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金枝》
7. 第七章
晏朝回到后院时,几个马奴正在收拾马料。
叶嵘远远瞥了他一眼,哼了声,扭过头去,一言不发地继续喂马。
庆遇小跑着迎上来,紧张兮兮地拉住他询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殿下罚你了?”
晏朝摇摇头,“没有。”
庆遇松了口气,喃喃自语:“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晏朝从叶嵘身后走过,去喂白狮子。庆遇跟着他,兀自低声说着话,叮嘱他往后还是要小心些,叶嵘今日挨了殿下训斥,只怕会更加记恨于他。
晏朝弯下腰,往白狮子的食槽里添了些马料。他沉默地听着庆遇说话,心里想着的却是旁的事情。
殿下为何要带他去云裳阁?
莫不是……要把他送回去?
思及此处,晏朝的背脊顿时泛起一股寒意。
不,他不要回去!云裳阁那样的地方,他便是死也不要再回去了!
更何况他本就重伤未愈,今日与叶嵘争执,又添新伤。这副样子被送回去,哪里还有气力再逃跑一次?
算算日子,自离开东郦,已一月有余,那西良领军赫连拔也不知追到了何处,若已进了北安……
晏朝不敢再想。
如今境况,他不得不承认,这北安皇宫于他而言,确是最佳的藏身之处。
晏朝垂下眼睛,心事重重地摸着白狮子的鬃毛。
若他去求一求宋落疏,她会愿意留下他吗?
可是晏朝并不知道该如何求人。
十岁那年,为了得到一只漂亮的雪狐狸,他去求了父亲。父亲没有理会他,而是把那只狐狸赐给了他的哥哥。
后来母亲对他说,要求人,手里便要有相应的筹码。
哥哥有父亲的喜欢,所以得到了那只雪狐狸。而他,什么都没有。
白狮子抖了抖鬃毛,用头蹭着他的手背,想再要一块豆饼来吃。
晏朝心不在焉地把豆饼递过去,心想,在宋落疏面前,他能有什么筹码呢?
他只有他自己。
*
小雨淅淅沥沥,缠绵不去。
潮湿沁凉的风透过半开的窗子吹进殿中,拂散了檀木香气。
矮桌上的柳叶瓶里插着几枝清晨新折的花。宋落疏闲来无事,便命宫女取来剪刀,坐在榻上修起花枝来。
晚月从外头进来,柔声禀话:“殿下,奴婢今日去了一趟云裳阁,管事的说沈夫人去了京郊采茶,要明日才能回京。奴婢怕打草惊蛇,便先回来了。”
“算算日子,今年的春茶是该下来了。”宋落疏伸手将一枝歪斜的花枝挑出来,“许久不曾喝过春颜了,明日正好去尝一尝。”
她想了想,又吩咐了些明日出宫要备着的东西,让晚月去准备。
殿内安静下来。雨声绵密不歇,令人昏昏欲睡,宋落疏放下剪刀,懒懒打了个哈欠。
“殿下,梨白求见。”
小宫女的声音让宋落疏从困倦中回神。
梨白?他来做什么?
宋落疏蹙眉,扬声道:“让他进来。”
小宫女很快引着晏朝进了殿。她朝宋落疏行过礼,便悄悄退了出去。
“何事?”
宋落疏倦懒地抬起眼,瞥向跪在殿中的晏朝。他仍旧穿着那身素净白衣,黑发半束着,如墨色一般泻落在肩头。听见她问话,晏朝才仰起脸,轻声说:“奴有一事想求殿下。”
“求本宫?”宋落疏几乎要笑了。他是不是还没弄清自己的身份?一个奴才而已,竟敢有求于她?
她哼笑一声,望向晏朝的目光带了几分玩味,“你且说说,是何事要求本宫。”
“奴恳请殿下,不要把奴送回云裳阁。”晏朝望着她,鸦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殿下救命之恩,奴谨记在心,只求殿下将奴留在身边,奴会好好报答殿下……”
宋落疏眸中浮现讶然之色。看着少年眼中隐忍的哀求,她很快明白过来,晏朝误会了她的意思。她是要带他去云裳阁问话,与沈夫人当面对质,问清他的身份底细,而并非要把他送回云裳阁去。
“本宫……”
宋落疏本想说她并无此意,让他回去做事,可看着眼前这张过分俊俏的少年脸孔,她忍不住生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她随手从小桌上的瓷碟里拣了块芙蓉酥来吃,余光瞥着他,慢悠悠道:“哦?你打算如何报答本宫?”
晏朝愣了愣,他没想到宋落疏会这般问他,一时有些无措。他抿了下唇,小声道:“殿下要奴做什么,奴便做什么。”
宋落疏的视线停留在晏朝脸上。他的瞳眸似琉璃一般明净,瞧不出半分欺骗,乖顺跪在榻边的模样,像一只温驯的小狗。
宋落疏有一瞬恍惚。
在这深宫中,她见过太多双眼睛,每一双眼睛都暗流涌动,每一双眼睛都暗藏心计。
而晏朝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映着她模糊的影子。
宋落疏盯着晏朝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过来。”
晏朝膝行着往前挪了几步,视线里是她朱红色的裙裳。她膝上放着一枝还未修剪的白玉兰,娇.嫩的花瓣上沾着雨露。他盯着那枝玉兰看了良久 ,才敢悄悄抬起眼,去看坐在榻上的宋落疏。
凉风骤起,她发间的步摇垂珠轻轻晃动。
蝴蝶一般,扑进他的眼睛里。
宋落疏倾身,指腹抚过晏朝的面颊。那日掌掴留下的瘀痕已经消退,只剩下凝脂般的雪色。
她盯着晏朝的脸,手指慢慢移到他的颈间,然后毫无预兆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呜……殿下……”
骤然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利,晏朝脸上立刻浮现出痛苦之色。他白皙的脸颊憋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漆眸湿漉漉的,哀哀地看着宋落疏。
宋落疏没有松手。她看着晏朝的眼尾因为痛苦而洇出绯红,感受着他单薄的身体在她的掌心中颤抖战栗。
她以为晏朝会挣扎着去掰开她的手腕,可是他没有。
自始至终,他只是用手紧紧攥着衣摆,哪怕喉间窒息的痛苦令他几乎要将布料扯碎,也不曾碰到她分毫。
宋落疏慢慢松了手。晏朝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无力地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宋落疏垂眸看着跪在脚边的少年,他纤细的颈间残留着她的指痕,淡红如胭脂。
她笑了一下,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墨发,似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白兔。
“倒是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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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朝捂着心口,犹在喘.息,他惊慌地仰起脸,额上早已沁满冷汗。
宋落疏瞥了一眼脚边,慢悠悠道:“本宫的花儿掉了。”
晏朝顺着宋落疏的视线看去,她膝上的那枝白玉兰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静静躺在他的身侧。
他惊魂未定地缓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捡,琼花的声音远远隔着珠帘传来。
“殿下,姜公子求见。说是带了样东西给您。”
宋落疏蹙起眉,声音显然有了几分不悦:“就说本宫歇下了。”
琼花为难道:“回殿下,姜公子说这件东西十分重要,必得亲手交给您。您若不见,只怕姜公子要在外头候到天黑了。”
宋落疏的脸色冷下来,“罢了,让他进来。”
她知晓姜尘脾性,今日若不见他,明日他定会再来。还不如早些将他打发了。
“是。”琼花应了一声,转身去请人。
听着琼花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晏朝慌忙把拾起来的玉兰小心递过去,轻声道:“那奴先告退。”
“不必。”宋落疏接过他手中的花枝,随手插回柳叶瓶里。
晏朝愣了愣,公主要与旁人议事,他留在这里……怕是不妥吧?然不及他细想,殿外已传来琼花的声音:“姜公子请。”
姜尘缓步走进殿中,怀里抱着一只做工精细的漆金长匣。他唇角带着温润笑意,朝宋落疏行礼:“叨扰殿下了。”
宋落疏抬手,示意他起身。姜尘站直身子,这才注意到宋落疏的榻边还跪着个人,唇畔的笑容顿时一僵。他盯着晏朝的背影,默了默,语气寻常地问:“殿下,这是……”
他几乎日日来往长乐宫,从未见过有任何男子能在宋落疏榻前伺候。
不过几日的功夫,公主身边竟添了人么?
宋落疏的视线扫过姜尘怀中的匣子,她未答,只淡声说:“姜公子不是有东西要给本宫么?”
