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安》
1. 第 1 章
元和二十二年,盛京
深秋昼短,眼见得日头西斜,钟阿大顾不上再和周边摊贩闲聊,匆匆收了还没卖光的菜蔬,一担挑了,准备归家。
天渐渐冷了起来,城里的人家都开始储备秋菜,他这些菜根本不愁卖,之所以还剩下些,也是因为晌午间被个急匆匆赶路的官爷踏了一脚,坏了卖相。他虽然是个庄户人家的苦出身,摆了这些年的小摊,到底有几分活泛,一见那个官爷的打扮,就知道不是个开罪的,本想自认倒霉,谁知那人倒是和善,不仅赔了个不是,还扔了个银角子给他,拿手一掂,怕不是能有个二两!
娘欸,这世上竟还有这等好事。
摸了摸胸前的银子,钟阿大简直合不拢嘴,这可抵得上他个把月的收入!框里的菜,虽然卖相不好,却不耽误吃,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这到底又能省下一笔菜钱。
到城门口的路程不短,身上的货物也不轻,往日里只顾着蒙头赶路,今天的脚步倒是轻快,肩上的担子也不觉得重了,心里也开始胡乱想起一些杂七杂八的事。
他听说大将军赶跑了外敌,把个定远城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那狗日的黎国鞑子再也不能踏入关内一步。边关安宁了,这日子眼见得是要好过了起来,今年该是能踏踏实实过个好年。年岁太平了,这大丫的婚事就不能再拖了,姑娘出门子,有钱没钱也得打几个像样的陪送,才能在婆家抬得起头来。天气渐渐转凉,家里也要添上几件新衣,他这把老骨头可再经不起冻了,还有祭祖的贡品、过年的荤腥……这些可都得花钱啊,就是再怎么俭省,十来两银子也是打不住的,这钱一掏出去,家里可真就空了。
还是穷啊。钟阿大摇了摇头,得到意外之财的那点喜意早就散了,脸上满是挥之不去的愁苦,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连年的战火,虽然并未波及到京城周边,但村子里征兵的差爷来了一波又一波。都是正当年的壮劳力,被衙役们抽出了一道道的血痕,哭着喊着不肯挪步子啊。头年送走了丈夫,第二年就舍去了儿子,多少人哭干了眼泪,想出了病,等来的也只有那几两干巴巴的抚恤银子,尸首都不知道去哪儿收啊。
这些年村里几乎家家缟素、人人戴孝,三不五时就能听到哭声,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除了向着定远的方向哭几声,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又能咋办呢?
村子里的老人以往最忌讳别人哭嚎,眼里更是容不得任何红白大事上的错漏,可如今村子里家家放悲声,户户点白灯,该烧不该烧的黄表纸烧了又烧,能做不能做的仪式也做了又做,他们看见了也只是抹把眼泪,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庄户人家最是俭省,可自从儿郎们上了战场,村子门口的两盏气死风灯就再没断过灯油,寒来暑往、日夜不歇,就怕他们在望乡台上找不到回家的路啊。
想到这儿,钟阿大的眼泪再也兜不住了,心里也闷得喘不过气,停在道旁用手狠狠抓了两把胸口的皮肉才觉得缓过神来。
他家里人丁不旺,只有两个闺女,往日总被人戳得抬不起头来,在这乱世倒是好歹留了一条命。可自己的侄子们却都没能回来,眼见着哥嫂的腰越来越弯,整日里不见个笑容,他除了偶尔送点吃食过去也没得其他办法,就连这么几捧粮食,还都是他从家里口粮中硬挤出来的。
边关打仗,钱粮吃紧,他们的税也是交了又交,最开始的那几年,一年硬是加收了三次税,剩的粮食都不够全家吃个半饱,路旁的菜根和树皮早被吃得干干净净,饿极了的时候,就是地上的土他也是吃过的。
便是现在想起来,那股土腥味还直冲头脑子,那黏腻的口感好像还粘在舌头上,想到这儿钟阿大忍不住甩了甩头,让自己别再想起这段难熬的经历。他抹了把眼泪,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不管咋说,活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今天的收入还不错,等明天到了东市,也能多打两斤灯油,总不能让那两盏灯熄了。想到今天闲谈时老刘头对平西将军的一顿吹捧,他咬了咬牙,待哪天得闲了,他也要到庙里给佛爷添点香油,求佛爷保佑林将军平平安安的,有他镇着,边关才不会乱,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才能得个活命,日子也能熬得过去。
心里盘算着,脚下却不停,不多时就走到了城门口。他也不敢多看守城门的兵爷,弯着腰快步通过,扁担两头的筐子晃晃悠悠。
回家咯。
按下这边又悲又喜百感交集的钟阿大不谈,被他视作贵人的平安此时坐在奉国寺的知客亭中,心里也苦的很。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这当朝王爷的贴身内侍,平时不说威风八面,走到哪儿也都是有几分排场的,可如今他坐在粗木凳上,手里捧着一杯山野粗茶,面对着一个满脸放空的和尚,心里急得很,却不敢有半分抱怨,皆因他今天待的,还真不是能耍威风的地儿。
大炎自开国以来,历代帝王都笃信佛教,单是盛京城,各类寺庙就不下数十,但要说香火最旺的,还数这座历经三朝,名僧辈出,又被本朝太祖题字奉国、亲自迎回佛骨舍利,堪称皇家寺庙的古刹。
奉国寺并未建在盛京城内,却也相去不远。
出了盛京城向西三十多里,有一片连绵的青山,因着形似一只卧趴的乌龟,早年间便被百姓们称作龟山。后来太祖定都,觉得这个名字实在不雅,便金口玉言将其改称为玄武山。
玄武山山体并不很高,主峰不过堪堪四百丈,称不上险峻,景色也并不出奇,但因为前来礼佛的香客络绎不绝,倒也成了京郊一等一的热闹地方,附近的村民便也沿着山脚支起了小摊,卖些茶饮、素果子之类的吃食,供游人们歇歇脚。
虽说佛门清净之地,无论是村民还是香客,大多不敢高声喧哗,可人一多起来,各种声响也是免不了的。平安听着耳边各种杂音,心里越发烦闷,也顾不得形象,狠灌了一口凉茶,苦的他龇牙咧嘴,连对面一直视他为无物的和尚都目光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他来这儿也有一两个时辰了,这个和尚除了一开始给他奉了茶,寒暄了两句,就一直微阖着眼。还别说,这一副爱答不理的架势倒是唬了他一跳,还真以为这个叫思诚的和尚修炼到了什么不为外物所动的境界。现在看来,这位法师的境界高不高深他是看不出来,但刚刚瞟他的那一眼,眉目间的烦躁倒是被看得一清二楚。
得,看来这位是真的烦自己啊。
或许人生苦乐都需对比,得知还有一个人也在不情不愿的候着,平安的心里倒是舒服了许多,他也不嫌弃手里的茶苦了,又轻啜了几口,重又端起了贴身太监的架子,面带着三分笑意,眼观鼻鼻观心。
且等着吧。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
天色渐晚,前来礼佛的香客大都已经归家,热闹了一天的古刹也渐渐安静下来。山林中,间或的几声鸟鸣伴着青烟,让烦躁了一天的思诚慢慢抚平了心绪,他这几日读不下经书也静不下心,前日更是在讲经堂犯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被师叔罚到山门外做一个接待香客的知客僧,好好定定神。
他本以为自己这个新手,不会被派到什么任务,谁知今日一早,宁王殿下就来拜见方丈,进了禅房后一直没有出来。晌午间王府的侍卫们就已经等在了山脚下,宁王的贴身内侍更是直接候在了山门外。
说来也怪,往日里寺中香火也很旺盛,但毕竟有个皇家的名声在外,前来焚香拜佛的终究还是以达官贵人为主,来的次数多了,他们这些僧人也大多能瞧个面熟。不知怎的,今日来的香客竟是有不少生面孔。善信们初次前来,寺中的师兄们更加招待周到,片刻不敢离身。寺里实在是腾不出人手,王府出来的人他们也不敢慢待,因而这招待宁王内侍的差事就推给了他。
他是个木讷的性子,又向来不愿与高门大户打交道,偏偏这位平安太监也寡言少语的很,除了开头添茶时客气了两句,他们这一下午就一直这么不尴不尬的相对无言。
阿弥陀佛。
思诚默念了一声佛号,微微松了一口气。快到做晚课的时辰了,宁王总要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府,只要殿下下山,带走这位,他今天的任务可就完成了。
他这也算瞎子磨刀看见亮了。
或许是这位思诚法师的目光实在犀利,饶是自认为老脸皮厚的平安也有些坐不住了,他转身向外,掩饰性的干咳了一声,心里哀怨万分,偏偏脸上还不能露出半毫。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平安委实是顶不住这刺在自己背上的目光,转过身来对思诚咧出一个笑容:
“小师父,这时间不早了,我也坐得乏了,去外面活动活动,你就自行回寺去吧”该去哪去哪儿,可千万别再瞪着他了,瘆得慌。
“如此,多谢公公,还请公公自便”。
平安瞧着对面如释重负的小和尚,也没在意,胡乱挥了两下手,施施然迈步走到了山门外,继续笑眯眯的等人。
不是他硬要做出这副样子,有意无意地逼迫王爷下山,可满京城的勋贵如今也就只剩下宁王府未曾拜访过平西将军,已是十分失礼。这几日更有不少人明里暗里说过闲话,连向来不问世事的娴妃娘娘也托人传了话,说是上面那位对自家王爷的行为颇为不喜。
明日就有大朝会,他今儿个非把王爷带回去不可!
平西将军得胜归京,圣上龙颜大悦,亲自出城相迎,还特批了七日的假期让林将军回府休整。随后太子殿下亲至侯府,送上了厚礼。往下的王爷皇子们更是个个备齐了礼物,一车车的往侯府上送。京城里如今都说这往日冷清的武安侯府,门槛怕不都被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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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了一层!
林将军圣眷正浓,这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个不希望结交这位简在帝心的人物?偏偏自家王爷不知道犯得什么拧,到现在也不曾送上拜帖,该备的礼也没交待出个章程。今儿一大早就单人匹马,跑到奉国寺与了尘法师探讨佛法来了。
哎哟我的王爷哎!平安讨喜的圆脸上皱成一团,要不是行为实在不雅,恨不能狠狠拍下大腿。
知道您痴迷佛法,不通俗事,倒也分个轻重缓急啊,了尘法师日日都在庙里修行,哪天不能来?现下里太阳都要落山了,再不去拜访林将军,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他越想心里越急,只觉得满嘴都是苦味,实在是站不住,抱着头蹲了下去。
过了半晌,一阵脚步由远及近,猛一抬头就对上了自家王爷有些复杂的目光,平安赶忙蹦了起来,也顾不上整理好衣裳,忙不迭地挤出个笑脸,
“王爷,您可算下来了”。
“嗯”,宁王宋君谦身着一袭白衣,提着一篮鲜桃,潇潇洒洒地走下台阶,双眉微皱“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拜访武安侯府,早点启程吧”。
您也知道时辰不早了,倒是早点下山啊,天都快要黑了,再怎么赶路,回到京城也还得半个时辰,到了武安侯府,人家怕不是已经用过了晚膳,得点灯熬油的来迎接您哦。
平安心里嘀咕着,脸上可不敢露出半分。
“您去拜访林将军,骑马多有不便,奴才早就让护卫们备下马车在山下候着了。只是这寻常的贺礼,管家倒是已经备好了一份,用车装了候在山下。但林将军大胜归来,单是这样送过去,不免显得太薄了些。您看,是不是需要再添点?”说着,他又赶忙伸手去接篮子。
“无妨,我自有安排,”宋君谦眉间褶皱愈深,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自提着竹篮,向山下走去,步履从容,速度却不慢,踩在山路的落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平安愣了一下,赶忙跟上,不知怎地,他莫名觉得王爷此时的心情非常糟糕。
一路颠簸,还未行至城门,天色便已昏暗了下来,路上也没有了行人的踪迹,护卫们向来寡言,一时间只余下马蹄的踏踏声。
太静了些,宋君谦心想。
他向来是喜静的,但此时四周寂静,马蹄声声像是踏在了心上,让他难免有些心烦。
他什么都做不了。
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他应该如往常一样,随大流备上一份厚礼,早早的送到武安侯府,然后避开这些风谲云诡……
但是,平西将军到底是不同的……宋君谦抚上难平的眉峰,微叹了一口气,目光瞥到竹篮,想到今日和师父的一番谈话更是心潮难平,愁绪万千。
不等他理出个头绪,马车就渐渐慢了下来。
盛京城,到了。
王府的马车,守门的小兵不敢为难,很快就放行了。
咻——啪
车夫甩了个响鞭,车轮滚动,压在青石路上,发出辘辘的声音。驶过了城门,车外渐渐传来了喧闹之声,宋君谦推开半扇车窗,向外瞧去:路旁的人家已经点上了风灯,星星点点,蜿蜒成了一条长蛇向前缓缓流淌去,初时还断断续续、影影绰绰,越往内城,灯光就越明亮。
盛京城没有宵禁,沿途的勾栏瓦舍、茶楼酒肆,人声鼎沸、热闹非常。间或传来几声朗笑,伴着乐师的乐声,嘈嘈杂杂地听不真切,却不惹人厌烦,只觉得这深秋的晚风似也夹杂着几分暖意,驱散了连日的阴冷。
真热闹啊,宋君谦收回目光,脸上也带了一丝笑意。他这个王爷当得清闲,除了去朝会装个样子,便是待在府中修习佛理。近几年时局艰难,朝堂风云变幻,为了躲闲,他更是深居简出,倒真是难得见到这夜晚的盛京,如今看来果真是灯火如昼、笑语喧哗,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似乎这二十余年边关连绵的战火、中原百姓的血泪都被轻飘飘地抹去,尽皆付了这十里繁华。
他从未去过边关,体会过征戎之苦;也从不曾缺衣少食,流离失所;更不曾经历过强征兵役、丧亲之痛。他说不好这一切值或不值,只是不知道这些年在黎朝铁骑下英勇杀敌、血洒疆场的数十万英魂,在连天战火下苟延残喘、几不聊生的普通百姓们,若能见此盛景,心中可得几分快慰?
更不知道九死一生、百战而归,挽狂澜于既倒、缔造这太平之世的林将军,可被允许同享这安宁繁华?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林将军啊……
宋君谦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放下了车窗,将后背缓缓贴近车厢,卸力靠了上去。车外灯火通明,耳边依旧有笑闹声传来,他却于车厢内的一片昏暗中,慢慢阖上了眼睛。
2. 第 2 章
夜色深沉,热闹了一天的武安侯府也渐渐归于寂静。终于送走了前来攀关系的一众官员,长风揉了揉自己已经笑僵了的脸,一路小跑进侯府后厅,也顾不得喘口气,张口就抱怨:
“可算是把这位侍郎大人送走了,真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也忒能说了”这弯弯绕绕的话一套又一套,将军又称病不出,他这个习惯了直来直往的武夫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应对,除了点头就是傻笑,可把他累坏了。
“哦?我听侍剑说,你今天可是威风透了,三品的侍郎对你客客气气,一个劲儿给你塞银子,就连超品的侯爵见了你都要喊声小将军,”见他故作一脸苦相,这几日一直愁眉不展的林文辛也不禁有了笑意,伸手递过去一杯温茶,故意打趣道“这般地位,可比在边关吹冷风,强多了。”
“就是就是,我看长风哥你可乐在其中了,和人家聊得有说有笑、有来有往的,我去给你们添茶的时候看见你笑的哟,见牙不见眼”性子一向跳脱的奉剑这几日一直被拘在府里,早就憋坏了,难得见主子展颜,有了玩笑的心思,可不得赶快帮腔。
这一番话直说得长风苦笑连连,赶忙一仰脖喝干温茶,放下茶盏,对她连连拱手: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别胡说,那些当官的,一个个比湖里的鱼都滑溜,说句话恨不得绕十八个弯,我这几天下来,可真是头晕眼花,看见个送礼的就打哆嗦。”
“怕不是被人哄得高高的,激动地打摆子吧?”
“嘿,怎么说话呢?”
“行了行了,”眼见着两人开始拌嘴皮子,越说越不像话,林文辛哭笑不得,赶忙拦住话头“忙活了一天也不嫌累得慌。我看天色已晚,明早还有朝会,吩咐厨房早些传膳,用过之后都去歇息吧。”
“唉,瞧我,都把正事忘了。我现在就去找厨娘”长风脸上一红,一拍脑门,也顾不得和奉剑拌嘴了,火急火燎地往厨房跑。心里着恼,脚下就没了分寸,跑得太急,差点没被门槛绊个跟头,引来了奉剑好一阵嘲笑。听到笑声,在边关已经能和老兵油子打成一片,什么荤话都说得出口的小侍卫更是连耳根都红透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
见他这幅羞窘的样子,林文辛也不禁笑着摇头,难得露出了几分开怀。
这几日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坐卧不宁。皇上对他荣宠太过,太子又亲自送礼过府,上行下效之下,百官们更是络绎不绝,整个武安侯府如同烈火烹油。为此他特意称病不出,除了几个皇子,其余的都让长风去打发了。纵是如此,明日金殿上那些素来看不惯武将的言官,想来还是要参他一本。
官员之间言语攻讦,不痛不痒的倒也罢了。只是陛下春秋仍盛,太子殿下的位置却坐得越发不算稳当。这些年自己虽身在边疆,但这朝堂上的龙争虎斗却也有所耳闻,皇子中怕是不少都起了争夺的心思。此番归来,他这得胜的武将,也进了有心人的眼中。
偏偏他身份特殊,生死荣辱不过陛下一念之间,实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敢再掺和到这种事情之中?这些拉拢当真是让他疲于应对,可这些皇子亲王的,他又实在是开罪不起,思前想后之下也只能装聋作哑,言语含糊,尽力糊弄过去。
想是明白了他的态度,后来过府的几位皇子,脸上的笑容实在是让人心底发凉,他想着中庸保身都不得罪,可这盛京城中最有权势的几个人怕不是都被他得罪了个遍……
难啊。
武安侯府,世代为将。父兄常年戍边,他却是自幼长在京城。边关苦寒,战火连天,初到定远时,连梦里都在怀念盛京的繁华安宁。可如今真回到了这里,方知未必刀剑才能伤人,这盛京城与他记忆中的已是大不相同,这里的风似乎比边关还要凛冽,吹得他透骨生寒。
归来不过区区数日,他就已经开始想念边关了。
不该回来的。越是细想,越是后悔,林文辛揉了揉额头,用手掩住嘴角露出的几分苦涩。
当年黎国扣边,定远城外一场败仗,四十万大军血染疆场,父兄力竭而死,林氏一脉尽皆殉国,本就体弱的娘亲闻此噩耗惊悸而亡,偌大的武安侯府竟只剩下一个将将十六岁的他。
定远失守,大炎西北再无重镇能阻挡黎国铁骑,敌军连下数城,气焰横骄。战报传来,武将勋贵们两股战战,不愿领兵上阵,御史言官们倒是个顶个的蹦高,张口夺爵闭口抄家,哪还顾得林氏满门尸骨未寒?
娘亲的灵堂未撤,外面的风言风语就已传得满城皆是。虽说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但陛下尚未下旨申饬降罪,几位曾与父亲称兄道弟的故交就已对侯府中人避之不及。可惜当年自己实在是年幼,尚未看透这人情冷暖,因而满怀悲愤,憋着一口气要让黎国血债血偿,不堕父兄威名,重现侯府荣光。
然而彼时,他既未全身披挂上过战场,又不曾在京中传出什么名号,不过是个世人眼中乳臭未干的无名之辈,想要从军何其艰难?为此他捧着御赐铁劵在宫门外跪求了一夜,愿从步卒做起,又立下了诸多军令状,才被陛下恩准跟随平西大军开拔。
军情如火,大军不日就要出发,万万不会为了他贻误时机。他只能匆匆将娘亲的遗骨焚了,装于一只小小的陶罐中,盼望能平安到达定远,遵循遗愿,将她与父亲合葬。又因为自觉此行十死无生,干脆将侯府产业全部变卖,将大批奴仆放了身契,遣散出府。只留了一些实在不愿归家的老人守在京城。
如今想来,自己当年慌里慌张、手忙脚乱的样子当真不堪,若不是有老管家坐镇,一应忠仆帮衬,只怕要被京城里的人精们狠狠地扒下一层皮来。
饶是如此,因为太赶时间,许多东西还是贱卖了。倒是这次他得胜回京,那些商铺田庄又被前来拜访的人兜兜转转送回了他的手上,粗粗一算,怕是还要多上几分,其中意味当真是让人失笑。
这么多年军营历练,他终究不再是个不通人情事故的莽撞之人,虽然心中腻味,到底还是默认长风收下了这些贺礼。
事后,长风也曾笑言,收下礼物之时,这些人俱是喜不自胜,好几个脸上都乐开了花。
因着这场大胜,如今的侯府声势煊赫,在京中算得上一等一的势力。他们自以为奉些金银便能重新交好,实在是再合算不过。殊不知他这平西将军也是个面子货,明日早朝过后,不知这些下了大本钱前来攀关系的故交们,可还能维持住几分喜意?
想到此处,林文辛不禁微微摇头,暗笑自己当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这般身份,尚且不知明日能不能过关,倒是替别人担心起来了。
当初从军匆忙,慌乱之下连爹娘的定情之物也都留在了侯府。这些年每去到定远城郊外的坟茔,心中总是懊恼不甘。
大军得胜之后,他本该假死远遁,偏又想起此事,鬼使神差般跟随天使回京献俘。而今为了这些死物困在侯府,前途难料,当真是自作自受。
若只有自己倒也罢了,纵然圣上发难,大不了饮刀成一快,也算不得什么憾事。可长风、奉剑,这些年随他受尽了边塞的风霜、吃遍了从军的辛苦,他早已视为手足同胞。还有府中的的管家和一应旧人也是从小就看着他长大的。圣心难测,要是陛下当真容不得他,这偌大的武安侯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如果这些人都为了他的一念之差受到连累……他才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这几日,只要一想到此处,当真是又愧又悔,心急如焚,恨不能时光倒流,一刀劈了当初那个鬼迷心窍的自己,死物再重要,又怎会重得过人命?
眼见着闯下这等大祸,头顶好似悬着一把将落未落的刀,自己又怎能不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想来,府中众人或许虽不明白即将面对的是怎样艰险的一个局面,但是他的心不在焉却一直被他们看在眼里,这几日少有打扰。为了逗他开怀,历经风霜已然稳重可靠的长风、奉剑更是扮作当初年少的样子,故意插科打诨,费尽心思说些俏皮话。往往话音未落,脸就红了个透,当真是难煞他们了。
林文辛叹了口气,将右手覆在眉间,一声苦笑。只觉得胸中憋闷着一股气,满嘴都是腥味,恨不能呕出一口血来,将那郁气消去几分才好。
他强咽下胸中浊气,自觉掩饰得不错,一旁的奉剑看见了却心下一沉,不明白为何这种堪称无奈的苦笑会出现在主子的脸上。
他们主仆三人自幼一起长大。主子生得一双杏眼,又天生爱笑,想要什么,阖府上下就没有不依的。不管闯下多大的祸事,只要软下语气求饶,最是严厉的老侯爷,也是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一下的。
侯府出事后,他们三人一同从了军。初到军营,不仅领兵的几个将军没个好脸,营中的莽汉也总是以貌取人,嘲笑他们长得面嫩,没有男子气概。哪怕后来被他们在演武场上狠狠教训了几顿,心中也是不服,暗地里还取了些不好听的花名。
为了不被人看轻,主子战场厮杀时从不手软,杀得多了,心就硬起来了,面容也越来越硬,再难有个松快的表情。
生命总是令人敬畏,征战之人见惯了鲜血,看淡了生死,总觉得再难轻易勾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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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已然回到了安宁繁华的盛京城,为什么脸上的愁容不减半分,眉间的折痕却愈来愈深呢?
八年戎马、几经生死,立下了赫赫战功,而今大仇已报,强敌已溃,奉剑实在想不通林文辛在忧烦些什么,似乎自从回了盛京,进了侯府,通身就褪去了喜意,只剩下满心的惶然。
他向来愚笨,不能为主子分忧,在边关的这些年也没有什么长进,可看着这样的主子也实在是心疼,不禁出言劝道:
“主子,天色这样晚了,您就不要再挂心那些烦心事了。厨房早就备好了一锅老母鸡汤,现下里正在灶上滚着,长风哥过去只要让厨娘趁热下一把细面,废不了多少时间。这大风天,热汤热面的吃了也能舒服些”说着他又想到了刚才长风狼狈的样子,没忍住眉目一弯,假意抱怨道“要真的只靠他去厨房吩咐,三更天,您能吃上都够呛。”
“你啊,怎么这般促狭?”
“那我说的是实话嘛,他本来也是个马虎性子,大事上不含糊,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总像缺了根筋。”
“是,还是你做事细致,最贴心了”被奉剑这三分真心七分故意的夸张语气逗笑了,林文辛再也绷不住脸,面带着笑容,用手指杵了一下这个鬼机灵的额头。
也罢,事情到底还没走到不可转圜的地步,前路不明,他自己多加小心便是,何苦再让别人为了这尚未定论的事去惶惶不安呢?
“走吧,咱们到前院去等一等长风”。
“哎,那我先去厨房催一催他”看见他眉目渐舒,奉剑也开心的很,扭身就往外面走去。
林文辛一愣,刚想开口,奉剑就已经急匆匆走出了后厅。见此情形,他也只能笑着摇了摇头,咽回嘴边想要阻拦的话。
罢了,这家伙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改,真让人头疼。
心里假意抱怨着,眉眼间的笑意却一直没有褪去。他直起身来,也跟着慢慢走出了厅堂。
行至庭院中,只觉得秋风阵阵,凉意袭人,院中的桂花树应该已经开了,夜风送来了淡淡的香气,煞是好闻。
夜色深沉,府中已然点起了灯烛。
他刚搬回侯府没几天,一应器具尚未添置完全,院中的石灯略显老旧,昏黄的灯光也不明亮。但他此刻并不觉得昏暗,天上的圆月,明灭的星子,照得前路亮堂堂的。
夜凉如水,淡香盈盈。值此月明星稀的秋夜,林文辛只觉得心胸为之一阔,再多的烦恼此刻都被抛之脑后。想起厨房中滚着的汤面,喉咙不自觉地滚了滚,加快了脚步。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啊。
真的有些饿了。
但这顿饭他是注定不能安稳吃上了,他刚在正厅坐下,就看见长风奉剑二人联袂而来,脸上的神色也说不出的古怪。
“怎么了”林文辛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你们两个这是什么表情?”
“哎”说实在的,长风也觉得有些离谱,他挠了挠头“主子,宁王的太监总管到门口告知,说是宁王殿下携礼拜访,恭贺主子得胜回京。”
“现在?”
“是,说是宁王的马车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要到了。”
话音落下,主仆三人面面相觑。
这事儿吧,的确有些奇怪。若说是为了恭贺,他们回京也已经过了六七日,侯府的大门一直敞着,何苦拖到今天?若说是为了其他,他们与宁王府素无来往,这非亲非故的能有什么值得宁王亲自走这一趟?
算算时间,一更已经交过了,若是平民百姓早就已经准备安寝了,哪有人放着青天白日的,不正大光明的拜访,反而深夜前来叨扰的?况且宁王是当朝皇子、一品亲王,武安侯府又身份敏感,在这节骨眼上如此行事,难道就不怕引来猜疑吗?
这位王爷怎会做出这等堪称失礼的冒昧举动?
林文辛皱眉思索,却也难以在一时间揣测出宁王的来意。心下犹疑,不禁怔忪了片刻,却又很快醒过神来,连忙吩咐二人:
“不管如何,宁王车马将至,奉剑你去让人准备好香茗茶点、各式果子,务必要精心,要挑最好的。长风,你快去帮福伯打开正门,挑几个机灵的下人提上风灯在门口相侯,我随后就到。”
话音刚落,二人俱都拱手称是,各自急冲冲地出去安排诸多事宜了。
至于他自己,因着一整天都未出门见客,身上的衣服虽还算得大方得体,到底不够正式。为了以示尊重,还是去重换一身吧。
皇室中人,再怎么小心应对都不为过。
3. 第 3 章
等林文辛匆匆换了外衫行至侯府正门时,老管家已经带着下人执灯候着,长风也正与一个圆脸的太监相谈甚欢。尚未等他开口,一阵铜铃声远远传来,随后便是踏踏的马蹄。二十几个黑衣黑甲的护卫骑在马上,簇拥着宁王所乘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王爷驾到,臣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不等车架完全停下,林文辛就赶忙上前,朗声言道。为表尊敬,他微微躬身,拱手为礼,双眼也只看着地下,做足了礼节。
不及片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知道是正主来了,他愈发恭敬,将头垂得更低,刚要再度弯腰行礼,小臂就被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他微微一怔,尚未反应过来,耳边便响起一道清越好听的声音。
“林将军客气了,将军为国征战,立下盖世之功。归京数日,本王都未曾得空前来恭贺,已是十分失礼。今日深夜叨扰,更是冒昧,还请将军莫要见怪”。
宋君谦看着眼前身着蓝衫,低首垂眸,整个人似被笼在无边夜色中,看不见半分神色的少年将军,心中惋叹。他快步上前,赶在这人再度行礼之前,扶住了他。虽然自觉孟浪,甚是难为情,却还是坚持握住这人的小臂往前带了一步,让下人们手中暖黄的灯光也能为他驱走几分黑暗。
“不敢不敢,王爷折煞末将了”。林文辛一时不察被人带着往前移了一步,心里大为吃惊,连忙口称不敢。他戍边多年,对盛京城的这些达官贵人实在是不甚了解,与宁王更是素未蒙面,一时间倒是拿不准这位殿下如此态度,是否另有深意。
他不自觉地看向宁王还放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月光下只觉得这双手甚是白皙,手指虽不算瘦长,骨节却很分明,明明托着自己的力道堪称轻柔,手背上却依旧有青筋鼓起,像是出了多大的力……
或许是他战场上呆久了,目光自带几分锐利,宋君谦有些受不了地干咳一声,收回了自己的手。
林文辛也倏然回神,发觉自己行为不妥,一时间连耳根都红透了,偷偷抬了抬眼,也不敢细瞧。只觉得宁王殿下实在是生得长身玉立、面若冠玉,在夜里甚至白得有些发光,可偏偏那一双耳朵却又透出几分嫣红,再往下就是薄唇……
他后知后觉得移开目光,耳根烧得愈发厉害。一时间二人俱都望着地面,沉默不语。
两边的下人都已经看呆了。
长风一开始还很镇定,想的只是这盛京城的水土可真养人,这位宁王殿下长得真好看啊,皮肤白得跟上好的羊脂玉似的。哪像他们在边关风吹日晒的,就是原本还称得上白皙的主子,如今也没比他这糙汉好到哪儿去。本来自家都看惯了,今日猛地和宁王殿下这么一对比,不仅是他,就是他余光扫到的老管家,也是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这也就罢了,毕竟武将么,糙一点也正常。可当他看见自家主子耳根都烧红了的时候,那可真是一脸活见了鬼的表情。
就这?就这?
就被宁王殿下隔着衣服扶了一下手臂,在战场上扬鞭催马,杀敌如同砍瓜切菜般,眼睛眨都不眨的主子,这就害羞了?
长风心里翻江倒海,回想起他们三人在军营里和一帮军汉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自家主子亲眼看着数十个壮汉赤膊摔跤,眼都不眨,亲耳听见众人酒后开些荤素不忌的笑话,眉都不挑的往昔,一阵恍惚……
如果说侯府这边的下人还稳得住,那宁王的亲卫们可就夸张多了,原本穿着一身黑,黑黢黢看不见面容的壮汉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那眼珠子都亮的吓人。
平安的手颤颤巍巍地抚上了胸口,狠狠瞪了一眼满脸好奇的王府侍卫,心里止不住的叫苦。
这这这,怎么还上手了?怎么还脸红了?怎么还抓着不放了?
王爷、林将军,你们这是害羞吗?
林将军,您可是一力收复北境,平息了边关二十余年连绵战火的猛人啊,怎的被人一碰就脸红?还有王爷,就算林将军姿容俊秀、气质不俗,那也是个男子啊,伸手去扶也就罢了,怎么还不撒手呢?
莫不是……
一想到某种可能,平安只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委实承受不住,一把抓住隔壁长风的手臂,手指一个用力。
“嗷”的一嗓子,长风登时往旁边移了两步,痛的龇牙咧嘴。他这一声痛呼,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咳,”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长风吸引去了,林文辛自觉有些丢脸,干咳了一声“长风在边关呆久了,不通礼数,实在是失礼了,还请王爷莫要见怪”。
“哪里哪里,武将向来率直,小将军看来也是性情中人,甚好,甚好”恰好看见平安伸手掐人的宋君谦,嘴角一抽,几欲掩面,只得干笑着拱手。
想到今夜的来意,他微微敛容,从袖中拿出礼单,双手奉上,正色道:“本王此次为恭贺将军而来,这是阖府上下一点心意,区区薄礼,还望将军莫要推辞。”
林文辛也知道自己这番推脱不得,连忙恭敬接过,笑着邀请:“多谢殿下,如此,末将就厚颜收下了。殿下来得匆忙,府上未曾来得及置办席面,但我已命人准备了茶果点心,还请殿下略坐一坐,用些茶水,去去凉意。”
说完,他又自觉不妙,心里暗忖:这话说得,岂不是在埋怨这位来的太过冒昧?不禁懊恼,怎么当了几年武将,回来连话都不会说了。
“多谢将军美意,只是今日夜色已深,我实在无颜再多加打扰。这茶,还是改日再喝吧”宋君谦微笑着拒绝,时辰确实不早了,他并非故意扫兴,也不是端着亲王的架子,若是可能,他更愿与林文辛围炉煎茶,秉烛夜谈。
只是,明日的朝会定然有一番风波,林将军前途难料,自己的身份又确实敏感,此刻与他交好,反而是害了他,可若是就这样离去,心里也实在难安。
犹记归京那日,他也随着百官出城相迎,林将军银盔银甲,全身披挂,端坐于骏马之上,身后便是数十万平西铁骑,旌旗猎猎,寒光点点。纵然是下马见君之时,也只觉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令人难以直视。
而今,他脱去战铠,只穿一身常服,夜风瑟瑟,吹动外衣,更显单薄,看上去分明是一个身量不高的俊秀公子,哪里像历经百战的将军?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副堪称瘦弱的身躯,东征西讨,八年戎马,护住了摇摇欲坠的边陲,扛起了西北三城的重担,支起了大炎的脊梁。
想起这几日盛京城明面下的暗流涌动,宋君谦忍不住咬了咬牙:
踏着尸山骨海,百战而归的将军,本该荣耀加身,加官袭爵。却偏偏有人要用一些鬼蜮伎俩将他架在木堆上烤。
凭什么?
大厦将倾,国如累卵之时,满朝公卿退缩不前,偏要他舍生忘死,战场厮杀,做一个刀头舔血的罗刹将军,等到硝烟散去,山河安宁,却不肯放他做一个安享太平的普通人,还要他引颈就戮,承担起欺
君的骂名?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他护的是炎国的百姓,保的是宋家的江山。
可到头来,高高在上的帝王对他冷眼旁观,诸位皇子暗地里推波助澜,自己一介闲王,既无实权又无威望,想要为之奔走也不得其法,一开始尝试着拜访了几位官员,碰了一鼻子灰不说,宫里那位也大为不喜,连累母妃也受了些窝囊气,无奈之下只能派人劝诫:追随大流,早早的送上贺礼,莫要做一些多余的事。
皇兄贵为储君,亦有心相助,却也在今早,派人相告事不可为,言语中更是劝告他不要固执地趟入这一摊浑水。
四处碰壁,无力回天,他满怀着一腔郁气去了奉国寺,却连了尘师父也劝说他只求心安,不可强求。
只求心安。
好一个只求心安!
若他当真装聋作哑,袖手旁观,内心如何能安?
宋君谦捏紧了拳头,只觉得心中一股无名火起,烧得他整个人都焦躁不安。看了一眼因为他的推辞正有些无措的林文辛,强捺下满心烦躁,放柔了声音:
“听闻皇弟他们前来拜访,为表敬意都为将军另备了一份礼,只是我向来不通俗务,又不喜什么古玩珍宝,实在是不知道该送什么才不唐突,倒是今早去奉国寺,得了一物,恰好送予将军”,他顿了顿,露出几分笑意,安抚住有些不安想要说话的林文辛“将军莫要推辞,不是甚贵重之物,还请稍待,我去车上取了便来。”
说罢,他留下满地疑惑不解的人,自顾自走向马车,掀起车帘,取出袖中已然被体温捂热的几卷经书,随意地扔在车上。
他自幼跟随师父修习,虽然没什么悟性,但早晚功课,辩经修行从未落下,佛家经义也总是烂熟于胸的。
回到京城后,因不耐与人周旋,也是为了避嫌,常以修习佛法为由,闭门不出。又因为了尘师父是当代高僧,名声响亮。久而久之,众人都以为他在佛法一道上颇有造诣。偶尔为了静心誊抄的经书,作为礼物相赠,也大受欢迎,倒是省了许多人情往来的花销。
此前得胜的消息传回,将士们尚未归京,就有不少人暗示他亲手抄写些经书,当做礼物赠与林将军,也颇拿得出手。他当时并未多想,甚至觉得是个很好的提议。为表诚心,难得规规矩矩地沐浴焚香,净手抄书,一应过程均未假于人手。
可等到京城外的惊鸿一面,便觉得这些经书实在是与这位将军不相配,待他察觉那些人让他赠经的所谓深意,心中更是膈应。今早他本欲将经书供奉于佛前,宁可失礼也不愿送来作践这人。可偏偏临下山时,师父却又让他带上。言道,送与不送,都在于他自己。
送,便是顺水推舟,除了林将军难堪,其余都是皆大欢喜;不送,便如逆水航船,吃劲不说,更怕是白白用力一场,反而落得个两头埋怨。
袖中薄薄的几卷经书好似重于千斤,映照出他的无能与迟疑。他纠结了一路,为难了一路,一直到林文辛邀请他进府饮茶前,都踌躇着,定不下个主张。
此刻,他终于拿定主意,将经书随意抛去一边。心下一宽,随后便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有些懊恼另一份礼物太过寒酸,却仍是含笑提着,走下了马车。
于是,林文辛此刻眼前所见的,就是宁王殿下手提着一篮鲜桃,嘴角含笑,款步向他走来。饶是他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此刻也不禁怔愣住了。直到宁王行至他的面前,才将将回过神来,嘴上喊了一声殿下,眼睛却还忍不住往篮子上瞟。
还真就是一篮桃!个个都有孩童拳头大,桃皮粉白,顶部还带着嫣红,看着就新鲜。在这秋意渐浓的日子里,更显难得。
可再怎么难得,也改变不了这就是一篮桃子的事实啊。堂堂皇子,一品亲王,初次登门拜访,郑重其事地给他送了一篮桃?
再联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以及桃子这种多少带点不明色彩的果子,林文辛的脸上也渐渐露出几分古怪之色来。
不止他脸色有异,在宁王下车时就看出篮中何物的长风更是嘴角一抽,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平安,总觉得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表情甚是复杂,不自觉地摸了摸现在还疼着的手臂,离他更远了些。
平安自然也察觉到了身边这位小将军的动作,却没有心思去管,他的嘴巴张了又合,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发出声来,只觉得晴空一个霹雳,耳边嗡嗡作响,脑海里山呼海啸,地崩山摧,只余下四个血淋淋的大字:
分桃!
断袖!
天唉,平安心里止不住叫苦,不管王爷有没有这个意思,这事儿一传出去,保管有人添油加醋,过不了几日,这风言风语就能传遍大街小巷。届时,宫里那位追究下来可怎么交待哟,若有那黑心肝儿的拿此事大做文章……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心里纠结,脚下急吼吼地迈开步子,还没等到他走近,就听见自家王爷开了腔,只能顿住脚步,一脸无奈的站在原地。
“奉国寺的后山长有几棵百年桃树,在寺中僧人的精心照料之下,一直到深秋都能有桃子成熟,这几棵树结的果子气味芬芳,甘甜可口,产量却不丰,我今早去寺中拜访,恰巧遇上今年最后一批果子,”宋君谦抬起手中的竹篮,颇有些得意地晃了晃,“京城的桃子向来受欢迎,只可惜林将军久居西北,回京的时候又正逢暮秋,鲜桃早已下市。我今日便借花献佛,也让将军尝尝这份甘甜。”说罢,含笑将竹篮递过去。有些孩子气的动作让他的眉目更加鲜活,倒是褪去了几分皇亲贵胄的贵气。
林文辛又是感动又有些好笑,想起眼前这位王爷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神情愈加温和,眉目间也染了几分笑意,他别过脸轻咳了一声,随即正色,双手接过竹篮。
“多谢殿下相赠”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微臣确实已经多年不曾再尝盛京城的桃子了,殿下有心了”。
“是是是,为了送给将军的这份礼物,王爷真的是思虑了许久,”站在原地的平安早就耐不住了,他三两步走到宁王身后,不等宋君谦开口,就已经大逆不道的拽住了他的袖子,抱着必死的决心,闭上眼一顿乱吹。“我家王爷素来最为钦佩保家卫国之士,常在府中称赞将军忠肝义胆、年少有为,堪称国之砥柱!定远大捷的消息传回,更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将军还未归京,便已经开始思虑送什么贺礼才好,送金送银怕您觉得俗气,古玩珍宝又怕您看不上眼,王爷当真是千挑万选,生怕怠慢了将军!那奉国寺的桃子,历来都是珍品,不过这山上的高僧们脾气可怪,佛门圣地更是不愿沾染钱钞,这桃子从来都是送予香客中的有缘人尝尝鲜,便是宫里的皇爷也是难得尝到。王爷也是托了了尘大师的福,才得了这么一篮,这不,一回城就给您送来了。”
平安一边嘴里不停,一边死死地揪住自家王爷的袖子,生怕他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心里苦的跟吃了黄连似的,还要话里话外的提醒这位祖宗时候不早,该走了。
“山路难行,盛京城中又不能跑马,左右耽搁下来,时辰就不早了,明日又有大朝会,只能夤夜来访,故而王爷当真不是故意失礼。深夜打扰将军休息,万望见谅一二。”
说罢,忙弯腰赔了个礼。
“公公言重了”林文辛哪敢受这个礼,赶忙开口,连称不敢。
他二人这番你来我去的交谈,倒是让一旁的宋君谦剑眉微皱。他知道平安的这番话是在劝说他时辰不早了,应该速速离去,但他委实还有许多话想要说。
他想告诉林将军,保重自身,小心明日朝会上言官的发难;又想劝他莫要过分担心,总还有人会想办法帮他。
怎奈明日图谋之事,他尚无半分把握,若要成事,必然要将皇兄牵扯其中。种种纠结,横亘在他的心上,此刻纵有千言万语,奈何人多眼杂,也是丝毫吐露不得。
宋君谦暗自叹了一口气,对偷眼瞧着他的平安微微摇了摇头,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只得上前一步,做了个揖礼:
“林将军,时辰确已不早了,本王实在不便再加打扰,就先行告辞了。来日方长,盼日后再与将军温酒煎茶、围炉共话”。
“也好,如此末将也就不留殿下了,招待不周,待来日闲暇之时,请您务必拨冗前来,让末将尽一尽地主之谊。”言罢,林文辛一招手,让长风走近前来,低声吩咐他拿来下人手中的宫灯,单手执着“我送殿下一程”。
“有劳将军了。”宋君谦沉声道谢,也不推辞,转身往自己的车辇走去,步伐却放得极慢。林文辛本来执灯走在他身侧偏后,也不自觉地渐渐与他同行,天上的明月,手中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
宁王的车马本就相去不远,不过数十步就已经走到跟前。平安小跑着上前打开车厢的木门,恭敬的侯在一旁。林文辛见状,也停了下来,驻足不前:
“殿下,”他似乎犹豫了下,却又很快笑了笑,“末将恭送殿下”。
“多谢将军相送,本王告辞了。”
言罢,宋君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犹豫,直接一掀外袍,跨进了车厢。平安等他坐稳,关上厢门,对林文辛笑着一礼,随即一扬手,王府的护卫们翻身上马,车夫轻轻抬鞭,车轮立即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
行不过十来步,宋君谦却又突然推开了车窗,看了一眼还停在原地的林文辛,只觉得这人实在太过瘦弱了些,一阵风来,手上的宫灯摇晃不定,灯火明灭中,更显得身姿单薄,修长如竹。
明知修竹遇劲风不倒,临冰雪无惧,可他依旧心中恻然。
“林将军”他声音并不很高,却足以让垂眸的林文辛听见,讶然抬头,随即快步走到马车旁。
“林将军,”见人离得近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吐字轻而缓,似又带着几分温柔,让车下执灯的人,耳尖无端添了热意,口中讷讷难言,半晌,唇边才吐出殿下二字。
一旁的平安见此,也只能无奈地示意车马暂时停下,其他人离得远些,然而宋君谦并没有打算下车,他定定地看着这人,沉吟了许久,方才斟酌着开口:
“将军这几日深居府中,想来,也并不知晓这盛京城北风渐起。说来也怪,自从大军班师,这风就刮得越来越厉害,将军虽常年驻兵边塞,历经过西北苦寒,却也不可小觑。西北的朔风再凛冽,到底是不如京城的妖风厉害。起于无形,无处不至,任你再怎么防范,也禁不住他几番吹彻,本王身着锦衣貂裘尚觉得寒意透骨,又何况将军的一副铁甲呢?说来惭愧,我这几日,拜访了几位先生,虽然所求之事未被应允,但他们终究还是吐露了一些”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说,语气也有几分犹疑:
“往后妖风更甚,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不妨趁着朝会,主动求个恩典。加官进爵、富贵荣华虽好,现下都不如保全自身。将军立下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上面那位心怀顾虑,暗自揣测;文官只知将军功高,却不知戍边辛劳;武将只羡将军英勇,却也早忘了战场厮杀九死一生,军功何其难得?更莫论我等皇亲贵胄久居膏腴之地,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殿下……”
宋君谦摆了摆手,示意先听他说完:“将军是聪明人,有些话我不便明言,需知天威难测,人心鬼蜮。与其坐等发难,不如主动退后一步。林家满门英烈,可歌可叹,总有官员心怀钦佩,老侯爷又与许多武将有一份香火情在。将军莫要携征战的锐气,莫夸耀平西的功劳,只道为父报仇,人伦天理;为君分忧,臣子本分;为国戍边,满腔热忱。不求高官厚禄,只愿边塞百姓安宁、君王江山永固。将军,你是忠烈之后,又立下不世之功,若做出这般低的姿态,便是那位再无情,也要顾忌悠悠之口;纵然有人不依不饶,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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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还有战功赫赫的平西军,他们总不至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凉了数十万将士的心。”
“殿下,您是说?”宋君谦这番话几乎已经挑明,林文辛再是个傻子,也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刹那间他只觉得心惊肉跳,手脚冰凉,脑袋如同挨了一记重锤,只砸得眼前一阵发黑,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掐着手心定下神来,他下意识看着宋君谦满眼恳求,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心里跳得厉害,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不怕死,可这武安侯府的其他人怎么办呢?欺君之罪,说不好就是满门葬送。
逃,他心想,现如今只有趁着月黑风高让长风他们连夜逃离京城。可现在城门已闭,守备森严,想要出城,何如登天?
怎么办?怎么办?
见他脸色煞白,额上一层冷汗,双腿几乎站立不住,宋君谦暗自皱眉,连忙低声唤道:
“林将军、林将军……”
“殿下……”林文辛倏然回神,抬眼望去,虽然心知不太可能,却仍忍不住带着几分期冀,低声哀求“求殿下指条生路,我自知罪有应得,可侯府其他人是无辜的,殿下……”
“林将军!”听不得他这般贬低自己,宋君谦微微提声,却又见他如惊弓之鸟,满目惊惶,不由得心下一软,温声劝慰道:“莫要如此惊慌,据我所知,此番风起,大多是御史言官参与其中,加之诸多皇子在中作梗,上面那位,尚不曾有什么表示,约摸着是想稳坐高台,不偏不倚,由得底下人去争辩。如此一来,事情犹有转圜的余地,你切莫自乱了阵脚,京城内耳目众多,更不要让侯府做出什么大动作。只当作毫不知情,坦坦荡荡的去参加朝会,如果有官员发难,更不必束手束脚,尽管呵斥于他!”
见林文辛神色渐渐安定下来,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宋君谦暗自点头,他想用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借他几分力量,却又囿于此刻相隔着车厢,只能作罢。
“生死存亡之际,莫要再顾及什么颜面,若那位当真不念君臣之义,你只管在金殿上哭诉林家世代忠良、满门英烈……将军,我并非故意揭你伤疤,只是对于那位来说,你平西的功劳再大,该舍弃的时候他也不会眨一下眼,倒是你林氏遗孤的身份,反更让他顾忌几分。再怎样他也是要保全朝廷的脸面和自己的名声。那位有所顾忌,东宫又有心斡旋,朝中再有几位大臣仗义助拳,总能保你侯府满门平安。我虽不济事,却也可以在旁敲敲边鼓……我知你最为担心的就是这两个侍从……也罢,今日我便以宁王的身份向你保证,无论明日结果如何,定会护他们周全!只是其他的,我实在是没有把握……”。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林文辛忙不迭的轻声道谢,此时哪还顾得上其他,“只要他们不受牵连,我……再无他求。”
为何再无他求?
宋君谦听了这番话,心里愈发复杂。在他看来,眼前这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八年戍边之苦是真的,沙场刀剑无眼受得伤是真的,战场厮杀立下的汗马功劳也是真的。这样的人,携不世之功归京,理该当得起大炎上下所有的夸赞,受得起这世上最高的封赏,合该是封侯入相、荣耀满身,青史留名的一流人物。却因为一些在他看来算不上什么的过错,要被打入万丈深渊,怎能不让人心绪难平?
他本以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多么情感外露的人,虽说心中不平,但经过这几日也已经冷静了下来,前来的这一路上更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真亲眼见了这人几乎折了傲骨,态度谦卑到了尘埃里,心中的滋味实在是复杂难辨,既愧又悲,又怜又惋,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做出一些有失体统的举动。
不应该……
宋君谦闭了闭眼,摇头挥去脑中种种不合时宜的念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总会有办法的,”他看着林文辛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坚定,“林将军,总会有办法的,我保证……”
保证什么呢?他的话又哽在了喉间,心下也有些茫然,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良久,才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总会有办法的……”
林文辛心中又何尝不是惶然无措、百味杂陈?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坠得慌,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话,只能讷讷的道谢“多谢殿下……”
“更深夜寒,回吧”宋君谦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把头慢慢转向车内,低声示意车夫扬鞭。
车厢昏暗,面目也看不真切,林文辛再抬眼望去,就只能看见他眉心紧蹙,靠着车壁微微摇头。
霎时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袭来,几乎让他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的望着宁王的车马走远。良久才回过神朝着离去的方向深施一礼,久久不能起身。
“主子”,长风见自家主子失魂落魄的样子,立刻拧紧了双眉,方才他离得远,没听清二人说的话,却也看见主子突然的僵硬,再看看现在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暗自揣测宁王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当即快步走到林文辛身旁“可是宁王说了什么?您还好吗?”
“无碍”,林文辛拽着长风的手臂,借力挺直了腰,却仍是觉得心惊肉跳、双腿发颤,他看了一眼茫茫夜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良久,才苦笑着摆了摆手。
“回吧……”。
“主子……”长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抬眸制止,当下也只能无奈地摇头,快步走到老管家身边,吩咐下人们依次退回府内。
顷刻间,门口的下人就都退了个干净,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侯府门前,现下也就只剩下一个守门的小厮和几盏灯笼。适逢浮云遮月,夜色朦胧,暖黄的灯光驱不散他身后的无边黑暗,也照不亮门后的一片昏沉。偌大的侯府就像一只吞噬生命的兽,洞开的大门就像张大的兽口,狰狞而又让人胆寒。
林文辛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高悬的匾额,只觉得一阵疲惫。
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但林氏满门的清誉、武安侯府的荣光,还有平西军应有的封赏,万万不能因他受损……
明日这一关,是生是死都要去闯一闯。适才宁王有一句话说得不错,生死存亡之际,确实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是痛陈戍边的不易还是哭诉林家的悲惨,他都能扯得下面皮,便是与言官舌斗,与武将互殴,做个滚刀肉,他也能豁得出去。只希望今上看在他这番混不吝的自污,垂怜侯府一二。
至于他个人的下场如何……还能报什么期望呢?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思及此处,饶是之前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林文辛仍是忍不住苦笑一声,他摆手阻止了下人殷勤递过的灯笼,摇着头,缓步跨过门槛,渐渐融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另一边,宋君谦倚靠着车厢,闭目出神。
夜阑人静,马车的速度不慢,一路走来竟是出奇的顺畅。忽然,车轮轧在碎石上的一阵颠簸,让他的脚碰到了一个东西,他睁眼随意一瞥,发现是一只鲜桃。想必是方才就从篮中滚出,遗落在角落里……
宋君谦伸手将它捡起,端放于掌中,暗自思索。直至车马渐停,平安在车外轻声提醒,他才恍然回神,一咬牙,急匆匆走下马车,高声吩咐平安整理完毕后就去书房门口等候,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大步迈入王府。
他催得急,平安丝毫不敢大意,将诸事安排妥当后,快步走到书房外候着,还不等将一口气喘匀,就看见自家王爷捧着一个红木匣子迎面走来。
“王爷”平安连忙见礼,伸手接过匣子,只觉得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也不敢多想,只轻声问道:
“您这是?”
“平安,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备马,将此物送往东宫,记住,务必亲自送到太子手上,不可假手于人-。”
“王爷,现在时候可是不早了,只怕太子殿下已经安歇下了。”
“来不及了,事急从权,也顾不得其他了”宋君谦一摆手,双眉紧皱,语气里也带着几分焦急,“若有人盘问,你只说是我今日从奉国寺求得的鲜桃,托了了尘大师诵经祈福,对太子身体大有裨益。若是太子找你问话,你便说鲜桃不宜久放,务必今晚食用。呈桃的红木匣子亦是佛门洁净之物,颇有赏玩妙趣,请他多多上心”。
这……
平安一时无语,只觉得自家王爷做事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大晚上的,用这么精致的匣子就装一只桃子,还要让他郑重其事地送到太子府上……至于这桃子究竟是不是特地请大师念了经,不可说不可说,反正依他看来,估摸着就是刚才那一篮子里掉出来的一个……
得,甭管怎么说,主子发话,他这个做下人的还是麻利地动身吧。想到此处,他不再迟疑,当即行礼告退,吩咐备马,准备赶往太子府。
宋君谦听着耳畔平安因为着急略带些尖利的声音,却并不觉得刺耳。他仰起头,看着天上的一轮寒月,长叹了一声,吐出胸中的浊气,微微露出几分笑意。说来也巧,方才还被浮云遮蔽,羞羞怯怯躲着不肯露容的月亮,忽而又明亮起来。月色之下,他整个人都沐着一层清辉,本就疏朗的眉目,更显得柔和了几分。
明天该是个好天气,他想。
清风明月自当匹配个红日昭昭。
昭昭红日在上,定能让魑魅魍魉烟消云散,护国的忠良逢凶化吉,得偿所愿。
4. 第 4 章
谯楼刚刚打了四更,窗外还是一片昏暗。宋君谦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中似乎做了些不太美妙的梦,却又记不得只鳞片爪。此刻悠悠转醒,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四肢也有些发软。
宁王府与午门相去不远,时间尚且宽裕,但他已经毫无睡意,索性翻身下床。
他自幼长于乡野,穿衣盥洗之类的俗事本也精通,但回京多年,如今终究是不算熟练,闹出的动静有些大,一下子就惊醒了门外候着的平安。
“王爷”平安轻轻扣了扣门,听到答复后才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看见自家王爷已经穿戴得七七八八,便不再多手,直接退下去准备热水等一应洗漱用具。
等宋君谦穿戴整齐,平安已经带着伺候的下人们将淸盐、柳枝、帕子、热水等一一备好,待他粗粗洗漱过后,更是及时呈上了参茶并各色糕点。
“好了,撤下吧”宋君谦匆匆饮尽了参汤,因着心里装着事,也没有心情享用点心,挥了挥手让人撤下去。
“王爷,您这……时辰还早着呢,咱们王府的轿子脚程又快,要不我让厨房给您现做点什么,好歹垫上一口,大朝会可磨人呢。”
“不用了,我现在实在是吃不下。也不要叫人去准备轿子了,难得今天起得这样早,我自己提着灯笼走过去吧”。
“这怎么行?”平安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这哪朝也没有皇子亲王自己走路去上朝的,这要是被那些大人们看见了,还不得笑掉大牙?他当即就要劝阻,却又在宋君谦的眼神下默默地将话咽了回去,只敢低声嘀咕:“好歹也要带几个侍卫护着啊。”
宋君谦一时语塞,也不耐烦再去争论,只得摆摆手随他安排。
等一切就绪,他提着宫灯慢慢踏出大门时,天上的明月仍然高悬,点点星子也依旧明灭。他不说话,侍卫们更不敢出声,整个巷道静谧的可怕,只能听到他们这一行人的脚步声。
走出了王府所在的巷道,大街上渐渐传来人声。品阶不高或是家资不丰、居住的较远的官员大多起得早,或骑马或步行,来到这街上用些早点,以防朝会时露出窘态。
官场最讲究面上和气。同僚相见,自然免不了寒暄几句,而求生活的摊贩们却是不敢喧哗的,只端着张笑脸跑来跑去,迎来送往。
宋君谦不赶时间,因而步伐放得很慢。他并不能将这些官员一一对应上名号,也分不清他们所属的朝堂派别,或许其中就有今日要与他为难的言官。但此刻暮秋的凉意被这热腾腾的人间烟火一冲,竟也让他的嘴边浮起了几分笑意,觉得这场景亲切可爱起来。
他还在这边不急不忙,身旁的侍卫却突然凑近喊了声,努嘴示意朝后看,待他回眸,发现身后就是骑在马上四处打量的林将军。
林文辛昨晚心里装着事,到底是难以安然入睡,为了不让他人看出端倪,只得早早穿戴整齐,骑马出门。又因为时辰尚早,他也就拘着马儿慢慢向前。这般速度,战马不过瘾,自己也被颠得昏昏沉沉,无奈之下只好耐下心来四处看看、醒醒神。
说来也巧,他就这么一抬眼,恰好就对上了回首的宁王,心里吃惊不小。一是惊讶于以宁王之尊竟然步行上朝,二来也是不解这位为何出来得如此之早?因着昨夜之事,一时心里也拿不准该说些什么,踌躇中,反倒是宁王先开了口。
“林将军”。
宋君谦微微颔首,唇边笑意愈深,本就英挺的眉目一下子舒展开,恰如春水融冰,让林文辛有一瞬的怔忪,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
“王爷”他顿了顿,似乎在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紧了紧握着缰绳的手,有些干涩地轻声说了一句好巧。
“确实巧”宋君谦深以为然,在此时偶遇这人,当真让他多了几分惊喜,虽然自己也说不清喜从何来,却仍旧止不住心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愉悦,不禁轻笑着摇头“既然遇见了,将军不妨且与我一路同行?”
林文辛微微挑眉,觉得宁王这话似乎另有深意,但此刻也懒得多想,距离早朝的时间越近,他心中反而越加坦然。因而对于宁王的邀约欣然应允。
“也好,如此王爷先请,末将随后便是。”
“何须如此,既是同路,你我并肩而行岂不更好?”
此言一出,两人都有些讶异,等宋君谦反应过来后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觉得自己也没说错,旋即又理直气壮起来。挥手让侍从们散开些,他向着林文辛疾走几步,抬手就想去拉马辔,却又蓦然觉得不妥垂下手臂。手指无意识紧了紧,面上却一派平静。
宁王身量颇高,但林文辛毕竟坐在战马上,对他的动作一览无遗,当下除了惊讶,也发觉自己这样似乎要压了这位王爷一头,很是不妥,连忙翻身下马,站到他的身侧,用左手轻拉着缰绳,二人一起慢慢向前。
一路无话,等到达午门之时,满朝文武已经来了大半。为了不牵扯到身边这人,林文辛主动放慢脚步,落在身后。、
许是早就得知朝会上有人发难,他冷眼瞧着,只觉得这些面容带笑、满身和气的官员们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嘲弄与凉意。有那自诩清流的言官,眼中更是明晃晃地带着不屑。尚未面圣,这同僚的明枪暗箭就已经让他遍体生寒。
事到临头,已是半步退后不得。他暗自咬着牙,昂起头,丝毫不惧与他们对视。眼中冷意一时间倒也逼得那些言官纷纷垂眸避让,可他们随即又觉得自己似乎败了一场,恼羞成怒之下有那性子不好的张口就要讽骂,却被身旁的上司一把拽住了袖子,顺着目光看去,只见一直未曾出声的宁王目光沉沉,脸上似笑非笑,无端让人生畏。
再自命刚正不阿的御史言官也不想无端与皇子亲王们对上,更何况宁王向来寡言少语、不生事端。如今这位好脾气的主脸色黑得吓人,一时间倒也让人倍感压力,不少重臣都纷纷避开了眼,何况区区一个七品文官?当即悻悻然合紧了嘴巴,往别人身后躲了躲。
再过了盏茶,宫门大开,百官依次踏上御阶,三声鸣鞭过后,元和帝宋承源端坐金椅之上接受文武朝拜。
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众人大礼行罢,听见一声免礼,方敢直起身子来。
皇座高高在上,看不清帝王神色喜怒,饶是言官们早就摩拳擦掌,准备将那立朝以来最为荒唐可笑的一件事呈与上听,此刻也不由得安分下来,暗自里用余光传递眼色,并不敢做第一个出头鸟。
元和帝眼神不错,居高临下望去,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下微哂,暗道这些言官这么多年来还是如此行径,平白惹人厌烦。
身为帝王,他倒是不愿让他们这么得意,可右班的武将勋贵们一个个都似泥胎木偶般,嘴皮子上实在是不堪大用。
他的这几个儿子,太子性子过于软弱,养得底下几个心也大了,靖王性子倒是沉稳,就是太过谨慎,没得一丝狠劲。剩下的几个倒是心狠,却只知道不能为己所用就要赶尽杀绝,一点远见都没有……
想到这儿,宋承源心里就发愁:要说他对林文辛一点芥蒂没有,那是假的。无论是此人的身份亦或是立下的功劳,不说如鲠在喉,也足以让他在得知有人密谋将其拉下马时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暗地里推泼助澜。可他没想到这帮人竟是完全不顾他话里话外不得过火的暗示,定要将林文辛置于死地!
殊不知,在林文辛得胜归京之后,为了朝廷,这个人就万万不能死!可惜啊,这些蠢货只知道排斥异己,丝毫不知道顾及朝廷的脸面!
武将勋贵们木讷,儿子又指望不上,这帮御史文官更是群从不见好就收,逮着一口就不肯松嘴的犟种。这件事又着实荒唐,他实在不便表现出偏向。
也不知道,今□□堂上的这出戏要怎么收场。
简直愁得不行!
帝王坐在金椅上不发一言,整个大殿的气氛顿时更加沉重。总管太监德全朗声宣告百官奏事后,一名三品文官走出行列,手执朝笏,躬身言道:
“启禀陛下,臣有奏。”
此言一出,宋君谦双眉立即拧了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出声的会是司天监监正方思远。此人因为职位的缘故,向来沉默寡言,甚少在朝堂开口。但能做到三品京官的,自然不会是什么莽撞之人,值此气氛微妙之际站出来奏言,若说和平西将军之事无关,他是怎么也不相信的。
事实上方思远也的确是为了林文辛一事上奏,只不过他并不曾一开始就指明自己的想法,而是借由天象说事:“陛下,近日,天际太白星常现于白昼,令人难安。昨日微臣夜观天象,惊见四星聚心,又聚箕尾。如此巨变,恐于帝星有碍,国运生厄。事关国祚,臣万万不敢擅专。因而启奏,望陛下圣裁。”
话音刚落,满朝文武尽皆哗然。宋君谦暗暗叫苦:这老匹夫拿天象说事,正是搔到了那位的痒处!他虽对天文地理一窍不通,可毕竟是皇室子弟,幼时也是接受过名师教导的。他依稀记得武皇以女子之身称帝之前,就有天象异变,太白星常现一说。
方思远以此天象为由上奏圣听,恶意昭然若揭。
帝王本就迷信此说,再加上文官们的那张嘴,情况确是大大的不妙。
果不其然,尚未等他思考出什么对策,就有官员出列:
“陛下,天象有异,非同小可啊”
“正是如此,天有异兆,恐是上苍示警,陛下万万不可轻视。”
“陛下……”
“陛下……”
“好了”,宋承源一摆手,百官当即噤声不言。他心中愈加烦躁,正如宋君谦所想,他也不信方思远此刻出言单单是因为天象有变,心里对文官的这些把戏腻味得很。可身为帝王,又实在不敢对这种事等闲视之,只得耐下性子温声问道:
“方卿既然精通星象,想必对此异象已有定论。只管大胆直言,朕绝不迁怒于你。”
“陛下,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言。昨夜见此异象,心中实在惶恐,彻夜翻阅史料后,更是……”方思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犹疑之色:“微臣本不愿相信,亦不愿值此本该封赏平西大军之际,揣测功臣,可事关陛下龙体,我大炎国本,臣实在是……”
“方大人何须如此吞吞吐吐?”见方思远依旧迟疑,说话顾虑再三,一位年轻的督察院御史装作没看见上官暗地里连连对他摆手,朗声言道:“陛下,臣自幼便对天文星象颇感兴趣,不敢自诩与方大人一般精通此道,但太白星频现于昼,又见四星汇聚,这分明便是指向我朝,庙堂不宁必有奸佞为祸,国运不稳恐生干戈之乱啊。此事干系重大,万万不可就此含糊过去!方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这般瞻前顾后,岂不有负圣恩,愧对陛下?”
“正是如此,方大人莫要言辞闪烁,直言便是!”
“还请方大人直言相告!”
“方大人……”
“方大人……”
眼见着众位同僚纷纷直言劝告,方思远面露挣扎之色,良久,
长叹一声,掀起官袍,跪了下来:
“陛下,臣翻阅古书,发觉书上曾有记载,昔年武氏窃唐,亦有天象示警,与我朝近日所现种种异象颇多相似之处。只是,我大炎近来风调雨顺,海晏河清,陛下仁德爱民,江山稳固,并无生乱之兆,此番异象实是毫无道理。因而微臣心下迟疑,不敢妄下定论。此番金殿启奏,一是求吾皇圣裁,其二也是恳请诸位同僚集思广益,解此谜题。”
话音刚落,金殿里先是一静,随后百官纷纷借着朝芴遮挡,窃窃私语。声音虽不算大,却也惹人心烦。宋承源双眉紧皱,掩在冕旒之下的脸上已满是了然。自幼见惯了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方思远与御史一唱一和的这出戏在他眼中当真是拙劣得让人发笑。正看得兴起,可随即而来便是一阵寒意刺骨。
先前这么多弯弯绕绕,让人云里雾里窥不清真实意图,可提到武皇之事,分明是图穷匕见,要置林文辛于死地。用意如此恶毒,实在令人胆寒。偏偏武皇事迹在前,这等话术最易挑起百官心底的不忿与惧意,二者相加,林文辛的处境着实是岌岌可危,怕是逃不过此劫了。
帝王心中到底存着几分惋惜与不忍,又觉着此事无论结局如何,损伤的都是朝廷的脸面,实在是为难。一时间不好抉择,只得沉默不语。
可他的沉默,在言官们看来便是默许,这大大助长了他们的信心。本来还在犹豫的礼部尚书秦康业不自觉往入朝观政的诸位皇子看了一眼。一狠心,走出队列,跪伏于金殿之上,也不管诸位同僚好奇打量的目光,自顾自除去官帽,再三叩首,直至额角带血,方才颤着声开口:
“陛下,臣有罪!臣近日得知一桩堪称当世最为荒唐可笑的秘闻,此消息太过于骇人,又实在有损于我大炎的脸面,微臣本不欲当众讲出,但适才方大人所说武皇之事,倒当真提醒了我,微臣所听闻之事也与一位女子有关……”秦康业声音渐小,再次叩首,脸上亦带着几分挣扎,做足了不忍的模样。可等他抬头,口中吐出的话却如银瓶乍破、石破天惊:
“微臣要告发平西将军林文辛,目无军纪、欺君罔上,以女子之身,窃居将军之位。颠倒阴阳、祸乱朝纲!既不合我大炎祖宗成法,又有损于朝廷脸面,滑天下之大稽。不仅令国人耻笑,传扬出去,我大炎礼仪之邦、天朝上国的美名更是荡然无存。纵然,纵然林文辛立下此等功劳,亦难赎万分之一二!陛下,此例万不可开、此罪绝不可饶!望陛下顾念我□□威名、礼仪正统,莫要介怀此人的微末功劳,以雷霆手段,将其治罪,以正视听。”
话音刚落,金殿内恰似水入滚油,立刻炸开了锅。宋君谦站在金殿玉阶之下,借着众位皇子都在小声议论之际,回头望了一眼,哑然失笑:
品阶稍低的官员们顾不得身处朝堂之上,与同僚交头接耳,低声交谈。六部天官眉头紧锁,武将勋贵们面带愁容,监察御史们倒是个个按捺不住脸上的喜色,全然不顾督察院的左右两位都御史脸色发黑。便是素来稳重,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的三公九卿也俱都维持不住往日的沉稳,面上都是一派震惊,素来最讲究仪态的孔相更是连颏下的胡须都被扯下一撮。
真厉害啊!
宋君谦无声感叹:他向来无心朝政,也分不大清这些官员的忠奸贤愚。如今看来抛开品行、能力不谈,这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唱戏的好苗子。
这戏演得实在是逼真!若不是这几日京城内早就流言四起,暗流涌动;若不是他为了一腔热血四处碰壁、无力回天;若不是父皇斥他无礼、母妃劝他袖手、兄长以太子之尊也只能无奈抽身,他几乎就信了!
信了这难抑兴奋之色的御史文官们不曾为了一己之私、从龙之功,定下这一环接一环的毒计,要将为国戍边的将军置于死地;信了这装模作样、摇头叹息,偶有愧色的国之砥柱们不曾趋利避害、冷眼旁观;信了这面上一派震惊却忍不住垂眸冷笑的皇弟们不曾从中作梗、推波助澜;信了这端坐在金椅之上,做足了十分不忍的情状,久久不发一言的帝王,当真是惜其才华、怜其身世、感其功劳才如此为难,不好决断……
他闭了闭眼,强捺下心中种种不平,偷偷看了眼林文辛。
年少的将军肃着一张脸,任由同僚们冷眼瞧着,指指点点,全然不顾周边的武将已经默默远离,依旧站立如松,似乎并未把这些攻讦谩骂放在心上。
这般态度自然引起言官们的不满,当即有人冷眼睨着,讽笑一声:“林将军,适才方监正言说上天示警,我大炎有牝鸡司晨之患,秦尚书亦告发你是女子之身窃居官位,满朝文武都在议论,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正是如此,圣天子在上,林将军理应为我等解惑!”
“何须他自证,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此言一出,朝堂顿时静了下来,不少人都面露古怪,这等事情要如何检验?莫不是还有人敢让平西将军当众脱了衣服不成?
那不曾过脑就说出此言的御史此刻也自觉不妥,一张脸臊得通红,讷讷了半晌也再吐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来。
没用的莽货!
秦康业暗自皱眉,眼见着朝堂气氛被这个莽货搅得愈发古怪,却再没了他预想中的咄咄逼人,大为光火。只好再次上奏:
“陛下,此事既牵扯到星象异变、国祚延绵,若是成真,又有损我□□威严,动摇我大炎国本,臣等心中实在是惴惴不安。因而虽自知于理有亏,老臣亦要恳请林将军,请将军以江山为重,为我等解惑!”
“秦尚书……”
宋君谦实在是无法忍受这个老匹夫如此冠冕堂皇的以家国大义为借口行逼迫之实,出言唤了一声,其余的话尚未来得及出口就被打断了。
“陛下……”林文辛走到金殿中央,躬身行礼之后,双膝跪地:“臣,万死”。
言罢,将腰慢慢弯了下去,以头触地,等候帝王的发落。
似是没想到他承认的这般利索,秦康业难得有些发愣,原本已经打算帮腔的一应官员也是一怔。尚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右班里几位武将已经忍不住了。
武将大多不善言辞,最怕与言官对上,因而刚刚言官们蹦高时,都不耐烦与之争辩。可现下眼见着老侯爷唯一的血脉,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的样子,也难免生出几分不忍。
虽说为官者明哲保身为上,可他们之中有好几位也曾在老侯爷麾下效力过,是受过林家恩惠的,战场上那可都是过命的交情!
为人在世当讲忠义,纵然人微言轻,并不能左右今上的意愿,但豁出脸来为故人遗孤讲几句好话,求个从轻发落,却是应有之义。
“陛下……”
再怎么憨直也知道此刻不能一窝蜂涌上去,落得个逼迫圣意之嫌。武将们好不容易推出个兴安伯作为代表,老爷子抹了把胡子,暗叹一声,刚走到金殿中间弯腰行礼,唤了一声陛下,就被秦康业强行打断。
“林将军,这是认罪了?”他似笑非笑得瞥了一眼兴安伯,“既如此,事态已明,陛下自有圣断;伯爷年事已高,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为好。”
“秦大人好一口伶牙俐齿,更兼一副玲珑心肝。我尚未开口,就被堵了回来。想来是非曲直秦大人张口便能定论,竟是容不得我说上两句。也罢,大人既好意劝告,老夫也就不再张嘴讨嫌了。”
秦康业眉头一跳:这老家伙是给他上眼药呢!
平常文武之间斗嘴,那位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还颇有几分听之任之。可要是谁真的敢堵住武将不许开口,可就是诛心了。
“伯爷说笑了,下官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倒是让您多心了,改日必定带上两坛好酒,去您府上赔罪。”
秦康业笑着对兴安伯一拱手,姿态很是恭敬。不等老伯爷回答,又抢着对元和帝深施一礼。
“陛下,林文辛如此行事,已然是认罪,望陛下圣裁。”
“陛下,林将军劳苦功高,而今不过是跪下请罪,尚未言及事由,秦尚书等就如此迫不及待要将他置之死地,实在令人齿冷!军国大事,老臣不敢妄议,只求陛下看在他林氏世代戍边、满门捐躯的份上,从轻发落。”
兴安伯说罢,顾不上自己已经年迈,跪下恳求,因着心急,失了往日的冷静。双腿实实在在地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疼得半晌都直不起腰来。
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如此作为,不仅让武将动容,就是向来瞧不起武将的文官们也不禁心有所感,一时沉默。倒显得站在一旁的秦尚书咄咄逼人了起来。
秦康业站在殿中只觉得同僚们的眼神如有实质,饶是为官多年,练得一副脸皮,也经不住被人这般相瞧。更何况,他虽然看不清元和帝的表情,但帝王久久不发一言,本身就说明了他的态度并不明朗。若是以往,向来奉行中庸之道的自己,此刻早就该知难而退,保全自身。只可惜,如今他已被迫在诸多皇子中做出了选择,这上面交待的事情可容不得退缩一步啊……
想到此处,他就恨不得打死家中的逆子,若不是那个孽障酒后失德打断了户部左侍郎家二公子的右腿,自己堂堂六部天官,又怎会放着纯臣不做,在此刻站队,去充当别人的马前卒?
从龙之功哪是这般好得的?其中艰险,实不足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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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当今春秋正盛,五皇子又非嫡非长。若想登位,何如登天?他不过是刚刚和那边有了些许默契,这得罪人的事情不就甩在自己肩上了嘛?
平西将军一事牵扯甚多,若不是上面的指使,他何苦去当这个出头鸟?更何况,林文辛以女子之身,立下这等功劳,他心中也不是没有钦佩之意的……
可惜了,泥菩萨过河,他是自身难保。这个时候,无谓的恻隐之心,除了自增烦恼,毫无用处。想到这里,秦康业到底还是狠下心来: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大炎自有律例在此,老伯爷这是要圣上徇私吗?”
“陛下,老臣绝无此意,秦尚书血口喷人,实在令人愤慨。”
“伯爷何必惊慌,下官不过稍作提醒,分明是一片好心。”
“你……”
“够了。老爱卿快快请起”眼见着二人要说些车轱辘话,一直没有出声的宋承源终于忍不住低斥了一声,示意身旁的太监总管先将兴安伯扶起身来。他揉了揉额角,颇觉心累:武将素来嘴笨,定然是说不过牙尖嘴利的文官。这么吵下去,再把老将军气出个好歹来……他看了一眼秦康业,心里有数,自己的这位好尚书历来不是个刚正不阿、敢于担事的,此番冲锋在前,想必是受了指使。就是不知道是他哪个儿子的手笔了。
秦康业被帝王的目光扫视着,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心中叫苦不迭,却又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把头垂得更低,好在宋承源并没有当堂发作的打算,见他两腿战战,再没了此前不依不饶的架势,便也就冷哼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林爱卿,”宋承源暗自叹了一口气,迟疑了半晌,依旧口称爱卿,只希望底下的臣子们能够明了他的态度,不要太过与之为难。
“爱卿戍边八年,劳苦功高。而今又大败黎国,护佑我朝山河无恙。此等功业,朕,铭感五内,朝会之前,我便已拟下旨意,封赏卿等有功的平西将士。林卿,难得今日高兴,你我君臣只谈快事,别的一律不论。”
“陛下……不可啊!”
“陛下……”
“够了”,宋承源面带薄怒,一摆手:“朕意已决,诸位无须再言。林爱卿建下如此伟业,便是有些过错,朕容得下!整个炎国的百姓也容得下!尔等如此不依不饶究竟为何,想必心里都如明镜似的。大好的日子,朕不欲降罪,你等见好就收,切莫耽误了平西将士封赏的喜事。”
听闻此言,林文辛终于敢微微直起身来,她讷讷道了一声微臣惶恐,心中大为感动。人性使然,下意识就要将请罪之事顺势延后,却又强自捺住。
原先,她以为今日该是御史言官率先发难,没想到钦天监监正和礼部尚书倒冲锋在了前。不过这也恰恰说明了此事牵连甚大。宁王曾经提过有皇子牵扯其中,就是不知道这两位归属的是哪位皇子?反正依她看来,朝堂上的诸君表面上都是一团和气,诸位皇子亲王更是平易近人,脸上带着笑容不说,殿前相遇也是态度亲切、温言好语,丝毫不见半点异样。
想到此处,林文辛自嘲一笑。像她这般空有一身武力,不长脑子,在朝堂上如同耳聋眼瞎一般的人物,独木难支,再怎么也逃不过被排挤的命运。今日圣上为了朝廷声誉也好,看在平西将士的面子上也罢,不欲治罪。可打蛇不死反遭害,朝堂上发难的这些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自古帝王多疑,难保日后不会再心生顾虑、顺水推舟……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纵然她再小心谨慎,又怎能保证万无一失?这世上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与其从此以后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趁着陛下尚有三分心软,一次性把话说开……金口玉言在前,料想着保全阖府的性命应该不成问题。
想到此,林文辛终于有了决断,一咬牙,除去朝冠,再次伏首认罪:
“陛下宽宏,微臣感激涕零。然当年一念之差铸下大错,如今实不敢再忝颜贪功……陛下,昔年黎国天灾,左贤王统率四十五万铁骑,悍然扣边。鞑子们来势汹汹,夺我西北数城后,气焰更是横骄。定远一战,我林氏满门尽皆殉国,四十万将士血染沙场,西北边关十室九空,青壮死伤殆净。那黎国贼寇劫掠成性、贪婪无度,长刀直指我锦绣繁华之地,妄想逼迫陛下南迁求和,与我大炎划江而治。”
“罪臣当年年幼气盛,一不能忍黎国鞑子在我国土烧杀抢掠、耀武扬威;二放不下父兄惨死、娘亲惊亡,满门不存的血海深仇。适逢贼子又下三城,逼近盛京。黎民百姓人心惶惶、满朝公卿争论不休,陛下又有心调兵谴将背水一战……”
“当时我林家已然男丁死绝,树倒猢狲散。罪臣当真是万念俱灰。时局艰难,父兄尸首未能还乡,草草葬于定远郊外,亡母咽气之前又心念着与父亲葬在一处,久久未能瞑目……为人子女,实在煎熬。
听闻义城侯率京郊三营二十万禁军平西,罪臣心想着与其在京城碌碌一生,倒不如跟随大军开拔,纵然是血染沙场,也是心甘情愿的。又自忖虽是女子之身,却也出生将门世家,自幼在父兄的耳濡目染之下,熟读兵书,弓马亦是娴熟,便是寻常家将,十数个也难近身,未必不能杀敌报仇。”
“此念一生,再也顾不得其他。罪臣知晓陛下仁爱无疆,素来体恤臣民,定然不愿让林氏遗孤再执刀兵,奈何彼时鬼迷心窍,一心从军,不惜撒下弥天大谎,假冒男子之身,手捧御赐铁券,跪于皇宫门外,哀求陛下成全……”
“皇恩浩荡,陛下念我一颗为父报仇的赤忱之心,勉为同意,却又御赐下利剑铁铠,允许我带上侯府的侍卫,临别之前更是多次叮嘱保重自身,此等恩情,铭感五内,万死难报一二。而后八年,有赖天子圣明、仁爱将士,大军所过州府尽皆全力支援,朝堂诸公扛鼎、六部天官斡旋、粮草军俸从未短缺,将军效死,士卒拼命,黄沙百战、九死一生,方才收复西北三城……”
“定远一役,十数年难遇的一场沙暴断送贼子四十万石军粮,我军于黄沙中迷失之时,又有白色橐驼指引方向。此间种种,非人力所能至。定是上天有感于我大炎,国祚未断、天子仁德、百官勤勉、黎民百姓万众一心,方才庇佑将士们占据天时地利……此乃上天之功,罪臣怎敢贪居?”
“陛下,罪臣一念之差,犯下欺君之罪,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今日朝堂诸君俱在,秦尚书一番慷慨陈词,方监正更是夜观天象,直言罪臣有碍国运,此等罪过,实在令人惶恐!事已至此,实在无颜辩解,我林氏一族赤胆忠心,从未出过贪生怕死之辈,罪臣虽为女子,却也知晓忠义二字!蝼蚁之躯岂敢有损大炎国运,倒不如当堂自戕,还朝堂一个安宁!”
“只是将士们流血用命,百战而归,方才换得边塞安稳,其中千辛万险,难以道尽,这般功劳,万万不能因我一人折损。”
“陛下,莫看此番大军班师回京,军纪严整、军容整肃,一派得胜之师的威武,可定远城内尚有数万将士,因伤致残,生活难以为继,定远城外更有数不尽的残躯枯骨,企盼着叶落归根、安葬回乡……
罪臣一死,轻于鸿毛。愿将士们得到封赏抚恤,解甲归田,以慰八年苦守边关、黄沙穿甲、置生死于度外的艰辛;愿英烈们慷慨赴死的气节得以继承、舍身捐躯的事迹得以宣扬,万民敬仰、史书流芳;愿吾皇仁爱之德再耀西北边塞,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百姓们重享太平盛世,再建安乐家园,永不受战火连绵、朝不保夕之苦;愿大炎山河无恙、海晏河清、四海一统、万世太平……臣纵然身死,也是心甘!”
言罢,将头狠狠地砸向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震得满殿文武心头发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武将还好,稳得住。大多只是有些意外他们中竟还有这般能说会道之人,心下除了感慨林氏一门实在不易,林文辛身为女子驻守边疆更是艰难外,至多就是觉得老侯爷的这个闺女嘴上实在是个不饶人的,没得女儿家的样子。就是真有看不惯的,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敢啰嗦什么,只是僵着一张脸,作壁上观罢了。
文官那边可就精彩了。向来自得于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在朝堂上常常挤兑得武将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的官老爷们何曾见过这等架势?
按理说林文辛已经伏法认罪,对假冒男子之事供认不讳,他们的目的已然达成,接下来就是咬死她欺君的罪名,革去她的官职,夺去她的封赏,将她打入天牢,好叫世人明白,女子是立不得功,成不了事,当不得官的!
那些粗鄙武夫懂什么?故人情义、救命之恩再重,殊不知天地乾坤已定、男女尊卑有别,任你有通天的本领,这天下万事终究还是男子说了算的!这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真理!妄想颠覆的,只会落得个前功尽弃、身败名裂的下场!
至于她假借男子身份立下的微末功劳,八年戍边赢得的百姓赞誉,左不过是文人的两片嘴、史官的一支笔罢了……
本来,一切事态都如他们所预料般那样发展,谁曾想,这人端的是长了一张能言善道的巧嘴,心思更是狡诈,殿前的这番长篇大论只字未提戍边之苦,句句都是认罪,态度也低到了尘埃里,让众人难免心生不忍。而后先诉她林氏满门忠烈,再把得胜归功于上天有感帝王仁德,将陛下高高捧起,最后一番陈词又是百姓又是国祚的,更是做足了一心为国、大公无私的忠良模样。
这一套话术下来,倒让他们显得被动了。此时若再出言相逼,难免引起武将们的反弹落得个文武对峙的场面,甚至还有胁迫圣意之嫌……
这倒是难了!一时间不少文官心里都犯嘀咕。原本想着浑水摸鱼、痛打落水狗的的老油条们,又俱都眼观鼻鼻观心,垂头不发一言,似要把地面盯出个花来。
有那性子急躁的年轻官员倒是想要开口,却又张口结舌,不知说些什么,眼见着上峰们都在缄默不语,也只能恨恨地闭上了嘴。
金殿内倒是难得静了下来。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内,宋君谦忽然低笑一声,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躬身向前,朗声言道:
“儿臣恭喜父皇、贺喜父皇!”
元和帝看呆了……
5. 第 5 章
宁王殿下莫不是疯了?
原本静得可怖的金殿顿时传出阵阵私语,无论文武,心里都冒出了同一个想法。
林文辛之事既不能高高举起、又不可轻轻放下,轻重拿捏的度实在难以把握。陛下一直沉默不语,想必也是为难。朝堂气氛如此诡异,此刻说恭贺的话,与火上浇油有何区别?
原本正愁着这出戏怎么唱下去的秦康业和方思远,恰如瞌睡送来了枕头,虽然碍于圣威不敢妄自开口,但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住,二人借着低头掩盖之际,对视了一眼:
这下稳了!
“哦?”宋承源也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一点眼色也没有,尽会添乱!不禁面带薄怒,语气也带着几分威胁之意:“国事尚未理清,林爱卿又遇此变故,一番肺腑之言实在令人动容!如此情状,朕竟不知喜从何来,宁王可否解惑?”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宋君谦却并不在意,他对着暗含关切之意的太子微微摇头,示意无妨。笑着回禀:
“父皇,国家危难之际,天赐良将,东征西讨、长驱鞑虏,一扫黎国数十年对我压迫之势,挽山河之既倒,护边关之安宁,此为一喜;老侯爷赤胆忠心,林氏满门英烈,实在令人感佩!本以为武安侯的荣光从此后只得史册丹书上窥得一眼,又幸得上天垂怜,林将军秉先父遗志,种种功绩不堕侯府威名。忠臣良将后继有人,足以令人快慰一二,此为二喜;自古以来每每都言女子体弱,不堪为将,而今林将军珠玉在前,尽显我大炎女子不输须眉的豪情壮志。数十年战火连天,将士们死伤无数。如今的边关之地本就不可能全然依靠男子。若西北三城乃至全国的女子都以此为表率,则大大减轻边关青壮的压力,于我朝大有裨益,此为三喜也!得此常胜之将、纯孝之女、巾帼楷模实乃朝廷的大喜之事,儿臣出言恭贺,岂不理所应当?”
“荒唐!王爷此言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大炎男儿驻守边疆,杀敌护国,此等功绩岂可与弱质女流共享?在家耕田织布、相夫教子才是女子本分!”
“妇人之行天下鉴!女子本就该谨遵闺训、恪守纲常。征战戍边之事何时轮到她们插手?殿下此言传出去也不怕凉了平西将士们的心,贻笑天下么?”
“王爷,女子可否为国效劳之事,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辨得清,不妨暂且压下不表,但林文辛欺君之罪已是板上钉钉,此事已然关联着朝廷的威仪与陛下的圣名。干系重大,还望王爷莫要逞口舌之利!”
“不错,男女之别怎能玩笑待之,军国大事岂可信口开河?殿下慎言才是!”
“正是如此……”
一时间,本已有偃旗息鼓之势的官员们好似突然来了精神,他们顾不得元和帝尚未开口,便纷纷上奏。上了品阶的“老人们”顾虑着宁王的身份,大体上说话还算委婉,可那本就因为今日朝堂之事处处不顺,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愣头青们,就颇有些不管不顾了。
“宁王爷素来不愿插手朝堂政事,今日倒是难得,莫不是也起了怜花惜玉的心思?想来我们这位林将军倒也算得上手段高超。”
“那是自然,若没得三两分手段,她一介女子,如何能爬上平西大将军的位置?”
“可叹我朝中多少英勇男儿,十数年戎马竟还抵不上这等手段!若论战功,在座的列位将军哪个又比她差了去?还不是从低阶做起,苦苦的熬资历?”
“住口,尔等可知身在何处,如何能够这般胡言乱语!”耳听着这些人越说越不像话,须发皆已花白的孔丞相连忙截住话头,以免他们真的惹怒了皇家
“嗳”宋君谦挑了挑眉,故意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笑得对着他一摆手:“孔相无需如此,且让诸位畅所欲言。本王倒要听听他们还有什么高见。”
“王爷……这,唉……”听到这话,孔寒心知不妙,却也只能低叹一声,拱了拱手,退下不言。
原本还在跃跃欲试,想要接着出言讽谏的官员也渐渐察觉到气氛微妙,不由往同僚的身后躲了躲,倒显得之前梗着脖子的几位,跟呆头鹅似的。
“说啊,列位刚刚不是还义愤填膺、好一番慷慨陈词吗,现在怎么不说了?可是本王态度不端,怠慢了诸位?”见他们闭口不言,宋君谦脸上笑意愈盛,他施施然一拱手:“若真是本王之过,我先向列位赔罪。但,我尚有许多疑问,还望诸君不吝赐教。”
他这话说得极慢,又拖长了语调,再加上脸上的笑意,再是迟钝的人也知道此刻不是开口的时机,一时间,垂头的官员更多了。
见此,宋君谦也慢慢敛了笑意,目光直视着刚刚冲在前面的几位官员,语气冷淡:
“行军打仗之事不用女子分担?平西将军依靠何种手段统率大军?本王又出于什么心思为她发声?诸位,可要听好了!”他猛地提高音量,吓得不少心里有鬼的人一个激灵。
“我大炎男儿从军杀敌,英勇无畏,实在令人敬佩!然而背后衣食住行哪样不曾依靠女子出力?强敌来犯时,边塞百姓,无论老幼、不分男女,哪个不曾阵前舔血?你我身居首善之地,自是无法理解,那边关苦寒之处,多少女子流血用汗、苦耗青春才捱得硝烟散尽、家国安宁?此间种种奉献,尽皆为真,只不过是没能在史官笔下留得一二罢了,若是不信,平西大军至今仍驻扎在城外,秦尚书手段通天,想必打听这等小事,也不会有什么难处。”
宋君谦嘴角带笑,眼中冷意却惊得秦康业心头一跳:宁王此话莫不是在暗指他窥伺军务?他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又怕招惹得这位更加不管不顾,不禁暗暗叫苦:
也不知是哪路神佛的香油钱没送到位,怎的就被这个祖宗给盯上了?这位从来都是在朝堂上装聋作哑,跟个木头人似的,今日里和自己对上,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一副好口才,只可惜这位的口若悬河于他而言却是字字诛心啊……
“宁王殿下,微臣……”
“秦尚书不必介怀,本王只是随口一提罢了,毕竟尚书方才的一番话实在是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令人折服啊”不待秦康业再说出个什么一二三四来,宋君谦直接截过话头,朝着他微微一笑,随后面向众人:“倒是有些言官,自诩朝廷喉舌,既无讽谏社稷之功,又无纠察百司之能。只凭着内心臆想,信口开河,污蔑平西将军得位不正……我朝武将晋升自有一套规章,林将军亦是从士卒做起,立下功劳无数,方才走到当今这般地位。她参与了多少苦战、斩杀了多少贼寇、立下了多少军功,种种事迹兵部皆有记载。文官也好、武将也罢,若对此有所质疑,手中可有证据?当年为她请功的将官、兵部核实的郎中,如今亦可传宣至殿前对峙,是揭发是诬告,一验便知……不知诸位大人敢否?”
“殿下无需如此,不论其他,林将军的功绩臣等并无异议。老夫忝为兵部尚书,对此可以担保”眼见着宁王是要为了林文辛强行出头,不惜把整个兵部拖下水,一直作壁上观的兵部尚书杨达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
这位历经三朝,自诩看人洞若观火的老臣,定定地看着宋君谦:如此平静的一张脸下,张口却是声若惊雷、字字珠玑,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位在朝堂上素来默默无闻的王爷……杨达微微摇了摇头,心里暗暗叹息,他强捺住自己的眼神不再往宁王的身上瞟,只低垂着头对元和帝深深一礼:
“陛下,我兵部上下绝不曾在武将晋升一事上弄虚作假,平西将军种种功绩,皆登记成册。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若诸位同僚仍有疑虑,亦可将书册搬至金殿,一一对照。”
“欸,杨卿无需如此,兵部在你的管理下,朕素来是放心的”似是愣了一下,元和帝很是慢了几拍才想起来出言安抚受到无妄之灾的老尚书,事实上他心里也确实还没回过神来:
他这儿子自幼就不是个活泼好动会讨人欢心的,七岁过后更是离开皇宫跟随高僧修习佛法,虽说学成归来已有八年,自己也早早将他封为亲王,一开始更是寄予厚望,让他入朝观政,奈何他就像学佛学傻了一样,在朝堂上一言不发,对政务从不上心,入职兵部也是点个卯就走。
平时里说是在府中修习佛法,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愁得自己和皇后念叨了好几次,还暗示其他孩子带他出去多转悠转悠。可到现在还是一副古井不波、置身天外的超脱模样,哪有半分亲王的派头。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般好口才!
要不是实在不合时宜,元和帝恨不得朗笑三声。他可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能把一众文官噎得说不出话来。历朝历代都有不成文的规定,文官不以言获罪。哪怕贵为天子,这些言官发起疯来,他也是要暂避锋芒的。
天可怜见,这些年他过得有多憋屈!早知道他儿子还有这等才干,就应该把他踢进御史台,让他与那群文人互相折磨去!
想到此处,饶是多年养气的功夫,元和帝也忍不住嘴角一弯,脊背微微放松,向后靠去,看向宋君谦的目光也满是和蔼之意,这架势,俨然一副撑腰的姿态。
宋君谦站在诸位皇子亲王之列,离的近,自然也看清了元和帝的神情,心下大定,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权当没看见帝王满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款步向殿中走了几步,将将为林文辛遮住大半刺人的目光,随后面朝着文武百官,轻笑着一拱手:
“如何,杨尚书已经将话说到这般地步,诸位何不趁此机会一解心中疑虑?”
见众人纷纷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沉默,不禁一声轻哂:“看来列位大人并无异议,倒是本王有些恍惚了,方才诸位不还是挥斥方遒、义愤填膺么?怎么如今还有两幅面孔?”
他含笑瞥了一眼人群中默不作声的秦康业一眼,随即又扫视了一圈神色不虞的言官队伍,话音一转,又是一副端庄自持的皇室气度:
“本王自幼修习佛法,于文治武功、国家政事方面一窍不通,因而甚少在朝堂开口。今日若不是诸位咄咄逼人,执意要将林将军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我也绝不会在此浪费口舌、争论不休。本王不似诸位博学多才,既通天文星象、又知古今史实,身在朝堂却对千里之外的边疆战事了若指掌。一张利口,三言两语便能指鹿为马,将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功劳尽皆抹去,把八年戎马,百战而归的将军污蔑为依靠旁门左道升官晋爵的小人;两肩昆仑,高居庙堂就可决胜千里,不领兵不作战,光靠着嘴上大谈仁义,脸上忧国忧民,心里恨不能溜之大吉的君子风骨便吓得黎国大军狼狈溃逃、边关重镇战火平息重获安宁。此等能力,世所罕见!有诸位,当真是大炎之福!”
他嘴上夸赞着,语气却是十足的讽刺,一番话说得不少人面上飘红,头垂得更低了,便是有那心下不忿想要反驳的,此时也不敢去捋虎须。
“列位臣工也都久居朝堂了,父皇的秉性想必也是了解的。但凡当日列位毛遂自荐一番,想来这场兵祸早就可以平息了。若是如此,我大炎将士还流什么血,拼什么命?西北三镇何至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中原沃土何至十室九空、民不聊生?贼寇又何至于一路高歌,剑指盛京,直吓得诸位两股战战,连着七日上奏恳求父皇迁都?往事历历在目,诸位不会还要否认吧?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瞧着,诸位的膝盖倒是不如这张嘴来得硬气!”
“贩夫屠狗之辈尚知结草衔环,面朝黄土之人不忘饮水思源。本王读书不多,少受先贤教诲,却也知晓知恩图报。我于膏腴之地华服美食享尽荣华,离不开平西将士们舍生忘死、浴血奋战。诸君高居庙堂横金拖玉侃侃而谈,可知边塞苦寒之地,征戎儿布衾铁甲,夜夜枕戈?”
“因而纵是林将军冒领男子身份、欺瞒在先,我仍敬重她一心报国、视死如生,忍千辛万苦亦不堕凌云之志;感佩她八年戎马、犁庭扫穴,拒黎兵宵小于西北三镇之外。她是女子之身,非但不减我景仰之情,反而惭愧于自身枉为男儿,不及她半分英雄气概。”
“诸位,我等位列朝堂,高官厚禄,自诩君子气度,到头来国家危难之际毫无建树,反倒生受了一位弱质女流的大恩。如此情状,有何面目再去口出悖言,指指点点?”
言罢,转身面向元和帝,向前两步,深深一礼,随后一掀朝服,跪在林文辛身前,顾不得百官哗然,只低头言道:
“父皇明鉴,林将军虽有过错,但她林氏满门忠烈,其心可悯;将军为父报仇,其情可原;而后她南征北战一心报国,其志可嘉!孩儿斗胆,恳请父皇以仁爱之心,怜其身世、赦其罪过;怀帝王雅量,正其名、嘉其行;不拘泥于男女之别,仅以功勋为证,以国士之礼待之!”
“陛下,万万不可!”
“不可啊,陛下!”
“宁王此言实在有悖纲常,陛下万万不能采纳!”
“陛下啊……”
听完宋君谦的话,金殿内呼啦啦跪倒了一片,有那须发皆白的老臣涕泪纵横,哭声震天,几要撞柱明志,急得身旁的同僚七手八脚赶忙摁住,一时间闹得整个大殿如同街市……
元和帝暗暗皱眉,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额角,看了眼又哭又闹、不可开交的百官,又看了看不是老神在在、作壁上观就是幸灾乐祸、满脸看戏的儿子们,一时也是头疼。
宋君谦冷眼瞧着这出闹剧,神色平静,倒是一直跪在地上的林文辛内心颇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敢做出幅度大的动作,眼睛能看到的范围也很有限。但宁王与百官们的争辩却是声声入耳。她与宁王只不过匆匆两面,印象中对方气度雍然、知节守礼,俨然翩翩君子,倒也符合她想象中的皇室子弟,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位殿下未免太过腼腆了些……
虽说昨日她就已经隐隐察觉宁王对她是带着善意的,可万万没想到这位殿下能做到这种地步。
八年戎马,终究还是有人愿意正视她的艰辛不易,不以她是女子之身便否定她的功绩与付出,尤其这人还是大炎的皇子,意义又是不一样。
想到此处,林文辛不知怎的,明知道时机不对,仍壮着胆子微微抬头偷瞄了一眼跪立如松的宁王,眼眸中浮出两分笑意。对方似是也有所觉察,微微侧身,回首看过来,直吓得她赶忙低头避开目光,垂眸敛去了面上神色。
金殿众人都忙着凑热闹,没发现他们二人的眉眼官司,倒是宋君谦看她这般紧张,反倒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不待她着恼,就听得耳边炸雷般的一声低喊
“林文辛身为女子,待在军营八年,名节早就有失!”
“你放肆!”宋君谦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浑身热血上涌。在此时公开质疑女子名节,分明是要逼死人!他顾不得身在金殿,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手指着出言不逊的官员,大声呵斥:
“金殿之上,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见宁王失了冷静,原本作壁上观的方思远暗暗撇嘴,他认出了此前发言的乃是他的同乡黄尘,又觉得这话正是打到了林文辛的痛处,随即心念一转,一捋颏下短须,不慌不忙道:
“女子名节最是要紧,黄大人可要慎言啊!”
黄尘自认端方君子,又位列御史台,最是看不得同僚们畏畏缩缩的模样,听到方思远的劝告,更是不屑,至于林文辛在他看来已是阶下之囚,还算什么朝廷官员?想到此,他面带冷笑、一甩衣袖:
“世人皆知女子名节为重,似林文辛这等混迹于军营之中,与一众男子同吃同睡之人,谈何清白?如此败坏门风之女,怕是老侯爷泉下有知也会羞愧难当,她倒是厚颜,还有面目苟活于世!”
“呵”听闻此言,宋君谦脸上倒是敛了怒意,他剑眉微挑,言语含笑,反问道:“女子当以名节为重?”
“正是!名节二字对女子而言是大过天的!”
“哈哈哈哈”,宋君谦朗声大笑,拊掌赞道:“高论、高论!黄大人一番高论当真振聋发聩!本王实在佩服!正所谓捉贼拿脏、捉奸成双……”看了一眼因为自己口出俚语,略感不适、双眉紧皱的黄御史,眉目间尽是笑意:
“就是不知道,黄大人身居京城十数年,是如何得知西北军营之事了?军中纪律严明,常人难以靠近营地,大人莫不是胆大包天,敢在平西军中安插耳目、窥伺军情?”
“宁王殿下莫要血口喷人,下官何曾做过逾矩之事?”
“哦?那你口口声声林将军失了名节,是亲眼所见?还是亲耳所闻?这等私密之事你如何知晓?是有人暗自吐露军营之事,还是大人您趴在营地内乃至哪位将军的床底下得知的?”
“殿下……你!”黄尘自诩文人名士,何曾被人指着鼻子这般说过,一时间又羞又气,脸色涨红,对着宋君谦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一旁的御史台同僚见状赶忙一把扶住,生怕他昏厥过去。
因着宁王这番话实在粗鲁不堪,难以入耳。不少文官都双眉紧皱,倒是武将那边传来了几声笑,却也在宋君谦迫人的目光下,渐渐收声。
“黄大人污言秽语中伤别人之时,倒是大言不惭,而今我不过是合理质疑,就做出这番情态,”宋君谦顿了一下,看着许多御史对他怒目相视,双手一摊:“诸位御史为何如此看着本王,可是心中不平?怎么,许你们说别人,就不许别人说回去吗?莫不是这全天下的话都合该你们说完?我从前耳闻御史台的列位都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谏臣,如今看来,两袖清风未必是真,倒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啊。”
从来靠着舌下龙泉横扫朝堂的御史们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他们中不管为人品性如何,有一个算一个的脾气都不太好。当即就有人一甩袖子:
“我等身为言官,倒是不如殿下能言善道。不过就算宁王殿下您说出个花来,也改不了林文辛欺君、失节的事实!王爷与其和我等纠缠,倒不如劝劝林将军全了名声!”
“正是如此,女子存世,名节第一,世上女子皆是这般,林将军既为女子楷模,此事也要先做个表率才对!”
“哦?如何全了名声?做出何种表率?”宋君谦不怒反笑,语气堪称温和,他对着言官队伍一拱手:“若说女子当以名节为天,那么诸位君子就该以气节为重。不知诸位可赞同?”
“不错,男儿生于天地之间,气节二字确为根本”。
“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自问威武不屈、忠心不改、气节不移,俯仰无愧于天地”。
“哈哈哈哈,妙哉妙哉,诸位大人不愧为国之砥柱,”宋君谦哈哈一笑,微微躬身,对着方才出言的几位言官施了一礼,眼见着他们脸上带出了几分得色,话音又是一转:
“昔日黎国犯边,一路屠戮南上,尚未碰到京城的边,诸位大人就已经上书妄议让父皇割地求和,那几日的朝堂竟不见御史台有哪位大人如今日这般,敢言直谏、威武不屈;贼寇肆虐、我大炎半壁江山深陷战火、国家存亡之际,亦不见诸位大人为国报效、忠心不改;朝堂争论不休、百姓人心惶惶,京城商铺几近全部关门歇业之时,更不见诸位进言献策、安定民心、气节不移。”
“我虽不理俗事,却也知晓这偌大的盛京城,八成的店铺买卖都在谁的名下,太平年间,莫说是寻常的百姓商贾,便是本王,也难以在其中寻得一二称心的商铺。往日里凭借着这些买卖赚了多少才供得起诸位锦衣玉食、挥金如土,不用我说,大家心里也明白。”
“等到战火临近、风声渐紧,一夜间,不知多少店铺挂牌出售,京郊的田庄也不再抢手。立足北地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举家南迁、满口忠君报国的谏臣名士也在江南富庶之地重新置办家业,一时间江南地贵更甚京城。”
“倒是如今,战局已定,你们又一窝蜂似的涌回盛京,这数月以来,以权势逼人,卖出去的产业怕是又回到了你们手上。这一来一回,倒是不亏……”
“林将军战功赫赫,你们却以名节二字压她,我倒不知诸位这般贪生怕死、忘恩负义、只以男子之身引以为豪,妄逞口舌之利的懦夫谈何气节?若当真如尔等所言,大丈夫当以气节为根本,八年前就该舍身忘已、共赴国难。而不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却在金殿上装模作样地以头抢柱,妄图裹挟圣意!若真要寻死,城外有山、山下有河,湛湛青天在上,哪里不是埋骨之地?何必污了父皇的眼睛?”
“说到底还是你们心怀鬼胎、为一己之私诬陷忠良,却又扯着仁义礼仪的大皮,沐猴而冠。话说得再冠冕堂皇,也遮不住一身的算计味儿。圣人教诲、天子门生,就凭你们也配?如此不堪,不知道尔等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倒不如一头撞死,落得个清清白白,既全了诸位的好名声,又能为天下男子做个表率。岂不两全其美?”
听了这话,先前几位言官就是一噎。谁能想到之前说出去的话又都被宁王还了回来呢。这下倒是让刚刚冲在前面的几个官员颇有些骑虎难下了,心里着恼,脸上就不免带出了几分。
宋君谦冷眼觑着,只觉得可笑。
从来都是说人容易,上下嘴唇一碰,就能颠倒黑白;三言两语之内,就能毁去一个人的名声。
果然是舌上有龙泉,伤人不见血。
这帮言官要以名节二字迫人,可在他看来名节之于女子,就如气节之于男子,虽然重要,但若说这天下男子并不能皆以气节为先,便也不该苛求女子以名节为天。
他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实在是离经叛道,若不是出宫那几年随着师父游历,见识了普通百姓的不易;若不是少受贤士教诲,体会过正常的手足亲情。只怕现今的他也如他的那几位兄弟一般,冷眼相瞧、作壁上观。
往日里不参与朝堂政事,倒也结下了不少善缘,现在这些人大都对他怒目而视,便是少有的几位面无异色的官员,目光中也多是不赞同。
为着胸中几分不平之气,得罪了一大半的文官,值不值得,他也说不清楚。这八年来,自己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为了所谓大局,违背本心、装聋作哑……唯独此刻觉得念头通达、一吐胸中闷气,说不出的畅快。
眼见着宁王说出诛心之言后,依旧面带笑容,不少言官心里也真的怕了。
这位到底是龙子龙孙,便是当场指着他们鼻子骂,也不过是得到一句训斥罢了,圣上又一副拉偏架的态势,他们不过是血肉之躯,哪里经得住这般歪缠?
更何况……
文臣中,孔相一直态度暧昧,争执到现在也不过不痛不痒得说了两句,随后便一直闭口不言。六部天官中除了秦康业,也一直稳坐钓台、不偏不倚;再仔细看看,三品以上的大佬们,几乎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活像是木头桩子!倒是他们这些言官谏臣冲在了第一线,被宁王好一顿冷嘲热讽!若是所谋之事能成,便也认了,偏偏上面那位并不如之前传言中那般欲置林文辛于死地,今天这场面倒像是他们枉做了小人……
饶是他们拨乱反正的意念再强,此刻也不禁暗叹一声空怀利刃、无力锄奸。再借着余光一扫,发觉左右同僚脸上也都有退意,无力感更甚,一群人现在僵在这里,无非就是等着哪位先沉不住气,敲响退堂鼓罢了。
言官们都闭口不言了,其余官员更加不会贸然开口,不论官职大小,全都低着头观察地面,似要把地砖盯出一朵花来,朝堂安静的有些诡异。
见此情形,元和帝心中也是无奈。从早朝开始,原定的封赏事宜到现在都没能得空宣布,光顾着纠缠林文辛的事了。可气的是,这一番唇枪舌战下来,也没能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
看儿子和言官吵架是快活,可也不能把正事撇到一旁啊。眼见着这早朝是进行不下去了,宋承源只得清了清嗓子一声,与下意识抬头的丞相孔寒对上了眼,不等对方反应过来,赶忙眨了眨眼,那意思:
爱卿帮我!
可别让他们这车轱辘话再说下去了!
孔寒躲避不及,眼角就是一抽,心里暗暗叫苦,这倒霉催的事儿怎么就落到自己身上了?但雷霆雨露皆是皇恩,皇上的意思他也不敢违背……
饶是心里百般不愿,也只得认命转过身来。因着争吵的双方都是不好开罪的,他脸上还陪着笑:
“宁王爷、诸位,还请暂听老夫一言。林将军一事,错综复杂、牵扯甚多,并非一时半刻能够辨明,湛湛青天在上,想来陛下自有圣断!我等纵然心焦,亦不可太过歪缠。此刻,早朝时间已然过半,还请诸位暂时搁下争议,待朝堂诸事商议完毕,再作商量。”
孔寒说得倒也是老成之言,宋君谦虽然知道这个老狐狸是想把这事往后拖,却也不得不承认:在上面那位不表态的情况下,今天他和这些言官的唇枪舌战不过是一场毫无用处的闹剧罢了。
他抬了抬眼,发现所站的位置着实是太远了些,看不分明掩在旒冕之下的帝王神色,也不方便和太子传递眼色,没有这两位的纵着与帮腔,这出戏啊,算是唱不下去了……
宋君乾自然是看见了自家四弟脸上的为难,有心相帮,却又因着自己身份特殊,反怕引起了帝王猜忌,一时间踌躇不前。
踟躇中,侧身瞟了靖王一眼,发现对方也是面露难色,见他侧首更是微微摇头,示意不要牵涉其中,这下心里更是犹豫。
不等这厢太子想出什么对策,朝堂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许是知道过了今天,再想把林文辛置之死地就难了,听命于某几位皇子的官员们心下一横:寻思着再拼一把,成与不成的,也好和上面交待。
谁的把柄在别人手上的最多,同一阵营的心里大多有数。果然,不消片刻,几位名声不错的官员就面露难色。
等到其中一位约么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官僵着脸向前一步,其余人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缩。
余光注意到这些的吏部侍郎徐言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自骂娘:这帮孙子还真是奸猾!随后又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儿女都是债啊,谁让自家那个孽畜犯事留下了把柄呢。他已经年过五十,膝下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真的看着这个孽障去死吧?
儿子的命在人家手上,做老子的也就只能听人指挥、冲锋向前了。
徐言竹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胸腔内因为不安而怦怦直跳的心,一咬牙,双膝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有奏!”
“讲!”
“陛下,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我泱泱大炎,国以法立,林文辛欺君罔上、践踏国法,功劳再高,也掩不过欺君的罪行;林氏一族纵然劳苦功高、为国捐躯,亦不是她脱罪的理由!更何况八年前,定远一役为何惨败,扑朔迷离,至今尚无定论,退一万步讲,这也是他林家治军无能、抗敌不力,才致使黎国南上,战火蔓延、民不聊生……”
“放肆!”
徐言竹话还没说完,殿内突然传出一声暴喝,吓得他一个激灵,惶惶然抬眼,发现向来面如平湖、和言细语的靖王难得发了怒。
宋君起入朝观政多年,鲜有疾言厉色,满朝文武都知道靖王为人宽厚大度,虽说达不到唾面自干的地步,但被人不阴不阳的说两句,也从来都是一笑了之。
就这位好脾气的主,此刻面色涨红,胸口急剧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徐言竹心下奇怪,有意开口辩解,还未张嘴,就被宋君起堵了回来。
“果然是人嘴两张皮!本王依稀记得八年前徐侍郎可不是这套说辞!当年林侯爷血染疆场,林氏满门尽皆殉国。消息传来,父皇当庭落泪,文武百官哪个不伤怀?便是侍郎你,也是涕泪交加,放声悲哭,大殿之上亦是言之凿凿老侯爷英勇盖世,林氏一族满门忠烈,如今不过八年,徐大人就忘了当初自己的表现吗?”
“王爷,下官……”到底是知道些礼义廉耻的,心下也清楚自己做得不道德,没被人指出来也就昧着良心,现在被靖王这么赤裸裸一说,徐言竹的一张脸皮也有些发烫,支吾了半晌,终究还是用袖子掩住了半张脸。
宋君起见他捂脸,依旧怒火未消,盛怒之下,索性走向金殿中间,引得百官一阵哗然,不少偏向他的官员暗自皱眉,不明白他为何要卷入这趟浑水,就连丞相孔寒也变了脸色,捺不住低唤了一声:
“殿下!”
宋君起当然明白这个老狐狸的言下之意,不过此刻他实在是心气难平,一甩衣袖:“武安侯府忠心耿耿、战功赫赫,一心匡扶我大炎江山,谁不赞一声盖世的忠良?定远一役,老侯爷与林家众人不幸马革裹尸,亦是名满天下的英雄!你用此事攻讦侯府,意图败坏他们的身后之名,如此刻薄寡恩,与禽兽何异”?
“且不说这世上可有常胜不败的将军,他林家满门为国戍边、百战不回,抵挡住了多少次黎国的侵犯?老侯爷征战沙场、一身伤病,林少将军亦是历尽艰辛、九死未还,此等功绩,谁有资格置喙?徐大人,若论品级,他们是超品侯爵之府,不知比你这个侍郎高出多少,若论功劳,与你更是云泥之别。若不是为了江山永固,帝王厚恩、百姓安宁,他们便是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也能保住子孙三代富贵!”
“莫说林文辛将军这八年还在浴血奋战、长驱鞑虏、征讨未休。便是他武安侯府宝剑沉埋,亦不是你们可以信口褒贬的!”
“你等要做忘恩负义的畜生,父皇可还是记得林家的忠勇!本王可还是记得林家的刚烈!这天下的百姓可还是记得林家的恩情!今日之事,本是林将军欺瞒在先,是非功过自有父皇定论,本王不敢多费口舌。但是你们这班文官……”
宋君起面朝着右班文官,冷笑了一声:
“嘴上如此不依不饶,甚至辱及林氏先人,这便是你们所奉行的圣贤之道吗?圣人教诲是被你们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还有你们这班武将……”
不顾被他说得臊眉耷眼、面红耳赤的一众文官,宋君起又转身对着武将一顿冷嘲:
“文官老爷们久居京城、不晓边关征戎之苦倒也罢了。你们身为武将也不知晓吗?莫不是诸位这些年累积的军功都是在梦里立的不成?王将军,你不必对本王怒目相视。若不曾记错,你当年亦曾在林侯爷麾下效力,调回京师后,曾在酒后吹嘘老侯爷夸你有上将军之姿,引得不少男儿称羡,更是因此被人高看一眼,说老侯爷对你有知遇之恩不为过吧?怎么今日兴安伯为林将军跪下说情之时,你不仅不动如山,还面带冷笑呢?”
“军国大事你不敢吱声也就算了,跪下来为老侯爷唯一的血脉求个恩典也不敢吗?怎么,久居京师,武艺荒废了不说,胆气也磨平了?贼寇来犯之时,你不敢披挂上阵,父皇在朝堂点将,你更是称病不出。林将军在外征战,你倒是在京师上蹿下跳,为了升官到处走动。方才有御史质疑林将军得位不正,我看倒不如先让御史台好好查查你这位宣威将军!”
王中远被说得面如土色,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想要向左右同僚求助,却发现兴安伯等一众武将看他的眼神冷得吓人,与他对上眼后更是毫不避讳的一声冷哼。心底一下子就凉了。
见他如此不经事,宋君起眼中不屑更甚,一甩袖子,嗤笑道:
“如此胆小如鼠、蝇营狗苟之辈,竟也配当我大炎的将军!我看不如和那些为官毫无建树、只会口出恶言、搬弄是非的御史们,一同寻个风水宝地,文官抢地、武将抹脖,既然生前庸庸碌碌,倒不如全了死后名声,顺便给真正的能干之士让位,也算是你们对江山社稷的贡献了!”
“咳”元和帝实在听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了一声,见所有人停下了私语,又都恢复成了往日的模样,才有些满意。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头疼:
今儿这朝会真是开不下去了!
谁能想到,他这平日里最是稳重自持、寡言少语的两个儿子,今天是一个赛一个的能说,臊得大半言官都抬不起头来,君起的一番话更是把个好好的宣威将军踩进了泥里,一个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武将,永远都不能抬起头来做人。
这倒是难得。
宋承源有那么一瞬是抱着看戏的心态看他们争论的,但随即又发觉再不阻止,这下面的话就没法听了:说王中远不堪为将、言官御史尸位素餐,岂不是指着鼻子说他这个皇帝识人不清、用人不明嘛!为了不让这两个好儿子再受刺激,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他也只好佯作咳嗽,强行打断。
其实到了此刻,他心里也明白,林文辛女扮男装之事怕是很难商议出个结果来,武将里不少都曾是武安侯府的拥趸,总会念及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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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情。文官里真正扛鼎的几位,态度也颇为暧昧,至于御史言官和冲出来的几位,究竟有多少是出于他们的本意,又有多少是被自己的几个好儿子威逼利诱的,心里也能猜出几分……
要杀林文辛,他心中也有不忍,更何况天下悠悠之口,实在是难以堵住,今日朝堂一试,更是看出这样做行不通。可若是就此轻轻放过……
凭心而论,他是不愿的。若说当初他知不知晓林文辛是女子之身,他当然是知道的,甚至今日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江山社稷危如累卵之时,谁还顾得男女有别?但那毕竟只是权宜之计。
可如今乾坤已定,若以功劳封赏,让一介女流封侯拜将,爬到众多男子的头上,莫说百官们颜面尽失,便是他心里也有芥蒂,此事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天下?世人又该如何看待他这位帝王?
因而之前风闻言官今日发难,他是默许的,武将中有人会为之求情,他心中也是有数的。本想着趁着言官欲要致其死地之时,顺水推舟免去她的一应封赏,再施恩于她,保全她阖府性命。既能顾及朝廷与天下男子的脸面,又全了自己厚待功臣的名声。文官御史达到了大半目的,武将们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谁料想他这两个儿子战斗力如此超群,噎得百官哑口无言。再让他俩说下去,别说治林文辛的罪了,怕是武安侯这个爵位都得向上提一提。
不成,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头都得气炸!
反正今天时间也不早了,这烂摊子还是以后再收拾吧。
宋承源单手扶额,内心烦躁,脸上还得带着微笑,正要开口吩咐内侍退朝,眼睛一瞟,却又发现太子宋君乾站得笔直,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呵,他这太子倒是当得轻松!
一想到今天整个朝会,自己左右为难,万般纠结,太子倒像个没事人儿一样作壁上观,心气就不平。语气也带出几分不满:
“太子观政已久,素来稳重自持,不仅颇受朝野赞誉,亦为朕所依仗。今日朝堂为着平西将军一事争论不休,难下定论,朕也实在是为难。既然前因后果,你皆已知晓,整个朝会又稳坐钓台、一派从容,想必已是成竹在胸,不知能否为朕分忧?”
宋君乾被他话中的冷意刺到,心里暗暗叫苦:因着目的没达到,就到处撒邪火。自己明明如此谨言慎行,却还是被寻了错处,这可真是……谁让自己是这个倒霉催的太子呢!
他垂眸掩去苦笑,正色道:
“父皇明鉴,林将军一事,确实错综复杂。自我大炎立朝以来,从无女子隐瞒身份,戍边从军。若说有错,确是于礼不合,但我朝并无律法言明女子不可为将,远远达不到喊打喊杀的地步;若说有过,她冒领身份,有欺君之嫌,但她长驱鞑虏、收复山河,又立下不世之功。儿臣斗胆,私以为这等功劳……莫说功过相抵、护住她武安侯一府,便是这赏赐也不能打了折扣,免得凉了数十万将士的心啊,至于诸位大人所追究的不过是区区细枝末节,在此等功勋面前,不值一提。”
宋君乾一面作答,一面用余光观察百官们的反应。见他们从一开始以为自己老生常谈和稀泥的不以为然,到听见自己给林文辛张目的满脸不忿……不知怎的,心中竟也涌起了三两分快意。在此等情境下,忽的想起了昨夜君谦府上送来的那只红木匣子。
匣中的鲜桃,已被他囫囵个儿咽下,匣子上的机锋,他也了然于心。只是今日早朝上这一阵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的,他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插上嘴,因而一直有些走神。
此刻他忽然福至心灵,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想到此处,他吸了一口气,对着元和帝深施一礼,恭敬道:
“儿臣资历尚浅,又久居盛京疏于军国大事,方才所言也不过是浅知拙见,说出来实在是贻笑大方,不过”宋君乾顿了顿,眉峰拢在一起,似是颇为苦恼,“儿臣确是听到了一则消息,心里有些把不准,因而朝会上有些走神……正所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今日我大炎肱股之臣齐聚一堂,还请诸位畅所欲言。”
宋君乾微微拱手对着文武百官微微一礼,众人连忙避开,纷纷回礼、口称不敢。
见此情状,他也不多言,洒然一笑:
“父皇,平西一役,我朝大获全胜,直将黎国大军赶至天山之外,收复全部失地不说,更是俘虏了黎国不少权贵、悍将。此番大军献俘,就有黎国的左贤王和驸马都尉。还有不少万夫长、千夫长的被羁押在西北三镇。可以说黎国此役损失惨重、国内更是民怨沸腾!甚至我朝与他已然是攻守易形,如今是他们求着我们和谈了!
“为表诚心黎国四皇子章延康奉令来递国书,此人狡诈阴毒、最善离间之计,母族又颇有分量,算得上黎国皇位的有力竞争者,此番前来,不可小觑。这几日,沿途官员多有上奏,算算日子,也就在这三五日,章延康一行怕是就要到盛京了。”
“黎国向来自恃兵强马壮,气焰横骄、屡次犯我边境,此次纵是吃了大亏,依他们的性子也不是能轻易善罢甘休的,怕是在盛京还要做过一场。也不知我朝诸位能将贤臣对这位黎国的皇子究竟作何打算?”
话音一落,他施施然一摊手,脸上甚至带着不合时宜的笑意,实在有违往日的谦和有礼,但泥人尚有三分血性,今天文武百官这场唱念俱佳的大戏,他看了实在是心里腻味,因而现在多少也带着点隔岸观火的意思。
皇椅上那位纵然觉得他此番言行不合规矩,此刻怕是也无心关注了,至于文武百官……
呵!宋君乾心里冷笑。
不管嘴上说的多么天花乱坠,这满朝的文武又有多少听到黎国鞑子这几个字不心慌手抖、两股战战呢?
两国十数年的交战,终究还是打折了不少人的脊梁啊……
果然,原本被两位皇子一顿冷嘲热讽、骂得张不开嘴却还昂着头满脸不忿、色厉内荏的官员们,现下是真的规规矩矩低下了头、如战败了的公鸡一般,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见此情形,宁王和靖王倒是不约而同地冷嗤一声。
“作何打算?那自然是要靠宣威将军震慑群獠、言官御史们舌上机锋。哦,差点忘了还有秦尚书,秦尚书历来最崇礼法、张口仁义、闭口道德,想必如此贤德之士,定能让黎国一行俯首帖耳,再不敢犯我边境。”
“大皇兄所言甚是有理!王将军虽然胆气不足,却最善于暗箭伤人;秦尚书虽是文官,这张面皮倒是固若金汤;再有诸位御史以舌下龙泉鼎力相助……妙哉妙哉,有臣如此,我大炎还怕什么黎国铁骑?惧什么外族扣关?岂不从此高枕无忧!如此看来平西将军立下的的确是微末功劳,难怪诸位看不上眼。”
“也怪我等,身居高位,竟是瞽目不分忠奸,白白浪费了诸位的能力。难怪数十年于朝堂之上没有建树,原来诸位施展的天地是在边关啊!可惜了,早知如此,应该为你等早早引荐。也不至于花费这等财力、物力,牺牲这么多大好男儿,更不至于让平西将军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女子之身披挂上阵,凭白让诸位受此大恩。我单知道君子谦诚,谁料想诸位竟如此藏拙,可惜、可惜了啊!”
“嗳,无妨,虽说之前埋没了这些贤臣,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现下适逢黎国四皇子进京,正好让他们一展所能。诸位大人,机会难得,可要把握住啊。”
他二人这么一唱一和,话多又密,直让人插不上嘴,气的一干人等黑着脸憋气,更是让宋君乾差点笑出声来。
让这群人去施展所能?
王中远武艺平平、志大才疏,是让他向黎国展示如何跪得快、跪得容易么?
秦康业狠毒伪善、假仁假义,是让他向黎国展示如何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么?
至于这群御史言官,只会对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吹毛求疵,也就只剩下了嘴皮上的功夫,甚至嘴皮上的功夫都不如人,一旦被人诘问就只会以礼法、规矩来压人,仗着帝王不杀言官,动不动就要殿前碎首,实在是上不了台面。让这群人与黎国交涉,只怕还未开口,膝盖就先软了三分。
强捺下已经到了嘴边的笑声,轻轻一整衣袖,又恢复成了那个温文有礼的太子殿下。宋君乾抬眼偷瞧着龙椅上的帝王,见他面色果然不好,铁青着一张脸,两条眉毛也拧在了一起,不断起伏的胸口更是昭显出此刻的不平静。
见此情形,宋君乾敛去脸上的神色,眉目低垂,心里却复杂难辨:
人都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平西一役才过去多久,就如此迫不及待要对着林文辛赶尽杀绝?这帮言官的鼻子比狗都灵,若说今天的局面,上面那位没有起杀心,没有暗中推波助澜,殿上的这群人精哪会这么不管不顾?
除了几位肱股之臣还稳得住,不曾轻易涉足,若不是大皇兄和君谦仗义执言,这帮人怕不是要把这位平西将军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看着元和帝一派帝王威严,端坐在金椅之上,却面沉如水、郁郁难言,宋君乾心下暗叹:
一方面,二十余年的父子亲情、君臣之义,提醒他此刻应当为父分忧、为君解难。另一方面,帝王心思深沉、这种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态度也实在令他齿冷……
他这厢还在纠结如何开口,倒是元和帝先出了声:
“黎国自恃勇武,素来瞧不上大炎以仁义治国。此番前来,名义上是递降表,但依着他们的性子,事情怕是另有一番波折。诸位爱卿,可有对策?”
这谁敢回答?
那黎国鞑子,又勇又刚,个个生得人高马大的,瞧上去就有力气,在座的哪个武将能有信心和他们比试一场?偏偏这帮人只认武力、少通文墨,更是不懂礼仪二字,文官们便是想和他们讲理,只怕也是对牛弹琴,徒劳枉然啊。
想到此处,百官们纷纷在心里摇头,眼睛死盯着殿内的金砖,头都不敢抬,生怕被帝王注意到,甚至有那乖觉的,瞬间就想到了林文辛。
这黎国一行来势汹汹,怕是只有这位平西将军压阵,心里才能安稳两分啊。至于此人身上种种大逆不道、有悖礼法之处……咳,稍后再议、稍后再议。
还不等他们和同僚打个眉眼官司,好撺掇起来,讨论出个比较体面的说法呈与上听,元和帝先忍不住叹气了。
平时为了件小事,这帮人能吵到天翻地覆,真正的国家大事面前,倒是个顶个的会装鹌鹑。
莫不是还要靠林文辛一个女子来壮胆助威么?
满朝文武竟这般比不上一个弱质女流?
更何况……
见着他们这副不敢抬头、禁不住事的窝囊样儿,宋承源也有些意兴阑珊了:
更何况,他虽然未曾明确表明态度,但这群人精中能有几个猜不出自己有心打压?现下虽然遮羞的布尚未扯下,但让他违心地反口再让林文辛助拳黎国和谈一事,岂不是让人耻笑?他的面皮还要不要了?
想到此处,一阵无力感袭来,端正的脊背也不禁有些脱力,宋承源叹了口气,无奈的一挥手:
“罢了,此事日后再议,退朝吧。”
说完,也不管众人的反应,径直走下龙椅,对着山呼一样的“陛下万岁”充耳不闻,快步离开了金殿。太监总管只来得及跟着大声说了一句退朝,便急匆匆追出去了,留下了满殿的官员面面相觑。
“相爷,各位尚书,这?”
有人苦哈哈的看着前面的几位大佬,那意思是让他们给定个主意。可做到这等位置的又有哪个是愣头青,皇上这明显就是觉得颜面有伤、心气不平,他们还能上去自讨没趣吗?
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默不作声。
“行了行了,陛下既已宣布了退朝,我等还是速速离去,各回各的衙门,种种事宜等日后再说,都簇在金殿里像什么样子?”
到底还是孔相,历经两朝又是靖王的老泰山,也不去看同僚们的脸色,把脸一板,直接一挥手。说罢,也不等其他人,兀自往外走,走至门口,又蓦的折返,一把抓住了靖王的朝带,连拉带拽地把靖王也拖走了。
宋君起本来还想和自己的弟弟商讨一下林家这事到底该怎么收场,毕竟他已经一脚踏进来了,索性好人做到底,争取和君谦打好配合,给林文辛争得一个最好的结果。奈何此刻朝带被人拉住,根本没机会开口。孔相的手劲儿倒是不大,但那可是自己的岳父老泰山,他哪敢用力挣扎?只能摇着头,满脸无奈的跟着走了。
见他们走了,剩下的官员知道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干脆三五结伴摇着头离开了金殿。
太子宋君乾倒是和靖王一样,想和自己的弟弟说两句话。可在他的一众属官看来,他今日牵扯其中已经殊为不智,陛下又负气离去,想必心中也是不满的。储君之位本就难坐,现下还没出金殿,谁知道有没有帝王的眼线在暗中盯着,再与宁王和林文辛拉拉扯扯,岂不是引火烧身?
当下几个人互视一眼,极有默契的把太子围住,这个有二三公文不能定夺,那个有大小事宜需要请示,还有几个笑着对宁王赔礼。闹哄哄的把宋君乾困在中间,嘴上不停,脚下也不停,簇拥着走出了殿门。
宋君谦看着太子满脸无奈,连连张嘴却又插不上话的窘迫样,还有他的那些属官们,一边做着堪称胆大包天以下犯上的举止,一边还不忘小心翼翼对着自己赔笑脸的样子也不禁哑然失笑。不欲再让这些大人们为难,他也只好微笑着示意无妨。
等这群人也走了,大殿里愈发静了下来。
林文辛心中无措,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此刻才将将回神。约摸着所有人都离开了,才用手撑着地。
饶是她征战数年,也经不住这长时间的跪立。帝王有意无意地忽略之下,她哪敢随意调整姿势。整个早朝下来,双腿早就麻木了,现下一时也站不起来,只能先缓一缓。
毕竟还身处金殿之中,等腿脚稍稍有了知觉,她就想早点站起来,离开这个地方。战场上她能扛着刀伤冲锋向前,不知疼痛、不觉疲累,现在不过是跪了一段时间,两腿却抖得使不上劲儿,本来她以为凭借着自己身手怎么着也不会太过狼狈,奈何脚麻这事儿,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堂堂平西将军一个用力,不仅没站起来,反而手臂一软,险些摔个大马趴。
“嘶”一口冷气还未完全出口,手臂就被人轻轻捞了一下。
“多谢殿下”。林文辛抿了抿嘴,低低地喊了一声,既是为了此刻的援手也是为了之前的仗义执言。
“将军言重了”,宋君谦微微摇头,手上稍稍用力,让她借力站了起来,见她手臂似有挣扎之意,急忙松手,随后又别开眼去。
等林文辛缓了一会儿,双腿也渐渐能着力,便想着离开这儿了。但毕竟腿还打着颤,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的。不想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有心让宁王先行一步,侧身一看,只见对方面如平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索性自顾自向前。
官靴踩在金砖上,显得脚步声极重,她勉力维持着身形不摇晃,精神集中,却依旧能感觉到宁王就走在身侧。
两人都没有说话,等走出殿门,正值旭日东升,霞光铺满了半个天空,一扫清晨的阴冷,虽说仍有北风呼啸,但看着这轮红日,心头也不禁平添了两分暖意。
“林将军”宋君谦突然向前几步,走进阳光下,又回转过身子,冬日的阳光竟也有些刺眼,他背着光,林文辛一时竟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料想他此刻应该是带着笑的,不然这声音怎么这般温柔。
“林将军,天亮了”。
“殿下……”
“将军莫要担心,太阳出来了,这天,总归是越走越亮的。”
宁王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但本意总归不恶。冬日的阳光晒得人浑身惬意,懒洋洋的不想动弹。直到此刻林文辛才恍惚觉察到今日这一生死关终究还是闯过去了,不论日后再起什么波澜,阖府的性命应该是保住了。虽说最终的结局尚未明朗,但不知怎的,她心下忽然也有些松快,难得孩子气地抬目远眺,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几分笑意:蓝天湛湛、红日昭昭,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
6. 第 6 章
八月冷、九月温,十月还有小阳春。按说九月虽已是暮秋,但往年的盛京城此刻正是温酒赏菊、登高远眺的好时节。街市上也并不冷清。
谁知道今年先是一场重阳暴,北风一下子吹彻了整个京城,又连着好几天阴雨绵绵,好不容易天放晴了,这几日又刮起了大风,行人走在路上都睁不开眼,这种鬼天气,街市人流也明显减少,倒是街边的酒楼茶馆生意不见影响。
海陵春,一座专精江南菜肴的酒楼。重金从江南请来的掌勺大师傅,又不吝钱财寻来诸多水乡特色食材,因而纵然酒楼不算气派,却也日日客似云来。
此时正逢江南螃蟹最佳赏味的时期,酒楼的东家不知废了多大的功夫才运回盛京一车的好货。螃蟹吃个出水鲜,为了尽快售出,一早就打出了旗号,佐以正宗的越州黄酒,吸引了一众老饕。
二楼视野开阔,早就坐满了品蟹的食客,吃螃蟹是个精细活,想快也快不起来。因而食客们就着温热的黄酒谈得兴起,声音几要掀翻了屋顶。
“荒唐、荒唐、实在是荒唐,她一介女流不在家里拈针绣花、阁楼待嫁,跑去边关作甚?”
“正是如此,自开朝以来,何曾有过女子为将?滑天下之大稽!我看呐,这些年年成不好,指不定就因为这事儿!”
“可不是,往年盛京城九月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这煞星一回来,嚯,一连刮了这么些天的北风,草木都不知道冻死多少!”
“啧!天出异象,必有妖孽!此女携带一身血气回京,煞气冲天,怕是冲撞了啊。”
这些食客,三五一堆,嘴里啧声不断,直说得面红耳赤,等到酒意上头,有人言语也渐失顾忌:
“我就不明白,朝堂诸公怎么就能容忍下这等妖孽!”
“圣天子竟然不曾将她下狱,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啊!”
说这话的是个身着秀才长衫的老儒生,也算是这一带的名人了。此人名叫唐德,年幼时,家中豪富,遍请了名师大儒,才堪堪考中一个秀才,往后数十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现今已经五十有三了,还是没摸到举人的边。
这么多年,再高的心气也磨没了,虽说仍未放弃,却也渐渐留恋起这万丈软红来,好在他为人迂腐,于美色上并不上心,至多好些口舌之欲,所幸家资颇丰,倒也经得起他这般花销。又因着年幼时曾在江南求学,偏爱南方口味,便成了这海陵春的常客。
唐德自认熟读四书五经,饱受圣贤教诲,却难登桂榜,日常里便有些愤世嫉俗,近日得知平西将军竟是个女子,更像是被戳了肺管子一般,恰逢现今多饮了几杯,很有些口无遮拦。
他这样自认清高的老秀才,平日明里暗里得罪的人不少,恰逢在座的食客中就有几个与他极为不对付,见他仗着酒意胡言,便忍不住自己的取笑之意了。
“我说唐老秀才,你们读书人不是最崇尚尊卑有序吗?那平西将军甭管是不是个女娃,人家都是正二品的一方统帅。您老进学数十年,还是一介蓝衫,怎么样,心里不好受吧?”
说话的这人也坏,话里话外俱是取笑之意,偏偏又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遥遥举杯:
“想来这也算是天意弄人啊,来,今日我敬秀才公一杯,敬你三十年寒窗一场梦,年过半百事事空。来来来,唐秀才,今日你我开怀畅饮,毕竟酒能解千愁啊!”
话音刚落,其余客人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无他,实在是这张嘴太毒,专戳人痛处,再看看唐德气得面色涨红,额头上青筋直冒,梗着脖子,哆嗦着手指,连嘴唇都在颤抖,却又半天说不出个完整句子,更是忍不住发笑。有那好事的竟也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遥遥一祝,笑着饮下。
“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什么!”唐德终于忍不住狠狠拍了两下桌子:“她一介女子,凭什么能进入平西军?还不是诓骗了圣上?从前在京城声名不显,到了军营却如鱼得水,靠的还不是她父兄的余荫?更何况,朝中那么多忠臣良将、那么多悍不畏死的兵卒打了这么多年都没能赶跑黎国贼寇,凭她一个弱质女流一从军就能反败为胜、逆转乾坤?当真是天神下界不成?”
唐德说到激动处口沫横飞,只当没瞧见同桌之人嫌弃地避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一入喉间,就是一阵火烧似的灼热,直让他打了一个激灵,随后就是热气上涌,热得他脑子都懵了一瞬,舌头也有些捋不直:
“一个年轻女子混迹于军营之中,谈何名声?谈何贞洁?简直视礼法于无物,丢尽了我朝礼仪之邦的美名!一介妇人,官拜二品,封侯拜将,我千万大炎男子如何能抬得起头做人?早知如此,我堂堂七尺男儿倒不如死在黎国铁骑之下,也省得受此屈辱!圣天子和朝堂上的列位相公不愿诛杀有功之臣,可此事若真是轻飘飘揭过,岂不是贻笑于天下?我泱泱大炎,国祚绵长,被赞为天朝上国,此事一出,让那些番邦友邻如何看待?那女娃若真是个好的,就该全了他林家的名声,也免得朝廷为难,如此一来,倒也算得上一位奇女子,合该是上《列女传》的。”
“哈哈哈,秀才公,你这话就说错了,人家平息了战火,你却说受到屈辱,人家本该封侯拜将,你却要人家全了名声。我看不如对调一下,你不妨自己全了心中的志向,落得个威武不屈的清名,未必不能流芳后世啊。至于平西将军之事,死后万事皆空,怎么也不会碍了你的眼才是!”
“不错不错,林家这女娃,不管日后怎样,单论功劳,封侯也不为过。这放在以前是能上凌烟阁的人物,你却想人家进《列女传》?你真要是看不惯啊,倒还真不如两眼一闭两脚一蹬,落得个清净!”
眼见着他言行越发无状,两个行脚路过此地的外地客商有些看不过眼,出言顶了两句,他们是从北地跑商而来,自是见过那边生灵涂炭、十室九空的景象,好不容易出了个平西将军安定了边疆,虽说在身份上,确实吓人了点,但哪里容忍得了旁人对她信口褒贬、口出恶言?
他们二人越说越气,火气一上来,直接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磕,发出好大的声响,一下子让有些嘈杂的酒楼都安静了下来,唐德酒意上头,脚下发飘,脑子也有些迷糊,竟也被这下惊得一个激灵,难以抑制地打起了嗝。
出门行商之人,历来奉行与人为善,不愿多招惹是非,见他这般不经事,心中无语的同时,其中一位也不免放软了语气:
“秀才公,我初到京城不久,却也早就听闻唐家豪富,论理说您合该是一生安乐、富足无忧的。但您数十年未改折桂之志,日常也总是秀才长衫裹身,想必也是自豪于寒窗苦读、历经艰辛才取得的功名。唐秀才,我是个粗人,出生于北地,这数十年的战火实在是造成了太多的人伦惨剧,因而什么礼法、国祚的我不大懂,但是我知道平西将军真正平息了战火、换来了我们北地之人期盼了不知多少年的安稳日子,她是个大英雄!”
“嗝,可是,嗝,她是个,嗝……”
“行了,秀才公,我知道她是个女子,”不耐烦听他絮叨,另一位北地商人略有些烦躁地一摆手,自顾自将壶中的酒一口饮尽,站直了身子: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诸位身居京城,自然是常沐圣恩之下,多受圣贤教诲,最是遵礼守法。我们弟兄出身北地,四处行商,自然是比不得的。你们说的那些礼法、规矩,我辩驳不得,但我只认一条,谁救了我们家乡,这个恩我们就承!你们要以女子不该拜将为由置她于死地,且问问我们这些世代身居北地之人肯是不肯,莫说现在圣天子尚未裁断,便当真是要拿她治罪,那通政司衙门口的登闻鼓,我也是要冒死敲一敲的!”
言罢,对着有些被他话里意思震住的食客们一拱手,也不管他们的窃窃私语,收拾起了随身所带的物品,二人径直走下楼去结账。
刚走到柜台,还未张口,掌柜的就已经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和气地一笑:
“二位客官,本店的菜品可还合口味?”
他们二人也不是好与人争辩的性子,略去了刚刚与其他食客言语上的冲突,只对着掌柜的点头:
“合口味、合口味,海陵春果然名不虚传!掌柜的,劳烦您结个账。”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了出去,却又被掌柜笑眯眯地一挡:
“客官满意就好,至于这银子,您还是收回去吧,已经有人付过了。”
这,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吃惊,他们在京城并没有什么熟人,更何况就算是熟人请客,至少也要对他们知会一声吧。再向掌柜的打听,这位老生意人也只是但笑不语,只管让他们放心离去。
见二人有些无奈地摇着头转身离去,老掌柜却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赶忙从柜台里掏出两盒点心,追了出去:
“二位客官,哎哟,瞧我这老糊涂,差点忘了大事,刚刚那位贵人还嘱托我把这两包点心交给你们。说是城南信芳斋的糕点,地道的江南风味,与北地口味大不相同,让您二位尝尝鲜。”
“嗳,这怎么能行”萍水相逢的,凭白吃了人家一顿酒,现下哪里还能再收点心?两人臊得脸都红了,连连推辞。岂料这位老掌柜手脚着实是麻利,推拉之下,硬生生将点心塞进了两人怀里。
老掌柜塞好之后,笑眯眯地一拱手:
“得了,您二位就别推辞了,这是贵人特意嘱托的,小老儿可不敢不照做啊。”
“贵人?掌柜的,这……”
见他们皱眉不解,老掌柜抹了一把胡子,走近跟前轻声道:
“二位,并非只有你们北地之人铭记平西将军的大恩,咱们京城也不全是忘恩负义之辈啊。贵人的身份呢,我确实不好多嘴,你们啊只需要知道”用手向上指了指“和那几位有些关系。所以啊,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林将军这事儿总归是有转圜的余地的,这帮忙结的酒钱和这两包点心,也是贵人感佩你们的仗义执言呢。”
说完,老头一背手,乐呵呵地走回店里,重又拨弄起算盘来。徒留下行商的两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对着柜台一拱手,摇着头离去。
盛京城东,坐落的大多是达官显贵的宅邸。这些府邸甭管内里怎样,打从外面看上去都是光鲜亮丽、气势不凡的。这其中宁王的王府就格外低调,甚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若不是亲王府的建制摆在那儿,简直都称得上一句寒酸了。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世上再没有宁王这般古怪的皇子了,平日里深居简出、一心痴迷佛法,几乎从未参加过什么游会、宴请。虽说不至于日日以僧袍示人,可除了上朝点卯要穿官服,平时里打扮得也跟个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低调得不像个皇子亲王。
主子低调,府里的下人更是跟隐形了似的,除了总管平安,往日里和各大高门府邸还有些来往,几乎所有人都说不清楚宁王府里到底有几个得用的主管、有脸的奴仆,这几乎成为盛京城的一个奇谈了。各家宅院的门房在白日里得闲的时候也总喜欢盯着进出宁王府的人看,权当是个消遣。
因而当明法提着食盒,僵着一张脸走近王府时,老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像被人盯着似的,他这个人性子沉闷,虽然心里纳罕,但料想着在王府门口纵然有人想做些什么,也翻不了天去,再一个心下着急把在酒楼听到的争辩告诉主子,到底还是没有回首四顾,只和门口的侍卫略点了个头,就埋着脑袋径直寻王爷去了。
宁王爷在兵部历来就是个镇宅的吉祥物,鲜有正事需要处理,这几天京里风向不对,各大衙门气氛也有些诡异。因着他前几日在金殿的那番话,不少官员见他都是面色古怪,他本身又是个散漫的性子,不耐烦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借着天气转冷,直言自己身体不适,索性告了病假、窝在府中,每日里焚香品茗、抄写佛经,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宋君谦不喜热闹,府内除了皇帝从内务府赐下的下仆,得用的也就寥寥无几了,这其中平安做事细致妥帖,最是得他信任。
他年幼跟随高僧离开京城、修习佛法时,平安就一直侍奉在左右,这些年对外说是主仆,实则早就处成了亲人,只不过他毕竟身份特殊,平安又出自宫中,谨慎惯了,人前总会多加注意行为是否逾矩,便是在人后,也不敢疏忽大意。
宋君谦见他如此恪守尊卑,每每心中无奈,却也明白京城水深,自己这个王府也并非铁壁铜墙,一言一行总难逃脱上面那位法眼,只能随他去了,也只好多多赏赐些金银珠宝,在平日里多加些关照罢了。
平安为人谨小慎微,甚少有什么摆在明面上的喜好,宋君谦与他相处多年,自然知道他唯独割舍不下这口腹之欲,又偏爱江南风味、喜食清甜。正巧这几日天气不好,没有什么宴请往来,两人都得空,索性便让明法去街上买几样特色菜肴并各色苏式点心,也学个温酒赏味的风雅做派,顺便也让宅在府中快要发霉了的明法,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因而当明法颇有些兴冲冲地找到自家主子的时候,就看见平安笑得跟朵花儿似的陪在一旁,听见他进门的动静,还挑衅似的一挑眉。
哼,谄媚!
明法别开眼,轻哼了一声。
呵,犟驴!
平安见他这样,抬眼也是一声冷嗤。
“行了,你们两个一天到晚别苗头,也不嫌闹得慌”宋君谦放下茶盏,心里好笑。这俩人也没什么说得上嘴的大矛盾,就是看彼此不顺眼,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回,也不觉得幼稚。
听见他开口,平安才不情不愿地移开了目光,明法也老老实实呈上了食盒,趁着摆放餐食的时间,把自己在海棠春听到的一番话仔细学了一遍。
“王爷,京城里能去酒楼吃酒品蟹的大多有些家资,出身富贵又居住在繁华安宁之地,想必没经受过兵祸之苦。再加上又喝了几杯酒,难免就失了分寸,满嘴胡言。犯不上跟这些人一般见识。”见宋君谦脸色不好,隐隐要发怒,平安赶忙截过话头,对着明法使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只可惜平日里两人斗嘴惯了,明法说话时向来不愿意看他脸色,又是个愣头青的性子,看不出气氛紧张,还在自顾自地嘀咕:
“要真的都是些富贵闲人、纨绔子弟倒也就算了,我看其中蹦跶的最凶那位还是个读书人、秀才公呢!都说读书人心怀天下、出口锦绣,这位倒好,说的那些话,简直脏污了耳朵!要不是有两位北地来的行商及时呵斥,指不定还要怎么编排呢!”
他之前陪着王爷跟随了尘大师行走民间,不说受尽千辛万苦,也是看遍了人情冷暖。除却极富庶的州府大城,多少百姓生活困苦、勉强过活?靠近西北,因着连年兵乱,无数黎民更是衣不蔽体、食难果腹,这还是两国未曾大肆交战、林老侯爷还坐镇定远三镇时的景象。
这些年他回到盛京,王府内吃穿用度无一不精,骨头缝里都透露着闲适,实在难以想象战火弥天之下,百姓们的日子多么难熬!因而什么男女之别,都去他x的!就凭人家林将军平定了战争,缔造了和平,他就打心眼里说不出一个不服来!
宋君谦的脸色越发黑了,沉声问道:“你是说酒楼里,大半的人都对林将军出言不逊?”
明法仔细地回想了一番,有些迟疑:“倒也不是,虽然有不少人附和玩笑,但更像是与那位秀才拌嘴。不过那个秀才公说话实在是难听,翻来覆去的也还是什么礼法、名节那一套。王爷您也清楚,这群闲人酒喝高了之后只要牵扯到女子,言谈举止都会放肆些,不过还没等他们把话题往那方面引,两位北地行商倒是站起来仗义执言,言说他们北地之人铭记林将军大恩,要是上面那位真的降罪,他们二人便是连敲登闻鼓,都愿意一试。”
到底还是有人懂得知恩图报的,宋君谦暗自点头,面色稍缓,语气也轻快了两分:“西北边塞饱受战火,经济困顿,教化之功远不及京城,因而常被腐儒嘲笑,说他们民智不开、作风野蛮。如今看来,西北百姓倒是为人坦荡、一片赤子之心更胜京城。”
“哎,王爷,”平安欲言又止,觉得自家主子人在盛京还说这话有些不太妥当,本想劝阻,但转念一想京城内有些平时不干人事儿的,种种言行着实令人作呕,莫说王爷,就连他也是看不上的。况且现在又是在王府内,若连在这儿都不能畅快说两句话,岂不是太憋屈了点?想到此处他到底还是把之前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宋君谦长叹了一口气,挥手让两人退下,把桌上的菜肴茶点也都撤下去。他本来也不重口腹之欲,今天不过是为了犒劳平安,加上闲来无事想要附庸风雅一回,经此一遭,再好的兴致也没了。索性让他们回房自行享用,免得也被他带坏了胃口。
想了一下,又让留下一壶黄酒,一来是心中愁闷,借酒排解一二,二来也是怕自己一口未动,他们心中不安。
明法向来是个耿直性子,又出身乡野,虽说在宁王身边已经有了年头,但对于揣摩上意的歪歪绕绕还是一知半解,听完王爷的话就老老实实收拾好食盒,准备退下了,临走前甚至还倍感疑惑的看了一眼平安,那意思:
还不走?
平安气笑了,这憨货!
当着王爷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摆摆手让他赶快走。等他退出了门外,才又默不作声地摸了摸酒壶,王府用的食盒保温效果极好,现在壶壁尚有余温。
因着知晓王爷此刻被外事所扰,恐怕无心饮酒,他本不再多此一举殷勤侍奉了,但想了想,还是斟了一杯酒放到宋君谦跟前,斟酌着开口:
“王爷是在为林将军的事情烦心吗?”
“嗯?”宋君谦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像是并没有听清他说的话,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平安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他们这些从宫里出来服侍人的最是会看人脸色、揣摩心思。之前王爷把事情闷在心里,做出种种破例之举,他虽然感到奇怪,一时间却也难以猜测到真正用意。
前几日朝会上的事情早就传得满城风雨,再联想到王爷此前对林将军种种异常之处,哪里还能不知道王爷是起了相助之心。
说来也是可笑,往日里朝堂列位相公张口为国闭口为民,恨不能把忧国忧民刻在脸上。然而黎国为祸数十载,不曾见京城的这些世代袭爵、生受皇恩的爵爷们上阵杀敌,也不曾见三公九卿、六部天官们献上什么安邦定国的计策。
玉馔珍馐、日夜笙歌。百姓们过得再苦又和这些达官显贵们有什么关系?
可到头来,赶跑黎国鞑子、平息战乱之后,上奏请功还是要“仰仗”这些贵人们,甚至连功劳都要分润出去一大半。如此一来,那边塞殉国的将军、死守的县官、血战的士卒又能得多少封赏?
更何况、更何况西北的战事才停了多久,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将林将军置于死地,卸磨杀驴也不是这个杀法吧?若说那些一天到晚盯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谏,还自诩风骨的御史们有八九分是为了女子为将,不合礼法或者说因着被女子压了一头的不忿而这般行事的话,他倒还信几分。可那老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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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算的尚书、口蜜腹剑的监正,平日里可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若不是为了自身利益怎么甘心充当这个先锋?
再说句诛心的,皇椅上的那位和底下的这几个王爷们有没有在其中搅风搅雨、顺水推舟的,又有几个明眼人看不出呢?
所以说林老侯爷一生戎马、林家满门马革裹尸,林家遗孤浴血八年在这些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几十万边军的伤亡、数百万百姓的流离失所,到头来也不过是这些人奏折上的几段文字,看在眼里,却从未放在心上。甚至还要被拿来充作排除异己、玩弄权术的手段……
难怪懒理俗事的王爷近日一直郁愤满腔、寝食难安,为此不惜与文武百官为敌,在金殿挺身直言。这般情状,哪个有良心的人看了心中能平?
想到这里,平安暗自摇了摇头,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王爷可是为了林将军烦心?”
宋君谦这回听清了,他有些惊讶却又并不感到意外,平安向来是懂他的,何况自己又表现的这么明显。
“唉,民意如潮,若是被人利用……”
“民意如潮,潮水势大却并非不可改向。”
“你是说?”宋君谦蓦然来了精神,忍不住坐直了身子,认真倾听。
“王爷这几日尽受那些文官的窝囊气了,今天又听明法讲了酒楼里老秀才的大放厥词,难免觉得言论不利于林将军。可是王爷,这满天下做官的有多少,读书的又能有多少?说句不好听的话,朝堂上他们的确说得上话,可就算把这些人全部拧在一起,与这天下百姓相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民意、民意,百姓的意愿才是民意呢!”
见他听得认真,还不时颔首,平安也就继续说了下去:
“现下蹦得最厉害的文官们大多是朝廷喉舌,读书人又掌握着笔杆子,他们联手,必然会在朝堂上掀起波澜甚至有威逼今上的意头,可百姓们却未必和他们一条心啊。”
“王爷,林将军的功绩不可抹去,更重要的是她可是拯救了千千万万的性命呐!当官的不在乎这些,是因为除了边疆的官员之外,他们缩在府衙之内,本就免受兵祸之苦;读书人不在乎这些,是因为能读的起书的,家境总比旁人殷实些,又大多被寄予厚望,家族宁可花钱免去兵役,若是再有功名在身,更是免去了一应徭役……这些人太平日子里过得惬意,战火弥天下也活得轻松,让他们体会到林将军的艰辛不易、对百姓的恩重如山,何如天方夜谭?”
“寻常百姓则不一样,安稳的年头里尚且日子艰难,但求温饱,战火来临更是命如草芥、人如蝼蚁。不说西北战区血流漂杵、白骨成堆,也不提寻常青壮们被征兵役、有去难回,就算是富庶的江南、太平的盛京,侥幸逃过兵祸的老弱妇孺,也被这几年屡屡加收的许多钱粮搅得苦不堪言。对他们而言,平息战事、镇守边疆的林将军堪称再生父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们未必多敬重朝廷,但对林将军这种人却是真心爱戴,是要为她建生祠、立牌位的。”
“读书人或许重视名节、礼法,可对普罗大众而言,黎国虽然退兵,却依旧雄踞关外、虎视眈眈,保不齐哪天又要挥师南下,有林将军在,心里才有底气、腰杆子才能挺起来,生死面前,谁还在乎是男是女呢?或许这么说显得薄情寡恩、唯利是从,但是人性历来如此。”
“王爷之前觉得京城里风言风语、流言刺耳,但这可改变不了民心向背。将林将军罢官下狱的言论虽然甚嚣尘上,但那是因为现今有闲谈论此事的可不是普通百姓,真正希望林将军平安无事的那些人还在忙于生计,哪有功夫与人争辩?更有甚者离得远的都没收到将军被为难的这个消息呢。”
“王爷,朝堂上有您和靖王殿下周旋,再加上兴安伯等一众老将哭哭从前,那些文官们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纵然他们想要利用民意倒逼,这民心可不在他们那边,如果百姓们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晓得了是非厉害,这民意如潮,还不知道要涌向哪边呢!”
也是,宋君谦点了点头。平安这番话倒是点醒了他,那些宵小们想用舆论来打压林文辛,也不会太过大张旗鼓,最多是在学子中搅风搅雨,想来还是那一套老生常谈。若提前有所准备,倒也确实不必太过担忧。
相反,若能对百姓们加以引导,为林文辛发声,取得奇效也未可知。只不过这个度还是要掌握好,若用力过猛,依着上面那位的心胸,恐怕更添猜忌,还有这个时机……
他脑海里杂七杂八地想着,嘴上还不忘询问平安:
“引导之事,说来也简单,只是在百姓中传话的人选,却叫人为难,你也知道,现在我们这些皇子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上面那位都如临大敌。因而此事我不欲再让皇兄插手,可纵然是我一力承当,若被查出来,只怕也要牵连到太子……此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听了这话,平安的表情也郑重了起来,心里一时也有些把不准,几乎把所有能用上的人选都过了一遍,才有些迟疑地开口:
“王爷要是没有其他选择的话。奴才倒是有个想法”。
饶是回到京城后已经听他自称奴才这么多年,宋君谦还是有些不适,他有些无奈地瞥了平安一眼,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和普通百姓打交道,不需要咬文嚼字,大白话反而通俗能懂,再编点童谣、出几个话本,效果应该不错,因而这个人不必有多高的才学、更不能品貌出众,最好普普通通、泯然于众人。”平安想了想,似乎有些抱歉地指了指天:“咱们府上的人手未必可信、又在那位眼皮子底下,这等事情可不能让他们沾手。王爷您向来深居简出,又时常教诲我等低调行事,少与这京城内的高门大院、三教九流们相交,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什么可靠的人选。这样一来,恐怕还要仰仗那头犟驴之前的几个弟兄了”。
宋君谦哑然失笑,这话说得……不过转念一想,这的确是当下最合适的人选了。
当年他随同了尘大师行脚天下,恰逢青州大旱,莫说庄稼,便是树皮草根也都被蝗虫啃食尽了,朝廷赈灾的钱粮久久不至,百姓们几要易子而食。
明法和几个同伴本是城内的乞儿,平日里靠着帮人跑腿、乞讨为生。大灾面前,哪里还有人管他们的死活,甚至在饿极了的时候倒是有不少人盯上了他们,为了活命,他们从狗洞里逃出了青州城,饿晕在了自己面前。
不过是几个素饼,一碗温水,这几个人就一直跟在了他身后。自己到庙里修行,他们几个也像模像样的要皈依佛门,甚至还进行了剃度……
想到那几个光秃秃的头顶,宋君谦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后来自己回到京城、恢复了身份,他们又一路追随到了盛京。因着怕给自己带来不好的流言,除了明法随他进府,其他人都在京郊的几个寺庙挂单,几乎从未示于人前。
如此看来,他们几个生面孔,又有几分急智在,再加上行脚僧的身份做掩护,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错,我倒把他们几个给忘了。平安,你做事稳妥,这件事你要亲自督促明法去办,隐蔽着点。一旦有什么苗头,立即让他们离开这里,再帮着扫清首尾!”
“奴才明白!京郊的玄武山,因着奉国寺的缘故,人流如织,引来不少百姓在山下摆摊。游人多、三教九流汇聚,再加上生面孔又多,从那里开始最为方便!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才好?”
“什么时候?”宋君谦两根指头轻轻叩着桌面,嘴角带着冷笑:“当然是越快越好,趁着黎国四皇子即将进京的这段时间,先把这把火给烧起来。”
黎国一行来者不善,这几日负责接待的鸿胪寺上下如临大敌,知晓黎国本性的各位重臣也有些忧心忡忡。他虽然已有些日子没见到元和帝了,但依他的了解,那位可不是个胆气足的,这数十年的战火,更是早就磨平了志向。若不是刚取得了平西大捷,又有满朝文武做依靠,只怕都维持不住一国之君的气度。
这个时候,林文辛可又是他能够依仗的大将军了,莫说夺官下狱了,只怕到时宴请黎国皇子,还要将她安排得离御座近一些呢。
至于那些言官们,嘴上硬气,膝盖倒是软的很,见了黎国人就先胆寒了三分,自然也不敢再追着男女之别不放,毕竟升官发财、史书流芳都是虚的,保全住性命才是真啊。
趁着这段时间引导百姓发声,帝王不会管,百官不敢捂嘴,虽然不知道黎国使团是否会借机生事,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若是黎国言行太过出格,反而激起逆反,让百姓们越发明白林将军的重要性也说不定。
思来想去,也没多少时间了,宋君谦还是觉得这件事现下就要准备起来,又因着明法的性子实在是有些木讷,怕有些弯弯绕绕一时也难以和他讲清,索性便让平安附耳过来,代为转达。
他这么一通话说完,平安立即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也不出声,只拍了拍胸脯就低头退下了。
等平安掩上了门,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宋君谦不自觉地转起了手中的佛珠,这是他心情烦闷时不自觉的小习惯。
上好的沉香木珠,又被他母妃供奉于佛前,日夜诵经祈福,是他从来不离身的。往日只要戴在身上就能平心静气,但这次他却一直用拇指和食指扣合着,良久才觉得心静了下来。
该打起精神来了,他想着。
光靠念佛诵经可救不了林文辛,想要此事功德圆满,少不得还要和这些魑魅魍魉们再做过一场。
7. 第 7 章
元和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难得的一个大晴天,阳光和煦,风也不刮人。太平的日子里,百姓们都爱扫听点小道消息,谈论些八卦闲话。但今天不知怎的,无论是走街串巷的小贩们还是茶楼酒馆的食客们,都有些心不在焉。
前几日黎国四皇子一行人到达京城,那股趾高气昂的劲儿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打了胜仗呢,当即就有不少人心中不忿。还不等闹将起来,那皇子身边的护卫就拔出了刀,虽然知道在京城里他们不会胡来,但那白晃晃的刀身印照着鞑子们咧开的嘴角,更显凶恶,像是要吃人似的,一下子就镇住了不少人。
这几日,孩子夜里哭闹的不知有多少,就连大人中也有不少做了噩梦,倒让各大药房的安神汤很是畅销了一阵子。
今天这群凶人就要拜见皇爷了啊,也不知道金殿里的大官们压不压得住这股凶气!
不少人望着金殿的方向,出神的想着:
可再不能让这群黎国鞑子们骑到脖子上了啊!
然而事实上,使团一行人在觐见元和帝的过程中相当安分,黎国四皇子的态度更是恭敬有加,引得元和帝龙心大悦,光是看了几眼黎国皇帝的国书,尚未商议具体的和谈条例,就先让光禄寺负责在乾德店设宴招待,令不少官员暗自咋舌:这位黎国的四皇子还真是有点东西啊!
说到底,黎国建武帝三十几个子女,光儿子就有十二个。章延康身为皇四子,非嫡非长,却屡屡被赋予重任,除却其母族的暗中推动,他本人的性格也颇有长处,其人聪慧温和、处世周到圆滑、于对外事宜上更是长袖善舞。尤其在黎国这种全民尚武,奉行一切以武力解决问题的氛围下,他这样的人更显难得。
当初两军陷入僵持,也是他最早提出了停战和谈,当时甚至在黎国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引来千夫所指,不少人讥讽他懦弱无能。可谁曾想不过短短月余,战况就急转直下,黎国大军一溃千里,士兵伤亡惨重、十不存一,这下等于被人拿刀架在了脖子上。
数十年不曾遇见的惨败引起国内一片哗然,朝廷的威信大大受损,内外交困之下最喜欢叫嚣宁死不退、血战到底的强硬派也不得捏着鼻子同意了和谈。
因为知道使团中有些人心气不平,又自觉虽是和谈,但黎国历来在两国交战中占据上风,虽然此次南下受挫,却也不能堕了往日的威风,让人看低。更因为在谈判中,讲究个先声夺人,万万不能让炎国看出他们的底气不足,所以在左右随从拔刀恫吓盛京百姓时,章延康并没有出声喝止。
但若是在面对炎国的皇帝和文武百官之时,还不知道收敛,那就是不知死活了,这种人只会坏了他的大事。
因而在准备出发赴宴之时,章延康千叮咛万嘱咐,让一众下属按照之前商议的流程行事,有那脾气暴躁、实在不服管的先被他灌醉关在了馆驿,并派人严密看守。不善言辞的,也嘱托他们多喝酒少说话,免得话说得让人下不来台,席间若有什么意外,一切行事以他的脸色为准。
将一应事务都安排妥当,自觉并无遗漏之处后,章延康才有闲心沐浴更衣,准备赴宴。
明月初上,乾德殿一片灯火通明。
宋君谦身着亲王礼服,刚踏入殿门,就有内侍一路引到位子上就坐,未及片刻,宫女便已奉上香茗。他微微颔首,刚准备饮茶清口,肩上就被人轻拍了一下,见他波澜不惊,靖王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摇着头在他上首落座。
“你啊,真是越长大越没有从前可爱了,真是想逗,都逗不起来。就说了不该让你接触佛法,这可倒好,庙里的僧人都没你看淡红尘。”
“大皇兄……”
“还知道喊我一声皇兄,我还以为你就打算待在你那个王府里烧香礼佛、遁入空门呢!”宋君起一挥手,颇有些咬牙切齿:“迟早有一天,非把你那王府掀了重修,我倒要看看这宁王府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勾的你天天不出门!”
宋君谦听到这番话也有些哭笑不得,连连摆手:
“皇兄可不能瞎说,你这话传出去,臣弟恐怕就要出现在京城的话本子上了……”
兄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没过一会儿,文武百官依次而入,整个大殿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宋君谦也变得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往门口看去。
“放心吧,今天这样的场合,这群人精们可不会添堵。”宋君起冷眼瞧着大小官员们交头接耳、言笑晏晏,话里嘲弄满满:“毕竟今天可还指望着林将军给他们壮壮胆气呢!”
“这个时候不嫌弃她是妇道人家了?”
“人嘴两张皮,这些人惯会颠倒是非,骨头倒是软得很,利益当前还管什么男女之别?”
“怕就怕这些人今天要依仗林将军壮胆,事后就翻脸不认人了,说不定还觉得自己是迫不得已、委曲求全,竟被一个妇人压了一头,实在有损他的男子气概,心里指不定多委屈呢。为了保全自身的颜面、顾全所谓男儿的气概,日后怕不是定要将林将军置于死地,用血来洗去今日的屈辱呢!”
这二位主,说话毫无顾忌,音量也没有放低,直听得其他人冷汗涔涔。刚刚到来的太子摇头失笑,却并未阻止,而能与他们相距不远,坐在下首的,都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哪个不是千年的狐狸?看看太子殿下这态度,再听听两位王爷的这番话,摆明了就是在敲打他们,偏偏在此时此刻他们也不好反驳,只能相视苦笑。
那些心里有鬼,的确打算在日后彻底摁死林文辛的官员,更是面色青白,心里不住的埋怨:
这真是见了鬼了,林文辛相貌普通,本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至多不过是五官端正,以前在盛京也没传出什么芳名,再加上这些年的风吹日晒,那肤色比许多男子都深,哪里比得过京城娇养的姑娘,这两位王爷平日里也不是喜好美色的主儿,总不至于是怜惜她的才貌吧?
再说了,这个女子征战多年,身上自带了一股凶煞之气,两位王爷天潢贵胄,难道就不怕被冲撞了吗?
若说为了其他,今上是绝不会让一介女流手握兵权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给个荣宠,闲养在京城,这样一来她对这两位又能有什么助益?
要说是为了她林家遗孤的身份,想要借势她在西北军中的名望、试图染指军权,宁王暂且不谈,靖王本就声望颇高,有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此时冒进,岂不是让陛下徒增猜疑?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几人皱着一张苦脸,面面相觑,实在是不懂这两位祖宗想要干什么,怎么就非要护着?上次在金殿,不少同僚被损得至今抬不起头来,他们可不想步了后尘,与这两位对上。偏偏上面的为防夜长梦多,又实在催得紧,他们这群人夹在中间这可真是左右为难。
他们在这边唉声叹气,再加上个个愁眉苦脸的,平白让人觉得坏了心情,负责此次宫宴的光禄寺上下看见这幕更是暗自皱眉,心里直骂晦气,偏偏身在宫中,又不能大声喧哗,刚想让左右同僚代为提醒一下,就看见帝后二人联袂而至。赶忙咽下快到嘴边的话,随同他人一起躬身行礼。
元和帝今日心情大好,面上一片和气,摆摆手:
“今日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黎国使团,大家无需拘礼,都安稳坐下吧”
见皇帝心情好,底下的官员也不禁松了一口气,不管心里想什么,脸上都带着笑容,齐声唱喏:“谢陛下!”
宋君谦落座之际,侧身瞥了一眼林文辛。见她依旧穿着二品武将的朝服,不禁心下微安,虽说并未坐到公侯勋贵之中,而是单开一席,但座位并不靠后,如此安排,看来,那位还是重视的。
正要长出一口气,目光一扫却又发现林文辛身体左侧似有什么长条物体,抵在桌角,定睛细看,身子就是一僵:
如果他没看错,林文辛竟是佩着长剑前来赴宴的!
自开国以来,还没哪个武将敢堂而皇之的佩剑赴宫宴。何况林文辛的这把剑随她征战多年,剑下不知斩过多少亡魂,宫里最是忌讳血腥之气,若不是上面那位要求的,这等煞物定然是进不了宫门的。看来今天这场宴会,怕是不会太平了。
一时间,宋君谦心里有些慌张,虽说黎国一行的到来给林文辛争得了一段时间,但今晚这种走向到底是好是坏,他也有些说不准,只希望天遂人愿,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他这里正在暗自发愁,黎国四皇子章延康已经带着使团一行人施施然行过礼,款步入座。直到靖王给了他一肘子,低声提醒他举杯共饮,辛辣的酒液入喉,才有些回过神来。
见他恢复了清明,宋君起也不多说,反而借着内侍为他斟酒之际,暗暗观察这位名声并不大好的黎国皇子。
这一看,心下就有些明白这人为何在黎国也不太受待见了。黎国尚武,自建武帝到普通百姓为了便于骑射,都穿窄袖短衣。又因常年征战,无论男女老幼都称得上弓马娴熟,更因着饮食习惯的不同,人人都生得高大健壮。虽然大炎崇文尚学,常常嘲笑其为不开化的蛮夷,但这等体魄着实令人艳羡。
这位倒好,匆匆两面,看上去身量倒是不矮,就是身形过于消瘦。加上又穿着宽衣博带的皇子礼服,更显得弱不禁风。虽然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举杯饮酒也颇为豪爽,但在周边一圈壮汉的映衬下,越发不像黎国的龙子,倒像是生在江南的风流名士。
许是他注视的时间有些长了,章延康似有所感,抬眼望来,随即对他笑着举杯,众目睽睽之下,宋君起也只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里则是一声冷嗤:
啧,真是一只吃不得亏的狐狸。
按下他们这暗地里的交锋不谈,酒宴气氛还算热闹,有陛下金口玉言在先,众人推杯换盏,渐渐喝的兴起,便是平日里甚少饮酒的太子,也多饮了两杯,倒显得面上多了几分血色。
酒过三巡,众人渐渐有些饱足,便有乐工奉上歌舞。
因着有黎国使团在场,此次宫乐多用编钟、大鼓以奏凯旋之曲,献舞者也多为男性,甚至特地改换上平西大军常穿的甲胄,挥舞长戈之时,银光点点,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伴着乐声,尽显威武豪迈,鼻尖似乎还能闻到血腥之气。
武将们还好,这等表演在生死厮杀面前还是不够看的,倒是有不少人反而因此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峥嵘岁月,一时间感慨万千,免不得再多饮几杯烈酒,烫一烫心窝。文官们知晓这股杀气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态度也很是从容,不时拊掌赞叹,并与同僚从各个方面进行点评,倒也颇为热闹。
章延康的脸色却有些不好,身为皇子,他虽不曾亲到两国前线,却也知晓平西军平日里的装扮,炎国此举无非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他身后的使臣中可是有不少都上过战场,此刻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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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火冒三丈,喘气声也渐渐变粗,眼见着就要拍案而起,为防局面闹到不可收拾,章延康立即向左右心腹打了眼色,让人按住他们,不可冲动行事。
不过嘛,他手指轻敲桌面,笑得玩味:
不过是一场歌舞,又吓得住谁来?若不是炎国命好,先有武安侯驻守边疆,后有林文辛横空出世,就凭炎国军队那群酒囊饭袋,又抵得住几次大军南下?
想到一路行来,虽饱经战火,却依旧繁华的许多州府,再想想诗文里描述的富庶江南,饶是章延康,也忍不住切齿的嫉恨:
凭什么?这群南人凭什么占据这么好的土地?
如此安宁、繁华之地,合该是由他们黎国勇士拥有。
如此一来,他心中对父皇多次穷兵黩武挥师南下、甚至不计代价、几成执念的疯狂有了几分理解。再想到临行前,父皇曾对他说南人重文轻武,朝中文武不合,武将常常要被压住一头,难以插手国政大事,而文臣中不少争名夺利、懦弱无刚,却又死抱着自己“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名声。与其和谈,先要示之以弱,让其放下防备,必要时也可挑起文武之间的矛盾,借文人之势的叮嘱有了几分想法。再加上,他已经确认的那条消息……
想到此处,章延康敛去脸上冷意,正了正神色,起身赞道:“妙哉妙哉,久闻大炎崇文重教,乃是礼仪之邦。本王更是对炎国礼乐神往已久,今日宫宴得见,果然是尽善尽美,令人陶醉。”
“能被四皇子如此夸赞,看来的确是用心了,传旨下去,赏!”
宋承源听了之后哈哈一笑,见总管太监低声应下后,挥手让乐工和舞者们退下领赏,便又重新举杯;“今日黎国四皇子远道而来,献上黎皇亲手所写的国书,言及黎国愿与我大炎永结盟约,各守国土、无相侵犯。自此两国戮力一心、再无干戈,实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为此幸事,诸位,且满饮此杯。”
皇帝将酒一饮而尽,底下的人哪敢拖拉,赶忙举起酒杯仰着脖子往下灌,喜欢表现的喝得急了,呛得脸都红了,还要高声赞贺:
“天佑大炎,陛下万喜”。
吉祥的话谁不喜欢听,宋承源脸上喜意更胜,而后亲手执壶为皇后斟满酒,温声劝她,天气寒冷,浅尝两杯,暖暖身子。
皇后含笑点头,也为他把酒加满。帝后相处间一派和谐,底下的臣子神色各异,太子倒是满脸欣慰,被靖王和宁王很是打趣地瞥了几眼。
见炎国皇帝一家温情脉脉,章延康有些无语地一撇嘴,向左边的心腹一垂眼,对方立即了然于心,用手一杵正无聊到要打瞌睡的乌戈丹。
此人身高九尺、虎背熊腰,最善使一对铜锤,力大无穷,是黎国数一数二的勇士,又因为性情耿直、从不会什么弯弯绕绕,很得黎皇信任。但若是把他当个纯粹的莽夫,却又错了,他不仅心思缜密还有几分急智,冷不然说出两句话,能噎死个人。此次出使,是章延康特地要过来撑一撑场面,甚至是当做和他打配合的一张底牌。因而在赴宴前,他们早已说清楚在酒宴上该怎样行事,以及如何看懂出手的暗示。
此刻被人这么一杵,乌戈丹立即明白自己该出场了,也不耐烦用酒杯,当即劈手夺了侍者手中的酒壶,一饮而尽后,重重地往桌上一磕,发出“咚”的一声响,整个宫殿都安静了一瞬,随即便有不少人与同僚窃窃私语,面带嫌弃。
宋君谦双眉紧皱,和宋君起对视一眼,俱都打起了精神,心道:来了!
眼见着炎国君臣大多面带不渝,章延康故意轻咳一声,站起身来拱手赔罪:“大炎皇帝恕罪,乌将军酒量欠佳,醉后失德,在下先行赔礼,还望陛下勿怪。”
随后又假惺惺地和别人作势去劝阻:“乌将军、乌将军,莫再闹了。你醉了,且让人陪你去醒醒酒。”
他二人本也就是做做样子,再加上气力相距甚远,哪里劝的住?
乌戈丹轻轻一挥,手往下一用力,就将两人按住动弹不得,嘴里还打着酒嗝,做足了莽夫的模样:“我没醉,谁说我醉了?就这种酒?”他轻蔑一笑,把酒壶掷向对面座位上:“白水一样,没劲儿,软绵绵的,就和你们炎国的男人一样……”
他这话说得放肆,引得宫殿里不少的炎国人沉下了脸。偏偏那酒壶又好巧不巧的正正砸中宣威将军的鼻子,一阵剧痛过后,王中远有些迟钝地用手一抹,正好摸了一手的血,心里那个气啊。
自从上次大朝会,被靖王好一顿冷嘲热讽,他这日子就再没舒坦过,武将们嫌他胆小怕事、忘恩负义,不再愿意顾及同袍之谊。文官们更是嫌弃他是个武夫,从来都是斜着眼睛瞧他,也不肯接纳。在朝堂上备受排挤也就算了,军营中也是处处受气。风言风语传得有鼻有眼的,他府里的人这几天都不敢白天出门!
今日赴宫宴,眼见着靖王和宁王谈笑风生,林文辛明明犯了欺君之罪,却也蟒袍玉带,端坐在席上,他们三个人甚至从头至尾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仿佛从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倒显得自己落下了一身骂名却是枉做了小人。
因着心中不忿,多喝了几杯,酒意有些上头,反应也有些迟钝,所以才被酒壶砸了个正着。此刻整个脑袋晕晕乎乎的,意识有些混沌,顿时一股热气直冲脑门,一拍桌子:
“哪儿来的蛮狄,竟敢在宫宴上闹事!”
整个宫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8. 第 8 章
凡是能做武将的,有一个算一个,嗓子都不小,再加上他现在酒意上头,有些控制不住,这一嗓子当真是称得上石破天惊。
不仅大小官员面面相觑,放下了筷子,停下了与同僚的交谈,就连各位皇子,甚至坐在最高位的帝后,也都有些出神的望着他。
王中远现在更晕了,被酒泡了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挺热闹的宴席怎么突然间就鸦雀无声了。不自觉地扫视了一圈,那意思:这是怎么了,都看着他干嘛?
他面相有些凶恶,此时又瞪着一双牛眼,不少人都移开了目光,低下了头,就是不怕他的,也感到有些丢脸,用袖子掩住了脸。
“作什么拉我?”
和他同桌的怀化将军成斌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便忍不住扯住他的衣角,往下拉了拉,谁知道王中远脚下虚浮,被扯了一个踉跄。顿时有些着恼地喊了一声,语气中竟还有些委屈。
被他炸雷一般的声音,震得脑袋都疼的程斌,面色青白:我就多余提醒你!
元和帝此时只觉得额角抽痛,甚至都快忘了黎国使团的挑衅之举,只觉得这个王中远真是让他颜面扫地,偏偏有外邦使臣在场,他也不好让人把他拖下去,治个御前失仪的罪。只好咬着后槽牙硬挤出个笑容:
“武将性子率直,宣威将军酒量也浅,让皇子见笑了。”
“哦?莫不是王中远,王将军?”章延康却似眼前一亮,站起身来对着王中远就是一礼。
所有人都有些震惊,王中远在京为官多年,声名不显,怎么这个黎国的皇子却是一脸久仰大名?
惊疑不定的目光不时在两人之间巡睃,不等章延康出言解释,乌戈丹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故意拖长了调子:“哦,原来是飞将军啊。”
王中远身子一僵,只觉得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十分的酒意去了八分——不好!
炎国其他的官员们倒是暗自点头: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看来王中远也不是全然吹牛,当初在林老侯爷麾下定然也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不然也不能闯下这等名号!瞧瞧黎国这个使臣阴阳怪气的调!看来当初是在王将军手上吃了不小的亏啊……
想到这里,不少文官脸上也带了笑,与有荣焉,与有荣焉啊!就是不知道这个“飞将军”的名号是说王将军善于奔袭、制敌于先呢,还是如汉代那位一样射艺精湛、百步穿杨?
他们这边想得起劲,纵然有武将皱着眉头,觉得王中远此人志大才疏、武艺平平,不像是能闯下这么大名声的样子,此刻也不好凑上前去泼凉水。
甚至宋承源心中都有几分满意:
想不到朝中竟还有如此悍将,大炎军中果然是人才济济、卧虎藏龙!有这等人领兵作战,拱卫京师,他也能安心不少。
原本因为王中远喝得醉醺醺还在御前失仪的不满也减去几分,看向他的目光也温和了不少,甚至还带着几分赞许。
王中远沐着众人的目光一动也不敢动,嘴里直犯苦:什么劳什子“飞将军”哦,他还能不知道自己这个名号是怎么来的吗?要是被对面的人说出来还得了?
他现在早没了刚才对黎国使臣的怒气,只求这一茬赶快过去,心里不住的求菩萨保佑。
然而乌戈丹君臣本就是想用他作筏子来下大炎的脸面,那酒壶也是瞄准了扔的,怎会就此轻轻揭过?
果然,乌戈丹轻笑了一声:
“十年前,我也曾效力军中,数次与大炎军队交手。对大炎较为出名的将领,不说全部了然心中,也是颇有研究。说来,贵国兵力虽弱、战马也不健壮,除了依仗着兵器之利,能与我国战得有来有往,靠得就是这群用兵如神的将军了,就比如林侯爷一家……可惜了”
他说话的腔调拉得很长,听上去很不舒服,说到先武安侯时,还特地朝着林文辛看了一眼,发出了两声古怪的像是闷在喉咙里的笑声,直让人忍不住皱眉,甚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被他盯着的林文辛,只觉得这目光黏腻、冰冷,像是边塞食腐的秃鹫,血腥而又残忍。被这种目光盯着似乎还能隐隐闻到那股挥散不去的腐臭味,再加上提起父亲时,话语里昭然若揭的恶意……
林文辛有些不适地挺直了腰,手里把玩着空了的酒杯,目光沉沉:若不是因着自己仍是戴罪之身,实在不便再惹出什么风波,就凭着乌戈丹这句话,都不会放过他!
算了,她垂眸掩去眼中杀意,重又变成了那个木讷寡言的平西将军,权当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没听见。
“不谈了不谈了,大炎有句话叫做死者为大,林老侯爷既然已经长眠地下,今天我也就不再多嘴了。”
哟呵,倒是能忍,果然是个娘们儿,就是不如男子有血性!乌戈丹饶有兴味地一挑眉,见林文辛不搭理,也不做纠缠,自顾自继续往下说道:“倒是王将军,我是神往已久啊,只可惜他在西北待的时间并不长,我并未与他真正交手过,真是时常将此引以为憾。”
“没记错的话,十二年前,王将军还是宁远城的一名参将。当年两军交战,王将军奉令率轻骑三千奔袭我军后方,可惜啊,棋差一着,被半路拦截在峡谷,杀了个片甲不留,只剩下十几个亲卫护着他仓惶逃出。都说穷寇莫追,王将军都已如此狼狈了,也是当时的万夫长,贪功冒进,一心想要生擒这个领头的将军,便点了一个小队,卸去负重,骑上战马与他一同追逃。”
“这一去就是一日有余,这十余人贻误了军机不说,被找到时人倒是还好,马却累死了六匹,其余的也大多残了,再上不了战场。当时的统帅大为光火,将他们押到大帐亲自审问。那万夫长面色青白,直言王将军打仗不行,奔逃却是一流,跑起路来似有神助,行动迅捷、飘忽不定。无论他们想着怎样包围追袭、围追堵截,都能被他突围出去,有次明明已经用枪挑下了马,却还能被他瞄准时机抢过随从的坐骑,逃了出去。万夫长当时也犯了轴,又因为知晓浪费了不少时间,只盼着能抓他回去将功折罪。谁知道这一追就是一天一夜,明明对方的马匹远不如自己的,可偏偏己方跑得战马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也没摸得着他的影子。”
“听说这个万夫长直到被拉下去打军棍,嘴里都在说着不可能,并因此被夺了职位,发配回乡。此一战,就损了我黎国一员猛将!”
“此后的两年里,贵我两国互有交手,却鲜有大规模的伤亡,迎来了相对平和的一段时间。然而就算如此,王将军也与我国不少将领有过一战,虽然正面交锋时屡屡落败,却从没有哪个人能追得上逃跑时的他。不瞒诸位,这在我黎国军营中一时之间也成为了奇谈,无论是擅长千里奔袭的先锋营、还是勇猛善战的中路军都留下了王将军的传说啊。”
“王将军在边关效力的这几年里,一人连挫我国十余名将领,可谓是声名大噪!军营里都传唱着将军的美名,夸赞将军动如脱兔、转进如风,弃众而逃时更是堪称神速、媲美千里良驹,如同飞起来一般,除非天神下界,哪个能摸得着将军的衣服边?这等神人,可不就配称得上一句飞将军嘛!”
“只可惜,王将军后来离开了边关,当真是令我朝思暮想,恨不能亲自见上一面!想不到今日在盛京得见将军,真是三生有幸啊!想来也是炎皇慧眼识人,看重将军往日的辉煌战绩、视为心腹,才将将军调入京师、步步高升。只是大炎的边关离了这等神人却如自断一臂,不然这八年内若是有将军在,不谈其他,但凡从指尖露出两三分逃生的诀窍,贵国的名将怕是能多活下来一半,林老侯爷,也不至于……哎哟瞧我这嘴,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乌戈丹作势打了嘴巴一下,口里连声道歉,面上却还带着笑容,令人见之生厌:“我是个武夫,直来直去的,说话不好听,又多喝了几杯酒,还请见谅、见谅啊……”
说着,他佯装酒意上头,一边抱拳环视了一周,一边再用目光挑衅似的盯着林文辛看了两眼,看到对方放在酒杯上的手指渐渐收紧,才有些满意地落座,一头栽在了桌案上,打起了鼾。嘴里还念叨着好酒、好酒、这酒果然还是要比大炎的男人们烈些、带劲儿之类的胡话。
……
炎朝君臣一阵无语。
谁信啊?
要不是顾念着礼仪之邦的风范,再好涵养的人也要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刚刚还嫌弃酒水不够烈,现在说了一大通屁话,却又装作吃醉了酒,让他们满腹的怒火都发泄不出来,活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呵,说起话来又尖酸又刻薄,讽刺起人来桩桩件件条理清楚的很,再看他的脸不红不白的,哪有半分喝多了的样子?
刚一坐下就打鼾,怎么,他们的酒里是掺了蒙汗药不成?
再看看他周边使臣嘴角快要抑制不住的笑意!
演技拙劣!
简直可笑!
还有王中远这个废物!
现在想到这个人,所有人的胸腔里就像憋着一股气,怄都快怄死了!
好一个逃得飞快的“飞将军”!真是丢尽了大炎的脸面。若不是他,今日宫宴合该是他们扬眉吐气,一扫多年被黎国武力裹挟、拖入战火的窝囊。甚至有些人都已经设想到出言奚落黎国穷兵黩武却还是吃了败仗,眼巴巴的捧着国君的手书前来求和的场景,真是想想都令人开心!
现在倒好,被人家指出这个废物的种种行径,偏偏还反驳不得,上至君王百官下至内侍宫女,哪个脸上有光?
身为将军屡次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四处溃逃,怎么还好意思苟活于世的?
哦,人家不仅好意思活着,还大言不惭地夸耀得到林老侯爷的称赞,到处使关系调到京城呢!
老侯爷还夸他?夸他跑得快,逃命的本事无人能出左右吗?黎国也是废物!平日里自诩将士骁勇善战,战马日行千里,怎么就没活活砍死这个王八蛋呢!
想到这里,不少人都偷偷运气,还有人瞄了一眼林文辛,心里止不住的可惜:
唉,要是这林将军是个男子就好了,这样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黎国呛声了。或者说要是林老侯爷一家还有几个男丁活下来,他们今天也不至于受这个腌臜气!
要是可以,他们愿意用十个王中远去换!
真真的!
如此情状,文武百官们都觉得无地自容,何况是一国之君呢?宋承源牙关都咬紧了,自登基以来,何曾被人这般当众下过面子?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因为生气,他的身子都有些微微发颤,桌案底下的拳头更是紧紧的攥住,正当他几乎压抑不住怒火的时候,皇后将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拳头上,轻轻拍了拍,眼里满是关切。
宋承源有些冷静了下来,重新收拾好表情,安抚似的反过来拍了拍皇后,直接无视面无人色、整个人摇摇欲坠、站立不稳的王中远,强打着笑容,对着刚对上他目光当即就要起身,明为请罪,实则眼里笑意都没压下的章延康一挥手,勉强笑道:
“无妨,使臣醉酒之言,朕不会放在心上,四皇子也无需介怀。”
反正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些废话,宫宴之上他又不好发作,干脆别让他出声,省得平白恶心自己。
“多谢陛下,陛下海量,小王佩服万分”章延康微微弯腰行礼,这句话倒是说得真情实感,甭管其他,大炎皇帝的养气功夫他是真的佩服,看来还是他们没有戳到痛处啊。
章延康眼珠一转,正在思考如何不着痕迹的再将话题扯到炎国人不愿提及的方面,就看见宋承源已经对他遥遥举杯,暂时只得遗憾作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悻悻然坐下。
左右的心腹见他这个样子,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一时也有些犯难:虽然对于宫宴上的这番唇来舌往,双方心照不宣。但他们这次毕竟抱着求和的心态前来,说得难听点,还是有求于人,若是再蓄意挑衅,怕是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怎奈他们想要暂时的息事宁人,大炎那边的,可就坐不住了。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哪有被别人指着鼻子骂还不回嘴的道理,几个坐在上位的大佬一使眼色,当即有个中年文士样的官员站起来,脸上挂笑,对着黎国使团一拱手:
“本官出身江南,早就耳闻四皇子温文守礼、精通文墨、饱读诗书、最善音律,全不似黎国国君那般……噢哟,在下失言、在下失言,”他故意也学着乌戈丹之前的动作,假模假样地一捂嘴;“酒多误事、酒多误事,说话竟然犯糊涂了,不过这也是在下量浅,想来黎国的诸位都是海量,我的同僚们也不乏善饮者。值此良辰,斗胆请殿下为我等演奏一曲,让我等也见识见识黎国礼乐的风采。”
话音刚落,就有黎国使臣冷笑着出声:“呵,我家殿下何等尊贵,如何……”
话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给了一肘子,痛得发出一声冷嘶,另一位使臣笑盈盈地接过话头:“这位大人还请见谅,我国全民尚武,于礼乐一道不如大炎多矣!不过,今夜确是难得,不如这样,贵我两方各出几个人选,来一场角抵戏,点到即止、再添上几个彩头,既不失了和气,也算是为了今日的宫宴助助兴。”
这下轮到大炎这边的人面露难色了:谁不知道黎国的人在马背上长大,看看那体格子,自己这边的武将看上去就比人家瘦弱些,再加上用兵厉害未必就擅长角斗,有王中远那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在前,这要是再输了,再把陛下气个好歹出来。
见气氛有些僵持住了,章延康主动笑着解围:“诸位无需如此,若非手腕有伤,本殿倒也不介意班门弄斧,博诸位一笑。这样吧,早就听闻贵国宁王殿下佛法精深、超凡脱尘。再加上近日我国上下亦有不少人皈依三宝,我对此也颇感兴趣。时辰尚早、光喝酒也无聊。不如就和宁王殿下辩一辩经,正好也请殿下为我指点一二迷津。”
……
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
宋君谦正在扣合念珠的手僵住了,随后便是满脸无语,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他安安分分地喝酒吃菜,不说一言不发吧,对于他们之间的交锋也是从头至尾不曾参与其中,把他牵扯进来作甚?
还有这个黎国的四皇子是不是有病?宴会之上谈什么佛法,辩什么经义?生怕他这个皇室异类还不够出名?今晚过后,怕不是全天下都知道他这个‘念经’王爷了。
甭管上面那位怎么想,大皇兄想要拆了他的王府、烧了他的经书的心思怕是真要按捺不住了。
虽然不甘愿,到底来者是客,宋君谦还是对他一颔首,表情略带疑惑:“本王痴迷佛法,是因为年幼时身体不好,得高僧指点,言说身具慧根、与佛有缘,才离宫多年追随师傅修行。贵国民风如此酷烈,竟也盛行佛法,确实令人意外,四皇子既然对此感兴趣,岂不知佛法最忌杀生?与其浪费时间和我这个半吊子探讨经义,倒不如劝黎皇放下屠刀、休养生息,这才是善莫大焉。皇子能因此立地成佛也未可知啊。”
他这人,不论话语中夹带多少枪棒,表情永远云淡风轻,甚至还有些发自内心的疑惑。就是这种疑惑更是气得章延康掩在桌下的手指都有些发颤。
忒气人!
见他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炎国君臣们倒是心情甚好。
该!让你惹他!
反正宁王殿下的佛法精研到什么程度,他们是不太清楚,但这张嘴啊,可是早就见识过了!
别说,这张嘴喷出的刀子扎不到自己身上,不仅不疼,还能美滋滋的看热闹。
就连一直觉得自家弟弟太过于脱离红尘,不喜他修习佛法的太子和靖王也忍不住双双弯眉,元和帝更是暗自点头:关键时刻,君谦的这张嘴啊,还是可靠。
章延康不用看也知道这些看热闹的人是什么表情,勉强维持着体面:“宁王说笑了,父皇他既是君又是父,岂是我能置喙的?”
“哦?到现在还拘泥于这些凡俗礼节,四皇子向佛的心不够诚啊!”
好好的龙子龙孙不做,谁要一心向佛?以为谁都跟你这个奇葩一样?这不就是想拿这件事作个筏子吗,但凡你会点其他的,自己也不至于把话题往这方面引!章延康心里暴躁,脸上还要带着微笑
“受教了、受教了。宁王殿下果然佛法精深,延康自愧不如,只是佛祖普度众生,殿下看低我黎国百姓,却也是失了佛性吧?”
“本王只是不解,贵国民众若是信佛,为何杀起人来眼都不眨?士卒们在我国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王公贵族更以□□他人妻女、虐杀青壮为乐,贵国军队所至之处,更是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如此畜生行径,称之为人都勉强,还念经信佛,念的是杀人经,拜的是杀生佛吗?”
“在下好言好语请教,宁王殿下却如此恶语伤人,岂不失了你大炎礼仪之邦的气度?”
“听闻黎国国内最不屑的便是这礼仪二字,今日四皇子以此为矛来指责于我,怕是站不住脚吧,况且本王所言句句属实,何曾有半点污蔑?是贵国不曾对我手无寸铁的妇孺举起屠刀,还是不曾将村庄屠戮一空后付之一炬?四皇子,我西北上百个村庄成了鬼蜮,被你们挖坑活埋的万人坑内还有无数冤魂不得解脱,定远城外更有你们堆的京观,累累白骨,曝露于烈日黄沙之中。如此行径,还想与我探讨佛法?尔等也配?”
“宁王爷,两国交战,各为其主!王爷这话实在有失公允!何况军队铁骑之下,哪有不伤人的,难道你大炎的马蹄之下就不曾踏过我国士兵的尸骨吗?”眼看着自家皇子落于下风,炎国君臣脸上也渐渐浮起愤怒之色,黎国使团的副使暗道不妙,赶忙站起身来帮腔。
“这位使臣,你也知道我大炎铁骑之下是你们士卒的尸骨,我军将士长刀所指可不是无辜的平民。”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两国交战,哪里有什么无辜百姓?”
“所以我说,贵国实在没有必要念经拜佛。”
“宁王爷,我敬你是名僧高足,慈悲为怀,如今看来王爷盛名之下、不过尔尔,”章延康收拾好心态,平息下因着对方的语气陡生的无名之火,冷笑着对宋君谦一拱手:“你只看见贵国的将士白骨成堆,难道我黎国士卒不曾留下斑斑血泪吗?佛说众生平等,看来王爷念得经再多,也不曾修得一颗佛心。”
“强盗到你家烧杀抢掠,你还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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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等的对待他?这等佛心,我怕是下辈子也修不成了。就凭贵国如此行径,还要慈悲为怀,便是佛祖也做不到吧?若是四皇子当真能有这般胸怀,本王甘拜下风”
“呵,宁可让火烧三丈,不让口舌伤一人,宁王如此言语无忌,就不怕造下口业吗?”
“四皇子倒是舌灿莲花,却也不曾对我大炎百姓怀过半分菩萨心肠。”
……
对,就是这样,继续吵起来!
他们这般针锋对麦芒的对话,酒宴上大炎的官员们简直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再加上自己这边又不落下风,恨不能给宁王殿下助威呐喊,平日里再怎么沉稳自持的官场大佬们与同僚对视都按不下上扬的嘴角,只好借着饮酒遮掩一二。
见他们如此得意,黎国一行人更加憋气,就连章延康也有些懊恼:本以为炎国的皇子中,宁王声名最是不显,又因为对方也行四的微妙,才选他作为踏板,谁知道这位如此能言善辩,一张嘴说出的话十足的噎人,倒叫他有些下不来台了。
“早就听闻大炎官员雄辩无双,如今看来宁王殿下亦是口若悬河,果然不愧是大炎的亲王”见自家皇子挂不住面子,身为副使的其木格自然要站出来帮腔,奈何他虽然有一肚子的脏话想要说,却又怕说出来不好收场,搜肠刮肚了半天也只憋出了这句不轻不重的废话。
宋君谦自然猜到对方想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不过反正当着众人的面也说不出来,反而只能让自己更加憋闷,他也就权当不知。施施然饮尽了杯中的酒,端的是气人!侧目时,又恰巧看见林文辛嘴角尚未掩下的笑意,心情大好,语气也轻快了三分:
“这有什么奇怪,本王虽然口拙舌笨、不善言辞,但我朝诸公俱都能言善辩,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习得了三两分。倒是贵使团之中大多言辞颠倒、语不达意,才更令我吃惊。”
他这话一说,黎国使团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家这边先就忍不住了——谦虚了,宁王爷实在是谦虚了!就这位前几日在朝会上舌战群儒、大杀四方的样儿,怎么也和不善言辞这四个字搭不上边啊。
不少言官更是汗颜,只能掩面自叹,就连皇室中人的脸上也是欲言又止,神色十分精彩。
“我黎国勇士确实拙于空谈阔论,不及王爷多矣”其木格也不管炎国君臣的窃窃私语,不怒反笑,“但若说弓马娴熟、骁勇善战,却是放之四海,也无人可堪一比!不知王爷可有异议?”
宋君谦也敛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其木格有些维持不住脸上的骄傲,才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冷嗤了一声:“啧,看来副使大人的酒量也不过尔尔啊,才饮了几杯,就开始酒醉说起胡话了。听大人这番话,本王还恍惚以为此刻大摆宴席的不是我大炎的乾德殿,贵国一行人也不是跋涉千里,由皇子带来了国君亲笔所写的国书以求两国和谈呢!黎国勇士、勇猛无双?大人如此自傲,不知灰溜溜逃至天山之外的黎国大军,还有现下正在我各级州府大牢里做客的将军权贵们,可敢承担这个名号?”
“宁王爷!”
“怎么?大人还是不服气?”宋君谦脸上笑意更甚,“贵国疆域辽阔、草肥水美,养得战马膘肥体壮、四蹄如飞,确实令人钦羡;贵国百姓自幼学习骑射、长于马背,论骁勇善战,也的确是当世难逢敌手。只可惜如此组合,依旧是被我大炎战士打得狼狈溃逃。主将被请至盛京做客不说,大人您,不也为此远赴京城,在这乾德殿与我们一同饮宴吗?”
“宁王殿下实在是欺人太甚!”其木格终于忍不住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手指着宋君谦,胸口还在急剧的起伏,也是气得狠了:“莫说胜负乃兵家常事,纵然此次炎国占得上风,难道王爷就敢保证从此常胜不败吗?诚如您所言,两国兵戎相接,苦得乃是百姓;这数十年战火之下,贵我两国俱是不堪重负。而今我国势弱,虽然武将仍然请战,但国君不忍再让大好儿郎血染疆场,不欲再起干戈,因而亲手书写国书,命四皇子与我等觐见大炎之主,重修两国之好。我等一腔赤诚,王爷却恶言相向,实在有悖皇室气度!”
“这就对了,我自幼离开皇室,行走乡野,因而习得一身草莽气,自然谈不上什么气度。不过,贵国使团特地选我来做这个搭话的筏子,不也正是看重了这一点吗?”见其木格想要辩解,宋君谦直接一挥手:“副使大人无需多言,我是个粗人,咱们还是直来直去的好,正如大人所言,你们此行是为了和谈而来。既是如此,就直接放在明面上来谈,也省得用什么礼佛、辩经的名头,平白让人恶心!”
说到这儿,竟又莫名笑了一下。他本就长得丰神俊朗,只不过向来低调,常常隐身于诸位皇子之后,让人忽视。此刻在灯光下笑着摇头,倒是令不少人暗自称赞了句好相貌。
看到这些人脸上的惊艳,靖王才觉得心里气顺了一些:他就说嘛!君谦长得这般好看,品性又是一等一的,只不过是不愿插手政事、脱俗出尘了些,别以为他不知道在座的十有八九都在背地里说过君谦的闲话,还不是这些人有目无珠!
自觉自家弟弟出了一回风头的宋君起心情大好,与含笑回头的太子对视一眼,也笑着举了举杯。
不过宋君谦的这个笑,落在黎国人的眼中可就面目可憎了起来,章延康用手抚上胸口:这厮估计又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了。
果然,宋君谦特地朝着他看了一眼,开口道:
“本王虽然学艺不精,但于超度亡灵一事却颇有心得,若是四皇子觉得定远城外黎国士卒的亡魂不得解脱、难以归乡,贵国上下又无颜面对、束手无策的话,本王倒是不吝与四皇子走上这么一遭,在这宴会上坐而论道有何趣味?到了边关城墙上,你我各自念诵《金刚经》,送亡魂安息才算得上功德圆满。若是四皇子觉得本王修行不够、道行不深,京郊奉国寺还有不少得道的高僧,最是慈悲!此番带上他们一同前去,定能事半功倍,包教黎国那些为了权贵们一己之私、命断他乡的冤魂们,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话音刚落、酒席上顿时传来一片呛咳之声,连坐在高位的帝后二人都忍不住用衣袖掩住了嘴角。
这话可忒损了啊!一众官员暗自咋舌,同时又忍不住美滋滋:幸好被宁王这张嘴扫射的不是自己啊,哎呀!看着对面堪称五颜六色的脸,这早就凉透了的菜,也别有一番滋味呢!
这脸上明晃晃的看热闹之意,黎国使团又不是瞎了,当然能看到,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脏话,偏偏这个场合说话做事又不能出格,章延康艰难维持着礼节性的微笑,实则已经不想说话了,身为副使的其木格只好顶上,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只好干巴巴的笑了两声:
“宁王殿下真是菩萨心肠,在下佩服、佩服。”
啧,这战斗力!
宋君谦看着他们笑得比哭难看,无趣地一挑眉:不及朝堂上言官的三分功力。再一看其中有人甚至涨红了脸,心下更是摇头,身为使臣甚至连脸皮厚度也远远不及大炎的普通文官,真是没意思!
他这里云淡风轻,黎国使团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其木格眼珠子一转,用眼神往林文辛那边瞟了一眼,再和章延康一对视,得到对方微不可查的点头首肯后,心态一下子放松了。
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光明正大地看向林文辛,眼神中带着打量,从上至下扫视了一遍,堪称失礼,随后不顾宋君谦陡然沉下的脸色,绽开一个笑容:
“早就听说大炎男子温文知礼、风度翩翩,大炎女子恬淡娴雅、钟灵毓秀,因而视我等为未开化的蛮狄,残忍野蛮、不通礼数。如今看来,贵国男子的嘴上风度我们是受教了,但看见林文辛、林大将军,才知道贵国女子的风采也是不俗啊,毕竟如此大摇大摆、身着武将冠服在宫中赴宴的女子,下官还是第一次见到。哦,差点忘了,林姑娘可是能够领兵作战、朝堂议事的女子,是我大惊小怪了。诸位果然是好度量,大炎也果然是礼教天下,佩服,佩服啊!”
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黎国这群人果然还是要在这方面大做文章!
从一开始,炎国的百官就怕对面提起林文辛,一部分是因为此女的功劳太大,显得他们男子碌碌无为,于脸面有伤;一部分是怕黎国使团的到来,反而激起上下的畏惧,助涨了林文辛的气焰,让君王更加依仗,对他们接下来的动作有所影响;还有的就是宋君谦等一众真心为了她筹谋的人,虽然当初借势让林文辛躲过了这段时间,也怕黎国一行人言语无忌甚至拿她的身份做筏子,攻击大炎,引起百官的反弹,迫使上面那位顺水推舟,真要惩处了她。
抱着种种心思,今日宴会上,众人本就对林文辛颇为关注,现下听黎国使臣这么一说,更是有意无意地都把目光投向了林文辛。
宋君谦也一扫方才的闲适,不自主的坐直了身子,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担心。
反倒是林文辛本人,沐浴在这么多善恶难辨甚至有些刺人的目光下,依旧不动如钟,甚至还有闲心用侍者准备好的帕子不急不忙的擦了擦手,然后才对着其木格一掀眼皮,轻轻吐出四个字:
“手下败将”。
9. 第 9 章
林文辛声量并不高,却说得字正腔圆,让人想忽视都不成。其木格在黎国算是文官,忍气功夫倒是好些,反倒是之前一直装醉的乌戈丹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整个人伏在桌面上,双手却越攥越紧,离得近的甚至都能听见“咔咔”的声音。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乌戈丹是真正上过战场,和炎国军队厮杀过的,虽然随后这几年一直在贴身守护建武帝,但他对林文辛的印象不可谓不深。
彼时林文辛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长得也瘦弱,但在战场上的悍不畏死,排兵布阵上的精明狡猾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后,林文辛一路立功高升,成为一方主帅,更是在这几年把黎国勇士打得节节败退,虽然双方立场不同,但他在忌惮和厌恶之余,心里还是认可甚至隐隐还有些佩服的。
谁知道她竟是个女子!
一个本该养在深闺、拈花刺绣的柔弱女子居然率领军队打得大黎元气大伤,退居天山之外,甚至近二十年来都无法再发动这么大规模的战争,这,何其可笑?
大黎铁骑的赫赫威名、英勇善战更是一下子被踩进了泥土里!
被一个女人打败了!
犹记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自己第一反应就是不信,等到再三确认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愤怒和羞恼!再想到和她交手,自己不仅没占到便宜还险些被她一枪挑落马下,还有,还有自己回到国都曾对帝王还有各位同僚,有意无意表现出对林文辛的赞赏……
这让他以后怎么抬得起头做人?
现下林文辛的这句手下败将或许不是特地针对他,但这种屈辱还是让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要不是还记得在什么场合,自己又死死咬住了牙关,怕是真就要忍不住对上去了。
只可惜,他想息事宁人,林文辛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正所谓快刀斩乱麻,既然知道黎国想要拿她做文章,林文辛心里也有种尘埃落定的坦然,左右不过是要拿她女子的身份来作议论,倒不如激怒对方,把话题尽量往平西之战上引,所以她刚刚那句话的确是故意的,甚至就是故意说给乌戈丹听的。
毕竟相比心思深沉的四皇子和阴险狡猾的其木格,还是这种武将的情绪更好拿捏些。
想到此处,林文辛不禁有些想笑,因而她的声音也难免带出了几分,听在乌戈丹的耳里更觉得刺耳:“乌将军酒量不行,醒酒倒是快。既然已经清醒了,何不抬起头来见见我这个老对手,说来自从我险些将将军挑下马背,你我也有五六年不曾相见了,怎么,今日重又相逢,却是在我大炎的乾德殿内,如此场景,实在唏嘘,难道将军不想和我共饮一杯吗?”
你们大炎的男男女女怎么都一个德行!
张嘴就讨人嫌!
听到这话,乌戈丹也装不下去了,索性大大方方抬起头一抱拳:
“我再多的酒意也要被你吓醒了,谁能想到呢,在边镇时威风凛凛的将军,再见时成了个……”乌戈丹想要说花枝招展,但看了看林文辛的装束,又咽了下去,只含糊的一句带过。然后声音又大了起来:“本以为你只是瘦弱了些,谁知道竟是个女子,这下也不知道该喊你林将军还是林姑娘了?”
“乌将军倒是生的伟岸,就是胆子小了些,这般容易被吓,”林文辛不以为意地一摆手:“至于称呼,我与你并无私交,何况我如今身着官服,依旧是二品的武将,尊我一声林将军也不为过吧?”
“你!”
乌戈丹气急,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炎国的皇帝都还没有治她的罪,她现在还真他娘的算得上一方统帅,何况这边男女大防如此之重,万一惹恼了对面君臣,再加上听闻四殿下又有心图谋联姻,如果他真的出言调笑,惹了一身腥臊事小,坏了殿下的大事才是麻烦!
想到此,他更加不敢随便说话,但心里又憋得慌,只好用胳膊拱了拱他们当中最能说的其木格,指望能多说几句,帮他出了这口恶气。
……
其木格被搡得一晃,好容易坐直了,又被他求救的眼神看得直恶心,心里满是无语,但总不能让这憨货被别人欺负了去,只得清了清嗓子,重又挂上了笑容:
“本官曾经耳闻贵国有句俗话叫做‘宰相肚里能撑船’,今日看来果然不假,不论是炎皇陛下还是诸位大臣俱都是海量,被一个女子如此欺瞒乃至让其官居二品,压在不少人的头顶上,竟也能容忍的下去。今日黎皇设宴,她一介女流身着朝服,端坐在此,依我看来,诸位的十年寒窗竟都成了一场笑话。”
这话可真是戳心窝子!
不仅元和帝的脸色拉了下来,不少大臣也都愤愤不平,他们本就接受不了一个女人上阵杀敌,还做到了他们不能做到的事,立下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功劳!
三皇五帝以来,男女尊卑有别。堂堂七尺男儿被一个妇人骑在脖子上,哪个能忍得住?
本来为了两国和谈之事,须得借她平西将军的名号一用,才堪堪忍下这等屈辱,只等日后再做计较。现在被黎国使臣这么一说,只觉得气血上涌,面上一片赤红,恨不得地下有条缝让钻进去。
宋君谦不用眼睛看,都能猜到这些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无非又是男尊女卑那一套狗屁不通的理论,本事没多少,气性倒不小!被人三两句话就挑起火来,真是废物!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哪儿去了?没办法,还得自己上:
“哦,想不到副使对我国俗语还有涉猎,果然博学,本王不才,跟随师父行走中原时,也曾耳闻黎国铁骑气吞如虎、横扫天下,如今被我大炎女子所败,岂不更是可笑?”
“大炎人才济济,竟然要靠一个女子上阵杀敌,诸位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黎国铁骑战功赫赫,竟然败于我大炎女子之手,列位竟不以死向列祖列宗谢罪?”
两人这一番针尖对麦芒的话说完,脸色都不算好,反倒是原本心头不忿的一众大炎官员顺了顺气,明白此刻还是要一致对外,因而不由得出口帮腔:
“贵使既为和谈而来,就莫要挑拨我朝文武。”
“正是如此,我大炎的将军可轮不上诸位指指点点。”
这还算比较含蓄的,有那年轻气盛的更是直言不讳:
“既然是林将军的手下败将,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我朝天子圣明、吏治清明,断然不会亏待了有功之人。倒是诸位明明是为了求和而来,却处处挑衅,莫不是当我等人善被欺吗?也不怕完不成黎国国君的任务,回国受惩吗?”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大炎文官!我等确为和谈而来,但那不过是国君仁慈,不忍再见血流成河,你莫非当我黎国男儿怕了不成?”乌戈丹最受不了有人质疑黎国军队的英勇,当即也有些冒火。
“噗嗤……”
正当火药味渐浓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偷笑,显得格外刺耳,乌戈丹立即循着声音,怒目而视,却发现宋君谦毫不掩饰,看见他的目光,反而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
怎么又是你!
乌戈丹顿时一脸难色,料想着这位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乌将军不必介意,本王并非取笑于你,只是想起一些趣事罢了”见他面色乌黑、憋屈的狠了,宋君谦连忙摆摆手:“前几日我曾与不少言官有过一番争论,言及他们的膝盖不如嘴硬。方才听见将军所言,不免觉得耳熟,因而发笑”
顿了顿,又贴心安慰道:“无妨,反正本王也不知道将军的骨头硬不硬,不必放在心上!”
……那意思,就是知道我的嘴硬咯?
这家伙,果然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乌戈丹暗自运气,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对着宋君谦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将军能够体谅就好”,偏偏宋君谦还不肯见好就收,硬是装作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毕竟本王可不想因为无心之失,就引起将军的怒火,再招惹来贵国的铁骑。”
章延康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群炎国人一个赛一个的能说,尤其是那个宁王,真是上下嘴皮一动,就能吐出直戳人心窝子的话,明知道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再经不起兵戈之事,还要这么不阴不阳的说出来!
他此次前来炎国的确是有俯首认输的意思,只不过两国交往之中,有些事本就是心知肚明。为了保全国家的面子,就连炎皇也是心照不宣地掩去某些东西,偏他要不顾一切地指出来!
显着你了!
这么能呢!
如此不修口德、插手世俗之事,难怪不与自己辩论佛法,只说些其他话来搪塞,想必也是怕一张口就漏了怯。
想到这里,章延康也只能暗自劝慰自己,莫要和这个丝毫没有皇子风度、口毒心黑之人计较,现在话题已经被他们七扯八扯的歪出天际了,为了自己的图谋,还是要想办法把话引到林文辛身上来,毕竟过了今日,就要正式商谈停战、赔偿的事宜了,如今他们身处劣势,大炎这帮黑心黑肺的官员怕是不会轻易放过,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如今之计,也只有利用林文辛之事给他们制造点麻烦了,有些话,他们身为外国来使,提出来,炎国皇帝反而不好一口回绝。就算谋事不成,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权当是看了一场戏。
想到这里,章延康诡异地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又挂起笑容,站立起来,对着元和帝深施一礼:
“炎皇陛下,多谢您盛情款待,贵国的美酒佳肴实在令人陶醉,实在是忍不住多用了些。酒酣耳热之际,我等言语无忌,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宽恕……也请诸位大人见谅!”
“陛下,我等千里跋涉而来,和谈之心极真极诚,绝无半点更改!至于林将军,得知她实为女子,我等当真是惊讶万分。乌将军曾经与她在边关交过手,甚至还略输一筹,颜面上实在是有些过不去,这一点,想必大炎的各位武将也能感同身受。但他口出恶言,确是理亏,还请将军海涵。”
说罢,他竟真的对林文辛施了一礼。林文辛哪里敢受,当即偏了过去,随后也起身回礼。
“自古女子体弱无刚,无论是气力还是胆量都无法与男儿相提并论,林将军却能忍寻常男子所不能忍、奋勇冲锋、一往无前,撇去其他不谈,我心中确实佩服万分。我虽生长于草原之上,却也自幼熟知大炎的书文典籍,知晓贵国推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此番前来,一路上更是亲眼所见男女大防之严苛。行至盛京城,虽不过三五日,街头巷尾、茶楼馆舍却已遍布关于将军的流言,用词之粗俗鄙薄,难以入耳。英雄沦落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在下身为外邦皇子,深知大炎礼仪之邦、源远流长,教化之道,弥茂弥美,万万不敢多加置喙!
只是心中实在不忍如林将军这般的奇女子,受名声所累、被千夫所指,从此居于深宅,再无自由……”
“四皇子!”宋君谦心中忽觉不安,不由得出声打断章延康的长篇大论:“四皇子的一片好心确实令人感动!只是林将军乃是我国平西军的主帅,是立下盖世之功的功臣,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多舌?我大炎圣天子在上,从来是赏罚分明,何曾亏待过于社稷有功之人?四皇子空口白牙,便要污蔑我朝不成?”
他也留了个心眼,趁着章延康挑起的话头,直接盖章林文辛仍是一方主帅,并将元和帝抬得高高的,料想着帝王颜面重要,当着别国使臣的面,也不好随口否认。只要他今日点头,日后就更不可能随意改口了。
只不过还没等元和帝开口,章延康反倒是冷笑一声,脸上的嘲讽之意明明白白,实在是刺眼:
“宁王爷何必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他用词过于直白粗俗,不等宋君谦皱眉,便又接着道:“在下确实不知道贵国打算如何‘封赏’林将军,但王爷与诸位大臣在金殿上的一番争论却也有所耳闻,敢问王爷,时至今日,对此可有定论?宁王爷居于深宅、不理俗事,难道满盛京的风言风语、闲谈议论,就一丝不曾入耳?大炎礼教为先,女子所受管束更加严苛,似林将军这等在尔等眼中名节有损之人,难道能为诸位大臣所容,居于庙堂之高?纵然这一切都能过去,将军依旧能封侯拜相,日后一言一行也会为天下苛视,稍有不慎便是众矢之的,如此情状,谈何自由?若是从此困于后院,更是如雄鹰折翼,猛虎入笼,再无半分自在。我所说的这些,难道宁王爷可以保证不会发生吗?”
这……
宋君谦一时哑然:他怎么敢保证呢?正因为章延康说得都是真话才戳中了他的痛脚,让他讷讷难言。
哪怕是和大皇兄在金殿上寸步不让和言官们丁是丁卯是卯的一番陈词,哪怕是太子暗中帮腔,武将鼎力相助,今上也没有彻底松口免去林将军的一应罪责,朝廷的诸位相公们也不愿出言表态,只是因为使团一事才糊里糊涂地把这件事顺势搪塞过去。
哪怕他已经暗中派人引导百姓言论,可京城中那些腐儒依旧大放厥词,此事终究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消遣,种种言论,不堪入耳,连他这个外人都觉得齿冷,何况真真正正为这江山、百姓豁出性命的林将军,怎么会不心寒?
哪怕他已经为此花尽了心思、动用了一切所能用的手段,甚至利用了黎国使团进京和谈一事为之造势,然而君威莫测、人心鬼蜮,一旦议和之事尘埃落定,外敌退却,怕是将军之事又要被有心之人闹得沸沸扬扬……
如此前景,他怎么敢打包票能让林文辛得到应得的封赏、受到应有的尊重,仍旧如同在边塞一般自在肆意?
更何况,虽然他对此不屑一顾,但绝大部分国人都认为,女子应当回归深宅、相夫教子。万一上面那位心血来潮,为难之下直接免去她的官职,将她赐婚给王公贵族……
庭院深深,只怕成亲之后,任你是勇冠三军的将军、有通天的本事,都是要在这后院蹉跎一生,不得自由……
想到此处,宋君谦不由得心下惨然,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难得面对着章延康的挑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他张口结舌,半天不开腔,章延康有些意外地一挑眉,不过还是正事要紧,也没工夫细想,再次对着元和帝深施一礼:
“陛下,我出使大炎之前,父皇曾经叮嘱,为两国苍生计,愿奉上骏马千匹、牛羊万头、奇珍异宝无数,赎回俘虏,更愿与大炎修秦晋之好,求娶贵国淑女,以皇子正妃之位迎之,立千年盟约,结成兄弟之国、永不再犯大炎边境!”
话音刚落,大殿内一片喧哗。
无他,这些年实在是被黎国犯边打怕了,不谈这八年的战火连天,就是往前倒数二十年,整个西北就没有真正安定过一天!
不说边境的百姓惶惶不安,就是他们也是提心吊胆,生怕哪天黎国鞑子攻破城池、长驱直入。八年前的那一战,更是恍如噩梦成真,哪天不是过得胆战心惊?
没想到啊,没想到!
黎国竟然服软了,虽然使团一行的到来已经让他们有所猜测,但此刻章延康亲口说出,才让人一颗心飘乎乎地沉下来。
虽然黎国的诚信堪忧,盟约之事不可全信。但有这一纸盟书在,黎国的皇帝再不要脸,也不敢轻言撕毁,不谈千百年,十几二十年的和平还是有望达成的。
有了这段时间休养生息,国力未必不能再上一层楼。
至于和亲……不少人都不以为意: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事儿,料想也不过是出个适龄的公主并一些金银珠宝,能成最好,不能成也碍不了大局,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倒是有些人心里翻起了小九九:如果黎国不犯边境,平西军的作用就大大减弱,林文辛这个平西将军更是可有可无,如此一来,圣上说不定会遂了他们的意……
众人越想越兴奋,忍不住和同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时间宴会竟显得有些嘈杂。
宋君谦和太子、靖王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复杂:且不说黎国可不可信,只怕他们的好父皇巴不得送出个女儿求得一段时间和平。有用没用的,左不过是一个女子,能有多大损失?
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女孩儿,要面临如此噩梦了。
除此之外,宋君谦心里还有一层担忧:他总觉得和亲一事在这场晚宴上提出来,不够郑重。章延康如此心机,怎会做出这等不合时宜的事来……而且他总觉得此事,恐怕还是会牵扯上林文辛。
果然,不等他们这边讨论出个一二三四来,章延康就接着开口了:“说来惭愧,我在诸位皇子中行四,上面的三位兄长俱已娶亲,料想迎娶大炎贵女的便是我这个平庸之人了。陛下,我自认庸碌无为,实不敢肖想大炎公主,但我也有私心。”
他顿了顿,语气一下子柔和了起来:“我在诸位皇子中武艺最差,骑射也不精通,因而从未上过战场。林将军的威名却是如雷贯耳,恨不能一见。今日得见将军,又知她是女子之身,惊讶之余更添钦佩。”
“也是我不自量力,实在不忍将军受流言所扰,被名节所困,更不愿她日后沦为笑谈、囚于深宅。因而斗胆请陛下,全我一颗求凰的真心”
说完,他又转身面向林文辛,拱手为礼:
“林将军暂且听我一言。我一腔赤诚,绝无半分玩笑之意。你我二人虽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但我仍敬重你弱女赴国难、黄沙百战、视死如归;钦佩你八年戎马运筹帷幄、用兵如神;仰慕你临深渊而无惧、泰山崩而色不改的气概。将军,我诚心求娶,愿意以正妃之位迎之。雄鹰就该翱翔于长空、骏马就该驰骋于草原。黎国虽不如大炎繁华锦绣,却也有万里戈壁、无垠草场,自认容得下一位来自大炎的王妃,也容得下一位可以领兵戍边、与众不同的女将军。”
“还望林将军念在我痴心一片,多多考虑。”
“章延康,你……”宋君谦此刻脑袋一片混乱,想也不想地直呼大名,却被宋君起一把拽住,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好在众人都被四皇子的这番话震住了,并没有在意他的失态。宋君起也赶忙低声道:
“君谦,你此刻出言并不合适,反而会引火烧身,甚至让林将军也陷入两难的境地,放心,这些人不是傻子,不会同意的。”
再嘴硬的言官,也要承认林文辛是有真本事、真能耐的,甚至凭她立下的功劳,说一声在世战神也不为过。
君谦向来不理政事,对这些老狐狸还是了解不够,从一开始他们要的就不是林文辛的性命。他们自得于自己身居庙堂,大权在握,不能容忍从来都被踩在脚下的女子建功立业甚至爬到他们头上,他们厌恶、恐慌甚至畏惧这种事情的发生,更不能让这种个例为帝王所接受,从而引起民间效仿……
但黎国一日不除,就如同利刃悬于头顶,谁也不能保证除了林文辛,还有谁能应对这等威胁。所以他们肆意指责、贬损,甚至想要将她打入尘泥,困于深宅。却又还指望着一旦国家有难,她能再秉忠心、重拾戎装,力挽狂澜。
这等人物,放在眼前,他们如鲠在喉;但是一旦脱离掌控,他们恐怕就是寝食难安了。更何况章延康是黎国的皇子,他出口求娶更是触碰了父皇的底线……
宋君谦现下也有些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也觉得依着元和帝的性子,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朝堂上的重臣也不是短视之人,纵有私心也不会在此刻掉链子。
既然他能想到这一层,想必章延康也是心知肚明,那么他的用意就值得深思了。
宋君谦脸色一白,对着目光暗含关切之意的两位皇兄轻轻摇头,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心里却莫名的不安:黎国使团居心叵测,就怕真有人眼盲心瞎跟在后面附和,让上面那位骑虎难下,心生厌烦,真对林将军起了恶意。
不等他细想,就有人先忍不住开腔,宋君谦打眼一瞧,隐约有些印象,原来是元和十八年的探花郎江白月。此人面如冠玉、容貌极盛,因而又有传闻说他虽有状元之才,却因相貌的缘故只能屈居探花之位。
是真是假,宋君谦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那批一甲三人都在翰林院任职,平日与自己并无来往。现下也只看得出江白月身着六品官服,这几年应该是升了几次官,其余的一概不知。
“四皇子,看来贵我两国风俗礼仪确实大不相同,婚姻大事岂能如此草率?何况皇子之尊,竟如此不通俗礼,当着众人之面这般直言,将女子颜面、名声置于何地?不曾与女子两情相悦就请陛下金口玉言成全你的一厢情愿,岂不是有逼迫之嫌?”
江白月堪称直白的指出章延康一张口就要迎娶大炎女子,甚至不曾与炎朝上下通气就点名了平西将军,实在是蛮横无理。
“更何况,两国联姻,何等大事,理应由贵国国君亲写国书,上书求得贵女出降。在宴会之上由四皇子如此轻率提出,太失体统!纵然是和亲一事能成,人选也应该由我朝抉择,四皇子如此孟浪轻佻,莫不是把我朝女子当成物品,可以任你挑选不成?”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暗自点头,虽然他们都不在意一个女子的死活,若是能保得边关一时的安宁,哪怕牺牲十个八个,也是值得的,甚至如果不是忌惮林文辛的才干,怕她成婚后就为夫家所用,忘了母国,有人愿意接受这烫手山芋,恨不能现在就把她打发得远远的。
想到此,他们心里再次叹惋:这平西将军怎么偏偏不是个男儿,或者说老天何其不公,如此才华,怎么就给了一介女流?
女子生来便是要嫁人的,若能以婚姻为大炎谋得一二好处,也算是没白养一场了。
可惜了这一桩两全其美的婚事!
不过也正如江翰林所说,既然是黎国求着大炎和亲,就该有个求人的样子,下嫁哪位贵女,也应该由他们思虑过后指定,哪里轮得到章延康挑挑拣拣,如此行事,他们的脸面往哪儿搁?
蛮狄之辈,果然是不通礼数!
“江大人言之有理,婚姻大事理该慎重,何况干系着两国联姻,四皇子的言行确实太过草率了。”
“和亲之事,若贵国当真有意,理应正式上表,岂可如此轻忽?”
章延康僵着一张脸,心里直骂娘:炎国的官员果然是拘于小节,他如此折辱林文辛这个功臣,他们的关注点竟是这等细枝末节。提到和亲,不仅没有任何不适,反倒个个松了一口气,仿佛能凭此换得一夕安宁,再合算不过。
果然如父皇所言,炎国的男人,都是没种的软蛋。
他心中鄙夷,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做出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举起酒杯歉意道:“对不住,是我太过孟浪了。实在是见到林将军心潮难捺,失了分寸,谨以此杯酒向将军赔罪,还请将军勿怪!”
“嗳,林将军岂是一般的女子,心胸宽大的很,四皇子多虑了。”
“正是如此,四皇子年少慕艾、一时间失了分寸也是可以理解,毕竟我等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哈哈哈哈。”
别说,还真有几个官员为章延康打圆场,其中一个礼部的官员甚至捋着胡子,自以为幽默的哈哈大笑了几声,见没有人附和、周围一片安静,才僵着脸收了笑意
像他们这种缺心眼似的直接发声的不多,但其实心里不以为意的却不少:章延康虽然说话冒失,毕竟是冲着林文辛去的,于他们而言,虽说颜面有伤,但这么多年对黎国人的忌惮与畏惧已经深入骨髓,这点失礼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至于林文辛,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个名节已失的女子,留在大炎怕也没什么正经人家愿意迎娶,配黎国鞑子倒是刚好……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通点,绝不相信林文辛当真凭靠才能换得今日的地位!前后那么多男子做不到的事,她一个女子光靠自己怎么做得到?那几场大捷说不得就是走了狗屎运,亦或者是她手下的功劳平白被她贪了去。毕竟这种分润功劳的行径,他们熟得很!
如此看来一个仅仅是运气不错的女子,便是送给黎国又有何妨?她林氏一族尽皆殉国,功劳再大,现下也不过是一介孤女,还不是任他们拿捏。至于她是否会心中有恨,反过来借助黎国的势力来对抗大炎……
这些人对视一眼,眸中尽是笑意:虽说女子理应出嫁从夫,但他们林氏一族可还没出过通敌叛国之人,老侯爷的尸骨也还葬在定远城的郊外……有这两大法宝在手,何愁制不住一个林文辛?
因而纵然有人觉得林文辛此刻仍然挂着平西将军一职,黎国此举分明是侮辱,却也不大愿意为此发声。毕竟朝堂重臣中,有不少家族的女子入了元和帝的后宫,这些年生下公主的也不在少数,若是他们为了林文辛张目,陛下下旨让其他公主和亲,平白惹了后宫嫔妃的不快,更是给自己在朝堂上树立了一个敌人。何苦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惹了一身腥臊?
他们如此,那些女儿在后宫的朝臣和家中有适龄女子的皇室宗亲们更是不发一言,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更有甚者,朝着平素交好或者有姻亲的同僚们疯狂使眼色。
只有几个年轻气盛、尚未被官场打磨得一身圆滑的青年官员有些看不过眼,想要出声,却又被上司、同僚紧紧扯住官服,不让他们有机会开口。
武将倒是有一个算一个的脸色不好,除了自身难保,现下一直魂游天外的王中远,就连之前一直打算明哲保身或者打心里瞧不上林文辛的那几位,眼里都直喷火:
两国交战数十年,说一句世仇也不为过!这些文官们安坐繁华太平之地,何曾见过边关的血流漂杵、白骨如山?他们这些人刀头舔血,哪个没和黎国鞑子交手过?哪个和黎国鞑子没仇?说句粗话,在座的武将,把衣服掀开,谁身上不带着被黎国兵将砍出来的伤疤?
昨日还和自己谈笑饮酒的兄弟,第二天就被战马踩得尸骨无存;怀里抱着的妻子、承欢膝下的儿女,转眼间就成了城郊的孤坟一堆;往日里安宁祥和、炊烟袅袅的村庄,指不定哪天就只剩下断壁残垣、血迹斑斑……
这等仇恨、这等仇恨!
为了国家大局,他们不能阻止两国和谈,可要他们笑脸相迎,也是做不到的,因而今天这场宴会,权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只喝酒,不理其他。
但是黎国这群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出这等侮辱人的提议!这哪里是嫁娶的问题?若说他们这群人和黎国有仇,那么林文辛所背负的就更是血海深仇了。
林老侯爷和世子都死在八年前的定远一役,随后不过月余,林府其他男丁和身在边塞的女眷尽皆阵头饮血,消息传回盛京,侯夫人又吐血身亡,这等深仇大恨,谁能一笑泯之?
让忠良遗孤委身于仇人,让国之砥柱出塞和亲?这些人怎么想得,还要不要脸了?更何况现在林文辛还是二品的武将,黎国的这一巴掌,难道就不曾抽到他们脸上,不觉得疼吗?
武将在座位上运气,元和帝的脸色也不好:身为帝王,他可丢不起这个人!让朝中的大将军去和亲?说出去不知多少百姓要在背地里骂他昏君!不说林文辛这八年在军中威望甚高,纵然被揭露出是女子之身,平西大军里她的拥趸依旧不少。就光说林老侯爷的同僚、下属们一个个的可还没死绝!或许畏于皇权、或许不愿与文官作对,他们对于是否夺去林文辛的官职一事态度暧昧。但若真想让林文辛和亲黎国,这些人怕不是能把金殿掀了?
治世用文臣,可这护国可离不开武将。他可还没有糊涂到自掘大炎的根基,结外邦之欢心!
“看来四皇子确实是不胜酒力,”他索性顺着章延康的话说,直接把他之前的言行归结为酒后失德:“和亲一事还是等到日后再商议吧,再者说平西将军乃是朕的肱骨之臣,这大炎江山可离不开她!”
言下之意就是:别想了,他是绝对不可能放林文辛去别的国家的,趁着还没翻脸,趁早见好就收,再说下去他可就当黎国使团如此不依不饶是心怀鬼胎,一心想要破坏大炎江山了。
章延康自然是听懂了,唇边的笑意僵了僵,想要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怕宋承源翻脸,悻悻然闭上了嘴。
倒是乌戈丹仗着自己一副莽夫的模样,直言不讳道:“炎皇陛下,我是个粗人,说话不好听,但放之四海,哪个女子不是要嫁人的,林文辛身为女子,自然也是要过这一遭的,我黎国四皇子诚心求娶,许以正妃之位,这是何等的看重!两国联姻又是贵我两国的盛事,促成此段良缘何乐而不为呢?若是贵国嫌弃我等礼节不端,让四皇子修书一封,让我国国君亲自与您通信,再遣使节,另备厚礼,全了这段佳话如何?”
“乌将军好大的脸面!”宋君谦终于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一拂袖:“我看将军会不会说话有待商榷,这张面皮倒是厚的很!我父皇拒绝之意还不够明显吗?什么良缘,谈何佳话?我大炎的将军被你等如此折辱,莫非真当我们没有脾气不成!联姻之事,古已有之,不谈是否有用,好歹双方要诚心交好,才有这贵女远赴千里,两国避战言和。你黎国历来不讲信誉在先,又对我锦绣江山虎视眈眈在后,狼子野心至今未改!也敢夸口不再犯我边境,这话说出口,自己信是不信?何况贵国这场大败,青壮死伤无数、国力大为减弱,民怨更是沸腾如潮,迫不得已才来求和,还当真以为是我们大炎求你不成?”
“我方才便已说了,求和就要有求和的态度。和亲与否,全看我朝圣意,和亲的人选更轮不到你们来挑挑拣拣,说句不太恰当的俗语:贵国这是要饭还嫌饭馊么?再者说古往今来,哪有将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送去和亲的道理?何况林将军剑下斩得最多的就是你黎国的兵卒,我不信四皇子心中没有芥蒂,
“如此化不开的血仇,四皇子还能言笑晏晏夸耀自己一片真心,当真是无心无肺的畜生不成?你也莫要觉得我说话难听,你既然如此不要脸面做出此等行径,被我说两句也是应得的!”
“四皇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对林文辛将军绝对没有半分仰慕之情,你之所以口出轻浮之言,无非是想利用林将军女子的身份搅风搅雨。四皇子手眼通天,想必早已知道我朝中文武因为此事颇多争议。此次惨败,你们心中并不服气,认为只是苍天不公,非战之罪。更是瞧不起我大炎的战力,认为我们只是运气好些的肥羊,合该由你们宰杀!纵然被形势所迫只能硬着头皮求和,心中也满是不忿。等到了我国境内,得知此次平西的主帅是一名女子,更是羞恼万分。自恃勇武的黎国铁骑竟然输给了一介弱质女流,简直是莫大的耻辱,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只可惜你们身为外国使节,一言一行都在监视之下,明面上不好太过,因而妄想挑起我朝文武对立,借力将林将军踩在泥里,假借着和亲的名由,明晃晃地羞辱于她!言语轻浮、态度虚伪,偏还要做出一副痴心不改、为他人着想的样子,平白让人作呕!”
宋君谦越说火气越大,碍于宋承源在场不好太过,他顿了顿,暗自运了运气,随后又是一声冷笑:“我本以为我这副草莽做派已经算是有损皇室尊严,难登大雅之堂了,想不到堂堂黎国四皇子,心思如此龌龊,手段如此下作,华冠美服也掩不去一身的算计味儿,一张口更是不知打哪儿学的,勾栏做派,知道的这是宫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黎国使团是来唱戏的呢!我看既然诸位有这等能耐,大可不必在我大炎的宫殿里丢人现眼,不妨回到黎国,也让黎国皇帝开开眼,权当是四皇子彩衣娱亲,说不得也能博一个孝顺的名号!”
宋君谦这一番骂,整个宫殿里鸦雀无声,不仅是黎国使团呆住了,炎朝这边的人也听直了眼。
元和帝拉着皇后的手,两人对视着无言,他还好些,毕竟之前已经见识过这个儿子的好口才,纪皇后是真的呆住了:
这孩子长得温文尔雅的,平素里说话也是轻言慢语,请安时更是礼节周到、进退有方,没想到……。
而且这孩子不是跟随了尘法师修习佛法吗?佛家不都讲究讷于言、敏于行、慧于心吗?了尘法师讲道时她也曾有幸聆听过,堪称微言大义、字字珠玑,怎么把个徒弟教成了这个样子。
纪静仪有些走神,不禁联想到自家妹妹在宫中像个透明人似的,也是深居简出、不问俗事,她知道君谦的嘴这般厉害么?
想到这儿,她满心纠结,又难得有些好奇自家妹妹得知这些时的表情,一时心潮难平,趁着宋承源心不在焉,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惊得一旁随侍的宫女瞪大了眼睛。
底下的官员可不敢直喇喇的盯着帝后看,但这不妨碍他们看黎国使团的热闹啊,一边看一边还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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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乖乖!宁王的这张嘴!看来之前还真的是对他们嘴下留情了,再看看黎国四皇子的那张脸哟,啧啧啧,真精彩!
章延康还呆在原地,没回过神来呢,脸色先是一白,随后便黑得跟打翻了的墨汁似的。到后来他已经有些听不清对面说些什么了,脑袋嗡嗡作响,只记得血淋淋的四个大字:勾栏做派!
苍天唉!
这真是让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
好歹也是金枝玉叶,平日里明嘲暗讽、绵里藏刀的话倒是听过不少,何曾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
他堂堂一个皇子被骂做勾栏女子,连他的母亲都受到了冒犯,这可真是……要不是时机不对,真想抽死这个家伙!
章延康气笑了,他收拾好心情,也不和宋君谦多加纠缠,只苦笑着一拱手:“宁王爷的这张嘴,可真是……在下真的是见识到了!不过和亲之事本也和王爷没有什么关联,我也不是一定要死缠烂打、强人所难,说来说去还是要看林将军的意愿,王爷又何必越俎代庖呢?”
说完又再次转向林文辛:“林将军,你虽为炎国主帅,但我从未上过战场,谈不上生死仇敌,延康自认虽算不上君子,却也没有下作到用婚姻大事做局来折辱将军。说来我对将军神往已久,今日初见更是倾心,将军受流言所困,虎落平阳;我亦不胜唏嘘,愿竭力相帮。至于和亲一事,既是黎炎两国的幸事,亦是延康心之所愿,若得将军垂怜,我自奉上真心一片,定是一段金玉良缘、男女佳话。”
正是因为心里也清楚,炎国绝不会让林文辛和亲黎国,这事本就是他说出来恶心人的,章延康更是说得天花乱坠,真把自己吹成了世上一等一的痴情人。看见林文辛眉头紧皱,一副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样子,他心情更好,被宋君谦那劈头盖脸一顿骂的郁气都消了不少。不过人嘛,总有些怪脾气在身上。他此刻看着宋君谦一脸怒色,又忍不住想要去招惹他:
“宁王殿下,佛家看待万物都讲究个缘法,如此看来我和林将军倒也颇有缘分,不知道殿下如何看待啊?”
啧!
宋君起暗自咋舌:这黎国四皇子怎么这么欠呢?先前他还觉得君谦说话太过直白,让人下不来台。现在想想,有些人真是该啊!看态度也知道君谦对林将军维护的紧,偏偏还要几次三番的前来撩拨……
这下好了,依着君谦的性子,还能放过这等嘴贱之人?
不得不说,宋君起此刻心情很放松,对自家弟弟的口才有着绝对的信心,甚至莫名有了一种吃茶看戏的心态,引得太子频频回头。
但是太子殿下也很无奈啊,一方面他对这种难得一见的热闹有着天然的好奇心,一方面又要保持着
储君的仪态不能失礼。
哪里像大皇兄看得这般光明正大、姿态闲适!
除却天家人,百官们也都兴奋地互相使眼色,那样子,比平时商议正事的时候有精神多了。
宋君谦余光一扫,看见这些人脸上明晃晃的看热闹,一时也有些无语:这是在看大戏呢?
不过别人既然已经搭好了台子,这出戏还是要唱下去啊。章延康既然执意要做这个小丑,他干脆还是成全了吧,也省得这个人再瞎蹦跶,平白恶心人。
想到这里,他干脆站起身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林文辛的桌案旁边。
“殿下?”林文辛有些怔愣,好一会儿才起身行礼。
“无妨,我是来请教林将军的一件事的”,宋君谦见她有些紧张,连忙摆手,示意不用担心:“我久居京城,对边关战事不甚了解,故而来求将军解惑,我听四皇子的语气,似乎与将军颇有缘分,但他又说今日才初见将军,如此前后矛盾之言,倒叫我一时难以辨别。不知道林将军可否为我解惑,你与这黎国的皇子之间究竟有何孽缘?”
章延康张口佳话,闭口良缘的,他偏偏要说成孽缘,用意显而易见,林文辛也心领神会,横亘在胸口的闷气也消散了一二。
纵然她本是个女子,但执掌兵权已然七八年。尤其是近几年更是可以说手握生杀大权,是平西军中说一不二的决策者。
一朝回京,处处受限倒还罢了,本也是她自作自受。今日宫宴,陛下身边的太监前来宣旨,特意让她持剑赴宴,她本以为是防止黎国使团作妖,心里虽然气恼这些人的不识趣,却也暗暗松了口气:陛下还愿意用她,就说明事态在向好发展。
谁知今晚的宴会,黎国一行人偏偏盯着她一个人来作践!先是几次三番提到父亲,辱及先人,若不是自己还有两分理智在,手上的龙泉剑怕是就要出鞘见血了。
再后来,这位四皇子满脸的算计,却又故作深情提出联姻一事,指名道姓让她和亲。陛下和百官的态度倒还算明朗,宁王也呛声了回去,但这种当着众人面,对她挑挑拣拣、指手画脚,甚至口出轻浮之言的行为当真是让人作呕!
什么为了她好,什么皇子正妃之位,什么为两国交好之计,真是可笑,莫不以为这等折辱之事还是对她的恩赐不成?莫不是以为见过广阔天地的她会为了流言所扰而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从此自锁于深宅?
至于两国交好,说到底绥靖之策只能换得一时安宁,论起来还是真刀真枪才能让这些黎国鞑子老实下来。不服?直接饮马草原、直捣都城,看他们可还有胆子说个不字!
林文辛闭了闭眼,捺下心中忽生的戾气,抬眼看向还在侧身等她回答的宋君谦,缓声回答道:
“末将与这位四皇子确是第一次见面,从前绝无半点关联,自然也不清楚他口中的缘分从何而来,要真说有缘,”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抹怪异的笑容,将一直佩于身侧的龙泉宝剑解了下来,放在了桌案上。
这下不仅章延康瞳孔猛地一缩,就是坐在她身侧的百官也是吃惊不小,更是有人惊讶之下直接大不敬地盯着元和帝的脸看。要知道自古武将入宫不能佩戴兵器,林文辛又没有获得剑履上殿的特殊荣宠,她这般堂而皇之的携带佩剑赴宴,想来是获得了陛下的首肯,就是不知道陛下这样作为,究竟有何深意。
至于黎国使团一行人,他们在震惊过后更添心慌:欢迎晚宴上让平西将军携带兵器,可是炎皇对两国和谈之事心有异议,或者这才是炎国君臣原本打算在宴会中给他们的下马威?
趁着他们胡思乱想之际,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笑意:不管上面那位原先打算干什么,现在把剑拿出来,倒是震慑住了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况且……
宋君谦轻咳了一声,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边,才一挑眉毛,给林文辛递梯子:“林将军,这是何意?”
“王爷,末将实在愚笨,怎么也理不清与四皇子的孽缘究竟因何而起,左思右想之下,才猛然发觉这把佩剑倒是可以好好说道说道,”见他如此配合,林文辛实在是有些想笑,定了定神,勉强维持着一本正经:“这把佩剑跟随末将南征北战,剑下亡魂无数。四皇子的三皇叔被我一剑枭首,黎国的驸马都尉也被我一剑贯胸,生擒在阵前,至于四皇子的诸位兄弟们,呵,大皇子左手的拇指、二皇子脸上的伤疤,还有五皇子的左耳、七皇子的大腿。若四皇子执意要说他和我之间有什么孽缘,指的怕不就是我这把剑吧?此剑现在尚有血腥之气,四皇子若是用力嗅闻,说不定还能感到几分熟悉,毕竟它与你黎国皇室可是颇有缘分啊。”
宋君谦简直忍不住要给她鼓掌了,就连元和帝也有些绷不住,连连呛咳。章延康更是被震在了原地。
正所谓痛打落水狗,宋君谦也是被黎国这行人恶心到了,当即眼珠一转,亲手接过龙泉剑,施施然行到章延康的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怔愣不语的样子,甚至咋舌了两声,直到整个黎国使团脸都拉下来了,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四皇子真是言出法随,方才说佛家处世讲究缘法,本王这不就把四皇子的‘缘分’送过来了”,他让宝剑出鞘七寸有余,往前送了送,几乎碰到对方的鼻尖。白色的剑身泛着冷光,直刺得章延康下意识眯了眯眼,不等反应过来,就听见这位大炎的王爷语气生冷:“喏,这等有缘之物,四皇子务必要贴身收藏,日日不离身旁,吃饭睡觉都要带着,平日里勤加擦拭,焚香供奉,再给皇子的兄弟们好生炫耀一番,才算是全了这段‘良缘’!”
最好日日胆颤、夜夜心惊,从此鼻尖常闻他黎国皇室的血腥之气,吃不好睡不香,才算替林将军出了这口恶气!
章延康已经没空去想宋君谦的态度,更张不开口反驳,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经被眼前这段明晃晃的剑身摄住了。虽然知道宁王不会在宴会上对他下手,宝剑也并没有真正碰到自己,可他仍然感觉脸颊似乎真被这剑的剑锋扫到,生疼!剑身在灯光下泛着惨白的颜色,让他心里不自主的打着颤,鼻尖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他是见过血的,但此刻也分不清这到底是白铁自身携带的,还是人血的味道,如果是人血,是不是真有自己那些兄弟的?
想到这里,胃里一阵痉挛,忍不住想要干呕。
皇宫内长大,他经历过不少生死,父皇发怒时,宫内血流成河,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踩着血液去问安,他并不惧怕鲜血。至于兄弟,皇室之中能有什么正常的弟兄之情?这些人就算死在他的面前,眼睛也不会眨一下,没庆祝都算他有良心了。
因而章延康此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勉强压下想吐的欲望,身子却还有些发颤,偏偏宋君谦的表情又太过嘲弄,眼睛里满是对他的轻蔑和恶意……
“宁王爷说笑了,”他干巴巴的笑了几声,终究还是服了软:“是在下之前酒后失德,冒犯了。这柄宝剑光华自敛、锋利异常,想必是林将军心爱之物,实在不敢夺人所爱。”
“嗳,四皇子莫要自谦,区区一把佩剑,林将军怎会放在心上,何况此剑既然和你颇有渊源,合该是由皇子带回黎国,顺带也给黎国上下欣赏欣赏,说不得还能得到黎皇的称赞呢!”宋君谦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人心口不一的样子,明明心里漏了怯,嘴却还是硬要往回找补,他才不惯着,一本正经的说完后,将龙泉剑放在桌案上,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对各种复杂的目光视若无睹。
这……
章延康也知道把人得罪的狠了,心里暗暗后悔今晚做事过火,搞得现在下不来台。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的手下也都是一脸纠结,却还微微摇头,示意他赶快将剑还回去:真要把这个东西带回去,等到他们在炎国宫宴上的言行传回国内,定然是在陛下面前讨不了好的。
其木格头都快摇成拨浪鼓了,见他还不行动,甚至急得直努嘴,只差要开口说话了。
章延康翻了个白眼:
行了,还要你说!他又不是呆子,还能不知道好坏?把这把剑带回去是要戳父皇的心窝吗?其他几个兄弟又会怎样看他?难道他还能指望炎国帮他掩盖?
