般是剪碎处理。
那件“YvesSaintLaurent”娇贵得很,熬了一夜逐针逐线再造经纬。黎蔓有些心痛,忍不住提醒:“我愿意将功补过。但这件衬衫其实已经织补好了,凑近了也看不出来的……”
赵莉莎吓了一跳,急得用力扯黎蔓大衣。黎蔓精神一凛。
果然,“大少爷”立刻反问:“所以你这是想邀功吗?”
黎蔓心凉,静待“大少爷”毒舌。
谁知“大少爷”画风一转,忽然满脸笑容地转过来,“好吧。也不是不行。”
毫无争议的帅带着蓬勃的冲击力扑面而来。但黎蔓满心吃惊,脱口而出:“原来是你!”
“大少爷”眨眨清澈深邃的眼睛,托腮投来戏谑笑意,“不然你以为是谁?你这个人,说你笨你还真笨,连我都认不出。”
黎蔓皱了皱眉,“抱歉,刚才光想着该怎样将功补过了。”
“大少爷”嗳地一声,伸手制止:“大小姐,将功补过而已,又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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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大恶极的要求,你至于皱眉吗?”
赵莉莎满脸诧异,“你俩……认识……?”
黎蔓点点头,但没有透露细节。贺西楼也点点头,讲了句:“个人隐私,请勿打听。”
赵莉莎表情僵了下,又问:“既然认识,那这投诉和补偿?”
贺西楼大少爷脾气又上来了,勾勾嘴角,“一码归一码。赔礼道歉,将功补过,一样都不能少。”
黎蔓惦记着妹妹和晚饭,淡淡的问:“那你需要我怎么做。”
贺西楼愉快地比了个手势,“我人生地不熟呆着无聊,你就一尽地主之谊,陪我到处逛吃逛吃体验市井烟火,领略文明之风,以便更好地研究Chinoiserie。作为交换,我负责教你英语。”
赵莉莎顿时纳闷地看向黎蔓,无声追问“他怎么忽然要教你英语”。
黎蔓却想起,难怪那天练习housekeeping发音时窗外似乎有走路声。她有些脸红,急忙同意了,“那我现在先过去处理那件衬衫?”
贺西楼看着她,歪头一笑,“看在你辛辛苦苦把它缝好的份上,留着吧,不用管了。”
黎蔓眼神变柔和,淡淡的征求他意见:“那我明天上班后再听吩咐?”
贺西楼撅嘴断然拒绝,“不行。明天太久,只争朝夕。我现在就要出门吃本帮面,你必须陪我去。”
此时,莉莲笑眯眯地走过来,冲贺西楼讲:“要不我陪你吧?我也需要将功补过。”
黎蔓被挤了下,本能地侧身让了让。
莉莲换了身衣裳,脸上也重新化了妆,比之前温柔精致很多,孔雀一样昂首经过黎蔓,“毕竟我是本地人,上海还是我熟。黎蔓你讲对伐?”
贺西楼看见这一幕,眼神一暗,抱着胳膊扬起下巴,气冲冲的截住话头:“不行!我就要她!她闯的祸得她自己负责。”
最终,赵经理强行拖走了不听话员工。留下黎蔓和大少爷大眼瞪小眼。
黎蔓无法,只好领着大少爷出门,沿南京东路觅食。
隆冬时节,外滩霓虹璀璨,夜风浩荡。很冷。下雪子的前兆。他俩并排走了好久,没话可聊,还冻得不行。好不容易路过一间人不多的顺眼小店,里头橘黄灯光看起来很暖和。
大少爷停步不前,转头眼巴巴的看着黎蔓,欲语还休。黎蔓于是推开门,请他进去吃了碗有腔调的黄鱼面。
雪菜咸鲜,黄鱼滑嫩,汤汁奶白奶白,香的不得了。面条也劲道滑溜。吃一口,从胃暖到五脏六腑,舒服得很。黎蔓吃的很专注。
玻璃门外,雪子洋洋洒洒飘下来。
贺西楼隔着氤氲热气,默默地看着。见她很喜欢面汤,把自己这碗也推过去,“我不喜欢喝汤,你先帮我把汤喝了。”
黎蔓只当他大少爷作风,心黑人坏。默默照办,但是尽量低着头不理他。直到吃碗面想叫老板娘结账时才发现,钱已经他付了。
往回走时,贺西楼叫了辆脚踏黄包车。
为了多拉几趟好赚钱,车夫踩了风火轮似的,蹬得飞快。黎蔓被晃得得几次栽到他身上。
紧张中,黎蔓脸绷得像教导主任。
贺西楼则语气戏谑,笑声恶劣:“嗳你坐稳啊。算了,我勉为其难搂着你吧。明天记得谢我。”
黄包车座位狭小,而他很大只。黎蔓进退不得,脸上羞愧、气愤的神色直到回到筒子楼、收拾停当躺下了都还消退。
含之见她辗转反侧,忍不住问:“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黎蔓不响,一闭眼,那人在四面八方笑。
6. 719套房
清晨,筒子楼阴冷昏暗,空气里有股潮湿的灰尘味。
热得快呜呜长鸣。黎蔓拔下插头,挂到墙上,拎起热水壶往搪瓷盆里倒。水汽蒸腾。水声哗哗。少女之春黄瓜洗面奶香气四溢,冲散不知哪里传来的油烟臭马桶臭。
舅妈付绢穿着棉袄走出来,带笑讲:“这热得快地摊买的,会自动断电,烧开水很省事。”
黎蔓应了声,洗好让出位置。正要回房间揩玉兰油,付绢突然叫她等下。黎蔓昨夜没睡好,呆呆的停下来。付绢凑近,话放喉咙里:“昨夜领导叫你陪的719客人,是男的吧?”
以南睡揉着眼睛走出来,首先就去舀泡饭。听见这话,满不在乎地讲:“妈,你也太老古董了。这有啥大不了。”
付绢不理他,继续朝着黎蔓讲:“要不我帮你跟领导推掉吧。为了几块奖金不值得。”
黎蔓神色坦然,“不用。几块钱也是钱,我应付得来。”
以南挟一箸雪菜笋丝,呼哧呼哧大半碗泡饭下肚后,剥了水煮蛋塞进嘴里,含糊地附和:“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萦之端着碗旁听一会,忍不住撇撇嘴角,夹醋带棒一顿讽刺:“异想天开。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得上,覅fiào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白陪一场。”
黎蔓淡淡的睨她一眼,付之一笑,没有搭理。但宛之隔着房门在被窠里喊:“姐,你早上没刷牙啊?嘴这么臭。”
以南忍不住噗嗤偷笑。萦之脸涨得通红,正要发火,付绢连忙叹气打圆场:“嗳,早上时间紧,覅讲闲话了,赶快吃饭,吃完好上班。”
黎蔓没胃口,没吃,回房间对镜上妆,拿皮筋扎马尾,用插梳盘好。简约大方,妩媚端庄。
含之趴在床上看了会,语气俏皮的夸到:“明媚艳丽,发量惊人,好一颗优美精致的仕女头。”
黎蔓穿戴整齐,转身拉含之起床,“快出去趁热把饭吃了。”
含之忽然红了眼圈,“不想吃。我想妈妈,想哥哥,想回家。”
黎蔓温柔的抱住妹妹,轻声安慰:“含之,我们会在上海有自己的家。和伊犁的一样安宁自在。”
含之点点头,很快收拾好情绪走出房门同舅妈、表哥打招呼,还叫宛之也快点起床,好同伴下楼买豆浆油条吃。
付绢听了连忙递钞票,黎蔓阻止了:“含之有零用钱。”
宛之趿着棉拖,从付绢手里拿走一块,扭头对萦之、以南讲:“想吃什么自己买,我不帮带。”
萦之不理睬宛之,直接对黎蔓讲:“油条覅买。路口老扁的小笼蛮好吃的。”
黎蔓笑笑,静静地看着,并不搭腔。
半晌,付绢对萦之讲:“萦之,两家搭伙过日子开支行用已经平摊,买东西就自付自吧。”
萦之顿时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以南木着脸低头剥第二个水煮蛋,面前一堆鸡子壳。只有宛之高高兴兴拉着含之出门去,一路连讲带笑,欢快不已。
黎蔓刚走下楼梯,刚好碰到阿嫂苹果、被面来寻。
阿嫂把苹果塞给她,“被面里头还有条吊带裙,都结婚时买的,睹物思人,一直没舍得丢。”
黎蔓仔细看看,崭新的洞,烟灰烫的。
阿嫂不好意思地讲:“我是小生意人,摆摊倒卖义务小商品赚辛苦钿。为了应付城管常常要递香烟。递来递去,自己学会了。”
黎蔓根本不认为女人吸烟有什么不对。只觉得亮晶晶的粉色软缎几乎照亮了整个晦暗的楼道。好像上海冬天也不是很冷了。
下楼后,娄邻居阿姨看见她,“嗳”地一声,“今天打扮得格漂亮做啥?!”
娄阿姨的小囡听见响动捧着泡饭走出来,也眼睛一亮,“哇!像泽口靖子,也像中森明菜。阿姐好会化妆啊!这种打扮很流行,阿拉学校男女同学都钟意这一款。”
娄阿姨听得眉头一拧,指桑骂槐地呵斥小囡:“好好读书!漂亮有啥用?你以为你是千金小姐呀!”
黎蔓面色一沉,昂首经过。半句话、半个眼神都没给娄阿姨。娄阿姨面子过不去,嘴里一阵嘟囔,抱怨黎蔓架子大,不理人。
早上筒子楼人多,最是讲闲话的时候。
隔壁爷叔捧着泡饭探头笑了声:“住筒子楼的资本家大小姐,腔调还蛮足。”
爷叔这句话顿时引来几个阿姨一边讲“女人太爱打扮不会过日子”,一边互相打听“伊衣裳围巾口红粉饼耳环是不是第一百货买的”。
身后议论窸窸窣窣。但黎蔓心如止水,面无表情,迎着刺骨寒风一路向前。
在喀什的时候,夜校美术老师教过:“在任何时代,美和爱美仿佛一种原罪,谁都可以从不同角度提出批判。但其实,美是生产力,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也是每一个人的基本权利。”
南方冬天湿冷,滇池路穿堂风更是凛冽。黎蔓饥肠辘辘地走了半个多钟头,直到开完早会依然浑身冰凉。
张莉叫住她:“你是不是病了?能坚持吗?要不要休息下?”
黎蔓头摇摇,捧着水杯讲:“没事。被冻的。喝点热水就好了。”
张莉看不过,转身去问同事讨红糖姜茶。
听到有个新疆回来的同事居然在上海冻生病了,大家都好奇的围了上来:“哎呀,新疆人不应该很抗冻的吗?”
黎蔓笑笑,刚要回答,莉莲走进来了,嘁地一声,横了她一眼又一眼,手里东西一阵乒乒乓乓。
这副样子弄得大家都不响了,你看我,我看你,气氛尴尬得要死。好在有个同事人急中生智开口转移了话题:“黎蔓,你这头发怎么盘的?能不能教教我们?”
大家都年轻,都爱美,有人起了头,其他同事也趁机问围巾、大衣、冬裙哪里买的,耳环颜色格么鲜亮,啥材质……七嘴八舌,热闹得像菜市场。
黎蔓心思一转,半开玩笑地讲:“耳环新疆买的。衣裳围巾都是我自己手艺,外头买不到,要是喜欢,成本自负,我可以帮忙带,帮忙做。”
大家嘻嘻哈哈随口应下,又讲:“我们不怎么和旅客接触,可以染浅色指甲油。”
没聊几句,赵经理走过来拍拍手,“上班了,都先干活吧。莉莲跟我去商务中心报到。”
商务中心不用体力劳动,是坐办公室的好岗位。连续犯错还“升职”,客房部其他员工气得班都不想上了,干脆违抗领导,聚在一起痛快发牢骚、数落莉连。
黎蔓没有参与,灌了两杯红糖水,独自到楼层服务站开工。
忙到九点半多,电话响起。接起后,耳畔立刻响起“大少爷”傲娇懒散的声音:“上班了吗?过来。陪我吃早餐。”
黎蔓深呼吸沉默片刻,淡淡的问了句:“地点。”
贺西楼拖长音调,特自来熟地带笑讲:“大小姐,这个点,我当然是在719啊。快过来,不然馄饨要凉了。”
黎蔓刚要拒绝,迎面突然来了个陌生同事,态度嚣张:“叫你有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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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打扫卫生,覅站着歇脚……”
黎蔓勾勾嘴角,拿起房卡,利落的回绝:“不好意思。没空。719随时需要我提供客房服务。”
贺西楼在电话里低低的笑了声,听起来温暖柔和,慢慢吞吞,熏风过耳,和平时凌厉骄纵大少爷作风不太一样。
黎蔓被抓现行,有些脸红,慌忙讲了句我马上到,匆匆挂断电话走到719房门口。
踟躇了下,正要敲门,门自己开了。
贺西楼穿睡袍走出来,满眼笑意,连声叹气:“嗳,大小姐,我一个人无聊,叫你一起吃个饭,也算是叫客房服务吗?”