“昨日新得了一支翠玉累丝珠钗,想来公主戴上定会好看。”姜尘很快重新笑起来,他神色如常地走到榻前,把匣子递过去。
“这就是姜公子说的要紧物件?”
“送给殿下的东西,自然是极要紧的。”姜尘打开匣盖,柔软的绸布上放着一支精巧的钗。他温柔笑着,语气也轻轻柔柔。只怕换做天下任何一个女子,都会被哄的心花怒放。
宋落疏始终面色冷淡,听他这般说,也不过是略略扫了一眼那支珠钗,然后唤来宫女将东西收下。
“姜公子有心了。本宫乏了,姜公子这便回去罢。”
“是。那臣不叨扰殿下安歇了。”
姜尘垂眸行礼,忍不住瞥向跪在一旁的晏朝。长乐宫里的奴才他大多都有些印象,可眼前这张脸却陌生。少年乖顺地跪在宋落疏裙边,只露出半边侧脸,却已能看出他的容貌不俗。
姜尘直起身,脸上仍挂着温润的笑。他规矩地退出殿外,琼花迎上来,客气地送他出去。
几个洒扫的宫女远远望见姜尘,忙退向两侧,低头行礼。
她们都认得这位姜公子。
姜尘仿佛没有看见她们,直至走出十几步远,他才停下步子,转头看向琼花,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 “殿下身边何时添了人?怎么我竟不知。”
8. 第八章
琼花懵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姜尘话中所指。她恍然“哦”了一声,想解释那不过是公主后院的一个马奴,但转念一想,公主平日最不喜旁人议论她的事情,她还是不要多话为好。为着她这嘴碎话多的毛病,公主可是罚过她好几次呢。
于是琼花朝姜尘笑了下,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奴婢不知呀。殿下的事,奴婢不敢多问。”
姜尘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他语气寻常地询问起公主近日可有喜欢的点心,殿中可曾换了熏香,琼花一一敷衍着答了。到了长乐宫门口,姜尘停下步子朝琼花作别,笑着说:“方才听姑娘说起,才知殿下近日喜欢清雅些的熏香。我前几日刚从父亲那儿得来些上好的松木香,明日正好给殿下送来。”
琼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殿下明日要出宫,公子改日再来吧。”
姜尘微怔,极自然地顺着她的话问下去:“殿下要去哪儿?”
琼花已经后悔了。她恨不得立刻抽自己几下,让自己这张嘴好好长长记性。她僵硬地动了动唇,顾左右而言它:“奴婢就送公子到这儿了。公子路上小心。”
小厮从远处跑过来,恭声对姜尘说老爷请他回府一趟。
他恹恹应了一声,良久,才挪动脚步,往宫门的方向走。
*
琼花回到殿中时,晏朝已不在那里。
宋落疏指了指矮桌上的柳叶瓶,吩咐她把花瓶摆到另一侧的窗子下。
几枝玉兰被修剪成漂亮的形状,参差有度。只其中一枝,花瓣缺了几片,许是不小心碰散了。
琼花有些惋惜,她小心地将花瓶摆好,转过头问:“殿下,要不要奴婢再去折几枝?”
“不必了。”
宋落疏翻着一册厚厚的古籍,看了几眼便觉无趣,随手扔到一旁。她瞥了一眼床边,那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她不由又想起方才晏朝跪在那儿时的情景。
他的乖顺,不似作假。
宋落疏心神不宁地移开视线,去看墙面上挂着的那幅百里行春图。她盯着画中栩栩如生的山水风景,心思却不在画上。
这两年,不少人费尽心思搜罗模样俊俏的男子往她身边送,只为讨她欢心,以在皇帝面前得些好处。而宋徵觉得她也到了该通晓男女之事的年纪,毕竟前朝那位萱庄女帝,未立皇夫前身边已有十几位面首。因此,对此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由着她高兴便好。
起初,她也留了几个能入眼的在身边侍奉。她还记得那人名叫余溪,他总是温柔笑着,陪她读书练字,为她洗笔研墨,说很多好听的话哄她开心。
她从未想过,余溪会在她的茶水中放催.情的药。
他哭着跪在她面前,声声恳切地诉着苦衷,他说他是被家族逼迫才出此下策,他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以此换得他的家族一步登天,成为皇亲贵戚。
她望着哭红了眼睛的余溪,久久不语。
她根本没有想过男女之事,她只是想,宫中日子寂寞,有人陪伴,总要热闹一些。
可是,那张温柔笑面下藏着的,不过一场算计而已。
乾元殿里,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宋徵问她想如何处置余溪,她安静坐在梨花木的圈椅里,低头抿了一口瓷盏里的热茶。
“杀了吧。”
从那之后,面首之事无人敢再提。仍旧有人变着法子往长乐宫中送人,都被宋落疏拒之门外。
而梨白,是她自己带回宫里的。
滂沱暴雨里,那双潮湿的漆眸朝她望过来,像破碎的月亮。
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会欺骗她吗?
宋落疏忽而有些心烦。她收回视线,将腕上的佛珠褪下来,放在指腹间轻拈。
一到十七,一颗一颗,默数了许多遍。
*
翌日。
巳时刚过,长街上已是一派热闹之景。一辆华美的马车不紧不慢地驶过人群,引得路边百姓纷纷驻足,好奇张望。
“那是哪家小姐的马车?”
“我瞧着那马车后头竟跟了二十几个侍卫,啧啧,也不知是谁家的千金,做派这般张扬。”
人群议论纷纷,有好事者忍不住跟了上去,想看看从轿子里下来的到底是哪位名门闺秀。
马车在云裳阁门口停下。
一个婢女弯腰摆好轿凳,然后掀开车帘一角,去扶轿子里坐着的人。
宋落疏搭住晚月的手,踩着轿凳缓步走下马车,她在马车前站定,回眸瞥了一眼看热闹的人群。
四周的议论声骤然止歇。
大红色的裙摆曳地,衬出少女窈窕婀娜的身段,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孔,美得张狂肆意。
几个离得近些的男子一时看得呆了。在京中,什么样的美人他们没见过?可如今见了眼前这位,方知什么才是真正的绝色。
沈夫人匆匆从云裳阁里出来,几乎一路小跑。她脸上还沾着汗,正要跪下行礼,晚月先一步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
“殿下累了,想快些进去歇息。”
沈夫人连忙说:“殿下快请。”
宋落疏跟在沈夫人身后进了屋,见前厅里已经坐满了客人。沈夫人站在木梯边,一脸歉意,“不知殿下要来,是奴家怠慢了。今日客多,只能委屈殿下将就些,还请殿下恕罪。”
这座云裳阁分前后两院。前院是品茶听曲之地,与普通茶馆无异;而转过两道小门,进了后院,则又是另一番风月光景。沈夫人瞧着宋落疏的脸色,小心询问:“殿下今日是在前院歇着,还是去后院坐坐?”
这位长公主几次都是为了阁中有名的春颜而来,她也曾叫过几个美少年过去侍奉,但长公主似乎对此兴趣寥寥。
不过,人心善变。尤其是皇宫里头的那些贵人,总是今日喜欢这个,明日便喜欢那个。她拿捏不准宋落疏的心思,所以还是照例问了一句。
“就在前院。”
“是。”
沈夫人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引着宋落疏上了二楼。她匆忙唤来两个丫头,手忙脚乱地将一处靠窗的空地收拾干净,摆上桌椅,又命两个小厮抬来一架屏风。如此,勉强算是隔出了一处雅间。
宋落疏坐下来,又让晚月和琼花挨着她坐了。沈夫人立在一旁,这时才注意到宋落疏今日还带了一位侍从,不由有些惊讶。往常她总是让那些侍从守在外头,只带两个贴身的婢女进来。
沈夫人不敢过多打量宋落疏身边的人,只悄悄瞥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殿下稍坐,奴家这就去沏茶。”
宋落疏将她喊住:“不忙。本宫今日来,一是品茶,二,也是有件事想问问沈夫人。”
沈夫人愣了愣,很快端起笑来,殷勤道:“殿下请讲,奴家一定知无不言。”
宋落疏指了指身侧的晏朝,淡声道:“这个人,可是从你们这儿逃出来的?”