只不过方才太过得意忘形,将整个炎国的文武都得罪了,现在无人为他帮腔,想要这把剑物归原主,怕是要被林文辛狠狠地下面子。
这……章延康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不敢去捋自己父皇的虎须,一咬牙,也顾不上丢不丢脸了,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下,离开了座位,手里捧着龙泉剑走到林文辛面前,弯腰低头,双手奉上:
“林将军,琴瑟赠知音,宝剑配英雄。此剑寒光湛湛、煞意逼人,在下实不敢直视,更不敢占为己有。如此神兵利器理应物归原主。”
待林文辛随手接过后,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着反正脸已经丢尽了,索性就不要再嘴硬了,一咬牙:“炎皇陛下、将军,还有诸位,方才是我酒后失德。言语无状。诚如诸位所言,联姻之事理应从长计议、更需得到贵国首肯,适才是我冒犯了!我以酒谢罪,请诸位见谅!”
炎国皇帝让林文辛佩剑上殿这一举动,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不管他本意如何,都说明了大炎明面上对此次和谈态度颇为强硬。
黎国国内的确再经不起一场战争的消耗了,他此次出使的首要任务还是尽可能以最小的代价赎回战败被俘的王公贵族、骁勇战将,促成两国休兵。至于利用林文辛羞辱大炎,挑拨他们文武不和,不过是些细枝末节,锦上添花的小事,切不可本末倒置。
为了父皇的大业,忍受一时屈辱又有何妨?便让大炎上下先得意着吧!
章延康回到自己的桌案旁边,一仰脖,痛快地连饮三杯。冷酒入喉,喝得又急,脸上立即浮起两朵红晕,随即低头,避开了众人探究、嘲弄的目光。
黎国使团一行人安分下来了,酒宴上自然不会再有人自讨无趣,百官们松了心神,与同僚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时间倒也宾主尽欢。
等到月上中庭,帝后二人都有了醉意,百官中也渐渐有人露出醉态,这场宴会才落下帷幕。
随大流起身送走帝后二人后,宋君谦脑子也有些混沌,脚下也有些晃悠,为防失态,索性坐下来,用手抵着额角定定神,等到百官们渐渐离去,靖王发现的时候,他已经闭上了双眼,似要入睡了。
宋君起难得见他这般模样,一时哑然失笑,摆手示意随侍不要动,亲自挽住他的手臂向上一提。
“大皇兄?”宋君谦猛地惊醒,发现扶着自己起来的是自家兄长,难免有几分不好意思,赶忙顺势借力,站了起来:“一时忘形,酒喝得有些多了。”
“你啊,慌什么?不过就是一场宴会,多喝些酒又怎么了,那些难得参加宫宴的小官都比你轻松。”宋君起有些想叹气,君谦终归还是太绷着了,似乎一入了宫墙,就开始浑身不自在,明明小时候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也不知是离开的时间久了,还是再不把这里当做家了……
想到宫里繁琐的规矩还有戒律,再加上这几年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他也不好再出言劝慰了,甚至因为明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不愿沾惹这些是非,自己的亲近会被有心之人看在眼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本想一直搀着的手,也只能垂了下来。摇着头示意随侍上前扶稳,终究是长叹了一口气,让开了些距离。
宋君谦似有所感,抬眼看了一下,见他有些消沉,心里也是无奈:身在皇家,他们总归是不能遵从内心、自在行事的。若此刻亲近大皇兄,纵然太子不在意,也总有人会告到宋承源那里,引来帝王的猜忌,何况自己的身份又实在特殊,皇后那边,也是麻烦……
正因为两人都清楚这些道理,一路上也没有多加交流,等出了宫门,见到守在王府轿子旁的平安快步走来,赶忙对着宋君起一拱手,道了再见,见他颔首,方才在平安的搀扶下,脚步轻浮的上了轿。
“王爷,您这是?”扶着他稳稳坐下,让他倚靠着轿厢,平安才低声唤了一声。
“无事,我有些醉了,回吧”宋君谦摆了摆手,嘴里说着醉了,眼神却还清明,平安见状也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出去指挥着起轿回府了。
轿子抬得平稳,宋君谦却觉得烦闷的很,掀开帘子,一股冷风吹了进来。他谈不上喝醉,脑子却也有些昏沉,此刻被这凉风一吹,不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人倒是清醒了,头却开始隐隐作痛。
他按了按额角,只觉得今天这场宴会真是一言难尽,虽然总体上把黎国打来的拳头都还回去了,但是一想到听见和亲二字就若有所思的帝王还有重臣们,心里就有些担忧:一是两国和谈乃是大势所趋,若黎国当真提出要求,恐怕朝野上下不会拒绝,就是不知道是他的哪个妹妹还是宗室哪个无辜女子要遭此劫难了,二来他也担心受此启发,那位心血来潮,要给林文辛指婚……这在大多数人看来可是名正言顺的好事,必然不会阻止,武安侯府又没有其他长辈能帮着挡一挡,到那时恐怕就真的是木已成舟、难以更改了……
还有大皇兄。
想到这里,宋君谦的头愈发的疼了,他倒是知晓靖王和太子的为人,可在那位的默许、从属的撺掇下,这两位在朝堂竟也势成水火。
这可真是!
想到两位兄长平时对自己的关心照顾,还有朝堂内愈演愈烈的派别之争,宋君谦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卸力靠在了轿厢上。
怎么好好的兄弟,竟成了这样!
10. 第 10 章
酒后吹风果然要不得,再加上天气又冷,饶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宋君谦自那晚回府,就一直有些咳嗽,人也烧得昏昏沉沉。告假后就一直在府中休养,因而错过了朝堂上不少大事。
好在平安做事实在是可靠,有他在外面奔波,大大小小的消息都没错过。
黎国使团已然离京,和谈、赔偿的事宜尽皆完成,两国已经初步拟定了互不侵扰的条约,关押在大牢里的战俘也都被花了不小的代价赎回,虽然不清楚黎国具体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但据说章延康离京之前面色很是难看,与来时的趾高气昂相比,颇有些灰头土脸的意思,想必朝堂上的那些人精出手很是毒辣。
至于和亲一事,据平安打听的消息,似乎尚未盖棺定论,可能还需要黎国正式上书求娶……只是依着上面那位的性子,怕是终究要有位女子难逃此劫了。
若是自己当时在场,说不得还能直言两句、阻拦一番。不过转念想想,帝王不在乎一个女子的死活,百官也乐得促成此事,纵然他贵为亲王,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无力回天。
想到此处,宋君谦只觉得意兴阑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偏偏嗓子又是一阵发痒,只能用手抵在唇边,低低的咳了两声。
“王爷”听见他的咳嗽声,恰巧煎药回来的平安赶忙加快了步伐,把药碗放在一边晾凉,“张御医换了方子,又加了两味止咳平喘的药,奴才亲眼盯着下人煎好,自己捧过来的,过一会儿您喝了,定能药到病除。”
“无妨,风寒小病不碍事的,刚刚只是有些走神,呛着了。”
“王爷,这御医可是说了您思虑过重,让您放宽心好好静养的,您可千万别劳心费神了,这万一有人多嘴告诉了圣上,只怕陛下又要多想了。”
多想,想什么?想他是怎么挖空心思钻营才会病倒的吗?宋君谦有些嘲讽的一笑,摆摆手:
“人心隔肚皮,我又不能为了自证清白把心剖出来给他们看,随他们去吧。对了,我每日闷坐在王府中,实在是无聊,这几日城内可有什么新鲜的事?”
平安回想了一下这两天打听到的消息,不确定的开口道:“自从黎国使团离开后,盛京城内倒是风平浪静的,朝堂上的相公们这几天也都和气的很,想必是从黎国身上狠咬了一块肉下来。至于新鲜的事儿,”他再次用力回想了一下,“这几日我倒是隐约有听说,不少家中有适龄儿女的官员还有宗室们都在忙着给自家相看呢,想必也是怕哪天黎国求娶的国书真来了,自家女儿要被拉过去和亲呢。”
宋君谦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哪个有良心的父母愿意将自家娇养着的女儿远嫁到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呢?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不免多问了一句:“你可知,是哪些大人家里着急着相看?”
“这……奴才依稀记得应该有兴国公家的小孙子、国子监祭酒家的嫡长子,还有吏部尚书家的公子等等,人数实在是不少,不知怎的都在这时一窝蜂似的赶着相看。至于姑娘们,放出风声的也不少,但毕竟不比男子,倒没有闹得这般沸沸扬扬,就是京城内这几日连着办了好几场赏花宴,这些人家心里有数着呢。”
话才听到一半,宋君谦的脸色就已经沉了下来,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兴国公是当朝勋贵、吏部尚书出身世家,国子监祭酒也称得上当代文坛领袖。他们三家竟也为了子孙的婚事闹得满城皆知,恐怕不单单是为了和亲啊……
平安接触不到各家内宅,王府内又没有说得上话的女主人,其中的内情,一时也难以打听到,只可惜自己身体还未大好,怕过了病气给别人,不然无论往东宫走一趟,还是进宫找母妃,总能知道一些。
他在这边盘算着,一旁的药汤已经温热,好入口了。本来他对这场小病并不在意,如今却容不得拖延下去了,一口饮尽了药汁,让平安附耳过来,交待了一番,见他点头示意明白了之后,才挥手让其出去。
永宁宫芷兰殿
宋君起对着在殿外候着的兰妃的贴身宫女一颔首,外表一派平静,心里却叫苦不迭:他已经出宫开府多年,来这后宫看望母妃的次数越发少了,不是他不孝,只不过实在是吃不消母妃的唠叨。
尤其是这几年,张口闭口就是夺嫡之争,自己本就无心大位,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被推到了台前,和太子打起了擂台,成为朝野上下最显著的两个靶子。稍有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原本和几位弟弟还算平和的关系,现在也只落下个面子功夫;想谋求个从龙之功攀附过来的官员更是让他疲于应对。为了反对太子而反对,全不顾是非曲直,自己要是稍有不认同,立马一副都是为了大业、为了殿下赤胆忠心的模样,更有甚者,因着是被母妃拉拢过来的官员,和程家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竟直接把消息传进后宫,引来母妃对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问。这真是没处说理……
如今,他是越发害怕踏进这芷兰殿了。
进了内殿,宋君起暗暗叹了口气,收拾好面上的表情,跪在兰妃的面前,温声请安:“儿臣拜见母妃,问母妃安”。
身为宫妃,程思兰自然是长得极美的,五官明艳大方、薄唇不点自朱,一双翦水秋瞳总是含着波光,两弯柳叶细眉时常拢着轻愁,再加上保养得宜、谈吐又温柔,虽然年岁见长,但从未断过恩宠,就是现下里元和帝也喜欢到她的宫中散散心。
此刻她未施粉黛、身穿着一身青色常服,端坐在椅子上品茗,看见他来,依旧一脸平淡,只掀了掀眼皮,也不说话,只是把手上捧着的茶盏放了下来,明明动作并不大,却还是发出了声响,让宋君起不自觉得脊背一僵。按说这样的母亲应该是温柔而美好的,可此时他只觉得背上的压力重逾千斤,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还知道来看我?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这个母妃了。”程思兰看着他头越垂越低,还是不说话,只用着手指不急不缓的敲击着桌面,良久才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出身定远伯府,又是程家长房嫡女,她的身世虽算不上显赫,也是自幼就受尽了宠爱,直至嫁给曾经的三皇子,如今的圣上做侧妃,到现在被封为兰妃,就算不是最受宠的,也能在这后宫说得上话。因为入府的年份最长,便是皇后娘娘也对她礼让三分,这后宫还有谁敢一言不合给她气受?
又因着她先于后宫诸人诞下了当今的长子,更是在宋承源面前也有几分薄面。
凭良心讲,她这一生大抵还是算得上顺遂的。只除了父亲去世后,家族中再无人能挑得起重担这一憾事。
伯府如今也成了个面子货,再不能为她的起儿提供助力,甚至还要仰仗她在后宫的地位,堪堪维持住伯爵府的体面。
为了这不中用的母族,还有太过心慈手软的儿子,她真是操碎了心,偏偏一个两个的都只会给她拖后腿!
“母妃,我……”
不等宋君起说完,程思兰就手指一个用力,狠敲了一下桌面:“你什么?谁让你掺和到平西将军一事中去的?满朝文武为此争论不休,隐隐有分成两派、水火不容之势,而你如今处境如此微妙,还这般旗帜鲜明的站在她这一方,是要和文官们对着干吗?”
“母妃,”宋君起苦笑着开口,“林将军是国之栋梁,又立下盖世的功劳,除了是个女子,并无其他过错,我身为大炎的皇子怎能眼睁睁看着这等忠良死于他人的私心之下?她在朝中也并非孤立无援,武将勋贵中还有不少都念着老侯爷的旧情,父皇的态度也并不明朗,更何况君谦的态度要比我强硬多了,朝堂上更是一人直面御史言官,舌战群儒,甚至连太子也暗中相助。我出言相帮在其中并不算多显眼!”
“你糊涂!”见他还要出言诡辩,程思兰更加生气,“太子本就笼络了一大批勋贵,他怎么会不站在那边?至于宋君谦,他是铁杆的太子党,你既然知晓他们的立场,就该警醒,怎么还能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再者说太子他天然就得那些推崇正统的文人拥护,就算是此次言行欠缺妥当,那些人也不会为了这件事改弦更张。那宋君谦更是早就与皇位绝缘,言行再出格,也不被他们看在眼里。反倒是你,跟着后面摇旗呐喊,只会把仇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程思兰越说越气,忍不住走下位来,狠狠戳了一下他的眉心:
“你啊你,除了占据长子的优势,还有什么能和太子比拼?为了林文辛鸣不平,引来言官的不满、文官的鄙薄,更是为此得罪了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你这些年兢兢业业当差好不容易才积攒下的一点名望,是要全部为此葬送吗?宋君起,你是嫌自己的路走得太顺了吗?”
宋君起嘴里发苦,看着气得面色发红,胸口不停起伏的母妃,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太子仁德无双,广受朝野赞誉,又是中宫嫡子,将来继位名正言顺,以他的才干,未必不能带领大炎再上一层楼,这是社稷之福,是百姓之福,也是他们这些人的福气。
只要恪守本分,不生谋逆的心思,以太子的心胸,自然是容得下他们安安稳稳的当个闲散王爷。
似乎依着世人所想,身为皇室子弟,天然的就应该对那个位置心怀渴望,毕竟只要再往前一步,就是天下之主、大权在握。但人各有志,他天生就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的宫廷权谋,自问也没有能力与魄力去承担这江山社稷,虽然身为长子,却一心只想平淡度日,若帝王容得下,他既然位列朝堂自然就该竭尽全力、一展所能;若是容不下,从此寄情山水、肆意玩乐也不失畅快一生。
可偏偏总有人推着他去争、去夺、去抢!
母妃希望他能登顶皇位,一扫这些年在后宫被皇后压了一头的郁气,顺带着也能为她的母族再续几代荣耀;父皇也希望他去争,只有所有的皇子都对那个位置野心勃勃,才能抗衡太子这些年越来越大的势力,让他自己稳坐钓台;至于其他或是和他沾亲带故或是想要搏一搏从龙之功的依附而来的官员从属们,聚在他的身旁无非是为了利益二字……
他当初走上台前确实事出有因,但这么多年下来了,他明面上和太子闹到这般地步,此刻再说自己无心大位,又有谁能相信?
再者说夺嫡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身边这些几乎压上了身家性命的赌徒们,哪里容得他半途而废?
便是他狠心撇下一应从属,母妃这边……他又怎么放得下呢?
“母妃,”宋君起真的是压不住内心的郁气了,难得当着程思兰的面长叹了一口气,“既然我要争那个位置,自然要有为江山为百姓着想的觉悟,且不谈我个人对林文辛观感如何,单凭她立下的功劳,难道不值得我为她振臂一呼吗?”
“至于文武之争,古已有之,平西将军一事不过是个由头,说到底还是她的横空出世动摇了文官们的利益。历代帝王在文武之间也大多奉行制衡之道,哪有让局势一面倒的道理?打倒了林文辛、压制了武将,将来若有外敌来犯,难不成要靠这些人用嘴去上阵迎敌么?这些道理,父皇久居皇位,自然是心知肚明,因而儿子出言相帮,父皇至多觉得我行为莽撞,说不定反而会打消几分疑虑。”
他这话半真半假,故意把林文辛的女子身份淡化,将此次引起争论的焦点转到文武之争上面,他的母妃虽然身在后宫但对前朝这些官员的弯弯绕绕也是有所耳闻,果不其然,现在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至于父皇的看法,自己也没有完全瞎说。入朝多年,对那位已经看清了不少,莫看那位到现在都没有给此事下个定论,似乎对林文辛心有歉疚、进退两难。但这件事若没有他的默许,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甚至一开始的他对林文辛未必没有起过杀心,只不过有一众武将求情、自己和君谦、太子出言相助,再加上黎国使团到来的压力,才让他蓦然惊觉离不开,放弃了原先的想法。
那段关于打消疑虑的话,更不是无的放矢。虽然一开始为了制衡太子,要把自己推到台前打擂台,但这么多年,自己并未如他所想处处和太子为难,面子上还过得去,私下里也没有互相使出什么下作手段败坏对方名声,远达不到他的预想。
相争多年,世人皆知靖王和太子都有夺嫡之愿,但在民间却丝毫不曾损伤太子仁德的好名声,甚至自己在朝中也有了些名望,传出了贤良的美名。虽然还不至于威胁到他的位置,但近几年,明显发现好些时候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话里话外也常有敲打之意……
这样一来,自己和太子也算得上难兄难弟。
想到此处,宋君起莫名的想要发笑,随后又是一阵悲哀:或许自己这次的意气用事得罪了文官,才真是那位想要看到的吧,再加上太子拉偏架的行为多多少少也引起不少人的不满,更是他乐见其成的,所以几天前的宴会上,兴致才会那么高涨……
“母妃,父皇现下春秋正盛、地位稳若泰山,我与官员交好,反而会引来猜忌。而今局势未明,得到父皇的青眼与信任才是最重要的。父皇看重儿子,儿子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心里想了一大遭,却也不耽误宋君起继续出言为自己辩解,至于这些话,自己信不信,又有什么要紧呢,母妃相信就行了。
身在后宫这么多年,见惯了鬼蜮手段、勾心斗角,自己的母妃却依然相信一位帝王的真心。
这可真是……
果然,听了这些话程思兰脸色稍霁,态度也温和了不少,怒火退去后,看见宋君起依旧跪在地上,也有些心疼,不过还有些拉不下脸来,明明是关心是话,也说得硬邦邦的。
“行了,都已经是封王的人了,还跪在地上作甚?传出去,还以为我这个做母亲的刻薄你了。”
宋君起知道她这算是另类的道歉了,只是还要端着做母亲的架子,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心里也没什么特殊的感受,只平淡得站了起来,对着程思兰施了一礼:
“多谢母妃原谅,是儿子做事莽撞,让您担心了”。
“哼,”程思兰轻哼了一声,转身坐下,随后又示意他也坐下,放软了语气,“起儿,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为你操心又能为了谁呢?你虽是陛下的长子,但是陛下子嗣繁多,再多的父爱分润下来,又能偏你几分?这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我在这后宫,手伸不到前朝,明知道那是个龙潭虎穴,也只能让你只身一人面对,再不能为你遮风挡雨。可恨你舅舅胸无点墨,忠远伯府在他手上日渐衰败,不仅不能为你提供助力,反而时常倚靠着我的接济勉强度日。起儿,母妃心中也恨啊!”
说到动情处,她不禁用手捂住胸口。
不谈太子身后的定国公府,老五身后的何氏一族,其他几个成年的皇子,不管外家显赫与否,总是竭尽全力的相帮,就是在朝堂上帮不了忙,背地里也会提供大把金银,供他们花销。
只有自己的娘家,只有自己的娘家!一天到晚就知道舔着脸问她要钱、要人、谋差事,甚至连儿女亲事都要她来安排!
偏偏这世上的事就是这般不讲道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约束住这群混不吝的,她也只得时不时的帮衬着,免得他们招惹出更大的祸事。
纵然如今的起儿靠着自身的才干,也有了不小的势力,可这等光会扯后腿如烫手山芋一般,甚至可能会连累她们母子的母族,怎能让她不恨,怎能让她在后宫抬得头来?
程思兰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宋君起心中却不曾掀起半点波澜,这些话他听得太多了,已经听疲了。
明知道外家无人能挑得起大梁,却还要向那位讨官,明知道他们无功于社稷,封赏时却依旧不肯落下,生怕自己母家吃亏。
伯府虽然没落,但祖上的产业尚在,哪里就沦落到需要入宫的姐姐时常接济?舅舅既然不能挑起重担,底下的几位表兄表弟就该奋发图强,无论是从文还是尚武,起码也要做出个样子来……
偏偏母妃嘴上骂归骂,给起东西来毫不含糊,养得这一家从上至下不知廉耻、毫无大志,只会吸血!
纵然自己从来都是疾言厉色以对,可他们仍然死性不改,依旧敢打着他的旗号出去兴风作浪,三表弟如今不过还是白身,就敢肖想宗室女子!自己那个舅母竟然还当真好意思入宫求母妃牵线!不知是哪里来的脸面!
这些年他也看透了,这就是一群粘上了甩不脱的水蛭,母妃想用恩赏、帮衬来约束这些人的言行,何其天真可笑!若不是自己瞒着她对外家发了好大一通火,又专门安排了人盯着,依着他们的性子,不知要惹下多大的祸端。
难道他心中就不恨吗?不论是否自愿,自己现阶段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跌下万丈深渊。有这么一帮扯后腿的外家,不知要牵制他多大的精力!
至于母妃,嘴上说恨,却又从不肯狠下心来管束,落得这个局面,再推胸顿足、悔不当初又有何用?曾经的自己或许还会心疼、体谅。现下,早就心如止水了。
看他态度平淡,程思兰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也知道这件事怨不得自己的儿子,任谁有这样一个外家,心气都会不平。只难为自己夹在儿子和家族中间,左右为难。
宋君起见自己的母妃面露颓色,终究还是心软了,他轻叹了一口气,温声问道:
“好了,舅舅家的事终究不是三两日就能理得清的,儿子多派些人盯着他们不出大错也就是了。如今我不能在后宫中久待,母妃今日唤我前来,究竟有何事情商议?”
程思兰心中也恨极了这不近人情的宫规:这天底下哪有不允许亲生母子日日相见的道理!可偏偏自家儿子还没登上那个高位,她有再大的怨气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她定了定神,按捺住内心的不忿,强行扯出了个笑容:
“你做事向来是有章法的,之前是母妃不好,不该胡乱怀疑于你,既然相助林文辛有利,那么挨言官嘴上说说也是不痛不痒的,随他去吧。”
“母妃英明。”
“你啊,也甭给我戴高帽了,我来问你,对这个女将军,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宋君起一愣:那自然是尽力护住她阖府的平安,尽可能的争取她应得的封赏,至于其他,他和林文辛并无私交,相反彼此身份都有些尴尬,自然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还能怎么想?
“你啊!”见他呆愣住了,程思兰恨铁不成钢的用手一指,“就知道你不会想这些弯弯绕绕!你以为你和太子他们出言相帮,就能左右得了你父皇的想法吗?无论从哪方面看,林文辛都不可能再位列朝堂了。不过她这次功劳确实是大,任谁也不能轻易抹去,再加上武安侯府为国戍边多年又落得那般惨烈的下场,为了皇室的名声,也为了平息民间和军队的异议,皇上也不能对此无动于衷、轻轻揭过。”
“您是说?”
“赐婚!”程思兰漫不经心的一挑眉,“想要博一个好名声、又不想实质付出些什么,还能有比赐婚更好的办法吗?谁让她是个女子呢?只要拿捏住了她的婚事,就等于按住了她的命门!你父皇不是没想到,只不过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毕竟他要是先提出来,不说你们这几个年轻气盛的,就是那帮受过老侯爷恩惠的武将心里也不会舒服,觉得这个赏赐太过虚浮。但有了黎国使团那一出在先,只怕他现下提出要给林文辛赐婚,不仅不会有人觉得轻率,反而能显现他的一片爱护之情呢。”
说到这里,程思兰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帝王心术这一块,陛下还是拿捏得这般精准,自己的这个傻儿子还有得学呢!
“母妃想必不会无缘无故的说出此话,可是宫中有了什么消息?”
“不错,这几日你父皇虽然还没有透露出口风,但这后宫里哪个不是人精?有那消息灵通的早就托人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母家,说的人多了,这动静瞒也瞒不住,想来距离真正下旨意也没多少天了。你在宫外难道就一点动静不曾听到?”
那他上哪里知道去?宋君起一脸无奈。
他本身不是一个爱扫听这些闲话的人,久而久之亲近的幕僚也不会用这些闲事来打扰他。王府上又没有个正经的长辈,王妃的性子更是冷得很,整日里吃斋念佛,多年不曾踏出王府半步,一应的宴请全都被婉拒了,这等儿女亲事的消息自然不会传到他的耳边。
这几日倒是隐隐约约知道有几家有适龄儿女相看的动静大了些,但正巧黎国使团之前提过和亲一事,他便也理所当然得认为这是人之常情。
谁能想到,这些人竟然早早得知了父皇要给林文辛赐婚的消息!如此说来,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仅违逆了上意,更是把武安侯府、平西将军的脸面放在脚下狠狠地碾啊。
唉,如果当真是父皇铁了心的要赐婚,只怕自己也是无能为力啊,为今之计也只有出宫后和君谦好好商议一番,至少也要挑出几个品行端正、家风正直的人选来。
他在暗地里不胜唏嘘,面上难免带出了几分,程思兰见此,倒是误会了,心里有些喜意,只觉得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把握也多了几分:“听到这个消息,你心里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嗯?”宋君起一愣,有些莫名,“孩儿能有什么想法?只不过是觉得女子嫁人乃是关系一生的大事,必须慎之又慎。林将军有功于社稷,父皇定要仔细斟酌,给她挑个如意郎君。”
“你啊,”程思兰有些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依着林文辛忠良遗孤的身份,你父皇还能薄待了她去?就算不顾惜皇室的名声也要顾念着老侯爷曾经的那些下属啊!能与她相配的定然是人品、地位相当的好儿郎。只可惜,她女扮男装从军之事出来后,得罪了不少家风正派的世家大族,偏偏又闯下这么大的名声、立下盖世的功劳,你父皇啊,心里为难着呢!”
“和咱们这等生活在富贵窝里,自幼学习礼仪的不同,那北疆的士卒在战场上可不管什么男女之别。林文辛带领他们赶跑了敌人,保住了性命,此番得胜之后还有唾手可及的封赏,他们心里门清呢。
咱们都说当兵的武夫粗鄙,可也就是这些人最讲忠义!任你朝堂上的这些相公们说得天花转,这四十万平西军还是服气林文辛!”
“这么多强兵悍将,不认皇权,只服她林文辛一人,你父皇怕是夜里睡觉都不安稳。林文辛的兵权必须卸!因而之前在朝堂上掀起对她的发难,肯定是有陛下的默许,只不过武将们反弹得厉害,再加上你们几个愣头青搅局,才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说到这里,她就想叹气,自家这个傻儿子入朝观政这么多年了,行事还是这么莽撞,全不体会陛下的心思,才生出这等违逆陛下本意的事端。
不过也好,子壮父疑。太子这些年,年岁渐长、羽翼渐丰,越发引得陛下猜疑,连带着几个成年的皇子都被牵连到,难得能见到个好脸色。君起这次虽然没和陛下站在一边,却也算错有错着,说不得还真的打消了那位的些许疑虑。
想到这儿,程思兰也平复了心情,继续开口:
“错过了上次的机会,再想将林文辛夺职下狱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也只有赐婚这一条路可走了。女子只要一成婚,必然是要困于内宅的,从此后出府都困难,更何况插手军中之事呢?更妙的是,这是阳谋。女子到了年龄嫁人,天经地义,就是平西军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只不过这样一来,林文辛夫婿的人选就要多加斟酌了。世家大族历来高傲,连皇室都不太放在眼里,林文辛名节受损,是断断不会迎娶的,陛下也不会允许这位平西将军再给他们增添助力。嫁给文官,怕的是文武勾结,嫁给武官,又怕他们觊觎兵权、拥兵自重。起儿,你来说说,如此看来,林文辛还能嫁给谁?”
宋君起此刻已然双眉紧锁,母妃的意思他明白,世家不行、文武不行,宗室子弟更无可能,排除种种,也只有嫁入皇室这一条路了。
女子嫁人本就是一场赌博,历来是十赌九输,不过像林将军这等豁达之人必不会拘泥于情爱,若能放宽心胸,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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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倒也能过下去,但是嫁入皇室,可就真踏入了虎狼穴、是非窝啊……
“看来林将军是要与我等成为一家人了,就是不知道父皇属意的是哪位皇子?”
“你父皇的心思,旁人哪能猜透?不过适龄的皇子也就那几个,母妃的意思是,你要不要争一争?”
“荒唐!”宋君起被唬了一跳,立马从位子上弹了起来。脸上也带着几分怒色:“这等荒唐的言论,母妃从何说起?”
“行了,看你那样!咱们母子私下里说着玩的,殿门外又都是我的心腹,还怕传出去不成?”
“万一呢?后宫里谁敢保证一言一行不在父皇的目光之下?我们私下里说也就罢了,万一母妃你与他人交谈,泄露了一丝半点,这宫里多的是自作聪明的人胡乱揣测!林将军云英未嫁,这等流言流传开来,她如何自处,是要逼死她吗?”
见她依旧不以为意,宋君起怒意更甚,语气也冷了三分:“母妃莫不是忘了,儿臣早已迎娶正妃!王妃贤良端庄,为我操持中馈从未出错,又是孔相嫡女,身份贵重,母妃如此行事,将她置于何地,将孔家置于何地?”
“你还好意思提她!”程思兰一拍桌子,显然也动了真火。提起这件事她就堵心:“孔氏女嫁进来七八年了,也未能为你诞下一儿半女,满京城都在传你的闲话,我这个心啊,就没有一天安稳过!寻常百姓家,三年无所出,也该寻摸着给丈夫纳小了,偏她身为超品王妃竟连装也不装个样子,毫无容人之量,你也是个没出息的,就知道纵着她,也不为自己着想!孔家?孔家又怎么了,他孔家的姑娘如此做派,也不怕连累了族中的姑娘!”
“母妃,这……”听到这儿,宋君起也知道自己理亏,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己和王妃本就是一场错误,王妃心中已有恋慕之人,偏偏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娶了她,新婚之夜又太过荒唐……这些年,她困在深宅、郁郁寡欢,以致于常和青灯古佛相伴;因着愧疚,自己也一直打着掩护、放任自由。
本是王府后院的私事,本以为自己扛着点压力,再加上这一代成亲的皇子大多子嗣艰难,太子至今也不曾有一儿半女,父皇也没有太过催促,终究还能蒙混几年……世道如此,这本是他们夫妻之间你情我愿的事情,若为此连累了孔家未出阁的姑娘们,实在是让人于心难安。
不然,还是想些自污的法子,总不能白白牵连了无辜之人,至于有损名声,终究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他人,但若是能因此打消母妃推他夺嫡的心思,倒也不失为两全其美。
“母妃,此事说来全是我的过错,新婚之时恰逢黎国扣边,政务繁忙,实在是冷落了她。这几年时局艰难、朝堂上人心惶惶,为了安抚百官也为了做出一番功绩得到父皇的赞赏,儿子实在是在政务上耗费了大量的精力,说一句旰衣宵食也不为过,哪还有心思留恋温柔乡?我们夫妻不常相处,哪能绵延子嗣?这哪是她一人能说了算的,何况又是我有错在先,如何能将这算作她的过错?”
“前几年战事吃紧,国库空虚,连父皇都奉行节俭,更是一连停了几届的选秀,我身为人子,哪能越过他?”孔氏性情贤淑,岂是那种容不下人的妒妇?王府内不进新人,也是我的意思,她一介女子自然也违逆不了。”
“这两件事都是时局所逼,也是我有负于她,却又让她背负了恶名,儿子实在是没脸责怪,更不好在此刻纳些新人给她添堵。现在战事平息,日后定然会有好消息的,还请母妃不要心焦,照常度日,保重自身。”
他明知自己与王妃之间并没有受到时局的影响,但真正的原因实在是说不出口,也怕传出去王妃就真的没了活路,也只能胡乱拉扯了一番,为防母妃还要纠缠,只能把孔相也搬了出来:
“何况儿子和太子争夺,还需要孔相多多出力。正用得上他的时候,如何能慢待了他的女儿?”
果然,一提到夺嫡的大事,程思兰就不吭声了。想到孔寒毕竟官拜相位,门生故交们也是不小的关系网,自家儿子还真的要多多倚仗,她便把想要反驳的话咽了下去,只不过心气还是有些不平,难免带了几分抱怨:
“男子忙于正事,哪有那么多精力在后院里牵扯?她既嫁给你做了正妃,理应把这一切事物打理得明明白白的。你这个亲王这些年也没个子嗣,她哪能在一旁看着,早就该私下里为你选几个女子开枝散叶了。绵延子嗣,人之大伦,只要办得不出格,我倒要看看谁敢对此指手画脚?就是你父皇心里也是盼着的,断断不会指责于你。说来说去,你膝下空虚,还不都是她这个正妃的错?你堂堂亲王,后院如此空置,难道就光彩么?”
后院干净不光彩,难道要像他父皇一样左拥右抱才行么?宋君起暗自腹诽,却又拿自己的母妃无可奈何:
明明同是女子,自己年幼时也常常听到她在耳边抱怨父皇多情,自哀年老失宠;怎么等自己成了亲却恨不得塞十个八个伺候的女子进自己内院?
嫁做人妻,难以容忍丈夫的花心;等做了母亲,却又不允许儿子专情。这真是……
女子何苦这般为难女子?
试问这天下女子有几个能心平气和的看着丈夫拈花惹草?纵然有也不过是强自咽下苦涩或者干脆就不在乎这个人。更何况在男子点明了不愿再纳二色的前提下,又有谁愿意往家里引来几个麻烦呢?
“母妃,你这话就太偏了,我不愿沉迷女色,哪里算得上她的过错?此事因我而起,反教她担了恶名,甚至连累了孔家未出阁的姑娘,是我对不住她。”
宋君起也知晓程思兰听不进去,果然话音刚落,对方就一脸不忿想要反驳。他在后宫也不便耽搁太久,实在不愿意再听些车轱辘话,索性一挥手,把话题扯回林文辛的身上:
“至于林将军,无论父皇是否有意愿赐婚,也无论他属意哪个皇子,总不会是我这个成亲多年之人,母妃方才的话我权当没听过,还请日后断了这个心思,莫要再痴心妄想!”
“嗳,我儿身份贵重,是陛下长子,还配不上一个名节有损的女子么?她征战多年,一身的煞气,若不是立下这等功劳,我还怕她冲撞了你呢!”
“身份贵重?再贵重的身份,也抵不上她立下的功劳!除了储君,谁有资格让她为侧?”宋君起一摆手,双眉紧锁,直勾勾地盯着程思兰的眼睛“什么长子、嫡子的,父皇的儿子多的是,谁能得他几分在乎?”
见她似要反驳,说些自己早已听到耳根起茧的老话,他直接摆手打断道:“母妃也休要再提父皇对我的看重,太子可是中宫嫡子,自幼在他跟前长大的,现在还不是被他猜忌得离了心?母妃是聪明人,既然知道这后宫内处处陷阱、暗箭难防,便该明白最是无情帝王家,此后需得谨言慎行,莫再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不是的,你父皇他,对我还是有情的……”
见程思兰还是听不进去自己的话,宋君起也是一阵无力,只觉得好笑:有情?有什么情?
或许自己未出生,他还不曾登上大位之时,对着一直陪伴着的母妃还有过半分真心;登基这么多年了,早就把心思放在了新入宫的美人身上了。
若他顾念旧情,皇后对他助力良多,怎么会还把她的亲妹纳入后宫?若他顾念旧情,怎么会知天命之年还想着大肆选秀,后宫内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若他顾念旧情,这些女子无论位分高低,总归是和他有过一段情缘的,怎么会对这后宫内多少芳魂香消玉殒、多少无辜含冤惨死的现状冷眼旁观?
更有甚者,身为人子。自己本不该这样恶意揣测亲生父亲,但这些年的相处,早就看清了他的为人:这人根本是没有心的!他不在乎后宫内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也不在乎自己的子嗣为了皇位不折手段、铲除异己,更不在乎有多少无辜之人会为此丧命。
他只自得于花一般的女子为了在这后宫生存,为了宫外的母族,向他摇尾乞怜,争得头破血流只为他兴致来时的一次宠幸,什么世家贵女、将门虎女、清贵才女都只不过是他掌中的玩物、消遣。
他只自傲于大权独掌、江山安坐,冷眼看着底下的儿子们为了得到他的青眼,为了那触摸不到的至高之位,无所不用其极。趴在他的脚下讨好,最好拼得刀剑相向、六亲不认,只剩下他可以倚仗。
至于其他人,在他眼中更是如蝼蚁一般,几曾放在眼中?便是满朝文武、皇室宗亲,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个工具罢了,百姓?百姓只不过是地里的野草,他踩在上面都觉得脏了脚!便是野草死了一大片,又算什么?总会有新的长起来!
正是因为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自己心中的孺慕之情早就不剩多少了,正是因为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帝王,所以在他看向太子的目光越来越冷,像淬了毒一样的时候,自己才心甘情愿装作要夺嫡的样子,站到台前,和太子打起了擂台。
不是他看重自己的身份、也不是他发现了自己的才干,他只是要扶持起一个或者几个皇子,给太子造成威胁,从而平衡朝堂上的势力,不至于影响到他的地位。
自己站出来,也不是真心要逐那个位置,只是这么多年看多了他做的荒唐事,不能再让下一任君主随他心意挑选。当今太子贤明仁德,若能继位,定然可以一扫颓势,让大炎蒸蒸日上。眼见着好日子就在眼前,怎能让这样的储君因为他的一己之私,陷入深渊?
父不慈、子不孝,都说血浓于水,可如今的他都不得不承认:皇室之中无亲情,母妃比自己多活了这么多岁月,竟然还相信一个帝王的真心、真情?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
想到自己这些年的隐忍无奈,憋屈愤懑,宋君起心中掀起阵阵波涛,胸口热气上涌至眼眶,几乎忍不住要落泪。偏偏为了不让母妃担心,只能强自咬着牙按捺住,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下来,只是张口时嗓子还带着几丝暗哑:
“母妃既然知晓父皇对你有情,更该明白眼下乾坤未明,事事都莫要争强冒尖。我在前朝已经足够高调,此刻若是再求娶平西将军,无异于火中取栗。母妃知晓平西大军的军权重要,这朝堂里难道都是傻子看不出来吗?且不说皇后和太子可会坐视我得此助力,便是父皇也会因此心生疑虑。军权二字,儿子现下万万不能染指!”
“行伍之人性格最是耿直,若见我以侧妃之位迎娶,怕是要记恨我辱没了他们的将军。求娶林文辛,不仅阻力重重,更会引来不必要的猜疑和敌视。且不说父皇会不会同意,便是同意了,与我而言也是弊大于利。费了这般气力,到最后鱼没吃着,反惹了一身腥臊,这又是何苦来哉?”
“母妃,孩儿与您交一句实话:林文辛这个人,我是万万不会碰一根手指的。往后无论何人,哪怕是父皇,来试探您的口风,您也千万不能漏了馅,只管搪塞过去就是。这个泥塘,咱们娘俩,绝对不能趟!”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严肃,脸上更无一丝笑容,语气说不出的郑重,便是程思兰也被唬了一跳,被他气势所摄,不自觉地跟着点头:
“好了,我知道了,以后不再议论此事就是了。”
随后又自觉失了做母亲的威严,找补道:“我又不是个痴人,你解释的这般清楚,我还能再犯糊涂不成。你啊,母妃活了这么多年,做事什么时候出过差错,你就放心吧!”
见她真的听进去了,宋君起也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僵硬的脊背慢慢放松了下来,脱力似的靠在了椅背上。
他也不顶嘴,只笑着一努嘴,引得程思兰好气又好笑,佯装生气的指了指他。
一时间芷兰殿倒真的有了几分寻常母子间的和谐、温馨。
说笑了一会儿,赶在红日西沉前,婉拒了程思兰留他用膳,宋君起一直到走出宫外脸上都带着笑意,直到坐进了王府的轿子里,面色才沉了下来。
回府后,一个人在书房枯坐良久,直至晚膳前,才将贴身侍奉的雁回打发出去帮他传个话……
11. 第 11 章
皇宫内的风波尚未波及到宫外,但是身为皇后的母家,定国公府却是早早就听到了皇后托人传来的三言两语。
虽说明面上这件事和他们纪家关联不大,但是那位既然将这件事交托给了皇后来办,他们定国公府怕是也推脱不得,就算不为其他,也要为了后宫内的两位娘娘还有东宫内的储君多挣上两分面子。
只是林文辛身份实在是特殊,她的婚姻大事又轻忽不得。依着宫内的消息,那位属意的怕是已经成年的几位皇子。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林文辛如今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哪个皇子敢冒着大不韪迎娶?纵然是眼馋她在军中的威望,也要考虑文官的支持、读书人的拥护,更重要的是那位的看法,保不准就是得不偿失。
至于利用皇后的权势,强行指婚,那更是不可能了。宫里出来的几个皇子,哪个是好得罪的?不说他们背后的外家势力,便是成年后拥有的一批拥趸也不能等闲视之,万一他们的母妃再吹吹枕边风,岂不是陷娘娘于不利?
成婚本是喜事,若是反使两姓成仇,不仅皇上那儿面子过不去,怕是平白要给太子树立几位强大的敌人啊!
这事儿,果然是吃力不讨好!难怪娘娘要传出消息,让他们府内也帮忙打听着。
林文辛那边倒还好说,左右这事儿也由不得她,任她愿不愿意,还不是一道圣旨的事儿?武安侯府又再没了其他长辈,一切事宜自然是以皇上的意思为准则。
但是皇子那边就麻烦了,不管怎么样,都是龙子凤孙的,都是‘君’,他们公府再是权势威赫,也不敢在这几位主的面前摆谱。纵然有心帮着打听,手也伸不进各位皇子的府上啊!
难!实在是难啊!
这等难题,饶是老定国公也一连挠了好几天的头,都没想出个应对之法,阖府上下也是愁云惨淡、眉眼难舒。
府上的二老爷纪正泽自幼性子就活泼,出身富贵,不是长子不用承担公府的责任,现下掌权的又是自己嫡亲的兄长,富贵荣华安享、吃喝玩乐不愁,虽然也捐了个兵部的闲职,但到底没磨平了他的性子,虽然已经年过不惑,还是我行我素,常被老公爷骂没个正行。
此刻的纪正泽坐在正厅里,左看看、右看看,发现个个都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的,他茶水都添了好几回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
从小到大,他哪里见过府内如此一连几日的低气压?平白让他心中也坠得慌,想要劝慰几句,说两句俏皮话让老国公宽宽心吧,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正犯难着,门外忽然传来他大侄子的声音。
纪云兴刚刚受人点拨,眼前如同拨云见天一般,一下子就想到了解决眼前困境的方法,心中正兴奋着,也顾不上礼仪,兴冲冲地就要往正厅里走,脚都已经跨过了门槛,余光瞥见自家二叔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定神一看,才发现坐在高位的祖父眉间紧锁、似有不悦,下位的父亲也拧着眉毛看他。
纪云兴知道自己失礼了,赶忙放慢了步伐,整理好衣衫,对着众位长辈深施一礼:
“云兴见过祖父、父亲还有二叔,方才心中喜悦,失了礼数,还请见谅!”
见自家父亲微微颔首,‘嗯’了一声,纪正平才眉间微松,脸上却还是不带笑意,声音也威严的紧:
“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还是这么莽撞!长辈们商讨大事,你跑进来干什么?平时的礼仪学到哪去了?”
“嗳,大哥不要这么严肃嘛!云兴做事向来稳重,何时失过气度?此番着急过来,定是有要事相告,你一个做爹的张口就是责备,也不让他把话说完!”
纪正泽本身性子散漫,对小辈们也比较和气,最看不得兄长一年到头的端着,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好了,你们两个都闭嘴!老二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个惫懒的性子,也不知道给底下的晚辈们做个榜样!”老国公纪青云一开口,两个人只得诺诺称是,纪正泽纵然有些不服气,也只是暗自里撇了撇嘴,面上可不敢表现出来。
“云兴,你这般匆忙赶来,可是有什么喜事?”见两个儿子态度恭顺,纪青云心下满意,面色也和缓了些,他捋了捋颔下长须,语气很是温和。
纪云兴虽说一进来就被父亲训斥了几句,心下的喜意消减了几分,但此刻被祖父问起,想到困扰府上的难题被他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对策,还是忍不住有些得意,声音里也不免带出了几分:
“祖父,孙儿知道这几日府内上下都为平西将军相看一事所扰,这事一旦有个不慎就是左右受气,两面不讨好,偏偏我们纪家为了娘娘还有太子殿下还不能推脱,实在是为难!眼看着诸位长辈因为此事愁眉不展,孙儿心中也着急,怎奈实在是年幼无知,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方法,胸中烦闷,难以排遣。今日适逢日头和煦,兴国公府的郑高阳再三相邀出门游玩,孙儿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同他一并去郊外散心。”
见几位长辈都在认真听他说话,纪云兴心中喜意更甚,甚至不自觉的挺了挺胸。
“郊外的静因寺,这两日来了个挂单的高僧,虽说年纪不很大,但佛法端的是高深,不知为多少人解惑排难!原本没落的寺庙香火旺盛了不知多少倍!前去求神拜佛的香客更是络绎不绝!孙儿对此,本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只是郑高阳兴致高涨,才随他一同前往。那僧人也不知真是不为金钱折腰还是怎地,我们奉上了寻常百姓数十倍的香油钱,也未能得到一个名额。郑高阳何时受过这种气?非要在那里旁听他为别人解惑,我也只得无奈作陪,巧的是,这第一个香客求得便是化解煞气一法!”
纪云兴说了一大堆,还没说到个点子上,纪正平显然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开口,却发现父亲似有所思,这下子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往下听。
“祖父对佛法也有涉猎,想必也明白佛家化煞的手段无非就是那几种。那求助之人原来是为了家中幼子而来,据他所言,幼子聪慧、上过几年私塾,如今在盛京城内的一家酒楼做账房,每月的月钱颇为丰厚,再加上他们祖上也有些家资,生活很是宽裕,按理说亲事应该好找,可偏偏他家这个儿子左一个也摇头,右一个也摆手,硬生生拖到了十九岁,拖到十里八乡的媒人都知道他家刁钻,不敢再上门,这可把老两口气得够呛。这不,又快是一年了,老两口以死相逼,才让他吐露了真相,原来他不是挑剔,是早就看上了山上猎户家的姑娘。”
“这可不是个良配,猎户本就没有田产不说,最关键的是这个姑娘啊,是早就被乡下神婆断定过命中带煞的!据说出生时,她娘就因为难产而亡,长到三岁上,爷爷摔下了山崖一命呜呼,奶奶也长病不起,堪堪捱了三年就撒手人寰。等到她十三岁时,猎人老爹又因为招惹了山上的野猪,瘸了一条腿,要不是因为她多少习得了点家传的武艺,又有老猎人指点,时不时能打点猎物,补贴家用,只怕一家早就冻饿死了!这等女子,哪家敢要?再加上她上山打猎后,常常满身血气归来,手下不知伤过多少生灵的性命,更加让人不能直视。猎人的衣着本就以轻便实用为主,在普通村民的眼中实在是不得体,有伤风化……实在不是良配!”
纪云兴说到这儿,没忍住一拍手,语气中也有按捺不住的兴奋:“祖父、父亲还有二叔,这个猎户之女,刑克六亲、满身煞气,名声不佳,不知你们可曾联想到那位?”
“你是说平西将军?”见自家父亲和兄长沉吟不语,纪正泽心里有些不舒服,“武安侯府为国捐躯,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是被她妨碍的吧?她满身的血煞之气,也是因为上阵杀敌所致,至于名声……”
他本想说名声二字还不是任由读书人信口褒贬,林文辛得罪了文官,自然落不得一个好声名,却又听见堂上的一声轻咳,只能在自家父亲的凝视下闭口不言,只是心中仍旧不忿:自家侄子举得这个例子、用的这些措辞实在是太过辱没这人了。
看出了老二的不满,纪青云并不以为意,男子做事,何必拘于小节?他直接一摆手,示意:“云兴,你接着说!”
纪云兴略带歉意的对着二叔一笑,继续开口:
“孙儿听到此处,只觉得被一语惊醒,虽不是十分恰当,却也由此联想到平西将军的亲事。众所周知,平西将军的婚事之所以艰难无非也就是因为手握重兵,一身煞气,加之混迹于军营之中名声有失。手握兵权这一条,陛下自有圣断,暂且不提;名节二字,或许世家大族、清贵翰林视之为头等重要,但之前听皇后娘娘传来的意思,陛下属意的乃是皇子,并非他们,那这就简单了!陛下金口玉言,他开口说林文辛乃是忠孝两全、女子楷模又有谁敢说个不字?嫁入皇子府上,更不会有人胆敢对此大放厥词!”
纪云兴越说越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脸上不仅露出了笑容:“如今想来,这桩婚事最让人头疼的反而是林将军征战沙场造下的杀孽、沾染的血腥!皇子们久居京城又都是龙子凤孙,身份尊贵,想娶哪家的贵女娶不到?林将军才貌并不出众、本就落了下乘。再加上皇室中本就看重命理,就林将军这一身的血气,哪个不怕被冲撞了?自然不会甘心迎娶。所以才说皇后娘娘这是被安排了个得罪人的差事啊!
因而在我想到这一层的时候,不免也提起了精神。若真有方法能化解煞气,未必不会影响到这桩麻烦的婚事!”
毕竟除了煞气冲撞,林将军手上的兵权可实在是馋人,即便成婚后被陛下收回,光是她在平西军中的威望就是一股不小的助力,在这等诱惑之下,容貌又算得了什么?这几位皇子心里清楚着呢!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可就轮不到他们挑挑捡捡了,嫁给何人才不会太过影响到太子殿下,才是自家挑选人选的第一准则。
想到这儿,纪云兴忍不住嘴角一弯,看到父亲脸色古怪的瞟了自己一眼,才勉强收拾好表情:
“祖父,那僧人说得几点,孙儿记得分明,除却寻常的念经、法事之外,要想压得住这等女子的煞气,最重要的便是看另一个人的命格了。这等男子不但要阳气充足、气血旺盛,更要身具功德,非要有大慈悲、大智慧不可!”
“其他的,孙儿不敢妄言,当今几个成年的皇子身具有天子血脉,命格贵不可言,又都是身体康健之人,气血充盈自不必说,唯独后面这几个要求,有些为难。功德之事,外人不得而知,但是说到大慈悲,孙儿倒是想起一个人来了!”
话都说到这儿了,在座的人心里都有了明悟:这桩桩件件的,符合的人选也就只剩下当今的四皇子,宁王宋君谦了!
想到这个人,所有人心里都有些复杂,论起关系来,这也是定国公的外孙,也是他们嫡亲的女儿、姊妹所生的血脉。
只是将一母所生的姐妹先后嫁入宫中,名声到底不太好听,虽说当时府上也有许多不得已,但和当今皇后不同,静娴她,是不愿的……
她当时已经有了心慕之人,两家也有了默契。
是老国公老泪纵横,国公夫人哀声恳求,甚至是跪地逼迫,才让她断了情,含怨进了宫。
这么多年来,不仅和他们离了心,听说更是常与青灯相伴,在宫中活得跟个透明人儿似的。而他们因着愧疚、因着无颜面对,更因着自身的利益,更是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她,也忽略了她生下的孩子。
“不行!我不同意!”不等其他人开口,纪正泽先忍不下去了,他一拍桌案,站立起来,直视着老国公的眼睛,眼圈都带着红意:“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怎么咱们家就都盯着自己人祸害呢?”
“二弟!”许是觉得他说话难听,纪正平也一拍桌案。
“你给我闭嘴!”纪正泽更加生气,直接顶了回去,但他也明白府内拿主意的是谁,直接对着老国公一拱手:“爹,咱们本就对不起二姐,强迫她进宫后,这么多年又不管不问,哪来的脸再去祸害他的孩子?”
“老二!”纪青云还没说话,纪正平脸颊抽动了两下,“说话不要这么难听,这怎么就是祸害了,四殿下至今未婚,林将军云英未嫁,说不得便是一段天赐的良缘……”
说到一半,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摸了摸鼻子,看了老国公一眼,没再说下去。
“天赐良缘?不知兄长是找大师批了命还是和双方有了默契?”
“欸,婚姻之事,本也是父母之命!”
“你也知晓是父母之命!敢问兄长,林将军父母双亡,四皇子的母亲身在深宫,你可曾与他们商讨过?纪正平你可敢去宫内当着二姐的面把你这番话说给她听?”
“你……!”
“好了,老二,他是你哥,你怎么和兄长说话的!”纪青云终于开口了,可惜一开口就是拉偏架。
“父亲,”饶是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他对兄长的偏爱,纪正泽仍然有些失落,只不过想到二姐,他不能就这么妥协。他平复了下心情,叹了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四殿下虽然不理俗事,却也是陛下亲子。他修习佛法多年,耽误了亲事,陛下也不曾说过什么,天家父子定然是有些默契的。此时我们把他牵扯进来,陛下未必同意不说,殿下那里也不容易过关啊,我们何苦去得罪一个亲王?”
“正泽,如今这个情形,陛下定然是要在皇子当中挑选一个的,皇室中人哪个好得罪,四殿下,他毕竟与我们国公府有亲……”
“父亲!说到有亲,你忘了当初二姐是怎么进得宫吗?她是被我们阖府逼迫着低头的!”
当年他才十五六岁,又是个纨绔子弟,府上从来都是放养的,平日里只知晓斗鸡走狗、留恋秦楼楚馆。
忽然有一天,他一回家,就被下人领到了二姐的院子里。时间太过久远又或许是不愿回想,他只浑浑噩噩的记着,自己应该是被人拉着跪下了的,或者说除了父亲、母亲,其余所有人都是跪着的。平日里清净的小院哭声四起,直至今日,回想起来,耳边仍旧一片嘈杂、听不分明。
等到他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二姐已经满脸麻木的入了宫,自此二十多年不曾见过面。与她青梅竹马、年少中举的王家二郎,也不得不含恨断情,甚至为了家族,放弃了功名,远走北疆……
八年前,定远一役,更是魂断疆场,尸骨都未能回乡……
这等情状、这等情状!难道父亲心中就没有半分愧疚吗?
纪正泽想得两眼通红,喉结急促的滚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又哽住了,只能瞪着两只眼睛在父兄二人之间梭巡。
纪青云自然是记得的,他还没有老迈昏庸到这种地步,只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现在回想又有什么用?二女儿已经和自己离了心,她生的孩子也一直与国公府不远不近,如此情况下,他怎会不去偏帮另一边?
更何况,更何况那是中宫皇后和太子殿下!指不定日后便是最尊贵的人,到时候定国公府定然能更上一层楼,保住三代富贵不成问题……孰轻孰重的,他心中焉能没数?身为一家之主,他要着眼的是家族的未来,岂能为儿女亲情束缚住手脚?
等到太子继位,以他的心胸,四皇子日后也能借此东风,平安一生,说不定自己的二女儿也能得到荣养,离开深宫……如此看来,受一时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许是说服了自己,纪青云心下坦然,他看着纪正泽的双眼,语气也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木已成舟,后宫之事,为父怎么插手?纵然心中有愧,知晓你二姐日子难熬,也是无能为力,枉自嗟叹。正泽,这些年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既然对二姐有愧,此事便不应该把她们母子牵扯进来!”
“你太激动了,这件事对四殿下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若真对他不利,我怎会坐视不管?”
听到这话,纪正泽心里冷哼:坐视不管?可不就是坐视不管吗!虽说子不言父过,但是自家父亲的性子,这些年他也看透了,莫说是与他们没什么来往的四殿下,为了家族利益,就是再牺牲二姐一次也不是不可能的,甚至,已经贵为皇后的大姐,在他心中也不过是维护家族荣耀的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不禁带了三分冷笑:“儿子愚钝,不知道这件事对于四殿下好在哪儿?”
纪青云一噎,他本就是寻了个说辞搪塞一下,这个蠢货怎么还要追根问底了!眼看着纪正泽目光直直的放在自己身上,不给个说法怕是过不去了,只得搜肠刮肚了半天,慢慢开口:
“陛下也是为人父母的,怎会不忧心子女的婚姻大事,再加上当下成婚的几位皇子膝下空虚,心中怎么不挂念?四皇子痴迷佛法,无心凡俗之事,陛下是心中疼他,才会妥协,自然还是更盼着他能娶妻生子、绵延子嗣的。”
“林将军一事发生以来,四殿下多次出言相帮,一扫往日不问世事的姿态,想必心中也是有好感的,最起码并不厌恶。他又是自幼跟随高僧修行,有大慈悲、大智慧之人,定能化解林将军身上的煞气,这样看来,两人也算是一段天作之合。这岂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父亲说的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可骗不过儿子,您扪心自问,将林将军和四殿下撮合在一起,究竟是为了他们好,还是为了咱们定国公府好呢?”纪正泽听了他的话,冷笑一声,只觉得心底冰凉,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他面上倒是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有闲心抿了一口茶水,随后才慢条斯理的一掸衣袖,开口问道:“林将军在军中名望甚高,于文官中名声却极为不堪,你们既舍不得她嫁给别的皇子,平白给太子的敌人增加助力,又怕让太子殿下纳为侧妃后,引来文官不满,更因为殿下如今颇受那位忌惮,一旦表现出这个意愿,那位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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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甚,甚至不会同意,直接驳了皇后娘娘和咱们国公府的面子。”
他看了一眼被自己说中心事,面色隐隐发青的父兄,声音越发冰冷:“这件事困扰住你们的,从来都不是为林将军找一个相伴一生的良人,而是这个人选既要不被帝王猜疑,又要对太子殿下有所助益,最好是天然的站在太子这边、定国公这边。你们哪里是没想到,分明是早就盯上了四殿下!只是毕竟还要顾及着国公府的脸面,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罢了,今天纪云兴的这番话,无论是真是假,都给你们搭好了梯子,扫清了障碍,此后只要顺着竿子网上爬就是了。明明一开始就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家族的利益,却还要打着大义凛然的旗号行事,父亲,您难道就不亏心吗?”
“放肆!纪正泽,你怎么和父亲说话的!看来这些年,对你实在是太过放纵了,我少不得是要请一请家法了!”
“别用家法来吓唬我!我早就不是二十几年前的我了!纪正平,当年我年少无知,只顾着贪玩享乐,又经不起别人三两句撺掇,几句恐吓的话,就膝盖发软,跪在二姐的院子里,浑浑噩噩的跟随着别人哀求,逼迫于她……你呢?纪世子!你当时已经跟随父亲办事多年,在京城小有声誉,外人都夸你中正稳重,你呢,有没有跪?纪正平,你当时有没有跪?”
“够了,”纪青云把桌子拍得震天响,随后一把抓过桌上的茶盏,扔在了地上,溅泼出来的热茶洒在手背上,顿时一片通红,他却像没感觉到痛一样,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纪正泽:“听你这话,你是怨了我吗?我做得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我自己吗?”
“老二!你看你把爹气成这样,还不滚上来道歉!”纪正平赶忙走上前去,拿起老国公的手查看伤势,见他气得手指都在不自觉地发颤,顿时虎着脸对纪正泽怒斥了一声。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纪正泽内心一阵无力,无论自己说得是否在理,只要当父母的使出这一招,就稳稳立于不败之地,为人子女的除了妥协别无他法。再加上他年纪又大了,万一真有个好歹,自己也担不起这个责任,纵然心中不愿,也只能缓和脸色,低头认错。
“是儿子不孝,说话没有顾忌,请父亲原谅。”
纪青云见他衣服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心里更堵,他喘了口气,示意纪正平放开自己,一时间像是平白老了几岁:
“泽儿,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可我身为一家之主,怎么能够只顾及儿女亲情?定国公府,世代勋贵,在京城内是数得上号的,就是陛下,也是尊重有加。可是泽儿,先祖助力平定江山的功绩已经过去了百余年,若非你大姐入宫,这国公府的架子又能撑得了几年?你只知道府内富贵荣华享用不尽,鲜花着锦之下,你大姐在宫中那是步步惊心啊,当年若非再将静娴送入宫中,一旦你大姐失宠,坐不上皇后之位,依着那位的性子,府上是什么情况谁能预测?可有你如今的好日子过?”
“孩儿无能,既无经天纬地之才,也无排兵布阵之能,不能为国公府添光增彩,到如今不过靠着祖上的蒙荫,混了个不入流的小官。按理说,我这个府上的米虫、二世祖,同样趴在两位阿姊身上吸血的水蛭,无颜对您和大哥横加指责。”纪正泽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不是没有触动,只是这些年他冷眼看着,现在也分不清自己的这位父亲此刻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又做了一场戏,诱导自己妥协……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硬下心肠,出口之言极为冷硬。
“只是我们好歹身为男子,到头来不能继承先祖的荣光,为社稷谋福,为家族添砖。按照父亲的说法,如今府上的繁华和威名俱是靠着两位阿姊得来,享用的华服美食也是吸食她们的血液所换,如此作为,实在是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儿子一生碌碌,想来今后也难有一番作为,在兵部当差也不过是得过且过,实在是无颜再居官位。倒不如辞官归乡,种上三五亩薄田糊口,也省的再给两位阿姊添麻烦。”
说罢,他对着纪青云深施一礼:
“父亲,您是父,又是一家之主,您的主意我无法更改,只不过我今日还是要说一句,纪正泽当年懦弱无能、愧对二姐,今日绝不会再如那时,去算计他的儿子,要么,今日您和大哥就打断我的腿,把我锁在府上,但凡我能走能爬,就一定递帖子进宫,和她好好讲讲这件事。”
“混账东西,你以为我不敢吗?”纪青云这下是真的气着了,这个孽障,自己这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还是听不进去,真是气煞他了!以前只知道自己这个二儿子胸无大志、纨绔无为,因着他是次子,家族的重担也轮不上他来挑,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不惹祸就行了。如今看来,还是教育少了!人不打不成才啊!
“我还没死呢!你就敢这样和我说话,能走能爬是吧,我今天就非要让你爬都爬不出院子的门!云兴,你去找几个下人来,把这个孽障给我拖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反省,再派护院把他的院子整个围住,没我的命令,一步也不许他迈出来!”
“祖父,这……”
见纪云兴想要求情,他更加恼怒,直接一拍桌案:“怎么,现在我说话也没有用了吗?”
纪云兴见他在气头上,也不敢再开口,又见自家父亲对着自己使眼色,连忙点头去门外喊人。
不一会儿,三五个健仆就走了进来,对着堂上的两位主人一拱手,巴巴的看着纪正泽,围成了一圈,却又不敢动手。
纪正泽倒也光棍,知道今日是把人气狠了,如今势单力薄,定然是逃不出去,索性不用他们动手,直接抬脚往自己的院子走。他这般爽快,倒是把下人们唬了一跳,也不敢说什么,亦步亦趋的跟着往外走,纪云兴想想不放心,跟祖父和父亲告了声退,也随着一同退下了。
等这帮人走远,纪正平看了看纪青云的脸色,觉得和缓了许多,想了想还是轻声开口问道:“父亲,正泽那边……”
“无妨,有我镇着,他翻不了天去,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平西将军的婚事!”
“那,二妹那边,当真不要通个气吗?”
纪青云一怔,有些恍神:他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自己的二女儿了?好似自从她进了宫,父女俩就再没有过交集了……随后他又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不必了,免得再起波折。”
说完他直直的看着自己的长子,直到对方受不住垂下了头,才淡淡开口:“你是为父的长子,是将来的国公爷,和我说话不要这么拐弯抹角、畏畏缩缩的。我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再有半分犹豫。何况涉及到皇家夺嫡一事,做事更不能左右逢迎、首鼠两端,日后你挑起府上的大梁,也要如为父这般,这不是心狠,这是身为一家之主的果断。你我受家族恩惠,自当为家族鞠躬尽瘁,为此,没有什么怨气不能忍、没有什么骂名不能担,也,没有什么人,不能牺牲。”
知道父亲看破了自己的私心,听出了未尽之言,纪正平先是一僵,面色发红,随后听到这番言论,脸上也渐渐严肃了起来,站直身子,深施一礼:
“儿子多谢父亲教导,日后行事定当不负期望。”
“你知道就好,今日让云兴好好组织一下措辞,明日我让他祖母带他一同去面见皇后娘娘,到时候,这其中的道理,还需要他细细的讲出来。”
“是,儿子回去一定让他好好做准备,”纪正平满脸压不住的喜气,知道这是父亲看重自己的儿子,有意让他在皇后面前露脸。心里高兴,声音也大了不少,不过想起云兴所说的僧人批命一事,心里还是有些犹疑:“父亲,儿子还是有些不放心,静因寺的那位僧人,是不是出现得太巧了些?”
“你是怕有人做局?”纪青云一捋胡子,并不在意“无妨,你我本也就是借了个命数的由头,最关键的还是这个人选。宁王,既符合陛下的心愿,又不会威胁到皇后和太子殿下,再合适不过了。便是日后有人查出云兴被人设局,中了圈套,上面也自然有人会帮着遮掩。等这件事得到陛下首肯,纵然是皇家寺庙的大师为他们二人批命,也定然只能批出个‘天作之合’来,你且放心吧。”
见自家儿子若有所悟,纪青云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做事去了。
等到一室寂静,用手去寻茶盏,却发现早就被自己摔在地上,碎了一地。他这才有些怔怔的出神,想到因着二女儿与自己离心多年,如今每日里吃斋念佛的发妻,心里也有些坠坠的难受。
可偏偏,当父亲的与女儿总是隔了一层,在皇后娘娘那边,总归还是要她母亲出马,才能事半功倍。
但愿自己的大女儿,在这深宫多年,能够看透一些事情,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太子殿下,硬下心肠,做出取舍。
也希望静娴那个孩子,能够体谅亲人的难处,再妥协这么一回……
12. 第 12 章
自从定国公夫人携自己的长孙拜访坤仪宫之后,皇后娘娘一连称病了好几日,元和帝日日前来探望,朝野中尽皆赞誉帝后情深。
好容易等太医宣布了凤体大好,又有身边忠心的仆妇几番好言相劝,再加上临近年尾,实在是拖不下去了。纪静仪这才满心复杂的向宋承源提交了适合与林文辛婚配的人选,因着自己的私心,她不仅推荐了宁王,甚至把其他几位皇子的名单一并交了上去。
宋承源几番斟酌之后,还是觉得自己的四儿子最为合适,不仅年龄相仿,后院干净,性子也温和,最关键的是他三番两次为林文辛辩解,想来私底下对她印象尚可,林文辛嫁过去日子总不会难过,如此一来,自己也算对得起满门忠烈的武安侯府了。
加上林文辛以女子之身上阵杀敌,沾染了一身血煞之气,终归不是一件好事,君谦一心向佛,倒是个有造化的,说不得日久天长之下便能消磨了这煞气,平白赚了一笔功德,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再一个就是他私下里总觉得君谦修习佛法太久,太过无欲无求,这么多年也不曾对什么上过心,总觉得再让他这样下去,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也不是不可能。
成了亲后,有了牵挂,总能把他的性子扳回来一些,若日后再有了子嗣,得享天伦,也算全了自己这一副慈父的心肠。
越琢磨越觉得这两人实在是相配,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双!宋承源止不住的夸赞皇后的眼光,丝毫没有注意到纪静仪脸上笑意勉强,自顾自的畅想着未来,若不是被身边人拉着,当即就要去拟旨给这二人赐婚。
还是皇后劝他要在意子女的意愿,加上大太监德全也再三言说时辰太晚了,才堪堪劝阻住了,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虽然稍稍冷静了一些,宋承源心里却还是止不住的兴奋,他有绝对的把握认定宋君谦不会拒绝。
林文辛这件事,拖了这么长时间,终究还是得到了一个圆满的解决方法,等她成婚时,自己再多加一些赏赐,多给一些恩荣……这下任谁也不能说他不顾念旧臣,不善待忠良了。
想到这儿,宋承源心情大好,连饭都多用了一碗,撑得在御花园里散了半个时辰的步,嘴角仍止不住的向上,打定主意等明日早朝后就把宋君乾叫来,把这件事定下来。
第二日散了朝,宋君谦被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拦住了去路,说是天子召他到御书房问话。
他心中大约明白是因为什么事情,一时间心情复杂。对着暗含关切之意的两位兄长微微摇头,忽略了周遭文武百官带着审视的目光,径直随着德全总管的步伐,向御书房走去。
约么一个时辰后,他从御书房走出,微笑着对向他贺喜的内监们点头示意,在众人的低声恭贺中,离开了这里。
临近冬季,宫内仍旧有匠人精心培育的奇花异草、争相开放,只可惜他历来不是个风雅之人,再好的景色入了眼中,也只是寻常。
自从跟随师傅外出修行归来,也已经七八年了,但随着他年岁见长,又早早的出宫建府,出入宫内的次数越发稀少,一时间只觉得这些宫殿、砖瓦,陌生的很。
自己方才在御书房应下了亲事,此刻本应该前去向母妃报喜,可思及这桩亲事的由来以及母妃的性子,腿脚却莫名的沉重,有些跨不动步子。虽然之前种种谋划,让他对此事已经有了六七分的把握,可宋承源当真向他提出来的时候,心中依旧悲喜难辨。看着他应下后那位嘴角止不住的笑意,只觉得狰狞可怖……
成亲一事,本是万般无奈之下的选择,自己的本意也不恶,可看着帝王如释重负后的笑容,想到林将军日后要面对的非议,还有自己这些年的庸碌无能,单以宁王府的权势未必能压得住民间的悠悠众口,心中实在是踟躇难安。
偏偏这后宫内遍布眼线,他虽然心中犹豫为难,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甚至因为赐婚算得上一件喜事,还得勉强装出一副笑脸,脚步也不敢太过拖延。
长秋宫本就相离不远,饶是他装作欣赏风景、四处张望,也没能捱下多长时间,宫里的太监们眼神又尖,离着百余步就看见了他,请安之后,立即欢天喜地的向内通报。
他刚刚走到宫门口,母妃身边的司云姑姑就已经快步走来。
“殿下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娘娘念得紧呢。”
“是君谦不孝,劳烦姑姑照顾母妃了。”宋君谦微施了一礼,心里是真的感激。宫廷深深,他出宫后不能常来探望,母妃性子又淡,从来无意争宠,日子过得清苦,全靠了司云姑姑陪伴在左右,耐心劝慰,才多了几分人气。
“殿下这是哪的话,折煞老奴了”司云哪敢受他的礼,连忙侧身偏了过去,“娘娘已经从经堂出来了,在福宁殿等着您呢,殿下随我来。”
“有劳了。”宋君谦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当即也不再多言,随着一起走进了长秋宫。
刚踏进宫内,一股萧瑟之意迎面而来。若说这后宫中其他地方仍然有花草争艳、开得热闹。长秋宫内就只剩下了满园暮色,冷冷清清。
皇宫之内,自然是汇聚了天下能工巧匠的心血,一草一木都是精心打理过的,他记忆中幼时的长秋宫还不是这般模样,现下虽算不上衰败,但时值暮秋,花木凋零,母妃又无心于这些俗事,一眼看过去心中难免有些惨伤。
年幼时高不可攀的院墙,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似乎只要他脚下一用力就能飞上去。可偏偏就是这不算高的四面砖墙,困住了母妃的一生。
如今,他要迎娶林将军,王府虽比不得深宫,可世情如此,是不是从此也折断了她的双翼,让她重蹈了母妃的覆辙?
他心里想着事,意识也有些游离,全凭着本能跟在司云的后面,直到鼻尖闻到淡淡的檀香味,才精神一振,回过神来。
“母妃……”宋君谦刚想跪下行礼,不经意的一抬头却怔在了原地,“怎么清瘦了这么多?”
在他印象中,母妃身姿一向窈窕,却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消瘦。面颊似都有些凹陷了,唇色也微微泛白,虽说端坐在贵妃椅上,依旧能看出身子单薄的跟片纸似的,脸上虽带着笑意,眸色也温和清亮,却仍让他忍不住眼睛一酸。
这些日子自己实在是太过忽视了,母妃瘦弱成了这个样子,自己都不知道,再联想到长秋宫内的满园萧瑟,心里更是揪着似儿的疼,眼圈也带上了红意。
他掀起衣服,跪了下来,膝行到纪静娴的跟前,语带哽咽:
“孩儿不孝,让母妃受苦了。”
纪静娴一怔,随即心里有些好笑,“你啊!我只是因为这几日天气变幻,受了些风寒罢了,哪就那么娇气了?”
她弯下腰来用手去搀,宋君谦却不肯起来。本以为是在撒娇卖乖,直到发现他红了眼圈,心里才有些震颤。
纪静娴离开座位,矮下了身子,轻轻地把他抱在了怀里,温柔地拭去了泪水,像幼时那般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等到他平静了下来,才带着笑意开口:“多大的人了,还要人抱在怀里哄,知不知羞?”
宋君谦后知后觉得也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飞红一片,却还要嘴硬:“哪有,是……”
是什么,他也说不下去了,毕竟他刚刚真的当着母妃的面落下了几滴泪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也的确是有向母妃撒娇的缘故在。
他心里也觉得有些丢脸,当即也不跪了,站起来用手搀着纪静娴坐下,嘴上还在不停地关心:
“母妃既是受了风寒,可曾请过太医了?太医可曾开药?身体可有好转?眼见着要往冬日去了,长秋宫内御寒的衣物可曾备齐,取暖的炭火可有欠缺?儿子身在宫外,采买方便,母妃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他这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纪静娴一开始还含笑着答上几句,随后便有些哭笑不得,佯装生气的一拍桌子,堵住他的话头,见他脸上似有委屈之意,又破功笑了出来:
“你啊,怎么这样啰嗦!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不知道冷暖饥饱?本就是风寒小病,太医开了药,早就大好了,如今不过是身体还未养好才显得瘦弱了些,哪就这么严重了。”
“儿子身在宫外,消息不畅,母妃有什么事定要派人告诉我!”
“好。”纪静娴笑着点头,皇室历来忌讳后宫与前朝勾连,她在深宫之中,真有什么事,君谦也是鞭长莫及,告诉他也只是徒增烦恼,再加上君谦的性子又出尘,能以皇子之身却在朝堂上不招人眼气,已是十分不易,何苦再把他拖进这后宫的弯弯绕绕之中?
只不过孩子毕竟是一片孝心,她笑着受用也就是了,没必要把这些关节摊开来讲。
宋君谦见她答应的爽快,心里却明白一旦真发生了什么事,母妃还是不会寻求自己的帮助,难免有些挫败,怎奈宫规森严,他这些年又确实不曾经营过势力,短时间内,对这种情况还真是束手无策,只能再三叮嘱:
“儿子好歹也是一品亲王,身在宫外做事总要便捷些。您是我的娘亲,就算真有什么大事,咱们母子也应该一起扛的,千万不可瞒着我。”
“好了,看你这个样子!咱们母子之间哪就需要这般严肃了?别傻站着了,坐下和我聊聊吧”纪静娴见他态度认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拍了拍还搀着自己的手,示意他不要这般紧绷着,坐下来谈谈心。
“您真是顾左右而言其他,一句确定的话都不肯说。平日里也是难为司云姑姑还要依着您的性子来了。”
司云眼见着她们母子的战火要往自己的身上烧了,忍不住露了个笑容,也不等娘娘开口,就先行告退下去准备茶水了。
她这个态度分明是应了宋君谦之前说的话,纪静娴未免弱了三分气势,只好扯开话题:“今日应该不是休沐的日子,你不去兵部当值,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提到正事,宋君谦方才还因为和母妃插科打诨带着的三分笑意一下子就散了,他坐在椅子上,面色郁郁,心中既懊恼又歉疚,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迎着母妃关切的眼神,沉吟了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艰难的开口:
“父皇要给我和平西将军赐婚,儿子,同意了……”
纪静娴一怔:前段时间后宫内都在传陛下让皇后娘娘为林将军挑选合适的成婚的人选,但一连好几日都不曾有什么大的动静,再加上自己恰巧病了一场,就没有再多关注,这是,定了?
太可惜了!
她此刻心中唯一的感受就是惋惜。
曾几何时边关战事吃紧,整个京城愁云密布,前朝的大臣们为了迁都一事日日争吵,后宫内也都人心惶惶。
她虽然不太关心政事,但从后宫内的风吹草动中也看出,那位怕是也动了南下的心思……还不等其他人闻风而动,一场大胜就稳住了前朝后宫不知多少蠢蠢欲动的心。
那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听到林将军的名字。
忠烈遗孤、少年将军。一杆长枪、一匹快马,力挽狂澜。促成了整个战局的逆转,宛如天神下界。
而后几年捷报频传,攻守易势,林文辛的名号也传遍了大江南北,谁听了不夸一句将门虎子、用兵如神?
本以为战事结束后,就要回京加爵受赏,封侯拜将,谁知道又传出她是女子之身……这样一来,可算是捅了那些腐儒的心窝了,不仅在朝堂上哭天抹地的要将她下狱,更是召集了一大批学子在民间败坏她的名声。
虽说朝堂上有几位和老武安侯交好的武将求情,还有太子殿下和几位皇子斡旋,陛下并没有轻下定论,但依着自己这么多年的冷眼瞧着,只怕他心里也是容不下的。
等黎国使团在晚宴上闹得那出传开来,自己心里也就渐渐有了明悟:只怕陛下是要给这位将军赐婚了……
如今尘埃落定,纵然与她相配的对象是自己的儿子,纪静娴心中依旧难以平静:
太可惜了!
驰骋于无垠天地之间的将军从此困于后宅,张弓搭箭的双手此后也只能洗手作羹汤,怎不令人惋惜?
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现成的榜样,建下功业的女子,终究还是沦落到嫁做人妇,困于后院,是否意味着这天下的女子,终其一生都走不出这四面矮小的围墙?无论有多高的才干,多远的志向,最终也只能安于内室,做一个贤妻良母,苦捱青春?
想到这里,纪静娴没来由的有些意兴阑珊,甚至是有些迁怒,语气也冷了三分:
“哦?所以呢,你今日是来向我报喜的么?也对,毕竟是人生大事,虽说你贵为亲王,一应事宜也轮不到我经手,但我身为你的母妃,总归不能不表示,等司云沏好茶,我便让她好好归纳找寻一番,也添上一份聘礼,算是我的心意。”
“母妃……”宋君谦自然是知道她的心结的,也知道这番话有故意赌气的成分,只是心里仍旧不好受,他有些焦躁地摩挲了一下手指,嗓子也有些发堵:“母妃是在怪我,毁了林将军的前途吗?”
纪静娴自然知道这怪不得他,当初不惧帝王暗示,在朝堂上为林文辛据理力争的就有这个傻小子,甚至传闻他为了维护林文辛,在欢迎黎国来使的晚宴上,几乎以一己之力,舌战使臣,落了对方好大的脸面。
如今这个局面,怪不得他,只是……
“我知道母妃不是故意拿话刺我,您只是心中惋惜,林将军如此惊才绝艳,还是要为女子身份所困,被张口仁义闭口道德的腐儒们口诛笔伐,沦为饭后谈资;我也知道母妃心中不忿,林将军这般堪称救世的功劳,却被帝王以赐婚为由抹去其他一切封赏,偏偏她还要感激涕零、叩谢君恩;我更知道母妃担忧,担忧她雄鹰折翼,从此拘于王府后宅,一生困顿,不得自由。可是母妃,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
宋君谦见她脸上闪过歉色,赶忙出言劝慰,只是说到动情处,也由不得他心中震荡,情绪难以自抑:“一开始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在京中流言刚刚开始流传时,我就知道不好。能在暗地里掀起这么大声浪的,绝非几个尚未掌权的皇子和一些除了耍嘴皮子外一无是处的御史言官能办到的,这其中定然有朝廷重臣参与其中,甚至这一切都是得到了那位的首肯也未可说。”
“我知道林将军仇深似海,所以才一心上阵杀敌,我也能猜到她以女子之身做到这般地步有多么不容易,更不会因此轻视她。说到底,要不是她力挽狂澜,如今的宋氏皇族沦落到哪种地步都未可知,她对我是有恩的啊!现下一些魍魉小人要以所谓的男女之别将她打入地狱,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
“可是母妃,这些年为了避嫌,也因为本身的性格原因,我在朝中根本没有经营任何势力,就连兵部的同僚也只是点头之交,实在是势单力薄!和谁都说不上话!为了不连累太子殿下,我只能硬着头皮暗地里去求见了几位重臣,结果一个个尽说些推托之词,有那不客气的更是直言,我既然无心于朝堂,朝政大事就莫要插手。甚至有些人的门第太高,我连面都没见上,拜帖就被退回,碰了一鼻子灰!拜访之事不成,反倒因为行为出格,被那位怀疑,连累了母妃受训,甚至连太子殿下也劝我袖手,不瞒您说,我当时确实灰心丧气,可在见了林将军一面后,心中实在钦佩,又恰巧得知黎国要派使臣前来议和,便让平安去东宫通了个气,让殿下为我打个配合。”
说到这里,他缓了一口气,声音发沉:“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我在朝堂上确实不曾客气,将那些人骂了个遍,再加上武将们的求情以及大皇兄和太子殿下的助攻,好歹是把这件事压了下来。谁知道这帮人心思确实恶毒,那位顾念着名声和黎国暂时偃旗息鼓,他们却毫无顾忌的纠集了一帮学子,对林将军口诛笔伐,甚至还传出了一些谣言,实在是不堪入耳,无奈之下,我只能私底下请游历时的故交帮忙,暗中引导百姓言论。随后便是那场晚宴……”
“当时我就觉得不妙,无论对方是否有意,都给那位递上了赐婚的筏子。果然,没过几日,整个盛京城都开始流传皇后娘娘要为林将军相看的消息……母妃,木已成舟了啊!”
听完他这一番真情流露的话语,纪静娴也知道无力回天,只能无奈一笑:“也是,这世上的男子哪会容得下被一介女流压了一头?她越是出色、越是有能力登高,他们越想要把她拉下来。如林将军这般出色的女子,自然也是要被他们拉进后宅这个泥淖里,滚上一遭,沾染上尘泥凡土,再也爬不出来的。”
可随后她话音一转,声音微微提高了两分:“可是谦儿,纵然她注定要有这一劫,你也不是最好的婚配对象!”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没有办法!要给林将军赐婚的消息尚未传开,朝中就有那耳尖眼明的知晓了风声。已是暮秋时节,盛京城内竟然接二连三开了好几场赏花的宴席,一开始儿子也以为是有那疼爱女儿的,不愿自家姑娘被盯上出塞和亲。可透露出来的风声,更加着急忙慌的分明都是城内尚未婚配的青年男子,您难道还不明白吗?”
宋君谦苦笑一声:“一个个的,空有些家世、名声,既不曾建功立业,又没有真才实学,不少人甚至都还没有个官身,也轮得到他们对林将军挑挑拣拣甚至避而不及?当真是可笑至极!”
说到此处,他胸中陡然起了无名之火,想要一拍桌案,可想到现实情况,却又不得唉声叹气:“可偏偏现实就是如此。正统文人出身的自诩家世清正,万万接受不了这种在他们眼中离经叛道的女子;世家大族们更是从来自负于门第显贵,除了当今陛下,连皇室子弟都不太放在眼中,林将军更是入不了他们的眼中;武将中倒是有些适龄的儿郎,家风也算正直,甚至有些家中长辈还与老侯爷有旧,林将军嫁过去倒是合适,可是……”
他摇着头指了指天,“那位可不敢冒这个险,毕竟林将军在军中声望如此之高,他也怕别人借势啊!莫说是武将之间的强强联合,便是稍有些权势的文臣同意结亲,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心怀鬼胎,想要文武勾连威胁他的权势……母妃,由此看来,还能有什么人选?总不至于随便找个小门小户的吧?他可丢不起这个面子,毕竟他此番赐婚也有施恩的意味在其中,可不是想要结仇的。”
纪静娴听到这儿也有些忍不住想要叹气了:这样看来,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可是皇室……
“林将军本是武将,未必就能适应得了皇室之中的弯弯绕绕,何况眼下局势尚未明朗,她此刻嫁进来,绝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她嫁给我,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宋君谦下意识接了一句,见母妃脸色不赞同,连忙辩解:“不是儿子大言不惭,当下来看,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那位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把林将军许配给皇室之人。他如此看重权势,定然不会让各位藩王趁机得利,他又实在是年纪大了些,如果让将军入宫,怕是会引起不少老侯爷故交的腹诽。”
想到这儿,宋君谦心里冷笑:若不是他还要点脸面,只怕当真是要把这等手握军权、雄才大略的女子纳入后宫了。
也幸好,他近些年偏爱好颜色、娇艳一些的女子,而林将军面容略带冷硬,一身自边疆携带而归的肃杀之气实在是不讨他的喜欢,再加上他年岁大了,也有些迷信命理之说,生怕将军的煞气冲撞了自己,这才将心思作罢。
“如此看来,就只能在我们这帮皇子中找寻人选了。大皇兄端方君子,但已经娶了正妃,以林将军立下的功劳,让她为侧,显然并不合适;二皇兄如今远在南疆,数年未归,听闻后院很是热闹。老五、老六也早已经成婚多年,老七的年岁又实在是相差多了些,数来数去,也只有我最为合适。”
说到这儿,宋君谦叹了口气,他看向自己的母妃,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实言相告:“除了年岁相当,其他的原因,我说出来也怕污了您的耳朵,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一个权字!这些年太子殿下声望渐长,他早已经按捺不住打压之意,为此不惜把大皇兄扶持了起来,让二人打擂台。两位兄长倒是品行高洁,行事磊落,朝政上纵有摩擦,也能加以约束,不至于扰乱大局。偏他要在其中煽风点火、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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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事端,搅得朝堂乌烟瘴气,百官们心思浮动。现在想来,他所奉行的也不过是平衡之策。纵然是言官御史们说出花来,将林将军贬低到一文不值,他心中也明白,这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这般有本事的人,他怎能让其偏向某一方,成为助力,打破了这些年堪堪维持住的平衡?更何况,林将军代表的还是军权!若真的让她嫁给了大皇兄和太子中的一个,只怕他夜里觉都睡不着!所以,纵然是太子殿下性子温和,东宫侧妃的名分也勉强相配,他也不会做这个打算。同理,这些年他早已经隐隐后悔让大皇兄和太子的势力太过壮大,自然也不会再给自己找麻烦,再让有心夺嫡的儿子们得到这股助力,对他产生威胁……所以,唯有我这个一心向佛、无心皇位的异类,才最为合适!”
话音刚落,他又想起了自己让人在静因寺演得那出好戏,心里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来,但自己的母妃与皇后关系本就特殊,他也实在不愿让他们心中在多加隔阂,踟躇了一会儿,还是请罪道:
“孩儿先向母妃请罪,此次赐婚的人选虽是皇后娘娘选定,也是儿子用了手段在先,才……请母妃饶恕。”
“凭心而论,林将军的婚事本就是件麻烦事,那位心中又早有定论。将此事踢给皇后娘娘无非也是想让别人为他背锅,自己落得个慈父的名声。孩儿虽有心,却又不能太过主动、急切,免得引起他的猜疑。偏偏娘娘,她顾念着与您的姊妹之情,一开始并不曾把我列入备选之中,反而求助于定国公府……
那帮人,您也是知道的,估摸着早就觉得我最合适,却又顾忌着名声,或者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来说服娘娘,迟迟不曾有行动。也是儿子沉不住气,见不得他们这番虚伪做态,索性便给他们寻了个由头。我请人将纪云兴引到郊外,又安排人在静因寺演了一出戏。至于能不能瞒得过那些老狐狸,我也说不准。只不过他们原来要寻的也不过是一个好听些的说法,如今正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果不其然,他们第二天就拜访了皇后娘娘。只是,我也没有想到,娘娘竟因此忧虑过重,病了一场……”
他自然是做不到窥伺皇后的起居,只不过是拜托了一些内侍盯着定国公府的一行人。很难描述他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内心感受,既是歉疚,又有些感动。
本是自己因着私心,利用了她,到头来却让她受此磨难,如此作为又和宋承源有何区别?偏偏事情尚未成定局,那时也不好说出实情,宽宽她的心,真是让人无地自容……
“母妃,事已至此,孩儿现下里也不能说出实话,亏欠皇后娘娘的,只能日后再想办法弥补。对您如实相告,也是希望您莫要迁怒于她,生了间隙。此事原是我一人谋划,与旁人无关。”
纪静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年入宫之事,虽非自己所愿,但事已铸成,终究是自己抢了她的夫婿,亏欠于她。这么多年,原本感情深厚的姐妹,两两相对,也只剩下无言。为了避免尴尬,自己一心礼佛,甚少走动,几乎死守着这座长秋宫。
等到孩子们长大,太子的地位又特殊,为了避嫌自己母子更是不愿招了她的眼。
谁曾想到君谦这个孩子,这次竟然为了达成所愿,利用了她,这真是……
纪静娴内心有些愧疚,但同时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姐姐到底还是在意她们母子的。
“你啊,平日里对这些事从来不在意,这次倒是耍上手段了!”
“儿子本就对争权夺利之事不感兴趣,实在是因为关系到林将军,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哦?你倒是坦诚,”纪静娴按了按额角,“这是势在必得了?谦儿,我听你之前的话像是处处都在为林将军打算,那你可知道,她嫁给你,才是真的前功尽弃,一切成空?”
“母妃!”
“你先不要着急,听我慢慢和你说。”见他满脸焦急,纪静娴摆了摆手“林将军以女子之身上战场厮杀,八年来吃尽苦头、受尽磨难,所求的无非是一个家国平安、报仇雪恨,重拾林家军的威名,不堕武安侯的声望。如今她藩篱重重有翅难展,明明你我都明白她当初从军必然是有圣上的默许,现下她却咽下委屈,对文官强加的罪名全部默认,也不过是希望圣上看在她态度如此诚恳的份上,轻轻落下。
那么谦儿,你说她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一是不要将其他人牵扯其中,坏了前途;二来是希望武安侯府的名声不受影响。如今武安侯府就剩下她一个主子,圣上给她赐婚,就等于断了林氏一族的根苗,偏偏她身为女子还反抗不得……如果是寻常人家倒也罢了,以她立下的功劳,想必圣上也不会吝惜一个诰命,只要她看得开,日子倒也能捱的下去,若是夫家好说话些、对她敬重些,说不得还能让一个孩子继承了老侯爷的姓氏、延续林家血脉,便是夫家对她不善,过个三年五载,也能谋求个和离,落得个自在。”
纪静娴揉了揉额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方才母妃说错了,不单单是嫁给你,只要是嫁进皇室,她此后就只能安安分分做皇家的媳妇。皇室中对女子的要求极为严苛不说,你可曾听过有和离之说?更不用说让皇室血脉改作他姓。如此一来,林氏一族就真的没有指望了。或许为表宽厚,他现在不会收回侯府,但是数十年后谁又还记得满门捐躯的忠烈林家呢?”
宋君谦已经愣住了,他不得不承认母妃说得有道理,但说到底那位就没想让武安侯府留存下来,要的就是彻底拔除林家对军中的影响,谁又能左右君王的意愿呢?
他有些痛苦的闭了闭眼:
“那位铁了心要将林将军困于藩篱,嫁给我总比嫁给别人要好。”
“他铁了心,那你呢,你就没有私心吗?”
宋君谦猛地抬头:“母妃是在怀疑我出于私心故意为之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就站了起来,情绪也有些激动,却在看见纪静娴平静的脸色时陡然一僵,避开了眼:“我若说全然没有,您也不会相信,”他苦笑了一声,声音也带着点干涩:“我确实有私心,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她就有了男女之情,更不意味着我会在她的婚事中作梗,我只是,只是佩服她的坚韧,欣赏她的才干,惋惜她的遭遇;这种感觉更像是我钦慕着天上的月亮,不愿她的皎洁蒙上阴霾、沦落尘泥,但我从未想过独占,只希望她依旧高高挂在天上,不受侵扰。”
“母妃,我和林将军其实也就寥寥数面,但观其言行,她绝不甘心此后只做一位深宅夫人、拘于后院。怎奈我实在无力阻止赐婚的意愿,也实在无法找出一个更加合适的人选。除开皇室子弟,那位不会同意,普通人因着世俗流言,也未必会真心待她,女子在婚姻中本就势弱,她又没有撑腰的人,纵有武艺傍身,只怕也抵不住后院的那些鬼蜮手段。”
“说到皇室子弟,儿子自认是最合适的人选。那位年岁太大,后宫内又有佳丽三千,若是将军不幸被他看中,只怕就踏进了无底深渊,幸好他还要些颜面。至于其他人,不说有些早已迎娶正妃,单是他们对那个位置的垂涎,也不可能让将军置身事外。夺嫡一事稍有差错,就是万劫不复,何苦让她为了个存心利用的男子蹚进这趟浑水?就算这人是太子殿下,也不值得。他与太子妃鹣鲽情深,再插不进其他人,更何况殿下性子太过温和,嫡子又尚未出生,后院内现在也是一团浆糊,纵然不会委屈了将军,只怕也要受些冷落。”
“儿臣则不一样,我早就表露出一心礼佛、无意成婚的态度,至今后院内也没收用过一个女子,再没有比宁王府更干净的内宅了。林将军住进来绝不会受到半点委屈,我虽然不中用,好歹也是个亲王,普通人不敢乱说皇家的是非,外面的流言蜚语总归要少些。最重要的是,我敬重林将军,绝无半分看低、折辱之意。若是能得将军青眼,愿意携手,自当真心相待,一生一世唯她一人,日后她的前途、自由,总归是要竭尽所能的相帮。若是将军始终不愿,我也绝不强求,无非是把她当做一个友人,共住同个屋檐罢了。至于子嗣之类的,也大可归结为我的原因,是我无心红尘、耽误了她的青春,纵然是那位心有不满,也怪罪不到她的头上。待到日后太子殿下继位,我求个恩典,放她自由,也算全了自己的初心。”
说完,他走到纪静娴的跟前,慢慢跪了下去,伏在她的膝上,压低了声音:“母妃,您这些年受的苦楚,儿子都看在眼里。将心比心,实在是不愿再让一位女子沦落到这般田地,这才是儿子最大的私心。”
若是他由始至终都成长于皇宫之内,耳濡目染之下怕是也体会不到深宫女子的悲哀。偏偏跟随师父修行后,游历了不少地方,见识到了寻常百姓的生活,才发现纵然是礼教严苛,寻常的妇女也能在树荫下闲谈嬉笑、山野间攀折花草,不用过得跟个木人一般。
等遇到了和母妃有旧的故人,才知道曾经的她也爱玩爱闹,能骑马、会射箭,是盛京城最为明艳的姑娘。却原来,宫内的她哪是什么一心礼佛、古井不波,只不过是妥协下的无奈之举罢了。
“我身为男子,从小能去的地方就比您多,出宫修行后,更是遍览了壮丽山川,等回到京城又到了年纪出宫开府,总归没受多少束缚,倒是您,二十几年来还是困在这四面宫墙之中……儿子,实在是无能。”
“傻子,”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纪静娴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用手指轻轻抹去这个傻子脸上的泪珠,声音似叹似惋:“男子的路本就是越走越宽,女子能够容身的天地却是越来越窄,世道如此,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世道如此,难道自己就该什么都不做吗?宋君谦在心内反驳,当然不是的,最起码,最起码他要先救林将军逃离火坑。还有母妃,等他日后就藩,将她一起远远的接走,再不回来。
“母妃,你再等等,等以后……”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捂在衣服中,听不清楚。纪静娴的脸上却多了几分笑意,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手上稍稍用力,揉乱了他的头发。
13. 第 13 章
自那日母子二人在长秋宫一番推心置腹,纪静娴虽然心中仍有犹疑,但君命难违,自家傻儿子又将话说成那样,终究还是叹着气认了,自此宁王成亲一事就敲定了下来。
从黎国使团走后,京城久无大事,百姓们少了谈资,再加上天气转凉,一时间街上冷清了不少。等到皇上给宁王殿下和林文辛赐婚的旨意下来,恰如滚油入水,掀起了巨大的浪潮,说什么的都有。
按说皇家的嫁娶之事,遵循礼法,规矩繁多,非一年半载不得事成,可偏偏这两位的婚事,像是被加速了一般,火急火燎的。负责婚事的内监和礼部官员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哪还有什么心思和同僚们闲聊,只恨不能多长出两双手来,脚底下走路都带着风。
正规渠道探听不到消息,私底下的流言倒是不少,加上对这件事的关注度又高,一时间不止京城百姓抓心挠肝的,就连不少官员私下里也是议论纷纷。
有那喜好八卦的,对陛下把这两人凑成一堆很是好奇,忍不住和同僚啧啧称奇。
“陛下将林文辛赐婚给宁王,莫不是更加看重太子殿下?”
“倒也未必,宁王和太子再亲近,总归是隔着肚皮,这桩婚事说不得还会让这二人离心。”
“我看二位还是想得太多,我听说啊,是那林文辛一身煞气,陛下这是借着宁王来压一压呢!”
“嘶,这倒也是,你说她好好一个女娃,惹得满身血腥,那眼睛盯着你,都让人瘆得慌!”
“就是苦了宁王殿下咯,娶了这个煞星!”
便是性子稳重的,也对宫内行事如此着急忙慌,大为不解。
“亲王成婚,不是小事,为何行事如此匆忙?莫不是上面那位着急?”
“林文辛这事越拖越麻烦,许是陛下急着摆脱。”
“可人生大事如此仓促,未免失了皇家风范,再者说这二人年纪俱都不小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总不至于是想在年前?”
“你怎么知道陛下不想在年前就把此事敲定呢,总归是赐婚,武安侯府又只剩下林文辛一人,一切从简的话,年前完婚也不无可能啊。”
“这也太着急了些,亲王大婚如此简陋,岂不失了体统?”
“倒也未必简陋,我看陛下那架势,该有的流程总归还是要走一走的,赏赐估摸着也不会少……”
然而无论朝野多大的议论声,都阻挡不了一应事宜有条不紊的快速推进,为婚事忙碌的人进进出出的,让原本冷清的宁王府热闹了些,新添的红色器具也多增了几分喜意。
倒是另一端的武安侯府,看不出一点要办喜事的样子,自从赐婚的旨意到了侯府,整个府上就像笼罩了一片乌云。老管家满面愁容,长风、奉剑也收了笑声,整日里唉声叹气,往来的下人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主子,招来责骂。
他们这样,林文辛先看不过眼了。对于婚事,她心中也不是不愁,但日子总要过下去,这般愁眉苦脸的,也不会让事态变好。他们又比自己还要小些,这几日叹气叹得像平白老了几岁。
“好了,不过就是一桩赐婚的旨意,你们就愁成这样,还得了?”
奉剑在边关和她没大没小惯了,府内又没有旁人,此刻瘫在椅子上,用手托着腮也没个坐样,明知道这话是在宽自己的心,可心里实在是愁得慌,也没心思顶嘴,只是又重重叹了一口。长风原本就在一旁坐立不安的直挠自己头发,听见她叹气,手下挠得更欢了。
“行了,长风,你快别挠头了,再把自己给挠秃了,到时候你顶着个大脑门到宁王府,也不怕被人笑!”
看她还有心思开玩笑,长风心里愁得不行,脸都皱成了个苦瓜样:“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开玩笑!”
本来打了胜仗,高高兴兴回来受赏的,结果出了这种事,困在京城里,插翅难逃,任人宰割。
早知如此还回来做什么,天地广阔,哪处不能容身?
说来也怪自己,当真是脑袋缺了根筋,和自家小姐共同征战了八年,还真就忘却了她本是个女子,毫无察觉的一起回到了盛京,女子男装从军往严重了说可是欺君之罪啊!
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是太过高估了帝王的仁慈,总以为那位手眼通天,武安侯府究竟有没有第二个少爷,心里应该跟明镜儿似的,当初他答应了小姐从军,又让自己和奉剑随行,分明也是默许了小姐的所作所为,谁曾想一朝赶跑了黎国鞑子,他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偏偏他高坐在皇位之上,还做出一副难以取舍的样子,到最后用一桩婚事就想抹去小姐这些年的功劳,外人议论起来还以为占了多大的便宜……
呸,谁稀得嫁入这皇室之中!
这皇室中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也不知道自家小姐能不能适应呢。
真让人犯愁!
他这脸上的表情实在是扭曲到让人无法忽视,林文辛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行了,这么多年军营历练,竟是一点长进没有,你现在这张脸,活像是被人欠了多少钱。”
“主子!”
林文辛见他有些着急,反倒笑了一声,低声劝慰道:“日子总是人过的,船到桥头自然直。陛下赐婚的旨意已经到了府上,还有谁能改变不成?如今我已经被指婚给宁王,也算是高嫁了,更是圣上的恩德。你们几个一天到晚这么苦着一张脸,岂不是显得府上对圣上的旨意有所不满吗?长风,如今这个情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呢,说话做事一定要小心,免得落下话柄。这些天府上的琐事不少,福伯年纪又大了,还得你出面。快别愁眉苦脸了,出去帮忙做事吧。”
长风一听,也是这个理,现下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要是再因为他们的态度惹得陛下不喜,以后的日子怕是更加难过。小姐要待嫁,侯府内又没什么能够主事的人,大小事宜还得他出面帮忙处理,实在是没工夫在这里怨天尤人了。
想到这儿,他强撑起精神,对着林文辛一点头,出门找管家商议事情去了。
见他离开,林文辛也松了一口气,她刚才的那番话,主要还是先把长风打发走,有些话,他在这儿,自己和奉剑不太好说。
她招了招手,让奉剑走到身边来,尽量放柔了声音:
“好了,那个聒噪的出去做事了,咱们好好的聊聊天吧。”
“主子,”奉剑还没开口,声音就带了哽咽,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到了这般地步,自家小姐雄才大略、彪炳史册,怎么就沦落到了只剩下嫁人这个途径?同为女子,自己当然理解她是不愿被囚于后宅的。她们在边关时,曾经幻想过未来的日子,寄情山水、逍遥一生也好,快人快马、纵情江湖也罢,甚至是隐居田园、四时耕织,总归没有嫁人这一条途径。
见识了广阔的天地、享受了自由的畅快,谁还愿意回到这牢笼一般的后院呢?
“多大了,还这么孩子气,”林文辛见她眼眶中泪水将落未落,想要站起身来为她擦拭,却被奉剑摁在了座位上,一时起不来身,只能无奈的笑了笑,奉剑却没说话,瘪着嘴跪在她身前,任她怎么去拉,都不肯起来,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林文辛只能作罢,用手揉乱了她的头发,满是无奈。
“小姐,我不想你嫁人。”
“尽说孩子话,圣旨都下来了,我还能违逆不成?”林文辛没好气的曲起手指敲了一下奉剑的额头,见她故作吃痛的表情,又忍不住伸手帮她揉了揉。“何况这世上,有几个女子不要经此一遭?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呢?也没逃过这一劫?
林文辛暗暗叹了一口气,把没说的话咽了下去,面上仍然带着笑意:“事情成了定局,想再多也没用,我看礼部的官员各项流程走得急匆匆的,只怕我也没多少日子待在府上了。”
想到这儿,奉剑就一肚子的火:寻常人家成亲,从纳采问吉到拜堂行礼,流程也要走个一年半载。偏偏这群当官的,一个个跟屁股后面着了火似的催催催,恨不能现在就把这些礼仪走完!
她咬着牙:“这帮黑了心肝的,这般敷衍,分明就是瞧我们侯府好欺负!”
这哪是那群礼部的官员能够决定的呢?分明就是当今圣上想要快些甩掉自己这个烫手山芋啊。
林文辛有些自嘲的一笑:只要等自己一嫁,成了他们皇室的媳妇,从此后军权再沾手不得,那位不费半分气力就抹去了林家和她个人在军队里的影响。
更何况,女子嫁人天经地义,任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纵然是父亲的故交想要为她发声,理由也站不住脚。
嫁给皇子,她又是高攀,如此一来,更显得君王善待功臣、不忘忠良,纵然是免去其他的封赏,也不失为仁德无双。
至于她做下的离经叛道之举,一旦嫁人,就要受种种束缚,再也不得自由,自然也就翻篇了。
如此一来,既安抚了文武百官,又收回了军权,还落下了好名声,甚至免去了一笔不小的封赏,这样一箭好几雕的美事,那位心中怎么会不着急?
至于武安侯府……无论之前有多显赫、立下了多少功劳,如今只剩下自己这么一个孤女,还不是任人揉搓拿捏?纵然皇室婚礼不至于寒酸,但侯府没有了能够主事的长辈,一应礼节自然是能省就省。
“好不好欺负,面子上总是过得去的,只是陛下有些心急,怕是要赶在年前,所以这些官员做事才这么着急。”
“年前?”奉剑一惊,“那不就只剩下两个月了?”
农户人家为了赶在农闲时节,才大多将喜事安排在冬季,怎么皇子成亲也要这么赶时间?时间这样紧迫,岂不是注定要委屈小姐了?想到这儿,奉剑心中又是气愤,又是不舍,张口也带上了哭腔:“小姐,我舍不得你嫁人……”
林文辛心中又何尝舍得呢?只是奉剑已经如此难过,她不能再招惹她哭了,只好俯下身子,拍了拍她的后背:“又不是日后就见不到了,哪就至于要哭了?奉剑,长风那边我倒不担心,他是男子,无论是随我去宁王府还是待在这边,总归不会被束住手脚。倒是你,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奉剑也是女子,若是随她一同入了王府,恐怕就只能跟在她的左右,难得自由了。宁王看上去倒是随和,但是王府内是个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指不定就有其他的眼线盯着一举一动。
她一旦嫁人,身不由己,能不能护住身边的人还是两说。如今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只怕宁王府也难以独善其身,这样看来,倒不如让奉剑待在侯府,纵然日后陛下收回爵位封赏,偌大的京城,也总归有她的去处。
“奉剑,你年岁也不小了,这些年跟着我,实在是耽误了。这次你就莫要随我进王府了,留在这里帮着福伯打理侯府的产业,权当帮我留条后路。”
“不行”奉剑立马从地上起来,反应激烈:“不行,我一定要跟着您。那王府就如同龙潭虎穴一样,谁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光景,我绝不能让您一个人去闯。”
见林文辛想要反驳,她赶忙接着说道:“我知道您是为我着想,但这绝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和长风一定要陪您进王府!侯府这边有福伯在,这么多年也没出过差错,就算有什么特殊情况,长风也能两头兼顾着,但是王府内院,长风行走多有不便,只有我能一直陪在您身边。您也知道的,我又不想嫁人。就算进了王府,不得自由,有您和长风陪着,左不过就是关上门过日子,也没差到哪儿去。您把长风带在身边,可不能厚此薄彼,再者说了,长风一个粗人,哪能有我贴心?”
说着,她还牵着林文辛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惹得林文辛哭笑不得,心中又实在感动,只好用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是是是,我们奉剑最贴心了,长风一个糙汉子当然比不上了。”
“那当然!”知道她是开玩笑,奉剑仍然配合的一挺胸膛,随后想到什么又有些泄气:“那什么,我听闻宁王殿下平日里过得跟个和尚似的,人瞧着也高高瘦瘦的,该不会整个宁王府都跟着他一起吃素吧?”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她自幼跟着小姐身边,最多就是饮食清淡了些,荤腥可是从没断过,后来修习武艺上阵杀敌,更是再也离不开肉食,这要是到了王府天天吃素,怕是不出十天腿肚子都得转筋。
林文辛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一时也有些犹疑:她修习武艺比奉剑还要勤,这光是素食,只怕真的熬不下去。
“应当不至于吧,宁王建府这么多年也没传出过阖府吃素的消息来,再者说我看宁王的护卫们个个都是精武有力,护院们也膀大腰圆的。再说上次宁王府那个叫平安的总管,一张圆脸、和和气气的,看着也不像吃素养出来的体型啊。”
至多就是宁王本人跟随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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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不沾荤腥罢了,不过……
“没事,王府的事,咱们也管不着,大不了自己建个小厨房,习武之人,哪有不沾荤腥的道理?放心,饿不着你这个小馋猫。”
这倒也是,奉剑被称作小馋猫也不生气,反倒是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惹得林文辛难掩笑意。
等长风被福伯嫌弃笨手笨脚,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主仆二人笑闹成一团,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也高兴了起来,傻乎乎的跟着一起笑。
一时间,侯府紧绷的气氛松快了不少,下人们也终于有心情收拾院子,准备迎接喜事。
相比较武安侯府这边刚刚开始忙碌,宁王府早在圣旨下来的时候就开始做起了准备,平安都快要忙傻了。
上面的意思是要在年前完婚,偏偏各项流程又不能敷衍,虽然有司礼监和礼部的官员帮忙,但王府内外的大小事宜还是要他来安排,个个都跟催命似的,这不,刚刚拿到了尘大师批好的日子,那边就带来了陛下的口谕。
腊月初十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不错,可距离今天也就堪堪不到五十天。
天诶!怎么不给他生出个三头六臂的模样!这日子赶得,把人当牲口使唤也不赶趟啊!
不成,还得让王爷拿个主意。
想到这儿,他也顾不得是不是打扰到自家主子了,径直走到王府的书房门口,敲了敲门,得到里面的允许,才期期艾艾的走了进去。
宋君谦倒也不是真在处理公务,只是临近成婚,心里飘荡荡的,有些发慌,才坐在书房里想要抄抄经文,静静心。谁知提笔愣了好一会儿,滴下的墨渍将宣纸糊了一片,也不曾落下笔来。
正心烦的将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平安此刻正好撞在他的枪口上,没好气地开口问道:
“怎么,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你了?”
平安和他相处久了,对他这个口气倒也不怕,轻手轻脚地把地上纸团捡拾干净,又帮他把桌面好好整理了一番,才开口道:
“王爷,陛下那边已经请了尘大师选好了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十,这时间实在是有些赶了,咱们府内还有不少东西没有置办,林将军那边也需要通个气。虽然这场婚礼是由司礼监和礼部操持,但有些事奴才出面,怕是也请不动这些大爷们,还得您拿个章程。”
“腊月初十?他倒是心急!”宋君谦一声讽笑,平安却不敢多加猜测他话中的意思,只好装作忙碌的样子,把头垂得更低了。
“行了,我的书房还没有旁人敢窥伺,你就不要装作这副模样了。”宋君谦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力的一摆手。
“王爷,您看这?”
“这事我知道了,需要采买置办的,你多多上点心,府内人手尽管调用,礼部那边有人敢给你脸色看,直接让明法绑了扔到他们礼部的衙门口去,司礼监那边也是同样的道理。”
一个亲王,成婚的大事都要被这群人拿捏还得了?真当自己没有脾气了?至于其他的……
“林将军那边已然没有了能主事的长辈,王府内也没有可靠的掌事姑姑,有些事男子出面多有不便,明日朝会后我去母妃宫中求两个来帮帮忙。”
“诶,奴才明白了。”
知道平安办事稳妥,见他点头应允,宋君谦也长出了一口气,想了想又特地关照道:
“林将军是习武之人,日后定然还要精研武艺,王府的操场荒废已久,你派几个下人好好拾掇一番。这些年我无心琐事,府内的下人全由你管教。婚事之前,你要好好的和他们立立规矩,我虽不是严苛之人,却也容不下多嘴多舌、奴大欺主之人。尤其是将军从侯府带来的人,务必要礼让三分,莫让他们笑话王府治下不严。平安,这桩婚事虽然来的匆忙,但咱们王府做事万不可敷衍,林将军为人我甚是钦慕,无论陛下那边如何催促,该有的流程还是要有,凡事务必上心,一应器具都要用最好的,如果账上银钱不够,尽可开了我的私库取用,切切不可慢待于她。”
“哎,王爷放心,奴才省得。这么多年王府终于迎来了女主人,咱们府内高兴着呢,绝不会做出添堵的事来,就算真有外人安插的心怀不轨之人”平安眼中精光一闪,“有奴才在,也包管他们翻不了天去。”
开玩笑!比王爷年幼的几位皇子都已经成婚数年了,唯独自家这位跟看破了红尘似的,不仅当今圣上没辙,就连他们私底下也嘀咕过王爷这辈子是不是注定要当个孤家寡人了。
现在好不容易松口答应成婚了,甭管是不是赐婚吧,好歹宁王府是要摆脱“和尚庙”这个花名了,府内的下人不知多开心!有了女主人,内宅的事务自己也能松快不少,谁敢对这桩婚事存了坏心思,自己第一个跟他急!
再者说,看王爷也不像勉强的样子,说不得还真就能成一段好姻缘!就是府上这些年不善经营,确实捉襟见肘了些,不过……
“王爷,奴才斗胆说句僭越的话。您这桩婚事可是帮了陛下一个大忙啊!陛下又把日子定得这么近,有些东西光凭咱们王府一时之间可弄不到顶好的。明眼人都知道,婚事这么仓促,实在是委屈了林将军,这事陛下心里也是有数的,再加上将军嫁给您,想必此次大败黎国的封赏也就不了了之了,依着陛下的性子,总是要做些补偿的……”
平安的话没说完,宋君谦就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心里也颇为认同。无论如何,也不能便宜了那位。
更何况,这些年自己冷眼瞧着,他也不是个多节俭的人,朝中的贪官污吏更是层出不穷,这笔钱省下来做什么?喂硕鼠还是再给那位办两场选秀、建几处园林?
“你说的有理!林将军既是有功之臣,一应赏赐就不能缺了她的,免得凉了天下有志之士的心。女子有钱财傍身总归是件好事,想来那位心中也是同意的。林将军嫁给我已是受了委屈,本该多加聘礼,怎奈我这些年确实不曾经营什么产业,身家有限,母妃在宫中体己银子也不多,看来还是要靠我的好父皇鼎力相助了。也罢,明日早朝过后,我便去求求他,总不能落了皇室的脸面。”
他因着种种缘由,甚少称呼宋承源为父皇,平日里总是硬邦邦的叫做陛下、圣上之类的,甚至直接以那位代指。此时叫了一声父皇……宋君谦和平安对视一眼,脸上都有笑意。
这可不能白叫,总归是要让宋承源出出血的。
14. 第 14 章
次日早朝,礼部官员上奏,言:天下安定、海晏河清,此等大事理应告天地宗庙,大祀天地。
宋承源这几日甩脱了一件烦心已久的心事,自觉对得起殉国的林氏一脉,对天下百姓也有了交代,心情大好。
听到礼部的奏言,心念一转,摸了摸颔下短须,笑盈盈地从善如流,应允了下来。
长秋宫
纪静娴做完了每日的早课,正在小经堂里静坐清心,就听到司云来报,宁王又在殿里候着。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抬脚往福宁殿走,心中猜测着宋君谦的来意。
不等她踏进殿门,宋君谦就已经起身行礼,温声问好。得到示意后整个人坐在椅子上冷着脸,不发一言。
“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就沉着一张脸。”纪静娴坐好后,挥了挥手让司云下去备茶,等到殿内再没有其他人,才开口问道:“眼看着就要成亲了,可是谁给你气受了。”
听见她语气暗含关切,宋君谦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母妃无需多虑,是儿子自己钻牛角尖了。”
一想到今日早朝,那些人对着宋承源的奉承,他心中就怄气。什么贤明有道,什么治国有方。他们倒是好意思说,宋承源倒是也好意思认!还要告太庙、祭天地,也不怕让祖宗蒙羞,让天下耻笑!
“你向来豁达,今天这个样子可不像是遇到了小事。气闷在心中,容易郁结,既然到了我这儿,还有什么是不能和我讲的呢?”纪静娴并不相信他的托词,自己的儿子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今日这个样子分明是气狠了。
“唉,说来也是我太过较真,本是百官一如既往的阿谀奉承,只不过这两日琐事颇多,心中有些烦闷,才觉得格外刺耳。”
“哦?”纪静娴了然,“又有人在朝上拍那位的马屁了?”
“寻常的马屁也就算了,这么多年了,朝堂有些官员的德行我也了解,何况那位本就是好大喜功,爱听顺耳之言,为了在朝中立足,说两句奉承话也不算丢脸,可这次不同!”宋君谦有些气急,难得不顾形象的一拍桌子“他们竟然有脸说此次平西大捷乃是帝王仁德感动天地,让他择吉日告太庙,祭天地。”
这瞎话真是说得没边了!交战八年,那位能有什么功劳?要不是朝中还有几位硬骨头的官员态度坚决,只怕他一开始就要投降求和了,更别提战事最为胶着的时刻,京郊尚未失守,他就已经盘算着迁都南下了。
也是后来林将军奇袭黎军粮草辎重,逼其回防,瓦解了黎国铁骑想要速战速决,围困盛京的用心,不然,只怕现在连太庙里的祖宗牌位都一起跟随着渡过长江了。
就这还好意思把平西的功劳揽在身上?上奏的官员为了升官真是昧着良心说瞎话,那位也真的是被人吹捧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还真把自己当成有为之君了!
到现在,借口国库空虚,才堪堪将平西大军的封赏发放完毕,不少有功之人的官职安排还在扯皮,更有甚者,阵亡士兵的抚恤银子现下还在筹措中,更别提他还存心想要赖掉林将军的那一份赏赐。
林将军现在还困在侯府后院待嫁,寸步不得离开,他倒是有脸去祖宗面前邀功?
呸,凭他也配!
宋君谦越想越是窝火,脸色铁青,倒是把沏好茶水的司云唬了一跳,纪静娴示意她放下茶水去殿外守着。
过了一会儿,见他脸色好转,才开口劝慰道:
“你也知道那位的性子,逆耳忠言他是半点听不得,久而久之朝堂上的官员自然揣摩出该用哪一套说辞,这有什么好气的?我知道你心中不平,但是战事平息,又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祭祀天地也是合情合理。不管谁的功劳大,总归这一切都是在皇帝的治下才取得的,告慰祖宗也是理所应该。”
“可是凭什么?凭他贪生怕死举棋不定,几乎要下旨撤兵派人去议和,还是凭他全然不顾将士饥寒,自顾自沉迷酒色之中,嘴上奉行节俭,实则奢靡无度?平西大捷和他有什么关系,要不是林将军……”
“就凭他是皇帝!”眼看着他越说越不像话,纪静娴赶忙打断话头,往殿门外看了一眼,见司云依然候在外面,未见异样,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是一声长叹:“就凭他是皇帝,这些人流血用命拼来的功劳就只会成为他的功绩!至于林将军……”
纪静娴笑了一下,脸上不知是讽是惋:“谁让她是个女子呢,如今她只要待在府上安心待嫁,就算是全了本分了。”
她还有些话没说出口,如今不过是刚刚开始,等到林文辛真的嫁过来,只怕这平西的功劳簿上再没了她的姓名,别人立功受赏、位列朝堂,说出去万民敬仰、史书流芳;而她却只能留名于宗室玉碟,从此生死荣辱都系于丈夫一人。届时才真正是云泥之别呢!
只不过自己的这个傻儿子现下一腔赤诚,尚未真正见识过女子的身不由己,现下说给他听,怕是也入不了耳。
究竟这世道如何对待女子的,嫁了人的女子是个什么地位,他若是有心,日后自然会慢慢观察到。如今正逢喜事将至,就莫要平添不快了。
“好了,朝堂上议定的事情你我也无力干涉。你是皇子,左右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若是真心为林将军不平,”她顿了顿,“日后多上点心就是了。”
“孩儿明白”宋君谦微微点头,应承了下来。
见气氛有些沉闷,纪静娴换了个话题:“我听闻这几日司礼监的太监们可是忙碌的很,可是你那边定下日子了?”
提到这个,宋君谦心情更差,一时间语气都透着股有气无力,他摇了摇头:“定了,特意请了尘大师算的日子,说是腊月初十诸事皆宜。”
“了尘大师做事自然是牢靠的,就是这个日子未免太赶了些。”
“呵,我倒是不着急,可谁让那位迫不及待呢!也是,年前把这件事办成了,年后他才好大摇大摆地祭祀天地呢!”
听到这话,纪静娴也只能无奈的笑了笑:好歹是皇子的大婚,日子赶得这般急,只怕各项事宜也只能糊弄了事,这可真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急于甩脱这个麻烦的本意吗?
这样一来,只怕是要委屈了林将军了……
“到底是你的大婚,纵然那位不在意,你自己也要多多用心,林将军本就是被迫嫁人,万万不可再轻慢了她。你那边若有什么不凑手的,我让司云给你备上一份。”
“母妃放心,孩儿绝不会亏待了她。日期太赶,有些东西一时之间来不及打造,我准备去他的御书房走上一遭。毕竟当今圣上仁爱无双,自然不会委屈了有功之人,想来该有的赏赐还是要有的”宋君谦一张口就给元和帝戴了一顶高帽,预备着去他的内库好好搜刮一番,毕竟以那位好面子的程度,哪怕是咬碎了牙,也不会给别人落下话柄的。
“你呀!”
见纪静娴忍俊不禁,他脸上也带了两分笑意,整个人也轻松了一些:“母妃放心,我心里有数。倒是其他的,我还真有一事相求。孩儿府上没有一个靠谱的掌事姑姑,林将军那边更是没有了长辈亲眷,也不知道是那位忘了还是怎样,现在也没给出个具体的章程。有些事情孩儿也怕做的不好,犯了忌讳,还是要请母妃帮帮忙。”
“也是,婚姻大事,没有长辈帮衬着,总让人放不下心来。你这边倒好办,我让司云再挑两个靠谱的人选,随你一同回府,把喜事办完了再回宫”纪静娴皱了皱眉,心下也有点为难“林将军那边我倒不好越俎代庖,她情况特殊,按理说应该指派宗室命妇或者与侯府亲近的德高望重之辈前去帮忙……”
“正是如此!眼见着还要走礼,她那边若是没有个年长之人坐镇,场面实在是不好看。”
“无妨,这事我知道了,等晌午过后,我去坤仪宫一趟,这种事还是要请皇后帮忙。”
“多谢母妃了,”知道母妃这些年因为一些事,不愿再和皇后那边打交道,此次为了他去求人,心里定然不好受,宋君谦心内有些愧疚,面上也露出讪讪之色“让母妃为难了。”
纪静娴一怔,随后浅笑着摇头:“我与皇后,毕竟是亲姐妹。只不过我当年入宫,终究是对不住她。她倒没有对我做什么,这些年我能过得这般清净,也少不了她在背后相帮,是我自己迈不过心里的那个槛儿……”
恩恩怨怨的,二十几年了,当年的事情谁也分不清该怨谁了,何况君谦的这件事也算得上正事,她去相求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是亲姐妹,难道还真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那就拜托母妃了。”
“放心吧,这件事我会帮你办妥的,倒是还有件事不知道你清不清楚?”
“何事?”
“历来嫁入皇室中的女子,都要有人教习礼仪规矩的。短则数十日,时间长的,几个月都有。你婚期将近,只怕宫内也要派人去教导林将军了。”见他一脸懵懂,知道他从没在意过这些琐事,纪静娴只能叹着气,把这一切掰碎了讲:“以往的女子,大多养在深闺,自幼学习礼仪,因而皇室规矩虽然繁琐,但对她们而言难度并不大,再加上有长辈在后面打点,日子倒也好过。林将军则不同,她在边关自在惯了,又是女扮男装从军,只怕小时候学的礼仪已经忘了七七八八,从头学习这些可不容易。再加上宫里的人都是人精,没有长辈提点只怕也想不到其中的关窍,恐怕要吃些苦头了。如果再想得深一点,那位铁了心要杀一杀她身上的傲气,治一治她的离经叛道,让她变得顺从……”
宋君谦脸都白了,他还不知道自己那位好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么?看上去大度,实则见不得任何人忤逆他的意思。身为男子,他忍受不了一介女流力压一众男儿建功立业,身为掌权者,他更容不得有人挑战现下男子为天的规矩。
借着学习所谓礼仪,只怕要狠狠磋磨林将军一番。
“母妃,孩儿实在不愿林将军因着嫁我的缘故受此磋磨。除却其他,我私心里钦慕的也绝非一个循规蹈矩被所谓皇室礼仪束缚住的女子。什么狗屁规矩,我统统不在乎。她学不好,日后我可以帮忙多加遮掩,总归是关上门过日子,还能有人趴在房梁上窥视不成?只是成婚前这一关,我却实在插不了手,还请母妃帮帮忙。”
纪静娴心里也发愁,世道如此,她也违逆不得。只是对于这些,心中又实在是厌恶,再加上她也不忍让这样一位女子被人就此折断傲骨、碾为尘土……
沉思了半晌,才犹疑着开口:
“若说那位的意思,实在是谁也违拗不得。但其中的度,倒是可以做一做文章。这件事,说到底也属于后宅事务,若能求得皇后娘娘抬一抬手,想必也能糊弄过去。也罢,总归是要去坤仪宫一趟,我便连同此事一并和她说了吧,只是这样一来,欠下的人情可就大了。”
“那就一切拜托了。”宋君谦大喜,有了母妃这句话,他心中就有底了,至于欠下的人情,一时半会儿的也算不清,只能等日后回报给太子了,这些都算不上要紧的事。
现下他该考虑,怎样开口从宋承源身上,好好刮下一层肉来。他暗自里打了几遍腹稿,又和纪静娴对答了一次,心中也有数了,信心满满的离开长秋宫,准备去找他的好父皇哭穷。
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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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边不表,且说纪静娴在宫中枯坐了一会,想到要去求见皇后,心中就忐忑不安,偏偏此事宜早不宜晚,也逃不过去,索性也不等到晌午了,直接将有些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定了定心,决意现在就出发。
等她从坤仪宫出来的时候,眼圈尚有红意,面上却一派轻松,回程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甚至在路过御花园的奇珍异草时还有闲心驻足观赏,和身旁的司云说笑了一通。
倒是皇后纪静仪在她走后,仍旧直愣愣地望着门口,久久不发一言。
“娘娘……”侍书是自幼同她一块儿长大的,这些年陪在她的身边,自然也明白她的心结所在,此刻见她眼角仍然发红,也忍不住心里发酸,想要劝慰两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纪静仪似乎被她的声音惊着了,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才将将回过神来,只是仍旧一副恹恹无力的模样。
“侍书,你说静娴是不是,还在恨我?”她闭了闭眼,嗓音有些发抖。
“娘娘,二小姐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当初的事您确实不知情,等到想阻止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可这事却是因我而起!”这么多年了,她仍然记得静娴入宫之前,父母前来告知时,父亲的不自在、母亲的沉默还有兄长的讨好逢迎……
自己应该是哭骂了的,但是仍然改变不了什么,等到再见到多年未见的胞妹,她已经成了新进宫的娴贵人……
此后,二十多年,姐妹二人形同陌路。
她不知道静娴心中恨不恨她,但她一直对此愧疚于心,更是没有脸去见她,从那时就梗在胸中的郁气,至今也不曾咽下。
“娘娘,恕奴婢多嘴。如今都过去二十几年了,太子殿下和宁王殿下都已经这么大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您看,今天二小姐不也主动来找您了么?”
侍书一生未嫁,也实在说不清她们二人的爱恨纠葛,只好捡些好听的劝慰。依她所想,进了这座深宫,这辈子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如今更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再多的恨与不甘也应该磨平了,更何况两位殿下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再纠结过往,又有什么意思。
“可我,还是算计了他们母子……”
“娘娘”侍书赶忙打断她的未尽之语,“宁王和林将军的这桩婚事可是奉国寺的高僧都点头了的天作之合,可不是您乱点鸳鸯谱!再说,你也不是单单就交了宁王殿下的名单上去,这是陛下最终拍板决定的。”
这要是那位不同意,自家娘娘就是说出朵花来,也没有用啊。按照他那副喜不自胜、迫不及待的样子,只怕心中早就有了人选,只是让娘娘做了恶人。
至于二小姐那边,娘娘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在接见定国公一行时,再三警告不得将那段不知真假的僧人批命的故事流传出去,甚至为此忧思成疾,病了一场。
眼见着日期临近,又被自己和其他人苦劝了一回,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才不得不妥协。
“您已经做得够多了,总要为太子殿下想想啊。”
提到太子,纪静仪也沉默了下来,人心都是偏的,再怎么说她也不可能委屈了自己的孩子,只是,
“终究是对他们不住。”
“娘娘,我看您多虑了。宁王殿下虽然性子冷淡,却也不是个没主意的,这么多年硬扛着不肯成亲,这次松口,未必不是对林将军有所好感。再者说依着二小姐的性子,想必也不爱管这些俗事,能让她开口求您帮忙,只怕也有殿下的意思在里面。换句话说,他们母子,对林将军,还是颇有好感的。您只要肯出手帮忙,自然会换得他们的感激,长此以往,何愁关系不改善呢?”
“也是,”纪静仪点了点头,心里也有些宽慰,“这点事,她就是不开口,我也应该出一把力。”
同时,她心中也有些埋怨宋承源:就算是为了甩脱包袱,也未免太不上心了些。行事如此刻薄,纵然林文辛失了体面,难道皇室的面子就挂得住?更何况,夫妻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这样做,也是落了君谦的面子,到时候人家嘲笑的可不仅仅是武安侯府啊!
为了君谦成婚的好兆头,也为了日后他们夫妻间不至于因此产生隔阂,她要细细的挑几个身份地位相匹配,后院也干干净净,日子过得舒心的福全之人去给林文辛撑撑场面。
至于指派几个姑姑去教导林文辛礼仪,就更好安排了。就算陛下有什么弯弯绕绕,可这后宫之事终究绕不过她,挑选几个敦厚、温和点的姑姑,对她而言还算不上什么难事。
“侍书,这件事我交给你去办,务必要精心挑出几个可靠的人选。林将军久居军营,不太注重这些俗礼,让她们教导时不要太过严苛,适当放放水,明面上过得去就行了,陛下那边自有我去应付。”
“嗳,娘娘放心,包在奴婢身上。”
见她点头应承,纪静仪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侍书办事一向是可靠的,这事儿交给她办,自然不会出岔子。
倒是自己,还要想个妥帖的说法,去应付圣上。
想到这里,她顿觉头疼,那位的性子也实在是阴晴不定,自己还是要处处小心,多加逢迎,免得惹火烧身,连累了其他人。
也幸好自己的乾儿和妹妹所生的君谦都是好性子的。
君谦虽然不曾在她跟前长大,但她这么多年也看出来了,那孩子是个心胸宽广、温和敦厚的,但愿他能和林将军把日子和和美美的过下去,不至于因为她的无奈之举,误了一生。
至于其他的,总还有她们这些长辈在的,还轮不到他们忧心。
15. 第 15 章
元和二十二年冬,腊月初十,宁王大婚
北风已经连着刮了几天,天气也阴沉沉的,往日正该做早课的纪静娴今天实在是静不下心来,一大早便坐在了福宁殿等待。
司云陪伴她多年,见她眉宇间似有忧愁化不开,也没有直说,沏了一杯参茶,轻声劝慰道:
“娘娘,今儿风大,您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纪静娴现下哪有心思喝茶,心里正愁闷着。
“放下吧,我现在没心思喝茶”,想了想,又忍不住开口询问:“你说,这天怎么就这么暗沉,怕不是要下雪了?怎么就选了今日呢?”
她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焦虑甚至还有些埋怨,侍书明白这是忧心宁王殿下的婚礼呢,也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娘娘放心,今儿这个日子是了尘大师亲自算过的,错不了。再说这寒冬腊月的,哪有不冷的道理,往年这个时候,盛京城也该下雪了。下雪也不怕,都说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呢!”
“我就是担心,要是真的下雪了,迎亲的路就不太好走了。”
“哎哟,我的娘娘嗳!宁王殿下成亲,还能出差错?那护送的、抬轿子的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呢!再说了,侯府离王府路程也不远,还净是青石板路,好走着呢,就算下雪也不怕。您啊,这是关心则乱呢!”侍书心里也有些纳罕,往日里见惯了自家主子无欲无求、看淡一切,倒是头一次这么紧张,果真是母子天性么?到底还是为四殿下操心着呢。
难得见她这么鲜活,侍书心里也多了几分喜气,嘴边的笑压都压不下去:“殿下今日大婚,按例是要向您行礼的。您从起来到现在一口茶汤都没沾,天又这般寒冷,脸上都没什么血色了,等会儿殿下过来,肯定又要说了……”
“说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还不等纪静娴开口,宋君谦就大踏步走了进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儿个他大婚,一早又被平安好起来拾掇了一番。此刻身着皮弁冠服更显得春风满面、喜气洋洋。他身量高,脚步又快,没几下就走到纪静娴的跟前,也不说话,只对着她笑。
“笑什么?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纪静娴假意嗔怪,眼圈却不自觉的红了。
都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君谦自幼就听话懂事,除了年幼时身子骨弱,几乎从未让她操过心。
反倒是她自己,因着自身的缘故,心思都放在了自哀自惋上,后来更是为了逃避,一心向佛,对他的关心不够。最初的几年,要不是有司云等一应忠仆帮衬着,只怕当初那个小小的婴团,也不会顺利的长大成人……
可纵然自己做得实在不够,君谦却从未有过怨言,孺慕之情,令人动容。偏偏等自己想要弥补时,却又突生变故,为了他自身的性命,不得不托付给了尘大师,让他去宫外修行。
这一去就是八年,好容易回来了,又到了年纪出宫开府……细细算来,他们相处的日子都不足十年,母子缘分实在算不得深厚。
近几年京中时局艰难,为了夺嫡一事,朝野更是风声鹤唳。为了避嫌,母子二人虽然相互惦念着,却也甚少相见。
想不到如今他竟也要娶妻了……
她心中百感交集,想要说些什么,嘴角嗫嚅着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好容易定了定神,开口却是:“你今日成婚,怎么不着九旒冕服?皇后那边可曾去过了?”
宋君谦听出她语气中的生硬,却并不生气,反而笑了笑,知道她这是不习惯表达自己的关切,安抚道:“母妃放心,儿子之前已经和那位通过气了,为表对林将军的看重,亲自骑马去迎她入府,九旒冕服太过繁琐,多有不便,等到行天地之礼时再换上也不迟。至于皇后娘娘那边,我方才已经去行过礼了,娘娘很是关切了一番。”
“那就好,你此次成婚,有赖皇后娘娘的帮忙,万万不可失礼。林将军身份贵重,百官可会进贺?”纪静娴此刻脑袋晕乎乎的,手脚发冷,心里跳得慌,额头也出了一层冷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张嘴要说的话,直到话已出口,才发现丢了个大丑,明明早已熟知了今日的流程,还问出这种蠢话,这可真是……
宋君谦也没想到,素来冷静的母妃会因为自己成婚紧张失态到这种地步,心里正感动着,见她脸上唰一下红了,赶忙正色道:“之前已经下了旨意,为表对林将军的看重,今日帝后会亲临观礼,百官也会穿上朝服进贺。母妃安心,一切流程都已经安排好了,绝无半点错漏。”
“安排妥当了就行,毕竟是你人生的大事”见他回答的正式,纪静娴心情也平复了下来,“皇后娘娘去观礼也是理所应当的,挺好的……”
好什么?
宋君谦心中却不认同,他对皇后娘娘并无意见,素日里也是尊敬有加,虽然知道于礼法而言,他的母妃没有资格见证他的婚礼。可十月怀胎生他养他的是她,自己在外修行,日日挂心忧思成疾的是她,等自己回到京城,陷入这摊浑水,从此日日为自己诵经焚香的也是她。
到头来,自幼对他不算上心,长大后更是处处猜忌的父亲可以端坐高位,皇后娘娘也能受他们夫妻的大礼。唯独自己的生母只能枯坐在这深宫之中,连杯喜酒都喝不上。
种种情状,怎不让他心有不甘?
可他纵是万人之上的一品亲王,对此也是无力更改,再联想到林将军被迫嫁给他的这件事,心情一下子沉闷了起来。
“行了,大喜的日子,怎么愁眉苦脸的?”大概能猜到他此刻的苦闷是为了什么,纪静娴心里熨帖,嘴上却还要劝他:“好好的去把林将军迎回来,别误了时辰,母妃在宫里为你鼓着劲儿呢,等到日后你们一同入宫觐见帝后,绕道母妃这边,也让我看看你们。”
“嗳,孩儿明白。”
想想自己在宫中耽误的时间是有些久了,该行得礼还是要行,宋君谦只能咽下心头的千言万语,点头称是。
他环顾了一周,发现殿外值守的都是信得过的宫女太监,殿内除了母妃也只剩下司云姑姑,再不迟疑。掀开衣服,跪在地上,规规矩矩的行了二跪六叩之礼。
他跪得极为实诚,每次额头与手相碰,都发出声响,纪静娴虽然心内不忍,却也没有开口叫停,面上还带着笑意,眼圈却一下子就红了。
行完礼,宋君谦并没有第一时间站起来,而是膝行到纪静娴的面前,抬眼望着她笑,过了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打开后,赫然是几块印着红字的点心。
这是为了他成婚定做的酥点,虽然在宫内并不出奇,但他还是想让母妃尝尝。今日的婚礼,帝后和诸位皇子亲王可以饮宴,百官观礼后也可以畅饮。唯独他的母妃,只能在宫内倚门遥望,一点喜气都沾染不到。
他不愿如此,却又无力改变。因而心想着总要为母妃做些什么。酒水难以携带入宫,三两块点心倒是方便,用油纸裹了也透不出什么香味来,体积又不大,放在怀里也不显眼。虽然说他堂堂亲王,行此小道,实在是失礼。但他本也不是拘礼之人,纵然丢脸,也是在自己最亲近的人之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纪静娴这下是真的怔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心里实在是百感交集:“你这孩子,怎么做出如此失礼的事来!”
她想训斥两句,刚刚开口却又收了声,只不痛不痒的说了一句,就再也不忍心往下说了:孩子如此行事,还不是因为自己,孝心如此赤诚,怎能再多加指责呢?怪只怪自己身在宫中,处处受限,被礼法所困,连自己孩子的婚礼都无法参加,还要君谦行此难登台面之事,与她分享喜气,这真是……
她那里实在是忍不住落泪,宋君谦倒是坦然的很,他没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错,只是实在不忍心见母妃流泪,求助似的望向司云姑姑,却见她也别过脸去擦泪,无奈之下,只好开言劝慰道:“母妃方才还说今日是儿子的大喜之日,怎么现下却哭了起来?”他顿了顿,声音更柔:“孩儿只是想和您一同分享这份喜悦,可不是来招惹您伤心的。”
司云收拾好了面上的表情,也在一旁相劝,在他们两人的劝说下,纪静娴终于收了悲声,只是眼圈更红了,见宋君谦满脸无措,她扬起个笑来让他安心,随后又伸手将他搀了起来。
“好了,方才是我一时失态,吓着你了。你有如此孝心,母妃心中实在是欢喜,但日后你已经成婚,盯着你的人又多,万万不可再这样行事了。”
见她语气轻松,显然已经缓过来了,宋君谦也松了一口气,话音里也带着笑意:“哪能呢,孩儿成婚也就仅此一次。再说了,要论手艺,还是司云姑姑做得糕点最合胃口,要不是入宫不便,我少不得要麻烦姑姑多做一些,连吃带拿的从您这儿走。”话说到这儿,又想起来自己是为了让母妃尝一尝府上做的酥点,赶忙把话往回收,转而推销起自己带来的这几块点心:“当然这次儿臣府上的点心也是下了本用了心的,特意请的南北手艺最好的老师傅,原料更是无一不精,做出来的样式好看不说,寓意也都是吉祥喜庆的,您也尝尝?”
纪静娴当然要尝尝,她随手挑了一块如意形的酥饼,刚送进嘴里,匆匆咽下,就止不住的夸赞:“好吃,我看比司云做得都好吃!”
司云也不生气,就这么笑着看他们母子,宋君谦听到夸赞,心里高兴,眉眼间都是笑意,催促她多尝两块。纪静娴却摆了摆手:
“哪有人吃点心吃得狼吞虎咽的?你带来的点心如此美味,我自然是要配一壶茶慢慢享用的,你就别操心了。倒是你,在宫中待得时间不短了,赶快出宫去准备迎亲,切莫要误了吉时。”
宋君谦心里算了一下,觉得时间还不至于太赶,就有些不情愿,还想再和母妃待一会儿,奈何纪静娴实在是不愿意看他如此磨蹭,笑骂着让他离开,甚至作势要让司云轰他出去,无奈之下,他只好讨饶,最后再施了一礼,哭笑不得的离开了长秋宫。
见他走时仍然一步三回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自己瞪了一眼才闷头离开,纪静娴眼中不禁浮起三分笑意,语气也带着几分嗔怪:“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做事还这么不爽利,也不知道林将军日后受不受得了!”
司云没搭理她这明贬暗褒的话,只是看着她笑,直看得她浑身都有些不自在,才尽力抿着嘴唇忍住笑意,准备重新沏一壶上好的红茶,好给殿下送来的点心作配。
毕竟这几个点心啊,看着就甜呐!
这边母子间温情脉脉的见面结束之后,宋君谦就立马回到王府准备迎亲的事宜,整个宁王府在平安的指挥下都有条不紊的忙碌了起来,下人们脚步匆匆,脸上却都带着喜意。
倒是相隔不算太远的武安侯府,气氛与此大不相同。饶是府上红绸彩带样样俱全,侍奉的下人们也都穿上了新衣,明明是喜事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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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愁容。
奉剑还好,毕竟陪在林文辛身旁,被喜娘支使得团团转,忙碌之下也就没空想七想八了。长风身为男子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小姐的闺房,外面大大小小的事又已经被管家安排妥当,没了他的用武之地,偏偏心里装着事,也坐不住,只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随着时间的消逝,他的步伐也越来越快,整个人像没头的苍蝇似的乱转,直晃得坐在院子中的靖远侯眼睛发晕。
靖远侯今年六十有三,是林老侯爷的莫逆之交,老爷子上了岁数,早已赋闲在家。前两个月更是旧伤复发,卧病在床,等他知道有人为难自己知交好友仅剩的血脉时,元和帝赐婚的旨意都下来了。
纵是如此,老爷子依旧不顾家人的阻挠,强撑着病体,捧着御赐的铁劵,对宋承源一顿声泪俱下,直唬得元和帝连道不敢,硬着头皮受了他一顿冷嘲热讽,完了还得派人好生将他护送回家。
等回到了家,这位更是一把马鞭舞得虎虎生威,把之前为了不影响他的病情而隐瞒了消息的几个儿子好一顿抽。那几日靖远侯府上的哀嚎就没停过。
就这都不算完,教育好自家的不肖子孙后,老爷子还在盘算着要怎么去给那些吃里扒外、忘恩负义跟着文官后面摇尾巴的所谓武将们一个教训的时候,皇后娘娘又传来了旨意,让他们夫妇二人充作林文辛的长辈,代为操办、受礼。
这下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当即就携老妻来到了武安侯府,这些日子更是坐镇在此,免得有那不长眼的来捣乱。私底下也是掏空了自己的私房给添上了一份嫁妆,生怕自己这个侄女被人看低。
临近成婚的这几日更是啰嗦的让人头疼,夫人看见他就要把他撵出去,这不,迎亲的时辰都快到了,老爷子又被数落了一通,偏他在正厅里也坐不住,只好委屈巴巴的坐在院子中长吁短叹,和长风一起受了不少忙到飞起,嫌弃他们碍事的喜娘、侍女们的白眼。
“唉……”
老爷子没忍住又是一声叹息,声音大得众人纷纷侧目,长风也不踱步了,不知从哪儿借了一个胆子,义正言辞道:
“我说老侯爷,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可不作兴愁眉苦脸的啊!”
郑侯爷知道长风,晓得他在沙场上也是一员悍将,又对林文辛忠心不二,自然是多了几分宽容,听见这话也不生气,就是有些不服:“你还知道说本侯,也不找个镜子看看自己!别走来走去了,晃得人头疼,找个地方坐下,一点儿定性都没有!”
“哎哟我的侯爷欸,我现在哪有心思坐得下啊!”长风嘴里发苦,用力挠了挠头,脸都皱成了一团:“我这心里啊,七上八下的,愁得慌啊!”
一想到自家小姐马上就要嫁去王府,自此被束于内院,他这心就飘飘荡荡的没个着落,又是担心王府后院会不会鱼龙混杂,被人安插了眼线,自家小姐不擅长处理这些事务,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又是担心宁王这个人,虽说外面都说他洁身自好,性格温和,可人心隔肚皮,这盛京城有头有脸的哪个在外面不端着一副斯文有礼的样子,私底下什么样子谁又能说得准呢?万一是个难相处、好颜色的,小姐的一生系于他的身上,岂不是一片昏暗?
这种种思虑,怎能不让他坐卧不宁,愁得慌呢?
被他这么说,本也满腹心事的老爷子,心里也直发慌,他是历经两朝的老臣,可以说是看着当今长起来的。这些年因着身体的原因,远离了权力旋涡,冷眼看着,更是心凉。这位可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主儿,他给自己侄女儿指婚,指不定是想做什么妖呢?
他与宁王并无私交,只是听说是个省心的,但毕竟是皇室子弟,将来如何,谁也说不准。
他倒是不担心林文辛嫁过去过得不好,自己这个侄女儿不是个耽于情爱的弱女子,若是心态放平,日子总能过得去。怕就怕宁王涉及到朝野之争,连累了她……
唉,若是自己早些知道,定然不会让她和皇室结亲,哪怕是小门小户的,也总比蹚这趟浑水好,还好拿捏些!
想到这儿,老爷子手心就发痒,咬牙切齿地暗想:还是对那几个逆子太仁慈了,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导致木已成舟,自己无力回天,可怎么对得起自己的林兄弟!
不行,老爷子越想越气,决定等过了今天,还要再把那几个逆子吊起来抽一遍!
等侯夫人终于忙完了琐事,走出房间,准备去正厅受礼时,一眼就见到了脸色晦暗不明的老侯爷,不知怎的,莫名就觉得这是又要准备教训自己的那几个儿子了。
这几个小子也确实胆大包天,行事欠缺妥当,但自家侯爷下手着实太重了些,至今还告假在家中休养。做错了事,理该受罚,自己也已经准备好了章程磨磨他们的性子,但再让侯爷出手……只怕就要酿成大祸了。
“咳,迎亲的队伍都要来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坐在这儿?”为了自家那几个不成器的,侯夫人开口打断了老侯爷的沉思:“你我还不好好整理一下仪表,准备迎接王爷!”
“唉,来了来了,这不见你们还在忙,我就坐这儿等一等的。”老侯爷素来尊重老妻,见她开口,也不反驳,只是连连点头,随后站起身来,携手往侯府正厅走。
这下,院子里就只剩下了长风一人,他望了眼阴沉沉的天,心里祈祷着不要下雪,随后跺了跺脚,小跑到侯府大门口,准备迎接宁王府的花轿上门。
16. 第 16 章
按说亲王成亲,少有正主亲自迎亲的,但宁王爷自己坚持,皇上也为了表示自己的看重之心,硬是同意了,不知引起多少道学先生跳脚,直呼于礼不合。
倒是百姓们素来爱沾喜气,今日成亲的两位正主又都是身份不凡,再加上林将军这些日子里被传得面目全非,引得不少人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来凑这个热闹。
从宁王府到武安侯府的这段路,自然派了官兵戒严,却并不禁止百姓观礼,此时早已站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数越来越多,负责维持秩序的更是满头大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等宋君谦走出王府,骑上了系着红花的高头大马,平安一声“起轿”,整个迎亲队伍缓缓启程时,路旁的百姓更是发出了欢呼,惹得新郎官内心哭笑不得。
他不太习惯被人瞩目,脸上微微发红,幸好周边都是喜气洋洋的随从,马又高大,他在其中并不起眼,就算被人发现了也至多调笑两句,渐渐地也就坦然处之了,毕竟是自己的大喜之日,见到百姓如此热情,心下也有几分感动,不禁嘴边带笑,对着两侧的人潮微微颔首,掀起了更大的声浪。
迎亲的队伍走得不急不缓,不少百姓都跟随着他们往武安侯府涌去,宋君谦跨坐在马上,看得更远,眼见着侯府已经近在眼前,忍不住挺直了腰背,暗地里吐出一口浊气,抓着缰绳的手心也有了湿意。
距离侯府还有几百米,队伍慢慢停了下来,在门口迎接的长风和管家已经安排人放起了炮竹,他翻身下马,在这噼里啪啦的声响中,一步步走近。
他身为亲王,林家又早已没有了其他主人,因此拦门一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让前来观礼的百姓们发出了遗憾的声音。好在有官兵拦着,到底没有引起什么骚动,也没什么人敢起哄。
宋君谦对着长风和老管家微微一礼,见二人慌忙避过后也不再纠结,径直走向正厅。
迎新人咯!
等林文辛头戴九翟冠、身着大红大衫,披青色鸾凤纹霞帔,手执团扇,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步走来的时候,饶是宋君谦历来不喜形于色,此刻心中也不免有些雀跃。
他不好意思盯着人仔细观瞧,匆匆一眼,只觉得林将军今日似乎是略施了一层粉黛的,眉眼也柔和了许多,配合着喜服倒真有了几分新嫁娘的感觉。
宋君谦自认为自己看得隐蔽,实则在旁人眼中一览无遗,靖远侯此刻莫名有种嫁女儿的气不顺,刚想要咳嗽一声,就被夫人微笑着一瞪眼,只好生生咽了下去。
不过此刻的宋君谦也早已欲盖弥彰的移开目光,只是脸上却烧红一片,瞧着倒是比新娘还要羞些,这么一来,除了陪他进来的迎亲客们心内暗笑没出息,侯府这边的人也是放下了三分忧心:瞧宁王这个模样,倒像是个有情的。
靖远侯一生只有四个儿子,从没体会过嫁女儿的心酸,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对着宁王深施一礼:
“宁王爷,我那林贤弟不幸马革裹尸,诺大的林氏一族也尽皆血染沙场,到头来只剩下我这个侄女儿孤身一人。老臣为皇后娘娘指派充作她的娘家人,今日也就忝颜对您嘱咐几句。”
“老侯爷请讲,君谦绝不敢有半点敷衍。”他把姿态放得低,宋君谦却不敢大意,且不论靖远侯也是战功赫赫的忠臣良将,就凭着他今日是为林文辛撑腰的娘家人,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那老臣就多嘴几句了。宁王爷,您是皇子龙孙、天潢贵胄,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得?此次赐婚,老臣也不知道您是不是乐意,心中有没有怨气,但从您往日的言行来看,您是个温和豁达的性子,还请您多多担待几分。”
“老臣虽为男子,却也知道女儿家的,嫁人之后日子总要过得艰难些,文辛这个孩子,因着报仇的缘故,上阵杀敌,难免沾染了些军营的习气,与京城的高门贵女不能相比。那些素来多嘴多舌的文官们又喜欢用些莫须有的污名给她泼脏水,导致她如今的名声确实有损。宁王殿下,老臣这一辈子不曾求过什么人,今日恳求殿下,求您看在他武安侯府舍生忘死为国尽忠的份上,看在她八年戎马历尽艰辛的份上,给她留几分体面。不奢求您对她多好,只要能护佑她不再受流言侵扰,就够了。”
“若您实在是对她不喜,老臣也斗胆向您求个恩典,三五年后放她一个自由身,纵然是陛下收回对武安侯府的一切封赏,我靖远侯府一日不倒,我郑氏一族尚有一人存于世间,就绝不会让她孤身一人在世间煎熬。天大地大,总有她容身之所,我也保证,绝不会再让她在盛京城碍您的眼!殿下,臣,拜托您了!”
郑老侯爷说到动情处,老泪纵横,若非今日他充当的是新娘子的长辈,只怕此刻已经跪下恳求了,侯夫人也忍不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长风、奉剑更是止不住的落泪,林文辛面容藏在扇子后面,却也是红了眼眶。
宋君谦心下动容,却也明白口说无凭。世情如此,只怕自己就是赌咒发誓,也安不了老人家的心。他环顾一周,发觉正厅里人多眼杂,便叫了一声平安,对他挥了挥手,让他把前来迎亲的宾客以及侍奉的下人先带去其他地方用茶,等到只剩下绝对不会多嘴的心腹后,才一掀衣摆,对着郑侯跪了下去。
他摆摆手制止了急急忙忙想要前来搀扶的众人,对着郑侯和夫人拱手一礼,正色道:
“侯爷、侯夫人,我虽是皇室子弟,却也是凡夫俗子,寻常人家新婿迎亲理当跪拜岳父岳母,您今日是送林将军出嫁的长辈,受我一礼也是理所应该的。”
听到这话,原本想要站起来避开的靖远侯,咬着牙让自己端坐在座位上受了皇室亲王的一礼。他这是代自己死去的贤弟受新婿的跪拜,天经地义的,就算日后有人多嘴走漏了风声,被圣上责罚,他也认了。
似乎是看出他的紧张,宋君谦宽慰道:“侯爷不必忧心,现下留在这里的都是信得过的。”他顿了顿,继续道:“方才您一番肺腑之言,令人动容。我也知道,现下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打消您的疑虑,但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给您听。”
“陛下赐婚之前,是问询过我的。我素来特立独行,这么多年宁可日日受他的责骂,也硬扛着不成亲,因而这桩婚事若我不愿,总归是有办法推脱的。我既然答应了,就是出于本心,绝非受迫。若说情爱二字,我和将军不过匆匆几面,实在是谈不上,但我敬佩她的风骨,钦慕她的为人,纵是做不成知心伴侣,也总能做一对人生知己。君谦虽称不上大丈夫,却也知晓一诺千金,我既然诚心迎娶林将军,就自然会护佑她长乐安宁。至于外面的流言,我历来是深居简出,不太理会这些的,再者说这世上除了被有心人教唆的,也没有多少敢冒犯皇室的威严。”
“郑侯爷,我说这么多,并不奢求您现在就放下心来。左不过是日久见人心罢了,这盛京城就这么大,我又无意将她困于内宅,日后多加走动,过得是好是坏,自是一目了然。”
诚如宋君谦所说,靖远侯并没有放下疑虑:人嘴两张皮,这世上花言巧语之辈实在是太多了,他也是男子,更是明白娶妻之前的男人就是说得天花乱坠,婚后照样三妻四妾、流连花丛。究其根本还是要看他将来怎么做。总归自己还没死,若侄女当真日子难捱,大不了拼了这条老命,总能护住她一些……
不过皇室子弟能当着这些人的面说出这番话,也算可以了。毕竟是成亲的大好日子,自己也不能再下他的面子。
想到这里,他和夫人对视了一眼,见对方也微不可查的点头,便强行扯出一个笑容,走下位来,双手去搀:
“殿下这是折煞老臣了,不过是嫁女之时心中忐忑,您何至于此啊?殿下如此赤诚,老臣自然是放心的,快快起来,莫误了吉时。”
将宁王搀扶起来后,又带着他们向武安侯夫妇的牌位行了礼,临要出门侯夫人又拉着林文辛交代、嘱咐了一番女子出嫁前的套话,二人亦步亦趋地把这对新人送到了正厅门口,正要笑着告别,远远地却又听到门外一阵嘈杂,心中大为光火,正要出口询问,就见平安脸色发白,一路小跑过来:
“王爷,事情有些不对!”
还不等他把这口气喘匀,门口的管家也满脸惊慌地跑进来,开口道:
“王爷、将军,外面不知从哪儿来了一波闲汉,在门口闹事,张口闭口的,嘴里不是很干净,偏偏今天观礼的百姓又多,他们隐藏在人群之中,府上的护院不太好处理。”
“不错,奴才也是为了这件事过来的,”平安平复了一下心跳,也在一旁开口:“方才门口就闹了起来,几位迎亲的宾客觉得事态不对,便让奴才出去观察了一下……殿下,这帮人不像是普通的地痞闲汉,其中有几个更像是大户人家的护院出身。只是他们躲在百姓身后,奴才怕引起更大的骚动,有些投鼠忌器……恐怕还要您和林将军拿个章程。”
宋君谦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刚刚才向靖远侯夸下海口,现在打脸的就来了,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了,他咬着牙吩咐道:
“平安,你和明法辛苦一下,和维持秩序的官兵们通个气,再让前来迎亲的王府侍卫们暂时放下手上的事,先给我把在其中煽风点火的人抓起来扭送到盛天府衙门去,等过了今日,我亲自去会一会他们!”
“王爷放心,奴才这就去办!”平安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先是一惊,随后低声应诺,满脸严肃的退下了。
见有人去处理了,一群人移步到院子里等候,面色都有些凝重,宋君谦更是心事重重,想要劝慰两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心中又是着恼又是担心,不由得紧皱双眉,攥紧了拳头,引得靖远侯看过来好几眼。
正当老侯爷犹豫着要不要出言劝劝,门外突然爆出了一阵喧哗,他们在院子里都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大声叫嚣。
老侯爷年纪大了,多少有些耳背,听得不算真切,在场的却大多是年轻人,听清楚说得什么后,一个个脸黑得跟墨似的。福伯抬眼看看自家小姐,发现面色还算平静,再打眼一瞅宁王殿下:嚯,这是要吃人啊!腮帮子都咬紧了,眼里也像是要冒火。
不等老侯爷开口问出个一二三四,刚才急匆匆出去的平安又火急火燎的赶回来,寒冬腊月的,他讨喜的圆脸上竟是出了一层汗,嘴唇也白得没有血色,看见宋君谦,膝盖就是一软,语气里满是苦涩:“王爷,不好了,外面的那帮人有备而来,又躲在百姓之中,煽动了不少好看热闹的,现下我们的人别说抓人了,挤进去都难。”
平安心里也苦啊,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冒烟儿的,要在这大喜的日子搞这一出,偏偏那帮人口口声声都是皇家婚礼理应与民同庆,不明真相的百姓们也跟在后面摇旗呐喊,也许是觉得法不责众,说的那些话,真是吓得他一脑门子汗。
眼看着局势控制不住了,他只好回来先安抚住王爷,依着自家主子对林将军的重视,这帮人如此口无遮拦,怕是要惹出祸事来!
“王爷……”他刚刚开口,宋君谦极具压迫力的目光就扫视了过来,平安暗道不妙:这位怕不是已经听见了?这下难以收场了!
正在他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明法拧着眉走近了,低声唤了一句主子,就闭口不言了,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宋君谦历来御下宽和,甚少发怒,此刻是声音却冷得像冰:“怎么?你们就对着这帮人束手无策了不成?”
明法是个实诚的性子,又是和他相识多年,见他发怒,心中倒是不害怕,就是这件事吧,实在是……
他为难了半晌,才犹豫着开口:“主子,外面闹事的这些人,我已经让护卫们记下了他们的相貌,日后保管他们跑不了。但现在他们将自己置身于百姓之中,我们实在是不好闯进去抓人,这毕竟是您大喜的日子,要是闹出乱子来,脸上更加难看。”
“怎么,他们如此肆无忌惮,本王的脸面就不难看吗?”
“哎呀王爷!现在跟着起哄的大多是看热闹的百姓,也就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未必就有多少坏心,咱们大张旗鼓的处理,反而不美,不一定有效不说,还免不了要被那群言官奏上一本,倒不如暂时先放一放。我已经让喜娘和丫鬟们去给他们分发喜糖、喜果,再撒上几把喜钱,总归不要因为他们耽误了您和林将军的喜事。”见宋君谦仍然怒气冲冲,平安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边说边使眼色,那意思是让他劝劝一旁脸色也不好的林将军。
宋君谦心里也知道平安说的是中肯之言,可他仍旧余怒未消,胸口像堵着一口气,憋闷的很,偏偏面对靖远侯问询的目光,他还只能扯出个笑容勉强应付,不免觉得自己也太过窝囊了些。
见他默认了自己的提议,平安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能稳住这位,争取一点时间,想必外面闹事的也会渐渐平息……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这厢还在心里求神拜佛地祈祷,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几声喊叫。
“圣天子都说了宁王成亲与民同乐,我等不过是想一瞻新娘子的容貌,哪就放肆了?”
“正是如此,宁王莫非是瞧不起我们普通百姓?”
“旁人也就怕了,那林文辛分明已被多人瞧过容貌,有什么纳罕的?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让我等一睹这位奇女子的风采。”
“听闻她以女子之身混迹于军营,莫非这四十万平西大军看得,我等却看不得?”
娘欸!
平安低下头,痛苦的一闭眼,已经不敢去看自家王爷的脸色了,尤其是最后那句话,话音刚落就传来了不怀好意的笑声,这简直是在火上浇油,今天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了……
没想到宋君谦还没有出声,靖远侯先忍耐不住了,老爷子气得眉毛倒竖,满面涨红,胡子都要飞起来了,爆喝一声:
“这些人在说什么?畜生东西,老子去宰了他!”也不怪他发火,这些话实在是不堪入耳,对于女子而言更是奇耻大辱,更何况今日还是她的新婚之日……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老爷子抖着手,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气声,他有些迁怒地瞥了宋君谦一眼,也没指望他,径直去兵器架上取了一杆长枪,就要出门教训那些无赖。
他这一下直把众人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想要去拦,偏偏老侯爷武将出身,又发了怒,连侯夫人都没拽得住。幸亏长风身手不俗,快走两步,使了个巧劲儿,抱住了他的腰。
老爷子被阻了去路,心下更是恼火,也顾不得姿势难看,张口就骂:“你拦住我作甚?你家小姐被人这般辱骂,你难道不想为她出气吗?是个汉子就随我出去打杀了这帮畜生,有什么事,老夫一力承担!他妈的,大不了不做这倒头侯爷了!堂堂男子,还能受这窝囊气?”
听到这话,长风拦人的手松了松,显然有些意动,却被林文辛喝止住了,见她发怒,两个人的身子都僵了僵,老侯爷虽然仍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脚步却很听话的停了下来。
见靖远侯时不时的用余光瞟自己,宋君谦心下苦笑,哪里不知道这是在点自己呢。林将军已然是要嫁给他为妻了,妻子受此侮辱,他心中又何尝不是怒火中烧,只是愤怒之余,理智又在不停地提醒自己,如果现在打杀出去倒是痛快出了这口恶气,只怕事态就难以收场了。
自己还好,那位总归不会真下狠手,至多不过是几句训斥、罚俸思过,可这样一来,恐怕对林将军的观感就更差了。毕竟成婚当日就招惹出这样大的事端,以时人的观念,绝非什么好事,只怕还要怀疑林将军身上煞气未消,冲撞了。这样一来,将军身上的恶名只怕是再也洗刷不掉了。若是再把靖远侯牵扯进来,那帮文官可不管什么事出有因,撕也要撕下武将们的一层皮!
虽然不知道这一波是冲着自己还是林将军而来的,但总不好再牵连到别人。
做武将的,性子大多有些直率,见他久久不发一言,老侯爷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之前说得那般情真意切,事到临头却还是一副畏首畏尾、犹豫不决的模样,真不是个汉子!
“老侯爷,不要急躁,这件事您牵扯进来有害无益,更何况,无论他们是冲着谁来的,在本王的大婚之日闹事,就是与我作对。这件事合该是由我来解决的。”眼见着靖远侯的脸色越来越黑,目光也愈发不善,宋君谦只得先出言安抚。
等把这位劝住后,他瞥了一眼门口,脸上竟有了三分笑意,“林将军!”他转身面向林文辛唤了一声:“我曾在民间行走多年,向来不屑所谓礼法,这些年在京城修身养性,倒是让这群蠢货忘了当初我刚回来时的样子了!我不苛求女子名节,亦不觉得将军所为有何错处。既是如此,你我问心无愧之下,又何惧这些跳梁小丑的叫嚣?”
见林文辛将他的话听了进去,若有所思,宋君谦脸上笑容更甚:“你我之间是奉国寺高僧批的天作之合,百姓们既然好奇,便是让他们看上一眼又有何妨?你是大炎开国以来第一位建立功业的女将军,既忠又勇、孝义无双,百姓们心生向往,想要一窥真容也是理所应该。我素来碌碌无为,却三生有幸能与将军婚配,说句老实话,心中也是又惊又喜,只是无人分享这等喜悦。既然他们想煽动百姓给我们难看,倒不如大大方方昭告天下。”
“他们要看,便让他们看!若嫌侯府到王府的距离太短,反正距离观礼的时辰还早,你我便绕着盛京城一周,让他们一次看个够。将军放心,我不会因此心生芥蒂,也绝不会觉得有失颜面,圣上那边怪罪下来,也是我任性妄为,一切后果自有我来承担。百官若有异议,我自家的喜事又与他们何干?再敢多言,便和他们再在金殿上舌战一番!总之,一切有我,无须担心。将军只需考虑愿不愿意和我并辔而行,共同走上这一遭。”
林文辛听完他的话先是一愣,随后缓缓笑开:她以女子之身入军营厮杀,并不曾对面部做出什么伪装,进京献俘,打马长街之时也是以真面目示人。自然不在乎再走上这么一遭。
方才的愤怒与为难,只是不齿于那些人暗地里行这些鬼蜮手段,在今日与她作对。毕竟她已嫁入宁王府,若是惹了宁王不快,只怕日子不太好过,但若说她当真惧怕了所谓礼教、名节,却是假话,若不是为了维持武安侯府的清誉与周边之人的身家性命,她早在发觉不对时,就已经乔装出逃了,天高地阔,哪处去不得?何必留在这里受这些窝囊气?
如今虽然嫁入皇室,但想让她折去傲骨、毕恭毕敬、从此足不出户、相夫教子,也是绝无可能。
名节二字只不过是世人强加的枷锁。既然宁王自身都不介意,她又有什么好在意的?被人看了还能少块肉不成?
“殿下说笑了,文辛自问行得正走的直,何惧之有?今日你我成婚,自然该随殿下走这一回。”
“不是,你们在说什么?”看他俩相视一笑,老侯爷有些发懵,心里隐隐约约预感到他们要做些什么,理智却又告诉自己绝不可能,他转头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夫人和一脸了然的长风等人,暗自吞了口唾沫:不是吧,这也太疯狂了些!
宋君谦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着对长风一拱手:“小将军,不知侯府可有骏马?”
“呃……”饶是心里已有准备,此刻听到他当真问出口,长风心里仍然有些吃惊,与此同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除了有些同情欲言又止的平安,但那句话怎么说的:死道友不死贫道!
“殿下放心,后院就有马厩,小姐惯骑的踏雪就养在那儿,这些天可憋得慌,正想出去撒撒欢呢!”
“那就更好了,劳驾将它牵到这儿来。”
“嗳,我这就去”长风脆生生的应了一句,扭身就去牵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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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他瞟了一眼脸色越发苍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的平安,面露同情,却仍旧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
“王爷……这,要不咱们还是考虑考虑……”平安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想要劝两句,奈何宋君谦的眼神压迫力十足,他也实在不敢去捋虎须,只好悻悻的闭上了嘴。
一群人就这样站在这里呆等,靖远侯面色变了几变,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其余人也是脸色各异、目光犹疑,倒是今日成婚的两位一派坦然。
等长风牵着骏马出来的时候,宋君谦甚至还有闲心夸了两句:“果然是匹神驹,如此骏马方才配的上将军!”
这马确实难得,通身墨黑,唯独四蹄长有白毛,恰如踏雪之名。体格高大、四肢矫健,目光熠熠,性格却温顺,被牵过来也没有半丝不耐烦,看见林文辛还忍不住用头蹭了蹭。
“王爷过赞了”林文辛对自己的爱马也是纵容的很,被它拱得身上的衣服都起了褶皱也不生气,反而带着笑意理了理它的鬃毛。
“既如此,你我一同前行?”见她神色轻快,宋君谦也心情大好,他挥了挥手让平安和明法去门口等待,与林文辛对视一眼,对着靖远侯夫妇深施一礼,随后牵起她的衣袖,两人一马,并肩往府外走去。
他们二人联袂而来,百姓们蓦然发出阵阵欢呼,宋君谦见此心下也有些欣慰:看来除却那帮闹事的,其余人大多还是凑热闹的,来意倒是不恶。
他心情好了,方才的怒火也消退了些,总算能端着张笑脸对着周遭的百姓们拱手为礼。普通百姓何曾见过如此平易近人的皇室子弟,料想着今日是宁王的大喜之日,稍稍放肆一些也无伤大雅,起哄的声音越发大了起来,有那大胆的仗着人多,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吉时都快到了,新郎官怎么还不抱着新娘子上花轿?”
这一嗓子可谓石破天惊,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受不住得红了脸,见他们羞赧,百姓们发出了更大声的哄笑:哎哟,他们可爱看这种场面了,原来王爷和大将军成亲,也会红着脸害羞,倒是和他们普通人一样,怪亲切的。
眼见着气氛虽然热烈却和他们预想中的相差甚远,几个抱着其他目的来煽动百姓的人急了,隔着人群远远的看一眼同伴,交换了个大事不妙的眼神,心下一横:
“这倒是奇了,林将军混迹军营这么多年,原来也会害臊啊!”
“就是就是,既然都做出那等事来,何不大大方方的让我等平民百姓好好看一看这奇女子的尊容。”
他们已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喊叫了,知道这事过后讨不了好,可落在宁王手里总比完成不了任务要好,宁王是个修习佛法的,指不定还能饶他们一命,就算不成,也要好过全家性命都被主子葬送。
宋君谦因为心中早有准备,此刻也不生气,眉毛一挑:“我和王妃不是已经大大方方站在这儿了吗?诸位莫不是眼瞎心盲,辨不得是非么?”
“这哪里算!宁王爷,今日前来贺喜的百姓这样多,除了站在前面的,我们也就只能听个声!”
“王爷,我等真心实意前来贺喜,毕竟从古至今,也就出了林将军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心中实在是好奇,宁王爷莫要如此小气嘛!大家说是不是啊!”
光靠他们几个闹事的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关键还是要鼓动百姓起哄。纵然日后想要治罪,毕竟法不责众,再说了宁王府就算能捂住他们的嘴,总堵不上天下的悠悠众口吧?这才是主子想要见到的场面!
果然,世人都爱凑个热闹,能站在侯府门口看稀罕的这些人更甚!他们也被这热闹的场景冲昏了头,被人三言两语挑得热血上头。有那谨慎的发觉事态不对,奈何此刻声浪如潮,张口也发不出声来。见此情景,挑事的几人心中快意,踮着脚想要看看宁王两人的表情,但令他们失望的事,林文辛面色波澜不惊,宋君谦的脸上似还带着几分笑意。
情况不对!
果然,还不等他们思考出个一二三来,宋君谦已然朗笑着开口:
“诸位,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规矩,哪有人拦在门口要看新嫁娘的面容的,更何况我钦慕将军已久,今日好容易得偿夙愿,哪能诸位随口一闹,就怠慢了她。”他眼睛尖,眼见着人群中有些人想要反驳,立刻话音一转:“话又说回来,林将军绝非普通的女子,嫁我之前,还是我大炎平西的统帅、当世的良将!征战八年,更是劳苦功高!此前定远一役,更是将黎国铁骑驱赶至天山之外,数十年内再无余力犯我边境,这是我朝天大的喜事,亦是诸位之福!因而圣上称赞、百官尊崇,亦使本王钦佩不已。唯独诸位,因着林将军深居简出筹办婚礼之事,难得一见将军真容,一腔感佩之情难以抒发,本王心中也理解。正所谓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林将军如此英雄,并非寻常女子,自然也不该用繁文缛节束缚。既然诸位如此热情,今日我与将军就弃花轿不用,一同骑马,并辔而行,绕盛京一圈。王府和侯府的人也会沿途挥洒喜钱、喜果,让诸位共同沾沾喜气!”
话音刚落,沿街的百姓就叫起了好来,甚至有人还好事的拍起了巴掌,一片欢呼中,只有闹事的那群人面如死灰,甚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这这这、这两位怎么不按常理行事啊!
话已经说出去了,宋君谦也不想再拖延时间,他看似随意地瞟了他们一眼,对着平安、明法一努嘴,见他们心领神会后便收拾好心情,侧过身对着林文辛微一点头,笑道:“如此,林将军我们这就出发?”
林文辛见他眉目疏朗、唇边含笑,顿时心情也放松了不少,也学着他点头:“好,王爷先请?”
“既然同路,何不同行?”
说完这话,两人都有些怔愣,回想起当初上朝前一同走过长街时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对话,时过境迁,宋君谦心中有些难以辨明的情绪:当初同去,却未能同归,如今同归,可林将军却再也不能和他一路同行共同上殿议事了……
耳边喧闹声依旧,迎亲的队伍正在派发喜钱,恭贺之声不绝于耳,宋君谦只是恍惚了一瞬,下一刻就收敛了心神。他走到踏雪的旁边,从林文辛手中接过缰绳,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缓缓伸手:“林将军,我来扶你上马。”
林文辛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心里也不清楚这是闹得哪一出,但这么多人都在看着,她抿了抿嘴到底没说什么,顺着他的意思,稍稍一借力,翻身上马,虽然喜服繁琐,仍不失英姿飒爽,倒是让不少诚心来贺的百姓暗自点头、啧啧称叹。
宋君谦见此也不再迟疑,跃上明法牵过来的、系着大红绸花的骏马背上,双腿轻轻一夹,沿着为了他大婚早就打扫干净的街道,不急不忙地任由马儿小跑起来。
本来驻足在武安侯府门口不愿离去的百姓见他们离开,也都带着笑意四散开来,实在有那好看热闹的不愿错过这样的场面,就跟着迎亲的队伍一路小跑。
骑在马上,虽然不能肆意扬鞭,腊月的风也直刮脸颊,实在是冻人的很,但他们二人心情都不错,难得情绪外漏,眼中都有笑意。盛京城内来观礼他们大婚的百姓实在不少,饶是他们方才催马已经和其他人拉开了一段距离,此刻的街道两侧仍有不少人翘首相看,见他们目光扫到自己,更是止不住地挥手高呼,声浪如潮。
“林将军大喜、王爷大喜!”
“愿将军从此夫妻和睦、生活圆满!”
“将军、将军,”其中更是有一个中年汉子边跑边对林文辛招手,跑得气喘吁吁也不肯放弃,见此情形,两人默契的放慢了速度。好容易追赶上的钟阿大只觉得肺都要跑炸了,大冬天的硬是出了一声热汗,他用手撑着膝盖,重重的出了两口气,才终于说得出话来:“林将军,小的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是您赶跑了黎国的鞑子、救了咱们这些老百姓。这些日子,您……我们也帮不到什么,今天您大婚之喜,小的也没什么送您的,家里的两个姑娘给您绣了个鸳鸯戏水的帕子,里面包了点咱自家土地里新晒的花生还有南边来的桂圆,都是好兆头的东西,将军您一定要收下!”
说完,他喘着粗气,咽了一下唾沫,从怀中掏出用帕子包好的一小包干果,就要往林文辛跟前递,奈何道路两旁都有官兵守着,哪里敢这样放他进去,一时间僵持住了。
“不得无理!”宋君谦安抚似的朝林文辛笑了笑,下马走到钟阿大跟前,双手郑重接过这份礼物,还颇为客气的道了一声谢,直吓得钟阿大连连摆手,头摇的跟个波浪鼓似的,话都说不囫囵了,知道他甚少和自己这样的皇亲贵戚打交道,也就不再多说,暗自记下了名字,只等日后打听到住处再还上一份礼。
打定主意后,他微微一点头,抬脚走到林文辛的马边,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神。林文辛看见他的双眼,蓦然觉得心头一动,莫名多了几分羞涩。见他似有话要对自己说,便从马背上俯下了身子:
“王爷?”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啊!”宋君谦笑着摇头,将帕子连同里面包的干果一同递给她,随后向前几步,直至两人之间的距离进一步缩短,他说话哈出的气都能吹动对方耳朵上细碎的绒毛,才轻笑了一声:“将军,您流血用汗拼命守护的百姓大多还是记得你的恩情的……别担心,你就把这段路当做凯旋归来,在长街打马。尽情享受百姓们的欢呼赞美吧,其他的有我呢。”
他这话声音很轻,天又寒冷,偏偏从嘴中吐出的气却是温热的,直激得林文辛一个激灵,耳朵倏一下子红了,连忙直起了身子。虽然她掩饰的极好,宋君谦仍然看见了她脸上的绯红,他收敛了笑意,翻身上马,却对着林文辛伸出了手,见她似有不解,便自顾自捉住了她的手,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她并没有多少抗拒,就大着胆子牵着手晃了几下:
“走吧,咱们回家拜堂去!”
17. 第 17 章
说是回王府拜堂,但是帝后尚未到来,离吉时也还差些时候,宋君谦手一挥,先让平安带着长风、奉剑扶着林文辛去后院休息一会儿,自己则是去换了九旒冕服,坐等百官前来观礼。
之后的事,宋君谦就有些迷迷糊糊记不大清了,他被灌了不少酒,只隐约记得婚礼仪式很盛大,自己牵着林将军的手有些没出息的发抖,反倒被她安抚似地反握了回来,行拜天地之礼时,更是无心关注周边的宾客,仿佛世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傧相的声音也飘飘渺渺的听不分清,好在本能还在,总算把这一套囫囵个儿的糊弄过去了。
他脑子实在是太乱了,也没太注意宋承源当时的表情,只浑浑噩噩跟着一个指令做一个动作,等仪式完成,林将军被搀回新房休息,自己还久久未能回神。
好容易送走了帝后二人,被凉风激得脑袋清醒了两分,谁知没了拘束的宾客劝起酒来更加肆无忌惮,若不是太子殿下和大皇兄帮他说了两句好话,只怕他要被这群牲口喝进桌子底下去。
趁着两位皇兄在前面冲锋,他赶紧装作要去小解从里面溜了出来,穿过花园庭院,前面的嘈杂顿时销声匿迹,为了散去一身的酒气,他特地绕道青石小径上,想要多呆一会儿。
天气实在是冷了,他的花园向来是由专人打理,但由于本身不太在意,工匠们也就不没有刻意追求奇花异草,此刻天色暗沉,唯有几盏暖黄的石灯还在散着光亮,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宋君谦快走几步靠近了这些灯具,伸手去摸,却是冰凉刺骨。
唉,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坠得慌,在前厅他和那些热闹格格不入,到了后院,又觉得这无声的暗夜实在令人心慌。他想要一个人再待一会儿,却又不好让林将军在房内久等,毕竟是新婚之夜,不谈其他,宫内肯定有眼睛盯着呢,就是自己在这儿散心的这一时半会儿只怕也能让那群人说出个花来。
还是回吧!
打定主意后,他呼出了一口气,抬脚往新房走,尚未走到台阶,就有眼尖的下人发现了:
“王爷。”
“嗯,林将军可曾用过饭了?”
“王爷放心,将军带来的侍女一直在里面陪着呢,早在前厅酒宴开始,平安总管就已经送来了一桌清淡、养生的席面,将军现下应该一切安好。”
“嗯,”宋君谦微微点头,心想有熟悉的人陪着,林将军心中应该松快不少,省得在今日身处这样陌生的环境里惴惴不安。“今日辛苦你们了,过几日让平安给你们多加一份月俸。”
“谢王爷!”涨月钱谁不高兴?下人们脸上立刻就扬起了笑容,有那殷勤的已经走到了门口,随时准备为他推门。
“行了,我自己来吧”宋君谦赶忙摆手,阻止了他们的动作,开玩笑,他现在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推门进去,只怕是腿都沉得抬不起来,还是再让他在门外多待一会儿吧。
他这边心里发愁该怎么和林将军度过今晚,难免有些烦躁,不自觉的在门口踟躇了好一会儿,下人们的表情也逐渐变得诡异起来,屋里的林文辛和奉剑二人更是盯着门外映出的影子久久无语。
“小姐,这……?”奉剑纠结了半天,脸都皱成了一块,好半晌才凑近林文辛的耳朵,轻声嘀咕:“宁王殿下这是干嘛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
林文辛无语望天:她和宁王总共也就见了几面,怎么猜得到那位心里想什么?
“殿下可能是有些害羞?”话刚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要不你去开门,把王爷请进来吧。”
奉剑觉得不太合适,但眼瞅着这位殿下已经在外面绕了不下十来圈了,性格直爽的她实在是受不了,朝天翻了个白眼,终究还是几步走到门前。
就在她开门的同时,宁王也正要作势敲门,两相对视之下,心中都有些尴尬。
“麻烦姑娘了”宋君谦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王爷言重了,应该的。”
他们俩这你来我往的客套话听得其他人好笑,连林文辛都有些忍俊不禁,许是自己也发觉到了这点,宋君谦讪讪的闭上了嘴巴。
他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只见屋内红绸绕梁、彩灯高悬,桌上一对龙凤喜烛烧得明亮,倒是显得烛光之下的林将军也多了几分柔和。
“哎呀,咱们王爷可是看新娘子看花了眼呐!”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直看得新娘子面飞红霞,自觉有必要提醒提醒还有许多礼仪不曾走完的喜娘,心里打了个绕绕,玩笑般开口。
“今日大家都忙了一天了,接下来不用你们侍奉在左右了,我已经让人另外备下了酒席,你们连同门口的那几个都退下去松快松快吧,我若有事自然会差人去喊。”
“这,王爷,合卺酒可是还没……”有侍女觉得于礼不合,话刚出口一半,就被旁人给了一杵子。杵人的那位见她看过来,还翻了个白眼:得了,你不想休息,别人还想休息呢。都是知根知底的,献什么殷勤呐!王爷出身皇室,还能不清楚婚礼的流程?这分明就是嫌咱们这些人站在这儿碍眼,才打发走呢!
“无妨,本王理得。”
宋君谦对他们的眉眼官司不感兴趣,只是稍有不耐地一挥手,这下所有人都不敢再多嘴什么,规规矩矩的朝两人行了礼依次退下,奉剑左看右看,发现自家小姐一个眼神都没给,一狠心,也跟着众人离开了。
这下,偌大的新房里就只剩下今日成婚的一对新人了。
林文辛初次嫁人,虽然心中坦然,却也难免有些不知怎么开口,宋君谦则是心思百转,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一丝半点儿都吐露不出,屋子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只剩下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内务府的东西,用料都考究,龙凤喜烛烧得明亮,却无一丝黑烟,烛光摇曳中,宋君谦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心中不是没有倾述衷肠、顺水推舟的冲动,毕竟如今他们二人婚约已成,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水到渠成,可是一想到这桩婚姻背后的那些算计、林将军无奈妥协的遗憾,还有过去十数年自己始终未曾忘却昏暗的小佛堂中母妃那双流泪的眼睛……再火热的心思,此刻也被浇成一片冰凉。
罢了,既然之前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以婚事强求,就莫要再想东想西了,还是趁早说出自己的打算,也好安一安她的心。
“林将军。”
“王爷。”
宋君谦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将军不必担心,我让旁人撤下,只不过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要告诉将军罢了。”
“想来将军心中也明白这桩婚事背后是那位算计而来,为的就是夺走你的军权、瓦解林家在军中的声望,再就是昭告天下,女子不该步入朝堂、立功受赏,唯有成亲嫁人才是正道……其中种种明谋暗谋实在是令人作呕。我自幼跟随师父修行、也曾见过世间百态,虽然回到盛京,依旧与这里格格不入,我知道他们这样做不对,可我实在无力相抗,能争取到将军下嫁,已是我费劲心思求来的了。”
“王爷,您……?”
“将军,凭心而论,你我不过数面之缘,我钦佩你的为人,你或许也因为我曾仗义出言对我观感不恶,若说儿女之情,却是没有的,甚至因为我皇室的身份不心生芥蒂就已经难能可贵了。这桩婚事,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我成长于乡野,学问不行,于礼仪一道更是差劲,是盛京城出了名的异类,甚至因为无心正事,这个亲王的头衔也是虚有其表,与其他几位皇子相比实在是不堪一提。在众人、圣上心中早已与皇位绝缘,可偏偏我的母妃与当今皇后又是一母同胞,连我身上也被烙上了太子党的印记,说话做事总被有心之人揣测,难得肆意。自古夺嫡之争,总是要流血的,这些年朝堂上更是被搞得乌烟瘴气,上面那位也一直冷眼看着,估摸着将来总是要发作一批,太子的处境也越发不妙,连累着我也被猜疑,你此刻嫁入王府,更是有他的推动,不知道他是想让我借你的势从此与太子离心,还是想让你助力太子党的气焰从而成为处置他们的筏子,只怕用意之险恶更在我的猜测之上。”
“赐婚初期,我还洋洋自得,认为自己算是良配,经人几番点拨之后,才发觉此刻你嫁进来,不仅从此为诸位皇子所忌惮,为当今时时关注、横加利用,更因为我的无能,在你受种种不公之时也难以给予庇护,甚至还会牵连到你。现在想来,实在是对你不住!”
“但是将军,我本意并非如此。最初只不过是看不惯京城子弟对你的避之不及、肆意贬低,忍不了那位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更不想让你被他动用歪心思横插到其他皇子的府上,让处境更加难堪……因而在得知他要赐婚你给皇室子弟时,耍了些心机,借用他人之口,让自己成为他心中最好的选择。”
“将军,今日我将这种种实情都告诉你,也不奢求你能原谅,只是想说,宋君谦一片真心,绝不勉强你做不愿之事,也绝不在你我二人尚未生情之时就依照夫妻的模式相处。今日这合卺酒,你我暂且不喝,洞房夜,也各自安置;若日后你我心意相通,总有再补上的机会,倘若将军实在生不了情爱之心,也无妨,你我不如先做一对知己,平日里以朋友相交。待得春雷乍响、万物逢春,再得一个自由身也不是没有可能……”
“总而言之,林将军。宁王府人口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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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可能的几个探子我实在不好拔去,其他的都是信得过的人,那些听命于人的我也安排好心腹看着他们,是绝对进不了这个院子的,再加上长风和奉剑这两位在,你在府上无需拘束,练武、打拳,想怎样就怎样,绝不会有人多嘴多舌。至于你我,在旁人面前,也只需装个样子,不让他们胡思乱想传出流言就是了。事已至此,千错万错都是我思虑不周,请将军放宽心思,自在度日便好。”
他这一番长篇大论说下来,林文辛先是讶然,随后心里又有些感动,同时更是啼笑皆非,说到最后,她的目光已经完全柔和了下来,整个人也不再坐姿端正,慢慢放松了下来。
她有些想笑,事实上她也的确带着笑意开口:
“王爷这番话倒叫我无地自容了,说来合该是我应该先向王爷道谢的,”她摆了摆手,阻止了宋君谦想要说的话:“先前王爷几次三番出言相帮,我还未曾感谢,今日成婚又多蒙您处处相护,我实在是感激在心。”
“林将军,你这话……”
“王爷,是我一时脑热铸下大错,导致被困京城处处受限,也是我为了保全侯府自愿接受赐婚……您多年未婚,想必心中并无钟情的女子,抑或本就不愿沾染红尘,说来还是我连累了您。说句令人不太好意思的话,得知与我成婚的是您,我心中是松了一口气的。一来,你我虽然相交不久,但殿下人品贵重实在令人钦佩,与您成婚,我心中虽然忐忑但依着您的品行想必日子也能说得过去;二来殿下多年不近女色王府后院更是干净得很,虽是皇子却也甚少参与政事,料想着虽然因着娴妃娘娘的缘故与太子殿下是天然的盟友,朝堂之争难以避开,保全自身却也不成问题。怎么想都是我占了便宜。”
“林将军这话,倒真是让我不知该如何接了……”宋君谦苦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女子存于世间本就不易,嫁人一事更需慎重,一朝不察就是满盘皆输。宋氏皇族因着猜忌与妒羡,容不下将军,我身为亲王,不能为你张目,反而使了手段,让你下嫁于我这等庸碌之人,若这还算你占便宜……我可真就要找条缝钻进去了。”
“无论如何,你我都拜过天地了,”林文辛阻止了他接着往下说,想要为他倒一杯茶,却又发现此刻桌案上留下的只有装着喜酒的鎏金细颈酒壶,若要茶水还要差人来送,只好暗自作罢,“王爷,多谢您的体谅,让我们先从朋友做起,但无论是知己好友还是结发夫妻,总归是要相知相守的,今日你对我坦诚相告,我也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将来的事,谁都说不清楚,但至少,你和我现下已经绑在了一起,说话做事就不要这么生疏客气了。”
林文辛这番话虽然没有明说,但其中的意味也足以让宋君谦心生欢喜,他虽然从未经历过这些却也并不愚笨,当即软下了身子,略带着几分亲昵,与林文辛好好交待了府上应该注意的人和事,并且直言将这个院子原来的下人已经全部调往别处,一应事务还是由她从侯府带来的人接管。
为了明日觐见帝后二人和自己的母妃,他又简略地介绍了一遍当今宫内的情形,让她放心,皇后娘娘是个性子温和的,母妃也不会为难于她,只要不让宋承源看出什么端倪,过关还是很容易的。
他说的轻松,林文辛却还是仔细打听了一下娴妃娘娘的喜恶,并一一记在心中,一时间屋子内倒也气氛融洽、温情脉脉。
不知不觉中,二人交谈了很是不短的一段时间,宋君谦心里估摸了一下时辰,提出了告退,为了不被有心之人察觉异样,他今日就在偏房将就一晚。眼见着他彬彬有礼地告辞,林文辛发觉说什么都不太好,只好沉默着点头,目送他关门远去。
还不及让她心中的想法理出个头绪,奉剑就已捧着茶水敲门进来了,见到熟人,她心中也放松了些许。
“小姐,这?王爷是去偏房安睡了?”奉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犹犹豫豫了半天才嗫嚅着开口。
“好了,不要胡思乱想。”林文辛见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想差了,但今天已经折腾了一天,此刻困意上涌,明日又要早起,实在是没精力和她好好解释,只好敷衍着打发:“今天太晚了,我们还是早点梳洗休息吧,等明天,我再和你好好说说。”
“哎!那就明天说!”知道她累,奉剑也不歪缠,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只要不是洞房花烛夜就吵架不合就成,而且我刚刚看宁王殿下面上表情还好,还特地让我沏了一壶水带回来,让我时刻给您温着呢!”
嗯?林文辛一个激灵,刚刚的困意顿时消失了,她用手摸了摸面前的水壶,什么话都没说,良久,才在烛光下低头浅笑了一声。
这个宁王啊!
18. 第 18 章
北风刮了一夜,屋子里还是暖融融的,林文辛梳洗的时候,就已经听见奉剑咋咋呼呼说是下雪了。
在西北待久了,早已习惯了冬日的鹅毛大雪,这盛京城的雪景倒是已经多年未见,心里难免有些新奇,正想趁着时间尚早,到院子里看一眼,还没起身,就听见外面的长风正在向宁王问安。
宋君谦昨日宿在偏房,为了不声张出去,只有几个心腹知道此事,一大早平安更是亲力亲为送来了洗漱的用具,怕他随意惯了,面圣时失了礼数,更是把所有的流程规矩再三的重复,直听得他脑袋嗡嗡的,估摸着这个时候林文辛应该已经起了,为了摆脱啰嗦的平安,寻个清净,抬脚就往这边走。
“无需多礼,”他对着长风一点头,态度很是温和:“林将军可曾起了?”
“请王爷进来吧。”
不等长风回答,林文辛就已经在屋内开了腔,得到答复后,他心情更好,如同春风拂面,眉目间都带着笑意,举手投足间更是尽显年少风流。
见他心情这么好,林文辛也不自觉地翘了翘嘴角;
“王爷前来,可是面圣的时间到了,我动作慢了?”
“面圣还早,我只是被平安念叨的烦了,到这边躲躲。”经过昨晚的推心置腹,他今日心下也坦然了许多,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自顾找了个椅子坐下来:“昨夜下了一场大雪,现在瞧着天气也不太好,再加上今日又没有早朝,你我去得太早也是在外等候,倒不如收拾妥当了用些点心,再去觐见。将军无需着急,一切按你的节奏来。”
林文辛其实也是随意说了两句,见此就默契地扯开话题:“既然如此,就请王爷稍待一会儿,我让奉剑为您沏茶。”
“不必麻烦了,”宋君谦连连摆手:“我已经吩咐下人去准备早膳,外面北风呼啸,一会儿就让他们直接送到这边,免得我们再去两头奔波。”
他看了看奉剑,又问道:“我这个人自在散漫惯了,不太习惯别人伺候着用膳,不知道将军?”
“我在军营多年,更没有这样的讲究。”
“那就好,一会儿就直接让奉剑姑娘和长风随同平安一起认认路,也见一见府里的各位管事和婢女,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或是人手欠缺,你们直接和平安说,不需要拘束。”
见奉剑点头应允,他想了想,又说道:“府上的厨子不太清楚你们的喜好,就按照自己的拿手菜式做了些清淡、好消化的,你们一会儿儿也去尝尝,有什么不习惯的直接和他说,如果实在吃不惯,院子里的小厨房也已经收拾出来了,你们自己再规整规整。放心,我昨日已经和林将军说过了,王府没有什么规矩,自己过得顺心就好。”
奉剑听到这话,看了一眼自家小姐,见她也微微点了头,心里就有数了,她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再加上她总觉得杵在宁王和小姐中间怪不自在的,也就不等平安了,直接拉着长风,在婢女的指路下,直奔小厨房。
虽然她还没尝过宁王府的菜式,但听听刚才宁王说的吧!又是好消化又是清淡的,自己这张吃多了西北菜式的嘴,怕是难以习惯盛京城的清汤寡水。这种好福气,还是留给小姐一个人独享吧。
她走得飞快,屋子里很快就剩下了宋君谦和林文辛两个人,俩人都不是爱热闹的性子,为了不冷场,宋君谦只拣着宫内的一些趣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一时间气氛倒也不显尴尬,温情脉脉的。让前来通报早膳已经备好的平安都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有些不舍得打扰。
毕竟还有正事未做,等两人颇为放松地用了些粥点,立刻用茶水清口,对视一眼,发现无一处错漏后,就披上了厚实的大氅、斗篷,踏着院子里尚未扫净的残雪,准备进宫面圣了。
昨夜的雪确实下得不小,出了王府才发现地上的积雪颇深,雪地难行,平安给他们安排得马车却行驶得稳当。
时间还早,车夫也就不赶时间,他们这辆马车速度堪称缓慢。这倒也罢了,偏偏为了御寒,车上又配备了暖炉炭盆,此刻热气上升,熏得两个人都有些面目发红。
车厢虽然宽大,但这大冬天的也不好掀开帘子通风,俩人还是第一次处在这么密闭的空间内,面皮又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偶尔四目相对更是立马慌乱地移开目光,不一会儿就都觉得后背出了一层薄汗,也不知道是热得还是臊得。
“将军,”宋君谦实在是有些受不住这般氛围,清了清嗓子,想用一些话题打破此刻的沉默:“我已经让平安带领奉剑姑娘熟悉府内的事务,等我们从宫中回来,再让各位管事的在你面前露露脸。”
林文辛知道他这是在故意寻些话题,倒也很是配合,只是:“王爷,我在京城倒是跟随母亲学过两年,但在边塞呆久了,这些又早就还了回去,奉剑和我也是一样,我看王府内各项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现在让我们接手,只怕会惹出乱子来。”
“无妨,有平安和明法在旁边照看着,出不了事。”宋君谦很是心大地摆摆手,见她脸上仍有疑虑,索性自嘲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这个王府也就是个面子货,除了当初开府时结余的一些以及宫内每年的赏赐,也没余下什么,再加上我这人性子惫懒,手下也没有经商的人才,只有母妃给的几个田庄和租赁给别人的十余间铺面需要盘一盘账,简单得很,若将军实在打理不来,就还让平安他们去处理,只是你我刚刚大婚,总要让这些管事认一认人,免得生了歪心思,放心不难的。”
“那就好、那就好”听他这么说,林文辛也松了一口气,只是想到堂堂宁王府竟然没有几个像样的产业,也不禁暗想:宁王这个王爷做得,还真是寒酸……
许是放松下来的缘故,她脸上的表情格外生动,让人想忽视都难,宋君谦一挑眉,却也没有多加解释,毕竟这其中有些事关系着曾经的平西军、牵扯颇深,稍有不慎会把太子和靖王也拉进来,如今事情早已过去,就不要再提了。
想了想,他又换了个话题:“奉剑姑娘毕竟是个女子,她的事情我不太方便过问,想来你心中有数。只是长风……我曾听闻他在战场上勇猛无双,是你的先锋官,立下的功劳不小,若真的论功行赏只怕驻守一方的将军也是做得的,虽然因着你的缘故,朝堂上那群人封赏时故意绕过了他,但你既然已经妥协嫁给了我,想必再去求求那位,官复原职也不无可能。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
林文辛大概能明白他的未尽之言,长风虽然受她连累,但功劳是实打实的,身份也不算打眼,如果自己去走动走动,圣上未必就不会惜才,纵然因为忌惮,不再让他任职平西军,起码日后的前程也是一片光明。再者说,自己与长风自幼一起长大,这么多年又同历生死,他的忠心再清楚不过,若是他能有个前途,日后……
“我也曾经劝说过他,但他现下也确实不愿再涉足……”
其实除了这次被上面那位的翻脸不认人还有侯府昔日故交的态度所伤,不愿再参与这种尔虞我诈的官场,只怕还有一点才是长风不愿离去的主要原因。
他实在是放心不下自己,生怕自己被困在后宅,求救无门,奉剑又是个女子,在外行事多有不便,有他在好歹能多一份助力。只是这句话当着宁王的面说出来,实在是不入耳,更何况从一开始这位王爷行事就处处周到,样样体贴,倒是显得他们几人有些小人之心了。
见她不愿多说,宋君谦也不好逼迫,只是叹了一口气,温声提醒了一句,她们自己心中有数就行。随后便转移了话题,只挑些京城的景色、美食和她闲聊。
二人尚未分辩出盛京与定远的雪景,哪处更加壮美,马车就已经慢慢停下、
皇宫,到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点,在两位新人身上没怎么体现出来,两人虽然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意,周身却没什么喜气。倒是一早就盛装坐在乾泰殿等他们的元和帝满面春风,心情肉眼可见的好。
一国之君出手自然不会小气,很是赏赐了一大批好东西,就连皇后也褪下了手臂上戴惯了的翡翠玉镯,亲自为林文辛戴上,语气十分温和:
“我年纪大了,也没什么时兴的首饰,唯有这个玉镯水色不错,样式也大气,都说玉保平安,好孩子,日后你和君谦都要安安稳稳的。”
皇后的态度实在是让林文辛受宠若惊,见宋君谦微微点头,才道谢收下。许是看出了她有些拘束,坐立难安。皇后索性和元和帝说了一句,拉着她陪自己去御花园内逛逛。
元和帝自然同意,毕竟他还有些话要和自家这个不成器的说,她们在场反倒不便,立马大手一挥。倒是被单独留下来的宋君谦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暗暗叫苦。
“行了,像什么样子!皇后还会把她拐跑了不成?”宋承源老神在在地喝了一口茶,“说罢,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宋君谦装傻:“什么什么情况,儿臣不知,还请父皇明示。”
“呵!”宋承源气笑了,心里一阵无语,他自己三宫六院、嫔妃众多,也历来是个怜花惜玉、不忌美色的主儿,自认看人没有十分准也有八分,瞧这对小夫妻这略带生疏的氛围心中就有几分明了,更何况,他敢打包票,自己的这个儿子,估摸着还是个雏儿!
想到这儿,他眼中就有些恨铁不成钢,心里还有些打鼓:君谦这个样子,莫不是真对万丈软红没有什么留恋了?
“父皇?您这是怎么了?”宋君谦被他诡异的目光看得寒毛直竖,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
怎么了,怎么了,没出息的东西!这种事让他一个做老子的怎么开口?宋承源心中恼火,却又实在捺不住那点好奇,纠结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咳,你与林文辛已然成婚了,感觉如何?”
感觉?
“儿臣昨日才和林将军完婚,现下觉得一切都好。”
都到现在了还叫林将军,就这还一切都好?宋承源心下无语,只好把话挑明了:“既然一切都好,你就莫要慢待了她。咳,也不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让我抱上孙儿啊?”
这下宋君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结合这位方才的种种神情,这分明是看出他和林文辛没行周公之礼啊!虽然也不明白他怎么就能看出这点的,心里暗骂了几句为老不尊,脸上却还要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这……父皇,儿臣自从修习佛法,就不太接触女色,虽然已经成亲了,但一时也很难转换过来,更何况我和林将军毕竟相交不多,总要用点时间加深加深感情,而后才能水到渠成。”
“荒唐!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我当初赐婚的时候也是问了你的,既然当初同意,又已成亲拜了堂,自然就是夫妻,既是夫妻,行夫妻之礼有何不妥?我看你就是在找借口!”
宋承源那个气啊,偏偏有些话他又不好直接问出口,总不能说自己怀疑他……他按了按胸口,想了想还是好言相劝道:
“君谦啊,林文辛并非寻常女子,她八年前遭逢家庭变故,又在边关驻守多年,性子自然冷硬些,此番回到京城,因着她女扮男装混迹军营之事又招惹了不少非议,两厢相加,心中自然多了些自惭,少了些底气,你在成婚之日又如此冷落于她,怎不令她伤心失望?君谦,难道你就忍心吗?”
……
宋君谦一时无语,见宋承源说到动情,他心中更是止不住的想笑:林将军何等女子,怎么会因为一段并无感情基础的婚姻黯然伤神?要是自己真的不顾她的意愿,才真正是看轻了她。
只是这种话,就算说给面前这位听,只怕他也不会理解,毕竟在他的心中,一个女子最要倚重的便是丈夫的宠爱,若是得不到,就是天塌地陷的祸事了……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敢这样说,人在屋檐下,只好先承认自己的错误:“父皇教训的是,是我思虑不周,怠慢她了。只是我从未在意过外面的流言,与她相处也是敬重有加,王府内更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去传闲话,绝不会令她感到不适。至于其他的,既然我与她已成夫妻,又何必在意这朝朝暮暮?至多,我试着多与她相处相处,其他的,实在是难以强求!”
“我还偏偏就要强求!”宋承源一拍桌子,面带怒容:“你是男子自然无法体会女子名节有失是多大的一件事!就凭你和她现下相处如此生疏,哪个看不出你们感情不合?世人皆好闲谈些八卦私事,纵然你本意是好的,到了他们嘴里会传成什么样,谁能保证?他们只相信自己所见所闻,只会觉得你这是嫌弃她!甚至由此联想到她是不是真的在军营失贞,到时候流言蜚语传得满城风雨,你就开心了?”
“私议皇家之事,本就是大不敬,儿臣好歹也是亲王,难道还能任由他们说嘴?被我查到了之后,直接扔进牢房里,好好给他们漱一漱口!再说了,我和林将军本也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平日里深居简出、从不参与什么宴请、诗会,这些人哪就看得出我们夫妻感情不合了?他们还能趴到王府房梁上偷看不成?”
“你就犟吧!”宋承源这下子是真被气着了,指着他的手指都不由微微发颤,好半晌才冷静了下来:“你还能瞒一辈子不成?”
想了想,发现对这头犟驴讲不通,只好又放软了语气:“君谦啊,他们武安侯府的事,你也知道,只要一想到怀忠还有他的独子血染边关,连尸首都没能运回京城,我的这个心啊……这些年一直就梗着,后来你也知道了,侯夫人没能经受住打击也随他去了,林氏一族的其他族人为了阻止黎国鞑子南下尽皆丧命……”
“好容易剩了林文辛这个独苗苗,本领高强、弓马娴熟,打退了敌兵,为族人报了仇,可偏偏她又是个女子!朝中的这些人你也是知道的,尤其是那帮御史言官,眼里是最掺不得沙子的,哪里能容得下一介女流和他们同朝为官,甚至加官进爵、青史流芳?我这个做皇帝的,也为难啊!”
宋承源顿了顿,装作不经意地看了宋君谦一眼,见他面色平静,实在看不出半点动容,心里也有些恼怒,但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还是强撑着继续往下说:
“黎国使臣那次晚宴你也在场,虽然后来章延康推说是酒后失言,但入了那些人的耳朵里,哪肯善罢甘休?我不赐婚,难道要任由他们上奏将林文辛送去和亲吗?不谈此事能不能成,便是在朝堂上听到这种言论,我都觉得污了耳朵!他们林氏一族的英魂可还在天上看着呢!”
“君谦啊,不是我硬要将你们凑做一对,只是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那些世家大族是什么德行你心里也知道,纵然强行赐婚,只怕日后也不会对她有个好脸色,内宅之中磋磨人的手段才真是防不胜防呢。只有你,谦儿,只有你!虽然这些年你无心正事,在京城里名声并不出众,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性格温和、为人豁达,定然做不出私下里磋磨妻子的下作之事,再加上她这些年东征西讨,定然已是身心俱疲,宁王府不理俗事,正好供她修养身心。最重要的是,你是我的儿子,只有把她许配给你,我才能放心,只有她日后过得顺遂,我才能对得起林氏满门忠烈!谦儿,你明白吗?”
他的这一番话当真是情真意切,说到最后甚至眼圈都有些泛红,但宋君谦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有些想笑:
这么多年,自认也看透了眼前这人的几分本性,心疼林文辛是假,权衡利弊、朝堂制衡才是真。
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他的一己之私罢了……
只是,毕竟是一国之君,谁又能在明面上忤逆他的意思呢?
“父皇一片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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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之心,实在令人动容,儿臣定然将此番话铭记于心,等见到林将军后,再好好和她诉说一番,想来她心中也会感激不已。”宋君谦叹了口气,深深施了一礼,“儿臣明白您的意思了,此后必定日日提醒自己,绝不让她受了委屈。”
“你明白就好!她在边关做主惯了,性子难免冷硬,你要多多关心才好,再加上这么多年刀头舔血,行为若有什么出格之处,你也要多多包容。至于其他的,她一下子从手掌生杀大权的边关统帅到嫁做人妇,难免不太适应,更需要你处处体谅。女子历来心软,你以真心待她,自然也能得她真心对待,久而久之也就安心与你过日子了,等到你们再生下一儿半女,那边关的硝烟自然散去,日子只剩下幸福安稳,如此一来,我也对得起他们林氏一族了。”
对得起,如何对得起?
见他依旧拿为国捐躯的林氏先烈作筏子,惺惺作态的样子,宋君谦咬紧了牙关,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心中怒火冲天:
将人家功劳盖世的女儿革去一切官职,收缴所有的军权嫁做人妇,让武安侯府从此再没了主事之人,林氏一族断绝了香火血脉,这叫对得起?
将她嫁入皇子府邸,自此再难从皇城漩涡中脱身,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这叫对得起?
字字句句让自己绊住她的一生,再用孩子困住她,从此安心做一个贤妻良母,这叫对得起?
抹去她的功劳、折断她的志向,还美其名曰为了她好,当真是让人恶心。
宋君谦越想越气,甚至对自己也起了强烈的自厌之情,宋承源是始作俑者,自己竟也成了帮凶。若日后他们两人心意相通,真成了恩爱夫妻,是不是林将军就再也脱逃不得了?
万一再有了子嗣,她的一辈子是不是就真的要如这些人所愿被困死在后宅之中。
自此世人只知道她是宁王妃,却忘却了她曾经也是浴血八年、力挽山河的平西将军了?
是不是再过些年头,林氏满门的功绩也只剩下史书上的短短几句,而她因为女子的身份甚至都不能在上面留名?
自己是不是真的害了她的一生?
想到这儿,宋君谦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嘴唇哆嗦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宋承源见他神色有异,想要询问的时候,恰巧德全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得到允许后,手捧着一盘鲜果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也借着这个机会,宋君谦定了定神,收敛了面上神色,再看,又是一副恭谨、平和的样子了。
“你……”宋承源看着他面上无一丝不妥之处,有些怀疑自己刚刚是眼花了,此刻德全又在这里,虽然为人信得过,但有些私事到底不好当着面说,想了想自觉方才说得已经足够,便挥了挥手:“行了,你在这儿耽搁的时间不短了,一会儿还要陪着林将军去见见你的母妃,就先退下,去御花园里寻她去吧。”
“是,儿臣明白了。”宋君谦知道他目光带有几分怀疑、打量,只怕刚才自己心神激荡之下露出了些许神色,现下他让自己退下,自然合了心意,只是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弯身行礼后就准备告退。
偏偏一抬眼,正好瞧见德全总管手上捧着的果盘上,有三只拳头大的鲜桃,通体粉白,桃皮上还带着清洗后沾的水珠,看上去实在馋人,他自己并不爱桃,但此刻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宋承源的话心气不平还是脑袋里突然断了根弦,鬼使神差地一伸手,在其他人的目瞪口呆之中,理直气壮地拿着一只鲜桃离开了。
直到他连人影都看不见了,宋承源还没回过神来,良久才看了一眼德全,不确定道:“我方才是眼花了吗?”
德全哪敢搭话,只好陪着笑,顾左右而言其他:“宁王殿下果然是赤子心性,不拘小节。”
屁个赤子心性,分明就是偷拿了自己的鲜桃!宋承源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不过是只桃子,堂堂亲王做出这等不得体的事来!难道自己平时缺了他的?
但不得不说,这些年宋承源积威甚重,又因为一些原因与这些子女们关系愈发说不清的复杂难明,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等寻常父子间的打闹、玩笑,一时间又有些想笑,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笑骂道:“德全,你去库房给宁王装上一筐鲜桃,等他回府后,安排几个人亲自送到王府,让他和林文辛出来谢恩,再好好地和宁王妃讲一讲他今天干得这些事,臊一臊他!”
“嗳,奴才记下了,马上就去办,包管挑得都是又大又好的鲜桃,再亲自给宁王送去,等回宫来,再给您讲讲稀罕。”
“你啊,就这么办!”
撇下这边打定了主意,笑闹了一气的主仆二人不提,宋君谦到御花园找到林文辛的时候,历来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林将军,眼睛蓦然就亮了,脸上的期待抑制不住,整个人都透露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知道自己耽搁的时间久了,不善与人交谈的林将军在这段时间里怕是十分煎熬,宋君谦轻咳一声,忍住笑意,对着皇后行礼:
“母后,儿臣来迟,有劳您了”
“无妨,我久居深宫,难得知道宫外的事情,林将军和我讲了些边塞的风土人情,十分有趣。”皇后自然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心里很是欣慰,知道他们与自己相处不自在,索性一摆手:“时间不早了,还要去你母妃那边请安,我就不留你们了,等日后得闲,再来我宫中坐坐,坤仪宫别的没有,茶点却是出挑的,林将军到时候正好尝尝和定远城的有什么区别。”
“母后宫里的点心自然是难得的,到时候儿臣也免不得厚着脸皮去讨要几块了。”
“你啊,都成亲了,还说些孩子话,快带着林将军去长秋宫罢,免得让你母妃久等。”
“是,如此儿臣等就先行告退了。”宋君谦听见这话,也长出了一口气,想了想母妃应该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也不再多加客套,拉着林文辛对皇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就先行离开了。
此后二人的长秋宫一行,更是轻松自在,纪静娴性子恬静,又真心怜惜、钦佩林文辛,对她的态度自然亲切和蔼的不行,丝毫没有摆架子,长秋宫上下更是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
难得的喜事让这座有些冷清的宫殿都热闹了几分,在这种环境下,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放松。
就连林文辛一直端着的后背也渐渐放了下来,见她们相谈甚欢,宋君谦心情大好,眉梢都溢出了喜气,让一直分神注意着他的纪静娴,心里止不住摇头,有些嫌弃,又有些欣慰,想了想以后日子还长,倒是这对小夫妻刚刚成婚,正是要加深感情的时候,再加上他们刚从陛下与皇后那边离开,想来过会儿那边还有赏赐要送到府上,此刻也就不再多留他们了。
打定主意后,纪静娴便不再多谈,直催他们回府。宋君谦无奈之下也不好违逆她的意思,只得约定了以后再来探望,依依不舍地离开。
两人都已走出了长秋宫二三百步远,宋君谦忽然心有所感,不自觉地停步,一回头却发现之前口口声声催促他们离开的母妃,此刻却倚在宫门口目送他们远行,脸上的表情隐在阴影处看不分清,周身却萦绕着寂寥,见他回头,又赶忙垂头,似是掩饰些什么,随后又扬起脸来,轻轻摆手,无声地催促他们快走。
一时间,百种滋味涌上宋君谦的心头,他几乎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本能,想要往回走,却被一旁的林文辛拉住了袖子,轻微的力道却一下子让他顿在了原地,宫中处处都有耳目,虽然自己只是难舍母子亲情,但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怕是又要平添事端。
也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日也只能忍了。
他咬着牙,强扯着笑容对着林文辛安抚似的一点头,转回身去,不再回头,脚步匆匆离开了这重重宫阙。
19. 第 19 章
自从去宫里走了一遭,宁王府的气氛就一直有些古怪。
宁王整日里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他倒是不苛责下人,但做主子的心情不好,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大声闲谈,一时间就连为人迟钝、又不常在王府走动的奉剑也觉得这里的氛围压抑的很。
林文辛倒是大概明白宋君谦在烦恼些什么,只是两人毕竟只是个挂名的夫妻,自己也不好眼巴巴贴上去开解,只好安慰着身边的人只管放心大胆的做事,不会有火烧到身上。
到了第八日傍晚,许是宋君谦终于想开了,人也有了笑模样,府内的气氛顿时一松。或许是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有意无意冷落了林文辛,他在松竹院门口踟躇了好一会儿,连绕了几圈就是不敢进去。到最后还是林文辛看不下去,让奉剑把他请了进来。
宋君谦一进来,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等开口,脸上就有些泛红。说话的时候也不敢直视林文辛,只略带些结巴地邀请她明日清晨去奉国寺上香,得到准话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活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一般,倒是将刚刚沏好茶水,正准备端进来的奉剑唬了一跳:
“主子,王爷这是?”
“他啊……”林文辛也有些忍俊不禁,没想到堂堂亲王,面皮如此之薄,只是觉得冷落了自己,便羞愧的不敢抬眼,说话时结结巴巴脸都红了,这实在是……说出去倒是显得他们这群在军营待久了的面皮厚得格格不入,不过他这样,倒是有几分可爱……
想到这儿,她也就没接着往下说,只是扯开了话题:“殿下明日邀请我去奉国寺上香,估摸着出门的时间不会太晚,再加上佛门圣地我少不得还要梳洗得素净些,今日就催一催长风,早些用过晚饭,各自休息吧。”
听了这话,奉剑立即点点头,准备过会儿就出去通知长风。这些日子,王府虽然不拘着她们,但毕竟也不好太过,她都好长时间没有出去松快松快了,再加上奉国寺盛名在外,听说最是灵验,明日前去,她少不得也要求求佛祖,自然也要注意一下自身的穿着。
想到这儿,她也不再拖延,放下手上的茶盘,和林文辛告退了之后就急匆匆出门寻人去了。
次日,刚刚过了卯时,平安就已经在王府门口准备起了前往奉国寺的车马,除了如往常一般备好送给了尘大师的礼物,还神神秘秘的另备了三大马车的物品,有小厮心里好奇想要掀开一角车帘,也被他虎着脸瞪了回去。
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了,宋君谦也已经和林文辛用完了早饭,收拾妥当了一同出门。
王府的马车很是宽敞,奈何其他人都不愿打扰他们两个,奉剑这些天快要憋疯了,也顾不得天寒地冻的,一早就骑在了马上,准备过过瘾,长风倒是想凑个热闹,被早早等在一旁的平安一把抱住脖子,硬生生拖走了。
车厢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君谦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若是默不作声吧,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还有冷落之嫌,前几天因着自己想不通一些事已经冷待了她,实在是对不住,现下好容易破冰,怎好再重蹈覆辙?
可他们两个都不是活泼的性子,相处的时间又短,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共同话题,前些日子还能聊聊冬日雪景,今天已是雪消云霁,总不能再扯一扯两地的太阳又有什么不同吧?
他这边正为难着,脸上的纠结全被林文辛看在眼里,心里暗笑,难得产生了些恶趣味,知道他正在搜肠刮肚地想些话题,偏偏就把目光移开,将身子端坐好,一副我知道你想要和我说话,可我就是不开口的模样。
宋君谦见她坐直了身子,哪里不知道这是等着自己开口呢,气氛都到这儿了,再不说话就不妥当了,正要鼓起勇气和她聊一聊宋承源之前私下里和自己说得话,却又蓦然发现她手腕上一串沉香佛珠,脑子一懵,忘掉了想要说的话,舌头也有些打结:
“这串珠子……是母妃给的吗?”佛珠样式并不罕见,沉香也只是寻常,只是母妃那边的手串都是自己找好材料打磨而成的,从选料开始就不曾假于人手,故而看上去十分眼熟。
“啊,这的确是上次娴妃娘娘亲手给我带上的。长者赐,我总是不好推脱,再加上我也颇喜欢它的香味,这些日子就一直没有除下。”
“是我这些日子因着一些俗事,慢待了将军。母妃那边的佛珠都是她供于佛前,日日焚香、夜夜诵经,诚心加持过的,沉香又有些药用的功效,你佩戴着倒是正好,”宋君谦有些羞愧,自己果真是粗枝大叶,这么多天,竟然都没有发现,只是他还是有些好奇:“不过当日在长秋宫,你我几乎寸步不离,母妃是何时?”
“王爷忘了,您去殿外净手……”
宋君谦这下想起来了,当时自己心血来潮从宋承源那里拿走了一个桃,放在了外袍的袖子中,许是碰到了桃皮上的绒毛,莫名觉得手上发痒,在福宁殿待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推脱净手,去用水冲了冲,想来也就是那段时间母妃将佛珠赠给她的。
这件事的起因不太光彩,再加上后来德全还奉命又送来了一筐鲜桃,还非要他们二人一同接旨谢恩,老狐狸说了些意有所指的俏皮话,度拿得极好,让他不好发作,偏偏之前自己已经献宝似的将那只已经带着体温的桃子送给了林将军,以她的聪慧,自然也能联想到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自己一连几日的回避,除了想不通一些事,也少不得有这个丢脸的缘故。
就是现在联想到这件事,宋君谦也有些双颊发烫,面带讪色,暗暗着恼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找的什么破话题。
然而此刻的林文辛并没有把心神放在他的身上,她又回想起了当初娴妃娘娘对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
她说她知道成亲并非自己所愿,只是无奈的妥协之举,宁王如今的心倒是一片赤诚,对自己也有钦佩、惋惜之意,现下倒是可以借他的权势躲一躲,只是自己若真是无意男女之情,三五年后两人之间还是要说开,免得辜负多情。
她说她虽是宁王的生母,同为女子却也知晓女子在当下这个世道生存如何不易,帝王最是无情,心性也不宽和豁达,与这当世绝大多数男子一样,万万忍受不了一个女子建功立业,需要她力挽狂澜时尚能睁只眼闭只眼,一旦功成自然也到了兔死狗烹之时,只是他和那些文臣不同,多少还顾及着皇室的脸面,才没有对自己斩尽杀绝。
祖辈数十年的戎马、父兄与族亲的捐躯再加上自己这八年的征战,整个林家在军中的声望已经无人能及,定然也惹了帝王的猜疑,唯一幸运的是,他毕竟是个男子,自负于所谓对女子的掌控,认为只要嫁了人,从此自己的身心皆不由己,便再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了。
宁王净手的时间不长,娴妃娘娘也是长话短说,有很多言外之意还是回到王府后,细细回想才琢磨出来的。只不过话里话外,娘娘都传达了一个信息:并不是自己成了婚就万事大吉,明里暗里总还有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呢……
想到这儿,林文辛之前还算轻快的心情也沉重了几分,她在思考:那位监视自己是想要得到什么消息呢?或者说自己要做到怎样的程度,才能让那位消除疑虑呢?
思来想去,她也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总不能是想让自己和宁王生下一个孩子吧?
随后而来的又是一阵深深的无力:说不定呢,说不定在这些男子眼中,只要生了孩子,就有了牵绊,自己就不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而是成了谁的母亲,从此再也离不开他人的掌心……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已经妥协至此,还是不被放过?只因着自己做到了许多男子做不到的事、不愿再如寻常女子那般困于内宅?亦或是这个世道本就是容不下有了自我意识、不愿一生都受人摆布的女子?
林文辛越想越是心惊,她甚至开始怀疑在从军之前,自己所受的那些教诲是不是也在把她往一个贤妻良母的方向培养、甚至爹娘兄长的纵容疼爱是不是也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就再也归不得家了?
她不想这样想,甚至觉得自己这样简直是狼心狗肺、枉为人子,不管怎样亲人这些年的疼爱总是做不得假的……可如今的她实在是又惊又惧,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实在是太害怕这个世道了,似乎蓦然间降下了重重锁链,束缚得她动弹不得,甚至连这个原本还宽敞的车厢也有些让她难以呼吸,想要逃走。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好半晌才按捺住身体的本能,另一只手却还神经质地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
不,这里不该是一串佛珠,她的手上不该佩戴任何饰品,这会妨碍她出剑的速度!她的手中应该常年握着一把龙泉宝剑,只有握着剑,她才能真正握住自己的命运,才能心安。
林文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敛去了目中的寒光,重又变得平和,只是心中已经对这趟拜佛之旅说不出的腻味。
笑话,她这等在战场厮杀的武将,一身血煞之气,哪里就适合烧香拜佛了?
甚至,不可控制的,对宁王这个人也多了几分怀疑……
林文辛的面上功夫其实不错,一闪而过的煞气也掩饰得很快,奈何宋君谦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她,自然没错过她的神色改变,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的心还是猛然沉了下来:情况不妙啊!
这下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再来闲谈了,也不觉得干坐着气氛尴尬了,虽然没有说出口,却都心照不宣地垂下了头,各自盘算着,车厢内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晃晃悠悠间,马车就已走到了玄武山脚下,奉国寺建在深山之中,山路崎岖难行,再加上信客们大都坚信心诚则灵,甭管身份多高,大多都会下马步行、拾级而上。
宁王毕竟跟随了尘大师修行过一段时间,对这些庙宇历来都存了几分尊重,刚刚停下马车,就一步跨出车厢,刚刚站稳,心里就在犹豫要不要去搀扶一把,还不等他伸手,林文辛就已经稳稳站在他的身旁,身姿矫健引起了随从们一阵啧啧称赞:那姿势,可比他潇洒多了。
宋君谦只好把伸到一半的手又缩回摸了摸鼻子,掩饰自己的尴尬,好在还不等林文辛发现,平安就很有眼力见儿地挤到身边开口了:
“王爷、林将军,这次咱们带来的东西不少,山上的高僧们又不喜吵闹,少不得还得规整一番,人力搬上去。玄武山虽比不得别处景色壮丽,胜在环境清幽、禅意十足,好几处景观也颇值得驻足观赏,林将军离京多年,王爷何不略尽地主之谊,陪着好好游玩一番?咱们府上的人做事麻利,不一会儿就能跟上……”
果然还得是平安啊!
宋君谦暗自感叹,他本也打算带着林将军先行上山,毕竟方才在车中有些话不便明讲,但看将军的表情,若是不说开,只怕日后再难交心,今日原本的打算也就无从得到圆满。因而听了平安这话,他立刻顺势帮腔道:
“也好,如此我先带林将军四处逛一逛,你们收拾好东西就跟上。”
这话一说,林文辛也不好当众拂了他的面子,只好点点头。
商定主意后两人也不再拖延,旋即便沿着石阶往上,两个人都正值青春年少,体力充裕的很,加上还没走远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好低着头一心赶路,蒙头走了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半山腰。
越往上,温度就越低,他们驻足休息的山腰,寒风已然吹得人面颊通红、浑身冻透。身上的衣服虽然厚实,但是刚刚赶路出了一声热汗,此刻再被冷风一吹,铁打的身体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宋君谦心里暗暗着恼,自己还是太过鲁莽,寒冬腊月的竟是忘了提醒她随身带个手炉,为了憋在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硬是赌气要和林将军比个高低,结果两人越走越快,一刻也不曾停下来,还是自己眼看着路都走了一小半,借口休息一下才在这儿停留了片刻。
现下身体倒是还撑得住,但这北风实在是刺骨,一张嘴能被灌一肚子,此处又没个遮挡,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一扶额头,满脸挫败:
“林将军,我本打算好好陪你游玩一番,奈何今日寒风刺骨,山上草木衰败,你我二人又出了一身热汗,实在不能在此久留,还是早早上山,到寺中求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林文辛倒是还好,她在边关吹多了凛风,山上这点北风还不放在眼里,但一想到宁王可是天生的富贵骨,要是受了风寒,又要再生事端,想了想也就点头应承了。
因为料想着宁王虽然在外行走过,却从未听说练过武,方才又开口休息,只怕体力已经不太充裕,她甚至还贴心的放慢了脚步,两人总算摆脱了之前那种你追我赶的氛围,多了几分闲适。
虽是如此,玄武山本就算不上险峻,两人脚程又不慢,再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奉国寺的山门也就映入眼帘了。
先前身在山中还不觉得,此刻光是看见这座古朴、庄严的寺庙,林文辛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适逢旭日东升,一轮红日破开云层。映照在寺庙的七彩琉璃瓦上,莫名逼得人不敢直视。
明明相距还远,她似乎已经听到了梵音阵阵,鼻尖也似乎闻到檀香袅袅。明明娴妃娘娘的身上也被檀香终年浸透,但那时她只觉心安,哪像此刻,止不住地心悸、手抖。
她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总不至于真是身上沾染的血气太重为佛门所不容吧?
林文辛心下冷嗤,却也实在没有了前去上香的心思,为了不招惹宁王不快,只好勉强牵了一下嘴角:“王爷,我一身血煞之气,恐怕会冲撞了神佛,佛门清净之地最是忌讳杀生,偏偏我戍边多年,无数贼寇在我马下丧命……此刻看见奉国寺,莫名觉得自惭形秽,也实在不想误了你与了尘大师的会面。我看这山间修竹、茂松也颇有野趣,王爷自去拜佛焚香,我在山门外也自在的很。”
宋君谦刚才就发现林文辛状态不对了,此刻见她满脸都是对奉国寺的抗拒,先是一惊,随后了然: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将军为保家国、护百姓的缘故战场厮杀,纵然两手血腥,亦是心如琉璃。林将军,你有如此功德傍身,九州寰宇何处去不得?”他笑了笑,语气轻快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依我说,你能来,才是为奉国寺增光添彩,是他的荣幸。”
还有些话,他放在心里没说,依他看来:满天神佛高悬于天,纵是满目悲悯,却也从未垂怜过人间的百姓。只有林文辛这样以凡人之躯,手持利剑活生生为边关百姓劈出一条生路的,才是人间救苦救难的菩萨,便是神佛有灵,见了她也是要垂目的。
只不过这话说出来实在是太过狂悖,又是在寺庙门口,他也只好咽了下去。
林文辛转头看向他,目光清凌凌的,似乎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情感,宋君谦历来不愿与人直视,此刻却也认真回望,没有半点退缩之意,只希望能借这目光一表自己的郑重与真诚。
良久,林文辛终于收回了目光:
“王爷这番话,也不怕被人听见了之后……”
“君谦句句肺腑之言,便是当着奉国寺高僧的面也绝不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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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您真是……”林文辛哑然失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又不得不承认心里轻松了不少,她偏过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那就请王爷前面带路吧。”
“好。”
二人还未迈进山门,就有知客僧迎了上来,因着出发得早,此刻虽然庙里的僧人们都已做完了早课,却还没有别的香客上门,整个寺庙更显幽静。
谢绝了僧人随行,宋君谦带着林文辛慢慢的从天王殿、罗汉堂、一路逛到大雄宝殿。毕竟也跟随高僧修行了几年,虽然佛法不算精深,但讲起轶事典故来倒是信手拈来。许是为了不让林文辛觉得枯燥无聊,这一路上嘴就没有停过,那滔滔不绝的样子要是被王府的下人们看见,怕是要掉一地的下巴。
说了一路,宋君谦也有些口干舌燥,再加上也怕被人嫌弃话多,出了大雄宝殿他可算是闭上了嘴。这一路走来,林文辛并没有分毫想要跪下求佛的意思,他自然也没有劝说,见到有僧人想要出言还会暗暗摆手:武将历来不喜求神拜佛,也无需逼迫,何况自己带她来奉国寺本也不是为了拜佛焚香……
“林将军,前面就是地藏殿了。”地藏殿才是此次他的目的之地。
“地藏殿,是供奉地藏王菩萨的么?”林文辛抬起头,看着殿门高挂的匾额,喃喃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发问,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武安侯府一窝子的武将,父兄性子都是大大咧咧的,从来都说战场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身后的兵、□□的马、手中的剑,虽然不曾对神佛不敬,却也从来懒得烧香祈福。倒是娘亲每逢初一十五都会茹素礼佛,施粥赈济。
府中有人出征,更是日夜念经祈求平安,跟在她的后面,自己对京城内外的各大寺庙其实也是熟悉的。
直到八年前的那场大败,直到自己也全身披挂上了战场……
她的这双手已经拿起了剑,自然也就再拈不得香了,更何况如今的她早就不相信求神拜佛那一套了,若是神佛有眼,又怎会让她们林家落得这般下场,若是神佛无情……去求去拜又有何用?
只是,这地藏王菩萨……
林文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传说中地藏王菩萨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又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民间传言中这位更是镇守地狱、执掌生死轮回。
想起自己九泉之下的父母、亲族,此刻的心情怎会不复杂呢?
她有些犹豫,既想避开这个地方,内心却又有一丝期望,想在这尊菩萨金身前为死去的人供上三柱清香。
心里天人交战,脚下也就驻足不前,还没等她打定主意,一旁的宋君谦却堪称孟浪的隔着衣袖,执起了她的手腕。
“林将军莫要迟疑,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了,不妨进去给地藏菩萨添一炷香。”
说罢也没有听她回复,轻轻拉着她径直往殿内走。
甫一进殿,映入眼帘的就是大大小小数百个木制牌位以及数千盏油灯。他们走近时衣角带来的一阵风,惹得烛焰摇摇晃晃、明明灭灭,再定睛一看却又没有一盏熄灭,光华流转,熠熠长明。
“往生牌、长明灯,度尽黄泉苦厄人。”宋君谦似叹似惋:“无论信与不信,总归是生者对亡人的一片惦念之情。”
林文辛喉头莫名的发哽,声音也有些发哑:“王爷的意思是?”
宋君谦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拉着她走到供奉在正中最大的那座牌位边上:“奉国寺的香客除了达官显贵,也有寻常百姓,地藏殿供奉一座往生牌位花费不菲,可是当年林侯爷殉国的消息传回来,盛京城四县六十二坊推举出了三位耆老连夜上山敲开了寺门要为将士们供牌位”。
“奉国寺上下有感老侯爷和将士们的忠勇,不愿收钱,百姓们执意不允。最后商议不拘多少,一户只收一文。”
“这座牌位所用的木料是一段黑檀,盛京城最好的木料师傅亲自掌眼挑选的,之前原本被一位世代藏书的老儒生做成了书箱,得知是为了林侯爷,二话不说就劈了箱子。当时战报虽然传回盛京,可上面那位久久不肯下个定论,满朝文武都怕沾染上此事惹得帝王不快,时任太子太傅的谢别云老爷子大醉一场,愤而辞官,身着布衣麻鞋,亲自送来了墨书,而后再由匠人一笔一划将字镌刻在牌位上。”
“将军,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幕。百姓们不敢大张旗鼓,却仍旧身着麻衣,执子侄礼,面容哀戚、眼含热泪将这座牌位捧上山来,等到僧人们安置好,点上长明灯,更是人人行了跪叩大礼,久久不愿直起身来”
“因着心中敬佩,也因着这群百姓,当日送来的钱钞奉国寺是单开了一个账本记着的,盛京城十三万七千六百多户人家,当日送来的总计十三万四千一百二十三文。这笔钱没有用在其他地方,只除了每年冬日的施粥借粮、慰问孤老。水陆法会的花费还有供奉的灯油钱都是奉国寺自发出的。八个年头啊,寒来暑往,这两盏长明灯日夜不熄,寺庙里的和尚早晚都会前来念经超度,了尘大师等一众高僧更是时常来此处讲经论道……林将军,你来看。”
宋君谦拖着她的手臂向前一步,看着牌位上刻着的林老侯爷以及当年浴血边疆的四十万平西大军的往生牌位、看着灯盏里满满的灯油,语气复杂到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这座牌位前的长明灯,灯盏里的灯油永远是最满的。这不仅仅是寺庙里僧人的功劳,而是自它供奉在这里,往来的香客为自己供奉的长明灯添油时,总是会顺手也为这两盏灯添上。久而久之,百姓们如今进地藏殿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这两盏灯添满灯油,然后再做其他的事。因而无论何时,老侯爷以及护国的英灵们永远都有一灯光明,照亮四方。”
“所以呢?”林文辛话语中的哽咽愈发明显,她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着宋君谦,眼睛却红得厉害:“王爷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怎么做?感激吗?”
知道她此刻情绪难以平复,宋君谦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是低下头温和地回望,缓缓摇头“当然不是,是我应该心怀感激。”说完也不等她的回答,拿起香案上的剪刀想要修剪一下有些长了的灯芯,想了想又将剪刀递给了林文辛。
“将军,你来帮着修剪一下吧。”
林文辛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动作极缓慢、极认真地将灯芯修剪去多余的部分,长明灯的火焰闪烁了两下,随后光芒更甚。她睁大眼睛盯着这两盏灯,直至眼睛发酸也没有移开目光。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一声轻叹,一只手捂在了眼前,触感微凉。这只手并没有遮挡的多么严实,透过手指间的缝隙依旧有光芒透进来,却再没了方才的刺眼。
“这里油灯太多,盯久了会伤到眼睛。林将军,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见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宋君谦才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也有些懊恼自己将她带来地藏殿是不是太过鲁莽了,明知道她心中郁结难解却还是遵循本意将这段旧事告知,依着林将军此刻高高筑起的心防难免会怀疑自己的用心。
或许,在带她去了尘师父的禅房之前还是要把话说开,无论她信是不信,总好过现在这般处处怀疑自己的用心……
这怪不了她,是皇室做的孽,也是自己太心急了。
“将军,走吧,此处灯油香火味太重,实在是让人心头沉重,到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改换一下心情也是好的。”
林文辛没有说话,只是执起香案上放着的油壶,为长明灯再添了一些灯油,才长叹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两眼往生牌,才转过身来,点头示意宋君谦先行。
20. 第 20 章
一路无话,林文辛也不问要去向哪儿,方才的一幕幕还在她脑海里不停回放,一时间神思不属,全凭着本能跟在宋君谦的后面。
“到了,我们在这儿歇歇脚吧?”见她这样心不在焉,怕山路难行,脚下失了分寸,宋君谦一直牵着她的衣角,好容易在后山寻着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也无心再走,干脆停下,指着一座供人休憩的凉亭轻声问道。
林文辛自无不可,她在边疆自在惯了也不在乎山上的石凳是否肮脏,径直坐了下去,利索的样子倒让站在一旁的宋君谦哑然失笑。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良久,宋君谦才低声开口:
“我跟随了尘大师行走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时间越久,心里的疑惑就越大,直至大师所讲的经文也不能让我开悟,佛法经义上更不得寸进。那段时间我很迷茫,曾对他直言是否真的与佛无缘。了尘大师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说若我放不下红尘俗世、断不了贪嗔怒痴,依旧挂念着家国百姓,何妨再回到盛京城,万丈软红中亦有大自在。”
“所以我回来了,而后封王、开府、入朝观政,我并非一开始就不理政事,我也曾经满怀壮志想要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起码不能再让我亲眼目睹的悲剧再三重复,可现在你看,一事无成……深山修行时放不下人间疾苦,一心入世,可如今只不过是在京城里打了两滚,就又开始怀念山上的清净……你说这好不好笑?”
“我想不通,可这次师父再也没有告诉我其他答案,只叫我自己去想、去悟。我懒得回王府,又不喜与山上的香客打交道,时常一个人在后山这边独坐,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成了我私藏的一个宝地,甚少有人踏足,林将军,这里没有别人,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说说话了。”
他语气平和,似是说着别人的事,话里话外的沉重却让林文辛也忍不住侧目,可宋君谦看着她眼中不自觉的担忧与迟疑,却又轻笑了一下:“或许是这些年不太喜欢与人交往,实在是憋坏了,我如今竟变得这般啰嗦,既如此就请将军多多担待一些,先听我诉一诉衷肠。”
他轻轻摇了摇头,也挨着林文辛坐了下来,却依旧保留着分寸,自觉让开了几分距离,不让她感到冒犯。
“或许将军也听过,我自幼被了尘大师称赞佛缘深厚,收作徒弟,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然而事实上我于佛法一道并无慧根,这些年装作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过是为了避祸,就如同当初离开皇宫一样,为了保命而已……其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来说去,左右也逃不开宫廷的争斗、权力的倾轧。林将军,我敬佩你的为人、也相信你的品格,有些话我已经闷在心中很久了,一直没对人说过,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一吐为快。”
“我年幼时,身体并不康健,为了将我养大,母妃实在是花了很大的心血,甚至皇后娘娘也格外关照,送来不少名贵的药材,太子殿下明明没比我年长多少,却也总以兄长自居,对我处处忍让,虽然宫廷中规矩繁多、身份有别,总的来说我幼时过得还算不错,养就了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或者也可以说没心没肺……”
说到这儿,他似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林文辛侧身发现他眼中也有细碎的笑意,可再仔细看,却又发现那双眼眸深处藏着化不开的自嘲与痛苦。
“再后来,出了一些事,我离开了皇宫,在师父的治疗下好容易捡回了一条命,却又耐不住山上的清苦,总想下山游历……师父拗不过我,便带着我以游脚僧人的身份行走。说真的,那时的我看什么都是新奇的,我不懂他们为何粗布麻衣、吃糠咽菜,只觉得他们衣不蔽体有失体统、粗茶淡饭食难下咽。说白了我这副在宫中养就的富贵骨实在是天真的残忍。”
“看得多了,我后来也就明白了普通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年岁太平、薄徭轻赋,能得片瓦遮身,蔬果糠菜果腹,逢年过节沾个油荤就已经是上等的日子。可就是这么简单的盼望有时也显得奢侈,青州一场大旱,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官员封了道路,不许他们四处逃生,站在饥民中,我只觉得在宫中所学的圣人教化、规矩礼法都毫无用处,无奈之下只能散尽了身上的财物让随从去购买粮食药品,师父也为灾民们行针施药,为死去的百姓超度念经,所有人都在帮忙,而我手脚冰凉的站在他们中间不知道干什么。”
“他们在哭诉上苍不公,一生辛劳为何落得这般田地,质问官员无能,青州灾情连续三年为何朝廷还无作为,为何他们鬻儿卖女、朝不保夕,官员和富户还能锦衣玉食夜夜笙歌?我看着他们麻木不仁却又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眼睛说不出话来,到最后还是靠着自己的皇子身份,逼迫青州官员开仓赈灾,可那时,城里的百姓已经十不存三……自此后无数午夜梦回,我都会回想起他们的那双双眼睛,彻夜难眠,再也念不下去经文,于是我又回到了盛京。”
“到了盛京、封了亲王,我以为总能名正言顺为百姓做些什么,谁料想原来金殿上的那位与国家的重臣们并不在乎这些,黎民百姓只是他们脚下的青草,踩着都嫌硌脚,平日里收割一些喂牲畜,等到长得太茂盛、碍事了,就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反正到了来年又会有新的草芽冒出来……我的所作所为不被他们理解,反而被嘲笑为在民间沾染了一身草莽气、穷苦味儿,失了皇家的体统,连母妃也被牵连受骂,那位更是直接训斥我学业不精、智识不广、毫无皇家风范,要另派名师教导……我自此心灰意冷,借口在府中修习佛法,不再过问政事。”
“如此看来,王爷也算是心性赤诚,只是……”林文辛顿了顿,他看着远处的松涛阵阵、竹枝摇曳,微微垂着头,嘴角略带讽笑,声音却依旧温和:“这些说与我听,又有什么用呢?”
宁王身为男子又是一品亲王,他所面对的困境难道还比自己艰险吗?将这些说给她听,总不至于是想引起自己的心疼或者共鸣吧?
那就实在对不住了,她身为女子,做到了男子所不能,却因为性别,功绩反而成了罪证。为男子所轻、为男子所困,险些连阖府的性命都不能保全,如此境地,她不自叹自怜已是难得,想让她去同情一个无论身份、地位都已是万人之上的男子?她还没有不自量力到这般地步!
许是她脸上的嘲讽太过明显被宋君谦猜出了几分,这位一向神色淡然的王爷也不禁苦笑了一声:
“将军不必多想,我并没有其他意思,我说这番话只不过是想告诉将军,我虽生长于宫中,却也不是天生的畜生胚子,虽然曾经天真,但那八年深入民间,还有这些年在京城的冷眼旁观,虽然无力锄奸,是非善恶,我心中总是能够明了的。我一生下来就是男儿,不可否认因为世情如此,实在是占尽了先机,但生我养我的母亲却是女子,再加上这些年行走也不是没有见过世俗是如何不公地磋磨女子,人非草木,见过了这么多,我怎会无动于衷?”
他喘了口粗气,平复了一下心情,也顾不得去观察林文辛的表情,只呆呆地看着后山的风景,不发一言,良久,才长叹了一声:
“我的母妃,常年与青灯古佛为伴,似乎在我幼年时她身上就一直带着檀香的味道,若说我曾经对佛法感兴趣,根由也就在这块儿。我年幼时心中也曾疑惑为何后宫嫔妃大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等着皇帝的宠幸,就算是白日里也会约上二三玩伴闲聊消遣,虽然从管事姑姑的口中知道,她们日子也过得苦闷,却总不会像长秋宫一样如同死水一潭。”
“宋承源不论其他,对待国事还算勤勉,虽然贪花好色却也不会流连后宫美人,在我印象中,能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自然也谈不上得宠。皇宫内惯会捧高踩低,这种情形,自然也免不得有多嘴之人搬弄是非。我当初确实不理解母妃的所作所为,只觉得她为何这般年纪就已经古井不波,不为外物所动,虽然面容尚好,心神却已枯槁。所幸,我当年虽不懂事,却也不曾拿这些去烦扰过她,好歹没伤她的心……”
“等到后来,我在民间遇到了母妃的旧识,才渐渐明白了她的苦痛。她与皇后一母所生,未入宫前姊妹感情极好,等皇后娘娘嫁到成王府,她也有了心意相通的成亲对象,据说当时两家都已有了默契,只等年岁到了,就走流程。谁知道宋承源子嗣艰难,国公府为了保住荣华富贵,同时也为了皇后娘娘固宠,硬生生拆散了她的姻缘,逼迫她入宫,她的心上人为了避祸,也弃笔从戎远赴边疆,成了林老侯爷盔下的一名士卒……”
林文辛听到一半就悚然一惊,这等皇家秘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宁王殿下委实是心大,偏偏自己也不好打断,只好一心二用,一边听着,一边关注着周边的环境,生怕隔墙有耳。
其他的倒是还好,先前见过娴妃娘娘,有些事情自己也能猜得二三分,在皇宫里还能有那般淡泊的性子,总归是有些缘故的,可听到娘娘曾经的心上人曾在父亲盔下效劳,她也不禁也露出了好奇之色。
所幸宁王并没有卖关子,见她好奇,就大大方方揭开了谜底:
“他年少中举,在京城颇有才名,后来从军也深得老侯爷赏识,是平西军难得的儒将。”
“王怀安王将军?”林文辛脱口而出这个名字,随后又是深深惋惜:“只可惜,八年前定远一役,他……”
王怀安这人,自己还是从父亲的口中听说过,传说这人博闻强记、智多近妖,尤其善于辨别方向、寻找水源,这在边军当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记忆中每次回京,父兄都会对他大加赞扬。此人积累军功的速度也是一流,十年前就已经官拜正三品的英武将军。
只可惜八年前的那一场恶战,王将军血染边疆,据说被一箭射下马鞍,随后又被马踏而过,尸骨成泥,连一具完整的尸身也收殓不起来了……
“彼时,我刚刚回京,栖身在奉国寺,尚未下定决心是否留下,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实在是担心,却又怕被人看出端倪,好容易往后捱了几日去见母妃……”宋君谦扭过头,垂眼掩去了面上的表情,嗓音却还微微发颤:“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满目死灰,偏偏她身在宫中,又怕被有心人发现,林将军,或许你不知道,这世上的男子大多都有个孽根性,自己三心二意、到处留情可以,却容不得女子心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呵,这可真是……”
他笑着摇了摇头,话音里说不出的讽刺,话里话外的冷意让人心惊:“若说宋承源当真有半分心思在我母妃身上,我是不信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会安排人观察母妃的反应,一个落不好,不仅母妃和我要吃挂落,就连王将军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所以,我明知道她万念俱灰,又痛又悔,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为了不连累到我还有她的母族,在帝王耳目的监视下她还要强撑着精神,笑着和我说话。”
“后来,据她身边的姑姑说,那些日子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甚至闷咳出了好几摊血,也不敢去叫太医,甚至为了让宋承源不起疑心,还要梳洗敷粉,有意打扮妥当了出门去让那些有心之人看戏。而我,身为她的亲生儿子面对她的困境不仅无能为力,还要被人嘱咐千万不要失态,更不能流露出半分心疼,以免得她前功尽弃……这个世道,真是污糟透了。”
因为一己之私,定国公府强逼母妃断情入宫,全然不顾母妃与皇后娘娘亲姐妹共侍一夫日后如何相处。
王将军有志男儿一片热诚,却因为这莫名的横祸不得不远走他乡,到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
宋承源身为帝王,边关危急,忠良殉国,不想着安抚百姓、抚恤亡者,却因着自己那点可笑的男子占有欲,专门安排人窥伺后妃的一言一行。
而自己,枉为人子,到终了还是懦弱无能,不仅不能为母分忧,还要母亲千般打算、万般谋划,甚至强支病体来安慰……
“若我从始至终一直生活在宫中,学的是皇家礼仪、读的是四书五经、受的是圣人教诲,从不曾去过民间,见过正常的父子、夫妻、兄弟之情,我也不会觉得宫中种种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世道艰难,对女子有太多苛求,可饶是如此,民间亦有豆蔻少女春日摘茶、夏日采荷、秋日农忙、冬日裁衣,一年四季虽是生活艰苦、日日奔忙,却也常有歌声相伴、笑语盈盈。而我的母妃,困在深宫,了无生气,喜怒哀乐皆不能示于人前,似乎从入宫的那天起,日子就一眼望到了头,这么多年也不过是苦捱青春,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嫁得良人、一生顺遂,纵然婚后也会被种种规矩束缚,但王将军那样的胸怀总不会将她束于后宅,她能读自己喜欢的书、去参加诗会、去郊外骑马,去和交好的手帕交一起出门踏春、赏花扑萤,欢乐时大声欢笑,悲伤时也无需强忍,平安喜乐、自在顺心。甚至哪怕以上种种皆不能如愿,也不至于违背本心入宫,从此无颜面对亲姊妹、愧对曾经的未婚夫,郁结难解、困苦一生。”
“娴妃娘娘……也是不容易啊。”听到这儿,林文辛才终于明白娘娘为什么能对自己说出那番话,原来她也是感同身受。可随后而来又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现下自己这个样子又能比娘娘强到哪儿去?纵然宁王人品上佳,有他护着,可也拗不过上面那位一心想要困死自己的心思,帝王决意如此,自己所待的王府又和规矩森严的后宫差到哪儿去,左不过是四堵围墙、一方庭院,终此一生罢了。
“母妃确实不容易,除了贪婪成性的血亲、冷漠无情的丈夫,最大的不幸就是生了我这个拖累……
或许小时候的我还不懂,八年前再回到盛京,我发现她眼中分明已经没有了对人世的眷恋,若不是因为现下局势复杂乾坤未定,我又身在局中,实在让她放心不下,只怕早就……”
“林将军,不怕你笑话,我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出生恐怕并非母妃所愿,反而因此成为困住她一生的枷锁,但我私心里还是希望她能再等等,等到皇兄继位,等到我能够带她就藩……至少我不愿让她的一生就这样终结于冷冰冰的宫墙之内。天地辽阔、山河壮美,我总是想让她再看一眼的。”
说到这儿,宋君谦终于道破自己说这一番话的本意,他看着林文辛,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满是真诚:
“我知道你我之间还谈不上交心,也知道母妃大概与你说了些什么,但是将军,我今天说这么多,无非只想告诉你,我见识到了母亲的孤苦无助,自然不愿再让自己的妻子成为第二个母亲。”
他摆了摆手,似是知道林文辛想要说些什么:“这些日子我的确是因为一些事冷落了将军,有悖成亲那日所做的承诺,你心有疑虑也是正常,再加上母妃定然与你说过宋承源的为人,你也难免会回想到那日他将我留下,可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其实说来惭愧,这件事终究是我做得不对,我实在是以有宋承源这样的父亲感到羞耻、无颜面对将军……”
“当日他将我单独留下,无非是敲打了几句,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看出你我之间并无夫妻的亲昵,我打了个几个哈哈想要糊弄过去,却被他指着鼻子一通教训,说到动情处更是捶胸顿足,好一副慈父的心肠。然而在我眼中,他这番惺惺作态实在是让人恶心。说到底,哪怕你已经如他所愿卸了官职、梳洗嫁人,他还是放心不下,见你我没有夫妻之实更是心下不安。因此他对我耳提面命,一定要和你早日假戏真做,最好能让你诞下一儿半女,才能真正将你绊住,安心做一个深宅妇人……”
饶是心里不是没有这个准备,听到宋君谦真正说出口,林文辛还是感到一阵心凉:她竟不知,自己如此值得帝王忌惮。若是连嫁入皇室都不能打消他的疑心,难不成真要……
不等她接着往下想,宋君谦有些突兀地握住了她的手,紧了紧:“将军不必多想,我知道你是不愿的,”他笑容发苦,摇了摇头,缓缓放开她的手:“凭心而论,我,现下也是不愿的。我这几年常常在想,若我从未出生,是否母妃就不会被困住一生、不得解脱。不会为了我的私心,苦捱日子……可我知事时,木已成舟,总不能真的自寻短见再惹她伤心,身为人子,我也自然是不愿她就这样孤零零死在她最厌恶的地方,因而明知道她已经对人世没有眷念,却还是用不知何时能实现的愿景……她活得痛苦,我也过得煎熬。”
“所以林将军,我不愿你如我的母妃一样抱憾一生,更不愿因为别的原因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在不被期待中出世,所以我从未打算屈服,在宫中没有,他让德全借着赏赐的名义送来了两个探子,想要盯住你我相处时一言一行的时候,也没有。”
林文辛听着他的话,没有表态,她缓缓起身,走到山崖边,盯着崖壁上青松虬结的老根久久不发一言,宋君谦看她目光久未移动,也跟着起身走到她的身旁,随她的目光望去。
“罗汉松,枝苍叶翠,寓意也好,就是不太耐寒。传闻太祖一共赠送奉国寺十八株,一个冬天过去冻死了十四五,剩下的几株也病恹恹的,眼看着要不行了,僧人心善,见仍有一线生机,就将他们移栽到后山。百十年过去了,或许是适应了京城的水土,倒也长成了郁郁葱葱的一片。”
“草木倒也聪慧,知晓物竞天择、优胜劣汰。”
“我倒是觉得草木亦有本心,罗汉松这般好寓意,宫中自然也有栽种。只可惜宫中的松树大多被花匠们修剪出讨喜的姿态,抑或干脆由能工巧匠制成盆景,供人观赏。美则美矣,倒不如后山的这几棵生机勃勃、长得肆意,让人瞧了就心生欢喜。”
他的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让林文辛也忍不住回头,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她仔细观察了许久,实在是看不出这张云淡风轻的脸上有半分情绪的外露,心里有些挫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苦笑道:
“王爷心思玲珑、言辞滔滔,我是个粗人,实在是分不清您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是自我回京以来,您确实是第一个对我施以援手、抱有善意的,我也确实想要相信您。”她顿了顿,抬头直接望向宋君谦的眼睛,语气虽不严肃,却溢满了认真:“我也只想问您一句,这几日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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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府中对我避而不见是否就是因为不愿听从陛下的安排?”