大少爷睡袍敞着,胸前露了一大片,皮肤雪光莹莹,肌肉线条刀削斧刻。黎蔓连忙扭头不看,还皱眉批判了一句:“流氓。”
贺西楼笑着伸手把黎蔓拉进去,圈在怀里虚抱着,然后低头耳语:“大小姐,你很老派啊。我又不是裸着的,哪流氓了?”
大少爷一低头,香气扑鼻,胸前两粒小小的雪地红梅涨满眼帘。黎蔓避无可避。好在他咳了声,又马上退开了:“绉纱馄饨买多了,倒掉浪费,我只是叫你过来帮忙吃一下。”
黎蔓循声扫了一眼。餐桌上摆着一碟水果,两碟生煎,四个茶叶蛋,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馄饨皮娟纱般轻薄鲜亮,洁白的皱褶在清汤里栀子花般散开。份量确实挺多的。
黎蔓淡淡的道声谢,跨过月亮门,挑了个墙角背光的位置落座。
下一秒,贺西楼把椅子拉到她旁边坐下来。丝质银灰色睡袍掀起微风,皂感的清爽气息近在身侧,很率真很纯粹,却天生自带强烈的逼迫感。
黎蔓垂下眼帘,绷紧坐姿,默默埋头苦吃。
贺西楼剥了两只茶叶蛋放到她餐盘里。茶叶蛋一股大红袍的香气,微咸微辣,煮的很入味,蛋黄沙沙流油。生煎底脆皮薄,肉汁醇厚。馄饨粉嘟嘟的虾仁肉馅脆嫩弹牙,汤里撒了胡椒,滴了香和米醋,很鲜,很香。很热乎。五脏六腑都熨帖。
薄雾中的外滩风景,隔着玻璃照进窗帘一角,水晶灯洒下淡金色光线。如梦似幻。
时间慢了下来。贺西楼没再说话。但优雅斯文的吃相十分喧嚣地倒映在餐桌上,又吵又挤。不过,黎蔓依然觉得这是来上海后,最温暖宁静的一顿饭。
吃完,他打电话另外叫人来收拾,随手扔给黎蔓一只长得像手帕、缀着珍珠、绣着玉簪鸢尾虞美人等各色草花的真丝包,特傲娇的说:“这水果我不吃。扔了可惜,你带走。”
黎蔓没有推辞,拎着一小兜沃柑香蕉软梨冰糖心回到楼层服务站,与浓浓果香味相伴终日。
下班时,赵经理匆匆赶来,眼尖看到这只珍珠刺绣真丝包,惊叹很美,先调侃了一番谁送的这么贵的礼物,很用心。然后才把尺寸、呢料和钱交给她,让她看着办,但是不要做一模一样的。
黎蔓估摸下时间,告诉赵莉莎:“改天我画好款式,带过来你自己挑。”
赵莉莎点点头,又递给她一条塑料袋:“都可以。对了,你顺便帮我送件东西给前台领班吧?”
黎蔓答应下来,坐电梯到大堂。
寻了一圈,领班没寻着,倒是迎面碰到贺西楼一身金尊玉贵,专注地和几个衣锦翩翩的男女精英边走边谈事情。举手投足沉稳冷静,令人难以看透。
擦肩而过之际,他神色淡漠疏离。没有同黎曼打招呼。
黎蔓裹紧围巾,淡然走进雾沉沉的夜幕。决心尽快把东西还给他。
7. 红房子西菜馆
走出和平饭店,黎蔓趁天色还早去了趟农贸市场。
在马路边,她学着妈妈的样子,欲擒故纵地跟小摊贩讨价还价,买了毛线、奶糖和十几斤番茄杭椒洋葱芹菜大蒜,可以炒哥哥发明的“芹辣西”配馕吃。
买完菜天色已晚,只好坐电车。漏风电车叮叮当当走到半路翘辫子了,司机被迫骂骂咧咧下车拉,满车阿姨爷叔直摇头,“噶冷额天,作孽啊。”
忙活一阵,电车缓缓启动重新上路,大家又开始有说有笑讲咸淡。
黎蔓始终静静的坐着,看窗外车水马龙,沿街商店玻璃橱窗火树银花,满城霓虹融解夜色。身处异乡,她终于和祖辈、父辈眷恋上海一样,开始怀念新疆风味。
在新疆,每年霜降后,妈妈会蚂蚁搬家一样,定期带着哥哥去买煤买菜,少量多次分批填满煤房和地窖。
如今哥哥他们都不在了,家里只剩她和妹妹,但冬天还是要照常继续,馕也要照常吃。
电车到站,又走了半条街,拐进筒子楼一看,家家户户灯光橙黄,饭菜飘香。黎蔓拎着十几斤东西七绕八绕拾级而上,走一会儿就要歇一下。
快到家时,含之刚好就在楼梯口张望,见状立刻下来帮忙,叽叽喳喳的讲:“姐,今晚吃熏鱼面。萦之姐姐正等着你回来炸油墩子呢。”
黎蔓愣了下,进了屋,拿出一包大白兔放桌上,让含之去叫人。结果宛之自己出来了,“不用叫,我在被窝里已经听见了。”
含之歪着头笑话宛之:“梳梳你的鸡窝头,过来吃大白兔。我去通知萦之姐炸油墩子。”
宛之没过来,反而戴上劳保手套揭开火炉的锅盖,端出一碗热呼呼的熏鱼面对黎蔓讲:“阿姐,这是我姐最拿手的熏鱼面,你快过来尝尝。”
火炉旁有张吃饭的桌。黎蔓拔了双筷子坐下来。
白瓷碗中,油光红亮的老卤汤底里整齐地垒着苏式细面、荷包蛋、小青菜和两大块撒了白芝麻的熏鱼。挟一箸,咸甜咸甜,外酥里嫩,肉质不柴不腻,香味滋滋滋的。
黎蔓抬起头,冲着宛之笑眯眯地赞叹:“很好吃。”
宛之剥开一颗奶糖,欢快地讲:“我姐平时最讨厌油烟味,今天难得做一次。好吃就多吃点,熏鱼还有两大盆,面也可以再烫。”
黎蔓喝着面汤,心里胃里都暖呼呼的,“那我快些吃完,过去看看要不要帮忙。”
这时,含之端着油墩子走了进来,“姐,油墩子已经炸好了。”
周萦之落后两步。听见黎蔓要帮忙,语气生硬地讲:“不用帮忙,你赶紧趁热吃,待会儿面坨了我可不管。”
宛之摇头晃脑,重重地叹气:“唉。你这张嘴。不讲点难听的可能会死。”
黎蔓笑笑,看一眼水果和大白兔奶糖,又看一样周萦之,淡淡的讲:“自己拿。不然待会有人闷气我可不管。”
萦之挑了两个沃柑放到火炉上煨,坐下来后,又从盆子里拣了一块爆鱼捧着啃。粉色指甲油涂得很好看。
含之宛之则坐在黎蔓旁边,烤火,吃油墩子,讲悄悄话。
炉火哔啵作响,正好和电视机里慷慨激昂振奋人心“改革开放浦东大开发”的新闻相呼应。黎蔓默默听着。
吃完熏鱼面,她动手收拾洗涮一番,换上睡衣带上零钱去了趟浴室。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回来时,萦之在给含之涂指甲油,宛之正张开两只九阴白骨爪对着灯光啧啧赞叹:“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
见她回来,都连忙招呼、让坐,让快些把头发烘干。黎蔓应一声,放好东西,拿着干毛巾包起头发,到炉火旁烤手。被萦之问:“你要不要涂?”
宛之抓着她手指尖,再次啧啧赞叹:“涂!纤纤十指,不涂指甲油多浪费!”
到最后,姐妹仨手指脚趾全涂成了桃花粉。一颗一颗粉嫩玲珑,小巧可爱,齐齐伸在炉火上,火光一照,呀,盘丝洞女妖精下凡了。
不过萦之有不同意见:“宛之像玉面狐狸。含之像怜怜。”
黎蔓认真地看了看她俩,确实像。于是转头问:“光说她俩,那你呢?”
萦之神色凛然:“我立志做白骨精统率一方。”
黎蔓点点头嗯了声,声音清清淡淡的,但越讲越憋不住笑:“可我看你更像威风八面的女儿国国王,弹弹指甲,就不知多少人闻风丧胆……”
宛之带着含之哈哈大笑,还鼓掌夸:“阿姐讲的太对了!她就是这样的!”
萦之拢了拢头发,昂首傲娇地讲:“多谢杏仙姐姐夸奖。”
欢声笑语中,黎蔓眉间惆怅淡了许多。难得一夜好梦。第二日早早起来趁水房人少独自洗好菜,在走廊炒了“芹辣西”回屋焖着,边烤馕,边用新疆带回的奶粉煮奶茶。
宛之闻到香气,披着衣裳趿着拖鞋走出来:“阿姐,新疆奶茶甜的还是咸的?”
黎蔓莺声燕语地讲:“咸的。但考虑上海口味,今天没放盐,放了糖。”
萦之和含之很快也被香醒,披头散发地围着火炉大快朵颐。
含之非常开心,眯着眼睛讲:“以前哥哥都会帮我们先抹一层酥油、酸奶再铺这个卤子。那样更香更好吃。”
黎蔓眼睛走神,脸上仍笑着,“酥油估计买不到。等改天休息了……”
萦之突然插话:“不用改天。等会儿我们我们一起去。”
黎蔓一愣,缓慢讲:“但今天我得上班。”
萦之急忙咽下奶茶,眉毛一横,“我看过客房部排班表,你今天休息。难道张莉故意不提醒?我要赶去问问她,格冷的天,她搞啥西!”
宛之快人快语打断萦之:“难得都不上班,那张莉王莉都没有抓紧吃完出门荡马路要紧。”
含之闷头吃完最后一块馕,喝完最后一口奶茶,满足地讲:“真好吃!有没有酥油黄油其实都不重要。我更想去南京路看看第一百货、上海时装商店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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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时装,几个女孩子迅速达成一致意见,各自洗漱打扮,光彩照人地出了门。
特别是黎蔓和含之,皮肤雪白,头发乌黑,像一道雪光一路照亮筒子楼,引得邻居纷纷侧目。
到了楼下,还有小瘪三吹口哨:“诶,妹妹,穿得格漂亮,办啥事体去?要勿要我载你?”
萦之眉头一拧,“妹你个头!再啰嗦我请你吃柴!”
“什么是吃柴?”
小瘪三和看热闹的都一脸懵逼,只有宛之爆笑,“我阿姐要请你到台州吃生活嘞。”
笑完,又挽起萦之手臂欣慰的讲:“外婆呕心沥血教你讲台州话,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黎蔓弄明白意思,和含之笑成一团。
小瘪三恼羞成怒,为了寻回面子,咬牙切齿哇啦哇啦跳起来放狠话。但她们姐妹四个早就丢下一连串嚣张的“哈哈哈”,你追我赶扬长而去了。根本听不着。
这一天,她们兜马路看名人故居,百货大楼试珠宝,时装商店试进口洋装,分别买了黄油,发夹,打折的缎面长手套,和买一送一的白丽香皂。
午饭特意到红房子吃西餐,黎蔓和萦之分摊服用,装腔作势地点了点了两份套餐,四个人分着吃。萦之宛之边吃边吐槽工作、抱怨生活,含之则向往早日搬离筒子楼。黎蔓没有说话,只是之静静地听着。
吃完饭正值午后,日头暖昏昏,一致提议荡荡霞飞路。
霞飞路巨大的法桐下满地碎金。她们边走边讲咸淡,不知不觉转到了别墅群。前面一个幽静、带花园的老洋房,打扮十分洋气的女主人刚好从小轿车上走下来,车里人客气地讲了句:“黎太。下次再会啊。”
黎蔓被那位黎太头上那顶缀着水晶网纱的黑色礼帽吸引,多看了几眼。
结果黎太看见黎蔓跟看见鬼似的,表情大变,凶神恶煞地呵斥:“看啥看?死开。再看你也住进不进来。”
萦之立刻用手指着对骂:“你神经呀?我就要看!有本事你把整条街买下来。”
黎蔓拦住萦之,淡淡的看女人一眼,声音也风轻云淡:“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什么?”
黎太哼地一声气冲冲地走了,铁门关得乓乓响。被宛之形容为“心虚发怒的狮子狗”。
这段小插曲过后,她们接着路过国泰大戏院,淮海坊,又从淮海坊转到茂名南路,一路走一路看。
等终于返回霓虹公寓时,夕阳已经西下,华灯已经初上,连挂在墙角的蜘蛛网都晶莹剔透。
黎蔓忽然悟出赵经理那套衣裳的设计灵感,开心得在一片金光绮梦中,踮起脚尖,边走,边跳天鹅湖。成为弄堂里最优雅舒展的风景。
到家后,随便吃了点早上剩下的馕和舅妈煮的泡饭,一气呵成画好图纸,还熬夜补好了阿嫂的被面和吊带裙,赶在十点钟敲门还给人家。
第二天一大早,用馕泡酱油汤随便对付过去,怀抱图纸匆匆赶到客房部。
8. 龙凤厅
开完早会,赵莉莎在办公室门口对黎蔓悄悄招手。
黎蔓会意,翻出水粉图册,带过去请她自己选:“大衣一共七款。都是比较大方实用有气势的长大衣。”
赵莉莎眼睛晶亮,一页一页慢慢翻,越翻越开心,指着其中一套激动的讲:“每一套都很好。最喜欢这套无领的,适合脖子不够长的。还有这种带纱刺绣帽子,在日本看到过,国内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你真的能做吗?”