沈夫人被这话吓了一跳,顿时睁大了眼睛。她这会儿才敢仔细端详晏朝的脸,心下飞快地盘算着,这少年模样这般俊俏,若当真是云裳阁的人,定是后院里头的人。
晏朝忽然抬起眼睛望向她,漆眸里沁着冷意。沈夫人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惊觉他的眼里竟有恨意。她僵硬地动了动唇,讷讷道:“回殿下,奴家平日里只负责前院之事,这后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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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都由蔓柔来管。奴家这就去把蔓柔叫来。”
听见蔓柔二字,晏朝眸中恨意更深。当初便是那名叫冯蔓柔的老鸨对他百般磋磨,逼着他去学那些伺候人的规矩,他不肯,她便唤来小厮将他关进柴房私自用刑。
晏朝垂下眼,藏起眼底的寒。
宋落疏示意沈夫人去叫人,两个丫鬟将几碟点心摆到桌上,又匆忙低着头退下。她随意挑了一块红豆糕来吃,余光不经意地瞥向身侧的晏朝。
因作侍从打扮,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连束发的系带也换成了黑色。宋落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恍惚想着,他还是穿白衣更好看些。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应是沈夫人带着冯蔓柔过来了。
宋落疏这才回过神,她面色如常地吃着碟子里的红豆糕,心里却在一遍遍提醒自己,她今日带着晏朝来此是为了问清他的身份。若他底细干净自是最好,若不干净——
她不能被这张脸迷惑,软了心。
冯蔓柔跟在沈夫人身后,一转过屏风,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颤声道:“见、见过长公主殿下!”
“起来说话吧。”
这冯蔓柔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却穿着一袭淡粉的罗裙,脸上浓妆艳抹,一身的脂粉香气,闻着十分呛鼻。宋落疏皱了下眉,看向沈夫人。沈夫人会意,立刻开口:“蔓柔,你仔细瞧瞧殿下身边这位……可是咱们这儿的人?”
冯蔓柔抬起眼看向晏朝,只一瞬,她便瞪大了眼睛,“梨白?”
晏朝冷冷朝她看过来。四目相对,冯蔓柔惊觉一阵寒意慢慢爬上背脊。
自她从奴贩手中买下梨白,冯蔓柔便知这人是个硬骨头,哪怕几度被打得奄奄一息,也不曾开口求饶过一句。柴房里那双寒凉望着她的眼睛,每每想起,总会梦魇缠身,令她不得安眠。
冯蔓柔承认,对梨白,她是心急了些。要怪就怪他这张脸生得太过惊艳,她恨不得三天就将梨白调.教得乖顺服帖,出去侍奉客人,为她赚来大把大把的银两。
得知梨白逃跑之后,冯蔓柔气得摔了好几个名贵的花瓶,她几乎派出了全部人手连夜在城中搜寻,却一直未能找到梨白的踪迹。
看着眼前梨白的脸,冯蔓柔心痛地盘算起这些日子她少赚了多少银子。
“他是你们这儿的人?”宋落疏问。
冯蔓柔连连点头,急切道:“是,他是奴家从一个奴贩手里买来的,花了二十两银子呢!前几日看守不严,让他给跑了……”
“可有身契?”
冯蔓柔愣了下,摇摇头,“那奴贩说是在林子里头捡的人,故而不曾有身契。”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这小子运气真好,怪不得一直抓不到他,原来是得了长公主的庇佑。不过今日长公主既然带他来了云裳阁,方才又问了她话,想来是要将梨白送还于她。
毕竟,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怎能看上勾栏院里的人?就算他模样生的再好,与长公主也是云泥之别。公主是断断不会留下这样的人在身边伺候的。
冯蔓柔这般想着,不由喜滋滋地笑了。她弯着腰,往前走了两步,谄媚地朝宋落疏露出笑脸:“殿下放心,往后奴家一定对他严加看管,绝不让他再跑出去生事。这些日子,想必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
宋落疏正在用一块雪白的帕子擦拭指尖,动作不疾不徐。闻言,不由抬起眼睛,目光中带着疑惑。
她将帕子搁在桌上,伸手解下腰间的荷包,懒得解开,整个儿抛给冯蔓柔。
“本宫今日出宫,身上带的银钱不多。这些金子,够赎他的身了吧?”
9. 第九章
沉甸甸的荷包落进手心,冯蔓柔呆呆地捧着,脑子有些懵。
北安最尊贵的公主,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女儿,竟然会为一个勾栏院里的妓赎身?虽说梨白还不曾侍奉过客人,但到底是从奴贩手里买来的,谁知道身子还干不干净……
沈夫人见她还在发呆,急忙伸手拧了她一把。冯蔓柔这才回神,迅速堆出笑脸来,“够了,够了!”
宋落疏看向沈夫人,“本宫口渴了。”
“奴家这就去沏茶,殿下稍坐。”沈夫人脸上挂着笑,朝宋落疏福了福身。
冯蔓柔兀自呆怔着,一边跟在沈夫人身后步下木梯,一边喃喃自语:“公主怎会要他?枉我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就盼着他能为我云裳阁多赚些银子!如今这棵摇钱树没了,我去哪儿再寻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来?”
半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顿住脚步。
公主既愿为他赎身,想来定是极喜欢他的。那她之前对梨白做的那些事情……
冯蔓柔闭了闭眼,在心里安慰自己,公主许是一时新鲜,过几日便腻了,说不定还会将人丢出宫去。
她很快就把梨白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一边掂量着手心里鼓鼓囊囊的荷包,一边眉开眼笑地往后院去了。
*
沈夫人走后,不多时,一楼厅堂里便响起阵阵丝竹之声。
这前院里本是不设戏台的,但为着让宋落疏高兴些,沈夫人特地叫了几个姑娘过来弹琴唱曲儿,也算是添几分热闹。
宋落疏吩咐晚月,“你和琼花去桃云坊买些茯苓糕。上次给母后带了一些,母后很喜欢。”
“是。”
晚月应着,神色却有些犹豫,她看了一眼晏朝,小声道:“殿下,要不要奴婢去叫两个侍卫过来?您一个人在这儿,奴婢放心不下。”
“那些侍卫就守在外头,不会有事的。难得出宫一趟,你带琼花去逛逛,买些喜欢的东西。”
琼花听了这话欢喜的不得了,她年岁小些,平日出宫的差事都是由晚月来做,今日还是宋落疏头一次带她出宫。
晚月不敢违拗宋落疏的意思,只好带着琼花下了楼,好在桃云坊离这儿并不远,应该很快就能赶回来。
不算宽敞的雅间里,只剩下宋落疏与晏朝两人。
直到此时,她才侧过身,抬起眼睛朝晏朝看过去。他一直安静地站着,日光从窗子透进来,被他的身体挡住了大半。
“梨白。”宋落疏唤他。
晏朝转过脸,乖顺地应:“殿下。”
默了默,他又低声:“多谢殿下为奴赎身。”
宋落疏望着他,蹙起眉心。他太高了,她坐在那里,要仰起下颌,才能看见他的眼睛。
她不太高兴地收回视线,淡声道:“你既是被奴贩捡到的,想来应该有家人。你父母如今说不定正四处寻你。”
“回殿下,奴……奴遇到那奴贩前曾跌落山崖,许多事都记不清楚了。”晏朝垂着眼睫,声音很轻。
宋落疏挑了挑眉,似是不太相信:“连你父母的名姓都不记得了?”
晏朝硬着头皮道:“不记得了。”
他的父亲是东郦圣君,母亲是圣君身边一个不得宠的美人。可这些,他怎敢让宋落疏知晓?这些年北安与西良一直交好,若宋落疏知道了他的身份,定会将他交给西良……
晏朝不安地想着,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殿下带他来这里,是为了问清他的身份。
难道殿下一直在疑他?