不,不是的……宋君谦看着她,喉结快速滑动了两下,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面对这双真诚的眼眸,他不想撒谎,可真相不过是他的私心作祟,这话又怎么说的出口呢?
若只是为了违逆宋承源的意愿,他大可以和林文辛商量着来,无论是在外人面前做一做戏还是直截了当的把宫中的耳目调开,都是不错的法子。
毕竟这件事说到底是宁王府中内帷之事,旁人总不能光明正大的拿出来说嘴,就算贵为九五之尊也总不好几次三番派人探听自家儿子的床笫之事。再说句混不吝的话,他若执意不愿,难道还有人能用刀逼着他洞房不成?
可偏偏,他是有私心的。
纵然这桩婚事掺杂了诸多算计,可他内心总是甘愿的,他钦慕林文辛。虽然无论在母妃面前还是洞房那夜自己都曾言辞凿凿,保证若是对方不愿,日后定会想方设法放她自由……可说到底心里还是存了热望,能与林将军心意相通、相知相守的。
只是宋承源将那番算计摊开来讲,反倒一下子将他置于两难的境地:若能控制住本心,不越雷池,只以知己相交倒也罢了,若是想要更进一步,纵然打着喜爱的名义,亦不啻于做了帮凶……男女情之所至,再有了孩子,只怕就真如宋承源所愿,困住了她的一生。
他这几日枯坐在书房中冥思苦想也未能想出两全之法,本想就这样慢慢冷落,也好让自己收收心。可谁料,外面又流言四起,说是宁王府大婚之后竟不曾准备三朝回门之礼,怕是恶了这位将军王妃。为了平息流言,也为了补全礼数,只好让下人去准备回门的礼物。
因为这件事,府内人来人往难免嘈杂,才打定主意邀请林将军来奉国寺散散心。只是没想到甫一见面,自己的心神就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忧她所忧、悲她所悲。
眼见着这几日的心理建设毁于一旦,甚至仍然恬不知耻地想要和林将军携手,这种种心思,让他如何好意思宣之于口?
只是……只是此刻林将军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誓要问出一个答案,对她撒谎,自己又实在不愿,也只能苦笑着摇头:
“将军一定要问得这么清楚吗?”
“还请王爷明示。”宋君谦的纠结与迟疑,她都看在眼里,但她也真的是受够了这种处处猜疑的生活,她倒是能看出宁王对她并无恶意,但是再进一步呢?无论是夫妻也好、朋友也罢,宁王府总归是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要生活的地方,要是这样一直猜来猜去的,实在是太累了,“日后咱们到底该以怎样的身份相处?”
“将军这话还真是直白……”宋君谦哑然,林文辛的这份坦诚真是让他无力招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去掩盖什么也没有太大的必要了,或许正如林将军所说,总要把有些话摊开来讲一讲,若真是被回绝了,自己也好死了心,自此只把她当做知己好友,尽力庇护一阵也就是了。想到这里,他蓦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勇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尽量让声音挺起来平稳一些:
“宋承源的谋划令我恶心,却并不是让我这些日子对你避而不见的主因,主因是……是我心中有了妄念,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在自欺欺人,与你成婚,除了想要让你避开那些吃人的陷阱,恐怕也存着六七分的私心……或许我嘴上应承得漂亮,但私心里还是期望能与你相知相守、携手一生的。此番纠结,与其说宋承源的一番算计让我进退两难、束手无策,倒不如说他这样直接的阳谋反而映衬出了我自身的卑劣。”
“我明知现下最好的方法就是与你合谋逢场作戏,恪守朋友的本分,不越雷池一步,待得日后助你再生羽翼、飞出这片牢笼。我明知若是此刻以所谓恩情相挟,近水楼台,引得将军与我再生情感纠葛,就是帮凶,与宋承源之流无异,都是害了你,可我还是犹豫不决。我分明不愿你雄鹰折翅、虎落平阳,却又妄想以喜爱为由让你驻足停留,如此卑劣,怎么有脸去面对你呢?可是林将军,直至此时、直至此刻,我依旧不得不承认,我心中还是存着期望,还是不舍得放手……”
宋君谦说到这儿,长出了一口气,掩下满眼苦涩,强扯出一张笑脸,故作轻松道:“果然,说出来还是舒服多了,林将军”
他转头盯着林文辛,发自内心笑了一下:“将军无需为此苦恼,我这番话绝没有别的意思。你我都明白,人生天地之间,情爱二字并非最重。你被困后院,尚有壮志未酬,武安侯府的延续、亲朋知交的未来都还需要你去筹划;而我身为皇子也难逃朝堂争斗,天然应该肩负着匡扶社稷的担子,尤其是在这些年那位愈发癫狂的情况下,更是脱身不得。仔细想来,我种种纠结其实也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妄念,你实在无需放在心上。”
“王爷说出这番话,却还要我坦然待之,实在是……”林文辛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抬眼望向群山,只见山峦叠嶂、绵延无际。玄武山脉虽算不上奇险,却也有十数座百丈高峰,从这里极目远眺倒也壮观。隆冬时节,前几日又下了场大雪,山顶依稀仍有积雪覆盖,山坡向阳处却是一片绿意。或许盛京就是这点好吧,草木凋残的季节,却仍有翠竹、苍松肆意生长,生机盎然,让人瞧着心里也多了几分暖意。
她收回目光,看向宋君谦,目光有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笑意,虽然有些无奈,语气却还算平和:“盛京城的男子都如你这般狡猾吗?”
嘴里说着自我鄙薄的话,却又剖出了一颗心将真情直白相告,如此过后,自己纵然现在无法给他个准确的回复,心里却也不会把他当做普通朋友看待了。
这一番以退为进,倒是把难题抛给了自己,还真是狡诈!
“王爷心思果然玲珑聪慧,就是胆子,不太大……”
她这话带着明显的挑衅,却让宋君谦一下子喜上眉梢,他愣了一下,似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随后心头涌出一阵狂喜。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两眼林文辛,想要问些什么,却又强自咽了回去。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平定了一下蹦蹦直跳的心脏,才不确定似的开口:“将军的意思是我想得那样吗?”
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他的嗓子有些发紧,声音也有些艰涩,倒是让林文辛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刚称赞了王爷聪慧,怎么现下又这般不机灵了?”
“不是,我只是……只是太激动了。”
他深呼了一口气,眉梢却仍藏着紧张,喉结滑动了好几下,却还是在做心理建设一般,半晌没有出声,只是用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盯着看。
这太过了,林文辛被他的眼神看得也不自在了起来,又不好将他的头转开,只好自己将目光移开,装作一副在欣赏后山风景的样子,耳根却不自觉地红了,心里也有些埋怨:
这盛京城的男子,说话做事怎么这般优柔寡断,真真磨人!
还没等她抱怨完,衣袖却被轻轻扯住了,不大的力道却让她心头一颤,忍不住回头,正对上了宋君谦那双含情眼。
“林将军戍边八年,在西北边塞可有心悦之人?”
“自然没有。”
在定远戍边,她心里只有驱除鞑虏、报仇雪恨,哪有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何况就军营那情况,底下的士卒因为她治军严整,见她就躲;同僚们和她个个都处成了兄弟,一场庆功宴后,恨不能就地结拜。
天地良心,这可真的看不对眼儿!
似是被她预期中的坚定取悦到,宋君谦面带笑意,继续追问道:
“那,将军讨厌我吗?”
“也没有……”
虽说还不至于对宁王心生爱慕,但扪心自问,她确实不讨厌这位天潢贵胄,甚至还颇有一些好感。哪怕他也是皇室中人,还夹带着私心与自己成了婚。
听了这话,宋君谦笑意更甚,大着胆子牵起了林文辛的手,就这样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直把人看得面上飞红,眼见着就要嗔怒,才不紧不慢地再次开口,嗓音跟浸了蜜似的:
“将军既然之前没有恋慕之人,现下又不讨厌我……要不就请将军看在我这个庸碌之人却也一腔赤诚的份上,相处试试?”
宁王的这番话实在是说得可怜兮兮的,让人忍不住发笑,但笑过一番后林文辛却还是认真回望,颇为郑重地答了一句,随后便被狂喜的宋君谦抱了个满怀,甚至还不等反应过来就又拖着她的手要往了尘大师的禅房走。
这个宁王,毛毛躁躁的,完全没有半点亲王的风度,牵手的一瞬间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还拉得她打了个趔趄,幸好她是习武之人,下盘稳得很,才没丢这个大丑。
林文辛有些无奈,却还是纵容的跟上了宋君谦的脚步,虽然此刻这人边走路边放声大笑的情态实在是像得了失心疯,让她有些怀疑自己刚才究竟为什么鬼使神差的点头答应,但不得不承认,此刻她的心里也松快了许多,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大抵这就是,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21. 第 21 章
将事情说开后,横亘在中间的隔阂没了大半,两个人又都不是纠结的性子,关系一下子亲近了不少。等遇到一直侯在了尘大师禅房门口的平安等人时,虽然及时松开了手,却还是将他们震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见他们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宋君谦摸了摸鼻子,心里有些得意,甚至还想再多炫耀一些,不过转念一想这毕竟是在寺庙中,多少还要顾及影响,再加上此番前来也是有求于了尘大师,便也只好作罢。
不等他暗自遗憾,房间内就有小沙弥走出来双手合十,请他们进去。无论如何,他对了尘大师心中还是敬畏的,当即正了正神色,连带着林文辛也默默提起了精神。
与了尘大师的会面并没有耽搁太长时间,大师看上去高高瘦瘦的,除却精神熠熠,胡子花白,看上去挺普通一个老头,全没有想象中世外高人的模样。
然而仅仅是对自己展露的一个笑,就蓦然让人心中生出敬重,再看向那双温和却又渊如深海的双眸,只觉周身烦恼尽去,心中所想皆在他眼下无所遁形。
这种类似于赤裸的感觉本应让她感到不安的,奇怪的是这位高僧给人的感觉却是温和包容、值得信赖的,虽然自己还保持着三分戒心,克制着没有多说,但不知不觉却也沉浸在他与宋君谦的交谈中,脸上甚至都带着笑意。
宋君谦与了尘大师的相处倒是挺随意,两人交谈也没有处处机锋、字字禅理,反而是直接来去,在朝堂上言辞犀利的宁王和他师父交谈起来插科打诨,说不过时甚至还有些无理搅三分的无赖,这两人之间还真有点寻常师徒相处的样子。
不过老禅师到底是技高一筹,只是提到了奉国寺今年的鲜桃,就臊得宁王满面通红,只好连连摆手认输。
这场见面实在是轻松有趣,因而从禅房出来时,除却宋君谦有些依依不舍,连她都在惋惜那杯还未喝完、令人口舌生津的香茶。
拜别了了尘大师,两人都有些怅然所失,一想到要回到京城那个旋涡里,脚步就不自觉的慢了下来,还不等她开口多留一会儿,宋君谦先对她笑了笑:
“林将军,今日难得清闲,现在回府未免辜负时光,奉国寺的素斋历来为人称道,诚言师父烧的八珍如意乾坤袋更是让人难忘,虽为素菜,却是至味。若是错过,实在遗憾。我已经让平安奉上了谢太傅的墨宝,定能请得法师置办出一桌席面。临近年尾,今日天公又作美,怕是不少香客都会前来礼佛,寺庙内外难免嘈杂,倒是我曾经客居过的小院,一直空置在此,倒是僻静,现在时辰尚早,你我不妨先去那里小憩一会儿,也正好尝尝我泡茶的手艺。”
“了尘大师珠玉在前,王爷怕不是要班门弄斧了?”
“说来说去奉国寺所用的茶叶不过都是山上的野茶烘焙而成,只是泡茶的手法特殊了些,再加上有他高僧的身份加持,将军才觉得茶香溢齿、荡气回肠。我好歹也跟随他修习多年,能青出于蓝也为未可知啊。”
“如此说来,我今日倒有口福。”知道宋君谦是在活跃气氛、故意说些俏皮话,林文辛也只好捧场。往常只觉得宁王殿下君子谦诚、清贵自持,今日看来……当真有些出人意料。也不知是故意讨自己的欢心还是天性如此,不过他这般言行,倒是不惹人生厌。
等两人一路行到宋君谦所说的小院,饶是林文辛也有些吃惊,她本以为宁王所说的不过是自谦之词,谁曾想这个听松苑确实僻静,都快建到庙外去了,又掩在丛丛茂竹之内,寻常香客打眼一看也不会觉得其中还有这么一处幽静的住处。
屋内陈设简单,虽说是禅院的客房,但以宁王的身份来看,还是过于简陋了些,好在应该是常有僧人洒扫,倒也干净明亮。
许是看她有些好奇,宋君谦主动介绍了起来:
“自从我回到京城,就甚少在这里落脚,但我身份在这边,他们也不敢将这个院子借住给别人,久而久之这里就少了些人气。”他招了招手,引着她往内堂走,一边嘱咐她小心门槛,一边继续解释:“后来,我拜托了信得过的师兄,每日里过来巡视一番,既是为了保持院子的整洁,也是为了这里……”
话音未落,三个与地藏殿形制一般无二的往生牌位就映入了眼帘,屋内幽暗,倒是显得长明灯亮的刺眼,林文辛默不作声咬着牙凑近了看清牌位上的字,才转头看向宋君谦,手指止不住颤抖:
“王爷这是何意?”
宋君谦的面容隐在屋内明暗交界之处,一时竟然难以让人看清脸上的神情,他没有回答,只是神情有些肃穆地拈起放在香案一旁的檀香,慢慢靠近她,嗓音温和:
“林将军,我们一起来为他们上柱香吧。”
……
接下来的时间林文辛一直有些神思不属,她一直被在院中发生的事摄住了心神,又是感动又是伤感,五味陈杂。
食不知味的用过了诚言法师精心烹制的一桌素膳,又被拉着在玄武山四处走走消了消食,直到下山坐上了回程的马车,她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倒是让宋君谦很是紧张了一阵,生怕她因为走神,踩空了脚。
王府的车夫听从王爷的吩咐,不急着赶路,只随着马匹慢悠悠地向前,偶尔见马儿贪嘴偏离了行道才懒洋洋地甩一鞭子,就这速度,气得长风对天长叹,只觉得自己下来走都比这快,偏偏马车走不快,他们这群骑马护卫的自然也不敢提速,坐得屁股都疼。可一旦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宁王府的人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迷之眼神盯着,奉剑也在一旁捂嘴偷笑,直气得他对天狂翻白眼。
车厢里的人自然是不知道他这番煎熬的,知道之前自己做的那一幕对林文辛而言实在是冲击过大,想必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宋君谦也不出声,兀自闭目养神,只时不时睁开眼用目光扫一下,关注她的状态,等她慢慢地缓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文辛才收敛了心神,回想起在听松苑的种种,她长出了一口气,对上宋君谦露出关怀之色的眼眸,忽的笑了一下:
“殿下是对所有人都这般尽心尽力吗?”
说完又觉得这话似乎有些说不清的暧昧,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往回找补,只好掩饰性摸了摸鼻子:“看殿下的言行,倒像是个情场老手,方才在听松苑……”
实在是太超过了。
饶是自己在战场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可在听到这人亲口诉说,将爹娘以及兄长的往生牌位供奉在他曾经居住的小院,日日香火不断,甚至还央求了了尘大师时常前去念经超度时,心中还是不免感动。
更别提,这人还提前准备了供奉的祭品,拉着自己自己双膝跪在牌位前,口出永不相负的誓言,大礼参见,实实在在的三跪九叩,做足了为人女婿的礼节。
虽不知家人在天之灵可会知晓,但是这种种行为实在是挑不出过错,他又毕竟是皇室子弟,做到这种地步更加难得。
今日前来奉国寺先是被地藏殿百姓们自发供奉的往生牌位所震撼,又被宁王真情告白,再加上听松苑的种种,多方相加之下,她也实在是承受不住心神大震,一直到现在都有些不在状态。
相较之下,这位宁王实在是太过游刃有余了。
“林将军实在是抬举我了,我可是京城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若非将军出现,只怕是终我一生都与红尘无缘了。不过将军如此看我,是否也可以认为,今日我所安排得一切,并不是做了无用功?”
宋君谦听到这略带质问的话,并不生气,反倒是好脾气的开起了自己的玩笑,这种态度,是让林文辛有些无奈。
“王爷这般用心,我又非木石之人,怎会不受触动。”
“按理说将军般动容,我理该趁热打铁,再表一表自己的用心良苦,然而事实上,往生牌位一事,起初与你并不相干,当时,我只不过是不忍老侯爷南征北战力竭而亡,林氏满门匡扶社稷血染边疆罢了。”他顿了顿,有些自嘲似地笑了笑:
“那时我尚未决定是否回到皇室,日日在奉国寺躲闲。百姓们抬着往生牌位一路送上地藏殿的时候,我就站在众多僧人当中,亲眼目睹。那样的场景,怎不让人心神大震?等我去宫中探望母妃,却从她和其他宫人的口中得知了宋承源的态度。你也是知道的,朝堂上的这群人,人品能力上佳者寥寥无几,但要论到揣摩圣意,那有一个算一个的都是个中老手。我不过是去街市给山上的小沙弥买些糖果点心,就听到不少风言风语……那些话,不要说是侯府的人了,就是我听了也十足的心寒。”
“等得知了谢太傅为此愤而辞官,甚至亲自为老侯爷及战死的将士们题字后,我心中就像有团火烧似的,怎么都熄不灭。当年我性子还颇有些跳脱,一时之间寻不到合适的木料,询问了师父种种禁忌之后,就自去后山砍了一株罗汉松……”
说到这儿,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解释道:
“不是主干,只是比较粗的一段旁枝,后来我还一直关照别人对这棵树追水追肥,多上点心,现在它还在后山,长得好着呢。”
“等我选好了木料,刚要让山上的师兄弟们帮忙,却又听闻了侯夫人的噩耗,一时间又气又恨、满腔悲愤,干脆亲手制做了这几个往生牌。我不善木工,手艺难免粗糙,好在这些年香火供奉不断,又有高僧不间断的诵念经文,也算沾染上了禅意,看上去才没有那么突兀。”
“把它们放在我从前所住的客房,一是因为这些是我私心里供奉的,不想闹得人人皆知,二来奉国寺权贵往来众多,我的一举一动难免被有心之人看在眼里,三来我还暗自里为王将军也供奉了一座牌位,这更不能被外人所知。听松苑地处偏僻,又不对外,自然不会有人看见,甚至为了防备那位心血来潮监视我的行踪,还拜托了师父以及各位师兄弟,对外只说那处是一位行脚僧的住处。重重保险、以防万一。”
其实他不仅供奉了王将军的往生牌,每次去宫中从母妃那里求来的经文、手串,有多余的也会被他供奉在灵前,只是这话说出去实在是离经叛道、与世不容,又干系着母妃的名声,才被他将将咽下。
“王爷想得这般周到,也是难得了。”听到他这样说,林文辛心里也有些感动,只是一想到他身为亲王,不过是为了这样一件事竟然也要绞尽脑汁的掩盖,不免心有戚戚,正要再安慰两句,蓦的又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托住额头:“您供奉了王将军的往生牌,这样做岂不是……”
也难怪要这么小心谨慎呢,合着这才是真正的惊天大雷啊!虽说王将军命运坎坷令人唏嘘、忠勇殉国令人敬佩,不是不值得立这么一个往生牌,可一想到这样做的人是宁王……再联想到往日里他言语中对那位的讽刺、挖苦,该说真不愧是天家父子、当世典范,好一个父慈子孝吗?
“王将军命运多舛,皆由我外家引起,母妃愧结于心、日夜难安,偏她身在宫中,事事不能由己,我身为她的儿子,代她为将军供奉一座往生牌也是理所应当的。至于那位,一切起因都与他有关,若非他首肯,定国公府那帮怂包哪敢悔婚将我娘送进宫中?再者说他贵为帝王、胸怀天下,后宫不说佳丽三千,几百美人总是有的,又常常把雨露均沾放在嘴边,如此胸襟,就算知道了此事,应当也能一笑置之,毕竟堂堂天子,总不能宽于待己、严于待人吧?”
他这话说得讽刺,林文辛听了心里其实也是有几分爽快的,只不过她毕竟不是天家血脉,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轻轻地鼓了鼓掌。
宋君谦见她这样,脸上也不禁带了几分笑意:
“我做这些都是出于真心、发自本意,本没有想让外人知晓。只不过你我成婚后本应有个回门之说,却因为宋承源的一番算计让我心生厌恶、逃避之情,也疏忽了此事,引得大街小巷议论纷纷。这事原是我失礼在先,理应赔罪。但,武安侯府如今已经再无你的长辈存世,若要回门,只怕还是要去靖远侯府走上一遭。老侯爷正直率性,对你也是真心实意的好,我并不是不愿,只是总想着林老侯爷与侯夫人才是你的生身父母,因为帝后观礼的缘故,当日接亲,你我只是匆匆一礼,实在不像话,若是连三朝回门之日都不能好好告知一声,更是枉为人子。”
“因而我昨日便已做好打算,无论如何总要在二老灵前告知一番,怎奈京城内人多眼杂,为免不必要的麻烦,思来想去之下也只有奉国寺这里最为清净,所以才让平安他们昨日连夜准备了些物品。之前不说,也是我心里有疑虑,若非在后山把话说开,只怕依我的性子,这件事还不知道要怎么向你开口。”
说着他话音一转:“所以将军刚才问的问题,实在是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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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了,我并非蓄意引得将军感动,好趁虚而入。当初为二老及世子立牌位,是我心下感佩,无以为报,只有这样才能聊表心意;今日与将军在他们灵前双双下跪、表露真情,也是情之所至、真心实意的……”
“殿下的这张嘴,真是……也亏得您以前不留恋红尘,要不然只怕这盛京城的女子都要被您哄骗了去。”
“我这张嘴只说实话,从不骗人,咳,最起码从不欺骗闺阁女子。倒是不少言官觉得我舌尖嘴利,说话难听呢。要是将军觉得我甜言蜜语说得多,”宋君谦想要说两句打趣一下,可毕竟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类话,耳朵不争气的红透了,舌头也有点不听使唤,不过看到林文辛也是面飞红云,强撑着不失态,顿时有了底气,将话说了下去:“也是因为这些话,我只对将军说过。”
虽然刚才心里已经隐隐感觉到,可猛一听到这句情话,林文辛还是觉得耳朵止不住发热,只好偏开目光,掀起车帘,佯作观望沿途的风景,宋君谦其实也是头一次说这种话,整个人都快熟了,看上去比林文辛还要害臊,看天看地的,目光就是定不下来、
好容易等心情平复了,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正色道:
“将军,我之前已经和师父还有监院师兄商量好了,想为二老、世子以及捐躯的列位将士做一场水陆法会,也是普度十方三世一切众生,积攒无上功德。今天王府众人马车所带的也有这场盛会所需的财物,方才在庙中,师父说已经准备就绪,年后就可举行,到时你我再来奉国寺共沐三宝佛光。”
“王爷有心了,水陆盛会耗资颇巨,起因又是为了我的家人,回去我让长风到侯府支一笔银子,也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一片心意。”
“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哪就需要你花钱了?”宋君谦摆了摆手,随后又想起什么,改口道:“届时奉国寺外也有施食、赈济的活动,这几年战火连绵,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将军若有意倒是不妨搭一把手。”
“也好,回去我就让长风打听一下所需的钱物,一并送上奉国寺。”林文辛自然满口应允,她对这些佛教科仪并不十分了解,只要能让她尽一份力就好。
而宋君谦之所以不想动用侯府的钱财,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在,早在成婚前他就已经预料到了:武安侯府长辈俱已过世,王妃归宁只怕也是做做样子,纵然他精心准备了礼物,对林将军而言不过是从左手倒到右手,毫无意义。
更何况在不少人眼中,林文辛既然嫁给了他,武安侯府只怕也成了他的囊中之物,按寻常规格备礼,也体现不出自己的重视。
因而他宁愿拜托了尘大师出面,遍请周边高僧,耗费许多财物办一场水陆法会,这也算是他私下里送给侯府的回门之礼,自然不能再用林将军的钱物。
他怀揣着这种打算,又实在不好意思当着林文辛的面讲出来,只好摸了摸鼻子,扯开了话题。也亏得两人之前好歹算是互通了心意,此刻看着有些荒凉萧条的沿途景色竟然也能闲聊几句,不觉尴尬。
等林文辛发觉天色已暮,才后知后觉今天这架马车行驶得着实太过平稳了些,她想催促两句,又怕这是宁王府的惯例,只好闭口不言,好在车夫也发觉时辰不早,默默加快了速度。
饶是车夫把鞭子挥舞的虎虎生风,等到了城门口也已经是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宋君谦趁着守门的士卒盘问之时向外瞥了一眼,忽然有些恍惚:似乎上次这般急匆匆赶回城内,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因为街市人来人往,他的马车也只能沿着路边不紧不慢走着,然后,然后就正式见到了林将军……
此后,朝堂风起云涌、波诡云谲,到现在两人拜堂成亲,明明才过了数月,却恍如隔世。
林文辛看他似乎沉浸于自己世界,甚至有些痴了,不免有些好奇,她掀开了车帘,一阵凉风吹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白日有暖阳还好些,到了夜晚这寒冬腊月的北风着实刺骨,她有些受不住想要放下车帘,却又被车外繁华的夜景所吸引,犹犹豫豫的,终究还是借着掀起的一角慢慢地观察着这座对她而言已经太过陌生的城市。
虽说已经临近过年,街道上人流仍旧汹涌,沿途的摊贩也摆上了各式干果点心以及过年要用的爆竹、桃符。怕冲撞了贵人,他们并不敢放大了嗓门吆喝,只是端着一张笑脸和每一个路过的人热情招呼……这种太平安宁的景象实在是太难得了,她在边关多年,若论自由热烈自然是定远更胜一筹,但因为临着战场,定远的百姓脸上永远不会有这般平和安稳的笑意。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微微发热,心里说不出的感受,嘴角却又不自主的向上弯起。
“硝烟尽散、国泰民安”不知何时回过神来的宋君谦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王爷?可是风吹着您了?”林文辛赶忙掩饰性伸手将车帘放下,可随即就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
“天子脚下,盛京城历来还算安稳,但这样热闹的情形也是多年未见了”他甚少在夜晚出府闲逛,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身在这里,总有些话会传进耳朵,前些年战事吃紧,再荒唐的纨绔子弟也甚少有闲心在欢场惹是生非,虽说仍然改不了眠花宿柳那一套,好歹不会闹得人尽皆知,哪像现在,战事得胜不过数月,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就有不少,听说还有官宦子弟被打折了腿脚、落下了残疾,京兆府尹可头疼得很呢!
想到这儿宋君谦心中就有些不忿:说是国库不丰,钱粮吃紧,可战时边军缺衣少食之时,也没少见达官显贵们在花楼一掷千金。好容易打了胜仗,只怕绝大多数在边疆舍生忘死的将士们挣得的军功封赏恐怕还不够这些废物们在秦楼几日的花销……
只是,终究还是有普通百姓受益的,战事平息,他们也能松一口气,不会再被强征兵役朝不保夕,一连加了几年的赋税应该也会停收,总算能安稳过个年了。
普通人嘛,无病无灾的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将军,你看”想到这儿,他吐出了一口浊气,兴致颇高地指着沿街的风灯,笑着对林文辛说道:“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你们,武安侯府世代为将护大炎海晏河清,史书丹册总会留下清名,你们林氏一族还人间万家灯火,百姓们便在佛前发愿护油灯长明”
就算帝王不承认,可百姓心里明白着呢……
22. 第 22 章
自那日从奉国寺回来之后,宁王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和睦。虽然明面上元和帝尚没有下旨革去林文辛的一应官职、封号,但现下这个情况,她显然是上不了朝的,这让不少官员心情大好,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宋君谦懒得见他们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加上刚刚成婚,直接跑去宋承源那里求了个恩典,继续他的婚假。
宋承源本就希望他们二人能够感情和睦早日诞下子嗣,好容易盼得自己这个傻儿子开窍知道带林文辛出去游玩,虽然去的地方吧不太如人意,但好歹也是进步啊!这不,听说他要在王府和自家王妃培养培养感情,立马大手一挥同意了:开玩笑反正他在朝堂上也是个木头桩子,离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又临近新年,朝廷也要封印休假,索性就让他年后再来吧。
于是,在那位的纵容默许下,宋君谦这几日过得相当舒服,有事没事就往松竹院跑,也不谈什么正事,就是漫无边际的闲聊,就着一杯清茶、两盘果脯,光是边关的风土人情、奇观美景就能聊一下午,有时候天色晚了,还会厚着脸皮白饶一顿这边小厨房做的晚膳,几日下来,不仅两人之间的感情愈发深厚,和长风、奉剑也渐渐熟络。知道他是什么性子后,两人虽还有些许拘谨,却也渐渐放下了戒心,态度缓和了不少。
这不,每日雷打不动来林文辛房里讨茶喝的宋君谦来得晚了些,还惹得奉剑往门外看了好几遭,引得林文辛暗自发笑。
宋君谦刚刚进门,就发现主仆二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有些烦闷的心情也松快了不少,因为是女儿家的事,他也不好张嘴讨嫌,等奉剑为他们二人泡好茶,低头退下后,才有些好奇地询问:
“将军今日心情不错?”
“王府清净又没有闲事侵扰,心情自然舒畅。”
“哦嚯,那么将军可要失望了,明日宋承源设宴,宴请百官,你我自然也要出席。”
听到这个消息,林文辛顿感头疼,上次宴会之事还历历在目,实在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再加上她这次身份转换,自然更受瞩目,宫里规矩繁多,这些日子早就忘了当初所学的礼仪,这要是出了差错……
见林文辛面色变幻,隐隐透露出来的无奈,宋君谦心有戚戚很有些感同身受,上次宴请黎国使臣,好歹有正事压着,这次的宴会更像过年前对百官的一次犒赏,一般来说只要不出格,都不会得到训斥,因而气氛就会轻松不少。
这种情况下,免不得就有些讨嫌的要挑起事端,再加上自己那几个不太安分的兄弟,真是想想就让人头疼。
自己刚刚完婚,娶的又是林将军,免不了要被讽刺、调笑。不谈是否都是恶意,只要一想到那些人叽叽喳喳、阴阳怪气的嘴脸,他就脑袋疼。自己不成婚要被说、坐姿不端要被说、和皇兄交头说两句话也要被他们拎出来!一群男人嘴碎得跟什么似的,真想撕了他们的嘴!
想到这儿,宋君谦面目就有些狰狞,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整个人都烦躁了起来,倒让林文辛有些震惊。
“王爷,这,不至于吧?”
至于!
宋君谦用眼神回答了她的问题,也不多说,那帮人到底是个什么德行,明天宴会上就能知道了,不过:
“明日参加宴会之前,你我还是在王府对付一口,先垫垫肚子再说吧!上次黎国使臣前来,天气还不像这般寒冷,现在这寒冬腊月的,什么菜从御膳房端上来都冷了,冷碟、时蔬倒还好些,其他热菜就不行了,尤其是荤菜,上面飘着一层油实在难以下筷。”
偏偏帝王宴请群臣必然少不了各种珍禽走兽,冬日蔬菜又难得,御膳房为了皇室脸面,那各种肉类是变着花样儿的上,做的倒是精致,可再精致,上面飘着白色的油花,也让人食不下咽。
自己这帮皇亲国戚们倒还好些,那些三品以下的官员可就惨了,冷了的肉菜也要挟几筷子,哪怕腹中如同擂鼓,该喝的冷酒也要拼命往下灌,数着碗里的饭粒也不敢放下筷子,生怕招了帝王的眼。听闻每年宴会过后都有不少人四处求医、大病一场。
这造孽的哟!
宋君谦摇摇头,在心里为这些人默哀了一秒,随后又打起精神嘱咐道:“宋承源自登基以来,每次年末的这场宴会,皇子亲王都会带正妃共同赴宴,人多眼杂,你明日先去拜见皇后娘娘,等时间差不多了,我自会去坤仪宫门口接你。”
他安排的这样周到,林文辛自然点头,说实话二人一同参加宴会倒是比之前她设想的王妃、命妇们与后宫嫔妃一同饮宴来得要好,虽说皇后娘娘为人亲和,不像是会为难她的,但人多眼杂的难保会有几个看不惯她想要下她面子的,不说嘴上功夫能不能吵赢,就是人她也认不全啊!
再要是有皇室当中的长辈关心起她和宁王的子嗣之事……不成,这才是真正的酷刑!相较之下吃点冷菜吹点冷风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就是宁王这个直呼陛下名讳的劲儿,果然是好孝顺的儿子!
她本有心提醒两句,但仔细一想,宁王能在宫中行走多年平安无事,没被圣上发现,想必心里有数,也用不着自己多舌,因而只笑着应答道:
“好,到时我等着王爷一同赴宴。”
“皇后娘娘性子宽和定然不会为难你,有她镇着,也不会有人不长眼来招惹,这我倒是不担心。大皇嫂性子冷些,一年到头也难得出王府,听闻也是一个诚心礼佛的人,对其余事情一概不过问。太子妃文静恬雅,又是储君之妃,自然也不会做出失了分寸的事,至于其他几位皇弟的正妃也都出自高门望族,便是性子再差,也不会在宫中表现出来……”
林文辛在听到他介绍各位王妃时不禁眉毛一挑,回京多日,她倒是对这些人也有所耳闻,其中可还有位老熟人,本来因为自身的事没有解决,无法分神关心这些,没想到明日就要在宫中相遇了,这可真是……她忍不住有些期待,不知对方见到自己这个旧相识,又是个什么态度?
“将军、林将军?”
她想得有些出神,被宋君谦连喊了两声才发应过来:“抱歉,我有些走神了。”
“无妨,将军不必过于担忧,女子那边不会太过为难你,至于正宴开始,你只管随意,除了宋承源举杯之时,其余的冷酒可喝可不喝,不必太给他们面子,有那不开眼、借酒装疯的一律交给我,这些日子忙着成婚的事宜,怕是这些人皮又松了,需得让我给他们紧一紧”
宋君谦说到这儿,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让林文辛一下子就想起了他在金殿舌战群儒的场面,只能默默为那些人掬了一把同情泪,与此同时,心里却是一下子就放松了:
就宁王这等口才,不是她看不起,只怕满城文武能与之一战的还没出现呢!
话虽如此,可等到第二日好容易从坤仪宫出来的林文辛看见宋君谦还是狠狠地舒了一口气,倒不是有人为难,相反宫中的各位对她都挺友善的,就是太过好奇了些。
或许她们从来没见过自己这样的女子,又久居深宫或者后院,对什么都感到新奇,一直缠着自己讲战事、讲边关、讲军中的趣事、讲定远的风土人情。
天可怜见唉!自己本就不善言辞,在边关的这些年更是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准测,何曾说过这么多些话?偏偏还有不少人在皇后娘娘喊了结束后还意犹未尽,相约下次畅谈……
这一遭折磨的,别说和旧相识说上两句了,她现在真是浑身疲累,连口都不想张,看见宋君谦跟看见了救星似的,也顾不上害羞,直接牵起了他的衣袖,从牙缝里挤出快走两个字,脚步加快,头也不回。
宋君谦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也由着她,直到走出去好远,四处也没有其他人,才开玩笑问道:
“将军这副样子倒是难得,坤仪宫俱是些高门贵女,怎么到你这儿却像是遇到了一群洪水猛兽?”
林文辛也不搭理他,回首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才长出了一口气:“倒也不是其他,只是我不太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罢了。时候不早了,宫中人多眼杂,你我还是早去赴宴的好。”
见她这样说,宋君谦自无不可,他也不愿在宫中遇到什么人,更不愿去迟了,在别人的目视下入场,现下时间倒是刚好。
于是他们二人便这般不慌不忙地往乾德殿走。
等到他们落座,倒也来了不少官员,只不过这些日子大家也见识过这两口子的厉害,一个武将出身心狠手辣,一个口舌淬毒字字如刀,人多的时候跟在后面说两声也就罢了,私下里还是不要凑上前去自讨苦吃了,能含笑见礼而不是四下远离,已经算是他们多年的官场功夫了,谁要去自讨苦吃?
见这些人隐隐对他们避而远之,宋君谦也不在意,他本也不是喜好与人寒暄交谈的,现在倒乐得自在。只不过林文辛还是初次参加这种宴会,座位离帝后又近,心里难免紧张,为了让她放松,只好搜肠刮肚捡些百官的奇闻轶事讲给他听,边讲心里还边庆幸:亏得平安奉行人生的一大乐趣就是扫听些八卦闲谈,又好说给人听,不然他一个日日在府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到哪知道这些?
要不说还是八卦让人无法抗拒呢,再加上这些官员一个个道貌岸然,装的人模人样的,实则龌龊事可没少干,尤其是后宅之中,什么宠妾灭妻啊、吃岳家软饭还自命清高的可不在少数,还有些留恋美色却又不敢上花楼寻欢结果强抢了自家儿子通房的……只有想不到就没他们做不出的,其中甚至还有不少人官拜御史理应纠察朝堂风纪的,也玩得很花,有些说出来实在是糟污了耳朵,他便隐去不说,饶是如此,仍旧把林文辛听得两眼发愣,口中止不住地惊叹。
林文辛刚刚回到盛京不久,还不能将人名对上号,宋君谦讲的时候免不了还要用手为她指一指,偏偏她实在不擅长偷瞄,再加上听到八卦莫名的兴奋,那目光炯炯的,直把不少人看得后背发凉。
他们正说得兴起,官员们陆续来了大半,与他们座位靠近的重臣们也来了不少,负责酒宴的内侍、宫女也忙碌了起来,再说下去恐怕就要被人听到了,宋君谦只好止住了话头,喝茶润润嗓子,而林文辛则是可惜的叹了口气,颇有些念念不舍。
再过了一刻钟左右,诸位皇子、亲王也都姗姗来迟,这可不能随意打发了,两人笑得面部都发僵,被靖王好一通嘲笑,气得宋君谦直接上手给了他一记老拳,直捶得宋君起连声咳嗽。
他们兄弟两这般打闹自然也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不少人和同僚对视一眼,心里都在嘀咕。
林文辛本来还算轻松的心情,也在无意间看到这些人变脸之后沉了下来:原先还觉得宁王殿下所言太过夸大,看这些人的表现,只怕夺嫡之争已经千钧一发了,不过是寻常兄弟间的玩笑,竟也值得这些人这般动心思?
也亏得殿下不掺和这些,是朝野出了名的闲王,如若不然怕是要被人猜忌到步履维艰,有这么一帮人在,便是嫡亲的兄弟也经不起这几番捕风捉影,更何况各位皇子的生母本就不同,还都是龙子,有资格去争一争大位呢?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忧虑,然而一旁的宋君谦却似有所感,在桌案底下隔着衣袖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臂,见她回神,才笑着轻轻摇头,让她放松些。
宋君起看他们相处得不错,心里也有些宽慰,不管怎样,他还是希望这两人能够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最起码不要成为一对怨偶……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为身旁的孔梦瑜添了杯热茶:
“天气寒冷,你又不胜酒力,还是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王爷……”
孔梦瑜微微点头致谢,语气平静、面容冷淡。让回过神来,一直有意无意关注着这边的林文辛有些吃惊:多年一别,她倒是真成了个冷美人!可与自己印象中的不同,莫不是嫁人后过得不太顺心?
不等她理清头绪,忽的就响起了德全总管的声音,原来是帝后二人驾临,她赶忙收敛心神,随着众人一同行礼。
“今日无需拘束,都免礼平身吧。”临近新年,宋承源心情也放松得很,哪怕他是一国之君,能放假,心里也是开心的。
更何况……
他瞥了一眼宋君谦和林文辛,心里更是畅快:一下子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还把自己死活不愿意成亲的儿子和她凑成了一对,一举两得,一举两得啊!
“陛下。”
也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生动,纪静仪有些看不下去,轻轻唤了一声,才让他有所收敛,随即大手一挥:
“坐吧、都坐吧。”
随众人一起道完谢后,林文辛安心落座,小声询问:“王爷,我看这与上次也没什么区别啊?”
宋君谦没有说话,只是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可怜的,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果然,宴会刚刚开始了小半个时辰,已经有那性子活泼的敬了好几圈酒了,先是敬大炎国祚绵长、太平安康,后是敬帝后福寿无疆、江山永掌,然后又是祝诸位皇子、王爷身体康健、子嗣绵延,这些人倒也乖觉,知道现下朝堂的气氛,对各位皇子的祝福只管往身体上靠,被祝福的人满不满意不知道,但她瞧着,陛下倒是满脸赞同之色,果然能做到这个位置的官员,没一个好相与啊!
祝福词一套一套,吉祥话张口就来,菜还没动几筷子,酒倒是喝了不少,帝后二人倒是每次都轻抿一口,也没人敢说,其他人哪怕是贵为亲王呢,那也是一杯接着一杯往下灌:喝了他敬的酒,为何不喝我的?可是瞧不上我?他说祝大炎国泰民安,我说祝帝后身体康健,你不喝,可是对帝后二人有所不敬?许是平日里实在怕了这些胡搅蛮缠的主儿,又许是想要那个位置,不敢得罪官员,众位皇子都是一脸菜色的灌了一肚子酒,就是宋君谦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搞特殊,连带着林文辛也喝了不少。
林文辛酒量倒是不错,奈何她喝惯了边关的烈酒,国宴上为了迎合帝王及诸位女眷的口味,上的酒水醇厚归醇厚,就是入口太柔,对她而言不够痛快,再加上这寒冬腊月的,又饮了这么多冷酒入喉,身上不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胃里也不太舒服,想要挟两筷子菜压一压吧,荤菜上飘了一层油花,都快凝固了,实在让人无法下口。
“怎么了?”宋君谦的注意力一直有放在这边,见她面色不好,连忙低声询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只是酒喝得有些多,头有些发晕。”见他面露关怀之色,林文辛连忙随便扯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毕竟现下还在宴会上,也不好招惹人注目。
宋君谦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他本以为林将军在边关多年,酒量应该不错,没想到这么不济事,不过他也没怀疑,毕竟女孩子不爱喝酒的不在少数,他有心想要为她添杯热茶,却发现桌面上的茶壶早已凉透,只好转头低声吩咐侯在一旁的宫女再去沏一壶热的来。
“将军再稍稍忍耐一会儿,我让人去沏壶浓茶,这大冷天的,暖暖身子,也顺便解解酒。”
说话间侍女就已经手脚麻利换了一壶热茶上来,他伸手接过道了一声些便让她退下,亲自为林文辛的杯子里斟了半杯茶水。
“将军,清清口吧。”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林文辛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这人已经做到了这地步,再拉拉扯扯地推辞更不好看,只好低头接过来喝了一口。别说,热乎乎的茶水一进肚子,被冷菜冷酒腻住了的肠胃立刻舒服了不少,烫得浑身暖洋洋的,连眉毛都舒展了不少。
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应该舒服些了,宋君谦也有心情笑着邀功了:
“如何,现下舒服多了吧,这可是我多年积攒下来的经验!别看皇兄他们一个个的游刃有余,其实早在赴宴前就做好准备了,各种菜肴也只是略尝一下,至于躲酒……方才还好,你看现在可不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和别人聊天呢,那些想敬酒的也找不到机会啊。”
林文辛一愣,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不假,就她目之所及,一个个都和同席之人聊得兴起,桌上的菜肴也似乎没有减少。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对着宋君谦一挑拇指:
“果然还是王爷有经验!”
他们自以为这番议论声音不大,应该没多少注意,事实上关注他们这对新婚夫妻的可有不少人。
看到他两这黏黏糊糊的氛围,宋承源老怀大慰,他和皇后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笑意,无论如何,此刻两人的心中都是盼望他们感情好的。
太子这些年在朝中处境艰难,连带着太子妃在这种场合上都特别注意端正持重,轻易不露声色,可见自家弟弟新婚之后眉目间多了几分鲜活,心里也是高兴的,甚至也学着宋君谦的样子给太子妃递了一杯热茶:
“晓婉你身子弱,也喝杯热茶暖暖吧。放轻松些,宴会上不会有幺蛾子的。”
与太子夫妻这边的温情脉脉不同,靖王夫妇的气氛就略显诡异。靖王本人倒是满脸笑容,漫不经心地饮酒,王妃的目光却一直盯着林文辛,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她这种关注都有些过了,好在今日在座之人大半的目光都被宁王夫妻吸引去了,一时间倒也没人注意到,还是宋君起看了半天,才轻叹了一口气,隔着衣服提醒了一下她:
“若是想与林将军叙旧,此地并不合适,人多眼杂的,你这般目光灼灼只怕会引起他人的注意,给他们带去麻烦。”
孔梦瑜悚然一惊,也发觉自己的行为不妥,赶忙收回目光,掩饰性地喝了一口热茶,想了想,还是垂眸低声道谢。
宋君起听见她的道谢声也没说什么,只是暗暗叹了一口气,成婚八年有余,夫妻之间竟依旧这般客气,可真是……他颇有些无奈地举起酒杯灌了一口冷酒,只好暗自宽慰:罢了,终究是自己对不住她。
相比于他们,官员们倒是吃吃喝喝挺开心,尤其是些职位不高、平日里也不得赏识的小官们,好歹这也算是京官的福利之一了,纵然是天气寒冷,热菜都变成凉菜了,那也全是好料啊,又是御厨做出来的,趁着还未凉透尝两口那也是唇齿留香。更何况这宴会上用的酒也是醇香绵柔,可不是他们微末小官平日里能够喝得起的,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还不喝个尽兴?
至于上峰间的暗流涌动,关他们这些人什么事呢?八年战乱,上面的倒是不受影响,该捞的也没少捞,远离京城的地方官大多也如寻常一样,甚至因为多收赋税,个个养得比之前还肥,倒是他们这些两边不靠,在冷衙门烧冷锅灶的,可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啊。
想到这里,工部的几个员外郎对视一眼,心里对上峰这几日挂在嘴边的那个提议也多了几分认同。
尚书大人位列天官,坐得实在太远,好在两个侍郎那边还能说上两句话,他们鼓了鼓劲儿,心里一发狠: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干了!
工部左侍郎周晟,年方四十,在这个年纪就能当上三品侍郎的,堪称少壮了,只除了待得衙门不如人意。
工部、工部!他如何就能让自己困在这等衙门中?这些年,钱也使过了,家中的女儿也嫁给了能对自己仕途有利的人家,甚至连他自己也对这上面的那些人摇尾乞怜干了不少脏活,结果一个个都让自己不要好高骛远老老实实待在这个闲散衙门,还要嘲笑他此生能做到一部侍郎就已经顶了天了……
呸!
周晟面容有些扭曲地暗啐了一口,这些天他心里恼恨却又实在畏惧那些人的权势,左思右想之下,觉得既然升官调职无望,总要落下点实惠吧?好歹也填填自己这些年的窟窿。
想到这儿,他也打定了主意,无论底下那帮怂货愿不愿意,他总是要试一试的,何况这等好事不趁着酒酣耳热之际提出来,岂不辜负了这等好时机?等到自己相熟的一个下属鬼鬼祟祟地挤了几次眼睛,又重重点了点头,他心里更加有数,直接一抹脸,收拾好脸上的情绪,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朗声言道:
“陛下,转眼便是新年,微臣敬您一杯!”
说罢,自顾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待宋承源反应过来,又立即行礼:
“我大炎立朝以来,黎国贼寇屡屡犯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自圣太祖始历经数代帝王,始终不能解边关之困,至多不过是把他们打痛了,换取十几年太平。不仅边关青壮提心吊胆,便是整个大炎的百姓也是不得安宁。自八年前,贼寇再次叩关,我大炎更是损失无数,定远三镇几要沦丧,真乃奇耻大辱!若非上天有感陛下爱民如子、体察万民之苦,以身作则,奉行节俭之策,全力支持平息大军抗敌,哪有我等今日在此安享太平、开怀畅饮?臣,再敬陛下一杯!愿吾皇身体康健、寿福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哪个人敢说一个不字?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只好都站起来,山呼万岁,就连皇后也微微侧身,敛衽一礼。
宋承源今日心情本就舒畅,多饮了几杯,脸色微微泛红,此刻听到这话,更是感觉心中无一处不畅快,整个人都有些发飘,他哈哈一笑,自己动手斟满酒,举起酒杯:
“此战全赖上天庇佑,将士效死,朕岂敢居功?”
他顿了顿,有意无意地往林文辛那边扫了一眼,嘴角含笑:“为了护我大好河山奋勇杀敌的将士们,诸位,且满饮此杯!”
林文辛方才似乎感觉到一阵打量的目光,正要抬头扫视,却被宋君谦扯了下袖子,她赶忙收敛心神,跟随众人一同站起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晟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陛下这番话正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现下只要稍加引导,接下来的话可酒顺理成章了。他借着衣袖掩去唇边笑意,奉承道:
“陛下果然仁爱无疆、体恤万民,有此明君,实乃我大炎之福!”
眼见着元和帝嘴边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周晟心下大定,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也更多了几分信心:
“然而八年战火,终究有无数大好男儿血染边疆,无数忠臣良将为国捐躯。值此大喜但日子本不该提起这些,只是对着美酒美食,微臣心中实在感伤,难以平复。”
他装模作样掖了下眼角,余光窥得众人脸上都有动容,才带着哭腔言道:
“非是微臣扫兴,只是觉得这等忠勇之士只留名史书之上,却难为当今百姓所知,实在是令人心中难平!陛下,昔日唐朝太宗皇帝被后世尊为明君,今朝看来吾皇文治武功不输于他,亲政以来百姓安居、江山安固,纵有黎国兴兵,亦被驱逐至天山之外,此后数十年不敢犯境。臣可以担保,此等功绩自开朝以来从无前者,日后也难以超越,足以彪炳史册、流名万世,这等功绩若为世人知晓,是要为陛下建生祠立长生牌的!“”
“陛下,微臣心中不平!唐太宗令人描绘二十四功臣相悬挂凌烟阁中,一时传为佳话,此后青史流芳。吾皇礼贤下士,仁爱无双,此等功绩却鲜为百姓所知……这实在是不公!臣虽不才,却也沐皇恩十余年,小有积余,愿奉上全部家财,为吾皇在京郊也建一座‘凌烟阁’,既能宣扬陛下功绩,也为纪念本朝忠良。”
话音未落,百官们便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除却寥寥几人面色沉重,其余众人除了暗骂周晟奸猾,明面上却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以当今的为人,周晟这番话可真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龙颜大悦之下,莫说要他的家财了,只怕升官发迹就在眼前啊!倒是他们,要是不跟上,表一表自己的心意,怕是就要引来不喜了。
这样一想,无论内心是否认同,不少人俱都站起身来,连声附和。
“周侍郎所言有理,我等深受皇恩,理应出一把力。”
“微臣亦愿倾尽所有!”
“臣等皆愿略尽薄力!”
宋承源执政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些人未必就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贡献家财,只是这样的话听在耳里,也令人舒心。更何况,他向来推崇历代明君,亲政以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对待军国大事处处用心,丝毫不敢懈怠。自边关战火重燃后更是厉行节俭、殚精竭虑,好容易才换来这天下太平,不是他吹嘘,自认也算是一代雄主,配的上万人赞颂的。
如今,周晟的这番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身后名固然重要,可他如此功绩若不能为当世百姓所知,岂不是本末倒置?
这座‘凌烟阁’应该建!
只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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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却要改一改……
他正想得出神,却被皇后娘娘轻声提醒了两句,才倏然回神。只好笑着举杯,掩饰自己的想法:“众卿能有此想法,朕心甚慰,”他顿了顿,看向周晟的目光更加柔和:“此事花费不菲,如何能动用你们的家产?有心了。”
“陛下,臣是真心实意想要为您出一份力。”周晟似有所感,内心激动不已,暗道赌对了,强压下狂喜之态,恭敬一礼。
“嗳,内库尚且充足,纵然是要建,也应由内库出资,爱卿不必多言。”宋承源一摆手,佯装云淡风轻:“此事也并非今日所能定下,待年后工部上个折子,再到大朝会上探讨就是了,今天不谈这些,只管尽兴享用美酒佳肴、不醉不归!”
眼见着这君臣二人一唱一和间竟是把这件事初步敲定了,宋君谦顿时有些按捺不住:如今战火才熄,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此时大兴土木绝非明智之举,不谈花费多少,便是再征夫役一事,只怕也会丧失民心啊。
他正要起身奏言,却被一直注意着他的靖王瞧见了,心下暗道不好,自己这个傻弟弟也不看看什么场合,若在此时下了宋承源的面子,只怕日后讨不了好。
他心念一转,生怕君谦做出鲁莽之举,赶忙举起酒杯:
“君谦,你我兄弟也干上一杯。”
宋君谦一愣,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好当众拂了面子,只好也举起酒杯:
“如此,大皇兄请!”
“这才对嘛,值此良辰,切莫扫兴,只管开怀畅饮就是,至于其他的,难不成你堂堂亲王还不知道来日方长的道理?”
他话里话外意有所指,宋君谦抬眼,果然见他微不可查地摇头示意,一时间也有些迟疑:或许今日的确不适合开口进言……
想了想,大皇兄人情练达,浸淫朝堂多年,对宋承源的了解也远胜于自己,在这方面总不至于害自己。
想到这儿,他也扯出个笑容,将酒一饮而尽,随后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心中有数,不会再冲动行事。
他们兄弟二人的这场眉眼官司打得隐蔽,除了身旁坐着的自家王妃,鲜有其他人发现,便是连太子也只是回首瞟了一眼没有放在心上。倒是孔梦瑜和林文辛心中都有些讶异。
只不过现下人多眼杂,她们两个人也都不是多嘴之人,尤其是孔梦瑜历来对这些不感兴趣,当即便垂下了眼,目不斜视,倒是林文辛心里还在盘算着回府之后要不要和宋君谦打听一下:靖王这个态度,倒还真有几分兄长的仁爱之情,这可与外面传闻大不一样啊。
他们这几桌暗流涌动的,除了几个皇子频频打量,其余人权当不知:难得陛下龙颜大悦,又即将新年休沐,该吃吃该喝喝,有什么事也是年后再说。
天大地大,过年最大!
抱着这种心态,绝大数人在这场宴会上都相当尽兴。就连宋承源也有了几分醉意,等到散场时,已是站立不稳,需要内侍搀扶,等他和皇后退下休息后,各位皇子亲王们或真或假的也俱都是面色酡红,口齿不清,佯借着酒意四处交谈,也不敢太过分,只是说些打趣的闲话,真正要命的话题却是碰都不敢碰的。
宋君谦冷眼瞧着,心里只觉得无趣,也不愿与他们虚与委蛇,和林文辛对视一眼,双双站起身来,与太子及各位皇子。重臣们打了个招呼,就要离去,等回到了府中,才放松似地长出了一口气。
因为两人都灌下了不少酒水,为了方便就一同坐在正厅里等着下人送来解酒汤。
趁着温热喝下一碗,再用备好的蜜饯过了过口,两人不约而同的往椅子上一靠:舒服。
“平安,”宋君谦开口叫住了正要收拾碗勺的平安,想起方才在宫中与靖王告别时,他提醒的那句话,心中疑惑,询问道:“方才工部侍郎进言欲在京郊建一座阁楼好为那位歌功颂德,此等劳民伤财之举,我十分看不过眼,因着在宴会上才勉强忍下来,想着等年后朝会再上奏也不迟。谁知回府之前,靖王却低声劝我莫要参与此事,还说其中利害若有不懂的可以问你……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名堂,你可能为我解惑?”
平安一惊,抬头看他脸上好奇之色不似作伪,才有些无奈地一拱手:“王爷,靖王殿下这样说的的确确是为了您好,这里头牵扯得可深呢!您自幼离宫,归来后又为了避嫌不理朝政,自然不理解这弯弯绕绕,奴才却是在宫中摸爬滚打长大的,侍奉您之前,又得了义父的青眼,说出来也不怕您和林将军笑话,要论揣摩人心,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宋君谦有些想笑,平安的义父以前也算得上宫里的一号人物,能做到司礼监大太监,却又不被朝臣所恶,甚至还能在宋承源的手下全身而退、颐养天年,确实是厉害!
反观平安,跟着自己这些年,本事倒是没怎么显露出来,打听点闲言八卦倒是一把好手,和明法斗起起来也幼稚得让人不忍卒视。现下见他这样一本正经的夸耀自己,难免有些绷不住。
好在平安也没有注意他脸上的笑意,继续说道:
“方才接您二位回府的时候,我就已经托人打听了一下今日宴会上发生的大小事宜。其实今晚这一遭,说来说去也就只为了一个字:钱!都说是千里求官只为财,或许满朝文武当中确实有几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清官,但大多数都还是个俗人。金钱二字,文官老爷们最是嗤之以鼻,就连说出口都觉得沾染了俗气,可是人生在世,谁还能离了他呢?”
“家境普通的,十年寒窗好容易谋得个官身,总要回馈家族,为亲友安排一个安身立命的资本吧?踏上仕途同僚之间的人情往来,上峰两寿三节的心意,亦或者想要向上一步四处走动关系,哪样不得花银子?世家大族出身的可能好些,三瓜两枣的他们也看不上,但他们一姓一族的可不只有他一人为官,他们求得可是世世公卿、代代富贵,所花费的银子只会更多,钱从哪儿来?还不是从百姓身上搜刮,往国库税收上伸手?这些大人们,心里清楚着呢!这些事说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可这明里暗里伸手的可从来没停过啊。”
“正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外放的官员暂且不说,就谈这盛京城里的京官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没收过冰敬炭敬?除了这些,他们不似地方官能从直接搜刮民脂民膏,除了下面的孝敬,最主要的还是得往国库上想法子。像是户部,天然就占优势,这大炎的钱袋子里偶尔漏出个一星半点的也就够他们吃饱了,吏部掌管官员升迁,那更是个肥缺,哪个想要进步的官员不得求着他们受礼,就是封疆大臣见了他们也得捧着呢;至于兵部……”
平安抬头看了眼林文辛,打了个哈哈:
“也有些路子,总归也能落个盆满钵满。”
“真要论开来说,六部中其余五部或多或少,油水都还充足。唯独这个工部,平日里就是冷衙门不受待见,这几年战火连绵,国库消耗太大,上面那位不得不厉行节俭叫停了不少工程,这日子可不好过哦!”
宋君谦听到这里,心中也隐隐有些明悟,只是他仍然心中不满:
“再怎么不好过,俸禄也不曾少了他们的,如今正是百废待兴,如何能够依他所奏大兴土木?”
“哎哟我的王爷欸!这世上不患寡患不均啊,眼睁睁看着其他同僚个个吃得油光水滑,唯独自己饿的面黄肌瘦的,哪个咽的下这口气?国库?国库空虚,自然有人会想办法,左不过是再从百姓身上榨出些油水来,饿着民总比饿着官要好啊。”
“荒唐!”
“可他们就是这样想的,百姓的死活与他们何干?他们只知道,不大兴土木,国库怎会拨款,国库不拨款,他们的手往哪儿伸?工部工部,不建工程,哪儿来的银子再进一步呢?”
宋君谦听了这番话,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踱着步,整个人都开始焦躁不安,看了一眼沉吟不语的林文辛,良久才开口问道:
“纵然是这样,此事也只是由工部挑起,工部尚书在朝堂上都算不得什么惹不起的人物,大皇兄何至于让我袖手?”
“靖王殿下确实是一片好意,他入朝观政已久,自然明白这些人是什么德行。王爷,您以为建这个工程就只是工部受益吗?这里面牵扯大着呢。”
说到这里,平安叹了一口气,举了一个例子:“王爷,十七年前,汪清泉一案您还记得吗?区区一个陇南巡抚,贪赃白银三百万两,更有珠宝无数。就这,还与民间传闻的数目相差甚远。陛下勃然大怒,直接点了三千兵壮将他的府邸围住,账本倒是不少,可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出剩下的银子……”
“奴才当时还小,义父却参与此案之中。汪清泉押解至天牢,不过三日就已畏罪自杀,只能匆匆结案……奴才曾经好奇地问过,这人究竟是贪了多少,义父只是笑着晃了晃一根手指,嘴里却说当然只有三百万两。奴才不解,随即追问,他却用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随后又意味深长地摸了摸我的头,只是笑,却再没多说一句。”
“等奴才长大了,经历了一些事,这才明白:贪的是汪清泉一人,可得益的确是不少啊,他能一路顺风顺水,纵是民怨沸腾,三年一度的考核都能过关,其中有多少人帮忙?他能刮地三尺、油锅里捞钱,每年的税收却都不打折扣,其中有多少下属在出力?刚入天牢,就畏罪自杀,一应人证也都被灭口,又有多少人插手?甚至最后不明不白草草结案,又受了哪些人的指示……王爷,您不妨猜猜,三卿九相、六部天官甚至是上面那位,能有几个是没沾手这笔银子的?”
“查抄出来的银两,说是入库,第二年,京郊就又为陛下建了座行宫,汪清泉珍藏的古玩字画如今可都在朝堂上列位大人的书房里供人把玩呢,至于珠宝首饰,也都佩戴在各位夫人小姐的身上呢!民脂民膏?最后还不是化作这些人肚子里的油水,贪官跌倒了,上上下下倒是都吃饱了,苦得还是只有普通百姓。”
平安说到这里,脸上也带了几分讽意,他小心瞥了一眼宋君谦,见他脸色漆黑,又赶忙把话题往回拉:
“王爷,奴才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说收入国库里的民脂民膏,到最后又能有多少用到百姓身上?在朝堂官员看来,那就是一块肥肉,你阻挡了他们吃肉,他们是要咬人的!此事看似是工部挑头,最后肯定也是工部上下得利最多,可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工部建造,户部要不要拨款,户部拨款自己是不是先要吃个三分饱?吃饱了还得再拿捏一番,再得一番孝敬,这一来一回的不就都是银子吗?”
“为陛下表功而建的阁楼,自然不会敷衍了事,采购的木料、砖石哪样不能抠出点利润,这样一来采买的官员不就又捞着了?这么大的工程,匠人、民夫的工钱、伙食,随便克扣点,又是一大笔钱……
殿下,这就叫牵一发而动全身,纵然有些官员瞧不上这三瓜两枣的,可保不准这些得利的就是他们的亲戚、故交、门生啊。最重要的是,您要是对此横加阻拦,就是堵住了一条来钱的路子,这些人您还不明白吗,国家大事上唯唯诺诺、讷讷不言,可要是动了他们的钱袋子,那是个顶个的蹦高,纵然您是亲王之尊,他们也要咬下一口肉来,或者日后处处刁难、恶心您,不值当啊!
“王爷,那位是个什么性子,您也清楚,这些年因着战火未熄,不得已过了几年紧日子,已经是憋坏了。现下边境安稳,他早就按捺不住了,何况这又是为了给他歌功颂德长面子的事,您要阻拦,只会让他不喜,甚至恶了您。纵然有那忧国忧民的好官知道现在时机不适合,也不敢这个时候冲上去捋虎须啊。殿下,您现在再想想,这件事当今属意、百官赞同,太子和靖王殿下不敢有异议,其余皇子恨不得举双手同意,就您一人,拦得住吗?不如先放一放,随他去吧。”
平安说完,也不敢去看宋君谦的脸色,他知道自家王爷虽然明面上不理政事,实际上最是个眼里见不得沙子的,自己这番话一说,实在是对他打击太大了。
他有心想让林文辛劝一劝,谁知一抬头,林将军也是面色郁郁,沉默不言,没办法,他现在也不好再开口说话,只好袖手站在一旁。
良久,才听见了一声长叹……
23. 第 23 章
自那日听平安说了一席话,宋君谦一直有些闷闷不乐。虽是佳节将至,满京城都洋溢着喜气,也没能让他开怀。
林文辛一介武将,又是初次听到这些关于朝堂的弯弯绕绕,难免心有戚戚,顿生了几分愤慨之意,只是看见堂堂宁王也对此束手无策甚至还要暂避锋芒,再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也不由得意兴阑珊起来。
虽说是王府的两位主子兴致不高,但他们往日里并不会随意朝下人撒气,也不拘着他们,临近新年,过节的红包都给的足足的,又有总管们给安排着放了探亲假,个个都是抑制不住的笑容满面,倒让王府的气氛扫去了几分沉闷,往来送礼的宾客们也没发觉什么一样。
转眼间,这个新年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去了。就连正月十三上灯之日,两人也不曾出府。倒是长风、奉剑二人有些捺不住想要出门看花灯的心思,一连几日欲言又止的,被宋君谦发觉了,大手一挥,让平安带着他们将京城好好逛了一圈。
又过了两日,正是上元之日,自大炎开朝以来,历代君王都会在此日摆驾奉天门与民同乐、共度佳节。
宋君谦与林文辛二人自然也不得缺席,刚过了午时,便已穿戴好递了牌子进宫,在长秋宫与娴妃好好相处了半日。
他们母子如今相见不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宋君谦一张嘴几乎没停过,惹得林文辛频频侧目,他还浑然不觉,絮絮叨叨的不像个儿子,倒像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纪静娴一开始还带着笑意耐着心听,时不时点头应答,等他越说越离谱,已经从她的衣食住行操心到夏日切勿贪凉等等,不仅林文辛脸色怪异,站在一旁的司云也绷不住脸上的笑容。
这冬天还没过呢,哪就要操心夏天的事了?
“行了行了,怎么这般啰嗦,大街上叫卖的六旬老翁都没你絮叨!”纪静娴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也亏得林将军忍受得了你这个脾气,快别说了,喝点茶养养你的喉咙吧。”
宋君谦摸了摸鼻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主要是挺长时间没和母妃好好坐下来聊天,眼见着她似乎又清减了些,心中难免担忧,一时忘情,就多说了两句,倒是让人见笑了。
见他知道收敛,纪静娴也不再多说,只是使眼色让他多劝林文辛用两块茶点,宋君谦倒是明白了她的用意,只是一开口,就忍不住让人扶额。
“林将军,司云姑姑做得一手好糕点,比外面的大师傅也是不差的,尤其是这几种酥点,配茶最是合适,距离宴会还有一会儿,你尝尝?”
“多谢王爷。”
……
纪静娴一时无语,这成亲也有段时间了,怎么这两人平日里还是将军来王爷去的,这般生疏?
本来瞧着他两今日里相处和谐了不少,还以为相处的不错,好么,这么一听,哪有半分夫妻的样子?
没出息的东西!
想到这儿,她就忍不住瞪了宋君谦一眼,之前又是算计定国公府,又是费了那么大力买通了高僧批命,又是在自己宫内指天指地的一通发誓,还以为费了这么多心思,不谈心意相通,起码也和林将军处成了朋友,今天看来,还是这副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的样子,也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一点用没有!
想到这儿,她就忍不住心里发愁:自己倒也不是一定要让这两人成为眷属,只是他们这般生疏客气,被外人看见,怕是又要生起波澜,依着皇椅上那位的心思,恐怕免不了一顿敲打。
宋君谦平白无故被母妃瞪了一眼,有些莫名,只得讨好似得举着一块点心:“母妃也用些?今日家宴,定然少不了美酒助兴,好歹垫一口?”
吃吃吃,就知道吃!
纪静娴被他气得一口气闷在嗓子眼儿,没好气地一挥手,面对林文辛却又是一副温和的样子:“无妨,家宴上不会有人灌我的酒,倒是林将军不妨多用些,万一有那好奇心重的、对你心生敬慕的,总是免不了应酬一番。”
林文辛听了只好连连称是,却因为身在宫中,难免有些拘谨,只用了一块点心,便用茶清了清口,不再动手。看到她如此拘束,宋君谦亲自拈了几块酥点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示意她尝尝,随后便默契的和母妃探讨起了上元节的乐事。
说说笑笑间,很快就到了赴宴的时间,母子三人重新审视了自身可有不妥之处,等一切都准备好了,这才一同前往东暖阁。
今日是皇室家宴,人数不多,气氛也相对轻松。再加上暖阁之内烧着上好的银丝炭,好歹不再是冷风潮气的吃席,宋君谦心情不错,也颇有闲情的为林文辛讲解了几份御厨的拿手好菜,吃得林文辛连连点头。
他二人气氛和谐,别人也都识趣的不去打扰,更何况上座还坐着宋承源,难得的机会,自然还是要讨这位的欢心,一时间皇子们、受宠的嫔妃们一个个装乖卖傻,哄得宋承源龙心大悦,大声称赞,面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连酒都多饮了几杯。
太子和靖王见此情形,只好相视一笑,无奈摇头。他俩都入朝观政多年,实在豁不出这股彩衣娱亲的劲儿,心里也明白宋承源对他们忌惮,索性就不去凑这个热闹。
宋君谦眼睛不往那边瞟,耳朵却不自主的竖着,心里腻味的不行,明明平日里勾心斗角、斗得你死我活,却还要装作这副其乐融融、父贤子孝的模样,平白让人恶心。
他脸上的厌恶实在有些明显,林文辛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劝解两句,只好扯了扯他的衣袖,隔着衣服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见她满眼担忧,宋君谦也只好微微点头,让她放心,随即收敛了脸上神色,只闷头吃喝。
酒足饭饱之后,宫外已是华灯初上。一行人随着元和帝行至奉天门,城头上钟鼓齐鸣,万千火把蜿蜒成一条流淌的火河。
天子仪仗亲至,城门下的百姓伏地跪拜,山呼万岁,欢呼声不绝于耳,宋承源也有不少年不曾见过这番太平盛世的景象,一时间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平复。
良久,才令德全宣读贺词。
等天子敕令宣读完毕,司礼监的掌令一挥手,钟鼓再响。顷刻间无数烟花齐燃,飞入空中,迸发成万千点亮的星辰。有的似梅花盛开、朵朵分明;有的如仙鹤临空、鹤唳云端;有的如游鱼入海、飞跃龙门……色彩纷呈、美不胜收。
其中最为瞩目的还是无数巧匠耗费了大量心血制成的“游龙烟炮”,甫一登场,便如一条巨龙翱翔九天,隐隐传来龙鸣声声,唬的不少百姓躬身跪拜,直呼神迹,见此百官与内监们也跪伏于地,言说此乃祥瑞之兆,喜得宋承源连连叫好,大手一挥,全都有赏。
宋承源毕竟是一国之君,不能在此久留,再驻足了一会儿,就按照预定计划,起驾回宫。好在他也知道今日难得,直接摆摆手,让众人自行散去。
天子起驾,众人俱都躬身相送。
等御辇走远,才直起身子,各自散去。
宋君谦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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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趁着今夜带林文辛好好逛一逛,之前又被母妃耳提面命了一番,也不和其他人客套,只微微拱手告别,便径直拉着林文辛走入人流中。
他这般步履匆匆,倒是让众多皇子、重臣们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太子殿下稳得住,他清了清嗓子:
“好了,既是难得的上元佳节,大家也都去凑凑热闹,添一份喜气吧。”
“也好,如此我就先行告退了。”宋君起知道自家王妃历来不喜这种场合,忍到现在已是不易,他刚刚偷瞄了两眼,发现她双眉微蹙,手指也不自觉地攥着衣角,想来心下无所适从,便也不愿再和这些人浪费时间。
他与太子明面上你争我斗,当着众人的面,此刻也无需讲那些虚礼,颇有些不耐烦似的挥了挥手,倒是引得不少心系太子的官员面露不忿,暗道靖王态度实在太过放肆,明面上就让太子殿下如此难堪,私底下还不知要使多少手段呢。
宋君起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也懒得看这些人的脸色,和王妃施施然下了城楼。
王府备好的马车已经停在此处等候着,为了不让孔梦瑜感到憋闷,他向来避免与她单独相处,这次自然也是一样,甚至赶车的车夫以及随身伺候的丫鬟,都是她出嫁时带来的人,见她安稳上车,萱草又及时奉上手炉,整个人都不自觉放松下来,宋君起这才对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又对车夫轻声嘱托了几句,转身走入汹涌的人潮。
靖王身材高大,气质又出挑,按理说在人群中很是显目,奈何今日前来观灯的百姓实在太多了,他又孤身一人,没带个随从,三两步就汇入人群中,再找不出来。
“王妃……”见孔梦瑜面无表情,看似两眼空空,却又一直盯着王爷离去的背影,萱草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这些年她也算见证了这对夫妻的相处,虽然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王爷的一言一行分明情根深种、珍之重之,王妃也不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之人,可偏偏这两人,一个默默做事从不宣之于口,一个紧锁心门只顾青灯古佛……两个人拧巴着,王府的气氛也越来越怪。
她倒是有心想要说和两句,可一来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心结贸然相劝只怕适得其反,二来自己毕竟只是个下人,虽然王爷王妃御下都算宽和,但也不能忘了身份,对主子的事指手画脚的,因而此刻她也只敢壮着胆子敲敲边鼓:
“今日上元佳节,京城里热闹的紧,您要不要也去散散心?王爷武艺高强,有他在……”
“好了,萱草!”孔梦瑜揉了揉额角,叹了一口气,对着萱草轻轻摇头:“这里太嘈杂了,还是回府吧,我今日的晚课还没有做完呢,都是每日做惯了的,可不能忘了……去把车厢门关上吧”
她亲眼看着萱草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轻手轻脚关好车门,将寒风挡在了外面,车厢内只余温暖,可回想到方才宋君起周身萦绕的失落,心内还是一片冰凉。
她虽非木石之人,可这颗心早已随那人去了,靖王对她愈好,她愈是难以自处……
随着车轮吱吱呀呀转动起来,孔梦瑜微微阖上了眼,让自己不再多想,可车厢里实在是太闷了,手心出汗,心头也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不想开窗,唯恐看见别人脸上的笑容,听到欢快肆意的笑语,只好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
良久,才平静了下来。
这样欢乐的气氛,她是不配的,唯有靖王府内那座小小的佛堂才是归宿……
24. 第 24 章
宋君谦溜得最早,自然是不清楚其他人身上发生的事,他和林文辛成婚以来,还是第一次在夜晚的盛京城行走,仗着林文辛武艺高强,他直接挥退了王府的侍从,只他们两人随着人流到处闲逛。
今年好容易战火平息、边关安宁,各路匠人花费了极大的心血,纷纷拿出最出挑的花灯悬挂在街边售卖,京郊周边的小贩也都卯足了尽头,扯着嗓子叫卖。往日里自诩温文知礼的盛京百姓此时也不觉得吆喝声刺耳了,反而饶有兴致地挑拣着自己感兴趣的商品。再是囊中羞涩的父母,被自家孩子扯着衣袖撒撒娇,也少不得掏出几十文给他们买个零嘴儿、挑个花灯。
宋君谦算不上多喜欢小孩儿,看到这样的场景也忍不住嘴角微扬,偷偷瞄一眼林文辛,见她也是眉眼温和带着笑意,心里更是暖热,忍不住偷偷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袖,牵住了手,然后又欲盖弥彰的加了一句:
“今日出来观灯的百姓太多了,这样才不会被冲散。”
林文辛眉毛一挑,心里有些把不准这人是有意还是无心,不过转念一想,毕竟是皇亲国戚,万一磕着碰着被人冲撞了也不好,到底还是默认了他的动作。
宋君谦心情更好,脚步也欢快了起来,要不是还顾及着形象,只怕走路都得带着小跳了,而且看见路边卖着各式小吃的摊位,还有些蠢蠢欲动,很想买上一堆让林文辛抱在怀里慢慢啃,只是有些舍不得放开牵着的手,只好遗憾作罢。
人愈发多了,汹涌的人潮将他们挤得寸步难行,原本还存着故意的宋君谦也顾不上孟浪,径直牵住了身旁之人的手腕,凭借着高大的身材,硬生生护着林文辛走出了最为拥挤的一段街道。
饶是两个人身手都算敏捷,好容易走出来,也是狼狈不堪。林文辛还好,只是身上的衣服多了几个油乎乎的指印,宋君谦就比较惨了,不仅被人踩了好几脚,趿拉着一只鞋,就连衣服也不知被谁扯去了衣角,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毫无皇室亲王的气度,要不是面上还算整洁,活像是风尘仆仆的旅人。
“王爷这个造型倒是新颖。”
“将军这件衣服也颇为干净。”
两个人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都有些忍俊不禁,互相挖苦了两句。然而林文辛还是有些在意他衣衫不整的样子,见他自己怎么都没整理明白,便伸手帮了他一把,顺便踮着脚从他头上取下不知何时沾上的树枝。
“这人也太多了些,可要找个地方避一避?”
“这几年边境不稳,好容易打了胜仗,百姓们也借着这个由头出来玩一玩,难免拥挤了些。方才你我走过的那条路又是摊贩聚集的地方,东西新奇价格又不贵,普通百姓们都喜欢去逛一逛。再往前走几步就是盛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了,那里的商铺可就不是一般人能花销的起了。上元佳节,不少达官显贵也会走出府门,为了吸引这些大主顾,各家都是变着花样揽客呢,听平安说,有猜字谜赢花灯的,有请了杂耍班子表演的,还有各种文斗武斗的擂台,说是二更时分不少商户还凑了钱放花炮,花样多着呢。算算时间有些应该也要开场了,我们随便找个茶楼歇歇脚,应该也能看见。”
听他讲了这么多,林文辛心里也有些意动,毕竟在边关呆久了,这般热闹的景象已经多年未见,现在回府,未免太过扫兴。她心里赞同,只是看见宋君谦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王爷安排得倒是周到,只是这些商户抛出了这么多彩头,您就不技痒么?”
“林将军……”宋君谦有些无奈,只好拖长了调子,有些撒娇的意味:“本王文不成武不就的,只除了嘴皮子还算利索,其余的可不敢和这满城才俊相比,倒是我看那翠玉轩今日充作投壶彩头的那只翡翠扳指不错,届时恐怕还要依仗将军大发神威了。”
“好说好说,就不知道殿下打算用什么来换了。”
“君谦身无长物,实在不行也就只能为将军手抄几篇经文,念几声阿弥陀佛了。”
……
两个人一面往前走,一面拌嘴,倒也气氛融洽,等被小二引到二楼雅座坐下,宋君谦更是直接包揽了点菜的活计,叫了一连串特色的茶点果脯,才转头询问林文辛可还要再添加点什么。林文辛本也不是多重口腹之欲,见他点的听上去都不错,就只加了一壶茶。
“将军喜欢花茶?”
“在边关粗糙惯了,牛嚼牡丹的,也品不出好茶的滋味,倒不如点壶茉莉花,好歹闻着香。”
“巧了不是,这么些年宫中的茶我也得了不少,喝起来也不过尔尔,甚至了尘大师泡的茶他们个个都吹捧说是满口禅机、荡气回肠,在我看来也只是解渴罢了。”
他们这一番品茶的高论,引得不少雅座上的文人面露不屑,刚要出口刺两声,定睛一看,有不少人认出了这两位是谁,当即咽下了要说的话:
乖乖,这一对可不是好惹的,身份高贵不说,女的武艺高强又立下大功,嫁入皇室后更是得了免死金牌,有功劳在手,便是上来打两个巴掌,自己也得笑着夸打得好,满朝文武哪个见了不得弯腰?
男的本身就是皇室亲王,太子殿下护得紧,靖王也与他私交不错,就连圣上对他也是和言细语的多,最关键还是他那张嘴,你敢讽刺他品味粗俗不懂品茶,他能一开口就噎得你直翻白眼,更有甚者率一帮和尚堵到你家门口念佛诵经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之前的户部尚书不就吃过这种苦?
天天睁眼闭眼就是一帮秃驴闪耀着佛法的光辉,这谁受得了?惹不起惹不起……
这对祖宗爱怎么说怎么说,爱喝什么茶就喝什么茶!自己这张嘴还是歇歇吧。
于是这帮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意思,纷纷低头,沉默不语,像要把桌子盯出朵话来,惹得一些当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认得宁王二人的茶客不明所以,也跟着紧张兮兮的,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下去。
茶楼一下子安静这么多,宋君谦二人又不是聋子,自然是发现了,更何况这些人虽然不敢吱声,但时不时就用目光往这边瞟,那视线热烈的似要把人后背灼出一个洞来,要不是大好的日子里不想和这些人多费口舌,非得好好和他们说道说道。
他们两人该吃吃该喝喝,一边享用一边还时不时的点评,酸甜的果脯令人口舌生津,精美的酥点配着清香的花茶也刚好人口。这个说师傅做的桂花糕太过甜腻不如江南的暄软,那个道京城的杏干比之边疆的还是少了点果味,一口咬下去只能尝出蜂蜜的味道……
两个人边吃边说,一边还看着楼下的杂耍,看到精彩处也忍不住拍掌叫好,好不惬意,倒是让时不时偷瞄着这边的人心里惊疑不定。
这和传闻中的可不太一样,宁王夫妇好似相处的不错啊。
这样看来,宁王本人的立场偏向就很重要了……
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甭管这些人私德如何,在谋取从龙之功的过程中那嗅觉可是个顶个的灵敏,当即就有不少人眼神一变,开始盘算这个变量对己方阵营的影响了。
宋君谦又不是个死人,林文辛更是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对这种带着审视甚至恶意的眼神自然敏感的很,虽然心中并不畏惧,却也难免觉得扫兴甚至厌烦。
既然兴致已经没了,也已经歇息了一段时间,两人对视一眼,索性下楼结账,打算再沿街逛逛。
等踏出茶楼甩开那些令人生厌的目光,只觉得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街道上摩肩接踵,两人很有默契地牵起了手,却又目视其他地方,好似浑不在意这种肢体的接触,颇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上元节的花灯实在是太多了,街边的树干上系着绳子,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只需几十文就能提上一盏惟妙惟肖的金鱼灯,宋君谦环视了一周,有心想为林文辛买上一盏,也沾一沾节日的喜气,奈何他眼光还挺高,打眼一看,觉得这些都不够精美大气,配不上林将军。好容易瞧中了一盏走马花灯,难得绘制的是历朝历代的武将,与她正好相配,奈何这灯高挂在擂台之上,看那样是要文斗,才能赢得这彩头。
宋君谦有些为难:若说是个投壶、掷物之类的比试他还能碰碰运气,这文化人的东西他当真是一窍不通,偏偏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好以势压人,直接强夺。
正踟躇着,忽然眼前一亮,他在那些人忠看见了熟人,心里顿时来了主意,笑着让林文辛稍待之后,立即跟着走上了擂台。
“大哥,这么巧?”
宋君起一转头就看了自家弟弟笑出了一口白牙,心里纳罕,却又不自觉地提高了警惕:总觉得君谦这表情,有些神似偷鸡的黄鼠狼。
“嗯?怎么就你一人,林将军呢?”
“嗐,我让她在那边等我呢。”宋君谦对着人群遥遥一指,随后又挂上了堪称谄媚的笑容:“那个,大哥江湖救急,你也知道我不通文墨,对这些猜谜、题诗的实在是不擅长。这不出来逛了一圈了,好容易瞧中了这盏走马灯,还指望你帮个忙呢。”
宋君起有些想笑,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平日里两眼一睁不是烧香念佛就是抄写经文的弟弟也有这天,这羞答答的模样,分明是动了凡心啊。谁曾想宋承源乱点鸳鸯谱,竟然成就了一对好姻缘。与此同时他也有些为难,身为亲王,他又不是喜欢出风头的,能站在这个擂台上,自然也是有了想要的东西。
“君谦啊,不是大哥不帮你,大哥也是成了亲的男人,你要不要猜一猜,我此刻站在这儿是为了什么呢?”
他指着一尾活灵活现的鲤鱼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我也是瞧着这盏花灯可爱,想要送给你嫂子。就这,心里也还紧张着呢,你不通文墨,我又何曾在这些诗词歌赋上下过功夫?你啊,可真是找错了帮手。”
话说到这儿,见自家弟弟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宋君起也有些不忍,往他身边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给他出主意:
“你啊,你再看看这些看热闹的人群中都有哪些熟面孔。”
宋君起用手往人群中遥遥一指。点出几个熟面孔:“你看翰林院的江编修,探花郎出身,江南才子,最是擅长和诗酬韵;礼部的陈侍郎,才思敏捷,师从文学大家,一手行书冠绝当今;还有林御史,别看他在朝堂上一天到晚跟个好斗的公鸡似的,据说私下里对字谜、对对子这种小道颇有研究……”
宋君起越说越兴奋,恨不能把有一技之长能在文斗中帮得上忙的全部给他指一遍,要不是他自己还坚持着想要靠本身赢得一盏花灯,只怕也要忍不住去拉人入伙了。
宋君谦的眼睛也随着他的话越来越亮,不一会儿从人群中锁定了几个目标,打定了主意后,他和宋君起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颇为用力地拍了拍这位好大哥的后背,就去人群中寻找被他看中的幸运儿了。
江月白和一众同僚被宁王三两句拱上台时,还有些糊里糊涂:他不曾娶亲,京中又无家眷、知交。对花灯这类物品并不感兴趣,来这里不过是看个热闹,谁曾想到就被宁王殿下抓了“壮丁”呢?但他往左右扫视了一下,只觉得同他一般遭遇的同僚们神色认真,脸上俱是跃跃欲试,竟也莫名提起了精神:
虽说文无第一,但被当朝亲王软言好语的相求,大家又都是十年寒窗、蟾宫折桂这么走过来的,于诗文、字谜一道哪能轻易输了别人去?这脸还要不要了?
当这么一群有真才实学的大才子们燃起了斗志,小小的一个文斗擂台还不是被一路横扫?等他们赢得了所有的彩头,主办的商家欲哭无泪之时,甚至还有不少人还未尽兴。
能办得起这样活动的商家倒也不是耍赖,只是有些头疼,要去紧急再调一批彩头过来,好将活动继续下去,毕竟上元节可是不眠之夜,现下时辰还早呢……当然,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把这群祖宗们先送走。
当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掌柜端着一张笑脸,带着人把所有的彩头都送过来的时候,饶是宋君谦也有些不好意思,还好他只是想要一盏走马灯而已,同样宋君起也摸了摸鼻子挑走了鲤鱼灯。这哥俩一个被这群才子们大逆不道的挤到一边插不上话,一个干脆就没上场,现在这个情况,他们对视了一眼,脸不红心不跳的和位才子道了谢,就提着自己的花灯施施然告辞了。
这下尴尬的就是留下来的人了,他们当时热血上头,你争我抢的,现在对这些奖品倒不是很上心,但这毕竟也是他们用才学换来的,总不能弃之如敝履。几人商量了一下,各自挑了一两件有趣的,其他的都拜托老掌柜送给围观喝彩的百姓们。等交待完了,纷纷掩面离开,就算这样,个个心里都在哀叹:这么多人看着,只怕今天这事儿瞒不住了,要是被其他同僚们知道,少不得要被调笑两句,这可真是……都是在官场混了几年的老油子了,怎么就这么受不得激将呢!宁王殿下这张嘴啊,果然是有些说道的!
宋君谦可不知道他们在心中腹诽,他只觉得这么一闹也花去了不少时间,只怕林将军要等烦了,当即加快了脚步。等走到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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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约的地点,却惊奇的发现这人正站在街角,微微踮着脚,目不转睛地盯着吞剑的杂耍艺人,看到精彩处也不时鼓掌,看到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莫名的让宋君谦的心情也更加雀跃:
“这儿可不是最佳的的观赏点,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倒是为难将军还要踮着脚了。”
他的声音带着调笑之意,林文辛也没惯着他,头都没回就回呛道:“这处地点可是王爷您千挑万选的好位置,您这一去就是半个多时辰,我若不站在原处等待,怕您找不到人啊。”
“好好好,是我的错,”宋君谦一摸鼻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一离开实在是花了不短的时间,主要他也没想到那帮文人比试到兴头上,拉都拉不住,他身为求人帮忙的那个,既叫不停他们,又不能中途离开,可不就是回来晚了:“是我错估了时间,劳烦将军久候了,诺,本来还以为能当做惊喜送给你,如今看来只能当做赔礼了。”
说着,他笑吟吟的将手上提着的走马灯网上举了举。
林文辛本也就是和他拌嘴,哪就真的埋怨了?此刻回头看见这人在灯光下笑得这般好看,手上提着的灯也精美异常,一看就是用心挑选了的,心里更加软了三分,脸上也不禁眉目带笑,大大方方的接了过来。
“盛京城的匠人果然手巧,这花灯做的讨喜,王爷费心了。”
“盛京城的匠人再好,也不如我的眼光好,百千盏花灯中,我可是一眼就看中了它,只可惜掌柜的只把它当做比试的彩头,不肯单独卖给我,为此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
“哦?”林文辛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动,随后也起了兴趣:这人之前总是说他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比试,他又废了多大的心力才赢得了这个彩头,“王爷是比的投壶还是射箭?”
“咳,作诗!”
“作诗?”林文辛满目震撼:“王爷还有这等文采?早知道我应该跟着去的……”
她语气中的遗憾让宋君谦脸上发臊,忍了又忍还是没好意思轻咳了一声:“靠我自己当然是不成的,我请了外援,翰林院和礼部的大才子们,吟诗作对比个文采还不是信手拈来?就是他们的好胜心忒强!非把人家擂台上的彩头赢光了才作罢,要不是我和大皇兄压阵,我都怀疑他们要被人家套麻袋!”
想了想,他又觉得不能让大皇兄置身事外,毕竟最后东西他也拿了,主意也是他先出的。
“我本来还想穷尽自己文采、搜肠刮肚的憋出一首诗来,大皇兄阻止了我,给我推荐了那些人……这,本也不是我的强项,他要是比个佛学经义的,把他们捏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
说着说着,他的脸越来越红,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毕竟也没哪个上元节办擂台比佛学的,满朝文武像他这般自幼学佛的更是没有,这委实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好在林文辛并没有取笑他,见他这般不好意思,反而温言宽慰:
“王爷自然也是有长处是别人都比上的,何况我一个粗人也和那些文绉绉的才子们处不来,诗词歌赋什么的,也完全不懂欣赏,还是和王爷这样的相处自在。只是这样一来,这盏灯倒真的让您为难了。”
“也没有,我难得请他们帮个忙,举手之劳的事也不会有人拒绝……我只是有些羞愧,送你的礼物,不是亲自赢来的。”
“但这毕竟是你亲手递给我的,除了你,也没有人会想到送我花灯啊。”
许是没想到林文辛会这样说,宋君谦一下子连耳根都红透了,他之前从未和哪个女子有过这么亲昵的交谈,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若依着他之前的样子只怕现在已经面红耳赤、落荒而逃了。可成亲以来,已经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点拨自己要主动一点,方才在母妃宫中,她眉目间也全是对自己的失望……
他想了想,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手心里出了一层汗,喉结也快速活动了两下,才壮着胆子开口:
“既然如此,林将军,可有回礼?”
“嗯?”林文辛有些诧异地回望,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不由得一挑眉,“王爷这是向我讨要礼物?也行,我还是颇有些身家的,今日王爷看中了什么都由我结账。”
“将军慷慨,今日是上元节,上元节理应赏花灯,吃汤圆,我倒是知道一家做汤圆的铺子,馅料香甜,据说和北地的大不相同……我用这碗汤圆换将军一盏花灯如何?我这个人好打发,随便什么样式的花灯都行,只一点,这花灯还得是将军亲自赢来的才好。”
“王爷倒是公允,花灯不难,只是我可不认识那么多能帮忙的才子大儒,恐怕您只能往武斗的擂台上去寻觅了。”
林文辛倒也不觉得这个要求为难人,只是见这人一脸的成竹在胸,便忍不住多说两句刺他一下,好在宋君谦也知道自己找人帮忙的事不地道,只得摸了摸鼻子。
“无妨,我是真的不太挑这些,我们随意在哪个投壶的摊子上赢一盏也就是了。”
他都这么说了,林文辛自无不可,不是她自得,就凭着这些年练就的一身武艺,投壶、射箭之类的,不谈技压群雄,起码赢个小彩头还是轻轻松松的。
她也没有随意找一个摊子,而是环顾四周,找了一个围观者众多的擂台,两个人还未走近就已经听得阵阵喝彩声。
“王爷,”因为太过吵闹,林文辛不得不凑近了些,不是她硬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叫这么生疏,只是这些日子宁王爷不曾告诉她表字还是什么的,其他称呼也叫不出口,只好这么含混着叫。
“嗯?”宋君谦也觉得耳边喧闹的很,甚至都没听清林文辛刚才是不是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她嘴唇动了动,便干脆侧身去听。
“无事,这个擂台上彩头不少,比得又是射箭,您挑一个心仪的。”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面上带着笑意,眉目间满是自信,在街市灯光的照映下似乎熠熠发光,让人移不开眼,在汹涌的人潮中宋君谦耳朵周边似乎突然静了一下,清晰地听到了心跳声。他不自觉地用手摁住了胸口,平复了一下心情,可下一秒在对上这人带着询问的眼神时,仍旧忍不住磕巴了一下:
“呃,都行都行,”
见她面露不赞同,又赶忙随手指着架上的一盏灯:
“就那盏吧,色彩绚丽、样子也精巧。”
听了他的话,林文辛也用目光一扫:鸳鸯灯?
她眉毛一挑,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要说的话,只微微点了头,便一个翻身上了擂台。
25. 第 25 章
盛京城的百姓平时见惯了风浪,胆量也自然大些,最是爱看热闹,诗词歌赋什么的可能还需要一定的门槛,可这射箭投壶的,哪个看不懂,此刻好容易看到有人用这么俊的伸手翻身上台,自然忍不住大声叫好,等看清这是个女娃娃后,更是止不住的拍巴掌,叫好声几乎要掀翻了天。
林文辛见惯了大场面,也不胆怯,大大方方的朝四周一拱拳,随后便微微侧首低声向擂台上的人询问比试的规则,等清楚了规则后,随即双眉一挑,嘴角流露出自信的笑容,俨然是胸有成竹。
宋君谦最钦慕的就是她身上这种未被世间礼教束缚住的鲜活以及做惯了自己命运主宰的自信,此刻被这个浅笑夺了神,情不自禁跟着走上了擂台,一步步靠近,直到林文辛转身看过来,面带询问之色,才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咳了一声,摇头示意无事,往外退了退,让开了地方。
他们二人虽然都已经更换了常服,但是衣料好坏还是有不少百姓能看出来的,原本林文辛一人上台,就已经有不少百姓觉得眼熟,此刻宋君谦也走了上去,当即就有人认了出来。
“这是宁王和宁王妃啊!”
轰的一声,一石激起千层浪。
围观的百姓都疯了一样:谁能想到在上元节会见到这两位呢,看这架势林将军似乎还要比试射箭……
哎呀,早就听闻林将军勇武无双、能征善战,在战场上如同天神下界,有那同村参军回来的小子们都快把她说成个神仙了!宁王大婚之日,并不是所有人都敢凑这个热闹,何况当时他们打马绕街,速度再慢,也有不少人只是匆匆一眼,没能看清。此时这两人都站在擂台上,那还不得好好看看?再说了,虽然他们看不到林将军在战场杀敌的飒爽英姿,可就冲着刚才她翻身的利索劲儿,接下来的射箭肯定精彩!
那还等什么,这等热闹谁不想看?霎时间不少人都往前挤,想要靠得近些。人潮涌动,唬的设擂的东家赶忙派出不少护卫出来帮忙维护秩序,护院们个个人高马大,也被挤得满头是汗,只好扯着嗓子叫喊,倒让这个地方显得越发热闹。
或许大家都有个从众心里,看见这边人头攒动,反而更加吸引百姓驻足。江月白刚刚找了个摊位,吃了碗芝麻馅儿的汤圆,又啃了个滚烫的豆沙包,撑得有些走不动步,偏偏又觉得街边的糖炒栗子味道实在是诱人,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买了一小包,拿到手尝了一个果然甘甜软糯、满嘴喷香。由于实在是吃不下了,便打算拿回家当宵夜……
他正将油纸仔细包好,准备放在怀里保温,还不等放好,便被一群人撞了一下,裹挟着往前面冲,好容易站稳了脚步,一抬头就看到了擂台上的两位。
嚯!
这两位相处的不错啊!
江月白先是被他们两此刻身处的位置惊了一下,随后便又看到林文辛手上提着的花灯,不由心里暗自称奇:
宁王把他们一群人薅上那个文斗擂台原来是为了林将军啊……这番心意倒也难得。
接着他又想起了,这盏灯可是自己一连猜出十八个灯谜,打败了翰林院里一天到晚喜欢阴阳怪气的同僚才赢得的,此刻看见宁王将它赠与王妃,林将军也颇为爱护的样子,隐隐有些骄傲:咳,这样看来,宁王夫妇感情升温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呢!
他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擂台上的彩头,心里有些无言:上元节的彩头无非是那几样,就算有几个价值不菲的,也不是当朝亲王能看得上眼的,这俩……不会又看中了哪盏花灯吧?
江月白心里腹诽着,脚步却诚实的定在了原地:来都来了,何况,他也是久闻林将军的英勇,却从未见过她出手,今日机会难得,岂能错过?
他这一番弯弯绕绕的,台上的两人并不清楚,从台上看下去,只能看到乌泱泱一片人头,哪还分得清谁是谁?
事实上他们发现人群突然的骚动就明白怕是有人认了出来,心中除了淡淡的羞耻就是担心发生踩踏,好在有人维持了秩序,这才让那颗颤颤巍巍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一眼,都不愿再起波折,还是速战速决的好!打定了主意后,林文辛也不再浪费时间,径直挑了一把还算顺手的牛角弓,拿起来试了试。虽然不算满意,但这毕竟不是在战场杀敌用的武器,勉强趁手就行。
她用手张弓感受了一下拉力,微微放了几分力道,随后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稳稳的射中靶心,顿时引来台下阵阵欢呼、林文辛倒是面色不变,平静的很,站在身旁的宋君谦甚至看见她微微皱眉,似乎并不满意。
林文辛的确不太满意,这种难度对她而言实在太小儿科了,明明已经减了八分力道,手上这张弓仍然有些受不住似的发颤,这样下去,只怕没几下就要寿终正寝了。
她盘算了一下,估摸着这弓还能使用三次,一沉吟,干脆一次搭三支箭,以她的能力,这还不算困难。
但底下围观的百姓不这么想啊:林将军果然是上过战场的,不同凡响,果然是不同凡响,这等热闹,他们爱看!
等林文辛接连三次,将九根箭矢都稳稳的射中靶心,底下的欢呼声几要掀翻整个擂台,有那性子外放些的,甚至上蹿下跳的鼓掌,嘴里还说些不太体统的俏皮话,臊得两个人都红了脸。
实在是有些受不住这等热情,林文辛用目光示意宋君谦上前挑选他早已看中的那盏花灯,可偏偏这人脸上挂着笑,却微微摇头,脚下一动不动。
心里明白这人打得主意,林文辛有些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只好自行向前,从奖品架子上取下了那一对鸳鸯灯,又扭转身子将它递过去。
这下宋君谦倒是动了,但他也只是笑意盈盈地接过一只花灯,还趁着接过的瞬间凑近说了一句:“我也没想到这竟然是一对花灯,我手上已经帮你提着走马灯,至多只能再拿一只,还有一只恐怕就要让将军受累了……”
这人!
到现在,林文辛哪能还不清楚他就是故意为之,偏偏底下这么多人围观着,也不好发作,只好提着鸳鸯灯的另一只。
他们在台上交谈的声音,底下的百姓又听不到,只看到这两人眉来眼去、你来我往的,林将军温柔周到,宁王殿下更是笑意盈盈的,心里直呼般配:这一对夫妻分明就和谐的很,也不知道是谁在乱传谣言,说他们只是表面夫妻,林将军嫁得不情不愿,宁王殿下娶得勉为其难,胡说八道,全都是胡说八道。
普通百姓嘛,心里总是期望着看到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的。看他们这样自然是更加高兴,欢呼声也越发震耳,甚至就连站在一旁的江月白也被这两人之间的氛围震住了,摸了摸还温热的栗子,莫名觉得自己已经饱了。
倒也不是没有人暗地里皱眉,觉得宁王夫纲不振,被一介女流压了一头,平白丢了男子的脸面,令他们也一同蒙羞。林文辛既已嫁做人妇,却还抛头露面在外面出尽了风头,实在是不成体统、有违纲常。但此刻大多数人都在欢呼雀跃,纵然他们扯足了嗓子,也盖不过这般声浪,更何况……他们也不敢,万一惹得一位亲王不喜,只怕日后的青云路要平生些波折,倒不如暗自里和同道交流一二,再写些话本子流传出去,也好教世人明白何为尊卑何为礼数。
唉,世人愚氓,他们这些清醒之人做事竟然处处受限,当真是可悲可叹!
按下他们在心里的这一番惊涛骇浪不表,台上的两位也终于商议好了接下来要去的地方,由于整个擂台实在是被围得水泄不通、难以下脚,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突围不出去,他们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由林文辛半抱着,施展轻功,直接从周边高台上借力飞过去。
说真的,林文辛心里也有些忐忑,她轻功倒是还可以,平地一跃也能跃出去七八丈,但是带着人飞,倒还是头一次,再加上这人身份尊贵又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也不知道明天要被传成什么样子,真是想想就头疼。
她有心就这么算了,谁料宋君谦倒是一脸向往,话里话外都是信任:
“长这么大,我还是头次被人带着用轻功飞,林将军不必担忧,我都听你的,是搂着胳膊还是搂着腰?总不能提溜着衣领吧,不雅倒是其次,主要我怕衣服布料吃不住这么大的力啊,将军,要不我尽力缩一缩,再不行找个绳子把咱俩拴住……”
他这一通话完全就是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为了打消林文辛的顾虑故意说的俏皮话,要是平安和明法听见了必然是难以保持面上的神色,心里止不住的吐槽。奈何林文辛此时对他的性格还不算太了解,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瞻前顾后实在不成样子,她本也不是个纠结的性子,索性放下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用手试了试宋君谦腰间衣带的结实程度,说了一句:
“王爷不必担心,若是在害怕可以抱着我。”
随后就握住他的腰带,脚下一发力,带着他从擂台上跃了下去,随后又几番借力,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脱离了实现,隐入了人群之中了。
“哎呀!”
不少人都发出了遗憾的声音,好容易能看到达官贵人的热闹,就这么白白让他们溜走了,怎不让人扼腕?
不过……许多人对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刚才宁王殿下那副小媳妇儿的样子,抱林将军抱得那叫一个紧哦……就这几个场面,足够他们茶余饭后和其他人念叨几天了。
众人虽然心里还有些失望,但今日毕竟是难得的节日,各式各样的活动还多的很,笑闹了一会儿也就各自散去,堵住的街道也渐渐畅通了起来,江月白捋了捋被挤皱的衣服,摸了摸胸口的栗子还在,也不再多去凑热闹,施施然往家走。
林文辛和宋君谦其实也没有走出多远,只不过趁着众人寻找时,暂时躲在了一个相对偏僻的小巷中,眼见着人群散去,才长出了一口气,探出了头。
两个人经此一遭,衣服都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也被风吹得凌乱,看上去有些狼狈。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噗嗤一笑。
“王爷天潢贵胄,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将军勇武无双,还不是折服于百姓的热情之下,落荒而逃?”
“那也比您死抓着我的衣服不松手来得从容。”
“要是您轻功再好一些,我也不至于心中没底。”
……
两个人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一边拌嘴,一边打理好自己的衣着,等确定已经没有人蹲守,才重又回到了大路上。
“走吧,闹了这一遭,肚子也有些饿了,陪我去吃碗汤圆吧”宋君谦算了一下时间。估摸着还要再过一会儿各大商家联合燃放的焰火才会开始,便打算先带林文辛去填一填肚子。
宫里的宴会再好,看见那些虚伪做作的表演,也难免倒了胃口,再加上两人都喝了不少酒,刚才笑闹了一场又出了一身的汗,此刻自然要来上一碗热腾腾的汤圆才舒坦。
林文辛向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违逆他,恰巧她肚子也有些发空,便点点头欣然应允,跟着他后面慢慢走。
等到了地方,她有些吃惊,原以为以宁王的身份再怎么随意,也不会在一个小摊上用餐,谁知道他带自己来的还真就是一个小摊。
宋君谦并没有解释,先是找了一张桌子让她坐下,随后便自己跑到摊主身边要了两碗芝麻汤圆,回来的时候,左手还拎着一把粗陶的水壶。
“我刚回京城的时候,恰逢大雪纷飞,虽然身上穿得暖和,但是北风呼啸直往骨子里钻,好容易走到玄武山下,真的是又冷又饿。虽然平日里有不少摊贩会在那里卖些吃食,但那时已经临近傍晚,天色沉沉、彤云密布,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我们到的时候也只有这对老夫妻的摊子还支着。可走近一看,他们分明也已经熄了炉火,准备回程。”
“或许是我们那个时候冒风顶雪一身狼狈,让两位老人家心怀不忍吧,他们重又点燃炉火,烧水煮汤圆,不开玩笑,那真是我这辈子印象最深刻的一顿美食,直到现在还是念念不忘,自从他们搬到京城摆摊,每年上元节,我总是会来吃一碗。”
宋君谦一边解释,一边熟练地用开水将筷子烫了一遍,动作之麻利引得林文辛频频侧目,不等她开口,两碗带着汤勺的汤圆就端了上来。
“来,尝尝,芝麻馅儿的,不知道合不合口。”宋君谦先将一碗汤圆摆在了她的面前,眼睛亮盈盈的,分明满是期待。
见此,她也只好先行品尝,汤圆刚一入口,用牙齿轻轻咬破,滚烫的内陷儿就流了出来,烫得她忍不住微微耸肩,微张着嘴随后又不好意思地端正了仪态。
“没事,在这儿吃东西不要太在意其他,也怪我,忘了在你吃之前提醒了。”宋君谦并没有笑话她,反而隐隐有些自责。
林文辛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好容易等嘴里汤圆的温度低了些,又忍不住匆匆咀嚼了两下。虽然吃得有些狼狈,但不可否认,味道是真不错。芝麻应该是炒过的,浓香四溢,又加了白糖和猪油调和,不仅不干,反而甘甜油润,像是吮吸了一包蜜。
见她神色带着满足,宋君谦也有些开心。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确实好吃,也不知道外面这层皮怎么做的,又软又糯,和我们这边的不太一样。”
“说是江南那边的做法,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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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方法不同吧”对这个问题,宋君谦也不太明白,他平日里只管着吃了,哪会在意这些?见林文辛吃得开怀,他唇边也有止不住的笑意,只觉得今天这碗汤圆要比往日的还要甜:这是放了多少糖啊!
一碗汤圆下肚,不仅胃里饱足,身上也暖洋洋的。等宋君谦付好了账,发觉时间也差不多了,两人便慢吞吞地往北门走,准备去欣赏焰火。
有内务府珠玉在前,这些城中商户所燃放的焰火实在是谈不上多么精巧,但胜在种类繁多、时间又长,对百姓而言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乌泱泱的不少人都在驻足观看。
他们两人实在是怕了这人潮,只远远地看了几眼,便有些意兴阑珊,但秉承着来都来了的精神,倒也看了全场。
无论什么焰火,数目种类一多,总是绚丽多彩,缤纷夺目的,燃放于天际宛如繁星点点,又似星河倾落,惹得不少百姓啧啧称赞,受周边众人的情绪影响,他们也相视一笑,牵起了手。
再过了大半个时辰,焰火已经燃放完毕,百姓们四散开去,有那精神好的玩性重的,继续寻觅着感兴趣的摊位;觉得过去一年事事不顺的,便慢慢走遍四个城门,摸一摸门钉,祈愿今年事事顺遂、阖家安康。
眼看着已经过了二更天,明日又有大朝会,宋君谦不欲再去凑热闹,两个人便施施然往回走,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颇为惬意,一直到王府门口,才松开了彼此的手,而他们赢来的花灯,也吩咐人妥善保存了起来。
林文辛将走马灯交给奉剑,让她挂在卧房的屋檐外,想了想又怕它经不住夜里的北风,索性吹灭了其中的蜡烛,收进了库房,引得奉剑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
宋君谦则是喜滋滋地提着两盏鸳鸯灯,回到卧房也不舍得放下,他倒不担心花灯被毁,只是鸳鸯二字实在让他心绪不宁、浮想联翩,回过神来却又暗自唾骂自己实在是太过孟浪,几番思索,还是将它悬挂于书房之中。
但这毕竟算是林文辛送他的第一样礼物,虽未明说,却也隐隐含有定情之意,让他一时舍不得移开眼,索性便在书房坐下,再多欣赏一会儿。
为了掩人耳目,他甚至还翻出了一本经书捧在手上装模作样,也就是现下里四周无人,不然非有人嘲笑他心不在焉,连书册拿倒了都不知道……
相比于宁王的无所事事,宋君起倒是一直在书房忙到现在,明日是新年第一场大朝会,不可轻视,更何况他处境艰难,更要处处小心。一直把所能预想到的事情都打了个腹稿,并用笔将重点记下,他才长出了一口气,合上了书房的门。
他在府中不喜欢一直有人跟着,因而除了贴身的内侍雁回,其余的下人都被打发走了。
犹豫了再三,他还是将雁回也支去了其他的地方,只身一人走到王妃所在的院子。
刚进院门,就要护院前来行礼,夜色已深,他连忙示意不要出声。挥退了下人后,他径直走到之前悬挂花灯的那株梅树前。
想必那设擂的商户也是花了心思的,花灯的用料很是结实,被数九寒天的北风吹了半夜依旧没有任何破损,只是灯中的蜡烛早已燃尽了,只剩下一滩蜡油。
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情绪,宋君起闭了闭眼睛咽下了满嘴的苦涩:自从他们成亲后,年年的上元节他都会送上一盏鲤鱼灯。不敢打扰她,怕惹她厌烦,只敢悬挂在她的院子中,指望着她能瞥见一眼,也沾点节日的喜气,只是她从不肯瞧一眼……
早些年,燃尽了灯油的花灯让府中的下人左右为难,还是自己抱着莫名的心情将它妥善收走。近几年更是每每算好了时辰,亲自来将其带走,因为舍不得扔掉,便找了一间空屋子暂时存放……
年年送、年年收。
他年年如此,她亦年年避而不见。
宋君起看着手中这盏鲤鱼灯,百感交集,他亦是皇室子弟,怎么会没有三两分傲骨,若非做出这事的是他结发的妻子,他又怎会这般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生怕越雷池一步?
可是……
他咬了咬牙,胸膛剧烈的起伏:这些年自己洁身自好,从未勉强她做过什么,日常生活更是处处用心,不知为她挡了多少流言蜚语、风雪刀剑,纵然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
这人,难道就没有心的吗?
夺嫡之争愈演愈烈,自己的处境不过在圣上的一念之间,为了这些事每日里已经是耗尽心力,结果回到府上,还要为了她处处掩盖,以防她这副做派传了出去!
他也是个人!怎么会不累呢?
宋君起越想,心中越是愤恨,眼眶都红了一圈,只觉得胸中憋闷无处发泄,当即就要往院内闯,和孔梦瑜把话摊开来说清楚。
与其这么钝刀子割肉,两个人都煎熬,倒不如来个痛快,伸头缩头,不过就是一刀!
他这么怒气冲冲要往里闯,门口的丫鬟也不敢阻拦,全都白着一张脸,不知道为何历来好脾气的王爷生了这样大的气。
到底还是萱草,虽然心里也怵的慌,但她曾经深受王妃大恩,平日里王妃对她又处处都好,现下只得壮着胆子跪在地上恳求:
“王爷、王爷,王妃正在佛堂诵经,奴婢现在就去通报,您息怒啊!”
“哦,又在佛堂念经?”宋君起讽笑一声,也不知道笑的是谁,“本王的王妃倒是虔诚!这般虔诚礼佛,她应该去庙中修行,一生青灯!倒是难为她留在靖王府这般污浊的红尘俗世了!”
“王爷……”
听出他语气中余怒未消,原本被吓得有些呆愣住的丫鬟、随从们全都浑身发颤,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
“罢了,都起来吧”宋君起有些无力的一挥手,看着这些人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顿觉无趣:原本也不是他们的错。孔梦瑜一向如此,自己也从来都是听之任之。今日只不过是心中憋闷又看到了君谦夫妻和睦有些眼气,这才有些气不过。何苦迁怒他们呢?
“本王今日,吃酒吃多了,醉意未消,言行有失,权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们各自去忙吧”想清楚后,宋君起平复了下心情,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他摆摆手,深深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长叹一声,摇着头往外走。
一时间,那提着花灯的身影竟显得格外寂寥。
一众下人直到他出了院子,才心有余悸的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摸一摸脑门,全是冷汗。
刚才首当其冲的萱草更是腿脚发软,在旁人的搀扶下才勉强起身,直到现在双手也还微微颤抖,她回头看了一眼灯光尚未熄灭的小佛堂,心里也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松了一口气:
王爷和王妃这样下去,可不是长久之计啊!
26. 第 26 章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去,整个正月,朝野上下都还算平稳,没有大事发生,只除了工部上下上奏建造千秋台的奏章被一致通过后,宋君谦有些气不过,生了几日闷气外,宁王府一派安宁。
自从上元节后,无论是奉剑、长风还是平安、明法,虽然不曾亲眼得见他们二人经历了什么,但这些天外面可是传遍了,什么宁王裹挟了十几位才子横扫擂台,为林将军赢来了花灯;什么林将军先是一连十箭射中靶心,亲自送给王爷鸳鸯花灯,后又怕王爷受到惊吓,拦腰抱起施展轻功翩然而去……
虽然他们都觉得外面的形容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什么林将军雄姿英发、宁王爷娇弱可人……听上去莫名性别颠倒,但至少意思表现得明明白白:这二位主在上元佳节,偷偷跑出去又是相约柳梢头,又是互赠花灯的,据王府看门的小厮回忆,甚至一直走到门口,那两只手都一直牵着,难舍难分的,这分明就是要奔着先婚后爱的戏码去啊!
一时间,两边的心腹都暗自点头,心里说不出的欣慰,甚至连看向花灯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慈爱:
这哪是普通的花灯啊?
这是两位感情的见证者!
是功臣,是定情信物!
要不是怕传出去,会被外人怀疑精神失常,这几人都恨不得要把这几盏花灯供起来了。
尤其是平安,眼中竟然蓄起了一泡热泪:谁懂啊,他跟随王爷这么多年,眼见着主子是要往远离红尘、无欲无求的方向一路狂奔,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孑然一人,真是日夜都发愁!生怕哪天这位厌烦了纷纷扰扰直接往深山老林一钻,出家了……
为此,他没少在心里大逆不道的抱怨陛下真是枉为人父!将一个好好的皇子逼到这般田地。
谁曾想啊,林将军从天而降,竟是让这位主动了凡心,这可真是佛祖保佑啊!一想到这儿,平安心里就美滋滋的,原本见人就带着三分笑意,这些天遇见林将军院子里的人更是周到殷勤的有些讨好了。
至于长风和奉剑,他们原本对宁王观感就不错,只不过人品再好也得自家小姐喜欢才行,眼见着林文辛态度软化,他们自然也就明白该如何与宁王府的人相处了。
当然了,双方都是心照不宣。暗自里说两句好话,行个方便可以,万万不可急功近利、越俎代庖,毕竟这夫妻之间的感情还是要看两人自己经营,他们这些外人可不好随意插手。
就这样,一方有意亲近,另一方也乐见其成,两位主子的感情有没有升温还未为可知,双方的心腹随从倒是越来越熟稔,甚至已经到了称兄道弟,相约着一起喝茶消遣的地步了。
为此林文辛有些疑惑却也顺水推舟,毕竟这两天为了自己心血来潮,想要复刻出上元那天品尝的汤圆,吩咐小厨房一连做了好几次,已经把这长风二人吃的面如菜色,叫苦不迭,实在是不好意思再拘着他们,索性就随他们去了。
至于宋君谦,他更不会反对两方交好了,只是有些眼热:自己和林将军的关系还不温不火,属于有些暧昧的阶段,对着长风、奉剑只有小心讨好,这俩倒好,硬是-和人家处成了兄弟嘿!
甚至有时候他想传个话或者送个小玩意儿过去,还得让这俩想想办法……这可真是!
而且不知怎的,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总莫名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大逆不道的恨铁不成钢!
明明自己就已经很努力了!和林将军相处的也是越来越好了!这种眼神简直就是又放肆又莫名其妙!
宋君谦想不通……
不过,管他想不想得通,日子照常要过,很快就到了祭告太庙的日子。
往年冬至之日祭祀天地最为庄重,奈何去年岁末,大小事务实在繁杂,先是平西军进京献俘,又是林文辛身份被曝,再后来黎国遣使前来议和,宁王又要赶在年前成婚……这一大堆事凑在一起,朝野上下应接不暇,个个忙得恨不能再长两只手来。
在那种情况下,纵然是元和帝有心想将祭祀仪式搞得盛大一些,好夸耀他的功劳,也被劝了回去。
再者说林文辛的存在到底让他如鲠在喉,哪怕是已经嫁了人,但一日不曾见到她安下心来做一个深宅妇人,他的心就一日不能真正放下。
因而宁王夫妇在上元节那一出,传到耳朵里,他高兴地不停在寝宫里踱步,只觉心口一松、天地顿宽。与此同时将平西大捷的喜讯祭告天地祖宗的想法愈加强烈……只是他身为帝王,有些事情实在不便直接指出。好在能在他身边侍奉的都是人精,尤其是总管德全,哪怕他不曾明显的表现出来,心思也被揣摩出七八分了。
作为宫中最不能得罪的那一小撮人,德全只要和当值的侍卫和内监们稍稍透露个三两分,自然会有人把事办得妥妥当当,尤其是工部那群想钱已经想到发癫的大人们,脑袋稍稍一转,就已经有了主意。
这年头谁还没有个门生故交、知己好友的,这种为了哄圣上开心的事谁不愿意做?第二日早朝上,工部尚书只是稍稍提了一嘴,礼部、户部的官员立即跟上,一齐提议今年祭告太庙之日,将平西一役的战果奏与祖宗神位、以慰在天之灵。
当官的无论能力高低,论到逢迎上意那是个个不学自通,眼见着元和帝被捧得连连点头、龙心大悦,那一套套的说辞更是张口就来,直让养气多年的宋承源面上的笑意怎么都消不掉。
至于某些同僚和几位皇子颇有深意的眼神则被他们统统无视。天大地大,还能有比让圣上开心还重要的事吗?
一群庸人!
就这样在这群人的鼓动下,宋承源自然是顺水推舟应允了下来,将此事交予了礼部操办,至于工部所奏修建千秋台一事,他佯装思虑了一会儿,也顺势答应了下来。
宋君谦倒是看不惯,但之前已经被平安讲清楚了其中的利害,也只得捏着鼻子和众人一起高呼陛下英明。
事后他心里膈应,对礼部和司礼监的一通忙碌冷眼相瞧。不过他本也只在兵部当值,又是个懒散惯了的,众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倒是太子和靖王都在私下里找过他,劝他放平心态,毕竟依着上面那位的性子,在他任上做到了开国以来几代皇帝都不能做到的事,怎么会甘心就此轻轻揭过,总归会有这么一遭的。
宋君谦心里倒也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胸中一口恶气难出,又觉得愧对林文辛:这般重要的日子,林将军因着嫁他为妻,竟不能参与其中……简直是讽刺!因而难免愤愤不平。
偏偏这种心思又实在不好对人明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亏他历来就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甚至把平安等一众人都瞒过去了,为此他心里更加憋得慌了。
好在明日就要祭告太庙,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看开些,权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去陪这些人演一场戏吧。
次日。
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宋承源御驾金殿,受百官朝贺。
辰时三刻,一轮红日已然刺破云层,殿外金光大放,众人跟随御辇起驾东郊,而后君臣步行至太庙,告祀天地。
鼓乐声起,皇帝三跪九拜,拈香祷告。而后司祝跪读祝文,礼乐暂止。
宋君谦跪在地上,神思不属,耳边司祝的声音似乎渐渐远去,却又仿佛有金戈交错、战马嘶鸣之声自无垠荒漠传来,声声入耳。虽已经是立春时节,盛京城的北风依旧刺骨,他有些不适地暗自拢了拢衣襟,只觉鼻尖萦绕的全是尘土的腥味,但又不仅如此,随着北风灌入他鼻子的似乎还有铁器的锈味、以及血的味道……
感觉自己似乎身处在定远城外那座血肉磨盘之中,侧耳一听双方兵卒痛苦的嚎叫、不似人声;举目望去一片尸山血海、白骨成堆。
他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了,只觉得台上祭祷的声音聒噪不堪令人厌烦,虽然没有仔细听,但是猜也猜出无非是些歌颂帝王仁德、百官勤勉的夸耀之词,再加上之前的平西大捷,这等历代君王都未能取得的成就怎能不告诉天地祖宗呢?
想到这儿,宋君谦心中莫名的一阵恶心,他所在的位置靠前,一举一动都落在别人的眼中。只不过此刻宋承源全身心投入,以自己对他的了解怕是正在享受吹捧,以及底下百官的跪伏,没空关注别的;文武百官除了几个实在胆大的老油子,现下也都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恰在这时,祝文念到平西一役,极尽溢美之词,从帝王的调兵遣将、百官的运筹帷幄到将士的悍不畏死,真的假的、有功的无功的全都夸赞了一遍,向天地祖宗表功。
他提起了精神,侧耳倾听,却一直到祷祝完毕,乐声再起,宋承源于高台再行三跪九拜之礼,也不曾从这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祝文中听到林文辛三字,甚至连整个林家的功劳也被一笔带过,只归于数十万捐躯北疆的将士中。
宋君谦有些愣神,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处境,在众人中极为醒目,好在宋承源正沉浸在祭祀之中无暇他顾,他身后的几位皇子虽然平日里勾心斗角,却也知晓祭祀仪式不可出错,为了避免被牵连,也伸手点了一下他的后背。
宋君谦倏然回神,发觉后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赶忙收敛心神,跟在靖王身后,一板一眼跟着跪拜行礼。只是他心中仍然波澜起伏难以平静,行礼间隙中,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宋承源。
因着距离颇远,只能看到帝王挺直的脊背,十二冕旒随着跪拜的动作摇摇晃晃。他有些恍惚,趁着此刻回首轻轻一扫:百官跪伏在地。不敢抬头,极尽恭诚……
宋君谦收回了目光,心里发颤:他在找什么呢?找的那个人不是正好好的待在自己的王府中吗?
他似乎又回想起了当初城门相迎那个跨坐在白马之上,意气风发接受万民欢呼,帝王和百官亲自来迎的平西功臣还有金殿中乃至宴请他国来使时,虽然愁眉不解依然身着朝服,威然肃杀之气逼得人不能直视的林将军。
她现在如何了呢?身上的战铠、蟒袍早已换做了妇人襦装,相伴多年的宝剑也束之高阁,虽然脸上仍不见半分苦色却也和曾经的意气风发不可同日而语。
是因为衣服么?
宋君谦暗自苦笑:一个人的精气神哪能全由衣着主宰,只怕影响林将军的还是身份的转变。
从力挽山河的盖世忠良到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的牝鸡司晨之辈;从执掌数十万平西大军,手握生杀权柄的一方统帅到嫁做人妇,生死安康都在他人一念之间的深宅妇人。试问有谁能接受这样的落差呢?
如果是自己,恨不恨、怨不怨?
自然是怨,自然是恨的。
千万百姓受她林家满门忠魂庇护,百年国祚因她驱逐外虏得以延续。可到头来不少百姓也被读书人煽动对她横加指责,纵然有那抱不平的也发不了声、写不了文,对抗不了笔杆子在手、天生利口的文人,这叫人如何不怨?
宋氏皇族用她时,要她弱女赴国难,全然不顾丧亲之痛、男女之别;待得天下太平江山安享时,却又嫌她罔顾礼法、不遵常规,冒天下之大不韪。剥去她的权力、削去她的官职。甚至做到这样都不能安心,一旨皇恩,将她嫁入皇室,自此再不能脱逃……这叫人如何不恨?
直至今日,明明是平西一役最大的功臣,她的名字却无法正大光明的出现,甚至连整个武安侯府的功劳也被一笔带过。倒是其他毫无建树,从来只是在朝堂上八面玲珑、上下逢迎的官员分润了不少功劳,甚至还被写进了祝文……
这可真是……
宋君谦眯着眼,眸中全是冷意:
最该受此殊荣的人不能在这篇祝文中得到只言片语,也不知道若是苍天有眼、祖宗有灵,会不会也觉得可笑?抑或是,连这天地公理也是由这些自诩功高、自恃才学的男子所把持,对女子没有半分公允?
他忍不住再次抬头往高台上望了一眼,冷嗤一声:这身居高台的帝王,还有他们这些在台下跪拜的,能有几个配在这里上告天地祖宗?
整套祭祀典礼庄重繁琐,可接下来的时间宋君谦的心思已经全然飞到九霄云外,他不屑甚至是不耻于这场荒唐的大典,也懒得再看宋承源在台上惺惺作态,明为自我鞭策、自我警醒,实则洋洋自得于窃居他人的功劳,享受百官的跪伏奉承。
哦,也是自己不懂事了,这臣子的功劳不就是帝王的功劳嘛,哪里谈得上窃居二字呢?就是不知道这些人如此瞧不起女子,却又以女子立下的功劳作为夸耀的本钱,会不会也会觉得面上无光,还是说已经生得一副铜头铁面,完全不知廉耻为何物?
宋君谦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有的没的,身体却还跟着前方的太子和靖王后面,一板一眼完成该做的动作。
好容易等到结束,他在太子之后就抢先直起了身,目光轻蔑地瞥了一眼因为年老体弱又跪拜了这么长时间,一时难以起身的众多文官,冷嗤一声,拂袖而去。
不是,谁惹他了?
众多官员本就因为双腿酸痛龇牙咧嘴,能在圣上面前或者祝文上挂名的倒还好,身体虽然受罪,好歹名声和实惠是到手了,那些本就只是来当个陪衬的官员,见他这副模样,纷纷气个倒仰。
他们又没得罪这位,凭什么还要受这个窝囊气?
为了这点小事去惊动圣上只怕会讨来一顿臭骂,因而不少人都拿目光偷瞄太子和靖王,那意思:您二位倒是管管这位啊!
宋君乾和宋君起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里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两人对视了一眼,俱都无奈,只好和众人打了个哈哈,匆匆离开。
宋君谦哪会在乎他离开后这些人的言行举止,他胸中憋着一团火,连看到平安时都板着一张脸,活像是被人欠了钱。
他心情不好,平安也不敢去捋虎须,只好闷着头走路,只不过心里还在盘算,自家主子这般生气,莫不是今日的祭祀大典出了纰漏?可转念一想,任谁长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这等场合挑事啊!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
平安冥思苦想,总是理不清头绪。他身为王爷的心腹又是贴身内侍却不能为主分忧,不免有些挫败。直至快到王府门口,心头才有些明悟:自家主子因着身份特殊,从来都不插手朝政之事,更是修得一副古井不波的好心态,喜怒不形于色;仅有的几次失态似乎都与林将军有关,再一联想到今日祭告太庙,恐怕总绕不开平西之役,王爷怕不是在为林将军抱不平呢……
平安自幼入宫,后来又跟随宋君谦一同修行,对于男女之情也确实是一窍不通。再加上明法那个愣子也没比他好到哪去,整个王府就没人能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只能干着急。可就算这样他也从细枝末节中发现,王爷对着林将军有爱慕不假,还有挥之不去的愧疚。
他其实有些茫然,毕竟在他看来,林将军的种种不如意并非因王爷所起,只要她是个女子,那帮朝堂上的大人还有圣上就容不得的,甚至嫁入皇室,也是必经之路,王爷实在是不必自责……或许王爷之所以常觉歉疚,也是因为心之所系?
平安不懂,但现下也由不得他胡思乱想了,王府到了……
“平安,”宋君谦思索了一路,心里还是坠得慌,或许他人能对这种种不公之事装聋作哑,但他终归还是做不到的,纵然能力有限,无力改变他人的看法,至少也应该表现出自己的态度,“郊外摘星阁的东家你可认识?”
“摘星阁?”平安一愣,显然有些跟不上他的想法。
“今日天气不错,林将军嫁进来我还不曾带她赏过盛京城的夜景,听闻摘星阁顶楼观景绝佳,一座难求,你可能帮我安排一桌席面?”
欣赏夜景?
平安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这位主现在还黑着的脸,心里十个不信,但他们做下人的自然是要为主子排忧解难的,当即还是扬了个笑脸:“摘星阁的东家和广平侯府有点关系,奴才恰好能说上几句话。王爷放心,奴才这就去找他,务必让他把顶楼的位置空出来,再让厨子们精心准备一桌席面,保准让您和林将军满意。”
这倒不是他吹牛,他和那位东家还真有一面之缘,况且就算他俩素不相识,凭借着宁王府的名声,又不是让他们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谁还能不给个面子?
“嗯”宋君谦颔首,平安做事他一向是放心的,眼见着平安就要急匆匆往郊外赶,他赶忙喊住,凑在耳边又交代了一些事,直到平安拍着胸脯保证,才点头放行。
他站在门口目送平安走远了,才长叹了一声,吐出了胸中一直闷着的浊气,抬脚往林文辛的院子走,毕竟今晚,还要林将军点头才能成行。
一下午相安无事,等到太阳西斜,王府上下张罗着上灯之时,宋君谦和林文辛二人已经乘着王府的马车,往郊外驶去了。
一回生二回熟的,林文辛现在已经不觉得和这人同乘一车有什么局促不安了,更何况今晚又只是去摘星阁喝酒赏景,心情自然松快闲适,一路上很是坦然。
等到了摘星阁,侍者将他们一路带到了顶楼。
屋中早已明灯高悬,当间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壶两盏想必定然是装的好酒,又有四碟蜜渍果脯、四碟砌香咸酸并玲珑果子各式,还未等他们二人落座,就又有侍女奉上七八样佐酒冷碟。
“这……”林文辛也有些惊讶,“王爷是不是太正式了些,单单你我二人,怎么用得了这些?”
“无妨,今日难得。将军只管开怀畅饮。”宋君谦倒是满不在意地一挥手,这席面是他吩咐平安去准备的,名为二人小聚,实则是为林将军庆功,再丰盛也是应该的。
见此,林文辛也不再扫兴,大方落座,又伸手为两人各自斟满了酒,等到酒过三巡又各自用了些果脯清口,才开言询问道:
“王爷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中午回府时也有些心气不平,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宋君谦举着酒杯的手一顿,有些无奈,想来自己情绪不够内敛,倒是让人先看出来了。
“祭告太庙的大日子里,莫非还有人胆大包天敢挑在今天给您气受?”
宋君谦一抹脸,想起今天早上在太庙的那场祭祀,气笑了:“敢,怎么不敢?他们连天地祖宗都敢蒙骗,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的?”
他缓了缓,长叹了一声:“倒不是说给我气受,只是我实在是瞧不下去他们那副嘴脸,当真是恶心!”
说来此事与他并没有多大关系,百官中心里不屑的不知凡几,太子和大皇兄也未必就能坦然接受宋承源将平西的功劳归于自身,甚至将林氏一族几代人流血用命拼下的功绩一笔抹去。
只不过他们总有不得已之处,毕竟天下无不是的君父,谁也不敢当面指出罢了,就连自己身为林将军的丈夫,又素来看不惯这些歪门邪道,不也是只敢私下里发些牢骚?
想到这里,宋君谦也觉得脸上无光,再加上心中一直藏有歉疚之意,神色不禁有些恹恹不乐。
“王爷,俗世洪流,人力总难抗衡,你又执意不愿参与国政大事,手无权柄,纵然有心也是无力”
她倒是清楚宁王骨子里是个挺正直的君子,奈何现下这个朝堂容不下这样的君子。并非她怯懦惧战,只是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乃至宁王现在的处境也都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若是不沾惹这些事,倒还有几天安稳日子,若是搅在其中,只怕是……
她想了想,也觉得心气不平,闷闷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她比宁王还胜一筹,掌兵之时,若有人胆敢犯纪,天王老子来了也照罚不误,纵然是大家族的子弟,在她手中领罚的也不计其数。
谁曾想回到盛京不过几个月,如今自己也前怕狼后怕虎起来,真是丢尽了武安侯府的风骨。
想到这儿,她也不知该怎么劝慰宋君谦了,只好为两人杯中添满酒,敬了对方一杯:
“无论如何,王爷能不随波逐流、坚守本心,总是令人钦佩的。”
宋君谦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手指一直摩挲着酒杯,不发一言。良久,才有些艰难的开口:“按理说子不言父过,但这件事总归是要流传出来的。”
别看那些官员明面上不敢置喙,私底下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编排宋承源做得不地道呢,更何况那些同样出生入死才换得荣华富贵的武将勋贵们经过这一遭会不会心凉也未为可说。
京城里能守得住什么秘密?总有人或为了私心或为了看戏将这些传进林将军的耳朵,与其到那时再让两人横生间隙,倒不如今日自己先对她坦诚相告。
“今日祭告天地,百官尽皆到场,我原也明白依着宋承源的性子,无非想要借此机会夸耀自身,毕竟此次平西一役实在是自立国以来,对黎国鞑子取得的最大胜利。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做事手段竟如此难看!”
宋君谦脸色发青,牙齿紧咬,俨然是气得很了:
“他人不知,难道我们这班在朝堂上的人还能不知道吗?战争初始,他分明是想息事宁人、割地求和的,若非黎国那边气焰嚣张,非要毕其功于一役,张口就要大半国土,惹怒了朝中不少老臣撸起袖子和想要求和的文臣们对着干,又是金殿碎首又是冒死直谏的,再加上黎国一路南下来势汹汹,俨然直指京城,他哪会那般容易下定决心死战到底?如今将士们舍生忘死换来的功劳竟成了他的,还恬不知耻的在祝文中大提特提,将得胜归功于他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林文辛心里听到他是为此事不平,心里也很有些复杂,毕竟平西一役和她自身可脱不了关系,可看见宋君谦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竟然诡异的平和了不少,甚至还能面带笑意劝解道:
“陛下身为天子,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说平西一役归功于他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微微垂着头,语气很平淡,从宋君谦的视角看过去,嘴边似乎还弯起了弧度。
不用想,也知道她是言不由衷。
自己从未到过边疆,只不过是一封封传来的军情,就已经窥到了这八年,边关将士们的殊死不易。奏折上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后面就代表着无数人命的消亡……更何况当真是身处边关,亲眼看着鲜活的生命血染黄沙的林将军呢?
她这话究竟有几分自嘲,几分无奈,实在是让人不忍深思。
宋君谦闭了闭眼:
“纵然他是君父,合该如此,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授意撰写祝文的人,将你的功劳尽数抹去、将林氏一族的功绩一笔带过,将数十万将士的流血牺牲轻飘飘的揭过……”
他握紧了拳头,睁开眼与林文辛对视时满是痛苦不忿:
“你我都知道,此战能胜,离不开将军百战浴血,离不开士卒悍不畏死,离不开后方百姓咬着牙齿节省下来的钱粮,可到头来,他和那帮官员似乎只认为封赏到位了、抚恤到位了,多加的赋税减免了,就能将这些人的牺牲奉献一笔勾销。林将军,我不是不知道所谓祝文不过是那帮溜须拍马之人为他歌功颂德、向世人宣告功绩所写的一篇奉承之文,并无什么实际意义,或许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就是十篇、百篇这样的文章也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可我心中还是觉得恶心!”
“这篇祝文既然能在当庭广众之下诵读,定然是有两位丞相以及宋承源的首肯,这分明就是这帮人的态度!”
“舍生忘死之人不能出现在祝文中倒也罢了,可笑的是这些未立寸功的人竟然也腆着脸分润功劳!祭台上诵读祝文时,差点没把我恶心吐!他们有什么功劳?平常贪十分的,战时贪了八分?还是平时寻欢问柳、酒楼狎妓的,终于知道把人带回府上低调行事了?那我倒是知道宋承源功在何处了,好歹他也装了装样子,停了选秀,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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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这几年也没有皇子、公主的降生,真是好大的牺牲啊!”
“王爷!”林文辛简直要被他的口无遮拦吓死,连忙出言打断。这话他敢说,自己也不敢听啊!
为了防止隔墙有耳,她甚至放轻了脚步走到门前,往楼梯扫了一眼,确定并没有其他人,才放下心来。经过这么一遭,原本满心的愤懑也散了两分,坐下来对视一眼,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放心,我既然约你到此处饮酒,自然已经处处都考虑到了,明法和平安都在楼梯那儿守着呢。”
“那您也不该说得这么直白,要是哪天被有心人听见了又是一场风波”
见他摸了摸鼻子,显然听进去了,林文辛也不再多说,毕竟这人在京城这么多年,心里总归是有数的,放下了这桩心事,她又开始沉默,关于祝文这件事,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开口一笑而过显然是做不到的,若单单只有自己也就罢了,毕竟这群男子的嘴脸她早已见识过了,什么君子气度、宰相胸怀都是假的,对于损害到他们利益的人,从来都是极尽打压之能事,自己当下无力抗衡,也只能听之任之。可其中还牵扯到整个林家……
林家祖祖辈辈为国尽忠,到头来只剩下自己一根独苗,这些年的流血牺牲竟然都被别人轻飘飘地抹去,岂不成了一场笑话?
就这些人,就这些人,以他们的品性,谁又能保证,百年之后,能在史书上秉公执笔?
更何况,更何况她还有更深层次的担忧: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他们才……
“王爷,这事的根源是否在我?”
宋君谦一僵,抬眼看向她,见她脸上似有仿徨犹豫之色,顿时摇头:
“根源在哪不重要,是非公正自在人心。”
说什么人心?人心哪有不偏的,何况那群人手握权势、又是朝廷喉舌,是非黑白还不是全凭他们的一张嘴、一支笔?就算有人心中不平,现下都不能仗义执言,百年之后还不是盖棺定论,任由褒贬?
就算是宁王之尊,不也是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暗地里骂几声吗?
林文辛有些想笑,只是有些话她实在不好说出口,说到底宁王并没有欠她什么,他能有此心就算难能可贵了,又何必恶语相向呢?
宋君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也能从她脸上的神色揣测出一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闷闷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三杯过后,身体没有什么大反应,脑子却好似更加清醒了一些:
“将军或许认为我只在劝你宽心,实则我当真是这么想的。”他笑着摇头,语气里有些感慨:“是不是因为你又怎么样?你做错了什么吗?是不该在八年前一腔热血为国从戎,还是不该八年戍边,百战不回?亦或不该驱除鞑虏,还天下一个太平?”
“你从军之时,宋承源知不知道你是女子显而易见,甚至朝堂上那群人哪个不知道这件事,毕竟依着他们的手段,武安侯府究竟有没有另一个儿子还不是心里明镜儿似的?用的到时,怎么不提男女大防、伦理纲常?等到你凯旋而归了,什么狗屁倒灶的流言就都出来了,也不看看自己平时那副缩头缩尾的窝囊样子,这个时候倒是会个顶个的蹦高了。”
“呸,什么东西?”
“林将军,你行得正坐得端,何须畏惧这些魍魉小人?”
想了想,似乎也不对,毕竟林文辛已经被迫嫁人避祸,自己说的这话未免显得更加讽刺,只好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
“何况此事,未必因你而起,我也不避讳这些,直言说了吧,历来文武都是对头,自宋承源临朝以来,因为边境不宁,他只能倚仗武将,但他这个人也不是心胸宽广的,对手握兵权的这些人十分忌惮,却又不好表现在明面上,只好扶持了一批文官来斗。文武本就互相看不上,再加上武将领兵在外没少受这些人的掣肘,或是粮草供给不足,或是军饷拖延发放,这一来二去的,也就真闹出了火气,搅得朝堂不得安宁,倒是让宋承源稳坐钓台,坐收渔翁之利。”
“说句诛心的,武安侯府世代戍边,当初定远城的几十万大军都唯老侯爷马首是瞻,怎么不吓得他日夜难安,若非离不开,只怕……八年前那场溃败,消息传到盛京,我虽未正式入朝观政,却也从宫内宫外的小道消息中对他的所思所为有所耳闻。”
宋君谦苦笑了一声,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当初若不是被人点拨,堪堪看清了宋承源刻薄寡恩的本质,仅仅只因为夺嫡的缘故,自己又怎会避嫌到深居多年不问世事呢?
一府一县的官员有问题,大可以砍了,剜肉补疮;纵然是六部天官、扛鼎相公做错了事,亦可替换,刮骨疗毒;可若是一国之君是这个德行,总不能也把他拉下来,一了百了吧,治病治到最后,总不能把人头给砍了吧?
就算自己愿意承担这个骂名,不当人子。可那样一来,只怕更是天下大乱、流毒无穷。
因而只能寄希望于太子继位之后,任用贤能,重整山河。也正是因此,哪怕自己恨不得竭力相帮,在当下也只能划清界限、暂且蛰伏……
“总而言之,”宋君谦叹了一声:“文武不和,那位和文官有意打压也好,想要抹去你的功劳才牵连侯府也罢;此事总归错不在你!因着他人的错误来怀疑自己甚至感到痛苦,实在是没有必要。”
宋君谦重又斟酒,举杯相邀:
“将军休要沉溺自贬之中,相信老侯爷与林家众人在天之灵亦会为你骄傲,以女子之身做到男子所不能做的事,你既已登高凌顶,又何为浮云蔽眼?红日昭昭、青天湛湛,纵有魍魉小人乌云蔽日,也只遮得住一时罢了。”
“林氏一族碧血丹心,总有史笔如椽、秉公记载,千年万年、后世流芳。将军你功高盖世、泽被四方,朝廷百官不能公允对待,也自有万千百姓为你燃灯,更何况……”
更何况,日后若是太子继位,自己虽仍是闲王,却也比现下要松快的多,依着兄长的品性,自然不会这样对待有功之臣,到时候再振臂一呼,哪怕是将这帮小肚鸡肠的读书人全都得罪了,也定要为林将军恢复荣誉。
他顿了顿,到底没有接着说下去,来日方长,尚不能确定的事,实在是没必要拿出来夸耀。
林文辛不知道他这千回百转的心思,但被他开解这么一通,也只能无奈认可,如今的她纵然有心为林家鸣不平,也是无能为力,连朝堂都不能涉足,谈何其他?
因而无论认不认同宁王所说的,她也只能装作看开。
两个人就这样喝了两杯闷酒,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的心情肯定算不上好,便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等到壶中的酒都喝尽了,宋君谦才走出门外,唤来平安,吩咐添酒走菜。
摘星阁能在盛京城将生意做得这般大,自然是有些真功夫的,一排侍者鱼贯而入将菜肴摆放整齐后又有序退场,行走如风、默不作声,不及片刻,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平安最后离开时,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这……王爷,这实在是太奢侈了。”林文辛暗自咋舌,这一桌菜肴实在是过于丰盛,虽然打眼一看并没有特别名贵的食材,但这么一通摆下来怕不是有二三十道菜,道道香味扑鼻,令人垂涎。
“无妨,这是我特意吩咐他们做的,并没有特别出格的食材,”宋君谦顿了顿,“只是这桌菜的意头不错。”
摘星阁以淮扬菜闻名,兼收京鲁风味,很受食客称道,但今天这桌菜虽然色泽诱人、香味四溢,却少了几分精细,多了几分西北的粗犷,这并不是摘星阁本身的手笔。
这位厨子还是他特意吩咐平安去寻来的。倒也不用是说厨艺有多精湛,他看重的是他来自北疆,曾经参加过二十六年前定远城那场庆功宴。
他本意是想告诉林文辛,宋承源欠她的庆功宴他来补上,朝廷百官蓄意淡化她的功绩,他一直铭刻在心。
可当他踏入摘星阁,落座的一瞬间,却又后悔了:八年舍生忘死、堂堂正正立下的功绩凭什么因为这等心胸狭窄、妒贤嫉能的无能男子不能昭告天下?又凭何因为国君的私心作祟,连一场像样的庆功宴都不能参加?
弥补?他拿什么弥补?林文辛哪里是缺这一桌席面,她要的是付出被正视,功绩被肯定,林家的威名青史流芳、后世传唱。
这几点,他哪一点能做到?
因而从开始到现在,他对自己花的这番心思闭口不谈,权当做普通的一场宴请。
林文辛一开始倒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毕竟当初那场庆功宴举办之时,她尚未出生,父母也不会一直拿出来夸耀,只偶尔有下人们提上一嘴,对其中几道菜颇为嘴馋,这才大约有个印象。
因而等她一连吃到几道都是那场盛宴上名声在外的名菜才发觉有些不对,等她用目一扫,心里暗自比对了一下,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一时间五味陈杂,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盯着宋君谦良久,才轻轻一叹:
“王爷有心了。”
语气里满是了然,虽然面上仍然平静,可手中的筷子却已经搁在了一旁,这倒让宋君谦有些发慌,想也不想就矢口否认: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听闻这个厨师擅长西北的菜系才请来给你换换口味……”他看着林文辛的眼睛,接下来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挫败地一扶头:“好吧,一开始我的确存了为你单独摆一桌庆功宴的意思,好歹也算了了一个遗憾。但刚坐下我就改变主意了。你和平西大军为国而战,理应由宋承源为你们庆功,我这……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因而将军不必多虑,这桌席面你权当做是西北风味的特色,以慰你这已经养成的西北胃,顺便也让我尝尝鲜。今夜良辰,你我只需把酒言欢、共赏美景,至于其他,以后再谈,我们来日方长。”
听完他这番话,林文辛也松了一口气:凭心而论,宁王能如此用心,她心里也颇为感动,但要说把这场酒宴当做是得胜归来的庆功宴,弥补心中的遗憾……她却是不能认同的。
诚如这人所说,自己一心为国,所作所为俱是为了忠君、护民;这等功劳本就该光明正大的受赏、庆功。纵然陛下因着忌惮或是私心,不愿举办,但这正式的庆功宴也不该由宁王补上。
但若是作为知己、或是夫妻间私下里的庆祝,倒是说得过去。
“也好,我今晚只把这桌席面当做王爷您私下里对我的庆贺,既如此,你我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见她面上郁色一扫而空,宋君谦也颇为开怀。两个人话说开了后,也专心品尝起美食来,虽说这本是宋君谦吩咐安排的,但这桌席面的来源典故、味道特色反倒是林文辛更加熟悉些。
什么五谷、五果、五畜、五菜、五茶、五豆,六和搭配;酸、甜、苦、辣、咸、淡、涩,七味调和。
什么扶头酒,什么横戈菜。
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倒是让宋君谦连连点头、大呼过瘾。
等两人酒足饭饱,实在撑得不行,又唤来侍者撤去菜品,重又奉上清茶、各式果脯、点心用来清口。
宋君谦捧着一杯清茶,踱步到窗前,姿势不太文雅,实在是因为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就吃多了,现下撑得有些难受,他询问过后,就推开了窗,好让外面的凉风吹散屋内的菜味,换换气。
眼下还未入春,北风刮人的很,再加上摘星阁一共七层,他们又在顶楼,更觉寒意料峭。他不自觉拢紧了外衣,抬头一眼:
“林将军你快过来看!”
林文辛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惊喜,也走到他身边,随之望去:
只见浮云蔽月、满目星辰,映衬着盛京的万家灯火,让人顿觉天地辽阔、满目安宁,虽是寒风凛冽,却觉心中暖意融融。
今夜,果然难得!
27. 第 27 章
雨水生木滋春泥,惊蛰雷鸣醒万物。
二月的一声春雷,预示着万物生长的季节到来,兼着一连三天的细雨,顿时一扫盛京冬季的干燥,连空气中似乎都带着湿润的气息。
宋承源这几日颇有些春风得意。春耕之时,春雷阵阵、春雨绵绵,正是四时调和的好兆头,再加上外敌已退,眼见着十数年再无兴兵的能力,边关大可高枕无忧,换俘得来的金银财宝、牛羊成群又大大丰富了国库和他的私库,这桩桩件件俱是顺遂的好事,怎不令他志得意满?
更何况,底下的人精们眼见着他心情舒畅,加之国内也确实没有什么天灾人祸,这几日朝会说的俱是些舒心的事宜,哄得宋承源龙心大悦,只觉得自登基来从未有过这般快活的日子,大手一挥,各样式的赏赐如流水般发放下去,雨露均沾,倒真唤来不少人真心实意的歌功颂德。
宁王府素来是京城中最为冷清的府邸,宋君谦本就不喜热闹,林文辛在边关呆久了,也颇为享受如今安宁平和的日子,因而两人闲暇时就着点心喝茶谈心,倒也自在。
两人关系有没有亲近不好说,这几日满京城出名的点心倒是被他们尝了个遍,不仅知晓了对方的口味偏好,原本不重口腹之欲的两人现在也能对着各式点心点头品鉴一番,倒活像是一对吃货夫妻!
他俩这样不急不忙的相处,自己倒是坦然自得,可急坏了一群操心的人!
无论是平安、明法还是长风奉剑,看之前这两的架势又是一同拜访了尘法师、又是上元佳节手牵手回府,再加上前几日更是花尽心思招来名厨在摘星阁置办了一桌席面,共同饮酒赏月,心里都已经放起成功的小礼花了。
一边是忙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千年不开窍的木头也懂得开花了,心里不知多激动;一边是暗叹老爷夫人在天之灵可以安息,小姐虽然命运多舛、被迫婚配,却也算得遇良人、苦尽甘来。眼见着小姐本身也不是无意,这桩婚姻说不得还真是天赐良缘,他们心里不知道多欣慰……
就这么着,双方都因此多了几分默契,平日里总会有意无意给他们制造独处的空间,可谁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两人还是这个老样子,将军来王爷去的,不知道多生疏!每日里相见除了喝茶就是吃点心……
吃吃吃,就知道吃!这简直让人痛心疾首!
就因着他两这样的相处氛围,还让平安和奉剑拌了好几回嘴:一个埋怨,宁王身为男子怎么在这方面行事如此畏畏缩缩,究竟能不能主动些;一个嫌弃,这俩人谁也别说谁,成婚这么久了,一点长进都没有,真不愧都是单身许久,照这情形,可有得单着呢!
到底还是明法左思右想,最后一拍大腿:坏了,这两位该不是处成了兄弟吧?
咔嚓,晴天一个霹雳!
四个人面面相觑,越想越觉得不对,这下也顾不得斗嘴了,奉剑一拧眉毛,就要急匆匆出府找人想办法,被长风好说歹说才拦下:好家伙,这丫头是个藏不住事儿的,要是和别人说了,只怕三两句就被套出话来,让旁人看了笑话,这事啊,还得从长计议。
只是他拦得住奉剑可拦不住平安。平安翻来覆去想了一宿,终于还是打定了主意,让明法帮忙打个配合后,心里对着宋君谦默念抱歉,扭身就往长秋宫的司云姑姑那儿传了个话。
长秋宫
纪静娴听司云把话带到后,一时也有些无语,她揉了揉额头,有些无奈:
“平安将这事告诉你,是想我们怎么做?”
“哎呀,娘娘,平安也是心里着急。殿下好容易动心成了婚,或许是面子太薄,您这个做娘亲的还是该搭把手。”
搭把手,怎么搭?
且不说她身在宫中处处不便,就是她打定主意排除万难竭力相帮,难道还能强按牛头喝水不成?
这种事情本就该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若是他们实在无法再近一步,那也是天意如此,何况依着她的心思,这两人若只是做一对知己、兄弟,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是,想到自家那个傻小子曾经在这里对自己的信誓旦旦,她终究还是心软,想了想,吩咐司云侧耳过来,让她给宫外的靖远侯夫人带个话,请她帮帮忙。
“嗳,我这就去”司云对自家小姐的孩子自然也是关心的,听了吩咐,就要急匆匆托人去带话。
“算了,你先等等。”
不等她走出屋子,纪静娴忽然改变了主意:
“毕竟是林老侯爷的生死之交,又是我们请人帮忙,还是等我亲自书写一封信递过去才不算失礼。”
“可是娘娘,这书信从宫中流出去,可不保险啊。”
“无妨,不过是我为人娘亲对儿子婚事的一些关照,被人知道了也不打紧,”纪静娴倒是不担心这个,她行事磊落,何况此事就算被那位知道了,也没什么可怕的,“这件事下午再说,倒是你现在就要去给宫外的平安递个话,让那个没出息的找个时间来见我!”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听得司云有些想要发笑:说一千道一万,娘娘还是操心殿下的啊!
她抿了抿唇,强忍住笑意,行礼之后就要往宫门外走,还不等走出十步,就又听到纪静娴有些自我怀疑的呢喃:
“莫不真是在和尚窟待久了?才落得这般不解风情,跟个呆头鹅似的?”
“噗,”这下司云是真的忍不住了,虽然及时捂住了嘴,却仍然漏出了笑声,她也不敢回头,只加快了步伐,好容易走出了长秋宫,才倚靠着墙壁,无声笑了一阵。
按下纪静娴与靖远侯府这边的谋算不表,单说宋君谦,自他成年以来,还从未如此窘迫过。
本是夫妻间的私事,硬是被母妃知道了,好一顿数落不说,偏偏那语气里满是说不清的意味,天知道他从小到大还不曾被母妃这样对待过,偏偏一旁的司云姑姑虽然竭力掩饰,脸上仍旧有止不住的笑意。
他本来对这些是不以为然的,他和林将军情况特殊,要想两心相通定然是急不得的,可被母妃这么一说,也不禁有些自我怀疑起来:莫不真是自己行事迟疑、又不懂女儿家心事,才将这进程生生拖慢了?
人啊,心里一旦有了怀疑,很多事就不敢那么确定了,虽然对母妃的话仍然是左耳进右耳出,只知道点头敷衍,可回到府中仍然皱眉思考了好几天。
等到靖远侯府下了帖子,邀请他们二人七日之后过府赴宴,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也顾不得再生平安擅自做主的气了,把冷落了好久的平安和明法叫过来,央著他们去找林将军院子里的人通个气,问几个问题。
等得到了答案之后,更是连忙行动起来,先是去自家库房好一顿寻找,实在没找到合心意的后,又一连跑了太子府和靖王府,厚着脸皮求这两位兄长帮忙。
好容易在靖王的鼎力相助下,找到了个看的过眼的,也没来得及多加感谢,就急匆匆让人去找个盒子包了起来。
等到了相约之日,宋君谦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又和靖远侯府那边通了气,得知今天会有的助兴项目,立马让明法将礼盒带着一同前去。
等他再次查漏补缺后,自觉衣着得体、万事俱备,便信心满满的和林文辛一同上了马车,甚至在车上都抑制不住有些兴奋的心情,惹得林文辛几次侧目。
“王爷今日心情很好?”
“咳……”他还想掩饰,奈何想到自己准备的惊喜,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只好打着哈哈:“靖远侯乃是你的长辈,他能相约走动,也是对你一片关切之情,日后你也算有个说话、散心的去处……侯爷能连同我一起相邀,想来也是一种认同。”
“你这……王爷怎知不是郑伯伯放心不下,是要考察考察你呢?”林文辛这话说得有些逾矩,不过她也是见不得这人如此自信满满,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相处,知道他不会因此心生芥蒂。
宋君谦果然毫不在意,眉毛一挑:“我待将军如何,将军心中有数,若老侯爷当真不放心,还要请将军帮忙多多美言几句了。”
这话说得轻佻,却又似有几分真意,林文辛本想再说两句俏皮话,却又在看向他双眼后垂下眸子,轻轻应了一声。
不等宋君谦反应过来继续追问,外面就有侍卫禀报靖远侯府已经到了,一肚子话憋在心里却不好说出口,宋君谦第一次扼腕长叹,感觉这条路实在是太短了些。
“好了,既然已经到了,你我还是早些下车吧,以免失了礼数。”他脸上的懊悔之色实在是太过明显,惹得林文辛也止不住想笑,只不过靖远侯是长辈,他们既来赴约,礼数还是要周到些,至于其他的,总归不急于这一时。
“也好,总不能给郑侯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这话意有所指,林文辛却权当没听见。见此宋君谦也不好再拖延下去,略整了整衣冠,便利落地下了马车。
靖远侯在下人通报后就已经急匆匆出门来迎,老爷子心里一直放心不下自家这个侄女。
自从她和宁王成亲后,就少有音讯传出,为此他天天在家忧心,唉声叹气得让老妻都觉得厌烦。倒不是没想主动打听,可宁王天潢贵胄,也实在不好窥伺他的后院。正大光明上门吧,怎奈他们侯府毕竟不是林文辛真正的娘家,又怕惹得宁王厌烦。虽说这些日子也偶有他们小夫妻感情甚笃的传言听到耳朵里,但不曾亲眼所见让他怎么放得下心?
前些日子宫里的娴妃娘娘派人送来封书信,倒让阖府都唬了一跳,等看过之后他是又好笑又好气:没想到宁王二十来岁的人了,寻常人家这个年纪都已经当上父亲了,他却还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再加上自家侄女这几年混迹于军营之中相比也是无心男女之情,这俩苦手凑到一起,可不让做父母的心里着急嘛?
但与此同时,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按照这信中所写,娴妃娘娘对文辛的观感倒是不恶,宁王也是有心想要和文辛和和美美的,无论如何有这两人的态度在,日子总不至于太差。
至于办宴会、促进两人的感情,那还得靠家中的老妻和儿媳操持,他一个大老粗能干什么?尽会添乱!甚至这几天已经被夫人拎着耳朵耳提面命了许多次。待人说话要和气一点,万万不可冲撞了贵客。
想到这几日受得啰嗦念叨,戎马半生的老侯爷也不禁硬挤出个僵硬的笑容,迎了上去,声音更是降低了八度:
“宁王和王妃贵足临贱地,实在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郑伯伯……”林文辛心情难以言喻,印象中自己这位伯父是个比父亲还要勇猛不羁的汉子,张口老子,闭嘴他娘的,什么时候这么文绉绉的了?还有那硬挤出来的笑容跟朵菊花似的实在与他那魁梧的身躯、刚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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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岂敢岂敢,小王忝颜立于朝堂,多年未立寸功,怎敢劳烦郑侯亲自相迎。”还是宋君谦有经验,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老侯爷这是怎么了,赶忙轻轻拉了下林文辛的衣袖,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语,侧身向前,和老侯爷寒暄了一番:没办法,他好歹也在盛京待了这么多年,能让武将露出这般令人牙疼的笑容,也是不容易,恐怕总与侯夫人脱离不了关系。这也是他们的一片看重之情,还是不要揭穿,让老爷子挂不住脸了。
“哈哈哈,王爷客气了,请……”
“请。”
他们这你来我往客气来客气去的,直听得林文辛脑仁子腾,很是复杂地看了两人一眼,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到底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脸上的复杂表情,宋君谦用余光瞥到了,心里也有些好笑,果然是到了相熟的地方,林将军脸上的表情也生动多了。知道她是真情流露,不欲为外人知晓,可他心里痒痒的,偏要去招惹一番:
“将军眼睛可有不适?可要本王牵着你走?”
“呵,王爷说笑了,这侯府别院我可比您熟悉的多。”
林文辛哪里不知道他这是故意招惹自己,也毫不留情地顶了回去,直顶得宋君谦摸了摸鼻子,无奈闭嘴。
靖远侯在一旁看呆了。
原先娴妃娘娘在信中说宁王是个一窍不通的木鱼,有心亲近却又不通章法,他还觉得言过其实,哪个少男不怀春,这手拿把掐的事儿还能笨拙到哪儿去,至多就是一开始没经验,慢慢就好了。
可今天一看,这的确不对劲儿啊!成婚也有好几个月了,两人之间的称呼还如此生疏,不像是有情的样子啊。可要说他们之间完全没有情义,也说不通:两人姿态如此亲昵,袖子下的小动作也无比自然,虽然称呼冷冰冰的,可话里话外,分明就是调侃之意……
这,这不会真处成了兄弟吧?
郑安国想到忘我,摸着胡子的手忍不住向下一用力,疼得他一个激灵,他有些心疼地看着掌中的胡须,索性放弃思考:算了算了,他一个大老粗反正也看不懂这年轻人的感情纠葛,还是老老实实请夫人帮忙想想办法吧。
靖远侯府这个别院原本是个温泉庄子,布局也是典型的武将宅邸,院中花草并不很多,却栽有不少高大的乔木,适逢春日已至,万物复苏,打眼望去虽然仍是一树枯黄,可定睛一看,枝头却也有点点绿意,煞是喜人。
宋君谦不是个风雅之人,自然也不擅长花草之道,心下只觉得这里宽阔大气,说不出的顺眼,但是看林文辛这一脸的欢喜,当即打定了主意,回头也让平安过来取取经,争取把王府也好好改造一番。
其实林文辛哪是在意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浸淫沙场久了,天然的喜欢这些开阔的地方,总觉得这么大的平地,练武能施展的开,也不用担心周遭环境的安全罢了。
两人各怀心思地跟着靖远侯后面,不一会儿就到了今日举办宴会的地方,因着他俩身份贵重,此刻已有不少人在此等候,见他们到来,赶忙起身行礼。
“无需多礼,今日本王也是受郑侯相邀,既是私下的小聚,诸位不必拘束。”宋君谦历来不喜欢繁文缛节,何况郑侯夫妇又是林文辛亲近的长辈,他自然不会摆架子,随意一挥手,便牵着林文辛的衣袖在被特意留出的位置上稳稳落座。
不少人见他们姿态如此熟稔,惊得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和好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就连侯夫人见此情形,也忍不住眉毛一挑,对着老侯爷目露询问之意。
老爷子坐到位置上抹了把脸,满脸纠结之色,啧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倒是把杯中早已放凉的茶水咕咚咚喝了个干净,苦得龇牙咧嘴的,惹得老夫人伸手狠掐了几把:
老不正经的,忒丢人!
其余人权当没看见主位二老之间的官司,但是有宁王在场又不好冷落了他,两相纠结下,气氛很是尴尬。
宋君谦倒是一派坦然,倒不是说他有多放得开,他也不喜欢和陌生之人打交道,因而处处避免与他人目光相对。只是他身份最高,几乎不用顾及别人的感受,这么一副生人勿进的态度摆在这儿,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前来打扰,再加上身旁又有林文辛在,平安和明法也随侍在左右,熟悉的人伴在身侧总归是要好些的。
只不过这毕竟是郑侯安排的聚会,老这么端着也不是个事儿,接下来肯定是要热闹一番的,他这个态度恐怕会引人误会,为了不落老爷子的面子,他也只好略带些痛苦的让平安附在耳边给他轻声介绍:没办法,他深居简出惯了,朝堂上的官员倒是勉强能认清,但这次聚会来了不少年轻人,恐怕是老侯爷特意邀请的,这可就让他为难了……
好在平安是个靠谱的,消息又灵通,只刚刚进来这么一扫,心里就已经有了数,当即把几个品性上佳、家世显赫亦或是和靖远侯府私交有旧的几位年轻人,一一指给他看。
不多,值得注意的不过十来个而已,但平安属实是靠谱的过了头,不仅对这些人的身世如数家珍,甚至连人家的兴趣爱好、婚配与否都说的头头是道,连林文辛都忍不住侧耳来听。
听客的捧场让他更加来了劲儿,说得口沫横飞,听得明法和林文辛连连点头,唯有宋君谦颇为痛苦的皱着脸,一扶额:
好多人啊!
28. 第 28 章
好在这让宁王头疼的环节并没有持续多久。靖远侯既然应下了娴妃的求助,自然是要让宴会热闹起来,好促进他俩感情的。
只是阖府上下讨论了这么长时间,也没商量出个具体可靠的章程来,没办法,府上的男子大多随了老侯爷的性子,上阵杀敌倒是拿手,可要说起揣摩少男少女的心思那是一窍不通,老夫人曾不止一次笑骂,若非老侯爷官做的大,家底也殷实,就这帮货色,够呛能娶到媳妇!
府中孙辈唯一的男丁小世子为人倒是文雅,可惜他那一套风花雪月的被老侯爷大手一挥否决了:他这个侄女在沙场厮杀多年,哪还瞧得上这么磨磨唧唧的的一套,娘们兮兮的。这番话气得小世子直跳脚。
侯夫人懒得听他们斗嘴,又把府上的女眷请过来集思广益,奈何他们府上可能真就缺了这条筋,一群人挠破了脑袋也没商量出个结果,眼见着日子一天天靠近,老夫人一拍板:先把宴会该准备的操持好,再想两个年轻人爱玩的项目,至于成不成的,听天由命吧!
因而直到现在,老爷子的心里还是没底,不过他毕竟是见惯了风浪的,面上丝毫不慌。很是从容地邀请众人举杯同饮。
也许是为了照顾大多人的口味,宴会上的果酒,酸酸甜甜的很是好入口,倒是蛮对宋君谦的口味,只不过看见老爷子喝得龇牙咧嘴那叫一个嫌弃,他还是忍不住和林文辛耳语:
“也是难为郑侯了,这酒对他而言恐怕跟水一样,一点兴味没有。”
林文辛也看见了她这位伯父脸上的表情,想到之前府中设宴他和父亲二人踩着坛子喝酒,西北最烈的烧刀子洒了一衣襟,直把兄长喝到钻进桌子底下,现下这酒对他而言恐怕还真不如喝水来得痛快,也有些忍俊不禁,轻咳了一声:
“王爷何必这般促狭?郑伯父若是认真起来,只怕在座没几个能安稳坐着。”
“那又何妨,郑侯当日送你出门,也算是我半个老丈人,我这新女婿头一次登门,就算被喝趴下,也不算丢脸。”
轰的一下,林文辛脸上当即泛起了红云,主要是她也没想到在这当庭广众之下,这人这般大胆,何况她都已经听见后面平安的憋笑了……
她有心说两句,又怕被人听见,自己忍着吧,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尤其是这人还微挑眉毛,一脸得色,左忍右忍之下还是没忍住,伸手在他胳膊拧了一圈。
“嘶”宋君谦当即抽了一口凉气,三分真疼,七分是故意,想也知道林文辛不会在这种场合给他难堪,能用多大的气力,不过是卖个乖,以防真把这人招惹急了。
他们这一番打闹自以为做得隐蔽,在有心人眼中可就不一样了,主座上的侯夫人看得老怀安慰,不住地点头,总算对今天的事有了几分把握,正要转头和靖远侯商量两句,就看这老家伙正举着酒壶苦大仇深,嘴里絮絮叨叨地抱怨,当即怒从心起,一伸手。
“嗷”老爷子正在心里吐槽这酒水甜了吧唧,淡出个鸟来,一时没有防备,当即就挺直了腰板,叫了出来。
加上侯夫人心里觉得他皮糙肉厚的,又有些生气,难免用了几分力道,直把他疼得面色扭曲,不停地倒抽凉气,要知道他这位夫人当年也是江门虎女,一根马鞭舞得那叫一个虎虎生威。
“咳!”自觉丢人的靖远侯清了清嗓子,敢怒不敢言地瞥了夫人一眼,打着哈哈:“本侯方才走神,被马蜂蜇了一下,不碍事,不碍事。”
他这么说,底下人自然不会揭穿,都跟着笑了两声。侯夫人斜睨了他一眼,也没拆穿,只柔着嗓子提醒:“侯爷,大好春光,只知饮酒未免无趣,在座的又都是年轻人,不妨寻两个彩头,让年轻人们闹一闹,也给府上添几分活力。”
这本是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的,不过是一屋子武将觉得要是来个赏花品茗、和诗酬韵的活动,不仅脑仁子疼,也怕上去丢人,才对此有些争议。
现在他们早已做好了安排,靖远侯自然顺着话往下说:
“夫人说的对,风光正好,你们又正值青春年少,何必陪我这个糟老头子在这里喝闷酒。”
“侯爷哪里话,您瞧上去还是龙精虎猛,风采不减当年。”
“是极是极,只怕您只现在一人打十个我也是绰绰有余。”
他这话一出口,其他人哪敢应承下来,纷纷张口奉承,何况他们也没说瞎话,就老爷子喝酒这个架势、这大嗓门,说打他们这群不曾经过铁血淬炼过的小年轻十个,都算是抬高自己了。
就连宋君谦也忍住开口笑道:
“郑侯这话就太过谦虚了,我瞧着您牛饮的这个架势,可比我们强多了。”
听到这话,郑安国一捋胡须,心里也有些畅快,哈哈大笑道:“不过是这酒的度数太低,不过瘾,堪堪用来解渴罢了,算不得什么。王爷,咱是个大老粗,曲水流觞那一套实在是玩不来,不怕您笑话,除了我这个孙子,府上全捆到一起,也凑不出个文化人,实在是不好意思坏了您的兴致。”
他有些无奈地搓了搓手,难得有些局促:“好在我今日宴请的大多是将门之后,手上的功夫总是娴熟,恰巧院子后面就是一片绵延青山,有不少野味值得一尝,再加上我府里有个西北来的厨子,烤肉一绝,秘制的酱料更是让人食之不忘。现在天色尚早,不如去后山耍上一耍,跑跑马、散散心,顺带猎几只野味回来,权当活动活动筋骨,我在这儿备下好酒,咱们晚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玩个尽兴!”
话音刚落,顿时传来一片应和之声,年轻人正是爱玩的年纪,又有些家学渊源,弓马总是娴熟的,哪能不想着去山上疯跑一阵?又有老侯爷认证的名厨在此,想到晚上的美酒佳肴,兴致愈发高涨。
不过其中也有一小撮人面露难色:毕竟武将世家里总也难免出两个文弱书生,倒不至于连骑马都不会,可要是在这种野山上跑马还要涉猎,可就真让他们抓瞎了。
侯夫人是个心细的,看见有人面色迟疑,心中了然,当即一指靖远侯的额头嗔怪道:“你啊,这么多年还是这个莽夫习性!好端端一个宴会偏要舞刀弄枪的,那后山多大点地方,哪就需要这么多人一齐上去?我看在座的都是武艺不俗的佼佼者,打几个野物还不是信手拈来?要真让他们全都前去放开了手脚,怕不是收获要堆成了山,你这老不修的,怕不是想要贪图人家孩子的战利品不成?
她一边笑骂,一边对着众人温言好语:“好孩子们,莫听他胡咧咧,想要松快松快的自去跑一跑马,其余人随我到后面的花园里赏赏花、喝喝茶,用几块点心,再聊点奇闻轶事也自在的很。”
侯夫人这话虽是解围,却也不假。这帮公子哥儿,个个身边都有随从护卫,要真是上了山,乌泱泱的一片恐怕也会惊扰了猎物,何况这后面本也不是什么深山密林,又常有侯府的护卫前去扫荡,至多剩下些野鸡、野鹿之类的生灵,大型的猛兽是没有的,安全着呢。
“也是,是我考虑不周,王爷,诸位贤侄你们自行选择、自行选择。”靖远侯被训了也不生气,一摸后脑勺,哈哈笑道:“这儿原来是个温泉庄子,气候相对湿暖,花园里有几十株移植的早桃,现在也已经有了点点花苞,咱们去那边喝茶聊天也是一样,一样的。”
主人家既然给了两全其美的台阶,众人自然也纷纷称是。想要去后山跑跑马的纷纷暂别去做准备,其余不想动的则安稳坐在位置上,等着和老侯爷一同移步花园。
宋君谦看了林文辛一眼,估摸着这些日子林将军也是憋坏了,难得有此机会,定然是要过过瘾的,当即自然转头,轻声吩咐平安和明法去帮着准备。
林文辛在一旁看着,也没出声,只笑着对他俩一点头。没办法,她向来不愿拘着长风和奉剑,一有机会就放他们二人的假,今日原以为出门赴宴,用不着那么多人,现下也就只能拜托宁王府的人了。好在这些日子下来,平安做事历来是稳妥细致的,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
“王爷,别院的后山我倒是熟悉,虽然没什么凶兽,却也崎岖难行、荆棘丛生,您千金之躯最好还是不要涉险。”她想了想,很是搜肠刮肚一番才让说出口的话显得委婉一些,“有我在,总不至于让您输给别人的。”
她这话一出口,宋君谦还没说什么,平安和明法对视一眼,想要出声,却又被自家主子轻咳一声以示提醒,只好忍笑闭上了嘴,说了告退之后去帮着安排待会要用的工具去了,只是心里免不了还有些腹诽:林将军果然还是和军营里那帮糙汉待久了,明明就是好意,可一张嘴说话就那么不好听,这话说得岂不是当众下了王爷的面子,尤其后面找补那句,就差指着鼻子说王爷要靠老婆才能找回脸面,寻常男子哪个能受得了?
但是宋君谦还真就受得了,他心中明白林文辛的顾虑,一来自己身份毕竟特殊,跑马射猎要是有个万一,在座的恐怕都要被迁怒,就算过程平安无事,有自己在场,别人也难免要分出一部分注意力,束手束脚的,玩也玩不痛快,不免扫兴。二来自己对外的形象实在不堪,文武之道皆不擅长,若是执意跟去,只怕收获也是寥寥无几,到时候折了面子不说,传将出去也会招人耻笑。
林将军这话虽然不好听却也的确出自好意,他自然不会不识好歹,他就算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废物,可论起弓马娴熟,十个也比不上人家一成功力。
至于所谓的男人面子亦或是什么夫纲不振,宋君谦很是光棍地一摊手:这世上又能有几个男子能和林将军相比呢?再者说看见这人绞尽脑汁、结结巴巴的想要宽慰自己,也实在是可爱。
因而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着点头附和:“将军考虑的周到,我向来散漫,实在不耐烦这些活动,还是喝茶赏花适合我这把懒骨头,就是这样一来,就要拜托将军多多出力了,我这人嘴可挑。”
“放心,只要这山上有的,王爷想吃什么我都给您带回来”见他面色如常,并无不虞,林文辛也松了口气,难得幼稚地拍着胸脯保证。
宋君谦自然相信她有这个本事,不过是出言逗弄逗弄罢了,此刻看着她这副自信的模样,心中也是欢喜,心神一转就想到了自己早已备下的那份礼物。
倒也是巧了,因着他心中明白今日这场宴会的目的,原本打算散席之后,两人再沿着街道慢慢走一段,趁着感情升温之时给林将军一个惊喜,因而早就命平安将木盒小心包裹起来,藏在他们所乘的马车之中。
现在他却突然觉得,若是此刻拿出来,让林将军用他所送的礼物在今日这场宴会上大放异彩、独占鳌头,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越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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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此事可行,他眼睛一转,趁着林文辛去穿戴护具、收拾仪容,对着正在院门外朝里探头的平安一招手,低声吩咐了一通。
平安正因为被明法赶回来无所事事,看见主子招手,立马一路小跑凑近了过来,听完了吩咐后立即点头示意明白,匆匆告退后就往别院马厩那边跑。
一边跑,一边欣慰:不得了了,自家主子可算开窍了,竟然也懂得搞这些小惊喜了。
宋君谦吩咐下去后,自觉一身轻松,便又施施然坐下,甚至颇有兴味的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品尝。
郑老侯爷见他这一顿忙叨,心里有些好奇,现在见他坐了下来,便端着酒杯凑了过来。
“王爷,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要请您见谅。”
“侯爷这说的什么话,您是林将军的长辈,自然也算是我的长辈,因着京城里人多眼杂这么多日都未能前来拜访,已是礼数不端,理应由我向您二老告罪,还请侯爷、侯夫人宽宏才是。”
“哦哟,不敢当不敢当,王爷这番话可是折煞我了。您是天潢贵胄,能拨冗前来,已是莫大的荣幸。只可惜我大老粗一个,连带着儿孙也都是武将做派,实在是做不来文雅之事,让您扫兴了。”
“侯爷这话就不对,文雅之事自然是要由文雅之人才能相配,本王可是出了名不通文墨的草包,您要真安排些吟诗作对、赏花赋月的活动反而是让我为难了,倒是这后山跑马、别院饕餮之事更合我的心意,再多的风雅趣事倒还不如这吃好喝好来的实在。”
“哈哈哈哈,王爷高论、高论!”靖远侯听了这话一捋胡须哈哈大笑,忍不住对宋君谦一竖大拇指,凭心而论,除开皇族身份,宁王的这个性子当真是合他的胃口,若非上座夫人的目光时不时扫向这边,暗含警告,他真想合宁王痛痛快快喝上几杯!
只是他再混不吝也没忘了今天的正事,暗自里踌躇了半晌,好容易想借着说词关心一下他们夫妻二人相处的如何,还未开口,就发现宁王有些心不在焉,眼睛直愣愣地往旁边瞧,他也跟着转头,定眼一看,却原来是她的好侄女换了便于骑射的护具,打理好了着装,姗姗到来。
林文辛因为长时间以男子身份行走,久而久之也觉得男装方便易行动,纵然身份被揭穿也不曾更改。嫁人之后,虽然为了皇家颜面不得不换上女装,可除了参与皇室活动,平常装扮也多以简洁方便为重,再加上宋君谦又不拘着他,自然是怎么合心意怎么来了。
此次赴宴,因为是靖远侯夫妇相邀,都是可亲的长辈,又是到郊外别院,自然打扮得相对随意了些。虽然都是些价值连城的好布料,却也算不上重工繁复,那些琳琅首饰也被她弃于府上,只简单带了几只发簪。
这一身在外人看来自然是简朴了些,却恰好适合今日的活动,因而她只是去带了两支护臂,将头发高高束起用簪子固定后,就这样走了出来。
因着林将军名声在外,她这身装扮自然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心里都觉得太像男子了些,没有半点女子的柔美,殊不知宋君谦初初心动的便是她这副英姿飒爽的模样,此刻见她落落大方地走来,只觉心跳都慢了一拍,目光热得烫人,还是靖远侯咳嗽了一声,才让他将将回神。
“将军这身打扮……”他心里有一万句夸赞的话,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将军看来是要认真了。也好,如此看来,本王大可以安心在此喝茶,等待将军满载而归了……”
林文辛方才被他盯得有些脸红,此刻见他扯开了话题,心里自然也松了一口气,提到狩猎,更是自信满满:“王爷放心,有我在,包管把后山里的山珍野味都给您带回来!”
“有将军出马,自然是百无一失,”宋君谦顿了顿,恰巧余光扫到平安双手捧着红绸包裹的礼盒走过来,神色一喜:“只是上山狩猎,除了好马,却还缺一把好弓,我……”
“哈哈哈哈,王爷放心,我这武将的府里还能缺了这些?”郑安国在旁边正被他们的话腻歪的牙疼,此刻好不容易有了他插话的空隙,连忙接了一句。
“不……”
“哎哟,王爷这还和我客气什么,区区小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老爷子性格豪爽,以为宁王只是面子薄了些和他客气,哪里耐烦这推三阻四的,当即摆了摆手:“文辛可是叫我一声郑伯伯的,小时候更是常来府上玩耍,难道我还舍不得一把弓箭不成?王爷你就不要推辞了。”
说完,直接扯着嗓门吩咐下人,去把库房中最好的弓箭取出来,宋君谦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侯府的下人应诺退了下去。
这可如何是好?
宋君谦何曾见过做事这般风风火火之人,都不及他把话说完就下了结论,此刻僵在原地,心里别提多懊恼。
偏偏林文辛心中也觉得郑侯是她父亲的至交好友,又是自己的长辈,这点小事的确算不了什么,当下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抱拳感谢:“那就麻烦郑伯伯了。”
这下,不仅宋君谦,连目睹了一切想要过来帮自家主子解围的平安也僵住了,素来机灵的他此刻脑子里也一团浆糊:这王妃都应承了下来,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不能现在凑上去,让王爷准备的惊喜变成惊吓吧?
29. 第 29 章
宋君谦精心准备的弓箭到底没有送出去。眼见着林文辛潇潇洒洒的一抱拳,拿着靖远侯给她准备的弓箭,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他的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偏偏脸上还要挂着笑容目送,等她离开了视线范围,整个人都蔫了下来,一直到跟随侯夫人的招呼一同到花园中落座赏花都没有恢复精神。
明法回来的时候,见他神色恹恹很是不解,等看到平安手上没送出去的礼物更是大为吃惊,好在他天生一副木头脸,还绷得住,只是用眼神询问平安。
平安此时心里充满了对自家主子的同情,也顾不得和明法拿乔,摇着头回了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那意思:可别提了,没看见王爷正懊悔着呢!与此同时,他心里也不胜唏嘘,还是和武将打交道打少了,谁能想到靖远侯的嘴能快到这种地步呢?话都不等人说完,就大手一挥自顾自全权操办了,可怜王爷为了这份礼物花费了这么多心思,就这样错失了送出去的良机,失策,实在是失策啊!
他二人这副挤眉弄眼、摇头晃脑的模样,宋君谦自然是没有看到,其他人纵是看到了也不好插手王府的事情,唯有侯夫人见此心中有些好奇,忍不住向靖远侯那边侧了侧身子,还不及说话,就先闻到了一股辛辣刺鼻的酒味。
好啊,这老酒鬼竟然指使下人把他壶中的酒换成了易醉的烈酒!
侯夫人心里那叫一个气,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咬牙挤出个微笑,和善地剜了他一眼,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饮酒伤身,侯爷可千万不要贪杯。”
敢喝醉了失态,你就完蛋了!
夫妻相伴数十年,靖远侯自然是看懂了自家夫人的眼刀子,讪讪一笑:没办法,他实在是喝不惯那果酒,这才让人换了。
他生怕夫人再伸手拧他,目光梭巡一圈,想要找个由头转移话题,好巧不巧正好扫到了一脸委屈的郑斯言。
嘿嘿,自家孙子好啊,好就好在能帮他这个爷爷抵挡一阵炮火!
老爷子面色一正,清了清嗓子,满目威严:郑斯言,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谁叫你做出这副样子?”
“祖父,孙儿失礼……”被叫到的郑斯言赶忙起身赔罪,心里越发委屈:
本来嘛,虽然被文官们瞧不上,但自家一屋子的武将谁也别笑话谁.偏偏祖父不知听了谁的谗言,硬要在老郑家培养出一个文官来!
倒也不是说不懂时局瞬变,家族想要变通的意思,但前提他不是那个被选出来的倒霉蛋啊!
读书科举是好,也要看看是不是那块料啊!凭什么认为一屋子的粗狂武夫,自己就是那个例外呢?难道就凭他这个倒霉催的名字吗?
自从送他去学文,刀剑也不怎么让他摸了,骑马也被拘着,不可以随心乱跑了,每天只许练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原本打遍同辈无敌手的自己,现在早被那群牲口甩下一大截了,他的那个心哟!
偏偏全家都不以为意,还劝他想开点,毕竟是要科举入仕的人,只要打得过那帮文官就行了,别和其他人比。说得倒是好听,暗地里却又不服气偷偷给他加练,让他这段时间苦不堪言!
好容易前几日旬考被夫子夸赞了有进步,死缠烂打之下终于央著祖母答应了把库房中自己眼馋了好久的那把弓箭赏给自己,原想着趁今日宴会去后山松快松快,结果祖父转头就把弓箭送给了林将军……
还松快什么松快?还上什么后山?老老实实赏花吧就!
这等惨绝人寰之事,自己能绷着不哭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怎么,还不兴人委屈吗?
郑斯言毕竟年纪还小,这事本来又是他占理,此刻虽然站起来认错,但心里不服气,脸上也一派倔强,只是眼睛却不太争气的有些泛红,倒是让宋君谦多看了两眼。
林文辛唤靖远侯一声伯父,按理说这郑斯言也算是自己的晚辈了,想到这里,他心中莫名有些对晚辈的慈爱,也就出言打了个圆场:
“侯爷,小世子言语斯文,进退有度,哪里就失礼了?今日难得相聚,自当肆意开怀,侯爷就莫要太过苛责了。”
其实从自家孙子眼眶红了,郑老侯爷就想起来了自家夫人好像是说过斯言这几日学问进益极大,要将库房中的宝雕弓作为奖励赐给他,这不一激动就给忘了嘛!
何况他也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看着孙子满脸委屈,心里也难免有些心虚,恰巧此刻宋君谦递了台阶,自然也就顺坡下驴,但他这人严肃惯了,又是做大家长的,对着小辈也说不出几句软话:“既然宁王殿下开口,此事就作罢吧,还不快些坐下!”
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身为武将的子孙,又是堂堂男儿汉为了一把身外之物做此情态实在是难看,忍不住又啰嗦了两句:
“你也是郑氏子孙,往常我对你的教诲都记到哪里去了?不过就是一把趁手的弓箭,以后还能找不到更合心意的?你文辛……”他顿了顿,有些为难地瞥了一眼宋君谦,总觉得林文辛不过二十几岁,就有了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十七岁大侄子,说出去好似平白老了几岁,就含含糊糊的一句带过,“这么多年未见,难得过府赴宴,用你一把弓箭又能怎么了?”
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
不过后面这句,靖远侯到底没说出来,宁王在场,这话听上去实在是别扭。
他这话音刚落,郑斯言还没怎样,宋君谦的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难得对老爷子充满了怨念:早知如此,您嘴那么快作甚啊?自己还能让林将军空手上山不成?
他忍不住侧身瞟了一眼平安还抱在怀中的木盒,可惜自己精挑细选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挑出来合心意的礼物,就这么白白错失了大好的送出时机!与此同时心里对郑斯言这个倒霉孩子也很是感同身受:
嗐!这事儿闹的。
小世子心心念念的奖赏被郑侯大手一挥送给了林将军,而自己为林将军准备的礼物也没送出去……可真是阴差阳错啊。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也放开了些,反正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大不了再寻良机,现下他还是在这里赏花喝茶,坐等林将军带着猎物回来,一饱口福吧。
他这心情松快了,姿势也闲适了不少,令后面跟着操心的平安和明法也都放下了心,两人对视一眼,除了松口气之外,心里也在感慨,自己主子这个情路啊,实在是坎坷!
平安抱着老大一个木盒,却好似感觉不到重量,思维已经发散到:回去要不要打听一下京城里哪些地方求姻缘最灵验,最好是能求得一根红线,再央著奉剑那个小女娃,把这两个人的手指头缠起来。他还就不信了,多管齐下,还成全不了一对有情人了。
不谈宁王府这边的人思绪万千,其他客人此刻已经微醺了。
二月的盛京城,虽然还有几分凉意,但今日阳光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花园中不似别处空旷,是下人悉心打理过的,园中广栽草木、绿草如茵,又有奇石嶙峋、一方清池。此刻一阵微风吹过,水波粼粼、杨柳依依,如此美景令人陶醉,留下来的又大多是风雅才子,借着三分酒意,嘴里不免就吟诵起诗句来,这摇头晃脑的,瞧得老侯爷直牙疼。
这帮才子们正在斗诗,忽的有人眼尖,看见了绿叶中的点点红意,不禁奇道:“咦,如今不过二月早春,侯府竟已有桃树点蕊,瞧这样子,怕不过几日就要开了?”
他这一声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这么一看,虽然不多,但园中确有十来株桃树有了花苞,虽然看上去还小,但在绿叶的映衬下倒也明显,一时间俱都啧啧称奇。
这可是老侯爷为了夫人花大价钱从花农手中买来的桃树,虽然结的果子不堪入口,但花开的早,花期又长,颜色也鲜艳,很是难得,在整个盛京城也是鲜有的。
看见这么多人好奇,老爷子心里颇有几分自得,不过他毕竟是长辈,不好太过炫耀,只好轻咳一声,示意自家孙子上前给众人好好讲上一讲。
郑斯言瞧见自家爷爷的眼神,心里很是不雅的翻了个白眼,无奈实在惧怕他砂锅大的拳头,只好起身离席给众人讲起了自家爷爷花费重金只为博夫人一笑的美好故事,其中不免夸大,甚至还加了些老爷子亲自栽种,日日浇水,见桃树不开花更是心急如焚,泪洒黄土的传奇故事,直听得靖远侯眉毛直跳,偏偏夫人就在一旁,面色揶揄,目光似有深意,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好让那个坑爷爷的倒霉孙子闭嘴,只好在僵着一张脸,在位置上坐立难安。
郑斯言才不管这些呢,自顾自讲得口沫横飞,听得众人如痴如醉,还不时夸赞老侯爷情深似海,和夫人伉俪情深,有的甚至还想为他们二人写诗著书,将这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流传出去,直吓得靖远侯一张黑脸都微微泛白:
这要是被他的那些同袍们知道还不得笑掉大牙?要是再有嘴毒的文官拿这一点来攻击他,不行,那画面他实在不敢想。
好在郑斯言也知道见好就收,偷偷回头看了眼自家爷爷的脸色,又看见奶奶对他微微摇头,心里一紧,赶忙收敛了脸上的神色,打了个哈哈,有意无意地转移了话题。
等到众人看够了稀奇,重新回到座位上,心里还是不能平静:这帮才子们正值青春,谁还没点年少慕艾的心思,更何况文人嘛,总有点感性,又向往着风花雪月,听了郑斯言这一番半真半假的故事,倒真的对靖远侯大为改观,当即就有人斟酒相敬:
“侯爷情深似海,如此性情,实在让晚辈心中敬佩。仅以杯中之酒祝您和夫人白头偕老、福寿安康。”
人都有从众的心里,有了人带头之后,其余人更是争先恐后的起身敬酒,气氛热烈到连宋君谦也不得不随大流敬了一杯。
郑安国见此情形真是哭笑不得,偏偏此事又是自家倒霉孩子招惹出来的,加之这些人口中又都是祝福之言,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这种情况下他也只好僵着脸咬着牙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了。
流水式儿的二十来杯烈酒下肚,再加上喝得又快,饶是老爷子酒量不俗,此刻也觉得头脑昏沉,意识虽然清醒,但是精神莫名有些亢奋。
他这人喝酒不上脸,和别人交谈口齿也还清晰,再加上竭力控制步伐,走得稳稳当当,所有人都没放在心上,因而他端着酒壶走到宋君谦身边之时,连老夫人也只瞟了一眼,全当做他要和宁王殿下诉一诉衷肠,没放在心上。
倒是宋君谦在他凑过来时,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但见他目光有神,又想起武将的酒量历来不错,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他心中敬重老侯爷的为人,又感佩他当初挺身而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护送林文辛出嫁,更遑论婚后林将军整理嫁妆单子时才发现这位老爷子几乎倾尽全力的添妆……心中早把他当做长辈看待,甚至隐隐有些把他看做老丈人的趋势。
此刻见他在身侧坐下,嘴唇微张,似有心腹之言要交代,宋君谦哪敢怠慢,连忙正襟危坐,做出侧耳倾听的情状。
“殿下勿怪,老臣厚着脸皮坐过来,是想和您说两句交心的话。”
“侯爷折煞我了,您是长辈,有什么话交待,我定然洗耳恭听。”
郑安国定定地看着眼前神色恭敬的宁王,半晌,才缓慢开口:“我和怀忠是战场上的生死兄弟。虽然痴长他十来岁,但论功绩、论才智、论人品,我都远远不如。都说武将憨直,可宁王殿下,我说句诛心的话,能在朝廷上屹立不倒的武将勋贵们,哪个心里不跟明镜儿似的?当今亲政不过三五年,我就看出了他眼中的忌惮……连我这个大老粗都看出来了,你猜心思缜密的怀忠心里可曾有过疑虑?”
他这话声音不大,语气也淡淡的,听在宋君谦耳中却如惊雷炸响,他猛地抬头,直直地看向老侯爷的眼睛。
“您不用这样盯着我看,”郑安国轻笑了一声,摆了摆手。“我曾以为连我都看出端倪,激流勇退。他智勇双全的林怀忠还能不知及时袖手?可我左等右等,自己都在京中种花耕田、修身养性三五年了,他却仍然驻守一方、掌握着边关三镇的军权,林氏一族的威名更甚从前……我在京城眼睁睁看着龙椅上那位每每读到西北军报,眼神越来越冷,好容易等他回京休整,邀他过府一诉衷肠。我是想劝劝他的……”
老爷子微眯着眼,似乎回想起了当初,声音有些发颤:“哪里的和尚不念经,哪里的将军不杀人?大炎朝武将数百,哪就缺了他林怀忠一人?暂时先退下来,消一消陛下的疑心,养一养全是暗伤的身体,也过一过寻常人家安享天伦的好日子,有什么不好呢?留存有用之身,等到危急存亡之时,再为国尽忠又有什么不好?又能损他武安侯府几分威名?”
“可他只是喝酒、闭口不言,等把我逼急了想要动手,才轻笑着开口。他说帝王不缺效死的将军,军中不缺统率的元帅,没了他林怀忠,还有后来之人,可西北三镇,还有三镇的百姓却再也禁不起折腾了……他说西北苦寒,又连年被鞑子侵扰,人口本就不丰,百姓们又都过的是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从来都是得过且过,哪有什么盼头?是他们林家率领军队驻扎在此,与贼寇周旋二十余年,屡屡获胜,才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若此刻他们林家权衡裨益,为了保全自身,回京城做一个闲散侯爷,凭着祖上挣下的家业、陛下发下的赏赐,日子总不会难过,可是那儿的百姓们就真的没活路了。”
“不是说朝中再没有像他这般善战的将军,也不是说别的将军就不能重整军威、驻守三镇,逼退黎国铁骑,可这样一来就太难了。定远三镇年年落雪、年年流血,自成立以来时时受到外敌侵扰,黎国一统后更是对此地虎视眈眈,哪一仗不杀个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不怕说句灭威风的话,若非军民一心,悍不畏死,早就拦不住他们南下的铁骑了。这种民风酷烈之地,林家军能得到他们的信任靠什么?靠的是身先士卒,靠的是同甘共苦,靠的是他们林家数十年来埋骨在此的大好儿郎!武安侯府何等荣耀,到头来何以只落得文辛一介孤女?因为早在十年前、数十年前,他林家的大好儿郎就已经马革裹尸、战死无数了。”
“朝堂百官乃至当今陛下只知道林家军悍勇,只知道林家军声名赫赫,只知道西北百姓推崇林家军,但这一切都是用血、用命换来的啊!他说西北三镇年年迎敌,甚至每月都会受到贼寇侵扰,边关军民时时都处在备战之中。若他林家回京安享荣华,谁来迎敌?战时换将本就是大忌,百姓一时间人心惶惶难以安定,将士们更是需要磨合,纵然也能得胜,又要付出多少代价,要用多少人命去填呢?”
“他舍不得……-所以哪怕知道帝王猜忌、君臣离心,文官政敌在朝堂屡屡上奏中伤,他也不肯交出兵权……为国为民、唯死而已,左不过就是一个血染黄沙。他这些话说得淡然,我却听得摧心断肠,或许冥冥中也有预感吧,总觉得日后再难和他共剪明烛、把酒言欢了……”
说到这儿,郑安国眼中含泪,喉头发哽,有些说不下去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怀忠的笑言一语成谶,他长眠定远再没回来,而自己困居盛京,再也没喝过像那晚那样呛人的烈酒。
他举起酒壶,仰脖灌了两口,烈酒入喉直呛得连连咳嗽,眼角泛红。宋君谦在一旁手足无措,想要劝慰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痛快!”郑安国见他这样,也微微笑着再灌了一口,一抹嘴,连道痛快。
“殿下,我是个懦夫,当初一念之差,落得如今在京城内赋闲养老,这是我自己选择,怨不得别人。可这些年我也常常在想若我当初拼得一死,不曾放权,驻兵镇远,与他守望互助、成掎角之势,是否八年前那一仗,就不会那般惨烈……”
“不怕您笑话,怀忠与文长贤侄殉国的消息传来,我是真的两眼发黑,吐了一大口血。军情如火,我心里亦如烈火焚烧,强撑着病体去圣架前请命……只可惜,廉颇老矣,陛下信不过我啊”
郑安国笑着摇头,语气里满是自嘲,说的宋君谦也暗自苦笑:何止是信不过的原因呢,当时的宋承源恐怕还是打算割地求和、苟且求安的,哪能再让莽撞武夫坏了他的大计。
纵然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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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国步步紧逼,让他退无可退,决计抗战到底,也绝不会再让郑老侯爷这般累世功勋的武将重掌权柄,他与武安侯私交太好,之前又常驻西北,那位好容易除了个心腹大患,怎么会再让人在军中树立这么高的威望?
更何况,宋君谦微微皱眉,更何况当初二皇兄随军出征,却溃逃而回,据说身边亲信尽皆战死,本人精神也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可宋承源不说将他留在京城遍寻名医为他看诊,反而远远打发到西南之地……
虽然封地广阔、赏赐丰厚、一应人手配备齐全,可依着宋承源当年对他的宠信,纵然嫌弃他有损皇室形象加之战败迁怒,也不至于这么些年不闻不问,任他在封地自生自灭,连千秋寿诞也不曾允许回京,这其中究竟是否有隐情,自己和太子也沉思苦久,京中亦有流言众说纷纭,至今也没有个定论。
那么,宋承源不让靖远侯出征,到底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就很难说清楚了。
想到这里,宋君谦蓦然打了个寒颤,心里发冷: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位让林文辛从军的目的,就实在值得推敲了。
只是,这种捕风捉影之事,没有实质的证据,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恼,现下朝堂风云变化,稍有不慎,只会引来大祸临身,莫说靖远侯,便是自己也难保全。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有些莫名的不安,如果八年前那场溃败当真另有隐情,真相如何才能大白天下,还忠魂一个公道,倘若其中真有皇室之人插手其中,自己与林将军又该何去何从?
他心中沉甸甸的,坠得慌,偏偏这些话还不能轻易地对别人讲出来,一时间双眉紧锁,心里暗自打定主意,还是要派人暗自里调查一番,以免铸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只可惜这样一来,安排下去的人手就不能和太子殿下以及大皇兄有所牵连,甚至还要防着他们一些……
“宁王殿下、宁王殿下?”郑安国见他神思不属久久不发一言,心中有些不快,只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和林文辛有关,实在不好得罪了他,只好捺下火气,耐着性子唤了两声。
“侯爷……我方才有些走神了,说来惭愧,我从未曾踏足过西北边陲,听您的描述,一时间有些难以想象,定远,究竟是座怎样的城市。”
“怎样的城市?”郑安国嘴里咂摸了一下,神色似喜似悲,“若是让那帮酸儒来说,倒也不缺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苍凉壮阔……”老爷子难得说了两句文绉绉的话,可随即又闷了一口烈酒,声音发沉:“可在我看来,定远就是一座白骨铺地、尸骸筑墙的血肉磨坊罢了……盘桓的秃鹫、无垠的黄沙、还有永远散不去的血腥味儿,殿下,那儿可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低沉,“也不是女娃娃应该去的地方……殿下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们这些武将的家庭,家里的亲属总觉得杀戮太重,府上从来不缺吃素念佛为我们积福之人,若不是我这几个儿子实在不成器,谁不希望他们能读书上进,安安稳稳坐在衙门里,一世富足呢?不怕您笑话,我这孙儿在读书这方面只能说是资质平平,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家里人还是不愿让他再执刀剑,到阵头舔血的。”
“怀忠和我也是一样的慈父心肠,虽然为了家族,不得不把文长带在身边严厉教导,甚至刚过舞象之年就带他上战场杀敌,可对于文辛这个闺女,他却从来都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文辛这孩子小时候身子骨弱,他生怕身上的煞气冲撞了,又听人说江南的水土养人,硬是让弟妹带着孩子在扬州地界长到八岁才回到京城。”
“您也知道京城里的这些世家大族从来都是对女儿严厉教养,尤其是言行礼仪方面更是严苛,只盼着将来长大嫁得个好人家,给父兄家族助助力,稳固稳固关系。可怀忠从未这样要求过,文辛不爱读甚么《女诫》,他便找来各式游记、诗书甚至是兵法任她学习;文辛喜欢舞刀弄枪,哪怕外面议论纷纷,他也力排众议亲自教授,甚至专门请了师父到府上……可以说文辛这孩子虽然不是世人眼中的贤淑女子,却是他们夫妻爱若珍宝,用心培养出的掌上明珠啊!”
“可是殿下,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不该让她这样一个满心仇恨的女娃娃上战场啊!您当初也回到了京城,扪心自问,难道当时情况真就危急到了让这一个刚刚失去多有亲人的女娃去流血拼命?难道大炎就真的没有一个男子能站出来上阵杀敌?”
“是!她报仇心切,谎称男子,亲自去了宫门口叩求陛下成全,犯下了欺君之罪,但那位难道就看不出来吗?……谁不知道她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女娃在军营中多有不便,甚至还要她隐藏身份从士卒做起,这难道就是对忠臣遗孤的体恤吗?当时我,我也捧着铁劵去御书房请战,将生死置之度外,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虽然才智平庸,却也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了多年,好歹也是见过血的,难道我们这帮经验丰富的大老爷们儿不比个小姑娘来得牢靠吗?呵,陛下的用人之道,我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通啊!”
老爷子有些醉了,脸上似笑非笑,若是放在平时,他是绝不会露出这样嘲讽的表情的,好在宋君谦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再次将酒杯斟满,一饮而尽。
“酒多伤身,侯爷还是注意些吧。”
“哈哈,老夫到了这把年纪,还在乎这些作甚?若真是不好了,两眼一闭,也走得潇洒”郑安国摆了摆手,不以为意,他的身子骨还算强健,只是到了这把年纪,也难免少了几分气力,加上之前在沙场杀敌留下的暗伤,天气寒冷之时,总感觉骨头缝里都漏风似的,阴阴的疼,不喝些烈酒带暖,总也睡不安稳。再加上前些年怀忠的死讯传来,又大病了一场,生死之事他早已看开了,只是希望真有那日,他能再到定远城,到坟前,再和怀忠痛饮一场。
这个林怀忠啊,活着没能再看到一眼,死了想去吊唁,也是隔着千山万水、千难万难……
“唉,”听了这话,宋君谦也不好再劝,只是心里莫名无奈,原以为今日赴宴是为了和林将军增进感情、放松玩乐,谁知事事不顺,听了靖远侯的一番话更是心情沉重,实在高兴不起来。
诚如老侯爷所讲,宋承源对林将军的态度实在值得推敲,若说真心爱护,无论是允她从军还是归来之后默许御史言官将她身份戳穿,似乎恶意昭然若揭。可若仅是如此,无论是在招待黎国使臣的宴会上许她佩剑入宫还是后来为她挑选夫婿都算得上用心,乃至成婚后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虽然刺耳也并非没有维护之意。
态度如此矛盾,倒真让人难以捉摸。
想到这里,宋君谦苦笑一声,忍不住叹气,毕竟那人心里想得什么,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可是从来都没猜透。为今也只有希望,他这种种怪异举措,只是因为帝王心术、平衡朝堂,而不是因为其他了。
见他叹气,郑安国心中也是一个咯噔,只觉得自己实在是人老话多,好端端的怎么和宁王说了这些有的没的,这下好了,气氛一下子就沉重了起来,宁王看上去也心事重重,他原本还想好好的为自家侄女美言两句,促进促进小两口的感情,这下好了,打了一肚子的草稿,现在是一句也说不口啊!
老爷子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和别人言笑正欢的夫人,见她似乎没注意到这里,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当即就有了脚底抹油的冲动,当下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怕自己嘴快,再说出些什么惹人不快的话来,对着宋君谦一拱手,推说酒多过量,要去解手。
宋君谦对他素来敬重,自然不会阻拦,站起身客客气气地目送他离开。等老爷子去园外溜达了一圈,散去了三分酒气,才重又回到主座,他很有些心虚地瞥了自家夫人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还不等他把这口气吐匀,侯夫人似笑非笑地一转头,无情的铁手已经伸到了他的腰间,稍稍用力地一转……
咳,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在座的宾客全都默契地抬目远眺,只觉得今日的花园格外有趣,默契的忽略了靖远侯从齿缝漏出来的冷嘶。
这天,可真蓝啊~!
30. 第 30 章
说说笑笑间,红日渐渐西沉。天色已近黄昏。前去后山放松筋骨的人也陆续归来。
毕竟都是武将子弟,手上的功夫还是有的,不拘多少,每个人都带回了七八样猎物,野兔、野鸡更是用草绳捆住,成串儿似的领回来。
宋君谦收敛了心神,也不自觉地往园外望去,颇有些急切,倒引得侯夫人心下好笑。眼见着天色不早,自家这位也跟屁股下生疮一般坐不住,索性命人撤了酒具、茶盘,请各位宾客移步前院。自己则推说有事,让靖远侯率人去门口迎一迎还未归来的宾客。
宋君谦拱手送走了侯夫人一行,轻咳了一声,到底还是跟着老侯爷的身后,施施然走到别院的大门。刚刚站定,就听见一阵惊呼,心里忽有所感,也顾不上失礼,径直越过了靖远侯。
果然是林将军回来了。
林文辛这一趟收获不小,踏雪身上挂着猎物,难免有鲜血滴落,有些不适地响了响鼻,向自家主人撒娇。林文辛心里也有些理亏:山路崎岖,为了给宁王挑选几个合眼的猎物,踏雪今日确实辛苦了。再加上血液有些凝结,惹得它鬃毛都变成了一绺一绺的,还是要好好安抚一番。
不等她将爱马的小脾气安抚好,在宋君谦身后的平安见自家王爷这想要上前却又原地踏步的样子,那叫个恨铁不成钢!他眼珠子一转,让平日里也通晓马性的明法上前去帮林将军牵马,自己则大逆不道地把宋君谦往前轻轻一推。
宋君谦心里本就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察觉到平安的动作后,也就顺水推舟,装作站立不稳,往前快走了两步。
“林将军……”
“王爷?”林文辛抬头,看着这人逆光而来,心里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要不是明法已经走到跟前,想要帮忙安抚踏雪,只怕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向他邀功的心情了,毕竟今日她可是尽力挑选了味道最好、最肥嫩鲜美的猎物,想要给这人尝尝鲜的。
她忍了又忍,可看着宋君谦眼角含笑,还是忍不住想要夸耀两句,只是还不等她开口,靖远侯的大嗓门就已经在耳边炸开。
“哎呀!鹿角还未硬化的小公鹿,好东西,好东西啊!这獐子也不错,用来炙烤,肉汁四溢、肥嫩可口,还有这飞龙,吊汤最是鲜美!”郑安国早就好奇林文辛这一趟的收获了,又看着两人在自家门口含情脉脉的,当即存着三分故意,挤进了两人中间,翻了翻林文辛的猎物,嘴角带笑,大声称赞。
他这个嗓门是出了名的大,门口又有不少前来看稀奇凑热闹的宾客,这下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纷纷围了过来。不说其他的,光那两只小鹿和獐子,就引得他们啧啧称叹,何况林文辛的猎物中还有不少野羊、还未长成的野猪,其中最为夺目的还属两只狐狸。
狐狸这东西倒是常见,但林文辛打来的这两只太漂亮了,打眼一看,一身皮毛油光水滑,红得跟火似的,没得半分杂乱,就是满盛京也难得寻到这般好的。一时间不少人都在心里暗暗点头:不论其他,光林文辛今天露的这一手,这人身上的功夫就不容小觑,果真是厉害!
眼见着人越围越多,称叹声不绝于耳,被挤出来的宋君谦和林文辛只好无奈地相视一笑。两个人性子都内敛,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说两句体己的话了,心里都有些可惜。
可随即宋君谦又打起了精神,从袖中掏出了锦帕,捉着林文辛的手,为她仔细擦去掌心沾染的血迹,动作轻柔,眉目认真专注,倒是让林文辛心头怦怦直跳,只觉得掌心发热、脸上也热,整个人都快要熟了,好在此刻天色渐渐昏暗,还能替她遮掩三分。
但旁人或许不在意,一直为她擦拭手心的宋君谦怎会没有发觉?他嘴角笑意更甚,却又不敢过多表现出来,生怕林将军面上挂不住,只是手上的动作越发细致缓慢,简直像对待瓷器一般,直把林文辛擦得手指不自觉地蜷缩,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他才慢条斯理的收了动作,可不等林文辛把手缩回去,却又伸手去捉,将那人的手包在掌心,轻轻晃了晃。
林文辛此刻脑子一片混乱,注意力全在手上。周围这么多人,她心中不好意思,怕动作幅度大了反而引起注意,只好随他去。她的默许让宋君谦心中更加欢喜,这下子是真的止不住了,整个人如同春风拂面、笑意盈盈。也不多说话,只这样牵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等到所有猎物都被侯府的家丁拿去处理,众人这才意犹未尽的四散开来,未及片刻又有下人来请,邀他们共赴晚宴。
说是晚宴,靖远侯府准备的更像是草原上的篝火晚会。刚走近院子,就见里面已经燃起了巨大的篝火,众人的座位面前也三三两两的散落着小的火堆,想来是为了方便他们自己动手。
如此安排,倒是新鲜,再加上不设桌椅,只有各式软垫、毛毡,众人席地而坐,围火交谈,都放开了不少,一时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宋君谦直至落座才松开牵着的手,好在众人虽然肆意却也极有眼色,没有往他们跟前凑,可算给了他们说话的空间。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又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些什么,把个平安急得恨不能原地跺脚。好在林文辛刚刚就有话要说,见他闭口不言,就先起了话头:
“别院后山虽然算不上广袤,物产倒是丰富,我只进去略逛了逛,就打来不少野物,若不是为了挑选一些难得的,也不至于回来的这般晚。”
“将军回来的可不算晚,更何况带回来的野物有这般多,不知多少人心里羡慕呢,若非有你出手,今儿这晚宴,我恐怕只能厚着脸皮去别人面前讨要点残羹冷炙咯。”
林文辛当然知道他这是故意说俏皮话逗弄自己,就算自己空手而归,靖远侯府还能让堂堂亲王饿肚子不成?不过他这话实在说得自己心中熨帖,当下也难得起了几分类似于邀功的心思:
“如今虽已入春,夜里总还有寒气侵体,吃些鹿肉最为适宜,我又捉了未满一岁的鹿崽子,肉质肥嫩,久烤不柴;飞龙吃山间的谷物花果,喝的又是山泉水,用来炖汤最为鲜美,若再配上一些鲜笋,当真令人唇齿留香,王爷一会儿定要多尝一碗。”
“有劳将军了,将军如此用心,我岂能扫兴,待会儿定然化作一个大肚汉,争取将你猎来的全部一扫而光,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他说这话自然是故意卖乖,但也并非全无真心,既是林文辛为他特意挑选了好入口的野味,过会儿可不就得多吃一些,免得辜负了一片心意。
听了他这不着调的话,林文辛哑然失笑,加上平安有意无意漏出两声低笑,更是让她无所适从。
好在靖远侯府的下人手脚麻利,没让她尴尬太久,就流水似的端上了酒水以及各式佐酒小食,过了一会儿,几个健壮的家仆将猎来的大型野味架在了篝火旁炙烤,又给每个座位上送来了不少已经腌制好的肉串和禽鸟,任大家随意取用。
炙热的火焰碰上肥美的肉类,不一会儿就滋滋作响,散发出油脂的香气,再加上大厨行云流水般地撒上秘制的调料,一下子就勾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在山中跑了一下午的林文辛也有些遭不住的捂了下肚子:饿了。
大型的猎物没有那么快能吃上,时刻关注她的宋君谦,一挑眉先抓了一把肉串慢条斯理地炙烤了起来,看那动作倒也有模有样,引得林文辛暗自称奇。
似是知道她心中好奇,宋君谦一边翻动着肉串,一边轻描淡写的说道:“当初和师父在民间行走,免不了露宿野外,自然也就学会了一些吃食的做法,至于这烤肉的手艺嘛……”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的压低了声音“我虽然跟随师父修行,但并未出家,严格意义上并不需要守戒,在山上的日子,难免有些嘴馋……咳。”
毕竟当年还是个半大小子,又是皇宫中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何曾少过吃食?可偏偏山上日子清苦,又离城镇甚远,免不了捕些猎物打打牙祭,对此其他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并不阻拦。
他好奇心重,不喜欢将这些事全部交给随从去办,自己烤的东西哪怕焦糊了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一手烤肉的本事倒也颇拿得出手。
说话间,手上的肉串已经熟了。厨师将肉片的极薄,又用香料去过腥,再加上肉质又新鲜,只粗粗洒了一点细盐,就能吃到最纯粹的肉香。
林文辛也不扭捏,拿了一串就往嘴里送,刚一入口就觉得宁王火候掌握的不错,外层有些油脂的焦香,里面却还细嫩,微一咀嚼还能感到肉质有些弹牙,甚至还保留了一些肉的汁水。
一串下肚,她心里算是服了,忍不住比了个大拇指:“王爷这手艺没得说,看来今晚我只要坐等着吃就可以了。”
宋君谦自己手上也还有些肉串,见她吃得满意,也轻轻送了一串入嘴:“只要将军不嫌弃,我自然是乐意效劳的。”
他这话说得又慢又轻,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来,火焰摇曳中,显得眉目愈发温柔,连这短短的一句话也带了几分缠绵。
林文辛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莫名有些发慌,忍不住用手捂了捂:自己似乎真的有些控制不住动心了。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气氛愈加暧昧之时,偏偏近水楼台已经吃了个半饱的靖远侯,又忍不住举起了杯,邀人共饮,林文辛也趁机收回了目光。
饶是养气功夫再好,宋君谦此刻也忍不住挫败地揉了揉额头,打心里觉得老爷子和他犯冲,要不然怎么每次的时机都把握的这般巧,从赴宴到现在,自己今天一件事都没能做成。
想到这里,他有些悲从中来,只暗暗发誓,日后这靖远侯府的邀约还是少接为妙。母妃还抱希望能利用这场宴会让自己和林将军更近一步,现在看来,有这位老爷子在,能维持现状,心态平稳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这厢想得入神,面色变幻不定,偏偏在座中他地位最高,不少人都偷偷瞟着,见他没有举杯,当下就有些犹疑不定,好在林文辛看不过去,轻轻扯了下衣角,才让他醒过神来。
宋君谦本也不是个喜欢让人难堪的性子,反应过来后,当即也跟着举杯同饮,只是这酒喝到嘴里吧,总觉得有些发苦。
“王爷,可是酒菜不合胃口?”见他表情难以描述,郑安国有些莫名,忍不住开口询问。
“哪里哪里,今日天公作美,月明星稀,在座的又都是真性情的,围着这篝火喝酒吃肉,哪能不合胃口呢?”宋君谦面带笑容,摆了摆手,“更何况侯府的酒好、大厨的手艺也好,林将军猎来的野味更好,这般好的酒菜,我哪还能挑的出毛病来?”
郑安国听了这话,虽然知道是客套之言,心里也畅快,他忍不住摸了把胡子,也有心夸赞夸赞自家侄女:“不错,厨子的手艺还在其次,这野味啊还是得新鲜的才好吃。尤其是文辛,手上的本事果然了得!阔别京城这么久,对这后山又不熟悉,只用了几个时辰,就猎来了这么多,还都是肉质最好的小鹿和獐子。这一手,莫说现在,就是再往前二十年,只怕我也不是对手啊。”
他这话一说出来,底下的人也纷纷点头,不论其他,就凭单人匹马在后山上这么晃荡了一圈,收获就比他们这些自幼习武,又常常来京郊这边的山林里围猎的男子还要多上不少,确实厉害。
他们这些能被靖远侯邀请来赴宴的,大多对林文辛观感不恶,起码对武安侯府是敬重有加的,因而瞟了一眼宁王后,也纷纷称赞了起来,所用的称呼竟还都是‘将军’,也算是对她的一种认可与推崇。
听到他们的交口称赞,宋君谦也眉目含笑,并未对称呼有所异议,反而对着林文辛轻轻点头,似也有钦佩之意,倒让林文辛闹了个大红脸。
“郑伯父还有在座的列位实在是谬赞了,我不过是学了点粗浅功夫,今天也是运气,才能有此收获,哪里就当得诸位这般夸奖?”林文辛眼见着他们越说越来劲儿,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只好站起来打断,“更何况,我手上的功夫再好,也离不开一副好弓箭。郑伯父为我准备的这副弓箭,用起来果然顺手,当真有事半功倍之效。”
她说这话原意是客气一下,毕竟这弓虽好,对于她这等高手来说也只是锦上添花,只不过这种场合下,理所应当要对主人家说两句奉承话罢了,谁知话一出口,当即就有两个人面色大变,郑斯言手捂胸口,心痛不已,更加惋惜这样好的弓箭与自己失之交臂;宋君谦则以手抵额,满心复杂,郑侯准备的弓箭再好还能比他专程从大皇兄库房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合手?偏偏有他珠玉在前,自己手上这个礼物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出去。
郑安国可体会不到他俩的复杂心情,心里只觉得自家侄女说话就是顺耳,当即哈哈一笑:“哈哈,这把弓箭确实不错,不枉我花费了大功夫才搜罗过来。这样吧,我也不能白饶你一顿野味,就把这把弓箭当做饭钱抵了如何?”
见林文辛似要推辞,他当即牛眼一瞪,大手一挥:“欸,莫要推辞,我最不喜欢这种推拉的把戏,让人烦躁。我送你的东西,大大方方收了才好,更何况,除了你,还有谁配用这把弓箭?”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文辛也只好点头接受了这份礼物,毕竟郑侯爷的性子她还是了解的,真要是推辞了,反而让他心中不快,不如暂且手下,日后再从别处补上就是。
果然,见她点头应下,郑安国心情大好,只觉得胸中畅快,免不了又多饮了几杯。侯夫人已经懒得去管这个老酒鬼了,只要不闹出大事,就随他去吧,毕竟这些年也实在是憋屈,今日又得见故人之女,心情激荡之下,多喝点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只不过,她有些同情地望了一眼自家孙子,见他正垂着头,闷不做声,显然还在心痛心爱之物被转送他人,也有些无奈,只好暗暗盘算着日后再托人去寻一把差不多的弓箭回来,可别把孩子气伤了……
除了侯夫人心里同情自家孙子,平安的眼里也满是同情:瞧自家主子,这一通忙活,不仅错失了送礼的良机,这下好了,郑老侯爷算是彻底把后路堵死了,堂堂宁王还能送同种东西给自家王妃不成?啧啧啧,可怜的哟,这下回去又要费脑筋咯。
平安虽然没说话,但宋君谦仍然觉得后背烧得慌。心里也实在挫败,恐怕自己这精挑细选的礼物这下是真的送不出去了……想到这儿他就不禁有些怨念地瞥了一眼靖远侯,但看人家乐呵呵的自斟自饮,心里更加憋气,只好化悲愤为食欲,狠狠地撕扯下肉串上的肉,大口咀嚼,看得平安心中更加不落忍:
造孽啊,这倒霉的!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闹,有那性子活泼的已经完全放开,乘兴而歌,乘兴而舞,引来阵阵叫好,玩到兴起便仰着脖子痛饮,直呼痛快。
虽然歌声嘶哑难听,舞姿也千奇百怪,林文辛却看得津津有味,连宋君谦也暂时放下了其他,专心欣赏了起来,甚至还拍了好几回巴掌,只觉得如此宴会倒是有趣的很,可比皇宫中那所谓的家宴要好个不计数。
他侧首看着林文辛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的脸庞,心里跳得厉害:这些日子倒是难得见林将军这般放松开怀,无论是之前山上跑马还是现在围着篝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她都开心的很,脸上止不住的笑意盈盈,比在王府中还要真实、痛快……
想到这儿,他心中原本的满腹委屈也化作了云烟,原本也就是想让林将军开心,现下她如此高兴,一件没送出去的礼物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次不行,总还有下次的。
宋君谦好容易安慰好了自己,放平心态,专心烤起了肉串,正观察着火候,一个没留神,酒意上头的靖远侯,又溜溜达达的坐到了他们身边……
“文辛啊,”郑安国伸手拍了拍林文辛,喉头却又哽住了,他知道自己今天实在是失态,不该喝这么多酒,可是有些话不借着酒意,也实在说不出口,当初在武安侯府送嫁,自己心里没底,纵有千言万语,也不敢轻易说出口,唯恐影响了她出嫁时的心情,更添愁闷;现在见他们相处还算融洽,心里也算放下了一两分。
“当初还是个小姑娘呢,你娘时常带着你到这个庄子上游玩,春天赏花、夏天纳凉,秋天就满山遍野跑,又是捉鱼又是摘果子的,到了冬天围炉煮茶更是少不了你这个小馋猫。我是个粗人,可你伯母不知道心里多羡慕,恨不能把你抱回自己家养。一想到这事儿,她就佯装胸口疼,怪我没本事,一连生了那么多讨债鬼,一个贴心的小棉袄也没有。每次你做客离开,都有好几天瞧我和你那几个倒霉哥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爹也是个促狭的,明知道我们两口子眼馋闺女,偏偏一回京就到我府上嘚瑟,又是炫耀你的聪明听话啊,又是炫耀你对他的孝心……嘿,可把这小子得意的!”
说到这儿,他脸上带有回忆之色,话中也有笑意,连带着林文辛也微微翘了翘嘴角。
“闺女啊,”郑安国轻轻喊了一声,眼中的泪水再也没有兜住,“我这些年,身体状况时好时坏,遍请了名医也没有大的起色。他们都劝我少些思虑,安心养伤,可我放不下啊!”
自从怀忠、文长血染沙场,林氏满门不存,他这心里就如同火烧一样,再难平静,后来龙椅上的那位弃他靖远侯府满门武将不用,反而让文辛这个女娃娃上了战场,他更是想不通!
怕那位是存了恶意,蓄意要文辛送死,又怕她在军营里寸步难行、被人揭穿身份,更怕她被刀剑所伤,步了父兄的后尘……
思虑过重之下,一病不起,连床榻都下不来,为了不让消息传出去,徒惹文辛担心伤怀,只好让自家那几个蠢货暗地里帮忙规整武安侯府的产业,帮着安置不愿离去的旧人。更是一连写了十来封书信给军中的旧人,让他们帮忙照看照看。
为了这件事,恐怕陛下对他的猜疑也重了几分,这些年越发不愿起用,靖远侯府日渐没落,连累着几个浑小子的前途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可这些与林府独苗的安危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莫说只是前途受损,就是拼了他这条老命不要,也要保住文辛啊!
“闺女啊,不怕你笑话,这些年你在外领兵,我是患得患失,比自己当年初上战场都要忐忑不安,知道你身陷险境,消息全无,我是愁得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得知你大胜敌军,凯旋归来,才放下了一颗心,谁知道大悲大喜之下,我这不中用的身子竟然旧疾复发,又是一病不起……”
见林文辛面露关怀,郑安国摆摆手制止了她想说的话:“没事、没事,现如今你平平安安的,我也就好了八九分,只要你日子过得好,郑伯伯还能再多活二十年!”
“那可一言为定,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林文辛心中感动,脸上却还保持着笑容,故作轻松的开口,宋君谦注意到了她微微发颤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好,一言为定!”郑安国哑然失笑,也看出了她的强颜欢笑,故意郑重其事的答应了下来,甚至还有些孩子气地伸出了手指,做拉钩状,等林文辛破功笑了出声,也伸出了手指和他拉钩,他才继续开口:“果然是做了将军的人,气势就是不一样,你不拉钩,我都不敢说话了,这给我吓得。”
“郑伯伯!”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而已。文辛啊,好孩子。郑伯父不是为自己推脱。孩子,你在朝堂被言官攻讦之时,我确实不知,我当时旧疾复发,直疼得床都下不来,已经告假一月有余了。你伯母又是妇道人家,无法参与政事,加之担心着我的身体,对你的处境实在是一无所知……只有你这几个不成器的哥哥!”说到这儿,郑安国觉得胸中的怒火又冒了起来,手心直发痒:“枉为男子,又痴长你这么多年,竟连一个扛事的都没有!在朝堂上混不出个样子,看不清局势风向,连言官私下串联想要对你发难那般大的动静都没能及时警觉;又整日里唯唯诺诺,在朝堂上也只敢跟在别人后面为你敲敲边鼓,全没有半点担当!事后陛下想要为你赐婚,这几个怂包倒是狗胆包天将我瞒在了鼓里,要不是你伯母发觉他们神色慌乱、行事犹疑,逼问了出来,只怕等到圣旨下来,我才能知晓。”
一提到那几个夯货,老爷子就一肚子的火,他英雄了一辈子,谁承想生得几个儿子却这般没种!为人知进退、明哲保身固然不错,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身为武将理应生死看淡,自家又与武安侯府是患难之交,这等情分,难道跪下来为林文辛喊几声冤都不敢吗?还要躲在别人的身后,真是丢人现眼!为人子女的孝敬父母理所应当,自己旧疾复发,确实应该静养,但是文辛的事情已经火烧眉毛,还一味想着隐瞒,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就不怕等自己知道了,大怒之下活活气死?
老爷子越想越气,牙齿都咬得咯吱咯吱响,眼见着眉毛倒竖,是气大发了,宋君谦赶忙使了个眼色,让林文辛说两句话哄一哄。
林文辛赶忙用手拍了拍靖远侯的后背,她也怕老爷子气出事来,本就上了年纪,之前又大病了一场,再生这么大的气,总归不好。更何况对于郑家几位兄长的作为,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当今圣上本就对武将极尽打压之能事,郑家兄长们本该是战场厮杀的猛将,却被困在京城碌碌无为,甚至还要亲眼目睹朝廷风云变化,尤其这几年夺嫡之势愈演愈烈,不知发落了多少官员,兔死狐悲之下难免失了几分胆气,纵然他们不惧一死,也要考虑身后的家族子嗣。
身为武将,天然被文官们排斥,加上他们这些年远离权力中心,无心参与朝堂争斗,又都不是心思细腻的,对于言官御史们这种水面之下的勾结,不清楚也是情有可原。在大殿上虽然没敢第一个站出来为自己说句话,可在有人带头的情况下,到底还是跪下求情了。自己凯旋归来炙手可热时他们只是随大流送了份贺礼,可事后在众人避之不及的时候,郑家几位哥哥却又亲自带着下人登门拜访,送来了许多礼品,于公于私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再说隐瞒一事,本也是为了郑伯父的身体着想,老爷子旧疾复发缠绵病榻之时,为人子女的哪会舍得用其他事惹他烦心,再加上武将性格本就刚烈,大悲大怒之下指不定要惹出什么祸事来,这都是人之常情,哪能简单的用对错去分辨?
“郑伯父,莫要生气,几位兄长性子都是正直可靠的,原则问题上也从不马虎,纵然为人处世上还缺了三两分手段,您日后慢慢调教也就是了,更何况……”她瞥了一眼宋君谦,有些不好意思,“如今结局也算圆满,就莫要再怪罪他们了。”
“呵,调教他们?”郑安国听了这话也不反驳,只是轻轻一笑,“我可不得好好调教他们,你成亲之前,我把他们绑在树上,皮鞭蘸凉水一天照三顿的抽,反正现在朝堂上也用不上他们,就在家里好好养着,等哪天脑子被打通了,再去上朝,也省的出去丢人现眼。”
事实上宁王在场,他还有句话没好说,对这几个不成器的东西,他可不止抽了一顿,文辛成亲当日在武安侯府门口就被人刁难,他回去醉了一场,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怀忠夫妇,连夜将几个孽障抽了一顿,前段时间文辛在宁王府音信全无,外面又流传着一些不知真假的流言,偏偏自己又没有身份去王府拜访,心里焦急,又抽了那群浑小子们一顿,要不然就那帮皮糙肉厚的,还能养伤养到现在?
想到这儿,他心情也好了不少,拍了拍林文辛的肩膀,和颜悦色道:
“放心,我把他们都拘在了府上,这次宴会都没让他们出来,省得碍眼!”
“这……”林文辛心里哭笑不得,只觉得这几位兄长也忒倒霉了点,老爷子不愧武将出身,教育的手段太酷烈了些,有心说两句好话吧,老爷子又是为了自己出气,再加上身为晚辈也实在不好置喙这种事,幸好伯母是个手段柔和的,有她在中调和,总不至于真把人打坏了才是。她也只好旁敲侧击说两句软话“几位兄长也都成家立业了,郑伯伯也要给他们留些面子才是。”
“哼!算了,大好的日子,不提他们”郑安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后大手一挥,扯开了话题,“文辛啊,有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你双亲……今日我便厚着脸皮越俎代庖说两句。女子嫁人,终究不比在家。家里你是爹娘手心的珍宝,兄弟姐妹的血脉亲人,嫁入别家,不管对方人品多么出众,终归是隔了一层肚皮。你领兵多年,凡事前三后四、小心谨慎自然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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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说。但是孩子,夫妻之间本该相互扶持,但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长此以往,再热的心也非凉了不可……所嫁之人若真的值得托付,满腔赤诚,自然也该用真心去换真心。”
林文辛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见他满脸关切,语重心长,也不由点了点头:“是,我知道了。”
“不用这么紧张,若当真相处不来,也没什么好可惜的,”郑安国看她一脸正色,有些失笑,“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也并非所有真心都不被辜负。女子立于世间本就艰难,嫁人更如一场豪赌。我虽也是男子,但讲句良心话,这世间的男子三心二意、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的多了去了,更有甚者纳了妾室还不算,还要花银子眠花宿柳、养几个粉头的也大有人在。那些名门望族书香世家的闺女怎么做咱管不着,但我们武将家的孩子可不能吃这个亏。我虽然没有闺女,但是常常想,若我的女儿遇到了这种人,呵!他要是跟你讲男欢女爱本性如此,寻欢狎妓风流雅事,你也莫要与他争辩,若是还想过,就委屈自己强忍着恶心,要个孩子,从此把他当个外人高高供起来,莫再近你的身,免得沾染上脏病;若是不想过了,和离书一封,从此海阔天空,独立成户也好,再寻良人也罢,总不能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吧?”
他说这话,句句都在教导林文辛,可宋君谦却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郑老侯爷这是意有所指啊。
他苦笑一声,亏得听之前几句话,他还以为郑侯这是替他说点好话,心里还美滋滋的,毕竟夫妻之间若能真心换真心,再好不过了。感情现在这才是图穷匕见啊,虽说没有指名道姓,但这可不就是说,一旦自己三心二意,就让林将军一刀两断嘛!
说实在的,虽然这话不好听,宋君谦却并不生气,一来自己本就不是那种花心滥情之人,如今所求不过是能和林将军携手一生,任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好。二来,自己虽然并无权势,好歹也是皇室子弟,老侯爷能当着面说出这些话来,对林将军的回护之情溢于言表,也实在令人动容,都是为了林将军着想,自己自然也不会动怒。
“侯爷,我……”
因而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出声表一表自己的心迹,却被郑安国挥手打断,老爷子似是才想起他这个人来,故作吃惊:
“噢哟,王爷在这儿,瞧我这张嘴,一喝了酒就没个把门。王爷,我方才所说的可不是指您。您这洁身自好可是满盛京出了名的,又是名僧高足,皇室亲王,这品性啊也是一顶一的,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至于日后,您是否要充盈后院、绵延子嗣……我也不过是土埋半截的老不中用,又无权势在手,难道还敢置喙您的家事吗?只可惜我这个侄女了。她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这日子过得憋屈,还没有娘家撑腰,再加上皇室婚姻自古没有和离一说……到时候也只能请求王爷高抬贵手,还她一个清净了,如若不然,我这莽夫一个,实在无颜面对她的父母,也就只能夜半三更,悄悄找根绳子,吊死在你的王府门口,到地下请求阎王来评评理咯……”
“郑伯伯!”
“老侯爷!”
林文辛和宋君谦一齐叫出了声,见林文辛面露焦急之色,似要代为请罪,宋君谦连忙摇头,示意无碍。
“老侯爷这番话可折煞我了,也吓坏林将军了。如今林将军在京中的长辈本就不多,您再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岂不徒惹她伤心?靖远侯府声名赫赫,有您在,好歹多个撑腰的,旁人也不会看轻了她,更何况您也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人生难料,若她日后当真遇到不好的事了,您难道就能放下心了?”
他顿了顿,有些无奈地一摊手:“至于我和她之间……您难道还看不出来,如今我可还是在追求之中,还等着她点头呢,主动权可都在她手上,她不同意,我可不还得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绞尽脑汁讨她欢心。至于日后,纵然真有什么变故,林将军武艺高强,在军中声望如此之高,又有您这样的长辈关心着,难道我还能磋磨了她去?莫说清净不清净的,就她长剑在手,我还能近的了身不成?您啊,把心放肚子里吧。可莫再轻言生死,让做晚辈的心里着急了。”
这话郑安国爱听,他心里有数,自家侄女经历过人情冷暖又在生死战场历练已久,定然不会被情爱绊住,身边又有长风、奉剑两个忠仆,自身武功又不低,宁王想要占便宜也不容易。
至于以势压人?单凭着武安侯府这些年在军中的威望,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纵然人走茶凉,但他们这群老骨头可都还盯着呢。说句不好听的皇室最重名声,眼下又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刻,无论宁王是真君子还是披了一层假面,都不会轻举妄动。
至于日后……
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无奈: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是管不了咯。
“也罢,你们小夫妻之间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这老骨头就不再多话了,免得惹人厌烦。”他摇了摇头,一摆手,“文辛啊,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今儿这把弓箭倒还算稀罕,看你下午用的也顺手,你把它带回去,日后心中烦闷了,去郊外过过瘾也是好的。”
林文辛尚未回答,宋君谦心中倒是一动,他有些同情与心爱之物失之交臂的郑斯言,又有心日后奉上自己准备的弓箭博林将军一笑,心念一转,忍不住出言相劝:
“老侯爷不必如此,这把弓箭您既是花了心思为小世子寻来的,我们怎好夺人所好,我府上虽然简陋,但为林将军寻一把趁手的弓箭还是没问题的。”
林文辛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段隐情,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也笑着劝道:“郑伯伯,既然是斯言的心爱之物,我这个做长辈的哪好抢他的东西?”
“嗳,这话说得”郑安国大手一挥,很是不以为然,他此刻靠近火堆身上难免发热,贪凉脱去了外衣,谁知冷风一吹,反而激的酒意上涌,脑袋昏昏沉沉的,虽然意识还算清醒,说话却有些含糊,“他一个小辈,本就该孝敬孝敬你,一把弓箭罢了,他还敢呲牙不成?更何况……”
他摇了摇头,发现脑袋越发沉重,身上也燥热难耐,当即三两下扯开了衣襟,倒把其他人唬了一跳。
“更何况当初若不是你年纪还小,我和怀忠早就结为儿女亲家了,都是一家人……也对,那帮浑小子一个个的没出息,又长得五大三粗的,哪配得上你?我就不懂了,怀忠怎么生的一对儿女都这么出色,相貌又好,又有本事,哪像我家这几个孽障。好容易出了个斯文点的,又比你小了一辈……文辛啊,伯伯还是舍不得你嫁入皇家啊,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豁出去老脸,求圣上成全了,斯言这小子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又在我眼皮底下看着,翻不出浪来,至于什么辈分不辈分的,都是我们私底下说着玩的,又没正式结拜……呜,孩子,我舍不得你啊。”
说到最后,他大脑混沌一片,竟是控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起来,把从主位上看到他衣襟大敞,心知不好,急匆匆从主位走到跟前的侯夫人气得手指发颤。
“你这老酒鬼,喝了几斤马尿就不知道东南西北,胡咧咧什么呢?还不放开文辛,也不知道丢人!”
她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话,一边吩咐下人把他拖下去醒醒酒。谁知道郑老爷子可能真的一直把这些话憋在心里,此刻酒意上头,难以自控,竟是径直揽住了林文辛的肩膀死活不肯松手。
他本身气力就大,现在又没法沟通,下人们束手束脚的竟一时拿他没办法,僵持了起来,侯夫人看见这场面,脸色都气得发青,抚着胸口,半晌说不出话。
好在林文辛在军营中锻炼出来了,对这种酒品极差的醉鬼很有一套,一面哄着顺他的话往下说,一面胳膊使了个巧劲把他从身上撕了下来,稳稳当当的架在了下人的肩膀上。饶是她武艺不俗,这一番折腾下来,也出了一身的汗。
见几个下人簇拥着把郑安国搀下去醒酒了,侯夫人的脸色也好了一些,她有些歉意地开口:
“王爷,实在对不住,他这人喝了酒之后言语无忌,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说着又伸手拍了拍林文辛的肩膀,“好孩子,难为你了,我先去看看那个老酒鬼,你不要拘束,陪王爷再多用些酒菜。”
说完,她福了个礼,勉强扯了个笑容,急匆匆地前去收拾自家那个没出息的东西了,心里盘算着要好好给他个教训。
这也幸亏侯夫人之前话没听全,只看到了郑老侯爷抱着林文辛哭的样子,要是知道了郑老侯爷方才说得那些话,只怕老爷子这一关是难过了……
林文辛看着伯母从后背都显露着的怒气勃发,心里对郑伯伯有些同情,随后又觉得头疼:方才郑伯伯酒后胡言,也不知道王爷听了之后心中可会介意。总觉得自己现在脊背发凉,而且莫名有些心虚,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王爷……”她转过头轻声喊了一句,与此同时也在观察着宋君谦的脸色。
宋君谦此刻的脸色的确算不上好,倒不是真的就拈酸吃醋了,也不是恼了靖远侯的这一套连消带打,明里暗里的提醒。只是心里有些别扭。
虽然老爷子是酒后之言,但这未必就不是肺腑之言,或许在当初,他的确是存了结两姓之好的心思,甚至连郑、林两家隐隐存在的关于辈分之间的默契都置之不理,其中的缘故固然是有不愿林文辛身入虎穴的原因,只怕当时也是万般无奈之下的妥协之举,由此可见当时的达官贵族对林将军是多么的避之不及。
当然这也从侧面反应了,靖远侯一家的真心爱护当真是难能可贵,他打心里为林将军有这样的长辈感到高兴,自然也不会对这种未曾发生的事心有芥蒂,更何况旁人不明白,难道自己还不清楚,打一开始宋承源就没打算将林文辛嫁入别家,老侯爷纵有千般打算也注定成空?
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郑斯言的言行他看在眼里,并无对林将军的一丝爱慕,只怕心里还是将她看成了长辈,刚才林将军和老侯爷的对话他也声声入耳,分明也无一丝私情。要说因此着恼难免显得心胸狭窄。
可偏偏其中有牵扯到了这倒霉催的弓箭!
宋君谦现在是真的觉得今天流年不顺了,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吧,但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送不出去,还和别人送的礼物撞了车,日后再送,也落入了下乘,怎不让人气恼?可明面上还夺了人家小世子的心爱之物,莫名还有些于心不忍……这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得,他现在算是看出来了,下次这种事还是别劳烦靖远侯府了,不是他和这里犯冲,就是可能老侯爷这一款式的脑袋里少了一根牵线搭桥、儿女情长的筋儿!
“王爷?”见他面带郁色,久久不发一言,林文辛心里更加没底,只觉得自己真是冤枉,郑伯伯酒后胡言,哪能当真,自己可从来都是把斯言当做晚辈看待的,这可真是……
“王爷,郑伯伯酒后失言,还请不要放在心上,我和斯言……”
“将军不必担心,我自然是信你的,小世子天性烂漫,又和你有此交情,我也是把他当做晚辈来看的,日后可以多多来往。”
宋君谦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放在心上,继续拿起一旁的食物放在火上炙烤,只是心里却在暗暗思索,林文辛见他不再说话,自然也收了声,为了避免尴尬,在一旁时不时给他递个调料什么的,相处倒也和谐。
在身后的平安已经快要憋死了!他是真没想到这场宴会一波三折的,谁能想到都快要结束了,靖远侯还能放这么大个雷呢?要是平时也就算了,现在自己手上捧着的这把弓箭只怕更让主子闹心了,这礼物看来真的送不出去了,这可咋办哟?
还有那小世子,无辜是真无辜啊,可在这种情况下,恐怕自己还是要和王妃院子里的通通气,不然这偌大的宁王府以后吃饺子是再也用不着买醋了!
而且……
此刻平安和自家主子的思想达成了一致:日后还是要和娴妃娘娘说一声,下次这种促进小夫妻情感的事儿还是别交给靖远侯这种武将了,这宴会办得……
下次可真不能再来了!
31. 第 31 章
转眼间距离靖远侯府的宴会已经过去四五天了,宁王府的气氛一直怪怪的,饶是林文辛这种心大的也觉得有些异常,她忍了又忍,终于在奉剑叹了第一百次的气后,破了功。
“奉剑,”招招手,示意奉剑凑近一点,随后就拧住了她的耳朵,没用力自然也就不疼,可奉剑却哎哟哎哟叫了出声,做出一副怪样子。
“行了,又耍宝。我哪里用力了?”林文辛白了她一眼,没好气的出声:“这几天怎么回事?一直唉声叹气的,还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自从那日他们赴宴回来,奉剑就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死动静,看她的眼神又是好笑又是同情,甚至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再加上这几日故意似的在身旁唉声叹气,她再是个傻子也知道情况不对劲了。
“咳,哪有。”奉剑听到她询问,心里一喜,暗道自己这些天的努力果然没白费,就自家主子这迟钝样,再没有反应,她就要考虑换个方式,直言相告了。
“主子,您和王爷去靖远侯府赴宴,可曾发生了什么?”
“嗯?”林文辛一愣,随后仔细回想了一番:“应该没有什么事发生啊,不过宴会中途我倒是出去了不短的时间,难道是那个时候?可晚宴之时王爷的心情应该还不错……怎么,可是那边有人说了些什么?”
果然啊!
奉剑心里为宁王暗自掬了一把同情泪,自家主子可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啊,宁王这些天生的闷气可真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白费。
“主子,我和长风前几天总是遇到那边的平安总管,他可是有不少的牢骚啊……”奉剑顿了顿,决定还是先把平安抛出来当引子,“他说自从赴宴归来,王爷就一直派他和明法四处打听郑小世子和您的关系,说什么您和他年纪相差不大,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又素来交好,早就有了默契,若不是陛下横插一脚,只怕现在早就结成通家之好了。又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谣言,说是小世子知晓您自幼习武,向往沙场杀敌,因而才弃武从文,好和您相配……”
奉剑也是拼了,好一顿添油加醋,其实平安只是向她稍稍打听了一下郑斯言,后面那段全是她瞎说的。因为她和林文辛呆久了,知道她最不喜欢被别人怀疑误解,按照平安的说法,宴会上应该已经向王爷解释过了,现在再用这些去询问,只怕会适得其反,徒增厌恶,但要是像自己刚才那么胡说一通,太过荒谬之下,反而会让她忘了其他。
果不其然,林文辛听了这话是哭笑不得,她摇了摇头,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这些人啊,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流言吗?都是没谱的事儿!父亲和郑伯伯兄弟相交,我自然是把斯言当做晚辈看待的,何况他今年不过十八,整整小我六岁,哪算得上什么青梅竹马?至于他从文从武自然也是听取家中长辈的意见,和我有什么关系?王爷也是的,我分明已经在宴席上和他解释过一遍,他又私底下派人询问是何道理,莫非怀疑我有所隐瞒么?”
说到最后林文辛也隐有怒气,话语中难免带出了几分,唬得奉剑赶忙解释,这要是说不清,岂不是平白让宁王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若是两人心生间隙,平安怕不是日日要来面前哭?她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主子……好吧,后面那几句都是我胡乱说的,这件事完全是平安私底下和我们念叨的,宁王殿下应该并不知情。”
她有些讨好地朝林文辛一笑,接着说道:“我只是有些好奇怎么会牵扯到郑小世子,才多嘴了两句。他倒也没说什么话,单就郑老侯爷那几句,我这不才想歪了嘛,估摸着宁王殿下也正是因为这个吃醋,才多说了那几句。”
“你啊!郑伯伯当时酒后胡言,你倒好,没喝酒就开始胡说八道了,传出去平白败坏了王爷的名声。我也说,当时明明已经解释清楚了,他怎会再去寻斯言的麻烦。”
再怎么说,宁王看上去也不是像那种胡乱吃醋的人啊,更何况还是郑斯言这种一看就知道不可能的醋。
似乎看出了自家主子的想法,奉剑心里的小人一拍手,暗自叹气:平时当然是不可能,这不几件事凑在一起,巧了吗不是!