帽子网纱上用亮片和珠子绣了蜘蛛和蜘蛛网,既低调,又美轮美奂。但它是单卖的。黎蔓提醒她:“能做。但帽子是精细活,不便宜,要两百。”
赵莉莎直接掏了两张递给她,满不在乎地讲:“不贵。已经很划算了。只是我急着穿,希望你稍微做快点。”
黎蔓同意。到服务站处理好例行工作后,带着珍珠刺绣真丝包,敲响719的门。
因为是私事,她没有念“housekeeping”,而是非常正式地问候:“您好。贺先生。我是客房部的黎蔓……”
话未讲完,门已打开。贺西楼穿着衬衫走出来,拉她到饭厅坐下,“你要再不来,我都准备打电话叫你了。”
客厅的黑胶唱机吱呀转动,播放空旷悠远的琴音。
餐桌摆着纯银的餐具,依次盛放蟹粉小笼包,生煎饺,牛肉汤,小馄饨,茶叶蛋,红虾,生蚝,腌渍三文鱼,西饼,切好的水果……非常丰盛,显然是卡着时间精心准备的两人份。
套房温暖典雅,光线幽静安宁,饭食呼呼的热气驱散了南方凛冬的寒意。
黎蔓走了神,仿佛回到了哥哥黎鸣还在的时候。明明想笑,可眼前视线却逐渐变得模糊、潮湿。明媚的银盘脸上,细长眉,剪水瞳,清清冷冷浮现转瞬即逝的惆怅。
贺西楼愣住,托腮端详片刻,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叹气道:“你说你,一天不见就变瘦了。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既没有好好吃饭也没有好好休息?”
黎蔓摇摇头想解释:“没有。我……”
贺西楼迅速拿起筷子夹了只煎饺,蘸好辣酱油放到她面前的空碟上,“快点吃,吃完了抓紧时间休息。我给你打掩护。”
早上只吃了点馕泡酱油汤,确实饿。黎蔓没有推辞。低头默默吃了那只煎饺。
贺西楼自己不吃,坐在旁边夹这个,夹那个,剥完虾又剥茶叶蛋,还倒了一点点甜白葡萄酒,低声问她:“要不要试试看?只有五度。配三文鱼和生蚝还不错。”
黎蔓接过高脚杯。酒杯和酒都是冰镇过的。冰冰透透。像春天清晨的露珠,在灯光下忽闪忽闪。美丽极了。
依言尝试。海鲜甘旨肥浓柔嫩鲜美。轻抿一口杯中的小甜酒。唔。甜而不腻,清爽宜人,茉莉花薄荷香气在口中绽放。非常清新解腻。非常惊艳。她爱这酒和洋食。
贺西楼见她眉眼弯了弯,这才自己拣了几只生煎和小笼慢慢吃,慢慢喝。吃相斯文从容,在典雅的光影中,映衬着身侧窗外远处的黄浦江,贵公子派头十足。
一个人的教养、人品,都藏在饭碗里。黎蔓静静看着贺西楼,心里莫名平静安宁。
唱机开始播放成公亮的《普庵咒》。从容闲适,万物静寂。
贺西楼也在看着她。眼神潮湿温润。和这一片金光绮梦一样温柔旷远。
黎蔓笑笑,举杯一饮而尽,取下挂在椅背上的珍珠刺绣绸缎包,递给贺西楼:“贺先生,感谢您的慷慨,但我不能总平白受您好意……”
贺西楼嬉皮笑脸的握住她的手,拖长音调讲:“大小姐,几个包子一个水果袋而已,你这么隆重我会不好意思的。”
盛满星星的眼眸近在咫尺。清甜凛冽辛辣木质香缠绕呼吸。就连耳畔的旋律也弥漫着湿气,犹如被雨后绿色的橡树林包裹住。
黎蔓感觉耳朵有些热,下意识坐得笔直,板着脸讲:“你松开。我要去上班了。”
贺西楼顺势把绸缎包放回黎蔓手心里,带笑讲:“不休息吗?那下班后陪我一起吃个饭。位置已经预定好了,不许拒绝。”
黎蔓抿唇淡然一笑,犹如一尾黎明闪蝶,踩着高跟鞋哒哒哒翩然离开。走廊上回荡着贺西楼风雨琳琅的音色:“那就说定了。中午我来找你。”
客房服务工作琐碎又繁忙,黎蔓整个上午都没有歇气,坐下来休息后,有点打瞌睡,把饭点给忘了。
然后,贺西楼真的来寻人了,“大小姐~~吃饭了~~~”
黎蔓听到声音,抬头一看,他手支在服务台上,托着腮满眼笑意。她揉揉眼睛,困倦的讲:“你等下。我去换件衣服。”
贺西楼轻声细语的拦住她,“不用换。就这样挺好的。我们抓紧吃完,你回来后可以多睡会儿。”
黎蔓停住脚步略一思索后还是拒绝了:“我不想引人瞩目。”
换好衣裳,并肩前行,穿过剔透华美的拉利克水晶走廊,抵达龙凤厅外滩景观位。因为是周末,生意好得不得了,现场白噪音哗哗哗,热闹得像谁家办红白喜事大会餐似的。
但贺西楼不受影响,神采奕奕的帮黎蔓拉开椅子,“主随客便,你来点单吧。”
黎蔓没跟他客气,勾了三菜一汤,然后把菜单递给他,“都是接受度高的上海本帮家常菜。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贺西楼接过来扫了眼,才四个菜,于是又笑着把单递还给黎蔓:“大小姐,好不容易出来一起吃个饭,你只点了我喜欢的。这怎么行?再点几个你自己喜欢的。”
黎蔓接过来后直接示意服务员过来,并对他讲:“我们两个人吃已经够了。”
贺西楼顿时满眼是笑,爽朗地讲:“好吧。听你的。我们互通有无,这次你为我点中餐,下次换我为你点西餐。”
黎蔓不响,转头看向窗外潮浪翻涌的黄浦江,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掌心。
贺西楼突然倾身凑近,一脸认真地夸奖:“你这条围巾非常美,像乾隆时期的粉彩缠枝莲纹。很艺术,很Chinoiserie,在巴黎和纽约的百货商店里经久不衰,又贵又受欢迎。”
黎蔓闻言回眸嫣然一笑,满脸惊喜地追问:“真的吗?但,什么是Chinoiserie?”
此时,刚才点的鲍鱼红烧肉、酱爆猪肝,老醋海蜇头,百叶包,三鲜肉皮汤已经依次送上来了。贺西楼瞅准时机故意卖了个关子,“这个嘛,说来话长。先吃饭吧,吃完饭回去后我们慢慢聊。”
黎蔓没忍住,淡淡的瞪了他一眼。不过没有拒绝。
贺西楼顿时笑逐颜开,给她夹了块煨得最好的溏心鲍,小狗摇尾巴似的,眼里盛满温柔的星星:“大小姐请用餐。”
黎蔓很淡很轻地笑了下,几乎了无痕迹。但贺西楼轻轻握住了她桃花色的指尖,轻轻摩挲。然后他俩谁也没再说话,一顿饭吃得温馨又平常。
热汤热饭最能抚慰人心。用过餐,黎蔓已经不困了。下楼途中,她淡声催促贺西楼:“我不能离岗太久,烦请贺先生抓紧时间告知何为Chinoiserie。”
贺西楼笑着答应,就近到楼层服务站找了根自来水笔,扯了张便签边写边讲:
“Chinoiserie是一种中国装饰艺术风格。经丝绸之路和海上瓷器之路传播,流行于西方上流社会。是西方世界的中国梦。
也是从13世纪到19世纪长达七百年光阴里,他们根据自己对东方文明古国绮丽的想象和模仿勾勒出来的华丽梦境。
其中法国最狂热。法国巴洛克中国风和洛可可艺术都属于中国装饰风格。
英国则把Chinoiserie用在实用艺术和园艺上,创造了英式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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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式红茶等。而德国集齐欧洲各国中国风,建造了欧洲最大的东方宫廷建筑……”
昨日吃西餐时翻看的画报,内页刊登的国外秀场照片,有的很有老上海画报风格,有的配色、纹样和国内文物很像。黎蔓福至性灵,若有所思地问:“这种引用,是不是还涉及现代服饰领域?”
贺西楼点点头,有些遗憾地讲:“嗯。LV、Dior等各大品牌都喜欢从中国风、中国文物上取材,并注册自己的版权,抢占话语权和定义权。”
黎蔓眼睛亮晶晶地燃烧起希望的花火。
在新疆出于喜欢,用手绘、剪报形式记录精美纹样、传统刺绣手法和民间织染工艺的册子和实物,也许可以派上大用场!
而且,根据画报上的报道,国外品牌会通过手工坊的形式与民间手艺人建立长期合作。这是个很好的双赢思路。
黎蔓心潮澎湃,下意识拉住贺西楼衣袖,“关于Chinoiserie,我明天带个东西给你看。你能不能抽空多讲讲这些?”
贺西楼笑意温柔暖和,帮她挽起鬓边散落的发丝,“只要你来,我随时都有空。”
黎蔓展露明媚笑脸,半开玩笑地讲了句“那我天天来”,然后被贺西楼弯腰轻轻点了一下鼻尖:“求之不得。”
这一幕刚好让路过的莉莲看见。莉莲脸色铁青,跺跺脚,气鼓鼓地找领导当场投诉黎蔓利用职务之便,同客人甜甜蜜蜜谈恋爱,严重影响其他同事。
领导被闹得头痛不已,叫手下到洗衣房通知黎蔓舅妈付绢。付绢过去后,平白听了一顿话。
午后三四点,黎蔓难得坐下来休息,突然看见舅妈付绢东张西望地出现在楼层服务站。
黎蔓叫了一声舅妈。付绢应了声,走过来问到:“今天上班情况怎样子?客人有没有常常叫服务?”
下午其他同事通过赵经理的介绍,也付了定金,让帮忙代做两件不同款的大衣。黎蔓赚了钱,心情正好,高高兴兴地讲:“都挺好的。舅妈你呢?”
付绢没挑明告诉黎蔓发生了啥事,只是低声委婉的告诫:“要是客人常常来寻,你推到其他同事身上,叫下莉莲她们都可以,嫑每次都自己去。”
黎蔓笑容淡了些,没告诉付绢莉莲和自己别过苗头,随口讲了句:“好。谢谢舅妈提醒。”
付绢脸色冷了冷,眉头皱了皱。但走廊另一头有人过来了,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转身就走。
黎蔓不想让亲眷为自己劳神,趁付绢走远前,带笑清脆地补了句:“舅妈,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不用操心。”
付绢一声不响,脚步不停,也没回头。
黎蔓没放在心上,只当舅妈是路过随便聊两句,聊完要抓紧时间回去上班。
下班后,以南破天荒地来寻黎蔓。
黎蔓问以南什么事。
以南讲:“也没啥事,就是通知一声,今日夜饭不烧,我们跟姆妈走亲眷去。你和含之吃啥自己解决下。”
黎蔓利落地讲:“那明天没泡饭吃了,早餐也各自解决吧。”
以南点点头,脸色有些奇怪。但黎蔓满心想着赚钞票,想着等会儿要带图纸找冯小姐谈合作,收拾好东西,打了卡直接先走了。
到了裁缝铺,冯小姐同徒弟王伊影俩个正伴着《友谊地久天长》吃黄油牡蛎拌面。见黎蔓乘风披霜地赶来,马上寻了只高脚杯,倒了点葡萄酒,要她一起吃顿便饭。
黎蔓推辞,冯小姐讲:“不陪我吃饭,以后你不要来见我。”
王伊影笑着对黎蔓讲:“这是冯小姐的看家手艺,你不尝尝当真可惜。”
黎蔓哈哈大笑,大大方方坐下来跟她俩碰杯、闲谈。
敲定合作后,夜幕已经降临了。满城霓虹星星般闪耀,仿佛是在为她取得的小小成果喝彩。
9. 铁笼电梯
回家路上,路过广场时,黎蔓碰到沿街叫卖:“蜂蜜小面包。现烤。现卖。”
烤盘盖一揭,热气蒸腾,黄油蜂蜜牛奶芝麻甜丝丝的焦脆香味传得老远。吸引了不少阿姨爷叔赶去排队。都讲是买给自家小人*吃。
想到妹妹含之也喜欢吃甜。黎蔓小跑前进,女战士一样,挤在人群中抢先买到一袋。
回到霓虹公寓,家家饭菜飘香,含之在吃甜浆泡馕。一问,甜浆是阿嫂给的。萦之四点多来接走宛之,带了个猪肉烧饼给含之。
含之一五一十交代:“我本来准备吃奶茶泡馕。阿嫂端来一碗豆浆,讲早上没卖完,分我一碗。”
黎蔓讲:“豆浆泡馕吃不饱。我给你煮碗雪菜肉丝面。”
含之扒开黎蔓拎在手里的塑料袋,掏出两个蜂蜜小面包,咬了一口,边吃边讲:“我饱的。再吃就胖了。小心明年考不上上戏附中。”
黎蔓有些不赞同,“你确定选表演?”