晏朝小心翼翼地看向宋落疏,见她刚从碟子里挑了一块模样最好的龙须酥,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脸上神情瞧不出喜怒。
越是这般,晏朝越发心慌,他咬咬牙,在宋落疏身侧跪下来,小声道:“殿下对奴有救命之恩,奴绝不会做伤害殿下背弃殿下之事。请殿下放心。”
“罢了。本宫且信你一次。”宋落疏吃完了那一小块龙须酥,又从另一只碟子里拣了块糖来吃。既然冯蔓柔已经证实了晏朝确实是从奴贩手中买来的,而非有心之人故意安排,她倒也不必再多疑。
晏朝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
宋落疏已经又拿了一块糖吃。
甜腻的糖在她唇齿间化开,娇艳的朱唇上沾了晶莹的糖渍,水泽剔透。
晏朝跪在宋落疏身侧,鬼使神差般盯着她莹润饱满的唇,不知不觉,脸颊竟烫了起来。
他不该盯着殿下看的,这是僭越,是失礼。
可是他忍不住,他忍不住想要偷偷多看殿下几眼,殿下生得那样好看,他见过东郦无数美人,没有一人能比得过殿下半分。
宋落疏忽而转头,对上晏朝怔望的眼睛。他心口怦怦直跳,慌乱地收回视线,低垂着头,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见他这副样子,宋落疏不由失笑,她拿起帕子拭去唇角的糖渍,慢悠悠道:“这儿的糖味道一般。本宫记得青梧街上有一家糖水铺子,梨子糖味道最好。你去买些回来。”
“是。”
晏朝面红耳赤,几乎逃一样离开了雅间,快步跑下楼梯,推门出去。
窗子半开着,素白的窗纸模糊了街景。
宋落疏起身,将窗子全部推开,熙熙攘攘的长街上,她一眼望见晏朝清瘦高挑的背影。
他方才亲口对她说,要报答她的救命恩情,绝不会做背弃她之事。
但没有人不渴望自由。
尤其是,身带奴籍之人。
晏朝的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的岔路口。
宋落疏勾了勾唇,她很想看看,晏朝会怎么选。
*
晏朝很快找到了那家糖水铺。
老板娘是个十分热情的年轻妇人,她仔细用油纸把梨子糖包好,又顺手从盒子里抓了几颗递给他,说是上午刚熬好的,让他尝尝。
晏朝丢了一颗放进嘴里,甜腻的糖汁漫过喉咙,令他微微皱了下眉。
他并不喜甜,只是忽然很想尝尝糖的滋味。
有风迎面吹来,撞上他脸颊的灼烫。
晏朝慢慢停下脚步。
身侧行人来往不绝,路边的摊贩卖力吆喝着。这里歌舞升平,海晏河清,而他的故土却满目疮痍,甚至,已成了别国之地。
晏朝伫立在热闹的街头,心头一阵酸涩。他攥着手心里的纸包,忽然感觉到了几分茫然。
他中了赫连拔一箭,侥幸苟活,后来昏倒在林子里,又被奴贩所捡,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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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北安。许是上苍不忍,让他活了下来,可是活着又能做什么呢?父母兄姊皆已惨死,独留他一人活在世间。
复国?报仇?
他想来只觉可笑。
能苟活于世已是万幸,又怎敢奢求旁的?
晏朝麻木地往前走,视线里渐渐出现了云裳阁模糊的轮廓。几个姑娘站在卖首饰的摊子前,频频回头朝他望过来,时不时以手遮面,目光有些羞涩。
晏朝目不斜视,转过岔路口,便看见了云裳阁的牌匾。宋落疏的车轿就停在不远处,几个侍卫正靠在树下打着瞌睡。
等等。
晏朝的脚步慢下来。
眼下是在宫外。殿下竟让他独自一人去糖水铺,难道就不担心他逃跑吗?
还是说……
殿下要放他走?
晏朝望着手心里的纸包,心里无数个纷乱念头如飞絮般掠过。他想起暴雨里少女一身红裳立在伞下的身影,想起白日榻上她端坐着朝他望过来的那一眼。
想起方才,那两瓣娇艳旖旎的朱唇,他贪看一眼,便是心神颤荡。
不,他不想离开殿下……
晏朝深深吸了口气,迈步往前走。他面色如常地推门进去,却没有去二楼,而是从侧门绕出去,进了后院。
在回到殿下身边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
晏朝进来的时候,冯蔓柔正歪在软榻上数着荷包里的金子。
“长公主出手果真阔绰,这些金子我要好几天才能赚够呢!”冯蔓柔眉开眼笑,把荷包塞进一只匣子里,再藏到枕头底下。
忽然,她听见一阵细碎的响动。是从窗子的方向传来的。
她直起身,狐疑地望过去,只见一道人影轻盈地越过窗子,足尖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上。
冯蔓柔瞪大了眼睛。
“梨……梨白?”
她正欲叫喊起来,晏朝已经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他身上虽然还带着伤,但内力已经恢复了不少,何况摆弄一个小小女子,本就费不了多少气力。
冯蔓柔惊恐地望着他,惊异于她印象中那个羸弱不堪的少年力气竟如此之大。晏朝从床幔上撕下几根布条,先堵住她的嘴,再将她的手脚绑住,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剑。那是他路过柴房时,顺手从一个守卫身上取的。
冯蔓柔已经吓出了眼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求饶声。
晏朝笑了一下,慢悠悠地将剑刃贴上她的背。
下一瞬,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堵在喉咙里,又被满院的靡靡之音淹没。
剑尖染了血,脏了。
晏朝把剑随手丢在床上,瞥了一眼已经昏死过去的冯蔓柔。她背上的衣衫破碎不堪,露出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痕,肌肤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与他背上的伤相比,已经算轻了。
晏朝冷淡地转身,从窗子离开了冯蔓柔的房间。
一刻钟后,他出现在前院厅堂里。
木梯的咯吱声惊扰了雅间里的少女,她握着茶盏,懒倦地抬起眼睛,望向屏风另一侧。
晏朝从屏风外走进来,乖顺地在宋落疏脚边跪下,从怀里取出包好的糖。
“殿下,奴回来了。”
10. 第十章
宋落疏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晏朝没有逃跑,而是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本打算两刻钟后若见不到晏朝的身影便派侍卫去把人抓回来,如此,倒是为她省了不少事。
宋落疏拿走晏朝掌心捧着的纸包,打开来,拈了一块梨子糖放入口中。
糖丝清甜,满口尽是梨子甜香。
她偏过脸,看着跪在脚边的人儿,伸出手,轻抚了一下他的发顶。
“不错,很乖。”
她柔软的手掌覆着他的发丝,晏朝颤了颤,一股异样的情绪从心头掠过。脑海中恍惚浮现出那日在殿中宋落疏掐住他脖颈的情景。那时她便是如方才那般,说了声,“很乖。”
凉风掠动,他闻到宋落疏身上的甜香。
她正用指尖挑着他鬓边垂落的一缕碎发,绕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
厅堂里琴音犹自不绝,缠绵悱恻。夹杂着客人们谈笑的声音、茶盏碰撞的声音,喧嚷聒噪。晏朝垂眸跪着,仿佛听不到周遭的声音,只觉得,无比心安。
他已许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然不过片刻,宋落疏便收回了手,晏朝怔了一下,墨发间似还残着她指上的余温,他抬起眼睛,漆眸深处藏着几许失落。
“晚月和琼花应当快回来了。你起来罢。再坐一会儿,便回宫。”宋落疏已经不再看他,她端起面前摆着的茶盏,将盏中剩下的春颜饮尽。
“是。”
晏朝依言起身,侍立在她身侧。
风将窗纸吹得呼呼作响,他无声挪了挪步子,用背脊为她挡住冷风的寒。
*
二楼另一侧的雅间里,几个年轻公子正在喝茶说笑。
“姜兄这几日都在忙什么呐?几番约你出来,都不得空。可是与公主婚事将近了?”一个青衣书生笑呵呵地摇着手里的折扇。
姜尘拈着茶盏,微笑道:“孙公子休要乱说。”
孙凌咂咂嘴,拢了折扇,轻点着桌面,“谁不知你日日进宫只为了见长公主一面?陛下既允你出入长乐宫,想来这驸马的位子,应当也是属意于你的。”
旁边几位公子也都附和着大笑,不住嘴地说了好些恭维之词。
姜尘微笑听着,待他们终于不再议论,才轻声说:“婚嫁之事,不可妄为。总要看公主自己的心意。”
“你于公主有救命之恩,这两年又常伴公主身侧,就算起初公主心里没你,如今也该日久生情了!”孙凌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再者,姜兄一表人才,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倾慕姜兄芳心暗许。姜兄又何必妄自菲薄,还怕公主不心悦于你么?”
几人说笑着,又唤来小二要了些茶点。
姜尘垂眸盯着杯盏里的茶,茶水的热气已散了大半,有些冷了。他眉眼间忽现恹戾之色,这天下一绝的春颜,在他尝来也不过如此。
他轻轻抿了一口,便将杯盏搁回桌上,再抬头时,又恢复了往常的温柔模样。
孙凌正与几位友人显摆那折扇上新得的题字,姜尘看了几眼,兴致寥寥地移开视线。一转头,瞧见廊道尽头两个婢女打扮的丫头正踩着木梯上楼,怀里还抱着好些东西。
是公主身边的晚月和琼花?