“我听平安说啊,在宴会之前,宁王殿下就已经四处寻摸,想给您送件称心的礼物,据说还翻了太子殿下和靖王殿下的私库,好容易才找到。为了给您一个惊喜,他特意吩咐了不要声张,只暗自装进了礼盒中,神神秘秘的。”
“嗯?”林文辛一蹙眉,忽然想起了当日晚宴之时,平安手上似乎真的拿了什么东西,只是后来宋君谦派他送给了郑斯言,自己就没有再注意,难道那东西原本是送给自己的?
可是,不应该啊……
“哎哟,我的主子哎!平安可都跟我说了,这事儿可真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哎!”奉剑一拍大腿,“您可知道,宁王殿下知道您这些日子憋闷久了,有心带您松松筋骨,千挑万选,欠了靖王好大的人情,才找到了一把合眼的弓箭!只是他这人吧脸皮薄,这不年不节的又没有合适的时机送出,好容易等到了靖远侯府设宴,他料想着武将的宴会总是免不了有些特色的项目,这才暗地里叫平安将礼物悄悄带上,谁知……”
林文辛一捂脸,显然已经清楚接下来发生的事了,可奉剑仍然在说。
“听平安说,靖远侯刚提出了上山打猎的建议,王爷就意识到了是个机会,当即就让他去把弓箭捧过来,谁知道紧赶慢赶,他前脚刚进院子,王爷都没来得及张口,老侯爷就已经派人拿了弓箭赠您……眼睁睁看着大好的机会从眼前流逝,据说王爷的脸啊,黑漆漆的一团。”
“等您去了后山,他们随着主家去花园中饮茶,言谈中又得知那宝雕弓原本是小世子的心爱之物,已经向侯夫人讨了几回,好容易松口了,却被老侯爷转赠给了您……这可真是,”奉剑说到这儿,也禁不住摇了摇头,咂摸了半晌,显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估摸着王爷也不是真的吃醋,大概还是心里不痛快,再加上您又收了老侯爷的弓箭,王爷自觉不能再送一样的礼物给您,一赌气就转送给了小世子,这些天大概是气不顺呢……”
这谁能想到?
林文辛捂住了眼睛,心里那叫一个复杂:本来以他们两家的交情,收下一把弓箭也算不了什么,谁能想到中间还有这么多事儿呢?搞得现在自己好像辜负了别人的一片真心似的,这可真是,冤枉啊!
“主子、主子?”见她脸上神色变幻,奉剑心里也没底,只好低唤了两声。
“唉,这事闹得,倒叫我有些难做了”林文辛叹了一口气,“不过王爷准备的弓箭到底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想来并不趁斯言的手,倒是让他白白承了这个人情……也罢,你让长风过来一趟,我有些事交给他去办。”
“嗳,我这就去叫他!”奉剑心里一喜,暗道有门儿!脆生生的应了一声,扭身就出去寻长风去了。刚踏出门槛,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主子这也太口不对心了,这些年自己还不知道她的本事?论骑射论气力,哪样输给男子了?宁王殿下寻来的宝弓还能特意往差了寻么?怎么就让小世子不趁手了?
舍不得就舍不得呗,还偏偏要扯出个理由来。
这俩人啊,真是一个赛个的脸皮薄!
等奉剑把长风带到主厅后,林文辛早已收拾好了面上表情,很是端得住的交待了长风几句话,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并不怎么在意,看得奉剑直撇嘴。
长风虽然不清楚她们主仆二人具体说了什么,但宁王赠弓箭这件事他也从平安那里听得七七八八,眼睛这么一转,心里顿时就有了数,他强忍住了笑意,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打包票这事儿定然办得妥当。
林文辛自然是放心的,刚要点头让他离开,却又被奉剑开口叫住了:
“嗳,主子,长风要是把弓箭换回来,您这需要和王爷说一声吗?毕竟我们身在王府,有什么事儿也瞒不住。”
这话说的,好似他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事,哪就这么夸张了?林文辛有些犹豫,虽然让长风去走这一趟,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是不忍辜负了宁王的好意,二来也实在不愿让那人精心挑选的礼物送给了别人,虽然是阴差阳错吧,心里到底不痛快。
但要是让她把这一切心思摊开来和那人说,又有些难以启齿……
她思考了好一会儿,还是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占了上风:“罢了,先把弓箭拿回来再说,要是宁王发现了,自有我去和他解释。”
“嗳!”见她定了主意,长风转头和奉剑对视了一眼,立即出门准备去库房找出靖远侯所赠的宝雕弓好去和郑小世子置换,奉剑则是看着自家主子越来越红的脸捂嘴偷笑。
笑了一会儿,又怕她着恼,只好强忍住笑意,走到她背后,轻轻的为她捏肩,见她神色平静了下来,才又斟上了香茶。
“主子”
“嗯?”
“冬去春来,这日子是越来越好了。”
“……嗯。”
长风神神秘秘往武安侯府跑了一趟的事自然没瞒得过平安的眼睛,只是宋君谦有言在先,不可对林将军院子里的事情多加窥探。
但他想了想到底不敢对这些事等闲视之,林将军与王爷尚未完全心意相通,若因为自己的忽视惹出了乱子反而不美。不过他也不敢直言相告,只好旁敲侧击了两句。
主仆多年,宋君谦自然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也没放在心上。他不让平安过度关注,是为了宽林将军的心;平安前来禀报是职责所在,这并不冲突,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
“好了,我知道你放不下心,既怕他们对我不利,又怕外人利用他们在京城根基尚浅设下圈套;只是林将军情况毕竟特殊,身在王府心里总是安定不下来,你这一番动作反而会惹来猜忌。也罢,既然要做就大大方方的,长风、奉剑都是武艺高强之人,你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去。你打探他们行踪在先,不妨现在就去向林将军请罪赔礼,好让他们安心。”
“暖,奴才这就去!”平安听了这话心里一惊,他还是小瞧了这些习武之人,要不是王爷提醒,只怕还真就惹起林将军的不快了。想到这儿,他也不敢迟疑,当即告退往松竹院请罪去了。
此去不及片刻,宋君谦手中的经书堪堪翻过两三页,平安又急匆匆地跑来,禀告林文辛即将前来。听完他的话,宋君谦心中怦怦直跳,连忙掩卷,起身前往院子门口相迎。
“将军……”他刚刚走到门口,就见林文辛手捧一方木盒迎面而来,连忙定了定神,强装作一副平静的样子开口询问,“如此匆忙前来,可是有事?”
“有事无事的,难道王爷不请我去喝杯清茶吗?”林文辛倒是坦然,眼中盛满了笑意。
“当然不是,我让平安现在就去重沏一壶你喜欢的茶来。”宋君谦一愣,赶忙开口解释,扭头要去吩咐平安,却发现这小子早就机灵地退下了,边往外跑,嘴里还边应承着说去沏茶,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见此宋君谦只好一扬手:“如此,将军不妨先去屋中稍待一会儿,请!”
“请。”
等两个人在屋中坐下,宋君谦有些好奇的瞧了瞧林文辛手中的木盒,觉得眼熟。只是看着林将军这一脸的似笑非笑,倒又不好开口询问,只好从平安的事入手。
“将军,平安从宫中出来,自幼就跟在我身边,因为经历过一些事,多疑了些。我之前便已告诫过他莫要窥探松竹院的事宜,可他向来是个爱操心的命,又怕你们在京城根基不稳,被有心之人蒙骗,再加上他又总管王府的内务,难免分心多在意了些,并非存心。此事是他的错,我已经让他前去赔罪,还请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王爷无需如此,”林文辛摆了摆手,这件事长风一开始就和她说过了,平安所作所为并不出格,远没达到自己的底线,“平安总管并未有出格之举,此事不过是一场误会。我命长风往靖远侯府走了一遭,他大摇大摆的出去,门房自然要禀告一声,平安总管并没有派人跟踪他。知道去向,还是长风回来时随口和他说了一声,实在算不得什么,王爷错怪他了。以长风的武艺,身后有没有尾巴还是分得清的,更何况平安总管也是为了王爷的安全,职责所在,实在谈不上有错。”
“如此说来,倒是我枉做小人了,也罢,既然是我的错,过会儿我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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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平安送些好吃的,弥补弥补。再给长风小将军也送上一桌席面,权当是我赔罪了。”
“暖,长风又没有什么损失,说来还是他自己做事不严,连累了旁人,哪当得王爷的赔罪?”林文辛摆了摆手,轻笑出声,“更何况,奉剑是个孩子心气,您若只是送给长风,只怕她要生气的,毕竟这些日子,她可为王爷说了不少好话……”
“怪我怪我,是我思虑不周,要送自然是一起送,定然不会落下的。”
宋君谦听得出她在打趣,自然也乐得附和,不过林文辛可没打算放过他,话音一转:
“既然话已说开,此事就此作罢。王爷可好奇我这木盒中放的是何物?”
“这……我又不是将军肚子里的蛔虫,自然是猜不出来的。”
“哦,我看王爷这谜语人的性格,还以为您凡事都不喜欢动嘴,喜欢用心去猜呢。”
这……
宋君谦一愣,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恰巧平安沏了清茶过来,心念一动,亲自为林文辛斟了一杯茶,讨饶道:
“我这人在宫中长大,性格又别扭,说话总是喜欢藏一半,若是有哪里得罪了将军,还望见谅。至于这猜不猜的,我心中实在好奇,还请将军明言相告。”
他这话说得又轻又软,将军二字更像是浸在了蜜中,听得林文辛眉毛一挑,也不没心思再绕圈子,径直掀开了盖子。
“王爷金尊玉贵,我身无长物,寻常的金银玉器也入不了您的眼,因而我上次特地猎了两只小鹿,割下鹿茸,拜托郑伯伯府上帮忙炮制,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让长风去取了回来。虽然算不上名贵,也并不稀罕,但好歹是我亲手所得,也算一片心意,还望你不要嫌弃。”
……瞧瞧,瞧瞧!
人林将军这才是正经送礼的呢!三言两语就将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送的礼物极用心却又并不昂贵,是寻常用得着的,让人不好推辞,再瞧瞧自家主子,送个礼那叫一费劲!
平安心里暗自摇头。莫名对自家王爷恨铁不成钢。宋君谦可不知道他的想法,只觉得欣喜异常,单就林将军赠他礼物一事就足以令他开怀,更遑论这份礼物还如此用心呢?
“将军这说的哪里话,你送我礼物,我只会高兴,哪会嫌弃?”他正了正神色,强按下内心的狂喜,“更何况这又是你亲手所获,如此用心,我……我实在是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王爷喜欢就好……”林文辛倒是十分淡定的点了点头,随后话音一转,“其实这件事倒是可早可晚,不急于一时,我之所以让长风这般急匆匆前往,是因为另外一件事,王爷要不要猜猜看?”
她这话意有所指,脸上又似笑非笑,倒让宋君谦心里打鼓,仔细回想了自己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并未发现不妥之处,可林将军又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他瞟了平安一眼,发现对方也是满眼茫然,微微摇头,心里更加没底,只好陪着笑:
“这……我倒真的不知,还请将军为我解惑。”
林文辛将他们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也不吭声,自顾自喝茶,听了宋君谦这话也不急着开口,轻轻吹了两圈茶叶的浮沫,呷了一口,才一挑眉毛:
“哦,也没什么,只不过这几日发觉郑伯伯所赠的弓箭还是不算趁手,正想派人去寻一把更好的,又听见奉剑说了两句斯言手上的倒是有一把不错的,”她顿了顿,看着对面主仆两人有些紧张的面容,轻笑一声,“我若没有记错,斯言手上的弓箭还是王爷所赠,如此一来,倒也好办,正好让长风为我换了一换……”
她刚提到弓箭一事,宋君谦心里就咯噔一声,等在听到郑斯言这个名字,心里的侥幸心理顿时散去,宋君谦有些小心地看了一眼,心知此前自己准备礼物一事显然已经被林将军知晓……他瞪了一眼平安,奉剑能知道这件事,除了这家伙和明法泄露出去的,还能有其他途径?
其实这事也算不了什么,并非见不得人,只是他心里有些尴尬,当初在宴会上的欲言又止、几番纠结恐怕落在林将军眼里颇为幼稚,再加上最后赌气似的将礼物转送给了郑斯言,还美其名曰长者赐……
宋君谦一捂眼,耳根烧红,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看了眼对他一耸肩表示爱莫能助的平安,又看了看云淡风轻嘴角却微微扬起的林文辛,知道瞒是瞒不过去了,只是这种心思让他当庭广众说出来又实在是不好意思,心念一转,勉强维持着镇定,开口笑道:
“那……不知换回来的这把弓箭可合你的心意,可趁你的手?”
“自然是合心合意的,毕竟是有人花了大心思特地为我找来的,如此用心,我自然是要把它如珍似宝的供着的。”
轰的一声,宋君谦整张脸全熟了,一时之间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林文辛笑意盈盈的侧着头,似乎在等他开口。
就在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甚至连平安都急得在身后抓耳挠腮,恨不能替他说两句软话时,宋君谦终于打定了主意,慢慢开口言道:
“将军如此喜爱,那我之前的心思倒也没有白费,”他默认了这把弓箭就是自己几番折腾才准备好的礼物,随后话音一转,“既然如此,日后我这张嘴还要多多依仗将军了。”
林文辛见他如此说话,心知他这张言不由衷、别别扭扭的嘴一时半会儿是掰不回来了,也不生气,只笑着摇头:“也好,改日里我自去京郊的河边多射几只野鸭,给王爷解解馋。”
正所谓死鸭子嘴硬,如宁王这般不会张嘴的人吃鸭子正正合适!
“噗嗤”平安终于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笑音,随后又赶忙用手捂住了嘴,这副模样倒是让林文辛忍俊不禁。
宋君谦有些无奈的瞥了他们二人一眼,心里明白,林将军分明就是暗指他言不由衷,只不过他确实是个不太善于表达这些的人,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的也改不了,只好摸摸鼻子,对那揶揄的目光视而不见,为她再添了一点茶水。
林文辛捧着茶盏,心里越发的想笑,只不过知道这人面皮子薄,也没再打趣,轻呷了一口,只觉得满口回甘、唇齿留香。
嗯,这茶果然不错!
32. 第 32 章
自从那日后,两人心照不宣不再提起弓箭一事。二月下旬又适逢宋君谦之前拜托奉国寺僧人安排的水陆法会已经准备妥当,即将举办,两人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因着此次法会由宁王一力促成,又有超度林家忠魂的意味在其中,旁人虽然不知,但他们二人却是极重视的,一应事务亲力亲为,很少假于人手。
宋君谦虽在兵部挂职,但他的性子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水陆法会又是佛教法会,他上心了些倒也合情合理,林文辛一介铁血将军却也跟着忙前忙后的,就颇令人意外了。
一时间盛京流言四起,有说宁王殿下驭妻有术,铁骨铮铮的将军也被他化作了绕指柔,夫唱妇随的;有说宁王殿下佛法高深,怕不是日久天长已把林文辛度化,皈依佛门的;更有说林文辛自知满手血腥,罪孽缠身,才对这场法会如此上心,想要求个心安的……
无论外人怎么说,宁王府的众人都懒得分辨,他们自己有眼睛有耳朵的,自然知道自家主子是为了什么。长风和奉剑得知之后更是忍不住落下了眼泪,要不是实在不敢大不敬以下犯上,恨不能狠狠拍一下宁王的后背……权衡之下也只好把这满腔的感激之情全都挥洒给了平安和明法,明法还好毕竟身上也有点功夫,可怜平安常常被这两人热情的巴掌打到几乎内伤,这几日都绕着松竹院的人走
好容易等到法会开始,京城周边的万千信众闻风而动,不少云游的僧人也前来助拳。
因着这些年战火绵延,难得有此盛会,又因为战争带走了无数生灵,奉国寺的这场法会吸引了不下十万之众。这下可把整个寺庙里的僧人都愁得够呛:这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故,后果不堪设想啊!
好在宋君谦和林文辛在诧异过后,很快反应了过来,宁王的一封拜帖让京兆尹和拱卫京师的官兵各自抽调了一大队人马维持秩序,为了防止万一,又让长风、奉剑领着王府和侯府武艺高强的侍卫四处巡逻,充当救火队长……
如此周密的安排,才让这场法会安稳度过、功德圆满。等到事情结束,宁王府的众人也顾不得其他,纷纷告假,各自在寝室里待了几天。才觉得这花费的心神堪堪养好。
饶是如此,一连几天,也都是神色恹恹,提不起太大的精神。
某日宋君谦二人在府上闲聊,林文辛不经意提起靖远侯别院的那几株早桃,又听他说当时赴宴,已有花蕊点点,心里难免有些遗憾,神色间也带了一些出来,但她这人心胸阔达,很快就把这些抛之脑后,反倒是宋君谦对此上了心。
但他本来就对这些花花草草不甚上心,又不喜交友,一时间也说不清盛京城可有观赏桃花的好去处,无奈之下只好向平安求援。
“主子,盛京城桃花倒是不少,不谈大户人家精心伺弄的,就是京郊的村落乃至野山都有不少,每年阳春三月,竞相开放、蔚然成景,吸引了不少游人。”
平安听了他的问题,只略一思索就有了答案,民间百姓喜欢桃花者众多,加上栽种也不算困难,盛京城自然不罕见,只是:
“只是桃树品种不同,赏花的时节自然也不一致,大多都要到三月阳春才是盛花期,算一算倒是还要再等个十来天。”
“这……”听了他的话,宋君谦也在沉吟,依他的性子自然是等不了这么长时间,本来桃花就算不上稀罕,林将军可能只是心血来潮,忽然来了兴致,真要等上十来天,只怕府内的几株桃树都能开花了,到那时还有什么惊喜可言?还不如干脆等到四月,带她去奉国寺,看看山顶的桃花,好歹那时城内芳菲已尽,山上的桃花也算稀奇。
“阳春三月,百花齐放,那时的桃花也算不得什么了。靖远侯栽种的桃树能在二月吐蕊,想必也有其他的品种花期较早,难道偌大的盛京城还找不到一处能在近几日赏花的去处吗?”
这……
平安心里有些为难,要说栽种早桃的府邸自然是不少,但一般人家至多也就种上二三十株自家赏玩,哪就值得自家主子巴巴的跑一趟?
真要说府中桃花值得一观的人家倒是也有一家,只是那家人身份特殊,他实在是不好说出口。
“怎么支支吾吾的?”见他嘴唇嗫嚅了两下,似乎想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宋君谦也觉得奇怪,“这里又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唉,主子,要说京城这些人家栽种桃花最为出名的倒是有一家,就是这家吧,和您还有些关系。”平安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期期艾艾的开口;“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定国公京郊的别院上种了上百亩桃树,又尽是挑得稀奇难得的品种,举世难寻,开花之时不知能吸引多少达官显贵登门,就连陛下也曾经命人从那儿移栽了十几株罕见的到御花园栽种……”
话一说出口,平安也松了口气,索性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国公府的二老爷,虽然是出了名的老纨绔,但于书画之道倒是颇有造诣,尤善绘作花草鱼虫,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桃花。听闻十几日前他那个庄子上就已经有桃花开放,这些天过去了,想必那边已然争妍斗艳、春色满园,很是值得去游玩一番了。”
听了他的话,宋君谦双眉微皱,原本放松的姿态也端正了起来,顿时明白了平安方才的犹豫不决。
定国公。
他有些烦闷的揉了揉额头,心里有些举棋不定。
真要论关系,那边也算得上是自己的外家。只是他身份尴尬,再加上一直对他们诓骗、威逼母妃入宫心生芥蒂,这些年不仅没有走动,除了在朝堂上偶尔目光相接微一颔首,平时连寻常相识之人都不如。
尤其这些年,朝堂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他们又是铁杆的太子党,因着自己无心大位,自然更不会凑上去讨嫌。
何况……
宋君谦心里暗自冷笑:何况明眼人都已经看出,那家人分明对此求之不得,甚至故意疏远,想来若非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出息,值得他们利用,只怕现在也成了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为之冲锋在前了。
这不,去年林将军成婚一事,虽然也有自己在中推波助澜,但像他们那样毫不犹疑就把亲外孙推出去好向皇后娘娘邀功的,世间倒也少有,如此冷血,倒是和宋承源颇为相配,难怪能君臣相得这么些年!
平安见他神色变化,久久不发一言,心里也有些忐忑,只好开言试探道:“主子,我看要不就算了吧,定国公那边是个大麻烦,您没必要为了这件小事沾染上身,更何况娴妃娘娘那边的态度,也说不准呐!”
他这话说得老实,宋君谦心中也在犹豫:要真论恨苦了这家人的,只怕母妃要算的上一个,自打他有记忆以来,就不曾见过母妃与他们走动过,中间自己虽然外出游历,可归京之后也曾装作无意的问过司云姑姑,得到的答案也不出所料……
如此看来,他们母子二人与定国公府确实算得上过节不小,为了赏花这件小事,贸然打扰,殊为不智。
只是,他心中仍有不甘!
从前他也曾隐约听过子女中最不被偏爱的那个最是孝顺、最为渴望父母的关注这种说法,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可回京这么多年,又哪里看不出母妃隐藏在心底的复杂,有怨有恨,也有思念……或许对于定国公,她是真的早已心凉,可对于定国公夫人,却仍是血浓于水、骨肉连心。
身为人子他自然是希望能为娘亲分忧的,奈何老夫人已经深居简出数十年,从不在外走动,如何能碰见一面?更有甚者,依着高门大户的德行,她被软禁了也未可知。
说不得此次还是个机会。
年幼时,他尚不懂事,常招惹得母妃哭笑不得,曾有几次隐约透露过自己性子顽劣颇似定国公府的二老爷,语气似笑似叹,并非全然厌恶。
后来司云姑姑也曾说过,在府中,纪正泽最与母妃交好,虽然胸无大志、贪图享乐,却比老国公和世子有人情味的多……
想到这儿,宋君谦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再次向平安确认:“你说喜爱栽种桃花的是国公府的纪正泽,那么郊外的那个庄子到底在谁名下?或者说,我若想去观赏一番,名帖应该递给谁?”
“这……”平安挠了挠头有些吃惊自家主子真的动了心思,有心劝说两句,又怕多嘴惹来不快,不禁左右为难,“定国公府并未分家,郊外的庄子应该还在老国公名下,只是全权交予了纪二老爷去折腾……若您真的要去拜访,于情于理还是应该告问老国公一声”
这倒是麻烦了,宋君谦双眉紧蹙,也觉得棘手,凭心而论他是真不愿意和那一家子打交道,可若实在绕不开……
“主子,奴才多嘴一句,您和国公府不合满京城都知道,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这件小事走动,莫说娴妃娘娘那里不好交代,就是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知道了心里也犯嘀咕,更何况皇宫里那位又一向多疑,实在是犯不着啊!”
宋君谦知道他说的是中肯之言,点了点头,示意不必紧张,可自己心里另有打算又不好对人直言,沉思了片刻还是觉得这件事要和母妃通个气,成不成的总要得到她的首肯,总不能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却平白让她难堪。
“好了,这件事暂且不提,我自己心里有数,下午我要去母妃宫里一趟,你注意着点府上,刚才探讨的事不要让旁人知晓。”
“嗳,主子放心!”
次日下午,纪青云在书房忙完了公务,将将把笔搁下,刚准备松口气喝口茶润润嗓子,手还没碰到茶盏,自家大儿子就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在门口侍奉的老管家阻拦不及,苦着脸跟在后面告罪。
“罢了,这儿没你的事,先退下吧”他挥了挥手,让管家退下,重又去门口候着,随后才板着脸冷哼了一声:“多大年纪的人了,做事毛毛躁躁的,一点儿长进没有,哪里像个国公府世子的样子,我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嗯?”
“父亲,孩儿情急之下有失礼数,”纪正平一脸苦笑,拱手讨饶,可随即话音一转,“可这件事实在是古怪,孩儿不敢妄自决断,还请父亲拿个主意,”
“慌什么?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是我们定国公府承担不了的,你且慢慢说来。”纪青云听了这话,面色稍霁,自己这个儿子为人庸碌。若无祖上庇荫,只怕难以撑起这偌大的一家子,唯有一点好,就是听话,拿不准的事从来不专断,虽然谨慎了些显得魄力不足,但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上,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啊。
他心里满意,只是嘴上还要训斥两句,语气也不算好,倒让纪正平心里发颤,赶忙把手中的拜帖递了上去。
“父亲,不怪孩儿失态,这……这可是宁王府送来的拜帖啊!”
“宁王府?”纪青云一怔,劈手夺过帖子,一目十行的看完,随即就陷入了沉思,半晌不发一言。
“父亲?”纪正平见他就不说话,心里更苦,“您说那位到底是怎么想的,好端端怎么送来帖子,说想要到二弟打理的京郊别院中坐一坐,总不能真是为了院中的桃花吧?”
“桃花?哼!”纪青云冷哼一声,将拜帖随手一扔,发出好大的声响:“亏你想得出来!说他为了赏你都比赏花来得靠谱!”
他被自家儿子蠢得头疼,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过了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声:“莫非真的是当初赐婚一事将他的野心养大了?”
“父亲,您是说?”纪正平悚然一惊,有些不可置信。宁王归京这么多年一直不声不响的,几乎从不参与军政大事,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做派,怎么会忽然之间改变作风?
若说他当真有心追逐那个位置,这么多年明里暗里总会漏出点风声来,就算不结交文官武将,起码钱粮也要多多益善吧。可据自己所知宁王府私底下并没有什么产业,除了京城内几座铺面和郊外的几个田庄,再无私产,堪称穷得叮当响。
他们定国公府本身势力不小,再加上这些年太子殿下又划拨了不少助力由父亲执掌,纵然比不上当今圣上,却也不弱于其他势力,而且因为宁王身份的原因,父亲一直对此心存疑虑,到如今都没放下戒心,宁王身边也安插了几个内应,平日里他的出行更是都被记录下来,这般多管齐下严密的监视下都没发现有任何异常之处,现再说他包藏异心,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父亲,孩儿并非不相信您的判断,可这些年我们明里暗里对他的关注并不少,并无一丝半毫的不妥之处,在朝堂上更是作壁上观,几乎从不开口建言,先前为了林文辛的事,更是将文官得罪的死死的,连武将都得罪了不少,这……就算再会伪装,也不至于八九年一点马脚都没露出来吧?”
这……宋青云双眉紧皱,心里也有些迟疑,宁王府的监视他从未放松过,一应事宜更是丝毫不敢大意,这么多年过去,宁王的的确确就是一个一心向佛的闲散王爷。若说他当真生了异心,难道是近来……
是了是了,宋青云一拍桌子,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不禁扼腕长叹:“唉!这事说来还是我们在其中推波助澜了一把!”
“父亲?”
宋青云摇了摇头,既然想通了宁王的用意,心里自然也就并不纠结了,脸上甚至还有轻松的笑意:“宁王啊宁王!我就说同是龙子龙孙,哪有个不肖想九五之位的怪胎!果真还是陛下的种,蛰伏多年,一遇时机终于还是露出了獠牙啊!”
“时机,什么时机?父亲,您在说什么?”纪正平一头雾水,发现自己竟然听不懂父亲所说的话外之意,只隐隐知道宁王似乎也并非如外界所说的那样超然物外。
“说什么?你真是个榆木脑袋!”纪青云见他这副模样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奈何这毕竟是自己的长子,国公府将来的家主,只好冷哼一声,把事情掰碎了给他讲:“宁王非嫡非长,身份又特殊,自然无法从我们府上得到助力,如此一来他虽出身不低,但若真论外家的势力却连任何人都不如!再加上他自幼体弱,七岁那年又遇生死大劫,若非有了尘大师出手相助只怕已经没了性命。饶是如此,为了化解劫数,他还是要出宫修行多年,等他再回到盛京,却发现朝堂风起云涌,殿下和靖王斗得厉害,其余的几位皇子也都虎视眈眈蠢蠢欲动,他一无人脉二无权力,在朝堂立足都算勉勉强强,夺嫡一事哪还有他插手的空间?”
“此后多年,他或许也曾暗自试探过,奈何确实缺少助力,陛下又对这种事情极为敏感多疑,几次之后他也就心灰意冷,自此寄情于佛学,甘做一个闲散王爷了。至于这几年他越发远离朝堂,恐怕也是畏惧惹火烧身,只好自污名声,以求自保罢了。然而说到底,他对那个位置,心里还是存着念想的……”
是了是了,时间过去太久,连他都几乎忘了,刚回到京城的宁王可不像现在这样。虽说当时不少人都暗自笑话他在民间沾染了一身草莽味,但那时的他说话做事自带一股锐气,直逼得人不敢直视。
纪青云说到这里,只觉得以往所有想不通的地方全都豁然开朗,他就说哪有个皇子一点上进心没有,全然游离于朝堂之外的。甚至对金钱美色都不感兴趣,连绵延香火一事也推了又推。事出反常必有妖,因而这些年从未放松过对他的警惕,生怕误了太子殿下的大事。
如今看来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他的野心还是显露了出来,恐怕之前一直拖延着不肯成婚,也是在暗地里挑选对他最为有益的岳家吧……
这宁王,藏得倒是深!
只可惜还是沉不住气,到底还是让自己发现了他的狼子野心!
想到这里,纪青云一捋胡须,冷笑一声:
“如此看来这人怕不是从林文辛归京开始就存了心思,我就说他堂堂皇子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一介女流发声,甚至不惜得罪满朝言官御史,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先在陛下面前表现出一副钦慕林文辛的样子,又存心交好武将,以至于提到林文辛的婚姻大事,旁人不由自主的就联想到他的头上。再利用陛下多疑又贪恋名声的性子,将这事甩到皇后娘娘和我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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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最后给我们送上一个现成的借口,把他的名字呈与上听。这其中一环扣一环,倒是巧妙,也算难为他了。”
纪青云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心中冷嗤,果然不愧是那位的种,心思当真深沉!连对待女子的态度也是一般无二的利用,只怕到现在林文辛还蒙在鼓里,认为嫁得良人,郑安国那个老小子也误以为他们鹣鲽情深呢。
宋君谦如此野心,只怕是要把武安侯府这块招牌利用到底,将林文辛敲骨吸髓绑在自己身边了。
只可惜莫说他所谋之事绝无成事的可能,一旦暴露,林文辛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保得一命。自此逐出京城,困于一地、相看两厌,怨怼一生。纵然是日月颠倒、他得侥天之幸,登上那个位置,只怕林文辛的下场更惨!一个名节有失、容貌寻常的女子是万万做不得皇后的,能荣养在宫中都算宋君谦心胸宽怀了,更大的可能是一杯毒酒、三丈白绫,送她去地府合家团聚了。
想到这里,纪青云冷笑不断,激得纪正平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父亲,您是说,当初云兴遇到的那个和尚……”他一拍手,扼腕叹道,“宁王好深沉的心思!若当真如您所言,这弯弯绕绕的,倒是比靖王还要来得诡谲。”
“不错,当时你我就觉得那位僧人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宁王在后面指使,要利用我们达成目的。”纪青云也叹了一口气,有些头疼:“我们这是给他递上了一把刀啊!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宁王用情至深,与林文辛夫妻恩爱。满朝里武将受过老武安侯恩惠的不知凡几,这帮人自然而然就会向他倾倒,你看郑安国那个莽夫不就是这样吗,陛下让他送林文辛出嫁,他还真就把自己当做宁王的岳家了,前段时间不还特地邀请他们去别院小聚吗?”
“至于林文辛,一个女子,注定一生汲汲以求的就是夫君的宠爱,家宅的安宁。她刚回京时举世皆敌,偏偏宁王出身高贵,还站在她那边为她舌战群儒,后来又当着盛京城所有百姓的面风风光光的将她迎娶过门,婚后再说两句温言软语,还不被哄得团团转,死心塌地的为了宁王着想?凭借着她这几年在平西军的经营,再加上林家在军中的声望,未必不能振臂一呼,给宁王带来不小的助力啊!”
“父亲,这……这样说来,咱们岂不是上了他的套了?”
“对咯!咱们这回可算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白白替他扫清了障碍啊,为今只希望此事不会对太子殿下产生太大的威胁,不然你我可就真成了家族的罪人了。”
“岂有此理!”纪正平听到这里,有些按捺不住火气,心里不知咒骂了宋君谦多少句,随后冷吸一口气:“那……他这封帖子,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纪青云冷哼一声:“无非是觉得羽翼渐丰,有了些许底气,想和我们定国公府谈谈条件罢了。”
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事实上同是男人,他心里也怀疑宋君谦此举未必没有想自己炫耀,以报这些年国公府对他的疏远之仇。
“荒唐!太子殿下乃东宫嫡子,又仁义无双,入朝观政多年,哪个不夸,谁人不赞?他莫非还妄想我们改弦易张,转而支持他不成?”
“这谁说的准呢,郁郁不得志数十年,一朝得遇风云,乘风而起,可不就得志便猖狂吗?”
纪青云一模胡子,脸上甚至还有笑意,显然也很看不上这种人,见他这个模样,纪正泽心下大定。
“管他如何痴心妄想,我们国公府定然是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的,只是,他好歹也是一位亲王,这帖子还是要请您拿个主意,总不能把人得罪狠了。”
“不,”纪青云一摆手,面色严肃,“就是要得罪狠了!你以为他搞这一出,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难道不知道吗?他们可是看着呢!毕竟宁王与我们也算沾亲带故啊!”
“这……”
“平儿,你做事稳重,我素来是放心的,但这些年你做事越发的瞻前顾后,实在是缺少进取之心!”纪青云脸色一正,目光直直的盯着纪正平,语气严肃;“从龙之功哪是那么好得的?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哪里容得你犹犹豫豫、左右逢源?你怕得罪人,难道就不怕得罪殿下和娘娘吗?”
“这……爹您这话说的,我是殿下的舅舅,天然就站在他这一边,哪次殿下需要的时候我含糊过?这不是朝堂风谲云诡,我也要保存自身嘛。更何况我做事圆滑,为人谨慎,也是为了减少四处树敌,殿下会理解的。”
“哼,愚蠢!你单知道我们国公府是殿下的外家,天然的盟友,可曾考虑过其他变数,自古功高莫过于从龙,太子殿下既占嫡长,又贤明仁德,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君主,所谓靖王之流不过是陛下用来磨砺、平衡的一把刀罢了……这种道理你我看得出,其他人就看不出了?盟友?盟友之间就没有明争暗斗了?不知多少人盯着我们呢!不谈其他就是现今太子妃的娘家,难道就不如我们和殿下亲近了?你啊,做事还是魄力不足,若都像你这般这也不得罪那也不得罪的,殿下还要们作甚?到最后恐怕也就只剩个面子情了。”
一番话说得纪正平面红耳赤,他自知自己性子优柔,不及父亲果断,却没想到会对事态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幸好此刻被毫不留情的指了出来,险些坏了家族的未来。
“儿子受教,日后定当时时警醒,为殿下和娘娘分忧。”
“嗯,这就对了。”纪青云颔首,也不再多言,教子并非一时半刻就能显功,正平对殿下的忠心还是毋庸置疑的,至于性子,日后自己多加监管也就是了,“无论殿下对宁王是否有骨肉之情,你我都要把这个态度摆出来,因而宁王的这封帖子不仅要退回,我们还得再加些料……你附耳过来。”
父子二人低声密谋了一阵,纪正平脸上满是为难之色,若真的依照父亲的想法去做,只怕是真把宁王当做政敌来看,一点骨肉之情都不讲了,奈何定国公平日里积威甚重,他也不敢反驳,只好嗫嚅着,挤出了两句话:
“父亲,这样做,若是让旁人知晓了,只怕会觉得齿冷……”
“愚蠢!你当朝堂是什么、夺嫡之争是什么?过家家吗?这都是万丈深渊,退后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这个时候谈什么亲情讲什么仁慈?冷血无情总比优柔寡断好,铁石心肠总比死无葬身之地来得好。”
“可若按照父亲的想法,万一日后被正泽知道了,他那个性子您也是知道的,还不闹得天翻地覆、家宅不宁?”
“我还没死呢!”纪青云一拍桌子,“只要我还是他的老子,他还能翻出天去?”
“那母亲呢?您的计划还要母亲配合,您也知道这些年她本就心怀歉疚,已经遁入小佛堂吃斋念佛多年,她……”
“她会明白的,正平,她会明白的,你母亲出身显贵,又当了这么多年高门夫人,她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这件事我自己去和她商量,你把自己管好就是!顺便给老二安排点事,打发他离开京城一段时间,至于兵部那边,反正他也是个凑数的,以府上的名义给他告病就是!”
纪青云一摆手,完全不容反驳,把一应事情都交待好后,就挥手让他出去,纪正平踌躇了一会儿,到底不敢冒犯父威,长叹了一声,拱手退下了。
见他走远,纪青云双眉微舒,暗自摇头:他的这个儿子还是太平庸了,守成或许还可,但要想在这股浪潮里带领纪家更近一步却是不可能了,看来自己还是要早做打算。
别看他刚才说得信誓旦旦,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当初为了宁王赐婚一事,就已经把老妻蒙在鼓里,只说让她带着云兴去皇后宫里叙叙旧,其余事情都是让云兴避开她和娘娘禀告的……这次怕不是又要骗她去宫中走一遭了。
想到这儿。纪青云揉了揉额头,只觉得头痛欲裂,心里更是坠得慌,忍不住想要叹气。
长此以往靠欺骗行事,总归有纸包不住火的那天。
到时候,只怕整个国公府都要被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麻烦啊!
33. 第 33 章
定国公府退回了宁王的拜帖后,宋君谦一时也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若说有多郁闷、难堪倒也算不上,毕竟他早已和母妃商讨过了,此番行为不过是顺便试探一下定国公夫人和纪府二老爷的态度,对于定国公他本人也没抱什么期望,此番被拒绝倒也在意料之中。
他在拜帖中写明此番叨扰是为了前往纪正泽的京郊别院赏花,无意踏足国公府,意思已然十分清楚,就是不知道被拒绝一事究竟是谁的主意,纪正泽和老夫人可曾听到风声?
想到这里,他也有些愁眉不解,但不管怎么样人家已经放出了话,他也不会再舔着脸去打扰,这番结果还是要和母妃知会一声,免得她在宫中心存期盼、患得患失。
只可惜这段时间,他踏足宫闱的次数有些频繁,此次前往还是要找个由头……
他敲了敲桌面,正在发愁,忽而想起自己前段时间在书房里抄写的几本经书,会心一笑:有了!
或许是宋承源年纪大了,对各位皇子防备的紧,反倒对宋君谦这种胸无大志的颇为宽容,再加上他又借着赠送经书为父皇祈福的由头,很容易就进了宫。
虽然只是一本手抄的佛经,字体也只能算的上中规中矩,但毕竟是儿子的一片孝心,宋承源显然很受用,整个过程中都显得和颜悦色,还关心了两句,又赐下了若干赏赐到他府上,扫兴的话题更是一字未说,到了最后,甚至主动提及让他前去长秋宫和母妃说两句体己话。
因为这一过程实在是顺利,饶是宋君谦并不喜欢他这位父亲,又撑着笑容虚与委蛇了半天,走出御书房时脸上也还带着笑容。他心情愉悦,脚步自然也就轻快,本想先去拜见母妃,想了想还是调转方向先去坤仪宫拜谢皇后娘娘。
他虽然打定了主意,也确实对皇后娘娘心存感激,但一时之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再加上此次进宫又与定国公府有关,心里复杂难辨,脚步也慢了下来。
好容易快要磨蹭到坤仪宫外,就看见皇后身边的侍书姑姑正簇拥着一帮人殷勤得送到宫外,宋君谦眉头一皱,立马偏过了身子:匆匆一瞥他并未看清当中之人的面目,可看着侍书如此态度,只怕这群人来头不小……
想到这儿,他心里更加没底,自己不过一介闲王,又早已出宫开府,贸然拜访皇后娘娘已是冒失,方才那群人目的不明,看上去身份又很特殊,此刻自己若是贸然到访,恐怕反会打扰了皇后娘娘的正事,只是袖中的谢礼已然准备多时,一直不曾有送出去的时机,若再次拖延,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皇后娘娘心中也定然不快,认为自己是个不懂感恩之人……
正值宋君谦为难之际,偏偏又被宫外值守的太监发现了踪迹。坤仪宫外并无什么遮挡之物,方才侍书是因为整个心思都放在客人身上才没注意到他,此刻被人认出,自然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还未踏进宫门,皇后身边的太监就迎了上来。
“参见宁王殿下!”
“无需多礼。”
“殿下前来可是为了拜见皇后娘娘?娘娘正在殿中休憩,还请您稍待片刻,奴才这就前去禀告。”
“不不不,母后日理万机,难得忙里偷闲,我就不去打扰了,”宋君谦听到这话,也不去细想话中是否另有深意,只觉得恰中下怀,连忙摆手,从袖中掏出经书:“我在府中,闲来无事为母后抄写了一卷经书,又送至奉国寺请师父诵经加持,今日前来是为了将此物敬献给母后,并无其他要事,还请公公日后帮忙递上去。”
“哦哟哟,殿下如此孝心,奴才一定给娘娘带到。”宋君谦姿态放得低,五福却不敢真的看低了他,连忙双手接过经书:“要不殿下去殿中稍待,用杯清茶,过一会儿娘娘应该就能……”
话音未落,就被宋君谦笑着打断:
“无需如此,我此番进宫还要去母妃宫里一趟,改日等母后得闲了,我再前来叨扰。”
见他语气果断,五福也就不再相劝,一路将他送至坤仪宫外,还未松口气直起身子,就听见宁王殿下状似无意的一句问话。
“对了,我方才见司云姑姑亲自将一众来访之人送出宫去,她是母后身边最为得用的嬷嬷,莫不是来访之人身份贵重么?还是有甚要紧之事?若是如此还请公公帮忙拖延片刻,不过是一本经书,没得在这个时候再让母后扰神。”
五福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在心里暗自盘算:定国公夫人一行,行程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何况她此次前来也并有什么紧要之事,宁王既然询问,随意搪塞两句也无妨。
只是他们在宫内当差的嘴都要严,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随意将主子的私事泄露给外人,因而只扯了个笑容,打了个哈哈:
“殿下哪里的话,殿下一片赤诚,娘娘知道了只会欣慰,哪里会感到困扰,您就放心吧,等娘娘小憩完毕,奴才立马为您呈上去,包管不会误事。至于司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定国公府的老夫人见这几日桃花开得正好,假借着送花的名义,来宫中与娘娘相见,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娘娘放心不下,这才让司云一路陪着送出宫去。”
五福越说声音越小,莫名觉得周身气压有些低,直教人喘不上气来,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眼宁王殿下,发现王爷依旧满面春风、唇边带笑,甚至还对他微微拱手。
“原来如此,倒是我胡乱猜测了……多谢公公解惑,还请留步,我这就前往长秋宫去了。”
“嗳,不敢当、不敢当,殿下一路慢走。”五福哪敢受宁王的礼,当即弯腰回礼,等他直起身目送宁王走远,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后也觉得自己好笑:宁王是朝野出了名的好脾气,从不与下人们为难,何况自己方才的一番话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怎么会怀疑这位主儿生了怒气呢?
这真是当差当久了,性格也变得疑神疑鬼了起来。
不过在宫里,多谨慎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按下这边有些怀疑自己的五福公公不说,且说宋君谦一路挂着笑容走到长秋宫,直至进了福宁殿,才收了笑意。
等他在殿中环顾了一周,发现的确没有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脸色更是沉了下来,只觉得胸中燃气熊熊怒火,几要按捺不住脾气。
纪静娴刚踏进殿门,就看见自家儿子面色不对,分明是动了真火,心里一动,关切道:
“怎么了,面色如此难看,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母妃……”宋君谦方才正在想事,一时没发现,直到纪静娴出声才反应过来,赶忙起身行礼。
随后他心里也有些犹豫:定国公老夫人所做之事若是真让母妃知道了,只怕面上不说,心里也是难受的;但若是自己隐瞒了下来,宫中人多嘴杂,也未必不会将此事泄露出来……
纪静娴见他神思不属,脸色也沉郁难看,心里有了猜测,叹了口气,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好了,你我母子何需如此客套,坐下吧。你今日心情不佳,可是因为前两日递往定国公府的帖子?”
“嗯?”宋君谦还是决定暂且将今日之事隐瞒下来,此刻听到自家母妃的询问也是一愣,随后也就顺水推舟默认了下来:
“不错,昨日那边派人退回了拜帖,说是府中人多口杂,京郊的庄子也正在整理之中,实在不便招待我这贵客……呵,这可真是,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找了。”
“你啊,你递去帖子的时候不就有了这种准备么?本也是试探之举,难道还真的抱了期望?”见他面色不忿,纪静娴倒是并不生气,反而有些好笑:自家这个儿子还是不够了解那些人的德性。
宋君谦一摸鼻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哪里想到那些人能把事情做到那般绝?纵然并不对定国公和世子抱有期望,可对于几乎不曾打过照面的老夫人和纪正泽,他心里总还觉得与国公府府旁人是不同的……
只是一想到方才在坤仪宫所见到的那一幕,他不禁热血直往头上涌:却原来什么母女之情也都是假的!到底还是在两个女儿间做了选择,纵然十个指头有长短,但恨不得将一个女儿踩到脚底去讨好另一个女儿的母亲倒也少见!
好好好,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定国公府满门都是只注重利益的冷血之人!亏他之前还以为老夫人常年居于佛堂吃斋念佛是因为心怀歉疚却身受束缚无能为力。
如今看来,怕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心里有鬼要求神佛保佑吧?
纪静娴见他面色依旧不愉,俨然是气得狠了,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开导,真论起来她心里又何尝好受?不过是从前就知道他们冷心冷情,现今已经不抱期望罢了。
“母妃,”见她面露苦涩,宋君谦赶忙收拾好心情,反过来安慰她:“大好的日子就不要为了这些人坏了心情了,总归他们不把我当成血亲,我也从未把他们视作亲人罢了。他定国公府再怎么权势显赫,又与我何干,难不成我还会求到他的门上?”
“大言不惭!还说不求人家,又不是你巴巴的想带着林将军前去赏花的时候了?”林文辛也不过是一时感慨罢了,这些年她也早已看开,因而听了宋君谦的话,也笑着嗔骂道。
“嗳,那不过是前几日未到盛花期,这才想着他们府上的桃花开得好,带着林将军前去游玩一番。这几日过去,眼见着就是阳春三月,哪里的桃花不带香开放?京郊一连三五个村子都栽种了漫山遍野的桃花,又有绿水青山相伴,野趣自然。届时我们去那里赏赏景踏踏春,岂不更有意思,何苦去讨人嫌?”
“你呀,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问起来嘴上总是头头是道,到头来和林将军的感情还是原地踏步!也不知道随了谁,就这么点儿出息!”
前日里还听司云说起,这家伙到现在和人家说话还紧张得手发抖、嘴直颤;甚至都不如林文辛一个姑娘家放得开!听闻前段时间磨磨蹭蹭的,一件礼物都没送得出去还自暴自弃的转赠他人,最后还是林文辛派人去换了回来!也得亏林将军不嫌弃,要是依着他的性子慢慢来,两个人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成呢!
“咳……”
宋君谦清了清嗓子也有些尴尬,主要是他的性子吧,在这件事上的确是不太爽利,一时半会儿也扳不回来……有心想要为自己辩解两句,说自己和林将军这两天相处甚佳,早在年前就捅破了窗户纸吧,回头仔细想想,还真就全靠了林将军的体谅与容忍,又是纵容他时不时的亲近又是话里话外给自己吃定心丸的……这么一说倒更像是角色颠倒,自己成了那个耍脾气的人了。
想到这儿,宋君谦一捂脸,耳根都红透了,为了不在让母妃调侃下去,他强行咳了两声,打着哈哈:“咳咳,来日方长,我们不急、不急。”
呵!纪静娴心里好笑:还不急呢,也不知道是谁一天到晚火急火燎的想要讨人家欢心,这也就是没长个尾巴,要不阳春三月都能把人扇得风寒感冒。
宋君谦自然猜到了母妃心里恐怕正在笑他,自己也有些难为情,只好扯开话题:
“母妃,我此次进宫是托了送手抄经书的名义,方才已经给宋承源和皇后娘娘送过去了,这一本,”他从怀里取出已经被体温烘得发热散发出阵阵墨香的经书,递了过去:“都是我沐浴焚香、净手凝神之后诚心抄写的,又拿去给师父加持了佛法愿力,您放在宫中闲暇时翻翻,权当解闷了。”
“好,我一定好好翻看,”纪静娴嘴角含笑,微微颔首,双手接过妥善放在桌上:“你自从成婚后往来宫中的次数确实频繁了些,往常还好,这几日朝堂安宁,只怕那位闲得狠了又要横加猜忌。你今日虽有正当由头,可若在我宫中待久了,他难免又要觉得我们母子二人生出了什么歪心思……”
“母妃……”
宋君谦双眉紧皱,正要开口,却又被纪静娴摆手打断:
“好了,如今他随着年岁增长,疑心日渐加重,你虽没有其他心思,却也不必横生波澜,更何况你既已成家,就该将心思多放在林将军身上,她毕竟受了那般委屈,纵然嘴上放下,心里总是意难平的。你们还处在暧昧阶段,更要努力展现自己的担当与关怀。我在宫中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从不掺和前朝纷争又将诸事看淡,日子总能说得过去,你实在不必担忧。相比较我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倒是你毕竟也是亲王,又和太子关系复杂,难免会有不长眼的招惹。风高浪险,你如今已非独身一人,阖府性命系于一身,做事更要谨慎!”
“是,孩儿受教。”听到这里,宋君谦也知道母妃是处处为自己考虑,但他心着实在腻味这前朝后宫的风诡云谲,却又脱身不得,只好躬身受教,将话记在心里。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他理应辞别母妃,回转王府。但心里转了几下,还是有些放不下疑虑,有些事情还是问清楚了比较好。于是他暗自一咬牙:
“如今正值阳春三月,百花盛开的好季节,这长秋宫里怎么还是这么素净,倒是显得太过冷清了些。”
“你呀,自己本身也是个粗枝大叶的,从不关注这些琐事,如今倒是心细,管起我宫里的装扮了。”
“暖,这不正好觉得春日可爱,桃花鲜艳,才觉得母妃宫里也应该凑个趣儿,折两枝桃花插在花瓶里”宋君谦面带笑意,低声打趣:“若是母妃觉得宫中的桃花俗艳,我从宫外折几枝送过来可好?”
“宫里宫外不都是一样的桃花?就你说法最多!好了,我过会儿就让司云去御花园折几枝来,你啊,还是少操心点吧!”
听到她的回答,宋君谦心里有数:那定国公府果然是单单只给坤仪宫送了鲜花,母妃这里,恐怕连定国公夫人入宫的事都不知晓。
凭心而论,那边以往虽然态度有别,但好歹老夫人每次进宫都是要来问候一声的,更多的是母妃避而不见。就算如此该有的礼物却也不曾落下。
现在可倒好,连几枝桃花都舍不得了吗?这不存心是让母妃和皇后娘娘生了间隙?
他心中怒意升腾,又不好当着母妃的面表现出来,此刻再在长秋宫待下去恐怕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让母妃担忧了。
想到这儿,宋君谦勉强撑着个笑容和母妃告别,一直走到离长秋宫二三百步远,才面色一沉,怒气冲冲的回府去了,气得连当日的晚饭都少用了一碗。
次日从兵部归来,尚未来得及去松竹院邀请林将军一同用膳,刚进府门就看见平安眉毛倒竖、一脸怒容。
“嗯,这是怎么了,难得见你如此上火,可是有人不长眼得罪了你?”他心中把平安看得极重,又知道这人素来好脾气,见此情形,脚下拐了个弯:“走,去书房说,真有什么事,我替你做主!”
“主子,定国公府简直欺人太甚!”
宋君谦刚刚坐下,平安就迫不及待开口,这显然与他平时风格不同,语气也难得这么严肃,看来是真的气狠了。
“定国公府?他们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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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平安原本是想不吐不快的,可一想到昨日王爷就已经火冒三丈,今日外面的流言那么难听,又牵扯上了林将军,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万一再把王爷气出个好歹来。
“没事,你放心大胆的说!那家人我知道,肯定吐不出个象牙来,我这么多年修身养性,还会和他们一般计较?”
“那奴才可就说了,”听到这话,平安也就不再犹豫了,一咬牙一闭眼,把今早在京城里流传开来的传言吐露了个干净:“今早奴才出门采办,行至酒楼茶馆,发现不少人正在窃窃私语,偏偏看见我们王府的标记又都闭口不言,心里就打了个突,特地安排了几个面生又可靠的去大街小巷打听了一番……
却原来从昨日下午,定国公府就流传出了一些不好的传言,说是林将军她一介武夫、满身煞气,竟也附庸风雅想去观赏桃花,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偏偏王爷您也像昏了头一样,当真郑重其事的送上了拜帖,倒叫他们阖府为难,好容易才不顾情面回绝了您!昨日傍晚,定国公世子又专门去太子府递上拜帖,说是京郊别院的桃花开得正好,有适逢这几日春光明媚微风不燥,特邀太子夫妇二人前去踏青呢!”
“这倒也罢了,偏偏今早大街小巷都流传起了不好听的话,说太子殿下与太子妃鹣鲽情深,奈何至今不曾诞下麟儿,此番定国公邀请他们赏桃花,也是有求桃花娘娘保佑的意味在其中,实在是用心良苦!又说林将军剑下亡魂无数,浑身血煞之气,若当真也去了别院,只恐会冲撞了太子妃殿下,反而不美,如此看来定国公府拒绝倒也是深思熟虑。王爷,您也知道,这满京城的高门大户虽说没有什么秘密能长久保住,却也不至于一夜时间这风言风语就流传的满城皆是,这流言分明就是定国公府派人四散开来的,踢了我们一脚不算,还要踩着我们得到好名声,当真是好不要脸,欺人太甚!”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啪嚓”一声,宋君谦面色涨红,将桌面上的瓷器全都扫落在地,甚至尤未解气,又接着将笔墨纸砚全都扔在了地上,到最后连桌上的经书也被他撕了个粉碎。
“王爷!”平安见他不停地喘着粗气,,还有些站立不稳,赶忙上前去搀扶:“您消消气、消消气,为了那些人不值得的”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宋君谦一把甩开了平安的手臂,强自扶着书桌站立,只觉得胸口憋闷,喉头发甜:“竖子,安敢如此欺我!”
他脑袋一阵阵的昏沉,从昨日就一直憋着的一口气更是梗在心口,更是噎得他眼前发黑。
此事原本是他心血来潮,又特意为此进宫争取到了母妃的首肯,本以为纵然被拒,也可以一笑而过,谁知竟被定国公府如此折辱!
都说定国公夫人,沉迷礼佛不问世事,可她近期偏偏三番两次进宫面见皇后娘娘,却不曾踏足过长秋宫一步;都说纪正泽虽然没什么治世之才也没什么上进之心,不过是个富贵闲人,但为人重情重义,连母妃都感叹他与纪府旁人不同;可如今看来踩着自己的名声去讨好东宫一脉,又与定国公有何两样?
莫说他不知自己递上拜帖一事,高门大户之中哪有那么天真的性子?不过是一件小事,纪青云还能特意隐瞒不成?纵然纪青云掩盖了消息,他生在公府之内,还能没有一两个耳目?要知道自己当时可是让平安郑重其事上了拜帖,如此动静怎会毫无察觉?
更何况、更何况……今日的满城风雨,若非出自他本心,此刻也应该托人前来解释一番。
分明就是他们定国公府狼鼠一窝、沆瀣一气!眼里只看见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身份尊贵,哪里还记得母妃?
他本身胸无大志,这些年也不曾与那边走动,被这般对待也就罢了,纵然是前几日拜帖被退回,心中也不过稍有不适,并不曾记在心上。
可母妃呢?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样折辱母妃!不过是花园中几枝桃花,难道送了皇后娘娘就不能再送几枝给另一个女儿?他堂堂国公府就在乎这几枝鲜花?
就算他在乎,皇后娘娘也不在乎!御花园里不知多少时令花草争奇斗艳,母妃性子淡不在乎这些,司云姑姑自然也不会多此一举,采来装饰,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每日都有专门的内侍送去气味芬芳、颜色素雅的花草装点坤仪宫。
宫中不缺桃花,皇后娘娘本身也不喜桃花,那定国公府夫人入宫这一趟不就是纯粹为了膈应人吗?
怎么,莫不是还想借着这几枝死物,像皇后娘娘表一表忠心,也想让自己和母妃认清自己的身份?
何其荒唐可笑!此举一出,除了母妃会失望难过,还有谁会在乎?行此小人之道,也不怕被天下耻笑!
再说邀请太子夫妇赏花一事,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可他们偏偏要踩林将军一脚,以此邀功!
什么煞气冲撞?可笑定国公府原也是以武起家,后来子孙不肖才落得卖女求荣,若真论煞气,祖上屠戮十万叛军所产生的煞气又输过谁来?现在看来不也子孙满堂。窃居一品公侯之位?
他们这一连串的花招使出来,除了平白让人恶心,能有什么好结果?明眼人谁不知道他们打得算盘?
且不说皇后娘娘与母妃姊妹情深,这么多年虽然因着上一辈造的孽,心结难解,但到底是放心不下的,娘娘入宫二十余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他们这么一通下来,心中怎会不知?依着她的性子,只怕不会感到庆幸,只会齿冷。
太子温文敦厚、太子妃也是贤良淑婉的,他们夫妻二人虽在皇室之中,却从不在这些事情上与别的皇子相争。不是他自夸,这些年自己与皇兄相处最佳,真论起信任度,并不比定国公府差,他们这般挑拨离间,不止会让自己恶心,也会引起殿下的厌恶。
再说宋承源,他惯会在外面装样,虽然杀起兄弟姐妹来毫不手软,甚至对儿子也没有什么慈父心肠,却决不允许兄弟阋墙摆在明面上,定国公这番作为,实在是摸了虎须,纵然现在不发作,心里也会狠狠记下一笔。
再者说,这几年他本就对太子猜忌日重,任何能丰满皇兄羽翼的人、事、物他都要仔细过问、认真权衡。虽说有靖王兄能勉强分担一些炮火,但现下皇兄最重要的还是韬光养晦。偏偏这几个蠢货行事如此无忌,将支持的架势大张旗鼓、明目张胆的摆出来,只会更加惹眼,连累着皇兄的处境越发艰难!
想到这儿,宋君谦当真是怒极反笑:如此损人不利己的行为,亏得定国公还自诩精明,这昏招一出,当真是徒增烦恼。
而且扪心自问,这种种流言之下,短时间内他当真无法再与皇兄坦然相处,皇后娘娘与母妃只怕也是尴尬难言,身为人子,他虽然知道并不关他们的事,可心中仍然愤懑不平,不仅自愧无能,也实在是不知如何面对受他连累的母妃,还有无辜的林将军……%
宋君谦越想越觉得窝火,自己被人看低,竟然连带着母亲、妻子也跟着受辱,实在是愤恨难平。心神激荡之下,忽觉胸口一疼,竟是控制不住地喷出了一口血,随后眼睛一阵阵的发黑,腿脚也有些发软,几要站立不住,直把平安吓得亡魂大冒,三两步冲上来,扶住了他的身子,搀扶着坐在了椅子上,随后又急匆匆走出去吩咐去请大夫。
宋君谦吐血后,神志也有些昏沉,等平安再回到身边后,勉力嘱托了两句,让他不要把事情闹大,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有些难受的闭上了眼睛,瘫在座位上养神。
34. 第 34 章
宁王府的事情因为长安的手段并没有传扬开来,只是派人去宫中和兵部各自告了个病假。
亲王告假,兵部尚书自然不敢为难,好声好气的送走了王府的随从,心里还暗自盘算,要不要派人送上一份礼物表一表心意。还不曾等他拿定主意,就看见自家下属神秘兮兮的凑上前来。
“咱们这衙门这几日莫不是走了背字,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抱恙在身?”
“行了,别胡思乱想了,事务繁多,还不快去处理!”杨老爷子捋了一把长须,小声训斥道。他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也有犯嘀咕:可不是,一个皇子一个国舅爷,两个素来只是装装样子,点卯混日子的人,竟然接连告了病假,这可真是……
撇下兵部众人惊疑不定不谈,纪正泽得知宋君谦抱恙之后,这几日本就怒火中烧的他再也忍耐不得,也不管老爷子还将他禁足在院子里,抄起了一根木棒,打伤了七八个护院,径直闯进了定国公夫人平日里礼佛的佛堂。
佛堂中青烟袅袅、木鱼声声,老夫人跪坐在蒲团之上,双眼微阖,口中诵念不停,好一副虔诚的模样。
纪正泽冷笑一声,把手中的木棒扔在地上,发出好大的声响,也不说话,扯过一旁多余的蒲团,坐在了老夫人的面前。
念经声停了下来,定国公夫人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小儿子,面上无悲无喜,声音也很平静:
“你这是什么姿势?冒犯了神佛,也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纪正泽笑了一声,“倘若神佛有眼,报应不爽,这国公府又哪会数十年如一日的富贵荣华、鲜花着锦呢?”
他想了想,还是看不惯自家母亲这种超然世外的态度,故意凑近了,满怀恶意的低声询问:“母亲你吃斋念佛这么多年,究竟是看破红尘一心礼佛,还是心中有愧,祈求神佛宽恕啊?这么多年,不知道神佛有没有感动于您的虔诚,勾去您的罪孽?您晚上睡得好好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定国公夫人脸上还是一派平静,手中掐捻的念珠却停了下来:“听闻你父亲将你禁足,你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纪正泽重复了一遍,低声发笑,他从蒲团上起身,膝行到自己母亲的面前,两个人近的甚至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见:“当然是打断了那些狗腿子的手脚偷偷跑出来的啊,母亲。我可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好好和您说呢。”
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甚至低不可闻,配合着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了心里忍不住发毛,可定国公夫人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还颇为闲适地抬手为他拢了拢散落下来的头发。
“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够了!”纪正泽真的快被她这不阴不阳的态度惹得心头火气,他直接一挥手架开了:“母亲无需再装作一副慈母心肠。您的慈爱,我二十几年前就已经见过了!父兄不曾体会过十月怀胎之苦,对二姐弃之如敝履,您可是她的生身母亲,她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平日里那么疼爱她,纵然她言行不符大家闺秀的风范,也不舍得说一句重话,恨不能捧在手上!可到最后,还不是在她心有所属的情况下,跪下来逼迫她入宫?您明明知道,依着二姐的性子,您那一跪才真真正正让她含恨点头的!”
“所以呢,所以你这是恨我?”定国公夫人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纨绔的小儿子,她仔细打量了两眼,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抬眼问道:“你在替静娴恨我?”
“替她恨您?替她恨您?母亲,我哪有资格恨您啊,我是在恨我自己啊!”
恨自己当初年幼懦弱,也跟着父兄跪下逼迫;恨自己这些年怯懦不安,明知二姐在宫中度日如年,却依旧不敢进宫安慰两句;恨自己如今年过不惑,一事无成、依旧被父兄掌控,连遵循内心想为二姐和宁王振臂一呼都做不到……
凭心而论,大姐对他不错,她身为皇后又要协理六宫,定然也是心力交瘁。饶是如此,凡是送到府上的赏赐也从来没缺了自己的那份,平日里也总是关怀有加。
可自己当初毕竟铸下大错,对二姐愧疚万分,明知道她过得不好,怎能再视若无睹,甚至跟随父兄去利用、折辱她的儿子?更何况,自己也从未想过扶持宁王在朝堂上争锋,危及到太子的地位,不过是血脉亲人之间的顺手一帮,怎么就不行了?难道为了所谓的从龙之功,这世上就全剩下只看重利益的冷血畜生不成?
这些年他也看透了纪青云的性子,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他是什么都可以舍弃的。纪正平长年累月在他的影响之下行事风格也如出一辙,他的儿子纪云兴胸中城府、行事冷酷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对于这帮人他早就不抱期望了,二姐在宫中这么多年只怕也是冷了心肠,可千不该万不该,作为他们姐弟的生身之母,娘亲实在不该再去她心上划下这么深的一道口子啊!
“您既然已经不再过问凡尘俗事,一心想着诵经念佛,为什么还要如他们所愿,几次三番的进宫?进宫也就罢了,你看过皇后娘娘之后难道就不能顺路也去再看看二姐?是,宫中等级森严、府里又一直是东宫的拥趸,可难道就真的要避嫌到这种程度,皇后娘娘就真的在意到这种程度,让一个母亲连骨肉亲情都不能顾及?明明皇后娘娘从来都不喜欢桃花,可您偏偏要在君谦递了帖子想要观赏桃花被拒绝之后,单单折了几枝送到坤仪宫里……”
“怎么,府上就缺了这几枝鲜花么?还是皇后娘娘就缺了这几枝金贵的桃花?您这是在做什么,踩着二姐的身子向娘娘表忠心么?这定国公府的忠心就这么廉价么?皇后娘娘在宫中这么多年,什么牛鬼蛇神、鬼蜮伎俩没见识过,她看了难道就不会齿冷心寒么?她们姊妹二人原本在家中感情极好,原本为了二姐入宫一事就已经芥蒂难解、隔阂深深,这么一通下来,当真是要她们势如水火、老死不相往来么?娘,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说到最后,纪正泽几乎声音嘶哑,眼中也隐有泪花,要不是还有理智,他简直要伸手去摇晃自己的母亲,求一个答案了。
定国公夫人面色也微微动容,她再也维持不住平静,嘴边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长叹了一口气:“泽儿……你我处在这深宅大院之中,行事哪有自由可言?你父亲前几日来佛堂命我去你大姐宫中坐一坐,再送上几枝桃花过去,我难道还能拒绝么?你身为男子,尚且处处受他掣肘,我娘家早已败落,全都仰着国公府的鼻息,这些年身边的得用之人老死的老死、调走的调走,我哪有和他抗衡的力量?”
“可连我被禁足都能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您如今尚且是府上的女主人,难道您会不知道?”
“对,我知道,然后呢?”国公夫人讽笑一声,抬眼直直望向纪正泽:“我知道他是故意向娘娘卖好,顺便踩了你二姐和宁王一脚,也知道他心里想得是什么。像他这种刚愎自用、自以为大局在握的聪明人,从来都会想些有的没的。你和我都知道宁王的性子,这些年殿下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无意参与朝堂政事,此次递上拜帖,分明只是想博林将军的欢心,可在他的眼中,这事情可就变味了!”
纪正泽沉默,他不是笨人,当初为林文辛指婚之事,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可事情过后仔细想想,实在是有太多的巧合,再联系宁王对林文辛的态度以及婚后两人还算和谐的氛围,不难明白,哪有那么多巧合,分明是殿下借着他们的手得偿所愿。
由此看来,只怕他对林文辛当真是痴心一片。再加上他性子素来洒脱、不拘小节,为了讨心上人欢喜,有些冒昧地递上拜帖也是说得通的。
不过纪青云宦海沉浮数十年,一直在阴谋诡计里打着滚儿,让他相信这种理由怕是不可能,只怕他还会拐着弯儿的把此事往阴谋诡计上靠。
看他反应过来,国公夫人摇了摇头:“只怕比你想象的还要糟糕!他这人说一不二惯了,当初宁王殿下借他的手和林文辛成亲,虽然于国公府和东宫都没有坏处,实在没有理由拆穿,甚至还要帮着扫清首尾,但他心里还是膈应着的,从那以后也会把宁王殿下视作心里的一根刺。他这人看重利益,从不在乎骨肉亲情,因而便也认为世上男子皆如自己一般,更何况林文辛将军在他们这群老古董眼中实在是离经叛道不堪为妻,将心比心,他可不会认为宁王殿下求娶是为了这个人,恐怕更多的还是看重她手上的权力和林家在军中的声望。一个日常表现的与世无争的亲王忽然对军权动了心思,你猜纪青云会怎么想他?”
这……
纪正泽嘴里发苦,他叹了口气,哪还不知道自己母亲的言下之意:“他会以为,殿下心思深沉,以往种种都是障眼之法,现下是起了夺嫡的心思……”
“不错,由此发散开来,他也会联想到宁王殿下递的这张拜帖,是因为已经有了在明面上一争的资本,是在向他施压,想让他改弦易张转而支持宁王……”
“荒谬、荒谬!”
“你觉得荒谬,他可不觉得,明明是才智庸碌,靠着卖女儿才堪堪维持着爵位的破落户,可在他心中,不过是之前时运不济,才使明珠蒙尘。如今你大姐贵为中宫皇后,膝下又有太子傍身,只要熬到权力交替,定国公府未必不能更上一层楼。因而他已经将宝全都压在了东宫身上,准备孤注一掷。自然容不得任何人拖他的后腿,你是如此,宁王殿下亦是如此,他将你们视作变数,自然要极尽打压之能事。
所以他才把你软禁在府中,所以他才要借我的手去折辱你二姐!”
“您既然明白,为何还要做这个帮凶?难道就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吗?大姐并非不念亲情之人,太子殿下亦是仁德为怀,这些年他与宁王的兄弟之情并不作假,您……”
“你父亲求娶我之时也是谦谦君子、温和有礼!”要不然当时她娘家权势赫赫,祖父官拜一品,父亲也做到了一部侍郎,求凰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自己又怎么会看上这个空有爵位却早已没落的纪青云呢?
定国公夫人又笑了笑,声音更加温柔:“你兄长入朝堂之前也是盛京城出了名的温和敦厚。若说宠爱你二姐,难道你忘了,除了我,他们两个也从来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吗?可后来怎样,再宠,还不是将她送进了宫!”
她闭了闭眼睛,喉咙快速地滑动了几下:
“你大姐是个好的,可入宫这么多年,究竟有没有改了性子谁能说得准?更何况她如今还是一个母亲!太子殿下贤名远扬,可涉及到夺嫡之争,他又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到底还能有几分血肉亲情,谁又能打包票?”
纪正泽听到这儿,不停地摇头,似在说服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宁王殿下和二姐从来没有想过争什么,不会到那个地步的!”
“唉!皇室之中亲父子尚能相残,哪能寻常视之?”老夫人叹了口气,语气说不出的怅然:“你我旁观之人自然看得出宁王无意相争,可他们身在局中,周边又有那么多人有意无意地提醒、挑拨,自然会心存疑虑。我虽然恨透了纪青云的冷血虚伪,可也不得不承认,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离你二姐和宁王远一点。安了东宫的心,他们才会安全。”
所以她明知此去宫中自己的所作所为定然会伤透了静娴的心,甚至让静仪也会心生不满,还是顺水推舟,遂了纪青云的意。
“我不知道宁王此次所为,可曾取得你二姐的首肯,我也不清楚她是否心中仍对你我甚至整个定国公府有所期盼。可她最好不要这样!”
当初逼她入宫的,有她的父母双亲也有她的骨肉兄弟。在宫中蹉跎了这么多年,苦捱时光,好容易宁王殿下长达成人,说不得再过几年就能带着她就藩,从此脱离苦海,还要再沾染上这烂透了的亲情作甚?
“虚伪狠毒的父兄,懦弱无能的母亲,还有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国公府,她何必再来惹上一身腥臊?既然她们母子只想安心度日,更应该离我们远一点!亲情?骨肉之情?她要是为此所惑,巴巴的沾上来,他们就敢将她利用到死再连皮带肉的吞吃下去,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无论是宁王自作主张也好,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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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娴当真对自己甚至整个定国公府割舍不下也罢,与其再让他们心存幻想,被纪青云利用,倒不如就此将那点情分断的干干净净。
太重感情的人在这京城里活得太苦了。自己当初心志不坚、一念之差亲手将她推进了万丈深渊,这样一个狠毒自私的母亲有什么值得惦念的?
与其再让她因为自己或者正泽这个傻子的缘故再被困于感情的藩篱之中,倒不如让她彻底死心来得痛快。
“所以,哪怕我心存愧疚、有心尽一份力弥补也不行吗?”纪正泽已经完全听懂了母亲的话中之意,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只是心中仍旧不好受,可话一出口,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
“泽儿,”老夫人轻轻地唤了一声,自从她进了这小佛堂修行,已经多年不曾这样喊过了。她伸手为纪正泽抹去了脸上的泪水,自己眼角也微微泛红:“有意也好、无心也罢,大错已经铸成,你我如今困在府中,既无权势又无能力,所谓的弥补更多是一厢情愿,甚至还会给她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听话,就放过他们吧,啊?”
时至今日,她已经记不清或者下意识回避去想当初是出于什么心态,跟随纪青云一同逼迫静娴入宫;是被为了保住在宫中的另一个女儿,是为了阖府的安稳富贵,还是别的什么?
错了就是错了,哪怕自那日后她日日寝食难安,夜夜噩梦惊醒,从此与纪青云恩断义绝,搬入小佛堂,只做个表面的夫妻;哪怕这么多年她日夜诵念不停,祈求神佛保佑,也再难赎自身罪孽万分之一二……
如今她早已非执掌中馈的高门主母,手中既无权力也没有什么能干的帮手,行事处处受到纪青云的桎梏,纵然有心相帮,也是无能为力,稍有不慎反而会弄巧成拙,泽儿与她也是一样的处境。
事到如今,他们母子做个耳聋眼瞎的木石之人,反倒是对自己那苦命女儿最好的帮助了。
“如此看来,我果然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想明白了这一切,纪正泽惨淡一笑,心里十分挫败,他直起了身子,说不出的意兴阑珊:“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能为二姐做点什么,却原来我什么都不做才是真正对她好……哈哈哈哈,看来我纪正泽注定是要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啊。”
他好似浑身抽去了力气,勉强从蒲团上起身,往前踉跄了两步,有气无力地一拱手:“如此,孩儿就不打扰您清修了,人生漫漫,无趣,实在是无趣。还不如大醉一场来得痛快!”
这意思是要去醉生梦死,借酒浇愁了……
定国公夫人知道他心里的挫败,也合上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可随后又想什么似的叫住了他:“泽儿,如今府上一草一木都在他眼下,你今日闯进这里定然也早为他所知。你我交谈了这么长时间,定然是要过问的。”
“呵,怎么,我来见一见母亲难道是犯下了什么罪过不成,他过问?怎么过问?如今已经将我禁足,形同囚禁,还想怎么样,敲断我的腿?”
纪正泽冷笑一声,如今他胸中正憋着一股气,越说越按捺不住怒火,若不是理智尚存,只怕现在就要去纪青云的书房砸碎几个花瓶,撕掉几册藏书,大闹一场,出一口恶气呢。
“你啊,这个倔驴的脾气不知道随了谁。三句话就急眼,说不过人就要尥蹶子!”国公夫人被他这话顶得胸口噎得慌,又好气又好笑:“你重情重义,他可是披着人皮的畜生,为了他的家族利益,舍得了女儿,难道就舍不下一个儿子?”
“那就让他来,什么手段我都受得住!”他也是憋屈的很了,再一想到还要面对那个心狠手辣的父亲,颇有些自暴自弃了。
“又说孩子话!你这个脾气,纪青云心里也知道,你要是这么憋憋屈屈地出去,隐忍不发,以他的多疑,恐怕就要怀疑我和你说了什么,日后你我的处境怕是更加艰险……”国公夫人叹了口气,放软了声调:“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纪青云也知道你心里有气。既然有气就要撒出来!你素来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自然是看不过眼他们的所作所为……孩子,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让他们有苦难言,也顺便让你出一口恶气,就是也有可能会招来太子那边的不喜。”
“不喜就不喜吧,我好歹也是殿下的舅舅,纵然招来几分厌恶,也不会有性命危险,倒是这口气闷在心里不出掉,怕不是要活活憋死我!”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你那位好父亲退回了宁王的帖子不说,为了向太子邀功,让你大哥亲自去东宫邀请他和太子妃去庄子上赏花散心,暗地里还散布了不少林将军一身煞气恐怕冲撞了的流言,”说到这里,她眉毛也是紧皱,实在是看不上这种鬼蜮伎俩:动不动就拿女子的命格说事,也亏得他自认君子、位列公侯!
“他摸清了你的脾气,自然知道你看不惯他做这种小人行径,要是再从我这边碰壁,折戟而归……撒一泼邪火再正常不过!”
“泽儿,无论太子是否应下邀约,你过会儿怒气冲冲地离开,还提着这根棒子,谁敢阻拦你上去就打,等出了大门,立即骑上一匹快马去郊外的那个院子里,把那满园的桃花都打砸了干净,实在不行一坛火油烧了也行。那院子原本也是你在打理,桃花也是你亲手栽种,你心中不满毁了自己的东西,就是纪青云也不好说些什么。到时候既出了胸中恶气,又让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好,这个主意好!”纪正泽越听眼神越亮,大声应和。太子殿下不来,他这番作为也是既出了气,又和纪青云对着干,打了他的脸。太子殿下若真的赴约,那更好,他倒要看看纪青云和纪正平怎么向殿下交待。
想到这儿,他再也捺不住性子,向母亲微微点头,道了一声保重,随手捡起带来的棍棒,一开门,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心里盘算着,只要有人敢多嘴一句,他见了就打。
定国公夫人见他离开,嘴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继续低头垂目诵念经文,等听到院子外传来几声痛呼,却也忍不住唇角向上。
这国公府,热闹起来了啊……
35. 第 35 章
按下鸡飞狗跳的定国公府不谈,宁王殿下这一病,整个宁王府都跟着六神无主。
殿下自从归京后,身子健壮了不少,鲜少生病,此番虽然看过了太医,言说并无大碍,但平安亲眼见着吐血已是吓得魂飞魄散,纵然被特意叮嘱不要外传,可他哪敢独断?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先后往松竹院和宫里传了消息。
林文辛来的很快,眉宇间忧虑重重,可宋君谦已被吩咐着卧床休息,一时也没有打扰,直到下人熬好了汤药,她才双手接过,第一次踏入宁王的寝室。
王府上下奉行节俭,王爷的寝室也颇为简朴,但她此刻无暇关注其他,温声唤醒宋君谦,亲眼见他将苦药一饮而尽,又默默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见他虽然神色疲倦、面容苍白,但是精神尚可,呼吸也很平缓,这才稍稍放心。
方才她又让长风拦住太医,将宁王的病情问了一遍,听说是郁结于心、气结于胸才引起的吐血,心中不解。可看王爷神色恹恹,又阖上了双眼,分明是不想沟通,她也只能叹了一口气,不再出言,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相陪。
宋君谦此刻神志还算清醒,但身体实在疲倦,见林文辛不曾追问,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一阵困顿难耐,昏昏沉沉的入了梦乡……
因为知道身处在安全之地,又有林文辛相伴更觉安心,他这一觉睡得香甜,可听到了平安传来消息的纪静娴却是心中忧虑,神思不属。偏偏她又不能出宫探望,虽然派司云前去王府送了些药材,也得知并无大碍,仍然放心不下,短短几日竟也瘦了一圈。
宋君谦一连服了三日汤药,自觉身体已经大好,加上此次抱恙也和气性太大有关,他本是个豁达的性子,这几日已经看开不少,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错,虽然仍旧告着病假,但出去走几步依然没有问题了。
他心知母妃关心则乱,王府的消息又难以传进宫中,虽然已经让平安再去跑了一趟腿,但母子连心,不见到他本人,只怕母妃仍然要时常挂念,因而趁着精神不错,又服了一碗参汤补了补气,向宫中递了个牌子,准备去长秋宫逛上一圈。
纪静娴知道他要来,实在是放心不下,一时也顾不得宫中的规矩,早早就等在了长秋宫的门外,一看见宋君谦的人影,更是连走几步迎了上来。
“母妃……”宋君谦刚要行礼,腰还没弯下来,就被纪静娴搀住了手往宫里拉。难得见母妃如此失态,心知她这是关心则乱,宋君谦心里又酸又软,丝毫不敢挣脱,顺着她的力道进了宫。
刚一踏入福宁殿,纪静娴就对他细细端详,见他面色红润,双眸也清亮,一颗心才晃荡荡的落了地,只是口上仍要数落: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般不知爱惜身体?这才过去几天,你不在府上静养,又跑进宫来作甚?”
“不过是一时岔了气,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都怪平安小题大做,连累您挂在心上。我这些年身子康健,王太医的几贴汤药喝下去,早就大好了,偏偏他们像看眼珠子似的盯着我,这也不肯,那也不许的,我稍稍说两句,就把林将军请出来压我,硬生生让我卧床了三天,再不出来走走,浑身的骨头都要躺懒了。”
“该!”纪静娴知道他这话是说出来让自己宽心的,脸上仍是不动声色,见他因着自己的态度面带讨好,终于还是忍不住杵了一下他的额头,恨声说道:“是要有个人压制住你才好,要不依着你的性子乱来,迟早惹出大事来!”
宋君谦被说了也不敢反驳,只好低头任骂,纪静娴看他这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明知是在装样,心中仍是一软,再联想到自家儿子毕竟还生着病,终究还是停下了说教,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口气:
“你如今已经成家,做事可不能再这么肆意,你这一病,林将军也跟着操心,回府之后好好说两句软话,再买上一份礼物……”
虽然这样做太过客气了些,但自家这个没出息的至今还和人家处在暧昧阶段,这样行事倒是最为妥帖,再加上这么一来一去的,不就又增加了相处的机会吗。
纪静娴揉了揉额头也是操碎了心,可怜她身在宫中,竟然还要绞尽脑汁为了这等事出主意,这可真是……
想到这儿她就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自家蠢儿子一眼,随后又想起了什么,眉头再次皱了起来:“我听太医说,你这次吐血是受了气,你的性子我还是了解的,素来豁达,怎会郁结至此?”
“这……”宋君谦坐在椅子上支吾了两声,心里有些为难:虽说当时的确是愤懑难平,可这几日过去,他情绪已经平缓,现在回想起来竟为了这等事气到吐血,实在是叫人难为情,再加上这是归根结底又和定国公府有关……他终究是不愿将母妃牵扯进来的。
知子莫若母,见他神色犹豫,纪静娴心里已经有了两分明悟:能让君谦这般为难,不肯直言的,只怕和自己有关,而自己幽居深宫多年,能扯上关系的也就只有那一家了。
所以是因为定国公府吗?
纪静娴叹了一口气,心里后悔:这些年断绝来往也都相安无事,前段时间自己竟然鬼使神差的放任君谦向那家递上拜帖,平白惹出这场祸事。
“唉,也怪我,不该为了私心同意你说的试探之举,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的德行,平白让你受了气。”
能将自家儿子气到这般田地,也不知道那一家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举动……
“不,这和您有什么关系?”
宋君谦急忙否认,可看着母妃满目了然,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这件事吧闷在心里实在是膈应,可真要说出来又让人觉得矫情。
见他久不开口,纪静娴也只好自己猜测,试探道:“可是他们退回拜帖的时候说了些不中听的?”
说完她又蓦的联想到,当初君谦进宫告知自己这事的时候,神色就隐隐不对,只不过他掩饰得很好,自己当时又没太在意,这才没能早早发觉。
是了,定然是这样!
想到这儿,她已然十分确定,可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怒火燃起:也不知道他们说了多么过分的话,才将君谦这个好脾气的孩子气成这样!
宋君谦眼见着自家母妃面色铁青,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知道她这是动了真火,生怕她被气出个好歹,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的脸面,赶忙开口解释:
“母妃不用动气,儿子并未受辱,定国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直接得罪我这个亲王,虽然退回了帖子,却也不曾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可面对母妃关切的目光,终究还是一咬牙:“儿子不过是一介闲散王爷,胸无大志,与其他皇子相比确实不堪,值此夺嫡的关键时刻,定国公国之砥柱瞧不起我也是正常,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您和林将军的脸面踩在脚下,去讨好旁人!”
这话一出口,其余的话也就好说了,宋君谦一捂眼睛,语气也有了几分哽咽:“我知道夺嫡站队,最忌首鼠两端,他们作为太子外家,是天然的东宫盟友。加之我本就无心相争,这些年也懒得凑上去,徒惹厌烦。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私底下都没有什么往来。说得难听些,他们将我视作麻烦,我又何曾将这等冷血无情的人视作亲友?等从旁人口中得知您当初被逼入宫的真相,更是不耻他们的所做作为……
我不曾和他们相处过,也不曾感受过所谓血脉亲情,这等亲戚自然是可以抛之脑后,再无来往,可我知道,您不一样……”
“除却当初逼迫您进宫,前十几年您一直生活在定国公府,据司云姑姑描述,当时您未曾出阁前,在家中很是受宠,国公夫人视您为掌上明珠,纪正泽也跟前跟后,天天姐姐长姐姐短的。我虽不明白为何偏偏他们如此特殊,却也知道这些年您虽然嘴上不说,可心中对这两人总是存了三分思念的。再加上国公夫人常年吃斋念佛、不问俗事;纪正泽也总是被传出狂悖无礼,为人处世经常与父兄背道而驰。推己及人,心里便也被些表象唬住了,以为这两人良心未泯,对您是怀着几分歉疚的。”
说到这儿,宋君谦手指猛然攥成了拳头,恨声道:
“陪林将军赏花一事,本是我心血来潮,只是听了平安一番话,知道纪正泽打理的庄子上种了千株桃花,姿态各异,品种又不相同,开得也比别处要早些,这才动了心思。加上当时脑子一时糊涂,竟然妄想着帮您和他们……”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是纪静娴心中了然:自家傻儿子是想利用这次呈上拜帖一事,帮自己和母亲破冰,好歹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看来君谦心中不忿的就是这一点了。
想到这儿她低头一笑,顿觉嘴里发苦,其实自己不也正是存了几分的痴心妄想,才点头同意了这番试探吗?
“母妃,”见她面露苦涩,宋君谦心里更加难受,只觉得胸口像堵了一团棉絮,憋得慌:“其实拜帖递过去之前,我并不曾抱有多高的期望,被退回之后也谈不上失望,我当时想着定国公大权独揽,刚愎自用,国公夫人未必就能行事自由,纪正泽更是天然矮了他一头,更谈不上能忤逆他的心思。甚至心中还隐隐祈祷,惟愿他们不被自己的冒失之举陷入两难的局面……”
说到这里宋君谦语气满是自嘲,更觉自己一番心思喂了狗,忍不住狠狠捶了两下桌面:“谁知道次日我借着送手抄经书的由头进宫,刚走到坤仪宫外,就看见皇后身边最为得用的侍书和一并宫女们簇拥着定国公夫人向宫外走去,稍一打听才知道,却原来这位久不出府的老夫人此番进宫,是为了给皇后娘娘送上几枝开得正艳的桃花,这可真是……”
宋君谦长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我当时确实觉得血气直往上涌,几乎维持不住自身的表情,到了福宁殿,看见您这里冷冷清清,心中更是憋闷不堪,当即就有些按捺不住,为了不让您看出端倪,这才匆匆离去。”
“你啊……”纪静娴听到这儿,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更加心疼这个傻儿子:从来都是豁达的性子,竟是为了自己强行咽下了这么大的委屈,她缓缓起身,坐到宋君谦身旁,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傻孩子,我确实还割舍不下生养之恩,也对纪正泽狠不下心来,但这么多年过去,这点情分早就不剩下什么了,我心中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你这个傻子了。谁知道你竟然为了他们,生了这么一场气,若当真为此气坏了身子,你叫我心里如何能安?”
说到这里她已经语带哽咽,落下两滴泪来。宋君谦见她流泪简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当即就跪了下来,被她用手搀起后,还忍不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见她不再落泪这才长舒一口气,放心坐了下来。
“母妃,是我气性大才惹出这件祸事,与您没有关系,我改,我日后一定改!我自然明白这么多年的不闻不问,您现在并不把她们放在心上,只是她毕竟是您的生身之母,做事如此不顾您的想法,偏偏在我被退回帖子之后入宫送花,送的又是桃花,这分明就是折辱,踩着您的脸面讨好皇后娘娘!我怕您知道了难免伤心,因而才避之不谈,隐瞒了下来,又知道您不喜欢在宫中行走,特地关照了司云姑姑莫要让一些流言污了您的耳朵,可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宋君谦叹了一口气,他吐血也不单单只是因为母妃受辱这件事,索性把实话全都说出来,免得母妃心中歉疚难安:
“母妃,凭心而论,这世上哪个当子女的能忍受自己母亲被人这般看轻折辱?我虽然在宫中没有发作,可胸口实在是憋得慌,刚回到王府,这口气还没吐出来,平安又向我汇报了几件事,定国公府实在是欺人太甚!在宫里的所见所闻,我其实已经明白他们打得什么主意,无非就是想踩着我们母子去讨好东宫,因而听闻纪正平亲自去太子府邀请太子夫妇二人前去踏春赏花,我心中并无多大的波澜,甚至觉得他们这般汲汲营营,尽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当真令人发笑。可偏偏,偏偏他们又要将林将军牵扯进来!”
说到这儿,宋君谦眼眸发红,双拳紧攥,满是愤恨:
“当初那些文人为了不让林将军入朝为官对她极尽诋毁,民间早已流传着不少谣言,纵然是成婚之后也只是稍稍压制。定国公府此次用她的名声作筏子去讨好东宫,不说那边心里怎么想,只怕林将军一身血煞之气的传言会愈演愈烈,再也清洗不掉了。您也知道的,皇室之中最为忌讳的就是这些东西……”
历朝历代,能有几个君主当真能毫无芥蒂这些所谓命理?便是亲生的儿女都要请人卜算命格是否冲撞,何况林将军一介外人呢?宋承源本不是个心胸开阔的,本事不大,偏偏求神问佛一样都没落下,这则流言传进他的耳朵,只怕对林将军的厌恶更添三分,自己无权无势日后未必就能护得住啊!
纪静娴见他脸色愤愤不平,心里终于对自家儿子此番气到吐血的来龙去脉完全了然。她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说不出的复杂,旁人如此轻视于他,完全将他当做登天之梯肆意践踏,他并不在意,可偏偏自己和林文辛受了点委屈,他却如此耿耿于怀:林文辛因为女子的身份,有些流言由来已久,根源并不在定国公府;自己被娘家舍弃、两样对待也并非一朝一夕。这傻子心里明明什么都明白,可仍旧为她们不平到气急攻心……
此刻千言万语梗在喉咙里,终究都化作了一声叹息:“你啊……当真是个傻子。”
“母妃,我原本也无意争夺那个位置,也没有能力去争。定国公身负家族重任有所取舍,我虽然无法苟同,却也知道利益当头世人大多如此,至多不过是将其视作陌路之人。说来此次也是我动机不纯,试探在先,他退回了拜帖,虽说心中总有些难堪,但也自知我的面子算不得什么,总能宽慰自己一笑置之。可我身为人子,实实不能容忍他们对你再次横加利用去讨好旁人,身为人夫,也实在歉疚因为自身缘故再将林将军置于流言之中……”
“我知道您的心结,平日里对皇后娘娘也是敬重有加,甚至也莫名怀有歉意;虽说皇室之中,亲情二字实在难言,但太子殿下待我好我心里有数,也是真真切切将他视作了兄长,倘若他有需要,为之赴汤蹈火也是应有之义,可是母妃,”他说着捂住了眼睛,轻轻掩去满目的水光:“经此一遭,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了。”
虽然相信他们的人品,也明白此事应该是定国公擅自做主,可凭心而论,自己又不是圣人,怎会不对他们生出几分迁怒怨气呢?
“傻子,那帮人的德行你是知道的,他们此番谋划必然是不曾与旁人通过气的,皇后娘娘的为人我最清楚,这些年虽然我与她身份尴尬难以交心,但是后宫中若无她的帮衬,哪能过得这般舒心?你幼时身体不好,凭我的身份又哪能搜罗到那些金贵的药材?太子殿下也是一样的,以他千金之躯,也是处处对你容忍三分,见你受伤更是心急如焚,当年你遭劫难,若非他们二人竭力相帮,只怕你我母子早就……谦儿,他们二人人品贵重,事先定然不知定国公府的鬼蜮心思。纵是人心易变,适逢夺嫡之时,对你的身份心怀芥蒂,也绝不会使用这等膈应人的手段。你若当真因此疏远他们,岂不正中了那帮人的下怀?平白伤了娘娘与太子的心?”
“可……”
“我知道你中有气,一时之间难以转过弯来,但你素来聪慧,难道真要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宫闱深深,能有几个真心对你的人并不容易,莫要为了旁人的挑拨离间,就此错过。”
“这……孩儿明白了。”宋君谦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低头应是:他本来就对皇后娘娘和太子只是有些迁怒,并非真心怨恨,若真说起来,更多的还是心中尴尬,难以面对。此番被母妃点拨之后,也知道自己应该摆平心态,只是……
“母妃的教诲,孩儿铭记在心,只是,我因为这等事情吐血,说出去难免被人耻笑,也实在是难为情。这一时之间的,当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和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相处。”
纪静娴轻笑着摇头,知道他这是难为情,也不说破:“你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他们得知了此事,只怕也没想好如何面对你呢!”
要不然因为君谦成婚之事,她们姊妹关系已经缓和,阿姊常常送些点心、逗趣的玩意儿过来,此事一出,坤仪宫那边已经一连数日没有登门了。太子素来与君谦交好,平常走动的也勤快,但据她所知,此番君谦抱病,殿下在东宫发了好大一场火,又派人送了不少养身的药材,偏偏直到今日也不曾亲自去宁王府探望过。
显而易见,他们心中也正不知所措着呢,不过今日君谦进宫的消息传出去,他们应该也有所动作了。
“皇后娘娘身在宫中,周边耳目众多,自然不便亲自与你见面,但至多不过三两日,总要和我诉一诉衷肠的,至于太子殿下,你今日回府后,只怕就要收到他的邀约了。”
她顿了顿,看着宋君谦满目温柔:“谦儿,母妃当年入宫确实身不由己,也因此恨透了那帮冷心冷情的所谓亲人,直至今日都未放下。但自你出生以后,我就很少再把他们放在心上了,毕竟我的孩子如此孝顺,性格又如此豁达善良,偏偏生长在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我每日里为你担忧、谋划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去在乎旁人?你如今得遇知心之人,母妃更是欢喜,只觉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往后余生皆是好日子,更没有去怨恨他们的必要了。”
真要说有烦恼,也就只剩下自家傻儿子在感情一事上的磨磨蹭蹭、犹豫不决,叫她看得心中憋着一团火,偏偏还又不知道如何相帮,平白让人无奈。
“不过是几枝桃花罢了,莫说我本就不算喜欢,便当真是我心爱之物,出自定国公府的东西,看了也实在叫我厌恶。若他们当真送来,无论我心中怎么想,明面上总要和他们纠缠不清,如今他们做出这等事,倒是将关系断得明明白白,让我得了清净,我心中只有欢喜来着。”
“可是母妃……”
“傻子,”纪静娴摇了摇头,打断了他要说的话,神色认真:“我在宫中多年,很多事早就不在乎了,如今我只盼着你成婚时所说的,等到京中尘埃落定,随你前去就藩,天南也好,塞北也罢,总归脱离了这个樊笼,往后余生都是快活,到那时,我若真的想要几枝桃花,难道你这个做儿子的还不能为我折来?”
宋君谦眼圈发烫,喉头快速的滑动了几下,咽下了哭腔,只是笑着点头应诺:“好,到时候,母妃喜欢什么花,儿子就种什么花,多多的种,将整个藩地都种满!”
“傻子。”听见他最后还是不可抑制的带着哭腔,纪静娴终究还是忍不住起身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了两下后背,安抚着;“好,那母妃可就等着了。”
他们这边母子互诉衷肠,宋君谦在开导之下也渐渐解开了心结,眼见着天色尚早,索性就陪自家母妃用了一杯清茶几块点心,又说了不少俏皮话,将纪静娴哄得绽开笑容,这才告辞。
而早在他进宫的那一刻起,坤仪宫的气氛就变得十分压抑,纪静仪做了这么多年后宫之主,身上自带着一股威仪,虽说她平日里为人亲和,但只要沉下脸,再得宠的下人也不敢去捋虎须。
侍书是从小就跟着她的,自然明白自家主子烦恼的症结所在。她自己本身又出自定国公府,对当年的那笔烂账一清二楚,此刻犹豫了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许是她脸上的纠结太过明显,纪静仪本身又极为看重这个自幼就陪着她的嬷嬷,一连叹了好几口气,终究还是忍不住摆手:
“罢了,你在这儿也是徒增烦恼,去歇着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主子,这本也不是您和太子殿下的错,要怪也只能怪国公爷他们做事太不讲究了。”
当年强逼二小姐进宫已经让姊妹之间横生隔阂,这么多年的不闻不问感到心寒的又何止长秋宫?好容易借着宁王成亲一事两下有了走动,偏偏他们又横插一脚,这下好了,弄得双方都不尴不尬的。
这深宫里自家主子和长秋宫的二小姐本是天然的同盟,纵然那位性子淡了些,至少不会暗地里起些不好的心思,能有这么一位姊妹在,对主子也是一种安慰。就如宁王一般,他与太子殿下交好,又无心大位,这等情谊在皇室中何其难得?
真不知道国公爷怎么想的,偏要将他们越推越远,难道自家主子和殿下就非要做个孤家寡人才合他们心意?
“讲究?他们哪里是不讲究,我这个父亲啊做事最是讲究前三后四、机关算尽了。”听了侍书的话,纪静仪冷笑一声,声音里说不出的讽刺:“他这一步棋真是堵死了我们和静娴之间的关系啊。”
她从来就不喜桃花,进宫前这是阖府都知晓的事,只不过娘亲亲自送来,又听闻是二弟亲自打理的桃林,这才欣然收下,谁知其中竟还有这么腌臜的内幕呢?
“娘娘,这……二小姐不是个不讲情理的人,这些年您待她们母子如何她心里是有数的,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国公爷他们自作主张,您和太子殿下也是被蒙在了鼓里啊。”
“静娴自然是善解人意的,”纪静仪冷笑出声:“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他们用情义裹挟着入了宫。”
这……
侍书听了这话,有些不敢接。二小姐被迫入宫一事一直是主子心中深埋的一根刺,要不然这些年也不会对整个定国公府都态度淡淡的,连带着太子都不甚倚仗他们。虽说明面上过得去,但她知道殿下真正的心腹,可都和定国公府没什么关联呢。
更何况她虽不懂国公爷这前朝后宫的一番谋划,但作为一个普通人,也实在对这种行为看不上。
“唉,原本我和静娴关系缓和,我也明白她的性子,将此事说开也就罢了,可偏偏君谦那个孩子不忍母亲受辱,怒急攻心,竟是病了一场。咱们这宫里的女人,如今最大的期盼不就是孩子吗?母子连心,她心中怎不又气又怒,这叫我如何有脸面去见她呢?”
侍书哑然,这些年待在宫里她自然明白主子说的是大实话,性子再淡的人,遇到自家孩子受伤,也是要拼命的。
“我的这位好父亲啊,自己是个利益当先不择手段的人,连带着把纪正平也教成了一模一样的性子。推己及人,他一定认为我心中是容不下静娴和君谦的,更是不相信那个位子放在那儿,真的有人不想去争……”
“可宁王殿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确实没有丝毫相争的意愿,相反曾经好几次帮着太子殿下……”原本这些事她也是不知道的,还是太子殿下在主子面前透露出来的,有好几次殿下不方便出面的事都是宁王帮着办妥的。
他虽然明面上中庸保身,不理朝堂大事,实则这些年一直都是站在太子殿下这一边的,只不过殿下如今处境不好,身边之人又是鱼龙混杂,这等消息知道的人寥寥无几罢了。
“呵,满朝文武都看出来君谦无心政事,连最为多疑的那位这些年都放松了对宁王府的监视,偏偏有些人举世皆醉他独醒,自以为聪明!也不想想,依着那位的性子,当今成年的皇子,哪个的一举一动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他也不想想若是宁王当真蛰伏多年,心怀不轨,这些年总要积蓄力量、收集钱财、培养势力,怎会一丝风声也不曾走漏?单单因为娶了个林文辛就说他有夺嫡之心?可笑,他们莫非忘了,君谦和林文辛的婚事还有他们撮合的手笔呢!”
“娘娘,国公爷动了歪心思,可到底还是偏向您这边的。”
“偏向我这边?呵!”
纪静仪眉毛倒竖,讽笑出声。
“他偏向的可不是我,也不是君乾,他偏向的是皇后是太子是未来的君主,是能保住他满门富贵的棋子!若今日我和静娴易地而处,饱受折辱的可不就是我和君乾了?莫说我需不需要他这虚伪至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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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向,便是他这番作为难道不是把君乾架在火堆上烤?”
“不论其他,当朝亲王想去他府上的别院赏花被他如此羞辱,还传出这么多的不堪流言,用作筏子来讨好奉承君乾,你让其他人心中怎么想?难道身为太子就可以跋扈到这种地步?连亲兄弟连皇子都不被看在眼里,那么其他人还不是脚下的一摊泥任踩任踏?这等性子,如何配得上一国储君,难道往日的贤名都是装出来的不成?侍书,你说这些道理我的那位好父亲好弟弟,心中明白不明白?”
“这,主子!”侍书被这番话吓得一身冷汗,她久居宫中,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可国公府是太子殿下的外家,他们这么做岂不是损人不利己?图什么呢?”
“这谁明白?”纪静仪唇边的笑容愈冷,“或许是他真的百密一疏,只顾着讨好,不曾深思忘了这一茬,亦或许是为了逼走君乾身边的几位谋士,从而迫使更加器重定国公府……这谁知道呢?只不过,不管他们抱着什么心思,如此败坏我儿的名声,想让他亲情断绝成为一个他们心中的所谓君王,却是妄想……”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她自己在宫中煎熬二十多年,恨透了帝王无情。虽然身处这个位置不得不逼迫乾儿去争去抢,却也不愿他最后成为皇帝那样的人,成为自己最为厌恶的那种人。
话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侍书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还强撑着平静,等到纪静仪平复好了心情,才小声开口:
“那,今日宁王进宫,您是否向太子殿下知会一声?”
“去吧,去和他说一声,君谦性子豁达,早日把话摊开来说明白了,他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好好的兄弟,莫要为了一些小人的挑拨生了间隙。”
“哎,奴婢这就去办!”
听到这里,侍书重重地点了点头,预备着去和太子府的人通个气,她算不上聪慧,对自家主子的话也没能完全理解,但仔细一想:也对,太子殿下再怎么天潢贵胄,也是血肉之躯,人生在世哪能真做个孤家寡人,他本身又重情义,更是和宁王殿下感情最好,哪能真的上了那些人的当,将好好的兄弟处成仇敌呢?
坤仪宫发生的这些,宋君谦并不知晓,他只觉得和母妃的一席交谈,心中块垒消去了不少,回府的脚步也轻快了起来。他一面走一面暗自思索,一直到坐在轿子上才下了决心:这几日是他钻了牛角尖,林将军体谅他身体不好,虽然满怀忧虑却也不曾过多打听,自己又因为觉得实在丢人一时半会儿也不好意思将这种事讲给她听。只是夫妻之间本就该坦诚相待,何况此事也涉及到她的名声。纵然林将军不在意,自己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此番回府还是将事情说开了好,也正好给将军提个醒,日后莫要再因为自己的缘故对定国公府有所忍让。
宋君谦虽然行事温和,心智却很坚定,打定了主意后就不再更改,因而下了轿子后,暗自盘算了一下说辞,抬脚就要往松竹院走。然而刚刚踏进府门三两步,他就发现不对:府内向来清净,怎么今日这么多下人聚集在此,手上还都拿着打扫的东西,定睛一看,地上还有未曾清扫干净的泥土。
他眼睛一扫,连忙开口:“平安,这是怎么回事?”
平安此刻正安排下人们热火朝天的做事,一时也没发现他的到来,直到听见声音,才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路小跑过来:“哎哟,主子,您可算是回来了!”
“嗯,我不过进了一趟宫中,府上怎么搞成这样?”
“呃,”平安一噎,这事儿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吞吞吐吐道:“靖远侯送来了一些东西,下人们搬运时不小心污了地面……您还是回院子里吧,林将军正在那儿等您呢。”
“嗯?”宋君谦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来越深,但一听说林将军在等他,也就顾不得刨根问底了,对着平安微一点头,就火急火燎的往自己院子里走。
刚进院子,眼眸就是一缩:只见地面上堆放着数十株桃树,树根上还沾着泥土,想必是刚刚挖出来不久,林将军正指挥着花匠将这些树好好安置,看见他来也不说话,一脸的似笑非笑。
饶是宋君谦见多识广,此刻也被震了一下,回想起刚刚平安所说这是靖远侯府送来的,再一看林将军的表情,心中顿时一个咯噔:看来自己瞒着的那件事终究还是被将军知道了。
好在他本也打算今日坦白,虽说看着林将军的表情心里直打鼓,但面上还是稳得住,给自己暗自打了个气后,还是笑着上前:
“将军,这些粗活哪还要你烦神,他们都是做惯了的,前几日我从别处淘换了些好茶,咱们去厅中喝上一杯?”
“王爷相邀,岂敢不从?”林文辛也不想与他为难,只是有些生气他将事情瞒着自己,因而说话的语气听上去颇有些阴阳怪气,还像模像样的拱手行了一礼。
宋君谦见她这样,也不敢再多说废话,连忙做了个请的姿势,心中暗暗叫苦:这事儿弄的,坦白还是要趁早啊。
等两人一齐坐下后,宋君谦才发现刚才他挥手不让下人靠近,此刻连个泡茶的人都没有,他倒是不介意端茶送水一回,只是林将军在这儿,他也不好将人单独撂在这儿,不仅有冷落之嫌,还搞得自己像是心虚落荒而逃……
无奈之下,他只好佯装清了清嗓子,先行挑起话题:
“咳,我听闻这些桃树是靖远侯府送来的,老侯爷这番深情厚谊,我实在受之有愧,改日还是要备上一份厚礼才好,届时还需要将军帮忙多多参考。”
“嗯。”林文辛应了一声,老神在在,也不接他的话头。
宋君谦心里更加发慌,只好扯了个笑容,继续试探道:“想必侯爷这番礼物是送给将军的,我一介粗人不喜欢素来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我看要不还是让人移栽到将军的院子中?”
“呵,”林文辛轻笑一声,总算抬眼看他,只不过就这一眼莫名让宋君谦觉得后背发冷,膝盖也有些发软。
“王爷说笑了,这可是郑侯爷特地为您准备的大礼,文辛岂敢占用?毕竟如今满盛京的权贵哪个不知道宁王爷爱桃花成痴,为此不惜被定国公府折了面子呢?”
……
宋君谦心中无奈,深觉谣言害人。只不过看着林将军浑身都在冒冷气,当下也不敢再七扯八扯的,他叹了一口气,开口解释道:
“是我不好,思虑不周平白让人抓住把柄下了面子,还连累到你和母妃,偏偏气性又大,为此大为光火,加上气急攻心,这才伤了身子,让你担心了。”
“王爷哪里的话,文辛哪里当得上您的歉意?”
见她说话依旧夹枪带棒,显然怒气未消,宋君谦嘴里发苦,只好再陪着笑脸: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将军莫要生气。此事原是我心血来潮,思及当日靖远侯府的聚会,将军只顾着后上打猎,错失了欣赏早桃含苞的美景,有些遗憾,又听闻盛京城中定国公府别院的桃花最为出奇,这才将注意打到他们身上……”
既然已经开了头,接下来的话也就好说了。见林文辛似有话说,他赶忙摆了摆手,示意先听他说完:“我和定国公府的关系实在是一笔烂账,这些年看着母妃一人在深宫中煎熬,实在是心里难受,又听闻司云姑姑说她心中总还惦念着生身母亲,这才起了妄念。也怪我涉世未深,由己及人总觉得母子之情血浓于水,想着国公夫人十月怀胎总不至于也如那帮畜生一样毫无亲情人性,因而在征求了母妃的同意后,写了封拜帖前去试探……”
说到这儿,宋君谦叹了一口气:虽然母妃今日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宽慰自己,但既然当初同意了自己的做法,心中想必也不是没有期望的。
与此同时他也深觉自己做事莽撞:在定国公府并无交好之人,就这般大喇喇让平安上门,虽然那个院子是纪正泽打理,但现今做主的毕竟还是定国公,他收了自己的帖子后究竟有没有和国公夫人知会一声也未为可知。
“我其实也并没有抱有多大的期望,只是觉得我毕竟是皇室亲王,只是想去他们京郊别院去赏一赏花,难道还会被拒绝不成?退一万步讲,纵然被拒绝了,以我的身份,他们也不敢在明面上做得太过。私底下这么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糊弄过去了。谁能想到他们将事情做得这么绝呢?”
宋君谦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提及此事,心中仍然怒火难平:
“我这人性子就这样,他下了我的面子倒也罢了,总不至于真将此事闹开,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讲其他人也牵扯进来!”
他冷笑一声,语气里说不出的讽刺。
“也不知道定国公联想到什么,本是一件小事,偏偏要闹到明面上来,踏着我和母妃的身子向坤仪宫示好。在我的拜帖被退回的第二日,他故意让定国公夫人折了几枝新鲜的桃花送到皇后娘娘那边,却连长秋宫的大门都没踏进就回了府,其中恶意昭然若揭!因为我的缘故让母妃受此大辱,我心中本就愤懑不平,隐隐觉得胸口发疼。回到王府平安又来禀告,纪正平亲自去东宫邀请太子夫妇前去别院赏花,这倒也罢了,他们为了讨太子一脉的欢心,还放出流言,言说你身上煞气太重,唯恐冲撞了太子二人,这才回绝了我的拜帖……”
“本来私底下心照不宣的一件小事,他们偏要闹得满城风雨,将你和母妃的名声踩在脚下肆意践踏,这让我如何不恼怒?加之这件事本就因我而起,却平白连累你们受辱,身为人子,身为人夫,情何以堪?我一时之间怒火攻心,也是气得狠了,这才吐出了一口血……”
他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全都向林文辛坦白后,心里也松快了不少,见林文辛眉头紧皱,还能笑着劝慰:
“不过太医也说了这是好事,胸中淤血吐出后,整个身子倒是轻松了不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林文辛其实已经从别处把消息知道的七七八八,只是出于尊重并没有过多打听,此刻听他讲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顿时心里了然:
“原来如此,想必这件事在外面流传到郑伯父的耳中,故而他才送来了这许多桃树。”
“靖远侯有心了,改日我定当登门拜谢。”
其实从一开始看到府内的这许多桃树,他心中就已经明白了老侯爷的用意:想必老侯爷从别处得知了这些纷纷扰扰,虽然未必知晓内情,却也明白此事因桃花所起,这才送来桃树为林将军撑腰呢!
只是武将做事果然不同凡响,寻常人家大不了是邀请他们去府上一聚赏花品茗,亦或是干脆折几枝开得鲜艳的送来,哪有人连根刨起一并打包送过来的?也不知今日过后,外面流言会拐到什么方向,当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千错万错,此事都是我的错,将军既然已经明白了起因,那么还是让花匠将这些桃树移栽到松竹院吧,只可惜这一番折腾下来,到底还是伤了根,恐怕今年是见不到他们最美的形态了。”
“王爷说笑了,桃花并不出奇,郑伯伯送来的这些美则美矣,我却不放在心上,既然已经让花匠们种在这里,就没必要再把松竹院也折腾一遍。”
“这……”
林文辛嘴角带笑,语气也很平淡,倒是让宋君谦心里拿不定主意,正要开口再劝,却又听见那人带着带着笑意的揶揄:
“若想这桃花入我的眼,除非……除非是王爷亲手所种、亲手所折,不然任她再怎么出奇,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其中深意倒是让宋君谦忍不住绽开了一个笑容,只觉胸中的闷气一扫而空,他大着胆子牵住了林文辛的手,温声承诺:
“好,既然将军这么说,我定然将此事办得妥当。我保证至多不过两三年,将军定会看到我亲手栽种的桃花。”
“那我拭目以待。”
36. 第 36 章
虽说那日在府中林文辛只是随口一说,甚至其中更多还是为了劝慰他宽心,可宋君谦还是把此事放在了心上。
恰逢这几日朝堂上也没有什么大事,他又大病初愈,连宋承源都让他多加休息,整个兵部更不敢让他操心什么公事,只恨不能将他供起来,从尚书到侍郎一天三四次的往他身边跑,话里话外都是劝他回府休息。见他们脸上堆着的讨好,还有其他同僚身上或多或少的怨气,宋君谦一乐,索性遂了他们的愿,只点了个卯就转回王府了。
回到王府后他倒是没有无所事事,而是将身边几个得用的随从都吩咐了一遍,嘱托他们去京郊探听可有合适的、有人出手的庄子,既然答应了林将军,他自然就要认真完成。
宁王府本身倒是有几个田庄,但都已经佃给了雇农,这几日想必已经安排了农事,何况那些都是上好的田地,他种花不过是博心上人的欢心,哪会荒唐到平白误了耕种大事?因而他派人去寻的不过是些山地居多、土地贫瘠的小田庄罢了。
只可惜天子脚下,良田易得,能满足他这个要求的庄子倒是难寻,好在他也并不着急,左不过是慢慢打听罢了。
他这里放下了心结,虽然仍旧尴尬,但还是前去赴了太子的邀约。兄弟两人促膝长谈了一番,他这个当事人倒是还好,原本为人和善的太子却拍了桌子,很是发了一通脾气,酒过三巡,醉意上头,斯文的太子殿下更是红着眼眶直言定国公府都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小人!赏花?赏什么花?他就该带着人去把定国公府的花花草草全都拔了,一棵不留!
宋君乾越说越气,越气脑袋就越昏,到最后更是直接边让贴身的太监去点人,边摇摇晃晃的直起身就要往外走,那架势,把一众人都看傻了,可怜的六和总管哪见过自家主子这副模样,偏偏醉酒之人又听不得劝,只好眼巴巴向宁王求助。
宋君谦也麻了,他也不曾见过自家兄长这个样子过啊!他一边感动兄长对自己的维护,一边又实在想笑,堂堂太子酒量竟然差成这样,再加上这醉酒后的行为,竟让他心中莫名有些骄傲:好歹自己酒量可以,酒品也还不错。
好在他也不是个见死不救的,眼见着六和都快要哭出来了,偏偏还不敢伸手阻拦,当即上前将太子摁在了位子上,一面吩咐人快去准备醒酒汤,一面低声劝哄。
好容易将这位祖宗劝住了,他也出了一身热汗,刚想坐下来歇口气,又看见太子红着眼眶,无声的流泪,这下子真把他吓得魂飞天外,直急得手足无措,站又不是坐又不是,温言细语劝慰了一通,又是和他一起骂定国公府又是保证自己绝没有对他心怀芥蒂,依旧和他是天下第一好的兄弟……
等六和捧着温热的醒酒汤赶过来时,就看见宁王爷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那眼神活像是盼来了救星。
“殿下?”
“六和总管来的正好,兄长现下已经安静下来了,将他交给你我也放心,你趁热劝他喝些醒酒汤,不然酒醒之后肯定头疼……我就不打扰了,你忙,你忙!”
说着也不等回话,拔腿就往外走。等到出了太子府,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开玩笑,再在那儿待下去,等旁人发现太子双眼红肿,还不知道该怎么想自己呢,他还是先走为上。
但等他坐到了王府的马车里,却忍不住心情大好,甚至还发出了几声低笑:真好,任凭那些人如何挑拨,他们兄弟之间总归还是有情分在的,只要他们不上当,那些人也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眼下兄长尚且需要他们的助力,他不便出手,但是给他们找几个麻烦却不成问题,只是不知道该从他们府上哪位下手。
接下来的几日,还不等他理出个头绪,就接二连三的传来了好消息。先是太子殿下看见他面色发红很是不好意思,让他笑得打跌,后是得知皇后娘娘与母妃也促膝长谈了一番,虽说过后两人眼圈都有红意,但听司云姑姑说,自那后母妃脸上的笑容倒是多了不少。
再一个虽然定国公府多加掩饰,但是流言还是悄悄传出:听闻国公府上的二老爷酒后无状,一把火将京郊庄子上的桃花毁得七七八八,不知引来多少人扼腕,更是把老国公气了个倒仰,一连几日称病谢客。只是可惜这件事一出,倒是让太子回绝他们的邀请之事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可惜了。
与此同时,宋君谦心中也有疑虑:纪正泽这件事时间实在是太巧了,而且据平安打听来的消息,分明在他吐血之后的第二天,那人就将所种的桃花尽皆毁去了。虽然纪青云多番掩盖,但不少人都见过当时纪正泽怒气冲冲单人匹马往京郊闯的样子……
这样一来,自己这位小舅舅的立场倒是耐人寻味,只是教训在前,自己倒是不好再去试探了。
还不等他将主意打定,平安那边又传来了好消息,经过他们这几日的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合心意的庄子。
庄子离皇家猎场不远,依山傍水的,虽然田地算不上肥沃,但一来面积不小,二来主人家要价也不高,用来栽种桃花最为合适不过,听平安所说主人家似乎急于出手,价格还是有的谈。
宋君谦听到了这个庄子的位置,眉毛就是一挑,再一听要价更是有了猜测。眼见着平安心中也有顾虑,打算再派人将原主人好好查一查,当即出言告知他自己心中有数,那人并无恶意,既然是送上门的便宜,直接笑纳便好。
既然他心中明白,平安也就没有再多想,当即应了一声,第二天去账上支了八千两银子,当天晚上郊外一个占地八九百亩庄子的地契就送到了宋君谦的案头。
宋君谦看着地契,长叹了一声,终究还是扶额轻笑,将它好生收了起来。
了却了这桩心事后,宋君谦一身轻松,适逢朝堂相安无事,很是过了一段闲适的日子。
这日,夜里下了一宿小雨,直至出门上朝依旧淅淅沥沥。盛京城被春雨洗过,空气倒是清新,只是宋君谦一没注意踩了个水坑,脏污了鞋面,心中难免觉得不快。
等到朝会得知,黎国皇帝当真递来了国书,请大炎以公主出降,结永世之好时,眉毛更是皱得能夹死只苍蝇。
他站在大殿上,趁着旁人不注意目光四处梭巡:只见高坐金椅之上的帝王面露欣慰之色,频频点头;往日里总是端着一副忧国忧民之色的文官们更是难掩欣喜,大声称赞此乃两国百姓之福;便是历来不善言语的武将勋贵们此刻也满脸轻松,与同僚们交头接耳,似是在探讨哪位公主出塞最为合适。
只有几位皇子和皇室姻亲们神色有些不愉,这都是宫中那几位尚未出嫁公主的亲人,可纵然是他们,整体上也算不得多么焦急难耐……
宋君谦越看越是心凉,母妃只生他一子,他与这些公主们平日里也只是个相见点一点头的面子情。可真到此刻心中还是为这些无辜女子惋惜不已。
他再把目光看向有尚未出嫁姊妹的皇子们,见他们虽然双拳紧握却也唯唯诺诺,只顾着低头不言,显然不敢违逆圣意;又再向太子和靖王目露问询之意,却也只能无奈的发现他们虽然面露不忍,可对着他的目光仍然轻轻摇头,喉头更是一哽。
还不等他理清思绪,朝堂上就有人开始拍起了宋承源的马屁,歌功颂德起来:
“陛下,此乃我朝之幸、百姓之福啊!”
“正是如此,两国缔结秦晋之好,各自休养生息,实乃万民之福啊!”
“此事全赖陛下贤明,朝堂诸公筹谋划策。”
“两国纷争已久,此事若成,意义非凡,实是有功于江山社稷!”
说到最后,这些人简直脸都不要了,一个劲儿的把功劳往宋承源身上按,事情尚未有个定论,俨然已经把宋承源捧成了一位千古明君。
宋君谦心中不齿,可毕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表露出来,牙齿咬得咯吱响,双拳攥的死紧,好容易按捺出了即将出口的讽刺。可偏偏这时,有个平日里自诩文人风骨,最是清高的翰林学士,竟然跪在殿上,涕泪横流,高呼:
“陛下,陛下,臣实在情难自已,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他这一跪不要紧,当即有好几个眼珠子一转,也跟着山呼万岁,倒是将朝堂弄得一片喜气洋洋。
“呵!”这下他再也忍不住了,终究还是一声冷哼出口。这声音实在不合时宜,一下子就让大殿安静了下来,
“君谦!”
“宁王!”
太子和靖王心知不妙,不约而同的唤了一声。两人俱都是双眉紧皱,目露关心之色,与他眼神对上后,更是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逞一时之快。
只可惜宋君谦心中郁气难平,又明白宋承源的底线所在,他既然无心争权,纵然说两句难听的话,也最多被训斥两句,不会招来大祸。
更何况,因着当初林文辛的缘故,文官本就憋着一股气,此刻他们觉得公主和亲乃是顺应天命的大好事,宁王分明就是故意挑刺,几人对视一眼,难得有这么好反击的机会,当即一捋胡须,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发问:
“两国化干戈为玉帛,我等欣喜不已,不知宁王殿下您这声冷哼所为何来?”
“王大人!”宋君起皱了皱眉,看出这位想要搅风搅雨的心态,连忙出声,暗含警告之意,只可惜这位文官并不属于他的势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此刻更是一振衣袖,对着宋君谦微微一笑,满脸挑衅。
宋君谦本就心里窝火,也不想再把其他人牵扯进来,见此也是一笑:“王大人身在翰林,心里却是向往着御史之职,倒叫本王佩服。”
这人他还真就认识,在翰林院任职已久,倒是不偏向任何一个皇子,算是清流中的砥柱。
只可惜他自命清高,一心在翰林院死磕,似乎妄想着入主六部之中,对御史这一职位并不看在眼里,加上言官们权力虽大、官位却并不高,以他的资历,被宋君谦这么一说,倒是被小觑了,因而面色也有些涨红,隐隐生了怒气。
见他这番作态,宋君谦脸上笑意更深,不过他今日也无心与这些人扯皮,他暗自叹了一口气,走到大殿之中,先对宋承源深施一礼,而后直起身子,环视着百官,声音发冷:
“本王不过是哼了一声,就引得诸位这般不忿,刚刚你们腆着一张脸张口闭口都是贺喜之词,现下我倒是想问一句,诸位大人,不知喜从何来啊?”
“殿下,自我大炎立国以来与黎国纷争不休,百年征战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如今难得盼来了和谈的曙光,臣等心中高兴,难免纵情,失了言谈分寸。”
兵部尚书倒是对宁王印象不错,虽然并不明白这位主儿因何发怒,却也叹了一口气,主动上前递了个台阶。
见他如此,武将那边自然也不好作壁上观,当即也站出来了几位。
“正是如此,宁王殿下,这些年两国相争,已经死去太多人了,我大炎男儿几乎打没了一辈人,我等虽是武将,心中却也实在感伤。”
“殿下,若论仇恨,咱们在座上阵杀敌的,哪个和黎国鞑子没仇?可两国和谈,对江山百姓有益……也只能捏鼻子认了。从这方面来看,我等虽说心中仍然不甘,但不得不说,这的确算是一桩喜事。”
“唉,刘尚书,诸位将军,我并非这个意思。”知道这几位都是出于善意,宋君谦也软了态度,他拱手一礼,苦笑道:“我再怎么不理朝政大事,心中也明白孰是孰非。黎国鞑子悍勇,举国上下又是凭借着以战养战的方针,真要与他们不死不休,实在不明智。此番难得毕其功于一役,将他们打怕了,奉上牛羊、珍宝以求休战,我心中怎会不喜?”
“只是,”他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黎国此次毕竟是大败而归,先前好容易挫了他们的傲气,才逼迫他们低头,此次黎国皇帝上书却又妄想我朝将公主出降,这实在是……”
“暖,殿下这就不对了,黎国狼子野心我等都明白,哪能不防?只是他既然上书求娶公主,我们却也不能直言回绝,授他把柄。”
“正是如此,黎国鞑子桀骜难驯,此番低头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只不过我们大炎连年征战,也需要休养生息,为此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公主和亲必然不能打消他们对我朝的觊觎之心,但只要能维持个面子情,得以喘息一刻,日后未必不能真将他们打服、收拢。”
“他们上书求娶,我朝若是不答应反倒落人口舌。只要公主前往和亲,那我们就占据主动,日后纵然起了风波,我们也是占据着公理、大义的一方。”
“我朝诚心和谈,待之以礼。那黎国鞑子再怎么蛮横,想要撕毁合约,也必然为天下所不齿!”
听到宁王是因为公主和亲一事心生不满,不少文官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位主的牙尖嘴利他们早就见识过了,若能避免,还是避免与其产生冲突为好。若只为了此事,他们倒是可以上前劝一劝,递个台阶也就是了。
因而一时间,文官纷纷开口劝说,他们说的这些话倒也中肯,听得不少人暗自点头。
宋君谦不是不知道他们说的有些道理,可此刻仍然被他们口中所言说的遍体生寒:这些人张口为国闭口为民,字字句句为了国家大义,他们不是不知道公主出降只是个幌子,也不是不知道和亲的公主形同弃子,命运悲惨……只不过是不放在心上罢了。
他环顾了满朝文武一周,心中复杂难辨,良久才轻声开口:
“敢问诸位肱股之臣,诸位既然明白和亲只是黎国的权宜之计,他们并非诚心求娶,公主出降以后必然命运多舛,日后若是他们撕毁合约,以公主相要挟,我朝如何自处?”
这……
众人一时哑然,与同僚对视一眼后俱都面面相觑,一来不曾想到宁王此番发难竟是为了这等小事,二来也有些为难,不是为难和亲与否,毕竟在他们眼中纵然是一国公主金枝玉叶若能为了两国邦交做出贡献自是理所应当,日后若真的到了刀剑相向之时,为了母国牺牲也是应有之义……只是,这些话当着人家父兄的面,实在不好说出口啊!
宋君谦见他们讷讷无言,刚要趁机追问,就看见太子和靖王对他摇头,满脸的不赞同。他还未出口的言语哽在了喉间。
不等他收拾好心情,龙椅上的帝王缓缓开口:
“朕登基以来,膝下单薄,至今不过得了七位公主,个个视若掌上珍宝,一直都是娇养着的,黎国蛮夷之地,若让我儿出降,心中实在是舍不得。”
他声音不高,似有沉痛之意,做足了慈父的表象,正当百官眉心一皱想要进言时,却又话风一转:
“然,我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还是大炎百姓的君父!纵然万般不舍,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实在是痛煞我也!”
他这话一出来,等于已经为和亲一事下了定论,满朝文武立时松了一口气,呼啦啦跪了一片,山呼万岁。
“陛下爱民如子,臣等佩服!”
“有君如此,实乃大炎之福,百姓之福!”
“上天有感我朝君王如此贤明,定会保佑大炎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正是如此,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群人跪拜在金殿中,奉承之声不绝于耳,直夸得宋承源连捋了两下胡须,连开口叫他们平身的语气也都透露出几分欣喜与自得。
宋君谦方才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众人都跪伏在地,唯独只剩他一人孤零零的站着。这副模样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扎眼的很,刚要上上眼药,就见他慢慢掀起下摆,也跪了下来。
……
一时间对他抱有善意的人俱都捏了一把冷汗,就连平素见惯了大场面的总管德全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无他,实在是这位下跪的速度慢腾腾的,像是故意一般,再配合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虽然没有说话,姿态也还算谦恭,却莫名让人觉得讽刺意味十足。
显然宋承源也是这样想的,他心中骤然不快,声音也冷了几分:“朕所作所为不过是尽了君王的本分,尔等实在不必如此。”
当然了这话众人也都是听听算了,真要当真也就混不到如今的地位了。等他们纷纷从地上起来,直起了身子,宋君谦却又像慢了一拍似的还跪在大殿之中。这下,所有人都开始瞳孔震颤了。
宋承源气笑了。
“怎么,你还跪在这儿,是等我下去搀你不成?”
“儿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行了,你宁王这一跪,想来又是有什么事关社稷存亡的大事要启奏,你先起来吧,我听着呢!”
“是,”宋君谦一听话说到这份上了,只好先站直了身子,对着帝王深施一礼:“儿臣僭越了。”
“前几日在府中养病,闲来无事陪着王妃看了几本史书,一时心下有感罢了。历朝公主和亲的不在少数,只是一来大多是他国向往中原、诚心求娶,为了促进两国邦交缔结百年和平,才有公主出降;二来大多是中原王朝一时困顿,为求免遭兵祸,行绥靖之策,牺牲几位女子,贪图一夕安稳。青史千年,前者,倒还有数段佳话。后者,儿臣愚钝,对此涉猎不广,倒是没看到有几个好下场的!”
“宁王爷!”
宋君谦瞥了一眼对他怒目而视的官员,轻轻一笑,摊着手道:“诸位大人不要心急,本王不过一介粗人,还有疑问要等诸位解惑呢!就是不知道,黎国狼子野心,百年来出尔反尔,视合约如废纸,从未断过对我大炎觊觎之心,如此小人之国,可配我朝诚心以待,出降公主以求两国交好?”
“此前定远一役,已然打折了他们的脊梁,打出了我朝的气概,打得他们国内青壮死伤殆净、民怨沸腾,黎国皇室几要坐不稳江山,数十年内都无力再大举犯我边境。这等局势,难道还要我们出降公主以求一时安稳吗?”
“诸位大人,不知尔等方才言之凿凿,我大炎公主为国和亲理所应当是为了什么?休养生息?如今最需要休养生息的可不是我大炎!明知道黎国求娶公主是为了拖延时间以求日后,明知道黎国野心勃勃,两国总还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明知道凭公主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左右局势,尔等依旧如此大言不惭,不知是何居心?怎么,黎国鞑子的铁骑踏碎了你们的脊骨,让你们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么?”
“荒唐,荒唐!我等一心为国,宁王爷怎可如此辱我?”
“某入朝多年,今日竟受此大辱,天也,倒不如碰死在这金殿上,求一个清白名声!”
“陛下,陛下,臣等一片忠心啊,陛下!”
宋君谦话音刚落,霎时间不少官员就已经呼天抢地,涕泪横流,有捶足顿胸,好似一口气上不来的;有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哭求圣上明鉴的;还有除了发冠,瞄准了金柱就要上前碎首的。一时间作壁上观的、唱戏的、敲边鼓的、出于同僚之情死死抱着不让殿前染血的,百官乱成了一锅粥。
宋承源已经气都气不起来了,他看着底下乱哄哄的一团,只觉得心累,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将桌上的印玺狠狠掷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大殿终于安静了,有那还在哭喊的官员甚至被吓得打了一个嗝,一时回不过神来,倒是宋君谦面无表情站在那儿,老神在在。
看他这副模样,宋承源心里更气,抖着手指了指,偏偏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骂他,反倒憋得自己胸口不停起伏。
见陛下气成了这样,当即就有那忠心的站出来,满目谴责:
“宁王殿下,您这一番谬论实在是不堪入耳,竟将陛下气成这样!当真是不忠不孝!”
“殿下既然无心政事,又疏于学业,日后在朝堂上还是少开口为妙!”
更有那向来瞧不上这位王爷不学无术的,当即下巴一抬、鼻孔朝天:
“殿下既然醉心佛法,不如就在府上好好诵经拜佛,为陛下为国朝祈福。”
“正是如此,殿下长久以来少受先贤教诲,如今若真想于学业上有所精进还是要请个大儒悉心教导才是,也免得自觉看了几本野史,就胸有成竹,在金殿之上贻笑大方。”
一时间,指责从四面八方涌来,文官的嘴当真是厉害,虽然不带脏字却字字刺骨,直说得太子和宁王都沉下了脸,倒是宋君谦依然面带微笑,好似并不在意。
见他不敢吱声,俨然一副任凭责骂的模样,当即有人心念一转,开始说教:
“想来此事也并非宁王殿下一人之过,殿下未成亲前,可从未说过这等诛心之语!”
他这话一说,当即有人回过味来,眼睛一亮。
“是极是极,若非有人在中作梗,殿下纯孝,怎会徒惹陛下不快!”
“哼,诸位同僚何必吞吞吐吐,老夫就直说了,宁王妃既然已经嫁做人妇,理应收敛性情,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一介妇人,读什么史书!”
“宁王殿下,娶妻娶贤啊!您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完了!
眼看着这些人越发的口无遮拦,将火烧到了林文辛身上,太子和靖王纷纷一闭眼,就连龙椅上的宋承源手都是一抖。
他都已经忍让到这般地步了,好端端的非要去踩他的底线作甚?时日久了,莫非又忘了当初他为了林文辛在金殿上大杀四方的教训了?
果然,听到这些话的宋君谦当即就将头转了过来,冷笑一声:“诸位大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初心不改啊!”
从来都是瞧不上女子,认为她们不该读书启智的。就是记性不太好,才过去了几个月,俨然已经忘记了当初被自己骂到抬不起头的样子了。
“我知道诸位的意思,但我认为不对。要是本王的王妃不是自幼熟读兵法、史书,今日诸位哪能安坐于庙堂之高对她横加指责呢?各位大人,民间有句俗话,得了便宜还卖乖,虽然说起来不雅,但形容诸位却是再恰当不过了。”
他顿了顿,似乎要给他们一丝喘息的机会,等到这些人面色铁青,捂着胸口,手指颤抖着指向他,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才又接着刺激他们:
“诸位,尔等皆是端方君子,最是知恩图报,想来是万万做不出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小人行径吧?今朝国家蒙难,有无数英雄志士前仆后继,有林将军力挽狂澜。若依着诸位所言,绝了万千女子的上进之路,谁又能说得准日后可需要另一位女子的横空出世呢?毕竟在此之前,我也以为依着诸位在朝堂上慷慨激昂、俨然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小小黎国自然不在话下。谁知诸位大人话是说出去了,文章是写出来了,眼泪鼻涕的也流了一大把,人却还好好的站在金殿之上,别说奔赴边境为国尽忠了,就连正常调职到临边州府,也是哭天抢地到处找关系死扒着盛京城不走呢。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嘴上哭两声也就是了,哪能真的出力呢?”
他这话实在是难听,而且扫射范围极广,当即就有不少本该离京述职却硬走了关系留下的官员面色涨红,身子抖若筛糠,唬的周边同僚有意无意地四散开,面露嫌弃之色。
宋君谦说到这儿,又想起了当初被他和大皇兄联手驳斥的宣威将军王中远,只可惜那位因为让宋承源在使臣面前丢了大脸,早被寻了个错处,下放到边关放马去了。朝堂上少了这号人,宋君谦竟然莫名觉得遗憾,若有这个现成的靶子在,自己说话还能再难听些,好在这些文臣们虽然肚子里全是黑水,面上却薄,只要再说两句,恐怕就该殿前碎首、哭求陛下做主了。
不巧的是,他这人最喜欢成人之美了。
“有诸位大人这样的例子在前,恐怕日后尔等的子孙后代位列朝堂也是同样的做法。如此看来,非但不能制止女子学文学武,还要大力支持才对。日后万一不顶用了,好歹还有女子们能顶上去为国效劳啊。诸位大人,由此可见,尔等方才的建议可不对。咱们做人的可不能端走了饭碗还砸坏了灶,总得为子孙后代想想吧?”
“荒唐、荒唐!陛下,宁王殿下这是妖言惑众啊!臣恳请陛下严加惩治,千万不能让这等谬言流传出去啊!”
“陛下,臣等复议,请陛下严惩宁王!”
经过上次,百官们也学精了,知道自己嘴上未必能辩得过宁王的歪理,索性直接跪倒在地求陛下圣裁,一个个须发花白的老臣哭天抹地,还颤颤巍巍地磕头,此情此景,谁看了不动容?
宋承源真是又想气又想笑:这些人明知道君谦对林文辛护的紧,偏要去撩虎须,这下被骂回来了又要求他做主,真是废物!
往日里一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现在就知道把问题跑给自己,君谦是自己的儿子,纵然说了两句不中听的,难道还能真的责罚不成?
不过也不知道了尘法师怎么教的他,怎么越发左性了?说的这些话实在是不成体统,真要传出去怕是要引起全天下读书人的口诛笔伐。
不行,自己还是要好好管教一番。
想到这里,宋承源缓缓开口:“行了,黎国递来国书求和,本是一桩喜事,尔等不要再哭哭啼啼了,还不站起来!”
他一开口就是先拉偏架,眼见着这些官员面上忿忿不平,又将矛头指向了宋君谦:
“你也是,平日里不多读些先贤名作,平白说些荒谬之言让人耻笑。我朝人才济济,何时需要女子上阵杀敌了?当真是口无遮拦!我看你暂时也别再精研佛法了,退朝后,我让人列个单子,你先把一些皇子应该熟读的书读熟了,若敢阳奉阴违,我就罚你去抄书,什么时候被我抽背检查了,才算过关!”
“儿臣遵命!”
眼见着陛下是打算轻轻放下,不少人都暗自吃惊宁王的圣眷之浓,就连入朝观政的其他皇子也都暗自咬牙变了脸色,他们实在不明白为何父皇会对这样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满口胡言的废物这般偏袒,心里气不过之下,当即就有人暗自给自己阵营里的官员使了个眼色。
主子的意思传达到了,下面的人硬着头皮也要往前冲啊。不巧正好对上眼神的官员心里怒扇了自己几个耳刮子,无奈之下还是出列向前,不过他这人也乖觉,心念一转,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殿下,此事陛下既已定论,微臣不敢妄言其他,只是胸中这口闷气实在难消,纵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为天下男子振臂一呼!”
“纵然我朝出了个林将军,但是独木不成林,若无士卒们流血用命,任她是天神下界也是枉然,敢问殿下这些奋勇争先的士卒是男是女?丹书一卷,青史千年。殿下这些日子既然对史书有所涉猎,自然也该明白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历来为国为民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也俱都是男子。纵然微臣不才,于史书一道不算精通,今日朝堂之上总有博古贯今的大学士。列位大人,不知谁能为我解惑,这从古至今,扶正朝纲力挽狂澜的究竟是男子多些还是女子多些!”
“自然是男子!本官自夸一句对历代史书皆有涉猎。从来青史留名的皆是大丈夫!”
“吾等男儿顶天立地,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挎刀定江山,为君为民舍我等其谁?”
“正是如此!宁王殿下纵然想夸耀林将军的功劳,也不该将我等男子踩在脚下。多少年才出了一个林将军,还是时势造就,若以此论证女子护国有功,我等不服!”
“对,我等不服!”
不得不说,这一招着实是高明,这帮人三言两语就被挑起了火气,仗着在金殿上,宁王不敢逞凶,纷纷抖了起来,几要指着他的鼻子责骂。
宋君谦看了一眼义愤填膺的诸位大臣,洒然一笑,似有似无地对着率先发难的官员一挑眉,直吓得那人低头不语,这才一振衣袖:
“将男子踩在脚下?诸位大人,这等罪名我可不敢当。历朝历代只有男子踩着女子的身体往上爬,喝她们的血、吃她们的肉,甚至到最后敲骨吸髓,榨干每一滴价值,哪有人敢倒反天罡?那岂不是要被诸位脊梁骨都要戳断了?”
“先不说时下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论此话原意如何,世人皆将其奉为圭臬,以此禁锢女子一生。诸位能位列朝堂不谈品性,最起码也是博览群书、学富五车的大才子。但天下女子连识字都不被允许,谈何学识?纵有那官宦人家教了写字,所学的也不过是《女诫》之流,这等书籍如何能与先圣著作相比?更遑论有名师教导、四处游学了。拿这一点和女子相比,你们亏不亏心?”
“男子若是学文不成,还能习武,总归也能凭此立功受赏。可不谈女子生性就较为体弱,便是有那想要学武的,也不为世人所容,甚至连名声都要被污了去!纵然男子文不成武不就,还能投身商道,游历天下,条条都是阳关大道。女子却被禁锢于方宅之地寸步难行,如何能够闯出一条出路?条条道路都被堵死,尔等却还好意思看轻她们不能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史书、史书!哪本史书不是男子所书、不是读书人所写?你们的眼中都看不见女子,难道还能指望你们手中的笔秉公直言为她们留名?林将军?历朝历代何时缺过如林将军这般忠君爱国的女子,只是你们容不下,你们撰写的史书也容不下罢了!”
“谬论!谬论!殿下不知被谁人所惑,竟说出如此荒唐之言!”
“殿下之言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臣等决不能容忍!”
“我大炎热血男儿无数,何时沦落到需要一介女流力挽狂澜了?”
宋君谦这番话实在是戳了这些人的肺管子,平日里再老成持重的也都涨红了脸上前争辩,全不顾尊卑有序,更有甚者直接除了官帽对宋君谦怒目相视。
“微臣苦读数十载方才位列朝堂,而后更是十数年兢兢业业,自问无愧于天地君亲。像我这样的官员,大炎不知凡几,宁王殿下方才所言分明就是折辱我等!平白受此大辱,如何能忍?”
“宁王殿下不知受何奸人挑拨,欲为女子张目。却不该看轻我血性男儿,若我等堂堂七尺男儿竟还要一介女子相助,倒不如投河死了干净!”
“正是,殿下此言实在是太过看轻我等!”
这些人义正言辞的一番话说出来,立刻引来附和无数,一时间竟然掀起了不小的声浪,矛头直指向宋君谦。如此声势引得太子和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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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然色变,心中为他掬了把冷汗,二人趁乱对视一眼,打定主意:若情况是在不妙,免不得还要他们出来做个和事佬,把这些官员应付过去。
至于其他的皇子,面上倒还算平静,实则心里笑得直打跌:纵然宋君谦无心争夺皇位,可同为皇子眼见着父皇对他的态度如此宽和,如何能够不眼红?眼下见他得罪了满朝文武,能维持个面子情,已经算是穷尽他们这些年在宫中养成的养气功夫了。
宋承源高坐龙椅之上,目光轻轻一扫,将这些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秉政这么多年,如何看不出这些人心中所想?他心中腻味,微不可察地冷哼了一声,随即将目光看向宋君谦,也是一阵头疼:自己这个儿子平日里倒是个好的,怎么自从林文辛的事情揭露后性子越发左了?瞧瞧瞧瞧,如今说得都是些什么话!这下可真把满朝文武得罪狠了!
他身为帝王自然不认同宋君谦的言论,也觉得他这番话实在是荒唐至极,可因为这个儿子从来不曾展露过野心,在当下这个局势下实在是可贵,难得激起了几分慈父心肠,故而对他有些纵容。此刻见这些官员如此咄咄逼人,心中自然不快。只是他心中也觉得依着宋君谦这般口无遮拦受个教训也是好事,这才不曾出言。
但是……
他轻轻瞥了一下虽然强自压抑,却仍然按捺不住满脸看戏神色,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几个皇子,心里冷笑:他们若是想凭借这件事就将君谦踩进泥里,却是妄想!
当下朝堂,生杀予夺,任谁也越不过他去!
这些人心中所思所想,宋君谦自然不清楚,他也并不在意:以他皇子的身份,只要不生出谋朝篡位的心思,莫说言辞出格,就是指着三公九卿的鼻子骂,至多也不过是回府禁足,削减俸禄罢了。那样一来倒也清净,省得天天看着这帮人端着道貌岸然的人皮尽干些令人作呕的恶事!
他心中何尝不知道,公主和亲古已有之,于他们而言,嫁去一个公主不过是一步闲棋,能拖延一段时间最好,若是不能也不过牺牲了一个女子,有什么要紧?
莫说是远嫁千里之外的还不是自家女儿,便真是他们的骨肉至亲,只怕也有不少一心为国的正义之士愿意奉献出来。刀不落在自己身上哪会知道疼呢?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公主的斑斑血泪洒满了和亲之路,可到头来有几人挂在心上?世情如此,单凭他一人之力如何抵抗?更遑论,除了宋承源乐见其成,只怕最是仁德的太子殿下对此也是无心阻拦的。
正因为知道此事自己无力更改,他才直言不讳戳这帮伪君子的痛脚,好歹顺一顺堵在胸口的这股闷气!
因而他虽站在风暴中央,被千夫所指,责备之声不绝于耳,心中仍然淡定,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模样甚至还有些想笑,事实上他也真的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不要紧,更是气得不少人瞪大了眼睛,牙齿都要咬碎了。
“行了,诸位大人就不要再在朝堂上演戏了,事实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殿下你!”
“怎么本王说的不对?”他眯着眼,似笑非笑:“什么宁愿赴死也不愿受妇人之恩,这种话骗骗自己也就算了,就莫要说出来贻笑大方了。么,才过去了几个月,诸位就都失忆了不成?林将军虽然嫁给本王为妃,但她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在座的各位大人扪心自问,尔等可曾受过她的大恩?若真如方才那位大人所言那般有志气,现在早就是黄土一抔,哪还能在这金殿上与我争辩呢?”
“你、你、你……”
“我怎样?我可不曾夸下海口,却又做不到,让人耻笑。方才诸位说得言之凿凿、正气凛然,我还以为依着你们的心气,现下早就无颜见人,一头碰死了。”
“不过也对,这种话嘴上说说也就算了,哪能当真啊?志气还能当饭吃么?好容易得到的富贵荣华,哪能说舍就舍了是吧?大不了现在服个软,等到日后随便两笔春秋笔法将此带过,千年之后谁还能知道这些,毕竟笔杆子在你们手中不是吗?”
“王爷休要如此污蔑我等!”
“大人这话可就折煞我了,本王若真有那个本事,何至于现在盛京城的大街小巷还流传着我和王妃的种种流言?”
听到这儿,纪青云忽然觉得臊得慌,还有些心虚:这些流言有不少都是他放出去搅混水的,编的很是夸张,传遍了整个盛京城。也不知道宁王此刻点出来有没有其他意思。
宋君谦现在可没空理会他,见这些官员被他说低了头,直接冷哼一声:“行了,本王今日没空与尔等纠结这等事情,做了亏心事的,自己心里有数!”
随后,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子对宋承源深施一礼,虽然明知无用,仍然开口道:
“父皇容禀,黎国并非诚心求取公主,此举更多还是试探我朝态度。然而时至今日,寇我两国早已攻守易形。现下黎国国内水深火热,最为头疼的还是黎皇父子。如今是他们求着我们议和!若是遣派公主和亲,明面上是两国交好,缔结和平之约,实则也是给了他们苟延残喘的机会,黎国贼寇亡我国祚之心不减,等到日后他们缓过气来,定然翻脸不认人,所谓合约不过一纸空文。如此一来,公主和亲又有何意义?”
“况且我大炎公主何等尊贵,如何能下嫁这等阴险狡诈、野心勃勃的蛮夷?您仁爱四海,更是一片慈父心肠,又如何能忍心将她推入火坑?父皇,儿臣此言,并非有意阻挠两国议和。数十年的征战,我大炎亦需休养生息。但此刻优势在我,何必样样遂了黎国之意?驳回他们的求娶,只同意议和之事,非但无伤大局,反而能压制他们的嚣张气焰,这于之后的谈判有益无害……因而,儿臣斗胆,请父皇三思!”
话音刚落,恰似滚油入水,金殿之上议论纷纷。不少人先是皱眉,后又陷入沉思,虽然心中仍然对牺牲一位公主之事不以为然,却也觉得宁王所说也有道理:和亲事小,若能借此打压黎国的气焰,倒是一举两得了。
原本就对和亲公主有所同情或者自身就是公主外家的官员们则是眼前一亮:方才那种情形,他们不敢违逆圣意,现下有人仗义执言,倒是可以在一旁敲敲边鼓。
“陛下,宁王此言并非全无道理,我大炎公主金枝玉叶,下嫁黎国鞑子倒真是可惜了。”
“陛下,臣附议。自我大炎开国以来,黎国贼寇就一直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数十年征战亦不能消磨他们的觊觎之心。此番虽是上书求和,只怕也是为了其国内休养生息,待缓过气来,又会纠集铁骑南下,不得不防。如此狼子野心,若将公主出降,倒是太过便宜他们了,有损我国威严。”
听到这些文官将事情往这方面靠,不少武将也一捋胡子,忍不住进言:
“陛下,方才诸位大人言之有理,微臣也曾和黎国交手数十年,其国君阴险狡诈、不折手段,万万不可等闲视之。此番议和,我朝理应在赔款与牛羊上多下功夫,争取让他们一时缓不过来。至于和亲,倒是不甚重要,可有可无。”
“陛下,臣是个粗人,大道理也讲不出来。就一点,他黎国鞑子既不诚心向我朝称臣,又不曾在战场上占了便宜,能以武力威逼。如今不过是一条受了伤、苟延残喘的草原狼,凭他也配让我们出降公主?呸,好大的脸面!”
武将性格粗豪,说话相对耿直,尤其是那最后一声“呸”,实在是让不少人都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眼见着朝堂局势不再向一边倾倒,宋君乾心中一动,想要出言再加把力。
谁知还不等他脚步向前,就被扯住了衣袖。他一愣,微微回头,就见到大皇兄趁着百官不注意,对他摇头,神情郑重,显然是有意为之。
宋君乾先是不解,可目光一扫,看见殿中官员们面上的神色,心中就是一个咯噔:他刚才匆匆一眼,就发现不少人面露不赞同,其中还有不少都是熟面孔,联想到大皇兄方才的举动,顿时有了明悟。
如今他和靖王身份特殊,朝堂上拥趸不少。若他们两人作壁上观,出于谨慎,他们盔下的势力倒未必真站出来进言。而若是他们中有一人偏向一方,另一势力一定会出来捣乱。可若他们二人立场相同,只怕上面那位心中又会生出疑虑。
一时之间,他们二人俱都被架了起来。为今之计,倒是一动不如一静。
想到这里,宋君乾纵然满心憋闷,也只能深吸一口气,学着靖王放松了身体,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只可惜他们二人虽未出声,可朝中仍有不少官员天生就要与别人作对,他们或是故意要和武将、政见不同之人不对付,或是真被黎国吓破了胆,眼见着帝王神色也有所动摇,当即站不住了,纷纷上前进言。
“陛下,万万不可!自古两国交战,最苦的就是百姓。这些年黎国百姓煎熬,我大炎的百姓也是苦不堪言啊。眼下好容易黎国服软,有了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此刻若是将他们求娶公主的国书驳回,只怕反会激起他们的怨愤啊!”
“不错,臣亦赞同此言。陛下,黎国虽然出尔反尔,乃小人之国。但我泱泱大炎,天朝上国,以仁义教化天下,岂能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求娶公主,我朝若是不允,反而失了气度,有损大国气概;可若是出降公主,足可见我朝议和之心赤诚,陛下仁爱之心无疆。日后纵然黎国撕毁合约再次举兵,孰对孰错,天下也是有目众睹。”
“正是如此。黎国从朝堂到民间,尚武之风甚重,与我大炎风气大不相同。其人缺少教化、不讲礼仪,全如蛮夷之辈。若我朝之意不愿出降公主,恐怕他们会深觉受辱,皇室利用此事将上下拧成一条绳,放手一搏也未必不可能。”
“两国议和,本乃美事一桩,若为了这些细枝末节导致满盘皆输,实为不智,还请陛下三思!”
“陛下,臣赞同方才列位大人所言。好容易将黎国打疼了,迫使他们上书求和,若是为了出降公主一事再生波澜,实在是得不偿失。况且我大炎国力强盛,有此母国,黎国怎敢慢待公主?若他们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日后我们也算师出有名,绝不损陛下仁爱之名半分。”
“陛下……”
“陛下……”
“行了!”宋承源被他们吵得头疼,一时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可原本有些动摇的心,再次坚定了起来。
一直注意观察他的宋君谦,心中一沉,赶忙趁着他尚未开口,将矛头指向后来方言的那几位官员,虽然自知情况不妙,仍想着做最后的挣扎。
“诸位大人……”
“宁王殿下,您修习佛法,自当慈悲为怀,难道您就忍心再见干戈四起,民不聊生吗?”
“殿下,如今两国和谈乃重中之重,臣等绝不容许此事有失。”
“殿下之所以反对公主和亲,恐怕也是挂念手足之情,如此重情重义,微臣佩服。只是还望您以大局为重啊!”
“望殿下以大局为重!”
他话刚刚出口,就被人打断,随后就是劈头盖脸的一番话,密的他竟然找不到缝隙出声,到最后更是以大局观念束缚住他。
宋君谦气笑了。
“诸位方才可不是这副嘴脸啊,保家护国何时需要过女子?流血用汗自然有我血性男儿?现在这是怎样,又发现单凭男子之力不能抗衡,又需要用女子牺牲了吗?尔等也好意思!这副嘴脸,当真是让人作呕!”
“殿下,无论您如何辱骂,臣不会改变想法。和谈之事容不得半点差错。为国为民,公主出降已成定局。殿下若有不满尽可向微臣倾倒,纵是身败名裂,臣也心甘情愿!”
“呵!”多么冠冕堂皇、正义凛然的一番话,可其中何曾有过一丝一毫对公主的善意?“你等明知,黎国不会为了此事大动干戈,你等明知纵然公主出降也不会改变两国世代为仇的格局,不过是白白赔上公主的一生,却还是要坚持己见吗?”
“殿下,两国和谈不能再起任何波澜,公主殿下若能为此尽一份,想必心中也是情愿的。”
礼部侍郎说这话时,面色平淡。神情认真,显然是发自内心的这样认为,在他心中,女子反正都是要嫁人的。纵是金枝玉叶,也不例外。出降黎国,无非就是路途远了点。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若是公主有些手腕,未必不能在黎国内部掀起一点风浪,纵然不能也不过是一介女子,能有多大的损失?
身为一国公主,能以婚姻之事为国家做点事情,也算没白白生养她一遭了。
其实他心中也有些疑惑:这本是包赚不赔的买卖,宁王殿下何故如此不依不饶?再者说娴妃娘娘只生下殿下一子,又离宫这么多年,和养在后宫的那些公主能有多深的感情?那些公主的同母兄长此刻也位列朝堂,他瞧着倒还算稳重,宁王殿下这算不算狗拿耗子?若不是顾念着他身份贵重,自己只怕就要出言训斥了
宋君谦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闻听此言只是冷笑:“女子婚姻之事本就该慎之又慎,何况公主?此去远嫁蛮夷,风俗不同、言语不通,回首更是离家万里、举目无亲。如此境地,只因着尔等心中怯懦,就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去承受吗?”
“公主乃陛下之女,为国家计,理当如此!”
“国家、国家!若我大炎的安危竟需一介女流去承担,但要我等,要朝堂诸公做甚?”
“公主亦受百姓供养!金尊玉贵十数年,哪样不是取之于民?如今为了百姓,她又岂可袖手旁观?”
“一位公主,吃穿用度都有记载,能花费多少?若真论起来,我们这些皇子光是封王开府所花费的银钱就就足以让她们安乐一生。大人如此义正词严,倒不如扪心自问,尔等的俸禄、米粮难道就不是民脂民膏吗?”
“王爷这是强词夺理!”
“我看你才是心中有鬼!身为一国公主为百姓所供养,确实不该在国家危难之际袖手旁观,但当下可曾真到了那般田地?明知和亲一事并无作用,却还要让她做出这等无谓的牺牲,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吗?她不能心安理得的受着百姓奉养,诸位相公空拿着朝廷的俸禄、搜刮着百姓的油水,到头来贪生怕死、一事无成,于国家一丝贡献也无,又有何面目站立在朝堂之上?”
“你!”
“好了!”宋承源懒得再听他们这样扯皮下去,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嘴皮子利索,再说下去,只怕礼部侍郎要吃大亏。平日里权当做看戏也就罢了,可他此刻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就不能再让君谦这张嘴再说下去,万一真的将右班武将那群莽夫激将起来,倒是难以收场了。
因而眼见着宋君谦隐隐占了上风,他赶忙喊停。
“此事我心中已有决断,尔等不要再辩论了。今日朝会若无其他要事,就散了吧。”
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可就在百官纷纷行礼预备着告退之时,又微微提了提嗓子,叫了一声礼部尚书的名字,也没说其他,只是没头没尾的一句:“爱卿去列个章程吧。”
这话一出,宋君谦心下就是一冷,他懒得再去看瞬间得意起来的官员,低着头随大流般施了一礼,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尽了。
37. 第 37 章
接下来的几天,宋君谦被一道旨意困在府中抄书。他心中明白这是他之前说的话违背了宋承源的本意,为了不让自己再坏了他的好事,这才被禁足。
事到如今,哪还能看不出宋承源的态度,只怕任自己说出个花来,也改变不了公主和亲的命运。他心中有些愤怒也有些挫败,心浮气躁之下当真选了几本书籍着手誊抄,整日里闷在书房。
好在经过前几次的教训又有母妃的点拨,他终于学会了和林文辛交心。林文辛得知此事后亦是又气又恼,怎奈如今她连金殿都进不去,更遑论其他?知道了也不过徒增烦恼。夫妻二人对坐在书房中,心里都像压了块大石头,除了叹几声气,也是无能为力。
果不其然,日子刚过去了五六天,朝会上就已经选定了和亲的人选,几经考虑,宋承源还是选择了母族不显的六公主宋妍。消息传回后宫。公主的生母安贵人就眼前一黑,浑身发软,倒在了地上。
宫人们连忙传来了太医,只是她牙齿一直发颤,竟是一滴汤药也喝不进去,等到七皇子宋君修前来探病,这才悠悠转醒。
她一睁眼看到自家儿子,手指立马攥紧他的手腕,尚未开口,珠泪就先滚落了下来。
“修儿、修儿,听说陛下要将妍儿送去和亲,这可是真的?”
宋君修陡然一僵,原本满是焦急的脸上神情变化,良久才嗫嚅着开口:
“父皇已经下了圣旨。”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韩霏霏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嘴唇也被咬出了血,只觉得头脑一阵昏沉:她本就母族不显,这些年虽然在宫中诞下了一儿一女,却并不受帝王重视,要不然也不至于入宫多年还是个贵人。
好在她性子淡也看得开,并不愿去争去抢,只求着自己的儿女能一世平安顺遂。谁知道眼见着儿子出宫开府,女儿也刚刚及笄,却遭此祸事,怎不令她肝胆俱裂?
她在宫中已久,现下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儿子,因而她一手攥着宋君修的手腕,一手死死叩着他的肩膀,语调急促:
“修儿,修儿,你要帮帮母妃!黎国山高路远,此去何止万里?我听闻那边民风剽悍,风俗与我们这儿大不相同,你妹妹刚刚及笄,你,你要帮忙想想办法啊!”
“母妃!”宋君修一脸无奈,他不过是一介无权无势的皇子,至今还未封王,哪能在朝堂说得上话,何况这又是那位亲自点头同意的……只是他和妹妹平日里感情极好,心里也难受着。虽然被韩霏霏的指甲掐的生疼,却终究没有扭身躲开。
“母妃,你不是不知道父皇的秉性,他历来一言九鼎,最容不得人违逆的。他在朝堂上公布了这个消息,就不会再去更改,我又能怎样呢?”
“那我的妍儿呢?我的妍儿今年才十五岁,她在这个后宫里胆战心惊的活到现在,处处忍让、事事小心,好容易看到了曙光,哪怕是被指婚给个不成器的纨绔二代,毕竟也是在国内,有你帮衬着总不会过得太差。如今她要是和亲塞外,这一去就真的回不来了啊!修儿,你妹妹要是嫁到黎国,母妃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她了啊!”
她左手抓着宋君修的衣襟,泪流满面,说到最后更是声嘶力竭,仿若字字泣血,宋君修心中也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他环住自己的母妃,蓦然惊觉她这些年消瘦的厉害,手掌下俱是硌人的骨头,鼻头一酸,也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母妃,事到如今已是无力回天,妍儿……”
他哽了一下:
“妍儿年岁还小,心中肯定害怕,还需要您保重身体,多多帮衬着。朝会上我听了一耳朵,只怕从去年黎国四皇子来访,父皇就已经授意礼部他们做好了准备,今日我听礼部尚书那意思,他们为公主出降的准备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如今人选一定,恐怕没有多少日子就要起行了。”
“母妃,事已至此,咱们更要振作起来,总要为妍儿的将来多做打算,为今之计除了多多给她准备些私房,也就只能安插几个得用的下人给她了。宫里出来的人心思深沉,妍儿难以驾驭,若是强行让他们跟去塞外,只怕会心生不满,反而不美。我府上耳目众多,一时间也难分辨是忠是奸,这件事恐怕还要外公和舅舅那边出力!母妃,你不要再哭了,想想将来、想想将来啊!”
“将来?我的妍儿此去还有什么将来?”
从古至今和亲的公主能有几个有好下场?更莫说黎国狼子野心,两国之间绝不可能和平相处,一旦开战,一个和亲的公主恐怕被杀了祭旗都有可能!
自己母家早已落败,这些年还是借着自己和修儿才堪堪回春,父亲志大才疏、兄长才学平平,阖府最高的官职也不过是个工部的左侍郎,如何能靠得上?修儿虽是皇子,可并不受陛下重视,当下时局诡谲,能安安稳稳混到就藩已是不易,哪还敢肖想其他?
入宫二十余年,她自问也摸清了几分陛下的性情,那就是个冷血冷清的。需要妍儿和亲时还能给几个笑脸,装一装样子,等到和亲事成,哪还会分出半分目光?太子殿下倒是个仁德的,可他再仁德也不会为了一个异母的妹妹多加筹谋。
如此看来,此一去妍儿的命运已经一眼望到了头。若是幸运,左不过是受些冷待、苦熬青春,自此家国万里,母女永难相见。若是不幸……若是不幸两国干戈再起,只怕囫囵个儿的尸首能不能回乡都是问题。
她越想心中越怕,手抖得不成样子,身子也软得坐不住,直直的往下滑,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等回过神来就听见儿子在耳边一直念叨着什么外家、舅舅的。她一愣神,猛然想起了什么,勉力支撑住了自己:“修儿,前几日前朝议论公主和亲之时,我命你去找你舅舅商议,他可曾说过什么?”
前几日事情虽然还没定论,但谁不知道当今的性子?后宫里凡是生养了公主的哪个不发愁?当时自己心里就有了不好的打算,当即就让儿子前去母家求个助力。
她的母族虽然不显贵,但祖上的资产却是丰厚,历经几代人的经营,如今更是不得了,说句不自谦的,在整个后宫,她家的财产都算得上首屈一指。
因而她让修儿前去求援,实则也是想让父兄帮忙使些银钱。朝里的大人们总是要吃饭穿衣的,若是银子到位,后宫里也不是没有和妍儿同龄的公主。
虽然这样做不太好,可为了女儿她哪还顾得上其他?
宋君修僵住了。
他似乎没想到母妃此刻会提起此事,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会儿,虽然及时醒悟过来加以掩饰,但知子莫若母,韩霏霏一眼就看穿了。
“怎么?难道你不曾前去?”
“母妃,我……”宋君修暗自叫苦,说实话又怕自己母妃经不住打击,只好搜肠刮肚的想几个理由:“母妃,外公如今几乎赋闲在家,舅舅也不过是进了工部那个苦衙门,这件事告诉他们非但无用,反而徒惹担忧,所以我……”
话音未落,韩霏霏已是心里明白,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她颤抖着手指,恨声道:“我让你去和他们商议,成与不成都是两说,你竟敢阳奉阴违!妍儿养在深宫,我又寸步离不开这个樊笼。我们母女唯有指望你,你竟然、你竟然!”她越想越恨,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气,几要呼吸不上来,她强自咬了咬牙,勉力发出几个气音,声音嘶哑宛若啼血:“你素来聪慧,当日我将事情掰开来讲了,不可能不知道此事的紧急,你告诉我,你这番作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忽然间,恰似一道雷霆劈向了脑中,她恍惚了一瞬,随后更加愤恨:“难道说,是为了银钱?”
“母妃!”宋君修勃然色变,他忍不住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哪怕见韩霏霏失了他的支撑,颓然倒在床上,也只是攥了攥拳,没有上前,喉头滑动了好几下才开口道:“母妃今日气急攻心,还是好好休养为上,儿子改日再来探望。”
话音刚落,就要往外走,不及三步,就听见身后一声凄厉的叫唤:“修儿,为什么啊?”
他整个人僵立在原地,狠狠闭了下眼,一时也说不清心里的复杂难辨。
他不是不疼妍儿,皇室中亲情淡薄,但妍儿与他一母同胞,自幼长在一处儿,又是个女孩儿,他怎么会不疼?若非自身能力有限,他恨不能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堆放在她的面前!
但父皇的意愿,谁又能改变呢?自己在皇子中名声不显,母妃也不得宠爱,外家更是泯然于众人,除了银钱上活泛些,拿什么和别人比?身在皇室,不争就是找死!他不是四皇兄,有皇后和太子处处照料,又狠下心不理政事。他这样的皇子不趁着现在多加谋划,将来还不知道被打发到哪个穷乡僻壤去就藩!这等情况下,自己如何能去引得父皇不快?
外家财物虽丰,人脉却不广,若真如母妃所说那样去走动,还不知要花费多少冤枉钱!若是被人一本参到父皇跟前,恐怕所有人都要吃挂落!只怕到最后白白耗费了那许多银钱,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倒还不如给妍儿多加一些体己银子,安排几个忠心的仆人,这样纵然远嫁千里之外,日子也总会好过些。
这些话他闷在心里许久,一直想对母妃直言相告。只是母妃毕竟是妍儿的生身之母,又是个女子,难免重情。现下就是说了,只怕也是无法理解自己的为难。
果然,韩霏霏见他久久不言,只呆立着不动,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她咬着牙,挣扎着下床,勉强支起两条酸软无力的大腿,踉跄着扑到宋君修的身后,一把将他身子扭转过来。
“你这番作为,究竟是不是舍不得外家的银钱,究竟是不是起了别的心思?”
“事已至此,母妃何必刨根问底?我也是父皇的儿子,如何不能争上一争?”
“那就要牺牲你的亲妹妹为你铺路吗?”
“那是父皇的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踏着妍儿往上爬!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她嫁得如意郎君一生喜乐!”宋君修被她的连番质问也勾起了火气,一时间按捺不住火气,声音也大了些:“可是事情已成定局,我难道非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吗?届时外家的银钱用尽。我以后如何在朝堂立足?父皇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越发的疑心重了,我若为了妍儿走动,大肆联络群臣,不仅是忤逆了他的意思,更会被他怀疑用意,为他所不容!搭进去了一个妍儿,难道您还要把我也牵连进去吗?”
他这一番没有压制住声音的话直把韩霏霏听得浑身一颤,她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听你这话,是在埋怨母妃没有为你着想吗?”
宋君修这些年心里也是有怨的,怨自己出身不好。母妃娘家没有权势,又不得父皇喜爱,连累他也不受重视,虽早已成年,却迟迟未能封王;怨自己出生时机不好,上面几个兄长羽翼渐丰,底下的兄弟们又因为年龄尚幼颇得父皇喜爱。倒是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不靠,成了朝堂内外的透明人,甚至还不如四皇兄在父皇心中有分量!
每每见到父皇对太子冷言冷语,目光冰寒,他心中暗自惧怕的同时,又莫名艳羡:若非重视,若非势力威胁到父皇,怎会被如此忌惮?哪像他,何曾被人放在眼里过?
他微微侧头,咽下满心不甘与酸涩,调整好面上的表情,才又转过来,放软了声音:“儿臣没有怪您,母女天性,妍儿遭此大劫,您一时慌乱失了分寸也是正常。只是,”他咬了牙,有些不忍却终究还是说出口:“她毕竟只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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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日后还是要多多考虑一下我。和亲一事就这样算了吧,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认了吧。”
“算了?认了?”韩霏霏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喃喃。目光复杂的盯着眼前这个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好似才看清他的本性一样,忽而从唇边溢出几声笑,向前一步,扬起了手臂:
“畜生!”
“你!”
“畜生,畜生啊!难怪你想要争一争那个位置,却原来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心肠!好!好!好!真不愧是他的好儿子!”
都是一样的冷血无情!
听到这话,宋君修捂着被打了一巴掌的脸,目光也冷了下来,还不等开口,却又被韩霏霏兜头啐了一声。
“畜生东西,你说了那么多,不就是将你外家的银钱都当成了自己囊中之物,不就是生怕违逆了陛下引得他不喜?我并非强人所难,但凡你这几日去和你外祖、舅舅商议过一个对策,但凡你人后敢去他面前为你妹妹哭两声,纵然结局仍然如此,我也认了!我来问你,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为此事踏足过你外祖的府上,你是不是从一开始都没有为你妹妹争取过一丝一毫?”
“明知事不可为,为什么还要白费力气,徒惹别人不喜!”
“畜生,那是你的妹妹!你一母同胞的妹妹都不值得你走动几下吗?我还在呢,你舅舅还在,你外祖还没死呢!你怎敢这样阳奉阴违,把别人的家产当做自己的私库!陛下虽然冷情,却绝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眼里全没有骨肉亲情!你为了妍儿去求他去哭几声,绝不会引来惩罚!倒是像你这般作为,不妨猜猜,在他心中可曾落了个好?”
她心中愤恨难言,虽然身在宫中处处受限,可自己从他幼时就一直教他如何为人处世。皇室子弟有野心很正常,虽然自己和母族并不能为他提供多少助力,但若他真有魄力有手腕,便是赌上生死,陪他一场又有何妨?
可像他这般心性,既没有能力,又没有胆量,想要夺嫡却还总是对那位唯唯诺诺,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入朝观政许久也不曾做出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事迹。单单只有狠心,单单只会利用,这样的人怎么能成大事?怎么能让人追随?
只怕他大事未成,周边的人就已经被他利用、抛弃了个遍!
“你想要争夺那个位置,却连违逆他的胆量都没有,甚至连他的心思都猜不明白……你以为让妍儿老老实实和亲,就能让他高看你一眼,从此对你不一般?呵,像你这样的心思早就被他一眼看透了!你连像靖王那般成为太子的磨刀石都没有资格!”
“够了!”实在受不住被自己的母亲这般嘲讽,宋君修终于怒吼了一声,喘着粗气:“这些话,我权当自己今日没有听过!母妃,说一千道一万,妍儿是个女子,女子总是要嫁去别人家的,儿子才是你往后的依靠,你最好还是考虑清楚,你将来能指望的究竟是谁!”
他冷冷的抛下这句话,也不再多言,直接转身,拂袖而去。韩霏霏看着他的背影,捂住了眼睛,良久才自嘲的笑了两声:指望谁?难不住还要指望一个冷心冷情的畜生吗?
她想着自己可怜的女儿,只觉得心如刀绞,狠狠揪着胸前的衣服,因为太过用力,指甲掐进了肉里,阵阵刺痛,她却犹嫌不够,直到呛咳出一团血沫,才无力的松开,身子一软,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容易悠悠转醒,只见寝宫已然亮起了纱灯,贴身的侍女正跪坐在一旁垂泪,她闭了闭眼,只觉得心中空茫,身体疲乏的连一根手指都动不起来,两条泪痕无声隐入鬓角。
不知过了多久,才自觉恢复了些气力,她发出些动静,在侍女的帮助下,勉力靠在床榻上,面色青白,在昏黄的灯光下宛若厉鬼。
“去……去把妍儿叫过来。”
侍女一惊,连忙点头应是,她抬了抬头只觉得自家主子好似与往常大不相同,半阖的眼中俱是冷意,她心中一颤,不敢再看,赶忙深施一礼退下。
韩霏霏没有在意侍女的一瞬停顿,她此刻浑身无力,眼前仍然阵阵发黑,脑袋也一抽抽的胀疼,可神志却无比清明。
那个小畜生有一点说的没错,自己一个深宫妇人没有旁的助力,只怕哭干了泪,跪断了腿,那人也不会有半分怜惜,更遑论收回成命了。
妍儿此劫,终究还是逃不过去了!
想到这儿,她心中恨得滴血,手指也被指甲掐出了几道血痕。只是此刻终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如果那个小畜生没有骗自己,礼部从去年就开始准备和亲的一应事宜,现下留给她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往日里自己处处忍让,把妍儿也教成了一个恬淡的性子,原以为这样能让她生活的顺遂些,毕竟能尚公主的家境起码中上,人品也要出众,再加上还有公婆在世,她性子软和些,夫妻感情也就会和谐些。毕竟是金枝玉叶,这世上还没有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慢待公主的。
妍儿身在皇室,有些东西早就应该看透,只要还说得过去,就这么把日子糊里糊涂过下去吧。
但如今要出塞和亲,却不成了。
黎国尚武,男子性格大多粗豪蛮横,风俗习惯大不相同,再加上言语不通,届时她身份尴尬又举目无亲的,纵然有忠仆相助、银两开道,自身性子立不起来也是被人揉扁搓圆的命……
即使如今她无力更改和亲的事实,也总要好好调教调教自己的女儿,再教一些手段,安排几条退路,甚至陛下那边,该哭的还是要去哭一场……
现下还不是能倒下的时候啊!
想到这里,韩霏霏满目坚定:无论前路如何,自己总要为苦命的女儿好好筹划,开出一条道来!
38. 第 38 章
转眼间,时光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去了一个月,六公主和亲一事早就板上钉钉,满朝文武除了宁王那个被禁足在府的刺头儿,还有谁会反对,就连不知私底下叹了多少气的太子和靖王,明面上也是微笑着赞同。
朝野上下难得拧成了一股绳,做事自然利落。短短一个月竟是将公主和亲需要准备的一应事宜全部安排完成。恰巧黎国皇帝再次上书,字里行间皆是催促之意,又或许是怕夜长梦多,这几日一直有官员跟着上奏敲边鼓,言及天气晴暖正是赶路的好时节。
宋承源既然决定牺牲一个女儿去和亲,自然不会后悔。六公主不受宠,与他感情泛泛,也谈不上什么舍不得。只是他心里盘算着让一位皇子跟着出使送嫁,顺带着指派一位主帅去接管平西大军。
武将的人选倒是简单,淮阳伯陈乐久本领高强又是个纯臣,对他忠心耿耿,再加上他领兵多年在军中威望甚高,有他出马,假以时日,定能将平西大军收入囊中。
倒是这个皇子的人选一时让他犯了难,其人一要出使黎国以表对两国联姻的看重,彰显大炎气度;二来也是要助淮阳伯一臂之力帮着收服平西大军。
前者倒是不难,无论是让公主的嫡亲兄长,还是已经成年的几位皇子,都不会出什么岔子,可是后者的要求就高了些,何况无论是定远还是黎国,这两个地方对社稷安危而言都是重中之重,除了能力,他还要思虑其人的忠心。若是派了个野心勃勃的去,恐怕朝堂又要再生波澜……
他思前想后,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觉得自己的四儿子最为合适,只是这个家伙性子惫懒,一天天就知道宅在王府里,偏偏脾气又死倔,想要说动只怕并不容易。再一联想到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饶是一国之尊也愁的直挠头皮。
这一愁就又过去了三五天,眼见着日子就要往五月份过了,他终于一咬牙下定了决心,派人将宋君谦召进了宫中。
宁王已被禁足一月有余,眼见着是得罪了陛下,此时突然被召,也不知是福是祸,府上不少人都暗自担心,连带着林文辛也有些心神不宁。倒是宋君谦一脸坦然,他温声劝慰了几句,随即便让人将他这些日子抄写的文章收拾整齐,一并装上马车,施施然进宫去了。
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一直到天色擦黑都没有回转,这下不只是平安他们担心,林文辛也有些坐立难安,连杯中香茶早已凉透也不曾顾得上,好容易等到门房一声通报王爷回府,才收拾好心情,重又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
宋君谦自知这次进宫耽误了不少时间,为防林文辛挂念,一回府就几步疾走,转进了松竹院。等看到林文辛的身影,才喘出一口长气,缓了缓步伐。
他也不客气,点了点头,直接一屁股坐在林文辛的身旁,不等开口,就觉得口干舌燥,举起桌上的茶杯就是一个仰脖。
林文辛阻拦不及,眼睁睁看他喝下一杯冷茶,有些哭笑不得的示意奉剑再去沏一壶热茶上来,等她点头应诺了,才开口问道:
“王爷此去宫中,可还顺利?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宋君谦放下茶杯,面上神色不停变幻,心里也有些纠结,打了半天腹稿,才犹豫着开口:“他喊我进宫倒不是责骂,也没有查看我抄书的进度,只是,”他顿了顿,说话也有些吞吞吐吐:“只是询问我可愿护送公主前往黎国。”
嗯?林文辛一怔。
“陛下让你出使黎国?可六公主上面不是还有嫡亲的兄长吗?你又一向不爱插手朝堂之事,怎么会想到让你走这一趟的?”
事实上一开始听到这话,宋君谦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等他出言推脱,就被宋承源拍着肩膀好一阵诉苦,此刻倒是有些明了为什么会选择自己了,只是这些话说出来又怕污了林将军的耳朵……他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将这件事摊开了讲了一通:
“按理说两国联姻,准备工作繁琐费时,不会这么快。只是从去年章延康出使谈及此事,那位怕就动了心思,一早就吩咐了礼部的人早做准备,不然短短一月有余,哪会就这么安排妥当。”
说到这儿他心里也有些无奈,自己终究还是对这位好父皇不够了解,当初只以为当众下了黎国来使的面子,又有文武百官配合严词拒绝了黎国四皇子的求娶,黎国皇室向来桀骜,和亲的提议应该已经被毁得七七八八。再加上那段时间他忙着筹划林将军的婚事,本就无暇他顾,成婚后又见京城内风平浪静的,自然也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谁曾想平地一声惊雷,黎国皇帝还真就上了国书求公主出降,更没想到那位早就心中有数,将事情提前准备妥当,难怪前段时间任凭自己在朝堂上怎样劝说,都被他挥手驳回,更是因此禁足府中被罚抄书,现在想来恐怕也是怕自己坏了他的谋划。
想到这里,宋君谦心中哂笑:自己的这位好父皇当真是不知让人如何评价,治国理政方面一塌糊涂,于这些阴谋诡计、歪门邪道方面倒是造诣颇深,真不知让人说什么好。
“这次被派出和亲的六公主宋妍,是宋君修的嫡亲妹妹。此事一出,他们的母亲安贵人就一病不起,一直到现在都缠绵于床榻,只怕已经哭干了眼泪。听闻宋君修前去探病时与她爆发了好大的争执……”他叹了口气,对那对苦命的母女也是十分同情,“我这位七皇弟平时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性子也有些怯懦。一直到现在都没敢在宋承源面前给自己妹妹争取点什么。倒是听闻他有意派遣一位皇子护送后急急忙忙跑到御书房推拒,这等性子,真是……”
林文辛本来对朝中的皇子并不熟悉,大多只有几面之缘,加上七皇子确实算得上朝堂上的小透明,因而并没有什么印象,此刻听到宋君谦一描述,心中倒是升起了几分厌恶:
“身为兄长,既没有胆量为自己的妹妹求情,又不愿替母亲护送妹妹一程,这等性子,实在是不堪!”
“他出身不好,性子难免有些懦弱,再加上宋承源积威已久,训斥起成年的皇子来更是毫不留情,他心中有所畏惧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样做,实在是有愧于为人子、为人兄长。”宋君谦摇了摇头,倒不是为自己的弟弟辩解,只是觉得好好一个皇子被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说到底还是宋承源做的孽。
“再者说皇宫里出来的人,心眼都多,他虽然羽翼未丰,却未必没有起旁的心思,如此一来更是要讨好那位,哪敢违逆?倒是此番推拒出使,依我看倒不是胆量不足,恐怕也是心中有愧,无颜面对罢了。”
“纵然畏惧天颜,可那毕竟是一母同胞。”
“我的将军哎,你出身侯府,父母和睦、兄长疼爱,自然是不懂这些的,皇宫里,可没有什么亲情可言呐!”宋君谦听了这话,摇头笑了笑,心里却有些发软:林将军自幼成长于这般有爱的家庭之中,真好!
林文辛确实不太能理解后宫内的这些勾心斗角,听到这话也不生气,只是微微耸了耸肩:“纵然如此,朝堂上皇子也不少,陛下怎么会单单挑选你去呢?”
听到这话,宋君谦收起了笑容,长叹一声:“那自然是因为除了护送公主和亲,还有别的事要做啊!他派了淮阳伯陈乐久手持虎符前去接管平西大军,却又怕他声望不够压不住底下的士卒,要派一位皇子前去助助威呢。想要达到这个效果,一般的皇子可不行,可他那个人啊,生性多疑,朝堂上能担此任的,哪个不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时时刻刻放在眼底下看管起来的。此去山高路远,谁知会发生什么变故?万一心生不轨,使些手段和平西军中的将领交好,亦或是干脆和黎国皇室有些什么往来……他自己不惮于用这些手段,自然也就怀疑别人有同样的想法,这样一来,可不就只剩下我了?”
至于为什么只剩下他,宋君谦没说,林文辛却也心中明白,毕竟娶了自己这个平西军的前主帅,若是自己能使点力,帮帮忙,王爷说不定还真能在平西军如鱼得水,再加上这人又从来是一副无心政事的模样,还真就是当下最合适的人选。
“他这个人啊,不谈其他,心思倒真是缜密,弯弯绕绕的”宋君谦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把那句话说出口:就是太精于这些小道,不像个一国之君。
“王爷答应了?”
“答应了,君命难违,我也不敢违逆啊!只是我和他在宫中耽误了这么久,主要还是求了一个恩典。”宋君谦对着她笑了笑,“此去山高水长,我又是个不中用的,只怕不等到黎国,就成了队伍中的负累,丢了大炎的面子。再加上你我成婚实在是委屈了你,平西军中看我不顺眼的大有人在,恐怕此行适得其反。为了能顺利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我提出,让你随我一同前往。”
林文辛这下是真愣住了,连刚刚沏好热茶匆匆赶来的奉剑也怔在了原地,手一抖,差点就将茶壶打翻在地,幸亏平安早早迎上去,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这才没摔了林文辛的心爱之物。
奉剑此刻哪还有心情关注其他,索性就把手中的东西转交给平安,几步走到林文辛身后。
“王爷,您说的可是真的,陛下同意了吗?”
她声音有些发颤,实在是激动的难以自抑:自从回到盛京城就事事不顺,后来更是遭到了生死危机,虽然到了宁王府过得还算顺意,可天知道,连做梦,她都想着再回到边关跑马。
哪怕此次只是护送公主和亲,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里,可就算是当做出门远行散散心也是好的呀。
林文辛心里也有些激动,可她性子到底要比奉剑沉稳些,当即拍了拍奉剑的手背,示意她收着些,随后才看向宋君谦:
“王爷,这,陛下那边怎么说?”
她虽然竭力保持平静,语气中却仍然泄露了一丝颤抖,宋君谦自然是听出来了,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的说道:
“这件事以前从未有过,他一开始也觉得荒唐,很是骂了我一通,但听我陈述了其中的利害后也不时点头,虽然没有一口答应,最后却也同意了你与我一同出行,只不过这件事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罢了。”
“这……”林文辛喜不自胜,难得笑开,与奉剑对视一眼后,转头看向宋君谦,满面春风、笑意盈盈:“多谢王爷了,此事想要陛下首肯定然不容易,你费心了。”
“嗳,”宋君谦一摆手,连忙摇头:“本也是我没有能力担此重任,才要烦劳将军配我走这一趟,哪里算得上费心。更何况虽然废了一些口舌,但宋承源心中有数,若想让陈乐久尽快收服平西军,非要你鼎力相助不可。我猜想着黎国皇室向来自傲,此番吃了大亏,在和亲一事上恐怕还要使些绊子,有你坐镇,料想他们也翻不了天去!”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并不是甜言蜜语哄人:林将军戍边之时总是奋勇当先,与士卒们同吃同住,这八年生死守望的袍泽情义可不是陈乐久能够相比的。
纵然平西军中也会有人对她女子的身份心生不喜甚至厌恶、鄙夷,但军营中人更多的还是钦佩她的本事、记挂她的恩情。在他们看来,无论如何在这件事上,皇室是有愧于林文辛的,再加上他们林氏一族在定远城的声望,皇帝想要立即拔除她在军队中的名望简直是痴心妄想,至于想让自己凭借着林将军夫婿的名义相助,更是不可能。
自己虽是亲王,却一直没什么大出息,在平西大军的眼中是远远配不上将军的。此番若是前去,就算明面上不会怎样,暗地里的冷言冷语也是要吃上不少。
因而此事若想功成,林将军是必然要走上这一遭的,只有她亲至定远,才能真正让那些士卒放下心来,接受新的统帅。
但是,自己让林将军随同并非是为了帮宋承源完成这个任务,也从不想抹除平西军中林氏一族的烙印,只是这些话不好放在明面上说,等到出了京城,天高皇帝远的,纵然有陈乐久在一旁虎视眈眈,有自己在中周旋,总不至于让林将军这么多年的血汗尽皆付了流水。
至于宋承源有没有想到这一点,或许他也是有些疑虑的,不然也不至于思考了那么久,但那人深居高位久了,什么名声、礼节的只是一把趁手的工具,绝不会放在眼里。
一来,他本就对女子充满了轻视,觉得林将军既已嫁人,自当一心一意为了夫家着想,有丈夫约束着,哪还能有什么自己的思想?何况亲王妃的地位已经是荣耀之极,皇室如此厚待,她也理应死心塌地对他这个皇帝感恩戴德。
二来这世上男子大多有这样的劣根性,无论自身才干如何,既然娶了妻,就决不允许她爬到自己头上,再大的本事也要盘着卧着,安心相夫教子。由己及人,定然也不会认为自己会为了林将军这般大费周折。
只要摸准了他的心思,再卖卖乖、服服软,这件事自然也就成了,只是这其中种种说出来实在是污了耳朵,难得林将军如此开怀,就莫要再坏了她的心情。
想到这里,他笑着饮下了奉剑殷勤斟好的茶水,只轻声劝说道:“这件事板上钉钉,绝不会再有什么风波,只是按照他的意思,启程的时间不会太晚,你们还是早些去做准备为好。”
“王爷放心,我们心里有数。”林文辛满口答应,直到现在她还被这个好消息冲的头脑有些发昏,虽然宁王对她不错,嫁人后的日子也并不煎熬,但只要身处在盛京城中就觉得处处压抑,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松快松快,她是绝不会允许任何差错的。
她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见宋君谦面前的杯子空了,就抿着嘴亲手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与宁王府的其乐融融不同,后宫里这两日气氛一直有些沉重,安贵人更是日日以泪洗面,听太医说再这样下去恐怕于寿数都有影响,饶是如此仍然阻止不了宋承源每日里召幸不同的美人,别谈去看看她好生劝慰两句,就连奖赏也都是没有的,还是皇后娘娘心善,赐下了不少补气的药材。
虽然在这宫中,她们为了争宠勾心斗角惯了,可看见这等情形心中也难免感伤,尤其是生有公主的妃嫔们在庆幸之余也有些物伤其类,那些公主尚未许配人家的,心中更是惶惶不安,唯恐也遇到这样的祸事。
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不少嫔妃都开始吃斋念佛,求佛祖保佑,安分了不少,再没了争风吃醋的那股劲儿,倒是让宋承源难得享受到了这般安宁的日子。他心中知道原因,却并不在意,大手一挥赐了不少珍宝给皇后,夸赞她管教有方。
皇后娘娘看着面前的珠宝,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偏偏当着他的面还要笑脸相迎,等他走后,就一捂胸口,也派人请来了太医。
这些纷纷扰扰,暂时不曾打扰到韩霏霏,这些日子她虽然强撑着一口气帮女儿处处打点,可心中到底郁结已久,整个人见天儿的消瘦,纵然日日汤药不断,也没能补回一二。
好容易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撑着的那口气散了,当即就一病不起,发起了高热,一连三日粒米未进,若不是有皇后赐下的老参吊着命,只怕就要魂归地府了。
也亏得太医们医术高明,一连换了三次药方,宋承源又难得发了善心,下令库房中的好药任意取用,这才堪堪救回了一命。
这日,她自中午用了一碗白粥后整个人就昏昏欲睡,等到一觉醒来已是明灯初上。
“娘,娘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六公主宋妍这些日子一直侍奉在床前,寸步不离,方才也迷迷糊糊小憩了一会儿,此刻被她起身的动作惊醒,赶忙一边伸手扶她,一边低声询问。
韩霏霏借着她的力,坐起身子倚靠在床榻上,就这简单的动作,她如今都觉得吃力,闭眼喘匀了一口气,才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
“不用担心,我已经好多了,妍儿你坐上来,咱们说说话。”
“哎,”宋妍脆生生的应了一声,低头抹了把眼睛,这才斜靠着她坐下,还没说话,看见自己母妃消瘦不堪,虽然一脸病容却还满脸关切的看着她,心里一酸,忍了又忍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一头扑进韩霏霏的怀里,偏偏这几日她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别人的注视,也不敢高声啼哭,只是默默流泪,不一会儿就把韩霏霏的衣襟哭湿了一片。
韩霏霏心中酸涩难言,但这些天,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此刻双眼胀痛却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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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然再也流不出什么泪水,只好用了些力把女儿抱得更紧些,腾出一只手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好让她哭得痛快些。
宋妍将这几日的恐惧、悲伤统统哭了出来,直哭得头脑发胀,眼睛也阵阵抽痛,鼻子更是止不住的要流涕。毕竟是个已经及笄的大姑娘了,知到自己此刻形象不雅,又有些贪恋母妃怀中的温暖,就一直埋着头,不肯起来。
韩霏霏见她赖赖唧唧的撒着娇,也不戳穿,只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妍儿,是母妃没本事,才害了你。”
这些日子她常常在想,若是自己早知今日,无论用什么手段、耍什么心机,拼了命也要往上爬。若现在她位分高些、得宠些,是不是被牺牲的就不是自己的妍儿了。
想到这儿她心如刀绞,终究还是流出了两行热泪:“早知道,就不该把你生在这个吃人的地方。”
“娘,你胡说什么呢,和亲一事怎么能怪你?这都是、这都是……”宋妍抬起头,急切的辩解,可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对于和亲她心中也是又怨又怕的,明明自己在宫中只是个透明人,从来不曾得到偏爱,好容易熬到了及笄,却又被一卷圣旨打发到别国和亲……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轻声说了一句:“我从来都不后悔当您的孩子,如果有来世,您还要做我的娘亲。”只是,下辈子,她不要再投胎成一个女子了。
“好,好!咱们娘两下辈子还在一起。”韩霏霏泪中带笑,点头应承:“妍儿,你别怕,无论怎样母妃都在这里等着你,哪怕你被困他乡不能回来,哪怕我年老体衰命赴黄泉,娘亲死了都睁着眼,埋进棺材头都向着黎国等你,妍儿,你别怕,你别怕。”
“我不怕,娘,哪怕我死后,埋骨他乡,尸身不能回转,魂魄也要回来和您见一面。”
母女两人说着又抱头痛哭了一场。等到心情渐渐平复,韩霏霏拍着女儿的头,轻声嘱托道:“妍儿,你父皇早就做好了和亲的打算,我估摸着咱们母女分别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娘亲没本事,你外家除了银钱也没什么权势,此番你前往黎国一定要处处小心,虽说在国内不会有什么人不开眼,但黎国皇室却不是那么好相与的,此次吃了这么大的亏,保不齐就要在你身上做些文章。孩子,你是大炎的公主,明面上此次同去的使臣一定会出手相帮,不会堕了朝廷的名望,但是暗地里会不会使出什么手段让你吃个闷亏却很难讲。”
如今她已经将朝堂上这些男子看透:他们本也不指望妍儿此行能有多大的作用,对一个命运已经注定的公主更不会上心。届时到了别人的地盘,依着那群没骨头的,只怕别人给些下马威他们也只会冷眼旁观。
自己的妍儿势单力薄如何能与这些恶意抗争?
只有借力打力,把这些事情牵扯到明面上来,由着两国官员去解决,而且这其中的度还要掌握分寸,毕竟使臣出使终究会回转,妍儿却要在那儿过一辈子。
她如今只恨昼日苦短,不能将这些弯弯绕绕掰开了揉碎了,一股脑儿的全灌进自家女儿的脑子里。
宋妍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她感觉到双手被母妃握得生疼,却仍旧扬起了一个笑容,低声劝慰道:
“娘亲放心,女儿省得。我一定牢记您的嘱托,日后行事必定再三思忖,绝不会由着性子胡来。您这几日病着,我就不曾将这些消息告诉您,我听了一耳朵,此番送我去和亲,是要让一名皇子出使的。”
“皇子出使?他倒是重视!”韩霏霏吐了一口闷气:同样都是皇室子弟,只因为性别不同,自家女儿就要面对如此险境,从此故国万里,而那位出使的皇子只怕回到京城还能受到赏赐……怎不让她心里发酸。可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强自按下满心的酸楚,开口问询道:“你可知是哪位殿下担此重任?”
宋妍一僵,蓦然想起了自己嫡亲的兄长,一时心里复杂难辨,她勉强笑了笑:“父皇属意的是四皇兄。”
她与这位兄长并无私交,这些年拢共见了十数面,若是可能她当然希望是自己的哥哥能陪她走完这一程,只可惜……
“宁王殿下?”韩霏霏陷入沉思,一时没有注意她脸上的神色,自顾自说道:“若是宁王殿下,倒还算是一件好事。”
她叹了口气。
“宁王殿下这人虽然独了些,和宫里的这些皇子公主们都没有私交,但他的品性却绝对信得过。世人都说他不学无术、醉心旁门左道。依我看,他却是当今一等一的男子,比那满朝文武加起来都要强!
先不论他此前为了林文辛将军舌战百官,当着陛下的面狠狠下了黎国使臣的面子。就说此次和亲一事,我听闻,他也曾在金殿上据理力争,还被罚禁足,整整抄了一个多月的书。”
“娴妃娘娘可就只生了他一个儿子!由此可见他是真的看不惯这些,想要为女子发声的!因而,纵然他和我们并没有往来,但对你总是抱有善意的,一路上有他相护,我也能放心不少。”
说到这儿,她也想起了自己生的那个孽障,只觉得胸口更堵了。
宋妍没注意到这点,只是不住的点头,心里对这个不算太熟的皇兄也是感激的。
“四皇兄确实是难得的端方君子,您放心,届时若真有什么突发事件,想必他不会袖手旁观的。只是……”
她咬了牙,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问道:
“只是这些日子怎么不见哥哥进宫探望,我,我还想着在离宫之前一家人再多相处一刻……”
此一去,于她而言,恐怕就是和这些亲人天各一方,再难见面。虽然这些日子隐隐知道自家兄长怕是做了些不好的事,引得娘亲伤心,可这么多年的手足之情,她还是盼望着离开之前能和他好好交一交心。
“娘亲,女儿不是笨人。我大约猜到兄长惹您生气了,而且根由还在我身上。但是……但是我这一走,您身边就剩他这一个孩子了,日后还要他侍奉在跟前。您……您就原谅他吧,莫要为了我这个远嫁之人和他离了心,不值得的。”
韩霏霏被她说得心酸难忍,只觉得好似胸口被人生生剜了一块,痛得她双手发颤,她一把将宋妍揽进怀里,不住的流泪:好孩子,娘知道,娘知道!”
只是关于这件事,她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
“娘亲只恨他是个孽障投胎,教导了这些年,依旧冷心冷肺。为了自身的利益,竟然连嫡亲的妹妹都可以牺牲!妍儿,你最是心软,但这件事你要听娘的!若是他敢在你出宫之前向你卖惨求和,你千万不要应了他。”
“那个小畜生,生了夺嫡的心思,也不看着自己几斤几两,就妄想和太子殿下相争!为此更是将你外祖家的银钱视若私库,连为你这个妹妹花销一些都舍不得。如今就这一副冷血无情、不折手段的样子,日后还能得了?此番我缠绵病榻,是故意不让他前来看望,免得脏了我的眼!妍儿,不瞒你说,如今我只当没生过这个孽障,由得他自己胡来。指望他侍奉?呵,我只怕他行事无忌,反连累了我不得善终!”
若是从这个方面来看,妍儿和亲倒也算是避过了这一灾祸。她冷眼瞧着,以那个孽障的心性,日后必定会惹出祸事。自己如今心如枯木,反正也没了其他指望,只要不连累到妍儿、不连累到母族,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
她现在早就无所谓了,只不过这些话,却不能直白的和女儿说出来,还是要让她安心。
“你也不必担心,我早已派人和你外公、舅舅递了话,渐渐远离朝堂纷争,日后更是不要给他一点助力,免得满门招祸……没了这些,他是翻不起什么浪来的。”
“唉,女儿知道了。”宋妍见她态度这般坚决,也不再相劝。经此一遭,她也对自家哥哥寒了心,或许正如娘亲所言,冷落他一段时间反而能让他静一静发热的头脑,免得闯下大祸。
想到这里,她走下床榻,吹熄了纱灯,只留下一盏,然后便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卖乖扑进韩霏霏怀里,还用头拱了拱,母女两人就着昏暗的灯光,说一些体己话。
一夜未眠。
39. 第 39 章
元和二十三年,四月十二,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今日公主启程黎国,朝野上下十分关注。
此次和亲,大炎十足的重视,先是让钦天监测定了良辰吉日,后又派宁王殿下作为正使,礼部右侍郎许忠泽为副,出使黎国,更有淮阳伯陈乐久亲率八百精兵一路护送,算是给足了黎国的面子。
三更刚过,宋君谦就已梳洗完毕,他今日作为正使免不了要去宫中听宋承源勉励几句,纵然心中不愿,也不得不任由平安穿戴整齐。
时间还早,他抬步走到松竹院门口,想着再和林将军交代一番,谁知还没进去,就迎面遇上了林文辛主仆三人。
因着此次虽是宋承源首肯,但毕竟不能放在明面上来说,他们三人俱都做了男子的装扮,林文辛一身鸦青的劲装,干净利落,让他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正事要紧,他赶忙收回目光,权当没看见奉剑揶揄的眼神,正色道:
“我正准备去院中找你,现下倒是巧了,你们可曾用过早膳?陪我一起去用些?”
林文辛一行人倒还真的没顾得上吃饭,主要是心情激动,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坐卧不宁的,一夜都没有睡好。今早一听到三更鸡鸣,就起身梳洗,之后又急急忙忙赶去和宋君谦汇合,现在被他一说,还真的有些饿了。
宋君谦看出她意动,也没再多说话,自顾牵了她的手,就往膳厅走,惹得奉剑佯装咳嗽,清了好几次嗓子,长风也是一脸笑容的跟上。至于平安,他早就在自家王爷开口之后就急匆匆走了,吩咐下人准备膳食去了。
宁王府的膳食并不奢侈,只是因着今日早上各位主子都有正事,比往常丰盛了些,除却常见的清粥小菜,各类点心也上了六七样。
“多用些,今日早上肯定有一番折腾,真要启程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光喝些粥可抵不住。”宋君谦历来不喜欢什么繁文缛节,因而餐桌上也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见林文辛吃得斯文,当即眉头一皱,另换了筷子,为她夹了一块点心:“这是厨房新研究出来的酥点,不腻人,你应该会喜欢。”
林文辛现在倒也不和他客气,听了这话,就送到嘴边尝了一口,果然是满口咸香。
见她神色松快,知道这点心合她的胃口,宋君谦心里也高兴。
“这次咱们送六公主和亲,行程并不急切,只是路途远了些。旁的东西,宫里应该都已经准备好了,再不济沿途州府也可以采买。有淮阳伯的精兵在,安全可以保证。至于咱们府上,除了你们三人,平安和明法是要跟着去的,王府亲卫我也挑选了三百人随行,都是身家清白、武艺高强的,到时候还要长风、奉剑帮忙管教一番。”
事实上他们这一路,护送的御林军本就过千,又有正经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精兵,王府的护卫实则可有可无,但是为防万一他还是带了些得用的人手。毕竟路途遥远,真要有什么意外,他这个王爷可不一定能指挥的动那些人。
王府的亲卫本就对他忠心,又有长风、奉剑二人在,用好了,倒是一股不小的助力。
“王爷放心,我过会儿就让他们二人各领一队,提前做好准备。”林文辛对他的安排自然是点头同意,她在这方面的经验要比宋君谦充足,例如此刻她就在想过会儿还要让长风、奉剑检查一下亲卫们所携带的装备,毕竟这一路上山高林密,全走官道并不现实,真要进了林子,有些东西还是提早准备的好,她甚至还在想这三百的亲卫是不是太少了些。
见她真的严肃起来了,宋君谦又赶忙劝解:“无妨,这本也是一个后手,未必能用的上。咱们这个队伍浩浩荡荡几千人,哪个看不开的敢往上撞?再说这几年边关危急,朝中的几个酒囊饭袋不敢上前线,倒是把山林流匪扫荡的干干净净,我们沿途又有官府相助,这些也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我历来对这些俗务不上心,幸亏平安是个心细的,一应药物、器具准备的充足,除了府上常请的两位名医,我又重金聘了两位擅长外科、瘟疫的大夫以备不时之需。这一路风餐露宿的总不比在京城,王府里的厨子和下人还有擅长各类奇淫技巧的匠人我也带了几位,至于其他的,我一时间倒也想不出来了。你和长风他们都是长途行军过的,一会儿还是要帮忙指点一下平安,趁着我要进宫,若还有什么差漏的,尽量在京城采买齐了。”
“你放心,平安做事最是周全,方方面面肯定都考虑到了,待会儿我再让长风和他对一对单子,确保万无一失。”
“好,那我就放心了。我估摸着宋承源今日定然要在人前装样哭上一场,队伍启程的时间不会太早。你们还可以在府上休息一会儿,等到王府的马车启程,再一起到城门外与我汇合。”
“好。”
他安排的这么妥当,林文辛自然点头应是,同时心里还有些淡淡的同情:这人的性子最是看不惯那些虚假做派,此番进宫还要装作一副感动不舍的样子看那位演戏,也是难为他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宋君谦一愣,随后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与她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啊。
等到宋君谦动身进宫时,府外已是霞光初放、旭日东升。他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王府,心里复杂的很,却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声,轻扬马鞭。
宋妍今日一大早就被宫中的嬷嬷簇拥着拉起来梳洗妆扮,她从来都是宫里的透明人物,倒是头一次被人这般重视。她如木偶一般听从她们的指令,嬷嬷们手下不停,嘴里的吉祥话又如不要钱似的流水儿说出,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牵起了嘴角。
今日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呢,可不能让人寻到错处,借此攻讦娘亲。
本就是花一样的年纪,在宫里吃穿不愁,又继承了她母妃的好容貌,只略施了一层薄粉,上了点口脂,整个人气色立马就提起来了。这下帮忙梳洗打扮的嬷嬷也不由在心中暗赞了几声好相貌,随之而来的就是惋惜。
“公主殿下,大好的日子里,您可不能流泪,待会儿还要去拜见陛下和娘娘呢,咱们开开心心的啊。”
再怎么练就一幅铁石心肠,终究还是个人,眼见着这花骨朵一般儿的姑娘要遭此劫难,嬷嬷们心中也是不忍,但是君命难违,她们又在宫里当差,能暗地里提醒这么一句,已是难得。
宋妍自然感受到了这股善意,轻轻点了头:“多谢嬷嬷,我省得的。”
“嗳,当不得您一声谢。”见她点头,嬷嬷们也不再多言,眼见着天色大亮,俱都加快了速度,只是手上的力度却轻柔了许多。
皇室的婚服本就繁琐,她此次前往黎国和亲为了不堕大炎的面子,更是请宫中的绣娘耗时制成,精美异常。大红的嫁衣层层叠叠的穿好,宋妍带着满头的珠翠在内监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向帝后所在的宫殿。
莲步轻移、环佩叮当。她一步一步走的极慢,繁重的衣饰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些日子虽然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直到此刻她才有了真要离开娘亲、故土的实感。她眼眶发热,却又不能真的落下泪来,只能抿住唇,轻而快速的滑动喉头,将满腹的心酸强行咽下。
六公主走的实在是太慢了啊!
前后簇拥着的内侍和宫女们却一直没有说话,只默默放慢了脚步,等到前面引路的发现时间确实不早了才回头轻声提醒了两句。
宋妍自己为强权所逼,不欲为难这些人,再加上今日感受到的几丝善意,心里暗叹了一声,默默加快了脚步。
宋承源坐在凤栖殿中正与皇后饮茶,虽然他竭力装作一副严肃的表情,可皇后与他结发多年,哪里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悦?
虽说早就知道了这人的性子,可在今天这个日子里,纪静仪仍然觉得浑身发寒,她顿了顿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捧起茶盏,垂下眼饮了一小口。
随着时间流逝,本该前来告别的公主迟迟未到,宋承源渐渐失了耐心,他积威已久,只是轻轻皱了皱眉毛,德全就暗自觉得不妙,正要准备开口请示去催一催,纪静仪却帮忙斟了一杯热茶,轻声劝道:
“陛下莫要担心,六公主不会误了事的,您是男子,自然不知道女儿家出嫁,梳妆打扮都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的。”
听了这话,宋承源的眉目舒展了不少,他心里自然知道像今天这个日子,不会有人敢耽误时辰。只是他心中不在意这个女儿,又要装作一副慈父的模样,难免有些不耐烦。此刻听到皇后这话,觉得顺耳,也多了几分耐心。
“皇后说的是,今天妍儿出嫁,大喜的日子,精心打扮也是应该的,也怪我这些年仍然不懂姑娘家的心思,疏忽了啊。”
大喜的日子?纪静仪垂目不语,只怕对于那个孩子来说,今天就是她远离故土、生别至亲的日子,也不知喜从何来?至于后面半句,她更是权当做耳边过风,半字不曾入耳。
她本无意与宋承源多说,但是为了替宋妍拖延点时间,也只好打起精神说笑了两句。
这下倒让宋承源心里有些惊讶:结发数十年,除了刚开始两人同舟共济熬过的那几年,皇后与他相处一向是客气周全的,等到这几年太子羽翼渐丰,两人的关系更是只剩下面子情。像今日这般轻松说笑,已经很长时间不曾有过了。
他心里畅快,难得生了几分谈兴,说说笑笑间,气氛倒是融洽,直到宋妍前来拜见,脸上都还带着笑意。
宋妍对自己这位父亲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十数年的冷落她早就不抱期望,只是自己与娘亲的荣辱都系于他一人身上,因而在每次面见时都要装作一副孺慕的模样,此番前来也是一样,只低低唤了一声父皇、母后,便盈盈拜倒,再不肯抬头。
宋承源连忙收敛了笑意,换上一副心痛、不舍的样子,更是起身下位去搀扶。宋妍身量本就不大,能有多重?更何况她又不敢真的借力,可偏偏宋承源却是双臂发颤,似有些站立不稳,话语中更是带了几分哽咽。
这番作态,倒是让一旁也连忙走下座位的纪静仪面色古怪,心里对他精湛的演技叹为观止。
“好孩子,是父皇对不起你,是父皇无能”宋承源顿了顿,将宋妍揽入怀中,语气中满是疼惜:“此番前往黎国,山高路远,你一定要保重自身,途中更是莫要忘了传书信回京。孩子,父皇、父皇,你莫要怨我……”
说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落下了好几滴泪水。这下,无论是宋妍还是皇后都赶忙出口劝慰。
“父皇,孩儿明白,孩儿此去和亲是为缔结两国和平之约,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边关和谐安宁。我是心甘情愿的,哪里会怨?父皇,此一去女儿恐怕再难回还,日后不能承欢您的膝下,还望您和母后保重自身,纵是我身隔千里之外,也一直挂念着、祈愿您和母后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是啊,陛下,妍儿一向纯孝,你若真为此伤了身子,岂不更让她心里难受?”
在这两人的劝慰下,宋承源终于勉强收了悲声。一旁的德全赶忙走进前来,将他搀扶到座位上。他一直到坐下都还拉着宋妍的手,嘴里不住的说道:
“好孩子、好孩子,是父皇对不起你啊。”
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心生感动?宋妍知道自己应该落泪,说两句好听的,可她实在哭不出来。还是皇后娘娘暗地里拍了她一下,让她狠下心拧了自己一把,才疼得满眼是泪,为了掩饰住自己表情,更是难得出格的轻扑进宋承源的怀中,低声哽咽。
纪静仪见她如此,心里也松了口气,出言相帮:“陛下,今天是妍儿的大日子,可不兴哭。您就莫要再引她流泪了。她这次远嫁黎国,安贵人心里指不定多么不舍呢,儿行千里母担忧,咱们就别再耽误时辰,好歹让她们母女说两句体己话吧。”
宋承源刚才的几滴泪本也是硬挤出来的,真要再和宋妍上演父女情深的戏码,他心中也有些腻味,此刻听了皇后的话,也就顺着台阶下了,大手一挥,特许德全带着六公主去安贵人那儿好好告个别。
宋妍没想到还能再和娘亲待一会儿,心里也有些激动,她勉强维持住表情又陪着宋承源演了会儿戏,垂着头恭敬地听他交待了一些关切的话语,随后真心实意的向皇后娘娘道了声谢,拜别了帝后二人。
刚走出凤栖殿,就看见宋君谦。他站在坤仪宫外,背对着阳光垂眸不语,听见脚步声,才微微抬眼。
宋妍迎着旭日,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顿了顿还是上前一礼:
“四皇兄。”
“六妹妹、德全总管。”宋君谦微微颔首,脸色虽淡,礼仪倒是周全。
“嗳,宁王殿下可要进去拜见陛下和娘娘?他们正在殿中休憩呢。”
“不必了,我昨日已经和父皇母后拜别过了,今日前来是为了护送六妹妹出宫,我方才听内监们说她在凤栖殿这里,这才前来候着。父皇最是重情,舍了公主前去和亲,恐怕他心里正难受着,我就不去打扰了。还请公公代为禀告,就说我此去路途遥远归期未定,望他和母后保重身体才是。”
他这话说得好听,语气却很平淡。德全心中一凛,想要抬头看看他的表情,可无奈此刻阳光大胜,实在是看不分明,只好低头应承:“王爷放心,您的一片孝心奴才一定告知给陛下娘娘。此刻时候不早了,方才陛下特许了六公主与安贵人去说两句体己话,恐怕还要劳您稍待一会儿。”
“无妨,此乃人之常情。我今早起得匆忙,口中发渴,与你们同去安贵人那里讨杯茶喝。”
“嗳?”德全一惊,心里有点把不准这位爷在想什么,按理说成年的皇子哪能在后宫随意走动,他本想劝阻,转念一想,今日宁王入宫乃是为了公差,又有他在一旁看着,料也不会出什么乱子,他又何必再多嘴讨人嫌呢?于是拂尘一甩,扬起个笑容“那殿下请?”
“嗯。”
宋君谦嗯了一声,也不再说话,闷声跟在他们后面。这副模样倒是让知道了消息早早来到门口相迎的韩霏霏吓了一跳。她按下满腹疑问,勉强扯了个笑脸,将他们一行迎进殿中。
她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女儿说,眼眶也直发酸,可当着宋君谦的面却又不好开口,正纠结着,倒是宋君谦饮尽了杯中的茶水先出了声。
“德全总管,我此次公干非一年半载不得回程,母妃心中定然也挂念的紧,现在时间还早,我有心去一趟长秋宫和她好好告个别。”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王爷一片孝心,奴才岂敢阻拦?”
德全自然是不敢阻拦的,可宋君谦看着他依旧八风不动,想要在这里看着的模样,心里有些嫌弃,暗道了一声老狐狸,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听闻德全总管平日里喜欢喝茶,母妃那里有我前几日刚刚送来的禅茶,乃是了尘大师亲手采制,不知总管可愿赏光?”
“这?”德全心里有些不情愿,陛下让她送六公主和她母妃相见一面,其中也有让他看视的意味,要是真把公主脸上的妆哭花了,总归传出去不好听。可宁王殿下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他转头看了一眼六公主,见她和安贵人眼中全是期盼与祈求,心中一软: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想了想,宁王乃是此次和亲队伍的主使,有他出言在先,自己在陛下那儿也能交待的过去,又何必做这个坏人呢?也罢!
“殿下真是折煞老奴了,老奴平生就这点爱好,年纪大了越发的嘴馋,倒让殿下见笑了,如此,叨扰了。”
“总管哪里话?君谦诚心相邀。”
他们二人这一唱一和的,也不等韩霏霏开口,就自顾自行了个礼退出了宫殿,等他们离得远了,母女二人如梦初醒,对着门口深施一礼,见宋君谦不曾回头,却摆了摆手,这才按下了心中的感激,流着泪抱成了一团。
长秋宫
德全微笑着饮下今日的第四盏茶,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从进来到现在,已经快要一个时辰了,宁王殿下和娴妃娘娘显然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此刻已经开始谈到沿途的风土人情了。
天爷哎!
德全面上微笑,心里暴躁:知道您二位只是打了个幌子给六公主多争取点时间,也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吧。再这么讲下去,宁王殿下怕不是要从天南一直讲到塞北!
其实宋君谦此刻也很无奈:他昨日早就进宫和母妃见过面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今天本就是想给安贵人母女多留点说话的时间,自然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只是他们母子二人平时都不是能言会道的,要不是为了敷衍德全,早就相视无言了。
为了应付他,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好容易搜肠刮肚找出个合适的话题和母妃闲聊,此刻也已经说不下去了。母子二人相视一眼,默契的收了声。
“咳”德全见他们二人不说话,赶忙堆起个笑容,轻咳了一声,刚要开口,就又被宋君谦扬声打断。
“公公可是咽喉不适?这禅茶对此最有疗效,您可要多用一些。来人”他也不顾德全脸上的抗拒,直接叫了身旁侍奉的人,“还不快给德全总管斟茶。”
德全阻拦不及,只好苦着脸端起了今早的第五杯茶水,只觉得这茶再喝下去,自己满肚子都要晃荡,再维持不住体面了。他心中明白宁王殿下这是铁了心要再拖延个一时半刻,也不打算再这么折磨自己,干脆直接出言相告茶水用多了,想去别处走一走,又说年纪大了腿脚不快,此去怕是要小半个时辰,还望王爷和娘娘准许。
宋君谦哪有不点头的,心里也对这位父皇跟前的太监总管多了分感激之情:“公公敬请自便,今日是本王任性,想要多和母妃待一会儿,父皇那边若有责罚,一切都由我承担。”
“理应如此。他皮糙肉厚的,做事又任性,皇上若怪罪下来,自然是该由他承当。”见此情形,纪静娴也微微一笑,出言相帮道。
“嗳,王爷、娘娘,不必如此,您二位母子情深,奴才都省得,那奴才就先告退了。”德全哪里敢点头,只直起身子,摆了摆手,对他们二人深施一礼,就要抬步。
“有劳公公了。”
宋君谦亲自起身将他送至门口,又轻声道了一声谢,直到他踱着四方步,慢悠悠的离开了,才回转殿中,与母妃相视一叹。
不管这边几人怎样绞尽脑汁的拖延时间,但皇命在上,他们也不敢太过分,宋君谦又陪着自家娘亲坐了一会儿,知道再耽误下去宋承源恐怕就要发怒了,也无心再连累旁人,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站立起身,向母妃辞行。
刚走到长秋宫门口,就看见德全早就等候在此,看见他来也不说话,只笑盈盈拱了拱手,他心中哪里不明白,也正了正神色,郑重的回了一礼。
二人再次回到安贵人的宫殿外,还未进去就隐隐听见悲声大放,连带着门口值守的宫女太监们也是眼眶通红,他们不用想也知道里面是怎样一个场景,宋君谦不欲看见这等骨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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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的惨像,只吩咐人进去通报了一声,就和德全相视一眼,一同在宫外等候。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宋妍软着腿被人搀扶了出来,德全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她眼眶红肿,满脸惨白,好似浑身都去了力气,若不是有人搀扶着,恐怕就要瘫软在地了,他心中明白这是哭到脱力,只是和亲的鸾车停在宫外,以她这副模样怎么能走过去呢?要是丢了皇家的仪态,只怕陛下怪罪下来,连安贵人都要吃挂落!
他叹了口气,想要说几句吧,心里又实在同情。正为难着,就见宋君谦也转回了身子。
“六公主纯孝,本欲再次辞别父皇,却被我以时辰不足所阻拦,心中大恸,落泪不止。麻烦公公前去请示父皇,可要再见一面?她如今双眼红肿,若行至宫门口恐怕有损皇家风范,可否让和亲的鸾车入宫相迎?”
“殿下,这?”德全一愣,随后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只要明面上能给陛下一个交代,今天这个日子里,想必也不会发怒。只是这样一来,这全部的责任可就都被宁王殿下揽在身上了。
他在宫中数十年,倒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皇子:明明与六公主平日里并无往来,却愿意雪中送炭,这等担承,只怕嫡亲的兄弟姐妹间都是难得,又何况在深宫之中呢?
或许这样的皇子并不适合那个位置,也无力与那些心有七窍的皇子们相争,但这般宽和有担当的君子,他身为一个奴才,心中也是佩服的。
宁王府的下人们,倒是好福气!
罢了,不过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权当是给自己积德了。
想到这儿,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宋君谦,终究还是开口应是:“殿下所言有理,奴才这就去回禀陛下。还请您和公主稍待。”
“有劳了。”
等到目送德全匆匆离去,宋君谦重又回头看向自己这个并不算熟悉的妹妹,想要出言劝慰两句,却又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倒是宋妍先挥退了搀扶着她的下人,对着他跪了下来。
宋君谦赶忙上前去搀,她却摇了摇头,不肯起身。
“四皇兄,宋妍虽养在深宫,却也是个知理知事的。从朝堂到今日宫中您的处处回护,我铭记在心。现下我实在无以为报,若不行此大礼,心中实在难安。”
她双腿跪在地上,声音还带着哭过的喑哑,脊背却挺的笔直。宋君谦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心中复杂:他与宋妍关系确实算不上亲厚,可若非他们这群男子无能,又怎会让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出塞和亲?
虽然自己曾经据理力争,可终究独木难支无力回天,心中总是存着三分愧疚,再加上自己本也不是宫中那群冷了心肝的无情之人,因着自身重视母子之情,自然也能体谅她们母女生离的苦痛,因而今日才多次出言,回护了几次。
宋承源纵然发怒,可看在自己即将远赴塞外的份上总不会太过斥责,毕竟无论如何,自己好歹也是个皇子。可如今看着这个瘦弱的小姑娘,他却心中一动:只怕他们这些皇子还有满朝的官员,脊梁骨都没有这个小姑娘挺的直!
“你我毕竟是兄妹,做哥哥的没有其他本事,为你说两句好话也是应该的,哪就值当你这般做了?”
宋妍被他搀起身来,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反驳:这可不是说两句话那般简单,皇室中亲缘本就淡薄,为了些许利益更是什么骨肉之情都可以抛弃利用,父皇积威甚重,平日里说一不二,最是不喜有人违逆,四皇兄今日的维护终究还是担了风险的。莫说只是一个没什么来往的异母哥哥,就是她嫡亲的兄长也实在做不到的。这不,自己那位好哥哥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现身……
她心中发涩,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这毕竟还在宫中,不知有多少耳目,话多无益,因而也只能按下满腹感激:
“皇兄的恩情,宋妍绝不敢忘,纵然此身难报,来世定当结草衔环!”
“说什么傻话!哪就至于这样了?”宋君谦赶忙打断她的话,见她仍是满目感激,只好从怀里掏出一物,转移了话题:“这是母妃托我带给你的。沉香木的手串,又被她供奉在佛前,诚心诵经加持过的,你带着权当求个心安。”
宋妍双手接过,只觉得触手温润,香气盈盈,她又有些想哭了:自从她被选中和亲,宫里的娘娘无论往日是否交好,总都送来了一些金银玉器,娴妃娘娘也早早送来了一套价值不菲的红宝石头面。可如今她手中拿着这串佛珠,只觉得心里发热,觉得任那满屋子的奇珍异宝,甚至是今早皇后娘娘亲自为她簪上的八宝琉璃簪,也比不上这件。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住泪意,再对宋君谦福身一礼:“还请皇兄帮忙转告娴妃娘娘,宋妍……拜谢。”
“放心吧,我会帮你把话带到的。”见她这样,宋君谦也只好别开眼去,轻轻点头应了下来:“莫再哭了,安贵人还在屋内,此刻见你流泪,她心中不知多伤心……”
他本也不是个会劝慰人的,憋了半天也就说出了这一句话,好在他话音刚落,就看见德全总管以一种不符合他年纪的速度向他们奔来。
总管腿脚挺硬朗啊!还不等他胡思乱想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德全就已经一甩拂尘,气喘吁吁的开口:
“王爷、公主,陛下有感公主殿下纯孝,悲不自胜。特命和亲鸾车入宫接迎公主。老奴急匆匆赶来和您二位说一声,快快做好准备,鸾车就要到了!”
说话间,宋君谦就已经隐隐看见鸾车仪仗正往这边过来,于是对宋妍点了点头。宋妍先是一愣,随后止不住的心慌: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事到临头还是想在这儿多捱一会儿。她满目仓惶的回头看了看母妃所在的宫殿,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她全身发着颤,转过身来看着这些人,满眼祈求,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求些什么。
此情此景,不少人都不忍心的垂下了头。德全看了眼宁王,嗫嚅了半响,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一时间这里安静的可怕,映衬着鸾车行驶的声音愈发明显。
太快了啊!宋君谦明知和亲的仪仗只是正常的速度,心里仍觉得他们走得太快了些。
百步、五十步、十步。
等到鸾车停在殿门口,他忍不住浑身一震,有些不敢回头去看宋妍的表情。
德全心里也老大不落忍,心里连连叹了几声造孽。可是圣命难违,连皇子公主们都无力抗争,他一个为人奴婢的又能怎么样呢?在这宫里,乱发善心,可是要命的!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硬下心来,提醒了一句:“公主,时辰不早了,您该出发了。”
宋妍浑身一僵,只觉得浑身发软,步子迈都迈不开来,见状立刻有下人前去搀着,她并没有反抗,只是一步三回头,口里喃喃喊着娘亲,却似嗓子哽住,只发出了气声。
直到走到了鸾车跟前,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蓦然回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娘亲!”
还不等宋君谦他们反应过来,好似母女连心一般,殿内也传来了一声哭啼。平日里文文弱弱的安贵人爆发出了极大的气力,不顾一切的想要往门口跑,三四个侍女都险些没有拉住她,此刻他们也顾不上什么以下犯上了,死命的拖着她,韩霏霏脱身不得,一下子瘫坐了地上,嘴里发出了非人的哭喊,声声啼血,直哭得殿内的侍女太监们也不住的抹眼泪。
宋君谦他们身在殿外,自然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可安贵人那声声哀哭却听得分明,不知多少人心里一酸。
可他们这些人再怎么同情又能怎样呢,眼泪一擦,还是要狠下心来催促:“公主,时辰真的不早了,您该上车了!”
宋妍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了,她环顾四周,祈求的看着身边的人:“皇兄、公公,让我进去再看一眼,求求你们,让我进去再看一眼娘亲。”
“唉,公主,不是老奴心狠,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就算让您和安贵人再见个一时半会儿又能怎样,徒惹伤心罢了。”见宋君谦面露不忍,似有动摇,德全抹了把脸,上前做了这个恶人:“公主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安贵人多多考虑,真要拖延久了,惹了上面不喜,只怕日子会更加艰难。走吧,公主,上车,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您啊,总是要向前看的。”
他这话说的中肯,宋妍却有些浑浑噩噩,不知听进去了几分。见状,德全也顾不得其他,对着宋君谦微微摇头,走上前去,亲手搀着宋妍往鸾车上送。
可他毕竟年岁高了,宋妍铁了心不听劝,一时竟也奈何不得。正僵持着,宋君谦好似如梦初醒,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快步上前从德全手里接过了宋妍的胳膊,附在她耳边轻声劝解。
“六妹妹,德全总管说的没错,事已至此,你我都无力相抗。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这宫里处处耳目,再拖延下去,恐怕安贵人日后也落不到好。”他叹了口气,声音更低:“我知道你担心这深宫吃人,放心不下安贵人。我在这里也是身不由己,实在不敢向你保证什么,只能说若有余力定然维护一二。皇后娘娘向-来宽仁,那位虽然喜怒不定,但有你和亲的功绩在前,安贵人本身也不是个掐尖要强的,日子总能过得去的。”
“皇兄……”
“好孩子,走吧”宋君谦摇了摇头,制止了她要说的话,随后一摆手挥退了周边的下人,轻轻搀着她:“妍儿,来,皇兄扶你上车……”
40. 第 40 章
护送公主和亲的御林军中郎将韩诚绷着一张石头脸,哪怕已经迎着太阳晒了两个时辰,却仍旧端坐在自己的爱马上,双目放空。身后的士卒们却没有他这样的耐性,若不是身处在宫门之外,恐怕早就大声抱怨了。
饶是如此,眼见着公主的鸾车还没有出来,不少的士卒也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回事,咱们都等了这些时候了,怎么还不见公主出来?再这么下去,怕不是要摸黑启程?”
“就是,这么多人等着呐!也亏得现在天气不冷不热,要不可难熬呢!”
“谁说不是,也是咱们倒霉,不知哪个佛爷的香没烧到,得了这么个苦差事,这一路山路崎岖,风餐露宿的,可不好走!”
“嘘,都小声点!宫门口都敢胡言乱语,不要命了!”
“怕什么,这里都是咱们相熟的兄弟,等得烦了,说两句闲话还不行了?依我看,公主这么磨磨蹭蹭的,怕不是陛下也舍不得这千娇万贵的女儿,想要多留一会儿呢!”
“啧,也是,那黎国鞑子可不好相处,公主也是可怜。”
“行了,少说两句。别忘了咱们队伍里还有文官呢,要是被他们听到了,参上一本,谁都落不了好!”眼见着他们越说越来劲儿,一个年长些的什长低声呵斥了两句。
听了他这话,不少人脖子就是一缩:也是,这次可不是他们御林军单独的任务,队伍中可还是有不少出使的官员。那些文官老爷们身娇体弱的,偏偏耳朵比谁都灵!这要是告诉长官……
啧,这以后的日子难熬咯!
见他们闭上了嘴,那位什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不过心里却在摇头:什么陛下舍不得,真舍不得还能让公主远嫁和亲?要说是六公主的生母拖延了时间,他倒还信。
时间又过去了半刻钟,眼见着连向来讲究风度的文官们都有些按捺不住了,公主的鸾车终于姗姗到来。
韩诚松了一口气,大手一挥,御林军依次排开,将鸾车簇拥至队伍中间,前后左右都有军中的高手相护。
宋君谦身着亲王常服,高坐于骏马之上,轻轻踢了两脚马腹,加快速度与韩城并肩。
“韩将军。”
“殿下,末将及盔下一千八百名御林军已经整装待发,此次出使的各位大人并一同出塞的匠人们也都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嗯,”宋君谦嗯了一声,看了一眼这浩浩荡荡几千人的队伍,也不再拖延“既如此,时辰已经不早,我们还要赶去郊外和淮阳伯的人马汇合,就莫要再磨蹭了,韩将军下令启程吧。”
“是,末将遵命!”韩诚一抱拳,扬起马鞭,催了几下,行至队伍的最前方,而后一扬手:“启程!”
此次和亲的队伍先有将近两千御林军,又有六公主身边的侍女、忠仆,再加上出使文官们的一些仆从和前往黎国的工匠、老农及其家眷,还有推车的力夫们,浩浩荡荡不下四千人。
这么多人的吃穿嚼用,自是少不了,纵然沿途可以补给,为防万一也是带了上百辆大车,再加上两国联姻,总不能丢了面子,宋承源大手一挥不知赏了多少金银奇珍作为嫁妆。两厢一加,等前面的御林军已经走出了十几里路,后面的车辆才吱吱呀呀的刚动身。
平日里盛京城的百姓哪见过这么壮观的队伍,一个个都跑到街道两边看稀罕儿。他们哪懂得公主和亲的伤怀,只伸长了脖子,嘴里啧啧作响。
礼部侍郎许忠泽眼见着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一抹胡子,心下就是一动,有心想趁着这个机会,让六公主露个面,也好满足百姓的好奇心,日后才好传扬出去。
可他早已见识过宁王的那张嘴,心里到底是有些惧怕,眼神一转,派人和韩诚知会了一声,让他去打头阵。
韩诚的武艺在整个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却是个难得的老实人,要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能领兵一方,至今窝在京城里。再加上他少言寡语最是畏惧能言善道的文官,得知此次的队伍中文官不少,早就已经在私底下挠破了头。
此刻这些文官中的头头请他帮忙,再加上自觉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即一夹马腹,转头去找宋君谦了。
宋君谦听他磕磕绊绊的讲完,心里也知晓这些话不是一介武夫能够想出来的,但也有些迁怒这个行事莽撞的将军,当即冷笑一声:
“怎么,韩将军之意是要让公主当众露面?好让百姓们知道是怎样一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因为我等男子的无能不得不和亲敌国吗?亏你也是一名军人,难道就不觉得脸红,好意思说出这等话来?六公主远赴边塞,与亲人生离,已是悲不自胜,现下你们还要将她如猴子一般展览出来么?非要看见她双目含泪,满面不舍才开心?还是要让她违背本心、强颜欢笑?真是不知所谓!”
韩诚哪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现下被宋君谦点名,当即臊红了一张脸,羞愧的头都抬不起来,只好呐呐开口:“是末将思虑不周,请王爷恕罪。”
“罢了,正事要紧。”
宋君谦此刻无心与他掰扯这些,一挥手。韩诚如蒙大赦当即一拱手,逃也似的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路没有再起什么波澜,和亲队伍顺顺遂遂的出了城。
韩诚骑在自己的战马上心里直郁闷,纵然御林军历来被边军们嘲讽皮娇肉贵,但平日里行军总还讲究个兵贵神速,如今这个队伍里有了刚出城门就换上马车,不过稍微颠簸了些就面色发白弱不禁风的文官老爷,有了金尊玉贵不容半点闪失的金枝玉叶,宁王殿下看上去倒是还好,但他那个慢悠悠的态度简直让人头疼。就这么一帮人,这队伍行进的速度和龟爬也没什么两样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看得直牙疼,身下的战马更是已经不爽的打了好几个响鼻,奈何这帮人他一个也惹不起,只好把自己手中的缰绳松了又松,好好安抚了下自己的这个老伙计,权当做郊外散步了。
好容易行至了与淮阳伯约定好了的地方,他第一次觉得陈乐久那张不苟言笑的老脸是如此的和蔼可亲,真心实意的挤出一个笑容,打算把这个烂摊子甩过去。
淮阳伯是军中前辈,又听闻他智勇两全,这等重担理应交给他,自己这个莽夫还是听从调令好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韩诚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将权力移交过去,只说御林军久居京城,一路行军还是要靠边军兄弟。陈乐久虽然不解他的殷勤态度,但思考了一下也就应允了下来,只是这一切还是要知会宁王殿下一声。
宋君谦才没工夫管这些弯弯绕绕呢,他如今和林将军与王府众人汇合,正凑在一起说话,见他们联袂而来说得就是这等小事,直接一摊手
“本王于行军打仗一窍不通,此次前往乃是为了出使黎国,这途中种种我就不添乱了,二位将军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想来定能安排得万无一失,尽管放手去做吧,若有人阻挠,只管将他看管起来,父皇那边只有我去上奏。”
“多谢殿下,末将领命!”
得了他的首肯,两人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直接招手换来亲信,预备着将队伍重新摆布安排一下。反正大军行路并不急于一时,今日就在京郊安营扎寨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们不着急,宋君谦更加不着急,他内心本也想为宋妍多拖延些时间,此去万里,就是晚到个三五月又能如何?黎国还能怪他不成?
因而他也乐得这两人重新排兵布阵,只关注了一会儿料想着时间还早,便干脆放在一边,自顾寻林文辛说话去了。
“林将军!”他翻下马背,走到林文辛跟前,话中带笑:“今早在宫中耽误了不短的时间,让你久等了。”
说到这儿,又忽然想起之所以在宫中耽误这么久的原因,笑容就是一顿。好在林文辛此刻心情大好,并没注意到这些。她看了一眼宋君谦,心中畅快,也从踏雪的身上翻下来。
“难得能在郊外待这么长时间,今日天气又好,我和奉剑他们按捺不住骑马小跑了一圈,哪就等久了。倒是王爷不去淮阳伯那边商议事情吗?”
“嗳,我又不曾领过兵,何必对他们指手画脚?他们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武将,还能出差错不成?”
这话说得……
林文辛难掩笑意,就是周边被迫听了一耳朵的士卒们心里也啧啧称赞:他们这些当兵的就怕上峰不懂装懂,外行指点内行;像宁王殿下这般洒脱的倒是少有!
“行了,我估摸着要想将队伍重新安排,还要不短的时辰,咱们也别杵在这儿了,以后骑马赶路的日子长着呢,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宋君谦本想和林文辛说些体己话,但在这队伍中间,四周都是人,估摸着以林将军的面皮是吃不消的,只好提议找个其他地方。
林文辛自无不可,微微点了下头,就和宋君谦两人寻了个偏僻有阴凉的地方说话。索幸现下还处于京郊,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撞上来,就算有个意外,以自己的身手,护住宁王也不成问题。
还不等他们说上几句,宋君谦刚刚讲到在宫中德全总管对宋妍的种种心软,就听见队伍中有了一阵喧哗,随后便是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等他皱眉,韩诚就前来禀告,原来是他的好皇弟宋君修终究还是姗姗到来,想要见宋妍一面。
宋君谦与林文辛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拿不定主意,按理说这是宋妍嫡亲的兄长,不让他去实在是不近人情,可他清楚记得今早宫中的种种:安贵人心神俱裂、泣血哀啼;宋妍以泪洗面,步步回头。为何那时这个好儿子、好兄长不曾出现,反倒是现在匆匆赶来?再加上原本因为宋君修种种懦弱之举,他心中就不是很看得起,一时间也猜不透这位的来意。
只是无论如何,他也不好越俎代庖,此事还是要和宋妍通个气。打定主意后,他让韩诚稍待,牵着林文辛的衣袖走到了宋妍的鸾车旁边。
“四皇兄?”宋妍此刻正被侍女们冰敷着眼睛,虽然已经有所改善,但扔看得出眼周红肿,她本不愿见人,但听到通报是宁王寻她,这才掀开了帘子,下了车。
“无妨,不是什么大事。”宋君谦此刻看见她心里还是复杂,见她面上仍然缺少血色,也难免多了两分怜惜,思及来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斟酌着开口:“你的兄长方才单骑匹马闯过来,说是想要和你说两句话,这事儿我也不好替你做主,见不见他,还是要你拿个主意。”
“宋君修想要见我?”宋妍喃喃开口,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就是一白,她咬着牙恨声道:“他已经月余不曾入宫见我和娘亲,如今我已经启程和亲,又假惺惺的前来作甚?”
这一个多月,娘亲与她备受煎熬,既忧心前路昏暗又害怕此后难以相见,天天都是相对泪流。除此之外娘亲还要为自己打算安排陪嫁与忠仆,积劳成疾之下缠绵病榻十数日。最严重时更是发起了高热,整个人烧的糊涂,只抓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开。
她几乎以为,几乎以为……
若不是皇后娘娘送来了好药,太医妙手回春,强行灌下了几剂汤药,只怕她们母女早就阴阳相隔。
为何那时自己的好兄长不肯踏进宫中一步!
和亲的旨意是父皇下的,他不敢忤逆,自己心中虽然失望却并不怨恨,他们这些身在宫中的人哪个不畏惧那位?说是父子,倒不如称作君臣,毕竟寻常家庭,子女若是违逆可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死面前,怯懦不前也是可以理解。
乃至于他生了野心,想要参与夺嫡,多多少少存了利用自己和亲增加筹码,自己虽然认为他太过天真、毫无胜算,却也算不上多恨。毕竟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有时候纵然不争也难以脱身,毕竟不是谁都能如四皇兄这般洒脱,更何况他们兄妹的出身更是远远不如。
这些事情她虽然感觉厌烦也从不参与,却并不代表不知道,所以相对于母妃反而更加看得开些。甚至得知了他将外祖府上的银钱看得极重,不顾母妃的命令,不愿为自己走动关系……埋怨是有的,却也远远达不到憎恨。
可他不过是被母妃戳中了心思,扯下了伪装,就为了所谓的自尊,连母妃病重到几要去世都不曾踏进宫中半步,却在父皇商议皇子出使黎国时匆匆赶来连连推拒……
这种种举动,谁能不感到心寒?日后母妃还有外家又怎么能指望得上他?
今日她离宫,四皇兄与自己交情泛泛却几次三番为自己拖延时间,德全总管更是非亲非故却也心生不忍默认了皇兄所为,那时候自己的这位嫡亲兄长又在何处?
如今她们一行已经离开了京城,他却赶来相送……呵,莫非还指望自己能够不计前嫌,与他重续兄妹之情么?
想到这里,宋妍攥紧了双拳,狠狠一闭眼:
“劳烦四皇兄帮我给他带句话。就说宋妍远离京城,此生再难回还,往日种种铭刻在心,如今再见也是相对无言,若他还有良心,日后就莫要再惹母妃伤心,如若不然我便是化作厉鬼也饶不了她!”
她这话说得恨意连天,就连宋君谦也被其中冷意惊了一下,以他的聪明,心念一转就大概知道了宋君修怕是做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不仅与宋妍有关,恐怕还牵扯到了安贵人。
他本身是个孝子,又与自己母妃母子情深,最是厌恶这等刻薄寡恩,为了利益不惜利用亲人的小人,因而顿时就对宋君修的印象跌入了谷底。与此同时也对宋妍更加怜惜了几分。
“莫要胡说,哪就到了这般地步?你不想见他,我打发了就是,何苦咒自己?你就安心坐在鸾车上,我去同他说!”
“有劳四皇兄了,”听见他应承了下来,宋妍心里也是一松,这发现他身边的林文辛:“这是皇嫂吗?宋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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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皇嫂。”
“咳”宋君谦轻咳了一声,主要是他们二人历来深入简出的,还鲜有这样当着面这样称呼林将军的,一时间心里还有些窃喜。
林文辛似笑非笑得瞥了他一眼,随着宋妍微微颔首:“公主。”
宋妍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们这些公主并不经常外出,也难得参加宴会,虽说上次皇宫家宴倒是出席了,但那时也只是匆匆一面,这还是第一次离这位传奇的皇嫂这么近。再加上林文辛此刻一身劲装,端的是神采奕奕,看上去比皇兄还要俊上几分……她不由自主的有些脸红。
主要还是激动的。
虽然文官们将皇嫂贬进了泥里,又是说她牝鸡司晨,混迹于军营中名节有失;又是说她不知借助了何种手段才爬到高位统领一军;更有说她平西的功劳乃是将下属的功劳贪为己有,实则并无才干。总而言之在他们嘴里,四皇嫂就是世上一等一肆意妄为、大逆不道的反例。
可自己从来不信这些流言,依着这些年对文官们的了解,若非真有本事、真立下了功劳,哪会值得他们这样兴师动众的去大力打压,甚至还用上了一些堪称下作的手段?
总而言之,自己对这位皇嫂是既敬佩又好奇,实在想象不出就这么一副身躯怎么就能冲锋陷阵、力挽狂澜的。此刻虽然不解为什么皇嫂也在她们这个队伍中,但好容易与真人说上了话,难免想要亲近亲近,于是直接挽住了林文辛的手臂。
“四皇兄,我还是第一次和皇嫂这么近,实在有好多话想要说,您看反正现在队伍也还在修整,能不能让皇嫂陪我到车上说说话?”
“王爷?”林文辛倒是无所谓,她本就对这位要去和亲的公主十分同情,听宋君谦说了一嘴在宫中发生的事后,更是心生怜惜。此刻见这么一个娇娇小小,眼睛还红着的小女孩抱着自己的手臂撒娇,心里更是不忍,因而也微微拖长了声音唤了一声。
宋君谦能怎么办?
他也只能摸了摸鼻子,无奈点头,见宋妍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拉着林文辛上了鸾车,只好笑着摇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准备去和自己好皇弟说道说道。
宋君修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再不济也是个皇子,平日里谁见了都会给个几分薄面,如今不过是想和自己嫡亲的妹妹见上一面,却被这些人阻拦在这里,言说向宁王通报。眼见着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人给自己一个回复,如此慢待,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依着他原本的性子,此刻绝不会这般平静,怎奈面前的这两人都是握有实权的武将,淮阳伯此去执掌平西军,韩诚更是御林军的将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一个都是他开罪不起的,更何况四皇兄最近颇受父皇喜爱,母族的势力远非自己能比。因而纵然他气得拳头都攥紧了,依旧铁青着脸待在原地。
宋君谦一走近就看见他这张活像被人欠了钱的脸,轻哼一声,对他本就不好的印象更加减了三分。
“七皇弟。”
“四皇兄。”宋君修一惊,赶忙低头调整好神色,换了一张笑脸:“有劳皇兄了,不知妍儿可曾愿意与我相见?”
宋君谦将他原本不忿的面色尽收眼底,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六妹妹言说此去万里,再难回转,原本要说的话早已说尽,此刻相见也只是徒惹伤心罢了。”
“怎会?”他上前一步,面上焦急不似作假:“我与妍儿一母同胞,正是日后再难见面,我才想着与她再见一面。此去和亲,不比在大炎,处处都要小心,我……我只是想再多关照他几句话。”
说到最后,竟是忍不住要落下泪来,这般真情实感倒是让宋君谦有些怔愣,过了一会儿才出言劝慰道:“唉,且放宽心,你与她嫡亲的兄妹,这等感情怎会动摇?从父皇下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你们兄妹常常见面,想必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我今早不曾在宫中见到你,估摸着你是怕情难自已、人前失仪,六妹妹很是哭了一场,好容易现下止住了眼泪,你就莫要再去惹她伤心了。”
宋君修听了这话就是一噎,他是因为和安贵人母子间生了间隙,又自觉虽然所作所为是最优的选择,到底还是对不住妍儿,心中难免愧疚,无颜以对,这才想左了,连她今日出宫都不曾前去……四皇兄这话还真是字字诛心,句句都戳在了他的痛脚上。
他微微抬眼,似要观察自己的这位好皇兄究竟是有意无意,奈何宋君谦就端着一张笑脸,半点破绽不露,只好又垂下了眼:
“之前是我想差了,与妍儿生了误会,但是她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我当真是要和她说一些体己话的,还请四皇兄通融通融。”
他这话说得恳切,配合着一副臊眉耷眼的表情,若是旁人恐怕难免心生同情。可宋君谦这些日子已经隐隐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又有宋妍的言语佐证,见他这样心中反而更加不喜,此刻也不耐烦再与他歪缠,索性把话摊开了说。
“七皇弟,你们兄妹之间有什么误会,我不清楚。但是方才我已经和六皇妹说过你的来意,她的脸色可不算好,说得话也不怎么耐听。大意是与你相见也是无言以对,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唯愿你能多多关心安贵人,做一个孝顺儿子,如若不然她纵然身处万里之外,化作厉鬼也不会放你安宁。”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宋君修这下是真的受到了打击,他面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整个人也往后踉跄了一下,好似站立不稳。身边的士兵赶忙上前去扶。
宋君修花费了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胸口,有些惊惶的看着面前的兄长,似要求他拿个主意。宋君谦却只是站立在原地,冷眼与他对视。他嘴唇嗫嚅了半晌,终究还是长叹了一声,用手掩去眼角的泪水,对着宋君谦躬身一拜:
“妍儿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去招惹她伤心了。还请四皇兄帮忙转告,就说宋君修一念之差,枉为人兄,如今不敢奢求她原谅,只是这是外祖托我转交的一笔钱财。她日后身处异国,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还请皇兄劝她莫要赌气。”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掏出厚厚一叠银票,双手奉上。宋君谦打眼一看,面额不小,一时间也有些犹豫。
见他不肯接,宋君修上前一步,硬是塞进了他的手中。
“皇兄您也知道妍儿此去,再无娘家助力,父皇准备的嫁妆到时候能不能落到她的手上还是两说,若没有钱财傍身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还请皇兄务必劝她收下。至于母妃那边,”他苦笑了一声,郑重承诺道:“之前种种是我想差了,日后定当不会,妍儿无需挂怀,母妃那边一切有我。再怎么说,我也总不是个畜生。”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宋君谦也只好点头应承。见他应下,宋君修也不再歪缠,拱手行了个礼,深深的往宋妍的鸾车方向看了一眼,随后一言不发翻身上马,离开了此处。
41. 第 41 章
自从宋君修离去,已经过去了七八日。宋妍一开始并不愿收下银票。还是宋君谦好生开解了一通,又有林文辛在身边旁敲侧击,才有些不情愿的收下,打算沿途派一些忠心的将银票兑换出来,留作日后花用。
见她不再赌气,两个人也放下了心。只是怜惜她年纪尚幼就遇此大难,平日里总是多关注了几分。宋妍不是个心里没成算的,感受到他们的善意,相处愈发真诚,除了偶尔流露出的伤感,平日里从不唉声叹气,自怨自艾。
她这豁达的性子倒还真对上了宋君谦的胃口,加上自己又比她年长许多,这些日子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总会带上她的一份,趁着离京城不远,王府厨子做的吃食、点心,他觉得好的也总往鸾车上送去一份。一路行来,萦绕在队伍上方的愁苦消减了几分,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笑语。
毕竟从小生长在深宫,外面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只一点,宋君谦骑在马上,心里有些哀怨,这些日子只有一点不太称心:宋妍这个小妮子,越发的粘林文辛,平日里总要拉着她说话,队伍安营扎寨时更是寸步不离她的身旁,若不是自己强烈反对,只怕连晚上睡觉都要挨在一起!
唉。
想到这儿宋君谦长叹了一口气,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幼稚了些:反正自己与林将军也不曾到同床共枕的地步,她与宋妍睡在一起其实也并不碍事。只不过心里还是酸溜溜的,难免有几分上脸,那妮子一见吐了吐舌头,再也没提过这话。
这下好了,只怕现在整个队伍都流传着他这个宁王是个醋坛子,连自己的妹子的醋都吃了。
他正胡乱想着,忽然听见有人策马前来叫了一声。
“王爷!”韩诚在马上抱拳,“前方就是长阳县,咱们要不要进县城歇歇脚?淮阳伯盔下有那善于观察天气的士卒说今日天上云层厚重,夜里怕是要下雨。”
“嗯?现在离盛京城不过三五百里,咱们所带的补给尚且充足,何况长阳县不过是个小县城,咱们这么多人进去,只怕会惊扰到百姓。”
宋君谦有些皱眉:这几日他们行军速度并不快,只不过靠近京城的官道都是用心修整过的,行走轻松罢了。
只不过能在这里当官的都不是笨人,消息灵通。加上他们本身也没有遮掩行踪,每到一处,就有地方官员携着乡老世绅前来迎接,美其名曰有感于六公主为国和亲、将士们日夜奔劳,一点东西聊表敬意。
他们说的诚恳,送来的又都是牲畜、瓜果之类不算金贵的东西,有人来请示,他也是点头了的。
这下可好,此例一开,接下来的日子里所过州县纷纷效仿。送来的东西一时吃不完反成了负重,不知多少力夫暗地里直骂娘,当真是烦不胜烦。
如今自己队伍也学精了,一连几日都不曾进入城里,特地绕路而行,纵然有官员闻风而来早做了准备,在道路两旁等待,他们只派十来个机灵的前去交涉,大部队车马不停,也只能望而生叹、无功而返。
今日这个县城,依他的性子,也是不想停靠的。毕竟还不曾到需要补给的时候,何必自讨麻烦呢?