含之拍拍胸脯,招呼黎蔓:“千真万确。我想和妈妈一样,成为一名文工团团员。”
黎蔓坐到含之身边,伸手烤火,有商有量地讲:“想考上得找老师一对一培训。为了存钱,生活水平会下降,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含之满口答应,抱着黎蔓的胳膊唱:“世上只有蔓蔓好,有蔓的含之像块宝。”
黎蔓笑笑,心事重重地摸了摸含之的头发,烤了一会儿火后缓缓讲到:“含之,等手头宽裕些,我们搬出去住吧。”
两家十几年没见过面,书信来往也少。舅妈同意接受她俩落户,黎蔓同意住在一起要承担舅妈家一半开支,这才凑到一起搭伙过日子。
含之心比黎蔓软,“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黎蔓看着含之的眼睛,非常严肃地讲:“将来以南结婚必定要买房。舅妈家的一半开支,我们不能无期限地承担下去。”
含之侧身靠在黎蔓身上,担忧地讲:“那户口怎么办?万一舅妈说的住在一起,指的是户口住在一起呢?”
黎蔓迷茫了下,随即目光、语气都变得更坚定了:“含之,女孩子出门在外要学会自私。否则把握不住机遇,也过不好这一生。”
她只在妹妹面前展露真实的自己。
姐妹俩谈完话,看了一会儿电视,早早地洗漱泡脚上床睡了。
舅妈一家到夜里八点多才回来。宛之第一时间来敲门,兴高采烈地讲:“外面又下雪了,明朝*肯定冷死。路上买了几只油墩子,又鲜又香,你俩快趁热吃。”
含之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打开门,讲了半句地道的上海话:“谢谢侬。我刚好饿了想吃点咸的。饭桌上有蜂蜜小面包,专门给你俩留的,自己拿。”
宛之一听,开心地喊了一声:“阿姐,先别刷牙,先过来吃蜂蜜小面包。”
过了几分钟,萦之没吃蜂蜜小面包,反而拎来一袋红亮油润、软糯咸甜的卤鸡脚,说是邻居打算明朝开张做熟食生意,刚好卤了一锅,送给左邻右舍都尝尝味道。
黎蔓贪睡,体寒怕冷,闷头缩在被窝里不肯起:“你俩怎么走完亲戚回来还这么精力旺盛?我不行,太冷了,我起不来。给我留两只我明天再吃吧。”
含之小声地嘟囔了句:“我一点也不喜欢走亲戚……”
萦之甩了个眼色截住话头,强行拉黎蔓起来:“我把炉子拎进来了,不冷的。长夜漫漫,我们边吃边喝潇潇洒洒不好吗?”
黎蔓没办法,身披毛毯,寻了只塑料袋套在手上。萦之笑话黎蔓“讲究人”,然后转头跟着去寻了一只。接着,宛之含之也去寻了一只。
舅妈孵混堂*去了,以南仍旧在外面不归家。
她们四个人自由自在,围着火炉分一罐啤酒,烤火,烤馕,烤橘子,谈天说地。讲到人民广场夜景、小摊和新年烟火时,个个眉飞色舞,心驰神往。
放烟火站楼下也能放,也能看。其他人讲完就忘记了。只有黎蔓捧着啤酒淡淡的讲:“可惜筒子楼不是红顶屋,没有老虎窗,爬不了屋顶,也看不到太高太远的地方。”
萦之大大咧咧的讲:“嗐。这还不容易?你站在和平饭店楼顶看,保证最高最远都看得到。”
黎蔓笑了笑,轻轻叹气:“不一样的。”
宛之追问啥么不一样。萦之点她脑壳:“小人不懂。吃你的鸡脚。吃完汏*手汏脚早点困觉。”
第二日,半醒半困之际,楼上突然一顿乒乒乓乓,热火朝天。
只一歇功夫,哇啦哇啦吵翻天。其中舅妈的大嗓门最突出:“天没亮在我家楼上邦邦邦敲排骨,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
还有几个阿姨帮腔:“对呀。太不自觉了!阿拉老李下楼报警了。”
黎蔓彻底惊醒。干脆不睡了。
下了楼,天刚蒙蒙亮。路上积雪泛着银盐光芒。买完葱肉烧饼,警车呜呜呜开进霓虹公寓。不少人还以为抓逃犯,跟着去看热闹。
到了滇池路,雪半点没见,湿哒哒的雪风冷彻心扉。烧饼皮也从酥脆变得柔韧。
黎蔓怕烧饼凉了不好吃,没换衣服直奔719。
敲开房门时,贺西楼头发乱蓬蓬,睡眼惺忪地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懒洋洋地讲:“大小姐,你今天来的这么早?”
贺西楼又瘦又高,看着很薄的一个人,实际上份量很重。黎蔓被禁锢在角落里,手贴在他背上拍了拍,“给你带了鲜肉小葱火烧饼。你先起来,吃完再接着睡。”
贺西楼带笑讲:“你看起来很累。我把床让给你,你赶紧去睡会儿。”
黎蔓把东西往贺西楼怀里一塞,“我不困。我找你有正事的。”
“好。那我帮你泡杯咖啡。”
套房温暖如春,香气淡雅,。黎蔓托腮坐在沙发里,看着贺西楼挺拔的背影,眼皮开始打架。
等再醒来时,身上盖着毯子。贺西楼坐在旁边翻看她的手绘本,神情十分专注。黎蔓神使鬼差地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
贺西楼回眸,握住她的手,顺势拉她起来,“醒了?一起吃个早餐吧。”
早餐是法式吐司,鸡蛋培根,烩生梨。牛奶麦片。都热的。
落座后,黎蔓追问到:“怎么样,我的这些够不够Chinoi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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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西楼重新泡了杯咖啡递给她,“很不错。这种东方和现代糅合的风格很吃香,国外华裔设计师经常拿这一招讨巧,转销国内卖得也不错……”
目前国内信息相对闭塞,这些不起眼的消息反而至关重要。黎蔓听得十分认真。可惜光阴似箭,上班时间转眼就到。她只能先起身告辞,同贺西楼约定“回头接着聊”。
贺西楼送她出门,“我等会打电话订餐,你想吃什么?”
黎蔓也以为中午能再见,点名要吃洋葱汤。谁知客房部十一点半临时通知下午“金钥匙”技能培训,她被领班张莉叫到南楼帮忙,一忙忙到晚上六点多。
回到主楼后,黎蔓被赵经理拦住:“上次那件大衣,能不能再多做一件稍微不一样的?我朋友也喜欢这种款式。”
等沟通好赵经理朋友的订单,外滩霓虹星罗棋布,看看时间,七点了。黎蔓心头一紧,一路小跑赶到719。
正准备敲门,门自己开了。贺西楼双臂交叉,嘴巴撅得能挂油瓶,一副幼稚鬼的模样:“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黎蔓扯扯他衬衫下摆,一副哄小朋友的语气:“临时有工作脱不开身,我也不想的。别生气了,我给你道歉好不好?”
贺西楼气得把头转向另一边,“光道歉可不行。我要补偿。”
黎蔓笑眯眯的把他掰回来,“什么补偿?”
贺西楼叹了一口气,拉住她的手腕往里走,“算了。我暂时还没想好。你还是先进来吧。”
“那你可得想快点,我还得……”
话未说完,黎蔓踉踉跄跄,一头栽在他身上。贺西楼顿时原地僵住,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
“喂,大小姐,道歉也不用这么热情吧……”
“站了一天,中午没吃饭,我这会就是想热情也没力气。”
黎蔓把手从他腰移到他小臂上,抓紧重新站稳。贺西楼转身张开双臂抱了一下她。
“这么辛苦?那我们现在就去吃饭,或者叫他们送回来?”
黎蔓闷声讲:“我现在不想看见上班的地方。”
贺西楼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好。那就不看了。闭上眼睛坐会儿吧。我去拿奖外套,然后带你去个好地方。”
黎蔓甩掉鞋子,赤脚踩在地毯上,“什么地方?”
“先保密。等会你就知道了。”
贺西楼看似冷峻的气质变得很柔和,犹如天上的星星,那么近又那么远,像一道模糊视线的光。
黎蔓不响。倚着沙发闭目养神。心里默默想起一句话,太美貌的人其实很寂寞的。半个小时后,贺西楼叫醒黎蔓,手里还拿着一件开司米。
“好些了吗?车已经到了。我们可以出门吃饭了。”
“那走吧。”
贺西楼落后半步,把外套披在黎蔓身上,拖长音调低声讲:“大小姐~外面很冷的,注意保暖。你要是感冒了,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黎蔓回头一笑,乘铁笼电梯下去,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披着他的衣裳,与他并肩走向茫茫霓虹夜色。
10. 春
北京吉普缓缓驶离外滩20号,穿过浙江路桥,南京路,黄河路,拐进进贤路。
进贤路很短,是条小马路,不太好停车。两边弄堂房子矮矮小小,屋檐下还挂着晾衣竿、腌肉、腌鳗鱼,还有人在水斗前洗碗。
小马路虽小,从石库门沿街里弄房子各种小饭店层层叠叠开了不少,既有接地气的烟火味,也有洋气的老板娘,是附近附近杂志编辑、作者的聚集地。
尽管天气很冷,食客却不少。吉普车开过不去,又不好按喇叭。
贺西楼低头叫醒歪在怀里补觉的黎蔓:“大小姐,前面车过不去了,我们自己走几步好不好?”
黎蔓醒转,脸颊红扑扑的,懵懵地下了车。贺西楼一直把她护在里侧。
路灯树荫下走了不到百米远,在210号停下。
黎蔓抬头看去,绿色门脸,白色窗帘,白色桌布,装饰简洁,名字更简洁,叫“春”。这爿店是螺蛳壳做道场,小得可怜,只四张桌,胜在干净清爽。
在临街位置坐下,上菜速度咔咔快。
田螺塞肉焖煮得很香很入味,像小狮子头,相当惊艳。毛蟹炒年糕蟹膏很肥。红烧肉鹌鹑蛋浓油赤酱,入口即化。肉饼蒸蛋鲜鲜嫩嫩,滋味鲜甜。油爆小河虾炸的很酥,外脆里嫩,一口咬下去咸甜入味。还赠送四喜烤麸和凉拌海蜇。
黎蔓饿得很,看着吃相斯文,半小时风卷残云。
菜吃完,茶喝完。贺西楼看她意犹未尽,提议换地方继续:“要不要再来一碗葱油拌面?就在附近。”
黎蔓指着汽车停放的位置,“那边好像在卖油墩子。”
贺西楼顺着看过去,前面有个巴掌大的烧烤店,大概2平米左右,生意繁忙,油锅里噼里啪啦作响,油墩子,火腿肠,年糕、豆腐、青菜都有。
黎蔓依次点了双份,抢着付了钱,把其中一份给递给贺西楼。
之后又到隔壁小酒馆喝了两杯晶莹冒泡金菲士。
出来后,夜风浩浩汤汤。黎蔓笑容恬淡:“我自己叫黄包车回去。烧烤你回去后记得趁热吃。别总熬夜。”
贺西楼星眸黯然,“不行。太不安全了。我送你回去。”
“但你也不能天天送我。明天我还是要自己回去的。”
周围人海川流,霓虹璀璨。黎蔓笑容骄傲明媚,光芒万丈,嘴里讲的话也格外清爽利落。贺西楼笑吟吟地看着她,眼里倒映着一片蓬蓬远春。
“可是我想送你。”
“为什么?”
贺西楼叹着气上前单手抱紧她,眼睛如同月光般柔和清透,“大小姐。你猜猜看。好不好?”