姜尘愣了下,难道公主今日出宫,是来了这处云裳阁?
姜尘盯着廊道沉思许久,起身对孙凌道了声“失陪”,快步走出雅间。他环视四周,抬手唤来小二,向他买了些春颜的茶叶,然后才大步往前走。
忽然,一个小厮从他身侧走过,将他撞得险些跌倒。姜尘掸了掸衣襟,怒气冲冲地看向那人,不悦道:“走路不长眼睛?”
“对不住,对不住。”那小厮低着头,眼神躲闪,不待他说话便跑走了。
姜尘皱起眉,若有所思。虽然那小厮有意低着头,但方才两人离得极近,他还是看清了他的脸。
有些眼熟。
半晌,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
姜尘怔了一下,急忙看向那小厮跑走的方向。
正是方才晚月和琼花所进的那处雅间。
姜尘似是想到了什么,慢慢笑了。
他救了公主一次,皇帝只许他出入长乐宫之便,驸马之事只字未提。
那倘若,他再救公主一次呢?
*
晚月怀里抱着好几盒茯苓糕,身后跟着同样抱了好多东西的琼花。见宋落疏好好地坐在那里,她心口一直悬着的石头这才放下。
“陪琼花去买了些小玩意儿,耽误了些时辰。”晚月把东西放在一旁,笑着说,“桃云坊的老板娘还送了好些旁的点心呢,说是让殿下尝尝鲜。”
宋落疏看了一眼琼花身边的东西,不由打趣:“这个月的月钱可还够用?”
“够用的够用的!平日在宫里,也花不了什么银子,奴婢攒了不少呢。”琼花憨憨地笑。
正说着话,一个小厮低着头进来,手里捧着一碟绿豆糕。他的头埋得极低,声音也有些发闷:“听说殿下喜欢吃甜食,沈夫人特意命小的送些绿豆糕过来。”
他的嗓音有些奇怪,晏朝不由抬起头多看了他几眼。见他弓着身子,将瓷碟搁在桌上,往后退了两步,却不似要走。
“殿下不喜绿豆的味道,还是拿回去吧。”晚月说了一句。
那小厮仍旧站着没动。
宋落疏蹙起眉,眼里带了几分不悦。正欲发火,那小厮突然抬起头,袖中掣出一道凛冽寒光,直直刺向她的喉咙。
“殿下小心!”
晚月和琼花惊呼起来。
刀尖携着冷寒,点在宋落疏的颈间。
她喉间提着一口气,剧烈起伏如潮水翻涌,心口狂跳了几息仍未平缓,脸上是巨大惊骇过后的惨白。
晏朝的手握着剑尖,鲜血沿着他的手腕淌下。他皱了一下眉,手上却更加用力,生生将那柄剑折落在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宋落疏惊魂未定地抬眼看去,竟是姜尘带了一队侍从赶来。他一脚踏在那小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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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上,厉声喝道:“大胆陈肃元,竟敢刺杀长公主!”
身后的侍从立刻冲过来,七手八脚地将陈肃元绑住。晚月和琼花吓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慌忙过去扶住宋落疏,“殿下,您没事吧?”
宋落疏此刻方才看清,那装作小厮送来糕点的,竟是陈家二公子陈肃元。怪不得禁军在京中一连搜寻多日都未能找到他的下落,原来他竟躲在云裳阁这等风月之地。这儿人多眼杂,又有许多姑娘,禁军搜寻时难免有所遗漏。与陈念盈的莽撞相比,他倒是聪明几分。
“殿下可有受伤?”姜尘吩咐手下将陈肃元牢牢绑好,才起身,关切地望向宋落疏,“臣今日恰巧与几位友人来此饮茶,方才见此人形迹可疑,便一路跟了过来。不想殿下也在这里。”
宋落疏没有理会姜尘,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她转身去看晏朝,语气有些凝重,“给本宫看看你的手。”
晏朝怔了怔,才缓慢地露出藏在袖中的那只右手。整个手心被一道深深的剑伤贯穿,淋漓的血,将他的指缝都染上了可怖的腥红。
宋落疏眉心紧拧,从怀里取出帕子,潦草地包住晏朝的手掌。
晏朝怔望着她,伤口的剧痛仿佛消失了。他的感官里,只剩下她手指擦拂过的温度。
血很快将雪白的绢帕染红。
“多谢殿下。”晏朝低声。
姜尘望着眼前这一幕,眼底戾色渐浓。他盯着晏朝的脸,很快认出他便是那日在殿中跪在宋落疏身边的人。
一个奴隶。
也配待在公主身边?
他掩去眼底戾色,又换上温柔笑脸,柔声开口:“殿下,贼人既已抓住,臣这便押他进宫交由陛下处置。殿下受惊了,也早些回宫歇息吧。”
宋落疏这时才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陈肃元却在此时破口大骂起来。
“宋落疏,你害了我陈家满门,我绝不会放过你!若不是你,我父亲、兄长,何至于沦落至此!我兄长心悦你,你却反过来害他,你、你真是丧尽天良!”
宋落疏冷眼看着他,这些辱骂之词,她早在陈念盈口中听过一遍,已不觉新鲜。她用眼神示意姜尘快些将他带走。
“那臣先告退。”
姜尘行过礼,便带着侍从,押着陈肃元离开了云裳阁。
“殿下,我们也快些回去吧。”经了这一遭,琼花只觉得宫外十分危险,“奴婢担心又出什么事情。”
出了云裳阁的门,几个侍卫立刻跑过来跪下请罪。他们刚刚才得知阁中发生了行刺之事。
“属下失职,请殿下恕罪!”
“罢了,启程回宫吧。”
是她不许侍卫跟进去,倒也怪不得他们。
“是。”
宋落疏在晚月的搀扶下进了轿子。她坐在木榻上,总觉得心头有桩事,令她心神不宁。
轿夫拉紧缰绳,马蹄踏在石砖路上。
宋落疏扬声朝外喊:“梨白,上来。”
11. 第十一章
晏朝跪在木榻前,安静地低着头。
马车内的空间不算宽敞,他的膝,不小心压着宋落疏垂到地上的裙摆,慌忙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
“还流血吗?”宋落疏问。
晏朝摇了摇头。
宋落疏却是有些不信,“再给本宫看看。”
晏朝迟疑了一下,只好把那只受伤的手伸出来。绢帕已经被血染透,看不出半分原本的颜色,他雪白的腕上,凝着干涸的血渍。
宋落疏皱起眉,“还敢骗本宫?”
血分明一直在流。心脏仿佛被人揪住,她忽然感觉有些难受,不知道是因为见了血的缘故,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奴不敢。奴以为已经止住了……”晏朝小声说。
宋落疏哼了一声,移开视线。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如此关心一个奴隶做什么?为她挡剑,是他应该做的。
马车有些颠簸,车帘轻轻晃着,她盯着帘子上繁复的绣花纹,默了半晌,冷声道:“你做的不错。”
“多谢殿下夸奖。”
晏朝的声音很轻。但宋落疏仍从他极力克制的声线里,听出了几分颤。
他在忍痛。
她迟缓地转过脸,看向晏朝。他苍白的薄唇紧紧抿着,几缕碎发贴着他的额角垂落。
宋落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从身侧大大小小的纸包里,寻出一颗梨子糖剥开,递过去。
“吃了。”
她初学骑射时,每每受了伤,总会跑到母后怀里哭诉,母后就会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剥一颗糖给她吃,“簌簌乖,吃了糖就不疼了。”
大约是甜味能短暂地分散注意力,她吃着甜滋滋的糖块儿,身上真的没那么疼了。
到底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看着他这副强忍疼痛的模样,她心里,终究有些不忍。
晏朝愣了下,不明白宋落疏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伸出手,想接过她递来的糖。
宋落疏看了一眼晏朝被绢帕裹缠的伤手,蹙起眉。她伸手撬开他的唇,直接将糖块塞进他的口中。
少年的唇瓣很软。软得让她有些惊异。她怔了一下,才将手收回。
晏朝不知所措地望着她,长长的鸦睫轻颤。梨子的甜香在唇齿间散开,原本冰冷苍白的唇,一下子烫了起来。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因口中含着糖,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呜”。
宋落疏已经转过脸,不再看他。她掀开帘子,望着车外向后退去的街景,似在自言自语:“就快到宫门了。”
*
长公主遇刺之事,先惊动了宋徵,而后又迅速传到了李皇后耳中。
宋落疏回到长乐宫,立刻吩咐晚月去请太医来为晏朝包扎伤口。之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宫人便传帝后驾到。
她快步迎上去行礼,被宋徵一把扶住。
“快坐着,让朕看看伤着了没有。”
“父皇,儿臣没事。”宋落疏直起身,让宋徵和李皇后先坐了,自己才挨着李皇后坐下。
李皇后握着她的手,幽幽叹了口气,“母后并非不许你出宫,只是你身边总要带着几个侍卫贴身保护才是。此次若不是姜尘及时赶到,母后真怕……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说着,便红了眼眶,宋徵连忙将她揽在怀里,低声哄着。
宋落疏见李皇后落了泪,心里顿时愧疚万分,此次确实是她一时松懈,才给了陈肃元可乘之机。
“母后放心,儿臣以后一定稳妥行事。”她柔声说着劝慰的话,“您看,儿臣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有父皇和母后福泽庇佑,儿臣不会有事的。”
“落疏既已平安归来,你就别再忧心了。小心伤了身子。”宋徵也低声劝着。
李皇后抹了抹眼睛,勉强平复了些心绪,宋徵这才松开她,转头对宋落疏说话,“事情,朕都听姜尘禀过了。此次多亏了他及时将陈肃元拿下。他与你倒有缘分,朕记得几年前你骑马摔伤,也是他救了你。”
宋落疏蹙起眉,含糊道:“是。父皇打算如何处置陈肃元?”