只是,若今夜当真有雨,他们这些男子还好,队伍中可还有不少女孩儿,若是驻扎在城外,毕竟环境不比城内,万一受风着凉的,更加不妥。
“殿下,那个说今夜有雨的是队伍中最为擅长观察天时的。据说他每次的判断十有八九都是灵的,咱们这些军汉皮糙肉厚的倒还好说,又都有行军露宿荒野的经验,只要选个好的地势把帐篷搭起来,再大的风雨也不惧他。但是王妃和公主都在呢,纵然鸾车避雨,咱们也会尽量安排妥当,可毕竟不比城内,哪怕是住个客栈,那也有热汤热水的,总不至于吹风受凉啊。”
“这……”宋君谦听了这话也有些心动:其他倒还罢了,女孩子总是爱洁的,野外洗漱总归不便,趁着还不曾到难行的路段,让她们进城好好洗涮一番倒也使得。
他一时有些打不定主意,干脆去询问其他人的意件:“这样,我去问一问她们,若是她们愿意,今夜咱们就进城修整。只一点,还请将军务必约束下属,莫要惊扰百姓。”
“是,末将领命。”
说完这话后,宋君谦火急火燎的前去询问宋妍,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娇养在宫中的女孩儿并不同意他的建议。
“皇兄不必多虑,不过是一场春雨罢了,往后咱们越往前行,遇到的困难越多,若是连现下这点麻烦都克服不了,日后岂不寸步难行?北方地广人稀,山高林密,可能几日都遇不见个城镇,到时候风餐露宿的也是寻常。哪就这般矫情了?麻烦皇兄和两位将军说一声,一切按他们方便行事,无需顾忌到我。”
她随手一挥,很是洒脱。宋君谦看着她目光明亮的双眸,心中忽而真切的涌起一阵惋惜: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该落得这个下场的。
他什么都没说,只点头表示知道,便转身离去,也不必再去询问林将军,她和奉剑两人只会比宋妍更加怕麻烦,更加不在乎这一点风雨。
因而他和韩诚说清了之后,大军再行了二十余里,前面的淮阳伯便大手一挥,准备安营扎寨。
此刻天色尚早,随行的人员又都是做惯了活计的,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将一切收拾的井井有条。等宋君谦坐下休息时,更是埋锅做饭。趁着现下物资还算丰富,大厨们甩开膀子使出了浑身解数,不一会儿饭菜的香味就直往人鼻子里钻。
陈乐久和韩诚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了过来。
虽然相处不过几日,但他们已然摸清了宁王殿下的性格。这位当真是皇亲国戚中首屈一指的好脾气,更难得的是从不对他们的命令指手画脚。投桃报李之下,他们有什么事也愿意和他通个气。
“伯爷、韩将军,二位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宋君谦见他们两人联袂而来,赶忙从地上起身,一拱手。
“参见王爷。”见他如此,陈乐久和韩诚也纷纷躬身行礼。
他们二人此次前来倒也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和亲之路实在难行,这几日尚且松快,现在又难得闲暇,便想着和宁王一同商议一下接下来的行程。
“殿下,我们这几日速度实在是慢了些,眼下走的还是靠近盛京的官道,若是再过几日进了别的州府,只怕速度还要再降下不少。”
“咱们队伍本身粮草辎重就不轻,公主殿下又受不得颠簸,等到了后期咱们恐怕还要在各个州县停靠采买。这样一来,还不知道要花费多长时间。”
“无妨。”宋君谦摆了摆手,自然明白他们的顾虑,虽说和亲一事并不曾有个具体的时间,但是这两位不同自己,一个要去定远城赴任,一个要回盛京复命。时间拖得久倒还在其次,怕就怕惹得那位不喜,反招了灾祸。“此次出行,我早已和父皇通过气。路程遥远,山路又崎岖难行,实在不能保证时间,父皇体谅,也不曾强求。只是要我们以安全为上。”
事实上,这其中也有自己的一些私心。他本就对和亲一事心生不满,更是不愿意火急火燎上赶着前去黎国,难免就存了几分拖延之意。虽不至于影响大局,但平日里赶路难免散漫了些,这两人怕也正是看出了这点,才找了借口前来问询。
听他这么一说,陈乐久和韩诚的心也都放下了,他们这些做臣下的,最怕的就是揣测上意。出发前陛下倒是都不曾给他们限定日期,也都说了沿路务必保证安全,可依着眼下这个速度,回头会不会被责罚他们心里也没底。
他们领军多年,自然知道宁王殿下对赶路之事并不上心,现下得到相对明确的答复,日后自然知道该如何安排行程。当然,队伍中有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有那些皮娇肉嫩的文官,这速度想快也快不起来。
想到这儿,两人对视一眼,满脸掩不住的嫌弃:一早就知道文官们体弱,可万万没想到能弱成这样!这才几日过去,公主殿下还不曾喊苦叫累呢,宁王妃更是每日里精神奕奕,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倒是成天介儿的叫唤,又是马车颠簸浑身酸疼啦,又是行事粗鲁有辱斯文啦。
呵,矫情!
一想到礼部侍郎那个老小子这几天脸都白了,挑刺的时间都少了,陈乐久一捋短须,直接向宋君谦行礼告退,等走出数十步后,一把拉住韩诚,去军医那儿讨了些上好的外伤药,两个人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施施然踱步到许忠泽的马车边,给人送药去了。
宋君谦自然不知道他们私底下的官司,只是皱着眉在胡乱想些事情,还不等理出个什么头绪,侧身一看,才发觉林文辛早已坐在了自己身旁。
“将军?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
“我也刚来不久,看你似乎在思考,就没有打扰你。”林文辛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也是刚到“长风和奉剑闲不住,去周边林子里打了几只野味加餐,他们已经让人去收拾了,一会儿送过来给你尝尝。”
听了这话,宋君谦有些想笑,这几天自己虽然没有特意关注,但是也听闻了这两位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嫌弃大部队走得慢,马跑的不过瘾。仗着自己武艺高强,每次都是先疾跑一段路,后又返回。每次都还带些野物、野果之类的来献宝,也就是现在季节不对,等再过段时间,他们怕不是更要撒了欢。
也对,他们的坐骑都是千里良驹,习惯了行军打仗,这慢悠悠的速度还真不能尽兴。这样一想,恐怕带队的这几个武将也憋闷坏了,难怪每次见他们回来,脸上神色都比较复杂。
“咳,也好,出门在外不比家中,有野物换换口味也是好的,过一会儿我让王府的大厨做几个清爽的小菜来配。过会儿也送点给宋妍尝尝。”
他顿了顿,想起那几位武将的哀怨就有些想笑,眼珠一转忽然生了些恶趣味:“我看这几日,领军的几位将军也是辛苦的很,长风、奉剑若是猎的多了,不妨也送一部分给他们,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好,一会儿让奉剑给公主也送上一份,野物肉质劲道,其实并不怎么好吃,倒是有几只山鸡还算肥嫩,过会儿让大厨吊个汤。不是说夜里可能会下雨吗?现下这个天气早晚本就寒凉,喝点热汤人也舒服些。他们两个人东西倒是打了不少,两匹马身上都挂满了,送点给几位将军倒是绰绰有余……”
林文辛一开始没在意,也就顺着他的话说,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劲儿,抬眼一看,只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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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露坏笑,不禁双眉一挑:“王爷这是想到什么了?平日里可不曾见你这么关心那几位。”
“咳,没什么,就是估摸着咱们这个速度,在那几位心里和龟爬也没什么两样了。偏偏他们职责在身,哪有长风他们来的自在。就是现在,恐怕也还在忙着事脱不了身呢,我这不是借花献佛,犒劳犒劳他们嘛。”
“你啊,真是促狭!”林文辛哪里相信这个解释,相处这么长日子,自然知道这人时不时的也会起一些捉弄之心,送猎物是假,恐怕刺激刺激那几位将军才是真的……
对此,她也只有心里暗叹一声胡闹,嘴上却满口应承:“在他们面前这般显摆,怕不是要激得他们和送物之人好好切磋切磋。不过也无妨,长风身法不错,纵然被那几位将军困住了也能逃脱。让他去,权当是测试身手有没有退步了。”
宋君谦本也就是说着玩玩,现在见林文辛还真的配合自己胡闹,心情更好,嘴角的笑容止也止不住:“好,就让长风去!只要能全身而退,回京之后我让他到王府库房里任选三件。”
“那他可一定要使出真本事了。”林文辛一挑眉,帮长风应承了下来。
两人说笑间,长风和奉剑就捧着处理好的野味走了过来,因为宋君谦的身份,他们送来的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一只肥嫩的鹿腿,一只去了头的野兔,还有两三只打理干净的山鸡。
还不等他们把东西放下,林文辛就把刚才的话向长风重复了一遍。长风本就是喜爱热闹的性子,莫说还有宁王答应的彩头,就是什么都没有,能看到那几人变脸也是值得了。
他当即应承了下来,和奉剑使了个眼色,将东西全部放下后,急匆匆的往外走,那背影看上去很有些高兴。
“长风这么迫不及待?”
见他这样,宋君谦也有些吃惊,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怎么长风看上去兴致这般高昂?
“哎呀王爷,您放心吧,他就是这个促狭的性子。自从离开定远,这些日子他憋的很了,自然喜欢凑热闹。军队出身的人他感到亲切,最喜欢看这些老实人变脸,又有您在后面撑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得抓紧时间。”
见他似有疑惑,奉剑一边把手上的东西拾掇好,一边帮他解惑,林文辛听了也朝他点了点头证明所言非虚。
那宋君谦还能说些什么呢?只好笑着摸了摸鼻子,也跟在后面帮忙,还不等手碰到野味,就被急匆匆带着大厨赶来的平安架走了。没了用武之地的他,也只好和林文辛相视一笑,坐在旁边等着享用了。
王府的厨子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只见他三两下的功夫,就把野鸡剁块入了汤锅,听从了他们的意见后,只切了几块最肥嫩的鹿肉留着炙烤,其余的全都放炖锅,预备做一个红焖鹿肉。至于那只兔子,也改了花刀,用盐巴和各种香料薄薄的抹了一层,预备着用明火烤制。
他一边将这几个肉菜安排得井井有条,一边有条不紊的调制了几个凉菜。春天的野菜最是应季,远比他们自带的几种蔬菜来得新鲜,用手一掐都能出水来。也不用什么复杂的调料,只用了精盐、香醋略拌了拌,就可以装盘,最后再点上几滴香油,绿油油、脆生生的,用来佐餐最合适不过。
宋君谦和林文辛看呆了,他们两人都是远离庖厨,也不是说不会弄些吃食,只是平常里最多烤个山鸡、野兔,煮个干饭、米粥什么的,哪里见过真正厨艺精湛的师父调理菜肴。
别说,就这么一举一动还有点举重若轻的美感。
两个人看得入神,都忘了说话。
等到大厨掀开熬煮鸡汤的锅盖,放了几块刚刚挖出来的春笋,虽然离得远,但那香味直往他们鼻子里钻,本来还不饿的两人,也都不约而同的摸了摸肚子。
奉剑和平安倒是还好,两人帮忙打着下手,还和厨师有说有笑的,可怜他们还要端着身份坐在原地,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这时间,还真的有些难熬啊!
等到大厨发现鸡汤已经炖到了功夫,鹿肉也已经软烂,当即把烤兔交给平安看顾火候,随后自己又将清洗好的铁板架在垒好的土灶上,略刷了一层油,将片的薄薄的鹿肉放上去。
滋啦啦的一响,锅中的鹿肉就渐渐变了颜色。等到大厨浇上秘制的酱汁,那香味扑面而来。
这味道可比鸡汤霸道多了,宋君谦感觉自己有些口舌生津,忽而耳边传来“吸溜”的咽口水声。转身一看,原来是长风正蹲在他们身后咽口水呢。
打眼一看,他除了发髻有些散开,衣冠还算整齐,露出来的皮肤上也没有什么伤痕,看来并没有吃什么亏。宋君谦放下心的同时,也无心再去询问。
他轻咳了一声:“走吧,饭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先吃饭!”
还在忙碌的大厨见他们围过来,憨厚一笑,“王爷稍等,马上就好。”说着抓起旁边备好的葱花撒了一层,等到葱香味略微散出,马上又撒了一层熟芝麻。出锅!
“咳”离得近了,这些香味更加霸道,宋君谦也有些扛不住了,他吩咐平安用食盒给宋妍送去一份,随后一摆手:“吃饭吃饭!”
此时此刻,吃饭最大!
42. 第 42 章
热热闹闹的吃完饭,一众人都对着大厨赞不绝口,连带着公主那边也特地传了话,并送来两片金叶子表示感谢。
胖大厨笑呵呵的收下了,他凭手艺挣钱,能得到主家的赏赐也是对他的褒奖,怎不让他心里高兴。往日里拘在王府,主子们奉行节俭,碍于食材的原因,倒难得像这次一样把厨艺发挥的淋漓尽致。他一边将工具拾掇整齐,一边向着宋君谦等人行礼告退,等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把金叶子贴身藏起,龇着牙一乐,暗自决定日后在吃食上更要花心思多变几个花样。
手艺人不怕费力,只要能挣着钱,再苦再累他也认!
抛开这边不谈,宁王府的几人正围着火堆谈心。
眼下的天气,白日里不冷不热倒是舒服,到了晚上却仍需要添衣,或许是今夜要下雨的缘故,只觉得空气中湿漉漉的,凉风直往衣服里钻。
宋君谦端着一竹筒的浓茶清口。
行路中,瓷器易碎携带不便,自然不如在府内讲究,但用新砍下的主子做了容器泡上茶汤,他轻啜了几口觉得滋味也不赖。
“我虽然幼时也曾游历过好几个州府,但对于此次的路程还是两眼一抹黑,虽说领兵护送的几位将军应该有具体的路线,但是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黎国虽早已建立了国家,都城据说也修建的繁华,但他们到底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平日里依水草而居。耕地稀少,对农耕一事也不上心,因而但凡草原上有个天灾人祸,他们就会骑马挎刀,骚扰我们边境。若单单只有他们一国倒也罢了,偏偏整个北面的草原,实质上都受他们管辖。那些游牧民最是崇尚武力,早就被黎国的铁骑打服了。不说言听计从吧,最起码黎国那边登高一呼,他们也会跟在后面行事。所以纵然从盛京出发,若是一路向北,不仅路途平坦开阔,时间也会大大缩短,但是一来沿途多是草原荒漠无从补给,二来也是担心有人从中作梗暗中坏了这桩联姻。”
“所以我们如今走的这条路线,虽然路程更长,沿途也会经过不少山林,显而易见的更难走,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至少沿途州县不少,若真有个意外,也能靠着他们搭把手。”
林文辛知道宋君谦其实并不是对行军路线有所质疑,只是对于他们这种上位者来说,对于未知,心里总是难安的,因而她先粗略的讲了些关于此行路线抉择的缘故,随后又出言安慰道:
“我们三人,在边关时间不短,尤其是长风,前几年为了军情,经常往来于边塞三镇,那边的路线最是熟悉。为了此次出行,我又特地从侯府请来了一个最是识路的士卒,再加上沿路总会安排向导,不会出什么错漏的。”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皇命在身,料想他们也不敢阳奉阴违,便是路线偏移,耽误了时间也不打紧。我原本也并不打算火急火燎的赶路。如今听你说了这些,心里大致有个谱也就行了。这些话我们私底下商议倒是没问题,但无论是陈乐久还是韩诚,职位都比较特殊,我若与他们来往亲密,这队伍里的探子指不定会对宋承源传成什么样呢。”
“王爷!”林文辛算是怕了他这张嘴,从来对于那位都是直呼其名的多,关键现下可是在野外,他也说了队伍中怕是有不少陛下的探子,要是被人听到个一言半句的,又是一场风波。“您在外面还是要注意着些!”
宋君谦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他们的帐篷营地离大部队有些距离,周围驻扎的也是信得过的王府亲卫,甚至现在身边还有几位高手在,什么探子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听他们夫妻二人说的体己话?不过林文辛毕竟也是为了他着想,他心里领情,还是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只挑些沿途的琐事闲谈。
正说笑着,忽而起了一阵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地面上的尘土也扬在半空,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有不少人都没忍住揉眼。
“这风不小,看来今夜还真的有场雨要下啊。”
也亏得现在还没到季节,雨势来的不急,他们又早早做好了防雨的准备,不至于手忙脚乱,只是要把马车上的物资再仔细检查一遍,看看蒙上的油布可有遗漏之处,再把帐篷外的篝火熄灭,免得引起山火。
众人正忙,忽而天边又被几道闪电劈开,随后便是轰隆隆的雷声,好在他们所在的这个林子并没有什么大树,方才又让士兵清理过了一遍,此刻虽然大雨欲来,众人却也算慌乱。
雷声一声高过一声,宋君谦站在帐篷外双眉紧皱。
“王爷,平安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地上又铺了防水的油布,咱们这儿地势又高,再大的风雨也是不怕的。”林文辛以为他在忧心即将到来的大雨,不免出言劝慰了两声。
“我并不是担心这个,平安做事,我是放心的,”宋君谦摆了摆手,他年幼时跟随了尘师父也是风餐露宿过,就这么一点雨还不放在心上。只是现在外面几个炸雷,又有闪电划过天际之时照亮了他们身处的林子,这种一瞬即逝的光亮随后又沉入黑暗的环境最是引人胡思乱想,再加上毕竟身处野外,他有些担心宋妍:“宋妍毕竟是第一次在野外过宿,我有些担心她害怕。”
本来是娇养在深宫的金枝玉叶,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何况她此次为国和亲心中本就凄惶不安,眼下又举目无亲,这一夜恐怕过不安稳。
林文辛没想到这人担心的居然是六公主,心里难免有些讶异:她自然知道在此事之前,宁王府上下和六公主并无往来,纵然名义上是兄妹,却也远算不上亲近。
为了这么一个没什么交情的妹妹,考虑的这般周全,倒真是……
她想到这里,心里也有些发软:“这几日六公主倒是粘我粘的紧,你是男子不方便的话,要不我去陪她一会儿,等她安睡后再回来?”
“也好,就是麻烦你了。”宋君谦想了想,发现也只能这样,只是心中有些歉疚:这样一来,林文辛恐怕要去的时间不短,耽误她休息了。
“举手之劳而已。”林文辛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她本也对宋妍这个年幼她几岁的姑娘心生怜惜,这些日子的相处更是知道小姑娘除了性子软了些,别的方面处处出挑,再加上小小年纪就要为国和亲,此后前途一片昏暗,这段路程总想纵着她些,如若不然也不至于一连几日都陪她在鸾车上度过。
打定主意后,她和奉剑交待了两句,只带了一把伞,就匆匆往鸾车那边赶去,等侍女通报后,刚爬上车厢,外面的雨就哗啦啦的下了起来。
雨势不小,一开始砸向地面还带起一阵尘土,可随后密集的雨点落下来很快就将泥土打湿,不过片刻坑洼不平之处就蓄起了水。
林文辛陪了宋妍将近一个时辰,好容易见她沉入梦乡,只是眉宇间仍然拢着忧愁,眼睫上也挂着将落未落的泪滴,虽然车内并不寒冷,却依旧将四肢蜷成一团,不时还漏出几句呓语,声声呼喊的都是娘亲,实在叫人听了心酸。
林文辛心里不太好受,好似絮着一团棉花,憋闷的很,她和守在一旁的公主侍女点头示意了一下,就轻手轻脚的离开了车厢。
刚推开车厢的门,豆大的雨点就被风裹挟着扑了一脸,还不等她撑开雨伞,头上就落下了一片阴影。
“王爷?”她借着昏暗的夜色看了一眼,却原来是宋君谦站在马车旁把伞向她这边倾斜,稳稳的帮她遮住雨点。雨伞虽然不小,但此刻林间穿过的风几要吹得人站立不住,为了替她挡雨,宋君谦有大半个身子都露在雨幕之中。
林文辛来不及细想,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撑开自己的伞,将倾斜过来的雨伞往那边推了推:
“王爷,我带了伞的,你这衣服已经被雨打湿,还是早点回去换了才是。”
“好,我马上就去换,”宋君谦笑了笑,声音压的很低:“宋妍睡着了?”
“好容易才睡下了。”提到宋妍,林文辛的心中还是闷得慌,只低低回了一句。
“那走吧,咱们先回去说话,免得在这里吵醒她,我方才已经让奉剑去煮了姜茶。不管如何还是要喝一点发发汗,出门在外,可不能受了风寒。”
“嗯。”
林文辛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加上担心宋君谦被雨淋湿,点点头应了一声。两人各自撑着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雨势仍然半点不曾见小,宁王的帐篷中,林文辛捧着一杯姜茶喝得龇牙咧嘴。
宋君谦擦了身子,又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刚刚走到近前,就看她这个样子,不免有些迟疑。
林文辛发觉他的靠近后,连忙抬头,态度很是热情:“王爷换好衣服了?快坐下烤烤火,奉剑煮了姜汤,现下热热的喝上一碗再好不过了,奉剑,还不快给王爷盛上一碗。”
奉剑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老姜放得多了,这汤的味道恐怕一言难尽,主子说这话也是存了捉弄的心思,不过她对此也是乐见其成,脆生生的“哎”了一身,扭脸就端来了满满一碗。
“王爷你方才淋了雨,姜汤是好东西,赶快多喝些!”林文辛见他犹豫,态度热情的不得了。
宋君谦被她的语气激得打了个寒颤,心里知道林将军空怕是等着看他的笑话,但是难得见这人这般活泼开怀,自己就是闹出点笑话来又能怎样?
他打定主意,从奉剑手中接过汤碗,刚刚送到嘴边,就被辣的睁不开眼,为了逗人开心,他心一横,视死如归的喝了一大口,于是,龇牙咧嘴的人又多了一个。
“哈哈哈哈”林文辛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然而心中又知道这人是故意逗自己开心的,便渐渐收了笑声,只眸带笑意的看着他。
“嘶,这是哪位大厨熬得姜汤,这般舍得下料?”
“咳,我看雨下得大了,就不想再去麻烦其他人,想着姜汤又不难……”奉剑被他们俩的反应搞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见她这样,宋君谦倒是不好再打趣下去了,他摆了摆手,将碗中一饮而尽:“劲道足才能发汗呢,就是入口辣了些。”
等两人喝完了姜汤,额头上都微微见汗,刚刚将衣襟拉开一些,却又被奉剑赶到火堆旁烤火,生怕他们受凉。
奉剑出去清洗器具去了,两人一时相对无言,耳朵里只听得见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和外面的风雨之声。
似是有些不习惯这般安静的氛围,宋君谦闲极无聊之下拿了一根粗长的树枝拨了拨燃烧的木柴,良久才开口打破了沉默:
“没想到不到六月,就有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若是一连下个几日,咱们恐怕还要换个地方安营扎寨,唉,早知道这样,不如听从韩诚的建议进县城休整好了。”
“王爷不必担心,熟悉天相的老卒已经说了,这场雨不会下太长时间,至多明早就会停了。等到了六七月那才是说变天就变天,一连几日暴雨都是可能的。等远离了京城,沿途州县相隔只会更远,哪里就那么巧每次都能遇到,有时甚至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还不是要在外面风餐露宿?放心吧,这些人都是行军惯了了的,不会出岔子的。”林文辛见他似乎有些自责,赶忙出言打断。
“唉,我就是不想看见当地官员阿谀奉承的嘴脸。我们还未到达,沿途就安排了探子将行踪探听的清清楚楚,提前做好了准备。大军一入城,嚯!街道干净整洁、百姓安居乐业,连看门的兵卒、巡街的衙役也是个个和声细语、温文有礼,骗骗其他生长在宫中的皇子也就罢了,我曾经在民间待过这么多年哪里看不出其中的猫腻?林将军,我们只要仔细一看就能发现跪迎的百姓们穿的都是不合体的新衣,脸上虽然扯出了笑容,眼睛却都是麻木。”宋君谦苦笑了一声,摇摇头:“分明就是做戏给我们看呐!”
这些官员无非是提前得知了他们到达的时间,花些银钱将百姓们聚集起来演了一出戏,反正他们这支队伍也不会盘桓太久,咬一咬牙几天就熬过去了。
可等他们一走,花出去的钱财还不是要变本加厉的搜刮回来?若是有那背负着天大的冤仇想要伸冤的,好容易盼来了大官,却被恩威并施强行闭了嘴,跪在城门口迎接,却看见他们和地方官员谈笑风生,甚至夸赞他们治理有方……这种绝望,实在是让人不敢深思。
无论其他人有没有意识到,但是前几次明法的脸色黑得吓人,他曾经做过乞儿,每到一座城池总是忍不住给路边的乞丐们送些吃的。但那几次回来他却禀告这些州县沿路的街道上并没有一个乞讨之人……
大炎哪就到了这般天下大同的地步?
无非是为了面上好看,把这些人驱逐出去了,若有些丧心病狂的,这些乞儿能不能保住命都是未知数。
“我实在不耐烦与他们虚与委蛇,也不想再折腾百姓……所以这几日才能避则避,毕竟现下物资充足,远不至于需要补给。”
林文辛许久没有说话,她心中有些震撼。
她从前只觉得宋君谦虽是皇子,身上却无令人生厌的傲气,对女子也是十足的尊重,算是盛京城数一数二的君子。
今日听了这番话,才觉得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位殿下,或许他无心政事,也没有治国之能。可单单这份对百姓的同情,就不知强过多少人去!
原来在民间生活过,真的会改变这些天潢贵胄的想法么?还是说这人的品性原本就贵重?
“林将军、林将军?”
见她神游天外,久久不发一言,宋君谦伸出左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林文辛一惊,这才如梦初醒,她勉强扯出个笑容,告了个罪:
“抱歉,我方才有些走神了。”
“可是这几日妍儿缠你缠的厉害,耗费了心神?”
“没有没有,公主乖巧懂事,只是央著我讲一下边关的风土人情罢了,哪就至于耗费心神了?”
林文辛赶忙摆手,可看见这人面露关切,似乎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心中的话绕了几个弯,终究还是吐露出来:“我只是有些难过,公主说若不是因着此次和亲,恐怕终她一生也未必能见识到这么多的风景,她一时也说不好这究竟是福是祸……”
宋妍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笑的。
她说自她有意识以来,几乎日日都待在深宫之中,虽说也能见到旭日、明月、漫天的星子,但能看见的天大多也只是被高墙围筑起来的那小小的一方。她说随着年纪渐大,他的兄长可以跟随老师学习君子六艺,可以有伴读为他讲述宫外的一切,等到日后还能出宫开府,登上朝堂。而她每日里至多只能去御花园逛逛,莫说出宫,就连皇家的别苑,因为不受宠的缘故也没能踏足几次。
她说原以为自己这一生,幼时困于深宫,成亲后也会困于深宅,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早已是一眼望到了头。甚至连带着对日后的夫婿也是没有指望的,像她这样不受宠、母族又没什么势力的公主,年幼时被皇室养大,成人后她的婚姻自然也成了拉拢权臣、安抚异邦的筹码。
所以和亲一事,其实隐隐约约也是有过心理准备的,只是已经安安稳稳行过及笄之礼,眼看着就要相看人家了,却又突然下了旨意,再加上黎国又实在是狼子野心并非诚心求娶,这才让安贵人陷入崩溃。
她说,她自知皇命不可违,纵然心里百般不愿,千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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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万分难舍,纵然看见母妃泪流满面时肝胆俱裂,她在外面也要带着笑,不能堕了皇室的名声,所以宁王殿下呵斥了官员,不让她如同猴子一般被京城的百姓参观,她心中是感激的,感激为她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她说……
“六公主这几日常对我说,虽然前路未卜,路途多舛。但这几日她也算看尽了之前十几年从未看见过的风土人情,乃至于一想到日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能够让她去看、去感受,她心中的悲伤都消减了几分。殿下,公主如此豁达,可我听了这话,心里实在是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若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会故意将脚步放得这么慢。”
虽说两国国书并未商定最终的期限,可是这些护送的士卒哪个不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前来,纵然不愿意星夜赶路,却也绝不愿意像这样拖拖拉拉。淮阳伯如何不好说,但他的手下一定是希望早日赶到定远,接手平西大军,鸡蛋落入布袋中才会安心。御林军更是皇帝亲卫、职责是拱卫京师,他们哪一个不希望早早回京,再升一步?
至于队伍中的那些文官们,他们更是善于钻营,此次行程若能顺利完成,倒也算是大功一件,可对于他们而言,早日回到朝堂上,才是真正的首要之事。自己这般拖拉,若非因为身份够高,恐怕早就被他们裹挟着向前了,就算暂时能压制住这些人,日后也少不了被参一本。说他惫懒、懈惰……
可他也是个人,本就不愿利用女子和亲。更何况,依着黎国那边的性子,他们根本就无心和谈,如今种种不过是拖延之策,公主送过去就是纯粹的牺牲品,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若是因为朝廷兵力不足吃了败仗,欲行绥靖之策,图一个休养生息以待来日也就罢了,毕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公主身为皇室一员,覆巢之下,也只能无畏向前。
可定远一役分明是大获全胜,几乎打折了黎国鞑子的脊梁,他们的精锐部队死伤殆净,几代国君积累的财力物力也近乎全部打光,再加上游牧民族民风本就酷烈,遭此大败,他们国内早就民怨沸腾,黎国皇室摇摇欲坠!
他们现在是求着和大炎和谈,是捧着大把财富图一个边疆稳定好去平定内乱!
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必要妥协?也实在不知道为何要让一位无辜的女子去做这无谓的牺牲?
莫不真是数十年的战火,让他们跪久了再也站不起来了?莫不真是看见鞑子就天然畏惧,才借着礼仪之邦和睦四邻的名义,举全国之力,结敌邦欢心?还是说有鱼没鱼都甩一竿子,能换来几分益处最好,若是不能,也不过是牺牲掉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罢了?
想到这儿,宋君谦心下实在难平。
“林将军,你看看,看看咱们队伍中那上百车的金银器物,看看在皇命之下满面愁苦、背井离乡要在黎国居住的农人匠人们!两国联姻哪就这么简单?就光谈我们这数千人、上千匹马的吃穿嚼用,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啊!如此劳民伤财的去做一件根本没有意义的事情,难道就为了一个天朝上国的好名声?
我呸,当真是不知所谓!”
宋君谦越说越恼火,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经在朝堂上据理力争,那些官员们却不屑一顾的样子他就直冒鬼火!
若说目光长远,他远远不及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自己能看出来的他们哪里就看不出?
无非是觉得一个女子无关紧要,刀不曾砍到自己身上不疼不痒罢了。
至于当日在场的皇室成员……
宋君谦叹了口气:对于宋承源而言,他这人才干平平做下诸多荒唐之事,却一心想要青史留名,成为一个文治武功比肩尧舜的好皇帝。只要能换来一些好名声,莫说是一个女儿,便是十个八个,女儿不够把儿子凑上他也是无所谓的。
至于其他人……现今朝堂上风高浪急,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又怎么会为了旁人去触怒皇帝呢?唯有自己心无挂碍,才能直言一二。可奈何独木难支,到最后也是徒然奈何……
“除此之外,莫说我还算得上是宋妍的兄长,就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见识到那日安贵人的撕心裂肺,宋妍的步步回头,又怎么不会心生同情?韩诚那个夯货被文官几句话一激,竟还前来请示围观的百姓络绎不绝,要不要让宋妍露个面。露什么面?莫非还要宋妍强行装作一副高兴的样子接受他们的欢呼么?什么皇室风度、公主仪态,若将他们处境对换,我倒要看看这些自诩大丈夫的能有几个笑得出来?”
“王爷……”
“倘若宋妍是个男子,哪怕再不受宠,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可不是互遣质子的时代了。现下这些读书人可是把男子尊严视作首位的,一个公主不值得,但一位皇子若非到了危急时刻,他们倒是不会轻易推向外邦。”宋君谦摆了摆手,似叹似讽:“他们这些人啊,平日里最瞧不上女子,恨不能将她们一生都困于宅子里,只学些三从四德,读些《内训》、《女诫》,最好只要相夫教子,一切听从男子,莫要有自己的想法,更遑论做出一番事业来。若是提出异议,他们还都振振有词,言及天地阴阳既分,男女有别,女子气力不足,又天然承担着孕育子嗣的重任,自然无需操心其他。“”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家贫的需要女子耕田纺织补贴家用、做官的需要女子结交内眷互通往来。做儿子的要母亲帮衬家务,做父亲的要女儿结一门好亲。莫说平民百姓、世家大族,就是当今皇室,除了宋妍之外,我那几个到了年纪的姊妹,又有哪一个不被宋承源当做拉拢势力、笼络人心的礼物?”
“这些人啊,瞧不起女子、不承认女子的贡献,却又处处需要女子去牺牲。你看,你平定边关、功压当代,他们不肯正视,言说女子必不能建立这等功业,可现下为了所谓的边关安定,又要推出宋妍和亲,言及此事非公主不可……这可真是,有理无理都在他们的一张嘴里。”
“王爷,”林文辛听到这些话,心情也有些激荡,她回想起这几日宋妍眉目间掩盖不住的凄惶不安,回想起方才雷声大作时,宋妍的满面泪痕,哀哀叫唤,胸口直发闷,她攥紧了拳头,拧着眉,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强硬:“我林家为国尽忠、代代染血,我不曾怀疑过;我父兄边关殉国、母亲心悸而亡,我虽然悲伤也不曾怀疑过,直至我自身凭着一腔热血,十六岁改换身份在沙场上厮杀,不知受过多少伤,吃过多少苦,都不曾怀疑过。我们流血用汗、受尽了风霜,好容易才换来了安宁,数十万英魂葬身黄土。只为求一个国家再无干戈、百姓安居乐业……”
“可如今,这些人却告诉我,原来到最后我们的牺牲都不能达到这个目标,还需要让一个年幼我将近十岁的小姑娘远离故土、千里迢迢的赶去和亲……王爷,如今我当真怀疑,我林家还有边关牺牲的壮士们,这些年究竟值是不值?”
宋君谦一时哑然:他自然知道这些年边关的将士们为了身后的家乡,为了家乡的妻儿,甚至为了全国妇孺的安危,悍不畏死、前仆后继,定远城外的黄沙不知掩盖了多少忠骨。
好容易将蛮狄赶走,好容易等到敌国议和,可和亲一事一出,却又好似朝廷向黎国低了头,挺直的脊背又要弯下三分……
他盯着还在燃烧的火堆想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开口,就在林文辛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捂着脸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将军,我不知道这一切值不值,但我知道这件事中,宋妍无辜、女子无辜、为国捐躯的将士们无辜,是我等无能,枉居庙堂之高,沽名钓誉、贪生怕死,一事无成……”
43. 第 43 章
雨下到半夜就停了。
第二天一早,林子里起了一层白雾,几乎能将人的外衣打湿。这种情况并不适合赶路,几位将军商议了一下便决定先埋锅造饭,等日头上来了再说。
宋君谦和林文辛昨夜在火堆前的一番彻谈,心情都算不上好,再加上天气雾蒙蒙的,无端生了几分憋气之感,望着树梢挂着的水滴,还有泥泞的地面很是叹了几口气。
长风和奉剑这几天一直存着让他们单独相处的心思,平安和明法在这种时候更是有多远躲多远,几个人不太明白昨日晚饭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怎么今早的表情都这么严肃。不过他们这些人虽然好奇却也不至于没有分寸的去询问,只心里嘀咕了几句,就各自散开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等到大军都用完了早饭,又歇息了一刻,太阳才颤颤巍巍的爬了上来。这个时候的阳光也厉害的很呢,就在他们整理行装准备出发的时间内,竟也将树梢枝叶上的水滴烤干了。
有那不拘小节的士卒,认出了小时候常吃的榆树叶,趁着长官不注意,偷偷薅了几片,也不擦擦,直接放进嘴里嚼,吃得眉开眼笑:
他可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像这个活计就挺好儿,吃得好,赶路也不急,有宁王和公主在上面压着,几个将军也不好动不动就拿鞭子抽。等顺顺利利完成了任务,赏钱也还有不少。
至于苦?他们这些当兵的啥时候不苦?只要能留着一条命在,其他都算不了什么。
出发咯!
随着阳光逐渐发威,地面上的水汽被不断蒸腾上来,骑马的坐车的感觉还好,但那些只用双脚走路的士卒和力夫们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热汗。好在现今天气还不算炎热,咬牙忍一忍还算吃得消。
只是苦了平日里惯会撒开了蹄子奔跑的军马,在这种泥地上行走很是别扭,稍稍提速就会甩的前后左右一身泥点子,将士们只好控着缰绳,慢慢的向前。
至于那些拉着装载补给物资的板车的力夫们,情况还要更糟些。他们现今虽然走的官道,但此时的官道也不过是用大大小小的石块铺就,再将泥土夯实了,除了平坦宽敞些也没什么特别。
也是他们倒霉,偏偏现在走的这条道似乎有段时间没有人维护了,昨夜的一场大雨,将泥土冲的到处都是,道路也是坑坑洼洼的,崎岖不平。这样的路,人走马行都不容易,又何况装载着几百斤物资的板车呢,要是不小心陷进泥里,真个是拉又不拉不起,推又推不动,人和畜力一齐使劲才能勉强拔起来。
因而他们这一路走的小心翼翼,速度很是缓慢,一直走到太阳西斜,才不过堪堪向前了四十里路,就这,还把不少人累得气喘吁吁。
几位将军对视了一眼,觉得不行。马上就是端阳节了,这几日常常会下龙舟水,今天他们又问了擅于观察天时的老卒和一路随行的钦天监官员。几个人都信誓旦旦的保证,佳节前后恐怕还有几场不小的雨。
平时也就罢了,可眼下这段官道实在是年久失修,难走的很,若要强行赶路,恐怕牲畜会有不小的损失。
他们几个心里将负责维护这段官道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离盛京不过才几百里,就如此糊弄行事,要是被站在他们眼前,非要狠狠抽一顿鞭子出出气!
发过狠后,发现事情还是没有解决,淮阳伯毕竟年长他们几岁,一咬牙决定还是要从宁王那边下手。
可怜老将军平日里严肃惯了,强行扯出个笑脸走到宋君谦跟前,那架势看上去跟牙疼似的。
“淮阳伯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相商?”眼见着老将军的脸都笑僵了却还是支支吾吾,宋君谦轻咳了一声,索性先开口询问。
“王爷,末将前来倒也不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昨晚的一场雨实在厉害,一天的太阳也都没能把路烤干,再加上咱们今天走的这段路实在是年久失修,我估摸着前面的路也好不到哪里去。”陈乐久摸了摸胡须,发出一声苦笑:“眼下就要到端阳佳节了,往常这个时候总是会下上几场龙舟水,傍晚我特地又问了擅长观察天象的人,他们几个都说这几日还会有几场不小的雨……”
听到这里,宋君谦也觉得有些棘手,今天的情况他也看在心里,可谓是状况百出,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十里路,拉货的牲畜和力夫们到现在还没缓的过来,要是再来几日,怕是命都要送掉大半。
他历来不是一个苛责下属的,也做不到无视这些力夫的性命。再加上本也不是着急着赶路,顿时心里隐隐约约起了个念头:
“嗯,咱们携带的东西本就不少,又有许多公主陪嫁的珍宝,实在不容半点纰漏。若都像今日这般行路,前进不了几里路不说,恐怕拉货的牲畜们也要吃不消了,万一东西有个闪失,反为不美。”
“唉,微臣也是这样想的!”陈乐久见他说到了点子上,恨不能一拍大腿:“咱们此行路途遥远,也不差这几天的时间,真要是想赶路,后面几日加快点脚步也就是了。总不能把人和牲畜熬伤了。这种路莫说其他,就是坐在马上也要小心翼翼,要是驾车的一个走神,行驶到不平啊凹陷处,再把公主殿下颠簸到了,岂不是本末倒置?所以我这才前来求您拿个主意。”
“行了,这件事我知道了。”宋君谦摆了摆手,一锤定音,“我看今天天气还行,再吹上一夜的风,明天的道路要好走的多。离这儿不过三十六里就是安乐县城。咱们明天赶一赶路。接下来的几日就在县城好好休整休整。物资有什么不足的也一并采买了。马上就是端阳节了,让大家好好过个节日,等过了这几天再出发。”
“嗳,那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眼见着目的达到,陈乐久也不再停留,直接拱手告退。倒是刚才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平安此刻凑上前。
“王爷,这儿离京城可不远,一个消息传回去快马加鞭也就一天一夜的功夫,平时磨蹭点儿倒是还行,好歹还是走着,这要是一连在县城停个几天不动,那位心里怕是不会舒服啊。”
“怕什么?”宋君谦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心里并不担心,冷哼一声道:“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这么个惫懒的性子,选我作为正使自然就该想到这些,既然离京的时候没说,就默认了这一路大军听我指挥,他还能为了这等小事下旨申饬不成?就算他真的下了旨,我也有正当理由回他,这道路如此泥泞,就算他不在乎力夫的命,总不能眼睁睁看见骏马失蹄,拉车的牲畜陷足吧?”
“嘶,这倒也是。”平安听了这话,转念一想倒也觉得有理,如今他们这个队伍有马匹上千,还有将将上千的骡子和牛。这要是为了赶几步路损失大了,就算陛下不心疼银子,这周边县城一时之间也难以补齐,倒真的得不偿失了。“那奴才就去安排了,一切顺利的话,约么明日午后就能到达县城。这么多人想遮掩行踪是不可能了,但在外面总要多个心眼,我这就让几个熟悉这里的王府侍卫,做好准备,夜里就赶路,也好给咱们打个前哨。”
“嗯,夜路更加难行,让他们注意安全。”宋君谦也觉得这是个万全之策,便点了点头同意了,只是等平安转身的时候又喊住他多嘱咐了两句:“既然时间不急,又恰逢端午佳节,六公主常年待在宫中恐怕也是头一次在外面过节。林将军三人怕也难得如此轻松。你让前行的人顺便打听一下县城里节日那天可有什么活动,届时我们也去凑个热闹。若是周边有什么出名的特产美食也尽可搜罗一点,权当是尝鲜了。”
“哎,奴才这就去和他们说,主子尽管放心。”
这都算不得什么难事,平安听了之后立即拍了拍胸脯打了包票,他一面往王府护卫休憩的地方走一面暗自盘算一定要选几个机灵、嘴甜,还要会打听的护卫前去,可不能办事不力,让几位主子扫了兴。
按下这边不表,且说盛京城。
宋承源自然是不放心这支队伍的,打一开始就在其中安插了十数个亲信,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互相打个掩护,随意找个靠近的驿站就能把消息传回来。
尤其是这几日,距离京城本就不远,通信更是方便,宋君谦、宋妍还有几位将军的一言一行通通被记录下来送上了他的案头。
总体来说,他还算满意,至于宋君谦磨磨蹭蹭的,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这个儿子再怎么说也是皇室子弟,在京城养尊处优惯了,吃不了赶路的苦也是正常,更何况这件事本也不需要多么着急,就是黎国那边催起来,他们这边又不是扣住公主不曾出发,也有的是理由去搪塞,只要最终完成联姻也就是了。
因而当下面的人前来禀告,和亲大军打算在县城休整几日,他虽然吃惊,但一看到前因后果也就明白了。他摇了摇头,把密信随意放在一边,本不欲再看,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盘算了一下。安乐县离京不远,既然他们要在那儿休整几日,那么他命人连夜出发,送些端午节应时的吃食、物品倒也来得及。这些东西本也花不了多少钱,却能体现他的一片慈父心肠,传出去也能博个好名声,又何乐而不为呢?
打定主意后,他不再犹豫,让德全附耳过来。不过两三个时辰后,就有二三十骑御林军并着五六辆马车出了城门,一路往北。
宫里的这些事自然瞒不过有心人,不少官员得到消息后一个人闷在书房里埋头苦想了好久,发现最近朝廷并没有发生什么紧要的事,也就将其放在了一边,继续摩拳擦掌,准备联合起来再参几本宁王宋君谦出门公干竟将阖家家眷全部带出门的恶行,非要让陛下下旨申饬一番,再不济也要把他的名声搞臭。
倒是各大皇子府消息毕竟灵通些,知晓这番动作大致与和亲的队伍有关,联想到这几日明里暗里传出来的消息,也明白不是什么大事,就将其一笑置之。
靖王府,宋君起回想起前几日进宫听母妃所讲的关于宋妍出宫当日的惨状,心有戚戚,他虽未亲眼所见,但连一向最是维护宋承源的母妃也捂着胸口,低声骂了一句铁石心肠。当时的情形究竟怎样也就可见一斑了。
想到这里他苦笑一声:也幸得自己是个皇子,若生成了女子之身,怕是也难逃此劫。此时此刻再回想起君谦在朝会上的那一场好骂,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道对女子实在是太多苛责。
事已至此,和亲之事他也是无能为力,好在君谦是个心肠软的,有他在一旁维护,宋妍这一路总归不会难过,若是他再有心拖延片刻,只怕还有好长一段自在的时间。
只是和亲一事已定,再怎么拖延也只是聊作安慰,终究是改变不了什么啊。
没想到,当今世上最为尊贵的皇室中,金尊玉贵的公主也逃脱不了这种被摆布的命运,又何况其他女子呢?
想到这儿,宋君起长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府上那个要命的冤家也是头疼,既是知道了环境如此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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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也要多多维护,帮忙遮掩着。
只可惜,他为之操碎了心,那人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太子府,宋君乾收到底下人传来的消息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对自己这个弟弟很是了解。面上装作一副不理俗事的样子,实则心肠最软,又兼有一副侠肝义胆,实在是可惜生在了这污糟的京城。
此次前往黎国出使,虽然一路上辛苦了些,倒也少了京城的条条框框,自在的很,再加上又有林文辛相伴左右,更是快活。
只除了……
只除了此行的最终目的,是将公主送往他国和亲。
对于宋妍这个妹妹,他并不算熟悉。安贵人位份不高,做事处处谨慎低调,连带着教导两个子女也是这样的性子,七皇弟是个男子,这些年倒还好些,但是六皇妹……若非在每年的家宴中露露面,几乎就跟透明人没什么两样,不是和亲一事,自己还真就不太想得起这人。
还是做得不够啊!宋君乾长叹了一口气,心里坠得慌:这件事让他心中很是挫败。
自大炎立国以来,边境一直不稳,最危急的时候,边关将士几乎是用命去填,硬生生拖住了黎国的铁骑,才换来片刻喘息。
这一百年来,战了和、和了战,几乎难得有安宁的时候。可就算最困难的时候,往前的几位帝王也不曾割地、赔款,更不曾出降公主以求以作妥协。
谁知道当今那位倒好,对内倒是大刀阔斧毫不留情,处处猜忌领兵的武将,对着外邦却卑躬屈膝,明明就是畏之如虎,却还死撑着面子说是以仁义教化天下……上行下效之下,又能指望朝堂上的这帮人能有几个硬骨头?
纵然是定远一役大获全胜,几乎葬送了黎国的国运。可只要对方说些软话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再放两句狠话让他记起黎国铁骑的厉害之处,双管齐下,可不就让他巴巴的同意了公主和亲?随后更是大手一挥舍出了许多财宝和匠人让宋妍带入黎国。
可怜自己这个皇妹,恐怕长这么大也不曾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宋承源对内吝啬,对外倒是大方的紧!
明明打了胜仗,却还要用这些民脂民膏去换敌邦的欢心,这可真是不知所谓!
自己枉为太子,却对此无能为力,甚至为了不招惹来那人的训斥还要装聋作哑,明明心中不忿,明面上也只能点头附和!这可真是,憋闷死人了!
母后也好,东宫的幕僚也罢,都劝说自己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为了日后,现下只能隐忍。可照着这样下去,自己还要忍多少年?还要有多少无辜之人为之牺牲?更有甚者长此以往,真等到云消雾散那日,自己会不会成了第二个宋承源,也变得猜忌多疑铁石心肠呢?
他不敢往下细想,可这些年亲眼看着宋承源亲小人远贤臣,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顶着个纯臣名声就能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而真正有才干肯为百姓做事的却因为被怀疑和他们这些皇子来往过密,就被大手一挥抄家革职……自己和王兄纵然有心相助,可因着自身的身份,反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这些年桩桩件件的不平事如同块垒郁结于胸。偏偏还不能与他人谈论,母后为了自己在宫中本就处处小心经营已然操碎了心,而他的妻子因为多年不曾有孕更是惶惶难安,告诉他们也只是徒增烦恼……
有时候还真的羡慕君谦,因为无所求,所以无所忌,比他们这些困在皇城中汲汲营营的要自在许多。
眼见着外敌已退、边境安宁,这些日子宋承源又有些故态复萌,想要磨刀霍霍,看来是等不及要对他们这些皇子们出手了,君谦此时远离京城倒也算得上是幸事,只盼望他顺利回还之时,这摊浑水已经风平浪静,再无波澜。
按下盛京的种种不表,单说和亲的大部队,第二天一早很是加快了步伐,赶了一阵路。不过刚刚到了晌午时分,安乐县城的城门就已经近在眼前。
虽然宋君谦一早就让人前去和当地官员打了招呼,让他们不要堵在城门口,影响百姓日常生活。
但是这些做官的,哪个不是人精?上面的人不让做,他们却不能不把态度表现出来,因而虽然并没有什么不相干的世绅乡老。但自县令以下,凡是当官吃饷的还是早早就迎在城门外。见大军到来更是赶忙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
宋君谦看了这一幕心里憋气,当着众人的面却又不好说些什么,干脆权当做没看见,按照之前商议的结果把大部分人马安置在县城外的空地上,其余上百人则簇着公主的鸾车浩浩荡荡的进了城。
最后还是实心眼的韩诚将军,见他们都视跪在地上的官员如无物,老实人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挠了挠头还是给他们递了个台阶,让他们起来,只说是那几位主儿都不喜欢有人跟在后面献殷勤,让他们回归本位,这才打发走了。
宋君谦没太在意他们后面的这场官司,平安早就派人把这安乐县粗粗的摸了一遍,此刻他们一到,就有王府的侍卫引着去了县城内最豪华的客栈。
说是最豪华,其实在他们眼中也实在上不得台面。安乐县不过是个县城,人口寥寥,虽然因为南北商贸的原因还算繁华,但终究和京城还是天壤之别。
不过出门在外的,也就追求个干净、舒适,尤其是在野外露宿了几夜后,此刻再看着面前的客栈,几个人俱都满意的点了点头,就此安置了下来。
44. 第 44 章
等众人在客栈用热水洗去这一路的风尘,虽然仍觉疲惫,但毕竟还是对此地有些好奇,再加上从早上赶路到现在,腹中也有些饿了,便纷纷揉着肚子出门觅食去了。
平安一早就让人在当地最有特色的酒楼定了一桌,宋君谦又有心带着宋妍尝一尝新鲜,于是就派人到楼上去请,不一会儿,宋妍就穿着一身素净下楼了,连侍女都没带。
等到了酒楼,立马有人下来迎到三楼的雅间。推开几扇窗户,顿时凉风习习,大半个县城尽收眼底。宋妍如今是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难得快走几步靠近窗沿,用目扫了扫,只觉得此处虽不如京师繁华却也安宁祥和,城周两面环山,极目眺去一片郁郁葱葱,隐约还能看见其中有一条溪流蜿蜒而下,汇入城中的小河,流淌出一片波光粼粼。
见她看景看得有些痴了,旁人也没有喊她,直到其他人把想吃的菜都点了一遍,这才唤她回来点菜。
等到小二把菜名记下下楼通知后厨,长风和明法就肩搭着肩嘻嘻哈哈的告了一声退,自去大厅找位子吃饭去了。平安和奉剑也想跟着前去,眼巴巴的望着宋君谦。
宋君谦转念一想让平安也跟着下去了,却将奉剑留了下来。
“妍儿勿怪,奉剑名义上虽说是林将军的侍女,但随她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早就被视作家人,我现今也把她看成自家的妹子。我便自作主张把她留下和我们一起用饭了。”
“兄长太见外了,我怎会介意此事?何况我心中一直都敬佩皇嫂和这位奉剑姑娘的事迹,只是这两日心中有所挂念,这才没去叨扰。原本我还想着过几日请皇嫂帮忙引荐引荐呢。”宋妍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慌忙摆手,虽然有些奇怪皇兄对皇嫂的称呼如此生疏,却仍旧把自己想说的话表达了出来,边说还边有些难为情:“我前几天匆匆一瞥,看见奉剑姑娘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样子,不知多羡慕,后来听侍女讲那日皇兄送来的鸡汤也是奉剑姑娘亲手打来的猎物,说起来我还没有道谢呢。”
眼见着宋妍还当真要对她弯腰道谢,奉剑脸都涨红了,连连摆手:“不不不,公主不必这般多礼,折煞我了。”
“好了,接下来的日子还长,咱们一路上相伴,就不要在乎这些虚礼了。”
“听皇兄的,那刚才下去的那几位可要再唤上来?”
“不必”宋君谦轻轻一笑:“明法和长风平日里无事都喜欢小酌两杯,这几日都在赶路,一直没寻到机会,今日难得放松放松,就让他们尽兴吧,他们在楼下反而更加自在,有平安看顾着,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众人说笑间,酒楼的掌柜亲自送来了时令的鲜果和蜜饯,又有当地新炒的春茶。虽是不知名的茶树,也远比不上在京城享用的贡茶,但胜在炒茶师父火候把握的不错,喝进嘴里也是鲜爽回甘,唇齿留香。
几人刚就着蜜饯饮了半杯热茶,先前点的菜便陆续上桌了,因为腹中饥饿,也没再客套,纷纷举起了筷子。
县城中的厨师自然与京城里的相距甚远,就连他们路上跟来的几个大厨的手艺相比也是远远不如的,不过到底是来尝个新鲜,各式菜肴又有些当地的特色,一桌人倒也吃得颇为高兴。
尤其是其中一味蒸鱼,或许是此地水好,又是现点现杀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出水鲜,吃进嘴里毫无腥气,又鲜又甜,几人俱是赞不绝口。
清晨刚从山上采下的嫩笋,做了个油焖的样式,又脆又嫩。还有各色应季的野菜,或清炒或凉拌,也不用多加调味,吃得就是个本来滋味。
有这几道菜珠玉在前,虽说其他几道镇店的菜肴有些名不副实,远未达到预期,几个人心里也都没有半点不满。
吃饱喝足后,奉剑就陪着宋妍回客栈休息了,眼见着长风几人正喝得兴起,加上天色还早,宋君谦也就没有打扰他们,和林文辛两人晃晃悠悠的散步消食。
安乐县商业还算繁华,沿街的摊贩不少,由于本地产竹,各式竹制品琳琅满目。宋君谦看着看着来了兴致,便停下脚步挑了几个做工精巧的器具,正拿在手上和摊贩讨价还价,耳边就传来了一声轻笑。
“宋兄如此豪富,竟也在这等蝇头小利上斤斤计较?”
听了这话,宋君谦还不曾怎样,林文辛的眉毛倒先竖了起来,好在不等她开口,宋君谦就已认出了此人。
“范鹏程?你怎会在此?”
范鹏程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此处人多,咱们借一步说话。”
宋君谦狠狠一拧眉毛,有些不懂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仍旧掏钱买下了刚刚看中的商品,和林文辛两人随着他走到了一处僻静之地。
刚刚停下脚步,范鹏程就正色,深施一礼:“拜见宁王、王妃。”
“免了,你怎会在此地和我们相遇?莫要说这都是巧合。”
“殿下,”范鹏程苦笑了一声,“我如今正是这安乐县的县令啊。”
“啧”宋君谦啧了一声,不可置信:“你堂堂范家的嫡枝到这里做一个七品县令?你们范家究竟在搞什么花样?”
范鹏程此人所出身的范氏,算是当今一流的世家,其族人有不少都身居高位,更是有几个直接主政一方。范鹏程是范家嫡脉,当今范家的家主正是他的祖父。
这人和他在京城有过几次往来,虽说远远达不到交心的程度,却也知道其人最是清高,常常放言平生只愿做一个寄情山水的狂士,向来粪土功名。
自从当初盛京一别已经有了四五个年头,自己还以为这人终于耐不住性子去游览名山大川去了,谁知今日一见,竟是窝在这个小小的县城做了地方官。
这简直是滑稽!
就算他志向改变,想要求取功名,以他的家世,也绝不可能让他从这等微末小官做起。
“王爷误会了,我如今哪还敢耍什么花样?”范鹏程苦笑了一声,“王爷不理俗事,恐怕还不知早在前几年我就已经被家族除名了,就这县令一职还是苦熬了资历,凭借着政绩升上来的呢。”
想到这儿,他也一阵唏嘘:以他的性格哪是能够安安稳稳为官一方的?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不是凭借着这份微薄的俸禄,只怕自己已经沦落到沿街乞讨了。
可叹他自诩狂士,到头来也不得不为这五斗米折腰了。
宋君谦更加不信了。虽说范鹏程此人狂傲不羁,却实实在在受宠,如若不然当初范氏一族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窝在京城每日里饮酒纵马、肆意过活。他这样的世家子弟除非犯下极重的错误才会被家族除名,可若是那样,与范氏不对付的世家自然不会错过这场好戏,怎么也要帮忙宣扬宣扬,但他却从未听过这等消息。
范鹏程自然能看出他脸上的不信,苦笑一声,也不多解释:“我知道殿下心中疑问,但此地却不是能安心说话的地方,宁王殿下一行到达安乐县的消息早已人尽皆知,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如今在陈东有一处宅子,倒是僻静。这样,今晚我做东,邀请殿下过府一叙,届时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可好?”
“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宋君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强行按捺住心中的不悦,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也好,今晚我就走上一遭,倒要看看你如何解释!”
“如此,下官就在家中恭迎您的大驾了。”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宋君谦也没了逛街的兴致,虽然仍陪着林文辛四处闲逛,却早没了方才闲适的心情,眉毛也不自觉皱了起来。林文辛哪里看不出他的心不在焉,叹了一口气,主动提出了回客栈休息。
“抱歉,是我扫兴了。”宋君谦反应过来也很不好意思。
“无妨,逛街哪日都行,还是正事要紧。”林文辛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
似是看出她的好奇,宋君谦在心中打了好几遍腹稿,最终还是泄气的一摊手:“我知道将军心中好奇,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范鹏程此人确实算得上我的旧相识,此前在盛京也见过十数面,只不过他身为世家子弟,我总不好与他交往过密,如今他说话颠倒,行事无章,倒还真的引起了我的好奇。这样,如今这街是没有心思再逛下去了,我们不如先回客栈休息,等我赴宴归来,再与你细说。”
见他说的这般恳切,林文辛自然只能点头,他们两人途径方才用餐的酒楼和平安知会了一声,就提着七八个刚买的竹制品回了客栈。
天色刚暮,就有范府的人来请,宋君谦点了点头让他稍候,随后拧着眉走到林文辛的房间外,似要抬手敲门,却又踌躇不定。他这么大的一个人影映在窗纸上,林文辛也实在做不到视而不见,眼看着他在门口焦灼的踱步,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主动开了门:
“王爷。”
宋君谦一怔,随后有些无措的张了张口:“我……范府的下人已经到客栈来请了,我这就随他赴宴去了,估摸着总是要饮些酒的,归来不会太早,你和妍儿晚饭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让明法去跑腿,若是有什么拿不准的,也只管去问平安,他知道范府的地点。”
这般絮叨!林文辛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自己又不是小孩子还能不知饥饱?更何况就这么一个县城,客栈内又有许多高手保护着,能出什么大事?
她话到嘴边转了几转,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笑着应是:“好好好,我都记下了,再过个把时辰我就连带着六公主想吃的东西一起告诉明法。既然人已经在底下候着了,王爷还是早点过去吧。”
见宋君谦点头,她鬼使神差的又补了一句:“饮酒伤身,王爷还是少饮几杯吧。”
“好,我定会记在心上。”难得听见她这么直白的关心之语,宋君谦心里发甜,脸上也带出了点笑容:“明日我们再好好的把县城逛一遍,散散心。”
林文辛自然点头应允。
又过了半个时辰,她一人在屋中待得无聊,便派奉剑把宋妍请来,沏了从京城带来的好茶叶,又拿了几样干果、蜜饯,想了想又觉得不够,另派明法去跑腿挑选几样配茶的点心。
等宋妍到了的时候,看见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也是一笑,她倒不是贪嘴,只是一看这个架势就是要好好喝喝茶谈谈心的,她难得有这样的体验,心中着实有些欢喜。
几个人虽然身份不同,但宋妍也不是摆架子的人,这些日子更是对林文辛佩服的五体投地,一路上又明里暗里受过她的不少照顾,心里更加亲近,是真真切切把她当姐姐看待的。
奉剑与她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只要一想到这也是一位上阵杀敌屡建功勋的奇女子,她的目光就亮晶晶的。
几个人就着一壶茶,天南海北的瞎聊,尤其奉剑又有些人来疯的性格,讲起边关无垠的草原,积雪的高山,苍凉的戈壁还有凶猛的苍鹰,那叫个生动有趣,眉飞色舞。直把宋妍听得如痴如醉,连点心都顾不得吃了,拈在手心里,半响都没想起往嘴里送。
谈笑间,时间不知觉的流逝过去,等她们回过神来,屋外已是一片漆黑,奉剑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收了声,连饮三杯温热的茶水,那样子真让林文辛又好气又好笑。
耳听到里面的交谈似乎听了下来,一早等候在外面的平安敲了敲门,询问可要用些晚饭。
得到首肯后,不一会儿就有人前来收拾了桌面,摆放了饭菜。
因为中午吃得较晚,再加上晚上不宜多食,桌面上都是些清淡好克化的。几碟用香油温拌的脆嫩野菜、几碟常见的腊味合蒸,一碟清炒的雪菜笋丝,一碟炸的酥脆的河虾,还有一碟切得薄薄的羊肉配着蘸料,再加上用山鸡吊汤熬得粘稠的米粥,虽然算不上奢侈,吃进去却从头到脚都熨帖了。
用完了晚餐,又用清茶漱过口,几个人又坐着闲谈了一会儿,只是这个时候林文辛却有些心不在焉:今日下午遇到的那个言行有些怪异的县令还有回来后就一直双眉微皱似乎疑惑不解的宋君谦,都有些让她在意,眼见着天色不早,她心中更是难免有了几分焦躁。
奉剑与她朝夕相伴自然发现了她的异样,甚至连宋妍在她越来越焦躁不安的时候也停下了话头。
“主子,这是怎么了?”
林文辛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就把今日下午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我倒不是有多担心,他一个县官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否则绝不敢对王爷不利,我只是有些好奇此人究竟是谁,为何王爷对他态度如此怪异,说是知交好友又算不上,说是有过节又不太像,更遑论以他的性子,若只是泛泛之交,是决计不会过府赴宴的。”
听了她的话,宋妍还好,奉剑心里则是明镜儿似的:说来说去,还不是觉得宁王殿下吞吞吐吐,不曾将实情全盘托出,心中有些在意,这才起了别扭。
她暗自笑了一下,心道自家小姐这是真上心了,却又不好说出来以防她恼羞成怒,只好轻咳一声“嗐,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既然是京城的旧相识,平安肯定知道。王爷赴宴之前不是说有什么事只管找平安嘛,咱们把他请过来一问不就清楚了。”
林文辛一顿,心里倒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只是这样一来又显得她好奇心太重了些,就有些犹豫。好在奉剑知道自家主子虽然在大事上杀伐果断,于情爱一事上却有些优柔寡断,见她明显意动却又有些顾虑,索性直起身子径直去请平安了。
林文辛摸了摸鼻子,也没有阻止,宋妍这会儿似乎也回过几分味儿来,眉目一弯,捧着杯热茶,决意将这个热闹参与到底。
平安在来的路上就听奉剑讲述了前因后果,自觉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自家王爷又一直交待一切要以林将军的意愿为先,为林将军解惑他是义不容辞啊。
想到这儿,他脚步轻快的踏进房间里。坦然的一拱手,一一见礼,不等林文辛张口询问,就先一五一十的往外说了。
“王妃、公主,范鹏程这人我的确认识,他和王爷的关系呢有些复杂,勉勉强强也算的上一声朋友吧。”
这人出身范氏嫡脉,祖父就是当今范氏的族长,当初也算的上京城内首屈一指的世家子弟。论起才学不谈冠绝当今却也在京城难觅敌手,偶尔对时政的一两句评论更是鞭辟入里,就是连当今陛下都曾想不顾他的世家出身,招进朝中为官的。
但是吧,范鹏程的性子却怪,好美酒、好美食,每日里纵酒斗诗,做足了纨绔模样。不知令多少人扼腕,偏偏他不以为意,反而自称狂士,豪言遍览名山大川,饮尽世间美酒,绝不踏入朝堂半步。他这样的性子,就是他的祖父也毫无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因您今日说他如今成了这安乐县的县令,确是奇怪,莫说他曾经放下的狂言,就单论才学和范氏一族的能量,纵然为官,也绝不会从一介县令做起”
平安说到这儿也有些皱眉,难怪王爷一定要去赴这个宴会,只怕他心中也是疑惑不解吧:“王妃,您和公主自幼长在京城,应该也有所耳闻我朝历代皇帝和这些世家的恩怨纠葛……曾经有句话叫做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虽然不好听,却也绝非无的放矢。”
说句实话,太祖皇帝起兵推翻了前朝其中也离不开某些世家的帮助,可大炎如今已经立国这么多年,当初的有功之臣如今却处处成了掣肘。
世家子弟大多高傲,其中最有名望的那几家不说传承千年,数百年也是有了,他们深耕当地,枝繁叶茂,雄踞一洲一郡之地。将那里经营得水泼不进,事实上和藩地也没什么区别了,以他们的势力,当地的官员除了和他们同流合污也没有其他办法。
这种情况,哪个帝王能够容忍?
因而大炎数代帝王绞尽了脑汁不知想了多少法子,又派去了多少忠心能干的官员,到最后也是徒劳枉然。甚至说他们已经猖狂到制造各式各样的意外害死不愿向他们投诚的官员了。
大量的良田被他们兼并,百姓只能投身做了佃户,吃穿用度都掌握在他们手上,自然也就踏上了他们的贼船,更有甚者隐隐有过传言不少世家都还掌握着数量不小的私兵。
至于税收?说来可笑,一切甚至都要看他们的脸色上报。他们愿意给多少,才能收上多少,一州繁华之地上交的税银竟然只有区区几万两,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糊弄鬼呢。
偏偏一时半会儿的还真就对他们没办法,历代帝王都有心去除这些毒瘤,可有时却又不得仰仗他们,尤其是国朝初立之时,百废待兴。朝堂上的官员不少都是世家子弟,虽说历经几次科举,也涌进了不少科举入仕的官员,可这么长时间年内,他们早已在朝廷扎下根系,牢牢把持着权势,轻易动不得了。
当今圣上自登基时就不曾掩饰对世家的不喜,后来也寻着几次错处,占据大义使用了几次霹雳手段,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虽然元气有伤,却远远达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若真是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还不知结果如何呢。
若非借着黎国犯边,陛下这些年也稍稍服了软,不再动手。只怕表面上的平静都难维持。
但是这些世家可不是好相与的,有那高傲的,连皇室中人都不看在眼里,甚至还要插手立储一事。
如今明面上争得最凶的靖王殿下和太子,身后反而干净些,但据说有不少想要争一争的皇子,都或多或少有他们的影子呢。当然皇子们也没有笨人,知道陛下的态度,至少明面上还维持着一个不冷不热的态度,可不敢来往过密……
平安这番话说的众人若有所思。林文辛出生勋贵,虽说记忆有些久远,却也的确记得年幼时有一段时间盛京城风声鹤唳,自己被送往金陵外祖家避祸,过了大约三四年才又被接回京城。
虽说父亲对这件事一直讳莫如深,但自己也从他和母亲的听清了几个词,好似真和世家有关。再后来边关战事再起,京城倒是陷入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期,回京述职时,父亲与郑伯父饮酒小聚时也曾低声感叹:外敌当前,朝内倒是暂时拧成了一股绳,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当真让人哭笑不得。
这些话一直深埋在她的脑海,当时年幼对此并不理解,如今被平安这么一提,倒是蓦然惊觉:却原来皇权与世家之间的纷争与她离得并不远。
宋妍想得比她还要多!
她虽然不受宠,毕竟出身皇室,自从年纪稍大了些,母妃就开始筹划她的婚姻大事,自己虽然羞怯,却也壮着胆子、红着脸听了几耳朵。
母妃素来疼爱她,为她挑选的人家自然是上了心的,从武将勋贵到清贵翰林乃至当科进士中的青年才俊都说了个遍,却唯独不曾沾染世家子弟半分。
当时自己不懂事,只觉得名满京城的未婚男子大多出身世家,还曾经缠着母妃要个解释。具体的话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母妃立时严肃起来的面容还有再三叮嘱她不要靠近世家的话语却仍历历在目。
现在想来,母妃毕竟在宫中时间长了,多少也知道点内幕,这才不希望自己趟入这趟浑水。
只是……
宋妍忽而有些焦虑,她突然联想到自己嫡亲的兄长宋君修。他是如何有底气向母妃叫嚣要争一争那个位置呢?
论家世,他在如今成年的几个皇子中可谓最差,论才干,也是泯然于众人。前些年也一直遵循母妃的嘱托低调做人只求将来被封个王爷闲散度日,究竟是何时起生了这等野心呢?或者说是什么促使他有这么大的改变,背后到底有没有世家大族的影子?
宋妍越想越心凉,到如今她倒并不在乎宋君修的成败与否,只是夺嫡一事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她不相信那些世家当真存了善意,更不相信凭借着宋君修的能力能笑到最后。
她只是有些担心,担心外祖和母妃也会受此牵连……然而现下她自身难保,想得再多也无法把消息传回京城,若真的轻取妄动,反而会引起那位的猜忌也未可知……
相比于这两位的心事重重,奉剑倒没想这么多,只是嘴一撇:“哎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啰嗦,我们不过是问了问范鹏程与王爷的关系,你就把话题扯到了世家的身上,谁耐烦听这个?何况要真如你所说,那王爷岂不更不应该与他相识了?”
“噢哟,瞧我这张嘴,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竟将话题扯得这么远,该打该打!”平安这段时间和奉剑玩闹惯了,也不生气,还装模作样打了几下自己的嘴巴,“至于王爷和这位究竟是怎么熟识的,或许算是异类之间的互相吸引?”
平安摇着头笑了笑。
“王爷虽贵为皇子,却懒得理会朝堂内外的明争暗斗,只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这位范大人虽然为人狂悖却也并没有世家子弟那种目下无人的清高。范家有几位族人当时在京中颇有势力,因而老家主便让范鹏程在盛京多待一段时间,权当做游历,而王爷自从开府后就再没离开过京城。同处一地,自然会有些交集。至于真正让二人有了往来的还要说到一场宴会。”
平安顿了顿,眼见着自己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眼里也有了笑意:“世家豪富,又向来自诩风雅,最是喜欢举办一些宴会赏花品茗、吟诗清谈。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们甚至对皇室都是有些鄙夷的,但偏偏不知是出于明面上的尊重还是想要看皇室的笑话,每此宴会都会向几位皇子递上拜帖。出于种种原因,就是太子和靖王殿下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参加了几场,倒是咱们王爷自身的性子放在那儿,从未给过面子……”
偏偏有一年陛下觉得王爷实在是太静了些,好歹要让他出去见见人,便下令让太子殿下带他去参加了一次宴会。
好巧不巧的那次宴会是由王家组织的。王氏一族喜好奢靡、行事高调,听说难得出门的宁王殿下要赴宴,当即将规模扩大,呼啦啦邀请了一大波人,这范鹏程自然也在其中。
一开始都很正常,世家举办的宴会嘛无非就是那老几样,酒过三巡,那宴会主人王成元也不知哪来的狗胆,借着三分醉意大声嚷嚷让众人各自出个才艺,或许是一开始便商量好了的,那些世家子弟们或吟诗作对或挥毫泼墨或净手弹琴,倒是个个大显身手,气氛烘托到这儿了,轮到太子殿下和王爷时,不少人的眼睛就直勾勾的盯着,太子殿下性子温和,见此也勉强和了一首诵景的诗可,轮到王爷时……
平安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忍不住咧了下嘴:“王妃和王爷相处这么长时间应该明白,咱们王爷虽然明面上不喜与人为难,实际上那性子倔着呢!他那时一眼就看出了王成元的不怀好意,冷笑一声,便命令明法去取了两样东西。等到他上场的时候,施施然一拱手,接过刚刚取来的木鱼佛珠,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诵念了一遍《大悲咒》!那些世家子弟的脸色哟,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忍不住发笑!”
说到这儿,他有些忍俊不禁,其他几人更是笑出了声,尤其是奉剑笑得前仰后合,边抹掉笑出来的眼泪,还边伸出大拇指:
“不愧是王爷,这一招绝了!”
“咳,”平安清了清嗓子“偏偏王爷那张嘴啊也是不饶人的,见王成元面色难看,更要上前撩拨,又是说自己才疏学浅只会烧香拜佛,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若是觉得《大悲咒》不好听,他还略通什么《往生咒》之类的;又是说主人家如此盛情款待,他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依着他和了尘大师出门游历的规矩,既是受了主人家的布施,自然就要出力,要是王大人不喜欢自己念经,那么超度法事什么的倒也略通一二。把个王成元噎的哟,满脸铁青还要强扯出个笑容来夸赞王爷佛法精深。”
平安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事实上,若非那些世家子弟摆明了要给太子殿下没脸,王爷本身是不愿与他们计较的。他这人啊,自己被慢待倒无所谓,但是太子殿下和他关系最好,他搞这一出是在为太子殿下出气呢!”
至于范鹏程,那确实也是个异类。当时在座的世家子被王爷的神来之笔都气得不停运气,偏偏只有他拍着桌子抚掌大笑连道有趣,甚至在轮到他表演时,直接举起了酒坛,给大家上演了一出几口一坛酒,把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还不算完,也不知道这位究竟是酒意上头还是出于其他目的,到最后硬是闹着让王成元也表演个节目,还点名说王成元学驴叫最是活灵活现,非要他学上几声。
他这人有些武艺在身上,又假借着酒意发疯,谁来劝了都不好使,那叫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到底让王成元被缠的脱不了身,硬着头皮学了几声。
不仅如此,还说等他酒醒后定要为此作一篇诗文,好让此事传扬出去。
当时王成元那个脸哟,简直不能看,这可真是杀人诛心。
说到这儿,屋内已然笑成一团,最是温婉的宋妍也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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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奉剑更是差点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倒是林文辛还能稳得住,忍笑给平安倒了一杯茶,让他润润嗓子。
平安说了这么多还真是渴了,仰脖一饮而尽后,仍然谈兴不减:
“若仅仅只有这样,王爷最多也就是觉得此人有趣罢了。实则当时的宴会出了个插曲……”
说来这倒还真不是王家有意为之。他们几乎坐拥一府之地的良田,从祖上数起又插手盐政之事,府中实在是金银成堆!王氏子弟无论品行高低,行事都好奢靡,尤其世家又喜欢排场,更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因而那场宴会等到上菜的时候,实在是令人眼花缭乱。
什么熊掌、猴脑,山中八珍;龙肝、凤髓。举世难寻;当真是百馐五味,应有尽有。
若只是一些珍贵的食材倒也罢了,毕竟人家有钱,当时在座的身份都不低,谁还没尝过一些呢?
但是王成元最爱的一道菜却让王爷忍不住皱眉。说来这道菜的食材倒也常见,不过是林中的山雀。
但王成元只爱山雀的舌头,说是口感脆韧有至味!他或是为了夸耀自己的豪富或是为了面子,早早就派人四处搜寻,乃至到了宴会当天竟是每位宾客面前都上了一盘子雀舌。虽说每份数量不多,只有十来只,可在场那么多人,粗略一算怕不是祸害了上千只!王爷的脸色当时就不太好了。
偏偏那人为了宾客的赞叹,还颇为自得的向众人介绍,山雀无肉,味道也不算好,唯有这根舌头生得巧妙,而且只有活着拔下来的口感最好。今日他们府上的厨师可是花费了大力气,让众人定要尝一尝这难得的美味。
听到这儿,众人都有些皱眉,既是为世家大族的行事作风咋舌,又难免觉得太过残忍了些,平安也叹了一口气:“这件事粗略一算也六七年了,当时的情况,王妃和公主应该也有所耳闻。边关战事连连,不知耗费多少粮草,偏偏湖广之地几场暴雨,竟是将一季的粮食都泡了汤。虽说国库中还有些存粮,可那毕竟还要送到边关将士们的手中,哪里挤得出多余的?陛下和户部的几位大人挠破了头,硬是顶着骂名多收了江南和京畿之地的一季税粮前去赈灾。可以说当时全国上下的百姓可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呢,就是盛京城周边,草根树皮也被挖了个干干净净,有那最是穷苦的人家甚至靠着观音土过活!”
当时几个皇子或是为了名声或是出于本意,都拿出了存粮施粥,可家中粮仓满的都快溢出来的世家大族们却躲在后面装聋作哑!
若是别的时候倒也罢了,可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宴会的前两天,明法等一众人才将好容易筹措来的粗粮、米糠送到灾区回来。据他们说当地被淹,柴火都是难得,百姓们甚至有当街打开袋子捧着米糠就往嘴里送的。有官府维持秩序,倒是没人哄抢,可是百姓们噎的直仰脖子还不停往嘴里送粮的情形还是让这些铁打的汉子们红了眼眶,回府讲述的时候,更是所有人都心生不忍。
就在这种情况下,王爷骤然看见这般奢侈的菜肴心中怎会平静,何况主人家还洋洋自得,又是说京城山雀被他花了大价钱几乎包圆,好容易才凑齐了数量,单这一道菜花费的银两就几乎上千,又是说他们这样的人家最讲究口腹之欲,万万不能马虎,这山雀也只有这舌头才堪入口,其余的全都弃之不用,倒是他们府上养了数十只看门护院的猛犬,至多就是让那帮畜生们打打牙祭……
“王爷当时喉咙就像哽住了一样,本来就只挟了几下素菜的筷子直接被他放在桌面上,之后更是一口没动。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才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沉默不语自己生闷气……”
那些世家子弟听了主人家的介绍,果然对雀舌这道菜大感兴趣,纷纷品尝,而后更是大肆赞美,言说果然名不虚传,王成元当真是个老饕。
王成元被他们夸得飘飘欲仙,不停捋胡子掩饰笑意,看见王爷一筷未动便有心奚落,问是否这道菜不合口味,那语气分明就是暗指王爷不懂欣赏美味。
“太子殿下太了解王爷的脾气了,当时脸色就变了,立刻转头轻声安慰,并用手狠命按住王爷的大腿,不让他发作。王爷不忍太子为难,这才一拂袖,不阴不阳的回了一句,他跟随高僧修行,食素!后来这句话被传扬出去,导致满京城的人都知晓了宁王爷是个吃素斋戒的修行人了,实则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说到这儿,平安暗自叹了口气:六公主毕竟也在场,有些话他不太好说。自家王爷之所以放任这个流言,其实也有苦衷。
除了世家被驳了面子,不相信王爷天潢贵胄还能终年茹素故因而推波助澜外,实则还有一些不太容易说出口的原因,宁王府进项不多,除了几个田庄并娴妃娘娘给的铺子外,并没有其他什么来财的渠道,好在王爷厉行节俭,宫里拨下来开府的银子很是省下了一部分,再加上逢年过节时的赏赐以及娴妃娘娘的贴补,倒也没缺过银子。
世人都说宁王殿下精打细算,人情往来能免则免,要不就是送上一本手抄的经书,府上的金银不知堆下多少。
奈何王爷这人,实在是个心肠软的。前几年不太平,又是天灾又是兵祸的,不少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这等惨状,朝堂上不少皇子官员的都自掏腰包赈济灾民。
其他人大多只是装个样子,唯有自家王爷那是真出力啊!甚至因为顾及到太子殿下银钱不凑手,还帮着出了好大一笔钱,府中的钱粮一下子就去掉了小半。
要只是如此倒也还好,可偏偏几年前边军上京讨要粮饷,被户部摆了一道,不仅克扣无数、以次充好,甚至还在其中混了大半的沙土。那运粮的武将途中遇雨发现此事后,又气又愧,愤怒之下口吐鲜血,一头碰死在了运粮车上,直到死眼睛都没有闭上。
他的亲卫就一路抬着尸首,哭到了京城。陛下也觉得实在丢人,命人封锁了消息,将参与其中的户部官员全都捉拿下狱。可国库空虚,一时也凑不齐军饷。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勉强凑了些粮草,却还和所需的缺口相差甚远。
将士们在边关流血用命与敌人厮杀,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那这个国家还有救吗?无奈之下,又是太子、靖王和自家王爷派人四处采买粮食。尤其是王爷为两位殿下分担了一些,几乎倾尽了家产,最困难的时候王府几乎成了一个空架子,不得已转让了好几个铺子和田庄。
就这,还得偷偷摸摸的进行,以商人的名义捐给朝廷,再由陛下派发至边关……
也就是这几年老天爷还算给面子,好歹没再闹出什么干旱洪涝的天灾,才让王府咬牙撑下去了,直至大婚之时,还能处处给林将军安排妥当,要不然阖府上下恐怕都要去自谋生路了……
因而哪里是王爷一心礼佛斋戒吃素,分明就是为了厉行节俭找了个借口,毕竟通常情况下菜蔬总是要便宜些,有了斋戒的名头,吃饭的排场也能小些,只需上几碟山野小菜,再无需七个碟子八个碗的。
但真到了冬季菜蔬难得亦或是实在馋肉的时候,府中也是荤腥不断的,只是不怎么在外面宣扬罢了。
想到这里,平安也有些无奈,这些事说出去实在不好听,又事关着皇家的脸面,尤其是后面粮草那一段,要是被林将军知道了,以她的性子,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为了不横生风波,他也只能三缄其口了。
他陷入了沉默,奉剑却忽然恍然大悟:难怪啊,难怪还未成婚时就耳闻宁王殿下常年茹素,可真的进了宁王府,莫说他们小厨房从来都是顿顿有荤,就是后来主子和王爷关系日渐亲密他们也曾见过几次宁王用膳,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忌讳。
原本她心里还奇怪外面的流言从何而来,如今才知道根由在这儿呢。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唏嘘道:
“原来如此啊,王爷做的实在是漂亮,那些世家大族们简直是奢靡成风、行事无度!”
莫说什么他们花销的也只是家族的钱财,就算往上再数个十代八代的,这些钱也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
奉剑在京城的时候倒不曾缺过吃食,但从军那些年也是跟着士卒们饥一顿饱一顿苦过来的,什么野菜麸皮都是吃过的。现在一想到他们在战场上拼命结果就吃的这种东西,世家大族们却在京城安享繁华,大摆宴席,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只觉得宁王殿下做的漂亮!
“可不是,咱们这些人也不曾缺过吃食,好东西也是尝过的,何曾见过这样的菜肴?实在是……”平安摇了摇头,随后又笑:“可惜咱们怎么想没用,那些世家子弟可是认为被狠狠的下了面子,当即就有不少人冷哼出声,虽然碍于明面上不敢跟皇室硬来,却故意似的当着王爷的面对那道菜赞不绝口,言下多有鄙夷之意。甚至一个两个的都顾不上礼仪,将这道菜吃得一干二净。唯有范鹏程不一样!”
平安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赞赏:“当时我在场看得分明,一开始不知道盘中为何物时,他倒也挟了两筷子,等到王成元讲解完毕后,就皱着眉头再也没碰过。甚至在所有世家子弟都齐声附和王成元的时候,唯有他冷笑了一声,推开面前的杯盏,起身反问了一句,‘世人都说以形补形,如今才知原是谣传,王兄花费了这么多气力,吃了这么多雀舌,口齿仍然算不得清晰,依我看还是少信些偏方,正经看医吃药才是!’”
那王成元名声好、家世好、才学也不错,唯有一样,打娘胎里就落了个口吃的毛病,虽然长大之后已经改善了不少,但是一着急舌头依然会打结,这都是私下里的玩笑之语,哪有人真将它放在明面上的?王成元被人吹捧惯了,头一次被这样狠狠下了面子,当真是勃然色变,要不是顾忌着范家不好惹,只怕当场就要翻脸。
后来,就算他再怎么按捺住怒火,也是面色铁青,草草将宴会结束,落了个虎头蛇尾,成为不少人茶余饭后的笑话……
“该!”
听到这儿,奉剑才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气,就连宋妍和林文辛也赞同的点头。
“因而此事之后,王爷觉得范鹏程这人甚是有趣,与一般世家子不同,而范鹏程也觉得王爷行事对他的胃口,一来二去的也就有了交集。也幸亏范鹏程曾经大众宣扬无心入仕,王爷又是朝堂的边缘人物从不插手政事,他二人的往来才没有引起猜忌,因而这段交情才得以延续下来。”
说到这儿,平安想起原先的问题,心中更加不解,皱眉道:“所以才更加奇怪。这位可不是空口白话的人,当初粪土功名,连范家主给他安排的吏部郎中一职都不屑一顾,如今怎会窝在这小小的县城当一个地方官呢?”
“行了,无论是因为什么,总归王爷心中有数,不会出什么事的。”听了平安这一番长篇大论,林文辛的心也定了下来,虽然摸不清那人行事的目的,但是宋君既然敢去赴宴,恐怕心中也早有成算。
今晚这事原本也只是因为他对自己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才起了些别扭的心思,如今听平安将两人相识的起因经过都说了一遍,那点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了。至于其他的,她倒不是很在意。何况现在实在是不早了,纵然她和奉剑还熬得住,也要顾虑到宋妍的身体,因而她摆了摆手,温声道:“好了,眼下实在是不早了,今早又赶了一上午的路,还是早点休息吧,明日若是天公作美,倒是可以早早起来四处逛逛,奉剑你去送公主回房休息,平安你也早早歇息吧。”
听了这话,奉剑哦了一声站起来,就要护送宋妍回房。宋妍此刻并不困,甚至还因为平安讲的故事神采奕奕的,不过早上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鸾车,身体还是有些疲累,再加上心中也实在是逛逛县城这样的事感到好奇,因而乖巧的应了一声,和奉剑一起退下了。平安则在她们走后,也弯腰行了一礼,走出房间时还顺手帮林文辛带上了房门。
他们走后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林文辛此刻并无睡意,索性便坐着等一等宋君谦,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传来了宋君谦和平安的说话声,她推开房门迎了上去。
甫一见面,宋君谦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问了一句怎么还不休息。林文辛见他面色如常,神志清醒,彻底放下了心,虽然心中还有些好奇,但此刻实在太晚了,也实在做不出再邀请他到房间里详谈的举动,便也只微笑着点点头,同样嘱托他早点消息,随后便回了房。
有什么话,还是明日再说吧。
45. 第 45 章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天刚刚亮了一丝,心中有事的宋君谦便已披衣下床,坐到了桌前。
回想起昨日酒宴上,范鹏程那番半真半假的话,他有些烦躁的拧眉:他与这人虽然算不上生死之交,但也绝不希望与之为敌。虽说从昨日的态度来看,他对自己并没有恶意,但对其自身入仕的原因却语焉不详,什么天性自由不愿与别的世家联姻,这种话也就骗骗傻子!
自己前几年不愿娶妻,连连推辞的时候,宋承源不也无可奈何的捏着鼻子认了,以范老家主对他的疼爱若真的因为这个缘故,纵然当时会骂几声,也绝不至于将他赶出家族,逼迫至此。
想起范鹏程言语间透露出的困境,这几年范家不仅是将他逐出家族这么简单,甚至连半点家产都没分给他,他离开的时候除了几身旧衣服,就只剩下随身携带的一些零碎银两。
现实所迫之下,他走了母舅的门路,到县城任职,却也被范家处处打压,虽说政绩出色,三年过去却也只平调到安乐县为官。
按说范家如此不讲情面,只怕他应该是犯下了什么大事触怒了当家人才是。可偏偏这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南海北的一顿闲扯,就是没往这方面讲,对于为何要邀请自己过府也是打了个哈哈,只说是许久未见,才相邀一叙。
一场宴会下来,酒喝了不少,废话也听了一大筐,一点正事都没谈成。就这,他还再次相邀自己今天同他一起逛逛县城的周边。这实在是莫名其妙!
宋君谦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头:所以说啊,他最讨厌和这些肚子里弯弯绕绕的人打交道,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偏要绕一个大圈?也不知道今天这一出,他又打得什么主意!
宋君谦越想越憋气,别说睡意了,此刻连坐着都觉得烦躁。索性让平安送来洗漱的用具,清洁完毕后径直下楼,揣着钱袋子出门,准备到四处逛逛,寻觅些特色的吃食。
等他回到客栈时,有平安的宣传,一行人已经坐在大堂里等着他带好东西回来了。在座的与他都处熟了,也不怕他,只敷衍的点了点头,便接过他手中的早点,配着隔壁现舀的豆浆、豆腐脑之类的汤汤水水美美开吃。
宋君谦一愣,随后也笑着摇头,虽然心情仍然不好,却也陪着他们吃了点东西。
只可惜他这顿早餐注定是吃不安生了,刚舀了一勺香醇的豆浆入口,就被平安暗暗碰了下肩膀。他一愣,转头看去,穿着一身青色长衫,笑容满面的倚在门框上的人不是范鹏程又是哪位?见他回头,那人甚至还故作正经的施了个礼。
宋君谦觉得手中的食物咽不下去了,他长叹一声,放下餐具,让平安将他请过来。
范鹏程也不见外,施施然走过来,只对着宋妍和林文辛正色行礼,等到面向宋君谦时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宋君谦见他这副模样就牙疼,不轻不重的刺了一句:“我倒不知,如今大炎的官员竟如此有闲暇之时,你身为一县长官,这般不务正业,不去打理县衙公事,等在客栈门口作甚?”
“哎呀,王爷,就是头驴也不能天天转着圈儿拉磨,总得有个休息的时间,这段时间县衙并没有什么公事,今儿又恰逢休沐。昨日你我已在宴席上商议好一同游玩,您身份贵重,我可不得一大早就在这儿候着嘛?”
范鹏程显然知道宋君谦是个什么性子,被他呛声也不害怕,反而更加笑容可掬的回来一句,倒是桌上的其他人听了这话全都将目光扫过来:
昨日不是已经商议好了带着宋妍在县城里走走吗,怎么又和范鹏程相约了?
面对众人的目光,宋君谦颇感心累,也无心解释,只叹了口气:“不过是酒后的戏言,你却如此较真。也罢,昨日进城之时,我便商议好陪同她们在县城中逛逛,约定在你之前,你若有本事,就先说服她们。”
他提出这话本是故意为难,谁知范鹏程脸上笑意不减,大大方方的一拱手:“王妃、公主,虽说安乐县不算繁华,景色倒还过得去眼,每年也有不少游客纷至沓来。尤其是郊外的几个村子山水自然、颇具野趣。下官虽非本地人,却也在此当了几年地方官。若是诸位不嫌,我愿做一个向导,带着诸位把这周边好好逛一逛。”
他这话要是放在平时,林文辛和宋妍并不会放在心上,他们队伍中这么多人,安全总是能保证的,大不了再请一个当地的村民引路,何苦将这一个来意不明的地方官员放在身边?
只是昨晚刚听平安讲述了这人的事迹,心里正好奇着,尤其是林文辛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的用意,便觉得将这人放在身边见招拆招也不失为上策。因而两人俱都含笑应允,她们两位点头了,其他人自然没有意见,宋君谦也自无不可,一挑眉显然也是默许了范鹏程的随行。
等到出行的时候,采用何种代步工具又让众人犯了难。据范鹏程所言,安乐县周边环山,山路崎岖难行,唯有借助牲畜赶路。若是乘车,舒适一点的马车未必能通行,而小些的马车却实在颠簸,只怕未到目的地,人就已经受不住了。
其他人倒是还好,虽说骑术有高低,却也是不怵的。唯独宋妍,长这么大骑马的次数屈指可数,还都是有人看护着在平地骑行,让她一人独骑,所有人都不太放心。
除却在座的几位男人,能带着她的也就只剩下奉剑和林文辛二人了。本来奉剑看见宋君谦皱眉已经打算为他分忧,自告奋勇的上前了,谁知她话还没出口,就被林文辛扯住了袖子。
“这样,我这些年骑马还算纯熟,踏雪性子也温顺,不如就由我与公主同骑吧。”
林文辛倒不是怀疑奉剑的骑术,只是宋妍身份毕竟特殊,奉剑此举稍有不慎就会招来大祸,思来想去也只有自己出面最为合适。
显然宋君谦此刻也反应过来了,眼下也确实只有林文辛能担此重任,因而转向宋妍询问道:“妍儿,如此安排,你可同意?”
宋妍简直乐疯了,这些日子她早就坐够了车,难得有骑马的机会,又有皇嫂这样的大英雄带着同骑,哪有不答应的。
“那自然最好了,我还能信不过皇嫂吗?”她走到林文辛的身边,双手抱着她的手臂:“只望皇兄不要怪罪我才是!”
“你啊,如此促狭!”宋君谦被她说的哭笑不得,无奈的摆了摆手:“既然已经商议好了,那我们回屋去换身衣服便出发吧。”
骑马比不得其他,自然还是要换身轻便的服饰,众人知道这个道理,纷纷点头回房。平安、明法与宋君谦对视一眼后更是匆匆离去,忙着安排暗中随行保护的人选。
等到人走光了,只余下他与范鹏程两个人时,宋君谦这才重又把目光放在范鹏程的身上,他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的盯着,直到范鹏程笑容勉强,再也维持不住表情时,才轻哼了一声,暗含警告的一瞪眼,拂袖而去。
或许是众人都对这次出行很是期待,又对骑马轻车熟路的,不出半刻功夫俱都打扮完毕下楼了,唯有宋妍是头一次这么肆意,难免有些激动,一时也不知道应该穿什么衣服好,林文辛心细,见她久久未出房门,便敲门进去帮她一起参详。
再过了盏茶的功夫,两人身着劲装从楼梯上下来,洗去了粉黛,又将头发绾了上去,只用一根簪子固定,打眼一瞧倒像两个俊俏的小郎君。
宋妍有些别扭,她还是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她原本只是打算换一身便于骑马的服饰就行,谁知在左右侍女的一通劝说下,皇嫂又笑着点头,脑袋一热就穿了一身男装出来。她竟不知她的衣服中竟然还有这种准备,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
她有些紧张的捏着衣脚,生怕宋君谦出言训斥,不着意的往林文辛身后藏了藏。
宋君谦看到她的小动作后哑然失笑,只点着头称赞了一句:“不错,这样穿很是精神,出门在外也方便。”
宋妍当时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脸上也抑制不住的露出笑容,其余人纷纷低头不敢低头,唯有奉剑三步并作两步向前挽住她另一只胳膊:
“哎呀,六公主你这身打扮可真是好看极了,你放心,我家主子骑马稳得很,踏雪也是个好脾气的,保证你一路稳稳当当的。”
“咳,行了,时候不早咱们出发吧。”宋君谦轻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对着范鹏程一挑眉:“如此,我等就跟随范大人而行了,大人,请吧!”
范鹏程也不推辞,笑着应了一声,翻身上了一早就系在客栈马厩的骏马,只略踢了踢马腹,那枣红色的骏马便长嘶了了一声,甩开了蹄子。众人见他在前引路,也纷纷扬鞭,跟在后面,疾行而去。
马匹在城中尚需控制速度,等出了安乐县城就没有这样的顾忌,这群人也是被这段时间慢腾腾的赶路憋得狠了,纷纷催马扬鞭,尽情跑了一段,宋妍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刺激,早就抛却了矜持小声疾呼了几句,脸都激动的涨红了。
到了这个时候,马匹的优劣就显现出来了。宋君谦和林文辛自不用说,□□的马匹都是千挑万选的神骏,长风、奉剑骑得也都是与他们征战多年的战马,就连其他人的马匹也都是军营里费心培育出来的良驹。
反倒是范鹏程的马看上去高大,在城中还不显,现下就有些跟不上趟了,若非众人还需他引路,只怕早就被甩开一节了。
宋君谦见他骑得辛苦,向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放慢速度,只是嘴上还不饶人:“你这马选的不好,除了高大些,耐力和速度都不行。亏你当年也曾在盛京城驰马试剑、踏尽春花,如今怎么这般不济?”
范鹏程本来骑着这匹不济事的马一路保持着前排的位置就很辛苦,现在听到这话,毫无形象的翻了个白眼:“宁王殿下,如今马匹价贵,我现在可不是挥金如土的世家子弟了,只是个靠着微薄俸禄过活的微末小官罢了。”
甚至要不是之前在任上攒了一笔,又觉得身为县令没有一匹马出行不太像话,此刻的他就是骑着毛驴赶路了!
“前面就是一段山路了,虽说还算平坦,但你们毕竟不熟悉,还是放慢些速度好。”
“知道了,你放心在前领路,我们跟在你后面就是了”宋君谦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路况不熟,他们也不敢像刚才那样肆意跑马了,听见范鹏程的提醒后,也正声应答道。
好在这座山算不上险峻,山路也还算宽敞,一路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等到再往前行了二三十里,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他们此刻已至山腰,放眼望去只见周边郁郁葱葱,山顶云雾缭绕,耳边也传来溪水流淌的声音,似乎近在咫尺,可当真用眼去寻,却又发现它隐在树丛之中,难觅踪迹。
“这是一片山脉,虽算不上奇险,但是数百丈的山峰也有十来座,按理说现在已是五月,可行走在这里仍觉寒风料峭,如果我没记错前面那座山峰,山腰间有一片桃林,不大,大概就只有百十株,这段时间应该正是盛开的时候,诸位若是有兴趣……嗯?平安公公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平安:你快闭嘴吧!
早在范鹏程提到桃树的时候,平安就一直摆手,他们家王爷和王妃与这桃树、桃花、桃子的渊源确实不浅,若只是鲜桃倒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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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王爷当初是将此物当做礼物赠送给林将军的,也算是为他们二人的感情立下过功劳。
可一提到桃花,平安就觉得牙疼了,尤其是上次定国公府闹得那一出,王爷甚至因此抱病,他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就觉得晦气!原本只想在后面给范鹏程一个暗示让他不要再说,谁知这人竟就这样大咧咧的直接问了出来,这可真是!
平安看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自己的身上,面上一抽,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范大人,今日各位主子出来都不曾备足厚一点的衣物,既然此处如此寒冷,我看还是早早离开才是。”
“唔,是我思虑不周,忘记提醒了”范鹏程往众人身上扫了一眼,发现所穿衣物确实都不算保暖,这等装扮在外面是足够了,可山上气温较低,此处又常有山风吹过,待久了也确实感觉冷:“既如此,我们就继续前行吧,我们今日要去的地方处于山谷之中,那里气候要温润的多,再往前走个五六里,就要沿着山路下山了,诸位,还请收敛心神,注意脚下。”
“好,我等必将多加小心。”
在这种地方,众人自然都要听他这半个本地人的话,听到他的提醒后,又再次打起精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行人终于来到了范鹏程所说的村落前,刚刚停住马,气还未喘匀,就惊觉此处的温度果然与山上不可同日而语,他们竟然微微有些出汗。
范鹏程长出了一口气,停住马,手臂一指:“王爷,你们看。”
众人随着他的手臂望去,面前这个村落占地不小,粗粗一看便有上百栋房屋,远看层峦叠嶂,近观阡陌相连。虽然并不能看清忖里面的情形,却也发现沿路种满了果树,单他们认识的就有桃、李、杏还有梨树。这里气候温润,这些果树虽仍是满树繁花,却也隐隐能看见青小的果实隐在其中,想来再过三两月,定然是瓜果飘香。
“皇兄,这里好漂亮啊!”宋妍还坐在林文辛的马上,此刻匆匆几眼不仅出言赞叹。虽说也只是些寻常村庄的景象,却觉得这里安宁静谧,再加上方才那一段崎岖的山路,更显得此处像极了书中所说的世外桃源。
“嗯,确实是个好地方。”宋君谦微微颔首,也很赞同。他是个粗人,什么样的美景在他眼中也只是寻常。他去过不少村落,贫困之地的有之,富庶之地的也有之,可他们都与眼前这里大不相同。
太干净了。
这个村子太干净了!他方才看了一眼,发现村子里俱都是青砖瓦房错落分布,地上也用青石铺就,或许此刻快到饭点,家家烟囱里都冒出袅袅炊烟,映衬着不远处青山的缭缭云雾,伴随着村中的鸡鸣犬吠,间或着几声树梢的鸟鸣,实在是美的不像人间。
这都不是最令他感到惊奇的,他们这群人杵在这儿不短的时间,已然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他们虽然尽力低调,但身上的衣物还有□□的骏马,无不显示出身份贵重。可他在这群村民的眼中并没有看到多少畏惧,似乎很是平常。
莫不成这里还真是个世外桃源不成?
宋君谦心里并不相信范鹏程如此大费周章的将他们引到此处就单单是为了欣赏美景!他冷嗤了一声,把目光转向从刚才起就一直躲在众人身后的范鹏程让他解惑。
范鹏程感觉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实在是刺人。虽然他此行的目的地就是这儿,却也明白如果不将宁王的疑惑解开,只怕也达不到今日的目的,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他刚刚往前几步,话还未出口,村中已经有人认出了他。
“范大人?”
“二娃,快去通知村长就说范大人来了!”
“范大人,我家今日中午杀鸡,你可一定要赏光。正经养了三年的老母鸡,平时都是吃虫子喝泉水的,杀了后一肚子的黄油,我家婆娘又放了一把山上采来的野菜,那味道,香得很!”
“好、好、好,我马上就过去。”范鹏程被他们说的口水不停分泌,眼睛都有些发直,天可怜见的他今早就喝了一碗豆粥,尽顾着看宁王这行人吃了,到现在已经是饥肠辘辘,尤其是一想到那锅金黄的鸡汤,感觉口水都快兜不住了。
“王爷……”
宋君谦有些嫌弃的看着他,显然也是看到了他方才那副馋样儿,甚至连后面的六公主一行都忍不住漏出了几声笑音。
范鹏程有些无奈地挠了挠脸颊,好在这些年已经锻炼出了一副厚脸皮,权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微微提高了一点音量,让所有人都能听到:
“诸位,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疑惑,不过这里风景确实绝美,饭菜也香得很,绝对让你们不虚此行,至于其他的我也会一一为你们解惑,只一点”他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他们都是普通的村民,虽然也见过不少富家子弟,但你们的身份实在是吓人,还望诸位莫要以平日的称呼相称。”
话音未落,就有几个小孩儿挣开了父母的怀抱,乐颠颠的跑过来,一把抱住了范鹏程的大腿,一边哼哼唧唧赖在他身上撒娇,一边黏黏糊糊的喊他范叔叔。
宋君谦见状就是一挑眉,他何曾见过范鹏程这样手足无措过?抱了这个哄那个的,眼见着汗都要急出来了,村民们还在一旁乐呵呵的看着。
他抱臂在马上很是欣赏了一番范鹏程的囧样,直到看够了戏,才一摆手示意众人下马。
等范鹏程好不容易把缠着他的孩子们交还到他们父母手里,又和一位面容严肃的老者交谈了几句,得到他的点头后,才走回到他们跟前,咧开嘴一笑:
“走,进村吃饭去!”
46. 第 46 章
也不知道范鹏程哪来这么好的人缘,虽说是头次见面,但沿途遇见的村民都对他们笑脸相迎,这实在是稀罕!
要知道当今的普通百姓,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算不错了,从来不敢招惹是非的。遇到衣着不凡的更是连抬眼看一眼都怕招祸。像这个村子的村民这样态度平常的,可以说十分罕见,这下不仅是宋君谦,同行的其他人心里也颇觉奇怪。
范鹏程态度倒是坦然,一路笑呵呵的和村民们打招呼,等到了村长的家里,更是熟门熟路,俨然有把自己当做半个主人的趋势。
众人先是被他这自来熟的架势唬了一跳,随后又向热情好客的村长连连道谢。也不知道他怎么和人家说的,见他们安稳落座后,村长就先告退了,不一会儿就端来了一壶茶。
茶壶就是街边酒楼常见的粗瓷大白壶,搭配的却是几个颇有巧思的竹杯。杯子应该是被村里匠人好好打磨过的,摸起来毫无粗糙之感,不用凑近就能闻到淡淡的竹子清香。
“杯子都是崭新制成的,粗糙了些。咱们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刚沏的乡野粗茶给各位贵客解解渴。”
“多谢村长,有劳了。”
听到他们的回答,老村长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展开了些,只连连摆手说不敢当,又说屋里灶上正在做饭,让他们稍稍等待,随后便乐呵呵的离开了屋子。
他一走,平安就很有眼力见儿的端起茶壶给众人添茶,他犹豫了一下往宋君谦方向瞟了一眼,见他微微摇头,这才放下心来继续。
范鹏程知道皇家在外用餐的规矩也没说什么,权当没看见他们的眉目官司,只笑着开口:“别看这茶不出名,滋味却实在不错。原本村子里只有几棵上了年头的野茶树,就长在后山腰上,天生天养的也没人照料。谁知常年吸收了高山云雾,这茶叶入喉确实回味悠长。村里人动了心思扦插了几根幼苗,又怕糟践了好东西,特意花大价钱学来了炒茶的技术。这不,现在这茶叶比之我在盛京城尝到的,也就是欠缺了点名声。”
说罢,他捧起竹杯,凑近嗅闻了一下,笑意更甚:“这香味!看来村长给我上的还都是之前那几棵老茶树身上采来的啊。”
听了他的介绍,早就有些口渴的众人也都纷纷举杯,茶水甫一入口,宋君谦就挑起了眉:“满口异香,回味悠长,果然不错!”
众人也纷纷点头夸赞,见状范鹏程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好山好水长出来的东西就是好,不仅是茶水,老村长的儿媳做得一手好菜,待会儿你们尝尝,绝对不比酒楼的差。”
正说话间,村长一家子就捧来了好几个盘子,人还未走近,阵阵香味就先扑鼻而来。平安和明法赶忙从座位上起来伸手去接,范鹏程也站起身想要帮忙,却被村长侧首让过。
“哎,不用不用,你们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不过是几盘子菜,我还端的动。”
他将手里的菜放到桌上后又朝着范鹏程笑:“徐老二不服气你到我家用饭,现在还在埋怨呢,又说我们家熬鸡汤的手艺不如他,时间也有些赶不及,硬是要把鸡汤端过来让你尝尝。我实在犟不过他,这不,就让孩他娘端过来了。等你吃好了,可一定要去夸一夸他的手艺。”
“嗐,这个老徐,这般客气!”范鹏程也无奈,毕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更何况这鸡汤闻上去又这么香,“等我吃完了,定要和他好好说道,这回要是再不收银钱,我下次可不往这里跑了。”
村长听了这话也不搭话,只是朝着他笑,等到菜都上齐了才一拱手:“粗茶淡饭,还请各位贵客不要嫌弃。灶上还滚着鱼羹,我待会儿再给送来。”
农家的饭菜分量都足,光现在桌上就已经有了七八碟菜,个个堆得冒尖儿,又有那么大一锅鸡汤,已是足足够了。众人见他如此客气,纷纷开口不必再开火了。
可老村长本来就是个热情好客的性子,又见这些人都是范大人领来的,哪肯这样慢待?他也不说话,只笑嘻嘻的点头,转过身却又给自家儿媳妇和老伴使眼色:
都是年轻人,这点儿菜哪够?他们家的看家本领还没拿出来呢!
这顿饭吃得实在是惬意!
不是多稀罕的食材,也没有多高明的调味,但那碧绿的野菜简单用油盐一炒就是满口脆嫩,鸡汤更是炖到了功夫,不谈鸡肉已经酥烂,单就熬得浓白的汤喝上一碗,也是从头顺到了脚,那叫一个舒坦!
众人吃得都有些撑了,此刻形象都有些不雅,范鹏程见此又提议出去散步消消食。
宋妍今日亢奋了一上午,现在吃饱了更觉浑身发懒不想动。奉剑刚才一人豪饮了三碗鸡汤此刻撑得直揉肚子,见此林文辛也只好无奈的摇摇头,示意自己要陪着这两位。至于平安他们也都不想动,又有些猜到了范鹏程是有话要说,纷纷摇头。如此便只剩下了宋君谦。
“王爷,咱俩出去走走?”
“嗯?”宋君谦一挑眉,心里想终于来了,他也不故作姿态,微微点了点头,就起身往门外走去。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攀上了一座土坡,将整个村庄尽收眼底,范鹏程才有些受不住这种沉默的氛围,忍不住开口:
“多年不见,王爷的性子还是这么沉稳,我昨日故意偶遇,晚上又说了那么多语焉不详的话,难道您今天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你若想说,自然会说,你若不想说,我还能撬你的嘴不成?再说了以你的性子,就算我以势压人,你嘴里也不会有几句实话。”
“这倒是真的,”范鹏程哑然失笑,显然也认同这种说法,随后嘴边又扯出了一个苦笑,声音很轻:“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话是真的,他是真不知道该向宋君谦诉说什么,逐出家族之时,虽然也怨过那些亲人太过绝情,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做法触怒了他们,甚至当初那些事还是自己有意为之……于公,自己心怀坦荡,但于私而言,确实难以为家族所容,被弃也怨不得别人。
这些年自己被生活折腾的灰头土脸,处处受到家族打压排挤,若非舅舅动了善心,只怕早就熬不过去了。好容易兢兢业业当了三年地方官,吏部的评级都是优上,可抵不过京城那边的一句话,到最后还是平调到安乐县当县令……
憋屈吗?自然是憋屈的。但他本来为官也是为了糊口,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真要说让他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他也是不愿意的。官职一事对他最大的的打击,恐怕也就是俸禄未变,银钱依旧捉襟见肘罢了。
说来他与宁王,虽然勉强算得上朋友,但要真说是知己好友却也远远达不到。两人同在京城时来往都不算密切,谁知昨日头一昏,在街上遇到后,非要拉着到府上一叙。
等自己回到府上,这人当真前来赴宴,原本一肚子的话却又堵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原本借着酒意说些半真半假的话糊弄过去也就是了,偏偏等这人失去耐心提出告辞时又鬼使神差的相邀今日同游……
这态度反复、举棋不定的样子,现在想来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也亏得这人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宋君谦在一旁看似心不在焉,实则也分了几分目光在他身上,眼见着他神色变幻不定,莫名的纠结,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起了个话头:
“你这人,离开范氏之后,怎么做事越发犹豫说话也吞吞吐吐的,一点没有以前的爽利。如今这副样子倒真像是个世家子弟了。”
“王爷何必打趣我,哪个世家子弟像我这样行事无序,率性而为的……我只不过是有些犹豫。”
“犹豫什么?犹豫如何将谎话编的周全点?范鹏程,我不是傻子,你究竟因何被逐出家门?莫再说些不愿成亲的鬼话,你若再胡言搪塞,你我就真的没必要再聊下去了。”
见他把话说得这么重,范鹏程只好打消了原本的打算,他有些无奈的挠了挠脸“说真的,这件事的确也有成婚的因素在其中。”
见宋君谦勃然色变似要发怒,他赶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把语速放快了:“你也知道这些世家的德行。祖父让我娶妻,挑选的也全都是世家女子。不是说她们不好,世家贵族出身的女子无论品行才貌都是出挑的,祖父历来疼我,有他把关更是错不了。但我还是不愿!”
范鹏程叹了口气,为此不惜自曝家丑:“我的母亲也出身世家,凭心而论,她可能是很多人梦想中的妻子,温婉又不失手段,将内帷管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不反对父亲纳妾,但在她的手下,那些妾室和庶生的子女都翻不了天去。她这样的妻子,既能让丈夫无后顾之忧,又能串联起两家来往,互利互惠。按说我要真是个寻常的世家子弟,只怕是烧了高香才能娶得这样的好媳妇……”
“可我不是,殿下,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们这样的夫妻表面和睦,实则根本不正常!他们在外人前还装装样子,私底下根本连陌生人都不如。婚娶是为了两个家族联姻,生子是为了延续后代安两边老人的心。他们相处之时互相提防,母亲心中所念所想还是她的母族,父亲心中也从未真正将她视作亲人。与其说他们是夫妻,倒不如说他们更像一对生意上的伙伴。”
“我在范家也算娇惯着长大的,可自幼母亲对我就是严厉有余亲近不足,在她心中我不是她的儿子只是一个她要培养的流着两族血脉的继承人。而父亲,什么庶子嫡子的,都是他的孩子,相比较我,反而是另几个更讨他的欢心,若非世家看重门风,又有祖父护着,只怕在我放浪形骸的那几年他就已经弃了我了。”
虽说如今他经历了这么多,冷眼看着,是真瞧不上世家的做派,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可在一开始自己那些离经叛道的言行实则也不过是想引起父母的关注罢了。
只可惜,那对夫妻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唯独没有他这个儿子,或者说他这个儿子在他们心里永远比不上其他。
范鹏程长叹了一口气,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心里仍然憋闷,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被逐出家族时,父亲满脸的嫌恶。好容易安置下来等来了母亲,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责骂,左对不起她这些年的心血,右对不起两个家族的期望的……只字不曾关心自己过得怎么样,甚至到最后发现劝说不了自己回头,只冷冷的抛下一句: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和父亲再多生一个儿子……
想到这儿,范鹏程无奈苦笑,曾经觉得摧心挖肝的话,现在想起来其实也就这样,再想到两年前有人传到自己耳边的消息,他现在也只是充满了对那个尚未见过面的弟弟衷心的同情。
“我打心里不愿意把日子过得如他们这般,也不愿违心去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再将她冷落。说来无论她抱着怎样的目的与我在一起,总归女子在婚事上很难做主……”
他并非看破红尘,不愿成亲,只是明知会成为一对怨侣,他何苦将半生葬送?可若自己不与他们所选的世家女成婚,而是将其他一位女子拉进这个漩涡中,以世家的手段,只怕会白白断送了无辜女子。
因而思来想去之下,自己也唯有推说不愿成亲来搪塞。只是不曾想到……
“我原以为纵然自己父母亲缘淡薄,但总归祖父对我还是好的,哪怕我离经叛道、放浪形骸,他也不曾多加责怪。谁知因为不愿成亲一事他竟发了那样大的一场火,毫不留情的将我赶出了家族,我想不通!”
这话半真半假,其实这些年下来,他早已想通了七七八八,那对夫妻不谈,单单祖父前后态度差异如此之大,要么就是以前见自己年轻气盛才放任了几年,眼见着到了成家之时再容不得半分违逆。要么……就是因为已经放弃了自己,唯独期望能娶一个家世相当的女子,生下一个继承人,好好放在身边教养……
想到这儿,饶是之前就已经猜想到了七八分的范鹏程仍旧感觉心头一凉。
见他低头不语,宋君谦眉头微皱,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神色:“我看你这个神情,不像是没想通,而是不愿往下深思吧?”
“呵……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去思考什么孰是孰非。真论起来,我自幼受家族培养,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成年后更是依仗家族名声才能在盛京活的肆意。就算是现在落魄,可要不是舅父在其中斡旋,只怕连个小小的县令也当不成,还不知道在哪里苟延残喘。说起来我受益家族颇多,却从未有过回馈,如此看来怨不得他们狠心,一切根由皆在我自己。”
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自出生起就不知比普通百姓幸运多少。从小到大不仅从未短过吃穿,等到启蒙之时,更会遍请名师教导。只要才学勉强过得去,靠着家族的蒙荫怎么也能混个一官半职。便是再不成器的也会依据个人特长,分配管理各项产业。总归不会被冻饿死。
与此同时,家族如此尽心尽力的栽培,图的也不过是家中子弟长大后勠力同心,反过来哺育家族,从而保得家族千年不败、源远流长。
真要从这方面说,自己做得的确不对。无论现在怎样,但是前十几年范家在他身上花费的心思绝对不少,平日里华服美酒、金银珠宝任他取用。可偏偏这么多年,自己却不能为家族带来什么,甚至后来连唯一能报答家族的方式——联姻生子,也被断然拒绝。这么算来,自己被赶出来也不算冤枉。
“哼,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宋君谦也不知信是没信,但他内心里也一直为自己的出身所困,因而也只是哼笑了一声:“说来,你我二人都算是家中的异类。我是因为本身性格如此,又跟随了尘大师修行了一段时间,不愿再深陷争权夺利的泥淖……再加上自幼身体不好,不曾好好读过几本书,实在没什么治国的才干。更何况前面已经有了几位能干的兄长。论嫡论长都轮不到我出头。这才成了个不理政事的闲散王爷。倒是你,既是范氏嫡脉又是家主嫡孙,年少便负才名,若真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必会受到家族的鼎力相助。那你又何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宋君谦的这话实在不好接,范鹏程犹豫了一下,终是觉得宁王与他品性相投,这番话憋闷在心中太久,不妨趁着今日一吐为快:
“因为,我不喜欢世家的行事风格。”
“哦?”宋君谦一挑眉。
范鹏程满脸苦笑:“殿下,我说句大不敬的话:之前我也曾大为不解,何以您当真这般洒脱,从不将争权夺利之事放在心上,言行举止更是不像皇室中人。”
千百年来,皇室子弟是什么德行早已被记在史册之上。莫说在宫里出生的究竟有几个天性纯良,就是本性如此的在那种环境下也不得不竭力处处争、往上爬,毕竟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有时候不争就是断送一切……
初识宁王时,这位不同凡响王爷的名声他就有所耳闻,但心中仍旧一笑置之,认为这种种不过是假象,皇室中哪还有这样的皇子,只怕表现出来的种种都是宁王韬光养晦的表象。
等到二人逐渐有了往来,加上家族在盛京城的耳目打听之下,竟发现这人当真是一心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毫无半点夺嫡之意,偏偏行事作风却又处处透出对大炎的忠诚,对百姓的爱护……自己在好奇之下故意多多接触,这么一来二去之下,两人才逐渐熟识。
“您尚且如此,又何况我呢?”
“按说以我的出身,理应是顺从家族的期望、依仗家族的权势入朝为官,搅动一时风雨。等到手握权柄之时,再悉心培养后辈,反哺家族,以保长盛不衰……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殿下!”
“都说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真要说起来,自史书记载,盘古开天至今,尚未有哪个朝代国祚绵延千年。可当今仍旧雄踞一方的世家中,虽也有交替,却有不少历史都可追溯数百甚至上千年。这些世家千年不倒,靠的是什么呢?或许一开始是靠的掌权人独到的眼光,善于抓住时机,一举风云化龙。可到了现在这些世家的屁股底下哪个不沾染着百姓的斑斑血泪?范家又岂会免俗?”
范鹏程长叹了一声,见宋君谦目光如炬,不知怎的竟有些想避开,可他思考了一会终究还是对上目光,苦笑着摇头:“我不知道您是因为什么才会如此在乎普通百姓,甚至为此不惜数次耗费家财。但是我这些年却也时不时回想,若非自己当年年轻气盛非要踏遍山河,见识过世间的种种,跳出了家族的旧窠,又怎会蓦然回首,发现自己的一切竟都是民脂民膏?嘴上说的都是仁智礼信、清正家风。然而就是名声最好的谢家,也是大肆兼并土地,处处涉足百业,甚至把控着不少民生物品的往来渠道。普通农户无田无产,只能做了他们的佃农,生死都在世家族长的一念之间。说句诛心的,在他们的地盘,便是圣旨,也抵不过世家当权人的一个咳嗽。官府?听话的才能在那儿当官,与他们同流;不听话的,坟头上的青草都不知有几尺高了。”
“王爷,世家延续至今自有一股傲气,甚至于有些家族自得于曾经给过开国太祖不少助力,从而连皇室都不太放在心上。虽说这些年科举取士渐渐兴起,对他们有了不少的冲击,可放眼望去当今朝堂,牢牢把持着几个重要部门的,明里暗里都和各大世家有联系,再加上这些人胆大包天,有些敢涉足私盐买卖,有些敢和异邦通商往来,更有甚者直接把手伸进了税收里。长此以往哪个帝王能忍得下,早些年的情谊早就被磨得一干二净了。”
有些话当着宋君谦的面他不好说,以他冷眼看着,当今这位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虽说才干远不及先帝,但是志向却不小。若非之前手段不足,被几个世家联起手来狠狠给了个下马威,后来又连遇边境动荡,为了朝堂安稳那位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了,只怕现在这些矛盾早就被挑到明面上来了。
届时,可就不像现今这些暗地里的小动作这样简单了。帝王要真是发狠,无论事情能不能成,只怕双方都要伤筋动骨、血流成河的。
能坐稳世家大族掌权人的自然没有笨的,帝王之意如此明显他们怎会不知,这些年明里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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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也一直在积蓄力量。可偏偏、偏偏有人非要去触碰当今的逆鳞!
“王爷,我是真当你为朋友的,接下来这些话当真是我的肺腑之言,言语中若有冒犯,还请您一定见谅。”
范鹏程忽然正起神色,对着宋君谦深施一礼,脸上说不出的凝重,见她这个样子,宋君谦也严肃起来,保证道:
“若你信得过我的人品,我向你保证,今日之话绝不会为第三人所知。”
“王爷的人品我只是信得过的。王爷,说句实话,若非他们这些年实在是太过胆大妄为,纵然祖父以联姻相逼,我也未必不能从中斡旋再拖延个几年……说来被家族除名之事,倒也正中了我的下怀,我在其中也是推波助流了一番,如今日子虽然艰苦,心中却是坦然。”
“王爷,这些年边关战火连绵,朝野上下都在为了抗击黎国而努力,便是当今圣上也暂时放下了不少事情,一心关系着军国大事。可这一切却并没有妨碍有些人在暗地里积蓄力量。他们心里可希望大炎越乱越好,毕竟乱起来,他们才好浑水摸鱼呢。只怕早在七八年前,他们就已经把手伸到夺嫡之争中了。”
“而今相争的两位,太子和靖王都各自拥有一批拥趸,羽翼渐丰,自然不是他们的目标。我虽然是范氏嫡枝却也从未参与过这等家族秘事,只隐隐预约有所耳闻,世家中也分了几个派别,接触了好几个皇子……”
“当时正值山河飘摇百姓困苦之际,无数军壮为国征战以命相搏,边关百姓更是朝不保夕流离失所。这等惨状之下,世家子空负文武之才却龟缩不出,只顾着安享繁华;世家粮草无数金银成堆却不愿舍出一分一毫为国助力。战事最焦灼时,盛京城摇摇欲坠,更是不知有多少大小世家一窝蜂的涌向江南,大手一挥又置下家产田业无数……我虽未跟风,却也深以为耻,实在无颜面对百姓,偏偏这时,他们还要趁机搅风搅雨,将朝堂搅得不得安宁……我实在是看不过眼。”
“殿下,这些年正值国家危难之际,朝野理应上下一心一致对外,可偏偏夺嫡之争愈演愈烈,甚至摆到了明面上,这其中不乏有他们的手段……也是我胆子不大,当时便预料到了一旦战事平定,君王腾出手来,必然不会放过这些胆大包天之人,为防牵连,这才顺水推舟,顺着祖父的意,被分了出来。”
他这话七真三假:畏惧牵连是真,可这毕竟不是主因。事实上经历了这些,他是真的不齿于自己的世家身份。可偏偏也早已预见,像他们行事如此猖狂无忌,定然会招来祸事。
按理说他既受家族恩惠,理应报效,勉力让家族避开这等祸事。可一来,他人微言轻,所思所想又与众人格格不入,自然无力更改他们的想法。二来,依着他的内心,像这等只顾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家族到底有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也是有一杆秤的。
宋君谦听了他的话久久不发一语,他心中有些讶异但不多。与黎国开战的这些年间,不少世家都在里面搅风搅雨,国难当头,却被他们视作赚钱的良机。趁着百姓想要拿钱赎买兵役,大肆兼并土地,若非对皇权亦或者说盛京城内的二十万精锐之师的忌惮,当今天下究竟有几分被他们吞吃下肚可就不好说了。
行事如此猖狂无忌自然免不了被秋后算账,宋承源本身权欲就重,是万万容不下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的。而依他的了解,无论是大皇兄,还是太子兄长,经过此事,心中也将世家视作毒瘤,总不会甘心受其辖制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想另起炉灶,扶持一个傀儡上台也就自然而然了。
只可惜这样一来,究竟会有多少无辜之人被卷进这个旋涡,实在是令人喟叹!
如此一来,依着他对范鹏程的了解,以对方的品性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倒也不算奇怪。
只是……
“你这又是何苦?若当真事发,上面追究下来,可不会顾及逐出家族这个说法,而你如今又算是入朝为官,只怕到时候连网开一面的可能都没有。”
“我求得就是这个!虽说他们所做的恶事我并未参与其中,但我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受家族供给,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他们有错,我也绝不无辜。既是如此,到那时引颈就戮,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说到这儿,范鹏程竟然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自认不曾完全丧了良心,既已看到了百姓的惨状,就再无法心安理得的跟随家族众人一同趴在他们身上敲骨吸髓,但他毕竟也不是个圣人,更做不到与自己的亲人、族人作对,将他们送上不归路……
他现在所能做到的唯有远离。
将来所能为家族做到的也唯有坦然赴死,一同承担罪孽。
宋君谦被他的笑容震住了,心中很是复杂,事实上他心中也是能够理解范鹏程的,他自己出身皇室,一方面实在厌恶皇室的骄奢淫靡、勾心斗角,一方面却又实实在在享受到了身份的便利。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既生不出去改变、改善现状的想法或者说没有这个能力,又随时做好了国家有难奋勇捐躯的准备。
八年前如此,而今亦是如此。
因而他现在倒真真正正高看了一眼范鹏程,甚至有引为知己的意思,语气也和煦了许多:
“俗事洪流,非你我人力所能相抗,而今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所求一个无愧于心罢了。”
他摇了摇头,用手拍了拍范鹏程的肩膀,开解道:
“美景当前,你我莫要再想这些沉重的事,放轻松些吧。”
范鹏程叹了一口气,领了他的好意,他自己也明白:论起当世对女子抱有善意的男子,宁王绝对是他平生之仅见。去年他与百官关于林文辛将军的争论,自己也有所耳闻,虽说民间褒贬不一,但单从自己来讲,心中总是佩服的。
而今再想到,宁王殿下竟然成了出使黎国的正使,一路护送公主和亲,以他的性格,其中的愤懑恐怕也难以评说。
红尘俗世,他们凡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了。
范鹏程想到这儿,打起精神,勉强扯了一个笑,附和道:“也是,也是。一时忘情竟是和王爷闲扯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事,差点将正事给忘了。”
“哦?”宋君谦也来了些兴趣:“你今日寻我出来,还有正事相商?”
“嗳,王爷,您觉得眼前这个村庄如何?”他也不废话,直接把手往前一伸,指着面前的村落询问道。
宋君谦循着他的手指居高临下望去,只见远处青山隐隐、碧水潺潺,近前青砖黛瓦、绿树红花,不由出口称赞道:“世外桃源,这里当真算得上是个世外桃源。”
范鹏程一笑:
“我大炎地大物博,像这般景色的村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之所以将这个村子特意指出来,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人。王爷应该隐隐发觉,这里的村民与外面的大不一样吧?”
“不错,淳朴好客尚在其次,我们一行人衣物华贵又是骑马而来,再加上你处处透露出来的恭敬,按理说他们猜也猜出我等身份不俗,但从进村到现在,他们的态度只是寻常,脸上也鲜有瑟缩之意。”
“这里隐在群山怀抱,人迹罕至,偏偏气候又温润,少有天灾,几乎样样都能自给自足,加之山路难行,他们普通农民也买不起什么牲畜,与外面的交往自然不多,只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久而久之,也就少了几分诚惶诚恐。”
“这还是其次,毕竟他们再怎么少与人接触,也不是真正的与世隔绝,至少每年征收税粮的衙役还是年年都来。真正让他们如此从容的,说来还和我们这帮世家子有关。”
范鹏程顿了顿,脸上露出几丝笑意。
“我们这群世家子也并非全都是酒囊饭袋,热衷于名利的。我身边也很有一批纵情山水的朋友。说来也是巧合,我们这帮人对真正名满天下的风景名胜反而兴致缺缺,更喜欢鲜有人知的秘境山水。”
“大约八九年前,黎国尚未兴兵,我厌倦了盛京的安稳,便和几个世家子轻车快马,一路游山玩水。行至安乐县附近,有心盘桓几日,备足干粮。我们一行人在街市上闲逛时,恰巧听闻两个采药人交谈,说是这县郊山深处有一座峡谷四季如春百花齐放,美不胜收啊!若是其他人听听可能也就一笑而过,但我们那些人用普通百姓的话说就是有闲有钱,个个手上都会些功夫,又仗着骑术高深,稍一商讨,便决定前往一览。”
“我们年轻气盛,思虑不周,等到想起要请一个向导时,那几个采药人已经无处可寻。我们在县城里等了两天,始终无人愿意同往,便一致决定带上高价求得的地图,第二日就出发。”
“那时候的山路可不比现在,沿途草木茂盛,杂草都快要到人的大腿,路又狭窄,最窄处只容单人通行。我们骑得都是千金良驹,再阔气也不会随意丢弃马匹。无奈之下也只能捡着好走的路走,七绕八绕之下,峡谷不曾找到,倒是先看到了这个永安村……我们也实在是又累又饿,便决意在此歇歇脚。”
47. 第 47 章
范鹏程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情形眉目舒展,语气也带上三分愉悦。
他们那群人在京城待久了,又是那样的出身,用句笑谈来形容就是浑身上下由内及外都被算计腌透了味。何曾见过这般淳朴好客的村民?更何况又是在那种境地下。
讨口热水,村民们却冲泡了茶叶送上来,怕他们嫌弃,又因为村子里实在没有未用的器具,便砍了嫩竹作杯。腹中饥饿,当即就有上了年纪的大娘捧出了瓜果充饥,边递过来边安慰说是茶饭一会儿就好。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不曾认出他们几人的衣着才不曾心生畏惧,但若是做戏,却绝瞒不过他们这些人的眼睛。
心情畅快之下,他们觉得这里的景好、人好、睡得好、吃的也好,几要流连忘返。
到最后离开时,只不过给了几锭银子,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但村民们却感恩戴德,收钱的手都是哆嗦着的,为防他们再次迷路,更是派了四五个青壮,穿着草鞋一路步行护送他们离山。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本该按计划一路南下,游遍大好河山,怎奈不过半年,边关战事忽起,家族怕外面生乱,急召他们回京,因为玩得不尽兴,归途时免不了又到村子里盘桓几日。
村民态度一如初见,这让他们欣喜的同时,也真的上了心。后来的几年,战火纷飞,他们欲想离京南下再没了当初的方便,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中。
唯独安乐县距京城不过数百里,马快的话不过一两天的路程。他们实在心痒难耐,受不了京城的憋闷时,又会到这里小住,就连他被逐出家门之后也不曾停止。粗粗一算,怕是不下十来次了,直到他任职安乐县令一职后……
听了他这番话,又见他似乎陷入沉思,宋君谦微微提高了音量,一挑眉:“如此看来你和这个村子颇为有缘,可算是一段佳话了。”
见惯了这群身份显贵的世家子弟,也难怪村民们处变不惊,见他们时也并无瑟缩之意。
范鹏程听他这么说,一开始很是高兴,脸上还露出了三分自得之色,可随后就面容发苦,叹了一声:“可惜了,自从我就任安乐县令一职以来,他们就再未踏足过了。”
世家子弟出手阔绰,向来耻于讨价还价,对于自己喜好的东西从来都不吝惜金钱。有时候随手赏赐的一点东西,就够平头百姓好好生活几年。
这帮财神爷不来了,村子就又回到了以往的自给自足,再无外财。要不然自己也不至于厚着脸皮把宁王这一行人忽悠过来啊。
“哦?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变故倒也谈不上。说起此事,我心中实在复杂,今日就说出来,也请王爷帮忙评评理!您也知道世家出身的大多都有些怪毛病,吃穿用度未必要多么金贵奢靡,但一定要与众不同。与我同游的这群人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古朴自然。”
“从前这个村子贫穷,虽说气候宜人、物产也丰,自给自足下倒也活得下去,但真要盖间瓦屋,扯块布匹却不容易。山路崎岖,树林高密,有些物产难以运输出去,田里产的东西又不值钱,至多只能换些油盐日用。因而我们第一次来时,他们的吃穿住行都要向山上伸手,普通百姓也没有那个精致过活的心思,可不就契合了一个古朴自然?”
“此地四季如春,少有寒冷之时,偏偏雨水充足,湿气也大,普通的茅草土坯房住不上几年就要坍塌。因而早有能工巧匠巧借绿竹作为建房的原料,建出来的房子虽然简陋,却也别有韵味。住进去竹香数月不散,清幽凉爽。您也知道,当世推崇竹子的品性,这么一间竹屋可不就建在了我们这些世家子弟的心坎儿里?”
可他们在这里游玩能住多长时间?真正长时间住的人才知道竹屋总是处处漏风、湿气也重。又有火灾隐患,住的时间长了滋生虫蚁,房屋也会朽烂,真论舒适,哪里比得上瓦房?
“我就任县令之后也曾数次来到此地,那时村民手上也都有了些闲钱,见我到来兴高采烈地打招呼说他们要一起建屋,留作祖产传给子孙。山路难行啊,人畜尚且勉强,拉送砖瓦的车马却决计进不来。村民们舍不得雇力工,又一心要建屋子,青壮们一背篓一背篓的将材料背进村,其余人则个个上山用刀将路上的树枝杂草清理干净,尽力让路好走一些……据他们所说,足足花费了三四个月才将所有的材料备齐,不知流了多少血汗!可等到这百十栋瓦房建好,应我之邀前来的世家子们却大发雷霆……”
范鹏程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
“他们嫌砖瓦房庸俗,嫌百姓们尽力整治出来的好饭菜油腻难以入口,嫌弃专门拜师回来炒制的野茶滋味平平沦为寻常,嫌整个村子不复之前的自然野趣,嫌弃这里的村民目光不如之前的懵懂……其实我能够理解。以我们的家世,什么样的高楼大屋没住过,什么样的珍馐美食没尝过?什么样的奉承没听过?他们嫌弃村子与以前不同,坏了游玩的兴致也是正常的。当时的村民一个个都吓坏了,惶惶不语,听了这些话后更是昏了头似的向我询问,是不是要将村子恢复到之前的样子,但我没允许!”
这里本就是村民的村子,是他们世代生存的家园,本就应该以他们为主,怎可舍本逐末?
“只是可惜了自此后村子再没有那般出手阔绰的游客,也少了这一桩外财了。”
“范大人此举并无不妥之处。正如商贾之辈多有富可敌国者,然而国之基石还是在于务农。此村落虽少了大富大贵的机会。但有坚固的房屋传于子孙后代,有肥沃的良田供给一日三餐,有青山、有碧水、有绿树、有红花。你说这里四季温暖,想来是春来百花齐放,夏日瓜果飘香。秋日定然是丰收在望,冬来仍有枝头绿意暖人心胸。这般景色,如何不美?”
“王爷说得是!我自幼未曾吃过苦,所以向往乡村田野,因为住的是雕栏画栋、亭台楼阁,所以觉得草屋竹楼甚是野趣自然;因为穿遍了绫罗绸缎,所以觉得村民身上的粗布麻衣也能裹身;因为吃惯了山珍海味,所以觉得农家的饭菜、山上的野味简单调和一下竟也十分清新美味。身为过路客,我甚至有段时间也是期望着这个村庄永远不改本色的。可等到我真的成了一方父母官,等到我真的贴近他们的生活,我才知道什么自然什么风雅都是放屁!老百姓要的是吃饱穿暖!既然上天赐予他们村落如此美景,让他们能改善生活,又凭什么要她们还固守着原来的生活?”
砖瓦房就是比竹楼草屋结实保暖,棉衣穿在身上就是舒适亲肤,时不时的油荤就是比粗茶淡饭养人!还有用心炒制的茶叶,精心打磨过的各式竹子制品就应该大大方方的拿出来挣钱!
说破天去,也是这样的道理!
“所以,你今日带我们前来,也是为了替他们谋一条前路?”
“正是如此,请问王爷,此处景色如何?”
“甚是优美。”
“村落坏境如何?”
“整齐洁净。”
“乡村饭菜如何?”
“调味简单却不失本味,不错。”
“那泡茶用的竹杯、冲泡的野茶呢?”
“杯子有趣,野茶味浓”
“哈哈哈,那么说来,永安村做不做得过路客的生意?”
“自然是做得的,只可惜村子隐于深山之中,路途难行,怕是鲜有人愿意前来啊。”
“正是如此,下官才需要借王爷和公主的名声一用啊!”
宁王护送公主和亲一事举世皆知。他们一行刚刚靠近安乐县就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入县城休整后,他们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神。
今日他将王爷公主带来永安村一游,明日县里就会有不少人要到村里见识见识。纵然热度只是一时的,山路又实在难走,吸引不了多少人前来游玩,可村子里的野茶、竹制品可以走出去啊。
往小了说,只要他广而告之,皇亲贵族交口称赞的物品自然让人趋之若鹜,定是不愁销量。往大了说,若是名声传出去,能够借得这股风势,把这些东西卖到别的地方也为未可知。商人重利,只要有利可图,自然而然就会在安乐县停留采购,长此以往商贸往来越发繁荣,对整个县城也是大有裨益啊!
有这般大好前景在前面吊着,他就是豁出这张脸面又有何妨?
“你这……”似是被他的理直气壮怔住了,宋君谦竟然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有心拿个架子逗逗范鹏程,可回想起方才村民的淳朴笑容还有桌上的那一席好菜,心里暗叹:果然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没想到他堂堂宁王吃了顿饭竟要赔出去一顿吆喝。也罢,他心里既是打定主意帮上一帮,也就不再拖泥带水,只是面对范鹏程,他还是忍不住出言刺一刺。
“果然还是官场磨砺人,如今的范大人这张脸皮当真是锤擂不动、尖刺不破,令人侧目啊!”
范鹏程听了这话,知道宁王的言下之意已是默认,心头大喜,也顾不得他话语中的挖苦讽刺,只咧着一张嘴傻笑。
这模样实在辣眼睛,宋君谦见此面上表情十分难以形容,最终还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我虽已应承此事,但如何运作还需要从长计议,眼下时间尚早,不如去村长家,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好好商讨一番。”
范鹏程自然是连声答应。
等他们二人走回村长家,将宋妍一行人聚齐了,从头至尾的说了一遍。果然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平安、明法都是苦出身,长风、奉剑也不是没吃过苦。宋妍倒算是锦衣玉食的养大,但她心肠最软,被范鹏程三言两语添油加醋这么一说,当即就拍着胸脯保证,她的名号尽管拿去用。这般爽快,倒令宋君谦哑然失笑。
既然大家意见都达成了一致,接下来的事自然就简单多了,等范鹏程把自己的计划粗略的说了一遍,那一环接一环的想法当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就连最是处变不惊的林文辛也暗自咋舌,宋君谦听完后更是直直的愣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才盯着范鹏程的眼睛:
“范大人如此才华,区区安乐县实在是委屈你了,我看就是户部的尚书、侍郎,你也是当得的。”
范鹏程权当没听出他话语中的调笑,只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俨然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哪还有半分奸商的影子。久而久之竟还能从他眉目间看到几分纯良。
啧,真是见鬼!
宋君谦因自己的联想而脊背发寒,他不自觉的抖了抖,捧着一杯热茶,没再开口说话。
既然正事已经协商完毕,接下来的时光更是闲暇,又听宋君谦说今夜可在此过宿,明日一早再返回县城,众人更是乐疯了。尤其是宋妍当即就不顾形象的蹦到林文辛的身边,双手一揽就抱住了她的手臂撒娇,想要和她一同上山玩一玩。
林文辛还没反应过来,宋君谦却有些牙疼,他这个妹妹,未免也太黏林将军了点,虽然不该,但是一想到之前路上的种种,还有今早她们二人共骑一马的模样,心里莫名有些泛酸。
有心上前吸引住林将军的注意力,但是他这么大的人了又实在不好和自家妹子争风吃醋,一时犹豫,面色便带出了几分。
林文辛和宋妍尚未发觉,反倒是一旁的几个人心里门清。除了范鹏程捏着下巴似笑非笑得看热闹,其余几个对视一眼,都有心为宋君谦打个助攻。他们略一思索,发现这事儿能出面的还真就只有奉剑,于是目光直刷刷的都看向了她。
奉剑对天翻了个白眼,心想这群没出息的,脚步却很诚实的走到宋妍的身旁:“公主,听范大人之前说,村后这山有片秘境,种了数百棵桃树。方才我又和村里的人打听了一下,确有其事,说是山上温度低,那些桃树正在盛花期呢!咱们一起去看看?”
见宋妍似有意动,她赶忙再加了一把火:
“前几日山上下了雨,村里人说是会有不少新鲜的山珍,她们早上已经去过了一趟,下午估摸着还要去呢。有本地人作伴,咱们也一起去呗,我带上弓箭,要是运气好碰到点什么,权当给晚上加餐了?”
宋妍越发心动,当即下定了主意,刚要缠着林文辛同去,就发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她侧头一看发现奉剑正在疯狂给她使眼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发现自家皇兄正纠结着一张脸。
她心念一转,顿时明白了七七八八,心里有些好笑,但是既然知道了皇兄介意,自然也就不好再缠着皇嫂了,索性顺势松了手,只和林文辛打了声招呼,就和奉剑手挽着手离开了。
眼见着他们二人相偕离去,宋君谦在心里暗暗竖了个大拇指:果然还是女孩子会看脸色,奉剑也当真是聪明可靠!
与之对比,现在还杵在一旁的几位就有些碍他的眼了。恰巧平安的目光与他对上一瞬,他当即使了个眼色。
平安瞬间秒懂,一把抓住其他两人的衣服就要行礼离开,眼见着范鹏程还故意站在一旁讨嫌,更是往回走了几步,半拉半拽的把这个没眼色的也拖走了。
这下子,留在原地的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林文辛又不是个傻子。
就算一开始有些懵懂,此刻也早就反应过来了。只是他们这一通连招下来,硬是没给她张嘴的机会,转念一想这种事自己也的确不好意思说什么,便索性站在一旁看他们表演。此刻旁人都已退去,她看了一眼宋君谦,心里好笑,却又莫名发软:
“你……”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就不再开口,只看着宋君谦笑。
宋君谦被她笑得不自在,估摸着自己暗地里的动作都被她看在了眼里,脸上一时有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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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可转念一想:林将军与他本是夫妻,夫妻之间拈酸吃醋本也是情趣,他如何做不得了?便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三两步走到林文辛跟前,挽了她的手:“浮生难得偷闲,我们也四处逛逛?”
林文辛瞟了一眼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嘴角一弯,点了点头。
见她同意,宋君谦心中实在欢喜,他本想找个地方避开其他人,只让他们二人独处,可转念一想,还是出口询问道:“我对这里并不熟悉,将军可有想去的地方?”
“来的时候我看了一下,这里山高林密,物产颇丰,要不我们也带上防身的工具,去山上走一遭?”
林文辛不是个有小女儿情态的,也不懂这种二人约会应该做些什么,她不耐烦单纯的赏景游玩,一看到山林手就有些发痒,这段时间陪在宋妍身边,难得肆意,现在被他一问,当即就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等话音落下,才发觉自己这样是不是太过不解风情,刚想把话往回说,就听见耳边一声轻笑,直惹得她心里发痒。
“好,我都听将军的,只是我不通武艺,待会儿在山上,还要请将军多多看顾了。”
林文辛哪经历过这个?脸色顿时就红了,憋了半天才终于哼哧出一个好字。
等到天色渐晚,金乌西沉。玩得畅快的众人才陆续归来,宋妍背着一只竹篓,里面将将半满的菌子,听村民说这东西炖汤最为鲜美,而奉剑背着弓箭,一手拎着四五只山鸡,另一只手则牵着一只瘸了腿的山羊,身上倒是还干干净净的。因着有公主在身旁,她也不敢弄得满手鲜血,连箭都没用,只用石子打了几只猎物,那山羊是被她的石子所惊,奔跑时摔断了腿,算是意外之喜了。
她露的这一手一下子就把宋妍折服了,回来的路上一直不停的夸奖,就连与她们同去的村民们也啧啧称奇。
奉剑毕竟年岁也不大,被人夸多了难免有些自得。长风看了之后一撇嘴:他们这几个为了不打扰王爷的好事,就没去山上凑热闹,一下午都闷在村民的屋子里闲聊,眼见着奉剑出了这么大的风头,他心里就有些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拌两句嘴。
他刚迎上去两步,还不等张口,就发现远处有两个人影走近,看着像是王爷和自家主子,似乎收获颇丰。这下他哪还有心思斗气,赶忙小跑上前帮忙。
“王爷、主子……你们这是上山扫荡去了?”
方才远远的没看清,走到跟前才发现,这两人何止是收获颇丰啊,这简直就是奔着打猎去的吧?
瞧瞧自家主子这左手一只鹿右手一只羊的样子,再瞧瞧宁王这个天潢贵胄也一手牵着鹿,另一只手提溜着一串儿山鸡的架势……
啧啧啧,长风在心里咋舌,忍不住看了眼宁王的脸色,心里顿时充满了同情:王爷下午恐怕是抱着和自家主子上山赏景约会的憧憬吧,再瞧瞧现在这样,好好的天潢贵胄跟个山村猎户也差不了多少了……这心里指不定多憋屈呢!
其实宋君谦现在感觉还好,他本也不认为林文辛是个寻常女子,又爱极了她英姿飒爽的模样,因而下午进山这一趟他看见林文辛张弦搭箭、例无虚发的样子,心里大呼过瘾直看得目不转睛。只是猎物太多了,他伸手帮忙,身上难免沾染了些血迹也并不在意,只除了:“我看今日收获颇丰,难得这般过瘾,不如就请人将猎物收拾干净了,请全村人一起吃一顿,你觉得怎样,林将军?”
“嗯?哦,好!猎物太多我们一行人也吃不完,这里的村民如此淳朴好客,人多吃饭也热闹些。”
林文辛被他喊了两声才反应过来,事实上她内心有些懊恼:下午上山打猎原本只是当作消遣,谁知道宁王左一句漂亮右一句厉害的,夸得她心神荡漾,直像被灌了迷魂汤,兴致越来越高,再加上有心在他面前显露自己的手段……这不知不觉的,可不就让山上的猎物遭了殃。
回想起自己在山上的表现,林文辛也不禁牙疼,转念再一想这一下午约会的好时光就被自己白白浪费,心里也不禁有些扼腕,盘算着日后可不能再被人的甜言蜜语说昏了头。
长风猜不到她心里的弯弯绕绕,听他们这么说,自然只有点头的分,远远招呼了一声,当即就有五六个青壮过来把猎物拿过去宰杀。
既然是全村人一同吃饭,自然也是全村人一同动手。村子里靠山,本就有几个猎户,宰杀猎物都是熟手。村长夫人粗略估计了一下人数,当即就吩咐人把桌椅碗筷的安排好。
时间不早了,再去讲究七个碟子八个碗的也不现实,还新鲜的山鸡用菌子吊个汤;两只山羊,肥嫩的部位切下几块用水芹爆炒,劲道的部位则做一个红焖再加上一把辣子最是下饭,八条羊腿整个的烤制,到时候每个桌子上一盘也就是了。至于鹿肉,他们村里人也没有那样的手艺,问一问贵客可需要片些肉用来炙烤,其他的也就剁成块焖到酥烂。
如此一来就有四五个荤菜了,再把村里早上现杀的大肥猪拿来一块上好的五花肉用来做个丸子,去年腌制的腊味蒸上一碗,这菜肴是足足的够了。
到最后调几样野菜、炒上几盘时蔬,再蒸上一锅米饭并几笼屉馒头,今晚这宴席定然出彩!
村长夫人心里盘算好,立即大手一挥,带领村民忙了起来。都是做惯了活计、手脚麻利的,又加上农家菜不讲究什么精致,村口的炉灶不一会儿就飘出了香味。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完全黑了,村民打好了不少火把插在村子里摆酒席的平地四周,火光顿时驱散了昏暗,照得每个人都喜洋洋的。
老村长一声吆喝,六盘调好的凉菜还有几盘容易熟的炒菜就上了桌。老爷子乐呵呵的一捋胡子,请贵客上座。虽说村里的桌子大,尚有空位,但他也不过去讨嫌,推辞了几下就直接挨着相熟的老邻居坐下了。
等到烤制好的羊肉、鹿肉上了桌,也就顾不上还在锅里咕噜着需要功夫的炖菜,当即有人抱出了自家酿的米酒,一一斟满,先碰上一碗,然后大手一挥,开吃!
宋妍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也是个性子豁达的,此时此刻也不再去想什么前路多舛,沉下心来吃喝。其实村里人的手艺也就那样,但胜在食材新鲜,她自己也多多少少搭了把手,难免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只觉得每道菜都好吃,就连手里馒头也暄软劲道,吃进嘴里直发甜。
宋君谦见她吃的开怀,心里很是欣慰,也不去打扰她,只捧着手里的竹杯与林文辛碰了一下,二人相视一笑。
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高,但或许是此处水土好,喝到嘴里顺滑醇厚,又十分甘甜,他不免多饮了几杯。虽然自觉意识清醒,但被风一吹,还是有些恍惚。
他攥紧了手中的杯子,环视了一圈,耳边听着众人的欢声笑语,心神却不自觉的跑远,一时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48. 第 48 章
翌日
清晨,整个村庄都笼罩了一层薄雾。
宋君谦昨晚纵情,饮了不少农家自酿的米酒。这酒喝到嘴里甘甜顺滑,后劲却大,到最后竟也有些昏沉,因而早早就被搀扶着休息下了,倒是一夜好眠。
今早他因口渴起床,消了睡意,干脆就起床穿衣洗漱,此刻推窗远眺:只见远山青青,云遮雾绕,旭日初升,天高气清。顿觉胸中的浊气一扫而空,蓦然间就明白了如范鹏程那般的世家子弟为何会对此地情有独钟。
“王爷”
开窗的声音惊醒了一直候着的平安,他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低声问了一句:“可要奴才伺候您洗漱更衣?”
宋君谦哑然失笑,直到现在,平安还是把他当成个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儿:“出门在外,哪就需要你这般操心了?我又不是伤残了,难道连衣裳都不会穿吗?在村子里被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死?”
平安被他说了也不气恼,只笑着点头称是。庄户人家起得都早,虽说此刻天色尚未大亮,但田地里已经有人在忙碌着。他方才沿路过来发现村长家已经早早就燃起了炊烟。
“王爷,估摸着村长那边已经准备早食了,您看,我要不要去通个风,让他们放慢些手脚?昨夜闹得晚,大伙儿估计都没醒呢。”
“无妨,村长他们心里应该有数。平安,来,你坐下。”宋君谦并没有在意这些反而对他招了招手,让他坐在一旁:“关于昨日范鹏程的意思,你是怎么想的?”
这……平安并没有坐下,只是站得更靠近了些,听到这话也只是有些无奈的一拱手:“王爷,范大人所提之事倒也不算为难。无非是借着您和公主的名声为这个村庄造势,好多一些营收罢了,按理说这也算是利民的好事,只要他那边不过分,对您而言也就是顺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这倒是,宋君谦赞同的点点头,他自身也觉得此事可为,尤其是昨日感受过这些村民的淳朴之后,也有心为他们做些什么。至于这样做会不会真的把那些世家子所钟爱的“天然去雕饰”的特性彻底葬送,他和范鹏程的看法倒是一致:再大的事还能大得过吃饭穿衣?总不能为了这一小撮人的喜爱就罔顾了百姓的生存吧?
“若是其他皇子,可能还要考虑一番,但我和宋妍,一个早已出局,一个和亲塞外。就算有人想利用这个做文章,也没什么大碍。何况以范鹏程的心胸与手段,想来不会放任事态落到那般田地。”
“正是如此,王爷大可不必忧心,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你这话说得轻巧,这事还是要范鹏程拿主意,我至多也就出个名号,究竟什么东西适合走出这座座深山,推向集市。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呢。”
听了平安的奉承,宋君谦哈哈一笑,连忙摆手。他毕竟还有正事在身,此事也只能当个甩手掌柜。如若不然……他借着推开的窗户向外望去,如若不然,能在如此世外桃源多盘桓一段日子岂不更好?
可惜啊,这里的安宁美好终究与他无缘。过不了一会儿他又只是个脚步匆匆的过路旅人了。
“唉,时间也不早了,我们用过早饭就要赶路。女孩子梳妆迟慢,我们去村长家等一等吧。”
“嗳,那您先走,我去给屋主结些银钱。”
他们这一行人多,身份又都高贵,自然不会合住,光是村长一家也安置不下,昨晚就分了好几家睡下。挑得都是屋子干净整洁的,连床单被套都是崭新的。如此麻烦人家,自然应该给些银钱。
果然,宋君谦听了之后连连点头,正要放行,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让平安附耳过来,直言将其余人的费用也一一帮忙给了,免得因为多寡坏了村民的和气。见平安点头正色应下之后,才整了整衣服,往村长家走去。
在村长家大约等了一刻钟,众人陆续到齐,等用过一顿清淡却温暖的早餐,众人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苏醒了过来,整个人都神采奕奕。再歇了盏茶的时间,云雾散开,视野一片开阔,众人也决意动身。
早在昨晚就被告知了这群贵人有意扶持他们村庄的村民们不约而同的候在路旁,也不说话,就这样巴巴的望着。范鹏程担心宁王一人感觉受到胁迫,连连对着村民摆手,示意他们各自去忙。然而普通百姓们抱着热切的期望,有心想要个确定的答复,却又不敢出声,生怕惹怒了贵客,只好期期艾艾的看着,一步一挪的跟着。
这种情状,倒叫范鹏程也不忍心训斥了。
等一行人走到村口,眼见着村民还是在一旁巴巴的望着,宋君谦心里也有些发酸,但是此刻他也不好给出什么承诺,只是对着范鹏程一点头,让他过去安抚。
也不知道范鹏程说了什么,那边蓦然掀起一阵欢呼,众人虽然听不太清,却也被他们脸上的欢乐感染,嘴边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微笑。
等到翻身上马,再次踏上了盘山小路。不知怎的,众人似乎心有灵犀般停了一停,回首望去,只见那座村庄已然隐于青山之中,再看不分明,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声,霎时间所有人心中都有些怅然若失:昨日种种,他们好似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回想起来竟如梦幻一般,今日返程,却又把他们拽入了现世。
现世有什么呢?
有一路护送着公主和亲的队伍还在县城等着他们起行……
或许是回头的路多少熟悉了一些,晌午刚过,他们就又回到了安乐县城。这一路颠簸,再多的思绪也被放在一边,众人都是风尘仆仆,只打算回客栈好好梳洗休息一番。
好容易洗去了一身疲惫,还不等好好坐下喝一杯茶,范鹏程又在楼下吆喝,邀请众人一同去酒楼用餐。
等到了酒楼,众人屁股还没坐热,他就告罪了一声,询问众人忌口后点了一桌菜,将跑堂的打发下去后,才开口
“王爷王妃、还有公主殿下,我先替永安村百姓们多谢诸位的大恩。您三人都有重任在身,估摸着不会在县城耽搁太久。我是个急性子,索性就趁着这顿饭的时间,把一些事定下来。”
“嗯,我们的确不好再呆久了,最迟后日一早就要启程,”宋君谦点了点头:“只是永安村一事,究竟要我们如何相帮,还是需要你拿个章程。”
听了这话,众人尽皆点头:虽说有心出一把力,但是这力气究竟要往何处使,他们一时之间还真的没有好主意。
对此,范鹏程自然也不再说客套话,早在得知和亲队伍要停靠安乐县城的那一夜,他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如今可算是成竹在胸了。
“几位殿下,下官是这样想的。您这一行人的行踪自然有人关注,昨日出城又不曾遮掩,自然会有有心人好奇,他们或许不敢惊扰了您等,却会拐弯抹角的询问我。既然他们问了,我也就实话实说,顺势把永安村推出来,就说永安村风光绮丽,古朴天然,就连王爷公主也是赞不绝口。料想着有这番话在,永安村再偏远,也能吸引一波旅客。”
“嗯,不错。只要有人去了,食宿总要花费银钱,村民们也算有了一笔收入。”
“正是如此,只可惜村子还是偏了些。愿意前去的毕竟还是少数。因而最重要的,还是能为永安村的一些特产寻个出路。”
范鹏程也有些感慨,若是通行再方便些,单就宁王的名头,自己再说些真真假假的话,都能有大批的人前往,到时候何愁村子里的生计?可惜了……
“既然旅客这条路未必行得通,我们就要从其他方面着手了,永安村的特产也就那几样,一样是山上的绿竹,被村民巧手编织能做出不少好看实用的物件;一样是他们移栽的野茶,去年送了一些给我,滋味虽比不上原来的几株老茶树,却也可圈可点,真要能打出名声,就算比不上贡茶,却也绝不输江南那边的高价茶……最主要的是,这两样东西运输方便,也容易借一借您几位的势。”
“嗯。”宋君谦陷入沉吟,与其他几人对视了一眼,心中也暗暗点头,如果是这两样东西,南来北往的客商倒也好运输出去。
见他面色平静,范鹏程一时也有些把不准,想了想还是先告了个罪:“几位殿下,我之所以选这两样,也有私心。我毕竟是安乐县的县令,永安村能吃肉,好歹也要让其他村子喝口汤。安乐县境内有不少青山,您几位之前闲逛时应该也发现了,县城内不少摊贩都在卖竹制品……这两年我也走访过了境内所有的村庄,不少村子的后山都有茶树,我曾命他们移栽了不少,好生侍奉,只是可惜没有名气卖不上价。因而我私心里想着,若能借助永安村打出的名气,吸引到客商,说不得其他村子也能跟在后面沾沾光,总比糟践了东西好。”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作为朝廷命官,如此注重商贾之事,还多次利用贵人的名声,这可真是……
但在座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他这个官员当得实在是称职,连一向不爱在人前多语的宋妍也忍不住称赞了一句:“范大人如此为民着想,实在是难得的好官!”
“妍儿说得对,若我大炎能多一些像你这样的官员,百姓的日子要好过不少。若我之前知道范兄有此才干,做事又这般尽心尽力,早就该向陛下举荐了。”
宋君谦也点头应是,并不吝于对他的夸赞,甚至还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见范鹏程连连摆手,也就收了声,只是……
“打算的都挺好,就不知我们该如何配合?”
“王爷放心,我都已经盘算好了。这茶叶倒是好办,您回客栈只要稍稍透露两句,定会被人打听到,待得大部队离开时,我再用木盒给您送上一份,您当着众人的面称赞两声,我自然有办法把名气打出去。”
至于怎么打出去,咳,范鹏程轻咳了一声,没好意思说出口,总之只要宁王当着众人的面夸了,那之后还不随他瞎吹……
“倒是竹编,还真的有些麻烦。”说到这儿,他也有些发愁,竹编这个东西并不稀奇,虽说永安村的竹子品质更好,也有几个手巧的匠人,但是如何一下子抓住众人的眼球,引起追捧,还真是为难。
“几位殿下,对于这个,我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请您几位帮忙参详参详。我安乐县城因为盛产青竹,不少人都以此为生,说起竹编,也有几个手艺精巧的。真要说永安村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他们村子里之前有个匠人去蜀地拜师,学了一手瓷胎竹编的好手艺,我也曾经把玩过他的作品,虽说比不上蜀地大家,却也算得上难得。只是这种编织技艺十分难学,对原料极为苛刻,又需要瓷器为辅材,单靠他一人,一年到头也实在是做不出多少。”
说到这个,范鹏程也是头疼,原本他见到这种器具,内心十分惊喜,可等到细细打听后确实越来越心凉。若只把这种手艺的竹编推传出去,仅仅靠匠人一人,实在难以为继,更遑论带动整个县城了。
只是……
“若是其他样式的倒是易得,却又没了什么特色,未必就能受到过往商人的青睐。”
“你呀,还是钻了牛角尖!”听到这里,宋君谦一开始也是皱眉,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用手轻轻一拍桌面:“茶叶和竹编,原本也就该分个主次。竹子分布极广,再好的竹编也只能当成过路商人收购茶叶的添头。如此一来,只要能给安乐县的竹编安上几个好的名声,自然也会有人顺路带走贩卖。”
“还请王爷明示。”
“你说的那种难得的工艺,既然制作不易,自然要卖上高价,你既然要当众送我茶叶,何不以此为器具?届时若有人询问,你难道还不会说几句话?至于其他竹编,若有工艺精巧的,你不妨请公主帮帮忙。”
宋君谦边说便用手指向宋妍,倒把原本只是乖巧倾听的宋妍吓了一跳。
“皇兄,我如何帮得上忙?范大人,”她朝着范鹏程唤了一声:“我即将远出塞外,前途多舛,您若想要借用我的名头,实在不是好的想法,只怕平白添了晦气……”
“妍儿!”宋君谦一拧眉,实在见不得她这般说自己,在座的其他人也是满面不赞同。
“你为国和亲,谁敢多说一个不好?你做出如此牺牲,本就该天下扬名,如何能够自轻?”
他这边话音未落,范鹏程却似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顿时一亮,蹭的一下子站起来了,嘴里连声道明白了,明白了,随后也不顾饭菜还未上来,就对着发懵的众人一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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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
“几位殿下还有诸位贵人,我如今被一语点醒,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时间紧急,我现在就要去安排人做事,就不打扰诸位用餐了。”说完他行了个礼,急吼吼的要走,却又在迈步出门的时候一回身:“哎哟,瞧我这个记性,我现在就去楼下知会一声,通知他们上菜,您几位稍候、稍候。”
他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众人都被他这个举动怔住了,许久不曾反应过来,到最后还是宋君谦摇头一笑。
“这个范鹏程,如今怎么做事这般急躁了?”他边笑还边招呼平安过来:“你赶快追下去,说好的这顿他请客,可不能让他这么逃了去。”
……
平安能怎样,自然只好点头应是,也跟在后面下了楼。等到这时众人才将将反应过来,相视一笑。
林文辛一边笑着摇头,一边给宋君谦添了些茶水,没好气的嗔了一声:“你啊,何苦如此捉弄范大人?”
“嗳,我既然给他出了几个点子,难道还不能饶他一顿饭?说来还是我亏了才是!”宋君谦也不着恼,反而颇为自得的回了一句,引得众人纷纷掩面。
一时间,酒楼房间里满是欢乐的气息。
和亲队伍再次启程的那日,一连晴了几日的天气忽然转阴。厚厚的云层将日光完全遮住,这种天色让众人原本放松了几日的心也蒙上了几分阴影,原本就隐隐有些不舍,为了面对百姓才扯出来的笑容越发勉强,要不是为了陪范鹏程演一出戏,只怕现在就要上马走人了。
就在护送的将士们见他们久久不动身而心下疑虑之时,范鹏程身着官袍,领着两个随侍,走到宋君谦的面前,弯腰一礼:
“殿下,你此行护送公主和亲,千难万险,下官实在忧心,只能祝您一路顺遂。前日您在永安村曾经夸赞那里产出的野茶滋味醇厚,村民得知后,特地让他们村子里手最巧的匠人连夜编了这个茶罐,内里装了清明新采的春茶……百姓们的一片心意,还请殿下一定收下。”
“唉,惭愧惭愧,本王不过是贪图永安村的茶叶回味悠长、入口甘甜,多饮了几杯,竟劳烦百姓至此,实在是无地自容。”
宋君谦见他向自己走过来,心里就做好了准备,此刻连忙跟着他的戏往下接,说完这句话后,双手接过茶罐,故作惊奇,啧啧赞道:“好精巧的物件!我观内里应是瓷器,外面这层莫不是用竹丝包裹?怎么能将这二者结合的如此浑然一体?”
“殿下好眼力,外面的确是用竹丝编织而成,这等技艺乃是从蜀地传来,十分难得,永安村的匠人可是费尽了心血,耗时一月有余才得了这一件。”
“嗯,”宋君谦连连点头,捧着茶罐,故作仔细端详的样子,嘴里啧啧称叹:“竹丝依胎成形,接头处却又藏而不露,二者宛若天成,好巧思,好巧思!这个茶罐若是在京城,百两纹银也是卖得的,本王愧受了……”
“嗳,王爷,再精巧的物件也只是百姓的一片心意……”
眼见着这二人一唱一和,演得认真,不仅连范鹏程身后的世绅豪商们被唬住了,就连队伍里的军士们也捺不住好奇心伸长了脖子去瞧,知道内情的几位则纷纷低头掩笑。
还不等宋妍整理好面上的表情,就被范鹏程的一声高呼惊了一下,只好微微颔首:“范大人。”
“公主殿下。”范鹏程这次不敢离宋妍太近,老远就停下了脚步,弯腰一礼,再抬首,已是两眼含泪。
“公主殿下此行为我大炎与黎国缔结两姓之好,以求两国百年和平,边境永安。殿下此举实在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百姓。殿下,村民们得知后,担忧您一路颠簸,前路难明。昨日永安村村长连同茶罐一同送来的,还有这盏竹灯。”
范鹏程一边说,一边从随从手上接过灯笼,双手高高捧过头顶。
“据村长所言,这盏灯笼乃是村民连夜赶制而成,特地挑选的好原料,又结实又轻便,透光性还又好。他说公主为国和亲,如此大恩他们铭记在心,此去前路多舛,小老百姓也没有旁的本事,只能献上一盏竹灯,惟愿为公主殿下照得一路光明……”
宋妍知道他这是在演戏,这是昨日商量好了的,原本她还不放在心上,可听着听着,心中越发激荡,说不出的滋味,一时间竟怔在了那儿,还是林文辛心下不忍,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才让她猛然回过神来。
宋妍整理了一下脸上的神色,向前几步,对着安乐县的大门深施一礼:“宋妍身为公主,为国为民,理所应当。竟劳百姓们如此挂念,还送来竹灯,实在是愧不敢当。”
“公主,”范鹏程也顾不得自己行为有些不妥,再次靠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并非演戏。我只是和村民们提了一嘴要送您一个礼物,这灯笼当真是他们想出来,亲手编织的。其中的意味也正如我方才所言,绝不曾添油加醋。等他们编织好了,我连夜走的山路回来,回家换了个衣服就匆匆赶来,绝对没有半句假话。”
他一边说,一边把灯笼举得更高了些。宋妍先是有些发愣,随后也扯出了一抹笑,双手接了过来:无论如何,总归是百姓们的一片心意,至于其他又何必再去计较呢?
见她接过去,范鹏程这才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长出了一口气,深施一礼,朗声言道:“如此,下官恭送王爷、公主,此行一路顺遂,早日平安到达。”
听了他的话,前来送行的百姓们也纷纷弯腰:
“祝王爷、公主一路平安!”
众人深深看了一眼,也纷纷回礼,等到宋妍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鸾车,宁王等人也纷纷上马,队伍前的将军一摆手,整只和亲的队伍缓缓移动了起来,一路向西,不再回头。
范鹏程站在原地目送了很久,心里很是怅然。直至已经看不见骑马的宁王等人,才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城。
还不等他走出三五步,身边忽然就簇拥了一群人开口询问永安村的茶叶和竹编,嘈嘈杂杂的吵得他脑袋都疼,很快就驱散了心中那点怅惘,他板着一张脸,让这些人回城之后再说,暗自里却扯出了一个笑容:
成了!
49. 第 49 章
安乐县城接下来发生的事,宋君谦他们已经无从知晓了。天公作美,一连几日都不曾下雨,趁着这个机会领头的两位将军硬是顶着宁王殿下的白眼,狠赶了一段路。兵士们尚且撑得住,但是力工们却个个叫苦连天,这几天走路都开始打晃,速度又慢了下来。
宋君谦刚和韩诚吵了一架,脸色很是不好,一直走到林文辛身边都没控制好情绪。
“王爷,你这是怎么了?”林文辛也是难得见他这般怒容满面,心里也有些担忧,生怕他和领队的几位将军起了冲突:“可是两位将军不近人情惹怒了你?”
行伍中人治下都严,素来最瞧不上行军部队军纪散漫,如今这支队伍行军速度如此缓慢,他们心里着急也是情有可原。
“没有,那些力工负重赶路本就不易,这几日早就到了极限,两位将军也不是没有眼睛,真要把他们都拖垮了,只会耽误更多时间,我只是稍微提了两句他们心里就有数了,眼看着今日太阳也要落山了,都同意不再赶路,明后几日也会放慢一些脚步。”
宋君谦摆了摆手,否定了她的猜想,凭心而论这两位武将虽然与他并无私交,但是这一路上还是尊敬有加的,倒是队伍中的几位文官,一天天的就盯着鸡毛蒜皮的事找麻烦!
“还不是那几位文官!围着许侍郎见天儿的找事,真是给他们脸了!”
前几天范鹏程在安乐县城门口当众说出了那番话,又将百姓精心制作的竹灯赠送给宋妍,这几位就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又是说什么千金之躯不可任性,怎好在那种情况下去一个陌生的山村,还没有重兵保护。
这倒也就罢了,说到底的确是自己这边气短,但到了后来他们才图穷匕见,又是说宋妍身为公主,和亲一事本就是应该,如何担得起百姓这般赞誉,传出去岂不是将之前将士们浴血杀敌的功劳尽皆抹杀?又是说百姓所赠之物寓意不好,范鹏程哗众取宠之类的,简直听的人发笑!
真要说让将士们拼死换来的功劳上蒙上一层阴影的,还不就是这群先要抹去林将军功绩,后又极力促成宋妍和亲的官员?
宋君谦越想语气,几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但看到林文辛面露关切之色,还是强压住怒火,解释了一句:“回来的路上,我又‘偶遇’了许侍郎一行人,他们这些文官的身体倒是挺好,说是天气逐渐炎热,要趁着这几日加紧赶路呢!”
“这……”
林文辛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她和这些文官本就势同水火,自然也不能违心说出什么好话来,可真要实话实说吧,又怕火上浇油,让宋君谦更加生气。
不过在她身旁的奉剑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听了宁王的一番话,直接拧起了眉头:“这群官老爷,自己坐在马车里,不要用腿走路,还真当人人都有他那样的好福气,就是我们在这个天气里一连骑几个时辰的马都有些受不住,何况那些力夫单单靠着双脚,还要推拉数百斤的货物?真不把人当人了不成?”
长风在一旁也是冷笑连连:“何止!你看他们这几日面色这么轻松,早在安乐县城的时候,早就派人将马车改了又改,又不知铺了几层软垫才没颠散他们那把老骨头!”
他们两没开口还好,一开口宋君谦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呵!一个个的马车上都跟着几个随从,渴了送茶,累了捶腿的!倒是比我这个王爷还会享受!”
平安由着他们发泄怒火,没有说话,心里想着另外一件事,有些打不定主意要不要讲,他和明法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这要是再把这事儿捅出去,王爷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子,这要是发起火来,一时半会儿的恐怕熄不了。
宋君谦又不是个瞎子,他俩互递眼色自然也被看在了眼里,他皱着眉,心里还憋着一股邪火,说话的语气也有些不好:“怎么,你们两还有什么事要瞒着我不成?”
明法一听到他这个语气,后背就是一紧。他嘴笨,这种事向来都是拱着平安向前的,这回也不例外,他把头一缩,躲在了平安的身后,眼睛直盯着地面,似要看出一朵花来。
被他硬拱上前的平安心里直骂娘,偏偏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尽量放柔了声音,陪着笑:“在安乐县里,咱们王府的侍卫不经意间看见不少官员结伴去了花楼……据说有世绅为他们包了场,饮酒作乐好不快活,我们在县城待了几日,他们就在花楼宿了几日,甚至直到要走的那天也是喝得醉醺醺的,被随从到楼里接上马车的,当日他们一直没怎么下车,就是怕被您闻出酒气和脂粉气……”
宋君谦越听脸越黑,平安只觉得他周身散发着阵阵冷气,直吹得他头皮发麻,偏偏他还有更要命的没有说呢!
他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了一下自家王爷,心里叫苦不迭:这要是真全抖搂出来,王爷怕不是要炸!无奈之下他只好壮着胆子向林将军疯狂使眼色。好在林文辛脑袋转得快,虽然不明就里,还是理解了意思,一只手攥住了宋君谦的衣袖。
见此,平安长出了一口气,心一横,把该说不该说的全都倒了出来:“不止如此,这几日王府侍卫来报,说是有几位的车上多了几个人……他们瞧着不像是随从,倒像是楼里出来的。他们借着由头靠近了几次,说是车厢内老传出调笑声……我和明法不相信,各自去看了一眼,确实……确实不假!”
他话刚一说完,就赶紧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自家王爷的脸色。果然下一刻耳边就炸起了一声惊雷。
“荒唐!荒唐!这些人简直是目无法纪!”宋君谦整个人暴跳如雷,眉毛都竖了起来。要不是林文辛眼疾手快拉扯住了他,此刻怕不是已经要冲出去了,也幸亏林文辛提前做好了准备。
宋君谦被人拉住了,倒是不再闷头往前冲,只是心中的怒火却越烧越旺,眼睛都气得发红:大炎早就明令禁止官员狎妓,只是这些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永远无法禁止。朝堂上更是如同约定好了一般,几乎从不以此事攻讦同僚,就连御史们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本这些污糟事他虽然看不惯,但是宋承源都没有发话,他也就只能视若不见,可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在公干的时候都敢如此猖狂!这才离京几天,就敢在护送公主的途中眠花宿柳,收受世绅们的好处,更有甚者竟是把烟花女子混入队伍中以供玩乐……这哪里还有半点官员的样子?有这么一帮人为官做宰,朝堂上自然是乌烟瘴气!
他越想越气,几乎咬碎了牙齿:“这帮废物,难道就这般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吗?”
“王爷,男欢女爱本也是……”平安有心想要劝一劝,话刚出口就发觉不妥:再怎么天经地义也不能在执行公务的途中这般作为啊,更何况把来路不明之人塞进和亲的队伍中,往大了说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宋君谦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眼睛一瞪:“莫说什么男欢女爱人之本性,我看他们怎么从来不敢再金殿上在帝王面前暴露本性?身为官员,他们要真是连自己的□□三寸都管不住,还不如去了势入宫去来得清净!”
这话一说出口,宋君谦被怒火烧昏了的头忽然有了片刻清明,暗道不好:怎么把平安忘了,他这话一说出口岂不是给人伤口上撒盐?
他有些抱歉的看了平安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好在平安知道他的本性加上这些年也对这些事不那么看重,心中并不在意,更多是还是担忧:
“王爷,这件事可大可小,真要闹将起来,只怕上面还要怪罪您处事不当。文官向来抱团,就算不是同一个阵营的也会帮着说话,甚至武将们也都认为男子本性如此,不过是件无伤大雅的事……依我看,还是私下里偷偷处置了为好。”
宋君谦不是个笨人,毕竟也在京城带了那么多年,自然明白平安说的是中肯之言,只是他心中窝火,脸色还是不好:“若是私底下处置了,他们哪里会吃到教训,日后定然再犯!”
“哎哟,我的王爷哎!这种事根本就禁止不了,历朝历代都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得狎妓,可从古至今那些秦楼楚馆的生意还不是靠这群人撑起来的?只要男人的那玩意儿还在,就永远避免不了这种事,要真想禁止,除非就像您所说的那样割了干净!”
平安见他还是梗着个脖子,不免急切的开口相劝,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周边还有两位女子,偏偏话已经秃噜出来了,也咽不下去,倒是声音越来越小。
宋君谦也发现了,他看了眼林文辛和奉剑,见她们二人脸上没什么异常也是松了一口气,暗道自己粗心,说话也没个遮拦。
经过这么一打岔,他心中憋着的那口气也散了些许,他本身也知道平安说的都是事实,因而更加意兴阑珊,浑身都像失了力气:
“罢了,就依你所言,待会儿找个时机,你去和淮阳伯通个气,以他的名义,就说是公主的安危不容有失,队伍中绝不可留有来路不明之人,闲杂人等全部撵走,也算给他们留个面子了。”
“哎,奴才过会儿就去找陈伯爷。”
“等等,”宋君谦似又想起什么似的,一皱眉:“你和他说,就说是我的意思,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若当真现在就把她们抛在路旁,只怕生命安全难以保障,等到队伍下次停靠补给的时候,从我们账上起一笔银子当做安置费,再将她们赶走。若是淮阳伯不放心,正好派几个人多多盯着也就是了。”
监视的人多了,他倒要看看这些废物有没有脸面在车上胡作非为!
平安听了这话,当即就拍胸脯:“王爷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处理妥当。”
忽然他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扯出一抹坏笑:“既然是他们做错了事,凭什么要咱们掏银子给他擦屁股?王爷放心,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出点血,绝不会亏了那些花娘!”
“嗯,那就好,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来办!”
见他们主仆二人将事情商议定了,站在一旁很久没有插话的林文辛也叹了一口气,身为女子,她心中的愤怒只会更多,只是现实如此,她也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行了,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放手去做就是了。咱们也就不要再想了,一路同行,日后总有办法让他们吃些苦头。”
“是啊,这几日暂且算了,等那日我和长风找个时机,拆了他们的马车,好歹也让他们吃点皮肉上的苦头,才算出了这口气。”
“何须我们亲自动手,等过几日离了官道,山高林密的全是小路,骑在马匹上都不安全,可不得逢山开道、遇水搭桥?公主殿下也就罢了,就算用马拉车不安全,也至多不过是安排几个力夫抬轿,他们这几个人还指望着一路坐在马车上享福?届时全都老老实实的下来用腿走路吧!”
原本被宋君谦难得动怒唬了一跳,站在旁边不敢吱声是长风奉剑眼见着气氛松快了些,也开起了玩笑,事实上也不仅仅是玩笑,他们心里还真就这么打算的,只是就这么大咧咧的说出来,被林文辛满脸无奈的用手指了指。
宋君谦却觉得他们这个想法很好,他们这个队伍本就是为宋妍一人服务的,她是和亲的公主,自然要坐在鸾车上不可轻易抛头露面。但其他人真到了那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谁?总不能为了这些人白白花费大功夫,耽误行军时间吧?
届时自己这个王爷带头,他倒要看看有谁敢说一个不字!正好这几日他们不是一个劲儿的催促赶路,毫不怜惜力工们双腿难行吗?到时候再看,究竟这几位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们两手空空究竟赶不赶得上负重力工的速度!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闷气也散了七七八八,挥挥手让平安去找陈乐久,至于其他人,则准备安营扎寨,好好休息一下,毕竟则一连几日的赶路,铁打的人也有些累了。
林文辛见状也对长风奉剑使了个眼色,等他们离去后,才走近了两步,她这个人天生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只好干巴巴的劝了一句:
“王爷何必如此烦心,有平安在,定能把事情处理妥当。”
宋君谦与她相处久了,自然知道她这句话暗藏的关心,目光一下子温柔了许多,他上前捉住了林文辛的手,带着她找了块安静的地方,席地而坐。
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夕阳,直到红日西沉,营地里饭菜的香味直钻人鼻子,林文辛的肚子控制不住的轻叫了一声,二人才被惊醒。
“饿了吧?这几日赶路赶得急,三餐都是将就对付过去的,今儿难得空闲,也不知道大厨们烧的什么好吃的,这般勾人。”
林文辛原本是有些羞窘的,耳根都有些泛红,但见这人并没有丝毫调笑之意,也就渐渐放松了下来:“其实还好,只是这两日太阳实在厉害,骑马又没什么遮挡,晒得人头脑发昏,中午实在没什么胃口,现在闻到饭菜香才有些失态。”
这算什么失态?宋君谦一时哑然,心里有些抱歉,虽说自己本意是想带她离开京城,也好换个环境散散心,可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也实在辛苦,既不比当初她从军时千里奔袭,虽说一路辛苦却也不至于长时间曝晒于烈日之下,没个尽头;又不比游山玩水心情闲适,遇到恶劣天气能避就避,不赶时间。
像是护送和亲大军这样的差事最是磨人。虽说时间没有太严苛的限制,却也不能过分,没有特殊情况每日里总是要赶路的。这么磨磨蹭蹭下去,可不受尽了风霜?天气越来越热,眼见着就要到暑日了,日后的太阳只会更毒辣,这样下去怕不是要晒下一层皮来?
宋君谦想到这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单单就这几日的太阳已经显露出几分威力了,乘车的还好,他们骑马的几位脸色都被晒深了一个度。
男人倒是不太在意这些,他自幼是个皮肤白的,若能晒得黑一些倒也显得威武,只是林将军和奉剑两个女孩子……
宋君谦叹了口气,抬手想要碰一碰林文辛脸上有些发红的皮肤,却又将手臂垂下,蜷起了手指:他是很喜欢这样的林将军,哪怕肤色再深些也无所谓,这样的肤色配着有些深邃的五官实在是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生命力,令人见了就心生欢喜,但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将皮肤晒伤了吧?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不妥吗?”林文辛看见他的动作,有些不解,也用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没什么,只是这几日太阳毒了些,我看你脸上有一块都被晒红了,你自己可觉得发痒?”
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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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自己倒没注意这些,她本就不喜欢照镜子,赶路途中更是顾不得那些,现在听宋君谦提了一嘴,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发现,脸上确实发烫,怕是被晒伤了。
见她不说话,宋君谦心中明了,叹了口气:“怪我,这几日见气温还算舒适,放松了警惕,应该提醒你好歹带个东西遮一遮的。”
随后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一皱眉:“不行,接下来的日子阳光只会更毒,咱们也不可能一整个夏天都不赶路。到时候只怕什么斗笠、帷帽遮不住不说,还闷热。要是晒伤了可不好办,还是得找府上的医师想想办法!”
想到这儿他也坐不住了,径直牵着林文辛的手去寻离京之前特地高价请来的老大夫。
可怜的老爷子今年已经五十八了,要不是在王府呆久了,宁王平日里对他又好,再加上总管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深情挽留,早就该窝在京城含饴弄孙了,何至于吃这个颠簸的苦头?
这几日他跟在队伍后面赶路,更是觉得一把老骨头都要被颠散了,当宋君谦二人过来的时候,他正在龇牙咧嘴的享受自家徒弟的按摩,猝不及防之下,连脸上略显狰狞的表情都没得及遮掩一二。
好在宋君谦二人也并不在意,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
“这个嘛,王爷,老夫之前倒也考虑到了这点,要说清凉舒缓的药膏倒还有一些存货,但要说能抵得住太阳这般灼晒的却没有多好的法子,只能说还是要靠衣物、帷帽遮挡。”
老爷子听了宋君谦的话,一捋胡须,也有些皱眉,他一开始哪想到自家王妃不坐车,天天在外面骑马?之前所做的药膏还是为平安总管还有明法他们准备的。男子们皮肤本来就糙,他药量也就下的猛了些,真要给王妃用,最好还是重新制作,增减一下药量。
“这样吧,难得今日天色尚早,各种药草我还都备了些,熬一个通宵也就能重新制作出一批来,届时我让小徒送过去也就是了。”
听了这话,宋君谦二人心里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看到老大夫花白的头发,憔悴的面色,林文辛心里老大不落忍,老年人本就觉浅,这几日夜宿荒野只怕也没睡好,要再让他熬一个通宵,实在是太过了些。
她有心拒绝,就用手暗地里扯了扯宋君谦的衣袖。宋君谦心里有些纠结,一方面也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好,老大夫医术高明,年岁又大了,在盛京城也是有名的神医,若不是这些年和王府来往密切,只怕还不能请他一路出塞,真要这么麻烦人家,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另一方面他也实在不忍心让林将军被太阳晒得红痒蜕皮。
几番踟躇后,终于还是厚着脸皮遵循内心,向着老大夫深施一礼:“如此,麻烦您老了,若是您这边人手不够,我们虽然不通药理,但是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或者我给你找几个手巧的过来帮忙?”
“哈哈哈,无妨无妨。”听了这话,老爷子心里熨帖,哈哈一笑:“费不了多大的神,我只需将药材配好,其余步骤交给这个不成器的也就是了,我只在旁边看着,能辛苦到哪儿去?大不了明日在车上补眠嘛!要真是能在车上睡过去,对我而言倒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宋君谦原本心想着老爷子的车马虽是王府精心准备的,但处处细节肯定有不到位的地方,待会儿就让平安过来看看,能不能改善一下,也好让人舒适一些。
现在听了老爷子这番话,心里更是感激,打定主意一会儿就让人过来,实在不行多垫几层被子也是好的,就是天气炎热,若真要如此,只怕冰盆还要多为老爷子准备一个。
他心里漫无边际的想着,嘴里却还再三对大夫表示了感激。老爷子摆摆手制止了他的客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王爷,既然您今日在此,老夫也就多嘴说一句。”他面色有些沉重:“我虽然不擅长观察天象,但这些日子看来,今年的夏日怕是酷暑难当。咱们这一行人虽然日日赶路,但好歹也是有车马作为脚力的,但是那些力夫们,日子可不好过。他们本身靠着双腿走路,行至上坡还要出力拉车。夏日里食物易腐,水源也不是日日都能寻得,这么几项一加,怕是不少人都要因为暑热倒在路上。”
宋君谦越听脸色越严肃,老爷子医者仁心,多说了这几句也是正常,事实上他自己虽然没想到这么长远,但也隐隐觉察出不对。其实还有一点,老爷子没看出或者看出来了没敢说,那就是整个队伍的领军并不太看重这些力夫的性命,真要到了特殊时候,缺粮少水,到时候第一个被克扣的就是这些力夫。
“您老行医多年果然是一副菩萨心肠,这一点是我失察了。咱们这个队伍领兵的两位将军怕是也想不到这么细致。既然我作为正使出访,理应将这些都考虑到。这样,我出发时从王府带了不少人,接下来的这段路还算安全,我派出人马多采买一些东西,虽然未必能面面俱到,好歹也是尽了一份力。”
“王爷大善,我替那些脚夫们多谢您了。”
说完,老爷子就要弯腰行礼,被宋君谦眼疾手快的扶起来。
“您老折煞我了,这本也是我的分内之事。只是我对需要采买什么东西也不太清楚,待会儿我让人过来好好请教一番。”
“嗯,其他的倒也罢了,两位将军再怎么粗心大意也不会忘了采买粮食。倒是酷暑将至,需要买一批解暑的药材,还有绿豆,若是有,买上几车,也是好东西。”
老爷子听了这话,也陷入了沉吟,他一边想,一边念叨,忽的,又想起什么似的,猛一抬头:“王爷,过不了几日,我们可是要进入密林了?”
“嗯,至多还有十来日。今日淮阳伯才和我说过。有一段官道已经年久失修废弃了,再加上这几年忙着打仗,一直也没有征发徭役修建起来,前几年一场山洪,如今那里已然成了断头路,走不得了。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走村野小路甚至是山路了。好在他已经派出了先行部队前去探路,不会有问题的。”
“哎哟王爷哎,我哪是担心那个哟!村野小路倒还罢了,真要走了山路,山高林密的,又适逢夏日,野兽倒是不怕,那些毒虫蛇蚁却是防不胜防!也不知道领军的将军们可曾备足驱虫的草药,那解毒的药丸又有多少存量。”
听到这里,宋君谦心里也有些没底,虽说依照内务府的细致程度不至于没有备齐,但究竟是否足量,却不好说。
“这样,不管他们那边什么情况,咱们自己起码要多准备一些,您老备个单子,待会儿我让人过来按照您的单子前去采买。再过一会儿,等大部队都歇下了,我再去和两位将军沟通一番,若真是备量不足,宁可这几日不急着赶路,也要先把药丸做出来。”
“好,那老夫现在就去列个单子!”老大夫听了精神一振,心里已经打起了腹稿,此刻他也顾不得其他了,匆匆向宁王二人告了个退,就要去拿纸笔,老爷子一边走一遍摇头,嘴里还叹了一句:“嘿,这炎炎夏日可不好过哦!”
宋君谦和林文辛见他有正事要做也不再打扰,二人牵着手离开了这里,刚走出去几十步,却又心有灵犀般停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啊!
50. 第 50 章
临近六月,天气果然是越来越热。
和亲的大军如今也已经快要沦落到昼伏夜出,白日里阳光实在毒辣,晒在身上跟团火似的,汗水流下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不说是人,就是牲口们也精神恹恹。
在一连倒下了十几匹大牲口后,陈乐久也坐不住了,主动和宁王商议:白日就不要赶路了,趁着夜凉和早晨的时间多走一段也就是了。
清晨还好,夏日天也亮的早,趁着太阳还没那么厉害走一段,人还算吃得消,可到了晚上纵然是有火把,夜路也是难行。再加上休息不好,不出几日,整个队伍都死气沉沉的打不起半分精神,速度也越来越慢。
陈乐久急得嘴里起了一圈燎泡,虽说和亲一事并不赶时间,但他从军数十年,哪里见过这般速度行军的队伍,实在是看不过眼。韩诚就比他想得开:这又不是故意的,老天爷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总不能为了这个就不顾念手下的性命吧?
有他的态度在这儿,再加上宋君谦本身也是个体恤的,那些文官老爷们更是早就吃不消叫苦连天了。这些人统一了想法,陈乐久天大的本事也是独木难支,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了。
因而这几日和亲的队伍气氛松快了不少,每天只赶路三四个时辰,还都是最凉快的时候,其余时间就找个阴凉地安营扎寨,好好休息,不谈兵士们松了口气,就连地位最低的力夫们也能缓上一缓,不至于真的拿命赶路。
别说,真这样赶了几天路后,发现每日走得距离并不比之前少,队伍中人的精神也好了不少,这样一来,就连陈乐久也是无话可说了。
这日,大队伍已经趁着早凉赶了几个时辰的路,此刻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照在身上又热又烫,被汗水一激更是浑身刺挠。
“王爷。”林文辛看到队伍后面的力夫挣命一样的向前迈步,拉车的牲口也喘着粗气,不肯向前,后背被鞭子抽出了道道血痕发出了哀鸣,心中有些不忍,策马到宋君谦的跟前,面色有些严肃:“这样不行,太阳太毒了,力夫们已经受不住了,牲口也不肯再走。再不休息一会儿恐怕要出大事。”
宋君谦此刻也是一身大汗,从内湿到了外,偏偏为了遮住阳光他又从头裹到了脚,只觉得嗓子里要喷火,他骑在马上,又能随时饮水,虽然难熬总还能再撑一撑,现在听了林文辛的话,悚然一惊,往队伍后面望去,发现情况果然危急,也发了急。
“这天气怎么回事?往年六月哪就热成这样了?不行,咱们还是到最前面找两位将军商议一下,再不让他们歇歇喝些解暑的东西,怕是要撑不住了。”
说完这话,两人双脚一夹马腹,很快就赶到了队伍的最前方。他们来的时候陈乐久和韩诚两人似也在讨论什么,吵得面红耳赤的,知道看见他们,才收了声,俱都在马上拱手为礼。
“王爷、王妃,您二位前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陈将军、韩将军,这个天气太闷热了,太阳又升上来了,咱们恐怕还是要找个地方休息,等到明日再启程。”
“王爷,这……”陈乐久听了有些为难,现在时间还算早,依他的性子,起码再走个把时辰才能休息,但是……
“怎么,陈将军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见他面露难色,说话吞吞吐吐,宋君谦也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王爷,眼下还未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像这样的温度应该还能坚持坚持,我和手下的亲卫平日里行军也遇到过这般的恶劣天气,可从未……”
“够了!”宋君谦眉毛都竖了起来,当即大声喝断他要说的话。
“殿下息怒,微臣知错!”
眼见着陈乐久和韩诚都有些被震住了,诚惶诚恐的请罪。林文辛叹了一口气,她先向宋君谦使了个眼色,勉强压制住他的火气,这才面向二人,说道:
“陈将军,您所领的兵士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卒,这些拉车的脚夫哪能相比?更何况您体贴下属,给每个人都配备了马匹,人骑在马上和用双腿走路总归是不同的,那些力夫并非偷奸耍滑。个个肩背上都磨出了血泡,嘴唇都干裂发白。虽然我们并未策马,但他们凭借血肉之躯能勉强不掉队已是拼了命,甚至连喝口水喘气的功夫都没有。要是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要活活累死不少人。”
听了林文辛这番话,陈乐久脸上有些发烫:这些日子他本就因为行军拖沓心中不快,虽然勉强同意了趁着早凉走路,但自觉已经做出了这么大的让步,见这些人仍然提不起精神,心中更是怒火燃烧,甚至觉得自己年过半百都能坚持下来,手下的亲卫也没一个喊苦喊累的,这些二三十岁的壮劳力哪就那么娇弱了,分明就是看着宁王心善,趁机偷奸耍滑!
此刻被林文辛点出来,他才有些明悟:是了,自己和手下的亲卫都是骑得军营中的好马,这点路程算什么,就是渴了累了也能在马上休息休息喝口水,哪能和后面拉车的力夫相比?
唉,也怪自己被平日里行军打仗蒙蔽了脑子,被宁王几次提醒仍然转不过弯来:本也不是军务紧要之事,何苦这般苛求效率?真要是催的紧了,惹得力工们身亡,自己良心又如何能安。
陈乐久长叹了一口气:他本也不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只是多年从戎,不自觉的就把军旅作风带到了日常生活中罢了。想通了这点,他也顾不上其他,直接在马上一抱拳:
“多谢王妃提醒。王爷,是末将心急,未能体察民心,末将知错。”
宋君谦轻哼了一声,还没说什么,一旁的韩诚赶忙上前打了个哈哈:“是极,是极!我和伯爷有失察之责,还请王爷见谅!王爷,眼下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但是此地并没有能够遮挡的地方,要不派出一队轻骑再往前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处适合休息的地方?”
韩诚虽然也是个将军,但毕竟在京城待久了,性子虽然憨直,但行事手段上却要圆滑的多,这些日子一直被陈乐久冷言冷语堵得胸口疼,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气他也只能受着,只好暗自腹诽:你淮阳伯所带的兵都是自己的亲信,八百人个个轻骑快马,他们羽林军可还有千把人是步兵,光靠双脚走路的,哪堪相比?
今天宁王和宁王妃指着陈乐久的鼻子说了这一通,他是真爽了,只觉得胸中闷气一吐而空,但看陈乐久面红耳赤这样,又怕真把这人说出个好歹来,日后相处的时间还长,关系闹僵了也不好,就只好上前打了个圆场。
宋君谦看看满脸堆笑的韩诚,低下头脸红的能滴血的陈乐久,又看见林文辛一直轻轻的对他摇头,哼了一声,咽下原本要说的话,转了个话头,顺坡下驴:“也好,如此就麻烦两位将军了,大部队就先在此地歇歇脚喝口水,等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再说。”
“末将遵命!”
轻骑兵速度很快,不过是盏茶的功夫就已经探查回来,陈乐久这下学乖了,也不敢擅自做主,干脆就和韩诚两人一同来寻宋君谦。
“王爷,我已经派人去探查过了,前方西处三五里路倒是有一处不小的阔叶林,若是打扫打扫,也能容得下整个队伍遮遮阳,只是这样一来,势必要离开官道,往村野小路上走了。”
“村野小路倒是还好,此地还算安全,只是若在那里安营扎寨,今日势必错过驿馆,公主那边……”
韩诚也有些牙疼,他们这些糙汉子什么的倒是还好,前面就有河流,实在不行等夜深无人时扎进河里囫囵个洗个澡也就是了,公主金尊玉贵的,一连几日都在鸾车上洗漱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想到这儿,他就有些郁闷:他在京城待久了,哪知道因为连年战乱,不少官驿都已废弃。这一路走来,竟然大半时间都是在荒郊野外度过的,这可真是……
这……
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一眼,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不起宋妍,只不过……
“罢了,情况如此,公主会体谅的。这一路没碰上几个驿站,我看了一下地图,说是下一个官家驿馆离此还有五六十里路,还保不准是个什么情况,就先让众人安顿下来吧。”
“听两位将军所说,那片阔叶林靠近村野小路,指不定就离哪个村庄较近,实在不行等到了傍晚太阳下山,我们骑着马护送妍儿寻个村庄也就是了。”
“也好,就听林将军的,其他的再说,先让大伙儿歇息下来才是正事,二位将军,还要劳烦你们重整队伍继续向前走一段了。”
“末将领命!”
听到两人这么说,韩诚和陈乐久心里的巨石也落了地,当即一抱拳,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众人虽然只是歇了一会儿,但是一坐下就有些爬不起来了,此刻听说又要向前,难免哀声哉道,好在又听说再往前走个三五里,今日就能彻底歇下来,顿时又来了精神。
有这张大饼在前面吊着,互相搀扶着起身后,浑身又有了力气,但真到了寻好的地方,不少人也是顾不上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觉得胸中也就只剩下半口气吊着命了。
炎炎夏日,几千个壮汉,个个都是汗流浃背,不说其他,光那个汗味就能熏人一个倒仰。赶路的时候还不觉得,等这些人都坐了下来,甚至还有些脱了鞋子,那味道……
宋君谦面色铁青,只觉得自己鼻子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酸臭味,几要作呕,赶忙三两步往外窜,尽量离得远些,他扶着一棵树,连话都说不出来。
林文辛见他这个样子有些好笑,心想倒底是个京城里的王爷,什么时候见过这场面,可见他眉毛紧皱,手捂着嘴巴的样子又有些心疼,想了一下,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香囊递了过去。
说是香囊,其实装的都是驱虫的药草,除了香味,还有一股浓烈的苦香,好在宋君谦此刻也顾不上其他,甚至还觉得这股药草香很是好闻,狠狠的嗅了几下,才压下心中那股恶心的感觉。
等他感到好了一些,神志又恢复了清醒,蓦然觉得自己嗅闻香囊的动作实在孟浪,加上又后知后觉得想起这只香囊平常佩戴在林文辛的腰间,脸颊一时红得好像要滴血。
林文辛也有些尴尬,刚才情急之下没有在意这些,现在反应过来了脸也有些红,但是一看到宋君谦这幅样子,她心里又淡定了许多,甚至还饶有兴味的抱着臂仔细观看他的窘样,满脸揶揄。
宋君谦平复了一下心情,直接扯开了话题:“咳,我甚少在夏日与这么多人待在一起,一时之间有些受不住。”
开玩笑,不谈他在京城深居简出的,就是参加人数多一点的聚会、朝会什么的,有哪个敢这般不修边幅?沐浴洁身不谈,身上起码还要佩戴各色香囊,衣物也是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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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熏过的,往常他只是觉得这些人身上香味太冲,何曾想过还有今日这一遭呢?
“王爷不必介怀,刚到军营的时候我也很难适应,后来时间长了,才觉得好受些。”
要说林文辛为什么这么淡定,说到底她的鼻子已经被荼毒惯了。平西大军数十万人在一起作训、吃饭。别说汗臭味了,那都是小儿科,十个人里面总有三四个脚臭的、狐臭的,每次打完仗都好似死里逃生,哪有闲情逸致去洗澡?要是再加上散不去的血腥味和伤口溃烂的腐臭味儿,只怕宁王殿下当场就要吐出来!
其实军营中夏天还好,出了汗总会想办法用水冲一冲,到了冬天那才是真受罪!柴火金贵,没办法烧水擦拭,动不动就是十天半个月不洗澡,再加上天冷了总要在军帐中点个火盆,还只能留下一个缝隙通风……那味道,饶是以她的定力,进去一趟也是脸色发白,半天都吃不下饭。
“啧,”听了这话,宋君谦也不禁咋舌,只是稍稍联想了一下,就有些受不住,他看着林文辛,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就只汇成了一句话:“你受苦了。”
谁曾想到,从军除了要经历生死险境、战场厮杀,还有这等精神摧残呢?真是太不容易了。
林文辛见他满眼认真,也不禁哑然失笑,只好无奈的摇了摇头。
不等他们继续互诉衷肠呢,平安就已经捏着鼻子冲到了跟前,那架势,看来也被熏得不轻。
“王爷、将军……哕”身为亲王的总管太监,他也是第一次受这样的罪,加上他刚刚经过了一片众人都脱了靴子的地带,此刻都有些神志不清了,死忍活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干呕了一声:“奴才失态了。”
“无妨,”宋君谦看他这个样子心中无限同情,连忙摆手示意他不要介意,就连林文辛也有些忍俊不禁。
平安摸着自己的胸膛,顺了顺气,死命的吸了两口还算新鲜的空气,这才开口:“方才王府的侍卫骑马出去打探了一番,说是再走个两三里路,路旁就有个供过路人歇脚的茶摊。摊主是对花甲老人,虽然摊子简陋,但拾掇的还算干净。”
“好啊!”一听这个,宋君谦眼睛都亮了,只要能遇见当地人,有好多事情就能打听清楚了,再者说摊主又是个老人,想来居住的地方离此也不会太远。
“的确是好事,要是能打听到附近有村庄或者城镇,也能让公主好好洗漱一番。”林文辛听了也觉得是好事,同为女子,她自然明白这几日宋妍窝在车上洗漱有多不方便,哪怕是寻到一处村落呢,有他们这些人护着,也能痛痛快快的洗一次澡,松快松快了。
“护卫们一看到那个茶摊,也没有多加逗留,就直接回转禀告了,至于村落什么的倒是忘记打听了,只是方才王府的大厨听了这话后,有些坐不住,非要我前来和您说一声。”平安苦着一张脸,把方才大厨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说这几日一直赶路,吃食都很糊弄,听说那个茶摊也卖一些茶饭,想来是有锅灶的,他想着今日反正无事,倒不如自带炊具、食材到那里借用一下老人家的炉灶,好好整治一桌菜来,也让您和王妃改善改善口味。”
这……
宋君谦更加心动了,他对吃食倒是不算讲究,但一来宋妍自幼娇养,这几日的饭菜多少有些糊弄,他虽未特意关切却也听侍女说了好几遍公主胃口不佳,二来其他人他没注意,但林文辛日日与他形影不离的,饭菜合不合口他还是能看出一二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天这么热,中午又是烈日当空的,数千人聚集在一起,那味道离得再远也能闻到。吃糠咽菜他倒是还能忍受,但就着这股子臭汗味,实在是一口都咽不下去。
“林将军。”
“王爷。”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宋君谦笑了笑示意林文辛先说。
林文辛显然也是想到了气味的问题,只不过她心念一转,想着宋君谦毕竟是个男子,也不能专戳他的痛脚,故而就拿宋妍做了个筏子:“王爷,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六公主怕是处处不自在,想出来吹吹风都不行。何况正值苦夏,我瞧着她这几天清减了不少,哪怕是让大厨给她炖个汤汤水水的,也好将养将养呢。”
“嗯,如此也好。”既然已经给出了这么贴切的理由,宋君谦自然是从善如流的应承了下来,他转过身去示意平安凑近些:“既如此,你让奉剑去和公主说一声,换个俭朴些的衣裳,咱们轻装上阵。”
“哎,我这就去通知奉剑姑娘,顺便也和大厨知会一声,需要什么食材一并都打包带上。”
“回来,”宋君谦正点头呢,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平安一招手:“太阳太毒了,这种天气就莫要让公主骑马了,咱们府上原本为林将军准备的马车不是一直没有人坐过么,把里面的杂物清理出来,就让公主坐那驾马车出行吧。”
“哎,奴才这就去办!”
平安听了自然满口答应,干脆的应了一声后,转头就去安排一应事项了。
等他走得远了些,宋君谦才又转过面来,笑着邀请林文辛一同前往。
宁王和公主想要做的事,两位将军自然是阻拦不得,索性便干脆同意。加之宁王府高手如云,他们心中也有数,最后竟是连护卫的人都没有派,只和平安商议好了归来的时辰。
51. 第 51 章
平安做事细致又快速,不过是一炷香的时辰,就已将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除了长风、奉剑还有明法这三个高手,帮公主赶车的也是王府侍卫首领,就连随同公主在车上的侍女也特地挑了会使些暗器、毒药等手段的,务必确保安全万无一失。
一行十来人都该换了俭朴些的衣物,晃晃悠悠的出发了。
大约走了三里路,果然发现路边有个茶摊,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或许是天气太热,此刻并没有过路人歇脚,老掌柜却也没有闲下来,正使着一块抹布到处擦拭。
平安骑在马上,匆匆一眼,心里点头,摊子内设施虽然陈旧,好在还算干净,也不枉他们顶着烈日走这一遭了。
老店主一早就发现这行人了,只不过以他的眼力发现这群人通身的气度非比寻常,也不敢主动搭话怕惹了厌烦。此刻见他们下了马,这才乐呵呵的上前招呼:
“几位贵客,天气炎热,可要到小店歇歇脚?”
“我们正好路过,正好想避一避这烈日,有劳了。”
“哎,不敢不敢,贵客随我来。”
老店主脸都笑成了一朵花,连连摆手,可担不起平安的一声有劳,走近了一看,他才发现这群人的衣物很是不凡,绝非寻常人家。纵然态度和气,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反而将腰弯的更低了。
一行人随着店主的指引下,走进了摊子。这摊子倒也取巧,并不曾用土石木料搭建,通体都是竹子建成,虽不知道冬日如何,但在这炎炎夏日,竹子间间隙大,四处透着凉风,穿堂风一吹更是消去了众人三分暑意。
单这一点,众人就有些满意,神色也带了几分惬意。老店主瞧着心里也松快了些许,正要招呼着安排落座,从一进来就东张西望甚至还很失礼的朝后厨瞟了两眼的大厨就已经拉着平安的衣摆示意了。
平安见此,朝着宋君谦微看了一眼,见他微微点了点头,当下心里就有数了,径直拉着老店主到后厨商量,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就走出来,对大厨重重一点头。
大厨见此当即乐开了花,连忙吩咐帮手们把车上的一应器具拿下来,摩拳擦掌的走到后面厨房,准备大干一场。
老店主手里捧着一个银锭子,心里又喜又惧。这些人虽然没有明说身份,但瞧瞧这出手大方的劲儿还有这做派,准保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乡下老人哪见过这场面,虽然平安和大厨说话都很和气,但他仍然心里发慌,嘴唇发白。他不敢到前面去招呼几位贵客,只好杵在后厨里当个木桩子。
王府大厨很是嫌弃的看了他好几眼:茶摊的后厨本就不大,他们几个把家伙事儿一摆更显得逼仄,这老店主杵在这儿实在是碍事!
平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叹了口气,也不为难普通百姓,只推说是让他去附近村庄采买些新鲜的瓜果便将他打发走了。
大厨甩开膀子在后厨忙得热火朝天,前面的众人倒是闲适。平安亲自烧了一壶水给几位主子泡茶,一应器具用的都是从车上带下来的。吹着习习的凉风,闻着乡野间新鲜的空气,宋君谦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林文辛瞧见了有些揶揄的瞟了他一眼,倒底顾及着他颜面没有说话,倒是宋妍捧着茶杯,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不无感慨:
“这日子怎么这样热,这才六月中,也不知接下来的日子怎么熬!”
倒也不是她娇气,整个队伍中其实真要论舒适,还是她的鸾车排第一。这么热的天,车厢内也常常摆着冰盆。硝石制冰并不方便,可却从未短了她的分量,再加上车上还有两位侍女给她打扇,对比起一直在车外骑马的皇兄皇嫂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更不用说和普通的兵士相比了。
然而鸾车内再舒适,终究有种种不便,不谈沐浴之事,便是经常替她把脉的良医也说她最近有些贪凉,恐对身体不好。但要真是撤了冰盆,那车厢内根本就是个蒸笼,根本待不住,想要出来透透风吧,那几千人汇在一起的人肉味、汗臭味直接熏得头晕眼花。
好容易现在能喘上一口气,她心里也是轻松了不少,只是一想到接下来的路程,又忍不住头疼。
“唉,也不知道是今年天气有些反常还是怎样,哪怕下两场雨消消暑气也好啊,反正田地里麦子已经割完了,正是缺水的时候。”听到公主抱怨,奉剑也忍不住插话,她是个急性子,最是不耐烦坐在马车里,因而这些天哪怕太阳再晒,她也坚持在外面骑马。不过再精神的人被这几天太阳一晒,也有些受不住了:“要不是林大夫配的药,恐怕我这几天脸上要褪下一层皮来。王大厨熬的绿豆汤,我每天都要喝上好几碗!”
“姑奶奶,可别了!真要是一阵雨,说不定一下完地上就干了,只会更热,要真是下起了瓢泼大雨,不谈天气凉不凉,只怕接下来的路不太好走咯!”长风听了这话,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他听说再过些天连官道都走不成了,到时候要真是一连下上几天雨,整个队伍怕是寸步难行,更加麻烦。不过,“咱们府上的大厨手艺确实没得挑,就简简单单用绿豆熬个汤,再加点饴糖调味,那滋味简直了,要是再能加上几块冰……”
宋君谦见他一脸回味,心里也有些想笑:“行了,行了,不过就是锅绿豆汤,你现在就到后面请大厨给你熬上一锅不就行了?”
“唉,对哦!”长风眼睛一亮,他最近是真爱上了这一口,也不犹豫,乐呵呵的跑到后面去找大厨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又满面笑容的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茶壶:“唉,王爷、公主,您二位喝的茶肯定是好的,就是这小口小口的不太解渴,我看后面厨房放了一壶麦茶,瞧着色泽不错,麦香味也足,我就喝这个吧,糙惯了。”
说完,他就一连倒了三杯,一饮而尽,那痛快劲儿让一直沉默不语的明法也忍不住给自己倒了一杯。
说笑间,大厨就整治了几盘子小凉菜,又拿来一壶用冰镇过的青梅酒,让众人边谈边吃。
几个凉菜虽然都是素的,但在这炎炎夏日吃着正好,配着微酸的美酒,每人手上再拿上一把嫩生生的毛豆,当真是惬意自在。
梅酒度数不高,又用冰镇过更好入口,就连宋妍也把它当做饮品喝了好几杯,眨眼间长风已经往后厨好几趟,几乎要将带来的酒全部喝光,被大厨挥舞着勺子,硬塞了一坛子别的就赶了出来。
几个人都看着他笑,随后也都默契的不再去动那青梅酒,由着宋妍她们尽兴,他们几个男子就改喝后来的酒水。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众人酒意上涌,都出了一身薄汗,刚刚放下筷子,就见满头大汗的大厨捧着几枝莲蓬走过来。
“王爷、王妃、公主,平安总管之前让老店主去采买了一些果蔬,其他的水果我都放在后厨用井水浸着,等用了饭再吃刚好消暑。我瞧着这莲蓬倒是新鲜,这玩意儿也就吃个出水鲜,拿来几个给您几位剥着玩,打发打发时间?”
“嗯,放下吧,有劳你了。”
“您哪里的话,都是分内的事,我这就去后厨忙去了。”大厨哪敢接受宋君谦的感谢,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就忙不迭的往后厨走。
“嗐,这王厨子,真是片刻都离不开他那锅灶。”
见他这般不自在,平安忍不住发声打了个圆场,“王爷,现下正是吃新鲜莲蓬的好时候,我瞧着这几个像是精心挑过的,又新鲜又饱满,您几位尝一尝,在这路途也算是难得的好东西了。”
普通百姓可不比他们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莲子就算是顶好的东西了,平常都是拿到集市上换钱的,哪舍得入口?这新鲜的莲蓬也只有卖给城里、镇上的有钱人家尝尝鲜,除却家中受宠的小辈,更是碰都不碰的。
“嗯。”宋君谦以前也是游历过的,自然明白平安的意思,虽然自己对这种吃起来比较麻烦的东西敬谢不敏,但是现下正闲来无事,用来打发时间也是好的,“出水鲜的东西,大家都剥几个尝尝。”
有他招呼,众人纷纷上手。
按理说新鲜的莲蓬是好剥的,几个女孩子不一会儿就能上手,那动作优雅的很,宋君谦和平安虽然动作不熟练,但是一举一动不紧不慢的,看着也不露怯。唯独长风和明法,两个人修习武艺,手握惯了刀枪,难免不太适应这种较为精细的操作,尤其是长风,偏偏他性子还急。只全头全尾的剥了几个,就不耐烦再去剥出莲子心,囫囵个的往下咽,苦得龇牙咧嘴的。
众人看了都笑他,平安这些日子与他混熟了,更是毫不客气的说道:“哎呀呀,这莲子心最败火气,还得是你会吃啊。”
说完,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不自觉瞟了一眼宋君谦,噗嗤一乐,明法的脸上也有些古怪的笑意。
本来长风被人这样说了,是一定要讨回来的。但看见平安和明法脸色有异,只觉其中有故事,顿时就来了劲儿。
“看你俩的样子,肯定有好玩的事儿,趁着现在无聊,说出来给大家伙儿听听嘛!”
“就是,就是,平安哥,你就说出来给我听听嘛,说嘛说嘛!”
奉剑平日里最喜欢听这些故事,也跟在后面敲边鼓,就连宋妍的眼睛也变亮了,显然很感兴趣。倒是宋君谦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表情也有些奇怪……这样一来,反倒是把一旁不自觉关注着他的林文辛心底的好奇也勾起来了,她难得发声:
“正好现在无事,平安你就说一说,权当打发时间了。”
她一发话,平安自然要听的,他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了一眼宋君谦,见他脸色还行,这才放下一颗心,娓娓道来。
说来这个故事其实还有些沉重。
大约七八年前,边关战事吃紧,大批大批的兵壮被送上战场,每日里不知道耗费多少钱粮,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产粮的州府又遇天灾,愁得户部那群大人个个挠秃了头。
当时的户部尚书,姓史,单名一个扬字,也算的上一个奇人。他学识平平,才干也一般,唯独善于赚钱,以前便有个“史一刀”的诨名,说的是他无论什么买卖,都要从人家身上砍下一刀捞在身上。
等到他入了户部,那可真是如鱼得水,渐渐地京城人都不叫他一刀了,直接叫他“死要钱”。
所有人都知道他贪,偏偏他还能步步高升,原因就是他对当今陛下确实是忠心耿耿。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可户部的官员无论私底下如何,明面上都是手紧的很。在朝堂上哭穷可以算是他们部门的老传统了。可偏偏这个死要钱哭穷归哭穷,每次陛下需要他拿出钱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办得妥妥当当。
要不然,也不至于能供得起那位前些年大兴土木,大肆选秀,甚至在两国交战的初期还能建一座皇家庭院以供避暑。
你别说,这还真的是种本事!
就这样的官,甭管他是清官、贪官,甭管他对百姓如何,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哪个不喜欢?
说到这儿,平安的脸上明晃晃的都是嘲讽,众人也有些明悟:说是这样说,那史尚书又不是仙人能平白里生钱,想要供得上当今的花销,无非就是搜管民脂民膏、贪赃枉法那几个法子。
宋君谦更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用手撑住额头,看着地面,俨然是想起来一些不太好的事。
平安见众人回过味来,也不卖关子,喝了一口茶,继续往下说:
不管怎样,那死要钱可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深得倚重,对他的信任恐怕要比如今几位皇子还要多些,但这一切的基础都是这人能够搞出钱来,对他的要求全盘满足……偏偏他们这位陛下生于安乐,自幼富贵着养大,从来就不知道俭省。一国的税收总体上就那么多,长此以往下去,就真是仙人也供应不上这般挥霍。
死要钱当然不是神仙,他能做的无非就是朝着下面的官员伸手,朝着税收伸手,甚至每年将新收的税粮倒卖出去换成陈粮入仓,赚取差价。
这么大的动作,皇城内当真不知吗?未必,无非就是并不在意罢了。
原本他这一套玩得溜,可偏偏碰上了黎国扣边这等祸事!在座的不少都是武将出身,自然明白两国交战,粮草乃是重中之重,边关数十万将士人马的吃穿嚼用可不是个小数目。这么重的一副担子压下来,整个户部都傻了眼。
平安顿了顿,倒不是要卖关子,只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总归是和皇室有关的,他环视了一周仔细思忖,在座的几位都是信得过的,不熟悉的侍女也都窝在厨房,自家王爷的态度他最是明了,就算六公主从前还有些孺慕之情,经和亲一事恐怕也不剩下什么了,如此一来,倒是说得!
他打定了主意,继续说下去,话语中对当今天子也就少了几分客气。
要说当今这位陛下,也是个用人脸朝前,不用朝后的主。凭心而论,死要钱虽然捞得多,但自己贪墨的只是少数,绝大部分都是给皇室花销了的,可偏偏此事一出,那位就把这一笔烂账全都甩给了户部。
死要钱倒是想要拖延一段时间,等到下一季税粮入库,可偏偏湖广受灾,民不聊生,那位大手一挥不仅免去了当年的税粮,反而要求户部拨出银子赈灾,这下子,整个户部从上至下都麻爪了。
若说百姓们的赈灾粮他还敢拖延一会儿,可将士们在前方杀敌报国总不能饿着肚子吧?眼见着朝廷粮饷久未发放,边关的将领们就再坐不住了,适逢当时又打退了一批来犯之敌,就假借着进京传捷报的理由,派出了一位三品的武将回城要粮。
边关杀敌的将军在朝堂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天子救命,陛下的脸面哪里搁得住,当即就在朝堂上下了死命令,限期十日,户部务必将粮草筹措完毕。
据事后审问得知,当时国库中白银不过区区八十万两出头,存粮也只剩下了三百万石,光边关军队开口就几乎要去了全部,死要钱哪里敢批条子。
当时京城内的人,未必不知道户部的困境,可一个个的都在冷眼旁观,世家大族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有些人则是想着等事情兜不住了,把死要钱拉下马,不就能把手伸进这个钱袋子里了?
所有人都忙着勾心斗角,至于边关苦苦熬着的将士们有哪个放在心里?至于太子、靖王倒是忧心忡忡,可他们身份在那儿,已经饱受猜疑,哪敢摸到户部的边?因而虽然对户部钱粮不足有所耳闻,却也不知道已经到了那般境地,等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时间这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可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的是,死要钱竟然提前三天就将钱粮全部筹措好了,并当着众人的面交接完毕。这样一来,无论对他观感如何,那位将军还是捏着鼻子道了谢,加之军情紧急,连夜就押送粮草离开了京城……
其实平安说到这儿,在座的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他讲的是哪件事了,宋妍还好,她在宫中虽然有所耳闻,却并不清楚当年那件事的惨烈,但长风、奉剑等人确实勃然色变,眼眶顿时就红了。
林文辛原本也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她却蓦然发觉无论是平安还是明法俱都带着三分担忧的看着宋君谦,而宋君谦从一开始就已经保持着沉默太久了……
“王爷,”她轻轻唤了一句:“你,还好么?”
“嗯?”宋君谦似乎如梦初醒,整个人一颤,随后才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无事,平安你继续往下讲吧,”
平安有些担忧的看了他一眼,在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后,才收敛了心神,继续道来。
其实很多事,当时他不在现场,自然也不清楚,可事后在众人的言谈中抽丝剥茧也能还原个七七八八。
大约边关真的是等着那批粮食救命,那位押送粮草的将军心急如焚,一心想着早点回去,手下又有几位亲兵被人花大价钱收买了,加之运送的粮草又多,因而只是听手下禀告核对、检查完毕就没有再多心全部复核一遍,从而着了户部的道。
他们一路日夜兼程,恨不能一夜飞回边关,偏偏刚走了六七日,就遇到连连暴雨,那风雨来的太快,措手不及之下饶是他们拼了命的抢救,也有不少粮食遭了水淋,为了粮草的安全,只能停下了赶路的脚步,一来二去的不知耽误多少时辰,直愁得众人眉目难展。
那将军在雨中不停踱步,根本无心休息,只盼望着天公作美,早早启程,恰逢那时,却有兵士扑在他的面前嚎啕大哭,脸上都没了个人样,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用手指着运粮车,不停的呜咽。
将军心知不好,三两步走到车子面前,眼前登时就是一黑,却原来那满车的粮食被暴雨一浇,正不停的往下淌黑水。他和前去查看的兵士们身子立时就软了,好容易强撑着一口气,把装粮的袋子划开,发现里面哪里是粮食,分明就是碎土和稻糠啊,甚至连糠也只有上面薄薄的一层。
那将军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也顾不得天上还在下雨,亲自领人把车上的粮食划开一袋袋检查……
那么多的粮饷啊!兵器、铠甲,完好无损的不足三成,就算勉强修补能用的加起来也不过堪堪过半,装饷银的箱子除了上面装得是真金白银,底下全部都是细小的碎石……若说这些还不是让人最绝望的,最绝望的是粮草,不仅大多是陈粮不说,就算将所有的稻糠、米麸,发霉发潮的粮食全部加起来,也不足一半,那运粮的将军当即就脸色涨红,呕出了一大摊血。
等他反应过来,抢过马就要上京讨个公道,却被副将死命拦下:就这么空口白牙的回京,陛下未必能信。毕竟户部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一一交接的,并无错漏。说到底还是他们掉以轻心,忘了一一复验。
战场杀敌的将军哪曾想过竟有人敢在国家危亡之际,克扣作战部队的粮饷?他又气又急,既恨自己着了小人的奸计,又怕边关的将士们翘首等着他回去,那可是数十万将士的救命粮啊。
他明白副将所言有道理,若是这么直接莽上京城,未必能得到一个好结果,可他实在是看不开,绝望之下,一头碰死在了运粮的车架上……
可怜啊!
平安讲到这里,不胜唏嘘,他也曾有所耳闻,那位将军也曾立下战功赫赫,是边关难得的猛将,之所以派他上京运粮,不仅看中他武艺高强军纪严明,更重要的是当初作为借口的那场胜仗就是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拿下的……谁曾想竟这样枉死在了小人的手上。
听了他讲的这番话,就连宋妍也忍不住心中感伤,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心里却隐隐明白:这桩惨案的根本缘由其实不在户部那群胆大包天的,而在于他那个行事奢靡的好父皇……
一想到这儿,她满腹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半句也说不出来。
就在众人都沉默不语的时候,林文辛却开了口,她的语气很淡,却字字千钧:
“郑元成,郑将军,戍边二十一年,杀敌无数,凭着军功一路做到正三品的云麾将军。七年前因功进京受赏……”她顿了顿,不自觉地抬了抬头,眼中似有泪意,一字一顿道:“回城途中,身染重疾,路遇劫匪,与之大战后,不敌,被一刀枭首……”
郑元成郑伯父,与她父亲交好,刚到军营就一眼认出了自己,大惊失色之下与自己促膝长谈,得知自己的意愿后,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了尊重,只是此后一直明里暗里的关照,若不是他,刚进军营的那段时间,自己未必能够熬得下来。
后来,郑伯父英勇杀敌立了大功,主将派他入京受赏顺带着押送粮草,消息一传出来,不知多少人羡慕,这可是个好差事啊!就连自己当时心中也是为他高兴的。
可谁知,谁知,这一去他就再没能回来!
消息传回定远,不知道多少人扼腕叹息,惋惜他时运不济:堂堂猛将,竟因为身体抱恙,命丧于盗贼之手。而后的几年,主将更是时常落泪,觉得是因为他太过催促,才让郑伯父强撑着病体赶路,遭此祸事。心情烦闷之下,旧疾复发竟是郁郁而终……
“所以说郑将军是因为粮草的事被逼死的?”一旁的奉剑也睁大了双眼,又气又急,心情激荡之下更是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随后她又想到了什么,死死盯着长风,声音发颤:“那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讣告说得是他被盗贼枭首,他死后的尸身是被谁辱了不成?”
听到这话,长风也是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我去活剐了他!”
平安见他们个个义愤填膺,与明法对视了一眼,脸上全是苦笑,他长叹了一声,示意长风和奉剑不要着急:“唉,郑将军的尸首不是被旁人所辱,是他的副将亲自割下了头颅。”
说完,他摇着头长叹了一声,而坐在一旁的宋君谦早已闭上了双眼,虽然用拳抵着额头,却依旧面露痛苦之色,甚至还能看到他牙关紧咬……
“怎么会?”奉剑忍不住惊呼出声。
“怎么不会?”平安长叹一声,反问道:“若是我说,除了郑大将军,他所带来的副将、亲卫,凡是有品级在身的,几乎全都被割下了头颅,血淋淋的送到了盛京,呈给圣上呢?若是我说,到最后那唯一带着品级却没有死的将士也当着文官百官的面当众碎首呢?”
这些事他并不曾亲眼得见,可后来史扬及一众户部官员受审的时候,他却在现场,那随同上峰一起回京告状的士兵真的是字字血泪啊!
却原来当日,郑将军绝望之下自行了断,不知道震惊了多少人。他们心痛之余更添绝望,不少跟随他的亲卫都想着不如随他去了一了百了……
是当时的副将拦住了他们,他说死很容易,但是他们要是都死了郑将军就只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到了都得不到一个公正!他说要是他们也跟着死了,那边关的兄弟们怎么办?他们都还苦苦熬着等他们的物资救命,要是再拖延下去,莫说与黎国鞑子们交战,只怕饿也要饿死不少……
那位副将眼中含泪,硬是逼着他们先将郑将军的尸首放到一边,组织起兵壮,将还能入口的粮食先分装起来。数百名与敌人肉搏都不流泪的汉子,就这样红着眼在大雨中,将粮食和不能吃的杂物分装起来。袋子有洞,洒漏在地上的也不放过,抖着手一捧接一捧的搜罗起来,一捧粮怕是有半捧都和着将士们的眼泪。
等到将一切清点完成,所有的人都心如死灰:不说其他,单就这一点粮食,他们也没脸运回去面对边关的兄弟,粮草有失本就是重罪,反正也难逃一死,倒不如登时死了干净。
那副将听了他们的话,不怒反笑,反问是否真的不怕死。在当时的情境之下人都有从众的心里,虽然心中憋屈却还是一个个梗着脖子说不怕,兵士们如此,跟随郑将军出生入死的亲卫们更是如此!
听到他们的回复后,副将好似做出了什么决定,哈哈大笑,命人就地埋锅做饭,就用最好的精米白面,油盐也不要吝惜,肉菜更是一连做了好几个,甚至把自己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一同享用。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顿断头饭,纷纷抹着眼泪往嘴里塞,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装酒的坛子也被他们接了些雨水,混着残余的酒香喝了个肚圆!
等到众人吃饱喝足,想到前途未卜就又抱头痛哭了一场。那副将见此倒是洒脱一笑,直言不讳。他说事已至此,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脱军法处置,既然左右都要捱上一刀,倒不如给边关的兄弟们挣一条活路!
此次进京,除却郑将军,另有副将一名,校尉二名,还有亲卫二十名,这些都是有品级在身的朝廷官员,若是能拧成一股绳来,便能撼天动地!
他提议,只留下四人,两人带领大部队先把剩余的粮食送至边关,两人互相扶持进京告状。其余人尽皆自刎,将头颅割下。他们武将写不来多催人泪下的状纸,唯有以项上人头作证求陛下明辨。
说完,他指出两名校尉由他们带领队伍返回边关,又挑了两名胆大心细的亲卫,拜托他们进京告状。随后拔剑自刎,含笑而终。
接下来其余亲卫纷纷面带微笑,口称拜托,坦然赴死。霎时间地面就被染成一片鲜红。四个人强忍着悲痛,将他们的头颅一一一割下,鲜血混着雨水肆意流淌,直到他们告完御状,京城派人去勘查,血腥味都未曾完全消散。
他们将赴死的将军们尸首草草安葬,随后回边关的回边关,进京告状的则快马加鞭日夜不停。
据说那死要钱心中有鬼,生怕离京不远就被人发现动了手脚,因而一路都安排了人手监视。直到现在许多人都无从得知那两位亲卫是如何绕过他的眼线,闯过重重关卡,带着二十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进了盛京城。
后来据审问后得知,他们日夜不歇,跑死了三匹骏马,强撑着一口气到了京城,恰逢次日就是大朝会。原本他们是打算一同去敲登闻鼓的,可又害怕万一有个意外,见不到陛下,或是熬不过面君之前的廷仗,导致冤仇难伸,故而决议只派一人前往,另一人潜伏在京城,伺机而动……
“唉。”讲到这儿,平安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他喝了一口水,压住自己不平静的内心,可眼圈还是有些泛红:
事实上接下来的事,也是他从别人嘴中拼凑出来的,具体有几分出入也不清楚。
只知道次日的朝堂风平浪静,文武百官歌功颂德,所奏的全是令君王展颜的好事,正在君臣相得中,忽而宫门外登闻鼓响,恰似晴天一声惊雷,骇得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敲宫门外的登闻鼓告状可不容易,虽说定能得见天颜,但在面圣之前先要受廷仗之刑。那行刑的下手何其之重,刀光剑雨里走出来的军汉也被打得就剩一口气,几次昏死过去,可饶是如此手指也不曾离开带来的那个木箱。
那木箱中散发出阵阵恶臭,侍卫们哪敢就这样呈上君前,奈何这人手指都被掰断了三四根依旧死死抱着,甚至怕双手力道不够,用牙齿咬住了箱子,嘴角鲜血直流……他们也怕再这样僵持下去,这人还没面圣就要死了,只好几个人拖着死狗一样,把他半拖半抬到了金殿之中。
文武百官见他这幅模样心中都有些不忍,陛下也是疑虑重重,唯独死要钱心中有鬼,定睛发现了他的面容似乎有些面熟,当即心头就是一跳,双腿直打颤,他这副模样落入有心人眼中更增疑虑,终于想起了前来告状的这人乃是边将郑元成的亲卫,当初在户部大门口有过一面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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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告状的亲卫几乎被打成一摊烂肉,不知凭借着多强的毅力才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他莫说站起来,便是稍微抬起身子都做不到,只勉力向前爬了几步,在地上拖出一片鲜红,哑着嗓子几乎是嚎叫着将来龙去脉奏与上听。
其实户部在边军粮饷中掺假的把戏并不罕见,甚至之前户部能那么快就筹措出所有粮饷时就有人心中犯了嘀咕,此刻一听竟也没多大的波澜,至多是觉得死要钱下手太狠,分明是要逼死这些边军,虽说同情却也不敢做出头的鸟引来陛下不快……毕竟此刻陛下面色发黑,却不知有几分是对着户部几分是对着这个当众撕扯下遮羞布的愣头青。
果然,陛下虽然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可还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暗地里调查此事,不将其闹大,便说了几句安抚的话,推说证据不足,暂由刑部及大理寺调查,想要先稳住人。
可那亲卫此刻脑海里只剩下报仇一事,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竟还不能换来天子的明确答复,气极反笑,一咬牙打开了随手携带的那个大木箱。
二十一颗人头啊……他们一路赶回京城也用了不少时日,虽然尽力用冰块降温,却仍是腐烂不堪,只能隐隐辨认出面容。
满朝的文武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武将还好,只是被味道冲的不适,文官却已有几个面色发青,几欲作呕,要不是顾忌着不能殿前失仪,只怕已经吐得到处都是了。
陛下虽然端坐在金椅之上,离得远些,可也被这场景震得说不出话来。那告状的亲卫嘶哑着声音质问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他们押送粮草的一行人,二十五个有品级在身的,除却两个先押送粮草回关的,其余二十一人的人头尽皆在此,以此为凭,控告户部尚书以次充好,甚至用石块、泥土混入其中,克扣边军粮饷够是不够?
若说他们有失察之责,那么以命相抵够是不够?若是不够等运粮回关的兵士们完成任务后也尽皆赴死,行是不行?
他声音粗粝,嘶哑着喉咙,声声质问、字字泣血,便是再铁心石肠的人也不忍与他几要恨得滴血的双眼对视,就连陛下也低垂着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他几要绝望时,还是一位原本不太管事的皇子跪在了金殿之上,恳求陛下明察,有人带头,那感同身受的武将以及胸怀天下的重臣们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在这种情形之下,陛下也只能点头,当庭让人将户部一干官员全部下入大狱,承诺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郑将军等人一个公道……
众人将故事听到这里,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全都低着头沉默不语。
林文辛主仆三人,因为知道这件事和故人有关,早就已经红了双眼。而宋妍却因为此事的根源在于当今圣上,而满脸羞惭。真要说平静,倒还是宁王府的这三位要好些。
“殿下,”林文辛从平安的讲述中听出了一丝头绪,此刻看着面上一派淡然的宋君谦忍不住出言询问:“当初在朝堂上仗义执言的皇子可是你?”
嗯?听了这话,众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到了宋君谦的身上,只见他不紧不慢的剥了一颗莲子,小心的去除莲心,将它放在林文辛面前的碟子中,随后又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抬眼,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我当初也只是为着胸中的一口不平之气罢了,毕竟当时那个情况,若没有人带头,文武百官哪个敢冒犯天颜,直截了当的让宋承源当众将他的心腹入狱?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又太过重要,若是太子和靖王出声,只怕反而会激起反效果。实则当时不少人都义愤填膺,只是我先站出来罢了。”
他的语气很淡,似乎此事不值一提,可林文辛情绪却有些激动,甚至难得在言语中对太子和靖王有了不满之意。
他们二人意在夺嫡,事关国本之事,怎么因为顾忌着陛下猜忌就装聋作哑?做事如此瞻前顾后,日后谁又能保证他们中有人登上了那个位置,能心怀百姓呢?
“那又如何?两位殿下再怎么不忿,可最后站出来的还不只是您一个人?”
她这话语气有些冲,宋君谦有些意外的瞥了她一眼,虽说听出了字里行间对自己的维护之意,可这更让他心情复杂,他定定的看着林文辛的眼睛,从平安开始讲述就一直平静的面容上第一次流露出了堪称痛苦的神色:
“可到最后又有什么用?要是真有用,传入你们耳中的也不会是郑将军身体抱恙为山贼所杀了!”
“王爷!”平安见此赶忙喊了一声,似乎想要劝慰两句,可嘴唇嗫嚅了半晌,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其实听到了这里,众人心中都有了明悟:看来此事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心中更加憋闷。
“可恶!难道郑将军他们就这样白白送了命吗?”长风一拳捶向桌面,语气愤恨,可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我说为何那年事情传到定远,主帅一连卧床了三日,后来更是有京里的大官寒冬腊月的还亲自押送了好大一批物资前来,美其名曰是圣上有感将士们辛劳戍边,特地送来劳军的。”
他目光环视了一周,语气讽刺:“这算什么?对郑将军等人的补偿么?”
“长风!”见他说话越来越不像样,林文辛出言提醒了一句,毕竟在座的还有宋妍这个公主在呢。
宋妍自然看清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眼色,心中一片苦涩:她当真是在深宫中待久了,虽说早就知晓那位是个薄情寡义的性子,可没想到他做事竟然荒唐至此,竟连忠心耿耿、一心报国的边关猛将也落得个枉死的下场!这可真是……
平安见他们脸色都不好,本想就此作罢,可这件事横亘在他心中多年,尤其是自家王爷在其中实在是付出了良多,要是再不说出来,他心里实在憋屈的慌。
他看了一眼宋君谦,随后又和明法对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索性心一横,继续往下说:
这件事的内情何止这些!
当时在金殿上,陛下等于被众人逼迫着拿下了史扬,他心中其实也知道户部不干净,此事一出怕是要斩断他的一臂,同时又怕这个位置引来皇子们的觊觎,再保不住的自己的钱袋子,他心中烦闷,面沉如水,死死盯着告状的那位亲卫,久久不发一言。
那位兵士或是自觉时日无多,或是也看出来帝王的心不甘情不愿,只匍匐着,挣扎着爬到宁王的脚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住他的衣角,嘶哑着求王爷帮忙,等看到王爷微微颔首之后,便含笑,在殿前碎首了……
这等变故一出,帝王也是勃然色变,颤抖着手,半晌说不出话来,满朝文武不知有多少暗地里垂泪,也就在这时,宁王倏然再次双膝跪地,请命去督查此案。
说来也亏得是宁王向来不拉帮结派,也无心大位。陛下左思右想之下还是觉得兹事体大,有一位皇子出面也算好事,便点头答应了,当庭任命他为此案的主审官之后,便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这案子可不好审啊!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虽然当日上朝的官员都被下了封口令,事迹尚未传到民间,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到了次日,大街小巷就有了些似是而非的流言,任凭陛下在宫中发了好大一场火也没有用,只好下了死命令,半月之内,务必要见到结论,霎时间所有参与此案的官员肩上压力陡增。
那位当庭碎首的亲卫,其实在爬到王爷身边,趁着王爷弯腰侧耳倾听时,说出了另一位人证的下落。当日早朝一散,王爷便派人去将他护了起来。
当时的大理寺卿是一个难得公正的纯臣,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在民间素有青天之称,王爷几经纠结还是将此事告诉了他。那位大人经验老到,听闻此言唬了一跳,当即拜托王爷将此人秘密转移,严加看护起来,果不其然,当天夜里,在重重围护之下,那人原本居住的屋子仍被射成了个刺猬,连王府的侍卫也折损了二十余人。
这事一出,王爷怒火中烧,大理寺卿也是心情沉重,他们心中有数:此事怕是和当庭告状那位说的八九不离十了,甚至更让王爷惊怒交加的是,据侍卫们所言,前去灭口的那行人言行举止很像是宫中出来的……
他的心霎时间就凉了。
其实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和上面那位或多或少都有些干系,毕竟这些年大兴土木、几次选秀,所花销的银两还不都是户部出的?边关的粮饷乃是国之重事,听亲卫所诉,此番户部拉出去的粮饷有大半都是碎石土块。这么一笔钱粮。那史扬天大的胆子,也吞不下全部。
因而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户部对账。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果真让人吓一跳,单单看账册上的数字,倒真是一幅民富国强的太平景象,结余不少。可等到他们彻夜去抽查户部仓库时,却发现十库九空,莫说税银,便是陈粮也所剩无几,整个国库如今成了个花架子!
众人又惊又怒,饶是心里有了一些准备也想不到国库竟空虚至此。倘若再有个天灾人祸,岂不是半分赈灾钱粮也拿不出来?
搜查了户部之后,众人哪里还睡得着,连夜提审户部的官员。那时大理寺卿连郑将军一案都顾不上了,翻来覆去就只问一个问题:钱呢?国库的钱呢?
从户部尚书到看守库房的小卒一个个都是苦笑着摇头,并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推说不知,便是将天牢一十八种酷刑通通尝了一遍,也死咬着牙不松口。
大理寺卿愁眉不展,倒是一旁陪审的宁王心里蓦然有些明悟,他当即挥退了所有人,单独走到史扬面前问了几句话,随后便面色铁青的递牌子进宫去了。
谁也不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后半夜宫里并不安宁。第二日下午宁王姗姗来迟,带着陛下的手谕,奉旨查抄户部一干官员的府邸……
要不人说当官挣钱呢,大理寺以及借调的数百人马足足清点了两个昼夜,光登记在册的银两就不下二百万两,更别提还有数不清的珠宝、田庄。
统计完毕交予大理寺卿过目时,直把人气个倒仰,连声哀叹国朝不幸竟出此巨贪。
查抄户部尚书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过百姓,眼见着一箱箱白花花的银锭往外抬,不少百姓都在指天画地的咒骂,连带着之前还对边军粮饷之事半信半疑的也改为深信不疑了。
一时间民怨沸腾,大理寺众人更加不敢拖延时间,几乎是没日没夜的审理此事,可笑的是,人证物证俱全,那死要钱还是不肯认罪,连称冤枉,更是一个劲儿的要求面见圣上。其话语之情真意切,语气之斩钉截铁甚至连主审官都为之动容。
甚至为了佐证自己的言语,他竟然连平日里行事俭朴,每餐不过是陈米粗粮,菜肴也不过是一荤三素这种鬼话都说的出来。
说到这儿,平安也忍不住嗤笑一声,语气中满是讽刺:“谁不知道那几年他这个户部尚书简在帝心,是盛京城一等一的大红人,所得的赏赐甚至比一些皇子亲王的还要多。听闻他平生爱饮茶,陛下更是将上好的贡茶成筐的送过去,何时短缺过他?就这他还好意思当着咱们王爷的面大言不惭,说什么生性俭朴早就戒了饮茶的爱好,平日里大多喝些白水,每逢公干之日更是用干莲心泡茶提神,还东扯西扯了一大堆什么莲心、廉心也,他虽官居户部尚书却时刻不曾忘记奉廉守公、报效君王……把王爷恶心的哟,自此以后看见什么莲子、莲心的脸色就不太好,平日里更是从来不将这些东西带进府门。”
他扯了这么一大堆,虽说故事还未讲完,好歹是回到了一开始的初衷,众人终于知道平安一开始的古怪之色是为了什么,可此刻他们早就没了原先那种看热闹的兴致,一个个心情都沉重的很。见宋君谦面色愈发沉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只好将目光全都投向了林文辛。
林文辛叹了一口气,她心中也正不舒服呢,平安的故事虽未讲完,但结合当下的种种,结局早就已经注定。身边亲近之人遇此祸事到最后都未能彻底伸冤,怎不令她悲愤满腔?
可看着身边这人精神全无、一身郁气的样子,她也实在有些担心,虽有心开解两句但奈何她天生嘴笨,只好也闷不做声的剥了三两颗莲子放在他的碟子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呵”宋君谦忽然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抬眼对上众人有些关切的目光,也不开口,只是安安静静的将林文辛剥好的莲子一个个拈进嘴里吃了,然后才擦了擦手,慢条斯理的开口:
“平安大体上讲的都没有问题,只不过有些事他并非亲身经历,多少与事实有些出入。”
嗯?
众人尽皆好奇,就连平安也睁大了眼眸,满是不解:这些事都是自己亲自打听归纳出来的,原本讲给王爷听的时候,也不曾说过什么,怎的这次突然指出不对?莫非自己真的讲岔了?
见众人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全是毫不掩饰的好奇,宋君谦莫名有些想笑,事实上他也的确笑了出来,等他好容易敛了笑意,才摆摆手,轻声开口:
“其他的都对,唯独对史扬的评价有失公允,”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周:“因为他说的生活俭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
52. 第 52 章
什么?
宋君谦的这句话可谓是石破天惊,把众人都震在了原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们面面相觑了良久,还是奉剑大着胆子扯出了个笑容:“王爷、这,这不能吧?你就别开玩笑了,这样一个巨贪生活要真是俭朴成这样,那他图什么呐?”
贪了这么多钱,还不舍得拿出来花销,没苦硬吃,莫不是叫错了外号,不该叫他死要钱,而是死老抠?
见他们都是一脸震惊,宋君谦又想笑了,他捧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谁告诉你们,他是贪官了?真要论起来,他可算得上是当今数一数二的清廉了。”
“啊?”
众人更加惊讶,个个都摇头表示不信,就连平安也是一脸的怀疑人生。
“唉,”宋君谦放下茶盏长叹了一口气:“以土堆石块充作军饷,这件事的确是史扬主使的,这毋庸置疑。以至于后来导致郑将军含怒自戕,二十个壮士自刎殉国,这一切的后果都理应有他来承担。但要说他是个惊天巨贪却是受人诬陷的。”
他看着众人眼中还是明晃晃的不信,好笑的摇头:“我之所以确定,那是因为诬陷他的人中,就有我一份啊。”
当初,史扬等一众户部官员咬碎了牙关也不肯吐露账上与库房中对不上的银两究竟流向了何地,他心中就隐隐有些明悟。等到他将大理寺卿等一应人等全部屏退,只略微诈了一诈,史扬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这几年,他的那位好父皇不停的在向户部伸手,几将其视作了私库!除却大兴土木修建的避暑山庄等一应建筑要从账上划钱,甚至连内里的装饰摆设,节庆时的赏赐都要户部想办法,私库里的钱那是一分不动!
要说户部这么多官员,有没有贪腐的,其实也有,但在史扬的看管下并不过分,因为绝大部分钱都被上面要走了!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史扬是能钱生钱,但他又不是神仙能平地里变出钱来!这些年的税收纵有波动,幅度也不算大,就那么多钱粮入库,哪儿经得住宋承源这般花销?
到后来不仅当年的税收被他挥霍的所剩无几,甚至连之前结余的也全部拿出来供他花销。
宋承源为人刚愎自用,从不会体谅下属,难得碰到一个对他予取予求的户部尚书,可不得捧在手里?几句话就哄得他为自己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平日里再三不五时的给些赏赐,那史扬就跟被驯服了驴似的,不用抽鞭子,自动自觉的为他平假账,想尽一切办法倒卖国库中的东西。
就这样几年过去,宋承源的胃口被养的越来愈大,行事越发奢靡无忌,甚至就连史扬这样有名的钱耙子也没法填补造成的亏空。要不是那几年风调雨顺,也没个天灾人祸的,才让他们糊弄过去拖延了些时日,这个事怕早就瞒不住了!
也是倒霉!偏偏那年先是边关战火重燃,又是湖广粮仓受灾,处处需要钱粮,可国库早就成了一个空壳子。郑将军前去调粮,哪里还有钱粮?他脑子一昏这才想出了这条毒计,料想着只要当时糊弄过去了,就算路途上被他们发现,有宋承源的维护,他也可以推脱开去,边军这个哑巴亏是非吃不可!
可谁知,谁知郑将军和他的手下竟刚烈至此,为了粮食不惜豁上性命也要求个说法……至此水落石出,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回天乏力。
史扬或许看在他也是皇室中人的份上,对他有了几分信任,料想着自己看在宋承源的面子上也不会将这些事抖搂出去,这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实言相告,说到最后他竟然抱头痛哭,言说他虽然对不起郑将军,可实在已经尽了全力,甚至那些掩人耳目的钱粮,还是他变卖了全部家产才勉强凑齐的……
说实在的,到了今天他已经完全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听完了这番话,又是如何勉强支撑着身体,深一脚浅一脚的前去面圣,可是只要一回想起此事,那史扬的哭嚎就还萦绕在耳边。
自己决意入宫时,史扬满目期盼,可能还妄想着宋承源能伸手捞他一把,起码要保全住他的性命。可谁知就是入宫的这一趟,反而送来了他的催命符呢?
等入了宫,自己也实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去面对宋承源,只觉得浑身力气都像被抽干了一样,强捺住心中的不忿,并未偏倚的将史扬的话一五一十的禀告。
宋承源当时或许是发了火的吧……他其实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御书房的气氛实在压抑,自己跪在地上垂着眼,竟连看一眼他脸色的力气都没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承源竟然亲自走下位来,将他搀起,声音也和煦的很,先是关切了一番自己跪这么久膝盖可疼,后又痛心疾首的说他错信了史扬,竟养出这么一只硕鼠。他已决意此事皆由大理寺处置,明日下午就借调一队大内侍卫与大理寺的人马一同前去查抄户部官员的宅邸……
宋承源一边说,一边拉着自己坐下,又吩咐贴身的太监去取御膳房的点心,强行留下用了几块,随后又将自己支去长秋宫同母妃说说话。
好容易捱到了傍晚,他又命人一路护送自己回府,美其名曰说自己办案伤神,务必在府上好好休养,等到次日下午再去和大理寺卿汇合……
有些事,他虽未明说,可自己也不是傻子,哪能真不知道他的用意?一回府,明法就来禀告,王府周边多了不少眼线,次日一早平安趁着采买的功夫也探听到了些消息,说是昨夜城内闹出好大的声响,瞧那个架势,阵仗不小。
其实听到这里,自己心中就已经有了明悟,果然当日下午前去查抄尚书府时,那白花花的银两就这么明晃晃的堆放在库房中,甚至连锁都没有锁,生怕查抄的人发现不了……最为可笑的是,有些账本字迹才堪堪干透,甚至还能闻到墨香……
那种情况下,谁不知道情况诡异,可有大内侍卫在一旁虎视眈眈,银两又实打实的存在,当然只好缄口不言。
既然物证俱全,等到所有财物登记在册,再次提审史扬的时候就再没了顾虑。等到史扬得知名下多了两百万两的财富,先是一怔,随后大声哀嚎,直呼自己冤枉,到了最后,发出的声音都不似人声。
说到这儿,宋君谦叹了一口气,他揉着额角,似笑非笑:“我虽然心中知道这是一个针对他的局,却也无能为力,气闷之下只好提审了尚书府的管家和一应下人。”
“那些人倒都是众口一致:史扬平日里吃穿用度都很俭省,每月的俸禄也不知花哪儿了,每每都是入不敷出,要不是为了维持尚书府的体面,只怕连着下人都要被一一辞退。说到最后还是跟在他身边的老管家叹着气和我讲,其实尚书府的御赐之物不少,可有些只能供在家中不能在市面上流通,而那些不起眼的,可以流通的诸如吃食、茶叶之类的都被他暗地里高价卖了出去,也就是靠着这些,才能堪堪维持住府上的花销。”
“所以说啊,”宋君谦笑了一下:“单从这方面来讲,史扬确实算的上一等一的清官,至于用莲心泡茶提神,也确实真有其事。”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淡,甚至脸上一直都带着微微的笑意,可不知怎的,林文辛就是觉得他此刻的心情绝不平静,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握住了他垂在腿侧的那只手。直到双手接触到了一起,才发现宋君谦那只手已经紧紧攥在了一起。林文辛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紧扣,趁着桌上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边,还小幅度的晃了晃以示安慰。
宋君谦感受着手上紧紧相贴传来的温度,虽是炎炎夏日也舍不得松开,可他还有很多话闷在心里,索性趁着这个机会一并说出来,于是轻轻用力反握了一下,便再次开口:
“也不知道后来他是认命了还是被动用了手段,第二天便将一切罪责都承担了下来。此事一经公布,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无数百姓出言唾骂恨不能生啖其肉,至于百官们,我已经记不清他们当时的神情了,大概也是义愤填膺的跟着骂了几句吧,只不过接下来的很长时间,这户部尚书的位置都让人避之不及,我记得现任尚书被钦点之时,更是在朝堂上老泪纵横,一连几日都笑得像哭。”
在朝堂上混的哪个不是人精,先前户部尚书这个位置抢手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史扬,他的一举一动怎能瞒得过这些老狐狸?
史扬纵然给自己搂了些钱,也绝不会多!