黎蔓不猜。
汽车重新缓缓开出,驶进寒冬的黑夜,霓虹从两旁向远方伸展,迎着车窗闪耀,各色广告牌璀璨的灯光从眼前掠过。
贺西楼握着她的手途径无数烟火人家。
许久,司机讲:“霓虹公寓到了。”
深灰色天空中突然窜上去一束细小的烟花,爆发疏朗的银色火花,它们盛开的声音让这狭小的空间完全寂静。
下了车,空气中突然吹来一股使人神清气爽的寒风,混着贺西楼身上凛冽的木质香。
银白色的火花仍在暗中升起降落。他们的头发被光亮刷白。多年漂泊生涯,黎蔓有一颗清冷的心,抽回手单纯地想要同贺西楼道别。
贺西楼理解成了一种隐喻,拦住她,低头与她对视,眼中潮浪翻涌。片刻后,越出边界,一把搂紧。
周围行人来来往往。都是住在附近的。
黎蔓没有挣扎。笑着踮脚揉他头发,言辞冷静:“小西,我只是回家。”
贺西楼鼻尖擦过她颈侧,闷声拖长语调:“嗯。先别动。先别说话。不然我忍不住想亲你……”
随后,潮热的呼吸拂过她,蓬勃的心跳紧贴着她。
他在颤抖。
难以名状情调的兜头而来。黎蔓脑海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筒子楼。只记得贺西楼托着她后脑勺,小心翼翼,得寸进尺,还不忘道歉:“对不起。没忍住。”
含之说:“姐。他看你时,眼睛像星星一样温柔明亮。”
含着满腔清甜,黎蔓彻夜失眠。明明没有醉,却依然生出“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惆怅。
翌日。一龛清夜闻钟醒。间歇听到煮泡饭咕嘟咕嘟的声音。邻居闲谈。小孩吵闹。锅碗瓢盆叮当碰撞。小贩沿街扯着嗓子叫卖。还有电车叮叮叮驶过。
早上吃泡饭腐乳。舅妈半句话都不和她讲。萦之给她看新打的银项链。宛之拉着含之去买油条。以南回来吃饭,带回几个菜包。
黎蔓什么都没有吃。
出门前,她在脸颊淡淡抹上李子红胭脂。皮肤天生脂粉气重。白的像粉扑子。昨晚贺西楼的唇瓣吻过。牙齿轻轻啃咬过。
他说:“明天我来接你。”
涓涓清流从心底流过。在他怀里仰头看完一场烟花会后,她说:“不。我去见你。”
黎蔓戴上珐琅耳环。系上自己编织的花朵围巾。妥当地走下小小窄窄的楼梯。尽头是天空一角,映着冬天的枯枝。
这样清净的时刻是不需要其他人的。
楼道里弥漫筒子楼特有的浑浊气味。有户人家窗台上供着白山茶。楼下早餐店蒸包子水蒸气白雾升腾。街头落满法桐金黄的树叶。
街上步行的,骑车的,等公交的,热热闹闹。她穿过这些喧嚣。一段荒凉的旅途走到尽头才能邂逅温情跌宕的旅伴。
贺西楼等候在后门咖啡厅。那里有个看得到滇池路的位置。黎蔓还没走近,他穿着正装跑出来。见面一个大大的拥抱。
“走,吃早餐去。”
听见熟悉的声音,有种幸福的感觉。这个年轻的男孩,像哥哥。黎蔓安静地看着他:“我待会儿要开早会。”
“我已经悄悄的帮你说过了,你要陪客户吃饭。”
他笑着,嗓音很温和,手心干燥柔软。黎蔓突然想起自己的手绘本还落在他房间里。
“待会我们可以继续之前的话题。”
她指的是关于在Chinoiserie设计领域的应用。她对美的事物总是很有耐心和兴趣。
“本想先和你到酒廊吃饭。但你说要继续之前的话题,那么……”
贺西楼眼神柔和,拉着她躲到角落里,趁周围无人,垂下眼帘低头吻下来。呼吸交缠。心跳剧烈。年少的情感总是来得格外热烈。逼得她慢慢变得潮湿,柔软。
上到九楼。行政酒廊很安静,菜品少而精。服务热情。
贺西楼领着她,在旁边小声询问“烤罗马蔬菜要不要?烟熏三文鱼要不要?”然后又让厨师煎蛋,最后哄她,“晚上再来喝酒”。
其实贺西楼喜欢中式早餐。但选择来吃西式。之前一起吃饭,她喜欢腌渍三文鱼和生蚝,特别钟情那杯甜白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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萄酒。
阳光清淡温暖的冬日早餐,有人记得她喜欢的食物。并愿意迁就。
黎蔓尝试记住此刻的他。
贺西楼一本正经的说:“你是不是在观察我眼睛里能不能倒映出我看你的表情。”
“我在看你有几分真诚。”
贺西楼眨眨眼睛,“那凑近点,不然我总觉得你会故意看错。”
黎蔓摸了摸他柔软漂亮的头发,“我看见一只小狗在冲我摇尾巴。”
他不自然地咳了声,耳朵尖红透,“为什么我不能是一只小鸟?”
服务员惊奇眼神看着他们。他们相视无言,轻轻笑起来。
吃完早餐,贺西楼拿了水果饮料带走,“待会儿你上班困了的话,可以提神。”
黎蔓用力抱了一下他。眼睛透亮而湿润。像南方特有的栀子花。硕大,洁白,浓绿,香气热烈张扬。个性十分坚韧恣睢。
这种花在水边可以长成一棵树。枝枝蔓蔓,高大,绮丽。贺西楼十八岁那年在某本散文集的封底和插页里见过,念念不忘,常常梦见。
如今他二十岁。站在一颗开花的栀子树下,为她而动容。心里清澈又朦胧。
目送黎蔓转身走向岗位后,贺西楼转身走向电梯。他们都是理性主义者,都有自己的梦要追。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今日约见的人已在大堂酒廊等候多时。那人吊着雪茄,翘着二郎腿纳闷地讲:“贺先生,听说您想租赁我家房子开什么游园金梦艺廊?这玩意有啥用?能挣钱吗?”
贺西楼声音瓷冷:“这是我的事。”
光影交错间,他如同端坐堆金积玉的幻境里,目光沉郁得令人一怔。凉阴阴地匝着皮肤,流遍全身。
自小耳濡目染,久经名利场,他从来不是什么单纯良善之辈。
接下来的谈判便顺利了许多。
与此同时,黎蔓再次被叫到外滩20号老楼帮忙。
老楼这边的主管客气地黎蔓讲:“今日清闲不少,不用站桩。你坐着歇歇脚吧。”
黎蔓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忍不住开始琢磨,吃了贺西楼那么多顿饭,改天应该回请他吃顿正式的中餐。
可是,出去吃的话,她每月要分担舅妈家的一半开支,含之艺考要请辅导,她们姐妹俩日常也要生活,钱远远不够。
自家烧呢,她心里又淡淡的发愁:这位骄矜单纯的大少爷只怕不习惯筒子楼的环境,面积小,卫生差,隔音效果尴尬,生活处处不便。
要是能在春节前住出去就好了。但这需要更多钱。
为此,黎蔓晚饭后征用了贺西楼的办公桌和纸笔,制定了简易的计划。不但自己每天要照做,连贺西楼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教她日常会话英语,并为她提供适合的国外时尚资讯。
“改革春风吹满地,变美暴富要争气?”贺西楼笑了一会儿,追着问她要报酬。否则罢工。
黎蔓眨眨珠玉般亮晶晶的聪明眼睛,假装看不懂的他的暗示:“什么报酬?”
贺西楼拨了拨头发,拖长音调:“香吻。拥抱。喊哥哥,自己选一个。”
黎蔓大笑说想得美。架不住他那样的眼神,又心软,搂着他脖子,摸摸他脸颊:“乖。”
贺西楼红着耳朵,垂下眼帘,侧首轻轻的、轻轻的,亲吻她柔软的掌心。
窗外下,海关钟声叮叮当当激荡一江霓虹夜雾。热烈的像春天。
11. 西楼日暮
天气越来越冷,日短夜长。
黎蔓自从制定“计划”后,穿衣打扮越发讲究生活情调。下班后再忙再累都坚持洗一洗泡一泡,利用有限条件美容保养、练习形体,温习贺西楼教的英语,翻阅他帮忙整理好的chinoiserie在时尚领域方面的资料。
晚上睡得晚,早上赶着上班,时间紧张。寒风吹得鼻尖发红。
贺西楼担心不已,又是递热咖啡,又是调高空调,“大小姐。你这也太美丽冻人了。小心感冒。”
黎蔓捧着热气腾腾的金边咖啡杯满不在乎:“没事。我早就冻习惯了。”
贺西楼眼神既震惊又心疼,握着她的手轻声叹气:“这事可不能习惯。南方冬天又冷又干燥,还时不时变成沙漠湿度。对女孩子身体影响很大,得多补补。”
他只是旅居在上海,年纪又小,黎蔓不想他总是又破费又麻烦,下意识推辞到:“不用的……”
贺西楼笑着摸摸她头发,“傻不傻?跟我客气什么?趁热把这盅花胶炖牛乳吃了。特意叫人帮忙炖好送过来的。不够甜的话这儿有桂花糖浆。”
款款温情,冲淡平和、细密绵长。薄纱掩映的玻璃窗外,远天飘过大朵大朵冻云。仿佛随时会降下碎雪模糊他星辰坠入的眼睛。
黎蔓扯了扯他衣领,“你头低一些。”
贺西楼俯身:“怎么了?”
黎蔓迅速仰头亲了他一口,快乐的笑起来:“好甜。甜到要打胰岛素。”
贺西楼笑了声,手指托着她的脖颈,垂下眼帘慢慢的、慢慢的凑近,轻轻啄了啄唇瓣。并试探着加深力度,直至难舍难分,辗转缠绵,热烈地交换呼吸和心跳。
这感觉真的很温暖、很安心。黎蔓嗅着他皮肤上、衬衣上清新的木质香,生出些许淡淡的留恋。
贺西楼趁机揽着她的腰,肩并肩挨着坐。
黎蔓默默搅动汤匙,金光荡漾,碗里清浅的涟漪一时起,一时止,贺西楼温柔清澈的眉眼渐渐变得极其明晰。
日影缓缓移动,生活淡淡地继续。
贺西楼的奶奶听说上海天气干燥,叫家中保姆打越洋电话指导酒店厨师煲汤。莲子银耳羹,陈皮蜜糖鸡汤,灵芝蜜枣排骨汤,羊肚菌海参红枣水鸭汤……一道道,用料金贵,火候讲究。
钱到位,别说炖一砂锅靓汤了,炖头牛都行。
客房部开完例会后,赵经理叫住黎蔓:“王总让你帮忙问问719客人,想喝什么汤。”
王总是酒店的行政总厨。黎蔓震惊了下,取笑贺西楼:“大少爷,王总管托我请示您,您最近想喝什么汤……”
贺西楼严肃地沉吟片刻,忽然长吁短叹:“唉。本少爷最近皮肤都变粗糙了,就炖些安神益气美容养颜的吧。”
黎蔓被逗得乐不可支。
可汤炖好后,贺西楼又嫌弃喝汤麻烦,一口也不喝,全端给黎蔓。还帮忙打包,“给妹妹也带点。”
整只小鸡、乳鸽什么的,虽然份量不多,但萦之三班倒,偶尔能碰到一起吃饭。以南和舅妈班次原因,基本碰不到一起吃饭。
因此,含之宛之吃的精力充沛,成天闹腾。都没那么怕冷了。
黎蔓则被滋润得气血旺盛,养出绸缎皮肤,丝质长发。搭配珍珠耳钉,自己做的经典款质感衣裙和鞋袜,形象十分大方明媚,无论走到哪里都容光焕发,闪耀人群。
领班张莉半开玩笑地告诉她:“和你站在一起,上面的领导每次都要认错领班。”
“人靠衣装。有看中的吗?一起买会便宜点。”
“你忙得过来吗?”
年轻未婚女同事多少有点积蓄,百货商店进口洋装买不起,找裁缝的加工费还是出的起的。黎蔓干脆让大家凑一凑,一起做可以便宜点。一凑,就凑了七八件。连莉莲都不计前嫌,眼巴巴的跑来问:“那个,最近你脸上擦了什么护肤品?”
男同事倒是不太敢搭讪,主要来套近乎的是旅客。
七楼城市套间有个做纺织外贸的旅客,叫周日暮,三十许年纪。昨天请黎蔓帮忙买《上海服饰》,今天请黎蔓帮忙买《银幕天地》。
黎蔓一律打电话叫前台送过去。
周日暮寻到楼层服务站,“黎小姐,我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办事不方便。能不能留个可以联系到你的电话?不会叫你白帮忙。”
黎蔓淡淡的拒绝:“不好意思,我家里没有电话。”
周日暮急忙递上预先准备好的纸笔:“那你写个联系地址,回头我服装厂办起来,可以写信给你。”
“周总要办服装厂?”黎蔓这才接过纸笔,低头写了单位的地址。
周日暮满脸笑容,手搭在服务台上,挨得很近,“是。听说你擅长服装设计。所以想交个朋友。”
贺西楼外出办事回来,撞见这一幕,顿时眉头紧蹙,双眸寒星闪烁,声音肃杀:“你离她远点。”
周日暮一身美式权利套装,回眸的睨贺西楼一眼,撇嘴挑了挑眉。转过去面对黎蔓时,又是一副笑脸,“黎小姐,这位是你的弟弟?”
黎蔓没发现贺西楼表情不对,上前拉着贺西楼,笑着介绍到:“是弟弟。也是朋友。”
周日暮伸手温声问候:“你好。”
贺西楼当周日暮是空气。强行和黎蔓十指交扣。
周日暮风度翩翩的摊摊手,同黎蔓讲:“看来你弟弟现在心情不太好,正在闹情绪。”
黎蔓尴尬地笑笑,偷偷掐贺西楼掌心。
贺西楼表情更冷了,拽着黎蔓的手腕回到719。门都来不及关,直接扣着后脑勺吻下去。
凶巴巴的,咬得她很痛。黎蔓喘不过气,用力推他。
贺西楼失落地松开,垂下眼帘自嘲的轻笑了一声,表情很是伤心:“弟弟?朋友?你就这么在意他?”
黎蔓愣在原地,“谁?我哪有?”