“陈家之罪,本就罄竹难书。他妄图刺杀长公主,更是罪大恶极,朕已命人将他押入大牢,三日后斩首。”
“如此,陈家之事便可了结,父皇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宋落疏垂着眼睛。
宋徵点头,长舒了一口气。半晌,他似是突然想起一事,话锋一转,“对了,朕听说,你身边添了个人?”
宋落疏怔了怔,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宋徵所指应是晏朝。她一想便知此事定是姜尘说与宋徵的。想到此处,她眉头皱得更深,胡乱敷衍道:“不过是个马奴。”
宋徵笑道:“你身边添了人是好事。朕与你母后都很欢喜。为着陈家的事,朕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如今也到了待嫁的年纪,朕瞧着,姜公子与你很是投缘,他的家世门第也配得上你。不如……”
“父皇。”宋落疏平静地打断他,“儿臣还不想嫁人。”
宋徵还要再说几句,宋落疏已经转过脸,拉着李皇后的衣袖撒起娇,“儿臣只想陪在父皇和母后身边,才不要这么早就嫁人。”
李皇后笑起来,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好,簌簌不想嫁,那就不嫁。母后也舍不得簌簌呀。”
宋徵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叮嘱她这几日好生待在宫里莫要四处走动,便道朝中还有事,和李皇后一同离开了长乐宫。
“殿下,你说怎得就这般巧?那陈肃元一动手,姜公子便赶了过来,倒像是一早便知道似的。”琼花一边收拾着今日带回来的东西,一边小声说。
宋落疏唇畔浮起冷笑,是啊,怎么就这般巧呢?
不仅如此,方才父皇还提及了她与姜尘的婚事。两桩事连在一起,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她很早的时候就对姜尘说过,她并不喜欢他,可无论她说什么,姜尘永远温温柔柔地笑着,温和地对她说:“臣会等着殿下。”
若不是念着那几分救命之恩,以她的性子,早就与姜尘撕破脸皮了。
宋落疏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她吩咐琼花去备热水,沐浴更衣后,便在软榻上躺了下来。本想小憩一会儿,却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一闭眼,脑海中便浮现出那锋利的剑尖,铁的寒凉,此刻仿佛还遗在她的颈间。
她如被噩梦惊醒一般猛然起身,掀开锦被,胡乱穿上鞋子,推门出去。
暮色四合,院中的花草树木镀着一层昏黄的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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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正在侍弄花草的宫女见她出来,纷纷跪地行礼,“殿下。”
宋落疏从她们面前走过,步入长廊。廊道两侧摆着好些兰草。晚风拂动春兰,幽香缕缕。她在栏杆前驻足,望着远处的池水出神,好一会儿,心头那股惊悸之感才消退了些许。
时辰尚早,左右睡不着,宋落疏犹豫了一下,朝后院马厩的方向走去。
几个马奴正往马槽里添水,见了她,立刻放下手里的水桶跪地行礼。宋落疏瞥了他们一眼,淡声道:“本宫要骑马。”
庆遇和其余几人对视一眼,互相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眼下已是酉时,天色渐渐暗了,再过两刻钟,便要点起宫灯了。殿下这个时候说要骑马?
不过公主的心思一向难猜,他们亦不敢过多揣测,只恭敬应道:“殿下要骑哪一匹?”
“白狮子。”
几人怔了一下,庆遇眼珠子转了转,连忙高声说道:“奴这就去叫梨白过来。”
这白狮子脾性暴烈,却偏偏和晏朝极为亲近,这几日也都是晏朝在照顾着。庆遇飞跑着冲进屋里,很快将晏朝叫了出来。
“殿下。”晏朝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
宋落疏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那方绢帕换成了干净的绷带,将他整个手掌牢牢包裹着。
她看了几眼,便将视线收回,轻咳一声,吩咐道:“都退下。”
“是。”
几个马奴不敢多停留,立刻四下退开。
小院里,只剩两人,一跪一立。
宋落疏看向马厩的方向,口中却是在对晏朝说话:“去把白狮子牵出来,本宫要试试。”
晏朝应了一声,起身去牵马。他一边解着缰绳,一边忍不住悄悄回头,殿下似乎新换了一身衣裳,比今日出宫时穿的那件还要好看些。
落日余晖将远处的山尖染得澄黄,灼目的霞光,浸染了宋落疏身上的红裳。她仿佛身披绮丽霞光的神女,风将她的裙裳猎猎吹动,似艳丽诡谲的火苗。
晏朝一时看得入神,不觉呆住,直到白狮子拱了拱他的手臂,他大梦初醒般回神,小心地将白狮子牵出马厩,一步步走到宋落疏面前。
“殿下小心些。”
他生来便带着驭兽的血统,这白狮子于他而言不过一匹无甚灵气的马,自是随意掌控,但于宋落疏而言,却是凶物。他不得不提醒着些。
白狮子晃了晃脑袋,似是为了附和他的话,隐隐有躁动之意。
宋落疏扶住马鞍,却并未上马。她盯着晏朝握着缰绳的那只手,上头雪色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他腕上干涸的血迹已被拭净,露出原本清瘦白皙的腕骨。
片刻后,她若无其事地上了马,给晏朝指了个方向,吩咐他牵着白狮子往宫林的方向去。
穿过一处窄门,行过一片荒芜草地,便看见远处繁茂葳蕤的宫林。晏朝仔细地看着前路,将几簇肆意横生的树枝拨开。
宋落疏的声音,此刻突兀地响起。
她问:“还疼吗?”