更何况他们虽身不在户部,并不清楚宋承源大事小事都要从户部支钱,俨然将其视作了自己的私库。单就这些年明面上的花销,他们心里也有些谱,如今看史扬一朝落难就被当今翻脸不认人,不少人心里都犯嘀咕,更有那为官老到的联想起前几日京城内的异动,更是惊得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
原以为那户部尚书是个肥缺,不仅捞外快方便还能为背后的势力提供助力,现在看来这位置分明就是吃人!一个弄不好就如史扬这般不仅捞不到好处,还要往里贴钱,事到临头更是被陛下当做替罪羊一脚踢开……这位置可真是不能坐!
一时间朝堂上可谓人人自危,生怕被那位看中,就连对史扬的讨论声也低了下去。
“如此说来,史扬这个人还当真是不好评价啊。”听到这里,宋妍终于忍不住开口插了一句话,其实她方才就有些想出声,可见皇兄面色沉郁,皇嫂暗自里安抚了一番,就自觉不再打扰。可现在她当真是有些不吐不快:“若说错,他似乎也一直是听命行事,纵然不该如此放任那位,可君命难违,说到底他也是违逆不得的。可若说不错……”
“不错什么?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边军的粮饷上动手脚!”长风难得出言打断,他双手紧握,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弟兄们在前线用命去拼,却连肚子都吃不饱,这是什么道理?更何况,他这条毒计还逼死了郑将军等一众男儿!”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妍能体谅他身为上过战场之人的心情,因而并不把他的冒犯放在心上,反而低声道歉:“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不该被父皇使用计策栽赃,亲手送上绝路。
似是听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语,宋君谦抬头看了一眼,轻笑着摇头:“这算什么?咱们那位好父皇的手段可远不止于此呢!”
那段时间,自己从史扬的管家那儿得知了经过,再仔细回想近几日发生的事,很容易就猜到了幕后的推手是谁……那时候当真是又羞又愧,实在没有脸面见人。
无论如何宋承源都是他生身之父,自己的父亲做出了这等寡廉鲜耻之事,作为儿子他又怎么抬得起头?甚至正如今日宋妍所说,纵然史扬千错万错,可终究不曾对不起他这个皇帝过。
说起来蝼蚁尚且偷生,史扬不过一介凡人,哪来的胆子去违逆天颜呢?此事归根结底,错误的根源还是在宋承源身上。偏偏宋承源事到临头将这一切责任全部指给了史扬,甚至不惜动用大内侍卫来栽赃……这让原本还义愤填膺痛恨史扬克扣军饷逼死忠臣的他,如何还有立场,如何还有颜面去对这人横加指责?
原本一颗尚且还算忧国忧民的心,也凉了个彻底。
之后一连几日,自己都称病不出。事实上得知了来龙去脉的那天自己大醉了一场,吹了一夜凉风,的确是受了风寒,可更多的还是没办法收拾好心情去面对这一切,哪怕是靖王兄和太子殿下前来探病也不曾吐露半分。
要不是大理寺卿派人通传,说是史扬在监狱里闹着要见自己一面,只怕接下来的几个月自己都不会再踏出府门一步。
再次见到史扬,两个人倒是都消瘦了不少,他精神萎靡,自己病容满面,相视时竟然都吃了一惊。
史扬是个聪明人,只略微思索了一刻,便猜到自己为何如此,想通之后哑然失笑,连声叹息,说自己不该出生在这个皇城之内,若以后还是这副模样,只怕会祸及自身。
那时候的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呢?或许是觉得愧疚或许是觉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并没有反驳他的话,反而是席地而坐,与他好好交谈了一番。
事实上出乎意料之外的,史扬并没有想借助自己向外求情或是怎样,只是笑着谈了不少家常。谈他十年寒窗苦读,从一介布衣到官至二品;谈他家乡门口的那条小河,一年四季都有鲜鱼产出,虽然个头都不算大但用来炖汤最是鲜美,还有夏日的莲蓬、秋日的莲藕;谈他因为贪生之念、行将踏错,竟铸下这等大祸。他原本只是为了保存自己和户部一干官员的性命,料想着边军纵然发现粮饷有误也不会明面上撕破脸,总会想着其他办法解决燃眉之急,大不了等到日后,他再作补偿,谁知郑将军竟刚烈至此……
他说了很多,声音不大,絮絮叨叨的,说到最后竟也有些颠三倒四,只摇着头说抱歉。
不知过了多久,自己的腿都已经发麻了,他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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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蓦然回神,笑着说在牢中这么些时日实在是有些想念干莲心泡的茶了,央求自己明日能为他送一杯过来。
按理说这个要求很简单,于自己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自己当场也是满口答应的。可不知怎的,胸中的那口闷气就是咽不下去,明明已经到药店包好了莲心,却还是扔在了一旁。
心中是恨的,恨宋承源奢靡成风,败坏朝纲,到临了却将一切都推到下属的身上,何等薄情寡义?恨史扬行事糊涂,枉受了数十年圣人教诲,毫无诤臣风范,竞对天子予取予求,到最后窟窿补不上又生了毒计,白白害死了数十名忠良,也恨自己,恨自己无能为力、回天乏术。
到最后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儿不对,一发狠买了数十斤莲子,回去点灯剥了一夜,直将手指剥得红肿不堪,第二天一早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又去了大理寺的牢房。
这一盏莲心茶也不知道是不是泡的太浓,史扬边喝边哭,到最后一抹嘴,又嘱托了自己几句,就忙不迭的挥手让自己离开。
结果第二日一早,就有人来禀告,夜里史扬在墙壁上用血写了一封忏悔书,随后便一头撞死畏罪自杀了……
等自己赶到天牢,只觉得那墙壁上暗红一片,眼睛发胀,竟有些看不清那些血字。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三个碗大的悔!悔!悔!
鼻尖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那每个字的末尾似乎还有鲜血在往下滴。
……
宋君谦讲到这儿忍不住闭了闭眼,狠狠将杯中已经变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良久才嘶哑着声音开口:“后来,我将自己剥出来的莲心泡成茶水饮用,一连喝了三月,舌头都苦得尝不出其他味道来,也是在那之后,王府里鲜少再有莲蓬、莲子之类的东西上桌。”
他说到最后语气已经变得平常,可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心里并不平静,甚至就连他们此刻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憋屈。也不知过了多久,奉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氛围,才干笑着说了两句:“其实往好了想,好歹,好歹也算是为郑将军报了仇吧?”
“哪里算报了仇?”宋君谦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史扬一死,案情就已经盖棺定论,一干户部的官员也是杀的杀、贬的贬,通通没落个好下场。按理说自此就该为郑将军等人伸冤,重新为边军发放粮饷,可宋承源不愿意啊!”
这般大的丑闻,整个户部几乎被连根拔起,加之不少人明里暗里都知道这件事和他脱离不了关系,宋承源的颜面哪里挂得住?
虽然一应犯官都被处置了,可他还是在朝堂上面色铁青,下了死命令不允许众人私底下讨论,若是有流言传出,被他查到后通通下狱重罚。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迟迟不肯为此事下个定论,自然就有那会揣摩上意的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们冠冕堂皇的说,国库乃是一国根基,是重中之重,如今库银被这几只硕鼠挥霍一空,纵然是抄家之后也不能弥补损失之一二。值此危难时刻,库中存银更不能轻易挪用。
边关将士虽急,但总可以想想其他法子,若将这笔银子通通花销出去,万一在下一季税粮不曾征收上缴之际,朝堂上有个急事,总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吧?
因而他们提议宋承源下一道安抚的旨意送往边关,让边关将士暂且体谅朝廷的难处,先自行筹措一批粮草,等到来年再慢慢补上。国库既然空得能够走马,他们这帮大臣们也做个表率,俸禄就暂时先不领了,权当做为朝廷做了贡献,等到日后缓过来之后,再说。
只是这种事情要是流传到民间,难保会引起民心不稳,因而还是需要改换个说法:只说户部贪腐一案乃是由御史所奏,陛下震怒命大理寺上下严加查探,这才揪出了这群贪官。而郑将军那里,明面上就说他们身染重疾,为山贼所害,朝廷的粮饷也被强人抢走大半,余下的兵士拼死才护得剩下的粮草回关。
而后,请陛下派出一队人马,清缴这群胆大包天的贼匪,为郑将军等报仇雪恨,再多加抚恤,护送将军等人的灵柩回乡……
他们这个提议一出,朝堂上当即掀起了不小的风暴,凡是武将一个个都是眉头紧锁,连道不妥,就是文官这边的几个重臣也是满脸的不赞同……
可奈何这个提议实在是搔到了宋承源的痒处,他只觉得这话说得实在是令他舒心,既不用头疼边关的粮饷,又不至于失了君王的颜面。当即龙颜大悦,直称此计甚妙。
天子表了态,其余人纵然心中不忿也是徒劳奈何,更何况宋承源的脾性可不是个好的,纵然是世家大族想要在其中搅搅浑水,也被他三言两语打消了这个念头。
无他,宋承源也只是说国库实在是空虚,无以为继,若是几位爱卿实在是不满意这种做法,也就只能盼着几位能够鼎力相助,多拿些钱粮出来,帮着度过此次难关了。
世家大族们倒是有钱有粮,可他们又不是傻子,哪里肯白白将这些掏出来?因而也只好满脸堆笑,连称陛下英明。
至此,这一场风波就此盖棺定论。
户部等一众官员的一应家产全部充公,伏法刑场,受万人唾骂;郑将军等人灵柩回乡,好歹也落了些抚恤银两;秉公执法的大理寺卿等人更受爱戴在民间享有青天的美名。
至于宋承源,他自己下了一道旨意,言说国难当头,自他起皇室中人皆应推崇节俭、简朴度日,为此更是停了一年一度的选秀之事……消息传到民间,更是赢得了一片赞誉之声,直呼天子圣明。
其他的,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哪怕是边关守将收到旨意后如遭雷劈,不得不咽下这个哑巴亏四处想办法筹措粮草,好容易捱到了朝廷的补给到来,还是以陛下劳军的名义送来,强撑着笑脸感念宋承源的大恩大德……
哪怕是一辈子不曾做过亏心事、断过一场糊涂案的大理寺卿自此后夜夜难安,半月后就上奏乞骸骨,不过三年就与世长辞……
哪怕是那唯一活下来的郑将军的亲卫自此对朝廷失望透顶,一心想要追随将军而去,被救下后也自废右臂,遁入空门……
哪怕是自己从此心灰意冷,凉了一腔热血,再不愿插手朝政之事,只每日闷坐在王府中日夜诵经,图一个心安……
这此间种种都已被掩盖在众人对宋承源的歌功颂德下,朝堂上的其乐融融中,无人再去提起了。
53. 第 53 章
话说到这里,众人都没了胃口,一个个面沉似水,原本在炎炎夏日忙里偷闲的闲适心情也不翼而飞,看着手上的莲蓬更是如鲠在喉,苦大仇深的盯了半晌,还是将它扔在了桌上的盘子里。
这倒显得在一旁一个接着一个剥莲子的宋君谦越发特殊起来,宋君谦剥好了莲子也不往嘴里送,只是随意的放在一旁的盘子中。正剥得认真,他忽有所觉,抬眼看了一下众人:
“都看着我作甚?这莲蓬新鲜的很,虽然比不上湘莲,但当个零嘴儿吃倒也不错,都尝尝吧”他语气很是云淡风轻,面上似乎还有笑意:“那些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了,思来也无益处,你们权当是听了个故事罢,而我,也早就已经放下了……”
他将这一切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可所有人都听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尤其是平安和明法,他们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最长,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发生对他日后的处事风格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平安心里憋着一股气,不自觉就想到整个京城对自家王爷明里暗里的嘲讽,说王爷实在不像个皇子,甚至连不少官员都对自家王府看低了三分……虽说平日里总劝自己看开点,值此风起云涌之时能安享一方平静已经算是难得的福气,可此刻远离京城,身边又都是亲近之人,他也忍不住为自己的主子叫起了屈:
“其余的东西,我也不清楚,所知道的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唯独国库里的银子那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就是一个,纵然当时查抄了整个户部官员的产业,也弥补不了多少窟窿。难道诸位就不好奇后来陛下以劳军名义送过去的那一批粮饷从何而来吗?”
“平安!”宋君谦心头一跳,就要出言打断,奈何在座的好几位都是军人出身,又亲历过这件事,个个都被吊起了兴趣,尤其是林文辛,只是用她那双眼睛看过来,他剩下的话就全都咽回了肚子里。想了想这件事虽然有损宋承源的颜面,但他们这一行人对宋承源本也没有什么好感,多说两句倒也无伤大雅……
想到这里,他到底还是别开眼,对着平安轻轻一点头。
平安见他不再阻拦,又自觉有林文辛撑腰,胆气更足,说起此事先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呵,说来咱们那位陛下倒是个洞悉时局的,因为自觉国库空虚动摇了国本,当即下了罪己诏,又带头厉行节俭,可只有节流无法开源,一时半会儿哪个神仙能平了这笔账?再说那几年本就为了交战的缘故多收了几次税粮,湖广又遭了灾,总不能还从百姓身上搜刮吧?纵然那些人并不在意普通百姓的生死,可总也怕激起民怨的,因而虽然当堂允诺了日后对边军将士进行补偿,可一连数十日过去,上到帝王下到户部官员全都蒙着脑袋装死。”
“旁的事拖延一两年倒也无妨,偏偏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和黎国鞑子拼命吧?朝堂上的文官们倒是出了几个馊主意让大军就食当地……可甭说将士们是否愿意,就西北那十室九空的惨状,就是把地皮刮干净了也养不活那么多将士啊!那平西军的主帅一月之内连上了七封奏折,全是求援的,哪怕是饷银再拖一拖呢,总要先运一批粮过去啊……那奏折倒是写的情真意切,惹得不少人都暗自流泪,可真要动真章了,却是两手一摊,无能为力……”
平安这番话说得人心里都不好受,尤其是长风二人,他们回想起在边关受过的苦,还有当年被迫和着雪咽下粗糙的糠饼和敌人交战的情形,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眼眶都红了一圈,要不是还有宁王和公主在,只怕他早就按耐不住自己的火气了。
宋妍看了他一眼,心里能够体谅他的愤怒,只是她身份在这儿,此事又因皇室而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好长叹了一口气,随即才蹙眉说道:
“这件事我虽在宫中,却也有所耳闻。听闻当时情况十分紧急,纵然朝堂上有不少官员慷慨解囊却也是杯水车薪,后来还是江南几个富商几乎破家支持,才勉强凑足了粮草。”
“唉哟我的殿下唉!不是我见不得别人好,可自古以来商人都是重利的,几代人好容易积攒的财富哪就那么容易交出去?更何况当初为了稳定民心,平西军缺粮一事并未大肆声张,这些人哪就刚好能未卜先知预备下这么多的粮草,还不图回报的全部捐献出来呢?”
平安一面说,一面用目光瞟向宋君谦,见他脸上并无异样,仔细思考了一下在座除了六公主都是王府的人,而六公主即将出国和亲,手再长也伸不到京城,接下来只要稍稍注意她的言行便不会出什么纰漏,索性心一横,为自家王爷张目道:
“那几位商人是世代从商不假,也的确抱有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可让他们这样做的却不是别人,正是咱们王爷!”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唏嘘:“自从户部死要钱出了事,王爷就一直有些愁眉不展。后来更是安排我和明法暗地里将京郊外的田庄还有娴妃娘娘给的几个好铺子全部脱手,一些宫里赏赐的并不特别扎眼的物件也全部换成金银……忽然有一日安排信得过的人将这么一大笔银子全部洒了出去,派人四处收粮,甚至远走安南、暹罗等地,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才将将赶在冬日之前把粮草筹措完毕……可他身为皇子,有些事能做却不能摆在明面上,无奈之下只好接触了江南的几位富商,由他们代为上交……这便是那几位富商散尽家财一心劳军的由来。”
说到这儿,平安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有些话他明白,但终究还是咽了下去:那些金银的确是自家王爷拿出来的,但纵然南边的粮食再便宜,光靠他们一府之力恐怕也筹措不了那么多,更何况自家王爷私交不广,究竟如何与那些富商搭上线……恐怕其中也有旁人的帮忙。
身为王爷的心腹,这些事从未隐瞒过他,稍稍细想他就明白了其中怕是有太子殿下的手笔,甚至靖王爷在其中也出了不少的力。只是一来那两位如今可都是夺嫡的热门人选,二来明面上他们又斗得你死我活堪堪维持住了平衡。这个消息要是稍有不慎走漏了一丝半点的风声,只怕都要平地掀起巨浪,为防万一,他还是不要把这两人牵扯进来的好。
单单只是自家王爷的所作所为,就足够让人唏嘘了。
“唉,也不瞒各位,咱们宁王府其实根基并不深,王爷自幼又不是个喜好黄白之物的。府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长赚钱的那根筋!虽说出宫开府时,陛下的赏赐并不少,娴妃娘娘也给出了大半身家。可这件事一出,王府已经不仅仅是伤筋动骨了,简直就只是剩下了一副空壳子。要不是有亲王的份例,咱们府上服侍的人少又都是王爷的心腹,再加上王爷因为在外修行的几年一直生活简朴,只怕早就捉襟见肘到让人发现端倪了!”
提到那段日子,平安真是忍不住要为自己和明法掬一把泪了:自家王爷倒是还好,他反正也是苦日子过来的,平时的吃穿用度并不上心,可自己和明法没办法呀!府内除了信任的人,还有上面那位的探子在,明面上又不能太过排挤他们,因而府内的一举一动总也难以逃脱他们的眼睛。
当时自己也明白王爷这番作为说难听点是有些让陛下没脸的,说不得还会引起猜忌,无奈之下只好和明法打着配合,尽力不让他们发现端倪。
按理说皇子亲王每日的份例都是有定数的,虽说库房的钥匙他一直贴身保管,旁人并不清楚府内还剩下多少银两,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真要按照以往的惯例来,只怕不出三月,他们就要举债度日了!
好在有王爷和世家的那番争执在先,在请示过后,干脆就以此做文章,大肆宣扬王爷茹素,又痴迷佛法,最不耐烦那些繁文缛节,因而宁王府从上至下特立独行了点也是正常。
果不其然,这个消息传出去,众人都觉得有理,就连陛下也没有疑心什么。这么一来府上每日用在吃食上的花销就省了好大一笔,再加上王爷喜静,不爱与人交往,这平日里的人情往来又省下了一笔……要不然还不知道这日子怎么捱下来呢,毕竟到了王爷这个位置,温饱早不在考虑的范围内,他们这些达官贵族讲究的可都是排场、派头……
好在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间,等到皇室的份例送过来,再加上王府好歹有些进项,日子倒是过得去了,可宁王性情古怪的名声早就传出去了,宁王府也越发被孤立了。
“这……王爷这也太不容易了!”听了平安的一番话,长风倒吸了一口气,直嘬牙花子,连方才心中的怒火都去了七七八八,转而升起的是对宋君谦的敬佩和感激。
宋妍好歹是在宫中长大的,她比长风看得要深些:四皇兄的所作所为可不是为了国家慷慨解囊那么简单!单就敢在那位的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仅胆色惊人,这其中的手段也是了得啊!
宋君谦见自家妹子满脸的钦佩,知道她怕是想岔了:虽说一开始出钱的人是他,找人去南方寻摸粮草的也是他,但其中的关节可全是太子殿下帮忙打通的,后来将粮草顺利运回还不引起人注意,大皇兄更是在其中出了大力,甚至于后来那几位江南的商人一开始也是靠着他在其中牵线搭桥……
事后,依着宋承源的心思,自然是会起疑心的,但是他们如何扫清首尾的,两位兄长并没有对自己明讲,只让自己全当不知情,自顾过好自己的日子……若非他二人的鼎力相助,只怕自己空有一腔热血也只是纸上谈兵,做不了任何实事。
只是这其中种种内情,毕竟牵扯到别人,他们身份又实在特殊,容不得半点差错。因而虽然心中尴尬,宋君谦也只好摸了摸鼻子,默认了这一切。
他历来不习惯被众人如此关注,又实在受不了他们眼中堪称充沛到溢出来的情感,只好低咳了一声,把话题引开:“行了行了,这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既然结果还算完满,就不要再说出来惹人心烦了。眼下正值酷暑,以后的路途更加难走,难得能有一日空闲,还是聊些别的吧。”
其余人哪里不知道他这是故意扯开话题,只是多少知道他面皮子薄,怕再说下去惹他着恼,也就纷纷借势聊起了其他的:
“是极是极,既然如今兵祸已消,又安享盛世太平,这等事过去就让他过去了吧。倒是咱们接下来的路值得好好规划规划。”
“规划什么?无非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罢了,又不赶时间,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这话说得不错,赶路倒是不着急,只是接下来的日子更加酷暑难耐,听闻前面老长一段官道因为战事的缘故年久失修,已经被冲垮了路基,成了一段断头路,已经是走不得了。要想往前只怕还是要走山间的小路,这种山路可不好走啊。”
明法的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有些沉默,尤其是在军中效力过的林文辛三人更是眉头紧皱,林文辛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心里也有些犹豫:“若只是轻骑快马,便是山路也不妨事。但咱们队伍浩浩荡荡几千人,又有无数车马物资,这样一来倒是为难了。”
人都好说,便是再娇气,事到临头下来走几段路也是应该的,但是公主的鸾车还有那数不清的物资光靠人力可搬不走,更何况那么些大型牲畜也不可能就这样丢弃在一旁。
军中的战马倒是习惯了攀爬山路,可用来拉车的黄牛、骡子能不能走倒还真说不准。如此一来,势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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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派人去将道路先趟一趟,不行的话,还要砍伐树木、拓宽道路。这一来一去的花费的时间可不少!
“不仅如此!”奉剑也双眉紧皱:“我前几日听人说了一嘴,有善于观察的老卒说这几日如此闷热,只怕接下来要下好几场暴雨。六月的暴雨非同小可啊,若真要走山路,还需好好观测天象,这要是来个山洪、塌陷什么的,可就真的是天大的祸事了。”
听到她们两人都这样说,其余人也不禁心里发沉:若真要走山路,恐怕还真要好好思虑一番。
就在满桌的气氛有些凝滞之时,忽然一阵异香钻入鼻尖。一连赶路了这么多天,每日都是糊弄着吃两口的众人此刻被这香味一勾,都不自觉的喉头一动,早就把想说的话忘在一边了。
“哎,来了来了,刚刚煮好的山海烩,里面山珍海味样样俱全,我用老鸭火腿吊的汤,又将上面的荤油全部撇去,现在汤色如茶,满口鲜香,您几位尝尝,保管不油腻!”
难得发挥出自己厨艺的大厨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双手捧着硕大的一个砂锅,兴冲冲的从后厨走出来。
一掀锅盖,嚯,那香味!最是忍功了得的人此刻也不敢轻易说话,生怕露出什么不雅的神情。最后还是宋君谦对着大厨微微点头:
“有劳大厨了。”
“应该的应该的,就这道菜最耗费功夫,味道又浓厚,其余几道菜都是鲜爽可口的,快得很。炉灶上还在忙着,您几位先尝尝,其余的菜马上就好!”
大厨哪敢应下宁王的道谢,一边连连摆手,一边忙不迭的往后厨跑。
众人见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再多嘴打扰,纷纷又将目光转移到了锅上。宋君谦手一摆:
“既然大厨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先开动吧,路途中就不要讲究这些规矩了,平安,你帮公主先盛一点汤。其余的,咱们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嗳!”平安应了一声,赶忙起身帮宋妍舀汤,至于林将军,他瞟了一眼自家王爷,见他也已经站起了身,那架势分明是要代劳。于是便什么都没说,只顾着自己手上的动作了。
要说王府的大厨手艺果然了得,单这一道菜就吃得众人连连点头:这汤甫一入口,便觉得甘浓醇厚,更是能吃出山珍的鲜美,偏偏喝起来半点不见油花儿,一碗汤下肚只觉得满足,一点也不腻人。相比较而言,那些珍贵的食材虽然也炖到了功夫,又吸饱了汤汁,滋味足足的,却也逊色不少,反倒是作为点缀的几片鲜笋吃起来更加利口。
有这么出彩的一道菜打底,大厨整治的其他几道菜也很是不凡。因为头道菜滋味实在是醇厚,其余的菜都以清淡爽口为主,尤其是那道清炒口蘑,吃进嘴里一咬一嘴儿鲜汁,就连宋妍也忍不住连吃了好几筷。
等到最后的甜汤上桌,吃饱喝足的众人都已经顾不上形象,一个个的目光发直,长风和明法更是毫无顾忌的瘫在了椅子上,不停的揉着肚子。
“哎哟,今儿这一顿,可真是吃得舒服!”奉剑一面笑长风此刻的形象,一面也暗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王大厨这手艺,真是没得说!”
宋妍在一旁也连连点头帮腔道:“皇兄此次把大厨带出来实在是让我们都沾了光,等回到营地,我让侍女好生送几个金银馃子表达谢意。”
就不谈今天这一顿,之前路途中自己心情抑郁胃口不开时,大厨也想尽了办法每日里总要送来一盅炖品,宁王府的厨娘每每做了什么糕点也从未落下她的份。相较之下倒是内务府跟过来的那几个厨娘惫懒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这个和亲公主的名头已经压不住他们了?
宋妍一边想,一边琢磨着今日是不是要回去好好敲打敲打手下的人,正有些出神,忽然茶摊的门口传来一阵声响。
却原来是前去探路的一个侍卫到了。
这些人本来就是平安派遣出去为公主打探前方可有村落的,此番回来自是带来了好消息:再往前十几里,就有一个民风淳朴的小村子,他们已经和村长交谈好了,也去村内最干净阔亮的青砖大屋看了一眼,环境还过得去眼。因而早早就让其余人在那边打扫干净,做好准备工作,至于他则回来向王爷和公主复命。
平安听了他说的话心里暗自琢磨了一下,毕竟是在路上,离城镇又还有些距离,此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何况他们又安排了人在那边打扫,约莫着只让公主在那儿沐个浴还是不成问题的,因而便也对着宋君谦微微点头。
宋君谦见此心里也有数了,便将询问的目光看向宋妍。宋妍这几日都是在鸾车上更衣沐浴,草草了事,要不是因为队伍都在赶路,她只能强撑着,只怕早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了,此刻听闻能够有个地方让她好好清洁一下身体,当即忙不迭的点头。
那迫不及待的样子让宋君谦也有些忍俊不禁,他轻咳了一声,强忍住笑意:“既如此,就去那个村子吧。这样,平安你做事仔细,辛苦一趟,等这个侍卫和门口马车上的侍女用顿饱饭后先行赶过去,把一应事宜都准备好了,尤其是那个屋子的周围务必给我看守好了,免得有村里的闲汉胆大包天四处乱逛。”
“暖,王爷放心,这些都包在奴才身上。”平安听了这话,二话不说就拍着胸脯保证,随后便领着侍卫到后厨,麻烦王大厨炒几个快手菜,等这些人吃好了,就准备动身。
趁着侍卫和侍女们正在用餐,平安便找了个阴凉处等待,等侍女们回来清点公主要带的一应物品,还没等他喘匀一口气,就又看见自家王爷正在对着自己招手。
那架势,神秘兮兮的。
54. 第 54 章
做侍卫的吃饭自然不会多精细,三两口吃完后就随侍在一旁等候主子的吩咐,宋君谦又等了片刻,约莫估计侍女也用餐完毕,这才一摆手,一行人晃晃悠悠的去往前面的村庄。
丁家村,一个在县城内勉强称得上富裕的大村,盖因他们村里祖上曾经出过一个七品的县官,虽说如今的后人不怎么成器,到底还是凭着祖产过得不错,连带着整个村子也都能混个温饱。尤其是村子内那一栋栋阔气的青砖瓦房,更不知招来多少艳羡,村子里的人走出去脊背都比别人挺三分。
但条件再好,毕竟还是庄户人家,眼界终究摆在那儿,先前来探路的那队人出手就已是不凡,再加上言辞中的透露出来的意味,早就让村长心中惴惴不安,只顾着点头,哪敢说一个不字?而后更是再三叮咛村中有那性子奸猾的人家,万万不可冲撞了贵客,要是真出了个意外,赏赐什么的还罢了,怕不是要引起滔天大祸!
此刻他看见宋君谦一行人的排场,更是畏惧得手抖有些发颤,强撑着身子招呼了一声,立马哆嗦着吩咐自家儿子赶忙找几个年轻力壮的把村里的二流子们堵在家门口,务必不要放出来!这架势,这帮贵客的身份怕是通了天了!
宋君谦没在意村民们的举止,于他而言,此处只是暂留,等宋妍沐浴完毕就会离开,况且有探路的侍卫在前,现下他们这群人腰间又是挎着家伙事儿,约莫着这些村民对他们也是惧怕着的,实在没必要故作亲和,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不过,公主沐浴的准备之事实在繁琐,他一介男子也实在帮不了什么忙,留在原地反而碍手碍脚,因而他和平安知会了一声,便慢悠悠寻了个阴凉处发呆,他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不形象,只略微用衣袖扫了扫,就席地坐了下来。
虽说早已过了午时,太阳却还毒辣的狠,好在他躲在树下,偶有一阵河风吹来,加之手上的折扇不停,倒也不算难熬,只是觉得树梢的蝉鸣实在是恼人,叫的人心烦。
宋君谦摇着扇子,目光望向田野,心神有些放空,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方才在茶摊的那番话还是让他心绪有了起伏,一时难以平静。他不自觉的回想起两位皇兄当时通红的眼眶、无奈的叹息。还有,血……当着百官的面金殿碎首溅了自己一身的红白之物,史扬自戕蘸着鲜血留下的满壁鲜红,以及……以及得知了朝廷的做法,又哭又笑,在他的面前挥刀断臂,不仅血洒黄土,直到被人拖下去治疗,仍然死死盯着自己的那双血红的眼睛……
宋君谦喉间发出了一声类似哽咽的哀鸣,用手捂住了眼睛,生怕被旁人察觉他此刻的失态,可偏偏此刻耳边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没有抬头,也没有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本以为自己这个姿势,来人会识趣离开,可那人却似乎有些犹豫,徘徊了一会儿后竟然挨着他坐了下来。
林文辛从方才就发现宋君谦情绪有些不对,虽说他极力掩饰,但眉宇间的郁气却还是能让人探得一二,在车上也是一言不发,神色恹恹。好容易到了村子里将公主安置好,更是一个人走到了别处。她原本是想当做没看见,好让这人安静的待一会儿,平复平复心情,可刚刚远远一瞥,见他伸手捂住了眼睛,神色似乎不对,心里顿时就是一揪,脚下不自觉的就往这边走。
唉!
林文辛叹了一口气,她刚才鬼使神差的走过来,倒是看清了这人情绪确实不对,可现下这个情况她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陪着坐一会
“将军?”
宋君谦见她久久不发一言,却又不愿离去,心里也有些无奈,只好先行出声。
而林文辛也好似被他这一声堪堪叫回神,先是与他四目相对,而后又微微偏头,别开了眼。
“王爷似乎心情不佳,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果然是武将的作风,一出口就是直捣要害,毫不委婉。宋君谦被她直白的话问得一愣,随后苦笑了一声: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对林文辛,他私心里是不想有什么隐瞒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被平安说得那番话勾起了一些回忆,心里有些感伤罢了。”
他原以为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已经看透了世情,知道了这满朝公卿究竟是个什么德行,也接受了那位是一个不仁不义无德无才的君父,更是已经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有了清晰的认知,此后权当做是个聋哑之人,再不问这些政事,可谁知……
谁知,平安的一番话,竟又让他心潮难以平静。
林文辛听了他这番话有些哑然,按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她应该劝慰宋君谦不要再放在心上,可她在边关那么多年,真真切切经受过挨冻受饿的日子,再加上还有郑老将军……她这劝说的话堵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不知过了多久,才提了一句不相干的问题。
“这件事,郑伯伯知道吗?”
宋君谦被她问得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靖远侯。
“郑老侯爷……应该是知道的吧。”
这件事发生后,他不愿回想,现在也记不得当时靖远侯是什么情况了,但在京城里当官的都不是傻子,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想必老侯爷是知道内情的。
“知道啊……”林文辛点了点头,像是叹了一声又像是自言自语:“也对,郑元成将军可是他未出五服的堂兄弟啊。”
宋君谦悚然一惊,急忙抬眼去看她的表情,却见她将脸扭向了一边。
“呵,”宋君谦苦笑一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也从不曾想过自己会困守在宁王府,多年不问世事。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我连宋承源的面都不能见,一看到他就觉得恶心,如果不是因为母妃……我早就远离朝堂做一个游历四方的行脚僧了。”
只可惜他在这个位置上,总要受到种种牵制,若自己当真恼怒了宋承源,母妃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她一人身在那吃人的后宫里自己又怎么放心的下?
更何况,她与皇后娘娘的血缘关系是割舍不开的,当时正值夺嫡之争愈演愈烈,纵然她无心前朝之事,只怕也会被波及到……
说起来,其实他们都算承了大皇兄的人情,若非他站出来成为一个竖着的靶子,以宋承源的心胸和手段,无论是太子还是自己只怕日子都不会这么好过。
只是,实在是为难了大皇兄。
“王爷,”林文辛被他的话说得一怔,赶忙转过头来确认,可当看到他满目的认真时,她心里也有些复杂:她倒是不知道,堂堂宁王性格如此正直,如此性子倒真的不适合在朝堂里打滚,“您这……”
宋君谦见她眉毛都拧在了一起,面露纠结,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心里也有数,洒脱一笑:“我这个性子是改不回来了,不然也不至于在京城内深居简出,对于朝堂上的那些糟心事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权当自己不知道,除了实在看不下去的,我很少与文武百官们起冲突。”
这话说得,林文辛有些哑然,不自觉的就回忆起了当初宁王殿下在朝堂还有酒宴上舌战群儒的英姿,联想到当时那些官员堪称姹紫嫣红的脸色,她蓦然有些想笑,暗自运了一口气,这才堪堪将笑意掩下。
宋君谦看着她眉目间鲜活的笑意,心情也好了一些,连说话的声音都轻快了几分:“那几次还不是因为那帮人说话做事实在偏颇。”要是自己当真有权势,那件事都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无论如何,王爷的仗义执言我一直记在心中。”
因而哪怕京城有再多的传闻,说宁王此人不学无术、满腹草包,她也从未更改过看法。如今相处下来,更是发现这人赤子心性,是皇室中难得的赤诚君子,他之前的种种避让不过是不愿同流合污罢了。
只可惜,可惜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盛京那样的龙潭虎穴……
林文辛想得入神,竟不自觉产生了对眼前人的几分怜惜,甚至有了就这样与这人远离纷争、寻一个山清水秀之处隐居的冲动。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的时候,当真是如遭雷劈,赶忙摇了摇头,挥去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们两人的身份在那儿,有些事不是想避就能避开的,更何况,盛京城都还有着他们在乎的人啊。
“林将军?林将军?”
“啊?哦,我方才有些走神了”林文辛被他一叫这才回神,连忙扬起了一个笑容示意自己无事,只是心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和怅然。
宋君谦见她不愿细说也不勉强,他看了看前方大片的田地也有些出神,此刻早已过了割麦的季节,现下太阳正毒,也没有农人在地里忙活,可放眼望去,田地都被整治的规规整整,莫说麦秆,就是杂草都被除的干干净净,有的更是已经将泥土翻过来曝晒。
他虽不精通农事,却也知道这是为了用阳光杀虫,再过段时间,庄户人家怕是又要开始下一季的耕种了,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一季种的是麦是稻?也不知道今年年成可好,收成可丰、粮价可贵?也不知道如今赋税几何,一年到头忙下来,家里可能吃饱穿暖?
庄户人家不比别的,一年到头的吃穿嚼用都要靠着田地去挣,他跟随师父游历时曾经见过不少为了多种些口粮将田地里的肥力耗费殆尽,上好的良田变成贫瘠沙土的例子,虽然同情却也无能为力。总不能劝说百姓们少种一季粮,让土地休养生息吧?要真是那样大言不惭,莫说百姓不允,便是允了还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只可惜如今朝堂诸公光顾着争权夺利,愿意为民做事的人拿棒子都扫不到几个,只要他们粮食不缺、俸禄照常,才不会管底下的人过得怎样呢!
他越想心里越窝火,他虽然不常出来走动,却也对京城里有些人家的做派略有耳闻,不论其他,单单就吃食上面,每日里就不知道要浪费掉多少,再加上皇宫内那位作风奢靡,最是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宋君谦摇了摇头,不自觉的回想起当初自己变卖家产,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才勉强为边关战士们搜罗起来的粮草,要不是有大皇兄和太子的暗中点拨,只怕要硬着头皮忍受那些囤粮居奇的世家大族们狮子大张口了,甚至还要被人从中作梗,事情绝不会那般顺利!
想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当初大皇兄一心避嫌,从不愿意插手朝政之事,任凭宋承源几次明里暗里的示意,却宁可装痴卖呆也不愿意与太子相争,可粮饷一事发生后他却毅然走向台前,成了宋承源手中平衡太子实力的活靶子……
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些年皇兄虽然明面上与太子殿下争得厉害,却从未真正下过死手。自己虽然不耐烦搭理这些,却也有些明悟:只怕这兄弟二人暗自里有些默契,甚至是联手应付宋承源也未可知。只是人心贪婪,纵然他们能约束自身,却未必能管得住底下的人,近年他们两方势力已经有了不少摩擦,虽说有上面两位镇着,但长此以往未必不会打出真火来……
自己如今远赴边塞,队伍中又有不少宋承源的耳目,为今之计只有装聋作哑,对盛京的一切事物不闻不问。可这一去一两年,朝中风云变幻,宋承源年纪越长疑心越重,实在是不能指望他顾念血脉亲情,要是有个万一……
林文辛一直用眼睛偷偷看着他,见他脸色惊疑不定,眉毛也拧在了一起,整个人都显得焦躁不安,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
“王爷,可是有什么难事?”
宋君谦被她的声音唤回神,转头看向她,见她眼中纯然一片的担忧,心里一软:“我只是有些担忧,如今外患已除,以宋承源的心性自然是要腾出手来好好折腾一番的,我担心太子和靖王……”
这……
林文辛哑然,原谅她实在不懂皇室中人的心思。虽然大致明白历代帝王都讲究一个平衡,也有些是抱着给储君树一个磨刀石,好让他经受历练的想法,可当今那位的所作所为自己也有些耳闻,这是要底下的皇子们争个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啊……
“呵,”宋君谦没忍住冷笑了一声,随后又苦笑着摇头:“自古以来,夺嫡之争总是要流血的,可宋承源那人……实在是冷心冷肺,全没有半分慈父的心肠,我冷眼瞧着他对太子和靖王都是极为忌惮,只觉他们二人威胁到他的地位,全然不顾以后的国祚传承,若是再有个意外……扶持一个才智平庸对他言听计从的上位才真是称他的心呢。我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
何况他心里隐隐还有个感觉,自从和亲一事定下,他那位七皇弟实在是上蹿下跳的厉害,虽说才学平平胆子也不大,但要是受到谁的示意将水搅浑……毕竟他的外祖可是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只是这些话当着宋妍的面他也不太好说,但内心的担忧却与日俱增。
这种事情,林文辛也不好随意插嘴,她这点朝堂斗争的经验还不如宋君谦呢,只是:
“太子殿下和靖王爷都是聪慧之人,手下也不乏谋士,更何况他们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好好活了那么多年,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出事。”
“我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可心里还是放不下。”宋君谦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他转过头盯着林文辛半晌,伸手牵住了她的腕子,用手指轻轻摩挲,态度并不狎昵,只是亲密,亦或是平复自己的心情,林文辛虽然初感觉不适,但见这人面上并无调笑之意,手上也并不出格,终究还是随他去了。
宋君谦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已经有些忘却了自己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才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坦诚:“将军,说来可笑,我对宋承源并无一丝半毫的父子亲情,对其余几个兄弟也是态度平平,甚至是有所警惕的,可大皇兄和太子殿下……对我实在是好。”
“太子殿下自不必说,当初母妃入宫身不由己,也是一笔烂账。自我年幼知事起,母妃便活得像个透明人样,莫说争宠,便是正常的人际往来也是不愿的,每日里只顾着烧香拜佛……后来我渐渐长大,知道了前情缘由,心里也不好受,她与皇后那般要好亲密,又同是那般骄傲的女子,如何受得了亲姊妹共侍一夫?甚至我不得不承认,虽非母妃自愿,但这件事皇后娘娘所受的伤害却并不比任何人小,或许在不知情的那些年她心中还有被亲姊妹背叛的痛楚,更何况宋承源……她们两人几乎是同时有孕,后来更是因为一场意外我与太子几乎是同时出生,我虽无法切身体会娘娘心中的苦楚,却也明白虽说前朝将此事传为美谈,定国公府更是因此洋洋自得,可对她对母妃而言,却是无法对人言说的委屈与痛楚。”
“可饶是如此,在宫中的那段日子,她却照顾我良多。母妃那个性子你也明白,虽说也被封了妃位,但她如此做派自然是不得宋承源的欢心,”说到这儿,宋君谦忽然顿了顿:虽然身为人子他不应该这么想,但是他估摸着宋承源不去长秋宫倒也算是个好事,省得母妃还要虚与委蛇,平白添了恶心。
“母妃性子恬淡,可我年少时不太知事,还是孩童做派,宫里的人又惯会捧高踩低的,明里暗里不知受过多少冷待,加上那时身子骨不康健,若不是太子兄长几次三番的出手相助,只怕也难以平安长大。等我成年后仔细一琢磨,兄长那时虽是皇后嫡子却并未入住东宫,年岁又与我相当,纵然早慧,可有些事也并非一个孩童能够理得清的,这其中恐怕有不少都是娘娘授意,只是她那时与母妃之间只剩下尴尬,不曾明着出面罢了。”
皇后娘娘管理六宫,什么事情能逃得过她的耳目?她要是不点头,谁敢违逆暗中相助?更不用说年幼时那场大难,他与太子同时受伤,虽说太子伤势并不如自己严重,可他们二人的身份并不可同日而语,太医院几乎所有的良医全都围在了太子身边,这一点就连宋承源也是默认了的。
后来他曾听母妃身边司云姑姑说起,自己当时伤重昏迷,浑身又发了高烧,偏偏太医只是匆匆来过抓了几副药就急忙告退要赶着去给太子看伤……眼见着自己昏迷不醒,母妃急得六神无主,第一次去求宋承源救命。
后来的事,司云姑姑没有细讲,可自己多处打探却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母妃跪地的苦苦哀求并未让宋承源有半分心软,恐怕还惹了他心烦,只推托说太子情况危急,便让内侍将母妃强行拖了下去,可怜母妃又急又悲,适逢天公不作美,淋了一场大雨,刚回到自己身边,就身子一软昏厥了过去。
要不是皇后娘娘得知了此事,暗地里抽调出两位太医前来看诊,莫说自己,恐怕母妃的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可知。
也难怪那件事过后,了尘大师借说自己与佛有缘,想要带自己出宫修行之时,母妃只是询问了自己的意见,便不顾旁人的反对,铁了心的将自己放出宫去……
只是这些年,实在是苦了她了。
宋君谦叹了一口气,继续摇头说道:“等我学成归来,她们母子明里暗里也多有照拂,虽说我无心大位,但皇室中人可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饶是如今我已经深居简出好几年,现在恐怕还有不少人盯着,认为我在韬光养晦,暗地里不知道起什么心思呢。”
尤其是他与林将军成婚一事,那些人精十个里怕是有九个都认为自己是看中了她在军中的威望,存了利用之心,只怕就是太子和靖王那边的谋士,也起了忌惮之心。
“更何况,我当年刚回到京城,总还想着为百姓做些事,一时间倒也在朝野上掀起了一阵波澜,加上年岁又与太子相仿,宋承源未必没有利用我与太子骨肉相残的心思……可就算如此,我出宫开府、得封王位也少不了他们母子的暗中相助。后来我冷了热血,不再过问朝堂之事,活得跟个透明人似的,明里暗里不知受到多少讥讽。宋承源失了我这个棋子更是气不过,装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屡次下旨申饬,甚至迁怒于母妃,也亏得有皇后娘娘在中斡旋。等到我年岁渐长,到了成家的年岁,偏我已经打定主意孤独终老,不愿再让无辜女子如母妃一样身陷这个泥潭,更是多亏了娘娘帮忙,不然……”
不然早就被宋承源废物利用,当作拉拢重臣的手段,迎娶了某位官家小姐,自然也就没了和林将军的这段缘分了。
听到这里,林文辛也有些明悟,怪道之前她就有些奇怪,宁王年岁不小,在众皇子中排行第四,眼见着底下的几位皇子也都定亲娶妻了,怎么就独他一人形单影只?
原以为是这人性格使然一心向佛,陛下不忍相逼;可如今想来大炎皇室,陛下那一代倒是子嗣颇丰,可靖王和太子都是成婚多年,膝下仍然空虚,甚至连带着底下的几位王爷也是子嗣艰难,宁王这么一个活生生的靶子在这儿,宋承源怎会不逼迫他开枝散叶?
如此看来,纵然宁王不婚无子,细想之下对太子是有益的,但以皇后娘娘的心胸怕也是不屑这样的手段,反而要让他这般随心活着,娘娘恐怕倒费了不少心力,抗下了不少压力啊。
“我和母妃本就对他们母子二人充满愧疚,这些年又受了不少恩情,更是感激不尽。太子兄长仁德之名早就名满天下,虽说手段温和了些,但总也要比宋承源在位要来得好……”
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他原本不愿成婚,也是因为无意拖累一个无辜女子。莫说他之前并不为人所忌惮,日子过得安稳。可整个朝堂风起云涌,他终究是个皇子,谁就能保证一直不被卷入其中?更何况,更何况,若真是太子遭难,自己又岂会袖手旁观?
夺嫡之争何其凶险,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他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一死,相信以皇后和太子的为人总能护得母妃一世安宁,可如今……
如今因缘巧合之下,他与林将军结发,又对她倾心,蓦然对这世间有了许多留恋,更是对以后存了不少念想……若真到了那般境地,自己是否还能如以前设想的那般坦然赴死,却是连他自己都不愿再想了。
可纵然再不愿,林将军既然与他牵扯上了,他总是要给她留条后路的,还有大皇兄……
宋君谦心里发涩,嘴里也有些苦意:如今看来,他和太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位兄长了。
“世人都道太子温和仁德,可在我看来我们这帮皇子中性子最为宽厚的是大皇兄。”
“靖王殿下?”林文辛有些惊讶,她倒是有所耳闻这位皇长子品行才干都属于上乘,也是朝野皆赞的贤王。可这位如今可是明面上太子最大的竞争对手,听宋君谦还有之前宁王府其他人话里行间的意思,莫不是他们兄弟之间感情还行?
宋君谦见她似有疑惑,心里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以防日后真的有什么意外,林文辛也能做到心中有数。
“大皇兄是皇室长子,在他之前宋承源虽已成婚多年却一直无子,据说很是受到了一番嘲弄,甚至有人在暗地里传起了一些闲话。因而皇兄出生之后宋承源扬眉吐气一扫往日阴霾,对皇兄也多了一分特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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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爱,纵然并非嫡子,却也备受宠爱,甚至连先帝也是青眼有加,更别说自他之后,宋承源子嗣渐丰,最多时一年有三四个子女同时出生,后来者居上,一举成为当时子嗣最多的皇子……这么一来纵使日后嫡皇子诞生,一时间也未能撼动他的地位,一来二去下,自然有人起了别的心思。”
宋君谦叹了口气:“皇兄的母妃出身平平,乃是忠远伯府的嫡女,却是宋承源身边最早的陪伴之人,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的甜言蜜语哄骗了心,满心以为宋承源对她是不一样的,从而也生了执念,逼迫大皇兄去做一些不愿做的事。”
对于这位兰妃娘娘,宋君谦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按理说她算是自己的长辈,她的言行自己本不应该置喙,但她的一言一行实在是令人扶额:若说少女怀春之时天真烂漫,被宋承源的外表所迷,又被甜言蜜语哄昏了头脑倒还罢了,可如今已经在深宫中蹉跎这么多年,眼见着他左拥右抱、年年选秀不断,怎么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因此逼迫皇兄,将他一步步逼到了悬崖边上?
如今纵然大皇兄与太子私下里有些默契,但局势瞬息万变,谁能有十成的把握?稍有不慎,只怕就是万劫不复!
皇兄本无意大位,以他的心性、威望,若能恪守本心,任他风吹雨打,日后总有一番作为,何至于被迫入局,成了宋承源手上的棋子?
如今世人皆知,靖王有意与太子相争,是皇位的有力争夺者,也是朝堂中最为明晃晃的靶子之一,若日后天意弄人,事不遂愿,只怕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想到这儿,宋君谦忍不住再次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望向林文辛,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细看之下,似乎还有些藏在深处的痛苦……林文辛没忍住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的双眼上,宋君谦一惊,随后也顺势合上了眼,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林文辛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静静的用手指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眼,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指尖有些湿意,她怔了一下,却依旧什么都没说,反而是宋君谦自觉失态有些不好意思的挣开她的手,随后又顺势将其合在了手心之中。
“唉,大皇兄刚出生之时就颇受先帝宠爱,据说在宋承源被立为太子后,更是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这是先帝那么多孙辈中唯一的一个,因而更是有传言说到了先帝晚年,他与宋承源父子之间矛盾日深,也是靠皇兄在其中周旋才没有撕破脸。”宋君谦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这些话都是他道听途说而来,究竟有几分是真他也说不清楚,若是为真,倒也不难理解兰妃何以生出了野望……
“或许先帝当真是对皇兄上了心吧,虽说只有短短几年,却也将皇兄教养的极为出众,加之他本身性格宽厚,又自觉要有长兄的样子,可以说我们这帮做弟弟的,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恩惠。我年幼时除却太子,也是受他的照顾最多。他少年老成,虽说只比我年长三四岁,但在皇宫所受的重视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难得的是他却从不倚势凌人,甚至在太子被正式册立之后,更是自觉遵守君臣之别,态度谦恭,从无逾矩之处。”
“我回京之时,众位皇子俱已长大。盛京城内暗流涌动,不少都对东宫之位生了觊觎之心,其中不乏有仗着外家势大、母妃受宠的频频向太子挑衅,唯独大皇兄却像个看淡一切的局外人,处处避让,甚至为此在靖王府称病不出。”
如今人都道他这个宁王爷无心俗世,习惯了靖王在朝堂与太子的争锋相对,可谁知就在八九年前,他们两人的所作所为却是完全对调过来,靖王兄不愿夺嫡,深居简出,反而是自己还怀揣着些许期望,想着在朝堂上做一些实事……
果真是世事无常,人生际遇实在难以捉摸。
林文辛听到这里,心里也有些感慨,皇子们锦衣玉食,富养着长大,可同时身处宫中也是处处不由己,从前只说凡是皇子,无不对那位置心存觊觎,可如今看来怕也有不少是不得不争啊……
她这下正在感慨,忽而又觉得自己好笑:纵然这些皇子有处处不得已,终究要比他们这些人好多了,既无需上阵杀敌,时刻有性命之忧,又无需操心温饱,衣食住行都有百姓供养。若能本本分分熬到新皇登基,总也能有个王位、封地……这待遇放在寻常官宦人家身上可都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更何况她一介女流呢?本就前途不明,倒还替别人操起了心,这可真是……
林文辛摇头苦笑,宋君谦虽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却将她的手合得更紧了些。
“其实现在这个局势,纵然是宋妍,有些话我也不太好说。当年郑将军一案,影响的又何止是我的为人处世?若不是看透了这个朝堂的腐朽,若不是看穿了宋承源的无情无义,若不是……若不是看清了太子之位的岌岌可危,大皇兄及时站了出来,现在的盛京城可不会这么平静。”
“宋承源生性多疑,虽然迫于压力早早就立了太子,可随着殿下日渐长大,身后自然而然有了一批拥趸。他心中的不喜便开始溢于言表。”
宋君谦叹了口气,可能自己真的与皇室格格不入吧,实在是想不通宋承源的所作所为,或许是皇帝当久了,他只允许这些做儿女的跪在地上乞求从他手指缝漏下的东西,绝不允许他们自己去争夺……可人心难测、欲壑难填,身在皇家又有几人能真正置身事外不争不抢的?纵然他们愿意,身后的外家、宫中的母妃还有手底的谋臣属僚们也不会甘心啊!
他自认给了东宫太子的尊崇,皇兄就理该感激涕零,唯他马首是瞻,不该有半分违逆,更不该与他争权。可太子为国之储君,纵使皇兄本无与他相抗的意思,朝中那群想要从龙之功的也会自然而然的向他靠拢,更何况,宋承源这皇帝当得实在不怎么样。
“不要看朝堂上的这些人个个装得忠心耿耿,其实私底下早就另谋出路了,先莫说什么家族延续,单单就宋承源生性猜疑这一点,就知道在他底下做事不会太舒服,更何况他这些年过河拆桥的事做得多了,早就凉了不少臣子的心了。”
宋君谦冷嗤了一声,有些无奈:“故而明里暗里的,越来越多的臣子往太子那边偏,宋承源哪里能够忍受这些,只是有句话叫法不责众,他还要倚仗朝堂上的官员为他卖命,故而所有的怨气都撒向了太子皇兄,最严重的时候竟然一日三次宣他进宫,照着三餐那样责骂,甚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他见识不广、德智不全……饶是这样他还不解气,一心想要再扶持一个皇子起来打擂台……要说合适,还真是大皇兄这个人选最为合适。”
“兰妃娘娘是个傻的,被他三言两语就哄得晕头转向,还以为是真心为了她们娘俩好,可大皇兄却看得清楚,故而一直推拒,甚至称病不出。直到后来……郑将军一事,不仅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无能,也敲醒了皇兄。具体他与太子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或许是不想将我牵扯其中,并没有对我明言,我只知道自那以后大皇兄向宋承源表了忠心,借着他的势,拉拢了一帮势力与太子在朝堂上争锋相对,自此成了皇位的有力竞争者,甚至能与东宫平分秋色。可私底下他们二人却又默契的维持着平衡,不至于真的伤筋动骨,从而影响朝政……”
想到这里,宋君谦有些无奈:“这么多年过去,莫说宋承源,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发现其中的猫腻了,因而近些年他的动作越来越多,各种明里暗里的挑拨、分化,手段是让人目不暇接。更何况人心难测,两位皇兄手底下的人只怕也不满足于这些年的小打小闹,长此以往,我怕……”
他的未尽之意,林文辛也明白。这些人为这两位皇子效力,图的是从龙之功,哪会就这样放任两位这么不温不火的争斗?要是有人自作主张,真的做了什么,只怕纵使心中不愿,届时刀架在脖子上,两位皇子也要争个你死我活了。
林文辛再次看了宋君谦一眼,心道难怪:宁王这人虽嘴上不说,可一言一行最是重情,如他所言两位皇子都对他极好,真到了那时,只怕要为难死他了。
如今自己也算是宁王府的一份子,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保持住这份宁静……
“不必担忧。”
林文辛自己都没发现眉头因为忧虑不自觉的聚拢,还是宋君谦的手指轻柔的抚过才堪堪回神,她连忙抬眼,却见这人嘴角带笑,神色温柔。
“不必太过担心,既然让你嫁我,我自然已经将一切都已思虑周全,总能护得你平安一世的。”
自己身为皇子,又受了两位兄长这么多年的庇护,若真是到了那般田地,自然是避无可避唯有殊死一搏。可林将军不该受此连累!早在成亲之前,他就已经将可能的危险一一思考了对策,哪怕是付出天大的代价,也要保她无恙。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派人送她出城,从此天各一方,以林将军的心性,又有一众忠心的属下,哪怕自此隐姓埋名,漂泊江湖也能活得肆意自由,说不得要比在宁王府还要来得快活……
也正是因为此,自己虽然倾心爱慕,心中却也总有顾忌,哪怕身边人都为他们的感情进度操碎了心,哪怕自己心中也是想着更进一步,可这些事横亘在中间,也不由得他踟蹰不前,甚至怯懦的认为不如维持现状来得好……也不知道林将军是否觉得自己胆小懦弱?
想到这里,宋君谦心里沉甸甸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引来林文辛关切的一眼。
事实上他想的这些也都是自寻烦恼,林文辛还真的就没往这个方面想过!
最是年少怀春的豆蔻年华,她都是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中度过,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初开情窦?每日里为了活命打胜仗,就已经耗费了全部心力,更何况军营里的那些同袍,一个个都被她视作了生死患难的兄弟,底下的士卒也都是她的下属,更不会起什么别样的心思。
等到了京城,一来挂念着侯府的命运,心急如焚;二来年岁渐长又自认在军营混迹多年见惯了生死,更是无心风月,若非陛下赐婚,早已绝了成亲的心思。
嫁到宁王府后,虽然宁王对她处处体贴,一片赤诚,再加上他人品出众,自己本身又因为当初在百官面前多次维护心生感佩,一时冲动下就定了情,但这么多日下来,她对两人之间如何相处也是懵懵懂懂,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
因而,虽然旁人都着急的很,但林文辛却觉得这种进度不紧不慢的刚刚好,两人相处也舒服。
毕竟,若是天遂人愿,他们还有很长的一生要携手度过,不着急。
55. 第 55 章
他们两人相邻坐着聊了一会儿天,不仅宋君谦心中的烦忧不曾消除半点,连带着林文辛心情也莫名有些沉重。哪怕后来两人都发现了这点,有意的寻了一些轻松的话题,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致,渐渐地也就停了声音,只是静静的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都有些西移了,农户们趁着太阳不再毒辣,三三两两的扛着农具下到田地里除草、翻土。宋君谦恍如大梦初醒,这才想起自己出发前吩咐平安做得安排,心里有些着急,等放开林文辛的手时,却发现因为自己无意识的握紧,她的手上已经泛出了几条红痕,看上去甚是吓人。
“抱歉,我,是我下手没了分寸。”宋君谦有些懊恼,赶忙道歉,一时有些无措。
林文辛倒是没放在心上,她又不是个呆子,若真是疼到受不了自然是会有反应的,而以宋君谦的力道根本不足以让她皱眉,手上也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她看宋君谦一脸的懊恼,心里有些想笑,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连带着神色也有些怪异,只好轻咳了一声,主动握住了那人的手,轻轻摇了摇,示意自己无碍。
宋君谦心里还是有些懊恼,埋怨自己想事入神,力道失了分寸。可既然林将军已经用行动表示了不在意,他也就不再多想,转而轻轻回握了一下。
“时间不早了,我估摸着宋妍应该也已经梳洗完毕了。这些日子一直赶路,大家都是风尘仆仆的,难得遇到一个能歇歇脚的村庄,我先前已经命平安去寻村里的木匠,找两个新打的或者至少干净些的木桶,洗刷干净,让你和奉剑也一同用热水松快松快。刚才我想事情入了神,耽误了不少时间,估摸着他们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你和奉剑去看看吧。”
林文辛听了也觉得有些惊喜:她虽然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多年,但除了充当士卒不曾立功的那段日子里,每次训练结束,她都是和奉剑互相把风,日日用水擦身的。如今在行路途中,倒也是日日擦拭不断,可这酷暑难当,总觉得身上粘黏,想要痛痛快快的沐浴一番。
只不过,一来途中多有不便,实在不愿为了这等小事耽误了行程;二来金尊玉贵的六公主都能咬牙忍耐,她怎么好提出要求。
今日她本也带了换洗的衣物,原打算等宋妍沐浴结束后,也趁机快速清洗一番,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如今见宋君谦将事情安排的如此周全,心里自然更加熨帖。
眼见着天色不早,她也不再和宋君谦假意客套,轻轻点了点头以示谢意后,便起身去寻奉剑一同沐浴去了。
宋君谦也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只是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眉宇间难得轻松了几分,眼角似也带着几分笑意。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却并未起身,只仰着头看着垂下的树枝,陷入了思索之中。
女子们梳洗本就仔细,再加上这一路行来,难得有此机会,饶是林文辛和奉剑多年养成了军营的作风,也不由得贪图热水多泡了一会儿。
等他们一行人俱都沐浴完毕,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王大厨早就在忙活了一桌饭菜,因为中午吃得丰盛,晚饭就以清淡好克化的食物为主。吃食简单,味道却讲究。配着大厨精心调制的几道凉菜,所有人都吃了个尽兴。就连最是讲究仪态的宋妍,也不由倚在椅背上,舒服的出了一口气。
等到他们吃饱喝足,一应东西也都收拾好了,红日早已西沉,屋外已是繁星点点。虽说夜路难行,但他们此刻精神正好,回道扎营的地方也俱是平坦之路,只要速度放慢些,并没有什么危险。
因而在长风和侍卫们向村长道过谢并留下了银两后,众人又都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炎炎盛夏,正是草木疯长的时节。村庄里还好,勤劳的农人总会将他们铲除;可道路两旁没人管的地方,这些杂草窜的都有半人高,又滋生了不少蚊虫。他们此刻赶夜路,自然都是提着马灯的。灯火吸引了不少虫蚁飞舞直直的往上撞,连带着不少直扑人面,众人嘴都不敢张开说话,实在是恼人的很!
等回到大部队驻扎的营地,因为周边草木早就被官兵们清理干净,又点燃了大夫所配的驱蚊药草,众人才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活了过来,只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那股味道也实在是不好闻,宋妍刚下马车就被熏的脸色青白,也顾不上其他了,只匆匆和众人点头示意,就忙不迭的回到了自己的鸾车上。
见她这副慌忙的样子,宋君谦难掩笑意,他轻咳了一声,摆手示意众人散开,只觉得心里松快了许多。
这一夜众人睡得都不安稳,前半夜虽然闷热,又有蝉鸣恼人,但这一路行来,众人也都习惯了,迷迷糊糊也睡了几个时辰,谁知后半夜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
眼见着雨势越来愈大,虽说选择的营地地势尚可,也做了些防雨的准备,可也禁不住这狂风暴雨。领头的两位将军看着连线似的雨滴都有些发愁,眼见着大雨下了一个时辰,仍然不减威势,二人对视一眼,都坐不住了,各自披着蓑衣走出帐篷,将士兵们一个个喊起身,顶风冒雨的连夜加固帐篷、挖排水沟。
这般大的动作,所有人都被吵醒了,宋君谦虽未出去帮忙,却也在帐篷中枯坐到天明,心里直发沉。
林文辛半夜也被吵醒,此刻正在帐篷里喝茶,见他这副模样,也隐隐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她犹豫了一下,抬脚走到他身边坐下,刚想开口劝慰一二,门口就有人通报求见。
韩诚和陈乐久此刻都是一身狼狈,他们从半夜起就一直安排着众人做事,虽说披了蓑衣,但雨势太大,身上仍然几乎湿透,连发梢都在不停的往下滴水。
他们刚走进来,宋君谦就是一拧眉,赶忙吩咐平安去拿两条干净的毯子,等他们勉强擦拭去水迹,又几口喝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王爷、林将军。”二人缓过神来,立刻抱拳行礼。
“你们辛苦了半夜,就不要在意这些虚礼了,都坐下歇歇吧,早餐就在我这里用吧,顺道也把接下来该做的事好好商议一番。”宋君谦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事实上就算他们现在不来,自己也是要寻他们商议事情的。
“王爷……”说到正事,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愁容,“情况不太妙啊。”
“夏日雷雨倒还好说,虽然来势凶猛,可去的也快。但像夜里这种下法,乃至到现在都没有丝毫减弱的样子,可就让人把不准了。”
“王爷,我和韩将军特地寻了队伍里熟悉天时的老兵,又和钦天监的人再三探讨,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未来半个月内,只怕天公也不会作美……”
听到这儿,宋君谦不自觉地和林文辛对视一眼,两人脸色都很严肃,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忧愁。
尤其是林文辛,她在军中多年,自然明白连日暴雨对行军的影响,且不说之前就曾耳闻必须要走的那段山路,单就他们现在的营寨也决计抵挡不住这样的狂风暴雨。
这才下了大半夜,就连她和宋君谦的帐篷都有些摇摇欲坠,地上虽说铺了油布,却也隐隐透着潮意,这雨要是再下下去,就真的不好说了。更何况,普通的兵卒还有力夫们,他们的居住地只会更加简陋,只怕连今日都难熬过。她方才趁着雨势稍缓的一段时间,打伞往宋妍那边去了一趟,只是随便一扫,就发现有不少士兵上下湿透,一身的泥浆。纵然现下正值夏日,可长此以往下去,非得生病不可!
相比较而言,宋君谦没有她经验丰富,思考的也没有那么全面。只是他也发愁:要是这雨再这么下下去,他们的物资可就危险了。莫说宋妍的嫁妆中有大半都是精细之物淋不得雨,便是他们大部队的粮草、木炭也经不住这样啊。
安营扎寨之类的他倒是不懂,单单只看平安,不过是出去了两趟,还穿着蓑衣,衣裳都湿了大半,其他人只会更加狼狈……还是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度过这个雨季才好。
唉,当真是愁人!
一时间整个帐篷都是愁云惨淡,能做主的几个人都是心事重重,这架势硬是唬的奉剑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唉,”宋君谦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额角:“事已至此,多思无益。还是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吧。”
“王爷,下官询问的这人乃是我的老部下,他关于天时的结论不说十拿九稳,也是有七八成真的,再加上钦天监的人也赞同,我估摸着接下来半个月怕真是雨水不断了,如此一来,我们必须要提早做好准备。”陈乐久想了想,还是把这件事的重要性再次重复了一遍,毕竟宁王殿下从未领兵行过军,万一重视不够,怕是要出大事。
“正是如此!”韩诚也是身经百战的将领,自然知道陈乐久并未夸大事实,实际上现在情况当真是十分危急,若只有士卒倒也罢了,天气再恶劣,急行军一段时间,寻个城镇也就是了。
奈何他们这个队伍,除了士兵们还有不少物资以及运送物资的力夫,这帮人再怎么用军纪说事,这速度也快不起来,更何况还有那些身娇体弱的文官老爷以及宁王这帮天潢贵胄呢?
说句大不敬的话,此时此刻,这群累赘在,才是真正让他和淮阳伯头疼的根由。
只是这些话吧,他也实在没胆子说出口,只好苦着一张脸:
“王爷,先不说远的,单就今天夜里这雨的架势,要是到了下午还不停,咱们这个营寨可就没法睡人了。防水的油布虽然带了不少,可现在都是紧着物资在用,不谈公主殿下的奇珍异宝,单就咱们的吃穿嚼用也不能遭雨淋了啊,更何况咱们还有那么多大牲口!夜里我和淮阳伯吩咐了下去,底下的人十来个挤在一张油布上,身子都挪不开。方才我们来的路上看了一眼,这样下去不成,根本抵不住这样大的雨,帐篷里湿的厉害!莫说现在还是夏日,在帐篷里点火堆人根本待不住,就是咬着牙忍了,咱们一时间也找不到那么多的干柴啊。”
韩诚越说,心里越愁,雨下的太急,虽然粮食没被淋到,但是柴火什么的可就没顾上了,何况昨夜为了给牲口们搭建个简易的避雨所在又花去了不少,现下能用的恐怕已经捉襟见肘了。
木炭倒是还有,可也不能现在就糟践着用了,这大雨滂沱的,就是现去砍柴,那湿漉漉的柴火也烧不起来啊!
“这……”宋君谦身子一震,脸色更加严肃,他没想到事情如此棘手,当即皱着眉毛询问:“那依你们看来,现下应该怎样做才是?”
……
韩诚和陈乐久对视了一眼。
“王爷,依下官和韩将军看来,当下的上策唯有先找个城镇安顿下来才是!”陈乐久一捋胡子,有些犹豫:“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们昨夜就已经询问过了,方圆十几里内只有您昨日前去那一个小村子,再往西北方向走个五六十里倒是有个小镇子,而离这里最近的县城也还有将将二百多里路,依着咱们的行军速度……”
只怕等走到那儿,黄花菜都凉了。
宋君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里也有些无奈:他们这一行人想要提高速度还真的不容易,莫说宋妍的鸾车根本快不起来,就是那大批的货物也是个问题,若那个县城有二百多里远,只怕还真是远水难解近火……
如此一来,也就只有镇子和村庄两个去处了。
“咱们这个队伍也有数千人,还有上千头牲畜,莫说只是一个小村子,就是一个城镇也未必能安置的下来啊!”
“王爷倒是无需担忧这些!”听了这话,韩诚当即一抱拳:“咱们这些在军营中糙惯了的倒是好安排,只要能有个砖石地面供给我们安营扎寨,再把牲口们安置好了,其余一切都不是问题。只是要难为王爷、林将军和公主殿下了。”
只要这几位身娇体贵的主能够受得了,他和陈乐久反手就能压制住那些一天到晚叽叽歪歪的文官。
至于那些力夫还有他们手下的兵卒们,哪还在乎这些?只要能有个地方遮遮雨,再吃上一口热汤饭就是顶好不过了。
“嗯,这样看来,咱们就先到那个镇子上安置下来吧。”听了这话,宋君谦也不再多说,到底还是这两位将军有行军的经验,他这个门外汉还是老老实实听安排吧,只是:“大部队行军的速度快不起来,不如先派一队人马轻装快马先行过去探探路,也和镇子上的管事之人打个招呼,要不然咱们这浩浩荡荡的几千人,只怕要引起民心惶惶。”
这些事,韩诚他们自然也是想到了的,只不过现在宁王将这些说出来,他们自然要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
只可惜他们两个武将,平日里做不来这些奉承的样子,实在是拿捏不住一个度,动作幅度实在是过于夸张,惹得林文辛笑意难掩,宋君谦也是哭笑不得,没好气的一摆手:
“行了,别做这个样子了!你们先吩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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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让大家饱用一顿早饭,等雨势稍稍减小一些,咱们就往镇子上赶,争取在天黑之前都能在镇上安置下来。”
“是!”
听了宋君谦的话,两个人俱都抱拳称是,随后陈乐久眉毛一皱,想起了什么:
“殿下,既然咱们已经决意去镇上安置,下官倒是有个想法。风大雨大,行路本就艰难,等到大部队都抵达镇上,怕是天色已经不早。到时候安营扎寨又要花费不少时间。依我看,倒不如先让数百熟悉此事的士兵们携带需要的物资快马赶到镇子上,先行做好安置的准备,届时大部队到了直接入住,岂不两全其美?”
“嗯,如此甚好。我对行军一事并不熟悉,一应事情皆由你们二人做主。若是需要我配合什么,直接过来说一声就是了。”
“事关和亲一事,微臣与韩将军万万不敢擅专,定然是要事事禀告给王爷的。”陈乐久听了这话,心里一惊,赶忙抱拳,一旁站着的韩诚也跟着告罪。
宋君谦见他们这个样子,心里有些无奈,只好摆了摆手:“行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还是先忙着把队伍安置下来吧,辛苦两位了。”
说着,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挑眉:“我方才已经吩咐人下去准备早膳,两位忙好了一起过来用点?”
“不、不、不,我们两个糙人,随意就着水吃点就行,就不耽误您和林将军了。”
这话一出,陈乐久还没反应过来,韩诚先忙不迭的拒绝了:开玩笑,王爷吃的东西自然是又精致又养生的,肯定是小碟子小碗一堆,还不够人挟几筷子的,他们这两个武将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了。别扭不说,指不定还不能吃饱。再者说任谁与这两尊大佛在一起吃饭,也自在不起来。
事情繁多,他还是不要自找罪受了!
他一边说,一边不经意似的碰了一下淮阳伯。陈乐久也是一点就通,当即也跟在后面连连拒绝。
见他们两人都是如此,宋君谦也不好勉强,只好挥挥手放他们出去做事了。
他们二人的身影刚刚走远,目睹了全程的奉剑就先忍不住笑了一声,宋君谦也是难掩笑意的对林文辛轻轻摇头。
“说出去,还以为我对这两位将军做了什么。瞧瞧他们这个避之不及的样子,莫不是担心我在饭食里下毒?”
两个战场上的将军做出这般姿态,实在是有些滑稽的,幸好林文辛同为武将,心里倒是能够谅解一二,免不得要帮忙说几句:“他们也不是故意这样的,武将在战场上磨砺出来了,吃东西那叫一个随性自在,实在是不耐烦这些用餐的礼节,真要把他们强行留下来用饭,只怕他们浑身都别扭。更何况,您又是此次和亲队伍中官职最高的,任谁没事也不愿意和上峰一同用饭的。”
谁和上司吃饭都一个样,处处小心、事事注意的,吃又吃不痛快,这一场下来不知有多难熬!
“也是!”宋君谦听了这话,一挑眉,深有体会:“每逢年节之时,宋承源在宫中设宴,我也是这个想法。要不是不能违逆圣意,谁耐烦和他们去演那场父子情深的戏!”
别说吃了,光是听那些人对宋承源的奉承之言,就够让人恶心的了!
“既然这样,就不为难他们了,待会儿让平安帮忙送两道味重的菜也就是了。”宋君谦想到这儿也就释然了,他本来也只是对这两位的态度有些哭笑不得,犯不着上纲上线的,只是……他往帐篷外看了一眼,心里有些着急:这风大雨急的,无论是先行去镇子上的还是跟随大部队一同出发的都不容易啊。
“也不知道那个镇子究竟能不能容得下我们这些人?”
数千人连带着上千大牲口的吃穿嚼用可不是个小数目!想来要是个并不繁华的镇子,可能居民拢共加起来都没有他们人多。再加上他们这一行人身份看上去就很不俗,队伍中又有不少官兵。只怕再怎么安抚,普通百姓也会被吓得闭门不出。
偏偏若真是接下来半个月都是雨水不断,他们恐怕要在这里盘桓好一段时间,要是前方的山路被山洪冲垮,更是麻烦!
“王爷,你在担心什么?”林文辛见他久不作声,满面愁容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既然已经决定去前方镇子上安置,却为何又心事重重呢?
“我有些担心。要真如钦天监所言,接下来的半月都是雨天,我们这行人盘桓在一个小镇上,只怕要影响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了。”宋君谦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毫无准备之下,蓦然间涌进这么多人,各样民生物品恐怕都是准备不足。纵然他们队伍也有补给,但为了以后的路程,首选的肯定还是在镇上采买。
现今天下太平,此处虽不及江南繁华,但商路应该还是通的。他倒不担心会将镇子买空,但短时间内影响普通百姓的生活确实难以避免的。
更何况,这数千年轻力壮的男子盘桓在一个小镇上,只怕要吓得好多年轻女子们不敢出门。
他虽是皇子,但大炎的军队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却也有所耳闻,像平西军那样军纪严明的反而是个异类……也不知道韩诚和陈乐久治军究竟如何,他可不希望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普通百姓最怕招惹上官兵,想来会对我们避之不及”说到这儿林文辛也有些无奈,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但她在军中效力多年,自然知道并非空穴来风。有些官兵的所作所为,在百姓眼中只怕比贼寇还要厉害!
尤其是这几年与黎国交战,国内征了好几次兵役。现在虽然硝烟已散,但是阴影犹在。一想到这么多官兵要在镇子上待上十天半个月,饶是林文辛也不禁为镇上的居民捏了一把汗。
只是……
“既是雨季将至,现下也只好叨扰他们了。大不了再关照两位将军,务必让他们约束住手下的官兵。”
“嗯,如今看来,也只能这样了。等下我让平安严词提醒一下,若有胆大妄为,滋扰百姓的绝不姑息,一律从严处置!”
宋君谦点点头,现下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他安抚似的朝着林文辛一笑,示意自己无事,只是心中还是有些坠得慌。
当初在安乐县,时间不长,倒是没闹出什么大事来,这次也希望韩诚和陈乐久能够管住手下的兵马吧。毕竟他随师父行走之时,可是见过不少官兵们仗着身份做下恶事的……
希望这一次,他手中的刀不要再见血了吧。
56. 第 56 章
雨日赶路果然艰难。
天公好像故意与人作对,原本已经减小了的雨势在他们出发时又大了起来,瓢泼大雨伴随着狂风,直让人举步维艰,眼睛都睁不开来。那密集的雨点铺天盖地的迎面砸下,竟让人有了种无法呼吸的错觉。要不是存了到镇子上就能好好休息的念想,只怕不少人都不能坚持下来。
等这一行人好容易到了镇子上,已经快到了点灯的时分。好容易看到了镇子的围墙,当即就有不少人瘫坐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也幸亏派遣了不少士兵提前把营寨安置好,要不然就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许多人连抬根手指头都费劲。
毕竟还在下着雨,两位领兵的将军只放任他们在地上休息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将所有人唤起身,依次排着队进入城镇。等将所有人员和牲口都安置下来,已经是二更时分。
这一天下来,所有人都是狼狈不堪,纵然有蓑衣遮挡,一身衣服也是由内而外全部湿透,更别提还有马匹赶路飞溅起来的泥点,稍稍一干就全都印在了身上。
早在大部队进入镇子的时候,宋君谦就已经让林文和奉剑辛陪着宋妍先去安置,虽说是盛夏,女子还是不要再多淋雨的好。现在好容易将大部队安置的七七八八,韩诚和陈乐久俱都是一个劲儿的催他回去洗漱休息。
天可怜见的,宁王一个天潢贵胄,平日里也是谦诚君子风度翩翩的,这一趟下来,不仅衣襟湿透沾满了泥点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就连脸上都有污泥,被雨水一冲刷,硬是流出了几道黑印子,这形象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掬一把同情的泪。
从刚进城镇,这两位将军就有心先让这位去客栈休息了,奈何他硬是要等到大队人马全都安顿下来才肯放心,这途中真是让两位将军提心吊胆:又怕人多眼杂,有人不小心冲撞了他,又怕宁王身子金贵淋雨淋久了会出问题……更何况他们还要安排各项事务。这么一遭下来真是身心俱疲比打了一仗都要累。眼看着如今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剩下的都是些杂事,赶忙催着这位主回去休息。又是说好话,又是拍胸脯的,还不时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平安,就差抱着宋君谦的手臂声泪俱下了。
宋君谦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心中的担忧,他心里一盘算发现确实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在这儿了,也就索性遂了他们的愿,在韩诚和陈乐久几乎要哭出来的目光中离开了这里。
小镇不大,但商路还算发达,因而镇子上也有几座正经的客栈。早在他们到来之前,王府的侍卫就已经提前将一切安排好,更是将其中最为干净整洁的一座客栈整个的包圆。
宋君谦一直走到客栈门口,才发觉自己已经疲惫不堪,步伐都沉重了不少,再加上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实在难受,也无心再去安抚很有些战战兢兢的客栈掌柜,只摆了摆手有气无力的让他去准备热水。
等到整个人都泡在了浴桶中才舒适的长出了一口气,更觉得疲惫之意阵阵上涌,连手指都不想动了。他泡在热水中,眼睛微阖,竟然有些昏昏欲睡,直到平安在外面敲门轻声唤了两句,他才猛然清醒,发现水温已经发凉。好在如今的天气用凉水洗澡也没问题,他加快了速度,等穿戴整齐走出去,就见平安像做贼一般小声贴着他的耳边禀告,说是林文辛已经在客栈大堂里等了好一会儿。
宋君谦一僵,不自觉的开始回想自己刚才沐浴的时间是不是过长了,同时略带急促的就要下楼,等已经走下楼梯才放慢了步子,装作不慌不忙的样子对林文辛一点头。
林文辛其实也是担心他今日在雨中待了太长时间,有些放心不下,此刻见他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心里也安稳了许多。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就有明法端来了一桌清粥小菜。宋君谦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饭,早就饿了,虽然只是一碗鸡丝面却也吃得香甜,林文辛到客栈的时间比较早,已经陪着宋妍用过了晚饭,此刻不过是随意挟了两筷子,捧着一碗鸡汤慢慢喝罢了。
吃饱喝足之后,强压下去的疲惫又开始上涌,林文辛见他脸上已有疲色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强压着他灌下了一碗姜汤就道了声别,自顾自回房休息了。
可怜宋君谦被这碗姜汤辣的龇牙咧嘴,几乎维持不住形象,牛饮了好几杯水才冲淡了嘴里的味道,他用手指指着端来姜汤的平安,那叫一个气!
平安见着他这样,只好移开目光暗自偷笑:他也知道自家主子不喜欢姜汤的味道,奈何这是林将军特意吩咐过的。王爷再生气,当着将军的面还不是老老实实的都灌下去了?瞧瞧这碗底,这叫一个干净,一滴都不剩呢!
宋君谦似乎也觉得平安的笑容别有深意,他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佯装生气,命令平安、明法还有跟在在外面淋了一天雨的侍卫们每人都要灌一碗姜汤,互相监督、不可偷懒。
见他们二人苦着脸点头应了,这才觉得心中的气顺了一点,摆摆手让他们自去做事,自己则不紧不慢的回房间睡觉去了。
一夜好眠。
虽说前日劳累了一天,又是风吹又是雨淋的,但这一夜睡得实在饱足,宋君谦清晨起床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连带着心情都好了几分,哪怕外面仍然是大雨滂沱,脸上也仍旧带着笑意。
可等到第三天、第四天,雨势依旧未停的时候,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在客栈里边踱步边看着外面的街道叹气。
到了第五天,这场雨好歹是暂时告一段落。一大早宋君谦就骑着马赶到队伍驻扎的地方视察了一番。好在两位将军都是经验老道,安排得井井有条,经过了这几日的暴雨,总体还算撑得住。
宋君谦毕竟不精通这些俗事,也不好在旁边碍手碍脚,只是吩咐手下的人多花些银钱买些荤腥、酒水犒劳众人,再去药房多备些干姜,用大锅熬了,争取一人喝上一碗。
随后他见实在没什么是他能帮得上忙的,自己在这儿反而引得众人都不自在,只好将随队的老大夫留了下来,和两位将军招呼了一声,先行回转客栈。
一进客栈,就发现所有人都在大堂里等他,眼巴巴的看他喝完了一杯凉水,才忙不迭的发问:
“皇兄,那边情况可还好?”
“王爷,那边没闹出什么事来吧?”
“殿下……”
宋君谦被他们一窝蜂的询问弄的头疼,一摆手:
“我去看了一下,那边情况大体还算可以,有帐篷和油布,再加上砖石地面,好歹还能待得下去,就是潮的很。我已经吩咐人去大批量的采买干姜等辛香料,又着人去购买荤腥之物,趁着今日无雨,让他们也吃顿好的,袪一袪湿气。至于其他的,林大夫和他的徒弟还在那边问诊,等他们回来就知道情况如何了。”
“这么一连几天的下雨,哪怕是在伏天,以他们的环境而言,恐怕有不少都会得了风寒,能用些辛辣的食物发一发汗倒是好事,只是”林文辛有些发愁:“今天雨虽然停了,可太阳迟迟没有出来,天还是闷热潮湿的很,就连客栈里都能感受到潮意……也不知道接下来几天是不是还有雨下。”
可不是嘛!宋君谦也正是因为这个发愁呢!
“我今日去那边特意去问了钦天监的官员,又询问了老卒。依他们的说法,这雨恐怕还有的下!”
目前他们都在镇子上,事情还不算太糟。怕就怕再下几场暴雨,前面的山路要是被冲垮了,可就不是十天半月能解决的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所有人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说他们在客栈里凤吹不到雨淋不着的吃穿不愁,可天天闷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实在是无聊,人都要闷出病来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
自从那日众人探讨这天气可能还要再下大雨之后,还真就一连三天都是雨天。
眼见着来到镇上已经有了七八日,至今还没怎么出过客栈的大门,就是最待的住的宋妍都忍不住唉声叹气,祈求天色变晴。至于长风、奉剑早就没精打采好几天了,天天往大堂的桌子上一趴,哀怨的望着门外,那怨气重的,所有人都绕着他们走。
宋君谦倒是觉得还好,他本身是宅惯了的,只除了觉得屋内潮湿令人不适外,倒还窝得住。只是他早就发现林文辛这几日眉宇间的烦躁越来越多,便厚着脸皮,时不时的寻个由头去和她搭话,排遣排遣烦闷。
这日午后他正和林文辛就着一壶红茶闲聊,忽然听见楼下一阵嘈杂。要是平时他是决计不会这般好奇,奈何这些日子实在是憋久了,两人对视了一眼,相当有默契的推门下楼准备一探究竟。
刚到楼下,好么,他俩来得还算是晚的,就连宋妍也早坐在一旁探头探脑,而奉剑和长风早就窜到门口看戏去了。
仔细一打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路过客栈想要歇歇脚,奈何客栈掌柜的死活不肯放他进来,推搡之下,难免碰了几下嘴皮子。
其实客栈掌柜的也是一片好心:自从得知入住的是哪几位大神后,他这几日睡觉都不敢阖眼,成日里提心吊胆,生怕有哪点招惹了不满意,引来泼天的祸事。
对于他们这种做小本生意的,遇到皇子皇女这种等级的客人,心里早已不是盘算什么赚钱不赚钱了,满心满眼的都是安安稳稳的把这几位贵客伺候好了,平平安安的送走。奈何天不遂人愿,一连几日的暴雨,眼见着他们还要在店里盘桓一段时间,老掌柜急得起了一嘴的燎泡!
有这几位神仙住在店里,虽说并没有人强制要求他不能再招待外客,但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把其他人放进来啊,不仅如此因为这帮贵人自带了厨子、仆役,他连店里厨师、账房、打杂的通通都打发回了家,如今这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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栈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活像个看门的。
因而这位道人来得时机实在是不巧,虽然他也同情在这雨天赶路,浑身都湿透了,但实在是不敢松口放他进来。他一开始也是好声好气的劝说,奈何这道人也是个火爆的性子,三两句磕碰之下,嗓门不自觉的就大了起来。
打听清楚了前因后果,宋君谦与平安对视一眼,目光里都有深意:如今这个小镇虽未戒严,但这么多官兵入住,气氛非同寻常,镇上的居民现今都不怎么在外走动。走南闯北的过路人理应更加谨慎。怎会没有察觉?而且他们这个客栈明松暗紧,无论多大的雨,周边都有侍卫在盯梢,饶是他们已经让人再三安抚,掌柜的还是日日惴惴不安,时不时就要抹一把冷汗,这种情况下,还大咧咧的要来住店,甚至将掌柜的好意提醒置之耳后,颇有些无理取闹的样子。
这动静,一看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啊。就是不知道,他要找的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个了。
不过嘛,宋君谦微微一笑,对着平安轻轻颔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正好雨天无事,倒不如放这人进来,权当是消闷解烦了。
他一点头,平安自然心领神会,端着一张笑脸,乐呵呵的去做了好人,让老掌柜的放这位道人进来避雨。
有了他出面,掌柜的也乐得做个好人,忙不迭的让了个道,甚至还递了条干的布巾出去。
那道人用布巾胡乱擦了擦脸,勉强打理了一下仪表,便径直向宋君谦这一桌走来,打了个稽首。
“风大雨大,道路实在难行,贫道云鹤,多谢诸位行了方便。”
“道长无需多礼,出门在外,自当互帮互助。”宋君谦既是故意放他进来,自然端了一副笑脸,语气也温和的紧,甚至还亲自斟了一杯热茶推了过去:“不知道长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唉,贫道此番下山,只为了红尘历练,云游四方,并无什么目的之地。只是路过此地,遭遇暴雨寸步难行,原本在山上躲避,奈何昨日发了山洪,九死一生才捡回了一条命……这不,浑身狼狈,只好咬咬牙进客栈休整休整。”
宋君谦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但对山洪一事却极为关注,免不得就将话题扯向他们要走的路,谁知道话刚出口,就被云鹤连连摆手打断。
“走不得,走不得。几位要走的那条路我也知晓。连年战乱,官道至今不曾修缮,南来北往的商人走多了,那条路倒也被趟了个七七八八,平日里出行倒是没有问题,就算是七八头牲口并路而行也过得去,只是那毕竟是条山路,这些年也没有人顾得上正经的铺上些青石砖块,到了雨季,一踩就是一脚的黄泥,当真是寸步难行。这几日连续的大雨,早就引发了山洪,那条路早就被巨石、泥土掩埋,要想从那边过,可要费上好大的力气整治呢。”
听了道人的话,众人都有些发愁,要真是这样,岂不就算是雨停了,一时半会儿的他们也动不了身?
宋君谦在心里暗暗盘算,打算过会儿让平安去给两位领兵的将军传个口信,等哪日天气晴朗,还是要派几个探路的人好好查看查看才是,要真如这位道人所言,他们还是要及早做好打算。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路能走?
“道长,如此说来,那条山道一时间是走不了人了?”宋君谦故意将心中的三分焦急夸大了十分:“这可如何是好,我们一行有要事在身,可不能耽误了行程啊。”
“嗳,天意如此,人力如何能够相抗?那条路实在是走不了。”
“那么敢问道长,可有其他道路能往西行,哪怕是绕些路也不妨事的。”
“这,”云鹤一捋胡须,仔细回想了一番,良久才有些迟疑的开口:“我也是途径此地,对这些道路不是十分熟悉,公子若执意西行,我倒是知道附近几座深山里还有一个不小的村子,山民们上山下山惯了,说不得就有别的路能够走。只不过那个村子吧,着实是有些古怪!”
“哦?”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来了兴致,平安特别有眼色的又给道人斟了一杯热茶,其余人则眼巴巴的看着,期望他能多说两句。
而宋君谦则心中一动,莫名有种预感,这位道人的来意恐怕就是和这个村子有关。
据那道人所言,此处小镇与那出村子都归常宁县管辖。他此次云游也是因为在县城遇到了行商邀请他去村子上做法事,有人带着路,才勉强摸索到了村子,要不然青山苍茫,实在想不出还有村庄坐落在那群山怀抱之中。
那村子虽然处于人烟罕至之处,规模却不小。粗粗一看,怕也有二三百户人家,在这种地方算的上是个大村庄了。
像他这种独行客平日里最是谨慎,一见此地如此偏僻,心里当时就打起了鼓,等到他沉下心来定睛一看。
嚯,这个村子一半财气泉涌,一半却是怨气冲天啊!
57. 第 57 章
云鹤道人这番话不知真假,却很好的引起了众人的兴趣。时人本就喜欢喜欢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何况现在天色阴沉,讲述之人又是位道士,两相叠加,就连林文辛都露出了几分好奇。
云鹤借着余光一扫,着重观察了一下宋君谦的面色,却见他面如平湖,没有一丝波动,当下心中就是一凛,胆气莫名消了三分,只是一想到自己在村庄所见的累累尸骨,终究还是一咬牙:拼了!
却原来他此番受人所托去村庄做法事乃是为了超度亡灵,这原本算不得什么棘手之事,再加上那人许下的酬劳又颇为丰厚,他自是欣然前往。
可谁知,那个隐藏在深山中村庄却并不寻常。明面上倒是瞧不出什么端倪,除却家家贫困,村民的态度还算和善。唯独一点,他细细一看,村民中多是年轻男子,老年人少之又少,而年轻的妇人们则是一个都没见着。
当时他虽心中犯嘀咕,却也没太当一回事:毕竟世情如此,有不少男子都认为妇人不该在外抛头露面,他原本只是以为这个村庄对男女大防看管的太严厉了些,可过了几天,就发现事情不太对了。
说到这儿,云鹤一捋胡须似悲似叹:
“我瞧着诸位衣饰不俗,恐怕出身不低,有些事恐怕闻所未闻,说出来怕是要污了诸位的耳朵。”
他这话似有搪塞之意,又像是故意吊人胃口,性子比较直率的奉剑当即一拍桌子,眼睛一瞪:
“你这道人,原也是你自己要讲,如今作何吞吞吐吐,故意吊人胃口,怎么着,还要我们先恕你无罪不成?”
奉剑的这番话其实已经隐隐透出他们这行人的身份,但宋君谦观察了一下云鹤的神色,发现他面上并不惊慌,想来也是对此心知肚明。
既是如此……宋君谦挑眉一笑,打了个圆场:
“云鹤道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既是特意寻上我们,想来对我们的身份也是了解的。既是如此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纵然那村庄真有什么诡异之处,我等也定会扫除妖孽、肃清寰宇。”
“唉”云鹤长叹了一声,直到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他站直了身子,对着众人深施了一礼:“王爷、公主,还有各位贵人,贫道并非故意隐瞒接近诸位,只是……唉,求诸位救救……”
说到这里,他的喉咙似乎打了结,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下去,甚至连他自己也有些恍惚:救救谁呢?救救那个村庄里可怜的妇人?还是救救整个天下都遭此磋磨的女子?
“哎呀道长,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倒底要我们救谁啊?”奉剑简直被他的磨蹭搞得心焦,几乎就要忍不住凑在他的耳边询问了。
云鹤被这话一惊,倏然回神,长叹了一口气:
“诸位贵人可知道弃婴塔么?”
“弃婴塔?”
宋妍眉毛一皱,她在宫中倒是从未听过,但是但从字面意思上就觉得有些胆战心惊。林文辛和长风、奉剑相视一眼,也有些疑惑,他们出身侯府,倒也和这种事接触不多。
反而是宋君谦皱紧了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就连平安和明法也是登时沉下了脸。
“道长的意思是,那座村庄里有弃婴塔?”
平安往日里总是端着一张和气的面容,也甚少摆亲王内侍的威风,此刻严肃起来,样子倒还真有些唬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见公主脸上似有疑惑,只好先放缓了声音讲解:“公主殿下有所不知,弃婴塔正如其名,乃是穷苦人家生下孩子养不活,抛弃尸骨之地。民间都传刚刚出生就夭折的婴孩是没有资格葬入祖坟的,因而一开始便有心善之人建此砖石建筑,一面用来抛葬男孩儿,一面用来抛葬女孩儿,中间再以砖墙隔开……这东西本意倒是不恶,也算是给了那些可怜孩子一片埋骨憩息之地,只是……”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宋妍,斟酌着字句:“只是后来渐渐就改了意味。公主,穷苦人家人命最不值钱,尤其是小孩儿,那得长成了人才能算是家里的劳力。然后再做娶妻生子、传承香火的打算。要是不能长大,再怎么十月怀胎、骨肉血亲,也不过是一捧烂肉罢了。”
“寻常百姓日子过得苦,便是怀胎的女子也寻觅不得什么好吃食,哪怕是大着肚子也要下田干活,这样一来,身子自然是亏空的,生一胎就跟过了一趟鬼门关一样。不仅如此,这样生下来的孩子身子骨也不会健壮到哪儿去,每每都有长不大的,这些长不大孩子的归宿自然就是弃婴塔。作为父母他们心里也悲苦,但为了降低绝后的风险,自然是一个劲儿的生,这也就是所谓的多子多福,孩子多了,总归是有几个能长成人的。”
“可是人口一多,吃饭的嘴自然也就多了,普通百姓一辈子就抱着几亩薄田过活,吃穿用度都要从土地里寻摸。若是遇到个天灾人祸的,还不知要饿死多少……因而到了后来,有些人家发现孩子生下来不健壮、有残疾的,自觉领不大的,亦或是实在养不起的,便也活生生的送进弃婴塔里等死……婴儿生下来又不知事,只是本能的想活,送进塔后又冷又饿,拼命的哭嚎……那副惨状实在是让人不忍卒视。”
“竟将活人送进塔中,这与杀生害命有何区别,难道当地的村民就不管么?官府也对此视若无睹?”宋妍虽然一路西行已经见识到了普通百姓的困苦不易,可毕竟这一路所路过的府县都还算得上安宁,哪里知道还有这等惨绝人寰之事,当即就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气,她心中愤怒,却又不知道这怒火该对着谁。
“哎哟,我的殿下哎!”平安苦笑着唤了一声,“管?怎么管?这种事在当地早就是约定俗成的秘密了,谁会去管?连当地的村长、族老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照不宣了。都是普通百姓,就算是看不过眼,心存怜悯,也没有那个财力去帮啊!至于官府……”
平安说到这儿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面露不屑,随后又猛然惊觉自己身边可还有着几尊大佛在此,赶忙收敛了神色:“有些村庄处在深山之中,山路崎岖难行,当地的政令都未必能传达的到,平日里也就是靠着村长管事,连杀人害命这等恶事都能被隐瞒下来,又何况这等事情呢?说到底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罢了。”
其实还有些话他没好当着众人的面说:寻常百姓家对男孩儿大多还都是珍视的,除非真是天灾人祸,一般来说极少有抛弃男婴的。但若是女孩儿……除了头胎,亦或是家中已经有了儿子的。却是有不少未到山穷水尽处的人家都会将其送进弃婴塔……
世情如此,说出来也是徒惹公主和林将军难受罢了。
想到此处,平安暗自摇了摇头,联想到自己的出身以及家中年幼的妹妹,心中也是一阵惨淡。他和明法现今日子过得富足,打出宁王府的旗号也十足的威风,可以前都是苦出身。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被十六两纹银卖进宫中,明法也不会沦为乞儿与恶狗抢食,这样的惨事,他们知道的、看到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这副发蔫的样子让宋君谦有些感慨,心里大致猜出了缘故,当着众人的面又实在不好出言安慰,只好轻叹了一声,示意云鹤坐下答话。
“既是如此,莫非那村子里的弃婴塔有冤魂作祟,才相请道长前去超度?”
“要真是如此也就罢了……前些年战火纷飞,贫道也不是个不食五谷杂粮的,自然猜得到弃婴塔里是个什么景象。这帮人事后能愿意花钱请人超度那些无辜的婴孩,倒还算得上一丝天良未泯,好歹对那些孩子也算是一场好事。”云鹤闭上眼摇了摇头:“可是王爷,那座村子里,并没有弃婴塔啊!”
“却原来,那位邀我前往的村民,这些年在常宁县经商,好歹攒了些身家。据他所言实在是不忍村子里的小孩尸骨无处安放、随意丢弃在后山,这才决意请我帮忙寻一个风水上佳之处建造石塔,收敛骸骨……这本也是积德行善之事,我身为出家人,自然是欣然而往,可谁知……谁知到了村子,我才知晓何谓人间炼狱。”
云鹤道长一边说一边摇头: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认见识还算宽广,这些年边境战火重燃,民生多艰,他也见识过不少人间惨剧,可像这个村子那般骇人的还是头一遭。
他到达的当日已是日头西斜,自然做不得什么正事,只好在村长家里吃饭休息。当时虽然奇怪为何一路遇到的都是青壮男子不见妇人,却也没有太过在意。
可等到他在村庄周边查看风水时,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了。那座村庄四面环山,道路崎岖难行,又因为事主给了颇为丰厚的报酬,他做事自然尽心尽力,一连三日都在山上寻找。可奇怪的是,这几日下来他竟发现这个村子极少有妇人的身影,准确的说除了正当孕育年龄的几位妇人,他这些天硬是连其他女性的人影都没见到,这倒是奇了。
要说这世上断然没有只生男孩儿,不生女孩儿的地方,再是重男轻女的村庄,女童虽然活得艰难,至少也是活蹦乱跳的。这个村庄倒好,不仅看不到一个女童,甚至就连操持家务的妇人也少见的很,更不要说是子孙满堂的老妇了,单单就只剩下几个满面麻木身怀有孕的妇人……
他当时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当天下午趁着众人都在田地里干活,佯装着找人,轻手轻脚的摸进了几个院子,也是他走南闯北练就了一副好身手,因为动作小心,倒也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等他一连摸清了七八间院子,才陡然发现其中两户人家都是用栓牲口用的绳子栓住了年轻的妇人。他这一下吃惊不小,为防万一又故技重施,再次摸了几户人家。才不得不承认:这个村庄有不少的女子都被栓在了屋子里,不得自由。
他当时自然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只是势单力薄,一个人万万不敢鲁莽,只好掩饰住神色,装作寻到了一处风水上佳的吉穴,向村长邀功。
可谁知村长听了他的话,一丝喜色也无,面色不知变了几变,才咬着牙对他说了实情,却原来他们原本想寻的就不是什么风水上佳之地,而是能让亡魂永世不得超生的恶地。
说到这儿,云鹤道长长叹一声,喝了一口水,满脸无奈:“却原来他们村子不知为何,从二三十年起,就难有婴孩诞生,其中小男孩儿更是稀少,眼睁睁看着不少人家都要绝户,把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急得上火。也不知道他们出去贩卖山货听谁说了一句,怀疑是有冤魂作祟坏了风水,进而一心想要寻一个修道之人化解了这冤煞。”
“那给我的报酬,也不是一个人拿出来的,而是全村咬着牙凑齐的。原本他们也是想着实在不行就找个地方建个弃婴塔,好歹给那些没有埋骨之地的婴孩儿一个安身的地方,再做几场法事,超度了去。可一听说我当真寻找到了一个风水吉穴却又心生顾忌了。”
“这是为何?”林文辛有些不解:其实松鹤道人把话讲到这里,她心中已经有了明悟,恐怕这个村子对女子和婴孩儿是做了不少丧德之事,正愤懑不平着,现在听说他们原本想要找地方建弃婴塔,却又半路反悔,更增一层怒火。
松鹤道长看了一眼义愤填膺的林文辛,摇头苦笑:“当然是因为嫌弃我找的地方风水太好了啊。”
当时他听村长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的样子,心里就有了几分明悟,等到第二天在村里人的陪同下找到他们平时抛弃婴孩的几处深坑时才豁然开朗。
“那几个坑里,恶臭冲天,满满的都是断肢残骸,边上更是大滩大滩的血迹,山里野兽众多,这些血迹大概是被啃食所留。贫道自问也见过不少人间惨景,可那种景象还是让人触目惊心,不忍细看。”
“我粗略的估计了一下,几个坑里起码有百十具残骸,加上被野兽啃食的,更是不知有多少。等我平复了心情仔细辨认的时候,却发现了更为骇人听闻之事。”
说到这儿,松鹤道长环视了众人一周,面露痛苦与不忍。
“我们这些道士平日里帮忙入殓安葬的尸首不少,耳濡目染之下,我对辨尸认骨一道也略有心得。我当时只是打眼一看就发现那几个坑中大多都是女童的尸骨,比例多的实在不正常,再仔细观察,却又发现了那些女童的骸骨上留下了不少被虐待的痕迹。”
“头骨上有针眼,四肢有折断的痕迹……因为那些骸骨上的肉都已经被啃食干净或者腐烂成泥,单从累累白骨上,我就发现了不少这样的痕迹,不是一具两具,而是数十上百,尤其以近些年的为甚……实在是触目惊心!”
众人听到这儿,都是心中不适,个个眉毛都拧在了一起,虽未亲眼所见,却也能够想象当时是何等人间惨状。
宋君谦之前在民间行走时曾经经历过青州大旱。遍地饿殍、易子而食的惨状也是亲眼见过的,他与明法虽然心中也是十足的不忍,到底还是能直指问题的关键。
“也就是说这些女童是被人虐杀而亡的吗?”
他一开口,语气冷得惊人,平安也被他话里的杀气唬了一跳,颇有些心惊胆颤。
反倒是云鹤道长对宋君谦并不熟悉,见他语气森然,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生气好啊,只有生气了,那些女娃娃的冤屈才能平复,这样的悲剧才能被制止,怕就怕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对此无动于衷啊!
他提起了精神,正色的一点头。
“尸骨为证,真相已经昭然若揭,只是当时我孤身一人,实在不便和村民们起冲突。”
当时村民见他脸色有异,顿时步步紧逼,缩成了一个圆,将他围在中间,那种情况下他也只好低头,佯装不知,转而询问村长其他事宜。
也许是自恃人多势众,也许是觉得他还算识相,亦或是根本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位看上去一身正直的村长终于还是半遮半掩的吐露了实情。
原来,他所说的村子近些年没有幼儿出生也是半真半假,一来相比于其他村庄或者城镇,他们这边确实是子嗣艰难。二来他们所说的孩子实则指的还是男孩儿,丫头片子并不被计入其中。
也不知道是水土的原因还是怎的,他们那个村子虽然人烟罕至、道路不通,实则田地还算肥沃,若无大的天灾日子总能过得下去,甚至正是因为所处偏僻,什么匪患啊、兵祸啊,也很少侵扰到他们。从整体来看,算得上是一处安乐家园。
唯独有一点,从他们先祖起就伤透了脑筋:他们那个村子啊,爱生丫头片子!
说句良心话,都是土里刨食的,真要当家是需要汉子们顶门立户。一个两个倒也罢了。一连生了四五个都是女娃儿,搁谁心里不恼火?
只是这些人恼火着恼火着心里就生了魔障。
一开始只是两三户人家偷偷的把生下来哭声微弱身子骨不健壮的女娃儿放在一旁不管不顾,等哭嚎到没力气了,就趁着夜黑往后山上一扔。后来渐渐就发展到只要一生下女娃要么就摔死,要么就直接送到后山自生自灭……
如此作为,这些年来不知害了多少女婴的性命!
或许是报应吧,饶是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盼得眼睛都瞎了,依旧生不出一个男娃,久而久之不少妇人都伤了身体,再也生不出孩子……他们村子这般折腾,旁人也不是傻子,只要稍微打听一下,爱惜女儿的人家都不愿意嫁女过去,到最后竟是不少人都讨不到老婆。这样下去,莫说生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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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传宗接代了,只怕现下就要断了香火!
也不知道他们是从人牙子手上买的,还是从其他渠道寻得。这些年他们村庄早就没有了正常的嫁娶,都是几户人家凑钱讨一个妇人生孩子……
这般遭遇,有几个妇人能够忍得下去?自然是想尽了办法要往外逃的……怎奈整个村子沆瀣一气,处处都是眼线,走不出几步,就被捉回来了,捉到了就是一顿毒打折磨,甚至发展到后来他们直接将讨来的妇人用绳子锁在了家里,限制自由,当成了传宗接代的牲口一般,只有被折磨痴傻或者完全认命了才能每日出来放放风,甚至就连这样,有外人在场时,也有不少眼睛盯着她们……
生的出孩子,就一直生,生不出孩子就再转手卖给别人。甚至为了节省些银钱,就连为他们生儿育女的妇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也便宜卖给别人为奴为婢……
云鹤道长说到这儿,长叹了一口气:自从得知了这一切,他就再没能阖眼睡上一个好觉,只要一闭眼就会记起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睛,还有……还有那个性子刚烈,一直装疯卖傻,却将这一切合盘告诉自己,随后便决绝跳了山崖的女子。
是自己当真赢得了她的信任吗?恐怕也未必,村庄再怎么偏僻,这些年总也有外人到过的,不谈其他,衙役们每年总是要来收取税粮的。那个村子气氛如此诡异,不可能没人发现怪异之处,只怕大多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村子里的妇人未必就只有一个烈性的,更何况据说还有不少是良家女子被拐骗而来,说不得之前就有人向外来客求救过……只是结局都不算圆满。
至于自己,或许是那位女子善于观察,发觉了自己眉宇间对村民的愤怒对婴孩的同情;或许是自己暗探村民家中的时候被她察觉;又或是……或是她早已忍耐不下去了,一心求死,向自己诉说不过是殊死一搏,并未抱有多大的期望……
兵祸四起,云鹤道长这些年也算见惯了生死,但像那位女子这般决绝赴死的却是少有,也正因此坚定了他想要帮忙的决心。
恰好这几日探听到了镇子上有贵人入住,结合自己所知的消息一结合,不难猜出乃是当朝亲王护送公主和亲的人马。为此他几番踌躇,终究还是决定冒险接近一试。
成与不成的,也就在这一次了!
云鹤心里暗自给自己鼓气,他偷偷环视了一眼众人,发现个个面色沉重,隐有怒气,心里也安定了不少:
有门!
宋君谦自然是发现了他的目光,也猜到了几分缘由,故而并未觉得冒犯,只是不发一言,情绪也不似几位女子那般外露,只是不停轻敲着桌面的手指,显露出他内心的几分不平静。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
“云鹤道长,方才你说曾在婴儿尸骨上发现不少外伤,不知这又是因何而起?”
“王爷。”云鹤对着他施了一礼,声音发堵:“贫道之前就说了,那个村子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出生的婴孩就是以女孩儿为主,非人力所为。这一点哪怕他们买来再多的妇人也都是一样。久而久之这些人心里更加不平衡,完全丧失了人性,做下许多畜生不如的行径!”
他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情,以便让头脑稍稍冷静一下,把该说的话说全乎了。
“自从他们村子从正规途径娶不到媳妇,就和人牙子还有一些拍花子牵上了线,久而久之对于女娃,村里人的态度也就分成了两派。一派等女娃儿生下来之后,三不五时的给一口吃的,若是能磕磕绊绊活下来,等到了四五岁的样子就托付给别人低价卖了,价钱不高也没关系,反正养活也没费多少银子。另一派则不然,他们对女娃儿那是深恶痛绝,看一眼都嫌多,甚至还迷信了什么方子,说是只要在女孩儿生下来,死命的折磨,把她折磨怕了,之后就不敢再投胎到他家里去了……”
“岂有此理,这些人当真是畜生不如!”听到这儿,奉剑再也忍耐不住,狠狠一拍桌子,眼角都有些泛红。
云鹤道长自是能够体会她的愤怒,苦笑着摇头:
“也许是那群人都变成了恶鬼罢,他们借着这个由头对刚生下来的女婴百般折磨,什么折了四肢、用铁针封了七窍,什么戳瞎双眼让她们寻不到回家的路。什么溺毙于粪坑,让她们满身污秽再难转世投胎,什么刀砍斧凿分成几块,四散于荒野让野兽吞食,让她们尸骨不全,永世不得超生……”
“这世上所有能想到的恶毒行径,他们都在无辜的孩子上试了个遍,王爷,我方才所说并非虚言,那个村子,怨气冲天啊!”
“畜生!畜生!”
“毫无人性,猪狗不如,当真是猪狗不如!”
听完了云鹤道长的讲述,众人哪还按捺得住内心的愤怒,一个个咬牙切齿的唾骂。他们出身不俗,不会什么粗鄙之言,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不仅没有排遣出半分怒气,反而觉得胸中怒火熊熊,直冲天灵盖,激得眼眶都有些发红。
尤其是几位女子,更是个个眼睫带泪。林文辛双拳攥的死紧,眼神冷得吓人,这样子分明就是要杀人。
宋君谦怕她气坏了自己,只好用手安抚性的拍了拍她,将她攥的死紧的拳头捉过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轻轻掰开,与自己十指紧扣,此刻他倒不是顾念着什么风月情爱之事,只是现在山路难行,他们此刻也不能插上翅膀飞到那个村子里扫清一切不平之事,现在生气也只会气坏了自己。
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少不得还需要眼前这位道人的鼎力相助。
想到这里,宋君谦正色起身,竟是对着云鹤道长深施一礼:
“感念道长侠肝义胆,将此事告知。君谦身为大炎亲王,绝不会对此视而不见,等到时机允许,定然会扫清这群孽障,届时还需道长多多帮忙。”
“王爷折煞我了。”云鹤哪敢受他的礼,赶忙起身避过。“只要王爷决心为那群无辜枉死的婴孩伸冤,解救那群饱受折磨的女子,贫道万死不辞!”
“好!”
见他应承下来,宋君谦心情也松快了些,既是打定了主意,自然要将事情谋划清楚。
据云鹤道长所言,他虽然在看见婴孩尸骨时有片刻失神,随后便掩饰了去,村民虽然有所戒备,却也没有过多的怀疑。接下来的的几天他表面上又一直按照村民的意愿寻找建造弃婴塔的地址,尽心尽力,更是打消了他们大半的疑虑,到了最后已经是有了六七分的信任。
虽说那段时间中,出了一件事,有人家买来的妇人不堪受辱跳了悬崖,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人曾经与他见过一面,告诉他这个村庄所做的恶事,自然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只是唉声叹气心疼买人所花费的银钱罢了。
故而他借着到镇上采买法事所需用品的借口离开时,虽然也派了两个青壮同行,代为监视。但是他们在途中,陡遇山洪爆发,冲垮了道路,他侥幸抱上了一截树干才狼狈逃生,其余二人皆被洪水冲走生死不知。
借着这个缘故,倒是可以做做文章。
听了他的话,众人若有所思:如果是这样,那群村民应该并没有产生什么警惕之心,届时有云鹤道长做应,自己等人佯装过路客商因为山洪无奈借道……倒是可以一试。
不过说来说去,一切都要等天公作美,停了这恼人的大雨,最好再来个几天大太阳,把路上的泥土晒晒干,才能成行。因而大家也没别的办法,只是粗略的敲定了一个大概,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云鹤道长,自然也被他们留宿在客栈中,甚至特地命掌柜收拾了一件上房,让这位道长好好休息一番。
58. 第 58 章
是夜。
虽然众人都已经各自回房休息,但毕竟听了那么惨烈的事,心头总是横亘着一股闷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的。到了晚饭时间,任凭大厨花空心思做了一桌美味佳肴,也是食不知味,就连平日里胃口最好的奉剑也是匆匆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筷子。
宋君谦原本已经回房,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只觉得心浮气躁,胸口憋闷的慌,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佛经都看不下去……
他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头发,想要推开窗户换一换气,奈何雨势虽然渐渐小了,却连带着风也停了,空气中一股潮湿的味道,闷得很……这下子他的心情更加差了。
实在是在房间里待不下去,宋君谦索性缓步下楼,刚走到大堂,就见平安正苦着一张脸,手上还捧着一个酒坛,看见他后一时腾不开手,只好弯腰:
“王爷。”
“嗯。你今日怎么有闲情喝酒了?”
平安虽说酒量不错,但是因为常常在他身边侍奉,要时时保持清醒,甚少贪杯,每次都是用嘴唇沾一沾酒杯就算,像今天这样捧着一大坛酒的,倒是从未见过。
“唉,哪是奴才想喝啊,奉剑姑娘从下午起情绪就不高,用过晚饭后又拉着长风和明法一起喝酒,不一会儿就把掌柜送上去的酒喝干净了,央着奴才再送一坛过去,这不,我刚托侍卫们买来的好酒,正准备送过去呢。”
“这样啊,”宋君谦点点头,大概知道奉剑的心情为何不好,只要是个正常人听了下午云鹤道长的那番话都不会无动于衷,何况她还是个女子,心肠天生就软些。
喝酒就喝酒吧,哪怕是大醉一场,也比这些事憋在心里好。
想到这儿,宋君谦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平安赶快送酒上去,随后又多交代了一声:“你趁着奉剑还未喝醉,请她去六公主房里看一看,别让公主憋闷坏了。实在不行就拉着公主纵情一回也没什么要紧,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便随他们一起醉一场吧。”
“哎”平安连忙应了,他虽不是个贪杯的,但今天这件事,实在是让人难以排遣,不喝点酒,还真是睡不好觉。
更何况,王爷这边他也想好了去处,毕竟还有个林将军闷在房里呢。
等他把林文辛将军拒绝了奉剑喝酒的邀请,也闷坐在房中的消息告诉了王爷后,便深藏功与名般在宋君谦一脸的若有所思中离开了。
宋君谦此刻的脑子里倒是没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由己及人,以林将军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只怕此刻胸中正是满腔怒火难以熄灭……他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决定去拎一壶酒上去陪着坐一会儿,哪怕是两个人一起喝酒大骂几声,也好过一个人憋得慌。
只是他有些把不准林文辛的酒量,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直接捧走了一个酒坛子,在侍卫们难以言喻的表情中上楼了。
林文辛正坐在房间内擦剑,听见外面宋君谦敲门轻唤,也没多想就自然而然起身去迎。等到两人都进了房间坐下,反倒是相对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宋君谦将酒坛放在桌上,摸了摸鼻子掩饰尴尬:
“你这是在擦剑?”
林文辛随身佩戴的宝剑摆在桌上,明晃晃的剑身已然出鞘,旁边还有一方软布,一看就知道之前在干什么。
“嗯,”林文辛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心里有事,睡不着,就想着用布擦一擦剑身。”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宋君谦心里却发沉,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伸手握上了剑柄,将剑横在面前仔细端详,林文辛见此眉毛一挑,也没有说话。
这把剑样式倒不出奇,一眼也难以看出是用什么材料打造,只是跟随着它的主人南征北讨,百战而回,不知沾染了多少贼寇的鲜血,稍稍靠近就有一股肃杀之气迎面而来,白晃晃的剑身甚至还能隐约嗅闻到铁锈味……
果然是一把杀人的利器!
宋君谦手持着宝剑,面上带笑:“将军的这把佩剑果然锋利。”
“宝剑出鞘,也不知道能不能见血而回”林文辛粲然一笑,似乎答非所问,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宋君谦,似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宋君谦也是一笑,并没有立时出声,反而随后拿过桌上的软布,慢慢地擦拭剑身,不知过了多久,才轻声开口:“好好的宝剑不应该沾染上这些脏污……”
随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若是无法以国法处置,凭何去弥补那些无辜女子所受的伤害,平息那些受尽折磨而亡的女婴之灵呢?”
他的声音虽轻,林文辛却听的分明,心中不由一沉,语气也低落了下来:“我也知道,据云鹤道长所言,那个村子恐怕人人都是凶手,个个都丧失了人性,二三百户人家,七八百人啊!”
这等恶事,持续了数十年,恐怕整个村子都变成了恶魔一般,个个手上都沾满了罪孽。纵然山高路远,当地官府失察之责是少不了的……可奈何他们此行是为了送公主和亲,并无督查官员的权柄,若是强行要管,只怕免不了要被参上一本。
若是绕过当地官员,只凭着他们这群人再加上王府的护卫,甚至都不需要惊动那两位将军,也能把持住局面。毕竟那些人再凶再恶,也不过是一群只会对妇孺开刀的废物,乌合之众罢了。
只要他们计划周全,正好假借着山路被洪水冲毁,另行探路的理由,未必不能瞒天过海。
但话说回来,就算拿下了那群畜生又该如何处置呢?不送官府,他们总不能罔顾国法动用私刑,可要是送到官府,被御史参一本越俎代庖也就罢了,关键是现今国法并没有明文规定这种情况下该拿整个村子怎么样,毕竟那帮文官们最喜欢劝告帝王网开一面彰显仁慈……不过是一些平凡女子和婴孩儿的生命,他们可不会放在眼中,何况还有个词叫做法不责众。
前几年年成不好的时候,百姓们易子而食都是有的,如今不过是舍弃了刚出生的婴孩儿,又算得了什么?说到底孩子的生命乃是由父母所赐,父母收回又有何不可?
毕竟大炎可是以仁孝治天下啊!
就是因为猜到了这些后果,林文辛才从下午起就忧心忡忡,连奉剑邀着一起喝酒也推拒了,甚至因为按捺不住心中的杀气,只好一遍又一遍的慢慢擦拭着宝剑……也因此才有试探性的询问宋君谦这一回事。
只可惜,到底还是不能随心所为。
宋君谦看着她面色渐渐消沉,心里也不好受:“都说王法条条,杀人偿命,可一旦涉及到夫杀妻、父杀子,似乎法理二字就失了约束,多少惨剧都被付于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之中……”
他叹了一口气,心中也是惨然:虽说不该,可仍然联想到了自己,以及身在宫中的母妃。
“太阳之下没有什么新鲜事,都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虽出身宫闱之中,看上去金尊玉贵,可事实上生死也不过在宋承源的一念之间。你看,就连天家父子、夫妻之间都是这般,律法二字如何管得了这件事?”
莫说什么受尽折辱芳魂凋零,也莫谈什么白骨成堆冤魂难安,只要下手之人的身份是她的丈夫、是她的父亲,自然会有人为之争辩,偿命二字绝无可能。
毕竟,真要说起来,这种事在皇宫之内、在公侯贵戚之府也不罕见,无非是手段更加高明些罢了。
处置了这帮村民,岂不是打了他们的脸?判这群村民有罪,岂不是动摇了他们自身的地位?
可……
“我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宋君谦抬起眼,直直的望向林文辛的眼睛,不再掩饰心中的杀气,“我和将军一样,恨不能将他们杀之为后快,彻底覆灭了那个魔窟!”
“王爷!”林文辛一惊,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的面对宁王的杀意,心中很是震惊。
“林将军,我也是人,不是个畜生,我虽是男子,却也是娘亲十月怀胎生下,我虽无嫡亲的妹妹,可宫中也有不少公主唤我一声兄长……”宋君谦见她满面惊讶,反而轻笑了一声,可随后又有些痛苦的闭了下眼:“可我心中再恨,总不能真的不管不顾将他们全杀了吧……”
就算不谈动用私刑一旦被外界所知会掀起多大的声浪,就算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这么做,少说七八百人,没有那两位将军的辅助,光靠着宁王府的侍卫动手,又谈何容易?更何况,王府的侍卫虽说忠心,却也难保没有宋承源的探子,甚至对那些村民心存不忍之人。
难啊!
听到这儿,林文辛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实在堵得慌,过了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那依王爷看来,应该如何处置才好?”
说着她甚至讽笑了一声:“总要把处置的章程想好了再去探一探那个魔窟吧……总不能让人空欢喜一场。”
云鹤道长舍生忘死,饱受折磨的女子们翘首以盼,还有数不清的亡灵期望着沉冤昭雪……若他们打算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敷衍过去,倒还不如当做不知,径直西行的好。
“林将军……”宋君谦张口结舌,过了许久才有些挫败的一垂头:“我在屋子里思考了很久,杀是不可能全杀了,对于情节特别严重的,手上沾满了血腥的首恶,哪怕是被御史参奏,我也决意当着那些被辱女子的面处决,血祭那些无辜的婴孩,只是可能要更换一个罪名。”
光靠着指认他们杀妻杀女,可未必判得了重刑,倒不如直接以略卖人口的罪名处死。如此一来,就算杀得多了些,外界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至于其他人……”他有些为难的揉了揉额角,给出了一个他自己苦思冥想,在现下来说还算公允的处置方法:“之前云鹤道长所说,那边村子有山路可以通行,只是道路狭小,又被山洪冲毁。我的意思是和亲西行毕竟是正事,不妨和淮阳伯、陈将军探讨一下,做两手准备,除却原定好的那条路线,等到天气晴好,也派出一对探子,把这边的路趟一趟。若是可行,就把那些罪不至死的充作苦役,全部拉过去修路。”
“纵然村子里的那条山路不能为我们所用,这段时间的山洪怕也将周边村镇的道路毁得七七八八,正是缺人的时候。等到这些山村小路修好了,废弃已久的官道总不能就那么放着……放心,这世道,想要给他们找活儿干,那活儿就是干不完的。”
宋君谦冷笑一声,声音里似乎带着冰碴。
“至于那些年老体弱的耆老们,若是参与其中,自当与青壮同罪,大炎江山万里,何处埋不得他们的尸骨?若只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村子里既然冤魂不灭,煞气冲天,他们自然应该做个表率。我看云鹤道长精通风水,也不必建什么弃婴塔了,请道长选个煞气最为浓厚的地方,建一座道观,将这些为老不尊的全部赶进去,日夜诵经超度亡魂、赎清罪孽,寸步不得离开,只需安排几个人每日送些粗茶淡饭也就是了。”
其实这些想法也只是他粗粗打的腹稿,尚未将细节完善,例如官府上下关节的打通、看守村中赎罪之人的人选,还有那些被辱妇人的安置,桩桩件件都需要仔细琢磨,可这,的确也是他当下所能想到的最好、最解气的做法了……
林文辛从他一开始说的的时候,就不发一言,仔细倾听,越听眼睛越亮,不禁频频点头。
碍于身份所限以及世情如此,不得不说宁王的这个想法确实是当下比较周全的了。
虽说还是不如全杀了来得痛快,但如此安排,那些暂时逃过一劫的罪人余生也尽是痛苦,苟延残喘,说不得还不如死了痛快!
想到这里,她脸上终于露出了几丝笑意,起手帮宋君谦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声音温和了不少。
“王爷思虑周全,此事定能妥善解决。”
宋君谦见状,心里也松快了不少,有心想要调侃一下这人前后的两幅面孔,偏又没那么大的胆子,憋得心里发痒,只好摸了摸鼻子掩饰,蓦然间发现自己带来的酒坛,眼睛顿时一亮,正要开口想要同醉一场,林文辛却有些等不及似的站起了身。
“我看下午因为这件事,大家的心情都受到了影响,奉剑那小傻子指不定现在正喝着闷酒,打算借酒发疯呢!不成,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好宽宽心。而且他们那边人多,正好再询问一下众人的意见。”
她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的准备往外走,见宋君谦还坐在原地,不免有些疑惑:“王爷,走啊,咱们一同前去。”
宋君谦此刻心情有些难以言喻,懊悔谈不上,却也有些哭笑不得,连带着也有点失落,只不过正事要紧,他还是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笑着应了一声,准备同去,但眼睛却忍不住往酒坛上多瞟了两眼。
林文辛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也发现了桌上的酒坛,有些明悟:
“原来是这样,我倒是忘了王爷还带了一坛美酒过来。这样,我们不如把酒水也一同带过去,大家知道这件事有了解决办法定然开心,今夜何不大醉一场?”
眼见着她的理解拐了十万八千里,宋君谦哑然失笑,不过转念一想,他带着美酒前来,本也是为了让她忘却烦闷,肆意一回的,如今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想到这里,他轻轻一摆手,示意自己明白,慢悠悠的将酒坛提在手上,跟在林文辛后面寻其他人去了。
自那日众人趁着酒意一吐为快后,接下来的几日集思广益,将原本宋君谦的想法再次推敲了几番,争取最后能得个圆满。
解决了这一桩心事,所有人都安定了下来,哪怕接下来又是连续几日的暴雨,也不急不躁,泰然自若的很。
好容易天公作美,雨停云散。烈日重又挂在空中,将水汽蒸腾成热浪直扑人面。宋君谦先去大部队驻扎的地方视察了一番,又和领兵的两位将军在帐中密谋了些什么。
三日过后的傍晚,韩、陈两位将军联袂到访,向他们禀告了这几日探路之人取得的消息:原本要走的那条道被山洪毁坏的厉害,若想恢复通行,怕是需要数月的挖修抢通,反而是宋君谦之前向他们指出的另一条山路,探子们去实地勘测了一番,说是虽也被暴雨冲毁,堆积了大量木石土方,但总体来说情况要稍稍好些,只是那条山路实在偏僻,他们在镇上遍寻了向导,才找到几个老人认得,说是以前这条道路倒是通向外面的县城,只是时过境迁,如今怎么样却是没有人敢打包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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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是工程浩大,恐怕要耽误不少时间,另一面是路况不明,万一花费了精力将其抢通,结果发现路况不如人意,难以供给车马通行岂不是功亏一篑?
因而得到这些消息后,两位将军左思右想之下实在愁得慌,一时间进退维艰,打不定个注意,只好请宋君谦定夺。
他们为难之事对于宋君谦而言倒是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云鹤道长口中那个如同魔窟一般的刘家村,他们一定是要闯一闯的。
他与林文辛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后便清了清嗓子,对两位将军正色建议:他们这些人马实在是不便在此盘桓太长时间,哪怕是有一线希望,也要先试试另一条相对好些的山路。无论如何也要先清理出一段能够供人攀爬的道路,派一小队探子完整的把路趟一遍,若是实在不行,大不了就请宋承源的御令,征调周边各府县、驻军的人马前来抢修道路。
两位将军听了之后,也发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好勉强采纳了建议,唉声叹气的告辞,准备回去安排人手。
而等他们刚刚离开,早就有云鹤道长告知了情况的宋君谦等人,面色俱是一振,周边杀气四溢。
也不知道是因为山势不同,还是因为天意有意为之,云鹤道长所指的那条路倒是被毁坏的不算严重,被他们预想的情况要好得多,不过是三五日,花费了数百兵卒,就已经把毁坏的那段道路修理平整。
两位将军不敢擅专,一听到这个好消息,就来客栈告知众人。宋君谦见他们二人脸上按捺不住的喜色,也是微微一笑,按照之前商议好的的话对他们开口:
“两位将军不必着急,如此看来还真是上天保佑。只是这条山路毕竟偏僻,又处在深山之中,我看我们还是不能着急,还是要摸清整体的情况,才能让大部队动身啊。”
“正是如此!”陈乐久连忙应和:天可怜见,这些天他窝在这个镇子上简直到快要发疯了,如今好容易看见离开的曙光,心情很有些激动;“末将派出去的探子,倒是粗粗的观察了一遍,说是可以通行,但咱们队伍中可是还有不少车马物资,人能走的地方,未必就能让大牲口通过,若是不行,可能还是需要先派人砍伐树木,将道路拓宽一些。”
“不错,如今胜利在望,我们更需谨慎,宁可多耽搁个三五日,也好过到时候陷在深山老林里伤脑筋。”宋君谦面带笑意,缓缓点头称赞,随后话音又是一转:“既是如此,看来这几日,我们也不会动身,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两位将军通融通融。”
“岂敢岂敢,王爷有话直说便是,末将等绝无二话!”
“嗳,不必如此严肃,算不得什么大事,”宋君谦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无需如此,“不过是因为这些日子,在镇子上待得久了,公主与我心中都有些烦闷,想趁着这几日寻一处僻静的地方散散心,恰逢前几日遇到了一位云游道人,听他所言,我们即将要走的那条山路蜿蜒向一个山村,坐落于群山怀抱之中,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如同那世外桃源一般……因而,不免就动了几分心思。”
“王爷……这”陈乐久有些为难,依着他的本心是不想横生此枝节的,不过是一个深山的村落能有什么好玩的,要是耽误了时间还好,但有句俗话虽然难听,却也不乏有些道理,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那些所谓村民未必就是良善,万一遇险,自己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不过看这个架势,王爷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位高权重的,自己也拦不住,再加上就连一旁的公主也用带着三分期盼的眼神望过来……陈乐久委实压力不小,涨红了脸吭哧了几声,终究还是没给个肯定的回复。
倒是一旁的韩诚见他这副模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嗤了一声,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一脚,满面笑容的回复宋君谦:
“王爷莫怪,陈将军也只是担心您和公主一行的安危罢了。依我看啊,他这是杞人忧天!宁王府高手如云,又有林将军这样的武艺高强之人相伴,莫说是小小的一个村子,便是龙潭虎穴也能闯得,要是再把精通医理的林大夫一同带上,更是万无一失。更何况咱们大部队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镇上,真有什么事,也有个后应。您和六公主只管放心大胆的去,路途无聊,多散散心、欣赏欣赏美景。有我和陈将军在,包管不会出岔子!”
宋君谦见他如此上道,心里自然满意,也不在意陈乐久的态度,很是夸赞了二人一番,随后便挥手让他们离开。
陈乐久见他们主意已定,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先行和宁王告退,等走出客栈二三百步,才气哼哼的一扯韩诚的衣袖:“韩将军,如今正急着开路行军,王爷此时游玩本就不妥,按照他的意思怕是又不用我们这边派人保护,要是有个万一,你可担待得起?”
“哎哟,我说伯爷!咱们手下的兵马虽多,可真论上武艺,也不知道能抵挡得住王府护卫的几回合!明里暗里上百个护卫,个个都是宫中出来的好手,我瞧着他们佩戴的家伙事儿也齐全的很,再加上平西将军林文辛和她手下的两位悍将,就这队人马,哪里去不得?不过是个小小的村落,便是匪窝他们也都能趟平了!”
“哼,”陈乐久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只是心中还是不解,“你也说了不过就是一个村落,王爷他们有什么必要去走上这一趟?”
什么风景秀丽,什么四处散心,这些都是托词根本禁不住推敲,莫说现在暴雨方歇,道路虽被清理出了个大概却也还是泥泞的很,就算那个村子往常风景再美,经历过这样的天灾,又能好到哪里去,此刻过去游玩,不是给当地村民添乱吗?
“哎哟,伯爷哎!既然宁王殿下说了是去游玩,那咱们就全当做他们是去游玩,咱们做属下的,听从吩咐就是了,何必刨根寻底呢?”韩诚叹了一声,见陈乐久依然满面不解,只好凑近了身子,压低了声音:“殿下此行恐怕另有深意,之前我就听说了,前些日子客栈里来了个云游道人,似乎是奔着殿下来的,殿下也将他放进了客栈……接下来就有了给我们指出另外一条山路,让我们派人探查,从而引起今日的游玩一事,这里面不简单啊!”
也不知道淮阳伯有没有发现,宁王殿下素来脾性温和,可今日一见虽然面上仍然带笑,可眼中却是寒光凛冽,在他身旁的林将军更是似有似无的绕着杀气……
“你是说?”陈乐久若有所思,并没有在意到韩诚面色之变。
“我说什么了?不可说、不可说,”韩诚摇了摇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王爷做事心里有数着呢,他既然没有明说,咱们就权当做不知道,只顾着把这条山路修整、拓宽,静等着他们回来就是了。”
说完他仰头哈哈一笑,自顾自走到栓马的地方,解开缰绳后翻身上马,直往军营而去。陈乐久站在原地,脸色变了又变,终究还是一跺脚,也上马追赶他去了。
而此时的客栈中,宋君谦已经将事情与云鹤道长商议完毕,道长背上准备好的行囊,对着众人一个稽首,准备连夜进村。
宋君谦目送他远去之后,饮尽了杯中茶水,站起身一挥衣袖。
天,终究是要变了!
59. 第 59 章
自云鹤道长离开后,众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个个都坐在客栈的大堂里喝了一肚子的茶水。长风几次试图挑起话题,放松一下气氛,都无果,最后也只好老老实实的捧着茶杯猛灌。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都有些西斜了,宋君谦摆摆手拒绝了平安的再次斟茶,叹了一口气:
“今日云鹤道长连夜赶路,约莫着最早二更时分就能到达刘家村。咱们今天也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就动身。”
“王爷,咱们跟的这么紧,会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现下只能抓紧时间了!”宋君谦提到这个也有些无奈:“虽说这些日子连连暴雨,切断了他们与镇子上的联系,按理说应该不知晓我们的身份,但是依照韩、陈两位将军的性子,明日定然会安排人马再次勘查道路,过不了几天大部队就会前去抢修,届时那么多人引起的动静,想瞒也瞒不住。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心中可会产生做贼心虚的心理,但是难保不会引起警惕,为了不横生枝节,咱们抢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至于他们会不会怀疑……”
宋君谦冷哼了一声:“以我们这一行人的身手,便真是和他们起了冲突,又何惧之有?”
其实按照其他人的意思,干脆就直接让王府侍卫守住村子的各个出口,直接带着云鹤道长前去对质,只是宋君谦不知怎的,还是想要先行去村子里探探底。
众人虽然不解,但毕竟对自身武力自信的很,也就随他去了。此刻听见他这么说,也俱都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第二日一早,王大厨早早的就将早餐准备好,还额外准备了不少干粮放在一旁,众人谢过之后就开始用饭,等到饱足之后,就做好伪装,朝着刘家村的方向出发了。
昨天晚上,宋君谦和林文辛再三思虑过后,为防万一,还是命令三百王府亲卫,带上弓弩,连夜赶上山,封锁了村子的各个出口。更是让其中身手最好的二十几个潜入村里以防意外,好有个接应。
而今他们这一行人,扮作了过路的客商。只带着三辆马车装了些布匹、药材便轻装上阵。
原本他们还在犹豫要不要在衣服上做些花样,显得狼狈一些,谁知行至半路,就个个都是灰头土脸了。山路本就崎岖难行,前往刘家村的这一段路恐怕只是当地百姓数十年来草草开辟出来的,并没有经过平整,再加上前几日的山洪、暴雨,虽然此刻土路已经被太阳烤干,但只要稍稍踩实了就会溅起一阵灰尘,跟在马匹后面的长风、平安等人更是兜头吃了一嘴的沙土,就算把嘴抿的紧紧的,脸上也是一层浮土,加上天气炎热留下的汗水,更是在脸上淌下了一道道的黑印。
历经了好几个时辰,总算远远看到一个村庄的轮廓,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互相看看:得,就这个造型,也无需再作另外的伪装了,跟长途跋涉的客商并没有什么差别,想要取信一群没什么见识的村民还不是手到擒来?就是云鹤道长看见了都得吃一惊。
眼见着目的地快要到了,众人稍稍休息了片刻,明法和长风脚程快,又有武艺在身,先行到村口寻找埋伏好的王府侍卫们接头,再与他们汇合。其余人则吃了点干粮,又找林大夫讨了解毒、防迷药的药丸,等一切都安排妥当,才装作一副长途跋涉的过路人形象往村庄靠近。
到了村口,平安自然上前去寻村子里的话事人商讨,宋君谦则趁着这个时候将这个在云鹤道长口中宛如魔窟一般的村庄粗略观察了一遍。
从外面看,这个刘家村与其他普通村落并没有什么区别,只除了更显破败了些,但是这个村子隐在深山之中,通行多有不便,便是再穷困一些也是说得通的,若他当真只是个过路的旅人,怕是不会产生任何怀疑。
他这这边观察着,对面的村民也在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正如云鹤道长所言,这个村子里确实极少见到妇孺,涌在村口看热闹的大多都是青壮,他们面色平静,眼神中也多是寻常穷苦百姓常见的麻木与畏缩。可或许是先入为主,宋君谦总觉得他们的目光中似乎还藏着一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他微微皱眉,朝着林文辛看去。
林文辛接收到了他的信号,装作不经意的点了点头:或许男子并没有感受到,但这些村民看向他们这行人中的女子时,目光确实灼热的不正常,虽然他们很快就低头掩饰了去,但她目光锐利,又是存心观察,自然是没有错过这一幕。
见她点头,宋君谦心中一沉:看来云鹤道长所言确有其事,这座村子确实是藏污纳垢,有些见不得光的事。
他掩饰性的用袖子捂住嘴轻咳了一声,再抬眼时,目光深处全是冷意。
平安向来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一张巧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忽悠一个普通百姓还不是手拿把掐?再加上有银子开路,不过盏茶的功夫,刘家村的村长就顶着笑成了一朵菊花的老脸请他们进村子休息。
众人先跟随着村长到他家里歇脚,刚一进门就与云鹤道长打了个照面。云鹤道长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晓是他们来了,可真看到他们这副狼狈之相还是吃了一惊,倒也省却了演戏的功夫。
老村长为他们互相介绍了一番,便有些歉意的请云鹤道长帮忙招待一下,本人则急匆匆的去灶房里生火烧茶。
等他离去,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长风和明法立即四周观察了一番对众人摇了摇头,示意周边并没有什么可疑人物。他们两人武艺高强,有他们打包票,众人自然是放下了心。
“王爷、公主,您几位怎么这么狼狈?”云鹤道长云游四方走惯了山路,昨夜赶到了村子后又梳洗了一番,此刻已经是精精神神,见他们这么满面尘土的,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
说到这个,众人都是一脸的不堪回首,宋君谦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在意这些小事:“行了,这些都是小事。如今我们既然已经来了,王府的侍卫也都在四周埋伏好了,这件事现在究竟是怎么个章程?”
“王爷,您一定要亲自前来探查,除了那尸骨成堆的几个深坑,想来也是想亲眼见见那些被折磨的女子。只是平日里她们都被锁在宅子中,现下天色不早,家家户户都准备回去吃法歇息……真要不打草惊蛇,也只能等待明日了。”
其实云鹤内心十分不解:按理说宁王所需要的不过就是证据,自己对那些惨状亲眼所见,完全可以用性命担保。王府侍卫既然武艺高强,想来对付这些村民何需这般客气,直接命人搜查就是了,到时候一切水落石出,不比现在这样来得直接?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位王爷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从一开始得知了整个计划,他就有不少疑虑,此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劝说道:
“王爷,贫道多嘴一句,这些村民虽然凶恶,但毕竟也只是些普通百姓,除了在家中作威作福,对外总是软弱的很,您带了三百名王府侍卫,在座的林将军还有诸位壮士个个又都是武艺高强之辈,何苦要行迂回之事呢?直接把村子围了,将那些无辜女子救出来也就是了……我们拖延一时,她们就要多受折磨一时啊。”
听了他的话,林文辛等人心中也是深有同感,不由自主的将目光看向宋君谦。宋君谦被这么多眼睛盯着,委实也有些扛不住,他叹了口气,心里其实也有片刻的迷茫:这件事,林文辛之前就已经和他说过,对付这群村民,实在是没有要将事情搞得这般复杂,可他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前来亲自看一看。
可现在真要让他说出来看什么,他也答不上来:是看一看这个如同深渊魔窟一样的村庄与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吗?方才在村口他就已经粗粗扫过一眼,进了村子后更是佯装好奇仔细看了一路,同样是茅草屋顶泥巴墙,与他之前宿过的村庄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那是为了看一看这些犯下滔天罪孽的恶徒吗?从刚才到现在,他目光所及,每个人也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爹生娘养的模样,面相也没有多凶恶,有些看上去甚至还颇为老实……
那他究竟是为了看什么呢?总不能是为了亲眼目睹后山的累累白骨,女子身上的斑斑血痕,想要看一看人性倒底能恶到什么地步吧?
“我知道了,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宋君谦捂着额头,叹了口气,心里犹如一团乱麻,甚至隐隐还有些后悔:或许今日,不该让宋妍也跟着过来的,接下来的画面恐怕惨不忍睹,她一个从未接触过这些的女孩儿,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做了噩梦。
他抬眼看了眼天色,又垂眸思索了片刻,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用拳头狠狠击打了一下掌心:“好,既然如此,咱们就不再拖延时间了,等今夜村子里大半人都休息了,长风你立即让侍卫们封锁住各个出口,其余人点着火把,把村民都集中在村中的空地上,所有青壮,一律都用绳索捆绑起来,如果有人胆敢反抗,你们就把手中的大刀亮出来,必要时刻,我准许你们不必留情!”
“哎,王爷放心,我一定将此事安排妥当,到了今夜,我倒要把这个刘家村整个的翻过来。是人是鬼,总要拖出来先试一试我手中的宝剑!”
长风听了这话,眼睛顿时一亮,当即正色一抱拳:自从听说了这里的恶事,他心中就一直燃着一团火,今夜终于能好好看清这些村民的真面目,怎不令他心潮澎湃、摩拳擦掌?
他闭了闭眼,强压下有些沸腾的血液:“王爷,既是今晚动手,届时人多眼杂,难保有人不会狗急跳墙,妄图对您不利,您身份尊贵万万不可因此受伤,从此刻起还是莫要离开咱们的视线了。虽说我们刚刚来的时候都已经吃下了老大夫配制的解毒丹,但以防万一,您还是找个借口,推脱掉村长送来的茶水食物吧。”
“嗳,”宋君谦一摆手,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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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在起,我寸步不离林将军的身旁,免得你们还要分心。至于食水倒不必过于担忧,他们到现在并未怀疑我们的身份,就算有心做些什么,至多也不过是些烂大街的迷药,林大夫的药丸我还是信得过的。倒是你们,狮子搏兔亦尽全力,这些人手上沾染了人命,难免会有几个性子凶恶的想要反抗,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长风拱了拱手,正要再说些什么,耳边却听见明法轻咳了一声,当即收了话音,却原来是村长捧着一壶茶水乐颠颠的送过来。
“各位贵客,乡下地方的一点山野粗茶,我送来给你们解解渴,还请不要嫌弃。”
“村长哪里话,路过贵村,能有碗水喝已经是难得,浓茶消渴生津,再好不过了。”
“不嫌弃就好,不嫌弃就好”村长听到这话也是笑容满面,他们这个村子偏僻,平日里除了土里刨食,难得有什么外财,这一行人出手如此阔绰,在他眼里已经和财神爷没什么两样了。此刻他也有意无意的遗忘了村子里的种种不同寻常之处,心里只想着把这群大方的客人伺候好,最好明日还能再得些赏钱。
有了这笔外财,大家伙儿再凑一凑,又能买来七八个婆娘,甭管其他的,至少是能下崽、延续香火的。万一,万一就能生个小小子呢!就算生的是丫头片子,只要给口吃的,熬过了三五年,转手一卖他们也不亏……
他越想心里越高兴,只觉得前段时间被那群太长时间没摸过女人手的光棍们搅得不堪重负的脊梁也挺直了不少,只是……他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那双三角眼里终究还是藏着一抹惋惜:可惜了,这行人中的那几个女子,瞧着倒是身体健壮,就算那个瘦弱些的容貌也漂亮得很,要是能留下来给儿郎们做婆娘就好了。
他从刚才就发现了,村里里那些青壮们看着她们的眼神可是馋的紧呢。
“老村长、老村长!”眼看着他呆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却不老实的打量了一行人中的女子,平安察觉到自家王爷怒气越来越重,赶忙出言提醒。
“啊?哦,哎哟,我这年纪大了就容易走神,列位贵客先在此处喝茶休息,我去村里寻两个手艺好的,给诸位好好整治一顿饭菜”平安的这两句话让他蓦然惊醒,当即掩饰性的干笑了两声,就借口去找人做饭,离开了屋子。
刚走出家门,他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方才想得太入神,真是糊涂了,这群人人数不少,除了几个女子以及一个看上去有了年纪的老人之外,剩下的男子个个身高体壮,瞧上去就是不好招惹的,手上又还提着家伙事儿,保不齐就是见过血的。
这种人他们这些老实巴交的村民可不能招惹。
同行的女子再美,到底不适合他们这个村子,还是老老实实赚些赏钱,去找之前熟悉的人牙子吧……
想到这儿,他打定主意,趁着出门寻人的功夫,一定要好好劝劝村子里那几个最捺不住的小子:他们本分庄稼人,还是要寻个能踏实过日子,再不济也是好拿捏的婆娘。
按下这边急匆匆寻人的村长不表,平安很是有些胆战心惊的看着自家主子一脸墨色,总觉得他要拍案而起。有心想向林将军求援吧,却见这位主儿也是面沉如水。
“王爷、将军……”他期期艾艾的叫了一声,希望这两位主暂时忍耐片刻,等过了今夜再宣泄不迟。
“无妨,我心里有数。”宋君谦虽然脸色发黑,声音却还正常,他与林文辛对视一眼,都发觉了对方眼中的愤怒:方才刘家村村长的眼神实在是太过放肆!
这一点林文辛的体会还要更深些,毕竟那目光中的恶意是朝着她们几个女子而来的,虽然不清楚他具体想了些什么龌龊事,但那个眼神看她们就像看着一个物件儿,心中甚至还在估算挑剔她们的价钱,到了后来更是将她们视作了案板上的猪肉,好似任凭他们宰割一样。
饶是林文辛这些年见过了不少血腥恶心的场面,也被这个目光恶心到生理不适,不知费了多大大力气才维持着表情不便。
只是……
她看了一眼宋妍有些担心,奉剑倒是还好,跟着她也遇见了不少事,唯独宋妍自幼长在宫中,第一次直面这般昭然若揭的恶意,怕是心里正难受着呢。
很显然,宋君谦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心里再次后悔,埋怨自己不知发的哪门子疯,竟然把宋妍一起带来了这个魔窟,这下好了,他这个妹妹恐怕接下来的一个月,都要被村长那黏腻的目光恶心到。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宋妍,又和林文辛对视了一眼,暗地里做了个动作,示意她和奉剑先陪着宋妍到别的房间休息休息。
等她们三人都离开了视线,才一拍桌面,眉毛倒竖,从牙缝里一字一句的挤出了一句话:
“他找死!到了夜里,我剜了他的眼!”
60. 第 60 章
在众人好言好语的规劝下,宋君谦勉强收敛了怒气,心中暗暗发誓今晚定要将整个村子搅个天翻地覆,非要让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彻底显露出来。
而林文辛和奉剑也陪着宋妍在后院休息了会,一边讲了些轻松愉快的奇闻轶事,一边陪着她尝了几块王大厨特意制作的蜜饯。酸甜的蜜饯一入口,宋妍才觉得胸口犯得恶心被压下去了不少,随即也有些羞愧。
见她这副模样,林文辛哪里猜不到?当即低声劝慰了她几句,又有奉剑在一旁耍宝似的插科打诨,等到一起去前院用餐时,众人的面色都已经恢复如常。
乡野之中自然没有什么精细的吃食,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本身存着偏见的缘故还是做饭之人手艺不佳,东西刚一入口,众人都皱紧了眉头,实在是难以下咽。为了不引起村长的疑心,只好勉力吃了几口。
等村长撤走碗筷,众人又闲聊了一阵,便推说身体乏累,回房睡觉去了。因为村里条件有限,他们又不愿分开居住,因而除了几个女子一间,明法陪着林大夫和他的徒弟一间,长风、平安都挤在宋君谦的屋子里,对外说是打地铺。
屋子里的灯已经吹灭了,门口也有两个一同前来的护卫在守着,按说是绝对安全的,可宋君谦还是有些心神不宁,相比于长风有些兴奋的跃跃欲试,平安倒是勉强能理解一二他的心情。
只是……
平安叹了口气:自家王爷到底还是本性不移,这么多年在京城装聋作哑,不问世事,可一旦碰到这等难平之事,终究还是做不到视若无睹,甚至还因为自觉出身皇室,理应对这一切负有不小的责任……
这般性子……这般性子实在是不适合生存在那个吃人的宫殿中啊,也难怪明明并无佛性,了尘大师却依旧十数年如一日的为他讲解佛法、释经阐意,为的恐怕也只是让他学会看开、放下,莫将诸事郁结心中。
可惜了,王爷对他平日里再亲厚,这种事也不是自己能规劝的,日后还是要指望林将军……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再次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权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顾闭上眼睛养神。
夜色渐渐深沉,整个村子都陷入了寂静,屋子里的众人却丝毫没有睡意,一个个都在默默计算着时间。
快了!
长风的手已经按在了剑上,再过两盏茶的时间,他就要出去和王府的侍卫们汇合,领着他们将整个村子彻底的搜一遍。饶是他之前经历了无数生死之战,可眼下心跳仍然快了些许。
他莫名觉得嗓子有些干痒,轻轻咳了一声,虽然已经尽力压低了声音,但这个房间里实在是太静了,还是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抱歉,我……”
他扯了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刚要开口,却听见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众人心里原本就放着其他事,此刻突然出现了这个变故,一时之间都有些呆愣住了,面面相觑中,也不知道该不该走出房间。
可是很快,他们就没了选择。那声音越来越近,在院子前响了起来,老村长被吵醒后趿拉着草鞋从别的屋子出去开门,大门一开,各种嘈杂的声音越发大了起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哭嚎。
在这个动静下,众人也不好再装睡,宋君谦特意给长风交待了一句,让他待会儿见机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今晚的计划照旧。
等他们这些过路人纷纷推开门来到了前院,才发现门口已经挤满了人,一个个都提着油灯、火把之物。焦急的神色在忽明忽暗的火光映衬下,竟莫名有些骇人。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不要睡觉了?都给我闭嘴”老村长比他们早到一会儿,但是这些人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硬是没让他听明白发生了何事,现下看见借住的客人也被惊动起了身,面上不免有些挂不住,语气也严肃了几分,他喝止住了人群之后直接对着带头的那人发问:“二山,你火急火燎的赶过来,究竟有什么事?”
二山一个健壮的如同小山一般的汉子,此刻满头满脸的热汗,嘴唇颤抖,腿都有些软的站不住,听见村长问话,好似才找了主心骨,当即就跪在了地上,扯住了村长的衣袖。
“叔,我婆娘、我婆娘要生了,她流了好多血,我怕,我怕啊!”
没出息的东西!
村长听到原因之后,后背不自觉的一僵:
“没出息的夯货!妇人生孩子也值得你鬼哭狼嚎的?还不快去请李四婶子帮忙!”
这种事哭到他门上来又能怎样?他难道还会接生?更何况他们村子总归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不便为外人所知,如今又有贵客借住在他家,要是惊扰到了……
可惜这个时候刘二山本就不算灵光的脑子里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早就被自家婆娘身下大滩大滩的血迹冲红了眼,他压着嗓子低喊:
“四叔、四叔,你得帮忙想想办法,我找县上的老瞎子问了,她这胎怀的可是个男娃啊,我们老刘家到现在还没留个后啊,四叔!”
他越说越激动,到了后面已经是撕心裂肺的哭喊,老村长也顾及着自家侄子毕竟到现在还没个香火,这头一胎的倒底要在意些,难免心慌意乱。兄长不在了,他这个做叔叔的自然要帮衬这些。想到这里,他扯了个笑脸,对着被吵醒的众人赔笑道:
“这,诸位贵客,您瞧我这侄子,一点儿都担不得事儿,闹得大半个村子鸡犬不宁的,但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小老儿也实在放心不下,就随他去看看。诸位赶了一天的路还是先回房歇息去吧。”
他这话说得倒是有道理,奈何宋君谦一行本就有其他目的,与其再回到房里去,倒不如跟着这一些一起,见招拆招。
“哎,人命关天之事,老村长无需顾念我等,还是随这位快快前去吧,我等方才已经饱睡了一场,现下没了睡意,随行的又有女眷和大夫,不如一同前去看看能否搭一把手?”
“这怎么使得,您诸位是客,这可万万使不得!”村长听了这话连连摆手,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他们村子里的女人处境本就特殊,瞧二山这个样子估摸着家里也没收拾收拾做个伪装,要是这群人跟去了看见那要分娩的女子四肢被缚,行动受限,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祸事来!再者说了:“女子分娩本也是私密之事,哪能让外人随意搭手?更何况,产房中尽是污秽之物,最是不堪,列位贵客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嗳,方才这位大哥不是说了情况危急嘛,这种时候还讲究什么虚礼?咱们队伍里的林大夫医术最为高深,有他在,产妇母子也能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哎呀,贵客!”
他们两人这一来一回的,一个执意要去帮忙,一个死活不让,就差上手推搡了,把在场的村民都看呆了,刘二山一开始也愣在了原地,还是被后面的人搡了一肘子才回过神来,他当即扯开嗓子吼了一声:“行了!四叔,您就别在这儿推推拉拉的了,您侄孙儿还等着救命呢!”
“正是,正是,人命关天,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扯皮了”
听到刘二山的话,宋君谦眼前一亮,正是瞌睡来了枕头,当即对着平安一使眼色,平安立即上前搀扶起了刘二山,亲亲热热的叫着二山兄弟长二山兄弟短的,明法也默不作声的架起了另外一边,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刘二山就往外走。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啊”老村长眼睁睁看着,追又追不上,急得直拍大腿“你们这群人还站在这儿干吗?还不追上去,贵客们哪里知道二山家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怕污了贵客的眼!”
经他这么一吼,村民们如梦初醒,有那脑子灵活的不自觉就想到了自家村子里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当即脸色一变,拔腿就跑。
不出片刻所有人都跑了个精光。
事已至此,老村长心里也有些犯嘀咕,不禁对着宋君谦一行人有了几分警惕,只是他到底在山村里窝了这么多年相安无事,一时间也没联想到会有官家的人找到此处,只是觉得这行人的好奇心未免太过旺盛了些。
呵!
老村长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心中哼了一声:要是这帮外乡人当真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这山林深处,多的是吃人的野兽,大不了就是儿郎们出一把力气,权当给野兽们加餐了。
只不过……
老头扫了眼四周,嘴角一抽:这群夯货还真就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原地,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就凭他一把老骨头的怎么拦得住哟?还不如遂了这群人的愿,把这帮人带到二山的宅子那边,那里的村民可多!
想到这儿,他抹了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来:“这,乡下人见识短,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既然贵客已经被扰了睡意,要不然就去瞧上一眼,好宽宽心?”
他这前后态度转换太大,宋君谦只是脑子略微一转就猜到了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他既然出口相邀,也算正中下怀,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是极是极,我这夫人和妹子平日里心肠最软,既是听说了有人生命危在旦夕,不尽一把力,心里总是难安。如此,叨扰了。”
“无妨无妨,诸位,随我来。”打定了主意的老村长也不再拖延时间,略点了点头就领着他们往刘二山屋子那边带。
因为心里装着事,外面又黑灯瞎火的,蒙着头赶路的他,自然没发现队伍中有一个人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村子。
众人刚刚走近,入耳就是一阵哭嚎。刘二山的屋子外面围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的,老村长扯着嗓子叫了好几声才有人让开一条路、
“刘家村果然民风淳朴,村民们都是古道热肠啊。这半夜三更的,来的人不少啊。”看着或举着火把,或提着灯笼聚在一起的村民,宋君谦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今夜月明星稀,一轮明月当空本该是将道路照得亮堂,可自从他们离了村长的院子后,就不知哪里飘来了几朵浮云遮住了清辉。所有人只能借着手里的工具照明。尤其是那些举着火把的青壮,火焰在风中摇摆,照得人面目忽明忽暗,在这黑夜中平添了几分可怖。
宋君谦本就心中装着事,耳边又听见妇人在屋内的嚎叫,一时间竟觉得这些人面容藏在火光之下,影影绰绰的,竟是形同鬼魅,失了人相。
饶是他并不迷信精怪之说,此刻后背也无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村长并没有注意他的失态,一来他自觉村民都在此地,人数占优,自然去了三分忌惮;二来看这个情形,二山的媳妇看上去确实不好了,毕竟是自家的子侄,还是挂念着的……因而他也没有细想,只是在嘴上附和:
“哎,都是乡里乡亲的,搭把手罢了,算不得什么。”
见他心不在焉,宋君谦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平安和明法一招手。
平安二人架着刘二山到了此处后,就松开了手。毕竟妇人家产子,他们外人还是要避讳的,再加上又早有村民围在此地,他们将其交给了熟识的人后,就垂着手听刘二山哭天抢地的干嚎。此刻看见自家主子招手,顿觉耳朵有救了,忙不迭的小跑过去。
“主子。”
见他们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样,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一眼,有些想笑。他略带同情的拍了拍平安的肩膀。
“你们来得早,这里怎么说?”
“我们过来的时候,已经围了不少村民,说是有个什么李四婶子的在里面,大概是村里的稳婆吧。”
嗯?宋君谦等人精神一振:自他们进村来,还未曾见过几个正常的妇人,唯二见到的都有些疯疯癫癫,行为举止不似常人。虽说心中有数,仍然假意问了村长两句,果不其然被他搪塞过去,随后便火急火燎的将他们迎至家中……
这个李四婶子既然能做稳婆,想来神志应是清醒的,届时他们许多的疑问,或许还需要她来解答。
被他们念叨的李四婶子此刻正在刘二山的里屋。她木着一张脸,手下却很麻利。
“我去让他们再找两个人来,这样下去不行,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找谁?”周娟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语气说不出的讽刺。她惨白着一张脸躺在褥子上,身子下一片血污,眼前一阵阵发黑,明明仍是夏日却觉得浑身发凉。“李四婶子,大花还有小柳儿,一个被他们玩死了,一个前段时间跳了崖,你还想找谁来啊?”
李四婶子手一抖,没有说话,不自觉的想起了那个被活生生虐待而死,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甚至双乳上全是齿痕,身下也是一塌糊涂的姑娘。到了到了,也没能穿上件像样的衣裳,安安稳稳的入土。
买他的男人指天画地的跳脚,嘴里直说亏了亏了,二十五两买了个不知倒了几手的下贱货,还没生出个带把儿的就咽了气。随后又找上了那夜一起脱了裤子的几个闲汉,让他们赔钱。
一条人命啊,在村长的调解下,一个人不过赔了一担谷子就作了罢,等那个男人多少找回了一点钱粮,又提着裤子去别家媳妇身上逞了把威风,当即心满意足,连席子都没给大花裹,就这样背到山上让野兽啃食了……相比较而言,小柳那个烈性的虽然摔下了悬崖,也难逃一个死字,倒还算好的了。
想到这里,李四婶子嘴唇颤抖,嗫嚅了半晌,终究还是劝道:“她们都死了,你还活着呢,别提这些了,婶子去外面叫人来帮忙,再给你下碗面条,你再攒攒力气,闺女,生娃儿就跟半只脚入了死门关一样,等熬过去,就好了。你胎相好,要是生出个小子来,这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周娟在床上不住的摇头:这般活着倒还不如死了干净。什么男娃女娃的,谁能保证生了个男娃后,他们就能把自己当个人看待?怕不是觉得自己好生养更抢手,让更多的男人……要是生个女娃,要是生个女娃,还不如就这时随她一起去了,也免得来这污糟的世界受苦。
她想开口劝住李四婶子不要再费心思,奈何实在是虚弱的狠了,一句话断断续续的出口,声音还不如个蚊子大,那婶子也不知是不是心下不忍,充耳不闻她的劝阻,蒙着头就往院子外走要去喊人帮忙,她举起手徒劳无功的空抓了两把,最终还是无奈的垂下了手臂,闭着眼睛听天由命。
此刻其实她已经不太能感受到疼痛了,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木了一样,脑子里也像隔着一层雾,昏昏沉沉的,只隐隐知道自己的身下还在不停的流血。
一个人体内倒底有多少血呢?怎么流了这么久这么多还没流尽?是不是只要把血流尽了,她就解脱了?
想到这儿,虽然有些不合时宜,可她脸上却露出了几丝发自内心的笑意:平日里她手脚被缚,限制住了自由,想要寻死都不能,若是被人知道生了寻死的念头,更是少不了一顿毒打折磨。现在倒是好了,借着分娩的由头,死了干净。
都说十月怀胎,母子心有灵犀,莫不是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愿见她这般在苦水里煎熬,特意带她一起走的?
周娟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个理,她现在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只觉得魂魄都晃晃悠悠的离了体,唯独双手却毫不留情的放在了小腹上,拼尽了全力向下挤压,一股股热流从她的下身涌出,打湿了被褥,可她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开怀:流吧,流吧,再多流点吧……
李四婶子蒙着头一股劲儿走到院门处,她双腿发软,眼圈也不自觉的泛红,有一瞬间甚至自己也在犹豫要不要出去求援,是不是在这个村子里的女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可那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命啊!活着才能有盼头,死了可就什么都成空了啊!
她抖着手推开了柴门,面对着门外一双双眼睛,身子不自觉地一个哆嗦,直到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嘶哑。
“不成了,二山媳妇是头胎,经验不足,又突然早产,现在床上流了好大一滩血,人也没了力气,眼看着是不好了。”
“娘哎!我的儿子啊!”
听了这话,村长还没说什么,刘二山先就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嚎起了丧。
老村长嫌他担不住事,又觉得他嚎的晦气,没忍住踢了一脚让他先闭嘴:“行了,滚一边去!没出息的东西,你婆娘还没死呢!”
随后他也有些麻了爪,没忍住一挠头:“这,这咋会到这地步,他四婶子,这毕竟是二山头一个娃儿,你看能不能……”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起码还要两个人手,一个要去生火再多烧些热水,顺便也给产妇弄口吃的,一个要帮着我给顺一顺产位。”李四婶子低着头,面目在火光下并不分明,只是哑着嗓子提出了需求。
按理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在一早就该准备好,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去找人的,可就这么简单的要求,却让村长陡然一僵,他不自觉的环顾了一周,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蹦出一个字。
这一下子让他到哪儿找人去?他这个村子里除了几个年纪还小准备再养养卖出去的丫头片子,除了李四婶子,还有哪个女人能在外面走动?都拴在各家的屋里床头呢!
虽然有几个已经被打怕了打服了,变得贤惠听话,可老话说得好打到的婆娘揉到的面,这女人就不能松了皮。再加上他们村子穷,买来的女人不甘心和他们安稳过日子,平日里大家都要在农田里忙活,哪能再让她们出来添乱?
因而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还真就想不起有哪个合适的人选,何况……
他暗自扫了宋君谦一行人,心里叹气:何况有这么一群外人在,真要是从谁家里牵出两个婆娘来,那脸上的伤也遮不住。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埋怨那些女人不识好歹:
唉,也不知道咋想的,男人在外面赚钱劳累了一天,想要发泄发泄,手上力道大了些难道不是正常吗?
平日里连锅灶都不让她们碰一个指头,吃喝也都是端到跟前,难道对她们还不好?女人总归是要嫁人的,和谁过日子不是过,和谁生娃不是生?也不知道这些贱皮子到底在犟些什么!
他还在这边犹豫,刘二山可是按捺不住了:“哎哟,我的四叔哎,你还在犹豫什么,里面等着救命呢!”
老村长被他这一嗓子,差点把鼻子气歪:“鬼叫什么!啊?我可曾一早就叮嘱你这段时间要对自家婆娘好一点,现在这个样子,我到哪儿去给你找帮手?”
刚才他就想说了,身上一股子的酒味,怕不是又灌了几两马尿动了手,才让屋子里的动了胎气。
刘二山被他说得一缩脖子,心里也有些打鼓,主要吧今天也是寸。难得见到有人到村子里借宿,其中又有几个女人长得那叫一个白,虽然她们一早就在自家四叔家歇下,可那雪白的颈子还有那腰肢实在是勾魂!
怎奈自家四叔在村子里积威甚重,又特地将他们几个聚集起来言辞警告,再加上那行人腰间都挎着长刀看上去就不好惹,他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孟浪。
可男人嘛,遇到这种事总会不自觉的激动,回到屋子里后又喝了二两烧酒……兴致上来了自然要寻个出口,哪还记得屋子里的怀了身子,反正不管咋对她好,她也总是冷着一张脸反抗的,有绳子拴着她还能飞上天不成?
就这么脑袋发昏,畅畅快快的发泄了一回,等到神志微微清醒,才发现那人身下已经一塌糊涂,眼看着只有半口气了……
想到这儿刘二山心里也后悔:他们这个村子买个女人可不容易,就这个还是花尽了全家的积蓄,借着和村长的关系才领回家的,这娃儿还没生呢,这要是死了,他可就亏大了!
他越想心里越没底,关键这事儿吧他也不好当众说,只能攥着老村长的衣袖,期期艾艾的,半天崩不出一个字来。
“滚滚滚,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老村长现在看见他就烦,一看他这窝窝囊囊的样子更烦:这小子面上这副德行,八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反倒是宋君谦对他并不熟识,也没有看出他的心虚,只是从李四婶子说了那番话后,就一直眉头紧皱。眼看着村长推三阻四,一副为难的样子,心里也有了数:
看这个状况,恐怕这个村子除了李四婶子,再没有能自由在外面行走的女子了,甚至村民们的脸色表明,除了不得自由,那些女子们可能情况也不太好,就村子里的这几步路,也不能让她们出现在外人面前。
他越想心里越是沉重,更加厌恶起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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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看似淳朴的村民来,纵然他们脸上的关切不似作假,可映在他眼中却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眼见着老村长一直犹豫不决,身旁的李四婶子倒是着急却又似被打压惯了,嘴角动了好几下,仍然不敢吱声,只两只手不停的绞着。
宋君谦与林文辛对视了一眼,见她微微点头,才叹了口气,上前拱手道:
“老村长,我听这位婶子的意思是里面有妇人难产,需要女眷搭把手?我妻子和妹子都在这里,倒是可以帮忙,只是她们也是头次面对这些,真干系到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请个大夫来的稳妥,我们一行中林大夫医术高深,不妨请他进去瞧一瞧?”
“那咋行!我媳妇儿在里面生娃,哪能让男的进去,那不是被人占便宜了吗?”
“就是,就是,男的进产房,那产妇不就被人看光了吗?”
“谁家爷们能忍得了这个,那不成乌龟王八蛋了吗?”
宋君谦的话音刚落,老村长还没来得及回话,刘二山先嚎了起来,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一旁围着的看热闹的村民也在旁边帮腔,把林老大夫气得够呛!
“胡闹,老夫年纪这么大了,又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哪会像你们说的那般龌龊?”
不过他这话,村民们可不买账,看在宋君谦一行人手上都有家伙事儿的份上,没敢直接吼出来,但是仗着人多,往众人里面一躲自觉有人撑腰,又忍不住叽叽歪歪:
“那可说不准,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啊?”
“别说年纪大了,除非躺在棺材里,啥时候不想女人啊?”
可怜林老大夫自幼也是读书识理,出师后又一直在盛京城开馆问诊,何曾见过这等混不吝,直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脸色发青,哆嗦着手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他这样,宋君谦也怕把这位老大夫气出病来,加上心里盘算恐怕要不了多时王府的侍卫就会将这里包围,也失去了耐性,不愿再与这些人浪费唇舌,语气也带了几分强硬:
“刘村长,如今情况危急,你还需好好考虑啊!”
“这,”老村长尴尬一笑,也听出了他语气重的不耐,心里还是有些犹豫,但等到用余光扫了一眼周围,心里又安定了下来:
他们村子这么多青壮,想来这些外来人再是条过江龙,此刻也得盘着,纵然手上有家伙事儿,但他们农村汉子有的是力气,就算拿个钉耙、镰刀什么的,一时半会儿那些人也不得近身。
至于,这几个女眷……
老村长暗自哼了一声:不过就是几个二十来岁的女娃娃,手上提把剑就能唬住人了?只要卸了她们的兵器,还不是任他们宰割,就如同村子里的女人一样?
哪怕是到最后真翻了脸,有这几个女人在,血冲昏了头愿意拼命的青壮恐怕也不少,大不了就是填上几条人命。
到时候,男的全都拖到后山喂狼,女的留下来生娃娃,他们身上的金银财物则用来向人牙子换几个能生的婆娘……大不了,大不了再给二山挑个好的,也免得他歪缠。
他心里恶念丛生,眼睛里难免带出了两分,宋君谦见此上前半步,遮住了他望向女子的目光。
“咳”村长悚然一惊,掩饰性的干咳了一声:“既是如此,人命当前也顾不得其他了,还请贵客去院中给四婶子搭把手,至于大夫……”
他有些为难,局促的一笑:“这毕竟男女有别,咱们村子从古至今也没有让陌生男人进产房的道理……这,要不先算了吧?”
“哼!食古不化!”林老大夫见他话里话外还是把男女之防看得比人命重要,心里不快,终究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声。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说也说不清楚,就连京城的世家大族对这些都多有避讳,又遑论这些山村愚民呢?
这世道,女子的名声终归还是要重于性命的……
“罢了,林大夫就现在外面等上一时半刻吧,”宋君谦心中隐隐约约也能体会到老大夫的所思所想,有些无奈,但此刻产妇在里面挣命,实在是不能与这些人歪缠了,等过会儿王府侍卫一来,场面还不知道有多混乱,她们几位女子若是进去倒能躲个清静,林将军和奉剑武艺在身,性子又沉稳,有她们在,不仅妍儿不会被刀剑所伤,里面的产妇也能添几分安心,“你们几位女眷便随这位婶子进去,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吧”
“好,我们听这位婶子的吩咐就是。”林文辛心领神会,对着李四婶子微微点头,左手牵着宋妍,又对奉剑一点头,三个人跟着李四婶子一起进了院子。
见她们几个妇人家进去后,老村长也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还是对着宋君谦微微一礼,掩饰道:“哎呀,今日多亏有贵客一行在此,我们村子身处大山之中,地薄人贫,女娃娃娇贵,许多都没长大就……唉,村子里的光棍儿也是一捞一大把,不怕您笑话,整个村子里都没多少婆娘,李四婶子这么一说,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就不好给她找帮手……”
宋君谦心知这人是在哄傻子呢,整个村子就这么大,要是女子们不受束缚,有这和他们歪缠的功夫,早就喊出十几个妇人出来了,他行走民间的那些年也不是没遇到过妇人生产,再贫瘠的村子,起码也早早就有四五个妇人帮着烧水、干活儿,也不知道这人说这些瞎话,自己信是不信?
如此肆无忌惮,莫非真存了想让他们这行人都留在这儿的心思?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也实在无需担忧,这群村民还奈何不了他们,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无妨,”宋君谦心里有数,也做了个假笑:“举手之劳罢了,贵村民风淳朴,又对我们盛情招待,我等也不也是那不识好歹的,总要回报一二。”
他看着老村长面皮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笑容更胜:“既是因为土地贫瘠导致家无余财娶不上老婆,我等行商之人倒是可以相帮。”
“贵客说笑了,”老村长被他笑得心里发毛,有种不好的预感,脸上竟是连一个僵硬的笑容都挤不出来:“百十年来都是这样,咱们这群人也都认命了,岂敢劳烦贵客。”
“嗳,年轻气壮的小伙子哪有不想成亲生子的”宋君谦一摆手,环视一周发现不少人都跟着点头,更是难掩笑意:“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妻贤子孝、家庭和睦嘛,老村长,你这想法可不对啊。”
“就是,每天回家冷锅冷灶的,下田干活都没力气!”
“到了冬天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这日子啊没盼头!”
“可不,娶不上媳妇生不下个后代,我爹娘死了都闭不上眼,他们老了还有我送终,到我老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这帮村民本来就想女人想得眼睛都绿了,虽然村子里也尽量弄回来了一批婆娘,但是一来价贵,二来有那烈性的玩不了一年半载就咽了气。当中的不少人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只能捧着粮食到别人屋子里快活一遭,几次下来实在是肉疼……可就这,也不一定每次都能排上号呢!
听见宋君谦这么一说,正是搔到了痒处,他们久在深山,缺少教化,根本没往其他方面想,只跟在后面起哄,一个个心里美滋滋的,盘算着既然这人开了口,怎么也得给他们一笔银子。有了银子,不就有了女人?
这时候,哪个还想得到早些时候村长强调了又强调的谨言慎行,眼睛里都冒着光,那眼神宋君谦反而不以为意,倒是老村长看了心底发寒。
他心里明白:村里的青壮已经被这番话挑起了情绪,自己再费唇舌非但没用,反而会引起不满……他在村中纵是有些威望,却也压不住这些做梦都在盼着娶媳妇的光棍。
“无功不受禄,”他捋了一把胡子,眼神发冷,“老朽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信天上掉馅饼的美事,贵客如此厚待,不知有何所求?”
“村长自谦是乡野之人,我看您的谈吐倒是不凡”宋君谦自然不在意言语中的尖锐,他目力极好,只匆匆一瞥,就已发现隐在夜色中的长风在对着他微微点头,想来一切准备事宜都已妥当。
他收回目光,轻笑了一声:“您无需担心,我所言句句是真,毕竟,”他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特意凑近到老村长的耳边一字一句道:“我可是专程为你们村子而来啊。”
“你……”
宋君谦这话声量并不大,可落在村长耳边却如炸雷一般,直让他浑身一颤,他随着宋君谦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不知从何时起,距离他们百十步远的夜色里,竟然静静的伫立着不少手持火把的人,粗粗一看不下百十人。
月色昏暗、火光摇曳,这些人又全都身着一袭黑衣,在火把的掩映下看不清面容却又一声不发,这等景象放在原本就心神紧张的村长眼里更加渗人。
“鬼……”他抖着嗓子叫了一声,那声音闷在喉咙里又沙哑又含糊,这个时候他不禁真的回想起他们这个村子曾经犯下的滔天罪恶,以他的见识很难想象这些人是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只觉得神志阵阵恍惚,将他们都看成了从地狱里爬上来索命的无常。
想到这里,村长只觉得手脚发软,可心中倒底还是顾念着大家,又强自壮着胆子,抖着嗓子,用尽全力嘶吼了一声:
“鬼啊!”
他这竭尽全力的一声嘶喊,因为胆怯的缘故并没有多么大声,但在这静谧的黑夜里还是很明显的,时人又对鬼神之说甚是笃信,霎时间所有的村民目光都跟随着他哆嗦的手指回头……
这一看,只觉得魂飞魄散,阵阵胆寒。
宋君谦冷眼看着他们慌做了一团,朝后退了几步,示意护卫们将不会武功的林大夫围在中间,随后又反手抽出了平安一直挎在身侧装样壮胆的长刀。
长刀出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惨白的刀身明晃晃的刺眼,连带着村长一起,所有刘家村的村民都像是被扼住了脖子的鸡鸭,呆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君谦冷笑了一声,目光沉沉,此刻终于露出了他身为天潢贵胄的气势,不紧不慢的挽了个刀花:
“正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老村长还有列位村民,你们在心虚什么啊?”
61. 第 61 章
一墙之隔。
外面发生的事并没有影响到林文辛一行人,一进院子她和奉剑就是一皱眉,还隔着好远就有这么浓的血腥味,看来屋子里的产妇情况定然危急。
她和奉剑还好,虽然也有些不适,但终归是见过血的,只是六公主……
林文辛顿了顿,拉出了李四婶子:“婶子,我这位妹妹自幼娇养着长大,从不曾见过血,产房里味道重,不如就让她和我这位侍女去灶上多烧些热水?”
李四婶子不过是个乡下妇人,又在这个村子待久了,见到外人纵是免不了瑟缩,她虽然并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却也知道她们是村长的客人,哪里还敢多嘴,听了这话忙不迭地点头:
“好的好的,那就麻烦这位小姐了,女子生产不易,气力耗费太大,还请帮忙煮几个荷包蛋茶加点红糖也好让她增加点力气……”说到这儿她又有些迟疑,村子里这帮闲汉的性子她最明白,平日里有什么好的吃食从来都不会顾念着人,也不知道刘二山的厨房里还有没有食材。有心提点一句吧,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赤穷,为了娶婆娘,人情也淡薄的很……
心里念头转了几转,终究还是含含糊糊提点了半句:“若有什么缺少的,尽管去屋外找村长去。”
外人当前,村长起码不会撕破脸,若是走运,或许还能给娟子讨点好东西。
“哎,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将吃食和热水送过去。”
“嗯,”见奉剑清脆的应了一声,李四婶子也不再废话,领着林文辛推开了西屋半掩的门。
方才有门挡着好歹遮住了几分气味,现下门一打开,一股混着汗味、血味还有多种复杂难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饶是林文辛都忍不住一皱眉。
可很快她的心思就不在这上面了,无他,实在是躺在床铺中央的那位妇人实在是太凄惨了些,只见她面色煞白,双颊瘦的凸出,一点儿气色也无,只身下染红了一大片。一节枯瘦的手臂横在小腹上方,呼吸又轻又缓,眼见着已经没什么进气了。
林文辛也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难免有些愣神,反倒是李四婶子已经坐到床边,轻轻托起了产妇的头,让她呼吸更顺畅些:
“娟子,再忍忍,再忍忍,灶上有人去做红糖鸡蛋了,咱们待会儿吃了鸡蛋,攒一攒力气,一鼓作气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她一边低声劝哄着,一边用手轻拍产妇的肩膀,动作温柔,声音也温和,只是那张脸上却是一片麻木,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半空,不知在想着什么,产妇瞧上去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半合着眼,一声都没有应。
林文辛瞧着心里难受,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犹豫了一下还是又放了回去,改从手帕里拿出几片山参:她不通药理,林大夫不在,她也不敢胡乱喂人吃药,但是以前听闻京城里大户人家生养总是要备着几株人参救命的,想来这种补气的好药对产妇是有益的。
想到这儿,她没有犹豫,拈了一片就要往产妇的嘴里塞:“人参,救命的好东西,你压在舌头底下,含着。”
周娟的脑子从方才起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全身软的跟面条似的,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她感觉到了屋子里进来了两个人,也知道李四婶子在帮着她顺气,但她早已存了死志,对一切事物都已没了兴趣,合着眼完全是任人摆布,直到此刻林文辛将参片送到她的嘴边,才勉力睁了睁眼:
“好东西,就不要浪费在我的身上了。”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还有些断断续续,一看就知道没有气力,可就算这样,仍然竭力转头避开了林文辛的手。
林文辛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李四婶子。
“娟子,好孩子,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可不能为了几个脏心烂肺的畜生就送了命,你睁眼瞧瞧,这可是人参,金贵着呢,你今天能遇到贵人,说明是个有造化的人,好孩子,你福气在后头呢。”
李四婶子也是头次见到人参,她们这些穷人说难听点和地里天生地养的杂草也没啥区别,除了一日两顿半饥不饱的活着,但凡有个病痛不适的,几乎都是靠自己生熬过去的。
出力气的壮劳力或者男丁要是家境富裕些还舍得去赤脚医生那儿拿几包草药,至于丫头片子想都别想,能喝上一碗米粥吃上两个鸡蛋都算娘老子心善了。
人参这等救命的药材,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原本见周娟这幅样子也有些心灰:自身都没有活下去的愿望,旁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可如今看到林文辛拿出了人参,却又陡然升起了希望,一边用手轻轻推搡着,一边出声相劝,连语气都急促了几分。
可无论她怎么劝,周娟都是一副一心求死的样子,紧咬着牙关,半合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这般不配合倒让林文辛也有些为难,她在边关多年,只见过强撑着一口气想要活下来的,何时见过这般一心求死的?无奈之下只好把求助的目光看向李四婶子。
“婶子,你看?要不我让妹子把人参煮成茶汤给她灌下去?”
李四婶子却像是呆愣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
“算了吧……这女人啊,活着也没啥意思,泡在黄连汤子里,左右都离不开一个苦字,”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打理周娟汗湿的鬓发,竟有些痴了:“娟子这辈子太苦了,这日子早就没有盼头了,临了这么清清静静的走了也算是福气。”
可,肚子里的孩子呢?
林文辛刚想把话说出口却又悚然一惊:如果真如云鹤道长所言,这些女子皆是被贩卖到此地失了自由,又被强迫着成亲生子……那这肚子里的孩子还真说不好是不是向她讨命的孽障……
如此身世的婴孩儿,又怎能苛求她怀着慈母心肠为之挣一个活路呢?
一时之间她还真有些张嘴结舌不知说些什么。
就在屋内众人都沉默不语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随后便是不少人的哭喊、谩骂,林文辛虽然听不清楚,却也大概能猜到外面是什么情况,心中不由一定。
可屋内的另外两人却没她这么好的胆量,李四婶子被吓的全身瑟缩,坐卧难安,就连周娟也动了动眼珠子,似对外面的事有了几分好奇,脸上难得有了几分活气。
林文辛心中一动,也坐到床边,伸手将人参凑近周娟的嘴唇旁:“这个村庄藏污纳垢,这群畜生毁了你一生,难道你就不想亲眼看看他们的下场吗?”
“你?”周娟浑身一阵,强打着精神转头看向她,才说了一个字就被人塞了一片人参进来。
“含着吧,多分力气,待会儿也好看看那群畜生的下场。”
说着,她还用眼睛瞟了一眼李四婶子,那意思是在问周娟这位可还靠得住。
周娟费力的将人参含在舌下,还不及回答,就听见李四婶子开了口。她一边为周娟收拾好脸上的狼狈,一边看了一眼林文辛,细看之下似乎还带着笑意:
“你们是官府的人吗?”
“官府……”林文辛还没说话,周娟先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声音虽轻,其中所含的情绪却复杂难辨。
林文辛大概能体会她心中复杂的十之一二,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的身份解释起来实在复杂,何况此次行事明面上也实在算不上是官府的一次行动,只不过是他们这行人于心不忍罢了。
“是云鹤道长找到了我们……”她嘴里的话绕了几绕,终究还是不知该怎么介绍他们的身份,千言万语最后都换成了一句轻叹:“抱歉,我们来晚了……”
“云鹤……”周娟不太清明的脑子转了几转,终于从记忆里寻出一位中年道士的形象:“原来是他啊……”
她听刘二山说过一嘴,那是一位被村里人半诓骗到这儿来的云游道士,村民骗他是为了建一座收敛婴孩尸骨的弃婴塔,实则是让他寻一处极为凶恶的风水镇压女婴的冤魂永不超生。
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变成助纣为虐的恶事,想来道长修行多年是不愿沦为帮凶的,更何况,更何况小柳儿曾经说过那位道长似乎一直在拖延时间,她曾隐隐约约见过道长面露不忍之色,因而决意将实情坦然相告……
想到这儿,周娟忍不住用手背盖住了眼:自己不是没有劝过,人心隔肚皮,萍水相逢谁能保证一个道士就能为了几分怜悯之意与整个村庄作对?万一畏惧村民强势,把她供了出来……就算道长帮忙保守住了秘密,可她们这些女人一举一动都在严密的监视下,想要寻找机会避开村民与道长搭话何如登天?事后要是起了疑心,只怕又是免不了一顿毒打……
可……可小柳儿只用着那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自己,她那双眼睛生的极大,圆溜溜的像个猫儿似的,平白为寡淡的五官增了几分颜色,可也就是这双眼睛害得她沦落到这烂泥里惹了一身污糟。
三年了,还是四年了,她们虽被卖进了同一个村子,两家相隔不过百十米远,可因为两人都不是软和性子,一心想要出逃,都被那群畜生打断了腿脚,就算勉强养好了伤,自那以后也是用麻绳捆在了脖子上,寸步难行。
好容易等这群人在她们身上逞足了威风,自己被鞭子、扫帚打怕了,自此磨平了性子,唯唯诺诺不敢说出个不字,小柳儿也在前年产下了一个女婴,那群人自以为她们再也逃脱不了掌控,这才放松了监视,好歹平日里也能出去透个气。
纵然心中千百个不愿意,可年初还是被查出了身孕,刘二山认为从此吃定了自己,平日里的看管也放松了不少,她和小柳儿也能在村子里见面聊聊天
可饶是如此,她们的一言一行仍被有心人明里暗里注视着,想要说两句贴心话也是难寻机会。
谁能想到小柳儿就那么决绝!明明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语气也很平和,可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坚定:
“无论如何总是要搏一搏的,至于成不成的,与其这样苟延残喘,活着像个畜生一样向他们摇尾乞怜,大不了就是一死,还落得个干干净净!”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手上轻柔,眼睛里却像燃着两团火焰:
“纵然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我们的孩子呢?你已经有了身孕,要是个男孩还好,大不了就是这世上多了一个小畜生,可要是个女孩儿……娟姐,她要是个女孩儿可怎么办啊?我总要试一试的!”
……
周娟想到这儿,鼻子一酸,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小柳儿,小柳儿死了。”
她当时不知道小柳儿可曾将实情告诉道长,只是忽然有一日村子里乱了起来,无数青壮气势汹汹举着木棒、麻绳漫山遍野的寻人,刘二山阴着一张脸重又将她手脚捆了起来,嘴里嘟囔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话便也随着众人搜山去了。
一连三日,众人几乎将周边的山崖翻了个遍,只除了悬崖边上被树枝刮碎的几块破布勉强认出是小柳儿身上穿的那身,其余一无所获。
刘家村穷得厉害,她们这些女子说是嫁给了一个男人,实则免不了被几个人一同糟践,小柳儿这一去,这群畜生更是将她们几个女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莫说每日出去晒个太阳,便是在屋内也要将手脚捆起来连在房柱上才放心。
就连自己,哪怕怀着孩子,也被刘二山严令禁止踏出门口一步,因而一直没能寻到机会再与道长见上一面。
后来村里的青壮陪着道长去镇上采买更是遇上了山洪,只道是十死无生、尸骨无存,自己也就灰了心。
原来,原来,道长是去外边搬救兵来解救她们的吗?
云鹤、云鹤!
周娟心里念着道长的名号,心里复杂难辨:想起了小柳儿的粉身碎骨想起了这些年的暗无天日,又是想哭又是想笑,最终喉咙里还是漏出了几声悲腔。
林文辛心里也大致明白她心中的复杂,暗自叹了一声,并没有出声安慰,而是让她好好发泄出来。
房间里一塌糊涂,气味十分难闻,眼见着产妇含了参片面上似乎有了几分血色,可胎儿仍在腹中不得降生,长此以往母子二人性命都不得保全。方才有村民阻拦,林老大夫不得入内,现下王府侍卫应该已经控制住了局势,是时候让老大夫来瞧上一眼了。
甭管孩子不孩子的,总不能看着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血崩而亡吧?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就不再犹豫,见产妇还算平静,当即就要抬脚去找大夫,手刚刚碰到门,又猛然一缩:“李四婶子,这里暂时无事,你随我一同去外面寻个大夫来救命。”
这位婶子的态度一直奇奇怪怪,看上去似乎对产妇的关心并不假,言语动作都透露着关切,可在这么一个村子里,也实在很难讲清她一个女子何以能够行动自如,从方才村长与村民的态度中不难发现他们将其视作了自己人……
但,看产妇对她的态度又算不上厌恶。
林文辛心中一哂,按理说她不应该抱着恶意去看待村子中的这些女人,在这种环境下,她们纵然做了什么也大多是迫不得已,更有甚者本身也是受害者,可这些年在战场上她经历过的事情多了,慢慢也就琢磨出了一个道理:那些为虎作伥的伥鬼们,作下的恶可不少……
现下她也没有精力再去细细分辨这位婶子的善恶,当下只好先将人放在眼前,不让她和产妇单独处在一个空间内。
李四婶子自从开口问了她们的身份,就一直缄默不语,神色倒还平静,只是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此刻听见林文辛唤了一声,悚然一惊,好似魂魄刚刚归位。她眼珠子有些木讷的转动了一下,嘴角嗫嚅了几次,终究还是低下头,期期艾艾的应了一声。
林文辛心里叹了一口气,到底没说什么,只是领着她出了屋子去寻奉剑和宋妍。
刚一推开屋门,就见奉剑拉着宋妍的手风风火火的往这边走,她们两人神色轻松,隐隐带着笑意:
“主子,我刚才偷偷朝外面看了两眼,王爷他们已经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控制住了,侍卫们堵住了村口,长风和明法各带着一队人在挨家挨户的搜查,包管一只苍蝇都逃不了!”
她说这句话时,眉目间全是快活肆意,只觉得这些天的憋屈愤懑消去了大半,连带着一旁的宋妍也露出了几分喜意。
只是……
“这位婶子?”
“嗯?”林文辛一怔,然后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产妇情况不好,我虽然喂了参片,但她本身并没有多少求生的欲望,我是出来寻大夫进去给她瞧一瞧的,李婶子对接生有些经验,有她指导你们两个生手,也让人放心些。”
“呀!”奉剑和宋妍一对视,当即扶额,她们方才一门心思放在屋外的情况上,虽说也生了火烧了些开水,但直到现在一样吃食都还没准备好呢!“也是,我们两头一次遇这事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些啥,好容易搜罗了点吃的东西到现在还没下锅呢!这样吧,主子你去外面寻林大夫进来看病救人,我们两个和婶子去厨房好歹做些温补好消化的东西送进去。”
“嗯”林文辛见她安排得妥当,便也点了点头,她本身也只是为防万一才把李四婶子放在身边,现在有奉剑帮忙看着,她也乐得轻松。当即对着奉剑使了个颜色,一点头,应了一声,随后便准备出去找人。
刚一推开门,屋外几百双眼睛就齐刷刷向她看来,这大半夜的,在火把的映照下还有些渗人。
林文辛一挑眉,意义不明的哼笑了一声,从这群被护卫们用绳子束缚住了手脚,强行跪倒在地上的村民前面走过,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们,径直走向宋君谦一行人。
刘二山方才反抗护卫们的抓捕,被甩了几个耳光,头到现在还有些昏昏沉沉。他自幼没出过村子,没什么见识,又仗着自己的村长叔叔蛮横惯了,哪怕被人强按着头跪在地上,心里也依旧不服,尤其看不上女子,此刻见林文辛无视了他,当即犯了浑,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了两句。
宋君谦眉毛一竖,一个眼刀使过去,押解着众人的护卫立刻又甩了他两个巴掌。这巴掌可没有留力,直将这个浑人嘴里的牙齿打松了一半。刘二山痛得一阵哀嚎,呛咳了一声,和着血沫子吐出了两颗断牙。
老村长刘仁昌现在可没空搭理自己这个没出息的侄子,见他被打的鬼哭狼嚎也没有皱一下眉,只是心里暗暗发寒:瞧这些人下手的狠辣,来头恐怕不小,可他们这个村子与世隔绝,向来不招惹是非,究竟怎么招惹了这帮煞神?
从方才到现在,他匆匆盘算了一遍,村子里所有人怕是都被带来了,这帮人将他们捆上了绳索,押在这块空地上已经有了盏茶的时间,到现在还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于这位老村长心里的百转千回,林文辛并不在意,宋君谦则是故意为之:方才在王府护卫的刀剑下,押着几个胆小的村民把整个村子都翻了一遍,一共寻到了十六名女子……
一个个蓬头垢面、形容枯槁,四肢及面上都带有伤痕,尤其是精神上怕是受了不小的刺激,看见男子就抖若筛糠,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哪怕护卫们好言好语相劝,手脚上也放轻了不少,可将她们聚集安置在一起后,仍然抱在一起、缩成一团,满眼是泪。
那种场景,惹得一众面冷心硬的大小伙子也是眉毛紧锁,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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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村民的眼光都像带着刀子。平安心肠软和,回来向他禀告时更是连连叹气,满目不忍。
只可惜他们一行百密一疏,还是少带了几位侍女,导致现在队伍里的几位女子分身乏术,要不然现在还是让几个女子前去安抚安抚才是正理。
如今林老大夫虽然带着他的学徒已经赶过去疗伤治病,但一时半会儿的恐怕也难以卸下她们的心防……
人非草木,纵然他与这些女子萍水相逢,听闻这般惨状也是心中感伤,因而怎会就这样轻易放过这群作恶的畜生?
这个村长没什么见识,才智也说不上嘴,偏偏在这个村子里却算得上顶聪明的人,聪明人都会多想。他迟迟不肯开言,为的就是让这位村长自作聪明的胡思乱想,刀悬头顶将落未落之时最为吓人,他就是要让这些人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心里绷着一根弦,不得安宁!
钝刀子割人,才叫疼呐!
“王爷,”林文辛轻轻唤了一声,音量并不大,但此刻已是深夜,万籁俱寂,村民又被侍卫们毫不留情的手段所慑,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蹦,她这一声喊无异于石破天惊,只吓得不少村汉当即软了腿,老村长也是眸光一缩,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
“怎么了,屋内产妇情况可好?”宋君谦没有在意这一阵插曲,他心内五味陈杂,看着林文辛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半分吐露不出来,他伸手牵住了林文辛的手,十指相扣,不自觉的紧了紧,却终究还是垂眸叹了一口气,扯开了话题。
“不太好,全靠人参吊着一口气,我是出来寻林大夫进去救命的。”
“林老大夫去那边给救出来的女子看伤去了,那边也是惨不忍睹……我派人先去寻他过来救命。”
宋君谦听了这话,当即对着平安一挥手,让他去把老大夫请回来。
那些被救出来的女子几乎个个带伤,穷乡僻壤的也没什么正经的伤药,有不少都红肿发热,更有甚者手脚都被打断了也没有接上,就这样耷拉着……
只是,那些毕竟都是陈年老病,一时半会儿的也没什么生命危险,反之女子产子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还是这边更加紧急些。
“好。”林文辛轻轻应了一声,手指蜷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抚上他的眉峰,微微用力似乎想要帮他抹平眉间的褶皱:“没事的……”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后续处理再怎么艰难繁琐也总有她们一群人共同承担。虽然心里明白这人恐怕是因为听闻了那些无辜女子的惨状才会心中憋闷,可……自己总是不愿看到他这副模样的。
“唉,”宋君谦贪恋的感受这人指尖的温度,有些逃避性的闭了闭眼,过了一刻才轻声叹了一口气,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我没事,只是心里不好受,我从没想过会有人畜生到了这种地步。”
其实女子受欺凌之事并不罕见,京城内的达官贵人也不乏有性格暴虐、癖好特殊的,虽然明面上掩盖的严实,可总也有风声走漏。但如这个村庄一样,把女子纯然当成牲口对待,用绳索捆绑、折断手脚,只顾着逞□□的情状,他也是头次见到。
这等人间惨状,他身为此处身份地位最高的人,又是男子之身,此刻当真是又愧又恨,五味杂陈,千言万语最终都汇成了一句:
“我来的太迟了……”
见识到了这等景象,林文辛心中何尝不是悲愤难平,何况她身为女子,联想起自身从军后所受到的轻视、欺辱,更多一分感同身受,只是:
“事已至此,就别再多想了,后面还有好多事要去处理,得打起精神来啊。”
把这些人抓起来只是开了个头,后续如何收尾才是重中之重,单就在屋内见识到了产妇的惨状,她心中就已经起了杀心,但这么多人总不能全都一杀了之……要是走漏了风声可就是滔天大祸!
其实他们私下将人全部绑起来已经算是行为出格,只可惜官府不想管也管不了这样的事,不然这些作恶的总要拉到公堂受审,披枷带锁的游街示众,受万民唾骂才算是出了一口气。
直到现在她心里也还模模糊糊的有个想法:虽然不能放在明面上,可哪怕就在这间屋子外面,就在此时此地,若是能当着这些受害女子的面,审判这群畜生的罪孽,是不是也算一种慰藉……
她正想的出神,平安拉着林大夫的手就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可怜老大夫一把年纪哪经得起这般折腾,走到跟前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把这口气喘匀。他拍着胸口苦笑了一声:
“哎呀,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对不住,对不住。老大夫,人命关天,我也是心急了,改天再向您赔罪”平安眼见着把人家折腾的够呛,心里也很抱歉,赶忙拱了拱手。
“嗐,人命关天,人命关天”老大夫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嘴里喃喃重复了两遍人命关天,随后便是一声长叹,饶是他这些年见识了不少狰狞的伤口,可今日所见依旧让人心潮难平,那些女子的陈年旧伤已经无力回天,就算用上好药也至多只能减轻一二,那被折断后又胡乱接上的肢体,日后每遇阴雨天气都会更加难熬。
医者仁心,可见识过这帮村民的畜生行径,以他数十年的养气功夫,也忍不住起了杀心,看向村民的那一眼满是厌恶:
“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
林文辛自然觉得骂得好!
可屋内还有产妇等着救命,只能无奈的一摊手:
“算了,这帮畜生不会有好下场的,林大夫您还是随我前去看看产妇吧,情况不太好。”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我瞧着似乎没什么求生的欲望。”
至于为什么这样,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大夫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狠狠的剜了一眼那帮村民,一跺脚:“唉,不管咋样,我还是先进去看看情况吧,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
“哎,麻烦您老走这一趟了。”
林文辛回想了一下产妇的情形心里也是没底,为今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当即苦笑一声,领着老大夫就要进屋。
谁知道他们还没走出几步,刘二山又不乐意了,他这人性子蛮横,又没什么见识,平日里单靠着自己的叔父便能在村民中横行无忌,很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哪怕此刻受人压制,也不觉得这些人敢真的对他怎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能把他杀了不成?因而无端又生了几分狗胆,此刻听见这个大夫要进产房,当即就叫嚷开了:
“哎,你这,”他顿了顿,到底还是怕了护卫们的大耳刮子,把嘴里不干净的话咽了下去,换了个比较文雅的说法:“你这女子,我先前就说了,女人家的产房不能让男的进去,这大夫看上去年纪不小了,指不定是人老心不老呢!那我媳妇不被他白看了去?”
“你这汉子,满口胡话!老夫行医多年,岂会对病患起了龌龊之心?无论男女老幼对我而言都是病人而已!”
林老大夫被这浑话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在林文辛知道这人是个混不吝的,救人要紧,没空和他歪缠,当即低声劝了几句,老大夫冷哼了一声,一甩衣袖,也不再搭理,跟着走进了屋子。
刘二山见人不搭理他,反而更加来劲儿,他被人压跪在地上,虽然直不起身子,仍然左右四顾,扯着脖子大喊:
“嗐,说得轻松,吃亏的又不是你,我媳妇被人白看了去,还不能说两句了?大家伙儿评评理,这事我是不是亏大了?”
说到底这帮人在女子面前凶神恶煞、做尽了恶事的村民,倚靠的还是大于女子的气力,以及山高林密,村民的抱团。骨子里依旧是欺善怕恶的,虽然不知道为何招惹了宋君谦这帮煞神,但在明晃晃的大刀下个个都抖得跟个鹌鹑似的,哪敢跟刘二山这个愣子一下瞎叫唤?
因而此时哪怕他说的正是平日里闲暇时最喜欢谈的□□里的那事儿,也不敢吱声,只讪讪的笑了笑,那嘴一咧倒还真有些淳朴农民的意思。
刘二山见没人附和他,撇了撇嘴,心里很是瞧不上,觉得他们没胆子,转而又觉得自己果然是个胆气十足的爷们儿,平白多了几分得意,竟没忍住笑了一声。
老村长恨不得晕死过去,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这边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引起这帮煞星的注意,偏偏这个愣子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都什么时候了还插科打诨,这么爱出风头怎么不到阎王殿去耍?真是讨债鬼投的胎!
他在这里气得咬牙切齿,又颇有些胆战心惊,但好在宋君谦觉得看这些人一眼都嫌多,又打算好了他们的下场,见没有出什么大乱子也懒得去管,只冷哼了一声,就扭过了头。
62. 第 62 章
林文辛和林老大夫自然不清楚他们外面这场官司。
一进房间,老大夫就被扑鼻的血味迎面袭来,当即就是心里一沉,等看到产妇的样子更是直直的往下坠,他暗自叹了口气,坐到床榻边,轻声安抚:
“姑娘别怕,老夫先帮你把把脉。”
可是手一搭上去,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脉搏既浅又快,几乎触摸不到。他毕竟是个男子也不好盯着她的□□看,但从脉象上看来,怕是已经流了不少血。
生产时大出血,母体又如此虚弱,只怕这一遭难了。
林老大夫收回手抹了把胡子,沉默不语,他看了看面色惨白、躺在床上的产妇,心中惋惜:瞧瞧这个女娃儿的年纪并不算大,以后还有大把年华,却已经遭受百般折磨,甚至现在命悬一线,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人生一世,这个娃儿这些年怕是一点甜头都没吃到……
见他一言不发,林文辛也知道情况不好,当即皱紧了一双眉:在边疆的时候她最怕的就是大夫摇头不语,这往往代表一个袍泽的逝去。林老大夫艺术高潮,难道也回天乏术吗?
她看着躺在床上的妇人,心里酸疼,却又不好直白表现出来怕影响了大夫思考,又怕产妇多心,只好垂着头别开眼去。
周娟其实觉得现在还行,她现在下半身已经没有了知觉,自然也感受不到疼痛,只除了觉得冷……但经过了这些年的折磨,这一点不适早就不放在心上。
更何况,残命一条,她早就不想活了。只是看着这两位贵人眉目间的不忍与怜惜,她眼眶竟也有些发酸,勉力开口道:
“多谢两位贵人费心了,我贱命一条,如今又已是风中残烛,现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罢了,二位就莫要再耗费心力了,我现在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死了解脱……”
她顿了顿,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我不想活了,也不想生下那个畜生的孩子,只是您方才说让我看看那帮畜生的下场,可是真的?”
她没有力气直不起身,只用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林文辛想要寻一个肯定的答案,她的眼睛并不算大,但在枯瘦的脸庞上格外突出。原本她的眼神是麻木死寂的,哪怕是流了满床的血,哪怕是自己甚至林老大夫进来为她把脉,也是毫无波动的。可此刻那双眼睛陡然迸发出了强烈的情感,让人不敢直视。
林文辛微微垂下了头,不忍再看,只是语气坚定的回答道:“我保证,保证那些畜生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好!好!好!”周娟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心实意起来,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后整个人身子一软,竟是一口气将要散了。
林老大夫一惊,赶忙从袖中拿出从不离身的黑色药丸在她的鼻下送了送,药丸味道刺鼻提神,饶是周娟也被这味道一下子通了七窍,飘乎乎又重新还了阳。
“林大夫,”林文辛原本见周娟情况不好,没忍住音量放高了些,可见老大夫就这么三两下效果立竿见影,她又忍不住惊奇,憋了半天终究还是夸了一句“您老真是妙手回春。”
“嗐”老大夫一摆手,并不放在心上,一边把药丸小心放回瓷瓶中揣回怀里,一边抽空解释道:“这女娃儿是一时情绪激动加之身体又极度虚弱,才一口气没上得来,我这瓶中的药丸最是提神,她闻了一下自然也就神志清明了。”
他边说,手下不停,又从身边不离身的药箱中翻找了片刻,才有些肉疼的倒出一丸药,叹着气送进了周娟的嘴里。
“好孩子,咽下去,这能让你舒服些,不是要看看那些人的下场吗。总要恢复些力气才好。”
药丸甫一入口,周娟便觉得药力好似一股暖流缓缓淌向全身,效果如此立竿见影,想也知道里面怕是有不少珍贵的草药。她一方面觉得自己白瞎了这丸好药,一面又不自觉的带着感激看向林大夫。
可林大夫却别开眼,回避了她的目光,老大夫一面有条不紊的收拾自己的药箱,一面轻描淡写道:“这药虽好,却也只能保一时的性命,若是你愿意再拼一把……”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医者仁心占了上风,忍不住劝道:“娃娃,我知道你并非自愿有孕,也对腹中这个胎儿喜欢不起来,可……可总不能就这样让她憋死在你肚子里吧?”
林老大夫叹了口气,有句话没说:依着这个情况,胎儿的情况也不好说,说不得早就已经在母体中一命归西了,只是……
他摸了把胡子,继续劝道:“咱们不管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就单单只说你,如今有老夫在,那帮畜生又都被看管起来了,再也威胁不到你,虽然一时间找不到稳婆,但村子这么大总有一两个生养过的妇人,再不济老夫对生产一事也略通一二,有我指点,怎么着也能祝你一臂之力,娃娃,你吃点热汤热水,再努力一把,就能活了呀!”
他这话说的情真意切,就连林文辛听了也忍不住向前一步,示意自己可以帮忙,两个人一同真诚的看向自己,周娟心里没有动摇是不可能的:自她出生后,因为是个女孩儿受过了太多的磨难,像这样纯粹的关心却是难得遇到。
小时候因为力气小,干活不利索被祖母责打,娘亲不是没有抱着自己流过眼泪。可因为她生不出男孩儿被人戳脊梁骨时又忍不住把气撒到自己身上。她倒是不动手,只是冷着一张脸让自己做活,可小孩子哪懂这些,只知道忽然间自己的娘亲就不喜欢她了,那种患得患失比棍棒打在身上都疼。
好容易等弟弟出生了,娘亲的腰杆子直了,父亲的脸上也有了笑容,连印象中一向凶神恶煞的奶奶那几日说话也和风细雨的,可自那以后自己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弟弟还小的时候,自己就要帮忙照看,男孩子皮实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只要他一哭,自己就免不了一顿打。等到大了些,不仅要时时看着他,家里灶上的活,田间地头的活,自己都要帮着搭把手,打猪草、喂鸡鸭、浆洗衣物,一刻也不得闲!
原以为村子里的女孩都这样过得,等长大就好了。
等长到十六岁,家里以缺少劳力为由硬是推了好几家上门说亲的,只把自己当作牛马一样使唤。可等到弟弟长大到了娶妻的年纪,却又四处打听想要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
后来的事,她已经不再去想,无非是他们左挑右选选了个出价高的,可自己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模样又不算出挑,愿意花大价钱求娶的能是什么好人家?这个道理他们活了那么多年未必心里不清楚,只是为了他们的儿子装聋作哑罢了。
许是为了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许是为了在邻里乡亲面前落一个心疼姑娘的好印象,出嫁前的那段时间,算是自己人生中最为闲适轻松的一段日子了。吃得饱、穿得暖,每天也不再去地里干活,只待在太阳底下绣一些针线,甚至娘亲还落了几滴眼泪,抱着自己,左一句心肝儿右一句闺女的……
可事实证明,这世上哪有人愿意做亏本的买卖,说是拜堂成亲,实则一条小毛驴驮着自己就送进了深山里,任人欺辱。
好容易年纪大了些,不再受欢迎了,那边又废物利用,将自己贩给了人牙子,几经周折又被送进了刘家村这座魔窟……
太苦了,她这一生太苦了。
苦到她已经对这个人世没了留恋,甚至若有来世也不愿再投胎为人。
想到这儿,她扯出了个极浅极淡的笑容对林文辛二人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之情,随后便坚定的摇了摇头:
“两位贵人不要再为我费心了,这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不想再活得跟团烂泥似的,至于这个孩子……”
她扯了下嘴角似乎想笑,却最终只挤出一个复杂的表情,难得抬手隔着被子抚上了自己的腹部:“我知道他是无辜的,可我又实在无法不迁怒,他的父亲是个畜生,我也不敢赌他的品性,更不想为了这座村子里的任何人生儿育女、绵延后代……这世间这般污浊,他又命苦投胎到我的肚子里,生下来也是受苦,倒不如就这样随我去了。若真有罪孽,也是记在我的头上,到了地底下,我日夜诵经为他祈福,保佑他还能顺顺利利的投生到一个疼爱他、真心期盼他到来的家里……”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腹部,眼中难得透出了几分属于为人母的柔情,可她这副模样只会让林文辛两人心里更加不好受,一向见惯了生死的将军也是眼眶微红。讷讷难言;而林老大夫身为医者历来反对这等轻视性命的行为,更不赞同连累到无辜的婴儿,但想到方才见到的那些遍体鳞伤的女子,还有眼前这人脸上的麻木,要劝阻的话就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摇着头不断的叹气。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却原来是宋妍和奉剑烧好了热水又准备了些吃食捧了过来。
刚一进门两人就发觉屋子内氛围不对,宋妍捧着一碗面有些不知所措,奉剑却是个性子直爽的,她倒不是没有发觉异样,只是不耐烦去猜测,干脆大咧咧的开口道:
“主子,我和公主实在是难为无米之炊,只勉强做了一碗汤面,热水倒是烧了不少,灶上有李四婶子看着,锅里仍旧滚着水,包管足够!”
虽然六公主和她的厨艺算不上顶尖,但是拾掇几个菜肴还是没问题的,奈何这个屋子里实在穷得叮当响,除了些糙米粗面就只剩下几片蔫黄的菜叶,油瓶和盐罐更是就剩了个底,更遑论说什么红糖了。这等吃食寻常人倒是没事,但一个产妇吃了却难以克化。
村子里倒是养着几只土鸡,但现杀太耽误时间,无奈之下,她们只好从带来掩人耳目的行囊里掏出了一把干面条,又寻人摸了两只鸡蛋,这才勉强整治出一碗像样的东西。
林文辛一看她们捧着的碗,就知道是用了心的,吃食虽然简单,但是香味扑鼻,几根青菜青翠欲滴,瞧着就鲜嫩,上面卧着的两只荷包蛋也挺诱人,难为她们了。
她心中一叹,到底还是打起精神,转过头劝周娟道:
“其他的先不说,你挣命一样亏了气血,好歹也吃些热汤热水的填一填肚子。”
周娟本来不想麻烦的,可奈何她从小到大几乎就没吃饱过,小时候家里要省着给壮劳力吃,后来弟弟出生了又要紧着弟弟吃。等到离了那个家,沦落风尘,为了身姿窈窕也被控制着饮食,至于嫁到了这个村子……这般精穷,寻常汉子都只能混个水饱,像她这种被捆在家里只需要张腿服侍人的,一天能有一碗粥水维持着不死就行了,真要给吃多了,又有力气挣扎了怎么办?
哪怕是后来她怀了身孕,刘二山在吃食上倒也放松了不少,可本来就缺吃少穿的,又能吃到什么好的?无非是粥变得稠了些。此刻她虽已存了死志,奈何身体的反应瞒不过人,这不争气的肚子闻到香味竟然忍不住发出了几声鸣响,直让她羞红了一张脸。
“噗嗤”奉剑没忍住漏出一声笑音,她没听见之前那番沉重的交谈,现下只觉得周娟羞红着一张脸有些好玩,脸上也少了几分麻木,她是个自来熟的,放下手中的热水,从宋妍手中接过碗,径直坐到床头:
“哎呀,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把肚子填饱了,其他事再说嘛!更何况这可是我和六公主好容易才做出来的,其他人可没这个口服,你尝尝,香着呢!”
周娟不太清明的脑子转了一下,心神都被公主二字摄住了,这两个字离她太远了,那是她做梦都没想过的大人物,她颤抖着嘴唇,勉力支起身子,抬头向宋妍望去,眼神期盼,尚未开口,两行泪水就先流了下来。
宋妍有些不明所以,见此难免不太自在,反倒是林文辛似乎猜到了些什么,开口道:
“这是当朝的六公主殿下,外面包围村子的是宁王殿下,我们得知这个村子藏污纳垢,村民做下了种种畜生行径,特地来为你们伸冤报仇的,你不要怕,有公主和王爷在,这帮人一个都逃不了。你先吃点东西,养养力气,等有精神了,我带你亲自去看他们的下场!”
“好、好,”周娟没忍住,两行泪水缓缓滑落,只觉得体内忽然就有了力气,腹中的饥饿感越发明显,她自身也有了想要进食的欲望:她现在还不想死,起码,起码她要先看到那帮畜生的报应,将来去了底下,才好讲给小柳儿听……
只是,只是,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瞟了一眼面碗,内心羞惭,不知道该怎么张口。
这时候反倒是自幼长在宫中的宋妍先发现了她的窘迫,没有声张,只是往奉剑身边走了两步:
“她这个样子也不方便进食,还是先让她坐些起来,倚靠在床上,再在后面垫两个枕头,这样既软和,人也不吃力。”
“哎,”奉剑应了一声,当即就把碗一放,把躺在床上的周娟拉了起来,她倒不觉得吃力,莫说这人已经瘦成了一副枯骨,就算再重个百十斤也不在话下。
只是顾忌着周娟身体虚弱,又处在产子的特殊时刻,一点力气都不敢用多,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好容易将她半抱半扶了起来,后背竟也出了一层汗。
“多谢”事已至此,周娟也不再推辞,谢绝了她们喂食的好意,自己端了面碗,急切却不狼狈的吃了起来。
一碗面连带着热汤下了肚,顿时觉得身子由内而外的暖了起来,虽然腹部依然坠坠的胀疼,甚至因为恢复了知觉更加明显,可周娟仍然觉得自己好似活了过来,不由小声的长出了一口气。
她在吃面的时候,其他人也没有闲着,林文辛方才心中一动,有了个想法,和众人商议了一番后,虽然林老大夫秉持着医者的态度仍然颇有异议,但看了看周娟的样子终究还是一咬牙点头首肯了。
所有人都同意了之后,林文辛也就不再犹豫,留下奉剑和林大夫在屋内照看,她则是和宋妍急匆匆出了门。
过了盏茶的功夫,她们两人抬着个竹编的椅子进来了。
虽然方才奉剑已经和她讲过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可直到看见这个椅子,周娟一颗心才飘乎乎落了地,她强撑着身子对她们道谢,声音嘶哑,带有泣声:“多谢……列位的大恩大德,我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多谢了……”
她言辞恳切,眸中含泪,其余人纷纷避开了目光,最终还是林老大夫摸了把胡子,嘟囔着:
“唉,胡闹胡闹,真是一个犟种!一个两个的都不命放在眼里!”老大夫一边没好气的低声抱怨,一边用银针封住了周娟的几处人体大穴,心疼的拿出保命丹药又喂给她一颗,然后才一摆手:“行了,我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有银针封着又有好药吊着,估摸两三个时辰是没有问题的,你们要抬她出去看审问刘二山就趁现在,赶快吧。”
“我已经和王爷商议好了,他那边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林文辛应了一声,随后又轻声对着周娟说道:“莫怕,我们抬你出去,亲眼看看那帮畜生的下场。”
“多谢。”周娟嘴里喊着药,发音有些模糊:这些年她身似浮萍,吃尽了苦头,为了活下来服软、讨好的话不知说了多少,可唯独这道谢的话却甚少出口,也没人让她说出口。
这些年没说过的感谢,似乎在今日都要一一说尽了。
对于她的道谢,众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到底是没有应下,只自顾着做事。
宋妍将搜集来的被褥铺在躺椅上,将边边角角摁了又摁,生怕有哪处没有垫好,硌着了人。她一句话都没说,面上也一派平静,唯有微微发力的手指以及手上的青筋,显出了她内心的汹涌起伏。
林文辛则掀开了被子,将周娟调整到一个方便的位置,随后双手微微用力,就将她整个人稳稳抱住,轻轻转移到躺椅上。
虽说吃了林大夫的药,又封了穴窍,下身出血的状况已经好了不少,但之前的血迹未干,躺在干净的被褥上,很快又沾染了一片,满目鲜红。
林文辛心中叹气,却别开眼,权当没看到周娟脸上的窘迫,一旁的奉剑也极有眼色的捧来一床薄被,抖散盖了上去,遮掩住了一片淋漓。
虽说周娟全程都没有出力,众人的动作也极尽轻柔小心,可由于太过虚弱,她整个人仍是疼得发颤,脸色也白了一个度。见她这样,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一根指头也不敢碰。好容易等她缓过来了,才小心翼翼的将她抬了起来。
可怜林文辛和奉剑两个沙场悍将,做事从来都是干脆利落,何曾这般小心谨慎过,生怕步子迈大了产生颠簸,短短几步路,硬是出了一身热汗,就连宋妍也在一旁攥着手,目不转睛的盯着,想伸手帮忙又怕扰乱了她们的节奏,咬紧了牙关,整个面部都在用力。
好容易走到了外面,将躺椅稳稳落地,几个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竟有种出力太多,虚脱的感觉。
她们这个造型一出场就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宋君谦一行人还好,方才林文辛出来寻找躺椅的时候就已经知会了一声,虽然内心也有些无所适从,但大体上还算端得住,就连王府的护卫们虽然一开始吃了一惊,不少人都眸光一缩,但不一会儿也都平静了下来。
唯独这帮村民们,长这么大也没见这种事,一时间都有些目瞪口呆,不少上了年纪的老者嘴里更是不停的颠来倒去什么不成体统之类的废话。哪怕明晃晃的大刀就悬在颈上,也没忍住暗自捶胸。
刘二山不愧是个愣子,他一开始也被自家婆娘这个造型震在了原地,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心中仅剩的那点良心作祟还是担忧自己的孩子,他看着周娟大着肚子、惨白着一张脸,在躺椅上眉头紧皱俨然一副身体极为不舒服的样子,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豪气,他也顾不上左右两边护卫手上的刀了,发了疯似的挣扎。
这股不要命的架势一时间倒也让护卫们感觉麻烦,倒不是怕了他,只是刀剑无眼,他这般拼命挣扎难免让人束手束脚。眼见着事态紧急,赶忙向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即又来了两位同僚,几个人合力把刘二山制服,摁压在地上才松了一口气。
刘二山被人像按猪一样按在地上,仍然还在挣扎,脸被地上的砂石磨出了道道血痕,形容可怖,火辣辣的疼,可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扯了嗓子怒吼: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东西,有种放开我,有什么事都冲着我来,爷们儿今天眨一下眼都不算汉子!你们别碰她,她怀着娃子,你们对她下手算什么英雄好汉?别碰她!”
他扯着嗓子的这通喊当真是撕心裂肺,那情真意切的就连不少和他一同长大的村民都暗自嘀咕:没想到这家伙还是个痴情种子。就连一直认为他没个正形的老村长心里也被唬了一跳,目光古怪的瞧了他好几眼。
反倒是宋君谦和林文辛对此反应平平,他们两人甚至堪称冷漠的看着刘二山哭嚎。
周娟原本因为身体虚弱又无可避免的受了些颠簸正在闭目休养,如今听见刘二山这般作态自然也睁开了眼睛,那双满是麻木的眼睛陡然射出寒芒,愤恨、痛楚,还有太多说不清的复杂感情,虽然不是朝着林文辛看来,却也让她不自觉的别开眼去。
“刘二山”周娟声音低哑,她有很多话要说,要骂,可是受限于身体,哪怕用尽了全力,发出的声音仍然低若蚊蝇,甚至因为用力过猛,反而呛咳了起来,就连下身也隐隐感觉有股热流正在往外淌,周娟一霎间有些灰心,只好紧紧攥住身上的薄被尽量掩盖自己的狼狈模样。
好在林文辛是个细心的,见她这幅样子心里猜出了六七分,和宋君谦低声交流了几句,手一挥,就有两位护卫押解着刘二山跪倒了她的面前。
刘二山虽然嘴上硬气,但是看到人高马大的王府护卫心里也发怵,正暗自思考要不要服个软,谁知这些人二话不说就把他拎到周娟的面前,一脚踹翻在地,随后又将他摆成了个跪拜的姿态,那架势倒像是他这个大男人跪在了周娟膝前似的。
刘二山当时就不乐意了:这帮人土匪一样又身份不凡,自己跪也就跪了,谁让没能投个好胎,普通百姓遇到权贵天生膝盖就软了三分,可从古至今哪有爷们儿跪自家婆娘的?
他这下是真的至生死于度外,不管不顾的挣扎了起来:“不对,不对,书上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咋能跪自家婆娘?”
刘家村虽然偏僻,可老村长幼时还是开过蒙的,喜欢把书上说的话奉为圭臬,等到成了村长,更是时常用所谓圣人言来忽悠村民,堵他们的嘴,刘二山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跟在自家叔叔后面,倒也学会了两句。
只可惜他这话反而引起了宋君谦的反感,原本还算平静的他当即眉毛倒竖,走到他跟前,一脚踹了下去:“这些话你倒记得清楚!还书上说?书上让你坐下这等畜生不如的事了?”他冷哼一声,命令护卫:“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看你的膝盖倒是没有你的嘴硬,不能跪自家媳妇?我今日不仅让你跪,还要让你给她磕头,来呀,压着他的头,让她给这位产妇磕头赔罪!”
“是!”护卫们拱手应了一声,当即死摁着刘二山的头,让他结结实实的给周娟磕头,他们下手极重,虽然是沙土地,仍然听见“砰、砰、砰”的声音,因为宋君谦一直冷眼瞧着也没有喊停,他们也不敢擅自做主,手上一刻不停,不过一会儿,刘二山额头就起了碗大的血包,整个人头昏眼花,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
周娟从刘二山被踹倒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就开始笑,等到他被摁着给自己磕头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抹了把眼泪,俯低了身子,在他耳边恨声道:
“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
“你……”刘二山昏昏沉沉的,额头上的血顺着流了下来,有些遮挡住视线,他勉强抬起头虚着眼睛瞧过去,不知怎的竟觉得周娟这个笑容实在渗人,配合着低哑的声音,那样子倒像是地狱里的恶鬼一样。他习惯了对周娟的耀武扬威,等定了定神,又觉得心头无名火气,张口就要骂,奈何脑袋实在是疼,到最后也只是骂了一句:“疯婆子,你疯了!”
随后又左右看了看护卫们的表情,见他们没有再动手的打算才放下心来:他可实在是怕了这群蛮不讲理的,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这般对待,罢了罢了,今天虽然在周娟面前丢了面子,可她毕竟怀着身孕,权当做为了自己的孩子吧。
“看在你怀着我孩子的份上,我今天不跟你计较。”
“哈。”周娟急促的笑了一声,盯着刘二山的眼睛,“你不会以为我会生下这个孽种吧?”
“你在胡说什么?”
见他着急,周娟脸上的笑意更甚,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那是她自从嫁进这个村子,或者说从长大之后就再没有过的鲜活,她低下了头,离刘二山的耳边更近,用温柔的语气,一字一句的道:
“我说,我是不会让这个孽种诞生的。畜生的孩子,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你疯了,你疯了!”刘二山不停的摇头,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只觉得她面目可憎:“你怀着孩子,还能不生吗?”
在他的印象中,女人最大的作用就是生娃,从小到大周边的女人只有生不出的,还从没有怀了孩子不愿意生下来的。
“为什么不呢?”周娟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愉悦的笑容,那双眼睛直勾勾的把刘二山看得后背发凉:“一个小畜生,生下来也是个祸害,我直接带他走,让他重新投胎,说不定还算得上是功德一件呢。”
“疯子,你这个疯子!”刘二山这回是真急了,他生在乡野,自幼接受的思想就是好好长大,娶个婆娘生娃,不能断了刘家的香火。活着能有吃有穿,有片瓦遮身,死了也有后人祭祀,供食烧纸。
说句无赖的话,他虽然莽撞却也不是没有心眼,经过他的观察,这帮杀神虽然态度不好,下手也狠,却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瞧着他们现在的种种行为,恐怕也是冲着村里的那些婆娘来的。
想他刘二山活到现在,虽然偷奸耍滑的事干了不少,仗着自家叔叔也耍过不少横,但真要说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可是一个指头都没伸过,虽然他们村娶婆娘的手段不算正当,但那也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买回来的女人,娶回家的婆娘想咋样还不是随他们?
娶回来的婆娘不让碰,家里的男人急了上了手不也是人之常情?活这么大,还没见过因为屋子里的那些事披枷带锁的,何况他自认相比于村里其他男人,他对自家这个还算是好的,自从知道她怀孕后,更是一个指头都没碰过,只除了今天……没闹出人命又是夫妻间的事情,这帮人还能把他打杀了不成?
就算这帮人不管不顾要杀了自己,依着他们的性子应该也不至于对婴儿下手,只要自己有了后,在地下也能挺直腰杆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因而周娟的这番话可真的是捅了他的心窝上:穷人家娶媳妇不容易,他们这个村子更加难得,娶周娟的钱不知攒了多少年,又向周边亲戚借了个遍才勉强凑齐,要是她不给自己生,自己哪百年还能再讨到一个媳妇儿?要是今天不幸死了,他们老刘家不就绝了后?
“臭婊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他狰狞着脸,恢复了本性,对着周娟破口大骂:“你是老子花钱娶回来的婆娘,就该给老子生儿子!你自己贱命一条,别带着我儿子一起死!”
他扯着嗓子叫骂,声音又大,语气又急,在场的人又不是聋子,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见他嘴里不干不净的,林文辛当即眉毛一竖,奉剑这个直脾气的更是上去就是两耳光。
她是武将出身,又没收着力,刘二山的脸颊立即肿了老高,呛咳出了好几口血沫子。见此她非但没有皱眉,反而走近一步揪着刘二山的衣领,阴恻恻的威胁道:“嘴里给我放干净些,下次再乱说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按理说受了这两巴掌,以刘二山的性子自然学会闭嘴,可周娟那番话实在是戳中了肺管子,他此刻披头散发,恶狠狠的吐了一口血沫,神色癫狂:
“呸!有种你就打死我!周娟这个贱人,嫁给了我,却不愿意给我生孩子,还要带着我的儿子一起死,普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就算是告到官老爷那里,我也不服!我倒不信了,这天底下难道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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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律条能够纵容这个贱人胡作非为!”
他整个人被护卫们擒拿住动弹不得,仍然拼命的扭转身体想要挣脱,一面挣扎,一面高声叫喊:“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告官!周娟,我要去县太爷那里告你!”
“呵”此情此景虽然不太合适,但宋君谦却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一个被他护卫押解着,做下种种禽兽不如之事的畜生竟然当着他这个当朝亲王的面说要去告官,怎不令人发笑?
可随后当他想到,若真让这个畜生去告官了,说不得依着时人的想法,那个当官的还真会为他做主,反而是他对这些无辜女子的所作所为被一句轻飘飘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给一笔勾销之时,他脸上的笑容有很快变成了苦笑,只是:
“胡叫什么!”宋君谦一拧眉,没好气道:“我乃当朝宁王,你要告官,不如先当着我的面说说吧。”
要是平时刘二山再傻也挺得出这语气中的冷意,可此刻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他还当真叫起了撞天屈:
“王爷,您是王爷?王爷您要为我做主啊!”他伸出手指向周娟:“这个贱人是我花了钱买回家做媳妇的,我花了钱的!我自问在村里算是做得可以了,自从她怀孕了后有什么东西从来都是紧着她吃的,我对她这么好,她这个贱人竟然想带着我的儿子一起死,王爷,您也是个男人,您说,有她这样当老婆,当娘亲的吗?”
刘二山一边说一边扫视着众人,等看到一直沉默不语的林老大夫眼前顿时一亮,哪怕被人压着肩膀,仍然拼命向前膝行了半步,力道之大,连王府护卫都被拖着踉跄了一下。
“老大夫,老大夫,您是大夫,最是宅心仁厚,你们不是最讲究悬壶济世,最重视人命的吗,老大夫,你劝劝她,你劝劝她,就算我有什么不对,孩子是无辜的啊!你想想办法啊!”
“呵,这个时候知道求人了?她自己不愿分娩,老夫有什么办法?”林老大夫本来就生着闷气,作为医者他确实看不惯轻易放弃生命,何况还是一个婴孩,可周娟情况特殊,他虽然没有具体查看她身上的伤痕,但是从其他被救出的女子可以推测出,怕也是受了不少折磨,这种情况下,莫说把刘二山视作丈夫,便是把他看作仇人也不为过!
一方面他的本心想要劝说周娟,孩子总是无辜的;可另一方面对着那双麻木的眼睛,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甚至默许了她的行为……此刻心里正烦闷着,又听见刘二山把话题扯到了自己头上,再联想起之前他朝着自己出言不逊的模样,心头更是无名火起,当下语气就不好,说完后更是一挥衣袖,摆明了不愿搭理。
“您是大夫,自然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刘二山还想再说,可一看到老大夫一副冷脸,眉头紧锁,声音也不自觉小了下去:他原本还想说,平时遇到妇人难产不都有个保大保小的选项吗?实在不行就用刀剖开肚子,只要能保证他儿子的平安,像周娟这样喂不熟的贱女人死了就死了吧……
其实他之前隐隐约约也听说过村子里有些帮助女人产子的方法,只是那些法子对产妇伤害极大,这些年女人越发难得,渐渐的用的也就少了。
他有心把这些话说出来,可看着这群冷着脸的贵人,又有林文辛这些女子在,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虽然没把话说全,林老大夫却是人老成精自然猜出了他的意思,甚至就连奉剑也明白了七七八八,她立即脸色一变,走近了两步:
“实在不行怎么样?剖腹产子还是将她绑在毛驴背上颠簸产子,亦或是请产婆将她宫□□生生扯开?”
她越说声音越冷,刘二山虽然畏惧她动手,心中却不以为然:若真到了那个地步,为了保住儿子,便是将这几个方法都试一遍又如何?只不过他也学乖了,不再当众犟嘴,只讷讷言道:“她是我娶回来的媳妇儿,我花了钱的!”
“花了钱又如何?花了钱她就成了个物件,不配被你当做人来看待吗?”林文辛实在听不下去他的诡辩,不耐烦的打断道:“便是牲畜,花钱买回来的,也要精心对待好生伺候。”
“呵,我可不就是他们买回来的牲畜。”周娟原本因为气力不足,不耐烦和刘二山争辩,可听到林文辛说的话后却忍不住低笑了几声,她想:她们这些人出嫁时像是货物。给足了银两,就和娘家断了关系,自此后随波逐流,生死都在别人一念之间,都是乡间地头长大的,谁还不知道个礼义廉耻,谁不知道自己入了这行,辱没了先人?可难道她们有的选吗?
好容易等到人老珠黄,失了颜色,那些人却还要敲骨吸髓,连最后的骨血都要榨干,几块饼子,一身衣服,又如同货物一样被人带到村子里挑选,嫁做这些村汉的妻。
说是妻子,其实与在娼馆里又有何区别?运气好的嫁个家里有些资产的,只需要对着一家的男人张开腿,运气不好的,被几户人家合买下来的……到最后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
她们真要是畜生也就罢了,只要能吃饱穿暖,朝谁张开腿不是张呢?就连生下来的孩子,也不需要担心他的将来了。
身为女子,这些年受尽了折磨,她早已没了做母亲的期望,也失去了母性本能,更何况刘二山那人……她对这个孩子实在是生不起怜爱之情。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近十个月来,他就在自己腹中一日日长大,心中怎么会毫无波动?
尤其是眼前这些贵人的到来,说不得就能给孩子一个不一样的未来,自己的事自己知,方才老大夫还有贵人们相劝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动摇过的。可若是个女孩儿,这世道如此,就算自己带在身边逃离了魔窟,将来也免不了在苦水中打滚。有自己这样一个母亲在,将来婚事肯定为难,可若是不成婚,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能逃得掉?怎么想都是艰难,倒不如让这个孩子重新投胎,将来投胎到一个富裕、和善的人家,免受这颠沛流离之苦。
若是个男孩儿……
周娟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面上浮起一抹苦笑:她自幼见过的男子都是那副德性,后来沦落风尘后更是见识到了世间男儿最为不堪的一面,再加上这个孩子的生父刘二山……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实在是没有信心能将这个孩子教好,要是将来也长成了一个畜生,岂不是平白祸害了世间女子?
更何况,女子生育本就是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自己这胎胎位又不好,说不得到最后就是一命呜呼,要是只有孩子活下来了,没娘的孩子,咋想都是泡在苦水里。
罢了罢了,说到底还是母子缘分不深。
周娟一闭眼,原本还有些动摇的心思又重新坚定了起来,她直勾勾的盯着刘二山,蓦然露出一个讽笑:“孩子在我肚子里,我不愿意生下来,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有宁王殿下这一行人在,她就不信刘二山还能强行逼她分娩不成?以刚才贵人们包括那位老大夫默认的态度,这帮畜生翻不了天。
至于告官?
“王爷就在这里,你去告啊!告啊!这可是通了天的大官。”她笑了笑,随后低沉了声音:“或者说,我们一起到地底下去,你到阎王面前告我一状?我倒要看看咱俩谁是谁非!”
“毒妇!贱人!你不得好死!”
“够了!”
刘二山的叫骂最终还是戛然而止了,因为宋君谦终究还是忍不了他的满口脏话,也没动手,直接踹了一脚让他没了声。
“本王此次前来,是听说刘家村藏污纳垢,村民做下种种畜生行径,当地官员尸位素餐,对此不闻不问,数十年来不知残害了多少女子,后山更是白骨成堆,冤魂难安……”宋君谦拧着眉,目光环视着村民,语气森冷:“今日我既然来此,就是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绝不放过一个逞凶作恶的,奉劝尔等莫要存着什么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你们若是从实招来,好歹还能落一个痛快,不然……总有女子愿意说出她们的冤屈,本王也有的是手段撬开你们的嘴!”
他这话说到一半,老村长就知道这事儿是谁招来的了。他用愤恨的眼神恶狠狠的盯住云鹤道长,那样子,恨不得把他活吃了,同时心里也暗暗后悔:当初不应该轻信这等走南闯北的老江湖,自己这等老实村民哪里是这些狡猾之人的对手,早知道就该把他扣在村中,等到工程完毕,直接扔到后山喂狼……
唉,一念之差竟招惹来这般祸事!
云鹤道长倒是老神在在,他这个人存在感一直不强,自从宁王府的护卫行动后又一直故意掩在众人背后,要不是此刻被宋君谦点出,只怕村民们到现在都没注意到他。
他见村长看他的眼神中恶意若揭,非但不心虚,反而向前踏了一步,一捋胡须,不无讽刺的点头示意,显然是默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你!”老村长见他这副模样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顾忌着左右的王府护卫,当即就要一口唾沫唾到他脸上去,这口气憋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的,憋得脸色青白,好悬没厥过去。
云鹤道长见到他这副模样,心中原本是极畅快的,甚至忍不住想要大笑几声,可当他目光扫到勉力倚靠在躺椅上的周娟,再联想到刚被救出来安置在屋中如同惊弓之鸟的女子们以及当日那位决然投崖的姑娘……再看这些原本耀武扬威。面目可憎的村民如今像鹌鹑一样跪在地上,他的心中一丝痛快也无,只觉得沉重。
云鹤道长抬眼看了一下天色,又往后山的方向深深一眼,此刻天色尚未破晓,那边草木茂盛,瞧上去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他莫名就觉得那浓重的墨色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在盼着他们……
“王爷,”云鹤深深叹了一口气,对宋君谦躬身行礼:“这帮畜生大多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便是让他们在这儿跪再长时间也不会有丝毫改变,时间不早了……”
他看了一眼周娟,心里明白,这位女子怕是已经存了死志。依着他们之前的对话来看,这位烈性女子可能是要连带着腹中的胎儿一同赴死。身为修行之人,他原本不该袖手旁观,理当劝说一二,毕竟婴孩无辜,可经历过这些事后,再联想到这些村民做的恶,以及后山累累白骨,想要说的话堵在胸膛里,一句都说不出来。
罢了……
他心里暗自摇头,自嘲一笑:罢了,到底还是自己修行不到家,既然踏进了这万丈红尘,难免要被俗事侵扰。如今既是一颗清静无为的道心蒙尘,倒不如随本心所为,周娟做了选择,自己尊重她的意愿就是了,又何苦庸人自扰?
只是,看她如今的状态,只怕身子已经虚弱到了极致,虽然方才有大夫进去肯定用了药施了针,但如今她情绪激动到极致仍然面色青白,再加上胎儿又在腹中……只怕也拖延不了多长时间了。
“既然这群畜生都已被缉拿在此,受害的女子,活下来的也都受了救治,倒不如就趁现在把此案断明,了结了吧,毕竟早一刻让他们伏法,地下的冤魂就早一刻解脱,活着的人也能得个慰藉。”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周娟,眼神满是悲悯。宋君谦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也是心头一震:周娟此刻的状态属实不算好,或许是刚才与刘二山的那番争吵去了力气,此刻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沉重,喉间嗬嗬作响,看似鲜活了许多,可面上却一丝血色也无,林大夫正在为她施针,眼看着就要不好了。
本来他是打算等到天光破晓旭日东升之时再审理此案,也算给那些救出来的女子一段时间休养,定定神,但如今看来再拖延下去,只怕周娟未必能扛得住。
云鹤道长说得不错,纵然今后案情大白、诸恶伏首,冤案能安,若是不能让周娟活着见证,也是缺憾。
“明法,你和长风、奉剑去把那些女子请过来,若是她们行动不便,就命护卫们也去找几个躺椅抬过来也行。今天这案子总要让她们到场的。”
宋君谦并未降低音量,命令下达之后,明法三人当即就拱手告退,他看了一眼天色又转身吩咐平安:“平安,现在天色还未大亮,暗的很,你派几个人去搜罗一些照亮的物件来,不拘什么灯笼、灯盏之类的,若是不够,便多打几个火把来。”
人心鬼蜮难以直视,这般村民更是人性泯灭做下种种恶事,他今日倒要打着灯笼好好照一朝这些人的心肝,看看是不是已经黑透。
“哎,奴才这就去准备。”平安先是一愣,随后也点头应下,手一挥,便有四五个护卫跟着他后面一起准备东西去了。
见事情都已经吩咐了下去,宋君谦吐了一口浊气,他踱步到林文辛的身边,牵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就像我们之前商量过的那样,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的声音很低,林文辛却听得清晰,她叹了口气抬眼看向远方,只见夜色如墨,黑沉沉的压在心尖,说不清的怅惘。一时间只觉得周边的一切事物都变得很远,唯有手指相贴之处,那点热意越来越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手指用了点力回握,轻笑了一声:
“我知道。”
63. 第 63 章
平安做事向来利索,不过盏茶的功夫,就寻来了许多照明的工具,但是乡下的油灯一光如豆,他有些嫌弃。想了想,还是又率人制作了十来个火把,这样一来,除了气味重了些,登时就将他们所站的地方照得一片亮堂。只除了偶尔一阵风来,吹得火焰四处摇晃,影影绰绰间,配合着众人一脸的严肃,倒是更增加了几分诡谲骇人。起码那些跪在地上的村民,不经意间抬头看见都是心中一跳,觉得这些人阴森可怖,当即颤颤巍巍的低头看着地面,再不敢抬头。
可等到明法和长风一行人抬着解救出来的女子们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忍不住眉头紧皱。宋君谦和林文辛都是初次目睹这等惨状:只见她们面容枯槁、蓬头垢面,虽然身上穿的都是护卫们重新搜罗来的好衣裳,但打眼一看全都是男子的款式,加上她们本就瘦弱,穿在身上极不合身。
虽说倚靠在躺椅上,不曾下地走路,身上也裹得严严实实,但宋君谦他们心中明白:这是因为她们的四肢大都被人折断走不了路,裸露出来的地方也是伤痕累累,据老大夫说其余不便查看的地方更是新伤叠着旧伤,让人不忍细看。
这些女子分明还算年轻,却一个个被摧残的满脸麻木,目光瑟缩,身子还不自觉的打颤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此等情状,怎不令人憋气。
或许是火光在风中忽明忽暗,平安偷眼看了一下自家主子,发现他和林将军,脸黑的吓人,只两双眸子在夜色中亮的惊人似乎烧着一团火焰。平安只瞟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直觉这两位心情不妙。
王府护卫们行事向来利索,风风火火的,可这几步路却走得稳当,直到把躺椅放在地上也尽量不让这些女子们感到颠簸,那股小心劲儿倒还是头一遭,林老大夫见她们脸色不好,终究还是没忍住往前几步,一个个搭脉喂药,务必让人撑过这段时间。
他们这一行人如此慎重的态度把跪在地上偷瞟的村民看得一愣一愣的,不过就是几个婆娘,这帮人咋这么小心翼翼?
他们心里犯嘀咕,也有些明白今天这场祸事和这些婆娘们脱不开关系,眼见着宋君谦王爷的名号这么响亮,护卫们又如此凶悍,说不害怕是假的,可总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没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这一看,不少人也都有些怔愣:不过就是几巴掌的事儿,平时都习惯了,咋现在看起来这些婆娘身上的伤这么唬人呢?难道自己动手的力道真的重了?
宋君谦自然不知道他们所思所想,他只是在等林老大夫,等到老大夫对他点了点头后,当即面容一肃,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黑压压一片的村民,又抬头看了一眼夜色,只觉得乌云蔽月,星光暗淡,浓重的墨色沉甸甸的压在心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目光扫视过面色恹恹的周娟还有满脸惊惶的女子们,目光渐渐坚定,随后与林文辛对视了一眼,得到她点头肯定后,才暗暗叹了口气,沉声开口道:
“本王奉圣命护送公主一路向西,路遇暴雨冲垮山路,无奈借宿于小镇,若非云鹤道长舍生忘死的前来禀告,我竟不知大炎朗朗乾坤之下还藏着如此魔窟……”
他顿了顿,放慢了语速,压迫感愈甚:“你等做下种种恶行,犯下滔天罪孽。被你们困住的女子日日流泪,被你们残害的婴孩夜夜哭嚎,后山抛尸之地更是怨气冲天,你们竟也堂而皇之的在这里生活,安享太平,怎么,莫非你们也变成了恶鬼不成?”
宋君谦说到这儿,平复了一下心情,哼笑了一声:“或许鬼也怕恶人吧,竟然让你们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
宋君谦这辈子虽然出身天家,也在朝堂上挂了个职,但真要像这样在田间地头单独主审这么多犯人也是头一次,他原本的设想中自己应该慷慨陈词,将这些畜生好好的责骂一番,出一出胸膛这口憋闷了许久的怒气,可看着这些瑟缩、畏惧,甚至还带着几分无辜的眼神,他只觉得再多的话都说不下去了,心里也更加憋得慌。
此刻这些人的顺从更多是畏惧于自己的权势,而非真心知道错误。他们跪伏在地上,跪的是自己的身份;他们讷讷不言,是因为身侧拿着大刀的王府护卫。
他毫不怀疑,只要不涉及到性命,此刻就算他下令将这些人全都打得皮开肉绽、充作苦役,只怕这些人也不敢反抗……
那么自己亲自走上这一遭有什么意义?把宋妍她们带过来有什么意义?
原本满心打算着让她们亲眼瞧一瞧这些人的下场,可现在看来就算今天把这些恶人全部都杀了,他们也不会有一丝明悟,更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至多是哀叹时运不济遇上了自己这尊杀神。甚至若是有心人将这一切传出去,在世人眼中究竟是善恶有报还是只是自己仗着权势草菅人命……也未可知。
说不出是心中憋闷还是怎样,宋君谦此刻好似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语气中也再无方才的义愤填膺,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甚至隐隐透着几丝颓然。
他暗自里苦笑一声,有气无力地一挥手:
“我既然站在这儿,自然已经将事情打听的七七八八,你等还是老实的认罪,也免得吃苦头。”
老村长刘仁昌或许学问不行,见识也不广,但人老成精,再加上这些年和人牙子们讨价还价,已经练就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他此刻非常敏锐的察觉到了宋君谦语气的转变,眼中猛然闪过一丝亮光,心头一跳,虽然还没将那丝头绪厘清,但依旧颤颤巍巍的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小心翼翼地开口:
“王爷,还有诸位贵人,小老儿和村民们世代生活在这个小村子里,本分度日与世无争,虽然邻里间偶有口角,村民里也的确有几个偷奸耍滑的,可真要说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咱可一件都没干过啊!”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赌咒发誓,甚至还留下几滴浑浊的眼泪,情真意切的活像一个畏惧强权的风烛老人,瞧着就心酸。
只是这个老人可不老实,他趁着抬手抹眼泪的功夫,偷眼观察了一下宋君谦的表情,见其依旧不动如山,眉宇间隐隐还有嫌恶之情,当即心下就是一沉,不过当他低头环视见村民们个个都被自己说到了心坎上,面露赞同之色,甚至好些还忍不住小声啼哭时,就又恢复了几分底气。
他动了动因为跪的太久而有些麻木的腿,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心一横,继续说道:
“王爷,我们虽然穷苦,但作奸犯科的事儿可没干过,这些年兵荒马乱的,衙门收得税重,可我们刘家村从来没在衙役面前说一个不字,回回都是足斤足两交全了的。”刘仁昌一面说,一面挺起胸膛想要增加几分气势,其实他这话倒是实情,因为村子里买媳妇的事儿并非都是经过官府,说出去总不好听,衙门里真要计较起来恐怕也要脱了一层皮。因而他们也特意和县衙里几个捕快结了个面子情,每回缴税也都按时按量,从不出格,以换来官府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村子偏僻山路难行,土地也不肥沃,再加上深山老林里难免有野兽伤人,久而久之外面的都不愿把闺女嫁进来。但俗话说人离乡贱,这毕竟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产业田地,我们也不能就此抛家舍业了……看着打光棍儿的青壮越来越多,不知愁白了多少人的头,好好的汉子总不能就这样孤零零的断了根吧?我们也实在是无奈之下才出钱去外面买媳妇儿回来成亲的。”
“人牙子们心黑啊!咱们世世代代农民,地里刨食的,每年出息就那么多,交了税粮,也就堪堪糊口。精米白面舍不得吃,就连糙米干饭也只有农忙的青壮能混个肚圆,平日里吃的都是野菜、米糠,油盐都沾不了多少。硬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点粮食换了银钱,几户人家你凑一把,我凑一把,不够的还要往深山里寻摸,不知流了多少血汗,才能勉强换回一个婆娘啊,我们知道这事儿说出去不好听,可,实在没有办法啊!”
说到这儿,刘仁昌眼角带泪,连带着不少村民都捏着衣角揩眼泪,有那感性的甚至呜咽出声。
他说的倒都是实话,一来是为了引起宋君谦等人的同情,二来心里也实实在在委屈:他们村子田地不少,但是土地肥力不足,一年到头泡在田里也就那么点粮食,为了买个媳妇回来成亲,当真是榨尽了血汗,有家底的勒紧了裤腰带子勉勉强强还能领回一个婆娘,底子薄的好几户人家咬牙都未必能凑足银钱。
前些年为了给自家小子留个后,多少汉子壮着胆子进山?不知害了多少性命!
那些可恶的人牙子,见他们村娶媳妇心切,个个狮子大开口,一个不知过了几手的破鞋就敢跟他们开口二十两!要知道他们村子里五六岁的女娃一个才卖三千五百钱!
眼见着这些年他们村个个都跟泡在苦水里似的,那群家伙倒是个个腰缠万贯吃得脑满肠肥的。
呸,真是群丧良心的玩意儿!
刘仁昌越想心里越不舒服,虽然他们常交易的人牙子和自己有点交情,这些年下来也不是没有捞到一点,可人就怕对比,相比于他们赚到的,自己那三瓜俩枣的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为了刘二山这个不成器的,还掏出来不少……
他在这里心疼银子,宋君谦见他走神,气得想笑:“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了你们?”
刘仁昌的这番话,句句说的都是他们身为村户人家的不易。宋君谦自问不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比刘家村再困苦一倍的村子他也见识过。刘家村虽然地处偏僻,可家家户户倒底还有田地耕种,那些家无薄产,只靠着给地主做工的佃农岂不更加穷困?他们虽然也大把大把娶不到媳妇,勉强养个童养媳或者换婚成家的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好歹也没像他们村子这样动辄对女子拳脚相加。
都是过日子的,田里家里都要女子搭把手,哪能这样糟践?
更何况……
宋君谦冷笑一声:“你既然说了刘家村娶妻不易,花费了不小的代价,理当更加体贴爱护,好让这些女子安下心来和你们踏实过日子。哪会像现在这样折断她们的四肢,束缚住她们的行动,像牲口一样绑在屋子里被打得遍体鳞伤?”
他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用目光看向那几位女子,见她们低垂着头看着地上,不敢与人对视。夏日炎热,她们却裹得严严实实,甚至用手攥着宽大的衣服,整个人在躺椅上缩成一团。似乎只有这样才有一点安全感……
宋君谦越看眉毛皱得越紧,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态度这样明显,刘仁昌自然是听出来了几分,只不过佯装不知,自顾为自己和整个村子的人说好话。
“王爷,您明鉴啊!自家的婆娘哪有不疼的?咱们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两口子难免有些磕磕绊绊,正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几千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汉子们性子急,田里的活计又重,回到家里难免有些火气,有时候情绪上来了,下手就失了分寸,没个轻重的,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他们知道改了。”
刘仁昌一边说,一边努力把这件事往人之常情上靠:“王爷,您是皇子,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些富贵体面的人家,寻常百姓家过日子就是这样,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夫妻间打打闹闹都是常事,哪就那样严重了?真要说伤,汉子们身上也有不少抓挠的痕迹呢。”
也不知道他这个人是真蠢还是在村子里说惯了一时没改的过来,这个时候还要说些轻佻之言,直听得宋君谦额角直跳。眼见着自家王爷耐心即将耗尽,平安当即出言打断:
“如此说来,她们身上的伤是夫妻间寻常的打闹,那么把她们折断手脚困在屋内,也是你们这个村子的传统习俗了?”