贺西楼趁机重新抱住她,把头搁在她肩膀上,语气持续低落:“你有。你不让亲。不让抱。也不承认我是你男朋友。”
他一米八几的个子,很大一只,能把她整个人罩住,实在重的很。黎蔓被压的无法思考,直愣愣地讲:“可你也没说我是你女朋友。”
话音刚落,贺西楼立刻顺杆子热烈地亲吻她耳垂、颈侧,脸颊,唇瓣,并撬开她,抚摸她,喊她宝贝。
黎蔓根本招架不住。不由自主地抱紧他,沉溺在一片潮湿、缠丶绵的木质香里。
晚上回到家后,浑身酸软,腿一直打颤。
舅妈调班休息,起来喝水碰到她,一眼看出端倪:“他送你回来的?听舅妈一句劝。他香港人,现在只是放假来旅游,迟早要回美国继续读书奔赴大好前程。到时候哪里还想得起你。”
黎蔓什么也听不进去,耳畔幻觉似的萦绕着他灼热的呼吸,温柔的低丶喘:“别怕。我不会乱来的。”
他确实没有乱来。但蹭破皮了。也肿了。腿丶心火辣辣的疼。
他表面温柔明朗、清新单纯,骨子里其实非常强势、执拗,什么都懂。
为此,黎蔓一整晚都睡不好。半梦半醒间,屡次把被子当做他的怀抱。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含之摇醒:“他来接你了。”
黎蔓顿时清醒,冲到走廊探头一看,车大刺刺地停在楼下,贺西楼穿得清爽简洁,矜贵脱俗,正鹤立鸡群地站在香樟树下等她。
这一幕,引起整栋楼围观。
黎蔓顾不上害臊,急急忙忙收拾好,在舅妈复杂的眼神中跑下楼:“小西,你怎么来了?”
贺西楼满眼笑意,无视周围邻居惊诧的目光,张开双臂将她抱了个满怀:“来接女朋友啊。”
从此,贺西楼以接送为名,堂而皇之地介入了她的生活。和她一起成为焦点和谈资。
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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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飞快。天气渐冷,上海早上开始起冬雾。黎蔓之前帮同事做的衣裳交付亮相后,褒贬都有。
开完早会,赵经理私下问,“我有个朋友,托付我问你,能不能照着日本杂志上的款式来。”
黎蔓心花怒放,“没问题。我学过,看图打版制版是基本功。”
赵经理讲:“那我给你多介绍几个。”
隔壁部门的同事肖颖,明明天天穿出来招摇过市。一旦有人问哪买的,嘴里立刻嫌七嫌八一通抱怨,死活不告诉。
这也算了。偏偏私下还要跟黎蔓请功劳:“我衣裳都去百货商店买的。看在同事份上才让你赚这笔钞票的。有人问我还给你做宣传。下次记得给我便宜点。”
黎蔓笑笑,懒得搭理。只想赶紧到719多陪陪贺西楼,免得他又生气。
最实在的是早餐店的阿嫂。深夜登门介绍生意还要特意拎了几条鳞细眼白、脂肪肥嫩的野生香鱼。
黎蔓顶着厚厚一层面霜打开门请她进来坐。
“太晚了,还是不坐了。”阿嫂把一兜鱼挂在墙上,然后抖开一块银光流转的布料,“我朋友有块日本买的正绢想改旗袍,她脖子比较短,比较粗,不想做传统的款式,下个月就要穿,时间比较急。请你帮忙想想办法。”
正绢面料昂贵,黎蔓当面重新量了尺寸才收下,随手拿起一支铅笔,在旧报纸上画了个草图递阿嫂:“她是不是比较丰满?个子也不高?是的话,做这种无领宽松的款就好。”
阿嫂拿起报纸看了看,“行,就这么做吧。”
黎蔓提醒:“不用给她商量商量?”
“不用。我连她喜欢什么样的内裤都知道。”阿嫂摇摇头,拿着报纸走了。
黎蔓把鱼养在了床底下。野生香鱼没有鱼腥味,通体散发青瓜、西瓜的香味,是台州湾水流咸淡交汇处才有。非常难得。
宛之已经睡了,家里其他人没在。含之蹲在地上看着香鱼问到:“姐,这鱼是要等舅妈他们回来一起吃吗?”
冯小姐擅长旗袍洋服,爱吃鱼。黎蔓摸摸含之的头发,“不是。这鱼我有另外的用途。”
清晨,黎蔓早起盘好头发,换上新裁的金扣黑丝绒长款棉服,一身黑的搭配。出门时拎了两个文旦,两条香鱼,带了自己画的改良旗袍款式。
盘发利落端庄,长款金扣黑丝绒棉服简约大方,典雅华贵。耳坠两粒便宜淡水珠,非常抢眼。下楼途中回头率超高。但大家见识过萦之姐妹俩的利害,又知道贺西楼天天开小轿车接送,已经没人当面敢阴阳怪气,更不敢吹口哨。
一楼有群阿姨在楼梯下烤火避风讲咸淡。
之前发表“漂亮无用论”的娄阿姨又在讲背后话:“找个年纪小三岁的男朋友,天天打扮的花枝招展……”
其他人听得频频点头。
黎蔓停住脚步,扬声问到:“我赚钱就是为了让自己穿的漂亮活得漂亮,娄阿姨你有意见?”
讲人坏话被抓个正着,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娄阿姨眼神闪躲,强撑着嘴硬:“漂亮又不能当饭吃。”
黎蔓微微一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怎么能只为吃饭而活?阿姨难道不想变漂亮吗?阿姨难道不想穿漂亮衣裳吗?阿姨难道不想找高大英俊年轻优质男朋友吗?”
娄阿姨被怼的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领头的阿姨嗑着瓜子,啧啧两声:“真是牙尖嘴利好口才,她讲一句你讲十句。”
黎蔓叹气到:“没办法呀。装聋作哑不是我的作风。而且我这人从小不擅长忍气吞声。建议不要对我的钱和我的人生有太多占有欲,容易气大伤身。”
其他阿姨爷叔张大嘴巴,满脸震惊地看向黎蔓。
一传十,十传百,慢慢的远近都知道了霓虹公寓住着个资本家大小姐,漂亮,高傲,目中无人,嘴皮子利害得不得了。
12. 法国花园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哒的脆响。
黎蔓利落的坐上车,在霓虹公寓灰扑扑的老筒子楼前,给一众目瞪口呆的邻居甩下一个艳丽、干练的背影。
墨绿的香樟树下,贺西楼躬身帮忙系上安全带,满眼笑意地调侃:“幸亏我来了。不然可就错过你这么鲜活热烈、英姿飒爽的一面了。”
黎蔓淡淡的反问:“是吗?”
贺西楼从保温桶中取出热气腾腾的豆浆小笼包递给黎蔓:“当然了。刚才你赢的很漂亮。”
黎蔓看着他,眼神直视人心,“不觉得太刻薄?太功利?”
贺西楼点火启程,目光坚定:“不会。生活如战场,百舸争流,不进则退。与其忍气吞声,不如闪亮地活。”
黎蔓终于露出明媚的笑容,用手托着喂他吃小笼包,“今晚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鲜虾猪肉小笼包做得很精致,皮薄馅大,鲜嫩多汁,香气浓郁。贺西楼狼吞虎咽,一口一个。显然是饿了。
黎蔓吃着豆浆告诉他:“一间裁缝铺。算是拜访朋友。”
贺西楼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什么样的朋友?”
黎蔓往嘴里塞了个小笼包,把豆浆递给贺西楼,“冯小姐年纪大了,喜欢热闹。我一个人去总归还是冷清,到时候你负责帮我活跃活跃气氛。”
汽车平缓前行,熹微晨光照进窗里。贺西楼心情大好,轻咳了声,傲娇地说:“唉。太远了。够不着。你喂我。”
黎蔓偏不给他豆浆,又递了个小笼,“下次你吃了再来,别总饿着。”
贺西楼立刻抢着拒绝:“那不行。陪女朋友吃饭是我的责任和乐趣。你不能剥夺。”
“那你赶紧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好。”贺西楼应一声,干脆找了个地方停下来,下车对路边早点摊老板讲:“来个蛋饼,加两个蛋,加两根火腿肠,多加葱,不加油条,多来点甜面酱。”
“好咧。”老板应一声,手脚麻利,白蒙蒙的水蒸气滋滋响起。炉火很旺,三分钟摊好一个。塑料袋外面贴心地包了层旧报纸。
贺西楼回来后,热热烫烫的递给黎蔓,“听说这家蛋饼很好吃,远近闻名,你快尝尝。”
黎蔓接过来,果然香气扑鼻。咬一口,柔软湿润,很温暖。是幸福的味道。
“你也尝尝。”对她来说,爱就是分食同一份食物。
贺西楼眉目生喜,就着她吃过的地方咬走一大口,然后夸到:“果然很好吃。可能是因为跟你一起吃的缘故。”
路边吃完早饭,驱车回到酒店。
考虑到影响,黎蔓想分开走。但贺西搂着她肩膀楼不同意:“我们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又不是见不得人。”
黎蔓看着他,话讲半句:“可我还得在这里上班的呀。”
贺西楼长叹口一气,松开手,退后半步,“我只能接受暂时不当众搂着你。”
黎蔓同意了。但很快发现问题:“你不要凑得这么近。会被行注目礼的。”
贺西楼嘴里同意,实际上嬉皮笑脸,挨得更近了。还拉着她进客用电梯。电梯门一关,立刻强行十指交扣,语气还挺委屈:“难道我很拿不出手吗?”
黎蔓笑着瞪他一眼:“明知故问。”
到了七楼,被同事告知不用开早会。黎蔓换好工服,想趴在工位上休息下。贺西楼装模作样的出来:“你过来下。我的房间需要打扫。”
黎蔓习以为常。干脆工具车都没带。
到了房间,贺西楼立刻锁门张开双臂抱住她,轻声问:“对不起,昨晚是不是弄疼你了。”
想起昨晚,黎蔓脸爆红,沉默不语。
贺西楼以为她生气,急忙抚着她脊背说:“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你再多咬我几口?”
黎蔓作势要往外走“我要上班去了。”
贺西楼连哄带骗,推着她往里走,“好好好,我不说了。你赶紧躺一会儿吧。我给你打掩护。”
黎蔓确实很累。散开头发,沾床就睡。
贺西楼坐在床边捋了捋她散乱的发丝,心生不舍,躺下来搂着一起一觉睡到中午。这下可捅了篓子。黎蔓醒来后,难得生了气:“你怎么不叫醒我。”
“放心吧,没人找过你。”
“上班时间擅自离岗不归,要扣钱的。”
贺西楼立刻举白旗:“大小姐,对不起,扣多少我赔你好不好?”
“这不是钱的问题。”
贺西楼不争辩,换了套笔挺的西服,笑吟吟的凑到她眼前:“午餐已经送到,记得吃。我有事得出门一趟。很快回来。不要一个人生闷气哦。”
中午订的是葱烤大排面和蔬菜清汤。吃完,黎蔓想,反正祸已闯下,不如直接请病假接着休息。
领班张莉听到黎蔓请假半天,忍不住在对讲机里批评了一通。批评完又谆谆叮嘱:“上午你的活全是莉莲帮忙干的,回头记得谢谢人家。”
黎蔓愣了下,“莉莲?她不是调到商务中心了吗?”
张莉想了想,解释到:“她路过,刚好碰到城市套有个姓周的旅客点名找你。”
闲聊两句,请好假,换回自己的衣裳。黎蔓找出之前做好标记的《世界服饰艺术史》,坐在办公桌前翻阅、做笔记,认真得像做作业的小学生。
这本书首版于1876年,国内不太好找,是贺西楼帮忙托人从香港捎回来的。黎蔓怕损毁弄脏,和其他工具书一起放在719,没敢带回筒子楼。
不知过去多久,眼睛忽然被一手温暖的大手蒙住。耳畔响起贺西楼琳琅的声音:“喂,看得这么投入?连我回来了都没听到。”
“回来了?”透过指缝看去,窗外太阳斜照,已经午后三四点,接近黄昏了。
贺西楼把东西放到案前,香味辛辣:“嗯。还给你带了好吃的。”
一袋梨膏糖。一盒现炸的里脊肉。每片巴掌大,肥厚鲜嫩,放了很多孜然辣椒粉。黎蔓拿起一串问到:“哪买的?”
贺西楼低头啃了一口黎蔓手里的里脊肉,“学校门口的流动小摊。围着很多小孩。我想这个一定很好吃。所以就挤进去抢了一盒。”
黎蔓震惊:“你和小孩抢这个?”
贺西楼嘚瑟说:“也没有吧。反正没人排队。谁让我身高185呢?伸伸手轻松买到。气哭一堆小学生。”
黎蔓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贺西楼。你好幼稚。”
“再幼稚也是你男朋友,”贺西楼把手搭在黎蔓肩膀上,压低嗓音说,“亲到你腿软的那种。”
“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拜访冯小姐了。你去不去?”