晏朝只觉心跳如鼙鼓动地,一瞬的震颤,海啸潮生般涌来。
四周万籁俱寂。
唯有她的声音,落进耳中,如同天籁,恍若神音。
12. 第十二章
“回殿下,不疼了。”晏朝按捺着鼓动的心跳,用尽量平静的声音答话。
晚风寒凉,她朱红的裙裳如蝶翼般展动,扑簌簌地拂过他的身侧。呼吸之间,晏朝嗅到她身上熟悉的甜香。
他不得不用力攥紧缰绳,借一点手掌伤处传来的痛,以换得片刻的神智清明。
宋落疏骑在马上,始终直视前方,不曾看他。她很快发觉白狮子并不听她掌控,只是因为晏朝牵着,所以才十分安静,于是干脆松了手上的力气,路也不看,目光无意识地落向远处缀满霞光的天幕。
马蹄踏过沙地,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身侧的少年很安静。连呼吸的声音,都轻浅得仿佛怕惊扰了她。
她原本仍旧窒闷的心口,在此刻过分的安静中慢慢放松下来,脑海中那些被鲜血浸染的光影画面,亦被晚风轻轻拂散。
“梨白。”宋落疏唤了一声。
“奴在。”
“不过几日功夫,你就将白狮子驯得这般乖顺。”宋落疏抚摸着马儿柔软的皮毛,因心情松快,语调也不似平日那般冷淡,“可有什么妙法?说来与本宫听听。”
晏朝不能对她言明身世,只好遮掩道:“回殿下,并无妙法,大约是那日喂了它些吃食,它便对奴格外亲近些。”
宋落疏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原来只需多喂些吃食。”
话音将落,林子里忽然传出一阵细碎的响声。
宋落疏蹙起眉,立刻拉紧缰绳,白狮子嘶鸣一声,马蹄不安地踏在原处。
晏朝自幼习驭兽之术,耳力比寻常人敏锐许多。四周光线昏暗,风声隐隐,他竖耳细听,辨出是兽穿行于林间之声。
忽地,一道小小的黑影从白狮子面前飞快地蹿过,眨眼间便跌进一侧的灌木丛里。晏朝眼疾手快,大步上前,将那团小东西拎了出来。
“殿下,是只野猫。”
宋落疏看着晏朝掌心里的那团小玩意儿,眉心紧拧。它看着只有一两个月大,浑身脏兮兮的,一边抓着晏朝的衣领往他肩膀上爬,一边喵呜喵呜地叫着。
宋落疏一向不喜欢在身边养这些小玩意,觉得太麻烦。她正要让晏朝把它丢回林子里,小猫突然转过脑袋看向她,试探着伸出小爪子,要往她的裙子上爬。
“它似乎很喜欢殿下。”晏朝小心地抱着它,不让它身上的脏污沾到宋落疏的裙上。
宋落疏这时才发现,小猫的眼睛竟是宝蓝色的。比她那支稀罕的宝石簪子还要漂亮。
一只小猫而已,应该很好养活吧?
她有些犹豫。
小猫见宋落疏不理它,又扭过脑袋,在晏朝怀里蹭来蹭去。一双小爪子四处乱挥,抓着晏朝脖颈上的红绳当玩具玩。
宋落疏的视线在那根纤细的红绳上多停留了一瞬。少年的脖颈纤长白皙,往下,便是清瘦的锁骨。小猫正贴在那儿又抓又蹭,灰扑扑的泥弄脏了他雪色的衣裳。
“罢了,把它抱回去吧。”半晌,她终于将视线移开,看向前方仿佛望不到尽头的宫林。
“是。”
回到长乐宫,晚月和琼花见宋落疏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只小猫回来,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她们只会服侍主子,对眼前这只刚断奶的小猫却是毫无头绪。两个人呆站了半晌,还是晚月先有了主意,她让琼花去接一盆温水来把小猫洗干净,自己则去小厨房命厨子煮了两小块肉。
宋落疏看着那团小玩意儿在她的软榻上窜来窜去,深深吸了口气。她没想到这么小的东西竟可以这般闹腾。她在窗下的美人榻上坐下,等着两个侍女回来。
琼花很快端着温水进来。起初她对这只脏兮兮的小东西还存着几分畏惧,但她很快就发现,这小家伙似乎很通人性,像是知道要给它洗澡,它乖乖在水盆里坐着,时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宋落疏从榻上起身,走到水盆前。小猫身上的脏泥已经被洗掉,露出一身雪白的皮毛,耳朵、爪尖和小脸却是黑色的,瞧着十分可爱。
她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它的两只小耳朵。
琼花一边用棉巾将小猫裹起来,一边笑着问:“殿下给它起名字了吗?”
宋落疏想了想,道:“就叫如意吧。”
她每年随母亲去寺庙祈福,都会在佛前祈愿,愿事事如意,万事顺遂。
如意从琼花怀里跳开,抖了抖身上的水,跳上床头,宝蓝色的眼看着宋落疏,一声接一声地叫唤。
应该是饿了。
宋落疏本想让晚月来喂,想起方才晏朝说的话,又改了主意,决定亲自喂它。
她从晚月手里接过装肉的碗,用小勺子舀起一块,送到如意嘴边。却不想如意只是闻了闻,便扭开了脑袋,继续喵喵地叫唤。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鸡肉羊肉鹿肉通通试了个遍,如意一口都没有碰,叫声倒是越来越委屈。
晚月和琼花站在一旁,无计可施,两人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宋落疏只觉头疼得厉害,她放下瓷碗,沉声吩咐:“去把梨白叫来。”
*
山尖后,暮色沉落。
幽深宫林里,零星点起了几盏灯笼,影影绰绰,如微弱萤火。
晏朝顺着小路寻去,在方才捡到小猫的那片灌木丛旁停下,凝神细听。
风声过耳,夹杂细碎声响。
他忽地睁开漆眸,左手探入丛中,抓出一只银色的小蛇。
银蛇盘绕在他的腕上,起初还高高昂着脑袋,但一嗅到晏朝身上的气味,立刻老实了下来。
他手上的伤还未愈合,血的腥味萦绕在小蛇周围,它吓得缩着头,一动不敢动。
晏朝冷淡地看了它一眼,拢上袖子。
方才路过此处时,他便发觉了它的存在。他天生的血脉令他的血有驭使凶兽之能,更何况这不过是一只灵气甚微的小蛇。
自离开东郦,晏朝已许久不曾驯兽,他自幼养大的玄鹰胡狼、白狮云豹,都在那场国破的动乱中死绝。所以他抓了这条小蛇,勉强用来解闷。
晏朝沿着来时的小路回到后院,正准备回房时,听见身后传来庆遇焦急的喊声。
“梨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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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儿了?方才晚月姑娘来寻你,说是殿下要见你,我替你撒了谎,说你去解手了。你快些去!小心挨罚!”
殿下要见他?
晏朝怔了下,应了一声“好”,快步朝宋落疏的寝殿走去。
晚月焦急地候在门口,远远看见他来,立刻迎上去,低声道:“随我来。”
晏朝跟在晚月身后,迈过门槛,步入殿中。
珠帘拨动,檀香盈面。
他抬眼望去,见宋落疏只穿着素色的寝衣侧卧在榻上,两侧床幔落了半边。她身上半盖着一床柔软的锦被,如意正用爪子去抓上面金色的绣线。
听见脚步声,宋落疏朝他望过来,声音里透着疲倦:“如意不吃东西,一直在闹。”
如意。
是殿下给它取的名字吗?
晏朝拢了拢衣袖,将腕上的小蛇藏好,才朝宋落疏的床榻走去。他看了一眼小桌上搁着的碗,又看了一眼如意,轻声道:“殿下,它还小,不能吃肉,需喂些羊乳。”
宋落疏蹙着眉,抬手示意晚月去准备羊乳。
晏朝在榻前跪下来,安静地低着头。
如意还在闹个不停,一会儿窜到床尾,一会儿窜到枕边,宋落疏心烦地掀开被子,去拿小桌上的瓷盏,想喝一口茶压压火气。偏偏这时候如意跳了过来,一下子将她手中的茶盏打翻在地。
瓷片碎了一地,微烫的茶水四下溅落,打湿了她一双赤着的雪足。
烛火摇曳,映进她身后的窗棂。
晏朝的视线,如被蛊惑一般,一动不动地凝在少女的赤足上。灯烛映照下,显出她纤细脚踝上缀着的一颗浅褐色的痣。涂染的丹蔻,似娇艳的芍药,于裙下旖旎绽放。
他怔怔望着,一动不动,直至她不满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不知道帮本宫擦一擦吗?”