这……
刘仁昌一时哑然,任他再怎么狡辩,却也知道自己村子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了些,用打闹二字实在是掩盖不了的,更何况这些人去屋子里将这些女人带出来时,想必那栓牛的绳子还捆在她们身上……
只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这……唉,这位贵人有所不知,我们也是穷怕了,”他顿了顿,或许也是知道当下再说假话也没有用处,这次他倒是打算说些真话,只是这真话怎么说也是有讲究的。
这件事说来说去还是他们村子理亏,他现在也只能想法设法夸大自己的贫苦不易,好换得这些人的同情。
想到这儿,他脸上的愁苦更加重了三分,浑浊的泪珠止不住的流淌,用手去擦时,又将手上的泥土粘在了脸上,一时间更加狼狈,要不是因为知道这人的情况,宋君谦一行恍惚间都要认为是自己以权势在逼迫这位可怜的老农了。
像刘仁昌这种“聪明人”,最喜欢看人脸色了,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借着手指的遮挡观察,见宋君谦等人神色怔忪,还以为是自己的表演奏了效,当即决定趁热打铁。
“王爷,不瞒您说,我当年也识过几个字。但凡有其他办法,也不会做这种辱没先人的决定。都是男人,谁愿意和别人合一个老婆?可是没办法啊!穷啊!为了娶媳妇儿,几户人家都掏干净了家底,就我这个不争气的侄子,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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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了亲后,都是靠着我接济才能每天混个水饱。有那困难的,给儿子成了家后,为了省点口粮,活活冻饿死了……可以说在我们村子,娶的这个媳妇儿,就是家里最宝贵、最值钱的,您说说,这个样子,能不把她们看成眼珠似的吗?”
他一面说一面哭,宋君谦等人倒是无动于衷,其他村民们却像被说到了伤心处,一个个嚎啕大哭,眼泪糊了一脸,连嘴都长不开。
可不是,虽然他们对这些婆娘们看管得严了些,但这也是没办法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才合起伙来讨了一个婆娘,就指望着给自己留个后。
结果这群婆娘们竟然想跑!
一群嫌贫爱富的贱女人!都已经沦落到被人牙子们贩卖了,他们也算是花钱救了人,不过是觉得自己村子地处偏僻,穷困了些,就一个个想往外跑!
也不想想,要不是他们买下了,她们的结局还不是沦落到什么烟花之地?他们都已经不嫌弃她们是些二手货,被人脏了身子,她们反倒嫌弃起来!
难道说做他们这等老实本分人的妻子还比不上沦落风尘做个妓子么?
既然这样,反正也是欠草的,对他们张开腿和对那些人张开腿又有什么区别?凭什么他们几个兄弟在她身上快活了一回,就寻死觅活的?
呸,还不是嫌他们穷!
这群村民长期处在这个环境下,所有的心智、观念都已经扭曲了,他们越想越恨,越觉得自己倒霉,就为了这等事情被人寻了错处,跪在地上,丢尽了面子,这真是……
分明就是这群贱人对不起他们!
他们虽然畏惧权势和护卫们的拳头没有出声辩解,但一个个咬牙切齿的泪流满面,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时间呜咽之声不绝于耳,连带着刘仁昌也是老泪纵横。
他抹了一把脸,继续叫苦道:“儿郎们苦啊,庄户人家就靠着几亩薄田,起早贪黑没命的干。夏天日头毒辣,身上的皮都被晒脱了一层,到了收麦的时候更是挣命一样,一年到头都难得有个空闲,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在咱们村子,真就是钱比命重!”
“是,咱们庄户人家,家里穷困了些,儿郎们一天到晚只知道埋头干活,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也不懂什么风花雪月,但我们都是老实人,直肠子。只要安下心来踏实过日子,哪里会不疼自家媳妇?可……”
刘仁昌微微抬起了头,战战兢兢的往那些女子身上看了一眼,面上全是为难:“说来也是桩丑闻,怕污了您的耳朵……这群婆娘们是我们花钱从别人手中买来的,出身大抵都不算干净,或许是在烟花之地看惯了豪富之人一掷千金,她们实在不肯过这样贫苦的日子,一个个想尽了办法要往外跑……一开始咱们也不是故意要把她们捆上的,可一来山路难行,有人一头撞进林子里,连个尸首都没找到,二来,掏空了家底娶的媳妇,咋也不能落个人才两空吧……”
“不好好过日子……”因为身体虚弱,不想与这种人多费口舌。可看到刘仁昌惺惺作态、满口谎言个样子,原本只当做看戏的周娟,蓦然抬起了头。她口中喃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脸上似哭似笑,随后胸腔震动,发出一阵笑声,直把自己笑得呛咳不止,泪流满面。
林文辛见她这样,揪心不已,眸中满是心疼,就连平安等人也是心里老大不落忍。宋君谦更是直接,他闭了闭眼,也不需要护卫帮忙,径直走到刘仁昌的面前,拎着他的衣襟拖到周娟面前,和刘二山并排跪着。
他这人没学过什么刑讼断案,却不是没有眼睛,刘仁昌那点小把戏相较于朝堂上那些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说谎连眼睛都不眨的官员们,实在拙劣的可笑!
他懒得和这种自作聪明的蠢货计较,也懒得戳破他的谎言,但此刻看见周娟情绪如此激动,索性让其跪在她面前,让他们两人当面对质。
周娟见村子里原本说一不二,跟个“土皇帝”一样的村长也跪在了自己面前,虽然他竭力挺直了腰背,妄图维持着体面。可那微微颤抖的手,还有在火光映照下,脸上掩藏不住的皱纹,忽然就生出了几分气力。
她慢慢低下身子,直视着那双依旧狡诈、残忍的眼睛,看着他隐藏在眼眸深处的惧意,只觉得以往这些年对这个人深入骨髓的畏惧全都烟消云散:原来你也会怕啊!
她心里又有些想笑了,事实上她也当真笑出了声,只觉得今日的笑容以往几十年里加起来都要多。
“刘村长,”她轻轻唤了一声。
刘仁昌抬起浑浊的双眸看向她。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刘仁昌对她印象深刻的很,这是他亲手为自己侄子挑选的,容貌端正,瞧上去温温柔柔的,身材也好,一看就是个能生养的,算是那批货色中的上乘货。
只可惜,自己还是看走了眼,这女人性子烈得很!原本嫁进他们村子已经认了命,看见刘二山那不着调的样子也不曾说什么,以为是个好的,谁知不过是洞房那夜,走了个过程,竟然就寻死觅活,一头撞在了床柱上。
她是个烈性的,可他们村子里最不怕的就是烈性的女人,让二山成了好事后,甩了几巴掌,再让当初帮忙的村民过了把瘾,硬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踩进了泥里。
随后就将她锁在房间里,一日只给一碗稀粥,吊着一口气。只要敢偷偷往外踏出一步,村子里常年把守巡逻的人就会叫来二山将她拖回去。
跑一回,打一顿,再将她送给发现她逃跑的人快活一夜……敢寻死,就打断一条腿。也是二山憨直,舍不得动手,只肯掰折一根指头。不过是断了三根手指,这个女人就变得乖巧听话,老老实实的给二山生孩子……
自己还以为她已经学乖了!谁知道她竟然还抱着和腹中孩子一同去死的念头!有了宁王等人撑腰后更是敢当众和二山呛声,贱人,果然还是打得少了!
刘仁昌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着周娟,眼中恶意昭然若揭,试图用长此以往积攒下来的威势以及根植于这些女人心中的恐惧,迫使她不要胡乱攀扯。
只可惜周娟既然发现了他的外强中干,又有林文辛等人撑腰,自然不会再惧怕这么一个跪在地上等待审判的苍老之人。她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眼神中全是嘲笑。
刘仁昌有些怕了,他眸光一缩,虽然竭力想维持住气势,却仍然被周娟眼神中的疯狂所震慑住,没忍住一个瑟缩,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他顿了顿,嘴角嗫嚅了半晌,终于挤出了几个字。
“侄媳妇……”
64. 第 64 章
“侄媳妇……”周娟喃喃重复了一遍,随即嘴角越咧越开,“好陌生的称呼啊,老村长。往日里,您不都是叫我□□、贱人的吗?”
刘仁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闭了闭眼。
可周娟依旧不肯放过他,她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压低了声音:“再者说,自从我嫁进刘家村,您可是我第一个男人啊。”
她这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林文辛为了给她撑腰,一直离得很近自然听得分明,霎时间只觉得腹中一阵恶心,看向刘仁昌的目光满是厌恶:“畜生!”
畜生?可不是畜生?这个村子里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畜生!
周娟闭了闭眼:“你说的踏实过日子,是指不论嫁进刘家村哪户人家,洞房花烛夜都要让你这个村长先当新郎吗?是指一天只给一碗稀粥,饿的烧心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床上任人凌辱吗?还是指一年四季锁在屋子里,连大门都不能踏出一步?”
刘仁昌没有说话,周娟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自顾往下说:“你说我们不愿意过贫苦日子,可沦落到人牙子手上被你们买走,哪个不是苦出身?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做梦都想过上安稳日子,可是你们……你们这群畜生!”
“张口畜生,闭口畜生的,要不是我们把你买回来了……呵!”从刚才起被宋君谦踹了一脚就一直仆在地上的刘二山堪堪回神,就听见自家婆娘对着四叔出言不逊,他有些瑟缩的看了一眼林文辛,但还是要为自家叔叔辩解,只不过这次学乖了,不敢再扯着嗓子叫唤,只是轻蔑一笑:“要不是我们把你买回来,你只会被卖进暗娼、私竂中,做一个千人骑万人骑的婊子。”
“我倒还不如做一个婊子!”周娟红着眼,一字一顿道:“被卖进你们村子和做妓子有什么区别?”
“呵。”刘二山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但是周娟却隐隐能猜到他心里想的什么,无非就是她们这些女人果然自甘下贱,进而引申到嫌贫爱富,宁愿沦落风尘也不和他们过日子……这些年,这种难听的话她已经听了太多。
周娟忽而有些脱力,发觉自己和面前这人永远无法沟通,他早已无可救药,实在没必要多费口舌。因而缓缓直起身子,倚靠到椅背上,斜睨了一眼:
“真要进了花楼,好歹一日三餐有了着落,也不必日日挨打,反倒是沦落到你们村子……呵,我是和你拜了堂的,但真要算起来,村子里做过我的新郎的,可不止你一个。”
说来她还算是幸运,刘二山在村子里家境还算殷实,只除了成婚当日被刘仁昌……还有第一次逃跑时吃了教训,好歹没再辗转在其他男人身下,可和她同样命运的女子却有好几个过得更加不堪。
或许是缓过了神,或许是实在听不下去老村长和刘二山的无耻言论,之前被救出来就一直一言不发的女子当中,忽然有一个年近三十的妇人,挣扎着下了躺椅。
周娟认识她,是先她嫁进来的一个叫马萍的妇人,也是之前那个魔窟里的“熟人”。因为长得漂亮,身段又好,她在那里很是受欢迎,日子也过得比她们好些,自己最艰难的时候,还得过她的接济。
只可惜马萍的年纪比她要大一些,那些挑剔的客人们终究还是厌了,打发管事的将她废物利用了。
没想象到等自己被卖进了刘家村,却发现……刘二山看管的紧,这些年也没有什么机会和她私下里说说话,只隐隐知道,因为她长得出挑,人牙子要价高了不少,村子里好几户人家凑钱才将她买了回来。
想到这里,周娟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虽然没有刻意打听,但落到这些畜生手里能有什么好?何况还要服侍好几家的男人……
马萍因为逃跑了几次,手脚都被人打断,落下了残疾。手上的骨头勉强接上了,虽然打眼一看就知道骨头长歪了,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看上去怪异可怖,但好歹还能使几分力气。可为了让她不再逃跑,双腿从来没有得到救治,自此后再也站立不起来,只能依靠着上肢挪移。
她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薄被,拒绝了别人搀扶的好意,就这么挣扎着,以一种爬行的狼狈姿态,一步步爬到刘仁昌的面前。村子里的土路混着细碎的石头,偶有尖锐的划破了她的手掌,一瞬间鲜血淋漓,在地上拖出两条长长的血痕。
宋君谦心下不忍,但仍然摆手阻止了想要上前的平安等人,就这样亲眼看着她咬紧了牙,一步一挪的接近刘仁昌。
按理说这样的姿态是可怜又狼狈的,放在以往刘仁昌绝不会放在眼里,可眼下看着马萍红着眼向自己靠近,他心中竟然蓦然产生了一丝畏惧,甚至连双手都不自觉的发颤,想要起身偏开一些,奈何身后的护卫丝毫不为所动,按在肩膀上的手像是两座大山,令他无法挣扎。
马萍终于爬到了刘仁昌的面前,她顾不上还在流血的手,也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连朝着刘仁昌的脸上甩了七八个巴掌。
她实在太虚弱了,看似抡圆了胳膊,实则那力道仍然不足,打在脸上并不疼,但刘仁昌随着年纪渐长,已经数十年不曾被人这样侮辱过,登时心头就涌起了一股戾气,只是联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又满是屈辱的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他不说话,马萍可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她喘了口气,又甩了一个耳光上去:“夫妻间床头吵架床尾和,小打小闹都是正常。老村长,你趴在我身上的时候曾经让我叫你相公,如今我甩你几个耳光,也算不得什么吧?”
她顿了顿,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自己名义上的那几个丈夫,朝着他们阴恻恻的一笑,随即又收回目光:“你说你们村子里都是老实本分的庄户人家?这话说了你自己亏不亏心?哦,对了,我忘记了,你早就黑了心肠,跟个畜生没什么两样了。”
她一把揪住了刘仁昌的衣襟,借力让自己靠得更近了些,一字一句说得分明:“我这辈子运气不好,尽遇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可就算前面所有的恶人加起来,也没有你们村子,没有你们这些人让我感到恶心!”
她松开了抓着衣襟的手,虚指了几个瞪着眼看她的村民:“因为你们才免去沦落风尘?哈哈,我宁愿一辈子都待在娼馆里做一个最下贱的妓女,我就是做一辈子的妓女,也比你们这些人来得干净,我就是被人戳着脊梁骂,在娼馆里烂成一滩肉,也不愿意嫁给你们这些老实人!老实人,哈哈哈,呸!”
“你……”
“再说了,我嫁进了你们村子,不还是要张开腿接客?”马萍抹了一把笑出来的泪水,再次凑近了刘仁昌,“老村长,这群家伙明码标价将我卖出去的时候,你可没少来光顾生意啊。我可听他们说了,整个村子里只有你老村长给的糙米最多,每次都是一大碗还冒尖呢……”
这群畜生把自己买回来肆意折腾还不够,没几天就觉得花了那么一大笔银子,亏了。再加上他们本身又不是多勤劳肯干的人,几个人一拍即合,不拘是一碗棒子面还是一捧糙米,村子里没有老婆的光棍都能在自己身上快活一遭。
虽说自己十四岁就被爹娘卖进了那个淫窟,苦苦熬了十年。可那十年加起来恐怕都没有在这里一年“接客”接的多,这个村子真是污糟透了。
“村长,你还是有钱,给的太多了,”她似笑非笑,指了指一个村民,“刘代可每次都是吃着你的粮食,骂你傻呢。”
刘仁昌被她说得面皮发抖,死咬着牙齿,没有出声。只是忍不住黑着脸,冷冷扫了一眼刘代。
按理说他现在都自身难保了,可这些年在村子里积威甚重,几乎说一不二,要不然也不会每家媳妇刚娶回来都要让他先快活一番。本来胆子就不大的刘代被他看了一眼还是没忍住一缩脖子。
“你这个婆娘说话就说话,干什么扯到我身上?”
“怎么,又不是你守在屋子外面巴巴的给人守门的时候了?”马萍眼睛一眯,直勾勾的盯着他,嘴里吐出了两个字:“绿毛龟。”
“你!”刘代气急了,他性子有些怯懦,被旁人几句话一说便也同意了那事,虽说名声上不好听,可到手的粮食确实实实在在的。
本来以他爹娘攒下来的钱,勉勉强强也能买一个普通的女人,只是马萍长得实在漂亮,他看了心里就发痒,被刘树他们一哄,便昏了头凑钱一同买下了马萍。
四家凑的钱,堂也是一起拜的,因为自家屋子大些,便把她安置在了自己家,也因此每个月能多个两日。
一开始因着马萍相貌实在出挑,很是稀罕了一阵,哪怕她成天介的寻死觅活,甚至想要逃离村子,自己也没动她一根手指,甚至还寻来草药帮她把手简单包扎了下。
但男人嘛,从来都是这样,自家的女人再好,过了那段新鲜劲儿,也就淡了下来。再加上看见与他花了差不多价钱的能独占一个女人,不出半年就揣上了崽,这心啊,就有些不得劲了。等到爹娘活活累死在田里都没能抱上孙子,心里愧疚之余,也开始迁怒于这个女人了。
因而刘树那几个闲汉眼红村子里其他人,合起伙来撺掇了一通,自己也就半推半就的做了这个生意。本来嘛,为了买这个女人,光他自己就花了十二两,都能在村子里买上两亩田了!两亩田自家的牛耕不完,借别人家的牛耕一耕又能怎样,只要地里的粮食归自己不就行了。真要是等到沉甸甸的米面到了手,就是给一茬粮食别人也算不得什么了。
因而尝到了甜头后,他也渐渐的看开了:村子里不少人都这样,什么面子不面子的,自己的女人给别人睡换来了粮食,自己再拿着粮食去睡别人的女人。要做乌龟一起做,谁也别笑谁。
只是这种话到底不能拿在台面上说,被马萍这样当中说出来后,他还是久违的感到羞耻,涨红了脸,而刘树几个也生怕被波及到,低下了头。
有脸做没脸认?
马萍被他们这副怂样气得想笑,事实上她也当真笑了出来,笑得撕心裂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本手上被砂砾划破流出的血,被她不经意间胡乱抹在脸上,这样一幅面容,这样癫狂的笑声,终于让刘仁昌感到怕了,他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一路窜上了后脖颈,炎炎夏日竟是出了一身白毛汗。
刘仁昌失了胆气,就像被戳破了的气囊,登时老了十岁不止。此刻他也顾不上维持自己的形象,腰弯的跟个弓一样,不住的摇头,拼命的想要往后缩,妄图拉开些距离:
“疯子,疯子。你疯了,你们都疯了!”
“够了!”从刚才就一直没有说话的宋君谦终于没忍住喝了一声,他假借着扶额的动作揩去了眼角的泪意,手指不停的摩挲着额角,费了全身的力气,才强行捺下自己的心潮汹涌。
他自认见过的恶人不少,但像刘仁昌和这些村民一样令人恶心的却是头一遭。原本看着他们装模作样的为自己辩解,胸口就憋闷着,几欲作呕,一句话都懒得和他们说。
等到周娟开口,他就更加安静了,只做一个倾听者。心里想着这些女子这么多年一直被捂着嘴,不能发声。今日就让她们说个干净,说个痛快。
可是周娟和这位女子只这么寥寥几句,遭受过的非人折磨就已经让人不忍深思。她们说的淡然,好似在讲着别人的故事,甚至脸上还是带着笑的。可她们笑着说出的每一句都和着斑斑血泪,字字句句都是命运的控诉。
“你……你说她们疯了,”他顿了顿,尽力平复心情,可林文辛分明看见他眼角还带着潮意,“难道不是你把她们逼疯了吗?难道不是你们这个村子把她们逼疯了吗?”
刘仁昌勉力抬起头来,用他那浑浊的双眼盯着走到自己眼前,因为气愤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的王爷。良久,他眯着眼咧开了嘴,露出了一口黄牙。
“原来像您这样的贵人,也会在意这群贱人的死活啊,”他摇着头,似乎在感叹:“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呢,他没接着往下说,只朝着宋君谦笑。明明只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那笑容在火光的映衬下竟莫名骇人,直看得明法没忍住握紧了手中的剑柄,要不是知道他没什么武力,只怕现在就要利剑出鞘了。
林文辛也皱紧了眉毛,她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大漠中食腐的鬣狗,虽然明知幻觉,却也觉得鼻尖萦绕着一股臭味。她不自觉得走到宋君谦身前,身子紧绷,手指按在剑鞘上,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刘仁昌好似全然没发现他们的紧张,叹了一口气,陡然放松了身体,整个人瘫跪在地上。
他眯着眼,不自觉的回想起从前:在他还小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个死鬼老爹走了什么运气,地皮都被刮了一层的后山竟然被他找出一根十来年的人参。
指头粗细的一根到县城药铺里就换来了四十二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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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兜里有了钱,人心就活泛了。他们这个村子田地从祖辈传下来就这么多,抱着银子都买不着。何况他爹就是个村长,家境自然是数一数二的,再多些田地家里也忙活不开。
他爹把银子捂在怀里抽了一夜的旱烟,却最终决定用这笔银子送他去读书。
他本来是村里顶聪明的,可到了私塾,却是样样都比不过人家。本身基础就差,再加上先生只会掉书袋,前一个月几乎是浑浑噩噩坐在那儿,什么都没学到。
好容易勉强跟上了进度,咂摸出了点趣味,可是读书太贵了啊!一本描红册子就要五钱银子,哪怕最差的一套笔墨纸砚没有四五两银子也置办不下来。四十两卖人参的钱只堪堪读了两年书就花得一干二净,像扔进了河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他只勉强学会了常用的字,学会了算数,连童生试的边都没摸着就灰溜溜的回了家。
凭着一手打算盘的本事,后来倒也在县城寻摸了个酒楼账房先生的活计,五钱银子的月钱在村子里简直是天文数字。可那点自得在看到他的同窗前呼后拥着在酒楼里挥金如土,一桌席面就吃去了八两银子时就被丢的一干二净了。
等同窗结完账离开,桌上还有大半的肉菜没有吃完,掌柜的也给他留了一份。当他拎着缺了腿的烧鸡和只动了两口的肘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才蓦然发觉,银子才是男人的胆气,有了银子脊背才能挺得直!
后来,他的工作被东家的内弟顶了,找工处处碰壁,无奈之下还是回村接过了老爹的班。虽然凭着几年的积蓄给家里修了房子,也讨了老婆,过上了村里人人羡慕的好日子,可见识到了县城的繁华,哪里还能安下心来种田?
村子里那么穷,一个两个只会用眼睛看着他,等他来定主意,什么鸡毛蒜皮的都要他管,甚至就连娶不到媳妇都要来找他哭,甚至还是一大家子围着他哭。一旦他有推脱的意思,就拿他爹来压他。
以前把事做绝了,现在没有正经人家愿意嫁女知道着急了,找他?找他能有什么用,他还能平白给他们变出个媳妇不成?
他被这些人吵到头疼只好去县上躲个清净,偏凑巧又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同窗。他这位同窗出身大王庄,是周边县城最富裕的地方,家里也颇有积蓄,出手很是不凡,一见面就热情张罗他去酒楼吃酒。
等到酒意上涌,他说漏了心事,那人却是神秘一笑,给他指了条明路……
刘仁昌想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恍惚:他原本是为了给村里人寻摸两个媳妇才迫不得已和那群人牙子们搭上了线,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或许是因为那群人手上的货个个漂亮,要价又不高,他介绍来的村民个个满意,等到回村后更是吹上了天,第二天就忙不迭的交了钱领人回家,在村子里对自己谢了又谢。又或许是因为那帮人对他一团和气,知道他能识字会算数后更是又请饭又请酒的,生意做成后又包了份厚厚的礼……一来二去下,他这牵线搭桥的生意就一直做了下去。
刘家村穷,可再穷的汉子也盼望去个婆娘回来暖被窝、打理家务。自从有了这个渠道,个个卯了劲儿似的赚钱,那群人手上的货险些都没供应的上。随着生意越做越多,他们村俨然成了首屈一指的大主顾,那群人见到他更是奉承,甚至每次都心照不宣的给些好处。
村民们娶了媳妇,他得了好处,原本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只一点让人心烦,也不知道村子里是不是风水不行,过去了这么多年,一个个的就爱生丫头片子。
虽然生下来的丫头当场就被处理了,也没浪费什么粮食,但是女人生了孩子终究亏了元气,得有好几个月不能再有身孕,更有甚者伤了身子之后就干脆不能生养了,当真是麻烦!、
可随着那群人牙子的到来,他才发现原来生不了孩子,年纪大了的女人也有人买回去当作仆役,至多价格便宜了些。而丫头片子们,要是能养到十二三岁,出落个好相貌,那才值钱呢。哪怕没那个耐心,只养到六七岁,也有人专门收了回去,价格还不低呢。
一来二去的,竟是给他们村子寻了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是买人还是卖人,他都能沾上一手。不知不觉也攒下不小的身家,现今就是县里最好的酒楼他也能随意去得,可是上了年纪后,他对那些口腹之欲已经没有多大的兴趣了。
自从他妻子去世了之后,他也曾经去县城里的花楼快活过一阵,可时间长了,感觉也就那样。
还是只有回到刘家村!
在村子里,他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村民们的生计都靠他来维持,娶妻生子也靠他来张罗。再加上花钱寻了几个本家侄子打下手,他咳嗽一声,整个刘家村都要抖三抖。
自从某次他对一家新娶的媳妇多看了两眼,当天傍晚他就被请到家里,那家男人还贴心的关上了门窗。
自那以后,只要他想,村子里哪一家的门都会为他敞开。久而久之,甚至形成了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村民娶妻,拜堂的当晚,必定是要让他先做一回新郎的。
其实这些年他自认也看过不少漂亮女人,他们村里的新娘子也就那样,但当他压在她们身上,只要一想到门外为他守门的是拜堂成亲的新郎官,他就说不出的爽快。
这种爽快,甚至让他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只觉得自己还是那么年轻,在村子里还是那么说一不二。
他享受着这种感觉,因为刘家村地处偏僻,几乎与世隔绝。有时候看着村民眼中的仰慕、依赖还有畏惧,他甚至感觉自己就是他们的皇帝,是他们的天!
想到这儿,刘仁昌只觉得从尾椎窜上一股热流,烫得他整个人一个哆嗦,又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嘴里砸吧了两声,甚至还有些回味: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
这滋味也太让人欲罢不能了!
可随之而来的就是纯然的疑惑,他抬眼看着宋君谦:这是皇帝的儿子,当朝王爷,是真真正正的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的贵人,竟也会因为几个不值钱的女人心生愤怒吗?
他看着宋君谦微微泛红的双眼,不顾林文辛陡然绷紧了的身体,直起后背,凑近了又问了一句:
“像您这样的贵人,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不都是脚下的泥路边的草吗?何必在意这几个不值钱的女人呢?”
65. 第 65 章
宋君谦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他知道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其中有周娟的,有马萍的,还有那些被救出后就一直缩在衣服里一言不发的女子的。
他蓦然觉得身上像是压上了一座大山,想要说出口的话有千钧之重,这让他不得不再三斟酌。
林文辛见他愣在了原地,满脸纠结,好似被这个问题为难住了。当即眉毛就是一竖,只觉得刘仁昌这人实在可恶,手中的宝剑跃跃欲试。
宋君谦感受到了她的维护之意,虽然此刻有些不合时宜,可他心里却莫名松快了许多。
他伸出手,轻轻掰开林文辛攥着宝剑的手,手腕一个巧劲就将剑身拔出三寸。寒铁在夜色中反射出白惨惨的光,杀气扑面而来,身旁的人都有些胆战心惊,可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甚至还很有闲心的用手去试了试剑刃。
“你……”林文辛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宝剑锋利,她生怕割伤了宋君谦的手。
“没事,我心里有数。”见她神色紧张,宋君谦凑近劝慰了两句:“我说过,现在杀了,太便宜他了,莫要让这些畜生的血污了你的剑。”
说完,手腕一松,剑身安然归鞘。他趁着不注意,将大拇指蜷在掌心收了回来,重又看向刘仁昌。
他摩挲了下拇指,一片潮意,稍稍用力还有些刺痛。
林将军的剑还真是快呀。宋君谦有些漫不经心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痛意反而让他神志愈发清明,他终于打好了腹稿: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就会对无辜之人所受的伤害无动于衷,也不知道为何你会觉得女子不值钱、无用。”
他话音一转:“我再怎么身份贵重,终究也是个凡人。是人就会心生恻隐,是人就不会对无辜受害的人不闻不问。我确实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正因如此我才慎之又慎”说到这儿他朝着刘仁昌笑了笑,“如若不然,依我的脾性,在云鹤道长讲述了前因后果之后,就该直接派兵将你们拖死狗一样拖到面前审问。护卫们手下不知轻重,就是闹出几条人命来也只是寻常,何至于亲自上山探底,听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呢?”
“我不知道你为何轻贱女子,但于我而言,生我养我的母亲是女子;我想要携手一生的伴侣也是女子,她们和我流着一样的血,我从来都是敬之重之的。更何况,大炎律法都没有哪一条明文规定女子生来就要矮我们一头的,我倒不知道你哪来的脸面瞧不上她们。反观你自己,装的人模狗样,实则内里都已经烂透了吧,只怕现在就只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要不是不想污了宝剑,我倒想剖开你的胸膛,给大伙儿仔细瞧瞧,像你这样的畜生是不是早就没了心肝!”
他语气平静,好像在说些什么寻常的话,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明确,就连那些被救出来的女子们也有几个没忍住抬起了头望向他,眼神里忽明忽灭的闪着亮光。
刘仁昌倒是没被唬住,他满不在意的轻笑了一声:“我一辈子没出过府城,像您这样身份的大官倒还真没见到过。单就县城里的富户世绅,他们的做派可和您不一样。”
“不过是县衙里一个没有品级的小吏,走到哪儿都是前拥后簇。每日泡在温柔乡、销金窟里,对待平民百姓从来都不正眼相瞧,平日里要是不小心碰到了一片衣角,保不齐当众就是一顿毒打。女人?什么女人,别说这一群不值钱的货色,就是姿容妩媚的绝色女子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是供他们泄欲的一个玩意儿罢了。至于府上的仆役,那还是人吗?根本就是用来干活的畜生,就是打死了也不过是几张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去,改日再花钱买一批就是了。”
刘仁昌越说越激动,语速也有些急促起来。说了这么多终于说到了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他猛然挣扎了起来,想要起身,哪怕是被护卫们摁在地上,仍然徒劳地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神色癫狂:“权贵们都是那样的,都是那样的,为什么你不一样,为什么你不一样!你是皇城来的贵人,我们只是困守在山里的普通农民。原本就是不挨着的,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不就是几个不值钱的贱女人,不就是几个没福气的丫头片子,你为什么非要多管闲事!”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该交的税粮我们村子从来没有缺斤少两过,我们没有对不起谁!自己花钱买回来的女人,自己的婆娘,打几下怎么了?就是打死了也不关别人的事!”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甚至露出了几丝癫狂:“宁王爷,我可是读过书的,你唬不了我!当今女人讲究一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们既是嫁到了我们村,我们便是她们的天。我们娶妻不为了下地干活,也不要她们在外面抛头露面,把她们关在家里给我们传宗接代怎么了?您是贵人,自然不知道我们老百姓娶个媳妇多不容易。您以为就我们刘家村这样吗?哈哈,这个世上多的是这样的事!共妻算什么,明码实价把媳妇典当给人家生孩子的都有!我们收一把糙米半碗白面的,人家城里夫妻开的私竂可是不少直接用银钱交易的!怎么,收银子的就比我们高贵了?你怎么不去管啊?”
“至少人家不会让饿着肚子接客,不会绑住四肢像牲口一样栓在床上接客,不会一天天困在屋子里连门都不能出,更不会特意让女子怀孕,生下孩子再卖给别人!”宋君谦还没有说话,马萍先没忍住开了腔,“就算我们这些女人命贱,遇到了你们合该认命,可我的孩子呢?”
她眼角带泪,脸上第一次带上了痛苦:“她又做错了什么,才养到四岁就被你们卖了!要是卖去大户人家为奴作婢的也就罢了,就那群人牙子成日里作奸犯科,哪里会和正经人家打交道?你就不怕她也被人家卖到污糟的地方让人家作践吗?”
她闭了闭眼,泪珠终于忍不住滚落了下来:这些年遭受的折磨早就把她逼疯了!她自幼就是个命苦的,早些年被爹娘卖了凑兄弟的读书钱沦落风尘,后来又被卖进这个魔窟……她这一生已经一眼望到了头,再没什么指望了。
可这帮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啊!
她原本也是不愿意为这群畜生怀孕生子的,可那么多人夜夜折磨她,又不喂药……等到自己发觉怀孕了,也想尽一切办法落胎,奈何手脚被缚,又没有外力相助,那个傻孩子就是不愿意重新投胎啊!
后来自己怀孕的事还是被人知道了,凭借肚子里的孩子倒过了一段还算安稳的日子,可等孩子生下来发现是个女孩,那群畜生的脸当即就变了。
那么小的孩子连碗米汤他们都不舍得给,自己被折磨的又几乎没有奶水,完全是靠着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吃食才勉强养活。那样小的孩子,满了一岁还没有个猫儿大,哭起来也跟猫儿似的。
原本有那样的父亲,自己对她是没有多少感情的,可那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又那般乖巧,眼睛和鼻子完全随了自己,奶声奶气的唤自己娘亲的时候,再是铁石做的心肠也忍不住软化……
可如今看来,她就不该像了自己,与其被人发现五官周正留了一命,还不如登时就死了干净!
小猫儿,她的小猫儿,才长到四岁就被人卖啊!大户人家就算再怎么讲究也不会要那么小的孩子,那群黑了心肝儿的还能把她卖到哪里去?
马萍痛苦的用手揪住自己的衣襟,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正不知在哪儿受苦,她心里就恨就怨!怒火催生了力气,她陡然扑向刘仁昌,去抓去咬。
因为心里太恨了,偏偏手上又没有力气,她到最后索性舍弃了用手,直接用嘴去啃。她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只几口就咬得刘仁昌鲜血淋漓。
“贱人!”刘仁昌实在是痛得很了,嘴里不住的乱骂,他用力挣扎着想要腾出手来,奈何宋君谦冷眼瞧着,只使了一个眼色,护卫们立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刘仁昌挣扎不开,原本还扯着嗓子的怒骂渐渐变成了哀嚎,眼见着再不拉开就要出人命了,林文辛这才上前,动作小心的环住了马萍,使了个巧劲儿将他们分开。见马萍仍然浑身发抖不停的发颤,情绪崩溃到了极点,她只好将她抱在了怀里,给了一个拥抱,也不说话,只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马萍的脸上粘上了刘仁昌的血液,她的嘴里甚至还咬下了一块肉,可她仍然觉得不够,几次呜咽着挣扎向前想要再扑上去,可林文辛紧紧的环着她不让她动。等那口气散了后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净了,只能默默的流泪。
林文辛抱着她,听着耳边不绝于耳的小声抽泣,心里阵阵酸疼,此情此景她头一次埋怨自己不善言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停的重复:“没事了,没事了。”
马萍那几口咬得实在是狠,将刘仁昌脸上连皮带肉的撕扯下好几块,汩汩的流血,不一会儿血滴就糊的满脸都是,他双手被控制住,嘴里不停的发出吃痛的冷嘶,只觉得伤口火辣辣的疼,额头上被指甲抓破的地方也渗出了血珠,流到眉毛上,几乎要遮住视线。
这样血刺呼啦的一张脸在夜色中实在可怖,但宋君谦等人心中只觉得痛快,就连宋妍这样第一次见到这等血腥场面的也没有别开眼。她抿着嘴,一步步走到刘仁昌的面前,刚抬起手来,心里又嫌弃脏,最后只是窝心给了他一脚,随后便蹲在马萍的身前。
“别怕,”宋妍轻轻柔柔的开口,“脸上沾上老畜生的血了,脏得很。我来帮你擦掉。”
她从袖子中拿出一方丝帕,先是轻轻擦去马萍脸上的泪水,接着又借着这点潮意替她把嘴上脸上沾上的血迹一点一点的擦拭掉。她动作很轻,马萍却好像是整个人都木了一样,垂下眼睛呆愣愣的任由她动作,不知过了多久才在她的坚持下吐出了最终的肉块,肉块掉地的瞬间,她的喉咙发出一声哀鸣,眼泪簌簌的流个不停。
宋妍心里实在难受,强忍住泪水,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林文辛见她这样,轻叹了一声,腾出一只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
宋君谦不忍再看,他实在失去了往日的好性子,回身抽出了明法的佩剑,磨着牙走近刘仁昌,将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行了,不要再嚎了!”他手上加了点力气,语气里满是不耐:“你既然和那群人牙子往来密切,想必对他们也有点了解,被你们掠卖的女童究竟都沦落什么地方了?你再敢说一句谎话,我剐了你!”
刘仁昌被这么一通折腾,气力也有些不足了,他年纪大了,双腿再也跪不住,哪怕有护卫们按着,也没能阻止他跌坐在地上。他顺了顺气,抬起那张糊满了鲜血的脸,满不在乎的冷嗤了一声。
“那谁知道呢?那是人家发财的路子,怎么会告诉我?无非就是那些地方咯。卖出去的孩子不就跟牲口一样,只要给的出钱,谁还在乎买主是谁?同样,只要我们收到了钱,也不会再去多嘴问她们将来过得咋样。”
他哑着嗓子笑了一下:“王爷,你不妨猜一猜,有哪些地方需要买这些女童?窑子,可能也有,说来那也是个好地方,她们的娘亲从那儿出来,她们又回那儿去……可惜她们还太小了些,老鸨也怕养不活折了本,除了样貌实在出挑的恐怕留不下几个;大户人家也是同理,这么小的年纪,调教起来实在是耗费心力……噗”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盛怒之下的宋君谦照着胸口一脚,当即就喷出了一口血,但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又咧开了嘴:“那还有哪儿愿意花钱买她们呢?哈哈哈,有,当然有。别说这些丫头片子还挺受欢迎,只要有门路根本不愁卖的。有那爱好特殊喜欢折磨幼童的,有那偏爱女童身子干净稚嫩的,还有那些听信传言相信吃人肉能够治病的,女童肉嫩也很受欢迎的……咳咳咳。”
他呛咳出一口血沫,喘了几声,抬起头脸上却仍然带着笑容:“就是长得实在让人难以下咽的,也有乞讨之人买去……所以说啊,我一直教训那些生下女孩儿就折磨死的憨货,一点脑子都没有,只要给点剩饭剩菜养活到了四五岁,不就能赚上一笔?钱再少,积少成多啊!”
“畜生,畜生!”宋君谦被他的态度激怒,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些被他们卖掉的女童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被侵害、被吃,还是被采生折割……都还是些孩子啊,她们可能什么都不懂就被自己的亲人哄着送上了死路。
难怪,难怪周娟之前宁可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宁可一胎两命,也不愿把孩子生下来,哪怕有自己这些人作保,也坚持不改……难怪这些女子一个个被折磨到失语,难怪这个被卖了女儿的女子这么恨,这么怨,发疯一样生生咬下刘仁昌的皮肉。
畜生啊!宋君谦仰头闭了闭眼,他强行按捺住胸中的滔天怒火,只忍的眼珠子都发红,发出几声粗重的呼吸,这才一转身,面向所有跪着的村民,怒吼道:“所以你们也知道他做的这些事吗?所以你们也参与了将孩子们卖给人牙子的过程吗?”
他整个人怒发冲冠,胸口剧烈的起伏,因为愤怒,持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刘仁昌的脖子被剑刃划伤,留下道道血痕,发出阵阵哀嚎,他却充耳不闻,反而更加用力。
他双目发赤,怒不可遏的样子当即就把所有村民都怔住了,直到此刻他们才对这位王爷手握生杀予夺之权有了实感。所有人心头发颤,看着他架在老村长脖子上的剑不住的往下滴血,更是浑身发抖,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只满目祈求的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宋君谦最为厌恶的就是他们这副唯唯诺诺好似被自己强权所逼讷讷难言的样子,因而没有丝毫客气道:“老实交待,我还能给你们个痛快,要是没有参与此事或者情节轻微的我也能网开一面。要是你们再敢说一句假话……刘家村地处偏僻又山高林密,少几个人就权当是被山中的野兽啃食了,任谁也挑不出个错处!”
他语气冰冷,说的话又实在骇人,当即就有不少人两股战战,只觉得□□一热,地上登时多了一摊水迹。
不过这个时候也没人有心思嫌弃了,有那没有卖过女童的人家,眼前一亮,自觉见到了希望,当即就向前膝行了几步,语气热切:“王爷,王爷,我们家可从来没卖过孩子,王爷明鉴,王爷明鉴啊!”
有了一个人带头,其他几户没卖过孩子的自然也扯着嗓子叫屈。
“王爷,我们家也没卖过孩子。”
“王爷,还有我,还有我,我老早就觉得卖孩子这种丧良心的事不能做。”
“就是,这等钱拿在手里也不安生啊,我还劝过村长他们。”
看见他们为了撇清自己的罪责,满口胡言,那些原本因为心虚沉默不言的人也怒了,都是一个村子的,谁还不知道谁啊?想撇开他们,门都没有,大不了要死一起死。
心中的恶念越来愈大,当即就有人冷笑了一声。
“呵,你们是没有卖女儿,你们的女儿不是一生下来就被折磨死了么,后山那里指不定就还有你们孩子的骨头沫子在呢。”
“就是,我们虽然卖了闺女,但说不得就能碰到个好心的买下,多了条活路呢?总不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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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狠,娃儿刚落地,眼睛都没睁呢就被杀了。”
还有人盯着那些口称卖孩子的钱拿着烫手的汉子,出言嘲讽。
“刘狗子,你还好意思说卖女儿丧良心,你那是不想卖吗?你那是没钱讨媳妇儿,只能跟在大河后面喝汤,别说娃娃,恐怕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几回!”
“刘元,当初我卖女儿得了钱,你可是敲了我好几顿大酒,酒醉后抱着我哭,说早知道手就不那么快摔死那个赔钱货了,要不然自己也能快活一两个月了。”
听见这话,之前的村民个个都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这帮狗娘养的莫不真要拖着自己一起死么?当下也面红耳赤的跟着吵了起来。
“胡说,你胡说!”
“你血口喷人,分明就是想拖着我们一起去死!”
“呸,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敢发誓!”
……
“够了!”宋君谦被他们狗咬狗吵得头疼,当即喝了一声。等到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才捺着性子按了按额角,可等到目光扫视过这群村民,见他们一个个跟鹌鹑似的瑟瑟缩缩的埋着头,他又忍不住暴躁了。
“你们……”他有心找几个带头的先说,但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就被一个女声打断了。
“王爷,不要信他们。”从刚才起就像个透明人躲在众人后面隐身了似的李四婶子,慢慢从周娟后面走出来,跪倒在宋君谦的面前,又重复了一遍:“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整个村子都不无辜。”
“你……”
宋君谦一愣,心里有些疑虑,毕竟这人的身份实在特殊,明明也是个女子,神志清醒,四肢看上去也完好,却能在这个村子里行动自如,他实在有些把不准这人究竟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说得话是否可信。
反倒是林文辛挑了挑眉,见怀中的马萍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便将她慢慢放开,往宋妍那边推了推,起身走到了宋君谦身边,难掩好奇的看着这个接生的稳婆。
李四婶子迎着他们审视的目光并没有退缩,目光清澈,好似一眼就能望到底,她好像知道他们疑惑什么一样:“王爷,还有这位贵人,我知道二位心有疑虑,毕竟我在这个村子里的待遇与旁的女人不同,”她扯着嘴角,像是笑了一下:“因为我不是被卖进来的,我是嫁进来的。”
刘家村虽然现在被刘仁昌经营得跟个铁桶似的,村民们几乎与世隔绝,很少和外界联系,可往前二三十年,他还没有这么高的威望,村子里总也有一两个在外面讨生活。
她那个死鬼相公刘立就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也是她当年年轻,跟随娘亲到山里给人接生时跌了一跤,被刘立救了,殷勤背到了大道上,又看上了他相貌堂堂,哪怕爹娘都说刘家村名声不好,哪怕刘立缺田少产,精穷一个,还是一门心思嫁了进来……谁知道一脚就踩进了这个魔窟。
之前有刘立护着倒是还好,可就在她们的女儿刚刚满了周岁,那个死鬼就因为在外跑山货失足掉下了悬崖,被人抬回来了。
等到刘立走了,这些人就撕下了人皮,露出了畜生模样。
“唉,我和这些姑娘们不同,我是有娘家的,我娘家姓李,就住在常宁县的青石镇上,这些事村里人都知道。”李四婶子叹了口气,面露苦涩:“我之所以在这村子还算自由,一来这些人知道我的弱处,拿娘家兄弟的性命拿捏住了我,二来也是因为我有一手家传的接生手艺。”
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摇了摇头:“说来也是好笑,这帮畜生百般折磨这群苦命的姑娘,丧尽天良,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当做了买卖的物件儿,可他们啊,想儿子都快想疯了!”
“只可惜啊,缺德事做多了,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这不,整个村子的人盼得眼睛都花了,最终也没能得几个带把儿的。”李四婶子摇着头看了刘仁昌一眼,杀人诛心:“是不是啊,老绝户?”
刘仁昌被戳中了心底最大的痛处,登时就变了脸色,再也维持不住强撑的笑容,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贱人!”
李四婶子见他变脸,心里更觉畅快,她索性转头面向所有村民:“你们这些人啊,相信人死有灵,却不想想,就你们的所作所为,能有几个孩子愿意投胎到这儿?这几年别说什么男孩儿,就是女孩儿也没几个落地吧。女娃儿生的少,能卖出的也就少了,村子少了这个进项,手里紧巴了,连以往与你们相处熟了的人牙子也冷下来,不怎么愿意往村子里跑吧?”
村子里卖女儿的生意最红火的那几年,每次都能出货十好几个,这一下子就能有几十两银子的收入,再加上之前攒的凑起来,村子里又能买下三四个女人,有了女人又能接着生娃儿,怎么样都是不亏。而人牙子两头赚钱更是态度热络,一时间竟是打得火热,带头的那个甚至都和刘仁昌称兄道弟!
“你们也是可笑,一开始还有些人家坚信把刚生下来的女孩儿折磨至死,就不会再有女孩儿敢来投胎,硬气的不肯养大。后来因为货源不足怕得罪了人牙子这才捏着鼻子没下毒手。这几年出生的孩子少了,你们竟然还凑了些香油钱去庙里求神拜佛,呸,佛祖有灵怎么没降道雷劈死你们。”
“拜佛没起效用,又到处打听道士过来调理风水。好容易半请半骗来了云鹤道长,人家一连选了几个地址都不满意,又是想建一座弃婴塔超度婴灵减轻自身的罪孽,却又怕风水挑得太好,再让那些丫头片子投胎到这里,毕竟你们也不年轻了,该有个儿子顶门立户了……哈哈,呸,这下好了,全完了,你们这群畜生全都完了。”
什么生儿育女,什么继承香火,这群畜生不配!
李四婶子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再看他们,转而扭身对着对着宋君谦磕了几个头:
“王爷,我年纪大了记性已经不大好了,但这二十几年凡是经过我手接生的孩子,我全都有记录。”
她脸上蓦然流下两行泪水,语带哽咽:“我不认得字,只好学着老人用布条打记号。男孩儿少,一共二十九个,除却因为意外去世的,养成的只有二十六个。女孩儿……女孩儿,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每生下一个,我就用红布打个结,我出嫁陪送的一套大红的喜被已经快要不够用了……”
“后来这些女孩儿要是养大了被卖了,我就解开重新用红白两色的布条混起来打结,至于其他的,都是还没长大就没了的,具体我也没数,只知道,现在的村子里活下来的一个女孩儿都没有……”
除了这些,她还将这些年卖进来,或被折磨死或被转手卖出去的女子数量也大致做了记录。记载的绳子越来越长。因为太过显眼不敢放在外面,藏起来又怕潮湿朽坏,无奈之下只好缝在了用稻草填充的被子里,仔细保管,生怕被人知晓。
“王爷,我愿意作证,凡是村子里的村民没有一个无辜之人,至多便是,便是像我这样无能为力甚至助纣为虐的……我愿意呈上证据,也会试着劝说这些姑娘们出来指证,请王爷明察。”
说完,她将头狠狠磕在地面上,溅起了一阵尘土。
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一眼,慢慢放下了架在刘仁昌脖子上的剑,想了想还是有些气不过,手腕一抖,又在他脸颊上划了一道血痕,看到鲜血流出,才一挑眉:
“好,我派人随你去取证据,你放心,今天我既然站在了这儿,就一定一查到底,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天理昭昭不可诬,纵有浮云遮月,他也要廓清环宇,还无辜之人一个湛湛青天。
66. 第 66 章
趁着明法陪着李四婶子去取证据的时候,林文辛和宋君谦商议了一下:单靠他们两个人,想要把这些村民全部审完实在是难如登天。再加上时间要是拖得太久了,万一和大军派来探路、修路的人碰上了,总是麻烦。
但他们这一行人,满打满算也就四五个能帮着分忧,而且个个都没有刑讯的经验,一时之间恐怕也难以上手。
好在宋君谦当初审问史扬之时,在大理寺看久了,耳濡目染之下倒也偷学了几招。这些村民外强中干,见识有限。遇到身份权势比自己高的人,胆气就先去了七分,之前又被他捉来跪了这么长时间,只怕心里早就崩溃。
纵然有几个负隅顽抗的,只要略微使几个手段,让他们互相攀咬、指证,恐怕也能将事实还原个七七八八。届时将他们的证词简单记下,再让李四婶子和那些无辜受害的女子一对照,是真是假立时分明……
他将这些话和林文辛好好解释了一通,得到了赞同后,又将宋妍、奉剑等人喊到跟前简单复述了一遍,等几个人集思广益,再补充了几条建议后,便让每个人各领着三十个护卫,先带一批村民去找一个空闲的屋子审问。
而他和林文辛则在原地等着明法和李四婶子带来作为证据的绳结。
“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一百六十九,”林文辛用手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数着绳结,拿惯了刀剑的手此刻也禁不住微微发颤,报数的声音更是带着哽咽。
一百六十九啊,据李四婶子所说,仅仅这二十几年就有一百六十九名女童被村长他们贩卖给了人牙子,再加上那些刚出生就被家人折磨至死的,粗粗一算怕是不下二百个女童遭了毒手!要是再把李四婶子嫁过来之前的也一并算上……
其他人心里也不好受,明法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林老大夫和他的徒弟摇着头连道造孽,云鹤道长也微微仰着头看向依旧漆黑一片的天空不知道想些什么。
“等天亮了,我们去后山那几个弃尸坑那里看一看,总要让那些无辜的冤魂入土为安。”良久,宋君谦才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他两眼泛红,眼睫上还沾着湿意,语气虽然平静,可剧烈起伏的胸膛却彰显了心中的波涛汹涌:“到时候还要麻烦道长了。”
“王爷严重了,贫道力所能及,自然竭力而为。”
“好,”此时此刻,宋君谦也不想再说什么客气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又面向李四婶子:“大娘,多谢您呈上的证据。只是光有绳结,物证仍显单薄,还要麻烦您和那几位女子沟通,劝说她们出来指证。”
李四婶子年纪毕竟也大了,大半夜过去了,心情大起大落之下,身体到了极限,精神也疲惫,连带着反应也迟缓了许多。她听到这话很是反应了一会儿,才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勉强打起精神:“王爷放心,趁着现在李二山的屋子里没人,我带她们进去好好劝一劝。”
“有劳了,我让明法前去助你。”宋君谦微微颔首,对着明法一挥手。
等到所有事情都已经安排了下去,他这才将目光重又看向周娟。
周娟早就被腹中的闷痛折腾的苦不堪言,出了一身的冷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只是之前她一直咬牙忍着,不肯发声打扰到宋君谦他们审讯。此刻见他们的目光全都看向自己,虽然姿态狼狈,却仍然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微笑:“我没事。”
林老大夫三两步走到她跟前,搭上了脉搏,心里暗暗自责自己失职,好在周娟的脉搏还算平稳,情况没有恶化,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嘴上却没客气:“快闭嘴养养你的精神吧,真是个犟种。”
原本林文辛看见老大夫这番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心情还有些轻松,可看见他在周娟看不见的地方对着自己摇头,却又没来由的心里一紧。宋君谦自然也看见了老大夫的暗示,他看了眼周娟,再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刘二山,沉吟了片刻,开口问询道:
“我估摸着要将整个刘家村的村民全部闻讯完毕,只怕还要不短的时间,你……刘二山就在此处,或者我们可以当着你的面先审问他。”
他话音刚落,周娟还没有说话,刘二山先不干了:他现在也看明白了,这群人就是为了这帮女人出头的,是决计不会放过他们的。再看到他们对自家四叔那副不客气的样,瞟一瞟还沾着血的剑刃,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后跟一直抽到了后脑勺,没吓尿裤子,就已经算他胆气惊人了。
此刻听了宋君谦的话,他浑身一颤,只觉得恍惚间好像看到了阎王殿在朝他招手,当即就瘫成了一堆烂泥,痛哭流涕道:“别啊,干嘛就先审我一个啊,我发誓我除了对周娟动了几次手,没做过什么坏事啊。我长这么大,她是我头一个婆娘,肚子里也是我头一个孩子,什么虐杀、贩卖女童的,跟我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啊。”
他一边哭,一边挣扎着往周娟那边爬了两步,求饶道:“周娟,周娟,我错了,我以前混账对不起你,我不是人,但我真的没做其他坏事啊,求你说句好话,饶我一命吧。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求求你了。”
说完就在地上砰砰磕头。
宋君谦见他这幅样子很是嫌恶,只是瞟了一眼就重又把询问的目光看向周娟。
周娟勉力直起了身子,甚至还微微调整了姿势,生怕自己错过刘二山磕头的样子。她那双黑黝黝的杏眼就这样盯着他,也不说话,眼眸里的光却越来越亮,直到刘二山额头磕破了皮,有鲜红的血液流了下来,整个人头昏脑涨的栽倒在地上,她才意犹未尽的收回了目光:
“多谢王爷体谅,拜托了。”
“嗯。”宋君谦点了点头,也不废话:“他对你做下何种恶行,你全部说出来,有我帮你做主,绝不会轻饶了去。”
“恶行……”周娟喃喃重复了一遍,竟然有些恍惚:什么恶行呢?诚如刘二山所说,据自己了解到的,似乎除了对自己不好,他还真的没做过什么出格的。
对自己不好?可是自己是被卖给他做媳妇的。小时候在村子里经常听见村里闲汉打老婆时说,既然嫁进了他们老x家,就是他们家的人了,打死了县衙都不会管。
事实上,村子里也真有醉汉失手打死老婆的,除了被村长、族长不疼不痒的骂几句,再赔一笔银子给女方娘家,当真什么事都没发生,县衙那边也是风平浪静,连个衙役下来问两句都没有。
为什么?
不是都说杀人偿命吗,咋丈夫杀了妻子就不用赔命呢?难道说嫁了人的女人就是个物件,再也算不得人了?
那这样说来,刘二山打她、骂她,将她像栓牲口一样栓在床上是不是也算不得什么了?
周娟想到这儿,蓦然有些想笑,可随之涌上心头的却是强烈的不甘与恨意:凭什么啊?凭什么她生下来就要被人轻贱?亲生的爹娘把她当做物件卖给人家,被迫沦落风尘后又被那些男人当做消遣的玩物,等到卖进了刘家村,更是只被当做了生育的工具。
凭什么,难道她就不是人,不能当个人吗?
她这一生二十几年,好像泡在了苦水里头,就没尝过几次甜头。
凭什么啊?
她越想越恨,恨到眼睛里似乎要滴出血来,嘴里也满是血腥味儿,她死死的盯着刘二山,声音嘶哑:“他打我,用鞭子、用棍子,只要我说一个不字,就是一顿毒打。哪怕我再怎么小心谨慎,只要他在外面一有个不顺心就打我!”
她一面说,一面撸起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你们看,我身上全是伤,他打我啊!”
林文辛粗粗一看,只能在她那两条枯瘦发黄的手臂上辨出有棍伤、有鞭伤,有用手指掐拧的伤痕,有牙齿咬出来的伤疤,甚至还有不知名形状的烫伤……,伤疤一块挨着一块,伤痕一层叠着一层,让人不忍细看。
宋君谦因着男女之别,只匆匆扫了一眼,饶是如此也不禁拧紧了眉毛,他也不废话,对着刘二山就是一脚,骂道:“你是畜生吗,这也下得了手?”
“哎哟,哎哟,”刘二山疼得直叫唤,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当即就叫起了屈:“可我花钱买了她呀,别人家娶媳妇儿也是这样的啊,夫妻间动手再正常不过了,她是我娶的媳妇儿啊。”
“我不是!”听了这话,周娟忽然激动了起来,要不是林大夫眼疾手快按住了她,只怕登时就要站起来了,“我不是你媳妇儿,我不愿意的。”
见她这个样子,刘二山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嘴里仍然嘟嘟囔囔:“我花了钱的,咋不是呢?”
“我不是,我不是”周娟忽然就哭了出来,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本就虚弱的自己好似完全没有了力气,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像一个破旧的风箱,透着凉风,呼哧作响,胸口也憋闷的让她不得不急促的吸气,可就算如此狼狈,她仍然不忘摇着头强调:“我不是……”
“好好好。你不是,你不是。”见她哭得这般撕心裂肺,所有人心里都不好受,林老大夫顾忌着男女之别,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叹了一口气。林文辛却没有这个顾虑,上前将周娟整个揽在了怀中。
或许是方才动作太大,周娟只觉得身下又是一股热流,她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却又实在难堪,只好攥紧了身上的薄被,将自己整个人缩在里面。
隔着这么近,林文辛自然也是闻到了血腥味,按理说这些年她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可现下却仍是心里发酸,她没有阻止周娟裹紧被子的举动,却在她快要连头也要缩进去的时候,伸手挡了一下,在她无措、茫然的目光下替她掖好了被角。
宋君谦离得远些,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老大夫脸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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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和周娟惨白的脸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他不好盯着细看,一转头看见刘二山那个畏畏缩缩猥琐的样子,心头又是一阵无名火起。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按捺住自己的杀意,偏偏这时候刘仁昌还要火上浇油。
也不知是不是已经觉得自己难逃一死,刘仁昌现在的心态很是复杂,他看着刘二山涕泪交加、摇尾乞怜的样子,有些不舍,但更多的还是愤怒。
没想到自己的侄子是个这样不堪的软骨头,简直丢尽了他的脸!
与此同时,他的心里还有些挥之不去的恶意:论起来这个夯货平日里得了自己多少济,借着自己的名号在村子里哪儿都被人高看一眼,日子也是数得上的。
谁曾想今遭落难,自己在劫难逃,这家伙说不得反能捡回一条命……
这怎么行?
刘仁昌低下头,嘴角向上牵了一下:既然平日里四叔长四叔短的,说要给自己养老送终,那么这黄泉路也陪着自己走这一趟吧。
“王爷,这可就不对了。”他哑着嗓子开口,却好似知道怎么样挑起宋君谦火气一样,偏要往那点上戳“我这个侄子刚才也说了,他除了对屋里的动过几次手,其他事可一件都没干……咳咳。”
他咳了两声,抬起头面上竟还是笑着的:“我当初读书的时候,也曾经将本朝的律法熟记于胸。如果我没记错,当今圣上可没改过太祖爷立下的规矩。”他朝着宋君谦笑了笑,带着挑衅,“咱们大炎的律法里可没有哪一条规定过做丈夫的不能管教妻子啊。”
刘二山这个夯货还真以为自家四叔实在替自己说话,当即眼前一亮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我那就是因为她品性不端,管教了几次……”
他在宋君谦要杀人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头也慢慢低了下去,只是嘴里仍然嘟囔着:“就算您是王爷,也不能不顾律法啊。”
宋君谦怒极反笑,他没管刘二山,只是直直的看着刘仁昌:“管教?你何曾见过谁管教妻子将人打成这样的?这分明已属故意伤害。你既熟读律法,想必也应知晓,周娟四肢曾有折伤,折伤一处便是八十大板,你不妨现在告诉你的好侄子,他该受多少板子!”
“咳咳咳,王爷不必唬我,”刘仁昌呛咳了一阵,笑着摆手:“就算如此,那也要周娟亲自去状告二山才成。”
“周娟就在这里,她如何告不得刘二山?”
宋君谦还没答话,林文辛先忍不住了,她拧着眉头,看向刘仁昌的眼神全是不善,“她愿意告,宁王殿下就在这里受了她的诉讼,又有何不可?”
“自然可以,”刘仁昌还是笑,他看向一旁脸色忽然严肃起来的宋君谦,知晓他回过味儿来了,也不卖关子,声音和缓的可怕:“可是我大炎的律法也曾写明,妻告夫与子告父同罪,是要杖责一百徒三年的……宁王殿下,我这侄子该打多少板子我算不清楚,倒是周娟该受的刑,明明白白的写在律法之中,您不会不记得了吧?”
宋君谦面颊抽动,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知道刘仁昌这番话是把自己架在了火上,不用想也知道,此刻所有人都在等着自己拿主意。
可偏偏大炎的律法还真有这样的条例!
甭管合不合情理,律法就是这样明文规定的!若今天来到此地是是一位恪守条规不知变通的官员,只怕还真要遂了刘仁昌的意了。
只可惜啊!他这个人最是蔑视礼法,这等恶法,有什么值得尊崇?
“这里离京城还是太远了,想必你也不曾听过我的名声,不然也不至于妄想用这几句话就束缚住我。”
宋君谦走到他的跟前,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子,随后又低下头靠近他的耳边:“此地离常宁县城不远,我随行队伍中也有熟读律法,身兼督巡之责的官员,你不妨猜猜我为何一个也没有惊动?刘家村几百户人家,可我西行大军中士兵不下数千,你不妨再猜猜,为何今日随我来的都是王府的护卫?”
他撇下目光惊疑不定的刘仁昌,抬目望向村子的后山方向,粲然一笑:“说来刘家村的位置当真不错,山高林密的最适合杀人抛尸了……刘村长你不妨猜一猜,今日就算我把你和刘二山一并扔到后山喂狼,刘家村的村民们可敢为你喊一声冤?”
刘仁昌脸皮抖了两下没有说话,那帮人的德行他还不清楚?今天这一遭下来,吓都能吓死两个,以后看见气势不凡的人就得打哆嗦,更遑论为他发声了。
宋君谦见他一言不发,冷哼了一声,一挥手:“我也不问周娟身上有几处折伤,先给你那好侄子上道开胃菜,来人,给我把刘二山拖下去打。”
他顿了顿,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林文辛,得到她的赞同后又改了主意,“算了,就在这儿打,别拖下去了,先打八十棍。”
“死活不论!”
67. 第 67 章
宁王府的护卫并不是专职干这个的衙役,手边也没有趁手的工具,但他们就地取材,现砍了一段树枝,拿手上试了试力道,便拖来一张长凳,把刘二山摁在了上面。
打人的场面并不好看,尤其是他们现做的这根木棍上有意无意还带着倒刺,一棍子下去刘二山就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三五棍过后,整个衣服就都被木刺扯成一团破布。
护卫们准头不行,那手臂粗的棍子只要落在身上,也不拘着什么部位,不过十来棍后,刘二山整个人就连嚎都嚎不出来了。可能有几棍子打到了脊椎,连带着伤到了肺腑,他哇的一声吐出几口肉块,整个人像瘫烂泥一样昏死了过去。
护卫们也没想到他这般不经打,生怕把他打死了,不自觉的停下了手,看着宋君谦。
“都看着我作甚?这才几棍子?”
“可王爷,咱们手下没个轻重,万一要是打死了?”
“打死了我担着!”宋君谦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可想了想还是问了遍周娟:“你看,可还要再打?”
“打!”周娟攥着手心,一丝犹豫也没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打!”
话中的恨意,不仅令林文辛等人侧目叹息,就连从刚才起就闭幕装死的刘仁昌也被唬了一跳,好似头一次认识她一样。
“好,再打!”宋君谦听了她的话也不啰嗦,痛快的点头。
反倒是明法想起什么似的,从腰侧取出一把马鞭扔在刘二山身上:“王爷,我看这棍子是不能再用了,单就现在这样,再上棍子他只怕也感觉不到多么尖锐的痛意,不出三五棍就要一命归西了。这样一来周姑娘也就没法出气了。我看倒不如使这条鞭子,好上手不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疼痛也够,还能让他活着多煎熬会儿。”
宋君谦沉吟了一下,觉得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
鞭子抽人,痛感尖锐。刘二山活生生又被这痛意逼醒了,他感觉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半点儿不能动弹,偏偏又不曾完全麻木,一阵阵锥心似的疼痛让他连昏死过去都变成了奢望。他张着嘴,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好似魂魄都离了体,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哀嚎。
几十鞭子下去,血肉横飞,甚至最严重的伤口都能看见骨头,这等场面,莫说宋君谦,就连林文辛都有些不适地拧了拧眉。
唯独周娟,唯独她眼神一直盯着,不错眼的看。
痛快,太痛快了!
亲眼看到往日里耀武扬威百般折磨欺辱自己的恶人落到这等下场,她的心中说不出的痛快。
往日里见不得血腥场面的她,一点也不举得眼前这一幕可怖,伴随着刘二山痛苦的嘶吼、哀嚎,看着他的皮肉被鞭子高高带起,血液喷溅得四处都是,她忽然就笑了。
一开始声音还不大,可随着刘二山的模样越来越凄惨,哀嚎声也越来越凄厉,她终于忍不住拊掌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满眼是泪。
她的笑声尖锐刺耳,到最后竟然隐隐盖过了刘二山的嚎叫,就好像杜鹃啼血一般,甚至连她的嘴角也蜿蜒下一抹鲜红。
林文辛心下不忍,想要劝说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林老大夫见她这副模样心知不好,手都已经伸进药箱去取银针了,想了想还是没有动,只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看着她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好似把这一生受到的苦都笑尽了,看着她笑到最后捂着脸掩面而哭。
大喜大悲之下,周娟自己也在感觉到生命在快速的流逝,渐渐的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在被子里勉强用手拍了拍自己肚子,垂下目光,轻轻地道了声对不起,头一次这样直白的展现自己的母性。可随后就咬着牙用力往下推。
太疼了,撕裂般的疼痛,疼得她整个人都木了一样,不知过了多久,她清楚的感受到身下有大量的血用了出来,下腹一坠,似乎有什么肉块一样的东西掉了下来,这才收回手,望着满手的血腥,痴痴的笑了。
林文辛不经意间看到这一幕,眼睛登时就瞪大了,她三两步走过去,一边伸手去抱,一边呼喊林大夫。
“别麻烦了,”周娟想要伸手阻止,可一见自己满手污血,又赶忙缩了回来,她露出了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看向林文辛还有掏出银针的老大夫摇了摇头,声音虽轻,语气却坚定,“别麻烦了,我不想生他的孩子,我不生。”
“好,”林文辛不顾她满手的血,握住了她,紧了紧“不生,咱么不生,啊。”
“太苦了,我这一辈子太苦了,”周娟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带他走,不让他来这个世间受苦了。”
“哎。”林文辛摇着她的手点了点头,终究还是没忍住留下了泪水,宋君谦见状也走到她跟前,郑重的承诺。
“我保证,刘家村凡是做了孽的,一个都不会放过!”
周娟此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看不到人影,耳边也嗡嗡作响听不分清,可神奇的是她竟然将宁王的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谢谢……”等她勉力扯出一个笑,轻声道了谢后,整个人就像脱力一般软了下去,只剩下胸口微微的起伏。
气若游丝。
林文辛原本已经别开眼去不忍再看,忽然却又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裹,里面是王府大厨腌渍的蜜饯。
她打开包裹伸手去拿,手却抖得不成样子,勉强抓了一小把,也不拘是什么就往周娟的嘴里塞,语带哽咽:“甜的,这是甜的,吃了就不苦了,吃了它就不苦了。”
唾液化开了蜜饯外层裹着的那层蜜糖,变成了一股甜水滋润了整个口腔,周娟没忍住用最后一点力气咂摸了一下,眉目一弯:“甜的……”
说完,带着笑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恰在此时,一缕光芒刺破黑夜,红日破晓。
天,终于亮了。
对刘家村村民的审讯一直持续了一整天。到最后,众人连愤怒的情绪都没了,只是麻木的记录着。等到每个人都拿着厚厚一叠记录着罪行的纸张汇合时,太阳又要落山了。
忙碌了这么长时间连饭都没有吃,按理说应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每个人脸上都是极致的疲惫,别说吃饭了,就连一口水都喝不下,心里憋得慌。
“王爷,您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好歹也要垫吧两口,这事情才开了个头,还有得烦呢。”最终还是平安看不下去,劝了两句。
从昨夜到现在,他也忙碌了一天,因为审讯的村民太多,此刻嗓子也泛着哑:“就算您扛得住,还有林将军和公主呢。”
宋君谦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上翻阅的罪状,揉了揉额角:“也好,事情才刚迈出第一步,总不能先把身体累垮了。时间还早,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休息,也不急于这一时。”
有他开了口,众人只好点头应下。只是因为没有胃口,加之也膈应刘家村的锅灶,只从带来的干粮里挑拣着吃了些,便各自先去休息了。
宋君谦吃完了一个饼子,挥手拒绝了平安的投喂,只关心了下王府护卫们的食宿问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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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俱已安排妥当后,便先去休息了。
至于那些村民,给些水喝也就是了,一天不吃还饿不死人。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林文辛只沾着枕头睡了一个多时辰,便睁着眼再难入眠了。她朝旁边看了眼,发现宋妍和奉剑都还在休息,两人眼底都隐隐透着青黑,想来疲惫到了极致。
她披着衣服,轻手轻脚的离开,没有惊醒任何人,直至走到房门外,才叹了一口气。
周娟死了,尸首就停放在刘二山家的院子里。这种天气,其实应该早早入土为安的,但是她和宁王心里都有疑虑:直到死前,周娟都没有吐露半分关于父母家的消息,问了其他女子甚至是刘仁昌,也都是个个摇头说不知道。
人死讲究个叶落归根,可他们实在无处去寻她的家乡,要是葬在刘家村吧,又怕她九泉之下不得安眠。
种种纠结下,事情就耽误了下来,好在林老大夫贡献出了一种驱虫的药粉,勉强也有些防腐的功效,不然到了现在,尸首只怕已经是不能看了……
想到这里,林文辛没忍住再次叹了口气,她在院子里寻了盏油灯,点亮后提着往刘二山家走去。
才过去了一天的时间,本就简陋茅草房似乎更加衰败,一推门进去就感觉萦绕着一股死气。
林文辛倒是不怕这些,她提着灯走近周娟的尸首。
或许是心愿已了,周娟的面容十分沉静,除了面色泛着青白,看着就像睡着了一样,脸上甚至还带着浅淡的笑意。她太瘦了,原本身上的衣服还是刘二山的,肥大不说瞧着也膈应。因而此刻她身上穿着的是自己的衣物。
她上半身还好,下半身却是一片狼藉,自己和奉剑两个人不知擦了多久,才勉强打理干净……此刻这样安详的躺在这儿,竟让人难以想象就这么一副瘦弱的身躯怎么会流出那么多血……
林文辛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叹了口气,将从包裹里取出用油纸包好从每个人行囊中搜刮起来的蜜饯放在她的尸首旁,摇着头离开了。
刚走出刘二山家的院子,就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宁王。
宋君谦提着一盏灯笼,也不知等了多久,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出来了?”
“嗯。”
一问一答后,两个人都没了话说。一阵沉默后,还是宋君谦先开了口:“她,还好吗?”
“嗯,有林大夫的药粉,尸体保存的很好,也没什么不好的气味。”
“那就好,那就好。”宋君谦叹了口气,“只是最好还是尽快让她入土为安。其他地方是不现实了,就在这苍茫青山中给她寻一片安息之地吧。到时候,还要请云鹤道长帮忙了。”
“足够了,”听到这话,林文辛终于抬起头,她看着宋君谦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她原本所求也不多,不过是再也不和这座村子、这些恶人扯上关系罢了。”
生前吃遍了苦头,难求一日安稳。死后能得一处安眠,已经算是天大的幸事了。
“好……”宋君谦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明日我去请云鹤道长,让他择一处清净之地。将军,回吧。”
“嗯。”
一路无话,等到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刘仁昌家时,却惊奇的发现原本还在各自休息的众人全都聚集在一起。厅堂里灯火通明,每个人都抱着一摞纸张仔细核对,看见他们到来,也只是微微一礼,随后便又沉浸其中了。
宋君谦和林文辛相视一笑,也加入了进去。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68. 第 68 章
次日清晨。
又熬了一个通宵的众人,面上俱是疲惫之色。经过了一晚上的鏖战,他们终于将这几百份口供和那些无辜女子们的指控一一对照了一遍,按理说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可只要一想到这些藏在这些纸后的斑斑血泪,每个人都是心情沉重。
触目惊心啊,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庄,几十年来竟然残害了上百条人命?要是再加上被他们转卖给人贩子的……那数字简直让人想都不敢想。
事到如今,宋君谦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微微放松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闭着眼没有说话,双眉紧拧,手指也在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还是按照我们以前商定的来办吧,总不能都杀了,除了带头的几个,其余的都送到外面修路去吧。只是那群人牙子倒是麻烦……”
当今这个世道,人牙子贩卖人口算不得什么错事,自己想要将他们问罪恐怕不太容易。
“常宁不过一个小县城,人口买卖如此猖獗,当地官员不会没有发现……”听到这话,平安也直皱眉头。
“发现了又如何,合法合规。县太爷还会亲自去过问不成?”相较于平安从小就入了宫,明法倒是在世上摸爬滚打了不短时间,或许是想起以前,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甚至官府需要用人世都要拜托他们。”
若是吏治清明的府县还好,他们总不敢太过。要是遇上糊涂的或是收了好处的官员,就连长相周正的乞儿也时常被他们盯作货物。乞儿们大多不识字,只要买几个杂面馒头忽悠两下,就这样入了奴籍,便是被主家打死了,也不过是三两张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罢了。
若非当年自己身体瘦弱,一副命不长久的样子,只怕也要随着别人把脸划花了出去乞讨才行。
平安见他沉默,隐隐有所觉,难得没有和他拌嘴,只是一脸苦笑的对着宋君谦一拱手:“王爷,要想把那群人牙子拿下治罪可不容易,莫说他们都盘桓在县城,根本瞒不过当地官员,单就咱们队伍里的那些文官老爷们都会大加阻拦……”
他顿了顿,脸上苦意更甚:“倒不是说他们和此案有关,只是……说出来怕污了您几位的耳朵,这些人牙子贩卖幼童,无非是往那些脏污的地方送,秦楼楚馆的倒还好说,就怕是有些癖好特殊的世绅贵人也参与了其中……”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但是宋君谦已然心中明了:若说哪里的达官贵人最多,自然是盛京城。
事实上这些年他也隐隐听说过一些高官大宅里的不堪之事,甚至就连不少在外面名声很好的文官私下里也以虐杀婢女为乐……只不过一来签了卖身契的仆人本就算他们私产,官府不会过问,就算例行询问也会安个偷盗之类的罪名了事。二来能在盛京城如此行事还不知收敛的,大多权势滔天,就算流言传入宋承源的耳中,也是一笑了之。
这样看来,平安的担心不无道理。
和亲队伍中的那些官员,或许不会把数百平民的生死放在心上,莫说只杀首恶,便是多杀了百十人,他们也不会豁出命来阻拦。纵然自己这样做越俎代庖,也不合律法,但只要坚持,他们终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不了就是到宋承源那边参一本,不痛不痒的算不得什么。
但要是真因此去把常宁县的那帮人牙子全部下狱……
“唉,”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林文辛,眼中满是无奈,只能摇了摇头:“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当务之急还是要好好撬开刘仁昌的嘴,让他把关于这些年贩卖女童的事全部交代出来。”
“哎,王爷放心,这事儿包在我们身上。”见他不再纠结于此事,平安拉着明法当即拍了胸脯。
或许是因为自知死罪难逃,刘仁昌一开始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但看过了刘二山被行刑的场面,再刚强的人心里也会打个突突。再加上昨日要审问的人实在太多,他又是主谋,便把这道大菜留到了今日。
如今他已经和刘二山当初相处了一夜,想必已经见识到了伤口的惨状,嘴还能严到哪里去?
不怕死,难道还不怕生不如死?
只是……平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哎呀,昨日事情太多险些把这事忘了。”他猛地一拍头,“王爷、将军,昨天我审问的人中,有人交待了一件事,他说李四婶子丈夫之死并不简单,好像和刘仁昌还有些关系。”
“嗯?”
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沉重,和刘仁昌扯上关系的,恐怕其中真有蹊跷。
“既然如此,你和明法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李四婶子帮了我们大忙,一定要给她个交待!”
“是!”
众人各自忙碌不谈。
云鹤道长在外面寻找风水吉穴跑了大半天,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他满头是汗,身上也沾满了尘土,整个人疲惫不堪。可看到宋君谦等人还是忍不住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王爷、王妃还有公主殿下,幸不辱命!”
他原本因为村里要修弃婴塔一事就已经把附近山头粗粗观察了一遍,今天再凭借着堪舆风水的本事,定个吉穴自然是手到擒来。只是因为怜惜周娟的遭遇,私心里想给她挑个好的,才耽误了些时间。
“有劳道长了,天气炎热,尸首不好保存,还是早早入土为安吧。”
“也好,炎炎夏日是要抓紧些”云鹤道长听了这话也很赞同,再怎么有秘药保持不腐,这种天气停灵太久也是不美。更何况周娟孤身一人,并无什么亲友吊唁,与其拘于俗礼,倒不如寻一口上好的棺木敛了,再将墓穴挖得深些,多撒些石灰、朱砂防止蛇虫侵袭来的体面。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略一盘算:“我瞧着今日天色还早,又有马匹代步,若有人能去到镇子上买一口薄棺,我再带一批人先挖好坟墓。今日子时就能下葬!”
宋君谦当然满口答应,他们已经在此耽误了两日,还有许多事情不曾收尾,自然是越快越好,当即派了长风领着十来个护卫去镇上采买葬礼所需的物件,又命明法领着二三十人等云鹤道长稍加休息后去定好的墓穴方位出把力气。
等到红日西沉、月华满天之时,云鹤道长带着前去挖坑的众人堪堪回转,又过了半个时辰,采买物品的长风等人也提着马灯将将赶回。
一切准备妥当后,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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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谦挥手让众人都去消息,等到了子时再抬棺木上山。
是夜。
临出发时,天空忽然飘来了一阵乌云,遮住了漫天的清辉。见此众人心中都是一紧,生怕途中遇雨,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安葬仪式极为简洁,周娟在村中并无亲眷。与她相识的女子,也大多身上有伤走不了山路,唯有李四婶子咬牙跟上他们的脚程,来送了她最后一回。
等到封棺覆土,一切尘埃落定,众人心中都有些怅然若失。林文辛手里攥着一个空袋子,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宋妍闲聊。
宋妍知晓她心情不好,也就捡些轻松的话题,此刻见她心不在焉却还死死攥着袋子,心中不免好奇。
“皇嫂……你这个袋子?”
“啊?哦,这个袋子啊。”林文辛先是一愣,随后扯出个微笑:“昨日听周娟一直念叨她这一生像是泡在了苦水里,从没尝过甜头,今日下午我便拜托长风去买了些甜食。”
镇子上吃食有限,长风采买了一圈,也不过寻来了几块糕点并一些饴糖。她方才已经在封棺之时将其放在了周娟的尸身之上,希望她在泉下有灵,能尝一尝这甜蜜的滋味。
听她这么说宋妍有些懊恼,她怎么就没想起来这回事。周娟生前受尽了苛待,连肚子都吃不饱,早知道她应该寻些吃食的。
林文辛见她眉头紧锁,像是认了真,赶忙出言劝慰道:“我也就是心血来潮,才想到这点。说来还是妍儿你贴心,金银到哪儿都是硬通货,就你放进棺木中的两支手镯也够她在下面过活好几年了。”
宋妍被她夸得脸红,连忙扑上去堵她的嘴,两个人情绪倒是都好了些,其余人则是略带着笑意看着她们,就连身穿法袍一直肃着一张脸的云鹤道长肩膀也松了些。直到走近村落后山的一块空地,他才沉下一张脸,驻足不前
“道长?”
“王爷,”云鹤叹了口气,指着前方:“那里就是刘家村抛尸女婴之处。”
宋君谦浑身一震,其余人也都随着云鹤的手指望去。
借着手中的光亮照耀,只见不远处灌木葱葱、杂草丛生。几乎看不见被掩在其中的尸坑,但是经云鹤道长这么一说,众人莫名觉得背后发凉,甚至鼻尖都萦绕着似有似无的尸臭味。
“去看看。”
宋君谦脸颊抽动了两下,咬紧了牙关,率先往那边走,众人连忙跟上。
等到拨开茂密的树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十数丈深的大坑,坑的外围甚至还长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看样子长势还挺喜人,散发着阵阵不知香臭的怪味儿,如果不是地上散落着的断肢残骸,这副景色倒是不骇人,
众人或举着火把或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白骨,一步步走近,刚刚走到坑边想要俯首去瞧,原本还被浮云遮住,羞羞怯怯不肯露出真容的月亮忽然间光华大放。
众人借着这月色低头,只一眼,就是瞳孔一缩,呆立在原处。
不知过了多久,宋君谦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明法:
“你让所有能腾出手来的护卫全都带着工具过来。”
“咱们趁着月色,将这些无辜婴孩的尸骨收敛了。”
69. 第 69 章
收敛婴孩尸骨一事,夜里到底没能做成。
林老大夫听到这个命令时跳着脚蹦高,顾不上年老体弱,硬是拖着明法找到宋君谦,也顾不上什么尊卑,几句话就说得他低下了头。
老大夫喘了口气,探头看了眼这个埋尸坑,心里直道造孽,再看向昏了头一样的宁王时,火气也消了三分,等到发现他眼圈还泛着红,就更加心软。
“王爷,不是老朽不近人情。只是现在昏暗一片,纵然有火把,那坑底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也难以看清,护卫们难免会受伤。二来此处尸体堆积成山,虽然粗粗一看都有了年岁,但保不齐底下会不会有还未白骨化的尸身,要是沾染了尸毒,岂不是白白害了性命?”
他叹了口气,声音更软,半哄半劝道:“这件事也不急于一时,今夜我回去配一些防疫的药丸,您再派几个身手了得的连夜下山采买工具。等到明天天色大亮了,再派人下去收敛尸骨,只会事半功倍,耽误不了什么。”
宋君谦在被林老大夫指着鼻子骂的时候就已经醒悟了过来,明白自己做事冲动了,若执意强行,怕是要引起护卫们的不满,要是有人受伤了更是难免埋怨,心里正反省着,又听见老大夫这样好言好语的相劝,顿时更加惭愧。
他不是个不听劝的,当即向众人承认了自己心急之下失了分寸,让他们一切听从林老大夫的吩咐,先行回去休息,并承诺此事一了便给他们多加三月的月俸。
能多得些银钱,护卫们都很高兴。原本那点因为大半夜被折腾起来的抱怨也全都烟消云散了,全都开开心心的往回走。
许是发现了他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不自在,林文辛虽然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安抚他,但回村的路上却一直紧紧牵着他的手。十指紧扣处传来的热量很快就抚平了心中的尴尬,宋君谦心头发烫,手指加了点里反握住,一直到休息的地方都不舍得放下。
第二天一大早,在重赏之下做足了准备的王府护卫们,浩浩荡荡的带着铁锹、绳索之类的工具尝试着下坑。
他们四人一组,先行下去了四十人,其余人便都在上面等候。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位身材精瘦的护卫先行爬上来和众人禀告,确定了底下没有异常,全都是累累白骨后,宋君谦一个颔首,示意他们开始行动。
尸骨实在是太多了。有些尸骨年代久远骨头已经脆化,稍有不慎就朽成了一堆骨泥,有的尸骨因为抛尸人举止粗暴,层层叠叠的堆放下变得七零八落,一时间极难辨认;更多的还是因为被野兽虫蚁啃食,尸骨变得残缺不全……越是往下尸骨越是完整,而堆放在上面的则极难得有个全尸。
护卫们见惯了生死,自然是不怕这些的,但收敛尸骨的事也是头一次做,难免束手束脚。再加上虽然已经闻不到尸骨的味道,但是深坑里原也有不少蛇虫鼠蚁以此为家,味道十分腥臊难闻。等到太阳渐渐升起,火辣辣的日光一照,豆大的汗珠直直的往下掉,不一会儿浑身上下就湿了个透,当真是十分难熬。
唉,王爷的这笔赏钱,不好赚啊!
另一边。
林老大夫和云鹤道长都对辨骨之术有所涉猎,由他们两人联手,将护卫们运送上来的尸骨一一辨认,尽力拼凑完整,掩在白布之下。也是忙得热火朝天。
而宋君谦兄妹二人却只能在阴凉处,坐着平安特地带上的椅子上,百无聊赖的发呆。
尸体不洁,纵然宋君谦心中并不在意,但是其他人也坚决不让他和宋妍插手,为了看住他们俩个,就连林文辛也被留了下来,不许凑近。
不知过了多久,护卫们还在坑地下忙碌,云鹤道长和老大夫却过来复命了。他们两人已经简单清洁了双手,但还是比平时站得离宋君谦远了些,不等他皱眉,云鹤道长先叹了一口气。
“王爷,我方才去问过了,保存的比较完整的尸骨都已经送上来了,剩下的都是些残肢断骸,想来收拾一下还要不短的时间。”、
云鹤看了眼林老大夫,见他拉着一张脸不肯说话,只好一边摇头,一边解释:“我和林大夫已经尽力将能拼凑起来的尸骨都拼凑完整了,剩下的实在无能为力……”
宋君谦对这种情况也是早有准备,当即点头安抚道:“无妨,尽力就好。”随后又把目光转向从刚才到现在就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老大夫,“林大夫,可是累着了?”
老爷子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捋了把胡须,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破口大骂:“畜生,一群畜生啊!”
他方才看得分明,坑底的尸骨较为完整,越往上越是破碎不堪,就连骨龄也是渐渐减小,尤其是最上面的那些分明都是些刚出生的婴孩儿!
那些娃娃的尸骨上不仅有野兽啃食的痕迹,还有不少针刺、刀砍的伤痕……
“畜生啊!”老大夫捶足顿胸、痛心疾首,眼里止不住的流泪,“那么小的孩子啊,又不是没有成型,都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就被他们这样糟践。头骨都还是软的就被钢针刺穿,甚至连尸首都被剁碎了……他们怎么下得去手的!”
老人家说到最后嚎啕大哭,语不成声,犹自怒骂不止。饶是宋君谦等人之前就听云鹤道长说过,有了一定准备,可心中还是怒火熊熊,难以抑制。
宋君谦有些焦躁地在原地走了两圈,怎么也平复不了心情。他看向林文辛,目光中有焦躁还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求助。
“王爷,”林文辛走近了些,与他对视;“您想怎么做?”
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一下子就抚平了宋君谦心头的烦躁,他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一字一句都透着冷意:“我想把村民中那些作恶多端的,带过来,杀!”
这个提议虽然出乎意料,但没有一个人反对。就连平日里心肠最软的宋妍也是咬牙切齿的赞同。杀性更重些的长风、奉剑要不是有平安死命拦着,只怕当场就要扭头回去杀人。
等护卫们将坑底的骸骨都收敛好,一个个铁打的汉子都是眼圈泛红,听到宋君谦的决定后轰然叫好。也不用王爷和将军再跑一趟,他们为首的几位朝着众人一拱手,当即就摩拳擦掌的呼啸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一阵哭爹喊娘的声音就由远及近。
刘家村的村民们这两天实在是受尽了煎熬,虽然没被用刑,但每日里提心吊胆,两三天了就给了三块巴掌大小的粗面饼子,连大声喊冤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些坏事做多了的更是老觉得脖颈儿发凉,短短几日就像被抽干了精气神,活像具行尸走肉,看见这群拿刀的就浑身发抖。
今天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他们正蜷在地上与饥饿作斗争,这群人土匪一样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嘴里骂骂咧咧的就让他们起来去一个地方。
肚子里没食,又被关了这几天,腿脚发软,自然走不快,可一旦稍稍慢下来,那帮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老拳。这一路走过来真是要了命了。
不少人心里都在暗自垂泪:也不知道哪里的庙没拜,招惹来这一群煞星,恁凶恶!也不知道要把他们带到哪儿去,不会要把他们全杀了吧?
他们心中有鬼,眼见着这路越走越偏,更加焦躁不安,也许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又给了他们一些勇气,也许是这几日宁王一行虽然将他们关着却始终不曾对他们上刑又给了他们一点底气。当即就有人叫嚷开了,但护卫们充耳不闻。
可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不少人都神色大变,等看到站在那儿面沉如水的宁王一行人时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又缩成了一副鹌鹑样。
长风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刘仁昌,心中的怒火怎么也平息不了,他咬着牙三两步走近,一把将那人拽出人群,登时就是一个窝心脚。
刘仁昌被踹翻在地,发出哀哀叫唤,见长风还要再打,更是整个人抱着头团成一团,浑身发抖。
见他这副模样,长风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差点没把自己憋死,也不再用脚,直接拿着手中未出鞘的长剑又给了他几下。等出够了气,才又掸了掸衣袖回到自家主子身后。
宋君谦没说话,他还在等人。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护卫们抬着被他们解救出来的女子也来到了这里,人终于齐了。
这些女子看见他们目光还是瑟缩的,却比之前要好得多,至少不需要在这炎炎夏日里还攥着能够遮挡的衣物一刻不肯放松。她们尚未痊愈,行动仍是不便,勉强行过礼后,就又把头低了下去,一个目光也没有分向刘家村的村民。
心里到底还是怕的。
可随着李四婶子没压住声音的一声惊呼,她们的目光也随之望向那边用白布遮掩的骸骨,当即就流下了泪。
孩子,那里有她们的孩子。
她们这副模样,让一直偷眼看着的村民们也跟随着目光发现了重点,那些心里有鬼的当即就膝盖一软,瘫在了地上。
“饶命啊!”
他们想向宋君谦呼救求饶,可对着那双带着冷意的眼睛,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有的人甚至眼泪鼻涕都糊了一脸。
宋君谦抬眼望天深出了一口气,轻轻握了握林文辛的手又放开:“今日天气不错……适合送他们上路。”
说完,他慢慢踱步到刘家村众人的面前,扫视了一周,见他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对视,才冷笑了一声:
“这个地方,你们都认识吧?”
“嗯?说话!”
他说一个字,那一群人就哆嗦一下,你推我我推你的好一阵才推出一个惨白着脸的村民,捣蒜似的点头:“认、认得。”
“呵,那就好,认得就好。这可是我精心为你们挑选的埋骨之地,认得就好啊!”
原本他心中还有疑虑,如果这群人的尸体也扔进深坑中,会不会扰了这些无辜孩童的婴灵,对他们不利。可与云鹤道长交谈一番后却豁然开朗。
他已决意派工匠前来修缮一座道观,请云鹤道长开坛做法,为这些亡魂化解怨气,再以法力化为金银二桥,渡她们行过忘川。
至于此地,不过是一处怨气冲天的埋骨地,风水险恶。当做这些恶徒的坟墓却是最恰当不过。
许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所有村民呼啦啦全跪在了地上,嘴里不停地求饶。
“饶命啊,饶命啊,王爷,饶命啊。”
“王爷,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王爷,我以后不敢了。”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改,我一定改。”
一时间哭喊声、求饶声汇成一片,还有人一边扇自己的脸,一边痛哭流涕的,更多的人则是不停地跪在地上磕头。
马萍等一众女子就这样冷眼看着、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曾几何时,她们也是这样哭求、讨饶的,可往往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对待……
杀,杀得好,把这群畜生都杀了才好!
对于村民们死到临头才悔恨的哭诉,宋君谦充耳不闻,他只是看着冷眼看着,只觉得心在这一声声哭喊中越来越硬,一丝波动也无。
不过,
“你不跟着求饶吗?”他走到瘫坐在地上的刘仁昌面前,俯下身子与他对视。
刘仁昌有些迟缓地动了动眼球,咧开一个笑容,嘴唇因为干裂起了一层白皮:“求饶有用吗?”
他笑了笑,指了指那个抛尸的深坑:“您不是早就想好了我的结局吗?”
“呵,”宋君谦也跟在后面笑了一声,“求饶当然没用。”
他凑近到刘仁昌的耳边:“但这可不是为你准备的,让你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你了,今天先让你的狗腿子们下去给你趟趟路,放心,不会让他们久等的。”
刘仁昌这人确实不老实,虽然目前看起来一副吓破了胆认命的样子,但昨日审问时,却是死闭着一张嘴,除却他们已经掌握的情况,一句多话也没有。
这人还有事情没交待,暂时还不能杀。
但是他就不信,一个乡村的村长光靠一个人就能面面俱到,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这么多年,总会有人发现点蛛丝马迹的。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闭嘴不言,但人在绝境时,爆发的求生欲最强。
真要是刀架在了脖子上,只怕都愿意张口了。
显然刘仁昌也想到了这点,他眸光一缩,猛地抬头,随后又咧开了嘴,放高了声音:“捉贼见赃、杀人见伤。我们村子纵然对娶回来的媳妇不好。也远达不到被杀头的地步吧?此处不过是我们祖祖辈辈的一个弃尸地,夭折的孩子不能葬入祖坟,无奈之下才将他们埋在这里,宁王殿下把我们带到这儿来,是想把这些人命也栽赃到我们身上吗?”
他说这话倒还真不假,刘家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都生活着一群畜生,最早的时候这个坑底扔的大多是夭折的小孩儿和没有亲眷的孤寡老人,是男是女都有。也就是后来生女娃太多生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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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了,才开始有人动了歪心思。
随着这几年女童也卖的上价了,更是没有人愿意白白舍了这桩外财……而且现在尸首都已成了白骨,后山这边又不缺少野兽。他就不信宁王一行人还能再上面找到什么证据来。
“宁王殿下您如此罔顾律法,不公不法,我等不服!”
他在村中积威甚重,村民们这几十年来都习惯性的听从。此刻听他出声,纷纷眼前一亮,以为有了一线生机,也跟在后面附和。
“对,不服,我们不服!”
“我们根本就没杀人,凭啥要被杀头?”
眼见着所有人都被他挑动了起来,喊冤声汇成了声浪,刘仁昌有些自得,可随后眼神一转,心里的恶意难以压制,他甚至是带着一丝挑衅的看着宋君谦:“天理昭昭,王爷您还能把我们都杀了不成?”
这下子,大部分村民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再傻也知道村长这话挑衅的意味太浓了,人宁王爷可是万人之上,那是真能要了他们命的。几个脑袋啊敢这么和人说话?
于是除了刘仁昌的几个侄子平时当惯了他的狗腿子,还跟在后面附和两声,其他人全都又垂着头,闭嘴了。
宋君谦有些想笑,事实上他也真的笑出了声。他没有再看刘仁昌一眼,而是对平安一招手:“昨日不是说其中有几个作恶作的最多的吗,挑出五个来。先打折双腿,扔下去。”
“是。”平安应了一声,随后用手点了五个村民,一挥手,当即就有护卫把他们像死狗一样拖了出来,也不用工具,直接上脚,咔吧几声就踩断了腿骨,充耳不闻他们的哀嚎,拖着就往那个深坑那边走,两人合力轻轻松松的把人扔了下去。
村民们一个个腿都软的跟面条一样,青白着脸,浑身发颤。其实以他们的位置并不能看到坑底的状况,但是会联想,再加上那些人的哭嚎仿佛还绕在耳边,当下就有人□□一热,只能发出两句气声:
“饶、饶命啊。”
宋君谦这才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地上明显也被震慑住了的刘仁昌,看着他微微发颤的双手冷哼了一句:“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你以为我把你们领到这儿来是看风景的吗?”
他回头望了一眼白布之下的累累白骨,又看了看那群正在拍手称快的女子,脸色复杂难辨:“我说过,我今天是要杀人的。”
“你们以为跟在刘仁昌后面说两句,就能压得我饶你们一命?你们以为拿律法说事,就能逼迫我手下留情?”
宋君谦面朝着众人,音量逐渐提高:“恶法非法,我只认一条道理,那就是杀人偿命!”
“前两日的审问,你们已经承认了虐杀女童,残害人命。以为今天叫两句冤就能推翻?李四婶子那里有绳结为证,那些被你们囚禁的女子也愿意出来指证,人证物证俱在,青天白日在上,哭嚎两句就能逃脱罪责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说话速度:“刘仁昌有一点说得不错,这么多人,我确实不能全都一杀了之,但只要手上有人命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的语气并不算激烈,可落在那些村民的耳中却声若惊雷、字字千钧。曾经虐杀女童想要求个男孩儿的当场就浑身发软,倒是不少把女童养到五六岁卖出去的青壮心里暗喜,自觉逃过了一劫,甚至连面上都恢复了点血色。
这种劫后余生的态度转变实在明显,当即就有人心里不忿,大声叫嚷了起来:“王爷,我不服。凭什么他们没事?是,我为了求个带把儿的,听信谗言,犯了错。但像刘虎、刘宝他们把女儿卖出去的又是什么好东西?”
他这话一出来,其他人纷纷附和:
“就是,那么小的孩子能被卖到哪儿去,还不是那些污糟地方?”
“咱们虽然心狠了点,但是一了百了的,娃娃们到底没受多长时间的罪,像他们那样造孽的,指不定一辈子就泡在苦水里了。”
这么明显的拖人下水的架势,自然让大部分村民都恼了,毕竟大多数人手上都是没有人命的。
性命相关的事,自然也顾不上交情不交钱了,纷纷开骂:
“刘长根,你个脏心烂肺的东西,私底下哥哥长哥哥短的,你这是要拖着一起死啊!”
“呸,没皮没脸的东西,咱们可没舍得对自己亲生的下手!”
“愿意花钱买娃娃的那都是富裕人家,咱这是把娃子们送去享福呢!”
……
宋君谦看他们狗咬狗,一个个说得口水横飞,若不是有人看着只怕登时就要打起来,心里觉得讽刺,他不自觉地回头寻找林文辛,想要站在她的身旁,握住她的手,再和她说说话。这种冲动来的莫名其妙却让他难以抑制,甚至情不自禁地往那边迈了两步,然后如梦初醒般又停住了脚步。
林文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但是她目光扫到的时候,莫名觉得心底发软:周围的环境是嘈杂的,可那个人就那样直直的站在那儿,就像是奉国寺栽种的松竹,也像定远城插着的将旗,临风不倒,遇雪无惧,永远那么笔直、□□,和孤独。
说不清是突然的冲动还是什么,她紧了紧手中的剑,一步步朝他走去,站立在他的身边,也不说话,肩并着肩,手挨着手。
宋君谦有些惊讶,但是望进那双清凌凌的眼眸中,心忽然就定了。他没好意思当众去牵手,却也微微移动了下身体,让两人挨得更近些。
又过了盏茶的时间,那边刘家村的村民已经进展到互相朝对方吐唾沫了,惹得王府的护卫们一脸嫌弃。个个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却还是翻来覆去的几句车轱辘话。宋君谦被吵得耳朵疼,终于没忍住开了口。
“行了,不要吵了。”他有些不耐的揉了揉眉心,音量虽然不大,却也很快就让村民们闭了嘴。
“贩卖亲生女儿的,我一样也不会放过。只不过不能全部一杀了之,今日精力有限,等到日后再说吧。”
他看到有人面上满是不服,还要再说,便一摆手,似笑非笑的看了刘仁昌一眼:“除非你们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其他人手上也有血案……若是揭发之事重大,说不定还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眼神一变,眼珠子转了几转后又垂下了头,不知是在犹豫还是思索。
也没过多长时间,就有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哆哆嗦嗦地开了口:
“我,我知道,我知道村长他曾经杀过人……”
70. 第 70 章
就像堤坝,只要有了第一道口子,溃毁也就只剩下时间的问题了。很快,就像是生怕抢不到立功机会一样,不少人都开口揭发刘仁昌所做的恶事。
平安早在他们刚开口的时候就已经窜了过来,也不知从哪掏出的纸笔,将刘仁昌的恶行一笔一笔的记了下来,很快就写了满满三大张。
这些人有话是真往外说啊,很快连刘仁昌小时候偷看寡妇洗澡、长大多瞧了某某几眼都抖落了出来,甚至拍着胸脯打包票这个狗东西肯定在人牙子那边吃了回扣。
宋君谦轻蔑地瞧了刘仁昌一眼,冷嗤一声,满脸嘲讽。
而刘仁昌早在第一个人揭发他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下颌的胡须随着嘴唇的抖动不停发颤,最终只发出了一声长叹。
其实这些村民所说的事,有大半他们已经掌握了,单凭那些就足够剐了他了。若真要知道的一清二楚,虽说工具不全,麻烦了些,但对这些村民上几次大刑也能撬开他们的嘴巴
之所以让他们当众揭发,更多的是为了诛这位自认为在村中德高望重的老村长的心罢了。
不过他其中一个侄子所说的藏钱地点倒是引起了宋君谦的关注,他几乎下意识的认为那里面一定有些证据,因而他也说话算话,暂时饶了那人一命。
至于其他人,凡是有揭发之功的,他让侍卫们都给一个痛快,没有提供任何线索的,则像之前那五人一样,打折腿脚,活着扔下深坑。
几十条人命就这样消逝在眼前,宋君谦等人的心情都很复杂:其实并没有多么血腥,连宋妍都没有觉得有任何不适。可是这些恶人伏诛、冤仇昭彰,他们心中也没有多么畅快。几个人就这样静默无声地看着即将被处死的人一边哭嚎一边咒骂,被解救出来的女子一边拍手大笑一边泪流满面,侥幸逃过一死的村民一边哆嗦一边埋头……
头顶的烈日依然散发着热量,树梢的蝉鸣仍旧吵个不停。
可他们眼中的画面却像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黑白,耳中也只听得见一阵无意义的嘈杂。所有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直到所有该杀的人或者尸体都被扔进了坑里,他们才不约而同地闭了闭眼。
是夜
林文辛给宋妍送去了一碗安神的汤药,监督着她喝下去后,又让奉剑在旁边守着,直到见她疲倦的陷入沉睡,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她有些睡不着。宋君谦正在和平安、明法他们整理从刘仁昌的秘密基地里搜出的证据,事情琐碎,她没有耐心动手,因而也就没去打扰他们。只自顾提着一盏灯笼在村子里乱逛。
夏日草木疯长,不过才三两日没有打理就已经窜的老高,把刘家村衬得更加衰败。
村子里的家禽牲畜因为没有人打理,都被护卫们宰了吃了,只剩下几只看家护院的土狗,被李四婶子牵回去养了,反正如今村子里的人都被抓了起来,空房子多的是。
她是村子里的老人,和村子里各家都说的上话,自然也熟悉这些狗,再加上她心软,舍不得见它们就这样饿死,因而每天都会给些吃食。好在这几条狗也乖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几天都不吵不闹的,倒是省心。
林文辛到的时候,李四婶子刚给狗子们喂完食,提着一个陶罐往里走,见她来,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将她迎进了屋内。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李四婶子只招呼了她坐,连杯水都没有倒,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精神一样,倚着门框,呆呆的坐着。她的目光好似在看着天上的明月,又好似什么都没看,只维持着一个抬眼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林文辛叹了一口气,也挨着她坐下,挥手为她赶去吸血的蚊虫,嘴里嗫嚅了半响,终究还是只说出了一句:
“婶子,节哀……”
“嗯?”李四婶子好像如梦初醒,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没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放下了,只是没想到他的死不是意外……”
“他刚死的那几年,我是真的怨啊!怨自己鬼迷心窍竟嫁进了这个魔窟,怨他莽撞,已经成婚生子了做事还这么不谨慎,自己白白送了性命不说,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要怎么生活。”
刘家村几乎全是光棍,她刚守寡的时候,刘立的尸身还停在大堂,就有人夜里摸过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等他们发觉刘仁昌对此并不搭理后,更是变本加厉,当着人面都敢动手动脚。
最严重的时候,一夜竟然能有好几拨人翻她的墙头,要不是因为自己每次都把门窗关得死死的,又用原木抵住,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偏偏刘仁昌那个老狗还不肯她带着女儿回娘家,那几年她连睡觉都要放一把菜刀在枕头底下。
这等提心吊胆的日子,一连过了几年,她怎能不怨?有时候在梦里都要骂那个死鬼刘立两声。
谁曾想……
“谁曾想,他是让人给害了啊!”
李四婶子终于没忍住留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她一把捂住了嘴,可仍有呜咽声传出,泪水也沿着手背沾湿了前襟。
林文辛心里难受,想要劝说两句,可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用手轻轻地拍她的后背。
其实,刘立之死的真相他们昨天就已经知道了,刘仁昌倒也光棍,见他们连这件旧事都知道了,虽然吃惊,却还是一五一十的交待了。
原来,李四婶子的丈夫,算是歹竹出好笋,是刘家村难得的忠厚人。他秉性老实,又在村镇里往来卖货,增长了见识,自然知道村子里有些老人的行为实在太过,劝说过好几次,奈何总是徒劳无功,毕竟村子里都是知根知底的叔伯长辈,就算话不投机,也不好撕破了脸面。
等到他成亲后,更是关上门来过日子。就算那些人因为他得了个女儿找上门来讨嫌,也只是拿棒子赶了出去,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刘仁昌当了村长后和人牙子们搭上了线,直到村子里天天传来女人的哭嚎……他找过去劝说,反被打了一顿,又被拿妻女的安全威胁,只好闭口不言。
可当他有一天发现那个常来村子里的人牙子目光古怪的看了自家闺女好几眼,心里顿时就着了慌,他知道这个村子是不能留了,必须要离开。只是刘家村身处大山之中,山路崎岖难行,刘仁昌那伙人又把村口看得严密,他拖家带口的定然走不出去,因而便想寻个机会接着外出卖货的时候报官。
他把这件事藏在心底连李四婶子都没说。但心里藏着事,行为举止都带了点异常,这点异常被刘仁昌及他的狗腿子们全都看在眼里,本就生性多疑的他,终于在刘立外出卖货的时候把他绑了起来逼问,甚至抱着宁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心里,把刘立推下了山崖,而后谎称他自己失足,将尸首抬回了村里。
一瞒就是二十几年……
这种事,他们听了都唏嘘不已,又何况李四婶子这个当事人呢?
林文辛叹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婶子,节哀。”
李四婶子抹了把眼泪,摇了摇头:“没事,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早就不伤心了。害他的人遭了报应,刘仁昌那个狗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也算是为他报了仇了。”
说到这儿,她心里松快了许多,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他那个人啊,就那样,虽然孝顺,但是骨子里是正直的,从来都看不惯刘仁昌他们做的事,哪怕每次和他们对上了都落不得好,有时甚至被人打得浑身是伤,还被叔伯长辈找上门来骂,可遇见了不平事还是要上去管……就是心不够狠。”李四婶子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些出神,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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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放平,喃喃地补了一句:“生下的女儿也是跟他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
她的女儿自幼性子就要强,可能是看自己平日里菜刀不离身,也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他父亲之前走山路用来防身的一把大刀,十二三岁就舞得虎虎生风,虽然都是些假把式,但也足够唬人了,因而虽然村子里不少光棍都不怀好意,但看她这副模样,久而久之也都熄了心思。
原本她们母女二人过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虽然对村子里的很多事看不惯,但势单力薄的,也只能装作瞎子。
自己知道她性子刚强,千叮咛万嘱托,让她千万顾念着自己不能冲动行事,白白丢了性命。她每次也都应承的好好的,可谁想到还是出了意外……那群畜生啊!
九年前,村东头的刘柱子兄弟三个,凑钱买回来了一个媳妇。那个娃娃才堪堪十五岁,样貌生得顶好,只是有一点,是个瞎子。
因为有了残疾,卖不上价,人牙子收的价格极低,这才让家里精穷的刘家三兄弟得了手。那三人都是三十几岁的老光棍,小姑娘个子又单薄,仅仅半个月就被折腾掉了半条命……
偏偏那三个畜生东西家里穷,人还死扣,一天只给半碗稀粥,为了赚钱还把她送给别人糟蹋。小瞎子寻了几回短见都没成功,反而被打得遍体鳞伤。
因为知道她眼睛看不见跑不远,又存了羞辱的意思,他们三个用拴牲口的绳子把她拴在了门口的歪脖子树上,六月暑天的都不给口水喝。
自家那个傻子看不过去,总是偷偷给她喂两口水,这一来二去的也就慢慢熟悉了。
小瞎子还是一门心思的要寻死,偏偏光靠她一个人又做不到,便求到了自家女儿的身上,眼见着自家这个傻子心思一天比一天重,自己不是没有警觉,哭过、闹过,甚至还拿上吊来威胁,夜里睡觉也守在她的门口。
可没有用啊,趁着某天村里人连夜打着火把割麦的时候,她还是跑了出去。自己紧赶慢赶,赶到村门口,可那个傻子只是回头说了一句“娘,等我”,便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茫茫深山里。
事后,刘家兄弟回家发现人跑了,报到刘仁昌那里,他们连口气都没歇,就出去追了。几十个人搜山搜了三天,却连块布条子都没寻着,就这么生死不知了。
九年了,自己就抱着这句话在这个魔窟里等了九年,也不知道啥时候能等到她回来啊。
李四婶子想到这儿,竟是有些痴了,她摸了摸着腰间系着的荷包,慢慢的摩挲着,用指腹轻轻的扫过每一处针脚,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林文辛见她这样心里更堵了。
关于李四婶子的女儿,他们把整个村子里的人都问了一遍。当时确实是没有找到踪迹。麦收时节大家都挣命一样割麦,等到发现人跑了,已经晚了几个时辰,山里七拐八拐的羊肠小道很多,林子又密,早就不见了踪迹。
偏偏当时又下了一阵雨,雨水冲淡了她们的气味,哪怕后来牵着猎狗去寻,也没找到半点线索。李四婶子的女儿和那个小瞎子当真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了。
只是……恐怕婶子心里也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生存的希望早已渺茫,之所以还固守在村子里,不过是一位母亲最后的执着罢了。
林文辛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搜肠刮肚的思索安慰人的话,只是静静的陪着李四婶子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
渐渐的,虽然有些不合适,但她忽然间也有些想念自己的娘亲了,想念她以前指着自己鼻子念叨没个女孩样;想念她给自己做的糕点、甜汤,缝的衣裳;想念她在自己幼年时那个散发着淡淡熏香的温暖怀抱……
可最终浮现在脑海里的却只剩下了定远城郊外的那座坟茔,草木萋萋,青石无声。
71. 第 71 章
众人又在村子里耽误了两天,终于把事情都处理的差不多了。
凡是手上有人命的,除了刘仁昌,一个都没逃掉,全都扔到了后山的深坑里。至于其他情节较轻的,宋君谦一行人也和那些女子交待过了。
大部分都会被他们带下山充作修路的苦役,并且从此以后都只能不停的干活,还是最苦最累的活,日子一眼望到了头。剩下几十个年老体衰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他们打算将他们困在这个村子里,等到山里的道观建成,就派人把他们看守起来,每日在供奉着枉死女童牌位的神像前念经忏悔,赎他们犯下的罪孽,直到死,都不可以再踏出道观一步。
这已经是当下他们所能想到最稳妥,最解气的方法了。
那些被救出来的女子们没想到他们会做到这一步,当即跪倒了一片,拉都拉不起来。宋君谦一行人只好无奈的接受了她们的跪谢。
原本他们都已经做好了打算,准备让护卫们抬她们下山去镇子上治疗,之后再给一笔银两,随她们离开也好,还是就此隐姓埋名住下来也罢,总归离这个噩梦般的村子远些最好。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群女子并不愿意离开。
她们说,一来如今她们都已经没了亲眷,孤身一人在世,没什么好投奔、帮衬的人了;二来遭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别说成亲生子,如今她们是连男子近身都害怕的;三来这个世道,女子生存十分不易,她们又不能正常在外面上工赚钱,养活自己都难,要是拿了宁王给的银子,更会引来贼人觊觎……她们已经变成了这样,再难融入到正常社会中,与其每日提心吊胆,强行装作正常人的样子,倒还不如就在这个村子了此残生。
刘家村虽然贫苦,但是等她们伤好了,有现成的土地在,也能勉强过活。
最主要的是,后山那些被收敛安葬的尸骨中也有她们的孩子,她们总也想等道观修好了去念几场经文,顺便亲眼看看那群老不死的下场。
她们态度坚决,宋君谦等人商议后也觉得有些道理,只好同意。暂时让奉剑和十名王府护卫留下保护村子的安全后,其余人收拾妥当,带着几百名被草绳缚住双臂的村民,浩浩荡荡的下了山。
因为队伍押解着几百名村民,他们下山的速度并不快。
刚刚走了一半,宋君谦莫名觉得后背发凉,手上汗毛倒竖。他轻啧了一声,蓦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王爷,怎么了?”见他在马背上的背影心事重重,林文辛驱马上前与他并辔而行,轻声询问了一句。
宋君谦正出神呢,被这句话一惊,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看见是她才微微放松了些。他微皱着眉头,一时间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感受,只好老实道:“不知为何,我方才觉得后背发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但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待在村子里……”
说到这儿他忽然一拍额头,似乎想起了什么。看见林文辛满脸好奇,登时露出了一个苦笑:“将军,我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了。我们一去六七日,连个口信都没托人带回去,只怕淮阳伯和韩将军正在山脚下等着呢。”
以他们两位做事的周到程度,估摸着早就派了探子在刘家村外面守着了。虽说以他们的胆子未必敢窥伺他和宋妍等人的行踪,但是跟在王府护卫身后,也能大致摸清他们这些天做了什么。
这么一来,下山后怕是不好交代啊。
他这么一说,林文辛也想到了一块儿去,顿时也有点发愁:这事儿说来还是他们不地道,也没给个具体的解释,两位皇子皇女就一连在山上待了六七天,两位将军只怕整日里都是提心吊胆、坐卧不宁的,这要是她,恐怕也会怨气冲天,免不得要出言讽谏一番。
他们这垂头丧气的样子,自然引来了所有人的关注,等到中途休息时,连宋妍都没忍住凑了过来,听他们一说,顿时脸色各异。
宋妍还好,她毕竟是和亲的公主,有宋君谦在前面顶着,她只要往房间一钻,任谁也不会说到她头上。林文辛和奉剑其实也还成,毕竟男女有别,最多就是被人用谴责的目光看两眼,不痛不痒的。
但是平安却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完了,那群人未必敢对各位主子做什么,但他这个总管太监怕是要被扒下一层皮了。他看了一眼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明法,那叫个恨铁不成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咱俩一个是王爷的贴身内侍,一个是王府的护卫长。就这事儿,那群人绝不会放过我们!”
明法一听,也苦了脸,脸皱成一团:两个武将倒还好,他们毕竟是宁王府的人,还能动手打他们不成?但那群文官可要了命了,他已经想象到能有多少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怪话在等着他们了。
“行了,看你们那点出息!他们还能吃人不成?”宋君谦是真的不想和这些官员打交道,奈何这次确实是自己太过任性,被人说两句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但此刻看见他俩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却又忍不住想笑。
“他们又不会直接对你们动手,矛头肯定还是冲我来的,实在不行你们就往王妃、公主身后躲躲。”
“哎,四皇兄这可不行,我还打算远离你们免得被波及,你把这两位送过来,我岂不是引火烧身。”宋妍一边笑,一边往林文辛身边靠,双手抱着她的胳膊轻晃:“那我可要天天缠着皇嫂,有她在,肯定没人敢来说些什么。”
“你啊!”林文辛也不生气,用手指一点她的眉心:“促狭。”
众人笑闹了一阵,又准备继续启程。
宋君谦见众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凑上前轻轻碰了下林文辛的肩膀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道:“将军,妍儿是说笑的,可我是真需要你帮忙……到时候我低着头听两句训,要是他们还是不依不饶的,还请将军帮帮忙。拿出你的气场来,把他们吓走。”
他不说,林文辛其实也是想帮忙的,但她见不得宋君谦这幅样子,故意要和他唱反调:“王爷高看我了,若真论起来,那群文官对我的恶意要明显的多。他们那张嘴,我可说不过。”
“那这样,”宋君谦也看出来她是故意玩笑,笑嘻嘻的一摊手:“咱俩联手,到了客栈里真有人找上门来,且看我舌战群儒。你就坐在一旁为我压阵,实在不行再拿块帕子擦一擦剑,光那气势也能压他们一头。”
“只要王爷不怕把那些大人吓出毛病来,自无不可。”
说完两人对视一笑,眼里都有笑意。他们心里都明白,陈、韩两位将军的不满只是开胃菜,真正的硬仗是他们在刘家村的所作所为传出去后,那些文官们的口诛笔伐。
事实上也正如他们猜的那样,他们这一行人还没进镇,两位将军就都在山脚下相迎了。
两位武将都不是善于言辞的,又不好对着这几位主儿说些重话,一张脸憋得铁青,还要硬挤出一个牙疼的笑容,笑脸相迎。
一路护送他们到客栈,淮阳伯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说了两句,大体意思还是指责宁王殿下实在太过任性了些,这些日子刚好天公作美,两条道路也已经大致探明,正是要他拿主意的时候,结果却一连躲出去这么长时间,耽误了事情不说,他们也总是提心吊胆的。
或许是这位老将军语气实在委婉,态度也实在温和,甚至说话的时候还干巴巴的挤出了个笑容,众人全都垂着头听,一点不满也没有,连宋君谦都没忍住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有些太不负责任了。
送走了两位将军,将刘家村的村民安置好,众人长出了一口气,简单吃了点饭食,就都回房沐浴休息了。他们倒是满心轻松,唯独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了一眼:明天,恐怕要有麻烦上门啊。
第二日一早。
众人用过了早餐,正在客栈大堂里说笑,平安就苦着一张脸从外面跑了进来:“王爷,礼部许大人来了。”
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宋妍若有所思的一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林文辛,见她微微点头,也是双眉紧皱。反倒是宋君谦早就猜到了这一出,也不惊讶,慢条斯理的饮了一口茶:“既然来了,就请他进来吧。”
许忠泽一进客栈,就是一皱眉头,在他眼里这几位殿下此刻的姿态都太过放松了些,有失体统。但宁王名声在外,他一介外臣也不好在这方面太过纠缠,只好当作没看见,规规矩矩的一拱手:
“臣参见宁王、宁王妃还有公主殿下。”
“出门在外,无需多礼,许大人请坐。”宋君谦摆摆手,免了他的礼,转头吩咐道:“平安,给许大人上茶。”
“多谢殿下。”
许忠泽坐下,见宁王等人有意无意地忽略自己,只好主动开口道:“微臣听闻几位殿下前几日往山中去了?”
“嗯,前几日连连阴雨,憋闷的很,听说山中清幽,便去小住了几日,散散心。”他兜圈子,宋君谦自然也就打了个哈哈,反正这事急得又不是自己。
果然,许忠泽见宁王不搭腔,沉了沉气,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拱手:“昨日,宁王府侍卫浩浩荡荡的压着好几百人回到了镇上,引起诸多猜疑,微臣心下不安便想着来请教一二。”
“许侍郎昨日便已经去关押的地方与那刘家村的村长交谈了一个时辰有余,想来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已了然于心,还有什么要向本王讨教的?”
许忠泽一噎,转念一想也对,那看守的都是宁王府的护卫,只怕早就将自己的一举一动汇报给宁王了。可这件事……
他面容一肃,站立起来躬身一礼:“殿下,微臣以为,此事不妥。”
宋君谦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来了,也敛了笑意:“哦?不知许侍郎认为何处不妥?”
“殿下,刘家村藏污纳垢,村民泯灭人性,您一片赤子之心固然可嘉,然有我大炎律法在上,一切理应按照律法行事,怎能随意决定他人生死,您这是草菅人命!”
“哦?想来昨日王府的护卫已经和许侍郎讲过那些人坐下的恶事,难道许侍郎认为他们不该杀吗?”
这……许忠泽抹了把胡子,心底也有些为难。那些人所做的恶事天理难容,依着他的看法也是觉得该杀的,只是国有国法……想到这儿他的目光重又坚定了起来:“王爷,纵然那些人该死,也该按律行事,岂可轻易夺了他们性命?”
“原来许侍郎,也知道他们该死啊。”宋君谦今日的态度十分温和,听了他的话也没生气,反而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反问的时候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看得许忠泽莫名后背发凉,平安和明法更是脖子一缩,“按律行事,好一个按律行事,但不知按照我大炎的律法,他们该判何罪啊?”
许忠泽一闭眼,双手微微发颤:以他的性子,得知宁王坑杀了几十人,昨日就该坐不住来讨一个说法了,可偏偏听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后,连他也有些按捺不住杀心,回想起刘仁昌的老脸,恨不能再回去甩他几个巴掌,甚至觉得这种人就是剐了也不为过。
可偏偏,偏偏大炎的律法……
他哆嗦着唇:“按律法所记载,夫殴妻至折伤一处者该杖八十。至死者,则杖一百,徒三年。至于买卖亲生儿女……并不需受罚。”
“呵,”宋君谦没忍住笑了一下,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垂下了头,心头愤懑:他们害了那么多女子的一生,又将那么多女童推入火坑,到头来就是这么不痛不痒的一个责罚,甚至其中还有不少人都能免去刑罚,实在是不公。
“再请教许侍郎,不知亲生父亲虐杀女童,又该当何罪?”
“他们辩称并未虐杀,只是幼童体弱,生下来就早夭了。”
“幼童体弱,所以夭折的都是女孩?尸骨上尚且残留针孔、斧痕,莫非这都是孩子们打娘胎里带来的不成?”宋君谦气笑了,他摆了摆手,不欲在纠结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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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只是再次询问:“此事暂且搁下,我且问你,亲生父亲虐杀女儿,该判何罪!”
许忠泽越发觉得说不出口了,他有些挣扎的开口:“这,律法中并无明确记载……无需,无需受罚。”
“好一个并无记载,无需受罚啊!”宋君谦叹了一口气,心情似乎平复了许多。他的语气并不尖锐,甚至还很温和:“杀人偿命,世间正理,就是目不识丁的老农心里也知晓;略卖人口,亦是杀头的重罪。可为何到了夫杀妻、父卖女,这些律法却又不适用了么?”
“因为、因为,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许忠泽现在已经有些乱了,他被宁王的这句疑问搅得心神不宁,自己也不知道在回答些什么。
好在宋君谦并不在意,反而点了点头:“也对,出嫁从夫。女子只要嫁了人,便被视作了夫家的私产。儿女之命更是由父母赐予,生杀予夺也在他一念之间,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么,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难怪定不了他们的罪啊。”
“王爷!”
“可是许侍郎!她们难道就不是人了吗?她这一生就只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不是个人了吗?”
这……
许忠泽垂下头,讷讷难言。
见他面色挣扎,似乎并非迂腐之人,原本因为他的到来而心生不满的宋妍,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劝说道:“许大人。”
“公主。”
“此事我也在场,四皇兄所杀之人,皆是罪有应得。他们无端折磨女子,并无半分怜惜之情,更遑论视作妻子对待。对待这些女子动辄就是打骂,甚至为防逃跑,将她们的四肢折断,像困牲畜一样锁在屋子里……我们救出来的,个个带伤,甚至有不少经过林老大夫的治疗,都无法恢复成常人。”
“虎毒尚且不食子,因为盼儿子,便将刚出生的女婴摔死、溺毙,弃尸于后山的深坑;到后来甚至使用手段百般折磨,活活虐杀,有用钢针刺穿头颅、钉住四肢的;有刀劈斧凿,连一个全尸也不留的,还有直接送到后山,让野兽分食的……那座深坑里面白骨累累残骸遍地,就连王府护卫们那样的铁血汉子也忍不住落泪。这等灭绝人性,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难道不该死吗?”
“更何况我们所杀之人,都是确定手上沾了血的,杀人偿命,难道不该?”
“公主,他们是畜生,可是律法……”
“律法、律法,律法什么律法!”见他仍然固执己见,早就没了耐心的林文辛眉毛一竖,将佩剑狠狠的拍在了桌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人就这般不知变通吗?律法本该惩恶扬善、除暴安良。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要他来何用?”
她看着许忠泽,冷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王爷和公主心善,这才饶了那些手上不曾沾血的一条狗命。在我看来,他们又是什么好东西?身为人父,将自己堪堪五六岁的女儿卖给人牙子,用赚来的钱大吃大喝,也配做个人?还有的虽然因着本身年龄太大或是家境贫困不曾参与其中的,却也对这等人间惨状视若无睹二三十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也是脏心烂肺的狗东西,若是以我的性子,通通杀了填了后山那坑才好,最好连带着藏污纳垢的刘家村一并烧了,才算干净!”
“这……”许忠泽头一次直面这位平西将军的杀气,也被她气势所摄,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良久才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王妃说笑了。”
“谁和你说笑了?”林文辛猛然拔剑出鞘,反手插在桌面上,入木三分:“要不是王爷和公主拦着,我手中这把剑不见点血,是绝对不会安生的。”
话音刚落,长风和奉剑也都站在了她的身后,虽然没有拔剑,却也冷冷的盯着他,似乎他一旦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就要动手。
他们三人都是尸山血海中走过来了,那种气势哪是许忠泽一个柔弱文官扛得住的,有心想向宁王求救吧,那位主却只管盯着桌面,好似要盯出一朵花来,虽然垂着头,却也可见嘴角向上弯起。
无奈之下,许忠泽只好朝着林文辛躬身行礼:“王妃息怒,微臣并非那个意思。”他苦笑一声:“自从我昨日从王府护卫那儿得知了刘家村一事,心中也是怒火难平,气得一夜未睡。若以我个人而言,凭心而论,我也觉得他们死不足惜。可……”
他顿了顿,表情也有些痛苦:“可律法如此,怎能徇私枉法,动用私刑呢?刘家村数百人都看见了王爷不曾经过官府便了结了数十人的性命,传出去,如何堵的住悠悠之口?”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法不容情,法不容私啊,王爷!”
说到最后,他俨然是真心实意,甚至没忍住红了眼眶。
同为凡人,听到刘家村的惨剧,他怎会不义愤填膺?身为一个父亲,他的膝下也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只要一想到若是她的女儿遭遇到了这些事情,他怕也是要动刀子拼命的。
可,法就是法,容不得半点私情啊!
“法不容情?”宋君谦终于抬起了头与他对视,口中喃喃重复了一遍,随后微微一笑:“我与侍郎看法相悖,我却认为,法,不外乎人情。恶法非法,若是律法不公,我又何必遵守?”
“王爷!”
“许侍郎无需多言,你我看法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我意下已决,若是有人怪罪下来,自然也由我一力承担。”
“王爷!”
“许大人还不走,是要我送你吗?”见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林文辛先就没了耐心,她冷着脸一拍桌子,直言赶人。
“王爷、王妃还有公主殿下。”许忠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深施一礼:“微臣回京后,定会将此事秉明圣上,交予他定夺。”
“许侍郎想做便去做好了,本王也只有一句话。”宋君谦笑了笑,端起手中的茶盏,遥遥一敬,轻轻启唇道:“悉听尊便。”
72. 第 72 章
自那日文官中官职最高的许忠泽折戟而归后,许是怕了这一对不讲理的夫妇,队伍里的文官消停了好几日,倒是让众人的耳根清净了不少。至于两位武将,本身就看不惯这种对妇孺下手的孬种,又有宁王一力担保,自然乐呵呵的接收了一批苦役,将他们拉去山上开路。
又过了三日,带着采买好的砖石、木料以及各种生活物资,众人重又回到了刘家村。
几日不见,村子还是那个村子,甚至因为少了人气,更显荒凉破败。但林文辛和宋妍就是觉得这里似乎多了几分生气,一扫初见时的阴森、诡异。
刚刚过了午时,阳光正好。他们到时,那群被救出来的女子正在外面晒太阳,有的身上还插着治疗的银针,虽然身姿依旧瘦弱,却也褪去了几分死气。
此次上山,弃用了马车,林文辛带着宋妍一同骑马上来,两人身上俱是出了一身热汗,此刻见这些女子在这么烈的日头下曝晒,心里竟隐隐生出了一丝佩服。
“奉剑,”宋妍远远就瞧见奉剑正朝这边走来,没忍住招了招手。
奉剑看见她们,眼神顿时一亮,一路小跑过来:“主子,公主,你们怎么过来了,王爷他们呢?”
“皇兄和平安他们押送着好几十辆大车落在后面呢,估摸着还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到。皇嫂见日头太毒,怕我受伤,这才加快了速度……”
也亏得皇嫂骑术高超,才能在这山路上纵马。踏雪也真是一匹良驹,跑得又快又稳,速度上去了之后,微风拂面,倒也消了几分暑意。
只是皇兄眼睁睁看着她们纵马离去的表情实在是有些可怜了。
想到这儿,她没忍住捂嘴一乐。好容易掩下笑意后,又想起自己方才的疑惑,张口询问道:“今天太阳这么毒,她们身子又还虚弱,就这样待在太阳底下,不怕晒伤,受了暑气吗?你也没劝劝?”
提起这个,奉剑就一脸无奈:“怎么没劝?我好说歹说,还把大夫的话都搬出来了,没用!要不是晚上蚊虫滋扰,只怕她们连睡觉都不愿回到屋子内呢。”
说来也是心酸,这些女子往日里被困在屋子里太久,不见个天日的,极度抗拒待在屋内,不等天亮,她们就相互搀扶着走到外面,哪怕就这样在太阳底下发呆,脸上的表情也是放松的。
至于其他……
奉剑一摊手:“我也问了小林大夫,他说这些女子长期遭受折磨,已然损耗了不少阳气,眼下虽是暑热,但搭配着他开的药丸,便是多晒一会儿也不妨事。”
听到这儿,宋妍有些似懂非懂,她不通药理,自然以大夫说的话为准,只是……她没忍住摸了摸自己晒得发烫的脸颊:“她们这样晒,不会把脸晒伤了吗?”
“多谢贵人担心,”许是她们几人交谈的声音太大,惊醒了那群女子,她们全都望了过来,其中一个叫马萍的女子微笑着解释道:“我们实在受够了屋内的昏暗。这些年困在屋子里面感觉人都要发霉了,在外面也是想去去潮气。至于晒伤,原来都是田野里长大的,做惯了活,心里有数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
趁着大部队还没来,几人陪着这群女子在外面说了一通话。知道她们多年不曾下山,对外面的世界好奇,便捡着新鲜、轻松的话题来讲。这群女子虽然还是有些怯生生的,也不敢插话,但是渐渐的身子也放松了下来,说到有趣处,眼里似乎也带着笑意。
正说笑着,吱呀呀的车轮声响起,宁王宋君谦带着王府护卫们到了。
他翻身下马,一眼就看见了林文辛和自家妹子,不自觉地便浮起了一个微笑,几步就走到了跟前。
还未张口说话,就敏锐地看见那些女子因为他的靠近全身僵硬,垂头盯着地面,一声王爷里,能听出声音微微发颤。
宋君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道一声造孽,知道她们这是对男子的靠近由内而外的抗拒,不等林文辛出声,便很有眼色的退了一大步,准备离她们远些。
离开之前,他见林文辛面颊发红,显然晒得狠了,怕她中了暑气,有心想让她避一避日头,但见她满脸笑意的看着宋妍和奉剑一唱一和,便也没再开口讨嫌,只在离开时,装作不经意地碰了碰她的肩膀,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
宋妍和奉剑又不是瞎了,自然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等到他离开,便满脸揶揄的看着林文辛笑,好在林文辛面颊本就被晒得发红,纵然心底发烫,面上却还端的住。
可等到平安和长风屁颠颠捧着几块浸湿的帕子和一壶果子饮送过来给她们解暑时,林文辛用帕子遮住脸,还是没忍住露出个笑容。
他们这一次在村子里待不了多久,主要还是把建造道观的材料送上来。可等到了夜晚,几个人用完饭在外面走了一圈,都感觉有些古怪。
长风用眼睛四处查看了一圈,才有些用力的一拍脑袋:“我说呢,怎么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他用手一指那些已经无人居住的草屋:“这些茅草屋没了人住,在这晚上还挺吓人。”
众人跟随着他的手指打量了一圈,也都恍然大悟。
刘家村不小,好几百户人家。可随着他们之前的一番动作,现在还有人居住的也就只剩了村子中心的这几间。数百间破败的草屋在夜色中更显阴森。鬼影幢幢,令人生怖。
林文辛双眉轻皱:“我们这些人心中自然不惧这些,可一旦我们离去后,那些女子们看到这等景象……况且茅草屋长时间无人打理,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朽坏,到时候收拾起来更加麻烦。”
“无妨,”宋君谦反而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如今王府的护卫来了大半,有这些人在,至多不过两三日便能把这些空屋推倒。若是房子里还有些不曾朽坏的木料,用来建造道观倒也省事。其余的,帮忙规整规整也能供这些女子过冬取暖。”
因着她们情况特殊,怕见生人,除了道观里,只怕将来整个刘家村也不会有几个男子。缺少青壮,担柴打水之类的重活总是麻烦些。尤其是今年冬季,她们身上的伤尚未恢复,只怕更加难熬。如今把这些空余的草屋拆了,充作过冬的柴火,倒是一举两得。
果然,一听他的建议,众人俱都点头赞同。平安和明法去找王府的护卫商讨明日的事,其余人则各自散开,独留下宋君谦二人相处。
山村静谧,明月当空,漫天的星子似乎触手可及,这等夜色本该令人心旷神怡,可宋君谦依旧心事重重。林文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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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忍住用手轻轻抚上他的眉端:“怎么了,可还有什么烦心事?”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担心。”宋君谦轻轻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轻轻晃了晃:“这些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身子又破败成这样。以后,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刘家村地处深山,旁人极难找到,兵祸匪患倒是难以侵扰。但山高林密难免有野兽伤人,尤其是冬季大雪封山,光靠这一帮老弱病残如何抵挡?
他轻叹了一口气:“原本我是打算着,寻几十户忠厚老实的山民迁到这里,互相也能有个照应。但今日我只是稍稍离她们近了些,一个个还是极不自在,想来真是不能让男子近身。”
男子力壮,无论是种田打猎还是守护家园,都能出一把力气,便是下山采买也要方便许多。女子心细,不管是操持内务还是精打细算都远比男子优秀,但正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一个村庄若只有女子,只怕也是难以维系。
“若是她们个个都如将军一样身体康健、武艺高强,便是没有男人也碍不了什么事,可偏偏一个个的身上都带着伤……”
说到这儿,林文辛也跟着发愁,这情况还真就比较棘手,有他们在还好,无论什么方面都能搭一把手,可他们也不能在这里耽误太长时间,一旦离开了,刘家村还真就处境堪忧。
只是……
“王爷,她们也是没办法,被刘家村那帮畜生折磨了这么多年,不想再见到男子,也是情由所原。”
都是在世间苦苦挣扎之人,难道马萍她们心中就没想过光靠着她们一群弱女子,前路实在艰难吗?恐怕在她们看来,纵是前路坎坷、一片昏暗,也比还要再与男子相处来的快活。
“我知道,我没有埋怨的意思,”宋君谦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并无他意,“我只是烦闷,若是不曾遇到刘家村这群畜生,若是天下的男子都能遵礼守法,也不至于陷入这个局面。”
“唉,我从前在民间行走,见过不少人间惨剧,只觉得众生皆苦,却忽略了女子在这种世情下受到的压迫更甚。在京城时,由于目睹母妃的遭遇,再加上坊间的传闻,隐约也知道深宅大院里的女子纵然无需操心衣食,却也生存不易……可从未想过,从未想过她们会遭受这种折磨。”
纵然他身份尊贵,却也不得不承认,当今世道权大一级压死人。权贵们有权有势做下的恶事罄竹难书,却连宋承源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乱揭过,长此以往,他们对百姓的压迫更甚。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普通百姓、寻常男子也能仗着比女子自由些、力气大些,把刀挥向无辜女子。
“王爷……”
“无事,我想起了一些事。”宋君谦摆了摆手,眉目间有些怅然:“原来这些事,我早就该知晓了啊,只是从未注意过罢了。青州大旱时,不也是这样吗?先吃老弱,再吃妇孺。这世道终归不过是有权的吃无权的,弱势的挥刀向更弱的……”
听到这里,林文辛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就这样牵着手,望着夜空,默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心中怅惘:
世情如此,他们纵然有心改变,也是无力回天。
73. 第 73 章
再多的感慨愁绪难以排遣,日子还是一样要过。
第二日。
天刚有了一丝亮光,王府的护卫们就跟在特地请来的工匠后面忙活了起来。建房子不容易,拆房子倒是简单。这群大小伙子个个都有一膀子力气,又有老师傅指点,七八个人一组,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推倒一间草屋。
林文辛一行人倒是起得也早,但任谁也不会让她们干这种粗活。宋妍被奉剑拖着去看大夫给人施针用药,平安则一直拿个本子记个不停,俨然一个工地总管,长风和明法更是被他指使的团团转。
每个人都有事做,倒是显得她们两个人闲了下来。观察了一圈发现确实没有自己能上手的,反而有些碍手碍脚的宋君谦无奈的摸了摸鼻子:“走吧,咱们去别处逛逛,再待在这儿就要讨人嫌了。”
林文辛自然也发现了他们两人在此格格不入,原本以她的身手和力气,拆几座茅草房子还在话下?就算众人不肯,还真能拦住她不成?不过……
她看了看身旁这位金尊玉贵的宁王殿下,也只能低头一笑,跟着一起离开了。
刘家村就这么大的地方,再逛也逛不出个花来,再加上宋君谦也怕碰上那些女子,徒惹她们不自在,便和林文辛商量着去寻云鹤道长。
云鹤道长正站在村子里原来的祠堂门外思索着什么,看见他们赶紧上前行礼:“王爷、王妃。”
“道长不必拘礼,我也是闲来无事四处逛逛罢了,你这是?”
“王爷,您先前说要在刘家村建一座道观,我正在寻找合适的位置。”
“哦?道长驻足不前,莫不是相中了这里?”林文辛有些好奇,没忍住问了一嘴:“可是这里风水最好?”
云鹤道长一怔,随后笑着摆手:“不敢瞒王妃,此处风水非常一般,但贫道私心里觉得这儿最为合适。”
他说完,捋了把胡子,笑而不语。
林文辛与宋君谦对视一眼,心里也觉得巧妙:把他们刘氏宗族的祠堂改为道观,自此后供奉的不再是他们的祖宗而是被无辜残害的女童牌位,那些最重规矩的老不死们从此再无法迈出这里一步,只能对着牌位忏悔。偏偏神佛在上,他们还不敢有丝毫不敬……这个地方果然选得好!
“云鹤道长大才,此地确实再合适不过,等告诉那些女子,想必她们也一定满意。”
“道长果然思虑周全!”宋君谦也没忍住跟在林文辛后面夸了一句,甚至还轻轻鼓了鼓掌,“只是……”
他顿了顿,关于昨夜所思的关于刘家村的未来,还是决定说出来让云鹤也帮忙参考参考:“这里地处偏僻,虽然盛夏时节还好,但我们走了之后,要是遇到大雪封山,野兽下来觅食,村子里恐怕难以抵挡……就算不惜人力物力,用砖石砌上一圈围墙,但她们如此抗拒与男子生活,长此以往,总会有许多不便之处。不知道长,可有好的建议?”
“唉”云鹤摇着头叹了口气:“她们不愿,若我们强行安排一些男子落户,只怕反会适得其反。”
那些女子如同惊弓之鸟,便是面对他们这些将其解救出来的男子都是避之不及,宁愿抱团生活在这贫苦偏僻的山村,也不愿回到城镇上,可见心结之重。若是不顾她们的意愿,强行迁来青壮,纵然是出于好意,只怕反会引得她们从此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
但,宁王所顾虑之处也有道理。生活在这大山深处,出行不便,衣食大多依靠自给自足。耕田织布倒也罢了,她们大多出身农户之家,对这些总是熟悉的。但是这山上的猛兽若是不年年清理,只怕要出大事!
想到这儿,他也有些为难,啧了几声。直到一抬眼看见林文辛,眼睛才猛然一亮:“王爷,说来说去,也并非需要男子不可,若是有几个像王妃这样武艺高强的女子,不比男子合适?”
“嗯?”
云鹤道长笑着一拱手:“贫道师门没落,但这些年云游四方,倒也结交了不少师兄弟。离此三百多里的齐云山,有几位坤道师兄,道行高深。最难得的是都习得观里传下来的武艺,虽不如王妃这般,但配合着一把长剑,百十个汉子也不能轻易近身。恰好王爷有意在此筑观,若能邀请她们来此……”
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事儿行得通:“那可就太好了,如此一来,此事还是要拜托道长了。”
“王爷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恰好这几日此处还用不到我,等过了晌午,我便骑一匹马,走山路到常宁县给她们寄信去。”
“有劳了。”
解决了这一件烦心事,两个人心情松快了不少,趁着现在太阳还没完全升空,还带着点早凉,便牵着手四处略逛了逛,兴致来了,还采了一把不知名的野花,打算带回去给宋妍看看。
心情好,脚步也轻快,再加上又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宋君谦只觉得心里发甜,咕嘟嘟的冒着愉悦的水泡,眉目间全是笑意,连带着林文辛也是眉眼弯弯。
两个人一路黏黏糊糊,晃着手回到了村子里想去小林大夫的临时药堂里寻找宋妍,谁知还没靠近,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句争吵。
其实争吵双方声音并不大,但是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了。两人对视一眼,生怕宋妍吃亏,也顾不上礼数了,抬脚就迈了进去。
“好了,一大早的吵什么?”宋君谦刚走进去,也没问情由,就开始明目张胆的拉偏架:“许侍郎好大的威风!”
林文辛则径直走向宋妍,挡在她的面前,冷笑一声,那架势俨然也是要给她撑腰。
宋妍原本还能和许忠泽你来我往的不落下风,甚至好几次将他噎的无话可讲,并没有吃亏。可看见自家皇兄皇嫂这般护着自己,当即心里就莫名委屈了,鼻子一皱就扑进了林文辛的怀里:“皇嫂!”
声音竟还带着几分哽咽。
这还得了!
要不是因为宋妍还在怀里,林文辛已经快要忍不住寻找趁手的工具上手了,而宋君谦也是眉毛一竖,将药房里的桌子拍得震天响:“许忠泽,你好大的胆子!”
不是,公主,您怎么还两幅面孔呢?许侍郎心里苦的不行,明明在这两位主到来之前,被说得哑口无言的那位是自己啊。
“王爷、王妃,微臣只是和公主因为一些事意见相悖,拌了几句口角,绝不敢逾矩啊。”他苦笑一声,随后又对着宋妍一躬身:“公主,方才是微臣言行有失,冒犯了您,还请恕罪。”
宋妍还没说话,宋君谦先接过了话头:“行了,公主心地纯善,你也无需担心她会与你计较。反倒是本王实在是好奇,许侍郎先前便死缠烂打硬要随我们一同上山,上山后却又不与我们同行,一个人神秘兮兮的不知在做些什么,方才又与公主发生争吵……不知道许侍郎,可否为我解惑?”
“王爷,”许忠泽苦笑一声,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总不能说他一时心血来潮想要亲眼看一看这人间炼狱,见一见幸存的女子吧?之所以对宁王一行避而不见,也是因为亲耳听到护卫们讲清了来龙去脉,听大夫描述了那些女子所受的伤痛折磨。心中愤懑难平,一夜未眠吧?
“王爷,”许忠泽长出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微臣昨日心绪不平,独自一人去后山坐了一夜,直至现在才回到村中,遇到了六公主……”
昨夜夜色深沉之时,他独自一人提着灯笼,摸索到后山那个深坑之处,嗅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土腥味枯坐了一夜,早上又昏昏沉沉的跑到堆放着婴儿骸骨的草屋中观看良久。
心情激荡之下与六公主因为意见不合,辩说了两句。
“哦?”宋君谦似笑非笑:“许侍郎可是去寻本王滥杀无辜的证据的?可要本王再派一队人手给你,翻开泥土,寻找尸骸?”
原本他是打算就这样让那群人曝尸荒野,也让野兽啃食的,可一来同一时间内杀了几十人,血腥味太重,唯恐引来太多猛兽,下山伤人。二来天气炎热,气味实在难闻,又恐滋生虫蚁,传来疫病。无奈之下只好命人先用火焚又在上面盖了一层薄土。
便宜他们了。
许忠泽自然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讽刺,只好苦笑一声,重复了一遍方才与宋妍争论的话:“下官只是一个护送公主和亲北上的礼部侍郎,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见……便是陛下询问起,也是这个回答。”
他顿了顿,面上神色渐渐坚定:“唯独一事,刘家村剩下的村民,包括刘仁昌在内,您都不能再动用私刑了,等到道路一通,让人请常宁县的县令来,由他按照律例判罚。”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以表自己的决心,可随后又似乎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强硬,转而又温和了几分:“微臣已经翻阅了大炎律例,刘仁昌一个略卖人口的罪名是逃不掉的,就算、就算其他的无法给他定罪,光这一项也能要了他的脑袋,至少也是个充军三千里!”
说到最后,他也是气得狠了,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宋君谦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礼部侍郎一样,有些吃惊的一挑眉。就连林文辛也有些讶然。短短几天,这位的想法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只是……
宋君谦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倒是温和了不少:“许大人,多谢你一片好心,只是,我不能答应。”
“王爷!”
为何?他自认提出的建议当下最为妥当,既没有放过首恶,也维护了律法的尊严,堪称两全其美,可无论是宁王还是先前的六公主俱都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
“许大人,刘仁昌所犯的罪行不止略卖人口一项,我便不能让他仅以略卖人口的罪名去死。其余村民助纣为虐、丧尽天良,我也不能因为律法无用,轻轻放下。”
宋君谦摆了摆手,阻止了想要说话的许忠泽:“那些手上没有人命的,我不会要他们的命,甚至一个指头都不会碰他们,但我要让他们充作苦役,以后只能日夜劳作,不得自由,稍有偷懒就会有棍棒、皮鞭加身。而刘仁昌这个人,我是要留着在道观建成那日剐了的……”
说到最后,他已经是杀意难掩。恰在此时,林文辛也肃着脸向许忠泽方向逼近两步,虽然手无寸铁,但那双冰冷的眼谋仍然让人难以直视,只能垂头避其锋芒。
“许大人,刘仁昌的命你保不住,就算你劝住了王爷,我也不会同意。我手中的宝剑曾经斩杀贼寇无数,如今正好还缺他的血来祭一祭剑。”
“不错。刘仁昌绝无活命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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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自家皇兄皇嫂态度如此果决,宋妍也开口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冷面含霜,眉目中全是坚定。
眼见着皇家的三人全都如此,许忠泽只好低头苦笑。
许是知晓他心中也并非全无百姓,宋君谦难得好声好气劝了两句:“许大人,我观你言行,并非是对百姓苦难视若无睹、袖手旁观之人。何苦在此事上固执己见?”
“王爷,下官并非要保刘仁昌的性命,甚至在我眼中他也只有死路一条。但是能审判他的只有律法,而非权势。下官要保的是我大炎律法的尊严啊。”
“可律法不能为她们伸张正义,难道她们所受的伤害就只能一笔带过吗?律法不公!”
“律法不公……可以修改。”
“修改?”林文辛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讽刺的一勾唇:“千百年来,律法从未对女子公正过,我不信大人不知。像刘家村这样的魔窟或许少见,但夫杀妻、妻杀夫,一样的罪两样的判,我不信大人不曾听闻!自大炎开国以来,这部律法,不知填进去了多少女子的命,大人可曾见过他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王妃……”许忠泽被说的哑口无言,张口结舌了半天,终究还是拧着眉,垂眸不语。
恰逢此事,在门口几乎听了全场的小林大夫终于没忍住轻咳了一声,干笑着对众人行了个礼,伸手将拄着两根拐杖的马萍搀扶了进来。
他倒不是故意偷听,只是因为要帮马萍换。,谁料二人刚刚走近,就听见里面几位贵人争吵的厉害,实在不便打扰,奈何马萍身体虚弱,纵然有拐杖撑着,此刻也出了一头的汗,想来坚持不下去了,因而只能硬着头皮进来。
宋君谦知道他们在外面待了不短的时间,心中有些歉意,赶忙摆手示意无需多礼,与此同时他还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林文辛: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这两人在门外,林将军这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林文辛知道他在看自己,面上滴水不漏,很是沉稳的朝着马萍二人点了点头。
小林大夫与众人见过礼后就像搀着马萍去换药,怎奈马萍却忽然像脚下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的盯着许忠泽看。
许忠泽似有发觉,疑惑的回望,却见那位似乎身有残疾的女子,蓦然扔掉了拐杖,咚的一声跪在了地面上。
“你……这,快快起来。”
他连忙弯下腰伸手去扶,可马萍却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大人,我身份低贱,不敢脏污了大人的手。”
“你……”
马萍扯起了嘴角:“方才在门外,我听见了大人说的话……刘仁昌手上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女子无数,犯下了滔天的罪孽,为何只能判他略卖人口之罪?”
“这……”
她死死的盯着许忠泽,继续追问:“其余刘家村村民,要么对这滔天罪恶视若无睹,帮忙掩盖,要么将亲生的女儿推入火坑。大人,您见多识广,自然也明白被卖的幼童会是怎样一个下场,能痛快死去都是老天保佑,更多的是生不如死!这些斑斑血泪,哪一个刘家村的男人能置身事外,拍着胸脯说一声问心无愧?”
“我是个见识短浅的乡下女子,不懂大人所说的国法、律例。我只知道他们逼死了人,他们的手上全是鲜血。难道杀人不该偿命?还是说我们这些妇人、女子就不是人,我们的命就一文不值?”
说到最后,她俨然有些失控,说话也忘了分寸:“大人是高官显贵不假,难道大人就不是女子所生?难道今日是大人的家人遭此横祸,您也要冷冰冰的说一句一切按照律法行事?”
“够了,马萍!”
“许大人,马萍身上有伤至今未愈,言语中有冒犯之处,请大人见谅。”
马萍的话音刚落,林文辛和宋妍就双双开口,她们一个制止了她的诛心之言,一个帮她向许忠泽赔罪,实则都是维护。就连宋君谦也是先使了个眼色让大夫将她搀扶到诊室,离开了这里,才慢条斯理的开口:
“许大人,乡下女子言行无状,您不要放在心上。”
“王爷,她说的有理,我不怪她,”许忠泽摇了摇头,一拱手:“从头至尾,我虽不赞同王爷动用私刑,但对王爷的一言一行还是佩服的。生我养我者也是女子,为我生儿育女的也是女子,甚至我膝下也有一颗掌上明珠……凭心而论,若是我的家人遭受了这一切,便是拼着一身剐,我也是要宰了那群畜生的……”
说到这里,他终于没忍住一掀衣袍,双膝跪地:“可国法在上,王爷不遵律例,是非黑白皆由一言断定,此例一开,长此以往,官员断案是否全凭内心喜恶?或许王爷是一心为民,可其他人呢?”
“下官讲的是律法,王爷赌的却是人心。纵然现今律法有种种不公之处,却也比人心来的可靠啊。”
许忠泽用头在地面上重重一碰,长时间未曾入睡加上情绪起伏太大,让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可纵然如此,他却仍旧咬着牙,把该说的话说全了:“下官自知,刘家村一事至此已成定局,我左右不了王爷的决定。今日午后,我便会离开这儿,不再过问此事,只是临别之时,仍有一句话劝告王爷。”
“王爷,人心险恶,不能轻信啊!”
74. 第 74 章
自那日许忠泽离开之后,宋君谦沉默了许久。
他毕竟还是和亲队伍的主事人,在刘家村又待了两天后便返回了镇上,监督修路的事宜。
虽说经过勘察,两条道路都能通行,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决定先修官道。毕竟底子在那儿,只要平整、修补一番就能供整个车队顺利通过,用不着精简行李。
这可是一个大工程,好在雨季已过,天气还算赏脸。再加上他们又从刘家村薅来了数百苦力,没日没夜的干了小半个月,终于将前行的道路打通。众人商议了一下,决定三日之后就出发。
原本众人还有些发愁,唯恐不能在临走之前将刘家村之事处理得圆满,谁知当天下午就有护卫前来禀报,说是道观已经建成,十二名坤道也都已经到了,道长们商定明日焚香迎神邀请宁王一行前去观礼
众人欣然允诺。
当天夜里,每个人都在准备一些小物件,打算明日带到山上,唯独宋君谦一点都不着急,拄着头,在林文辛的房间里,面带微笑的看她磨了好长时间的剑。
第二日。
众人赶到刘家村的时候,时间已然不早,道观的落成典礼早就结束,好在除了宋妍有些遗憾外,其余人对此兴趣都不大。尤其是宋君谦,毕竟他名义上可是虔诚的佛教徒,这样一来倒是少了几分尴尬。
因为这次是宁王出资,不吝惜银钱,因而工期虽赶,但质量却不打折扣。道观占地不小,用的全是青石木料,虽是刚刚建成,可此刻随着香炉内沉香燃烧的袅袅青烟萦绕开来,却也莫名让人肃容正色,整个心都静了下来。
众人到此,毕竟还有其他事。为供奉在此的婴孩牌位上了三炷香后,就都离开,来到了观前的广场上。
刘仁昌被五花大绑地跪在那里。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这位刘家村的老村长就已经须发皆白,再没了精气。他跪在那里,沐浴在众人或憎恨或轻蔑的目光里,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好似成了一副枯骨。
说实话,他这副模样是可怜的,奈何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畜生,就连追着送他们出来的两位女道长,也是满脸厌恶。
刚才匆匆一面,观内的几位道长他们并没有认全,只觉得俱是面容平和、道法高深的世外高人,加之道观又被她们仔细打扫,连广场上的青石块都是干净整洁的,原本想要在此了结了刘仁昌的性命,血祭那些无辜丧命之人的宋君谦,忽然也有些犹豫。
云鹤道长与他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见此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上前试探道:“王爷,今日除了道观落成典礼之外,我们也会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婴孩做一场超度法事……前些日子我就已经在山上挑了一处还不错的风水佳穴,已经把那些骸骨移葬到那边去了。想必这个时候,那些女子也正在那边呢。”
“好。”宋君谦松了口气点头应允,“把刘仁昌也带过去。”
“哎!”
众人赶到那儿的时候,以为会看到那些女子泪流满面、痛哭失声。然而她们一个个都平静的可怕,只微微阖着眼,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面上却是一派平和,亦或是麻木?
宋君谦没忍住往前了两步,可以他的眼力还是分辨不出,只隐隐听见她们嘴中念的大概是某种超度的道家经文。
“太乙救苦度人经”云鹤垂眸:“她们央著我教的,这几日一有空,便互相搀扶着来这里念诵。”
众人默然,这里埋葬了上百具骸骨,除了极少数还算完整的,其余都是成堆混在了一起,分辨不出来了。这些女子并不知道其中哪具是她们的孩子,只是垂首低眸,虔诚念诵……
知道他们来了,将口中的经文诵念一遍完毕,女子们便都默契的停了下来,想要挣扎着起身向她们行礼。
“无需如此。”宋君谦刚摆手示意,那边奉剑和宋妍就已经三两步走近,将她们搀扶起身了。
见此,他也只有叹了一口气:“刘仁昌也被我们带过来了,我私心里原是打算今日把他剐了的,也算祭奠那些无辜之人的在天之灵了,但具体怎么做,还是你们拿主意。”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马萍的声音
“剐,剐了他,就在这里将他千刀万剐!”她眼中含泪,恨得咬牙切齿:“王爷,求您,就在这里剐了他!”
有她先出声,其余女子也纷纷出言赞同。
“对,杀了他,杀了这个畜生!”
“将这个畜生千刀万剐!”
刘仁昌被这些充满了恨意的声音叫回了魂。他麻木的双眼猛然有了一丝清明,可随之而来就是莫大的恐惧,他抖着手,跪在地上,身子不停地打颤,一句话,哆哆嗦嗦半天也没说个囫囵。
“不、不不,饶、饶命啊!”
他终于怕了,他原以为自己是不屑求饶的。这些人用木头在后山深坑那里撘了个简易的监牢,一整日里只给三个馒头一壶水,吃喝拉撒都在原地,每日里太阳曝晒、蛇虫蚊蝇啃食皮肉,简直过的连畜生都不如时,他想着还不如死了干脆。每到了夜里,山风刮得树枝沙沙作响,后山鬼火点点,自己嗅着鼻尖若有若无的尸臭味,眼前常常出现冤魂索命,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时,他也觉得还不如一了百了。
可现在,真到了要死的时候,他却又怕了。
“对不起,我不是人,我是畜生,别杀我,别杀我,我愿意赎罪,我愿意赎罪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磕头,整张脸都被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皱眉,原本还想上前赏他几个耳光的奉剑,也犹豫着收回了脚,嫌弃的瞥了一眼。
哭嚎声实在难听,也没人愿意听他这死到临头的忏悔讨饶,平安一个眼色,护卫们立即从他衣服上撕了一块团成球塞进他的嘴里,这下他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呜咽声,没过一会儿也就安静了下来,只是整个人还在不停的打颤,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祈求般的看向众人。
宋君谦自然没有心软,他示意护卫们将其带到跟前来,随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将它递给了马萍。
“这是御赐之物。”
只这一句话,就让马萍手腕一个哆嗦,差点没抓住。
“不必惊慌,再怎么珍贵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把趁手的工具罢了。”他摆摆手,“我知道你们都不曾伤过人、见过血,但我私心里还是觉得刘仁昌应该由你们决定他的命运,最起码每个人也要捅他一刀出出气……”
“我把匕首借给你们,上有真龙之气庇佑,百邪不侵。纵然刘仁昌身死后化作厉鬼,也伤不到你们一分一毫。”
他知道这些女子恨刘仁昌入骨,但是普通人第一次伤人之后心中难免惴惴不安,畏惧他化作厉鬼寻仇,虽说有道观庇佑,但刘仁昌积威甚重,一时半会儿让她们安下心来过日子怕也为难。
因而他索性将自己贴身的匕首借给她们,假借龙气护体,让她们放下心中疑虑。
果然,听他说完,所有女子的眼睛都亮了,马萍手也不抖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姐妹们,咬着牙用拐杖撑着身体,一步步走到刘仁昌的面前,拔出匕首,闭上眼就是一通乱刺。
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捅了多少刀,只知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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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腥臭的血液溅到脸上,她睁开眼睛毫不在意的一抹,欣赏着刘仁昌的挣扎与哀嚎,甚至在其他人想要接过手中的匕首时,又笑着给了他一刀。
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刀连着一刀。
宋君谦一行人以及王府的侍卫们就这样沉默的看着这些女子举起匕首复仇。
刘仁昌已经叫不出来了,也没有力气挣扎,他浑身都是血,要不是有护卫们在两旁架着,早就倒在血泊中了。他嘴里大口大口的吐着血,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面色青白,眼睛不住的向上翻,俨然活不了多久了。
马萍见众人都已经轮过了一遍,重又将匕首接过,想要直接送他上路。可就在此时林文辛却快步上前挡在她的面前,拔剑出鞘,刺入刘仁昌的身体后,反手一搅。随后两边的护卫手一松,这个在刘家村为非作歹了二十多年的村长就跌落在了地上,头一歪,再没了气息。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林文辛收剑入鞘,转过身来轻声安慰着马萍,“他已经死了,再也不能欺负你们了。”
就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却如重锤一样敲在心上,马萍登时就失去了浑身力气,瘫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随后其他的女子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宋君谦见不得这样的场景,他走到刘仁昌的尸体身旁,踢了一脚:“便宜他了。”
虽说自己原本是打算将这人活剐了,可那种场面实在是太过骇人,连自己都不曾正面见过,真要那样做,恐怕会吓坏了这群女子,因而改为如今这个方式。
但是一想到那些婴儿骸骨上的累累伤痕,他心中还是气不过,没忍住又踢了一脚。
“王爷?”
“罢了,将这具尸体拖到林子里喂狼吧。”宋君谦原本还想剖开他的心看一看颜色,但是比划了两下终究还是没下得了手,恰好护卫们见他举止怪异唤了一下,他也就趁势起身,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是!”
等到碍眼的东西被拖走了,空气里虽然仍有血腥味,耳边众女子的抽泣声也还没停止。但就在这种环境下,宋君谦竟然觉得心旷神怡,憋在胸前大半个月的那口闷气,终于散了。
在道观用了一顿便饭后,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
道观里的道长们搀扶着众女,一直送到刘家村新砌的青石围墙之外。
眼见着她们还想接着再送,众人却不忍心让她们拖着伤重未愈的脚步走路,纷纷驻足转身,与她们行礼告别。
宋君谦的匕首留给了马萍,其余人也纷纷将自己从山下带来的东西送了出去,除了金银之物,大多是些她们用的上的布料、粮食。唯独宋妍送的与众不同。
她将之前安乐县百姓送给她的那盏竹灯,转赠给了这群女子。
宋妍摩挲着手中的竹灯,心中有些不舍,这盏灯自从到了她身边,就一直被保管的很好……
“这盏灯并不名贵,是之前我路过一个县,那里的百姓所赠。他们说我此行万里,前路多舛,惟愿此灯能给我照得一方光明。”说到这里,宋妍没忍住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自从有它伴在身侧,确实心安了不少”
她一面微笑,一面走到为首的马萍面前,将竹灯硬塞进手里。
“我知道纵然刘仁昌已经死了,伤害过你们的人也都得了报应,但你们身上的、心上的伤痕犹在。你们怕见生人,怕待在屋子里,怕黑……我不是个大夫,什么都做不了,唯有把这盏带着不少百姓诚心祝福的竹灯转赠给你们。”
“长夜漫漫终有尽时,愿它能伴着你们,永远照亮这一方天地。”
75. 第 75 章
辞别了刘家村众人,宋君谦等人放下了心中的包袱,纵然赶回镇上后满面尘土,人也疲累,心中却是畅快肆意的。
又修整了一日,终于到了大军继续出发的时间。
原本在镇上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补给又充足,接下来路过的常宁县众人并不打算停靠,可临出发前,宋君谦又改了主意。
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本不应该在此处的人。
“云鹤道长?”
“王爷。”云鹤一身道袍,恰如初见之时的装扮,“我在此地已经等候多时了。”
“道长这是要离开此地,来与我们告别的?”
众人都有些吃惊,明明前日才在刘家村互道告别,怎的今日又一副远行的装扮等在他们的客栈门口。
云鹤面上带笑微微点头:“我有一旧友行游至不远处的州县,我打算前去和他见上一面。但今日前来却非为了告别。”
他对着宋君谦打了一个稽首:“王爷,先前我曾说刘家村一半怨气冲天,一半文气泉涌,其实不对。这句话实则说的是两处地方。如今刘家村之事已了,不知王爷和诸位贵人,可愿再去见识一下那个文气泉涌的大王庄?”
宋君谦面色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他直直的望进云鹤的眼里:“道长既出此言,想必知晓那大王庄出了何事。”
“王爷高看我了,”云鹤笑眯眯地一摆手:“我也是之前路过,被那里好学上进之风所折服,觉得王爷错过实在可惜。毕竟仅仅百里之隔,两处民风却如此迥异,想来都要归功于当地治理的官员,如此好官,难道还不值得王爷走这一遭吗?”
他这一番话宋君谦听在耳中,似乎有些刺耳,总觉得其中意味不同寻常,只是这人端着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他一时间也难以分辨。虽说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往大王庄走上一趟,嘴上却还不饶人。
“本王公事在身,已经耽搁了许久,哪有时间前去?”
云鹤见他拒绝也不着急,只是笑着道:“您会去的,大王庄受常宁县管辖,那里除了文风鼎盛,佛学氛围也十分浓厚,除了在整个大炎都享有盛名的静因寺,还有水月庵、莲花庵、法华庵三座比丘尼修行的道场,在这周边府县极为出名,每日都会吸引大批游客前往。”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个略带怪异的笑容:“十余年前,常宁县不过是个下等县,人口不多,商路也不繁荣。可如今看来就比那金陵十里秦淮也差不了多少了。”
“王爷,这样的县城,这样的县官,您应该去走一趟的。”
拜别了云鹤道长,宋君谦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甚至骑在马上时还因为分神差点在遇到坑时马失前蹄,把林文辛吓了一跳,连忙驱马靠近攥住了他的缰绳。
“王爷!”她语气堪称严厉,“骑马怎可分心?”
宋君谦回过神来,也有些受惊,赶忙一勒缰绳。他们在队伍中间,为了不影响别人,双双驱马往路边跑了几步,直到停下来才苦笑着道歉:“抱歉,我一时有些走神,下次不会了。”
“王爷自从云鹤道长走后就有些心神不宁,可是那常宁县大王庄有什么不妥?”
“妥不妥的,不曾亲眼见到,我也不好妄下定论,但是云鹤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却有些古怪”
宋君谦回想起云鹤道长说的话,双眉不自觉地拧起:“若说遇到了一个劝学的父母官,当地求学上进蔚然成风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他关于那几个庵堂的描述却令我耿耿于怀。”
常宁县再怎么繁华,也不过数万人口。光这一个小小的县城却有三座庵堂,再加上静因寺他曾有所耳闻,其中僧众不下数百。这么多的男男女女看破红尘,入寺修行,实在是不合常理。
大炎推崇佛教,先前凡是持有度牒的僧众都可以免除徭役、赋税,种种福利之下,引得不少百姓纷纷剃度出家。先帝刚刚登基那会儿曾经狠下心整治过一番,自那以后想要取得出家度牒并不容易。盛京城和各大有名的寺庙可能还好些,但像常宁县这种情况,绝对不正常!
而且……
他叹了一口气:“云鹤道长并非轻浮孟浪之辈,却将寺庙庵堂与金陵的十里秦淮相比……恐怕问题不小啊。”
这……林文辛默然:她年幼时曾经在江南待过一阵子,自然也是去过金陵的。秦淮十里,风华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怎么也和佛寺庵堂扯不上关系,莫非,其中当真另有隐情?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沉重:刚经历过刘家村之事,总不至于这常宁县、大王庄,又是一个人间炼狱不成?
因为心里装着事,接下来的路程中,两个人都有些忧心忡忡,吓得两位护送的武将行事更加小心,原本还想着劝谏宁王殿下不要再停靠常宁县拖延时间的话也都咽回了肚子里,只是蒙着头赶路。
常宁县相距并不远,再加上官道刚刚修整好,又平坦又宽阔,好走的很,当天午时刚过,就走了大半的路程。眼见着以这个速度再过一个时辰就能看见常宁县的城门,宋君谦又闹出了幺蛾子。
他左思右想之下,心中还是惴惴不安。先前刘家村一事有赖于天时地利,才能打得村民一个措手不及。如今他们浩浩荡荡几千人,只要不是个傻子都知道要暂避锋芒。纵然城里有什么古怪,恐怕也都被掩饰得干干净净。
既是如此,倒不如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们乔装打扮一番混进城中,暗自走访。那些人再怎么掩盖,总如鸿爪留泥一般,不可能完全没有蛛丝马迹留下。
再加上越是心慌越容易出错,大军压境,若是心中有鬼,他们自然会多做多错。
打定主意后,他与林文辛商议了一下,原本打算就两人轻装上阵,奈何奉剑实在爱凑热闹,撒泼打滚的缠着林文辛,到最后甚至把宋妍也搬了出来。
这一路上,无论是宋君谦还是林文辛都对宋妍十分纵容,此刻被她那亮晶晶的眼神一看,纷纷举手投降。
眼见着双人之行泡了汤,宋君谦一狠心,干脆把长风、平安还有明法通通带上,一行人扮作过路的行商,在韩诚和陈乐久几次的欲言又止中脱离了大部队。
为了装得更像些,他们还特地绕到了另外一条路上,直到太阳西斜才拿着一早在盛京就已办好的路引进了城。
常宁县果然如同云鹤所说,热闹繁华的很。不年不节的,城中的客栈竟然也住满了七八成。长风花了三倍的价钱才将最后一座看得过眼的客栈中的上房包了圆。
“啧,这常宁县这么繁华吗?”一进屋子,长风就没忍住小声念叨,实在心疼自己刚刚花出去的银子。
因为时间还早,众人就先聚到了宋君谦的房间里商讨接下来的事宜,结果一看屋子内的摆设,平安也是一拧眉:
“屋内摆设陈旧,没什么上档次的东西。这价格还真是亏了。”
“好了,权当是花钱买个清净了。总不能真去睡大通铺吧?”宋君谦摆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倒是这个县城确实出乎我的所料,比之江南繁华之地也不差什么啊。”
他方才匆匆几眼,发现县城里商贸果然繁华,单单就他们住的这条街,酒楼、茶馆、客栈、食肆样样俱全,瞧上去也颇具规模,更别提城中心那几座六七层高,金碧辉煌的秦楼瓦舍,就是在盛京城也是不落下风的。
只是……
“我们一路走来,光是客栈也见到了六七家,竟然家家满客。莫非这常宁县就有这么多外乡人不成?”
要不是现在落脚的这家,稍稍偏僻了些,门头看上去也略显老旧,只怕还未必能匀出这么多上房来。
他这话一说,林文辛和宋妍等人一脸茫然,反倒是平安仔细思索了一番,也有些不确定:“按照我的观察,路上行人摊贩虽然也不少,但和客栈的入住情况还是有不小的差距,莫非这常宁县俱都是昼伏夜出的夜猫子不成?”
听到这里,宋君谦反而有些明悟:“是了,云鹤临告别前曾说这里繁华恰如十里秦淮,想来到了夜晚才能真正见识到。也罢,赶路了大半天,出了一身的汗。先各自回房洗漱,等到了掌灯时分,我们再去探一探究竟”
“好!”
众人欣然应允,各自回房安置。
等到华灯初上,收拾妥当了的众人款步走下楼梯,准备去外面凑一凑热闹。
客栈的门前就是一条小河穿城而过,刚刚踏出大门,众人就发现夜晚的常宁县果然与白日大不相同,热闹何止了一倍?放眼望去只见十里银花、千家火树,街上游人如织,河中画舫轻摇,果然亚赛个秦淮河畔。
长风被这热闹的景象一震,没忍住嘬了下牙花:“乖乖,这场景!比江南也差不了多少吧?”
“江南自古便是膏腴之地,自然是比不了的,但单就盛京城周边的府县,怕也难得见到这般繁荣景象”平安摇着头说了句公道话,“这常宁县有点意思啊!”
他们几个人堵在客栈门口抱着手臂指指点点的,不知受了多少过路人的白眼,林文辛实在看不下去了:“行了,光站在这儿傻看着有什么意思?先去寻地方吃饭,等吃饱了,再好好逛逛县城里的新奇之处。”
路上的行人实在是太多了些,有些话她不好说得太直白,好在大家都不是笨人,很快就转过弯来,准备先去找一家饭馆填填肚子顺带打探打探消息。
虽然不知常宁县为何如此繁华,但既然此处汇聚了南北过客,各地特色美食自然是不缺的。沿着街道刚走了半圈,众人就被街旁酒楼食肆的香味勾的脚步都慢了下来。
奉剑一抹嘴:“不行了,这里怎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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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怎么家家饭菜都这么香?”直馋的她口水都快兜不住了。
“馋猫!平日王大厨可曾亏了你的嘴,哪就至于这样了?”林文辛心里好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佯装责备,“改日我就告诉大厨,让他日后少给你备些吃的。”
“暧,这边的饭菜确实是香,咱们又在外面赶了一天的路,中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消化掉了。不说她,就是我,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呢。”宋君谦面带笑意,一把捉住了林文辛的手,打起了圆场,“夫人,咱们还是寻一家食肆,先填饱肚子吧。”
“噗嗤”。
林文辛还未答话,就听见耳边传来几声笑音,因为隐藏了身份,在外面自然不好再用先前的称呼,好在如今她和宋君谦相处久了,倒也不至于因为一句称呼失态,只是她还是没忍住眼含威胁地瞪了一眼笑得最欢的奉剑……
众人又逛了片刻,实在受不了这勾人的饭香,挑了一家看上去不错的鲁菜馆子。刚刚踏入大堂,立刻有店小二殷勤的将他们带到二楼雅座。
随意点了几个招牌特色后,几个人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但直到菜肴上齐了,也没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来。
宋君谦看他们一个个瞪大个眼珠子,目光炯炯,心里有些好笑,出言打断道:“行了,你们这样看,眼睛瞪酸了也看不出什么头绪来,先吃菜。”
他一面说,一面用筷子给林文辛挟了块一品豆腐:“都尝尝,我瞧着这菜看上去倒是不错。”
既然他都发了话,其他人自然捧场,纷纷收回目光,转而品尝起美食来。
在座的除了平安,其他人都算不上老饕,只是觉得味道不错,唯独平安在尝了两口后,对着宋君谦一点头:“厨子手艺不错,是正宗的鲁菜,这味道比盛京也差不了多少了。”
听到他的话,宋君谦还没怎样,与他们相隔不远的一桌客人先笑了出来:“有见地、有见地,这家店的老板姓齐,做得一手好菜。刚来常宁县之时是县里大户任家的私厨,后来攒了些本钱才开了这店。别说,他这手艺,我几天不尝,是要想的!”
平安听了这话,眼睛顿时一亮,赶忙打蛇随棍上:“您是常宁本地人?我们行商路过楚州,听人说安宁县文风鼎盛、遍地伽蓝。这才想着过来游玩一趟。这初来乍到的,也不知道该从哪儿玩起?”
谁不喜欢自己的家乡被人夸呢?
原本只是闲聊了两句的客人,脸上顿时流露出了自豪之色,连笑容也真挚了许多,只是嘴里还在谦虚:“哎呀呀,小县城罢了,哪里就值得旁人这般夸了?”
他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胸脯:“不过论起游玩闲逛,你们倒是问对人了,我打小就在这常宁县长大。对这城里的好吃的,好玩的,那是了若指掌。”
“这几年商贸繁荣,南来北往的客人络绎不绝,因而城里也开了不少有特色的馆子,只要能开在这条街上两三年还不倒的,只管放心去吃,保管错不了。要是觉得大酒楼约束,想要凑些热闹,往前七八百步,过了观音桥,就能看到常宁县的夜市。咱们这儿没有宵禁,那里的摊子一直能摆到三更天,什么吃的、玩的都有,味道好价格还不贵。一趟下来,都能撑得走不动道”
“至于好玩的”那位客人顿了顿,与同桌之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了笑。“咱们这小县城也没什么名胜古迹,山水也不出奇。除了青鹿山的定文书院,就只有三庵一寺值得好好玩一玩了。”
“嗳,老王,你这人说话不实诚!那定文书院里都是求学的读书人,又不对外开放,青鹿山也是景色平平,有甚好玩的?静因寺除了名声大些,年头久了些,又有什么值得一去?”
“就是,就是,来咱们安乐县啊,还是得去水月庵啊。”
“胡说,我就觉得莲花庵景色最好,那景色……”
“要我看,法华庵也不差,咱们哥几个哪一次不是雨露均沾,何曾冷落过其中一个?”
或许是酒意上头,这桌客人说着说着竟然争执了起来。原本还脸带笑意的众人,脸色也渐渐发沉:这些人说的话,细想下来好似不太对劲。形容佛门清净之地,怎么会用雨露均沾之类的孟浪之词?
尤其是在座的几位女子,更是无一不蹙起了眉:实在是这些人说话的语气、笑容太过令人不适,那样子莫名让她们联想到了刘家村的那群畜生。
平安和明法见识的多些,他们对视一眼,心中莫名觉得,这群人谈论的语气,与盛京城那些流连秦楼楚馆的纨绔子弟如出一辙。
而宋君谦与林文辛心中几乎已经笃定,云鹤道长的话果然另有深意,看来这常宁县的事不简单啊。
这样一来,众人都没了继续闲聊的兴致,但还是笑着对那桌客人道了谢,只闷不做声的低头默默加快了用餐的速度。
76. 第 76 章
用完了晚餐,继续闲逛。听说县里的夜市热闹非常,那里三教九流汇聚,打听消息也方便,众人都有些感兴趣,一致同意去那边游玩。
果然如先前那帮客人所言,刚跨过观音桥,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气便扑面而来。
“嚯,这规模不小啊。”因为人流太大,长风被后面的人挤得一个趔趄,好在本身有功夫的底子才没摔倒,他刚刚站稳,就有些心有余悸的开口:“人也太多了,稍有不慎就会被冲散,奉剑你可一定要看好六小姐,别被挤着了。”
“哎,放心吧,有我在呢!”奉剑一拍胸脯,答应的干脆。但显然也被这夜市的热闹程度惊了一下,当即紧紧的护在宋妍身边,半步也不敢远离。
这样下去不行,宋君谦发现他们这群人一起逛实在太显眼了,汹涌的人流迟早要把他们冲散,索性便打散开来,分做几队,届时到客栈那里汇合。
一个时辰后,好容易从人潮中脱身,宋君谦比上元那夜还要狼狈,几次被人踩了脚不说,就连衣服上也全是油手印。相比之下林文辛倒是还好些,一开始是他护着她,可随着人流逐渐增加,他已经自身难保,反倒需要林将军带着他见缝插针的离开了。
林文辛也是累得不行,她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不禁咋舌道:“这安乐县的居民比盛京城还要疯狂些,不是说这里没有宵禁吗?那夜市日日都有,怎的还如此繁忙?”
要不是实在没有她施展的地方,又怕引起轰动,逛到一半她就想带着宋君谦用轻功飞走了。
“唉。”宋君谦叹了一口气,一摊手,“其他的倒也罢了,只是这样一来,我们想要在夜市上打听消息的想法却是行不通了。”
他与林文辛对视一眼,都是苦笑不已:就今晚这趟夜市之行,两人都有些心有余悸。这么大的人流量,想要停下脚步查看有没有可疑的人或者事务简直是痴人做梦。再加上那边摊位上的吆喝声、行人的笑闹声,实在是嘈杂,便是想要探听点消息,也张不开口。看来还是要另做打算,实在不行就先去那几座庵堂走上一遭。
两人商议间,其他人也回来了,他们是在客栈门口遇见的,瞧上去情况倒是还不错。奉剑手中拎着几个油纸包,长风和明法也各自捧着一个陶壶。
既然人都全了,自然转移战地,因为宋君谦的房间最大,所有人便又都聚在了他的房里。
平安借来了干净的碗碟,把在夜市上买的各色卤味、点心全都摆开,又去楼下厨房洗了一盘果子端上来,配合着才买的浆子,众人吃吃喝喝,好不惬意。
奉剑嘴里有吃的都没止住话头:“这里的风味小吃倒是不少,闻着也挺香。要不是人太多了,我又护着公主,高低要买几种尝尝。”
长风平日里喜欢和她斗嘴,可今日他没了这个心情,抱着杯子咕咚咚灌下一杯冰镇的甜酒,一抹嘴:“确实是热闹,莫说定远城,就是盛京城的夜晚也没得这么疯狂!亏得我和明法功夫不错,这才从别人手中抢了两大壶喝的,你们看平安公公,这狼狈的哟,被人推着走了几百步,衣裳被扯开了不说,一件东西也没买着。”
“咳!”还不等平安开口,宋君谦先清了清嗓子,这话说得,他和林将军不也是逛了一圈,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行了,行了,别忘了正事。”他把话题从夜市上扯开,正了正神色:“这次我来常宁县,也是因为云鹤道长的一番话……不过现在看来,这里面是有些说道。”
平安和明法跟在他身后多年,自然对此次出行的目的猜了个七七八八,反倒是宋妍和奉剑,她俩原本真是抱着出来游玩的心情跟上来,现在听了这话,连手里的吃的都不香了。
“啧,”奉剑咋舌,“不至于这儿又是一个刘家村吧?要真是这样,这安宁县县衙,问题可就大了!”
宋妍也是一拧眉:“我原先便觉得有些奇怪,酒楼里那桌客人提起佛门清净之地毫无半点敬重,那口吻倒是像极了话本里浪荡子提及秦楼楚馆的时候……”
话说到一半,她赶忙捂嘴,怯生生的看了宋君谦一眼。
咳,原本她在宫中,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从未出格。可自从离了那个地方,皇兄皇嫂们对她都极为纵容。为了给她在路途上打发时间,奉剑更是给她搜罗了不少话本子。看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一些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好在宋君谦并不在意这些,仅仅一挑眉毛,便又接着道:“不错,他们说话的语气太过轻佻,实在是与常宁县推崇佛法的名声相悖。只是我们此次毕竟是微服私访,不便在酒楼多加探听……原本想着夜市上消息灵通,去碰一碰运气,谁知道……”
他无奈地一摊手,随即把目光看向奉剑等人:“倒是你们,逛的时间不短,可曾发现什么怪异之处?”
这……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陷入回想。
良久,奉剑才皱着眉毛,不确定地开口:“要说怪异的地方,我倒是没发觉到,唯独一点,夜市上成年的女子好像过于少了些。”
她看了一眼宋妍,想了想又改口道:“不对,虽然成年女子不多,但是女童并不少,我瞧着和刘家村那样的并不相同。”
宋妍和她一直在一起,此刻也微蹙着眉:“不错,而且那些女童们穿着打扮显然是用了心的,她们的家人瞧着也极为疼爱,凡是看中了什么,几乎没有一个说不的。这和刘家村那群重男轻女的可不一样!至于成年女子……”
她犹豫了一会儿,也有些怀疑:“按照我们的观察,好像确实少了些。但这未必就有问题。大炎本就不喜欢女子在外面抛头露面,尤其常宁县崇文好学,读书人多的地方,对这种男女大防更加看重……而且如果县里有不少都是过路的客商,那就更说的通了,全天下也没有多少个女子在外面跑商的。”
说到后面,她都快把自己说服了,愈发觉得这事没什么古怪之处。就连林文辛也忍不住跟在后面点了点头。
对于那帮读书人的德行,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多的地方,将女子困在家中,限制住出行,实在是再合理不过了。
话说到这儿,这条线索几乎已经被众人认定无用了,不免有些丧气。恰在此时,平安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有话说。
“王爷,要说真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怪异之处,奴才倒也没有注意到,但有一件事现在想起来,奴才有些在意。”
他方才与明法他们被人流冲散,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整个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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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都很红火,几乎每个摊位前都挤满了人,唯独一个卖油炸糕的摊子前却是人可罗雀,只有可怜的几位客人,那架势还是因为挤不进其他摊子上才勉为其难的换了一家。
因为整个夜市,就那个摊子能有落脚的地方,他想着在那里等一等明法和长风,难免就多待了一会儿。也就是这段时间,他蓦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说实话,那摊主的手艺应该不差,我是吃饱了饭的,却也被那油炸糕勾出了馋虫,那几个客人品尝了后也是连连点头。按说这等手艺在夜市上不至于没有生意。可奇怪的是,我亲眼看见不少人对他都是避之不及,别说购买,就是不小心靠近了些,都要拧着眉走开……”
说到这儿,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心:“对了,我还发现,凡是在他摊子上买东西的,都不是本地的口音!”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打小就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眼力和耳力。不是他吹,就今天一天,虽然还不会说此处方言,但耳朵一听却能分辨个八九不离十。
“啧,”明法有些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你说了这么多,和王爷要调查的这件事有一文钱的关系吗?既然觉得可疑,明日我去街上暗自走访一下,总能弄清楚缘由。现在最关键的是查清楚这常宁县那几座庵堂,倒底有什么古怪!”
“行了,”林文辛被他们说得脑袋里一团浆糊,半天都理不出个头绪:“现在我们只知道那里有问题,却没有任何线索。要不我和长风、奉剑等明日夜深了,穿着夜行衣把这三座庵堂暗自寻访一遍?”
“不妥。”宋君谦赶忙摆手,制止了眼睛都亮了的奉剑:“将军,你们打仗不是最讲究个料敌于先吗?怎么能什么情况都没摸清,就这么冒失的闯进去?这人生地不熟的,要是磕着碰着了,接下来我还能依仗谁?”
他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沉重:“其实关于常宁县,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想。”
结合云鹤道长还有酒楼里那桌客人的话,常宁县的这三座庵堂恐怕藏了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
这种事说出来实在是入不得耳,他们中又有姑娘在,他也不好挑明。只是令他想不通的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何以常宁县近乎摆在了明面上,不以为耻,反而蔚然成风。
还有静因寺……
他揉了揉额头,显然头疼的很:“咱们目前是大海里撒网,凡是有一处可疑的都不能放过。明法,既然平安觉得那位摊主可疑,你明日就陪他暗地里查访一番。有用没用的,查了再说。”
“妍儿,明日我让奉剑陪着你。你们再在县里四周逛一逛。夜里瞧不清楚,白日里总能看出此处百姓究竟对女子的态度如何。”
“至于将军,”他朝着林文辛扯了扯嘴角,“明日恐怕还要麻烦林将军陪我去一趟静因寺了。”
“嗯?”林文辛一胎眼,却换来宋君谦一个苦笑。她的心猛然一沉:静因寺传承数百年,当代住持也是得道高僧。常宁县就这么大若真有什么事情定然瞒不过他的法眼,何以装聋作哑,对此不闻不问?
是贪图利益失了本心?
还是……这潭水太深,连他这样有名望的高僧也不敢插足?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77. 第 77 章
静因寺之行,终究还是没能成行。
第二日清晨,众人一同用过了早餐后,刚准备各自离去,窗外却传来一阵骚乱。平安快步下去打听,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匆匆赶回,他肃着一张脸对宋君谦拱手一礼:“王爷,外面出事了。”
死人了!
众人下楼时,遇到了不少衣冠不整,明显尚未穿衣洗漱的客人。一个个的正伸长了脖子往门外看,尤其是客栈里那个整日里算盘不离手的老掌柜,半只脚已经踏过了门槛。
据他说,常宁县已经多年没有出过命案了。
宋君谦心中有些怀疑,若真是如此,偏偏在他们到来后出了这种事,未免有些太巧了。他对着明法和平安微微点头使了个颜色,两个人立即悄无声息地离开,混入了看热闹的人群中。
而他本人却和林文辛对视一眼,决定到县衙去看一看。
距离常宁县衙还有几百步远,他们就看见前面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林文辛凭借着自己功夫,硬生生护着宋君谦杀出了条道路,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后,才将将找了个能看清的好位置。
只一眼,宋君谦就面色大变。
那个趺坐在县衙门口,僧衣染血、垂眸不言的和尚,竟然是个熟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连耳边的嘈杂好似都听不见了,等到县衙大开,衙役们蜂拥而至,将看热闹的人群驱离,他这才跟着林文辛身后亦步亦趋的离开了。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林文辛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向他,语带关心:“你还好么?”
“嗯?”宋君谦无意识的嗯了一声,好似如梦初醒,眼神渐渐清明:“抱歉,我只是看到了一个熟人,让你担心了。”
“熟人?”
见她满脸疑惑,宋君谦苦笑一声:“我也不知该怎么和你说,方才那个满身是血的和尚,与我算是旧相识……真论起来,我还要喊他一声师兄。”
事已至此,他也没了再去静因寺拜访的心情,此处又实在不便交谈,索性便打道回头。
到了客栈,他依旧心事重重,面容无端有些严肃。这让原本打算出门的宋妍和奉剑也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在得到林文辛一个她也不知道的摊手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先留在客栈中。
见她们三个人都在房间内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宋君谦心中有些无奈,他想了想,索性先开了口:
“那个杀人的和尚,我认识。他是河州广济寺的僧人,法号叫作法空。我随了尘大师游历到河州时曾经与他见过几面,私下里也以师兄弟相称。他这人……按理说不该啊”
他虽然对法空观感一般,甚至对其一些行为颇为看不过眼,但依着那人扫地不伤蝼蚁命的做派,怎么会害了旁人的性命?
这件事当真处处透着古怪。
他在想什么,奉剑自然不清楚,此刻只是有些惊叹:“嚯,杀人的是个和尚?这倒是奇了!咱们这运气也是怪了!昨日才说这常宁县的几座庵堂大有古怪,今早就碰上了和尚杀人,莫非这县城里修行的出家人都入了魔障不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君谦被她说得一愣,顿时觉得脑海闪过一个模糊的想法,还没等他抓住头绪,在外面打听消息的长风先回来了。
他一推门,对着林文辛一拱手,脸上满是兴奋:“我听掌柜的说您和王爷回到了客栈,方才又去房间没找到人,登时就猜到了您在这儿!”
“行了、行了,做事怎么这么毛躁?你不是和平安他们去街上探听消息去了,怎么回来的这样早,他们人呢?”
“嗐,街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当然要打听个清楚。有他们两个去查那位摊主,人数足足够了,我去了也是多余。”说着他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说来,常宁县这桩命案倒也古怪。据说杀人的是个外地到静因寺挂单的和尚,被杀的却是莲花庵的一位师太……这和尚杀尼姑的奇闻多少年没碰到过一次了,现在外面各种或真或假的传言都快传疯了。”
至于什么传言,他虽然没说,但众人也都能猜得到,甚至连奉剑也被这种思路带偏,颇有些诧异道:“和尚杀尼姑,莫不是为了私情?”
“不可能!”
其他人还没说话,宋君谦先摆着手断然否认:“法空这人我知道,他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说完,他长叹了一口气,给众人讲起了法空的生平。
按时间来算,他和法空上一次见面距今已经快十年了,稍稍推算一下,那人今年也已经有了四十多岁。
法空俗家姓程,具体叫什么名字他也记不清了。只是在了尘大师和静因寺的住持闲聊时听了一耳朵。
他出身富裕,父亲是河州有名的富商,只可惜子嗣艰难,成婚多年也未曾得一个后代。程老爷遍寻名医无果后也就歇了心思。至此除了生意,一心扑在了赈济孤苦、修桥铺路上,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善人。
这位大善人笃信佛教,对各种高僧大师十分向往,家里供奉也极为虔诚。传闻他一片诚心终于感动菩萨,嫡妻老蚌怀珠,在他知天命的年龄里终于得了一个儿子,这人就是法空。
法空年幼时就对佛学经义十分感兴趣,言语中也多有出世之意,家人原本对此乐见其成,可等他长到十七岁仍然无心婚娶时,陈老爷终于急了。
他与夫人以死相逼,强迫法空娶了临县乡绅之女。不过三年就有了一个女儿。见他总算有了后代,老两口再也坚持不住,双双撒手人寰。
没了父母的约束,法空终究还是放不下对佛学的向往,将家产留给妻女后就一走了之,拜进了广济寺剃度出家,自此远离红尘。
说到这儿,宋君谦没忍住摇了摇头:“我对他这个人确实观感复杂,但他确是个修行佛法的好苗子,六根清净、慈悲为怀。若是再过上个三五年,只怕又是一位高僧大德。这样的一个和尚竟然双手染血,已然令人匪夷所思,若再说他与常宁县的一位师太有什么私情,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这……
众人面面相觑,听了他的话也觉得这样一位一心向佛的僧人应该不至于闹出这等丑闻,只是这样一来,这件案情就更加扑朔迷离了。
宋君谦见众人都面带苦恼,只好笑着安慰,如今他们对这件事也只是听到了一些半真半假的传闻,倒不如等官府的公文出来再做计较。
在他的劝说下,众人只好先行告辞,准备再去大街上打探打探,碰碰运气,唯独林文辛留了下来。
“将军?”
林文辛佯装没注意他的欲言又止,只是从昨天平安拿来的果盘中挑了一只还算新鲜的蜜桃,慢条斯理地用小刀转着圈削皮。
宋君谦被她的动作所吸引,渐渐沉浸了进去,直到一块甘甜的果肉塞进嘴里,才堪堪回神。
“将军?”他将嘴里的果子咽下去,又轻声唤了一遍。
“嗯?”林文辛自己也削了一块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挑眉:“怎么了?”
宋君谦哪里看不出她是有意为之,只好无奈地掏出锦帕,捉了她的手,轻柔的帮她擦拭手上的果汁。
等到每根手指都被擦干净了,林文辛觉得手指莫名发颤想要收回时,却又被他合在了掌心。
“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乱糟糟的。”宋君谦轻声开口:“我从前跟着了尘大师的时候,是真的觉得佛法经义高深玄妙,蕴含至理。也真的觉得皇宫吃人,俗世纷扰,倒不如舍了这万丈软红遁入空门,求一个自在……”
一旦开了口,话也就好说了。
宋君谦长出了一口气:“可遇到法空之后,我却改变了想法。他向佛之心极诚,于典故经义上的造诣极深,是个天生修佛的好苗子。所以广济寺当时的住持弘成法师将他收入门墙,悉心教导,俨然有将其当做接班人的意思……按理说遇到这样的师兄,我心中全然都是敬佩的,可偏偏……”
偏偏他在河州城遇到了法空的妻女。
他当初年少贪玩,了尘大师与弘成法师坐而论道,通常都要个七八天,他实在耐不住性子,便和平安跑下山去玩。
当时的河州城虽然比不上江南繁华,但依赖水路,商贸也极为发达。南来北往的客商带了琳琅满目的商品,他玩得兴起,几要流连忘返。要不是平安舍下脸面抱着他就要在大街上哭,只怕还没那么容易回转。
返回的途中倒是没起什么波折,偏偏在离寺庙二十几里的村庄外,偶遇了一对衣衫破旧、满面尘霜的母女在讨水喝。他那时见那个女童瘦成了一把骨头,只眨着一双眼睛喊饿,便让平安送去了一包糕点。
一番交谈之下,才知道她们跋山涉水而来是为了寻找剃发出家的夫君……广济寺已经是她们寻找的第三十一个寺庙。
他那时并不清楚法空的俗家姓名,因而并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只是看她们可怜,便花钱雇了一辆驴车,将她们送到了广济寺……
接下来的事,宋君谦没有讲,可林文辛已经有了明悟,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不自觉地皱紧了双眉。
宋君谦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也叹了一口气:“等到了广济寺,那里的僧人一开始态度倒还算正常,纵然上寺庙里寻夫这件事太过荒唐,却还是将她们安置了下来,保证帮她们排查。”
“可等到查出女子要寻的丈夫就是他们的法空师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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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却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这件事年代久远,他也有些记不清了,现在只能大约记起,当时的广济寺很是闹了一场。法空身着僧衣亲自与妻女见了一面,劝她们回乡。
接下来的事,平安和他略讲了一讲,只说法空本人态度十分坚决,广济寺众僧也在一边帮腔,甚至就连弘成法师也舍不得这么一个好苗子……多方逼迫下,那对母女只好流着泪离开了那里。
“广济寺山门一百单八级台阶,那对母女一步一回头。女童哭着喊着要父亲回家,那位妇人也是满面泪痕,苦苦哀求……”
只可惜往日里最讲究慈悲为怀的众僧就这么挡在法空身前,默念佛号,视若无睹。
等自己知道了这个消息赶过去时,那对母女已经被他们用驴车打发走了,不知行踪。众僧也都四散了去,唯独法空趺坐在山门空地,垂眸念经、满面慈悲……
宋君谦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憋闷的很:“自那以后,我便觉得广济寺众人面目可憎,法空此人更是一言难尽。因而吵着尘大师离开。”
“可我没想到,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河州城,继续南下时,竟然又遇上了那对母女……”
当时自己仗着年少,硬要拖着了尘大师离开,静因寺众人虽然憋气,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他们师徒二人并着平安和明法,决计向南往安州去。因为路途较远,便打算在府城好好采买一番。
谁知就在河州城的街市上,他又遇到了抱着琵琶卖唱乞讨的母女二人。那妇人一边拨弄着琵琶一边哑着嗓子唱。唱她遇人不淑,夫君一心出家,只留下一封家书便消失无踪;唱她孤儿寡母被夫家所欺,不仅被夺去家财,还要被逼迫着改嫁;唱她娘家父母不慈,嫌她无能,名声不好,只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与她断了往来;唱她历尽千辛万苦才探听到丈夫出家之处就在这河州城,可怜她领着孩子跑遍了整个州城才得见丈夫一面,那人却已剃度出家、不愿还俗……
她就这样一面流泪,一面唱。手指被琴弦划伤,鲜红点点,可她却像毫无知觉一样,宛若疯魔。
“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她哼唱的几句词,她唱‘四大皆空真干净,妻女家族一旦弃;眼开眼阖多自在,只露慈悲不露情。’”宋君谦一边说,一边长出了一口气:“当时街市上,过往的行人都笑她是疯婆子,一个慷慨解囊的都没有。有那调皮的小孩还用地上的石头扔她,说她胡说八道,败坏僧人的名声……那个小女孩儿明明浑身发着抖却仍然挡在她母亲的身前,徒劳地解释她们没有瞎说,她的父亲去当和尚,不要他们了……”
“我心中实在不忍,让明法在城外村中置办了一处宅子让她们安置下来,又买了几亩良田供她们耕种。那妇人神志不清,俨然有些痴了,好在女童倒是聪明伶俐,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照顾好娘亲,好好长大……自那以后,山高水阔,我游历结束后回到了盛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现在想来她应该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说到最后,他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而林文辛就这样静静地听着讲完,直到现在才伸手抚了下他的眉毛。
“好了,不想那些了。既然你已经安置好了那对母女,想必这些年她们过得应该还算安宁。如今法空这人再不堪,也影响不到她们了。”
“我知道,只是想起这桩旧事,心里有些坠得慌。”宋君谦轻叹一声,眯着眼,用脸去蹭她的手指:“但我还是难以想象,法空会去杀人。”
按照了尘大师的话说,那就是个天生学佛的料子。普度众生,常怀慈悲之心;心坚如磐,万事不萦于怀。他长这么大恐怕连一只鸡都没杀过,这样一个和尚会去杀人?
这……林文辛也有些犯难:按道理是不应该啊,可如今事情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他又一身血污的跑到衙门口自首……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想不通,见宋君谦也是一脸的纳闷、怀疑,便安慰道:“无论如何,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坐在这里空想也是无济于事,何况我们现下的主要目的还是那三座庵堂。别说,今日这一桩人命案说不得就把常宁县这潭水搅混了,对我们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也对,死的是莲花庵的师太,我不信她们没有乱了手脚。”宋君谦一听,也是这个理,当即就点了点头:“今天出发已经有些迟了,说不得还会在那里碰上官府的人。不如你我就在客栈里等待,平安和奉剑两队人出去打探消息,总归会有些收获的。”
届时,只要有了一点头绪,他也能抽丝剥茧,顺着线索查下去。
要是能窥见常宁县隐藏在明面下的冰山一角,那么水落石出的一天还会远吗?
78. 第 78 章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太阳刚刚下山,宋妍三人就回到了客栈。几个人在外面逛了一整天,依旧没有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和尚杀尼姑一案,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各种离奇的言论都跑出来了。他们只要稍稍辨别,就发现不堪取信。
唯一有点意思的,就是宋妍和奉剑趁着打听消息的时候好好观察了一下,发现县城里十几二十岁的青春女子,似乎真的不多。
而且……
宋妍无意识地拧了一下眉:“也不知道是我多心还是怎样,我总觉得常宁县的女子有些怪怪的。按说这里山清水秀的,风水如此养人,自然会有不少俊男美女。可从昨日到现在,我们所碰到的,仪表堂堂的男子倒是不少,反而女子们相貌要稍稍普通些……”
听她这样说,宋君谦有些无奈:“这算什么线索,人有美丑之别不是正常的吗?”
“可我还是觉得奇怪,若仅仅是相貌上的区别也就算了。但我今日仔细观察了一下,这里的女子普遍不施粉黛、不戴钗环,几乎算得上素面朝天。”
世人皆有爱美之心,尤其是正当年岁的女儿家能有几个不爱俏的?便是家境再不好,总也会在穿着打扮上花些心思,不说珠宝首饰,衣服颜色总要鲜亮些吧?何况以常宁县的繁华程度,能在县城里定居的总不至于个个都家境不好吧?
这……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一眼,心里有些犯难,他平日里从不关注这些,自然不清楚这事究竟有没有怪异之处,但他看宋妍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就连奉剑也在一旁连连点头的样子,还是决定相信她们。
“这确实不合常理,莫不是因为他们这儿推崇佛法厉行节俭?还是有什么忌讳?”
“可这边的男子一个个都打扮得油头粉面的,没道理只有女子需要避讳吧?”
“而且,我看街上的女童,一个个都穿得鲜亮,身上也不乏长命锁之类的装饰,总不至于只有十几二十岁的女子要遵守这种规矩吧?”
这话一说,众人都陷入了沉思,若是宋妍观察无误,这件事确实奇怪,不合常理啊。
正当所有人都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的时候,屋外传来了敲门声,平安和明法回来了。
他们并不是两个人回来的,隐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位穿着兜帽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等到关上了房门,那名男子当即一除兜帽,跪在了地上。
“草民求贵人做主!”
这一跪,把屋内众人都吓了一跳。宋君谦立刻就把问询的目光投向了平安。
平安苦着一张脸,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主子,今日我和明法在县里打探消息,为了不引起注意,特地跑了不少地方,但县里对这人的事迹都是讳莫如深,我看再打探下去怕是要勾起怀疑,便打算先回来再想办法,可谁知回客栈的途中,就被这人赖上了,一张口就说知道我们要查的线索,外面人多眼杂的,只好先把他带回来了……”
哦?宋君谦一挑眉,蓦然来了兴趣。他来常宁县一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晓,甚至就连宋妍也是到了之后才知道要调查何事。这人张口就说知道自己想要的线索……倒是有趣。
“你认识我?”
“草民……”那人似乎也被宋君谦的直白惊了一下,嗫嚅了两句,还是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呵,你求我为你做主,却又不说是否知道我的身份,莫不是把我当傻子么?”宋君谦笑了一声,“我只是不明白,我的身份究竟是如何暴露的,这常宁县又有多少人知晓?”
若真是暗地里都知道了他的到来,那么他们做事的方式就要改换改换了。
“宁王爷……”那人苦笑了一声:“草民王成,之所以能猜到您的身份,还是几日前,有位过路之人告知的,”
据他所说,几日前,有一位过路的男子告知他,当今宁王殿下即将路过常宁县,自己的冤屈也唯有这位王爷才能伸张。
“哦?我到常宁县是乔装打扮,又特意绕了路,更不曾告知任何人,你是如何得知我来了?”宋君谦自然听出他的语焉不详,想来其中还有许多秘密,但他并不在意。
王成有些害怕地抬了抬头,似乎想向他人求救,可在对上众人怀疑审视的目光后,又低下头,声音如蚊蝇:“那人和我约定好了,若是宁王殿下到了,常宁县就会发生一桩命案……”
“什么?”平安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所有人都皱紧了双眉,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反倒是宋君谦声音依旧平稳:“世事无常,常宁县往来之人甚多,平日里未必就没有命案发生,能让你笃定是我到来?想必还有其他辨认方法,例如这桩命案并不寻常……和尚杀尼姑是吗?你认识法空?”
王成在他开口之后,神色就有些吃惊,显然是被猜中了心思,只是……
“法空?那个疯和尚?他并没有告诉我这个名字,我只知道他叫程三和,好像已经还俗多年了?”
还俗?宋君谦有些不敢置信,心中对这位多年前的老相识疑问更多,但他也知道现在还不是探寻这些问题的时候。
“好吧,其他的我暂时不问,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又跟在平安后面追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做主?”
“宁王爷,我要告状!”
王成哆嗦着身子,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随后嘴唇发颤,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直直的看向宋君谦:“我要状告这常宁县的所有人,他们是畜生,是畜生啊!”
是夜
一骑快马从常宁县城驶出,长风怀揣着宋君谦的亲笔书信,策马扬鞭,直奔大军扎营的地方。
他的心中好似烧着一团火,见到了两位将军没有丝毫废话,直接将宁王书信奉上。
韩诚和陈乐久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他如此焦急,又有宁王书信在手,也不再犹豫,韩诚、长风和陈乐久手下的一位校尉各自领了五百兵壮,趁着夜色往那三座庵堂出发。陈乐久则大手一挥,吩咐其余人起营拔寨,连夜赶往常宁县。
这一夜,常宁县内所有人都没能睡个好觉。县令安道平睡梦中被人叫醒,匆匆赶到城门口相迎。只可惜韩诚不在,陈乐久性子冷硬,懒得与他客套,只让他尽快帮忙安置。
几千人马入城,这阵势自然不小。常宁县的百姓们也是头一次见识到,既害怕惹火上身,又忍不住扒着门缝偷看。
宋君谦和林文辛站在客栈三楼的窗口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可平安和奉剑却都满眼担心:这火发泄出来倒还好,就怕闷在心里……怕是要出大事了。
果然,林文辛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火气,转身就要回自己房间取剑,却被宋君谦一把扯住了衣袖。
“王爷”她转过头与宋君谦对视,“不要拦我。”
“不拦你,我们一起,一起去郊外等长风他们。”宋君谦抿着唇,眼眸在夜色的映照下像是烧着一团火:“把老大夫他们也带上,真要解救出那么多女子,其中难免有受伤的,恐怕还要他们费心。”
“好!”林文辛闭了闭眼,只简短的回了一个字。
……
或许是摄于他们通身的气势,见他们纵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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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的士兵并不敢多加盘问,便匆匆放行。众人疾驰了一段,终于来到了城郊一处空地上。此处距离常宁县三大庵堂都不远,因而被当做了汇合的地点。
他们来的太早,此刻夜又深了,郊外空无一人。
又等了一个时辰,远处传来嘈杂之声,随后便是无数明灭的火把。所有人精神一震,可随后心头便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既急切,又害怕。
韩诚带兵围剿的是莲花庵,他原本还觉得宁王小题大做,区区一个尼姑庵哪用得上这么多兵士,可现在他骑在马上,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幕,也不禁神色复杂:好一个佛门清净之地,竟是如此别有洞天!
“韩将军!”不等继续往下想,平安先看到了他,叫了一声。
韩诚精神一振,果发现宁王等人竟已在此等待,当即催着马快走了几步,随后翻身下马,一抱拳:“王爷、王妃还有公主殿下。末将幸不辱命!”
可随后他张了张嘴,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往下说,只是不自觉地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队伍。
“行了,别的虚礼就不要讲了。”宋君谦一摆手,直接发问:“此行还算顺利吗?”
“呃,顺利,顺利的。末将派手下的士卒将莲花庵所在的那座山几乎翻了个遍,没放过一个人,就是……”
接下来的话他有些说不出口:就是那些解救出来的女人一个个的衣不蔽体,翻遍了整间屋子,发现唯一算得上正经衣裳的就只有僧袍了,无奈之下只能让她们穿着僧袍下山。
倒是那些信众抑或可以称作嫖客的,个个衣着不俗,乍一看都是人模狗样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癖好,寻常的花楼还不够他们逛得,非要去佛门清净之地寻这个刺激?
韩诚不知道常宁县具体发生了个什么事,还以为自己只是捣毁了一个淫窟,虽然心中暗自腹诽这些人会玩,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接下来长风和另外一队兵士也陆续到来后,他终于忍不住张大了嘴巴:乖乖,莫不是整个县城里的尼姑庵都做这种皮肉生意不成?
宋君谦等人懒得理他,见所有人都已到齐,当即请林老大夫为解救出来的女子诊治,随后又对长风招了招手。
长风现在气正不顺呢,对着几个叽叽歪歪、衣衫不整的男子就是几鞭子。见宋君谦招他过去,当即命令手下将这些人的嘴都堵上,这才把马鞭一扔。
“王爷、主子。”
“还顺利吗?情况怎么样。”
“呵,那群人怕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人找他们的麻烦,几乎没有什么看守,我们手中的刀一亮出来,就吓得连滚带爬,一点抵抗都没遇到。”
只是那种场面也实在让人难以描述:本是修行佛法的清净之地却与寻常的秦楼楚馆没什么不同,淫词浪语不绝于耳。他们提刀闯进去的时候还抱成一团,甚至他眼睁睁看见吓软了几个……
“我着急赶到这儿汇合,一路上也没有盘问他们,但是结合我亲眼见到的景象,估摸着王成所说的事也差不离了。”
听到这话,无论是宋君谦、林文辛还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宋妍等人都是一个抽气:真要是这样,常宁县的事可就是捅破了天了。
“好!好!好!”宋君谦气极反笑,连道三声好字,语气之冷,让后面的平安和明法都没忍住一缩脖子。
完了,这是气大发了!
再一看林文辛,好么,这位已经忍不住要拔剑了。
这事是不能善了了,明日整个常宁县怕是都要被搅得天翻地覆。
也不知道这一次,又要多少人头要落地了……
79. 第 79 章
宋君谦再气,也不得不先安抚下身边这位,总不能真让她砍人。因而他运了好几次气,才勉强恢复了一些理智,咬着牙吩咐平安他们先将这些女子安置到县城内,再派出兵壮看护。
至于那些男的……他冷冷一笑,命人直接剥了身上的衣物,绑了他们的双手,一个个打着赤膊,预备在明日天亮之后,再让他们进城,好让满城百姓也见识见识他们的风采。反正现在也是夏日,冻不死人,至于蚊虫叮咬……呵,要不是在场的还有几位姑娘,他恨不得将他们整个人都扒光了。
听到他的命令后,原本心里就堵着气的长风当即就摩拳擦掌,明法也是兴致盎然,他们两个拖着平安就往人群中走,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了阵阵鬼哭狼嚎。
奉剑其实也有些跃跃欲试,但被林文辛瞪了一眼后,才摸着鼻子,不甘不愿的跟在宋妍后面去查看那些女子的情况。
眨眼间,围在他们身边的人都不见了,宋君谦这才垮下了肩膀,长叹了一口气。他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不形象了,拉着林文辛就坐在了草地上。
“王爷?”
“将军,你说我们制造一个意外,把这些人全杀了怎么样?”宋君谦长叹了一口气,没忍住心中恶意。
林文辛知道他这是一时气不顺的赌气话,也没当真:“你啊,怎么杀心比我还重?”
刚听完王成所说的话时,她心中的杀意差点就按捺不住,那时候恨不得持剑把那群没人性的畜生通通杀了,被奉剑死命拦下,到现在冷静了下来后,她已经连持剑杀人的心思都没了。
杀不完的!更何况……
她转头看向宋君谦,嘴角带着苦涩的笑意:“就算把这些人都杀了又有什么用呢?根子并不在他们身上。”
那根子在谁身上呢?
宋君谦有些发愣,不自觉地回想起王成在客栈里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生长在常宁县的大王庄,因为祖上出了个进士,又做到四品的官职。这些年大王庄一直是周边府县数的上的富裕地。就连衙门里的官差见到他们庄子的人也都是客客气气,不敢拿乔的。
村民们见识到了读书的好处,一心想再供出个金凤凰来。怎奈也不知是不是整个庄子的文气都被那位先祖吸走了,几十年来不知耗费了多少钱财,也没有哪个儿郎读出个名堂来。
大王庄除了一座进士牌坊还能撑一撑面子,里子早就被糟践的七七八八了。可是族人不甘心啊!
尤其是那些族老,他们亲身感受过村里有没有靠山的差别,实在是怕有一天又回沦落到当初的境地。前朝的官都管不了现在的事,一座几十年的老牌坊又能护得住他们几时?
执念入魔,从此后族里下了死命令,凡是男童,必须启蒙,有资质没资质的都要在学堂里待上几年。要是有哪个被先生夸一句孺子可教,之后就要老老实实的学习四书五经以求功名。庄子里的人不拘是谁都要出一把力。
这样一来,倒也逼出了几个秀才。可所有人的家底都快被掏空了!谁不知道科举费钱,秀才那才是迈出了第一步,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为了不在外人面前丢分,族老强压着不许买卖田地。可庄户人家除了这个,又能有什么赚钱的营生?渐渐的,就有人动了歪心思。
起初,只是家中出了个秀才的人家,为了筹措学费,逼不得已将家中的女儿嫁给了县里的富户续弦。六十两银子的彩礼,不知看花了多少人的眼,更别提她家女儿回娘家时,那一车一车的礼物。
不过就是一个女孩儿,竟能换回这么多银子!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家想红了眼,动了心思。
别说,有大王庄这个招牌在,他们那儿的女孩儿还就真受县里人的欢迎,那一笔笔的彩礼钱,乐得几位族老脸上的皱纹都撑开了。
其中也不是没有心疼自家姑娘,不愿意将她当做货物一样买卖的,可族规在上,只要敢说一个不字,当即就有族老跑到他们门上痛骂,还有那口口声声误了自家儿子前途的学子父母要在他们门前上吊……再有固执的,甚至会押进祠堂,执行家法。这么一溜十三遭下来,心疼父母的姑娘自然也就认了命,不敢再有别的心思。
可好景不长,县里的富户就这么多。他们庄子一开始还拿捏着身段,嫁出去的女孩儿必须是正妻,渐渐地,只要出得起彩礼钱,便是让她们做妾,家里人也都同意了。
饶是如此,姑娘们的婚事还是愈发艰难起来,等他们大王庄的外嫁女喜爱贴补娘家的名声传开了,愿意前来提亲的人就更少了。
女儿嫁不出去,倒是没多少人伤心,但是少了这一桩收入,耽误了男子求学上进,才让族人们伤透了脑筋。
二十几年前,不知从哪儿来了两条过江龙,身家十分丰厚,又与当时的县太爷称兄道弟,短短一个月就将县里其他的富户压得抬不起头。
这样的势力,族老们自然是要与之交好的,一来二去的也就有了往来。也不知他们从哪儿打听到大王庄的困境,竟是直接上门提出要资助那几位求学的学子,唯有一点。
他们两家的家主都笃信佛教,想要在县城郊区建几座庵堂。想请大王庄能派出十二名适龄的女子前去修行……
说到这儿的时候,王成叹了口气,他说那些族老和族人未必不知道其中有蹊跷,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就摆在桌上,有了它族内子弟上学的花销就有了着落……竟然一个都没有拒绝,笑着答应了。
十二个花儿一般的姑娘啊,就这样被她们的父母族人送到了畜生的手上,掉进了魔窟。而她们的兄长、族亲却用她们换来的银子继续求学上进,甚至桂榜提名……
期间,有一位女孩儿在半夜里偷偷跑回了庄子,抱着自家父母哭的撕心裂肺,众人这才知道,什么狗屁尼姑庵,分明就是那些人设下的暗娼,她们在里面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她好容易趁着看守打盹儿,在其他姐妹的掩护下,跑回来向族人求救。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族人们都已经被族中有人中举的喜事摄了心魂,只觉得这数十年坚持没错,哪还有半分心思花在她们身上?
中举之后就有了授官的资格,无论是继续往上考,还是花钱托关系买个小官,哪样离得了银子,哪样离得了那两户人家?
因而在那些人寻到村子里,要把人带走时,村民们不仅没有阻拦,反而殷勤至极,亲自将她绑了送上了马车……
据王成回忆,他那位族姐进了那个魔窟,就再没有穿过什么舒适的鞋子。白日里要她们装作修行人的样子,又有人看管着,好歹还能有双僧鞋。到了晚上只需要她们在房中接客,竟是连她们的鞋子都会收走,让她们无法逃离。
那位族姐为了回村求援,只勉强穿着一双草鞋,奔波了几十里路,脚上被磨得鲜血淋漓,在被族人捆上绳子的时候,整个人都木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用那双死寂的眼睛看向所有人,似是要将他们记在心里……
村民们的忙没有白帮,那群抓人的打手并不是空手来的,特意奉上了百两纹银恭贺中举之喜,明里暗里都在暗示他们府上有能力帮助那位举人更上一步。
这下子,所有人都对他们死心塌地了。等到那位中举的族兄当真在运作下,补了一个边陲小县的县令后,大王庄更是和他们成了一个绳子上的蚂蚱,再也掰扯不开了。
那些人的生意越做越大,渐渐在县城里也有了传闻。可县太爷放任不管,据说还被邀请去庵堂里烧了好几次香……这样一来,聪明人自然都明白了他的态度,也纷纷缄口不言,甚至为了讨好县令,纷纷前去拜佛烧香,久而久之,这三座庵堂的名声就传遍了附近的州县。只是那些男人觉得直说不雅,每次前去寻欢都借口去焚香礼佛,常宁县也就成了有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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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地、销金窟,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生意做大了,光靠着大王庄供上的几个女子自然是不够的,他们便联络了人牙子,派他们去附近州县的乡下寻摸。乡下女人不值钱,他们出手又大方,自然是货源充足。一时间卖女儿竟成了不少农户发家致富的途径,连带着附近的州县都富了起来。
等到前几年,因着战乱的缘故,这些人行事越发没有顾忌,便是安乐县本县城人家的女儿,只要姿容秀丽,要价不高,也统统收入囊中。此后更是将三座庵堂几次扩建,说是楚州境内最大的青楼也不为过。
王成和妻子成婚多年,只有一个女儿,从来都是视若掌上珍宝,他自知无力与家族相抗,便寻着由头到县里做生意。夫妻二人勤勤恳恳凭借着油炸糕的好手艺,实在是赚了不少。
只是为了那些族人不把主意打到自家头上,他每年都要奉上大笔银子,美其名曰为族内求学的子弟贡献一份心意。竟也没攒下多少钱来。
不是没想过远离此地,可家族与县城内各大势力交好,每天都有眼睛盯着他们,只要露出一丝想离开的意味,当即就会有十几个族人堵在门口……久而久之他们也就歇了这个心思,只盼望着能够花钱消灾。
谁曾想,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些人见他女儿出落得越发标致,还是动了心思,硬是派人强抢了去。
那王成说到这里,涕泪四流。满腔悲愤,他说他上前与那群人理论,被活生生打断了双腿;他的妻子为了抢回女儿被拖行了数百米,鲜血淋漓,伤可见骨;他的女儿被绳捆索绑、堵住了嘴,仍然呜咽不止,被强行塞进了马车中……
可等他的妻子用板车拖着他去县衙告状时,却连县太爷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连人带车轰出了衙门;四周曾经受了他们不少恩惠的邻居不仅在他女儿被人强虏走的时候冷眼旁观,事后也尽说些风凉话,什么女儿被那些人带走也算是进了福窝了,什么女儿换来的银子正好让他们没有负担,趁着还年轻再要个儿子,那才是顶门立户的……他的妻子被这些话激得几番晕倒,在床上挣了半个月还是含恨而终,直到临死都在哭喊阳姐儿的名字,咽了气眼睛都没闭上。
他原本万念俱灰,打算随妻子一同去了,可想想又不甘,等双腿勉强能行后,揣着一把柴刀连夜赶回了大王庄,打算能弄死一个是一个。
他追到那个脏心烂肺的族老家里,几下就劈开了门,一刀就剁了他三根手指,可偏偏那家人人多势众,哪怕他豁出了性命,还是被他们逃了出去,只丢下一个六七岁的女童,他望着那个日后已经注定了命运的娃娃,看着她被吓傻了一样只知道哭,手上的刀就再也落不下去了。
或许是人怕横的,自那次他在庄子里发了疯后,那些人只约定好了不让他再回去,便把他扔在县城里自生自灭,至多只在周边宣传了一下,让众人不要再光顾他的摊子。
现今他也老了,只盼着,等自家女儿被那群人厌弃,发卖了的时候,能够买下女儿,带着她离开这个鬼地方,永远不再回来。可是在遇到了法空之后,又听说了宁王等人即将路过这里,却又想着再试一把,为那些无辜的姑娘们讨一个公道,把那些作恶的畜生送上刑场。
说到最后王成俨然泣不成声,嘴里只胡乱的说些“杀了他们”、“救救她们”之类的话,瘫软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
回想到这儿,宋君谦也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个什么感受了,他只觉得心里坠得慌,眼睛也莫名发酸。他别开头,不让林文辛发现此刻的狼狈:“我也分不清根子在谁身上了,但是此地的县令一定是有问题的,我有些怕……”
他最终也没说全究竟怕的是什么,但林文辛却隐隐有些察觉,无非就是怕此事并非独独常宁县一县所有,这样的官员也并非仅仅一个,更怕的是仅仅凭着他们,无法还世间一个公道。
81. 第 81 章
许忠泽神色匆匆。
他今日被宁王府的护卫们邀请到大街上看戏,到了之后才发觉自己上了当,那上百个白花花的身体当真是不堪入目。
可当所有的同僚都在痛骂胡闹、有辱斯文的时候,得知了前因后果的他却陷入了沉默,心中莫名的不舒服。
这不,因缘巧合下得知了一些线索的他,懒得再和那些人虚与委蛇,直奔着客栈就来了。
宋君谦看见他,当即就觉得头疼,其他人也是面露同情。宋妍当场就想开溜,林文辛也蠢蠢欲动,只可惜许忠泽身手敏捷的不像个文官,三两步就窜到了他们面前,错失良机的两人只好别开眼叹了一口气,那样子倒是让宋君谦心情好了两分,绷着的脸也松快了些。
不等他开口,许忠泽先是一礼:“王爷、王妃,还有公主殿下,微臣冒昧来访,还请恕罪。”
“许大人客气了,如此匆忙可是又要事禀告?”
许忠泽此刻当真是有事来告,也不再废话,他皱着眉一拱手:“微臣也是第一次到常宁县,但这座县城的某些特征对照起来倒是颇像一位同僚口中的一处极乐窝。”
“极乐窝?”宋君谦当即也皱起了眉,这名字可不像是形容什么好地方。
“正是!”许忠泽脸上神色有些复杂,甚至还带着两分讪讪。
他这个人向来洁身自好,从不出入风月场所,就连同僚间的宴请也甚少出席。久而久之也没什么人会在他面前说起这些风流事。
唯独有一次,他的一位同门师弟从外地进京述职,他邀请了三五好友设宴款待,酒酣耳热时听了一耳朵。说是势力极大,雄踞一府之地,甚至影响到好几个州县,连官府都要暂避其锋芒,甚至隐隐有不少地方官员也唯他们马首是瞻。
酒醒之后,他倒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再三询问,那位同门却三缄其口、避而不答,直到临赴任前才和他交心:这个势力具体叫什么名字他也不清楚,甚至连幕后人的边都没有摸着,只知道他们有不少主事人分散在各地,从事的俱是些风月行当……
说到这儿,许忠泽一叹:“原本我也没有想过这一茬,只是今日听平安说起这县城外有三座打着庵堂旗号的淫窟这才有所惊觉。这分明与我那同门举例说过的极乐楼的一个据点极为相似,因而我才急匆匆赶来。对了!”
他蓦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凡是被那个势力染指的地方,都会有一座藏在暗处的极乐楼,据说那才是真正的极乐之所,非达官显贵不能入内。若是我的猜测没错,只怕这常宁县城内也藏着这么一座建筑,是真是假,王爷一查便知。”
“极乐楼。”宋君谦听了他的话,陷入了沉思,他的手指不自觉的敲击着桌面,良久才开口:“许大人并非信口开河之人,你既然告知于我,想必对此事已经有了八九分把握……既然如此,我还犹豫什么?”
“安乐县就这么大,便是有这么一股不明势力藏于其中,人数也不会太多。有陈、韩两位将军坐镇,又有这么多兵壮在。纵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这座极乐楼给找出来!”
有了他的承诺,许忠泽自然放心,他难得起了点促狭心思,奉承道:“王爷英明!”
许忠泽来去匆匆,他走后,众人围坐在大堂中又讨论了一番。难得有了新的调查方向,自然是不能放过的,只是原先的问询也不能放下,还有李、任两家的处理。这一桩桩的竟然莫名让他们产生了一种急迫感:人手不够啊。
见众人面色都带着犹豫,林文辛直接拍板:“这样,明法你带着公主去郊外营地和平安一起问询那些女子。正好林老大夫也在那里,有他帮忙,总归能让她们吐出实情。至于县城里,捉拿那两家人入狱倒算不上什么难事,直接请韩诚将军派出两队人马也就是了,我不相信重兵压阵,他们还敢反抗不成!至于极乐楼一事……”
她啧了一声,神情也多了几分谨慎:“这件事关系重大,暂时还不能对外人言明,便是陈、韩两位将军最好也先瞒着。我看不如我和长风各领着一百王府护卫,在城里一一排查。常宁县就这么大,我还不信他们能翻出天去!”
“也好,”宋君谦连连点头,觉得她安排的甚是稳妥,只一点,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苦笑道:“只是将军莫非忘了我不成,你们都去忙正事,难道要我一人在这客栈苦等么?”
他这话一说,众人脸上都有了笑意,林文辛一边摆手,一边暗自腹诽: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以宁王殿下这般身娇肉贵的,客栈周围起码还要留下三十个王府护卫守着门!
想是这么想,话却不能这样说,她强忍住笑意,带了点劝哄的语气:“怎么会呢,我们外出做事,还是需要王爷在此运筹帷幄呢。”
“咳。”宋君谦知道这是哄他,再看看周边人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也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挥挥手让他们各自散去。只有明法看了他一眼,面带问询,见他微微摇头后,也不再多说,准备趁现在去街上的铁铺给老大夫带把好用的钢针:老人家的银针可是救人的,别白白糟践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太阳已经落山,最后走的林文辛与长风也穿了一身劲装,悄然离开。
宋君谦回到了房间里,坐在桌旁,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一本闲书,心里胡乱想着些事。等到月上中庭,四周一片寂静时,他却再难静下心来,手中的书早就看不下去扔在了一旁,早已凉透的茶也被他喝完,却又懒得让人来续,眉目间全是烦躁。
忽然,房外传来了脚步声。
“谁?”他猛然一惊,虽然心里明白客栈周围都有王府的护卫,却还没忍住心重重地一跳。
“王爷,是我。”
听到林文辛的声音,他这才定了定心神,前去打开了房门:“林将军,你?”
话未说完,就看见了林文辛身后那位熟人。
云鹤道长全不在乎自己的腰侧还抵着一把利剑,颇有闲心地朝着他打了个稽首:“多日未见,宁王殿下一切可好?”
“云鹤!”宋君谦皱着眉,却还是侧身让他们进来。等到这人大喇喇坐在桌旁,不见半分拘束,他才开口询问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虽然之前离别时,自己就已经察觉到此人话中有异,但是在此地重又遇见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今日大军入城,百姓们都不敢在外面闲逛,连夜市都停了。我和护卫们在搜寻可疑建筑时,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石桥上打坐,仔细一看,发现是个熟人,就把他带回来了。”林文辛简略介绍了一下两人的相遇,显然也是觉得此人可疑。
但云鹤道人好似对他们的怀疑并不在意,特别自来熟地伸手去倒壶中的茶水,在发现已经空了的时候,还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本想着到王爷这里讨杯好茶,谁知……”
“你倒是不客气!”宋君谦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随后又目露怀疑:“你这做派,倒与之前在刘家村是大相径庭。”
之前还像个得道高人,现在活像个厚脸皮的神棍!
云鹤被说了,也不着恼,只是摊着手笑,直到看见宋君谦脸色越来越黑,林文辛手中的剑抵得他腰间生疼,才收敛了笑意:“无论如何,我对王爷并无恶意,相反我是有求于王爷,这常宁县千百名无辜女子还要依仗王爷为她们伸冤呢!”
说到正事,宋君谦的态度也郑重了起来,他拧着眉:“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王爷,”云鹤想说什么,却忽然嗓子发哑,好似塞了一团棉花,连带着双手也微微发颤。他抬了抬头,将眼中的泪光眨去,压制住自己的心潮汹涌,一掀道袍,双膝直直跪了下来:“王爷,这是一群畜生啊!”
原来,云鹤道长自下山后,就一直在楚州附近云游。他天生一副侠义心肠,学了道法之后也未更改,乱世之中更是几次仗剑相助。
前几年时局艰难,在此情形下,百姓生活已经极不容易,偏偏在三四年前他落脚的乡镇有不少儿童都消失了。
原先他并没有在意,这兵荒马乱的,战事也波及到了楚州附近,说不得就有那动了歪心思的拍花子将孩童们拐了去。他得知的时间太晚,追查了一阵后也只能无功而饭,那些父母几乎哭瞎了眼!
可随后他就发觉了不同,之后数月,他脚步踏及的几个县城竟然都有人口失踪,从五六岁的孩童到花季的年轻人,不分男女,粗粗一算竟是有数百人下落不明。
这就不对了。
云鹤道长的师傅是个走南闯北的老江湖,耳濡目染之下他也知道了一些所谓的江湖规矩。像拍花子这样的下九流,总也有个大致的势力范围,平常并不会越界。再者说略卖人口可是重罪,行事必须谨慎,就算战时查的不严,也不至于胆大到一连做下这么多桩。
那种走单帮的团队倒是胆大,加之又不会在一个地方长留,要是被银子迷了心窍,伸手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还是那句话,数百口人,还有不少是身体康健的年轻人,他们如何能瞒得住旁人的耳目呢?
云鹤道长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开始暗地里走访调查,但令他失望的是,那群人手脚处理的极为干净,几乎没留下一个有用的线索,他白白追踪查询了三个月,竟是一点有价值的收获都没有。
就在他心灰意冷,决意暂时放下时,事情迎来了转机。他遇到了一个从河州千里而来的和尚,也正是从他的口中得知了极乐楼一事。
说到这里,云鹤道长没忍住叹了口气:“具体这个组织叫什么名字,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凡是有他据点的城中都有一座极乐楼,规模不同,造型也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只有身份贵重之人才能入内,听说有几位州府的官员也是那里的常客。”
“相较于极乐楼,他们还有另外的产业,什么花楼、倌馆,什么画舫、食阁,处处都有他们的影子藏在幕后,不管表面如何,骨子里都是些不正经的生意。像是常宁县郊外的三座庵堂也是出自他们的手笔,至今二十几年,不知吸引了多少癖好特殊的客人!”
“荒唐!”林文辛没忍住一拍桌,气得胸口不停起伏:“他们如此嚣张,当地官府竟是不闻不问吗?”
“不闻不问?”云鹤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讽意:“何止只是不闻不问,当今可是大炎的天下,这些人再嚣张难道还能逃离得了所有官方的眼睛?他们能这么多年安然无恙,背后没有人撑腰,可能吗?”
他拖长了语调,笑容发苦:“王爷,将军啊,我原以为极乐楼的势力也就在楚州附近,可那个和尚却是从河州而来……天南地北,相隔何止千里,我实在不敢想他们的手已经张开多大了,也不敢想为何他们如此行事,却从不曾有一个地方的官员上奏朝廷。”
更不敢想,他们背后的这座靠山究竟有多大!
宋君谦沉默了,他在盛京城虽然不理政事,但每次朝会都是参加的,有平安在,消息也是灵通的。可却如云鹤所言,从不曾听过极乐楼的只言片语……
其中深意,竟让他在这个大夏天不寒而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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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了一会儿,起身将云鹤搀扶起来,示意他暂且坐下歇歇,又与他讲了讲今日午后许忠泽所说的话,征求到他的意见后,便出门吩咐护卫将许侍郎请过来。
许忠泽来的很快,他此时尚未就寝,衣裳倒是整齐。但是王府护卫们不耐烦他这样慢悠悠的走,两个人架着他的胳膊,一路上用轻功赶路。可怜的许侍郎,直到坐在椅子上都还神思不属,腿肚子转筋。
“咳,”宋君谦见真把人吓着了,也有些过意不去,难得殷勤的给他倒了杯热茶,等他缓过神来后,才简短的将云鹤道长所言复述了一遍。
许忠泽刚听到一半就已经怒不可遏,等到最后简直是痛心疾首,他一面拍着桌子,一面老泪纵横:“荒唐,荒唐!我大炎境内竟还存有如此毒瘤,当地的官员都是吃了屎吗?一群饭桶,我要上金殿参他们!”
可怜他斯文儒雅了一辈子,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词汇,只是瞎了眼、混账之类的乱骂,竟然把个云鹤道长逗笑了。
“我说这位大人,你还是省省力气吧,据我所知,极乐楼已经存在了二十几年了,近十年越发嚣张,他们的触手所及之地怕是覆盖了小半个大炎。参他?你参的过来吗?”
云鹤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我与那和尚也去了不少地方,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可他们与当地官府相互勾结,硬是经营得跟个铁桶一样,水泼不进。也是只有在这个常宁县,才看到了一丝希望,为了这一日,我们等了三年啊!”
“三年?是等我吗?”宋君谦话刚出口又觉不对:三年前谁能预想到今日的情形,彼时边关战火正烈,自己也还是个名声不显的王爷,整日龟缩在府中闭门不出,“你怎知就一定会等到这个机会,难道这三年你们就没有想过其他办法吗?”
“您怎么知道我们没想过呢?”云鹤抖着唇,目中含泪:“您怎么知道我们为此付出了多少性命!”
三年啊。
这三年能想的办法都已经想尽了,到了最后甚至连上京告御状的路子都试过了,奈何官官相护,因为一次行事不慎被他们发觉,自那以后,他们发动了层层势力对他们穷追不舍,不知斩杀了多少义士。
最令人绝望的,是那三个手持血书上京告御状的兄弟,明明之前还用飞鸽传信,言明已经快到盛京城了。可一个月后,用冰保存着,虽然已经腐烂却还依稀能辨认出面容的人头,就这样悬挂在了楚州城外,官府的公文也张贴的满街都是……
随后极乐楼对他们的剿灭攻势一波接着一波,绳索越勒越紧,要不是因为他一直窝在常宁县周边的道观中,又有其他人的庇佑,只怕也活不到今天。
为了给那些姑娘们一个公道,为了图谋以后,他们就这样看着常宁县那三座尼姑庵名声越来越大,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客人,眼睁睁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姑娘被带入魔窟,一批又一批年老色衰的女子被低价发卖……
只要一想到这儿,他心里都疼得恨不能呕出一口血来!
“抱歉,是我言辞不当,说错话了。”宋君谦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对,见云鹤双眼赤红的样子更是不安、愧疚,他在这个时候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尴尬地呆站着,还是林文辛暗地里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才反应过来,弯下腰拱手赔礼。
“王爷无需如此,是我想起往事,失态了。”见他态度如此诚恳,云鹤自然不会不依不饶,反而起了另一个话头:“说来也不知是他们在安乐县的主事人性子温和还是怎样,这些年对待县城周边的姑娘都是以花钱买卖为主,倒是其他地方的姑娘,这些年来了没有八百也有五百,恐怕都是用了手段掳来的。”
听到这里,原本一直没出声的许忠泽冷哼了一声:“这些人倒是有些意思,因为在安乐县生意铺得大,便对周边村庄以怀柔为主,免得激起民变,至于其他地方的……前些年战乱不休,自然还是无本的买卖最好赚了。”
说到这儿他又想发怒了:“无论从哪个地方掳来的,这么多活人就这么畅通无阻的被运到了常宁县,周边府县怕是从上到下都已经烂透了!”
他越说越气,坐都坐不住了,在房间内不停地踱步:“不行,此事牵连甚大,非要奏与陛下不可!”他一面说一面看着宋君谦:“宁王殿下,这件事有可能会引起整个朝野震动,你我二人绝对担承不了。若如这位壮士所言,光这楚州一地只怕从上至下都要换一遍血,这么大的工作量,绝非三五日能够完成,陛下绝不允许我们被这等事情绊住脚步。”
“我知道。”宋君谦也有些头疼,他也没想到这件事牵连如此之广,眼下这个局面,已经不是他能收拾的了了,只是:“既然我们已经插手了常宁县一事,已经打草惊蛇了,若是此刻贸然停止追查,只怕会更引起怀疑。其他府县我不管,常宁县一事我是定要管到底的。”
这话说得倒也中肯,就连许忠泽摸了摸胡子也没吭声,显然是默认了。只是一想到该怎么拿捏这个度,在场的人都有些头疼,反倒是云鹤道长老神在在。
他趁着众人没注意,轻轻弯了弯嘴角:他好不容易等来了宁王,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什么钦差什么皇帝,他都不敢再抱有多大的指望了。
唯独宋君谦这行人,在刘家村的一言一行都被他看在眼里,要想救常宁县这些苦命的姑娘,当下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事已至此,哪怕是宋君谦他们想放手,也是不可能了。
云鹤想到这里,不自觉地转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缓缓、缓缓地无声笑开。
82. 第 82 章
夜深了。
客栈里很安静,宋君谦和许忠泽都想得愁眉苦脸,而林文辛早就放弃了思考这么麻烦的事,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实际上已经神游了好一会儿了。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嘈杂,众人好似猛然惊醒,林文辛快步向前推开了窗,却蓦然发现,县城西南角火光冲天,竟是着了火。
“王爷,有地方着火了。”
“嗯?”宋君谦的心重重一跳,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瞧这样子火势不小啊,怎么偏偏就在今夜?”
许忠泽不懂他在忧心什么,却也隐隐感到不妙。唯有云鹤道长看着外面熊熊燃烧的建筑,露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样子,他垂下头,眨了眨眼,掩去了眼眶的湿意。
就在林文辛和宋君谦都在记挂着长风的时候,突然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长风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王爷,外面出事了,又死人了。”
宋君谦悚然一惊,当即打开了门让他进来说话。
长风也没想到房间了这么热闹,看见云鹤道长和许忠泽的时候更是活像见到了鬼,好在他也是大风大浪里走来的,只是怔愣了一会儿便恢复了平静,他拱手一礼,继续说道:“我带领护卫们在县城里搜查,为了尽快锁定极乐楼的方位,还把之前那个卖炸糕的王成也一并带上了。只可惜他对极乐楼的存在也是一问三不知。就在我们还在四处搜寻时,城南忽然有一栋三层高的阁楼起了大火。火势发展的很快,我怕引起大祸便率人一起过去查看,谁知道刚到那儿,就看见一个男人手持匕首,满身是血,瘫坐在门口。楼内冲出不少衣冠不整的人,口中呼喊着‘救命’、‘杀人啦’之类的话语,站在街道旁惊魂未定……刚才我看着县衙里的救火兵丁已经赶过去,周围的百姓也在自发救火,便想着先回来和您汇报一声。”
“嗯,辛苦了”宋君谦听到这儿也觉得长风应对的很是妥当,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又自言自语道:“莫非是我们这行人命中带煞不成?怎么刚来几天,县城里就接连出了人命案子,云鹤道长,要不还是请你帮忙化解化解。”
话说到这里,已然满是试探。
宋君谦从方才就开始想一些事:先前王成曾说是听一位过路之人所言才知道自己这行人会落脚常宁县,不用推敲就知道这是谎话,真正能知道他们目的地的除了队伍众人就只剩下一个神秘兮兮的云鹤,两下相较自然是云鹤嫌疑更大些,今日在县城中的偶遇更是验证了这一点。
他们到达常宁县的第二天就发生了法空杀人之事。原先自己就觉得奇怪,以法空的性子根本不会伤人性命,怎么会突然狂性大发?
方才云鹤言语中透露出与他一起谋事的还有一位和尚,甚至也是从河州而来……现在他们刚刚派出护卫打探极乐楼的所在,却又有命案发生,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些吧?
云鹤自然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怀疑,只是垂眼微微一笑,敷衍道:“王爷天潢贵胄,诸位也是命格贵不可言,哪里会沾惹上那等不祥之物,又何须贫道班门弄斧?”
见他避而不答,宋君谦也不再追问,他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这些事和眼前这位道士脱不了关系,只是这样一来,今日着火的那栋建筑,就有些说法了。
“你们说,今日着火的会不会就是我们苦寻不得的极乐楼?”
“这……”林文辛刚想反驳哪有这么巧的事,却也想起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甚至就连许忠泽也微微捋了把胡子,眼神不住的往云鹤身上飘。
只可惜云鹤脸上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看不出一点破绽,甚至还附和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说不得便是上天看不下去他们作恶多端,助了我们一臂之力呢?”
他这话已经几乎明示了,但不等宋君谦开口,长风反倒一拍手:“主子、王爷,你们也觉得不对劲儿是吧?我看到那些从阁楼里慌不择路逃出来的人,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因为实在太像了,那些人衣衫不整、满脸惊慌的样子实在像极了昨日他带兵清剿郊外那座淫窟时,被打断了兴致却又在见到他们手中大刀时软了腿的嫖客了。
虽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临死之前人会爆发本能,而后失去力气。但像这样,半夜三更,几十个人从一座并非客栈的建筑里满脸狼狈的逃出来,甚至在火场里走过一遭都没能掩盖住身上那一股脂粉味儿,就实在可疑了。
“我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暗自吩咐护卫们盯着其中衣饰最为不俗的那几个,最好将他们的居住之地和其他信息一并查清,估摸着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得到消息。还有就是,”长风叹了一口气,“我怕真如我猜测的那样,那座楼里有古怪,可能会有其他活人困在其中,却被救火兵丁们忽视,便也让手下的护卫们跟着混入其中,好歹也算个助力……”
这话说得委婉,但其中意思在场的人都明白:要真是极乐楼失了火,以那帮人的心狠未必会在乎那些无辜女子的性命。要是他们觉得这火着的蹊跷,起了疑心,一狠心毁尸灭迹也不是没有可能。
“辛苦了!”听到这儿,林文也没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有些惭愧,自己同样也带了一批护卫出去找寻,结果只带回来一个云鹤,反倒是长风,着实是做了不少事。
宋君谦也是不吝夸奖之词:“长风做事如此细致妥帖,已然把我所想的都已经提前安排下去了。不愧是将军依仗的左膀右臂。”
长风被他们这一顿夸,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整张脸都红了,掩饰性地挠了挠头:“哪有,我就做点分内的事情。”随后又一正神色:“我看这场火一时半会儿灭不了,护卫们私底下调查也还需要一段时间,估摸着这下半夜应该是没什么事了,主子,王爷你们要不要趁机休息一会儿?”
嗯?二人一怔。
他们还没张口,坐在一旁的许忠泽先捂嘴打了个哈欠,拱手赔罪道:“王爷、王妃,时候确实不早了,既然现下无事,不如各自先去休息,看这情况,以后有的熬呢。”
最关键他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身子骨可不如年轻人,虽说神志还清醒,但身体确实有些吃不消了,眼皮子已经打了好几次架了,再这么熬下去,他恐怕就要当面失仪了。
宋君谦看了看这位脸上的皱纹,再联想了下他的年纪,也不得不点头:“好,既如此,咱们就各自休息吧。长风,你带着云鹤道长去二楼找个空的房间休息。至于许大人,”他状似好意地询问:“你所居住的客栈距此还有段距离,我派两个护卫送送你?”
这话一出,直吓得许忠泽瞌睡都醒了,回想起宁王府护卫们方才的壮举,他只觉得浑身骨头都疼,没忍住一嘬牙花子,连连推辞:“多谢殿下好意,微臣还没有老迈到走不动道的地步,就不劳烦王府的护卫了。”
他一边说,一边躬身行礼,等到宋君谦笑着点头后,当即告退,那迈出去的步伐飞快,活像是有人在后面追似的。
等到长风也带着云鹤去安置,房间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时,宋君谦对着林文辛啧啧称奇:“许侍郎这身手确实矫健,看上去和年轻人也没差啊。”
林文辛含笑瞪了他一眼,随后又皱起了眉:“你觉不觉得,云鹤这人十分的可疑?”
“呵,”宋君谦没忍住冷笑了一声:“岂止是可疑,我可以断定咱们在常宁县的一举一动都没离得了他的眼睛,甚至当初在镇子上的偶遇……”
说到这儿,他没忍住叹了一口气:“现在我也说不清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目的……”
林文辛也陷入了一阵沉默:凭心而论,在刘家村一事上,此人的言行十分合她的心意,现在从明明上看来,他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解救这些无辜的女子……可要是他真的暗藏其他的心思,自己手中的这把剑恐怕就要见见血了。
两个人想到这里心情都不算太好,房间里的气氛也有些沉闷。宋君谦想了想,还是觉得事已至此,他们也不能确定这人的真正目的,与其在此庸人自扰,倒还不如各自回房好好睡一觉,毕竟刚才许忠泽有一句话没说错。
常宁县的这桩桩件件,他们以后还有得熬呢。
第二日一早
宋君谦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虽然身子疲累,心中却一直沉甸甸的。到了后来竟是做了一个并不连贯的梦,一会儿是当年在河州遇到的那个女孩儿天真的笑容与毫无阴霾的眸子,一会儿又梦到法空双手沾血、神色空茫,到最后竟是梦见法空手持匕首,亲手捅死了那个女孩儿,殷红的血液流了满地,直至染湿了自己的靴子。
等自己挣脱梦魇,回归现实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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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尚未大亮,粗略一算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脑袋也又昏又涨。
一个人枯坐了半个时辰后,他叫人送来了热水。洗去一身冷汗又仔细打理了外表后,才叹了一口气下楼用膳。
一碗粥刚喝了两口,林文辛也走了下来,看见他神色恹恹,不免多了几分关切:“你今日精神怎么这么不济,可要再去休息一会儿?这种事也不急于一时,还是身体最重要。”
“无碍,我只是做了个噩梦,现在有点头疼,喝完粥定定神就好了,倒是你,时辰还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林文辛听了这话,没忍住叹了口气,看他面色似乎还行,也就不再多话,陪着他在桌旁坐下:“睡不着,心里压着事儿,早早就醒了,索性下来透透气……”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看着对方眼下的青黑,都是无声叹气。
虽然没什么胃口,但也不能辜负大厨的一片心意,林文辛陪宋君谦用了一点早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等听到他今日要去县衙里见法空时,才忍不住一挑眉:“法空?那个杀了尼姑的和尚?”
宋君谦揉了揉额头,也不瞒她:“昨夜我听云鹤字里行间的意思,恐怕他那个和尚同伴就是我认识的那位法空……我睡下后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现在心里还有些坠得慌,反正今日妍儿那边应该还没有全部审讯结束,长风这边儿也还没有消息,便想着先去大牢里见一见这个旧相识。”
他从今早起床时就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实在是放不下梦中那个满身鲜血的小姑娘,也实在对法空其人有太多的疑问。
与其一直这么牵肠挂肚的,倒还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听了这话,林文辛也不好阻拦了,再三确认不需要自己相陪后,便吩咐了两个护卫一路上护送,自己则打算坐镇在客栈里,以防有什么紧急情况,同时也能顺带看着点云鹤
来到常宁县也三四天了,宋君谦还是第一次踏入县衙。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县衙里上到县令、县丞,下到各个当值的衙役全部都站在门口相迎。
“无需多礼,你们都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今日前来是要看一看那位杀了人的和尚。”
听了这话,众人都没有怀疑:毕竟宁王殿下痴迷佛法,对待这种破了清规戒律的僧人多了几分好奇也是常事。因而齐声应诺后,便各自散开了,只剩下常宁县令和牢头儿两人作陪。
一路无话。
宋君谦一路上都在打量这位县令,只见他约么四十上下,颔下一撮短须修整的极为考究,面容清瘦,身量却不低,通身的书卷气,看上去挺正常的一个文官模样。
但是极乐楼在此处横行了数十年,这位在此地为官将近十年的安县令不可能一无所知,他如此放纵,也不知道是畏惧强权、明哲保身呢,还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他思绪翻飞,面上却没有过多的表情,直到快要靠近牢房时,才冷不丁地开口:“你在此地为官几年了?”
安道平一愣,随后低下头行了一礼,斟酌道:“启禀殿下,下官已在此为官九年有余。”
“哦?不应该啊,”宋君谦故作疑惑地哦了一声:“我在城中这几日,所遇百姓都对大人称赞有加,常宁县这十年来的吏治清明、百姓和乐少不了大人的呕心沥血。如此能臣,竟在这小小的县城里蹉跎了十年,莫非这楚州的官员都是瞎了眼不成?”
“这……”安道平一时分不清他这话里的意思,不敢胡乱回答,犹豫了半晌,才小心回道:“下官才疏学浅,难堪大任,能在这常宁县造福一方,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做他想。”
“好一个造福一方。”宋君谦眯着眼,嘴角带着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莫名:“本王最见不得明珠蒙尘,安大人放心,你如此功绩,我定会向陛下上奏,为你讨一个公道。”
“多谢殿下!”安道平低下头躬身道谢,他权当自己没听出宁王话里话外的讽刺,垂着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
又走了百余步,关押法空的牢房已经近在眼前。
宋君谦长出了一口气,示意牢头将门打开,随后又挥挥手让他们两人退下。等到周围只剩下王府的护卫后,他才慢慢踱进牢房,对听到声响,抬头望向他的法空轻轻唤了一句:
“好久不见,法空师兄。”
83. 第 83 章
法空这些日子好似在牢中待得有些痴了,听到这句话只是眼珠子缓慢的动了动,神色满是木然,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开口:“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认识贫僧?”