贺西楼拎起外套,伸手牵她:“去。我还得帮你活跃气氛呢。”
到了裁缝铺,黎蔓拎着文旦、香鱼同贺西楼并肩走进去,“冯小姐,今晚我带男朋到你家蹭饭。”
冯小姐戴着老花镜抬头一看,“唔,眼光不错,找了个漂亮的男孩子。”
“多谢。不过,依我看,”贺西楼笑眼弯弯,“这里最漂亮的,其实是满屋子冯小姐的手艺。”
冯小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转头对黎蔓讲:“这话我爱听。”
黎蔓哈哈大笑,“不瞒你说,我也爱听他说话。”
王伊影闻声走出来,看到贺西楼后顿时眼睛一亮,“你男朋友这么帅?师父,我们干脆早点关门回去吧。等会还要一起做饭呢。”
黎蔓把鱼拿给王伊影看:“我们自带了两道菜。”
贺西楼伸手搂着黎蔓的肩膀,补充道:“对。我们一人贡献一道。一道香煎香鱼,一道柚子沙拉。”
王伊影帮冯小姐收拾好,拿起钥匙对黎蔓讲:“走吧。师父住法国公园那边。”
法国公园距离裁缝铺挺远的。幸好贺西楼开了车来。
夜里寒风呼啸,太冷了。到公寓楼后,王伊影先搀着冯小姐上去。黎蔓被冻得瑟瑟发抖,但坚持等贺西楼一起走。
贺西楼停好车大步流星走过来,伸手将黎蔓整个裹在臂弯里,低声耳语:“傻不傻。怎么不跟她们先上去。”
黎蔓缩在他怀里,身体暖和起来,脑子还是木的,脱口而出:“我舍不得把你一个人丢下。”
贺西楼眸光一暗,低头亲了亲黎蔓,轻声嘱咐到:“待会儿你去跟冯小姐谈事情,这两道菜我来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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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蔓没想到贺西楼居然会做饭,惊讶了一下:“啊?你该不会现学的吧?”
“是啊,为你学的,”贺西楼立刻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示意黎蔓,“快亲我一下。”
黎蔓左顾右盼,确定没人,飞速踮脚。犹如蜻蜓点水,蝴蝶振翅。贺西楼眉开眼笑,走路带风。
手拉手上了楼。按响门铃。冯小姐亲自迎他俩进去,“车停好了?接到你电话说要来做客,可我把高兴的。”
王伊影倒了热茶,请贺西楼喝茶。
贺西楼捧着茶杯捂了捂,递给黎蔓。黎蔓接过来,笑着对冯小姐讲到:“冯小姐,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冯小姐笑容温婉慈祥,打趣到:“是不是又有人要做旗袍了?”
“是。但也不全是。”黎蔓呷了一口热茶,笑容真诚,“靠同事邻居带客总是不稳定,我想以分成的形式,在冯小姐店里寄售可以搭配旗袍的手工配饰。”
“什么样的配饰?”
“东西都已经带来了。”贺西楼接过话匣,取出一条真丝线珍珠边三角围巾,一个珠绣蝴蝶胸针,和一份手写的合作计划。
冯小姐眼睛一亮,连忙带上老花镜,“我看看……”
“师父,黎小姐,你们慢慢聊,”王伊影放下果盘,转身对贺西楼讲,“我们去准备晚餐。”
贺西楼站起身,弯腰搂着黎蔓的肩膀,低声说:“那我去露一手。”
冯小姐深深的看了一眼王伊影,“都坐着吧。保姆等会就到。哪用得着你们弄得满身油烟味。”
贺西楼笑笑:“没事,我就露一手而已。开个文旦准备个柑橘沙拉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王伊影跟着讲到:“我去炖个蛋奶酒。”
保姆五点半准时感到。她是本地人,不住家,只负责洗晒打扫卫生,帮忙准备晚餐。见王伊影站在贺西楼身边,上海话脱口而出:“小影谈恋爱啦?”
贺西楼听不懂,刚想自我介绍。王伊影已经红着脸开口了:“没有呀。我们只是一起帮忙准备夜饭。”
保姆热情地讲:“哎呀,不用忙,由我来吧。你们年轻谈恋爱要紧。”
王伊影也很客气:“我就用石库门黄酒做蛋奶酒,不费事,已经快好了。小西,你呢?”
“柑橘沙拉已经做好了。我先端到桌上去吧。”贺西楼彬彬有礼,很快回到黎蔓身边。
晚餐还算丰盛。香鱼饭,香煎猪肝,酱油白糖[火靠]上海青,秋梨羊肚菌排骨汤,蛋奶酒,柑橘沙拉。
保姆也是一起吃饭。热情的帮忙盛饭、拉椅子。安排贺西楼坐在王伊影身旁,自己坐黎蔓下边。
贺西楼委屈地看着黎蔓。黎蔓接收到信号,转头对保姆笑了笑,“阿姨,你跟小西换一个位置吧。他坐那边不好给我夹菜。”
保姆满脸震惊,“啊?他是你男朋……”
冯小姐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王伊影,截住话题:“不然呢?我可没有这么出色的远房侄子。”
贺西楼不赞同地笑笑,“但我可是非常希望有这么一位像您一样优秀的远房姑妈。”
话音刚落,席间欢声笑语,重新融洽举杯。
饭毕,贺西楼看客厅有一架非常漂亮的脚踏式风琴,问能不能弹。冯小姐忽然湿润了眼眶:“能。只是已经好几十年没人弹过了。”
贺西楼笑容温文,“那我弹给你听吧。”
然后,他在挂着白色蕾丝的窗前坐下,脚踩踏板,纤长十指按动琴弦。茉莉花呕哑舒缓的乐音静静流淌。
月光洒进来,照亮了这梦一样的一幕。
冯小姐爽快答应了合作,分成让利到二八。
回去的路上,黎蔓后怕地讲:“冯小姐本来不同意的。好险,还好有你。”
贺西楼笑着摇摇头,“不是的。她本来就看中了你的手艺。我只是赌一把,看看她愿不愿意让步而已。”
黎蔓抱着贺西楼的胳膊,贴的很紧,“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你。”
人间喧嚣,万家灯火。贺西楼伸手摸了摸黎蔓的头发,“那你明天休息别闷家里,出来陪我一起跟朋友聚个餐吧。”
13. 黄浦江日出
翌日,黎明前的蓝色时刻,黎蔓轻手轻脚起床。端着盆子到水房洗漱。流水淙淙,熹微天光照进来,令破败的楼道显得洁净。
在所有人醒来前,她开始对着一面旧镜子擦乳液。用手涂点深色粉底液,打湿粉饼抹点肤色粉底液,再上点亮色。不画眉毛睫毛眼线。只在眼窝和脸颊拍点淡淡的李子色,口红很薄,接近唇色。她不喜欢皮肤上有太多化妆。
此刻筒子楼是寂静的。但这一幕亦有旁观者。楼上住户穗雪。
穗雪自由恋爱结婚,婚后年年忙于买汰烧,已从长发白裙少女模样蜕变为短发围裙主妇。日日油烟熏陶,平时好的又吃不到嘴里,越来越面黄肌瘦,和丈夫分房好几年了。学校开家长会女儿都指明要爸爸去,因为爸爸长得好看,单位体面,妈妈长得难看,还只是个普通纺织女工。
昨晚又让开家长会。丈夫讲,“爸爸没空,让妈妈去”,女儿大闹,“爸爸这么帅,为什么要娶个这么丑的妈妈,能不能换个好看点的妈妈”,丈夫开玩笑问女儿换个苏阿姨那样漂亮的好不好。
其实,她在朋友苏知晓家门口听见过丈夫用力的撞击声:“腿再张张,两天没弄想得紧,得多弄几次才过瘾。”
穗雪站在角落里偷偷看着这位筒子楼“名声大噪”的“资本家大小姐”,泪流满面地想起,她曾经也是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士,唱歌跳舞,有明媚的前程,慈爱体面的父母。
黎蔓化好妆,转身后看见了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因为惦记等在楼下的贺西楼,所以并没有在意。
穿过走廊回到房间,含之已经醒了。
黎蔓穿戴齐整,递给她两块钱。她不接,一本正经地问:“姐,他对你好吗?爸妈哥哥都不在了,我想下去看看他是个什么人。”
望着妹妹关切的表情,黎蔓点了点头,“要不你洗把脸,今天一起出去玩。”
含之想了想,“今天不能陪宛之找同学跳绳了,我给留张纸条解释下,回来再给她道歉。”
黎蔓讲:“不用道歉。不要轻易给别人道歉,也不用跟任何人解释你要做什么。你就写,今天临时有事要出门,不能一起去跳绳了,祝你和同学玩得开心”
含之乖巧的点点头,到洗手间认真揩面漱口,换上最漂亮的衣裳。
黎蔓帮她梳新疆小女孩的发型,斟酌着问:“待会儿,你能不能叫声哥哥?”
含之满脸稚气,但表情却很严肃:“看他表现。”
收拾停当,到楼下。
贺西楼远远的迎了上来,黎蔓拉着含之告诉他:“小西,这是我妹妹含之。”
贺西楼紧挨着黎蔓,笑眯眯的朝含之摆了摆手,“妹妹。我是你姐夫。”
黎蔓打了他一下,“你不要乱讲。”
贺西楼笑着抓住黎蔓的手,习惯性的亲了一下,“我不是姐夫,谁是姐夫?”
含之见状哥哥也不叫,冷冷的上前把黎蔓从贺西楼身边拉开,“姐,我们坐后面。”
说完,砰地一声关上门。
贺西楼硬是嬉皮笑脸的打开车门,挤进去同黎蔓商量:“大小姐,今天第一次带妹妹出来玩,我们回酒店吃吧?”
黎蔓伸手抵着他胸膛,推了推,“不用。路边带两只生煎就好。不然赶不上黄浦江边看日出。”
贺西楼顿时眉开眼笑,“好。听你的。”
含之郁闷极了,趁黎蔓没注意,使劲瞪贺西楼。
贺西楼嘚瑟的摸摸含之的头顶,“妹妹真乖。回头姐夫上新华书店给你买寒假作业啊。”
含之正是不想做作业的年纪。他就是故意的。黎蔓笑着阻止:“你几岁啦,还逗小孩。”
贺西楼故作委屈,“我也才二十。正处于做寒假作业的年纪。”
黎蔓被逗笑,摸了摸他脸颊,“弟弟乖。”
贺西楼意味深长地看着黎蔓,“嗯?昨晚你还叫我哥哥的。”
昨晚……黎蔓微微的有些脸红,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晚他的抚摸,亲吻和饱受煎熬的忍耐。
含之看懂了他俩的眼神官司。立刻想起黎蔓锁骨上、胸口上忽然多了个几个瘀痕。
“姐,我饿了。”
贺西楼爽快地打了个响指:“好。马上马上。饿着我也不能饿着妹妹。”
到了早点摊,他先问黎蔓想吃什么,再问含之。买了好几样。让她们先吃。自己一路飞驰。
含之小孩觉多,吃完生煎,半路上蜷缩在车后座睡着了。贺西楼取下自己的围巾,“这样睡会感冒的,得给她盖点东西。”
黎蔓接过一看,乐了,贺西楼人高,围巾也够宽大,还真可以给含之当小毯子盖。
“哈哈。你也太高了吧。”
“嗯,你在取笑我是吗?小心回头我报复你。”
“怎么报复?”
贺西楼停好车,打开车门,探身凑近,飞速偷亲了一口,暧昧地压低声音:“你猜。”
黎蔓在他腰上用力拧了下,“你疯啦。”
贺西楼一边笑,一边逃开:“据说外滩禁止使用暴力。”
黎蔓留好车窗缝隙,迎着熹微晨光追过去,“禁止无效。抗拒从严。”
黎明将至,外滩许多老人晨练,带着收音机跳交谊舞。满广场旋转。很容易互相碰到。
贺西楼见黎蔓跑的太急,停住脚步,叹着气张开双臂,“唉,好吧好吧。过来亲我一下,你想往哪拧就往哪拧。”
黎蔓果然刹不住脚,一个趔趄摔进贺西楼怀里,发出一声痛呼,“好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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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么硬。”
贺西楼搂着她,揉着她脑袋一顿取笑:“你跑这么快干嘛?就这么着急想亲我?又不是没亲过。”
经历差点当众摔倒出糗的事故,黎蔓惊魂未定,哼声威胁:“你再说我咬你。”
贺西楼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往这里咬。多咬几下。”
此时江面上泛起了鱼肚白,天色正肉眼可见地一点点亮起来。他们的打闹已经引来周围不少善意的注目。
众目睽睽之下,黎蔓没有当众亲吻的勇气,但还是偷偷的搂住了贺西楼的腰,“好冷。”
贺西楼笑眼弯弯,将她娇小坚韧的身影藏入怀里,挡住寒冷的江风,低头轻声问:“那这样有没有暖和点?”
“嗯。有。你身上怎么这么烫。”黎蔓觉得温馨,含糊地应了声,几乎要睡着。
贺西楼哈哈大笑,“没错,我是个烫男人。”
含之坐在车里看见这一幕气哭了,直接下车杀过去,一把拉开黎蔓,“姐!我要回家!”
黎蔓被妹妹抓“早恋”,有些不好意思。
贺西楼非常淡定,笑眼弯弯地劝含之:“回家有什么好的,还不如跟姐姐姐夫游荡上海滩呢……”
含之完全不给面子,大声打断:“不要!我不想和你一起游荡!”