宋君谦没忍住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没想到一别经年,法空师兄也学会了说谎?师兄往日里最崇清规戒律,怎么今日破了‘妄语’之戒?”
他俯下身子,直直的望着法空的眼睛,笑意不改:“也是,我差点忘了,师兄是因为害了人命才被关进牢中,现今又怎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呢?”
法空知道自己已经瞒不过他了,虽然不知这人究竟对他们的计划掌握到了哪一步,但昨夜有人告知,极乐楼已毁,云鹤也来到了城中,显然和这人已经打过了照面。结局已定,他也无需再去隐瞒什么了……
想到这儿,他垂眸低声念了一句佛号,大方承认:“宁王殿下,好久不见……”
“呵,师兄承认了就好。云鹤装作巧遇向我们讲述了刘家村的故事,等到事情了结后,临别时的一番言辞又将我们引到了常宁县,偏偏我们前脚刚到,后脚就听闻师兄害了人命,和尚杀尼姑这样的风流轶事闹得满城风雨……还不等我理清头绪,就有个身负冤屈的王成自动送上门来,告知了这常宁县的藏污纳垢。等到我派人扫清了郊外那三个淫窟,却又蓦然得知了极乐楼……”宋君谦笑眯眯的说着,好似讲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语气不急不缓:“刚刚派人去暗查那极乐楼,云鹤却又撞了上来,直接和我们讲述了这个势力的来龙去脉……偏偏昨天夜里一场大火,又出了一条人命,似乎冥冥中给我指明了极乐楼的方向,师兄,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些?”
其实他出发的时候还没和昨夜去探查的王府护卫碰过面,但是仔细回想了一番,越发觉得他们这段时间的一言一行似乎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手隐藏在背后操纵着,因而更加认定昨夜着火的那座阁楼怕就是那传说中的极乐楼。
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但拿来诈一诈法空确实足够了。
果然,法空虽然竭力保持着明显上的平静,两腮却还是没忍住轻微的一抖。
“师兄沉默不言,可是被我猜中了事实?”宋君谦见他依旧沉默不语,心里忽而也有些意兴阑珊,他轻叹了口气:“罢了,你既不想说,我现在也不逼你。只是有一点,还请你为我解惑。”
“我们乔庄打扮进城,又特地饶了路,自问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我随行的又都是军中的高手,若有人暗中窥伺定然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如此一来,何以我们的一举一动仍在你们的掌握之中,你们可是有什么特殊的传递渠道,亦或是有什么人在给你们传递消息?”
法空面色有些迟疑,似乎还在犹豫。见他如此不爽利,宋君谦也生了三分火气,他一振衣袖,语气冷了下来:“师兄连这个都不愿说吗?你们利用我办事,却处处隐瞒,莫不真当我没有脾性不成?”
“阿弥陀佛,殿下息怒。”见他似乎真的动了肝火,法空连忙低声念了一声佛号,缓缓开口:“非是我不愿告知殿下,只是其中实在是错综复杂……既然您执意要听,还望不要嫌我言语啰嗦。”
他朝着宋君谦笑了一下,眼中却忽然蒙上了一层湿雾:“郑重,昨日火烧极乐楼的那个人叫郑重。他与王成、云鹤还有我,都是抱着同一种目的……”
“至于殿下所好奇的事,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得知宁王殿下护送公主和亲路过附近州县,却又被暴雨所困,云鹤便装作偶遇和您见上一面。刘家村一事确实存了试探的念头,若是您对此袖手旁观亦或轻轻放下,我们自然也就死了这条心,再待时机……我们不信这朗朗乾坤之下,就找不到一个愿意救这些无辜女子脱离火坑的官员……好在苍天垂怜。”
宋君谦僵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法空此时也不需他有什么反应,只是自顾自往下说:“云鹤推说给女冠通信,中途和我们见了一面。他对殿下的品性极为推崇,更是对您加之那些恶徒身上的手段大加赞赏。我们大醉了一场,决意就这一次,就赌这一次。”
“接下来的事您也知道了。他用言语激您往常宁县走一趟。虽说我们心里都有了八九分把握您会来,但直到有人看见了和亲的大军在距县城几十里处安营扎寨,我们才真正放下了心。”
“极乐楼在附近州县势力极大,几要一手遮天。这些年我们闹出来的动静很是让他们恼火,因而各种搜捕、打压之事从来没有停歇过。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怀疑,一旦进入了县城,就不再以任何方式联系……恐怕殿下所疑惑的就是这一点。”
他笑了笑,语气很平静:“其实很简单,只要愿意豁出命就行了。我们早在之前就定好了计策,在不曾接收到信号时,各自蛰伏,像往常一样生活……等我发觉王爷一行应该已经到了县城,便去莲花庵杀了慈苦师太,而后去县衙投案自首。”
“和尚杀尼姑,这等多少带有不明色彩的轶事自然流传极快,只要殿下在城中就绝不会没有耳闻。而这就达到了我的目的。一来以我对殿下的了解,您过目不忘,自然还记得我,因而必定会好奇我为何性情大变手染鲜血,也会将您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地引向莲花庵;二来这也是给了王成一个信号,让他开始行动。他这人为了报仇,一直对县城里的生面孔多了几分关注,加之城里人都知道他自从妻女遇害后精神便一直不太好,时常走街串巷的无意识闲逛,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些听不清的呓语,靠着这样的伪装还有在夜市摆摊练出来的眼力,他能找到殿下一行人,想来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说到这里,法空终于轻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我没想到他速度那么快,更没想到殿下做事如此雷厉风行。我刚住进牢里,当天晚上就听到了有军队入城,稍一打听就知道是和亲的大军。等到第二日一早,殿下让那些嫖客袒胸露乳、赤裸着上身入城的事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连这大牢里的狱卒都在议论纷纷……这时候,按照我们的设想,就应该是云鹤出场了……”
“云鹤如何与殿下相遇的我不清楚。只是猜想着这么多当兵的入城,普通百姓自然是又惧又怕的,只恨不能待在家中紧闭门户。白天还好,夜晚却决计不会在外面闲逛,那常宁县的夜市自然也就热闹不起来了。夜市行人稀少,那么在石桥上打坐修行的云鹤自然越发显眼,以宁王府护卫们的眼力决计不会放过这么一位怪人,而那隐藏在众多建筑中的极乐楼,却有一处供给看守们所待的房间恰恰能将石桥上的动静一览无遗。郑重早在十日之前便与人更换了值守时间。那间屋子里,这几日都是他待在里面,只要推开窗……
话说到这里,宋君谦心中的疑惑已然解开大半,但他此刻心中不仅没有半分松快,反而愈发沉重:“你们这是孤注一掷了,就没想过万一失败了……万一我畏惧于极乐楼的势力,或是不愿趟入这摊浑水,难道你们就这样白白送了性命吗?”
“殿下,我们这些人除了云鹤,哪个和极乐楼没有深仇大恨?”法空有些急促地苦笑了一声:“王成的女儿被强掳而去,妻子含恨离世;郑重离家多年,归家却发现自己的亲妹被二叔卖给了极乐楼,下落不明,双亲一同吊死在村口,死不瞑目……他们一个苟且偷生只为接回女儿、父女团聚,一个忍辱负重深入敌营,想要探听妹子下落,自从得知他的妹妹因为姿容出色被一位贵客折辱而死后,他就疯了!只要端了这个魔窟,只要救出那些无辜的姑娘,我们这些人,不怕死!”
“那你呢,你呢,法空师兄,你为何也对极乐楼这般深恶痛绝,不惜犯了杀戒?”宋君谦闭了闭眼,终于问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疑惑。河州距离楚州何止千里,法空一个一心修行、不问世事的和尚为什么会跨越千里而来?他说除了云鹤,其他人都与极乐楼有仇,这其中是否也包含了他自己?
宋君谦不自觉地回想起今早做的那个梦,他喉结快速地滑动了两下:“自从当年河州一别,我已经有十年不曾见过那个小姑娘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是叫念念吧?不知怎的,我今早做了个噩梦,我梦见她浑身浴血,刀刺而亡。那把刀,握在你的手里……”
“别说了,别说了”法空忽然就情绪崩溃了,他颤抖着身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豆大的眼泪滚滚而下,很快就打湿了衣裳。他双手带着锁链,却仍然抱住了头,发了疯似的撞击墙壁,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宋君谦的心,猛地一沉。
“死了,念念死了,那群畜生害死了念念啊!”
不曾留有余力的撞击,登时就让法空额角染血,鲜血混着泪水留下来,很快就让他的脸上一塌糊涂,状似疯魔。疼痛似乎让他清醒了一些,他终于抖着嗓子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当年他一心向佛,志不可夺。纵然被她们母女寻上广济寺后,也只是在片刻动摇后就坚定了信念,像他这般已经无心红尘之事的人便是回到了她们身边也是徒增烦恼,倒不如快刀斩乱麻,让她们母女早日看开。
因而自从广济寺一别后,他更加深居简出,跟随在师傅后面钻研佛经,一丝注意力都没有放在她们身上。哪怕被下山化缘的师弟告知她们母女如今居在楚州城郊,林氏也疑似因为受到的打击过大,精神有些失常……自己也从未动摇。
五年前,广济寺住持发下宏愿,要为佛祖重塑金身,庙里的僧人全部下山化缘。
他本以为自己心中已经毫无波澜,可偏偏有一日在楚州城中看见一对夫妻为家中幼女带回一盏兔儿灯,恰好抬头又见月圆,心潮起伏之下,第二日竟是往她们定居的村子走了一趟。
他在村子口踟蹰不前,几次欲走,被村民当做贼人捆了起来,好容易解释了误会,却偏偏当头一个噩耗。
就在一个月前,自己的女儿念念在和她的母亲在街上摆摊时,被人强掳了走,她母亲也被推搡到地上,磕到了头,昏死了过去。等村民得知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口气。勉强救醒后,人却像恢复了意识,连夜离开了村子,前去寻女,村民们已经二十几天没听到过她的消息了……
很难形容他当时的心情,只感觉当头一棒,直砸得头晕眼花,胸口疼得几要站立不住。辞别了村民,便往楚州城赶去。
原以为此事无异于大海捞针,可谁知只是略微打听,便发现近三个月,楚州城已经有数十人口下落不明,从七八岁到十几岁的,男女都有,皆是好相貌的……这般大的事,楚州官府却好似船过无痕,一点声音也没有,自己去击鼓鸣冤,反而被关入了大牢,看在他是广济寺僧人的份上才没有用刑,却也通知了监院将自己领走。
回到寺中,师父和师兄面露纠结,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摇头说了一句“非人力不能相抗”,便让自己面壁思过,言说除非有一日能够彻底斩断红尘,否则不可踏出禅房半步……
他在禅房里枯坐三日,又哭又笑,终于发觉什么佛渡悲苦都是无用。信念崩塌后,砸毁了念珠,撕去了僧衣,连夜逃下了山。
下山之后,就像是无头的苍蝇一样,到处打听,最终还是以往的一位信徒看不下去了,告知了自己极乐楼的存在。说在楚州动手掳走的的,大多都要经过安成县运出去。
可等到他赶到安成县,不仅连那群人的尾巴都没摸到,反而在郊外的乱葬岗,见到了林氏的尸体。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上,全身裸露,身上满是鞭痕、指印。长发覆面,面色青白。因为死去了一段时间,气味已经污浊不堪,吸引了无数蝇虫。而她的怀里抱着另一具伤可见骨,已经轻微腐烂的尸体,就是他们的女儿,念念。
“自那以后我就疯了,什么清规戒律什么向佛之心,我早就堕了魔了。”法空扭曲着脸,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都去给我的妻女赎罪!”
可是,极乐楼势力极大,关系错综复杂,根本不是他一人能够撼动的,他能做的也只有四处跟着他们的脚步,一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便捅到官府去,指望他们能动用霹雳手段,覆灭这群恶徒,救出无辜之人。
可是越举报,越心凉。
从河州到楚州,几千里路,除了寥寥无几的官员派人做做样子,装模作样的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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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无功而返后便不了了之。更多的都是对此视若无睹,连装都不装一下,甚至反过来要寻自己的麻烦,要不是因为后来自己谨慎了许多,不再真身出面告状,只怕早就死在这些助纣为虐的官员手中了。
心灰意冷之下,遇到了满腔热血的云鹤,有了同行之人在一旁激励、扶持,他才勉强打起了精神。
再后来,他们这一僧一道辗转数百里,才终于找到了常宁县,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又苦等了三年才等到宁王殿下出行这样的天赐良机,若是错过,岂不是悔恨终身?
因而他们愿意赌一把,愿意用生命做局赌这一把!
好在,他们赌赢了。
想到这里,法空脸上不见了狞色,重又恢复了平和。他低声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宋君谦从一开始听他讲述,脸上就已失去了表情,此刻心中更是五味陈杂。
“阿弥陀佛?”他轻声重复了一句,蓦然抑制不住自己脾气,上前踹了法空一脚:“念佛号,你现在还念什么佛号?要不是你,她们母女怎会落得这般下场?你既然迫于压力娶妻生子,便该肩负起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怎可为了一句一心向佛,便丢下她们母女二人受尽了家族欺辱?”
“这世道对女子如此苛刻,难道你就一点不曾看在眼里吗?若不是走投无路,她们又怎会去广济寺寻你?而你呢,你做了什么?你先是推说红尘已断、避而不见;她们被送下山时,你又趺坐在山门前,双眸紧闭,口中诵念不停。一百单八级台阶,她们走得一步一回、跌跌撞撞,你可曾睁开眼睛看过一眼?现在倒是装作一副情深似海,为了妻女报仇九死不悔的样子……呸,恶心!”
宋君谦越说越气,整个人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踱步,指着法空的手指在空中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收回。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再开口时,语气冷得惊人:“法空,你这样的也配做一个父亲?我今早做的梦果然不错,插在念念身上的那把刀,果然是你亲手捅进去的。”
听了他的话,法空并没有张口,只是闭上了眼睛,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行了,人都已经死了,你再做这个样子给谁看?”过了一会儿,见他久久不发一言,宋君谦没忍住讽了一声,随后放缓了声音:“如今,我只对极乐楼这个组织有个大致的了解,你们暗地里调查了这么长时间,可曾探得他们底细的一二?”
“不曾,”法空摇了摇头,提及这件事,他神色慎重了不少,眼眸中,满是忌惮:“我们这帮人虽然有心铲除这个毒瘤,奈何手上没有权势,与他们作对何如蚍蜉撼树?这些年或为了试探或为了报仇,已经枉死了数十人,但这些人命就如泥牛入海,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我们曾经想过不少办法报官,单我一人从河州到楚州,沿途路过的官府就都曾派人送过状纸鸣冤,可……”他苦笑了一声,“后来与云鹤一起,四处探听为官清正的官员,想要派人私下里接触。只可惜极乐楼发觉了我们的意图,往往还未接触到那位大官,便被人揪出来害了性命。前些年我们排除万难和一位奉旨巡安的监察御史说了两句话,刚约好了三日后寻一个安全的地方详谈,第二天他就身染急病,死在了任上。殿下,不瞒你说,那些年我们真的几乎绝望,只觉得极乐楼手眼通天,处处都有他们的眼线。”
说到这里,法空叹了一口气:“后来,我们当中有几个人不信邪。硬憋着一口气,打算进京敲登闻鼓,可……后来他们的头颅都被挂在了楚州城外,任人围观。殿下,你说说这样一个势力,背后究竟站了几个人?究竟站了谁?我们实在不敢往下想。”
乃至于,现在他们这群人只剩下了这几根独苗,已经不再做什么将极乐楼连根拔起这样不切实际的梦了,豁出命来为宁王设局,也不过是为了还常宁县这一方天地的朗朗乾坤。
甚至,他和云鹤都有一个令人绝望的猜想:极乐楼背后站的那个人,恐怕就连宁王这么一个当朝亲王,也是要避其锋芒的。或许这当今天下,真能彻底拔除这颗毒瘤的就只剩下金椅上的那位了。
但那位,为人也是一言难尽,更何况,他坐得那般高,离得那般远,又怎么会把目光投向这里?
忽而,法空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抬起眼看了宋君谦一眼,脸上露出几分古怪的笑意:“殿下,您可曾亲眼见过郊外三座庵堂里救出来的女子?亦或殿下可知,这常宁县周边的人最喜欢生出什么样的孩子?”
“你想说什么?说!”宋君谦皱着眉头,看不惯他的故弄玄虚,语气隐隐不耐。
“看来殿下还不知道啊……这三座庵堂里啊,很多的都是嫡亲的姐妹,要是面容相似、年龄相仿,则更受欢迎。这样的女孩儿,一个要比普通的贵上一倍的价钱,因而这常宁县的百姓一个个都求神拜佛,希望生这么一对姐妹花呢。只要能有了这等好货捏在手里,甭管是下半生的养老银子,还是家中儿郎的彩礼花销统统不在话下。要是女儿再生得貌美一些,这到手的银子还能再翻几番,到时候就是送家中子弟去读书科举也是使得的。殿下,这世间百姓大多重男轻女,唯独这常宁县大不相同,颇有些‘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男重生女’的意思,像刘家村那种将女婴弃于荒野的事更是已经几十年都没再出过了……”
宋君谦脑袋一懵,不知道法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皱着眉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法空见他似乎反应过来了,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为了搜罗这些女子,花费了这么多代价,极乐楼自然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他们推出了一个叫‘双飞燕’的玩法,很是受到嫖客的欢迎。”他顿了顿,用手指了指天;“说是从盛京城传下来的玩法,时兴着呢……”
接下来的话,宋君谦一句也没听下去,他铁青着脸,捂着嘴走出了大牢。刚出牢房,就没忍住,扶着房柱哇哇大吐了起来。
吐完后,他只觉得胸中还是一阵一阵的犯恶心,抬头看了看太阳,只觉得刺得他头晕目眩,双腿一软,竟是跪了下去。
84. 第 84 章
宋君谦被护卫们半搀半扶着回到客栈时,林文辛正和长风一起听昨夜去探听消息的护卫们的汇报,见他这个模样,登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长风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走上前去搀扶,而林文辛站起身,竟然一瞬间觉得腿都有些发软,手也止不住的发颤。
宋君谦缓了一路,虽仍然觉得浑身无力,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他勉强对林文辛笑了笑,安抚道:“我没事,只是昨夜睡得不好,头有些昏罢了,去床上歇歇就好了。”
林文辛定了定神,见他虽然面色发白,但眼眸仍然清亮,说话也有气力,当即安心了几分。她和长风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扶上了楼。
等将他安置好后,林文辛心中仍然有些放不下,还是让长风去郊外一趟,把林老大夫请回来。而她自己却在挥退所有护卫后,独自坐在床边,不错眼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才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叹了一口气。
老大夫来的很快,他被心急如焚的平安和长风挟持着一路纵马狂奔,到了客栈那腿抖得哟,瞧着比宁王还要严重几分。
好在老大夫医者仁心,没和他们计较,缓了一会后就开始帮宁王把脉。
好在宋君谦只是一时气急、情绪波动太大,再加上连日劳累不曾好好休息,才会如此,只要喝上两剂汤药就行了。
听了这话,林文辛自然是对他千恩万谢,押着平安和长风道了歉不说,又命他们带着老人家去上房休息,压压惊。
宋君谦这一觉睡得很沉。等他睁开眼时,屋内一片昏黑,竟让他有些迷蒙,不知今夕何夕。好在他想要起身的动静惊醒了林文辛,一只手轻轻盖在他的额头上,明明没怎么使力,偏偏就压得他动弹不得。
“将军?”
“嗯?”林文辛应了一声,声音虽然还算轻柔,却明显带着几分不悦:“王爷醒了,我让平安把灶上温着的鸡汤端上来。”
她起身要走,宋君谦哪敢让她带着怒气离开,手比脑子快地牵住了她的衣袖,见她回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期期艾艾地看着。
林文辛被气笑了,倒也不急着离开了,依着他的动作继续坐了下来:“林老大夫说你这几日思虑过重,不曾好好休息,今日又受了刺激……我竟不知王爷这般不爱惜身体,想来我劝说也是无用,说多了还会碍您的眼,不如老老实实地离开,总归回到京城后,让娴妃娘娘也见识见识您的丰功伟绩!”
宋君谦一噎,心里大呼冤枉:天可怜见,自己什么时候给过这人脸子看了?她的关心,受用还来不及呢,怎会觉得碍事?
不过他也看出这人赌气之下的隐隐关心,知道这次自己理亏在前,难免心虚,只好软着声音劝哄:“将军说这话就太冤枉我了,是这几日事情繁多,又因着极乐楼一事心绪难平,才忽视了身体。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会了。
林文辛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十个不相信,但看着这人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撒娇卖乖,心里又有些发软,轻哼了一声示意此事揭过,还不等宋君谦笑开,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你今日去见法空,怎会收到这么大的刺激,可是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
这……
宋君谦一僵,心中不自觉地又泛起了一股恶心:“一些闲话罢了,说出来怕是污了你的耳朵。”
“呵!”这次林文辛可没打算轻轻放过,她冷笑了一声:“王爷倒是喜欢搪塞人,若是不想告知我,明说就是了。我在军营摸爬滚打多年,不知听过多少糟污话,回到京城更是被读书人口诛笔伐了那么长时间,还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莫非你当真把我当做了自幼养在深闺中娇滴滴的大小姐了么?”
“哪有,哪有,是我错了,我思虑不周,你消消气”宋君谦见她真的动了肝火,先是有些吃惊,随后马上低头认错,他在床上直起上半身,一手牵过她的手掌:“不是我不愿意说,只是这件事真的令人恶心。”
见她还要再说,又赶忙开口道:“只要将军想听,我说与你听便是了。”
“今日我在牢中见了法空一面,他果然承认了与云鹤是旧相识……”宋君谦将法空和他说的事,简略概括了一下,神色也有些怅然:“只是可惜了他的妻女,无妄之灾啊。”
林文辛听到这里心里也不好受,对两条人命的逝去极为惋惜,也有点理解宋君谦心中的难受。
“故人已逝,我虽然心中怅惘,为她感到不值,却也明白当今之计只有将这群畜生绳之以法,才能告慰逝者的在天之灵。只是没想到临走前,法空还和我说了那件事。”
宋君谦长叹了一口气,很是有些难以启齿。
从前他就听过一个道理,叫做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但从没有哪一刻像听到这件事时一样遍体生寒。
宋承源也不知道是真有这个癖好还是想要得到心里上的快活。他的后宫嫔妃有不少都是亲生的姐妹。除却自己母妃和皇后娘娘。像是之前的容妃和现在的德妃,就是出身于将门楚家的一对孪生姐妹。其余的像是丽妃、庄妃,珍妃、宁妃俱都是一母同胞……
他似乎极其享受这种姐妹二人为了他的恩宠反目成仇,跪伏在他脚边摇尾乞怜的样子。经常做些宠爱其中一个就故意冷落另外一个的小把戏。
甚至、甚至……在安寝时,会将一对姐妹同时叫来侍寝,玩一种“双飞燕”的花样,并为此洋洋自得。在与亲近之人的交谈中也毫不避讳,自比帝舜。久而久之,那些擅长揣摩上心的,凡是进献美人选秀必定以亲姐妹为主。盛京城的达官贵人们也跟着流行纳亲姐妹为妾,坐享齐人之福。
“法空和我讲起常宁县的极乐楼也喜欢以亲姐妹为噱头招待嫖客,大受欢迎……我这心里实在是翻江倒海,忍不住的想吐。”
他幼年时,曾经听过后宫内侍说嘴,说容妃姐妹二人是如何将宋承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那种种媚态从他们嘴中说出来莫名让人作呕。更令他难以释怀的是,那些人还曾用带着不屑的语气这样说过母妃和皇后娘娘。
说若不是皇后贵为国母,总要留存三分颜面,只怕她和自己母妃也逃不过这一遭……
这些话在当时就已经让他倍感不适,长大后更是因为自己与太子兄长几乎同时降生一事,心中耿耿于怀。如今听见法空这样讲出来,联系到自己身上,更是止不住的恶心。
听了他的话,林文辛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在手指上加了几分力气,让两人双手交缠的更加紧密,好借给他力量,只是心中对宋承源的厌恶却更加深了起来。
宋君谦靠着床缓了一会儿,面色终于好看了些。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后,整个人都松快了一些,就连一直泛着恶心的肚子也难得有了些饿意,与林文辛再温存了片刻后,就捂着已经在抗议的肚子下楼觅食去了。
一碗温热的鸡汤面下肚,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舒展了,身上无一处不熨帖,就连面上也有了几分红色。
他这本也不是什么重病,吃了东西,又有了气色,自然看上去精神十足,要不是林文辛在一旁压迫性十足的眼神,他连林大夫开的汤药都不想喝了。
吃饱喝足后,又开始处理正事。
长风昨日派出去的护卫们都已经回来传过消息了,他们跟着的那几个确实有些可疑,再加上有法空的话佐证,几乎已经确定了昨日突发大火的便是那极乐楼。
那个手持利刃,浑身浴血的郑重也已经被收入大牢与法空作伴去了,至于他杀的那个名叫李岩的人,据他交待是楼里的管事,也是害死他妹妹的罪魁祸首。
只可惜他一人势单力薄没能将那帮恶徒全部杀了,让其他人都趁乱逃脱了出去。
但巧就巧在宋君谦昨日便让长风与韩诚通了气,言说城内凶杀之案频发,恐还有恶徒藏匿在城中,让他派出兵马,“协助”衙役们看守城门,又在几条可以出城的道路上层层设防,保管一个人都逃不出去。
按说此事已经可以收网,听闻许忠泽也已经奋笔疾书了一封奏折,连夜派人送往盛京,有此为凭,自己也不算越俎代庖,便是当场把常宁县的县令等人全部下狱,其他人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奈何现在还没有证据。
一切还要等宋妍那边的消息。
为了加快速度,宋君谦让平安赶快回去助她们一臂之力,甚至连长风和五十名王府护卫也一并打包了过去,只是在平安哭天抹下,捏着鼻子留下了林老大夫。
等他们离开后,林文辛笑意盈盈,目光中满是揶揄,直看得他面上都红了几分。
笑闹了一会儿,众人想着接下来的事又颇为心累,不约而同地叹气。
良久,林文辛才轻轻问了一句:“王爷心中对这极乐楼背后的人选可有什么想法?”
宋君谦一下子就收了笑容,他揉着额角,心乱如麻,又不想瞒她,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头:
“我现在对此人一点头绪都没有,更何况就连法空、云鹤等人追查了三五年,却也没能摸到这人的边,短时间内恐怕难以辨认。为今也只能寄希望于安平县的这些极乐楼管事们能吐露出些有价值的线索。”
说是这么说,其实他对这个也不抱有多大的期望,如果真如法空所言,这个组织横跨半个炎国,在数千里的土地上都能横行无忌,当地官府竟对此视若无睹甚至同流合污……要么就是背后这人的关系通了天,要么就是这半个炎国的官员都从根上烂掉了。
但无论如何,这么庞大的组织能维持这么多年,想来内部管理极其严格有序,像是常宁县这些小鱼小虾们怕也是见不到真正的高层……
听到这里,林文辛虽然心里不甘却也只能点头,当下她们还真就对此束手无策,只能等,但是……
“王爷,我有些担心。”她皱了皱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杞人忧天,“我总觉得这么大的一个势力,若说只是为了图钱,我心中是不相信的……”
“唉,我也有此怀疑。”宋君谦苦笑着点头:“这样大的一张网,光要维持就已经很是不易,要能让数十个州县的官员都对此高抬贵手,更不是一个普通官员能做到的。说得直白点,便是当今朝堂的两位丞相恐怕也没这么大的能量。因而我虽不清楚这是谁的手笔,却也隐隐约约有了两个猜测方向。”
他顿了顿,望着林文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世家或者皇子。”
“这?”林文辛悚然一惊,回想了下却又觉得豁然开朗,甚至与之前自己的担心也对照上了:“不错,现下想来也只有这两股势力能掌控这么大的一张网,那我之前的担忧就更加不是无的放矢了。他们费劲心里经营这样一个势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话中的未尽之意,宋君谦自然明白,他苦笑了一声:“我对商贾之事并不了解,因而方才你和长风商议之时,我好好请教了一番平安。极乐楼这买卖赚钱啊!”
“像其他只提供给达官显贵的那些生意,具体流水多少,平安也不敢打包票。单就常宁县郊外那三座尼姑庵,一个月赚的钱,就吓死人!”
他从前也有所耳闻,京城内的纨绔子弟为了眠花宿柳,一掷千金的也大有人在,只是原本想着常宁县毕竟比不上盛京城,花销不至于太高,可据平安所说,就这三座庵堂每年净赚的加起来都不下十五万两!
果然是个吸引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前赴后继的销金窟!
虽说像常宁县规模这么大,几乎摆在明面上的只在少数,但以极乐楼的势力覆盖范围,只要再多六七个这样的据点,岂不是一年就能纯赚百万两以上?
果然,无论国库如何走马、百姓如何贫苦,有钱的人到底还是有钱。
“更何况他们几乎做得都是无本的生意。”宋君谦一拍桌案:“若如云鹤他们所言,其中的姑娘大多都是他们掳来的,能花几个本钱?这个势力已经存在了数十年,虽说是在这近十年才如此肆无忌惮的扩张,只怕赚的钱也海了去了。”
这么多的钱,还能用来干什么?
想到这里,他没忍住长叹了一口气,与林文辛对视了一眼,心里都在默默祈祷:希望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宋君谦二人用完了早餐,正准备一同去牢里见一见郑重,脚步还没踏出门槛,就看见平安一脸严肃的策马而来。
等听清了他说的话后,两个人都是面沉如水,当即翻身上马,往郊外疾驰而去。
到达郊外营地时,奉剑早早就候在外头,看见他们来也不废话,只是抱拳一礼,就将他们迎进了宋妍的帐中。
“皇兄、皇嫂”宋妍看见他们,连忙起身,礼数周全,只是那张脸一看就蕴着怒气,就连声音也哑了几分。
“辛苦你了,我听平安说了一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宋君谦也不在乎这些虚礼,摆摆手,就直接问询道。
还不等宋妍开口,一旁已经憋闷坏了的奉剑却已顾不上什么规矩了,当即就诉起了苦:“还有什么,还不是那些管不住下半身的臭男人!”
原来,自那日他们一行人将这些女子安置在此地后,便开始了漫长的审讯,忙得几个人头晕脑胀,因着实在是分身乏术,便把这营地外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和亲的兵士处理。
明明他们已经三令五申了,不许任何男子无故打扰这些姑娘,可还是有人阳奉阴违!
昨天夜里,因为担心宋君谦的病情,宋妍和奉剑就睡得晚了些,一直等到平安和长风回来,才放下了心,也才感觉到腹中有些饥饿。加上平安和长风也没用过晚膳,几个人一拍即合,走出帐中去寻厨师给做些好消化的东西。
谁知,路过那些女子的帐篷时,却听到里面传来了阵阵欢声笑语,不堪入目,那架势……他们当即就黑了脸,等长风带着营地里的一个亲卫进去之后,更是绑出来好几个衣衫不整的兵士,都是他们队伍中的兵卒。
“这些人被抓到了,还是不以为然,嬉皮笑脸的向我们讨饶。”奉剑越说越气:“就连那个陈乐久的亲卫也帮着求情,说是男欢女爱,人之大伦,两相情愿的事就不要再计较了。”
先不谈这些话是否有道理,单就那人脸上的表情就是在令人作呕!
他那个样子好似对此习以为常,甚至隐隐中还透露出对那些女子的瞧不起,嫌弃她们脏……
宋妍和她当即就黑了脸,但这件事毕竟关系到陈乐久,她们也不敢擅自做主,这不,一大早就派平安去把宋君乾和林文辛请来了。
听她讲完,两个人眉心都拧了个结。过了一会儿,宋君谦才沉着声音问道:“那些姑娘呢,她们可说是否是自愿的?”
这……
宋妍和奉剑对视一眼,都有些说不出口,实在是那些女子所说的话有些超出他们这两个未出阁之人的内心底线了。
见她们这样为难,林文辛心里有数,扯了一下宋君谦的衣摆:“行了,既然我们来了,就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无论是那些兵士还是那些女子,都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这样,现在时间还早,我们一个个的问也就是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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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谦应了一声,也不再为难这俩,本打算现在就去审问,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毕竟是个男子,进出女子的营帐多有不便,还是让奉剑先将人请过来,顺便也让长风把那几个兵士拉到帐篷外在那儿候着。
奉剑的动作很快,片刻功夫就领来了十几个女子。这些人刚一入账,所有人都忍不住一挑眉,觉得不太对。
唯独平安心里明白,他没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这群姑娘一个个都被调教的满身风尘味,进帐后的一举一动也是烟花之地的做派,也不知道让这群人扮作尼姑的样子,又能哄得了谁来?
主子们从未踏足过那种地方,所以虽然观感不适,却也没有联想到这一层,反而他在京中,或多或少对这方面了解一些……只是,只是一想到这些女子本也是好人家的闺女,无辜遭此劫难,沦落到这般田地。平安终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进来的女子也并非故意要做出这份姿态,实在是这些年那些人的教导已经深深烙在了心上,不止皮肉,就连骨子里都透露着这股在欢场里浸泡透了的劲儿。好在她们也知道面前这些人身份贵重,又是救
她们离开火坑的恩人,不自觉就多了几分感激与敬重,行礼时双腿跪在地上,身子也尽量的挺直。
“拜见诸位贵人。”
“嗯,起来吧,不用拘束,我今日是来找你们问询一些事情的。”宋君谦面对这么多女子,心里也颇不自在,再加上要开口询问的又是那种事,一时间也有些神色犹疑,情不自禁地将求救的目光看向林文辛。
然而林文辛心里也没有底啊!她倒是不觉得这话有多难说出口,但她本身就是女子,自然也对这些女子更多了一份心疼与珍重,莫名惧怕自己说出的话伤害了她们。
这些女子长年累月被困在山上,日复一日的卖笑、接客,见过了这世间男子最不堪的一面,也受尽了其他女子对她们的不屑与鄙夷。相对于那些客人的手段,看守她们的那几个师太的谩骂、诅咒,在一开始更让她们痛苦不堪。当然到了后来,她们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此刻看见这两位身份贵重的贵人欲言又止,脸上满是纠结,像是生怕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戳痛她们似的,心中不由一阵好笑,可是笑过后又涌上来一阵难以抑制的心酸:
连个外人都会心疼她们……
“各位贵人,”终于,她们中年龄最长的王岁安没忍住开口打破了这一片沉默,她勉强扯了下嘴角,直截了当道:“不要怪那些兵爷,我们是自愿的……”
“你……”宋君谦哑然,听了这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想要问两句她们为何自甘堕落吧,可看着她们为了迎合那些嫖客的喜好,不得不饿瘦的瘦弱身躯,以及眼中的麻木,嘴里的话转了几圈终于还是颓然地咽了下去。
恰在此时,陈乐久麾下的亲兵校尉,也就是帐外那群兵士们的长官周扬匆匆赶到。他昨日听六公主说了一耳朵的宁王殿下是如何对待那些刘家村男子的丰功伟绩,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生怕这位主儿要拿自己的手下开刀。
方才一听到宁王和宁王妃从城中赶来,又命人将犯了事的士兵抓走,他更是心底一沉,暗道不好,急匆匆就往这边赶。
好在来得及时,那群蠢货只是被拉到帐外站着,可一打听里面的都是什么人后,他的眼前又是一黑:这群女子本来被逼入风尘,就已经恨毒了男子,要是在宁王面前说出什么来,岂不是火上浇油,更让殿下火大?
虽然昨天自己已经盘问过那群蠢货一遍,他们个个咬死了是你情我愿。但说真的,平日在战场冲锋陷阵,他相信这帮弟兄没一个会往后缩的,但这帮牲口在边关好几年都没摸过女人的手,想的眼睛都绿了。对于这件事上他们的保证,自己还真就不敢相信!
周扬越想心里越凉,恨不能转头就走。尤其里面还有个治军严明的林文辛在,那可是个真的活阎王,对于违反军纪的士兵从不手软,听闻平西军内的军杖每三个月就要更换一批!
可看着自家弟兄们那满是哀求的眼睛,他的脚又钉在了原地,不知做了多少心里建设,才一咬牙,闯了进去。
周扬一进去。连头都没抬,弯着腰只管跟众人见礼。被宋君谦免了礼数后,更是扯开了一张笑脸,指望着这几位能够伸手不打笑脸人。
宋君谦本来心气就不顺,现在看见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更是有些迁怒:“周校尉果然是耳目灵通。不知你此刻闯进来,有什么指教?”
坏了!周扬一听这话,就直嘬牙花子。当下也不敢为自己分辩什么,老老实实跪在了地上,一抱拳:“殿下,那帮蠢货犯了军纪,您要打要罚,都是应当,末将绝无二话。只求您看在他们为国戍边、百战而回又千里迢迢护送六公主的份上,饶他们一条狗命!”
“哼!”宋君谦还没说话,林文辛先冷哼了一声,她是正经带过兵的,对于各种军纪军规了然于心,当下没忍住诘问道:“周校尉既然提到了军纪,不知淮阳伯麾下,似他们这等公然在军营狎妓的行为该如何责罚?”说到妓字,她磕绊了一下,含混带过。
周扬心里紧张自然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反倒是王岁安没忍住又挑了挑嘴角。她心里对帐外的几个兵士有点抱歉:说来此事也是因为她们几个有所求,才刻意引诱了那几个毛头小伙的,怪不得他们。真说起来她们也不吃亏,毕竟这么多年辗转于不同男子的身下,如今再对着谁张开腿,又有什么区别呢?
想到这儿,她没忍住又跪了下来,对着宋君谦哀求道:“王爷、各位贵人。此事原来也是我们有求于那几个兵士,才……”
她顿了顿,似乎在想措辞,可最后只是扯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才勾引了他们。我们都是在那里调教过多年的,自然会些手段,引诱几个涉世未深的兵士自然不在话下。这件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还请王爷法外开恩,饶了他们。”
说完,她狠狠地将头磕在了地上。
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无奈:这种情况下她们咬死了是两厢情愿,甚至不惜将脏水泼在自己身上。反倒让人难以抉择了。
此事原本就是可大可小,一开始他们如此义愤填膺是以为这帮兵士们用了武力强迫了这些女子,想着哪怕和淮阳伯撕破脸也要还她们一个公道,可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那么再重罚这些兵士就有些过于严苛了……
他们两人正为难着,宋妍她们也是皱着眉头,几次欲言又止,气氛一时有些僵住了。偏在此时周扬跟个傻子一样,一点也不懂看脸色,当即也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殿下,这位姑娘都这么说了,那这本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好事儿!那什么不是说男欢女爱,人之大伦吗?他们也就是情难自已、一时忘情罢了。”
可怜周扬一个武将为了给自己手下说话,硬是搜肠刮肚用了好几个文雅词,说得他自己都酸的龇牙咧嘴的。
众人没心情看他耍宝,宋君谦很是不耐烦地挥手,让他退下。等到周扬拱手告退后,才定了定心,温声开口道:“也罢,既然你们愿意帮那群人求情,我便不再追究了,待会儿让周扬给他们一人十鞭就算小惩大诫了……你先起来吧”
他顿了顿,随后又犹豫着言道:“你放才说,你们是因为有所求,才……不知你们所求何事?”
王岁安有些惊讶,她没忍住和帐中的几个姐妹对视了一眼,最终一狠心:“启禀王爷,我们只是求那些兵士们给带一封信!”
一封给她们父母兄弟的信!
85. 第 85 章
那日王岁安诉说了她们的请求后,宋君谦等人只犹豫了几秒便点头答应了,当即让人送来纸笔。甚至就连其他被救出来的女子那里送备上了一份。只要她们愿意写,不管多远,都派人送过去。
等收上来一叠家书,众人都没忍住叹了口气:数百名女子竟然只有区区三十四封书信,也不知是山高路远,畏惧锦书难寄,还是她们早已对家人不抱任何希望。
宋君谦略翻了翻信封,发现这些地址都不远,当即让明法回城,安排王府的护卫们在县衙里找几个熟悉道路的衙役带路,亲自将这些家书交予到这些女子的家人手上。
等到将这件事吩咐妥当,他抬眼看了看这个有些简陋的营地,想了想还是吩咐所有人拔营起寨,全部到县城里安置。
士兵们好打发,那些被救出来的女子倒是让人为难。好在他是个有决断的,大手一挥让平安和奉剑直接把县城里的客栈包圆用来安置这些女子。
至于原先住着的那些客人,宋君谦冷笑一声:如今他可以断定,现在在常宁县的过往客商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打着一些龌龊的心思。这样的人没被关进大牢里改造一番,只是让他们露宿街头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再说了,既然愿意为了极乐楼来到常宁县的,想必身家也是不俗,还能找不到一个安置的地方?
他既然下定了决心,其他人当然不会反对。
可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顺利。
如今县城里的人也知道来了个大人物。畏惧于他们的权势,客栈里的那些客人虽然心中腹诽不断,但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给腾出了房间。
反倒是那些客栈的掌柜的、跑堂的满心不乐意!
他们嫌弃这些女子出身欢场,满身不洁,十二分的不愿意接待。先是推说身体不适要关门休息两天,后来又说自家崇佛不能接受这些亵渎菩萨的女子。只要前去交涉的语气一重就瘫在地上哭嚎,更有甚者面对士兵手中明晃晃的大刀都梗着脖子,那股威武不屈的样子把平安都气笑了。
虽然心中恼怒,但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真对这些人怎么样,只好耐着脾性好言相劝。可就算他们嘴皮子都磨破了,那群人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死样子。
平安还好,他在盛京城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奉剑是真忍不下去了,她呼了一口气,直接下令士兵们把门撞开,强行将那些女子安置了下来。
至于这些不愿意的男子,她手一挥,全都拉到军营里改造。
这帮人也是头一次直面这样凶神恶煞又不讲理的士兵,当下膝盖就软了,不少人硬是被吓出了几声呜咽,也不敢再拱火了,规规矩矩的跟着士兵往军营走。
他们这哭哭啼啼的一行人自然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和亲队伍中的文官们本就对宋君谦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事强行拖延启程的时间心存不满,此刻更是被奉剑等人的做派气个倒仰,一边揉着胸口,一边骂着不像话,闹哄哄地去找许忠泽。
许忠泽听完了他们义愤填膺恩的一番话,良久不曾发言,只是面容冷肃着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哼了一声:“常宁县的百姓不是最是尊佛崇善的吗?如今这些女子都是长久在佛前修行的比丘尼,是有大道行、大功德的人,怎好将她们拒之门外?莫不是这些所谓的信徒们也只是嘴上说说,实则掩在人皮下的都是一群不仁不义的畜生不成?”
这……
文官们面面相觑,哪里想到一向最为古板守旧的许侍郎会说出这番话?
更何况,这几天只要眼睛没瞎的都知道常宁县郊外的那三座尼姑庵实际上做的是什么勾当,从那里出来的女人不就和青楼里的窑姐儿一样么?怎么到了他的嘴里倒真成了在佛前修行出家的比丘尼?
别看这帮任平日里眠花宿柳、醉卧美人膝的风流韵事没少做,可对于那里的女子,从来都是视作玩物,没有半分的瞧不起。何况他们去的那是什么档次的地方?那里的姑娘们又是什么相貌、才学?有的性子傲的就是奉上千金也难以一亲芳泽,怎么能和常宁县这些粗鄙不堪,不知接待过多少客人的窑姐儿相提并论?
就常宁县这些货色,白送给他们都嫌脏!
想到这儿,这些文官老爷们脸上难免带了三分不屑,语气重也多是鄙夷:“许侍郎这话就有失公允了,那些女子在庵堂中做出那等勾当,哪一个诚信礼佛的信徒能够容忍?”
“正是如此,客栈做的是南来北往、常来常去的生意,要是日后被人知道了住进过这群女子,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我听闻那些女子都已经在那淫窟里待了不短的时日,每个人都是一双藕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如此不洁,哪一个作风正派的人能忍得下去,多看一眼都嫌脏!”
“呵!”见这些人还在胡搅蛮缠,一心拱着自己去和宁王争辩的许忠泽终于没忍住一拍桌面,冷笑了一声:“说这些话你们也不嫌亏心!”
“行了”他一摆手,不耐烦再与这些人绕圈子:“郊外那三座尼姑庵究竟是什么地方,你我心知肚明。三座庵堂距今已经二三十年,这常宁县的百姓心里会不清楚?那些打着求神拜佛到此处游玩的客商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他们当真不知?既然前几十年常宁县以此为借口打出他们县城尊佛的名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如今说什么这些女子亵渎神灵、身体不洁,岂不是令人耻笑?”
“再者说了,老夫从来只听过有被迫沦落风尘的女子,却没听过有被迫寻花问柳的嫖客。”许忠泽既然撕破了脸,说话就一点余地没留,他冷笑着环视了众人一圈:“既然他们的客栈能接待在佛前大不敬的嫖客,如何就不能接待这些身不由己的女子了?”
见这些人张口还想说什么,他直接一拍桌案,送客道:“诸位大人无需再多费口舌,这件事我是支持宁王殿下的,便是诸位要将此事奏与圣上,老夫也绝不改口!若诸位还要歪缠下去,不如我带着你们到宁王殿下下榻的客栈,当面说清楚?”
话音刚落,众人先是呆愣住了,随后痛心疾首:
“你这……”
“许大人,你糊涂啊!”
可许忠泽却懒得再听,直接端起茶盏,一抬手:“诸位,请吧!”
他不肯出头,还摆明站在了宁王那一方,其他人位卑职小哪敢和宋君谦当面掰腕子?虽然心里骂骂咧咧,唾弃许忠泽这人毫无文士风骨,竟然就这样屈从于权势之下,可明面上还得扯着笑容与他告辞。
就这样,一场风波还不及起势就消弭于无痕。
等宋君谦听闻了这件事后,也很是惊奇地挑起了眉:没想到这位许侍郎倒是为这些女子说了几句公道话,有人情味多了。
想到这里,难得的,他心中感觉畅快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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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还微笑着命平安亲自送过去一盅王大厨精心炖制的补汤。
但很快,宋君谦就笑不出来了。
一晃两三日过去了,那些女子家书所传达的地址离县城并不远,护卫们又都骑着快马,再加上有熟识道路的本地人带路,按理说早就该回城了。
可直到现在,除了垂头丧气的护卫们,一个愿意前来接女儿、姊妹回家的也没有……这让宋君谦等人心里很不好受,奉剑已经好几天不往那些客栈那里跑了,生怕看到她们期盼的眼神。
众人心里都憋着火。
等到王岁安的父母托护卫们送来一封绝亲书后,宋君谦更是连道三声好。直接命令护卫们这次无需顾忌他们的脸面,直接用绳子绑了,押解到常宁县的县衙,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撕下他们的脸!
等得知这些女子的父兄中竟然有几个功名在身,甚至王岁安的兄长如今已经是个举子,在楚州有名的书院任职后,他更是笑得情真意切。
一面命平安拿着他的名帖去府城将楚州的提学请来常宁县一聚,一面命长风带着二十个衙役直接将那个叫王景和的举子从书院中绑回来,一路押解回县城,若是有人询问,更可以帮他好好宣扬一下。
等到长风和平安各自领命离去后,他又拜托林文辛、宋妍和奉剑去客栈里开导开导那些女子,若是她们愿意,不出三五日,当着常宁县所有百姓的面一定给她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到了庭审那日,宋君谦难得穿了亲王冕服,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沐浴焚香,做足了重视的模样,就连宋妍也换上了公主的礼服尽显皇家威严。反倒是林文辛仍旧一身劲装,只是她手中提着利剑,难免泄露出几分杀气,便是这些时日已经相处熟了的云鹤道长也有些不敢直视。
他们到达县衙时,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围观的百姓,众多官员候在门口相迎。楚州提学一头的冷汗,只觉得再烈的日头也照不暖他,反倒是一旁的安道平或许是自知罪责难逃,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面上一片平静。
宋君谦看见这些满脸不嫌事大的百姓就忍不住想要叹气,常宁县之事距今已有二三十年,也就是说在场的或是帮凶或是得利者,或是袖手旁观之人,真要算起来,竟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如今极乐楼在县城内外的势力都已经被连根拔起,但这些人脸上竟都毫无羞愧之色,更不要提心怀歉疚了。听闻这几日有不少百姓往安置着从郊外救出女子们的客栈扔一些污秽之物,平时提起也是满脸不屑,甚至还有不少腐儒在大街上宣扬什么殉节之类的屁话,要不是自己命人将他们堵住嘴,捆在大街上抽了几鞭子,只怕这外面的流言更是不堪入耳……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越发沉重:世情如此,人言可畏,也难怪那三十几名女子,最终只有三四人愿意到公堂上做个了断。
“臣等恭迎殿下。”
“免了,”宋君谦一摆手,与林文辛和宋妍径直走到公堂之上坐下:“本王今日只是做个见证,具体事宜还要安县令和诸位操心。”
“臣等不敢!”
话虽然这么说,其他人哪里敢应?只是垂着头连称不敢,尤其是楚州提学,恨不能把头都低到地上去。只可惜天不遂愿,宋君谦看到他这副鹌鹑模样,心中就来气,没忍住用目光盯着他半晌,直看得他冷汗直流、双腿发颤,才冷哼了一声移开目光。
86. 第 86 章
今日这场升堂审案注定会显得不伦不类。
作为主审的县令安道平许久不发一言,陪审的一府提学战战兢兢,宁王殿下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老神在在,他身旁的六公主和身后的侍从们个个面容冷肃,而那位传说中的宁王妃,面上倒是平静,但她的手却在不停地摩挲着横在膝上的宝剑,令人无端生畏。
唉……许忠泽暗叹一声。他今日也特地穿上了官服,甚至把和亲队伍中的文官全部带到了县衙。可现在看着宁王妃这副黑风煞气的样子,身旁的同僚纷纷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就连他也没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宋君谦自然也感受到了身旁这人几乎无法抑制的杀气,他伸出手轻轻拍了她,以作安抚。随后对着长风一摆手:“让奉剑带着她们上堂吧,你再去把她们的父兄也一并带上来。”
长风应了一声,就走下了公堂。不过盏茶的功夫,他和奉剑并十几个衙役就将人都带到了堂前。
这两拨人的待遇可不相同,女子这边有奉剑提着剑站在她们身旁,俨然一副撑腰的样子,林文辛更是命平安给她们安排了椅子,让其余女子也在一坐着等候。
长风那边可就没那么温柔了,这些自诩老实忠厚或者在十里八乡有头有脸的男子全部被绳捆索绑,一脚踢跪在公堂上。没轮到的也都像被赶小鸡儿一样赶到旁边,瑟瑟发抖。
这样的对比太鲜明,不仅围观的百姓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似的噤了声,就连被许忠泽硬拉过来围观的文官们也都变了脸色,有那想要暗地里说两句不像话的,奈何此刻县衙内外鸦雀无声,他要是一开腔就太过明显了,只好强行把头撇开,眼不见心不烦。
许忠泽脸上也有几分不自在,他是个正统文人出身,平日里最讲究礼法,何曾见过这等倒反天罡的景象?但是一想到跪着的男人做下的恶事还有那些无辜女0.子所经历的,终究还是只暗自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宋君谦倒是很满意这样的场面,见躺下跪着的这一家男丁中有一位年及弱冠穿着襕衫的儒生,当即便是一挑眉,朗声开口:“台下所跪之人中莫非有我大炎学子?”
王仁成自从被这帮凶人带到县城后就一直惴惴不安,得知是因为那个不孝女惹出的祸端后更是指天画地的骂了许久,暗恨那帮人怎么没把她玩死,省得还要让他丢这么一会人!可事已至此,真碰上了不讲理的刀剑,他还是缩着脖子做人,从被带上公堂后就一直低头看着地面,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但此刻听到一个王爷询问自家儿子是不是读书人,他当即就觉得腰板直了不少,头也敢抬起来了,声音也多了几分自豪与底气,甚至连胸膛都略微向前挺了挺:“启禀王爷,小儿景文自幼开蒙,如今在书院跟着夫子读书,已经取得了童生的功名,明年就要试一试考秀才了!”
他语气中的自豪实在是刺痛了站立在一旁的王兰芳的心,她不自觉地摸了摸阵阵刺痛的胸膛,垂下眸子,嘴角满是苦涩:原来她的弟弟已经要下场考秀才了啊……看他们这个样子怕是已经忘了,他求学考取功名用的可都是自己的卖身银子啊!
“呵,倒也算年少有为,”宋君谦听了这话没忍住拍了拍手,虽然语气不咸不淡的,但话倒是句好话,这下不止是王仁成,就连王景文脸上也没忍住有了几分笑意。
可惜没等他们欢喜个一时半刻,就话音一转:“不知你现在在那个书院求学啊?”
王景和莫名有了不好的预感,心中有些发慌,牙齿都在打颤:“启禀王爷,草民,草民在郊外的定文书院求学。”
“哦,定文书院啊。”宋君谦拖长了调子,脸上却仍旧笑意盈盈,只是下一刻就面容一肃,语气中多了几分严厉:“定文书院的山长何在,还请到堂前答话,若是有此人的夫子也一并前来,好好上前看一看这位吸着姐姐的血、吃着姐姐的肉,花着姐姐的卖身银子,一路刻苦上进、求取功名的好学生!”
前日他便让平安摸排了今日要受审的人中可有读书人,并将他们求学所在地的夫子或者山长一并请到县衙门口受审,这不,现在不就用上了?
定文书院山长和夫子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又不敢违逆,只好捂着脸埋着头往前走:要说他们在此地执教十数年,对庵堂之事一无所知那是假话,只不过法不责众,县城里的百姓俱是这样,他们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被宁王当众点破,他们两个人当真是又羞又气、无地自容。
而早在宋君谦喊破他们家所做之事的时候,王景和就浑身没了骨头似的瘫软在了地上,跪都跪不住,脑海里只剩下:完了。
他的师长因着他的缘故丢了这么大的脸面,自然无心再去管他,只是对着宋君谦等人行礼:“草民参见宁王殿下,各位贵人。”
“呵,二位都是桃李满天下的德高之辈,何须多礼。”
“岂敢、岂敢。”
“王爷这话真是羞煞草民了。”
听了宋君谦阴阳怪气的一番话,两人更加羞愧,脸红的好像要滴血,头都不敢抬一下。
“二位当得的。”宋君谦语气更加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早就听闻定文书院的大名。前几日在郊外就见识了贵书院不少在庵堂里虔诚供佛的香客,今日又有王景和这样孝悌两全的学子。贵书院人才济济,世所罕见,两位夫子何须自谦呐?”
“王爷……”两个人羞得脸都快熟了,连站都站不住,嗫嚅了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行了,今日叫你们前来只是做个见证,定文书院的账我会让楚州的提学慢慢和你们算”,宋君谦看他们这副鹌鹑样儿心里腻味,直接摆摆手让他们站到一旁,转而又看向了王仁成父子:“王仁成,今日我把你带到县衙内,你可知为了何事?”
“小民,小民知晓。”王仁成显然也被他这神来一笔扰乱了心神,他有些心疼地看着面如土色的儿子,心里不知第几遍怒骂那个讨债的女儿,恨不得她立时就死了。甚至心里对宋君谦也很是埋怨:不过就是一个丫头片子,这些年他们县里多少人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偏偏这位王爷多管闲事要去掘了他们老百姓的财路,还将这些早就不干净的丫头带回城里!
自家这个讨债鬼也是,既然经历了这种事,就应该登时投了河保全家族的名誉,竟然还巴巴的写了封信让自己去接她回家!呸,也不想想他们大王庄这二三十年可曾有过从那种腌臜地方接回来的女儿!
这下可好,招惹了这个爱管闲事的王爷,当众下了景和的面子,连带着书院的夫子也颜面尽失。有这么一遭也不知道日后景和的青云路会不会受到影响……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恨!哪怕知道有宁王殿下在场,自己做不了什么,可仍旧将拳头攥的死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眼睛更是恨不得将王兰芳灼出一个洞来。
王兰芳又不是个死人,自然是发现了他的恨意,心里一时间竟也没有多大的起伏:刚被卖进莲花庵时,她是恨的,恨自己那样哭求,爹娘仍然决意将自己捆住了押上了车,甚至都不及她走远,就笑呵呵地数起了她的卖身银子。
等到进了莲花庵被那些人百般羞辱调教时,她又惧又怕,夜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求神拜佛的希望爹娘能把她接回家,或者干脆一道霹雳让她重新投胎才好。可真到了被男人压在身上、掰开大腿时,除了疼了那么一下,她心里竟然也起不了什么波澜,什么憎恶、什么羞愧通通没有了,心中只剩下一潭死水……
这些年,她早就流尽了泪水、吃遍了苦头,就连爱恨都已经磨平了,就只剩一副躯壳麻木的活着。
宁王殿下送来纸笔让她们给家人写信时,她原本是一笑置之的,可不知是受到那些情真意切、涕泪涟涟的姐妹们感染,还是心中深藏的那点期待,她竟然也简短的写了一封家书。
毕竟她的家就在大王庄,距县城很近的,离莲花庵也不算远……
只可惜她最终等来的只有一封断绝关系的书信。
一刹间百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久违地激起了她心中的怨恨,因而在宁王殿下派人询问可要与他们对簿公堂时,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可真到了现在,看着原本在自己印象中威严高大容不得半分忤逆的父亲和从一出生就被捧在了手心里,被寄予厚望的弟弟,绳捆索绑的跪在公堂上,唯唯诺诺的像两只冬天的鹌鹑时,她心里那口气忽然就散了不少。
她站在公堂上,转过身子,俯视着这对父子,没有说话。看着王仁成被她的目光冒犯,肃起了脸,还想摆出一副严父的气势,却在看到她脸上的嘲弄时陡然色变,想要发怒却又顾忌着宁王殿下,窝窝囊囊的别开了眼时,她忽然轻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把我卖了,是为了王景和……”
“胡说什么东西!你是我生的,我是你的父亲,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家里过不下去了,让你做点贡献又怎么了?你还好意思将景和牵扯进来,丧了良心的小畜生!”
王兰芳的语气并不重,甚至有些平淡,可王仁成却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蹦高,他嘴里翻来覆去骂着小畜生,重复自己是她的父亲,有权利决定她的生死,那架势恨不得要吃人。
可王兰芳仍然表情平淡,她没有理像是疯癫了一样的父亲,只是看着王景和的眼睛:“我其实并没有多恨你……”
小时候的父母其实对自己也不错,或者说整个大王庄对十五岁之前的小姑娘都是娇养着的,王景和有的自己基本上也有,吃穿住行都差不了多少,甚至就连他去蒙学上课,自己也会跟着村里的夫子们学习认字。这样的日子,放眼整个大炎,也是无数女子梦中才有的好日子自己怎能不知足呢?
可谁曾想到他们做的这一切只是想要把自己卖出一个好价钱呢?
男儿读书认字是为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她们这些女孩儿认字却是为了讨好男人,做一朵解语花!
凭什么?
在那件事还没发生之前,王景和从小就跟在她后面,像个跟屁虫一样姐姐、姐姐的叫个没完,自己脑子笨,学不好先生教的诗词,他从学堂回来后连作业都不写,就拉着自己逐字逐句的教。每逢山间地头有什么好吃的野果子也从来不会忘了自己的份,甚至有一回从学堂回来了还抱着自己哭鼻子,说他今日学了一篇叫作《氓》文章,以后一定要擦亮双眼,帮自己挑一个人品好的夫婿,他永远是自己的依靠……
想到这儿,王兰芳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她别开脸眨去眼中的湿意重又对着王景和开口道:“我知道你本性不坏……”
“阿姊”王景和浑身一颤,没忍住轻声唤了一句,刚要说些什么却又被王仁成狠狠撞了一下肩膀。
“书院的夫子们只能指导你的学问,却改变不了你的品行。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大王庄所有人的潜移默化,是王仁成的言传身教……”
王兰芳顿了顿,看向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王仁成,轻嘲道:“王仁成,你没教好你儿子,你害了他!”
“你放屁,你这个脏心烂肺的小畜生,你黑了心肝,满嘴的胡话!”王仁成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培养了自家儿子这么一个读书苗子,常常为此自得,平日里连腰杆子都比别人挺几分,现在当着众人的面被自己沦落了风尘的女儿指着鼻子骂教子无方,真就是被戳中了肺管子,当下连公堂上的官爷们都没顾上,破口大骂了起来。
王兰芳看他发怒,反而笑意越甚,她转过身双膝跪地对着宋君谦磕了一个头:“宁王殿下,民女被亲生父母卖入虎狼窝中,受尽了折辱,而我的父母兄弟却拿着我的卖身银子,吃饱穿暖、求取功名。民女心中不忿,却也不得不承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毕竟生养了我一场。如今我只当王兰芳已经死了,那卖身的银子也偿还了他们的养育之恩,只盼着殿下能为我做主,让我与他们彻底断绝关系,从此生老病死,再无瓜葛”
这话一出,宋君谦还没说什么,王仁成先蹦了起来:“反了,反了你了,你一个丫头片子竟然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当爹的吗?”
在他心中,只有自己不认这个女儿的份,哪有当女儿的不认他这个爹的?这难道不是挑战他这个做父亲的权威吗?
这话也实在是过了些,坐在公堂上的提学和站着的文官们俱都是眉头紧皱:往小了说,这是他们父女间的私事,可要是往大了说,大炎以仁孝立国,这个女子说得这番话简直就是掘他们的根本啊!
不成,这事不能让宁王殿下胡闹!
从开审到现在一直坐在位子上一眼不发的周提学暗地里一咬牙,准备站起来向宋君谦谏言,可他的屁股才抬了一半,林文辛那冰冷的眼神就向他刺过来,连带着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聚了过来,
他僵着脸,维持着将起未起的姿势,良久才一狠心对着宋君谦深施一礼:“王爷,下官认为此事不妥……”
“周大人无需多言,本王心中有数。”宋君谦知道他要说什么,懒得听这些废话,直接一摆手将他堵了回去。
若是可能,他也想遂了王兰芳的意,可自古以来断绝父子关系、脱离家族,无论是否事出有因,传出去总是小辈更受别人讲究,真论起来,可能还要吃点苦头。
这群文官的性子他自认了解,绝不会坐视这等事情发生,有他们在,自己也不好一意孤行。真要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做了这等判决,只怕自己还没离开常宁县,宋承源降罪的旨意就先要传来了,甚至御史台在金殿碎首几个也是有可能的。
此事不妥!
但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想到这儿宋君谦微微一笑,俨然胸有成竹,他从怀中掏出一叠家书,故意慢吞吞的翻找,在所有人或紧张或期待的目光下找出王仁成所写的那一封,拿在手上,摇了摇。
“自古以来,孝道乃为人之本,我大炎又以仁孝立国。王兰芳,纵然你事出有因,但身为人女,何时轮到你上告断绝父女亲情?”
他顿了顿,看见周提学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心,围观的百姓脸上也满是赞同,甚至就连一直低垂着头的王仁成嘴角也止不住的向上,不禁哂笑一声,安抚性地拍了拍林文辛的手:“不过前几日,王仁成倒是写了一封断绝父女关系的家书送到了我这里……诚如王仁成所言,不管怎样他都是王兰芳的父亲。我朝向来尊崇孝道,又常言女子在家从父,王兰芳既是不曾婚嫁,想来也应该遵从她父亲的意思才是,周大人,不知依你看来,此事该如何审判才好啊?”
“这……”周提学冷嘶了一声,哪里不知道宁王这是以退为进,玩了个文字游戏,将了他一军呢?但仔细想想,发觉虽然意思大差不差,但这么一说,倒还真挑不出什么错处,宁王态度摆在这儿,加之这些女子实在是可怜,王仁成也确实不肖人父,犹豫了片刻后还是起身拱手道:“下官拙见,既是王仁成想要断绝父女关系,她们二人如今又是亲情已断,覆水难收,倒不如成全了为好。”
“好,既然周提学也这么认为,本王就放心行事了。”
见达到了目的,宋君谦见好就收,笑眯眯地示意他落座,随后吩咐从一开始就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坐着的安道平亲自写了一封断亲书,送予二人签字画押。
王仁成倒是签的痛快,但王兰芳刚要落笔时,王景和却猛地挣扎了起来:“阿姊,阿姊,不能签啊!签了之后你就再无家族庇佑了,将来百年之后也无法葬入祖坟,落叶难归啊!”
他这句话倒真是出自一番好心,他自然也知道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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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再想粉饰太平也是不可能的,以阿姊的性子将来恐怕也不会再嫁人生子,如果真在今天断了亲,那她百年之后岂不是要做个孤魂野鬼?
王兰芳粲然一笑,笔下不停:“便是不断了这亲,我也得不到王氏家族的半分庇佑。”
她签下自己的名字后,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下纸张,眼眶有些发热,缓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王景和:“家族、祖坟,什么时候有过我们女子的容身之地?你觉得他好,是因为你是得利者。你享受着他们的庇护,被他们捧得高高的。可我呢?我的好弟弟啊,我在你们的脚下踩着呢,家族托举你向上的每一步都踩着我的血肉呢!”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行了,你跟她废什么话,一个败坏门风的东西!这亲断的好!”王仁成见自己的儿子还在和她多费口舌,当即把脸一虎,摆起了父亲的架子。
要他说,这个小畜生如今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再给家里带来什么收益,又是做那个营生的,想嫁也嫁不出去,说不得日后就要赖在家中,成为拖累,如今和儿正是求取功名的关键时刻,哪能再拖上这个累赘?要是祖宗保佑,日后踏入官场,有这么一个姐姐,岂不是在同僚面前都抬不起头?
反正如今他也不指望这个小畜生能服侍他养老,这亲啊,断的好!
想到这里,王仁成心里舒坦了许多,他眨巴着一双眼睛,语气中满是期待:“王爷、诸位贵人。既然这断亲书已经签了,接下来是不是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他这副迫不及待想要溜之大吉的模样把宋君谦气笑了。
“呵,其他的确实没什么事了。只一点,当初你们将她卖掉的银子要还给她!”
“什么?不行啊,王爷,这不行啊!我把她拉扯到了十五岁,那银子是我该得的。寻常人家把闺女拉扯大了,还能得一笔彩礼钱呢,以后我又指望不上她在床前服侍,这钱就当是她给的养老钱了!”
“你也好意思提别人!”听到这儿,其他人还没说话,林文辛先忍不住了,她眉毛一竖,冷啐了一口:“寻常父母可不会畜生到将女儿推入火坑!”
她看了一眼想要说些什么的王兰芳,轻轻摇了摇头,转而起身走到王景和的面前:“当年你年幼无知也好,装聋作哑也罢。如今你已经进学多年,想必已经明理知义。你说,这银子该不该还?”
“贵人……”
“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林文辛冷着脸呵斥了一声想要说话的王仁成,依旧死死地盯着王景和:“这么些年,你的吃穿用度、笔墨束脩花的都是你姐姐的卖身钱!你趴在她的身上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如今她好不容易脱离魔窟,你也长大成人,担得起家中的重任。王景和,你说,这钱该不该还!”
“该,该,该还的!”王景和一开始面上还有犹疑,甚至还带着几分痛苦。可听着林文辛说的话,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坚定,终于斩钉截铁地一点头:“我也不知道当年具体有多少银子,但我家中尚有纹银八十余两,我现在就回家取来!”
“不可,和儿,不可,那是全家留给你考试的钱啊!不可啊!”王仁成这下也顾不上其他了,他直接膝行到王景和的面前,拦住他,拼命的摇头,声泪俱下。
王景和眼中泪光一闪,反而笑了出来:“父亲,我曾自得于学习刻苦,受师长看重,童生试一次就过,考秀才也是胸有成竹。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成才之前先要学习做人,我对亲生姊妹的困苦视而不见,堂而皇之地趴在她身上吸血。更是对家族数十年的恶行视作寻常,如此品性,怎堪求取功名?”
“父亲。”他双手被缚,却仍然挣扎着给王仁成磕了一个头:“我已决意,从今往后断了求学之路,只在家中耕种田地、伺奉双亲。日后成家生子,也会定下家训,子孙后辈皆要脚踏实地、本分做人,从此后只读书明理,不可妄求功名。”
王仁成听傻了,整个人像是被当头一棒,耳边嗡嗡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了一点神志:“你在胡说什么,你在胡说什么!我和你母亲这么多年省吃俭用,就盼着你成才,咱们家家底薄,田地都算不上肥沃,我们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泡在田地里,就为了多打点粮食,换点银子供你读书啊!我和你母亲挣命一样的干活,从来舍不得花销半分,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就为了给你攒束脩攒学费,你怎么能不考了,你怎么能不考了啊!”
“父亲……”王景和看着嚎啕大哭的父亲心里也是发酸,无论他对阿姐有多无情,但是对自己确实是上心的,自己的这个决定等于是打碎了他多年的期望。可想着在魔窟里煎熬这么多年的阿姐,还有庄子上那么多的姑娘们,他只觉得无言以对。
往常见其他人都是这样,便也哄骗自己将眼睛蒙了起来,如今将这一切摊在阳光下,他再也无法掩耳盗铃了。
王景和抬头看了看一直用手掩面的山长与夫子,忽而轻笑了一声,低头深深一礼。
“不、不、不可以!”这一幕再次刺激到了王仁成,他声音发颤,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儿啊,你是不是嫌那笔钱拿着烫手,我们还给她,我们还给她还不成吗,我们连本带利的还给她……你不能这样啊!”
可无论他怎么哭嚎,王景文和是笑着看向他摇头,不肯给一句准话。
终于,他绝望了,整个人瘫倒在地上,联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含辛茹苦、这些年的起早贪黑,为了攒银子,身子累垮了都舍不得休息片刻,俭省到了骨子里,结果就换来这么一个下场,他没忍住耸着肩,呜呜的哭了起来。
哭了片刻后,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怨气,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力气,忽而直起身扑向王景和,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口里呜呜作声:“不听话!你为什么不听话!”
这一下是下了死口,王景和的面颊登时就流满了鲜血。
宋君谦显然也被这场景惊了一下,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挥手让衙役分开了两人。王仁成被人拉扯着都不肯松口,王景和疼得直抽冷气,身子都在发抖也还是一声不吭。好容易将两人分开后,才发现他的左耳几乎被全部咬掉,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粘连着,整个人都像是从血里拉出来的。
这副血刺呼啦的模样,看得众人都有些皱眉。宋君谦想了想,觉得王兰芳和这一家的事基本也都理清了,加之王景和最后说的几句话还算有点人味儿,索性一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裹伤了。
王兰芳了却了心事,很是小心的将那纸断亲书收好贴身包管,对着宋君谦和公堂上的诸位大人跪地一礼,掩去心中的复杂,告了声退后就离开了公堂。
她身子瘦弱,可是围观的百姓却不自觉的为她退开一条路。当着公堂众人的面,他们不敢说什么,可是眼神中的鄙夷、不赞同却如有实质。好在如今她也不惧这些,只是轻轻一哂,便沿着众人避开的道,施施然离开了。
宋君谦在公堂内将百姓们的举止看在眼中,没忍住和林文辛对视了一眼,两人俱是摇头。
可问询还要继续,两人也只好暂且掩下心中的焦躁,收敛心神,重又打起精神。
王兰芳走了三四百步就停下不走了,她在等。
过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两个人高马大的衙役将王仁成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
王仁成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目光发直。嘴里喃喃自语,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唇边还带着血迹,俨然有些痴了。王兰芳就这样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俯下身子,凑在他的耳边:“我不知道王景和所说的是真话,还是为了哄骗各位贵人的,但我知道,按照大炎律法,身有残疾者,不能参加科举。”
“我的好父亲,这下子,你是真的毁了他,彻底断了他的青云路了……”
87. 第 87 章
有了王兰芳一家那么惨烈的前车之鉴,接下来的几家都老实了下来。
人啊,本来就是这样,有些事不指出来,他也就只认利益,心安理得的过下去,可等到将事情摊开来讲,又忽然有了礼义廉耻。
卖女儿为妓这件事,虽然在常宁县蔚然成风,大家谁也别说谁。可真要放在明面上说,又有些难以启齿了。何况今日这公堂上不仅有从京城里来的贵人,还有楚州的提学以及书院的夫子。
他们卖了女儿不就是为了个望子成龙、读书上进吗?试问天下又有哪个读书人能当着提学和夫子的面前不要脸面呢?再加上这京城里来的摆明了就是要拉偏架……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因而他们一个个乖觉得很,先是捶胸顿足地一顿哭,说自己对不住女儿,随后在宋君谦拿出他们的家书后又忙不迭地同意断绝关系,那速度简直下笔如风!
至于对女儿的补偿,虽然心里舍不得,但是为了儿子的将来,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一个个咬着牙应承了下来。
宋君谦见他们如此顺从,心里颇觉无趣,也总觉得好似差了点什么,可仔细一想,在当下这个世道,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极限了,再多求一点,恐怕传入他人耳中就要苛责做子女的不是了。
这世道,唉!
他叹了一口气,也觉得无能为力,只好憋着一口气,帮这些女子多要些补偿罢了。
这些女子原本也没想过还能往回拿银子,一时间脸上似哭似笑复杂难辨。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为什么要写那封家书,或许是心底残留的期望,或许是多年煎熬的不甘,亦或是存了几分嘲弄的不明心思,可等待的过程中,心底到底还是有几分期盼的,直至收到了字字冷漠的断亲书。
她们把那些家书翻了又翻,看了又看,恨不能将字字句句都刻在心底,微不足道的失落过后就是难以抑制的怒火。薄薄的一页纸就像是巴掌重重地扇在了脸上,生疼。
因而在宁王派人来问询她们可要到公堂上解决时,她们狠下一条心,应了下来。
可真看到了这些自己恨之入骨的所谓亲人们,看着他们跪在地上迫于王爷的威势勉强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看到他们生怕触怒贵人,满口答应将自己的卖身银子原数奉还时,却又感觉到了说不出的荒唐。
恶心,太恶心了!
原来这笔银子,他们也拿得出来啊,原来家中也不是靠着这笔银子救命啊,那自己这些年所遭受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不少女子直至此刻,才真真正正对这群所谓的亲人死了心。她们捧着断亲书,眼泪止不住地流,可随后便是潇洒地一抹泪,对着堂上众人磕了一个头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对跪在地上的那群人,一个眼神也没有给。
时间不知不觉中过去,问询已经到了尾声。
大差不差的过程和结果,不仅宋君谦等人感到疲累,就连围观的百姓也有些兴致缺缺,有些甚至已经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可很快,他们的精神就振奋了起来。
原来最后被押上公堂的这一家中,有一个是常宁县赫赫有名的举人老爷。
哗的一声,县衙外沸腾了。
“嚯,这不是王景文,王举人嘛!”
“不会吧,我听闻王举人已经在府城的书院任职,一面教导学生,一面温习功课,剑指明年的大考,这可是差一步就要登天的人啊!”
“哦豁,完咯!这位王家的麒麟儿被牵扯进这等事中,大王庄的那几个怕不是急得在家上吊的心都有了?”
……
王景文跪在公堂上,虽然听不分清外面的人具体说些什么,但不用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他脸上还算平静,但心中却满是不忿:自他取得功名以来,还从未受过如此大辱!尤其是桂榜有名之后,便是遇到府尊大人也是拜而不跪的,谁曾想今日一早落难,竟然就在这么多乡邻的面前颜面扫地,这真是情何以堪?
他想着宁王行事如此蛮横,心中更是怨毒:不过是十来年前的一桩小事,他竟然让人从书院里当着各位学生以及同僚们的面将自己带走,而后更是用绳子束了双手,一路坐在囚车上押回了常宁县……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要不是图谋将来,为了明年的春闱,自己恨不能就这样去了!
他就不明白了,原本是他的家事,这个宁王何至于这般大张旗鼓的摆在明面上讲,难道说一个肮脏下贱的妓女还比他这个正值壮年的举人重要不成?
王景文心中如潮水般翻涌不定,手指攥的死紧,可不经意间望进宁王那副好似看透一切的眼眸时,却又止不住全身一颤,不自觉地咬着牙低下了头。
宋君谦并不把刚才这一幕放在心上,只是饶有兴致的撇了一眼,对林文辛努努嘴,见她也是一脸了然后,才轻轻哼笑了一声。
太嫩了!
这人自以为情绪掩饰的天衣无缝,可在他们这种真正见识过朝堂上老狐狸的人看来,这通身溢出的怨毒与不甘,简直是一览无遗。
这个王举人,有意思啊!
宋君谦终于有了几分兴致,他唇边带笑,不禁微微坐直了些,清了清嗓子,还不及开口,一向最是爱惜人才的周提学摸着胡子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求情:
“殿下,这位王举人,微臣也曾见过几面,他学识不俗,品性敦厚,在学堂里又从不吝惜指点学生,是府城内出了名的青年才俊。您看,如今事情尚未定论,他又有举人功名在身,要不?”
说到底,他同为读书人自然见不得读书人被如此轻贱,方才那几个还好,至多不过是得了个童生的名号,才刚刚沾了个科考的边,但这个王举人可不一样,再往前一步可就是要与他同朝为官,算得上同一阶层的人了。
看着这人为了一桩家事被束缚住双手,跪在公堂上,他这心啊,还真是不太舒服。
宋君谦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他,直看得周提学头皮发麻,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移开眼轻哼了一声:“提学倒是爱才!”
周提学额前冷汗涔涔,只好讪笑着拱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才心惊胆战地坐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多一句话。
王景文见提学败下阵来,心中暗道可惜。他动了动因为常年养尊处优,如今只跪了片刻就发麻的双腿,决定主动出击。
“宁王殿下,”他对着宋君谦一拱手,脸上带着三分哀戚,七分羞愧:“草民年幼时,家中贫困,为了供我读书,父母姐妹吃尽了苦头。我是家中独子,每每见到他们如此俭省,心中都不是滋味,几次想过放弃,却总被父母驳回。也不知幸是不幸,我于读书一道上颇有些天分,离开了蒙学后,夫子又将我举荐到了城内的书院,助我走上了考取功名的道路。”
他摊着手苦笑了一声:“只是这样一来,家中负担更重,迫不得已变卖了几亩良田。自那后,父亲农闲时常去县城内打短工,母亲与阿姊也在村中为别人浆洗衣物以求换来几枚铜板……可每每我提到这些,他们都笑着安慰,让我不要为了银钱操心,只要一心往上考,他们的日子就有盼头。”
说到这里,王景文苦笑了一声,脸上满是羞愧:“我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自觉不能为家里分忧,便铆足了劲一心上进,每日里手不释卷、悬梁刺股,只想着早日考取功名让家里松快些。家中离书院一来一回要两三个时辰,为了节省时间,便在城里租了个房子埋首苦读。自此就更加忽视了亲人……”
“阿姊被……的时候,恰逢我要参加院试,父亲请了一位族兄与我同去府城。等我回家的时候,二老说有过路商人看上了阿姊,诚心求娶,阿姊也愿意随他同归。因着他是个南来北往的商人,便在村里匆匆办了酒宴,数日前已经一同返乡了……而我正值考试的关键时刻,便没有告知,以防分心。”
“我那时心中埋怨二老,当即就要出村去寻,却被族人劝住了。只说此去千山万水,倒不如等功成名就之后再做打算……自那以后我心中也有怨,可看见二老每每垂泪不舍,却又心酸不已,只好佯装着平静,但我心中却从未有一刻放下过阿姊,我是做梦都盼望着能够重逢啊!谁曾想、谁曾想……阿姊,我对不起你啊”
说到最后他更是捶胸顿足、泪流满面,朝着王岁安的方向连磕了几个响头,声音之大令众人侧目。
王岁安冷眼看着他这唱念做打俱佳的一出戏,心里有些想笑,面上却还是一派冷漠,直等到他把额角磕破,疼得发颤,动作也渐渐停止时,才冷嘲了一声:“磕啊,怎么不继续了,我看着呢。”
话音刚落,王仁义先受不了了,他睁开有些浑浊灰败的眼睛,今日里头一次抬头看了眼自己这位多年未见的女儿:“是我和你娘商量着卖了你,有什么怨气你朝着我们来,你弟弟没有亏欠你分毫,你怎可如此作践他!”
“哈,”王岁安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我作践他?原来这样就叫做作践,那我在莲花庵里苦苦挣扎的这些年算什么?难道说他一个举人的膝盖就这么值钱吗?”
“王姑娘……”
“周大人!”
周提学听出她语气重的嘲弄,心中有些不满,刚刚开口说了三个字,就被宁王暗含警告的叫了一声,他看着宁王略带冷意的眼神,噎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王岁安知道这是宁王在为她撑腰,她满怀感激的弯腰一礼,随后又转身看着自己面前的父亲:“你以为,王景文能从这件事情中摘得干净吗?你以为你将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就能凭借着父亲的身份压制住我,让我不要计较吗?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我知道我当初的卖身银子是被谁花销了,我也知道我是因为谁才会遭此劫难!”
她闭了闭眼,略微平复了下心情,对着王景文扯出一个带着恶意的笑容:“我的好弟弟,你口口声声说对不住我,可是要给我补偿?”
“只要阿姊开口,我绝无二话!”
“好啊,”她笑意更深,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在烂泥堆里打滚挣扎了这么多年,惹了一身的污糟。好兄弟,极乐楼可不仅仅只做妓子的生意,名下的倌馆也不少啊,只要你也进去待上个十天半个月,我们就还做亲亲热热的姐弟可好?”
说完,她就这样嘲弄地看着王景文,脸上明晃晃的全是恶意。王景文脸色一僵,面部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虽然竭力掩饰,可眼中的屈辱与愤恨还是一览无遗:他堂堂举人,竟然被这个贱人类比成下贱的小倌,简直是奇耻大辱!可当着公堂诸人的面,他不仅不能发作,还要维持住方才的好弟弟人设。心里不知做了多少准备,才勉强扯起一个干巴巴的笑容:“阿姊说笑了,那种地方弟弟闻所未闻,这。这实在是有辱斯文。”
说到最后,他脸上的怒色还是掩盖不住,心道不好,连忙抬起了半边袖子掩住了脸,装作一副羞愧的模样。
“怎么会呢,你可是常宁县出了名的风流才子”王岁安似笑非笑:“你的同窗们可是经常来莲花庵烧香拜佛的,听他们说你可是个中高手。不仅是花楼,就是府城里的倌馆也是见识过的。只不过因为知道我沦落在莲花庵,才不和他们一同前来,转而常去另外两座庵堂……好兄弟,你可真贴心啊!”
很难形容她在莲花庵那座淫窟里看见自家弟弟同窗时的那种心情,好像是当头一棒,疼得她整个人都木了,羞愧、自惭还有说不出的绝望。
被那群人摆弄时,她简直已经成了一具躯壳,她的魂灵飘飘荡荡的在头顶哭嚎、尖叫,乃至止不住地干呕……
从他们口中听到王景文出手阔绰,到处眠花宿柳时,她更是恨不能当场就死了:原来,原来这就是爹娘把自己卖了换来银子供他读书上进的好弟弟啊!
原来,自己的卖身钱,竟成了他花天酒地的嫖资!
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公堂上的众人都听懂了,正是因为都听懂了,所有人才都被震在了原地,一句话说不出。
林文辛面色发青,有些不适地捂住胸口,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的犯恶心: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她原先就知道,去几座庵堂中寻欢作乐的有些就是读书人。那时她虽然心中不屑,却也并不意外。
毕竟读书人是什么德行,她也是有所了解的,嘴上说得再道貌岸然,实则也不乏一些风流滥情的男子。
饱读诗书不过让他们学会了在做这种事时,给自己扯上一张怜香惜玉、风流多情的皮子罢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些家中将女儿卖进淫窟中的人家,他们中的男子也会去这三座庵堂作践人!
那里可都是他们嫡亲的姐妹啊!拿着自己亲人的卖身钱去花天酒地,去作践这么一群这般遭遇的女子,这简直是,简直是畜生!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心凉,甚至抑制不住的联想到:是不是那些嫖客中也有亲手将女儿推进魔窟的所谓父亲,他们是不是也会挥霍着女儿的卖身钱,在和他们女儿差不多年纪,差不多遭遇的女子身上享乐?
想到这里,她终究忍不住弯下腰,干呕了两声。
一向古板守礼的许忠泽已经被气懵了,他抖着手指,身子抖得像是筛糠一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一口气憋得脸色发白,整个人摇摇欲坠,那样子把身边的同僚吓得不轻,连忙七手八脚地去扶。
好容易等缓过这一阵,老爷子一把挥开同僚们的手就对着王景和破口大骂:“畜生东西,畜生东西,你真是不配为人!”
他这一嗓子登时就引来了不少附和,就连原本心中还有些惜才的周提学,此刻也垂眸盯着地下,脸上全是鄙夷。
王景文心中冷笑:这帮当官的真是虚伪,明面上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指责他,私底下还不知多肮脏龌龊呢!
都是男人,又都有功名在身,他就不信这些人还能没去秦楼楚馆喝过花酒?就算本身没有那个心思,可与同僚上司的人情交往,又有哪个能避得过?
现在这样说自己,无非就是觉得自己花销了不该用的银钱罢了,可他要是有这群人一样的出身,家中又何须捉襟见肘,硬生生卖了女儿,才勉强供应得上他的人情往来!
他没错!
王景文心潮起伏不定,眼眸中陡然射出狂热的光芒,可等他微微抬头看见那张正大光明的牌匾,联想到此刻的处境时,眼眸一垂,重又塌下了肩膀。
王仁义虽说是个农户,可见识并不低,自幼也是读过书的,虽说到老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童生,但到底要比一般庄户人家有见地的多。
他看见自家那个赔钱货三言两语,就把炮火全都集中在了景和的身上,连带着在场的贵人们都面带寒霜。他虽然认不全所有人的官职,但是坐在一旁的周提学他还是知道的,见他也变了脸色后,当即就觉得不妙。
“呵,你不要七扯八扯的,说起来不就是怨我将你卖了吗?”他想了想,最终决定还是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于是冷哼了一声,对着王岁安冷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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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但你也不想想,放眼天下,谁家不是指望着儿子顶门立户?女儿养的再好,也是别人家的。这是命!”
“命?”王岁安喃喃重复,她摇着头:“可难道不是你把我生成女子的吗?”
“这如何能怪我,还不是你娘的肚子不争气!”王仁义又想发怒了,可转念想了想,又勉强按捺住,转而温声道:“这世道,女子就是命贱!尤其是我们普通庄户人家,哪有心情娇养着?不少姑娘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没日没夜的帮家里干活,等到年纪大了还要嫁出去给家里的兄弟换彩礼娶媳妇儿,她们的日子又能比你好到哪里去?”
“安儿……”他假模假样地唤了一句:“爹娘确实对不住你,可家里就那种条件,要是你弟弟书读不出来,咱家就一辈子都是地里刨活的命了。可越往上考,花销就越大,除却笔墨、束脩,同窗之间的人情往来,年节时对师长的感谢,哪一样不要银子?咱们家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
“你摸着胸膛说,除了这件事,爹娘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一个不字?自幼把你娇惯着长大,吃穿用度都尽己所能的给你最好的,平日里你弟弟有的,也从没有短过你的一份儿,安儿,做人要讲良心啊,你之前过得日子,就是放眼整个大炎的普通人家都是数得上的啊!”
“讲良心?”
王岁安还没说什么,林文辛先忍不住了:“用一点小恩小惠笼络住女儿,然后将她卖了个好价钱,你们毁了她的一生,还要她讲良心?”
宋妍听到这儿,也没忍住开口,她满脸嘲讽:“你们对她好无非是想让她记住你们的恩,心甘情愿的被卖;衣食住行上没有薄待她,也无非是为了把她卖个好价钱罢了!既是把她当作了一个买卖的物件儿,又何必再说什么父女亲情,让她讲良心呢?”
“嘿,二位贵人啊。”王仁义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反而朝她们咧开了个笑容,让人无端感觉不适:“您二位出身尊贵,自然是瞧不上我们庄户人家的。可这大炎朝,能有几个高门大户能娇养的起女儿的?”
“农户人家,靠得就是膀子力气,女儿家天生气力不足,开垦田地自然不如男子能干,因而这天下千千万万的农户都是看重儿子的!至于女儿,不过是看在同为自己骨肉的份上不忍心将她饿死罢了。咱们这些人做的事说出去像是丧了良心,可她们过得日子却绝算不上差!”
“多少女孩盼都盼不来这样的日子!有的人家女孩儿多的,连一口吃的都舍不得给,生下来就活活摔死扔到山里喂狼去了!哪还能像她们这样享十几年的福!”
更何况,他还有些话没说,荒年成,冻饿而死的青壮都不在少数!她们进了极乐楼好歹饿不着冻不着的,这难道不是一条出路?
虽然卖进极乐楼听上去不好听,可银子是真的啊。
他将这个赔钱货拉扯到这么大,难道白白生养她一场?
就是寻常人家嫁娶,女儿家的彩礼钱也是要留在家中供给兄弟娶亲花销的,这天下女子的命啊都是一样的,要怪就怪她自己没能投个好胎吧!
他心里腹诽的这些话,旁人自然无从得知,单就说出来的这些就已经把众人气的面色铁青,宋君谦安抚似的拍了拍身旁呼吸急促的林将军,对着王仁义轻轻一笑: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这世道确实对女子太不公平。从前本王游历民间的时候,就常常耳闻百姓们将女儿家称作赔钱货,言语中诸多鄙薄,行为上也屡屡苛待。可如今看来,这赔钱货的名号实在是不太相配啊!”
他话音一转,笑意加深:“纵然气力不足,可田间地头的活也未能逃掉,总要咬着牙撑下来;因为心灵手巧,所以耕织缝补、屋内杂物全都落在了身上。小时候因为是女孩儿,所以随便给两口吃的就能养活,等到长大了,又能嫁出去换一笔银子补贴家用……”
“呵,”宋君谦摇了摇头:“求子、求子,我见过不少求子求疯魔了的,也见过不少为了多子多福却又家底不丰从而一屋子都打光棍的。但是只要他们家中有个女儿,总能给家中的男子换个老婆回来,要是有那女儿多的,不仅儿子的终身大事解决了,还能结余下不少……你看看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怎么能叫赔钱货呢,应该叫聚宝盆才对啊。”
“你说是吧,王老爷子?”
“这……”王仁义面色讪讪,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连围观的百姓们也被说的满心不自在。
好在宋君谦也没指望他们回答,他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自古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的家事本王也不好过多置喙。说起来,你既知晓对不起女儿,你的儿子也是满口对不起阿姐,不知你们想要怎么补偿啊?”
“王爷!”王岁安急忙开口,想说自己看见这两人心里就恶心,不要他们的补偿,可宋君谦只是对她轻轻摇头,一旁的奉剑也在暗地里连忙摆手。她似有所感,只好把话都咽了下去。
宋君谦见劝住了她,笑意更甚:“当初无奈亏欠了女儿、阿姐,如今你们家中已经是大王庄数的上的富户,家资颇丰。王景文又是青年举子,前程无量。如此一来,你们将王岁安接回家中,有举人老爷的庇佑,想来定不会再让人欺负了她去……日后再在钱财上多多补偿,人心都是肉长的,想来关系总也能缓和下来。”
噗嗤。
虽说不该,可王岁安还是没忍住漏了声笑音:依着她对这两人的了解,宁王殿下的这个建议简直处处戳在了他们的痛点上。
或许凭借着王景文的举人身份,家中也攒下了一笔银子,但是穷人乍富只会把金钱看得更重,何况王景文还想着入朝为官。届时无论是赴京赶考还是结交权贵的花销都不会少,如何会将银子花到自己头上?
要说把自己接回家中,以举人的名义庇佑一二,那更是不可能了。王仁义自诩家风清正,王景文又是个冷心冷肺的。自己一个名声臭不可闻的妓子,是他们避之不及的污点,恨不能离得越远越好,如何还能主动招惹?
真要是把自己接回去,恐怕不出七日,自己就会为了自证女德,羞愧自缢了。
果然,听到宋君谦的这番话,王氏父子当即身体就是一僵。
王景文瞳孔微缩,陡然起了杀心。他向来自得于举人身份,却又自卑于家世不堪。如今要是把这个在淫窟里待了这么多年的女人认回去岂不是让祖宗蒙羞、同窗耻笑?只怕日后纵然入朝为官恐也洗不掉这身耻辱!
不能认下她,杀了她!
几乎瞬间他心中就产生了这个念头。
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想瞒也瞒不住。他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在府城内丢了大丑,在常宁县更是颜面扫地。现今公堂上的又都是些皇子、公主还有官场上的前辈,与其再惹他们反感,倒不如痛快认下,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甘愿补偿的好弟弟形象,好歹也算得上亡羊补牢。
至于王岁安这个女人。
他磨了磨牙,心中恨得不行:只要落入他的手中,过个一年半载的,等事情淡去,还不是任他磋磨?到时候随便找个借口送她上路也就是了!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当即调整了下心情,再次装作一副姐弟情深的模样,向前膝行两步,看着王岁安,与其郑重:“阿姊,从前我年幼无知对不住你,如今我已长大,护得住你了。你……你便跟我回家,让我好好补偿吧。”
话音刚落,王岁安弯了弯眼睛还没来得及吐出什么难听的话,一旁的王仁义先忍不住了,他像疯了一样,大声呼喊:“不行,文儿,不行啊!不能把她带回家去!”
88. 第 88 章
在王仁义喊出来之前,王岁安是想不留情面,撕下王景文那张假仁假义的脸面的,可看着王仁义这副天塌了的模样,她蓦然又生出了点坏心思。
她没在意王仁义要杀人的目光,反而一步步靠近自己的举人弟弟,脸上挂着假面,似乎被他话中的美好前景所蛊惑,可还没等到手碰到他的胳膊,王仁义就先受不了了。
“别碰他,你别碰他!”
王仁义简直要疯了,他的大脑现在无法分辨出自己儿子是否别有用心,只是偏执地觉得不能让那只肮脏的手触碰到儿子。
他们,一个是名声不堪的赔钱货,一个是家中的独子。文儿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如今也已经成为了整个楚州有名的举子,便是在不缺读书人的大王庄也是独一份的!这是他一辈子的指望,是让他在庄子里挺直腰杆的底气!
为官做宰,一步之遥;改换门楣,就在明朝!
这个时刻,他怎么能忍自己早就舍出去了,被人当做玩物一样作践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再巴巴的贴上来。
不行的,女子本就卑贱,她又是个千人骑的贱货,身子不洁,既辱没了门楣,又会冲撞了文儿身上的文气。
不行的!
王仁义陡然生出了许多力气,他也顾不上自己现在身处公堂了,瞪着一双恨得几乎滴血的眼睛看向王岁安:“你是生下来就要向我讨债的吗?啊?你就一定要毁了你弟弟,毁了我们这个家吗?”
王岁安脸色不变,甚至还有笑意:“父亲说的哪里话,我自然是盼着弟弟一飞冲天的,只有他站得高了,才能更好的庇护我,才能有底气补偿我呀。”
她当然是来讨债的,从前几日得知了家中的近况后,她这心里就只剩下了这个目的。她知道王仁义最在乎什么,所以一字一句都往他的心窝捅。
“最好他能踏上朝堂当个大官,毕竟可不止我一个,还有两个妹妹也打算得他的济呢。”
她原本已对这一家子死了心,当初写家书也不过是想得知两位妹妹的近况。一方面她心中隐隐有些预感,就凭着王仁义这样的畜生,还有王景文冷心冷情的性子,只怕两个妹妹也是为之牺牲的命。可另一方面又还残存着一丝奢望:万一呢。自己能读书会写画,当年的那笔卖身银子数目不小,以之前家中的花销,也够用个几年。加之又从王景和的同窗中听了一嘴,说是他这几年考学如有神助,而今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细细算来,在家中两位妹妹到了年纪的时候,他那时已经院试登榜,成了秀才了。有了功名,总要在乎几分名声吧,说不得妹妹们就能逃过一劫呢?
可令她失望的是,王家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王景文有了功名,更是一心向上爬,偏偏他农家出身,家资不丰。却又盼望着能得到京城贵女们的青睐,最好来个榜下捉婿,从而借势平步青云。
因此他不愿成亲,待价而沽。
可与之对应的便是两位妹妹的命运。一位被他嫁给了楚州的富商做续弦,一位被他嫁给了前任知府的二公子做妾……
自古商人地位低下,那位富商更是比王仁义也小不了几岁。家中资产虽丰,却早有十几个子女,妹妹嫁进去分明就是进了火坑;另一边的知府府邸更是个虎狼窝,何况妹妹当的还是个没名没分的妾室,纵然是良家妾不能随意发卖,可其中的日子也是煎熬。
王仁义将亲生的女儿当做货物随意变卖,王景文脚下的青云路更是步步都沾着她们姐妹三人的血肉,这一笔笔血债,难道她不该讨回吗?
至于那个俭省了一辈子,任劳任怨,每每嘴上说着心疼自己,可真遇到了事后却红着眼睛劝自己认命的母亲,她面上表露的那点不舍终究也抵不过对儿子前途的盼望。不仅躲在王仁义身后冷眼看着他牺牲了她们姐妹三人,到最后也为了她这个儿子操劳了一生以至积劳成疾在王景文中举前就撒手人寰……
对于这个人,她心中实在是复杂,到最后也不过是叹一口气罢了。
“你、你、你!”王仁义颤抖着手,似乎被她话中所描绘的愿景骇住了,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就连王景文也是忍不住僵了一瞬,心中的杀意又起。
他今日第一次正眼望进自己这位姐姐的眼睛中,蓦然被她眼中深藏的痛恨与冷意刺了一下。能考上举人的自然脑子不笨,几乎是下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人先前说的话无非都是在挑动父亲心底最为惧怕的景象,逼迫他说出更多不像样的话,好挑起这些贵人们对他们父子的厌恶罢了。
这种被愚弄的感觉,让他莫名觉得愤怒,可下一刻他又冷静了下来,看了眼被三言两语挑动的心神不宁方寸大乱的王仁义,他眼神一暗,下了一个决定。
因为他有功名在身,所以宁王虽然将他打入囚车,但头顶的玉簪还在。玉石易碎,顶端却尖利,父亲常年务农,手劲儿极大……
想到这里,他挣扎着向王仁义方向挪动了几步,面上全是羞愧:“父亲、父亲,阿姊说得对,为了我的功名路,她们牺牲得太多了。这一切都是我欠她们的。做错了事就应该补偿,哪怕日后我被万人唾弃,再也不能为官,也不能就这样舍了自己的手足同胞啊!”
他一面说,一面往王仁义的胸前拱,似乎想要用头阻止自己这位回过神来却又被他的这番话刺激到了,挣扎着想要扑向王岁安的父亲。在他的刻意之下,头上的簪子很快就掉落在地,头发散了一肩,他心中暗喜,脸上却装作一副生气的样子,提高音量叫了一声:“父亲!”
王仁义好似被这一声喊叫回了魂,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玉簪,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良久,才沙哑着嗓子开口:“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本事,不能把你们姐弟几人一起拉扯大。你恨我怨我,也是应当的。但我还是那句话,当初将你卖了,我们父女亲情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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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断了。既是覆水难收,又何必强行住在一起,搞得大家心里都不舒坦……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跟我回家的。”
“怎么会呢?我心里可是时时刻刻都盼着与您与弟弟阖家团圆的,只要咱们一家生活在一起,心里有什么槛儿过不去?”
王岁安一摸鬓角,笑得温温柔柔,语气十分真挚。可王仁义心中却气得几乎呕血:他心里的槛儿过不去,要是这么一个当过妓女的女儿和他住在一起,他们家岂不是永远被人耻笑!
“还是说父亲觉得我的身份不堪,怕辱没了门楣?”
王仁义闭了闭眼,对此避而不谈:“你既然还叫我一声父亲,便该顺着我的意思来,我会给你一笔银子……”
“父亲果然还是嫌弃我了。”王岁安打断了他的话,嘴角一弯,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女子在家从父,也知道父命难为,可是父亲,当年可是你亲手将我送上极乐楼的马车的,我可是奉了你的命去做一个娼妓的啊,难道我这么听话,还不顺您的心吗?”
“你!”王仁义闭了闭眼,再一次压下胸中的怒火,给了自己这个女儿最后一次机会,他睁开眼,眼中冷色一闪而过:“你究竟要什么?金银?田产?商铺?还是断亲书?”
听到断亲书三个字,王岁安眼中忽而泛起了涟漪,她真的恶心透了这家虚伪的畜生,也实在膈应与他们这割不断的血缘关系,若能当着宁王殿下的面得到一封断亲书,将关系断得干干净净的……
可很快,她就掩下心动,重又挂上了那副假笑:“怎么会,我什么都不想要,在莲花庵里的那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我的亲人……父亲,我现在只想要和你们阖家团圆。”
“呵!”王仁义忽而冷笑了一声,他仔仔细细地将这个女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在她不适地蹙眉时才移开了目光:“行了,别说这些膈应人的话了。咱们都清楚,你扒着我们不放,无非是想膈应我们,败坏我王家的名声,想要报复罢了。”
他顿了顿,似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也罢,既是我做下的孽,也怪不得别人,等下了公堂你便收拾包袱和我回大王庄吧,只一点,咱们当着这些贵人的面把断亲书签了……活着你膈应我也就算了,死了我可不想你再恶心我。咱俩之间也莫再谈什么父女情分,终我一世,待我死了,你与王家便再无半点关系!”
听到他愿意接自己回家,王岁安先是不可置信的一挑眉,第一反应就是其中有诈,等听到后面才有了明悟:原来还是为了他的儿子,所以想将自己锁在大王庄一辈子,有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压制着,自己想要做什么都会被世人唾沫星子喷死,而一旦他死去,有断亲书在手,自然也再妨碍不了他的好儿子半点。
也真是难为他为了这个儿子殚精竭虑至此了!
王岁安有些想笑,可不自觉的又有些犹疑:毕竟那封断亲书,她是真的想要啊!
89. 第 89 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宋君谦等人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几乎将整个公堂都让给了他们父女三人,只安静的在一旁围观。
宋君谦出身皇家,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王仁义心中的打算自然是瞒不过他的,他原先打算一切都交予王岁安自己定夺,毕竟这样一个女子心中定然是有成算的。可现在看她纠结为难,又想着助她一臂之力。
林文辛虽然不曾经历过什么内宅争斗,可王岁安眼中对父亲和弟弟的憎恶与痛恨她却看得分明。既然无心再与这家人重归就好,那么现在说的这些话就纯粹是冲着恶心他们而去的。
林文辛也是头一次接触到这样的事,说不准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好与不好,因而一直没有出声,可看见王岁安因着断亲书三个字心神不宁的样子,却陡然下定了决心。
“王爷”她转过头唤了一声,声音很轻,却与宋君谦的打算不谋而合:“总不能就这样把她一辈子都搭进去……”
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是宋君谦确实能够理解王岁安这种恨不能与生父断绝关系,甚至就连想到自己身上淌着他的血都觉得膈应的心情,此刻又被林文辛这么一说,当即做出了决定:
“既是如此,你们父女二人就先把断亲书签了吧。”随后话音一转:“但是断了亲后,你们王家所对她的亏欠仍要补偿。不仅当年她的卖身银子要如数奉还,这些年的利息也要好好的算一算。”
“王景文。”
“学生在。”
宋君谦看着他,面上似笑非笑:“你父亲归你父亲,但日后无论你是否飞黄腾达,你亏欠你阿姊的都是偿还不清的。我虽然不会长时间在常宁县逗留。但我离开之前,一定会派人去大王庄,盯着你,盯着你的父亲!”
“学生……明白。”
他这副一定要为王岁安撑腰的态度,让王景文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只觉得从脊背后面窜出一股凉意,同时也让王仁义眼中一暗,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民女,多谢王爷做主。”
“无妨,”宋君谦摆摆手,“安县令,又要劳烦了。”
“不敢、不敢”早在他们谈论到断亲书时,安道平就已经认命地提起了笔。这东西格式都大差不差,今天一连写了好几份,他已经是个熟练工了。
他搁下笔,吹了吹纸上尚未干透的墨迹,示意衙役们拿着纸笔去让两人签字画押。
因为要提笔写字,衙役便将王仁义缚在背后的手解开了绳子,说时迟那时快,王仁义趁着这个空隙,飞快地捡起了地上的玉簪,不顾一切地扑向了王岁安。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不仅衙役们没有反应的过来,就是长风奉剑也都呆愣了一瞬,等他们飞过身去阻止时,王岁安胸口已经插着玉簪,身子软倒了下来。
奉剑想也不想地伸手将她扶在了自己的怀里。
公堂上的众人也都被这个变故惊住了,林文辛当即起身走到她跟前,宋君谦回过神来立即让人去请大夫,随后也走了过去。
王仁义下手极狠,玉簪都因为过于用力断成了两截,尖锐的那部分深深刺入王岁安的身体,几乎只剩下一个头。林文辛一看见这个伤势,就知道不好,她在军营中见惯了伤者,自然知道这伤口离心脏太近了,又这么深……
宋君谦看了眼胸前被血染红了一片,嘴里也在不断咯血的王岁安也是眉头紧皱,随后他怒从心起,一脚踹翻了王仁义,直将他踹出几步远,也趴在地上吐血。
可饶是嘴里的血止都止不住,王仁义仍然在笑。
“你笑什么?嗯?”见他这幅样子,宋君谦怒气更甚,当即就要再补上几脚,可王岁安的轻声呼唤却又让他停住了脚步,转身俯下了头。
“宁王爷……”王岁安只觉得胸口疼得她眼前发黑,连呼吸都带着痛意,偏偏大量的鲜血堵在了喉间,呛的她直想咳嗽。方才在电光火石间她没错过王景文唇边的一丝冷笑,也蓦然明白了王仁义这样做的原因,可她已经太虚弱了,再也报复不回去了,只能望向这个在嫖客口中精通佛法的王爷。
“王爷……”她因为疼痛连声音都发着抖,手却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王爷,佛家说人有转世轮回是不是真的?”
宋君谦一僵,原本因为不适而想要挣开的动作也顿住了,他嘴里发苦,喉结快速的滑动了几下,闭了闭眼。可随即衣襟上传来的力道却又让他不得不睁开眼,他望着王岁安执拗的眼神,嗓子莫名发抖,声音也如裂帛般嘶哑:“是真的,人有转世轮回。人死后灵魂不灭,要入地狱受审,今生无辜受苦的,来世必然顺遂一生。”
他不知道王岁安为什么问这些,只当是她求个心安,于是便捡着一些宽慰人的话说与她听。
可王岁安的眼睛,蓦然亮了,她看向趴在地上却又忍不住望过来,还有面上无措眼底却藏着自得的父亲和弟弟,用力啐了一口,猛然发出一阵大笑:“那就好,那就好!我不要来世,到了地底下,我要去状告你们,让神佛罚你们转世轮回,生生世世都做一个女子!”
做一个一生都被轻贱、束缚的女子,做一个被父母嫌弃、利用,被兄弟践踏、啃食的女子,做一个被千人骑、万人睡的女子!
永远不能为自己而活,永远不能无拘无束快意一生。
自此后功名利禄从此绝缘,为娘家、为夫家操劳一生,最后还被拿捏着死后之事,去祈求一个葬身之处,连个姓名都留不下来!
伤口被她的疯狂大笑撕裂的更加厉害,鲜血止不住的从她嘴里涌出,笑到最后只剩下了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一声,便是一口鲜红。
众人全都不忍的移开了眼睛,奉剑按着她的伤口,心里直发颤,忍不住连连向外张望:大夫怎么还不来啊。
可就算这样,就算再也说不出话来,王岁安的眼睛仍然死死的盯住了王仁义二人。
王仁义被她这双眼睛看得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莫名觉得渗人的慌,再联想起这个丫头方才嘴里对他们父子的诅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转念一想,这个丫头就要死了,再也耽误不了文儿,他又忍不住咧开了嘴角。
是男是女,一切早有定论,一世为女,世世为女,这东西哪里还能更改?便是转世投胎,自己与文儿也一定还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至于自己手里染上的血,大不了就到阎王殿里赎罪!等文儿有了出息,做了大官,到时候还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便是在地底下也能沾沾光……
他越想越是欢喜,甚至忍不住对王岁安咧开了一个带着血腥的笑容。
王岁安已经太虚弱了,她疲惫的很,眼前一片昏黑,身上也阵阵发冷,自然没注意到这个笑容,就在她整个人快要支撑不下去,几乎要昏睡过去时,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挥着手一阵摸索。
林文辛福至心灵般,把那份还没签字的断亲书递到眼前。
王岁安就着她的手,匆匆看了一眼,脑子浑噩一片,什么都没看进去,只是从心底涌出一股力量,她用手指在自己胸前沾了沾血,随后勉力抬起手,在纸上按了一个指印。
“断了、断了,断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在长风拖着大夫一路赶回来的时刻,带着笑容,咽了气……
老大夫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先伸手把脉,随后身子一僵,对着众人缓缓摇头:“伤势太重,已经去了……”
眼睁睁看人死在了自己面前,不仅是宋君谦等人,就连一直作壁上观,对这些女子抱有偏见的提学等人也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长风更是恼怒,他既埋怨自己反应不够快,让王仁义当着他的面伤人,又懊恼带大夫回来的速度太慢,要是再早个片刻,说不定还有希望。
他气得眼睛都红了,紧了紧腰间挂着的剑就要向王仁义走去,被林文辛眼疾手快地拦下。
“不可冒失!”
林文辛好容易拦下了长风,那边奉剑将王岁安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浑身浴血。她攥着拳头、咬着牙,缓缓起身,眼睛死死的盯着王仁义,那架势,是要杀人。
但比她更快的是许忠泽。
这位人到中年的文官,简直像是窜出来的一样,身边的同僚伸手去拉都没碰到他的衣角。
许大人沉着一张脸,飞快地走到王景文的面前,上来就甩了五六个大耳瓜子。他下手极重,几乎下一刻王景文的脸上就红肿了起来,众人看呆了。
“畜生!你当你私底下做的那些事没人看到吗?”许大人手被震得生疼,可他余怒未消,心里还是不解气,又赏了他几耳光。
他是个文官,早就见识惯了同僚间的笑里藏刀、话里有话。有几个舌下功夫厉害的,甚至三言两语就能挑动起两帮人的火气,惹出一场混战来。
他方才就觉得王景文言行怪异,说的那番话明面上似在劝解他的父亲,实则句句都在戳心窝子,颇有些火上浇油的意思。
原以为这人只是本性自私,故意挑动他们父女的感情,从而维持自己的利益,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借刀杀人!
“你这个畜生,你敢说你不是故意将玉簪跌落在你父亲面前?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用言语挑动起王仁义的杀心?”许忠泽越想越恨,话语中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
一旁的王仁义见到自己的儿子被人这样对待,当下心急如焚,奈何他被宋君谦踢伤,动弹一下都是钻心的疼,只能徒劳地拍着地叫冤:“大人、大人,您不能冤枉好人啊,是我,是我受不了那个败坏门风的东西,才想着杀了她,我愿意认罪,我愿意认罪啊大人,这一切和景文没有关系!”
“好一个父子情深!”许忠泽怒极反笑:“你现在倒是救子心切,怎么对你的女儿就没得半分慈父心肠呢?你这个好儿子明知道杀人偿命却还挑动你去杀女,他这是要送你去死啊!”
“不是的,不是的,这一切和他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许忠泽冷哼一声:“你当本官是瞎了吗?你扑向王姑娘时,衙役们没有反应的过来,你儿子唇边倒是带着笑意,还故意往前一摔,阻拦了想要前去救人的长风小将军,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不成?”
听他这么说,长风和奉剑也都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发现确实因为王景文的那一摔阻了动作,耽误了片刻。登时就咬紧了牙。
“好啊,原来是你这个畜生!”
“畜生东西,猪狗不如的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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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毕竟不会骂人,翻来覆去就这么两句,看着王景文低垂着头,装聋作哑的样子,许忠泽冷冷一笑:之所以现在觉得不痛不痒,不过是还没戳中他的痛处罢了。
想到这里,他收敛了怒气,掸了掸衣袖,重又恢复了三品文官的气度,一捋胡须,开口道:“周提学。”
“下官在!”
“你身为一府提学,治下出了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畜生不如的举子……你说该怎么处置才好啊?”
王景文听了这话,心里猛然一跳,忽地抬起了头。
周提学一脸苦笑,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拱手行礼:“还望许侍郎明鉴,此人平日里装作一副品性正直的模样,将整个楚州都骗了过去,这实在是……”
许忠泽一摆手,不想和这个有失察之责的官场老油子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问道:“其他的暂且放下,我问你现在该如何处置他?”
“这……还请侍郎明示。”
“哼,要我说成才之前先做人。这般披着人皮的畜生如何再能堂而皇之地顶着读书人的名号,以孔孟门生自居?如今不过是一个举人尚未授官,便做出这等残害手足的畜生行径来,若真让他侥天之幸中了进士,日后岂不是要鱼肉乡里,搞得百姓民不聊生?”
“这……”周提学有些心软,他也出身贫寒,自然知晓十年寒窗不易。再者说,王景文挑唆杀人一事也没有个确切的证据,只是凭着许侍郎一面之词……若就此让他这些年的辛苦全部付之东流,未免太不近人情了点。
周提学知道这事求宁王和公主没有用,他们摆明了和这些女子一条心,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将恳求的目光看向了和亲队伍中同行的文官们。
宋君谦看见这一幕,目光顿时一寒,许忠泽也是目光沉沉直压得一众文官缩了缩脖子,不敢说一句话。
“周提学倒是惜才,如此恪守本心的官员,本官定然是要在陛下面前好好为你表一表功的。”
“不错,本王尚未踏足常宁县时,便听闻此处学风鼎盛。想来这一切也少不了如周提学这般爱才、惜才的官员在其中作为典范。如此功绩,本王也定会为你在天下扬一扬名。”
他二人这一唱一和,直把个提学唬的面如土色,当即连连拱手:“是下官鬼迷心窍、一时想岔了,还望赎罪。”
“呵,周大人身为一府提学,理当担起体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的重任。似王景文这般不孝不悌、冷心冷肺之人怎堪为师?如何配得上举人功名?”许忠泽见他服软,也没再紧抓着不放,但他对王景文此人实在是恶心到了骨子里,话里话外都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依我看,理该革去他的功名,取消他科考的资格,自此后再不得以举人、儒生自居!”
“不仅如此,他挑唆父亲杀害亲姐,理应杖责三十。”宋君谦跟在后面补充道,只不过他对这人的下半生另有安排:“我瞧着他这副模样也不是能下田劳作的,身上又有罪孽未清。莲花庵现成的房屋,倒不如让他去那里剃度出家,每日里诵经念佛,也好替自己赎罪。”
他说的剃度出家可不像正经和尚那样有官府度牒,受信众供养的。而是如在刘家村一样,将他扔进莲花庵里让其自生自灭,再找两个人看管着他,每日让他耕作不休,早晚还要烧香拜佛,永远没个空闲的时候。
听了他这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杀人诛心,这才是杀人诛心!
王仁义将自己的女儿送去当一个倚栏卖笑的假尼姑,宁王这就是送他儿子去当个远离俗世的真和尚,最关键的还都在同一个地点……
王仁义重男轻女,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既盼着他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又盼着他绵延子嗣、传宗接代。这样可好,只要真的剃度出家了,戒疤一烫,这两样是一个也别想达成了。
啧,这位是真狠啊!许侍郎和他相比都可以算得上宅心仁厚了。
他们在这里摇头感叹,啧啧出声,许忠泽也一摸胡须觉得此计甚妙。只有王景文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不住的摇着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容易抖着身子伏在地上,将舌头勉强捋直,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求饶。
“不、不,我知错了,我知错了。王爷,大人,求求诸位不要这样,我愿意挨板子,我愿意挨板子啊!”
他只要一想到宁王描述的那番场景,就恨不得昏死过去。虽然功名被革,他心中不舍,但到底还能有条活路,家中还有田产,只剩他一人足够衣食无忧。便是田产全部充了公,以他的才学只要拉下脸来,总能混口饭吃。
可真要是头上烫了戒疤,他这一辈子可真就完了。
儿子的哀求,把因为伤重,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王仁义也叫回了几分神志,他此刻脑袋还是一片浆糊,分不太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着自家和儿涕泪横流、哀求不止的样子,他还是强撑着身体,也跟在后面磕头,嘴里胡乱的喊着。
这幅场景应该是感人的,但是在场的众人都曾见识过他们两个对待其他人的凶残无情,现在看了只觉得恶心。
宋君谦皱着眉头看他们在地上求饶,直磕得额角带血,才冷嗤了一声,挥手让衙役们把这两人拖出去。
90. 第 90 章
等到王氏父子被拖下去后,今日这场审讯才算真正结束。围在衙门口观看的百姓摇着头四散而去,被许忠泽硬拉过来的文官们也纷纷告退,等到衙役们关上大门,公堂上除了宋君谦一行人,就只剩下了一个常宁县令。
所有人都没说话,气氛莫名压抑,不知过了多久,安道平才施施然离了主位,走到宋君谦跟前,一掀官袍,跪了下去。
“哦,安县令这是何意?”
“殿下既然插手了极乐楼一案,想必接下来要问责的就是我这个常宁县令了,下官这是主动投案,争取殿下手下留情啊。”
“哦?你要自首?你既自首,想来也明白自身犯了何错,你身为常宁父母官,对极乐楼的所作所为总有了解吧?若能说出有用的线索,我保证给你个痛快。”
“殿下说笑了,我每日里劝课农桑、教化百姓,一不曾收受极乐楼的贿赂,二不曾踏足任何风月之地,至多是失察之责,如何就那般严重了?那极乐楼牵扯范围之广令人胆寒,行事诡秘难寻,又在常宁耕耘经营了数十年,下官如何得知他们的线索?”
“你……”
他们这番你来我往的交锋,看得其他人俱是愁眉难解,这个安道平像条滑不溜秋的鱼,态度恭敬,却一句实话也没有,这副模样,当真令人火大。
宋君谦自然知道眼前这人有大问题,可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也觉得棘手,甚至有些按捺不住火气。可转念想了想他还是勉强扯出个微笑,伸手去扶。
“安大人多心了,若真如安大人所言,整个楚州上上下下的官员都逃不脱一个失察的罪责,并非独你一人……此事干系重大,我岂能妄自将你下狱?何况我又不便插手地方事务,如今还需要安大人你出面稳定民心。”他笑了笑,语气温和的有些渗人:“大人莫要担忧,尽好你的本分就是了”
“至于极乐楼,许侍郎已经将文书加急送至京城,想必过不了几日就会有钦差到此彻查此案,本王就不越俎代庖了。”
安道平听了他的话,面上并无一丝喜色,反而闪过了几分失望。他垂着头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对着宋君谦一礼,直起了身来。
离开县衙后,平安和奉剑去安排马车将王岁安的尸体暂且存放于义庄,明法和长风二人则带着全副武装的王府护卫们去帮近日在县衙中拿到断亲书的女子撑腰,以防她们在拿回赔偿时再被宗族、娘家父母为难。
将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宋君谦邀请了林文辛去往静因寺一游。林文辛颇有些哭笑不得:虽然知道这几日,他们都没有心情去想些别的,此行也未必没有其他目的,但只要一想到这人几次相邀,都是去往佛寺,心中也难免有些啼笑皆非。
可等到宋君谦骑马先行去找了韩诚,调动了上千官兵后,她心中蓦然一紧,登时有种今日要出大事的预感。
前往静因寺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余下马蹄的踏踏声。到了山脚下,才下马牵着缰绳、拾阶而上。
或许是这几日城中巨变,百姓们人心惶惶,往日香火繁盛的寺庙也冷清了不少,一路走来竟是一个香客也没遇到。
因为要等那一千多名官兵,他们两人走的很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林文辛见自己一连找了好几个话题,宋君谦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气笑了。
“王爷这般心事重重,莫不是方才在县衙中言语得罪了佛祖,特地前来寺中赔罪的?”
“嗯?”宋君谦一愣,不知道她何出此言。
见他总算是提起了精神,林文辛眉毛一挑:“我还以为您是因为把王景文那般狼心狗肺的畜生打发到山中出家,平白污了神佛的眼,自觉对他们不住,前来烧香赔罪的呢!”
这……宋君谦哑然失笑:“怎么会,佛祖既是普度众生,我让王景文到佛前忏悔赎罪又有何不可,不是有句话说的好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不得日后王景文就能洗心革面,也成了佛呢?”
这句俗语林文辛倒是听过,但从宋君谦的嘴中说出来却似乎带着别的意味,她以为自己听错,没忍住停下脚步,仔细观看他脸上的表情。
“怎么,我脸上有字?”
“只是觉得王爷说这话的语气,实在不像一个一心向佛的信徒。”
“佛法浩繁,略通一二便能受益无穷,只是……”
只是他心中早就无佛,佛也渡不了他了。
有些话他闷在心中许久,现在却有些不吐不快:“王岁安问我人死后是否有转世轮回,我回答的信誓旦旦,内心却没有一丝把握。”
佛家都讲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劝人一心向善,纵是此生受苦,来世也能凭借累积的功德一生安乐。可他心中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始终认为今生比来世重要,若是连现实中都不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反而寄希望于阴间鬼神,这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了。
“了尘法师所言果然不错,我确实没有什么慧根,也修不了佛。若一切都指望阴间果报,还要阳间律法何用?还要这成千上万的官员何用?我今日到静因寺可不是来求神拜佛的,更何况……”
更何况,若是神佛有眼,怎会忍看人间战火肆虐,民不聊生?若是神佛无情,那么每日诚心礼拜又有何用?
林文辛听了他的话,没忍住叹了口气,心中却颇为赞同,她和这人一样,虽然敬重这满天神佛,却从不曾指望着焚香叩首就能解决问题。只是……
“那王爷现下来静因寺是为了什么?又点了那么多兵士随行,怕不是要把这些僧人吓坏了。”
“吓坏了?”宋君谦冷哼一声:“我今日就是要吓一吓他们,我要扒了这山门!”
正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极乐楼能在大炎肆意扩张,这些官员们的失职是板上钉钉。他们能在常宁县深耕数十年,想必这县城内的人也都是心中有数。
常宁县就这么大,相距县城不过十几里的静因寺怎会一无所知?更何况他们打着庵堂的名义行□□之事,大肆敛财,名声传遍了周边府县,吸引了不少南来北往的过路人到此寻欢作乐。甚至有了三庵一寺的名声传出,若如此,他们还能推说不知,莫不是紧闭山门,数十年不曾受过百姓香火?
可据他所知,静因寺香火甚是旺盛,作为大炎有名的寺庙,其中的僧人也常常云游天下,去四处探讨佛法……
这种种分明就是指明了这群所谓的高僧大德、修行之人对这数百名女子的惨状视若无睹、袖手旁观……这样的山门还留着作甚?这样的僧人还修行什么?
他今日领着官兵前来,倒要看看这静因寺的僧人有什么理由能够说服他、如若不然就将这里全部打砸了,连带着庙宇也都推倒重建,毁了他们的道场,收了他们的度牒。
将他们的僧舍改为墓地,安葬那些被娘家所不容的女子尸骸。而后重起法坛,再招僧人,让他们每日里念经超度,以慰亡灵。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严肃,林文辛心中一跳,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峰:“你这么做,又要让那群文官气得跳脚了。”
宋君谦轻轻捉住她的手腕,慢慢将整张脸都贴近,眷恋地蹭了蹭:“让他们说罢,反正我也不指望他们那张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我只是有些气不过。”
他不是没见识过权势的厉害之处。寻常百姓迫于无奈不敢吭声倒也罢了,但是一个俸禄皆来自于民脂民膏,原本应该惩恶扬善、为民做主的官员,还有一个衣食住行靠着信徒供养,慈悲为怀、普度世人的修行之人也对此冷眼旁观、不闻不问却实在说不过去。
“那你不怕了尘大师生气吗?”
其实不仅仅是了尘大师,宋君谦做的事要是传扬出去,怕是要引起无数信徒的口诛笔伐,甚至就连宋承源恐怕也会下旨申饬。
宋君谦一顿,他看向远处,轻轻叹了一口气:“正因为我推崇佛法,才不忍见明镜染尘,想着帮忙擦拭一番又有何错?”
“你啊,真是说不过你,”话都说到这儿,林文辛也只好投降认输,她抬眼远眺隐藏在重重树影中的古刹,心中忽而一动:“佛本无错,庙亦无错。若真是和尚们失了本心,将他们全部赶走也就是了,莫要真的毁了此处清净之地。”
宋君谦一怔,随后也点头赞同:“好。”
或许是这几日实在是门庭冷落,他们二人踏入上门时倒是把百无聊赖正在树荫下打瞌睡的小沙弥吓了一跳。
一个瞧着才十岁左右,顶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甚至因为还没受戒,头顶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毛茸茸的小孩子,因着受惊瞪大了双眼,赶忙双手合十,口念施主,硬要装作一副老成的模样。这架势不仅逗乐了林文辛,就连心事重重的宋君谦也没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小师傅,我们是过路之人,久闻静因寺的大名,特地赶过来焚香礼佛的,怎的庙里如此冷清?”
“这……”小和尚挠了挠头,有些犯难。虽然寺中的师长曾经提过一嘴,但他年纪还小,又自幼长在山上,对他们口中的那些话半懂不懂的,也不知怎么和这两位香客解释。
好在这里的动静很快就吸引了其他的僧人。
“阿弥陀佛,贫僧守拙,见过两位施主。”一位瞧上去三十多岁的清瘦僧人快步走来,向他们打了个稽首,同时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轻轻把他往庙里推,面容虽然严肃,可眼中却难掩慈爱。
宋君谦的心忽然有些烦闷:怎的这儿的僧人与他设想中的并不一样?
他陷入了思索中一言不发,林文辛只好接过了话头:“我们二人是过路到此的行商,久闻静因寺的大名,特来焚香礼佛,因着见到寺中如此清净,这才心生疑惑。”
“阿弥陀佛,当今宁王殿下与六公主的仪仗近日歇在常宁县中,因着惧怕,城中百姓这几日都不愿出门。”
“哦,只是如此吗?我还以为是静因寺中有人做了亏心事,为世人所知,这才香火冷落呢。”宋君谦冷笑一声,不耐烦再与这些人绕圈子。
“施主慎言!我寺上下皆是诚心修行之人,何曾做过恶事?佛门清净之地,施主如此血口喷人,就不怕有报应吗?”
“守拙,退下!”
还不等宋君谦出言反驳,从寺内忽然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和尚,他挥退了一脸不忿的守拙,转而对着宋君谦二人深深一礼,眉眼低垂:“阿弥陀佛,老衲玄慈,见过宁王殿下和宁王妃殿下。”
“玄慈大师,静因寺的方丈?”宋君谦挑了挑眉,表情玩味:“你是如何知晓我们身份的?”
“阿弥陀佛,两位殿下押解着那群男子入城之时,便有人画下了二位的画像、”
“哦?方丈倒是手眼通神,身在古刹之中,心却在红尘之内啊。”
“殿下说笑了,”玄慈双手合十,口念佛号:“殿下此来,可去禅房中歇歇脚,用上一杯清茶?”
“茶就不必了,有劳方丈领着我们去大雄宝殿一游,”宋君谦冷嗤了一声,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喜:“咱们当着佛祖的面,好好的聊一聊天吧。”
“阿弥陀佛,如此,二位请随我来。”
一路无话
静因寺的大雄宝殿修建的极为宏伟,四十八根需要几人合抱的楠木金柱支撑起整个大殿,便是相比于奉国寺也不差哪儿了,
殿中央的释迦摩尼佛结跏趺坐,眉目低垂,说不出的庄严慈悲。
宋君谦毕竟在了尘法师座下修行了好几年,饶是心中有气,此刻也低眉敛目、双手合十,诚心跪拜了一番。
“殿下可要上一柱清香?”玄慈见他跪拜也不打扰,直至起身才拈了三柱清香递过来。
宋君谦有些意动,可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今日不是来焚香礼佛的。”
事实上,他待会要做的事可是十足的离经叛道,甚至有亵渎神佛之嫌。
见此,玄慈也不多加劝说,转身亲自将檀香点燃,插进香炉中,闭目诵念了一番,才又转身面向二人:“阿弥陀佛,殿下此来可是为了问罪?”
“呵,你既已心知肚明,又何必故作玄虚?”宋君谦冷笑了一声,看着这副温和慈悲的模样心里就发堵:“佛家讲究普度众生,你又是当世高僧,享有盛名,我在盛京城也是有所耳闻的。静因寺更是百年名刹,释迦佛的道场!你们对极乐楼的恶行视若无睹,也不怕污了名声?”
“阿弥陀佛,殿下,我等皆是方外修行之人,一心向佛,不问世事,如何能够一再插手红尘俗事?”
“哦,你对我和公主的行程倒是在意,我和王妃一进山门就匆匆相迎。怎么,莫非我们两个不是红尘中人么?”听了这话,宋君谦怒气更甚,一点脸面都没留:“达官贵族的事放在心上,普通百姓的困苦便扔在一旁,你说你一心向佛,如今可敢当着佛祖的面说一声问心无愧?”
“你说你们是方外修行之人,难道吃的不是五谷杂粮,穿的不是棉麻衣裳?我也曾耳闻,静因寺因着地势的原因,本身田产并不多,一应花销多来自于信徒供奉。怎么,难道你一句方外之人,就能镀上一层佛光,米不是凡俗的米,衣不是凡俗的衣,钱不是凡俗的钱?我曾在了尘大师座下学习过几年,大师佛法何等高深,亦是常怀慈悲之心,感念百姓困苦,云游之时免费为贫民施诊用药。盛京城的奉国寺更是每逢冬日,便拿出钱粮赈济孤苦。怎么就单单你们静因寺沾染不得半点红尘俗世?”
“我听闻因为常宁县的村民做了亏心事,加之手中又有些卖女儿的闲钱,每次前来礼佛,出手都是不菲。也不知道这些钱最后都流向了何处?瞧你们的做派倒是与那极乐楼差不了多少!”
先前无论宋君谦说得多么难听,玄慈都是闭目不语,可听到他将静因寺与极乐楼相提并论却再也忍耐不住,他抖着手,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怒火:“殿下,我佛门清净之地如何能与极乐楼那等脏污之地相比,殿下说这话也不怕亵渎了佛祖!”
“若是佛祖有灵,应该先降一道雷教训教训你们这群袖手旁观的和尚!”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文辛,听到他竟然还好意思责问宋君谦,当即眉毛一竖,向前了两步:“你既是知道极乐楼是脏污之地,强逼着良家女子为妓,为何依旧无动于衷?”
“呵,”也许是撕破了脸,玄慈也褪去了那副世外高人的外皮,冷笑了一声:“极乐楼说是逼良为娼,可那些女子都是被他们的家人卖过去的。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我等不过是修行之人,无权无势,如何干预得了?更何况他们白纸黑字写了契约,拿了银子,钱货两讫的,便是告到官府也是他们有理,难道我们还能颠倒黑白不成?至于青楼……”
他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这等消遣的地方岂是常宁县独有?天子脚下的盛京城难道就没有?文风鼎盛的江南难道就没有?像这等连官府都无法明令制止的存在,我等便是看不惯又能如何?”
“我等出家之人也只能恪守戒律,约束门下不踏足那等烟花之地,至于其他的,又能做些什么?”
“呵,烟花之地不洁,可烟花女子的卖身钱你们倒是照收不误!”听到他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辩解,宋君谦没忍住冷笑了一声:“纵然极乐楼势力错综复杂,你们无力相抗,纵然此地官府无所作为对此放任自流,但扪心自问,你们当真就无能为力了?静因寺香客遍布天下,寺中僧人也常常出外云游,最远处甚至到过盛京、到过边塞,难道这天底下一个有良心的官员也没有?难道你们连在旁人面前提一提这些命运悲苦的女子也不成?”
“你说极乐楼中皆是父母卖进去的女子,但常宁县不过就这么多人口,哪里有这么多适龄的女子供人取乐?静因寺与那几处相距不远,我不信你们心中没有这等疑惑!常宁县也不是所有父母都是畜生,我也曾耳闻有过不少人纵然势单力薄也一次又一次的做出抗争,甚至豁出了性命,我不信你们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你们知晓了这一切,却依旧粉饰太平,依旧端着一副世外修行之人的模样,大开山门、迎接八方香客。方丈,也不知道这些畜生的香火钱你们收着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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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手?”
“那些卖了女儿的爹娘会许什么愿呢?会祈求儿子有出息还是希望自己剩下的女儿能买个好价钱?这些心愿也不怕污了佛祖的耳朵!那些道貌岸然美其名曰去三座庵堂焚香礼佛的嫖客们也会来静因寺烧上一炷香吗?不知方丈可曾闻到他们身上尚未散去的脂粉香气?你们对那三座魔窟不闻不问,于是过往的客人便将你们统称为三庵一寺,奉作常宁县的必去之地,也不知道贵寺的僧人耳闻之后心中作何感想?”
“玄慈方丈,你责怪我将静因寺和极乐楼混为一谈,殊不知百姓们早就将你们相提并论,视作同种供人玩乐的地方了。静因寺的百年清名早就在你们手上败光了,若是佛祖有灵只怕也觉得你们这些人恶心!”
“你胡说!你胡说!”玄慈自幼出家,自认求佛之心极真极诚,哪里受得了这般刺激?在他看来,静因寺上下恪守清规戒律,从未犯戒。如何就会落得这般下场?
那极乐楼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连官府都不敢正面相对,甚至还有不少达官显贵为他们撑腰,他们一群出家修行的和尚又能做些什么?纵然他们下山普度世人、劝人向善,但那些百姓一个个都被白花花的银子迷了眼,如何肯听,难不成还要他们强行出面阻止不成?不说这样是不是得罪了极乐楼会为山门招来祸患,就是那些女子的亲生父母也容不下他们多管闲事啊!
至于那些已经被卖入烟花之地的女子,他们这些和尚更是无能为力了。那等不洁之地,他们一步都不会踏足,那些女子又被禁锢了自由,连面都见不了,既然对其中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又怎好横插一脚?要是被外人知晓了,只怕会传出各种污言秽语,就连静因寺的百年清誉也会毁之一旦。
至于宁王所说的香火一事,更是没有道理,佛说众生平等,他们打开山门迎接八方香客,哪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至于他们许下的愿望是否会实现,是非曲直自在神佛心中,又何须他们置喙?
明明他们就没有做错,何以遭受宁王爷这样的横加指责?
他不服!
玄慈越想越气,难得动了嗔怒之心,整个人眉宇间都是焦躁之意,偏偏又顾忌着两个人的身份,有些话不敢说出口,只好垂头看着地下,手中的念珠却越转越快。
宋君谦看着他一副明明心中不忿却又强行忍耐下的模样,不屑之意更重,但跟这么一个锯了嘴的葫芦说再多话也是枉然,他眉宇间分明还是不服,想来也当真不知自己是否做错。
想到这里,他有些想叹气,整个人都有些意兴阑珊,再与之辩论的心思也淡了下来,只转过头看着殿下的参天古木怔怔的出神。
就在整个大雄宝殿一片寂静的时候,山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林文辛耳力好,只略微听了两句,便走到他跟前,一点头。
一想到士兵们都已到齐,宋君谦也不耐烦再与这位固执的老和尚争辩下去了,他直接转过身冷笑了一声:
“玄慈方丈,既然我们话不投机,也就没必要再继续说下去了。你有句话说得对,此等恶事,官府都能对此不闻不问,又何况你们一群和尚?所以我第一个开刀的肯定是那群贪赃枉法的官员,只要他们做错了事,我一概不会放过!甚至青鹿山定文书院那群自诩圣人弟子的读书人,我也会让楚州的提学给他们狠狠记上一笔!”
“至于静因寺。若这座山上是一座道观,我今日绝不会多此一举。要怪,你就怪我也曾经是一个佛教信徒吧,我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今日里倒要看看这寺中是否如你所言只是一个清净的修行之所,寺中众僧是否个个都潜心修行、不染红尘。还有你们这些年所收的香火供奉之钱又是否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
他一摆手,制止了玄慈要说的话:“我现在不想再和你多费口舌,也不相信你们寺中任何一人,我带了人马上山,自会让他们仔细搜查寺中的每一寸地,就不劳贵寺烦心了。”
“王爷,不可啊!”玄慈又急又怒,面色都有些涨红:“您怎可无故搜查寺庙,扰了佛祖的清净?”
“无故?呵,你们不是畏惧权势吗,今日我便以权势压人,无故搜查静因寺,你又能奈我何?至于佛祖……日后我自会焚香祈祷,恳求原谅。”
宋君谦冷笑连连,完全不在意玄慈的阻拦,自顾牵起了林文辛的手。两个人径直走出了大雄宝殿,走到山门前无视了惴惴不安的众僧,直接大手一挥。数百名士兵乌泱泱的冲了进去,在队长的指引下搜查静因寺。
等到士兵们一拥而入,整个山门前就剩下了他们和几个满目惊疑的和尚。一开始遇到的小沙弥被师兄弟们藏在身后,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嘴巴憋着,眼睛里也蓄着两泡将掉未掉的泪水。
宋君谦心里一软,想要招手让他过来,却看见小沙弥脸上惧怕之意更甚,这下连头都缩在了旁人的背后。
“唉。”见他如此惧怕,宋君谦也不再凑上去讨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往山门外的台阶走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王爷?”
“没事,我只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迁怒了……”
真要细究起来,常宁县的悲剧,那些利欲熏心不把女子当人的百姓有责任,隐藏在极乐楼背后的人有责任,大炎各级对此不闻不问甚至收受贿赂故意放过的官员更有责任。可这群在山上修行的和尚呢,他们真有责任吗?
上山之时他义愤填膺,与玄慈辩论时也坚持己见,但看着那群眼中只有惊惧之色的和尚,他却有些怀疑了。
这群和尚年纪不大,有些还只是个孩子……
“我在玄慈面前信誓旦旦,只要查出问题就不会放过静因寺上下,可是将军,其实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输了……纵然查出了静因寺藏污纳垢、账目不明,也依法将这些和尚法办了,可终究是还偏离了初心……”
林文辛听了这话,忍不住抬眼仔细望向他,良久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爷希望我说什么呢?于法理而言,您此番行动确实过于冲动,有迁怒之嫌……但我本也不是个墨守成规之人,我也有私心,我的私心和王爷是一样的。”
纵然静因寺众僧的行为在律法上挑不出什么错处,可她心里依旧膈应,只要一想到这边檀香袅袅、钟磬声声,众僧安坐蒲团之上诵念佛经。与之不远的三座庵堂里,那许多良家女子被迫倚门卖笑,咽下血泪与众多嫖客逢场作戏,身不由己;还有如王成、郑重这样因为亲人的遭遇痛断肝肠、悲不能寐,日日夜夜想着报仇雪恨的人,她就对这座古朴庄重的寺庙更添一层厌恶。
“王爷何必多想,难道他们拿着女子卖身得来的香火钱却对无数女子的痛苦视而不见还有理了不成?莫说您还先让官兵们搜查证据再作打算,便是直接打砸了这里又如何?”她闭了闭眼,按捺住胸中的怒火:“若不是怕影响了您的声誉,依我的性子,把这里通通砸毁了才算顺心!”
“你……”宋君谦哑然失笑:“先前还是你劝说我不要拿寺庙撒气,怎么现下你倒比我还要按不住火气?”
听到这话,回想起自己方才在路上说过什么的林文辛一模鼻子,也有些不好意思:谁让那个方丈大言不惭地说了那么多,句句都是推脱之言,直把她的火也挑起来了呢。
“王爷,你说,这静因寺的账目要是查不出问题怎么办?”
宋君谦知道她这是在转移话题,仍然很配合的说下去:“若是查不出问题,咱们这帮人就打道回城。等我寻他几十个会写话本的,把这常宁县三庵一寺的名声好好传一传,给他们扬扬名。好教世人也见识见识他们的做派……”
林文辛听到这儿,没忍住一乐:“您啊!”
宋君谦也笑,但随即又收敛了笑意,正声道:“放心吧,包管查得出问题的。”
他见识的多了,嘴上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明面上怎么俭朴度日,只要庙里的这些和尚还没有跳脱五行之外,成佛成圣,见到银子,哪有不伸手的。
只怕到时候查抄出来的账册,要把林将军吓一跳呢。
91. 第 91 章
静因寺占地颇大,士兵们搜查证物又不是熟手,因着心中对神佛的那点敬畏,做起事来更加畏手畏脚,这一忙就忙到了明月东升。
他们在此处耽搁的时间久了,平安和奉剑他们已经忙完了手中的事寻了过来,再加上个听闻宁王调动了上千兵士,心中狂跳生怕出什么事的淮阳伯,静因寺的山门前更加热闹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捧着一沓账本前来回报,宋君谦只略微翻了几页,就气得想笑,索性把这些账目分给众人传阅。
这一看可不得了,咋舌之声顿起。
“乖乖,光银子就有十数万两,再加上各式金器……不得了,这是个金子做的寺庙啊!”
“金银倒还在其次,你来看看这上面所记载的田地,单单就这一座寺庙名下竟然有一千二百顷,整个常宁县才多大?”
“不止有田地,我粗粗看了一下,县城里好几个繁华的铺子也挂在他们名下呢,乖乖,单就明面上的这些就能比得上一个郡王!”
“触目惊心,触目惊心,我打了一辈子仗,得封爵位,细细算下来家产还不如这些成日里念经的和尚!”
众人都被账目上的数字炸花了眼,就连向来严肃的淮阳伯也不住的摇头感慨。
“行了,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夸张。”宋君谦见众人咋舌不已,心里既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前朝曾经对寺庙名下的财产有着极为苛刻的限制。但我朝龙兴之时曾受过僧人的恩情,太祖感恩再加上之后的几位都笃信佛教,因而一直不曾对此有什么明确的规定,只是在僧人度牒的发放上严苛了一些。”
“寺庙名下的田产、商铺无需缴税,因而不少百姓都以布施的名义挂靠,反充作了佃户。甚至有些富户也做这样的打算,这么左右一倒腾,能省下不少税粮……因而静因寺的这些田产和商铺看看就行了,不能当真的。”
奉剑听了他的解释似乎有些回过味儿来了,但她还是有些不理解:“可这样一来,州县的税收不就是少了吗?”
这……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有无奈的笑意:这件事自然是对国家的税收有影响的,可上面那位不发话,朝堂上的官员自然也不会讨嫌到将此事摆在明面上。除非真到了万不得已,谁又愿意得罪这些遍布天下的佛教徒呢。
“咳,此事以后再说吧”宋君谦轻咳了一声,打了个圆场:“现在还是先把静因寺的问题解决了吧。如今账册都已经找出来了,今晚就辛苦各位了,士兵们忙了一下午,也让他们歇歇。”
“平安、明法,你们两个对此事相对精通,要把担子挑起来。长风,此刻人手短缺,还要累你再去城中寻几个账房先生来……”
没办法,这些士兵们抄个家砸个东西什么的还行,真要让他们对账本,怕不是要为难死!他和林将军等人倒是对算数略有了解,但也并不精通。要不去寻求外援,只怕三天三夜都理不完!
只是……
他看着一脸严肃的淮阳伯,心里暗自咋舌,止不住的犯难:“陈伯爷,你……”
“殿下无需挂怀,眼下县城并无大事,微臣也在此凑个热闹,好增长增长见识。”
话都说到这儿,宋君谦还能说些什么,只能挥手让其他人去忙,他和林文辛带着陈乐久去庙中寻个僧舍,略坐一坐。
三个人闲聊了一个时辰左右,就有人来寻,原来是长风带着能写会算的账房们回来了。
宋君谦登时就忍不住盛赞长风做事靠谱,就连陈乐久也忍不住在一旁点头,要不是看宁王妃有些发怵,只怕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爱才之心了。
可等到三人到外面一看,登时哭笑不得:除了后面十几个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的,看上去是正经账房的模样,前面站着的这几位分明就是随他们队伍一同西行的文官,为首的就是许侍郎!
或许他们眼神中的震撼太明显,长风没忍住轻咳了一声,为自己辩解道:“王爷,您催得急,现在天又晚了,我挨家挨户敲门才凑出这么多账房先生,但这样效率实在太低了,恰好在路上碰到了许侍郎……”
而后他灵机一动,许侍郎一拍即合,两人相视一笑,就把这群还在客栈里悠悠哉哉的文官们给哄了过来。
事已至此,宋君谦还能说些什么呢?只能压着嘴角把这些人分别打发到了平安、明法的手下。等到人散开后,他又没忍住拍了拍长风的肩膀,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查看账本一事果然繁琐,饶是有这么多人齐心协力,也将将忙到了第二天红日初升。
许忠泽一夜没睡,他睁着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坐在椅子上思虑了半晌,终究还是抱着他们整理出来的账册去寻宋君谦。
“殿下……”他见到宋君谦深施一礼,随后便呆立着一言不发。
宋君谦见他这幅样子,心里有些莫名:“怎么了,可是静因寺的账册出了问题?”
“唉,这件事我也不好说,账册的错漏之处我们都已经特意注明,还请您和王妃过目。”
宋君谦接过账本,只看了几页就皱起了眉头,等到翻完,眉毛更是拧成了结,他气极反笑:“单单几个方丈、监院之流就私吞了不下万两白银?还有大批的金银不知去向?呵,他们几个和尚是要反了天不成?”
“王爷,现下方丈他们私吞的那些倒还好,我怕的是其他的……”许忠泽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原本因为极乐楼一事,他这几日就一直在暗地里思索,究竟是谁才能在水面下铺下这张大网?
官员不太可能,莫说能做到这地步的,当今朝堂上寥寥无几,单就这二三十年的时间跨度,也不现实。那么剩下的就只剩下世家和宗室了……
要是世家还好,他们暗地里积蓄了这么久的力量,不也还被当今压制下来了,此后更是从未对他们松过片刻缰绳,更何况有大炎的铁骑镇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可要是这些事的后面站着一位宗室甚至是皇子,这事可就大了……极乐楼做的几乎是无本的买卖,每年赚得的金银都是个天文数字,现在静因寺又有大笔钱财去向不明,要是也流向了那些人的口袋……
他被自己这个猜想吓得心脏都要骤停了,整个人都有些不寒而栗,因而才一大早就来寻宁王二人。
宋君谦显然也和他猜想到了一块儿,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他用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这件事牵连甚大,若真是如你我所想的那般,那么就不是我们两个人能担当的起了。极乐楼的势力横跨上千里,要是再多来几所静因寺这样的寺庙,他们所敛到的金银只怕是个天文数字。”
这笔银子怕是培养起一支私军也不在话下了。
“正是如此,微臣认为,此事还是一并早早禀明圣上的好。至于静因寺的这些僧人,我们就不要再多问询了,直接将他们押入常宁县的大牢,命人严加看管,直至陛下的旨意传来!”
“啧”宋君谦轻啧了一声,显然觉得麻烦,要是这件事真如他们猜想的那般,只怕依着宋承源的性子便不会再让自己插手其中了,如此一来他这趟静因寺之行,倒是做了白用功。
但事已至此,他也明白许忠泽说的是老成之言,他思索了片刻,终究还是有些挫败的一扶额,决定按照许忠泽所言行事。
只是他心中一动,蓦然想起了那个躲在师兄身后的小沙弥。要是静因寺真被打成了极乐楼一伙儿,以那位的性子,怕不是要杀个血流成河?届时衙役们的长刀下可顾不上年幼不年幼。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做殊为不智,可到底心中不忍,犹豫再三后还是让长风附耳过来,帮他去办了一件事。
从京城来的王爷又抄了一座寺庙!
宋君谦一行人还未接近县城,关于他的流言就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不少常宁县的百姓都直嘬牙花子:这王爷咋回事,才来了这几天就把三庵一寺全部霍霍了,莫不是和佛祖有仇?
而那些知晓内情,听说宁王自幼学佛,跟在了尘大师身后学习多年的,更是面容扭曲,一时间竟怀疑起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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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
宋君谦可不管这些,他这两日等于白跑了一趟,气正不顺着呢,到了常宁县直接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了安道平和陈乐久,自己就施施然离开,拉着林文辛一起回客栈中补觉去了。
这一觉睡得香甜,等他恢复了清醒,已经快到了用晚餐的时辰。可还未等他梳洗整洁,门外又传来了护卫焦急的声音。
安道平遇刺了!
等众人匆忙赶到时,整个县衙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安道平瘫在地上惊魂未定,脸上满是恐慌。
“王爷、主子。”长风先他们到来,已经和护卫们投入到了灭火、救人的行动中,见他们到来,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宋君谦没心思关心别的,一见到他就开门见山的问道。
“这……目前我也说不好。看这个样子,整个县衙连带着后头县令的府邸怕是都不能住人了,具体情况还要等火灭了才能清点,”长风摸了摸脑袋,也有些为难:“好在安大人自述,他无儿无女,身边也没有什么侍奉的人。除了一位侍妾,近来府上并没有什么人居住。县衙也是,自从您来了之后,他便让衙役们和看管文书的小吏全部都回家住去了……估摸着不会有太多人员伤亡。”
“那他本人呢,县衙着火时他在哪儿?”
“这……他说他忽感心血来潮,去监狱里寻那两位杀人贩去了。我刚刚派人打听了,从清早到方才,他的确都在监狱里,不曾出来过。现在监狱周围的都是我们的人,这消息绝对可靠!”
“呵,心血来潮,倒真是巧。”宋君谦听了这话没忍住笑了一声,他和林文辛对视一眼,眼中都有对安道平的怀疑。
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旁的安道平就已起身走到眼前,深施一礼:“王爷、王妃。”
“安大人受惊了,不知府上一切可好?”
“唉,我孑然一身,府上除了一个侍妾就只剩下两三个下人……听救火的衙役们说,他们,都没有逃的出来。”
“大人节哀”见此,宋君谦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干巴巴的挤出这几个字。
安道平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又对着他们深施一礼:“宁王殿下,如今情况未明,我也不知是从哪儿招惹了这等杀身之祸。纵然此次侥幸逃过,可下官心中还是惴惴不安。”
“嗳,安大人无需惊慌,我此次西行的队伍中多的是军中好手,此次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宋君谦似笑非笑,“今日过后,我派几个好手到大人身边,叫他们提高警惕,寸步不离,包管护得大人性命无忧。”
“王爷说笑了,”安道平脸上一僵,随后又很快掩去神色,勉强扯了扯嘴角:“当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怎可为我一人平白浪费这么多人力?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哦?不知道安大人有何高见啊?”
“不敢、不敢,下官只是觉得如今的常宁大狱有淮阳伯的手下重重把手,固若金汤。在查出这群宵小前,下官倒还不如现在那里安置一段时间。”
哦?这倒是稀奇!
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一眼,都有些把不准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古至今这些当官的都想求一个好兆头,倒还是头一次有人主动要求在大牢里办公的。
但是他们仔细一想,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如今的常宁大狱,里里外外都由他们的人接手,苍蝇也飞不进去一只,纵然安道平有什么花花肠子,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也翻不了天去!
因而只犹豫了一瞬,宋君谦便笑着顺水推舟了。
等安抚好了安道平,发现现场并没有什么需要他们搭把手的事后,几个人待在原地又看了一会儿救火兵丁们的工作,便和陈乐久说了一声,转道毁了客栈,准备简单的用顿晚餐。
可几人刚刚走近客栈,身子就不自觉的一僵。大厅正中间的那张桌子旁,云鹤道长正捧着一个茶盏老神在在的坐着,看见他们来更是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宋君谦背后一凉,蓦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92. 第 92 章
云鹤道长这几日过得甚是舒心。
宋君谦虽然对他有所怀疑,但毕竟不曾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趁着其他人都在忙碌,没空理会他,这几日他可是好好的将县城逛了一遍,连带着派过去有监视他意味的几个护卫,也被当做了跑腿的小厮,一会儿帮他拎个东西,一会儿帮他买个吃食的,半刻都不得闲!
反倒是他自己,逛得累了便躺在客栈中,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短短几天,脸就圆了一圈。
宋君谦看见他第一眼,就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瘦的有些突出的下颚,再联想到他们一行人这几日不分昼夜的奔忙,心里更加憋气。沉着脸坐在他的身旁,一言不发。
林文辛瞧着他赌气的样子有些可乐,没忍住从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她也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宋君谦倒了一杯。
宋君谦喝了一杯已经放凉的茶水,心情却好了不少,觉得胸口憋着的那口气也散去了,终于拿正眼看向云鹤。
“道长这两日倒是忙里偷闲,自在的很。”
云鹤一挑眉,没在意他话中的夹枪带棒,只是微微一耸肩:“如今我在王爷眼中尚未洗清嫌疑,就不去凑外面的热闹了,要是再惹得王爷怀疑,我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呵,油嘴滑舌,”宋君谦冷嗤了一声,对平安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走出去吩咐了几声,等到他重又回来点了点头,宋君谦才将茶盏往桌上一磕,死死的盯着云鹤的眼睛:“我已经将客栈周边全部清空,离此最近的王府护卫也听不见我们说话。云鹤,我现在就要一句实话,你们这些年到底查到了什么,静因寺和极乐楼到底有没有关联?”
云鹤一僵,脸上的笑意渐渐掩去,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王爷,我也不瞒您。老实说,我们这些年并没有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极乐楼自从知道了我们这群人的存在,各种手段就没有停过,光是为了躲避他们,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像是王成、郑重这样生活在县城里的,我们更是几乎从不与他们联系,直到确定您和林将军一行的到来,才匆匆见了一面。常宁县的李、任两家更像是摆在明面上的靶子,真正管事的指不定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啧”宋君谦没忍住轻轻啧了一声,心里也有些认同他所说的。前几日他就已经李、任两家的人全部关进了大狱,可今日县衙却还是失了火,如果不是安道平的苦肉计,那么极乐楼在县城内就一定还有残余的势力不曾拔除。
只是……
“我们毕竟是刚刚接触到这个势力,你们却与它周旋了这么久。云鹤,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可能对幕后之人没有猜测吧?”
“王爷真是……直爽”云鹤道长苦笑了一声,轻声开口道:“诚如您所说,我们和这个组织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心中自然也是有些猜测的。我和法空都是方外之人自然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我们当中有一位……他曾经给我们分析过,说是极乐楼背后站着的不是世家就是宗室,甚至,甚至可能就是当今哪位皇子的母族。”
说到最后,他移开了眼,有些不敢看宋君谦的表情,可出乎他的意料,宋君谦本人倒是十分平静,甚至还很冷静的指出来:
“世家不太可能,他们虽然私下里互有心思,但为了应对那位的打压,这些年明面上一直都是同气连枝的。他们在各个祖地经营日久,若有人越界只怕会引来群起而攻之。像极乐楼这样横跨上千里路的势力除非是所有世家联合起来,否则绝无可能,但这些年那位一直没放松对他们的压制,若真是世家出手,不可能没有警醒。”
其实更关键的是,这些世家数百年积攒下来的财富恐怕要比国库和私库加起来都要多,又个顶个的注重脸面,实在没必要从事这等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就算他们真的想要联合起来扶持一位皇子上台,也未必会使用这等手段。
再说了,极乐楼的势力毕竟横跨千里,这么大的一股势力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露出来。要知道宋承源如今在不少世家的势力范围内可都是插了钉子的,世家大族们能开得起的条件难道宋承源开不了?
想要这么掩藏数十年,简直是天方异谈!
反倒如果是哪位皇子藩王起了异心,一方面大肆贿赂朝中官员,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一方面引得世家两头下注也好,纯粹为了膈应宋承源也罢,出手帮他隐瞒的可能性还要更大一点。
“那王爷的意思是……”
云鹤的话没有说全,可在座的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恐怕站在极乐楼身后的那人和皇室子弟是脱离不了干系了。
“你说极乐楼出现已经有了二三十年,若真是哪位皇子身后人的手笔,他们这算盘倒是打得够早的!”宋君谦没忍住叹了口气。
如今成年的皇子就那么些,太子殿下绝无这种可能,靖王兄的人品他也绝对信得过,可要不是这两人,那么还能剩下谁呢?
安王倒是比自己年长,可他已经被逐出了京城,相当于流放到了西南。这么多年甚至就连宋承源过寿也一直没有下诏让他回京,他那位立下赫赫战功,原本麾下二十万人马的舅舅也受他连累,赋闲在家。明眼人都知道他已经几乎和皇位绝缘……
除了这位,剩下的可都是自己的皇弟了,一个个都还未就藩。纵然自己不喜与人交际,与他们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但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竟是没发现哪一个能有这样的本事与野心。
这可真是……
宋君谦摇着头苦笑一声:“若我们猜测的不错,这件事怕是要通了天了。云鹤,这件事我管不了了。”
他揉了揉额角,有些自嘲:“不过你也可以放心,许侍郎的折子已经用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我这个队伍中也不乏那位的耳目,多管齐下,想必这件事的盖子已经在京城掀开了,过段时间自会有奉命的钦差到此查案。届时你有什么话直接和他说也就是了。”
“王爷这是要从中抽身,袖手旁观了?”云鹤一脸似笑非笑,“可若我说,所有人中我们最信任的就是您呢?”
选择接近这位王爷,他们也不是什么准备都没做,对他的生平也了解了个大概,又有人一力担保,自己还亲身上阵用刘家村一事加以试探……如果换做是其他人,他们还真的交付不了信任。
宋君谦有些讶异地抬头望了一眼,见他眼神中满是认真与坚定,不自觉就像别开眼去,过了良久才哑着嗓子:“没用的,一旦牵扯到皇子谋逆之事,他谁都不会相信,更不会让我参与其中。”
若是已经查出了是谁在暗中谋划,宋承源还有可能本着制衡的心思,把他们这些儿子当做棋子使用。但在一切尚未查明时,他不会相信任何一个皇子。
这一次恐怕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他难得用劝诫的语气和云鹤推心置腹:“在钦差不曾到来之前,我暂时还不会离开此地。趁着我还能做主,你们若是有什么想说、想做的,尽可找我商量。若等到钦差到来,我纵然有心相帮也是无能为力。”
云鹤自从听到钦差要来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整个人瞧上去心事重重的,现在听了这话更是怔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笑着点头说自己明白了。
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宋君谦有些无力,只好挥挥手让他离开。
直到云鹤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王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我是有些担心。”
“担心?”林文辛不解。
“如果这件事真的涉及到夺嫡,麻烦就大了啊。”
“这……难道还会影响到太子殿下?”林文辛有些不信,以她和太子的匆匆几面,怎么也不像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的人啊。
“当然不会,你想到哪儿去了?事实上除了极乐楼背后那个暗地里搞事的,这件事对于盛京城的皇子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坏事,但……”宋君谦话音一转,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但对于涉及到此案中的那些普通百姓,可就是大祸临头了。”
历来事关夺嫡之争的都不会是小案子,宋承源这些年又格外多疑,他选定的钦差自然是要把整个常宁县查个天翻地覆的。
惊涛骇浪之下,那些原本罪不至死的普通百姓,恐怕就难了。
“所以,您才让长风把那个小沙弥偷偷放走?”
“没有放走,只是把他放在了我们眼皮子底下。”宋君谦矢口否认,并纠正了她言辞间的错误:
“我只是有些不忍心罢了。才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在山上养得天真无邪、不谙世事,未必就知道静因寺旁人做了什么事,若是也打入大牢,岂不可怜?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和幕后之人有什么勾连,将他放在眼前,也能放心些。”
“你啊!”林文辛如何看不出他的口不对心,只好轻笑着摇头,但一想到会有钦差过来,她也莫名有些发慌:“难道真有这么严重吗?陛下会派谁过来查案?”
“我也说不准。”
此事干系重大,钦差的人选宋承源必定慎之又慎,能力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对他忠心,和他们这些皇子没有瓜葛。
这样的人,放眼整个朝堂也不过寥寥几个,还都不是专攻刑讼的……只怕到最后这位钦差只是个明面上的靶子,暗地里还有另外的人马。
想到那群做事狠辣的天子亲卫,宋君谦没忍住一摇头:“极乐楼的也就罢了,但静因寺未必没有不知情或者未参与之人。等到他们一来,恐怕通通都要被打作叛党……”
到最后能不能留下一条命,都未可知。
第二日一早,众人难得补足了睡眠,一个个瞧上去都精精神神的。因为闲来无事,心里难得轻松,奉剑和长风两个活宝又斗上了嘴,把宋妍逗得前仰后合的。平安年岁大些就这样面带笑意的看着他们耍宝,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明法也倚在房柱上姿态闲适的看戏,偶尔冒出一两句话来,颇有火上浇油的效果。
宋君谦与林文辛没理会她们的打闹,悠闲的品茗闲聊,只是偶尔对视的瞬间发现彼此眼中都有细碎的笑意。实在是被孩子气的争吵逗乐,憋不住的时候,又都不约而同地举起茶盏掩饰。
云鹤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他嘴角勾了一下,似乎露出了个笑,可随即又很快放平,趁着众人没空理他,只对着平安点了点头,便寻着空隙走出了客栈。
宋君谦自然是发现了他的,但见他并没有打扰的意思,心里转了几转,终究也没有出声,只在他转身离开时,盯着他的背影愣愣的出神,良久,才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云鹤这一去,就过去了两个时辰,快到午时才回转客栈。
他身边有王府的探子,一言一行自然在宋君谦的掌握中。看见他面色暗淡,双眸泛红,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宋君谦没忍住用话轻轻刺了他一下。
“见到人了?怎么,没劝动?”
“怎么会,”云鹤眯着眼睛,也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王爷昨天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我们还能不知道事态紧急吗?王爷,和我走一趟吧?”
“好啊,”宋君谦搁下手中的茶盏,起身拉着林文辛的手轻轻晃了晃:“监狱里穷凶极恶之徒甚多,我带着林将军壮壮胆也是理所应该吧?”
云鹤懒得看他这黏黏糊糊的样子,也不奇怪他知道自己的行踪,只轻轻哼了一声,扔下硬邦邦的一句“随意”,便自顾自一甩衣袖,在前面带路了。
短短几日,这是宋君谦第二次到常宁县的大牢里了。因为关押着极乐楼的嫌犯和静因寺的和尚们,原本上次来还略显空旷的大牢竟也变得拥挤起来,原本一个人独享一间牢房的法空也不得不忍痛分了半间房给郑重。
监狱里的人看见他来,登时就叫起了撞天屈,求饶声不绝于耳。宋君谦神色不变,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一心跟在牢头和云鹤的身后。
又走了三五百步,终于走到整座监狱最后一间牢房。
门上并没有上锁,云鹤也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他按下想要为自己上前推门的林文辛,安抚似的朝她笑了笑,亲自上前推开了牢门,笑着招呼了一句:“安大人,别来无恙啊?”
安道平依旧一身县令的官袍,坐在稻草堆上看着他们笑,直到宋君谦主动开口,才起身还了一礼:“托王爷福,一切都好。”
虽然监狱里环境不佳,他住的这间牢房又最为破败,这里常年不见天日,阴湿憋闷的很,夜里甚至还有鼠蚁啃食他的衣物四肢,但就在这种环境下,他却休息的极好,比过往当县令的那九年都睡得安稳。
只要一想到与他关在一起的是极乐楼那帮不可一世的畜生,单就想想他们的下场,自己就心情畅快的恨不能大笑几声。
但是不够,还不够!
这些只是被摆在明面上的爪牙,就算全剁了,幕后之人也不会感到肉疼,他还有一份名单,那上面才是真正的大鱼,只有交给宁王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只能交给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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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相信宁王!
宋君谦一直不错眼的看着他,见他面色激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讲,便挥手让牢头走开,而后一掀衣袍,也跟着坐在了那堆稻草上:“你原本一直和我打哑谜,连遇刺那日都不肯实言相告,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就因为昨日我和云鹤说得那番话?”
他眯着眼,声音发沉:“你也不相信朝廷钦差?”
“嗯,不信。”安道平摇了摇头,干脆的承认,随后目光直直的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我只相信殿下一人。”
“为什么?我们以前见过?”
宋君谦实在是不解,按理说自己声名不显,是朝野出了名的闲王,与眼前这人又没有私交,何以就被这人如此信任?
安道平笑了一下,微微眯着眼:“我与殿下仅有过几面之缘。”
九年前,自己本是户部的一名员外郎。因为得罪了上峰被下了大狱,虽说后来被证明了清白,可原本的职位也早就被人顶替,只落得个留京待命的下场。
当时自己还年轻,春风得意之时遇此挫折,自然心中憋闷,后来更是大病了一场,家中发妻心中不忍,便再三劝自己去奉国寺小住一段时间,既是为了去去晦气,也是为了散散心。
那是自己第一次遇见宁王殿下。
那时的宁王风华正茂,虽是一身布衣仍然难掩眉间的意气风发。自己原本只是好奇何以这样一个少年会与奉国寺众僧交情匪浅,便打听了一耳朵。可等到知晓身份后,反而因为不想背着攀附权贵的名声,自觉远离了,从始至终都没说上一句话。
后来,便是那一场震惊朝野的大败……
“当初定远的消息传到盛京,整个京城都气氛紧张,颇有风声鹤唳之感。我虽然赋闲在家,朝中却也有几个旧友,听他们说那几日的朝堂上几乎吵翻了天,甚至有不少官员趁机落井下石想要将武安侯一脉踩到泥地里。陛下那几日心情奇差,常常大发雷霆,诸位皇子甚至包括太子殿下也不敢去捋圣上的虎须。太子殿下不过是在朝堂上与人争辩了两句,便被禁足在东宫。”
“陛下的态度不明朗,老太傅气得挂印辞官,整个京城都人心惶惶,但就在这个时候,殿下回宫了……”
听他那几位旧友说,宁王殿下胆量奇大,先是和陛下在上书房争锋相对,后又寻了一帮和尚堵着那些嘴里最不干净的文官宅邸前面,也不吵也不骂,就敲着木鱼诵经,没几天就把整个皇城搅得天翻地覆。
虽然不知道最后陛下下旨安抚了武安侯府,百官们也都对定远一役避而不谈之中有没有宁王的缘故,但他敢在那个时候站出来就已经强过其他人不少。
“只是没想到,殿下和林侯爷的女儿会走到一起,不错,当真是佳偶天成。”
“咳”宋君谦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当年自己还没修得如今这一番口才,很是用了些上不了台面的损招,要不是后来修心养性闭门不出,还不知百官要怎么编排他呢。不过,“就因为这件事,你就如此信任我?”
“当然不是”安道平摆摆手:“后来我被吏部打发到了常宁做县令,远离京城。可谁让常宁县有一座极乐楼呢?我这个县令在明面上得不到的消息,他们那里却是清楚的很。殿下为了林将军与百官还有黎国四皇子的那番舌斗,以及为了公主和亲一事被陛下禁足……他们可都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呢。”
“当我得知是殿下护送六公主和亲,就一直祈求上天,让您过路常宁……好在,天遂人愿,一场暴雨阻住了和亲队伍的脚步。为了防止夜长梦多,云鹤特意盯上了为村子寻找道士的刘社,佯装偶然相遇,后来更是算准了山洪即将爆发,冒死和他们进镇,九死一生之下才和殿下碰上了面……殿下,我们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啊。”
宋君谦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呵,你倒是会说话!口口声声都是信我,但我来到常宁县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安大人可一直都是装傻充楞,没有一句实话啊。”
安道平哑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一开始是因为极乐楼在常宁县耕耘了二三十年,自己到此做县令才堪堪八九年,虽然勉强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却也难保会有什么后手打的自己措手不及,倒后来……
“殿下或许不知,常宁县城南的土地庙,住着一个瘸腿的老乞丐,可他在极乐楼的地位比任、李两家还要高些。就在殿下下旨将这两家人全部下狱的时候,他跑过来给我喂了一颗定心丸,说是您这队伍中,有他们的人。”
“什么?”
宋君谦猛地直起身子,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队伍中有宋承源的探子他心中是有数的,难道他的那些好弟弟也在中安插了人?
他与林文辛对视一眼,两人俱是惊疑不定,将整个和亲队伍飞快的从脑中过了一遍,仍是没找到一个可疑人物。
“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啊,可……”安道平苦笑了一声:“就在第二天,那个老乞丐就因为醉酒溺死在河边,他往日里可是滴酒不沾的。”
如此一来,无论是宁王队伍中有奸细,还是城中尚存着极乐楼的高手,这把钢刀架在他的头上,让他一时之间不敢轻取妄动,更寻不到机会与宁王交心。
偏偏殿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怎么都不肯将自己夺官下狱,要不是有忍娘相助,只怕自己已经被烧死在昨天的那场大火中了。
“原先我也不知静因寺和他们有没有关系,但是昨天的那场火倒是让我心里有了几分猜测,我估摸着殿下应该是打到他们七寸了……昨天那场火,约么就是他们在常宁县已经没有什么看重的东西,打算直接将我杀人灭口了。”
“所以你才要住进监狱?”
“对,监狱有陈伯爷的人手把着,我在里面又不是犯人的身份,还可以自由活动,这日子总比在外面提心吊胆的强。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昨夜我是睡在法空与郑重中间的,有他们护着,我这觉啊才睡的安稳!”
安道平说到这儿,没忍住自嘲一笑:“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就算云鹤不来,我本也打算就在这几日和殿下实言相告了。”
“哦?”宋君谦听了这话,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安道平见他神色淡淡,心里明了,当即一掀官服,跪了下来:“如今得知钦差将至,我便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极乐楼的背后可能站着一位皇子甚至是……真等到陛下的人到了,只怕云鹤他们就没有活路了……我自知犯下大错,罪无可赦,但他们……他们不应该就这样送了命。”
“王爷,求您救命啊!”
93. 第 93 章
宋君谦走出大牢时,已经金乌西坠,晚霞漫天。
听完了安道平所说的事,他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只凭着本能在行走,若不是有林文辛在一旁看着,只怕早就不知撞上几回墙壁了。
林文辛心中何尝不是震撼难言,只是她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此刻神志还是清醒的,一路捉着宋君谦的手腕,将他带进了客栈。
“王爷”她轻声唤了一声,将一杯温水塞进了宋君谦的手中,试图唤醒他的神志,“对于安道平说的那些,你心中可有盘算?”
“盘算?”宋君谦喃喃重复了一遍,忽而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据安道平所说,极乐楼用来控制官员们的药丸,我似乎知道是什么东西……”
“什么,那太好了!我原本还打算请林老大夫一同前来商议呢”
“幸亏你没有去请。”宋君谦苦笑了一声:“还是不要把老大夫牵扯进这件事中了吧,那药丸出自宫中……”
林文辛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宋君谦虽然满面苦涩,却还是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难怪一听说钦差要来,他们就忙不迭的要把实情说出来,原来惧怕的是这个啊……”
他从胸前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内里装的便是安道平特意留下的药丸。他将药丸倒在掌心,止不住的叹气。
“我年幼时曾经出过一次意外,伤重难治。当时太医院的院正就送过来这样一粒药丸,只要服下便能得一寝安睡。我那时耐不得疼,等药性过后就一直央求他多给一丸,但是哪怕我撒泼打滚,甚至将宋承源搬出来了,他也一直摇头拒绝。”
宋君谦没忍住笑了一下:“具体他说了什么,我也不太记得了,只知道那药丸里有一味药实在是厉害。虽是止疼的良药,却极易让人上瘾,若是不小心沾上了,便再难摆脱得了,危害极大,流毒无穷,因而历朝历代都对此药材严加把控,除了皇宫内留有少量,民间严禁栽种买卖。”
“安道平刚刚一提起,我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初服时飘飘欲仙,只觉得精神百倍,百病全消。一旦上瘾就再离不开,只几日不用便口舌流涎、四肢乏力,连带着脑袋一片空蒙,整个人如同百蚁噬心,狼狈万分……若说世界上成瘾的药物并非这么一种,但症状如此相似,再联想到我们曾经有关极乐楼幕后之人的猜测。这诸多巧合由不得我不怀疑……”
这极乐楼背后站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位皇子,而是和宋承源直接相关。
想到这里,他没忍住长叹一声:“难怪他们一听说钦差要来,一个个方寸大乱,难怪那个极乐楼的人说我们队伍中有他们的帮手,难怪啊!”
“可若真是宋承源隐在背后,安道平将此事告知我,又有何用呢?难道我还能斗得过那位不成?”
林文辛见事情尚未定论,他便已经失去了信心,整个人都陷入了消沉之中,不免也有些揪心。
她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事情未必就真有想的这么糟:“王爷,如今这一切只是你我的猜测,事情未必就没有转圜之处。陛下为人虽说……但也不算昏聩。他要是行此小道,用药物控制住官员,又何苦只从这些边远的官员身上下手?极乐楼大肆收敛财物已经二三十年,但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除了内库,他用什么都是从国库直接下手,甚至为此逼死了史扬……我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
这么多钱财,总不能当今圣上也用它去培养私兵吧?
听她这么说一分析,宋君谦也觉得有道理,他苦笑着一撑头:“现在我心里乱的很,实在拿不定主意。但是安道平说的那些话若是为真,只怕这件事还有的闹,麻烦啊!”
在监狱里,安道平几乎是字字血泪。
他说极乐楼背后不知有谁撑腰,除了他们所知的这些产业,单单在常宁县就还另有一座画舫,那才是这个势力最为神秘、核心的场所。能踏入其中的,最低都是当地的父母官。
像他这样的县令,若非身处常宁县,只怕都没有资格被邀。
当初他处至常宁县赴任,便觉得县城里诸多古怪,还不等理出个头绪,便被城内的富户相邀,先去了那已经被焚毁了的极乐楼。
他出身书香世家,又与结发妻子两心相通、患难与共,本就对这种风月之地无甚好感,实在推脱不掉之后也是兴致缺缺,只是略饮了几杯水酒就打道回府。
谁知自那以后,这群人就如跗骨之蛆一样再也摆脱不了了。
在得知他们在做什么勾当时,他怒发冲冠,当即就派了三五个心腹,分三路往楚州、府城,以及盛京城的旧友那里送信。可第二日早上,血淋淋的人头便送到了县衙,甚至还是当时的捕头面带着笑容亲自送过来的。
他的心当时就凉了,在家中枯坐一夜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既然无力抗衡也不愿同流合污,便只剩下挂印辞官这一条路可走。迫于淫威,无奈之下他只好再赴极乐楼。
那些人听闻了他的来意后,倒也没有为难,只是将他灌了个烂醉如泥,等散场时他已经瘫在地上走不动道了……
第二日清醒后,原以为此事已了,便放下心打点行装。为了掩人耳目,他特意命身边的忠仆先去州城花重金请了一支镖队候在县城外,又趁着夜黑用一辆做过伪装的马车把妻儿运出县城,就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
可就在第二日三更时分,忽而有人敲响了大门,送来了他妻儿带血的衣服碎片……他当时就知道不好,只觉得血一阵阵的往头顶涌,腿却软的站都站不住,等回过神来后立刻提着长剑冲上了极乐楼。
极乐楼依旧歌舞升平,那些人见到他唇角带笑,笑嘻嘻的挥退了挟制住他的护卫,开口邀他共饮,听到他的诘问也但笑不语。
不过片刻,他整个人就已经瘫软在地,口角流涎。只觉得浑身燥热,如堕五里云雾,飘飘欲仙,随后便是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后来真正得到极乐楼的信任后他才明白,原来在第一次饮酒时自己就已经服下了化了丹药的酒液,第二次登楼时更不知道被灌下多少,等到第三次,被藏在熏香中的药引一牵发,已是毒入肺腑,无力回天……
可惜当时的他并不明白,只知道第二日一早醒来,自己身旁躺着一位衣衫不整的少女。虽说他已毫无前夜的记忆,但看到那女子浑身的青紫,仍是如遭雷劈。他与妻子感情甚笃,自成婚以来从未有过二心,谁知这次马前失蹄,竟是招惹上了极乐楼的女子!
就在他方寸大乱、不知所措之时,极乐楼那位姓李的管事却又笑呵呵说出诛心之言:说是他的妻儿已被带去别处安置,是生是死都在他一念之间,又说出已经给他下了秘药,若是每七日不服用一次解药,就会百蚁噬心、痛不欲生……
深受打击之下,他整个人浑浑噩噩,几乎回忆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到宅院中的,只知道第二日一抬软轿就进了门,那个在他身旁醒来的女子成了他这位县令的侍妾,唤作忍娘。
自那以后,他深知以一己之力无法相抗,为了妻儿只得忍辱负重,甚至违背着良心对他们的种种恶行视而不见。时间一长,渐渐也就被那伙人信任、接纳。
等到后来他终于能够踏足那只神秘的画舫,也算是成了他们半个自己人,可越是深入了解极乐楼这个势力,他越是绝望:却原来整个府城都遍布着他们的触手,甚至就连京城也有他们的爪牙。幸而他行事谨慎,一直不曾轻举妄动,否则也只是白白送了性命。
无奈之下他只得偃旗息鼓,停下了一切筹划,每日里只装作沉迷女色,被药物控制了心神的模样,对他们言听计从。
接触到云鹤等人,其实算是他有心为之。
通过极乐楼,他早就知道常宁县周边有这么一群人想要设法解救那些无辜的女子,揭露极乐楼的暴行。但他们行事实在太过天真莽撞,也过于小瞧了极乐楼的神通广大,尝试了几次,损兵折将不说,还被人围剿了老巢,只剩下几个人逃脱升天。
为了不让这些人全部白白送命,他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取得了云鹤的信任。在他的建议下,他们蛰伏不出、静待时机,这才能把握住宁王西行的机会,一击必中,将常宁县内的极乐楼近乎连根拔起。
只不过狡兔三窟,他担心极乐楼仍然有残余的人员躲在暗处,因而才提前和云鹤他们说明,不可暴露他的身份……谁知果真因此钓到了一条大鱼。
县衙被焚,或许是极乐楼自知大势已去想要杀人灭口,亦或许是发觉了他的身份,总之大难不死后,他已经不再放心其他地方,又一直不能下定决心对宁王实言相告,只好暂且躲进了大牢。
若不是钦差将至,以他的谨慎只怕还要再犹豫好几天才会吐露实情。
……
宋君谦回想起安道平的这些话,简直头大如斗:这人倒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又是让自己设法将云鹤从此事中摘出去,又是要念在郑重与法空杀人事出有因的份上保他们一命,还要让王成和他的女儿离开此地去别处安置。甚至到最后还要尽力搜寻他妻儿的下落……
宋君谦简直被气笑了。
刀架在脖子上知道慌了,钦差快来了知道求爷爷告奶奶了,如果真如自己所想这件事后面有那位的影子,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在不惊动人的前提下把这些做成啊。
他揉着额头,一阵阵的心累,朝着林文辛苦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将头伏在她的肩上,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宋君谦和林文辛在客栈里发愁的时候,县衙大牢里的几位也没闲着。
安道平虽然已经对宁王实言相告,但并没有被限制住人身自由,他仍然可以在大牢里自由出入。
他闭着眼,半躺在草堆上养神。直到一缕清辉透过小窗上的栅栏洒在身上,他才似有所感的睁开了眼。
他直起身,捋了捋胡须,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慢条斯理的离开牢房,走到一位正在打瞌睡的兵士面前,央他去买些酒菜。
或许是他此刻还是朝廷命官,或许是这锭银子颇有分量,那人倒也好说话。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就寻摸来了一坛酒、两只烧鸡和一些佐酒的卤菜。
安道平道了谢后,施施然提着东西往牢里走,不过这次他没有回自己的牢房,还是脚步一拐,转向了法空与郑重的房间。
法空虽然身陷囹圄,却仍然恪守着戒律,酒肉一概不碰,只挟了几筷子素菜。郑重却不和他客气,一手撕扯着鸡腿,一手捧着酒坛,吃得不亦乐乎。
他自己吃的尽兴还一边嘲笑着法空的假正经,一边热情的相邀安道平一同加入。
安道平笑着应好,也举起酒坛连饮了好几口。
等到吃饱喝足,他用帕子把手擦拭干净,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郑重唰的一下变了脸色,语气中带着几分质疑:“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道平却像没看出他的防备一样,手腕一转把匕首递到他的面前:“我想拜托你帮我个忙。”
他安抚似的对着郑重笑了笑:“郑重,我活不成了。与其等到钦差来临被安上一个乱党的罪名,饮恨法场;倒还不如死在你的手上,得个痛快。”
郑重听了他的解释更加生气,想也不想的就将匕首打落在地上:“我郑重虽然杀了人,但杀得也是害了我妹子的仇人,从来不会对无辜之人下手!”
法空也在一旁相劝:“阿弥陀佛,如今事情尚未有定论,你手上并无人命,何至于就要走到这个地步?”
“你们啊……”安道平叹了一口气,微微弯腰,从地上捡起匕首,将它在官袍上擦了擦,随后便用手指轻轻摩挲:“极乐楼干系重大,后面极有可能牵扯到皇室中人……届时我无论是否罪当处死,只怕都留不下性命。”
他虽然身处偏僻县城,但当年也是在户部任过职的,那些年耳濡目染自然明白当今这位是个什么性子,更何况自古以来凡是牵扯到谋逆叛乱之事的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能留个全尸就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他这条命肯定是保不住的,但其他人……
现今唯一的希望也就只剩下宁王了,如果他能从中斡旋,其他人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那又怎样?”郑重扳过酒坛又喝了一大口,随后恶狠狠地一抹嘴,冷笑了一声:“我替妹子报了仇,就是赔上这条命也是死而无憾,早知道是这下场,当日就该杀个够本!”
“胡闹!你杀人是为了报仇,事出有因,怎能为此赔了性命?”
安道平笑着摇了摇头,并不认同他的说法:无论是法空还是郑重,杀得都是该死之人。一个是助纣为虐的老鸨,一个是恶贯满盈的管事。法不外乎人情,他们犯法事出有由、情有可原,如何就要赔上性命,还是被牵扯进阴谋之中这样窝囊的死去?
他是朝廷命官,左右逃不脱一个死字,如今又已身无牵挂,多活几日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利用这条命,给常宁百姓一个交代,也好在宁王面前多博取一点同情。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发现这位王爷实在是个嫉恶如仇的端方君子,虽然也会迟疑,甚至本能的不愿意踏足这摊浑水,但从白天的那番话看来,宁王并非无动于衷,虽然为难却也点头答应考虑如何放他们一条生路。
但如今没有多少时间了,不能再让他举棋不定,还是要再添上一把火,而他自己就是这最好的一把木柴!
君子欺之以方,虽说自己这样做有逼迫、利用之嫌,但眼下也没有再好的办法了。
自己可以死,但这帮和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定要活下去,他们方方大仇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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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大好的人生等着他们呢。
“郑重、法空,你们听我说。”安道平笑了一下:“这件事出谋划策的一直是我,但我没想到静因寺竟然也被牵扯到其中,如今这事态我已经把握不住了……”
静因寺的事一出,极乐楼牵扯到皇室秘辛亦或是叛乱谋逆之事的可能性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以今上多疑的性子和眼下的形势来看,只怕宁可错杀三千也不会放过一人。那么他之前的谋划就要全部推翻重来,光靠着他一人绝没有可能将云鹤等人推出这个旋涡。
“就算你们不惧死亡,总不能把王成和云鹤也拖进来吧?按照这个形势,只怕京城来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下法空和郑重都不说话了,他们在动手杀人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但是云鹤本是为了一腔义气帮助他们出生入死,王成又刚寻到了闺女,父女俩才团圆了几日,这要是也陪他们一起下了地狱,未免太冤了些……
“我日间已经拜托宁王殿下帮助你们脱身……我相信以他的为人再加上林将军的品性,绝不会对此袖手旁观,但显然他也有些犹疑为难,”安道平摇了摇头,面上依旧带着笑意:“我知道他这样的君子最终会做出什么选择,但我还是想先逼一逼他……”
“我对外都说妻儿下落不明,其实早在三年前我就知道了……”
安道平仍然在笑,可泪珠却滚出了眼眶,嗓音也有些发抖:“忍娘早就告诉我了,我的发妻被他们凌辱而死,尸体不知被扔到了哪个乱葬岗……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被他们送入了调教的龟公手中,要送往那些好男风的权贵府上服侍人,至今生死不知。”
他嘴唇抑制不住的颤抖:“我早就没有牵挂了,我早就该去陪他们了……”
法空和郑重看着这样的他,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法空嗫嚅了半晌最终还是垂下头低声念了一句佛号,而郑重则攥着拳头连骂了几声畜生。
“这些年,因为服药的缘故,极乐楼把我当做了一条狗,自然也放松了不少警惕。那条只招待权贵的画舫我也上过好几次了,就这么积少成多的,也知道了一些秘密。那些同为朝廷命官的人我也暗暗记住了他们的名字、相貌,后来经过多方打听,终于确定了不少人的身份……”
有些人姓氏特殊亦或是相貌容易辨别的他很容易就对上了号,可更多的还是拜托了云鹤去一一去排查,如今他能确定身份的也有了二三十个,其中不乏三四品的官员。
如果能把这份名单呈给宁王,多少能有些帮助。
但这样还不够,还不够惨烈!也不足以激起宁王殿下的同情心。
“我府上的忍娘,也出自极乐楼。她被调教了三年,几乎丧失了本性,变成了他们手上一条听话的狗,再加上有药物控制,更是放心。是他们放在我身边用来监视的棋子。但是谁曾想,那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说到这儿,安道平的语气中饱含着敬佩与赞叹:他虽然对那位女子从未抱有男女之情,但仍旧为她的坚忍折服。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被拍花子拐走卖进了极乐楼,历经了无数鞭打折磨,被逼着摒弃了所有有关人的礼义廉耻,几乎被磨灭了神志,只剩下一副伺候男人的躯壳。但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却依旧能保持着本性不变,无时无刻不想逃出樊笼,揭露出极乐楼所做的恶事。
自己当日中了药,失去了神志,确实不曾碰过她,她身上的痕迹是被极乐楼那帮畜生留下的,之所以要送到自己床上,不过是寻了个借口,顺水推舟把她送进自己府上,起到一个监视的作用,若自己真有什么轻取妄动,也好就近解决了。
可谁知就是那样一个弱女子,心中也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根本没想着遵从他们的命令。在与自己长达半年的互相防备、试探中初步建立了信任,终于达成了联盟。
若非有她相帮,自己这些年哪会这么轻松的躲在极乐楼的眼皮子底下和云鹤商讨事宜?
那日县衙失火,哪里是自己心血来潮避过了那一劫?分明是那些人联系上了忍娘想要里应外合,把整个县衙的人都赶尽杀绝……只是为了让那些人上钩,忍娘最终还是葬身在了烈火之中,最终只剩下了一副枯骨……
“我几次险死还生,都是靠着她鼎力相助,才瞒过极乐楼的眼线。只不过那群人在我府上不知安插了多少耳目,我们日常生活中依旧是慎之又慎。我每日批写的公文、书信,甚至只是阅读的闲书都有被翻阅过的痕迹,几乎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我在他们眼中根本无法藏下任何秘密。”
安道平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那时候为了验证猜想,他每隔三五日便会在公文、书信的不起眼处夹上一根狸奴的毛发,第二日再看便发现毛发已经移动了位置,一连观察了两三个月,他才不得不承认,那些人对他从不曾有过片刻的放心。
他记忆力还行,但那么多人名光靠着本身的记忆,实在是容易有错漏之处,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和忍娘商议了一番,用了最笨最痛苦的方法。
……
安道平忽而伸手,将身上的官袍解开,漏出里衣,随后用力一扯便露出了大片的胸膛:“忍娘还在家中做姑娘时,习得了一手好针线!她们家祖传的鬼针那是整个安州府都出了名的。”
所谓鬼针便是用特定的绣花针配合上极细的绣线,绣出的图案活灵活现,几可以假乱真,时人便称之为“天针”,为了避讳也为了自晦才叫作了“鬼针”。
不过忍娘卖入极乐楼多年,记忆早就生疏了,好在他们原本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绣花……
安道平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将其中的液体倒入手中,然后轻轻的涂抹在了胸前,一阵细微的灼痛之后,他胸前的皮肤忽而发烫发红,随后一个个蝇头小楷慢慢浮现,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
郑重和法空看呆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随后有十分有默契的揉了揉眼睛:“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不难,我安家耕读传家,也算得上世代书香,我幼时贪玩,最喜欢看一些杂书、闲书,这等易着色又能在药水的作用下隐去的颜料也是我从某本杂记上学来的方子,只是一点这种颜料必须刺入皮肤里面才能长久的不褪色……恰好忍娘最善绣工。”
“啧”郑重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对着安道平竖了个拇指:这是真狠人啊,听他的意思,感情这些名字都是让人用针尖蘸着颜料,一针一针的刺出来的,乖乖,这简直是拿自己的身体当绣布使啊!
这么多名字,不得疼死?
安道平笑了笑,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最终还是将方才被他随手放在草堆上的匕首拾了起来,交给了郑重。
“好兄弟,你就再帮我一个忙罢……”
94. 第 94 章
宋君谦心里装着事,听到谯楼敲了二更才迷迷糊糊闭上了眼,还没等他进入梦乡,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将他惊醒。
他几乎立时就从床上弹了起来,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如果不是出事了,以平安的性子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这般不管不顾的敲门。
果然,一推开门,平安就急匆匆地开口,他白着一张脸,额角止不住的流汗:“王爷,大牢里出事了……”
当他们赶到大牢时,林老大夫父子也才将将来到。
情况紧急,宋君谦一眼都没有瞥向跪在地上想要为自己的失职辩解两句的兵士,只是对着平安一摇头,后者就心领神会地挥手让人先行退下。
林文辛蹙着眉,她对血腥味比较敏感,越往里走心就越沉。等快要走到法空所在的那间牢房时,在场的所有人鼻尖都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腥味。
刚踏入牢房,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地上大滩的血迹。郑重闭着眼,手上拿着还在滴血的匕首,鲜红的血液从刃尖滑落,染红了他整只手。他整个人好似一座泥偶,直到听见众人的脚步声才掀了掀眼皮,转过身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配合着他满身被喷溅的血迹,无端让人生寒。
安道平倚靠在牢房的墙壁上,面色白得跟纸一样,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官袍大敞,里衣被染成了一片暗红,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看上去几乎和个死人无异。
宋君谦眉间的褶皱几乎要夹死一个蚊子,他快步走向安道平,可余光一扫,看见了法空手上捧着的东西后,当即面色大变,声音都有些变了调:“法空,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法空好似神游天外,从一开始,他就一直保持着跪立的姿态,双手捧着一团似皮似帛的东西,鲜血淋漓,让人不忍细看。此刻听见他的问话也只是愣愣地眨了眨眼,喉咙却像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众人都被宋君谦的这一声吸引了注意力,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那团血刺呼啦的东西,宋妍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奉剑怕她看了反胃,更是有意无意地挡在身前,不让她多看。
长风和林文辛对视一眼,似乎分辨出那是团什么东西,立时就变了脸色,他把目光转向安道平,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林老大夫跟在他们这帮人后面真是遭老罪了,这段日子净跟在后面东奔西跑的了,觉也睡不安生。
老大夫和他们可不一样,他一眼就看出了谁是需要救治的那个。瞧着安道平那副气若游丝的模样,他叹了口气,认命的捋了把胡子,蹲在安道平的面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去掀他的里衣,想要观察一下伤口。
可手还没接触到布料,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安道平方才经历了如同酷刑一般的折磨,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液、血液或许还夹杂着泪水将他整个人都染得脏污不堪。
慢刀子割肉果然疼啊。
郑重是想要速战速决的,但他却坚持让他慢慢来,为了这副名单不被损坏,也是为了缓解自己这些年无奈之下利用别人的内疚,这场折磨漫长而又煎熬。他几次晕死过去,嘴里咬着的衣物也被咬出了四个窟窿,牙齿更是因为用力,渗出了血。等到最后一刀落下,他已经被疼得脑袋阵阵发胀,连带着呼吸都是剧痛,只能梗着脖子无声地把嘴里的布料磨了又磨,恨不能就这样死了。
太疼了……
胸前的伤口不停地渗着血,因为疼痛而流下的冷汗肆意流淌,一旦滑落到伤口上,更是激得他如离了岸的鱼一样,徒劳无功地反弓着身子,急促地喘着气……要不是事先将极乐楼那种药吞了两颗,只怕他就要活活疼死了。
宋君谦等人到来的动静,他是听到了的。但为了积蓄说话的力气,他一直半阖着眼,直到老大夫伸手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不必了,伤口丑陋,莫要吓着别人,”安道平现在说一句话,都是钻心的疼痛,声音也低得跟蚊子似的。老大夫见他态度坚持,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子,只对着宋君谦摇了摇头。
宋君谦又不是个傻子,看到法空手上捧着的东西,再看一眼安道平胸前洇透了里衣,还在不停往外渗着血的伤口,心里哪还不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他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行事。
“何必呢?”
“殿下……”安道平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颤颤巍巍伸出了手,他的手抬得极慢,似乎每上移一寸都耗尽了气力,胸口也因此连带着粘在身上的衣服有了更大幅度起伏,疼得他不停滴落冷汗,只能无力地半张着口,发出“嗬嗬”的气声。
宋君谦不忍见到这副惨状,他垂下了头,弯下了身子,半跪在了安道平的身前,侧耳安抚道:“不着急,你慢慢说,我听着呢。”
“殿下……”
安道平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看着宋君谦这副模样似乎想笑,可最终只是勉力地牵了牵嘴角,用自己还沾着血的手指攥住了宁王的衣角,等到那阵剧痛平复了过后,才有些歉意地说了句:“抱歉,脏了您的衣物了……”
诚如宋君谦所说,他完全可以不用这么惨烈的方式呈上证据,可为了增加筹码,谋取宁王的同情,他还是选择以自己为棋子,用这样近乎逼迫的方式来达成目的。
这一声抱歉,他说的真心实意。
“唉,”宋君谦叹了一口气,心里大致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看着法空手上捧着的那团,再看看眼前这个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安道平,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安抚性的开口:“你既然已经做到这种地步,想必已经存了必死的决心,那……是你身上割下的皮么?”
“殿下聪慧,”安道平笑了笑,把自己将这些名字用特殊的颜料刻在胸前的来龙去脉略讲了一讲,因为疼痛,他声音并不很高,可听在宋君谦的耳朵中却是字字惊雷。
“你们……辛苦了。”
“殿下……”安道平摆了摆手,因为呼吸急促引起了一阵轻声呛咳,他咬着牙硬生生捱过了那一阵剧痛,才轻声恳求道:“殿下,我自知早已没有回头路走,等到钦差到来也是死路一条……这份名单,交给您也是存了私心。”
他勉力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郑重和法空:“他们两人都是为了至亲复仇才沾染了血腥,绝没有牵扯进什么朝堂内乱之中,一个和尚一个莽夫,求殿下给他们指条生路吧。”
这句话他先前就说过,那时宋君谦只是含糊地应了声,没有一句准话,可现在这个情形下,宋君谦心中百感交集,也只得按下心中那一丝被胁迫的恼怒,郑重言道:
“你放心,他们两人我会安排好。既然他们杀的都是罪有应得之人,那也算是为了我们彻查极乐楼一案提供了线索。法空本身就是我的旧相识,纵然是钦差到此,我搬出了尘大师的名号,总也还是能免他一死的,大不了就把他发回原籍,让他继续跟着高僧大德身后学习。至于郑重……”宋君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先前淮阳伯听了他的事迹后就一直对他青眼有加。日后我会说他是因为酒后无状与人起了冲突,这才失手伤了人性命,届时明面上罚他去边关充作苦役,实则让他效力于淮阳伯的麾下,总归也不会亏待了他。”
这番话给安道平吃了颗定心丸,他真心实意地勾起一抹笑容,歪着头看向法空和郑重,眼里满是欣慰。
“那就好、那就好,这样我就放心,多谢殿下了。”
“你……”
“殿下,我能力有限,关于极乐楼也就只能查到这个地步了,”安道平的眼中忽而就泛起了一阵泪意:他想做的太多了,从一开始对这帮畜生恨到了骨子里,为了妻儿不得不虚与委蛇;到后来得知妻儿的遭遇后满心愤恨,只想着和这帮畜生同归于尽!
他在忍娘的帮助下装作为秘药摄了心神,逐渐得到他们信任,半只脚踏入了极乐楼在常宁县的核心,伺机报仇。
可等他见识到了地位权势远在他之上的那些达官显贵丑态毕露的样子,见识到了极乐楼实力的冰山一角,那种涌上心头的恐惧与无奈几乎让他想到了放弃,甚至产生了事已至此不如早早去地下与妻儿团聚的想法。
要不是有忍娘在一旁鼓励相助,要不是见到了云鹤为着一腔义气、四处奔走,要不是见识到了如法空、郑重这样的人视死如归、前仆后继,恐怕他也不会苦苦捱到现在。
“殿下,我胸前割下的那块皮,可以作为证据呈与钦差,那上面的每个名字我都仔细勘查,一一对照过,绝不会有任何错漏。单我亲眼所见,他们就曾服用禁药、肆意□□女子,收受贿赂为极乐楼的不法生意大开方便之门,一个个都不干净……我行动受限,未能将他们的罪行全部挖出来,就拜托殿下您了,千万,千万不要放过他们……”
“好,好,我答应你,凡是有罪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就算钦差不处置,日后我回到京城,也会禀告给太子殿下,绝不会放任他们逍遥法外!”
“那就好、那就好”安道平好似放下了心,笑着点头。
事实上他一定要当着宁王的面做这幅样子,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他心中一直对极乐楼背后之人有所猜测,这些年几乎已经肯定了其中定然有皇室之人参与其中,甚至还怀疑过是不是有陛下的手笔在内。
虽说最终还是觉得陛下直接牵扯进来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对盛京城的人也都多了几分不信任,万一陛下失察,派的官员就是那位隐在幕后之人的拥趸,万一为了平衡朝堂,陛下大笔一挥将此事轻轻揭过,那么他们这些人的牺牲就全部付之流水了。
唯独只剩下宁王!
他相信这位的人品,有这位担保,总归不会让那些畜生好过的。
如此一来,他心愿已了,就只剩下几件小事还要麻烦了……
“殿下,我那位名义上的侍妾,实则是一位刚烈、隐忍的奇女子,她是安州人,为极乐楼所掳,无奈之下才沦落风尘。这些年若非有她相助,我也捱不到您的到来……前几日为了引极乐楼的杀手入瓮,她以身作局,被烧成了一具枯骨”安道平喘了口气,回想起忍娘曾经说过的话,心中生疼。
他们这些人为了和极乐楼作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平常聊到身后之事也没什么忌讳。
忍娘曾说,她已经离家多年,又惹了一身的污糟,早就不奢望落叶归乡了。只希望死后能寻到一处安静的地方长眠,最好再寻一个技艺精湛的师父给刻一块碑,上面就写着张纫娘之墓。
那是她在娘家时的名字。
要是可以,再多多给她烧一些金银元宝,像她这样无儿无女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要是不能一次多得一些祭品,恐怕到了地底下都要受穷……
说这些的时候,安道平眉目舒展,眼中还有细碎的笑意。连带着宋君谦心情也轻松了一些,似乎他们之间探讨的不是什么死生大事。
“张纫娘,纫兰为佩的纫吗?我记下了。到时候我会让长风他们把整个常宁县的黄纸和银元都买空,全部烧给她,绝不让她受穷。”
“咳咳咳,”安道平听到这话,被口水呛了一下,直咳得面色都有些发红,他摆摆手:“那不行,那不行,您还得给我留着点呢。”
说完,他咬着牙,一手撑着草堆,一手攥着宋君谦的衣服,直起了身子。缓了几口气后,又强自忍着剧痛,几乎是发着颤一样的改成了跪着的姿势。
他面色惨白,嘴唇被咬得血肉模糊,整个人抖个不停,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似乎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眼前也是漆黑一片,过了良久才能透过几丝光亮。
太疼了。
用匕首生生割下皮肤的胸膛一片血肉模糊,原本轻薄透气的布料在洇湿了血液后也变得沉重了起来,他方才的起身,直让粘在肉上的衣服生生的从肉上撕扯开,直直的往下坠……
众人看他这个样子,虽说不能感同身受,却也不由自主的抽了一口凉气,尤其是离他最近的宋君谦,两只手都伸了出去,却又不敢搀扶又不敢触碰的,就这样直直僵在空中,整个人也咬紧了牙关,似乎在凭空使力,直到安道平抬眼看他,才松了一口气。
“安大人,你这……”
“王爷……”安道平眼前因为疼痛还是有些模糊,他现在每说一句话都疼得打颤,但想要自己要说的话,还是强撑着开口道:“我活不成了……我也没有其他牵挂,只唯独对不起妻儿,若非跟随我赴任,他们也不会遭此大祸……”
他缓了缓,让自己喘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而不停起伏的胸膛:“我的妻子与我是青梅竹马,一路风雨同舟走过来的……因为我的缘故被极乐楼掳走,被凌辱至死,到最后连一副尸首都不知道往哪儿去寻,我的儿子鸣哥儿,被掳走的时候才六岁……说是被他们送到了专门调教娈宠的龟公手里,后来送到了性喜龙阳的权贵府上,生死不知……”
他出身的安家和妻子出身的王家,都是当地望族,最是规矩森严,像蕙和与鸣哥儿这样的遭遇,虽说不是出自自愿,也是入不得祖坟的。既然如此,他这样一个罪魁祸首,又哪来的脸面去葬入祖地,享受族中后辈的祭祀?
“殿下、殿下,我最后再求您一件事,我先前已经拜托云鹤在郊外的雁来山寻了一块好地方,等我死后,还请您允许我葬于那处……”安道平好似突然有了精神,面色也变得红润起来,攥着宋君谦衣服的手也改为掐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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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
宋君谦不知道他为何这么激动,只是心下吃惊他还有这样的气力,竟然掐的胳膊生疼,但是看见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后,心底重重一跳,赶忙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想让他平静下来。
但是此刻的安道平已经顾不上其他了,他竟然已经不怎么感受的到疼痛,只觉得整个人精神百倍,甚至还带着几分亢奋,后背也出了一层热汗,他手上再次使力,拉近了自己与宁王的距离,语速飞快:
“殿下,我只求您让我葬在那里!”
那里并不是个什么风水佳穴,只是那处能将整个常宁县城尽收眼底。
“我的妻子香消玉殒,不知道魂归何处,若是上天怜悯,让我们夫妻重新团圆,我会和她一起在雁来山上等着鸣哥儿回家……”
他的鸣哥儿自出生时就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他还那么小就落入了那群畜生手中,不知道该有多疼,多害怕啊。
“他的名字叫做乐鸣,安乐鸣。鼻子嘴巴都和我像了十成十,唯独那双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儿,又长得白嫩,谁见了都要夸一声俊俏的。”安道平说到这里没忍住笑了一笑,可随后眼泪就留了下来:“殿下,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沦落到何地。如果,如果有一天您和钦差将极乐楼连根拔起,如果您见到一个和我有几分相像的少年男子,您就唤他的名字,他很聪明的,一定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如果您寻到了他,就让他到常宁县来看一看我……”
安道平说到这儿,泣不成声。
他明白他的儿子既然落入了那些人手中,只怕也是受尽了折辱。好好的一个官宦之子沦落到那般田地,恐怕安、王两家都是不认的。但是他认啊!他认!
那是他和妻子的孩子,无论变成什么样,都割舍不断他们之间的血脉亲情。
如果鸣哥儿已经魂归地府,那么他们一家三口在阴间团圆也算圆满,如果鸣哥儿还在这个世上苦苦煎熬,那就希望他能早日脱离苦海,回到常宁县过一段安生日子,让自己再看一眼这苦命的孩子……有他在雁来山日夜守着,必不会再让鸣哥儿受到伤害。
他只要孩子好好的!
……
想到最后,安道平竟是有些痴了,他目光涣散,下巴沾上了不受控制流下的涎水,嘴里喃喃着:“回家,接乐鸣回家,爹爹接乐鸣回家……”
宋君谦见他整个人摇摇欲坠,心知不好,当即上前扶住了他,转过头赶忙大叫林大夫。
林老大夫捡起安道平的手腕,为他把脉,又撑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脸色越来越严肃,最终还是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安大人身子骨已经经不起磋磨了,偏偏他又用了虎狼药,一时半刻的是调不好了,至于以后……”
他顿了顿,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安道平怕是没有以后了。
“别白费力气了……殿下。”安道平好似恢复了几分清明,他轻笑了一声,看见宋君谦眉头紧皱,低声劝慰道:“这些年我已经油尽灯枯,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侥天之幸了。”
自从宋君谦一行入城的那刻起,他就已经为自己设想好了结局,因而早就不再服用极乐楼的那种秘药了……只是活生生割下皮肤的疼痛太剧烈,他几乎疼得说不了话,这才服了一丸止痛。
“殿下,拜托了……”
安道平借着宋君谦的手臂强行直起身来,寂静的大牢里众人似乎都听到了衣物从皮肉上剥离的声音,饶是像林文辛这样久经沙场的悍将也没忍住牙酸,可他本身却像是没有痛觉一样,对着宋君谦微微一礼,而后又有些抱歉地看了一眼宋妍:
“六公主,我衣衫不整,可否回避一下?”
宋妍皱着眉刚想说话,一旁的奉剑却想到了什么似的,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微微对着安道平一点头。
安道平略带感激的笑了笑,随后环视众人一圈,深深地看了一眼法空和郑重,说了一句保重。而后猛地撞上了墙壁,发出“砰”的一声,大牢里的石墙上顿时就留下了几道红白的印迹。
宋妍没有看见,只是听到了声响,却也被惊了一跳,她想扒开奉剑的手向外看,奉剑却死死地捂住,带着她离开了这座牢房。
宋君谦从刚才起就隐隐有些察觉安道平的想法,现在看他自戕在面前,心中除了坠得慌竟也莫名的平静。
他朝着林文辛苦笑了一声,而后慢慢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安道平软倒在地上的尸体上。
“你们两个……莫要辜负了安县令的一片苦心。”他叹了一口气,看向郑重,“我会尽力在明日之前救你们离开这里,法空倒是还好,主要是你!”
宋君谦顿了顿:“我会先和淮阳伯沟通,实在不行……”他看向林文辛,眼中带着歉意。
若是实在不行,恐怕还要借助林将军在军中的威望,给郑重求一个前程了。
“呵”郑重自嘲一笑,好似并不在意自己的将来,他将手上那把血迹已经干涸了的匕首用衣襟擦了擦,随后跪倒在安道平的尸首面前磕了三个头,把匕首放在他的掌心后才低声开口:“安大人的死因……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定论?”
宋君谦一哽。
林文辛见他为难,没忍住帮腔道:“事已至此,督查此案的是陛下钦点的钦差,一切结论都要他来过目,我们如何干涉得了?殿下能帮着你们脱罪,已经是担了风险……”
她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冲,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会尽力满足安大人的遗愿,将他葬在雁来山上,也会派出人手去搜寻他的独子,但是他本人的身后名……”
郑重听出了她话中的未尽之意,没忍住用手抹了把眼睛:“是我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还请您和殿下恕罪。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替他不值罢了。”
十年寒窗,一朝登上龙虎榜,原以为能到常宁县大展拳脚、造福一方,谁知道却被奸人以权势相逼,上告无门,只好忍辱负重、佯装顺从,以图他日。
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解救了那么多无辜的女子,却被她们的家人戳着脊梁骨辱骂,害他们失去了这么一桩得到外财的机会;而他所效忠的朝廷,说不得也会将他视作尸位素餐的昏官,甚至将他打成叛党,他这样惨烈悲壮的死去也会被轻飘飘的定性为畏罪自杀……
不值啊!
听了这话,众人呆立在一旁,嗓子里好像堵着一路爱石头,讷讷难言。他们看着安道平被血糊了满脸的尸体,看着郑重小心翼翼地用衣袖为他揩去血迹,看着法空跪在地上一刻不停地诵念着《往生经》,最终也只能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95. 第 95 章
自那日安道平在牢中自戕后,常宁县久违的迎来了一段安稳日子。又过去了五六日,大理寺卿周悦平带着宋承源的密旨匆匆赶来。
果然如他们先前猜想的那般,宋承源在旨意中将有关极乐楼的一应事务全都交给了周悦平,命他们立即北上,不要再耽误时间。
圣命难违,这道旨意一下,他们就不好再在常宁县拖延时间了,与陈、韩两位将军商议了一下,决定三日后启程。
新到的这位钦差大人,林文辛和宋妍并不熟悉,去问宋君谦,他也是直皱眉头,好在还有个万能的平安在。
据平安所说,此人倒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直臣,性格强硬、手腕了得。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人从来不牵扯进任何势力之中,算是朝中一等一的孤臣、能臣。
宋承源将他派作钦差,由此看来是对这个案子上了心的。
果然,第二日一早,众人还在客栈用餐,大理寺卿就已经在屋外守着了,等他们将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后,那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县衙大牢。
好在前两日,他们已经和陈乐久通过气,将郑重的去向安排好了,连带着法空也被救出了大牢,暂时看管在他们身边。
本就不大的监狱少了两个重刑犯,周悦平岂会不知?在得到宋君谦的解释后,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众人一眼,最终还是轻叹了一声,行礼告退了。
在他临出发前,圣上曾经召他入宫,言及若是极乐楼一案涉及到皇子亲王,所有疑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如今对于此案的幕后之人,他心中还未能粗粗勾勒出一个轮廓,但单就常宁县衙羁押的那些嫌犯就已经让他头大如斗。
这些人真要论起来,个个都和极乐楼逃不脱关系,这要是被他查出了极乐楼一案当真涉及到谋逆,有一个算一个,能落得个发配充军都算是圣上开恩了,可……
可譬如静因寺的那些出家人,明明只有方丈和几个监院和极乐楼有些金银上的往来,其余人皆是一心向佛、诚心出家的,哪知道会惹下这等祸事,要是也将他们打作叛党,岂不是冤枉了无辜?
郑重和法空这两个人的事迹,他还在途中就有所耳闻,凭心而论心中也是佩服的,若不是他身为钦差不可徇私,亦畏惧着圣上派出的另一队暗中调查的人马,只怕也想给他们一条生路。
如今这事已经由宁王代劳了,他又何乐而不为之呢?
送走了面带笑意的周悦平,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不管这位究竟出于什么心理不予追究,总归是过了这一关了,自此后天高海阔,再也拘束不了法空和郑重了。
第二日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安道平和那位张纫娘的尸体都已经被钦差带来的人手检验过了,宋君谦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便打算让这两人入土为安了。
安道平的埋骨之地,云鹤早就已经寻好了,就在雁来山上。至于那位纫娘姑娘,则被安葬在了一处环山抱水的上等吉穴之中,
众人都不懂什么风水之说,听云鹤说好,自然也就举手赞成。宋君谦果然如当日承诺所言,买空了整个常宁县的黄表纸和金银元宝,全部给这两人烧了去。
直到最后一张黄表纸也被火舌吞噬干净,云鹤才直起了身。此时恰好一阵清风吹过,燃烧殆尽的灰烬打着旋儿往天上飞去。众人看着这幅场景,心中都有些怅然若失。
“行了,事情已经了结了,多想无益。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宋君谦眯着眼睛盯着随风而去的灰烬,语气很是平静,“淮阳伯爱才心切,这次郑重能脱身也多亏了他出力,于情于理都要在他的麾下效力几年,那你们两个出家人呢,准备就此留下还是?”
“我当然不能留下。”云鹤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抬眼望向远方:“我要去帮安大人寻他的独子……一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就二十年,总能找到的……我要让他们阖家团聚。”
“阿弥陀佛,我也是一样的。如今我已经算不上什么正经的僧人,也念不了经,参不了禅了。倒还不如就和云鹤两个人结伴而行,天大地大,我们总归要把鸣哥儿给安大人带回来。”
听完云鹤的话,法空低声念了一句佛号,脸色平静:他曾经痴迷佛法,如今却佛心染尘,与其困守在原地,苦苦追求破妄,倒还不如顺心而为。
若是上天垂怜,能够早早寻回安大人的孩子。届时他还走得动的话,他就再回到河州安成县,结庐
而居,永远的陪伴着那对苦命的母女,日夜为她们焚香诵经,直至赎清自己的罪孽。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其他人也不好再劝。
只有宋君谦对着平安一点头:“既然你们两位心意已决,我就不再多话了。寻人一事,我答应了安道平,自然也会尽心,我会命几个王府护卫一直留在常宁县,若是周悦平撬开了极乐楼那伙人的嘴,得到了他儿子的消息,立刻派人通知你们。平安是我府上的总管,届时我们之间如何联系,自然也由他告知你们。”
“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宋君谦摆了摆手:“我此去送公主和亲,一来一回恐怕还要个一年半载,寻人之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多也就是给你们留几个联络之人,其他的还要仰仗你们两位。希望等我回到京城时,已经有了好消息。”
“阿弥陀佛,如此便已足够了。我和云鹤在县中再盘桓几日,就准备启程出发。”
“好!既然如此我倒认为两位不妨再等个两三日。”平安对宋君谦分配下来的任务自然没有二话,他对着云鹤二人一点头,建议道:“我们毕竟还要在常宁县盘桓几日,我瞧着这次来的钦差,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不得就能挖出点什么线索。有王爷在,消息总归是灵通些,哪怕只是几个大略的方位呢,总比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飞要来得好啊。”
平安这话说得中肯,法空二人自然是连连点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心情再去关心宋君谦等人了,一左一右围在了平安身侧,和他探讨着接下来该做的事情。
宋君谦受到了冷遇,也不着恼。他一面听着平安等人的小声谈论,一面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给周悦平上点压力,起码在他们启程之前,将常宁县那几个为极乐楼做了几十年事的首恶先审一下……他想的入神,连林文辛几次低声的呼唤都没听见。
林文辛被他这幅样子气笑了,没忍住用两根手指捏着他的胳膊转了个圈,疼得他冷嘶了一声,这才回神。
“将军?”
“王爷可是在想什么紧要之事,我一连叫了几声你都没有反应。”
“抱歉……”宋君谦看了一眼在奉剑的陪伴下有一搭没一搭玩着野草的宋妍,凑近了林文辛的耳朵,低声说道:“我方才在想要不要给周悦平一些压力,现在又在想要不要把安道平那副人皮血书直接交给他……”
那日在牢中,法空将从安道平身上活活割下来的那块皮双手呈给了自己,自那以后他已经有好几天见不得荤腥了。
原本是因为把不准宋承源派来的钦差是哪路神圣,只打算交上一份用纸誊抄的副本。但周悦平这人还算公正,做事也不会偏向哪个皇子,他这心里就有些其他的想法了。
“那张人皮放在我们手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那上面的名单我们已经誊抄了好几份,就算周悦平将其焚毁也不会碍事,但现在我突然有了其他的想法。”他转头看了眼云鹤和法空:“我们此去还要个一年半载,我这心里总是有些放不下。宋承源那人你也明白,对那个位置宝贝着呢,一旦遇到这种涉及到谋逆的事情就像昏了头一样,谁也说不准他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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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乐楼背后的势力牵扯如此之深,光靠着几位钦差要查到猴年马月去?怕就怕最后宋承源失了耐心,使出昏招,甚至将其作为打击太子和靖王的筹码,将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到他二人头上……
“我有心将这件事告知两位兄长,但咱们这个队伍中可谓是卧虎藏龙,我是真的不敢掉以轻心啊!”宋君谦联想起安道平说过的话,忍不住苦笑一声。
队伍中有宋承源的探子他心里是有准备的,但要是如安道平所说,这其中还有人与极乐楼有牵扯,岂不是说他们这个队伍现在就跟个筛子差不多?
“要是真有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王府护卫们稍有异动恐怕也会被他们看在眼中,与其如此倒不如让这两人走一趟。”
他朝着法空和云鹤的方向努了努嘴:“他们本就是四处云游的方外之人,常宁事了,咱们出发之后,队伍中也不会有人再盯着他们,极乐楼经此一役肯定也乱了阵脚,忙着自救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分出精力去阻拦他们?咱们王府毕竟还有几个传递消息的途径,届时让平安告知他们,只要小心伪装,安全到达盛京不成问题。”
林文辛听了他的话一惊,也不自觉地瞟了一眼那俩人,而后压低了声音:“您是说让他们给京城带个信?给谁带?太子还是靖王?”
“这话说的,”宋君谦无奈的一扶额:“我原本是打算让他们去京城分别走一趟的,但现在我有了别的想法!”
他又将自己和林文辛的距离拉近了些,几乎凑到了耳边:“我相信太子殿下的人品,他绝不会是极乐楼幕后之人。我想让云鹤和法空搭上他的路子,去告御状!”
“什么?”林文辛一惊之下没控制住音量,见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她赶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在别人有些揶揄的笑容中拉着宋君谦往远处又走了几十步:“你是说让他们去告御状!”
宋君谦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对!宋承源这人我知道,这种事情他绝不会摆在明面上大张旗鼓的调查,肯定都隐藏在暗处。这样一来,没人关注着,指不定他要起什么坏心思。与其这样,倒不如把这个盖子给掀开,将这一切摊在阳光底下。这件事如此骇人听闻,届时肯定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一切不安分的心思都会无所遁形,同时还能起到一个敲山震虎的目的,说不得就能引起极乐楼背后的人自顾不暇,漏出破绽来……”
“可……”
“最重要的是,我们手上有那块人皮名单。有这样一份证物呈上去,哪怕宋承源想要息事宁人,那些言官们也不会放任不管!”
他早在安道平做出那些事的时候就心有所感,隐隐知道那人是想用这般惨烈的方式引起众人的同情与不忍,以此胁迫自己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种往大了说就是利用人心、裹挟民意的方法,对自己有用,对宋承源同样有用!
“郑重曾经在狱中问我,该如何给安道平之死下一个定论。日后只要这块人皮名单呈上去,上至宋承源下至朝堂百官,自然要给安道平一个说法,说不得还能换来一份荣宠……”
“可是,告御状之人几乎是十死无生啊!”
听到林文辛这话,宋君谦也沉默了下来。
不错,他这个想法唯一的弊端就是那位上京敲登闻鼓告御状之人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一顿棍子下去,就算是健壮的军汉也就只剩下了一口气,再看看云鹤和法空这俩身板……怕是能不能捱得过那顿打都是两说。
“以法空的性子,愿意破戒杀人,我相信他是恨毒了极乐楼,一心想要为妻女报仇的……若真有那个机会,他是不会犹豫的,但……”宋君谦犹豫地打量了法空一眼,最终还是一声长叹:“罢了,这件事还是暂且搁置下来吧。”
总不能让人白白送了性命。
96. 第 96 章
因为心里装着事,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有些心事重重。好在因为今日之事本也不是什么令人开心愉快的,众人一时间也没有发觉,只有平安若有所思地暗地里偷瞄了他们好几眼。
回到客栈中,时间还早,众人难得空闲了下来。虽说对常宁县没什么好印象,但是即将离开这里时又免不得还想再逛逛。
宋君谦清楚,既然宋承源已经下了旨意,让他们加紧速度,日后肯定难得再有这么闲适的时光,自然不会拘着他们,反而自掏腰包,给几位姑娘一人一张银票,让他们随意去买些自己喜欢的。
等到了林文辛这里,他就不是给银票了,手腕一转将整个钱袋都塞进了林文辛的手里,也不说话,只是对着她笑。
林文辛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手上到底还是接了过来,只是在看到宋妍和奉剑都捂着嘴偷笑时,终究还是没忍住在他的背后拧了一圈。
众人四散开来闲逛后,宋君谦二人反倒回到了房间。这几天他们两个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趁着这个机会小憩一会儿最是养精神。
宋君谦这一场觉睡得过瘾,等他睁开眼时,外面已经点上了灯。他舒展了一下筋骨,摸了摸肚子,脚步轻快地下楼去觅食。刚走到楼梯前就被恰好听到声音抬眼望过来的林文辛捉了个正着。
“王爷,休息的可好?”林文辛面上带着笑意,倒了一杯温茶,见他坐下后,轻轻地把茶杯送过去。
“太舒服了,我感觉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宋君谦捧着温茶,啜饮了一口,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只是这样一来,今晚怕是难以入睡了,现在精神着呢。”
他说完后,又往门外看了一眼:“她们人呢?一直玩到现在还没回来?”
“奉剑那个人来疯的性子说要趁着这几日,好好把常宁的夜市吃一遍,六公主也由着她胡来。这不,明法和长风推着云鹤和王成给她们做向导,估摸没有两个时辰是回不来了。”
“挺好,挺好!”宋君谦可不觉得奉剑这个性子有什么不好,他一直认为宋妍的性子在宫中养得太文静了些。说句不好听的,黎国民风剽悍,届时她一个人远在万里,若是性子再不开朗些,只怕是要生出病来的……
有奉剑这一路相陪,能带着她疯玩一场,是件好事!
“嗐,早知道今日我应该多给奉剑一些银钱,让她带着妍儿好好玩一场的。”
林文辛听了哭笑不得:“常宁县的夜市摊子,能花多少银钱?就是她们撒了欢的买,你今日下午给的也足足够了。”
毕竟县城里真正的“销金窟”都已经被他们一锅端了,现在的常宁县就只剩下一些做本分生意的人了。
只是这样一来,这个曾经繁华的县城恐怕也要渐渐没落下去了。
宋君谦似乎猜出了她心中所想笑着劝慰道:“从前的常宁虽然繁华,但都是建立在女子的血泪之上。”
这样的富足安宁,倒还不如不要。
“如今的常宁,商路已通,纵然极乐楼那样的销金窟已被捣毁,百姓的日子也要比大部分的县城来得好。”
忙碌了一天的平安刚刚踏进客栈的门槛,就听见自家主子的这番话,他面上不变,心里却叹了一口气:自家主子这些年还是对这红尘俗世不够了解啊。
男人只要兜里有了余钱,总是要出去寻些乐子的。
常宁县既然已经成了南北商路中的一个中转之地,只要有商人途经此地,只要他们有需求,秦楼楚馆之类的销金窟总是会死灰复燃的。
如今县城的安宁清净,不过是迫于他们这群人的存在罢了。
王爷和王妃,出身都富贵,自然不会懂得普通人心中的恶念一旦被挑起,就再也熄灭不了了。
常宁周边的百姓既然已经习惯了通过卖女儿赚取外财,以后就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桩生意,没有极乐楼也会有欢乐楼、长乐楼……
说到底这个世道就是这样,除了自家这几位主子还有几个有权势的会在意这些普通女子的际遇呢?
这样看来,若真是让法空去金銮殿告上一场御状,说不得能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这里,让那些还想要名声、想要蟾宫折桂的男子们颜面扫地……
只要拿这些男子的前途做威胁,只怕他们装也要装着对姑娘们好些……
平安心里胡乱地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脚步难免就有些慢了,引来了宋君谦有些好奇的几眼。
“平安?”
“奴才在。”平安被这一声喊叫回了魂,他赶忙换上一副笑脸,快步走到宋君谦的身边,与平常没有二样。
“不是说云鹤已经陪妍儿她们去夜市上闲逛了么,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这?”
见他面露难色,宋君谦没忍住一挑眉:“怎么,莫不是法空给你出了什么难题?”
凡是执着于一样东西的人都有些认死理,法空虽然已经破了戒,但一看就知道是一头倔驴。
平安苦笑了一声,心里也有些为难,说来这件事也是他故意泄露的。
今天下午王爷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自己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揣摩心思方面还是有一手的。只不过是在雁来山隐隐听见王爷无意间说了几个关于告御状的字眼,他就敏锐的发觉法空是一个极好的人选。
今日在安道平坟前,自己虽然没有听得清,但打小跟着义父身后学习也能辨别出几分唇语,因而在云鹤离开后,与法空独处时就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这方面扯……
如今法空真的上钩了,他心中反而有些惴惴不安:这事要是真成了,以京城那帮人的做派,只怕法空是要赔上一条命的。
最关键的是,这件事王爷或许因着种种顾虑并没有正式提出来,那他做的这些行为可就算得上是违逆上意、越俎代庖了。
想到这儿,平安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双腿跪地,将自己做的事全盘说出。
听了他的话,宋君谦久久没有出声。
心中有几分恼怒,但更多的还是无奈,甚至这恼怒大部分还都是冲着自己去的。他心中明白,在平安的心中自己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些年相处下来,有时候自己都没有理清思绪,平安却总是能把事情先行办好。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先起了念头……
“唉”他叹了一口气,没忍住屈起两根手指敲了敲平安的头,也没开口让他起来。
但他这个态度,反而让平安心中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垂下头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
“说说吧,法空是什么态度?”
“他……他是一定要去干这件事的!”平安一边说一边心虚,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事儿干的不地道。
任何一个爱子女的父亲,在见识到了孩子这样的惨状后,都不会轻易放过报仇的机会。法空这些年虽然跟在云鹤后面做了许多和极乐楼作对的事,前些日子也亲手杀了一个为虎作伥的老鸨儿,但这些人都不是直接害死他妻女的凶手。
他的仇人是极乐楼,可偏偏极乐楼后面牵扯太多,一时半会儿谁也不能给他一个说法。等到亲眼看见安道平在狱中自杀,他更是受了刺激。
连一位朝廷官员都不能确保极乐楼的势力被彻底铲除,甚至还要用那样惨烈的方式来胁迫王爷。
虽然因为安道平的死亡,王爷心生不忍救了他和郑重,他这几日也一直试图表现出与平常无异,但……
“王爷,奴才斗胆自夸一句,这些年看人还是有七八分准的。或许是因为安大人至死都为了他筹划,或许是不想让云鹤道长等人担心。法空师傅明面上表现的与平常没什么区别,就连您让奴才安排他们寻找安大人独子的事宜时也是神色淡淡,一副全听云鹤道长的模样,但……”平安有些小心地抬眼望了一眼宋君谦:“但听奴才有意无意提及告御状这条路的时候,他的眼睛却陡然亮了!”
平安也说不好那时法空眼里的情绪到底包含了什么,只知道自那之后,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一样了,眼睛里陡然簇着两团火,再也不维持着一副都行、都可以的模样,恨不能让自己把告御状的所有流程都讲给他听。
听到这儿,宋君谦和林文辛心里都有了明悟:只怕法空的主意已经打定,不会再更改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君谦忽然冷嗤了一声,语气中有讽刺也有感慨:“他倒还真是一副慈父心肠,但凡当年……”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林文辛心中明白。一时之间她的心情也很复杂,也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因为法空决意去告御状,众人还要为此重新做出安排,无奈之下只好又和两位将军商议了一下离开的时间,想要再延后一两日。
好在这两位将军如今是彻底对宁王没了办法,听了平安的传话也只是相对着苦笑了一声,就拱拱手表明知道了。
众人原以为云鹤道长会对这件事持反对意见,可无论是他还是已经混入了陈乐久亲兵队伍中的郑重,在知道这件事后都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都和法空拥抱了一下,默认了。
宋君谦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他已经看见了法空的结局,甚至这可以算得上他亲手将法空送上了不归路,蓦然间又联想起了当初户部一案,那位被打得下半身几乎成了一摊肉泥的亲卫,堵得他一连几顿都吃不下饭。
林文辛有心想劝解两句,但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出门将法空寻了过来。
没人知道那日关上门的房间中,两个人具体说了什么,只知道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是红了眼眶,带着笑容。
法空好似卸下了所有的包袱,虽然仍是条件反射的对着众人打了个稽首,却在下一刻,笑着和他们说,他如今已经不是佛门弟子了,叫回了俗家名姓。
他叫程玉缘。
终于,所有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当,后日就要启程了。
众人却都瘫在客栈中,一动不想动,似乎连出门闲逛的兴趣都没了。
宋君谦倒是还记得要多给奉剑一些银钱让她带着宋妍多出门走走,但两个人都是有气无力的挥手,只捧着一个茶盏呆呆地望向外面的街道。
林文辛以为她俩是前几日逛累了,加上接下来的路程都要在马背和车上度过,倒也理解她们这副懒洋洋的模样,可直到宋妍在她面前叹了第十三口气的时候,才有些回过味来。
她对着宋君谦一挑眉,见他点了点头后,才小声询问道:“怎么了,妍儿今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我瞧着你兴致可不太高啊。”
宋妍虽说之前就已经和奉剑商量好了,但看见皇嫂这般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关心之情溢于言表,还是没忍住打了个磕巴:“呃,没事,我就是有些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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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奉剑,见她无声地朝自己点了点头像是借给自己力量后,鼓足了勇气,终于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后天咱们就要离开常宁县了,可我还是有些担心。”
不过是昨天与王成等人一起在夜市游玩时,自己的心血来潮,没忍住问了一句王成,日后要是常宁夜市繁华不再,他们父女准备如何过活?
她本意是想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些银子,好让这对苦命的父女日后过得宽裕些。可王成苦笑着说的那番话却将她震在了原地。
王成说,虽然故土难离,他父母和妻子的坟茔都在常宁县,这些年置办的院子因着这次的缘故恐怕也要低价出售折了本,但他依旧决定带着女儿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一来是常宁县城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间总归有些熟识,他的女儿在那魔窟里已经待了这么长时间,受尽了折磨,实在是性情大改。不仅惧怕生人,总觉得他们的举手抬足都是对她的指指点点,甚至为此出现了幻听,成日里只把自己锁在房中,一步也不踏出大门。
二来,宁王此行虽说是解救了无数被迫沦落风尘的女子,做了功德无量的好事,可在常宁县不少人眼中却是断了他们来财的路子。虽说旁人并不知道他是否牵扯其中,但自从领着闺女回家后,左邻右舍就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故意搁他门口指桑骂槐,甚至吐唾沫。
这些人倒还罢了,大不了就撕破了脸,谁离开谁还不能活了?
可真正令他心惊胆战的是大王庄那边的反应!
这些年为了看住他这个刺头,庄子里一直没放弃过监视,每个月都要给他一点敲打。这次极乐楼事发,庄子里自顾不暇,他原因为自此后就自由了。
但当初宁王殿下在县衙公开审讯王仁义、王仁成的时候,他没忍住躲在人群中看热闹,最终被一个大王庄的族老狠狠撞了一下肩膀,瞥他的那一眼像是淬了毒。那眼神,一连让他做了好几个噩梦。
现在宁王殿下还在县城里,他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有钦差大人镇着,暂时也腾不出手来对付他,但一旦这几尊大佛都离开了,以庄子里那群老不死的心思,他们父女只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因而王成这几日已经将家中值钱的东西悄悄变卖了,收拾好了行囊,连宅子都不要了,准备趁着大军出发时,混在其中,远远的离开这里……
说到这儿,宋妍没忍住叹了一口气:“王成说的话,我觉得也有道理,他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王庄的那群老畜生只要还在,这常宁县的天啊就亮不了!”
其实王成说得话远比这句难听。
他说只要常宁县这帮尝到了甜头的父母兄弟没有死干净,这里的姑娘永远都不会活在阳光下。
只怕是除去了极乐楼,他们还想要走出去再到别的县城寻找那种地方,好把闺女们卖出一个好价钱。
甚至就连那些已经从极乐楼逃出来的女子,他们也未必会放过。那些有宁王殿下亲自看着签下断亲书的姑娘们或许能逃过一劫,但是其他的那些,只要父母家族的势力压下来,把她们再卖第二遍也是有可能的……
听了宋妍的话,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平安在心里暗地里叹了一口气:这正是他前几日所担心的。
要是没有法空告御状这一遭,要是不能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真真切切威胁到这群男子的利益,只怕他们一走,这些人就要死灰复燃,害得那群刚从虎穴中逃出的女子再入狼窟。
纵然是没了极乐楼的逼迫,后来的父母官也能本分做事,但在这种地方,宗族的力量甚至比官府还要骇人。一旦一顶不孝的帽子压下来,那群姑娘也就只能认命了,就是县令也不好多说什么的。
何况,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对于一位县令而言,牺牲几位姑娘,换来整个县城的安宁繁华,甚至还能供出几个榜上有名的读书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平安想到这里,没忍住瞥了眼自家王爷的脸色,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没敢火上浇油。
宋君谦自从听了宋妍的话,皱着的眉毛就没有松开过,林文辛更是面容严肃,拳头都攥紧了,甚至还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皮肉摩擦的声音。
“玛德,真麻烦,真想把这群畜生通通打上一顿!”长风性子也算不上多好,听了这话只觉得头疼,心里好像憋着一团火,想要出去打人发泄发泄。
“得了吧,就算把这些人腿都打断了又有什么用?”奉剑见他这个样子,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她脾气比长风还要急一点,那天听完王成的话,就气的要拿剑去大王庄砍人。
但是经过宋妍和云鹤道长的劝导后,她也明白这件事光靠着武力是解决不了的,何况:“现在大理寺卿就在常宁县待着呢,你拿着刀剑无故伤人,是当他死了吗?”
听到周悦平的名字,长风没忍住冷嘶了一声,抱着臂在一旁生闷气。
“大理寺卿倒不是问题,我瞧着周悦平这人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这几日的交谈中,我发现他谈及常宁县这些所谓的父母兄弟时,言谈中也多有鄙夷……”宋君谦摇了摇头,一摊手:“只是就如奉剑说的那样,治标不治本呐!”
世道如此,岂是他们几人能改变得了的?
不过……
“妍儿,你既然提到此事了此事,心中可是有了主意?”
97. 第 97 章
听了宋君谦的话,宋妍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思及奉剑口中那些可怜的女子,仍然微微挺了挺胸膛:“皇兄,我心里总想着咱们做事不能半途而废,既然已经救她们出了火坑,就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们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我……我想到了个馊主意。”
原本她是打算留下几个得力的手下驻在常宁县看着,就算她自己人走茶凉,总归还有四皇兄留在朝中,以他的权势想要压制住这些利欲熏心的畜生并不算什么难事。
可转念一想,就发觉了此事行不通。
从前她就曾听过一句话叫做山高皇帝远。此去远赴塞外,四皇兄也终会回到京城,三地相隔何止千里?人心易变,没有人监督着,谁知道留下来监督的人会不会受了那些畜生的贿赂阳奉阴违?
留几个女子,只怕压不住这群狼虫虎豹,可要是留下的是男子……男子天然就不会共情别人,而且说句实话,她自己现在也无法相信一个男子的本性。
要是留下的人选和这群畜生沆瀣一气,说不得他们就会扯着宁王府的大旗,再造出一个小极乐楼来,给四皇兄带来麻烦!
这事儿,行不通。
“说起来,也是王成的那番话让我回想起了当日公开判决那些女子与家人脱离关系时的情形。常宁县其余人是个什么想法我也说不清,但是大王庄倒的确是个奇葩!”
“他们仗着祖上曾经阔过,死抱着那座进士牌坊,一心想要恢复祖上的荣光!他们庄子上都是些自诩读书明理的文化人,如果不是为了执着让男子们全都上私塾读书,求取功名,日子也算过得下去。他们之所以卖女儿,不就是为了给族里的男子们存一笔钱,挣一个前程?”
听到这儿,宋君谦还没说什么,林文辛先有些明悟:“你的意思是,想法子断了大王庄那些男子的前程?”
她眉毛一挑,心中隐隐觉得这样做倒也痛快,关键是有效啊!
那群人心心念念想要再捧出一个进士及第的麒麟子。原先有个叫王景文的已经摸到了这个边,但那人自己作死,在公堂上挑唆杀人,已经被王爷革去功名、打入了大狱,这辈子怕是和朝堂无缘了。
但是还不够!
少了一个王景文,他们还有其他的王氏子弟可以扶持。打蛇不死反受害,要做,就要做的彻底些!
“我不知道大王庄现在有多少适龄的学子,但既然要彻底毁了他们的念想,这群人最好都不能踏上求取功名的道路。”
这话刚一出口,林文辛自己先皱了皱眉,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宋君谦:她虽是个武将,也历来对那群文官好感欠奉,但十年寒窗殊为不易,要真是就这样掘了他们的前路,是不是太狠了些?更何况宋君谦毕竟是大炎皇室,当着他的面说这些,未免有些过了。
宋君谦也的确拧了拧眉,但他心中的想法却比林文辛还要再激进些:在他看来,这样一步步啃食着家中女眷的血肉、踏着族中女子的尸骸向上爬的学子,最好永远都别想出人头地,更别提考取功名了。
真要让他们功成名就了,他们的心中也不会对被他们踩着向上爬的女子有丝毫的歉疚,反而会成为家族中的榜样,促使其他人也跟在后面学习。
要是形成了这样的风气,要是这样的人掌握了权势,只怕以后这世间的女子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一拍桌子:“这件事,我要和周悦平以及楚州的提学好好商议一下,至少大王庄乃至常宁县近几年到了年纪的,都不能保留学籍。”
只是这样一来,他最好还要拉上许忠泽给宋承源先上书请罪,将这件事和朝堂百官通个气。虽然事出有因,可以将此事与极乐楼联系起来,以宋承源的心胸自然是容不下的。但毕竟这帮学子,品行未必过关,才学也未必出众,可编几首打油诗,写两个话本子,搅风搅雨的本事却不容小觑。
真要断了他们的青云路,这帮人是要闹起来的。
想到这儿,他不禁冷笑了一声:难怪都说什么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按理说这些人都是读书知礼的,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耻。但他们却对自己姐妹手足的遭遇视若无睹甚至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她们的付出,唯有真的伤害到自身的利益才个顶个蹦高,这等做派当真令人不耻!
但是……
“我觉得这样做还是不够保险……”宋君谦叹了一口气,语气里说不出是嘲讽还是佩服:“这帮人为了能出一个当官的族中子弟,可以为之筹划数十年。纵然这批年纪大了的不中用,恐怕也要再从小娃娃中挑选……不成,得想个办法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倒不是觉得这样做太过了,像林文辛、宋妍还有奉剑,她们本身就是女子,遇到这种事更是心中不平,没一把剑把这些吸血虫捅死就算是顾念着大局了,闲着没事干才会同情他们。
只是,她们纵然再生气,也明白依着现在的律法还有世情,方才宋君谦所说的勾去学籍已然算是踩着世上男子的心中底线上了,若真要这么斩尽杀绝,只怕无论是他们队伍中这些官员还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都不会轻易同意。
如此一来,这件事如何操作就值得商榷了。
林文辛和奉剑不自觉地挠了挠头,她俩在战场上直来直去惯了,何曾想到会操心这等事情,两个人全都麻了爪,再看长风,也是一脸的苦色。
宋妍虽是在宫中长大,所接触的也不过是些后宫内的争斗,从未涉及过朝堂,现在让她想办法,更是强人所难。
宁王府的这三位倒是还好些,似乎都有了点头绪。
最终还是平安一拍手,决定从读书人最重视的名节下手!
大抵这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虽然暗地里什么男盗女娼的事儿都干遍了,但在明面上还要保持着高风亮节、清清白白的模样。
常宁县这些人的所做作为放在明面上也确实说不上嘴。只要想办法帮他们传扬传扬,自此后他们常宁县书生靠着女子卖身才能求学的恶名可就再也甩脱不了了。
自古道文人相轻。如此一来只要他们在后面推波助澜,自然会有其他读书人群起而攻之。背负着这般恶名,可以说自此后常宁县的学子都完了。
平安这话一说完,屋子里全都安静了,明法表情古怪的看着他,良久才竖了个大拇指:“你牛,这一招果然狠毒!”
就连奉剑和长风也觉得这样做解气,当即都是称赞有加。
唯有宋君谦目光有些古怪的瞥了平安一眼,心中扼腕:得,之前让平安帮着林将军扭转舆论环境,终就还是把他给带坏了,现在动不动就要用上言论这等大杀器,果然是学坏一出溜!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按下心中那与平安相差不了多少的想法,也学着明法的样子,对着他一竖拇指,表示赞同。
与此同时,奉剑和宋妍对视一眼,心里赞叹不已,还是这些男的想得方法毒啊!
只是这样一来,她们二人为了明天做的准备倒底还要不要继续呢?
第二日
太阳尚未跃出云层,客栈内的众人就已经洗漱完毕,匆匆用了些早餐。
等到平安走进来对着众人一点头后,宋君谦立即一挥手,一行人连带着数百名王府护卫就这么浩浩荡荡地赶往大王庄。
昨夜听说了奉剑和宋妍原本的打算后,宋君谦的眼睛登时就亮了,随后就拍手赞同,很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林文辛更是当即转头看向宋妍,那眼神里甚至还带着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只知道不停地夸赞她有想法。
三位主子都打定了主意,平安还能说什么呢,他认命地和明法对视一眼,各自去寻王府的护卫做准备去了。
好在经过刘家村一事,护卫们做这种事也算是轻车熟路了。这不,一大早就各自带着工具等在客栈门口了。
他们那跃跃欲试的模样,直看得平安牙疼:造孽哦,本身好好的王府护卫,如今这个打扮倒像是县城里寻活儿干的泥瓦匠!
一路无话。
快到大王庄的时候,前来给他们做向导的王成和王兰芳脸色都有些发白,虽然知道跟在宋君谦后面绝对不会出事,但这个地方也实在让他们胆寒。
从外面看,大王庄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只是在进庄的道路中矗立着一座进士牌坊。
这座望上去已经有了些年头的三间五楼的牌坊,通体由花岗岩建成,瞧上去古朴庄重。数十年的风雨侵袭,让牌坊不可避免的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只要凑近一看,就会发现,这座建筑被保存的很好,几乎没有一丝破损脏污,显然这里的村民对此是极为上心的。
一看到这座牌坊,王成和王兰芳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呼吸都有些困难,身子也不自觉地发颤。
宋君谦瞥了一眼,平安立即心领神会的前去安抚,至于其他人,他们一个个出身不凡,又在京城里呆惯了。说句不好听的,便是普通的王府护卫,走在盛京城中,三品以下的官员遇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何况是一座上了年头的进士牌坊呢?当即就有人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们这一行人的到来,庄上不可能不知道。
大王庄的族老们原本就为了家族中小辈的未来发愁,这几日好容易听说宁王这尊大佛就要离开了,激动的几个老头子几夜没睡着,就一直在祠堂中祭拜祖先,盘算着各家各户出点钱,再从族中的公用拿出一笔来,好好的整治两份礼物给钦差和提学送过去。
他们还就不信,正统文人出身的大人们,还能为了几个下贱的女子,真就舍得埋没了这么些孔孟门生?
只要等宁王离开了!
因而他们千叮咛、万嘱托,这几日一个都不许往庄外走,更不能惹事,全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避避风头。
可谁曾想,这宁王爷还能找上门来呢?
方才在县城里见过宁王长相的村民只在远处匆匆一眼,就吓得屁滚尿流地滚进祠堂,几个族老们听说了也是浑身发软,偏偏这行人他们开罪不起,只好匆匆整理了一下仪容,便迎了出来。
刚一见面,几位族老笑得像哭。
当代的王姓族长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尽量声音变得平稳些:“不知王爷大驾光临,还请王爷恕罪。”
说着,他颤颤巍巍地跪下磕了一个头。
若是放在平常,宋君谦绝不会为难这么一个已经快到花甲之年,发须已然花白的老者,但只要一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面容和善、态度谦恭的普通老者就是促使大王庄几十年来卖女为妓的罪魁祸首,他就恨不能直接上前一脚踹飞。
他没有说话,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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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用目光盯着,王族长年纪大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整个人就有些跪不住了,偏偏宋君谦的目光如有实质,他不用抬头都能知道那双眼里的冷意。
怕被人治个驾前失仪的罪名,哪怕已经感觉双腿阵阵发麻,老族长也不敢有丝毫的晃动,只自己忍得龇牙咧嘴的。
其他的王氏族人,眼见着自家德高望重的族长被宁王如此明晃晃的刁难,俱都是敢怒不敢言,虽然眼睛都气红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但是整个脊背仍然弓成了一个弧度,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宋君谦见此,心里也觉得无趣,没忍住冷嗤了一声,而后才轻飘飘地开口:“本王此次前来是有要事,尔等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可怜的王老族长何时受过这样的罪,要不是家中的小辈一左一右的将他搀扶起来,只怕当时就要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宋君谦一行人就这样冷眼看着他挣扎着起身,就连往日里心肠最软的宋妍,嘴角也都挂着冷笑。
王老族长只敢偷偷看这一眼,只这一眼心就沉到了冰窖中,他还没说话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不知王爷前来有何要紧事?若有需要,我大王庄莫敢不从。”
听了这话,宋君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要在那张老脸上盯出一朵花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就不必了,免得我们真正动手时,你们还要碍手碍脚。”
说完他像是带着几分故意一样,将王族长的目光引向他身后的队伍中
王老族长眸中一缩,他自然是看见了王成和王兰芳。可此刻更加引起他心中不安的是那群手上拿着各种工具的壮汉们。
看见他的打量,那群人还朝他呲出了一嘴的白牙。
“王爷、公主……”王族长的手有些发抖了,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只好徒劳无功地望向宋妍,想要引起几分同情。
他心里明白着呢,宁王这人是个面狠心黑的主儿,可女孩子的心肠总是要软些的。
宋君谦气笑了,他冷哼了一声,决定不再兜圈子:“之前我就听闻极乐楼能这么早在县城站稳脚跟,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大王庄功不可没!”
“这几十年来,你们不知卖去了多少亲生骨肉,逼迫她们沦落风尘,大大促进了极乐楼打响三座庵堂之名的进度。就是到了这几年,整个县城在你们的引领下掀起了一股卖女儿的浪潮,你们大王庄也还是极乐楼的大主顾,你们这儿卖出去的姑娘,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多,也是出了名的优秀。同样的,赚来的钱也是最多的。”
“王爷……”王族长只觉得喉中一片干涸,他快速地滑动了下喉结,最后也就只能干巴巴的喊出这两个字。
极乐楼之事,他们这些天也隐隐约约有些了解,知道他们后面势力大得很,似乎通了天,引来了钦差大人。
县城里的族人更是早就和他们通过气,极乐楼之事后面似乎牵扯到什么大案,他们大王庄这些日子务必要谨言慎行,稍有不慎就是个死无葬身之地。
“王爷,我、我……”他心里紧张,不免结巴了两声。
好在宋君谦并不在意,只是笑了一声,挥了挥手:“说来你们胆子也大,我不妨和你们交个底,极乐楼背后牵扯着谋逆叛乱之辈,县城里的李、任两家都已经完了。说起来整个县城中除了他们两家,也就你们庄子和他们牵扯最深……”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这群人脸上挥之不去的惊恐:“当然了,这些事日后自然会有钦差大人过来问询,本王明日就要启程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故意转身看向那座进士牌坊,嘴中啧啧有声:“你们庄子啊,这下算是完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
大王庄和极乐楼在常宁县的几位管事都有些交情,但并未涉及到其真正的核心,自然也和那群叛党扯不上什么关系。依着周悦平的性子,想来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将这些人通通下狱。
他和宋妍等人虽然厌恶他们的做派,却也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毕竟真要将他们扯进去,只怕这些人都要白白送了命。他们倒也不是那种草菅人命之辈。
不过,利用这件事吓唬吓唬他们却是无伤大雅。
果然,一听说极乐楼和叛党扯上了关系,大王庄的百姓脸色唰一下就白了,两条腿直打颤。
王老族长更是不经事,他浑身都软成了面条,当下就瘫在了地上,面色发青,不停地摇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怎么就和叛党扯上了关系呢?”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忽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猛地直起了身子,三两步爬向了宋君谦,一把抱住了他的右腿,那身手矫健的,把众人都看呆了,林文辛手都伸出去了,却最终也没能赶在他之前阻拦成功,只好徒劳无功地收回了手,略带同情地看了眼面色已经黑得像墨一样的宋君谦。
宋君谦磨了磨牙,还没等说话,王族长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了哭嚎:
“王爷,我们冤枉啊,我们世世代代都是本分的庄稼人,祖上还曾经中过进士当过官的,怎么会和极乐楼那群叛党扯上关系呢?我们不就是卖过几个丫头片子给他们,白纸黑字的,契约都还留存在祠堂里呢”
不过就是卖了几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咋还和叛党什么的牵扯上关系了呢?他们可都是老实本分的厚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