贺西楼遗憾地叹气:“唉,好吧。那我送你!”
这下黎蔓没让:“不用送。她得适应这里的生活方式。总不能每次出门都叫宛之带着坐公交车。”
贺西楼点点头,摸着下巴提议到:“嗯。那给表妹也带一份早餐吧——表妹喜欢吃什么?我现在就去买。”
不等黎蔓开口,含之立刻充满敌意地瞪着贺西楼:“不用你好心!我自己会买!”
黎蔓懵了,愣住,“黎含之!你的礼貌呢!”
“哎,小孩子家家,你小点声,”贺西楼笑着拦住黎蔓,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可外面天气太冷了呀。冻坏了怎么办?还是我去吧?”
含之语气生硬,不耐烦地拒绝:“我们很熟吗?我说了自己会买!”
这是她从小带到大,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亲妹妹。黎蔓变了脸色,气得噎住。
贺西楼始终温温柔柔的笑着,照顾人无微不至:“好吧。那我送你上车。”
附近有包子店。公交车站台也不远。
买完早餐,黄浦江波涛粼粼,一片金光绮梦。黎蔓再三叮咛送含之离开后,丢下贺西楼,扭头就走。
贺西楼顿感不妙,三俩步追上来,拉着她担忧地问:“怎么了?”
黎蔓看见他,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贺西楼吓了一跳,满眼心疼,自责地搂住她,“对不起。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14. 危险讯号
从游戏厅出来后,已经是中午饭点了。
黎蔓心情好了很多,挽着贺西楼的手,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贺西楼意气风发,“想吃什么?吃完咱去下一站。”
“还有下一站呀?那得吃丰盛点。”
贺西楼想了想,“那我们吃打边炉吧?我知道有家打边炉还不错。鸡骨头和苹果石斛煮的汤底非常鲜甜,片皮扇鸡非常嫩滑爽口。你一定会喜欢的。”
“好。那走吧。听你这么一说我确实饿了。”
到了后,黎蔓惊讶地发现,原来这家店开在石库门里,位置相当偏僻。不过收拾得非常干净,像老式国营饭店,绿色门帘,白色桌布,还摆花。就是老板娘看起来脾气有点大,正叉腰“训”客人浪费粮食,强迫客人打包没吃完的剩菜。
贺西楼低声讲:“别怕,老板娘看着严厉,实际上人挺好的。”
果然,老板娘讲完“浪费粮食可耻”,看见他俩立刻笑脸相迎,亲切得像相熟的邻居阿姨:“靓仔带女朋友来啦?里面坐里面坐,吃什么不吃什么先讲好,剩下的交给我。”
黎蔓对贺西楼摇摇头,贺西楼讲:“我们没有忌口的。”
落座后,老板娘亲自端来一个白瓷盘,上面摆着一叠白色餐巾纸,当面用温热的粗茶叶水一浇,一股子淡淡的茶叶清香。很有意思。
一眨眼,又送来两杯凉茶,一叠毛豆,“看你俩生得好看,送的。”
老板娘走后,黎蔓佩服的讲:“厉害。这么有个性的地方你都找得到,我自愧不如。”
贺西楼眨眨眼睛,笑容真诚又温柔:“其实是请教了朋友,提前实地考察过的。”
黎蔓抱着他胳膊,悄悄靠过去,“你这么说的话,我会很感动的。”
贺西楼得寸进尺,捏捏黎蔓脸颊,低声讨赏:“那你是不是应该亲我一下。”
黎蔓拍了他两下,“走开。”
“上菜啦,勿要打情骂俏,”闹了一会儿,老板来了,电热丝炉和菜一次性上齐,附赠一句,“吃快点,不要磨蹭,凉了不好吃的。”
贺西楼一点都不害臊,“唉,阿姐你不懂。现在男女朋友出来一起吃饭,就是为了打情骂俏。”
店内其他食客闻言都笑了。
黎蔓倒没觉得不好意思,只是注意力被一锅漂亮的汤给吸引了。汤清澈澄黄,里面漂着苹果黄芪红枣枸杞干石斛花,调味只有盐和几片姜,但是非常香。
蘸碟由新鲜辣椒圈,鱼露,薄荷丝,和酸橙制作而成,咸鲜微辣,清凉,有细腻而优雅的酸味。
贺西楼讲:“饿啦?马上就好。”
说完,他把片皮扇鸡先拨了进去,涮了几遍,先夹给黎蔓。黎蔓尝了尝,汤非常清甜。鸡肉带着油脂,嫩,非常香。
“怎么样?”
“不愧是你选的店。”
打了一上午游戏,脑力体力消耗巨大,他俩都饿了,一顿打边炉风卷残云,半小时多就解决了。
老板娘非常欣赏这用餐速度,热情邀请下次再来。还问黎蔓胸针哪里买的,黎蔓说不贵,就几块钱,并给她指路了冯小姐的店。
出来后,贺西楼问:“要不要回酒店睡个午觉?”
黎蔓心疼他今天一直在开车赶路,拉着他一起坐车后座,“不用,太麻烦了。就在车里眯一会儿吧。”
停车的位置比较隐秘。贺西楼脱下大衣盖在她身上。黎蔓怕冻着他,掀开一角,“一起盖。”
贺西楼笑嘻嘻的靠过去,一把抱紧她,清冽醇厚的木质香闻起来很安心。
沉沉的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精致、英俊的脸庞紧贴她颈窝,近得可以看清楚他淡青色的胡茬。他处于少年蜕变成青年的年纪。没有表情的样子,是那么的清冷锐利,有种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
黎蔓心里再次泛起淡淡的惆怅。
但抵达溜冰场后,贺西楼运动时却是意外的慵懒、松弛,帅的轻轻松松。闪电一样潇洒恣意,又很有力量感,犹如一头优雅的黑色猎豹。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甚至有性格泼辣的女孩,大胆直言,“可惜有女朋友了,不然我现在就上去亲他一口。”
“这人看起来很不好接近。小心他一脚踹飞你。”
黎蔓默默听着,自知驾驭不了溜冰鞋,不想下场,只想看他溜。
贺西楼炫了几圈后,在大家的注目礼中,径直滑到黎蔓面前,伸手抱了一下她,满眼笑意:“怎么样?不难吧。”
黎蔓无意识地玩着他的手指头,低头叹气到:“太难了。我一定会摔倒的。”
贺西楼温言软语劝到:“别怕,我带你慢慢滑。要是摔倒我肯定垫在下面,决不让你痛。”
“好。交给你了。”
“嗯。”
贺西楼应了声,蹲下去帮她检查了一遍鞋子,站到她身后,张开双臂,几乎把她抱在怀里,“那我们就开始咯。”
起初,他确实滑得非常非常慢。
黎蔓渐渐的放松下来,学会了控制肢体,偶尔还能转过来看他。发现他真的星星一样闪耀。贺西楼冲她一笑,把她护在怀里,慢慢的加速。
然后,她体验到了飞翔的感觉,风一样放纵、自由。
贺西楼无视其他女孩艳羡的目光,牵着她的手鼓励到:“接下来,你要不要试试看自己滑?”
黎蔓点点头。滑出了一段距离,忽然故意向后倒下。贺西楼马上猛地冲过来,一把抱住,说到做到,没让她摔倒。
在一片惊呼中,贺西楼后怕地松了一口气,“你吓死我了。”
黎蔓笑得很开心:“哈哈。我就是试试看会不会真的摔倒。”
“下次不许试,万一在很摔倒了怎么办?”贺西楼表情严肃,再也不敢让她离开身。
这个溜冰场条件比较好,中间建了个舞池。临近黄昏,十几个旋转舞灯亮起来,激昂高亢、节奏感强烈的电子音震动全场。
黎蔓长得漂亮,有几个条件不错的男孩子想引起她注意,跳上舞台对着她扭来扭去。
黎蔓认真、严肃地看了一会儿,扭头问贺西楼:“小西,他们在表演什么舞?”
贺西楼嗤之以鼻:“蛇精舞。”
黎蔓点点头,客观评价到:“还挺好看的。”
贺西楼脸色铁青,伸手蒙住她眼睛,霸道的说:“不许看。要看只能看我的。”
黎蔓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颊,“好。那我就等着看你跳咯。”
贺西楼愣了下,随即揉揉她脑袋,特臭屁地扬了扬下巴,说了句“等着”,然后跑到音控台沟通了下,换回自己的鞋,漫不经心地走到舞台中央,朝黎蔓比了个青春飞扬的手势。
他一上去,其他人就表情不爽地都走了。
轻松明快电音响起,现场哨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伴随着一段吉他失真,贺西楼没有任何挑逗和讨好,单纯的硬帅。恣睢冷傲的表情和清俊挺拔的身影在明灭变幻的灯光中,散发致命的吸引力。
黎蔓从未发现,原来贺西楼还有这么冷酷的一面,看向她的眼神都那么的危险。可下了舞台去朋友家吃饭的路上,他又变回了温柔纯情少年。
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甚至连国籍都不同。
黎蔓不由得有些伤感,看着车窗外华灯初上的夜景,语气平静、淡然:“小西。你还小。等你再长大些,遇到更多其他人,我就会变得可有可无。”
这是贺西楼最害怕听到的话。他不明白黎蔓为什么要这样说。又慌又急,又不敢轻举妄动惹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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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朋友预定的场子也没心情吃饭。
一屋子到大陆交流学习的同龄男女热热闹闹吃烧烤,他俩对坐着互相生闷气。做东的朋友鬼精鬼精,三俩下看出端倪,笑着拍拍贺西楼的肩膀,“小西,你俩这是吵架了还是闹矛盾了?”
贺西楼勉强笑了下,“没有。”
朋友打圆场到:“嗨,既然吃饱了那不吃了。走,打桌球去。”
贺西楼经过黎蔓时,顺手冷脸拉走她。
他朋友私人桌球室摆的没有球洞,黎蔓笑着问:“没有球洞怎么玩??”
朋友抓抓后脑勺告诉黎蔓:“这是法式台球,依靠计算线路击球碰边算积分。对几何运用能力要求比较高。至于怎么玩我也是马马虎虎。你还不如问他,他以前拿过业余赛的奖。”
黎蔓看他背影都知道他还在生气,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僵在了原地。
来参加烧烤派对的人不全是相熟的朋友,有不少是别人带过来混饭的。不认得贺西楼,更不知道黎蔓是他女朋友。
有个男的,眼睛总往黎蔓身上瞟,又看贺西楼不爽,于是瞅着这个档口色眯眯的抢话了:“嗳。那女的,你叫什么名字?他不理你我理你,你过来陪我我玩两把,等会我带你去酒吧吹啤酒……”
朋友李标脸色大变,刚想阻止。贺西楼已经冲过去打起来了。
“嘴巴放干净点!”
“神经病!你他妈的谁啊?!还愣着干嘛?一起上!”
小西单枪匹马,带着练过散打的招式。但对方五六个人明显是混社会的小流氓,阴狠毒辣,桌球杆打断,还想找铁棍。
黎蔓本来被吓住了,看见贺西楼额头挂了彩,顿时脑子一热,抄起身边的塑料椅子挥过去:“滚开,谁敢动我男朋友,我今天让他横着出去!”
这声嘶力竭的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了过来,变成了混战。李标明哲保身没参与,但打了报警电话。
贺西楼一脸血,看起来很吓人。
黎蔓从应激状态缓过来后依然浑身颤抖,坐在警车上搂着贺西楼一直哭,一直哭:“小西,你痛不痛,痛不痛?”
做完笔录,在卫生所处理了伤口,贴了创可贴,朋友李标和林旭帮忙开车,陪黎蔓送贺西楼回到719。
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少不得需要第一时间洗漱整理换衣裳。贺西楼出来后,怕黎蔓不好意思,把朋友全赶到饭厅。
朋友林旭大大咧咧,老妈子似的,不停地念叨贺西楼:“冲冠一怒为红颜,我真服了你了。下次记得先叫下我。”
李标抚着胸口后怕地打断:“哎,别。千万不能有下次了。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让他女朋友怎么办?”
说完,还指了指卧室的方向。
贺西楼估摸着黎蔓快洗好了,挥手下逐客令,“今天谢了。改天请你们吃饭。”
李标很有眼色地拉走了林旭,“那我们先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朋友走后,黎蔓看着他的眼睛,又要哭。贺西楼摸摸她脸颊,无奈地叹气:“你别哭啊。我又没事。”
黎蔓上前抱住他,心里一阵抽疼:“我得回家了,可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呢……”
抬头看看窗外的夜空,天色确实已经很晚了。
可是,贺西楼舍不得她。担心她回去了,明天回来后又要对他说小西你还小。于是搂紧她,轻轻抚摸她,亲吻她耳侧的肌肤,似祈求,似诱惑:“你今晚能不能别回去?”
黎蔓心跳的很快,知道留下会发生什么。但是爱情么,愿赌服输。她下定决心,抚着贺西楼的胸肌,同意了:“好。”
贺西楼拥着她倒在床上,虎口卡着饱满的乳缘,居高临下,目光充满侵略性:“那我今晚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