晏朝恍然回神,是了,是要擦干净才行,夜里风寒,不能让殿下着凉。他急急起身想寻一方干净的棉巾,但他对这间寝殿并不熟悉,亦不敢乱动这里的物件。
他有些窘迫地站在榻前,半晌,又跪了下去。
“殿下用奴的衣裳擦一擦吧。晚月姑娘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宋落疏的视线掠过晏朝的面颊,几缕凌乱的碎发贴着鬓边垂落,挡住了他脸上的薄红。
他垂着眼,不敢看她。
宋落疏不由弯了弯唇,将一双雪足踩在他的腿上。水很快洇湿了他的衣衫。她惬意地抬眸,再一次瞥见他颈间的红绳,不由想起在宫林中时不经意的那一眼。
林中光线昏昧,少年雪色的肌肤上缀着一点红,实在灼目。
此刻灯火明亮,那一缕红,更是灼灼如四月桃花,绳上悬着的吊坠藏在他的衣领下,隐约透出一层不甚明晰的轮廓。
宋落疏伸出手,纤细的指勾住红绳,轻轻一拽。她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前倾,双足几乎完全踩在了晏朝的腿上。
少年的脖颈被细绳勒出一道淡淡的红痕,他跪伏在她的裙下,承着她足上的重量,漆眸惊慌地望着她。
坠子落在胸前,摇晃着。
13. 第十三章
那是一块色泽极美的白玉。
玉上雕刻着复杂的纹理,是宋落疏从未见过的式样,她指腹拂过玉上的一处处凹凸起伏,好奇问道:“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回殿下,这是奴家传之物。”
晏朝垂着眼睛,不敢去看烛火映照下她娇丽动人的脸,可低着头,视线里便是那一双雪色的足,令他更加心神不安。
腕上的银蛇似是有所感知,躁动不安地爬来爬去。
好一会儿,宋落疏终于松开了手。白玉落回心口,仿佛撞了一下晏朝的心脏。
晚月端着羊乳进来,隔着珠帘,她远远望见榻前的两人,脚步顿时迟疑了一下。
“姐姐怎么不进去?”琼花站在她身后,怀里抱着一盒刚从库房拿来的香料。她好奇地顺着晚月的视线望去,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晚月往后退了两步,心里回忆着这几日的事情。她隐约感觉殿下对梨白似乎与对其他马奴不同,可又说不清差别在何处。半晌,她摇摇头,赶走脑子里不该有的思绪,喃喃自语:“没什么,进去吧。”
闻到羊乳的香味,如意立刻精神起来,尾巴高高竖着。晚月把碗递给宋落疏,余光瞥见地上的狼藉,惊了一下,很快意识到这是如意干的好事。她连忙问:“殿下可有伤到?”
“无事。只是衣裳湿了。”
宋落疏正要舀起一勺羊乳,如意已经把小脑袋埋进了碗里,用力舔食起来。细细的小胡须都沾上了羊乳,模样滑稽又可爱。
宋落疏不由弯了弯眸,她看向晏朝,眸子灿灿的,“没想到这小东西竟然喜欢喝羊乳。”
“等它长大些,就可以吃肉了。”晏朝温声。
说话的间隙,晚月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干净,又去木柜中重新拿了一件干净的寝衣。她捧着衣裳走到榻前,询问:“殿下还要沐浴吗?还是这便歇下?”
宋落疏早些时候已经沐浴过。但方才被茶水溅湿了足,她素来喜洁,不得不再沐浴一次,于是吩咐:“去备热水。”
“是。”
晚月福了福身,正要退下时,余光却瞥见宋落疏赤着的足正踩在晏朝的腿上。她心中惊骇,面上不敢显露,连忙低着头退出殿外。
殿下从来不曾和男子这般亲近过。
便是那时候极得殿下欢心的余溪,也不曾如此。
晚月站在檐下,摇摇头,努力赶走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思绪。她只希望,殿下的身边,不要有第二个余溪出现。
*
如意吃饱了羊乳,便在软榻上寻了个角落,将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这一夜,宋落疏意外地好眠。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安稳了,一时贪睡,起的晚了些。晚月和琼花服侍她梳洗,又命宫女端上早膳。
如意伸了个懒腰,轻盈地跳到长桌上,眼巴巴地等着宋落疏叫人端羊乳来。
“就你嘴馋。”宋落疏用筷子敲了下如意的小脑袋,还是吩咐晚月去小厨房盛一碗羊乳来。
这时,一个小宫女站在殿外禀话:“殿下,二公主和冯美人来了,说想见您。”
宋落疏握箸的手顿了一下。她和这对母女一向没什么交集,今日唐突过来,大约是有事求她。她默了默,吩咐:“先将人带去偏殿。”
宋落疏慢条斯理地用完早膳,有条不紊地梳妆、换衣,然后才命人去请那对母女,她在正殿见她们。
不多时,宫人便将人带了过来。
二公主宋伶溪生了一张秀气的脸,与冯美人有七分相似。她怯生生地跟在冯美人身后,朝宋落疏行过礼,拘谨地在宫女搬来的矮凳上坐下。
宋落疏的视线扫过她放在膝上不安的双手,又看了一眼她身旁同样坐立不安的冯美人,心下有些疑惑。她素日与她们并无往来,可她们瞧着倒像是十分惧怕她的样子。
“你们今日来所为何事?”宋落疏垂眸,徐徐吹着茶盏中热茶散出的白气。
宋伶溪抿着唇,双手紧紧揪着裙子,频频转头看向身侧的母亲。冯美人深吸一口气,蓦地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宋落疏面前:“求殿下救救冯家!”
她红着眼睛,抽抽噎噎地说了好半晌,总算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冯家门第不高,只一对姐妹生得貌美如花,冯美人入宫后,她的妹妹被陈老将军看中,半诱半拐,哄去做了填房。如今陈家生变,宋徵下令诛陈家九族,连带府中女眷、一干旁系分支,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她担心此事会牵连冯家,想去求宋徵宽宥,可宋徵借口朝政繁忙,不肯见她。皇后一向不问朝中事,自是不管事的。
无奈之下,她只好求到宋落疏这里。
“殿下,臣妾知道陈家触怒龙颜,犯下滔天大罪,但冯家无辜啊!臣妾的妹妹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冯美人哀哀地哭诉着。
宋伶溪怯怯地起身,从身后随行的宫女手中接过一只长匣,捧到宋落疏面前。
“这把落雁弓是母亲请了名匠特意打造的,不知皇姐会不会喜欢。”
因出身不高,冯美人在宫中处处谨小慎微,连带着她的女儿也随了她的性子。连送礼这样的小事,做起来都十分不自然。
晚月知道宋落疏从来不收这些旁人送的东西,正要开口替她回绝,宋落疏却吩咐:“去收下。”
她愣了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去,将宋伶溪手里捧着的长匣接过来。
宋落疏打开匣盖,柔软的绸布上摆着一把做工精良的的弓。深褐色的弓臂上,用隽秀的字体刻着“落雁”二字。
是把好弓。
年幼时,宋落疏厌极了射箭,她不愿看见猎物死去时流出的鲜血,不愿看见活物在她的箭下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是宋徵逼着她,让她从起初连握弓都会颤抖,到如今能百步穿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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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事,见得多了,便也漠然。
上月春猎,她伤了手,算来也是许久不曾射箭了。宋落疏将视线从落雁弓上移开,望向战战兢兢的母女俩,“冯家无罪,自然无事,你们不必忧心。”
冯美人见她做了许诺,又收下了东西,长长舒出一口气。她对宋落疏千恩万谢,又替冯家谢了她,才起身,带着宋伶溪离开。
宋落疏望了一眼窗外,日光落进窗格,映出错落的碎影。
是个晴好的天。
自春猎后,宋落疏便没有碰过弓箭。她轻抚着弓弦,忽然来了几分兴致,当下便吩咐晚月:“去把靶场收拾一下。”
晚月应下,立刻去准备。
这处靶场设在长乐宫东侧,是宋徵特意命人为宋落疏修建的。许久不曾使用,地上生了许多杂草,草靶上也积了许多尘灰。
不过宋落疏从来不用那些草靶。
草靶无趣,活人作靶,才有兴味。
而她的活靶,便是后院的那几个马奴。
宋落疏来到靶场时,六名马奴已经跪候在草靶前。风扬起一地沙石,晏朝垂着眼,小蛇在他的腕上不安地游窜。他不耐烦地捏了捏它的颈,让它安静一些。
“殿下手伤初愈,还是要小心些。”是晚月的声音。
晏朝这时才抬起眼睛,看向在两个婢女的陪侍下缓步朝自己走来的少女。
雪云堆叠,在她身后铺满天际。
她一身艳丽红裳,施了脂粉的芙蓉面,明媚如绚灿朝霞。额间戴了一条雪银色的额饰,精巧的雕工刻出两只翩然欲飞的蝴蝶,停驻在她白皙的额上。蝴蝶翅膀下,坠着几颗红宝石珠,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晃动。
晏朝怔望出神,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昨夜在殿中,瞥见的那颗足痣。
不,这不是他该想的。
晃神的间隙,宋落疏已经在一众马奴面前站定,她伸手从晚月捧着的木匣里拿过落雁弓,用软帕擦拭着弓弦。
几个马奴低垂着头,皆抖如筛糠,即便是胆大如叶嵘,此刻也流了满背的汗。公主箭术高超,常常以他们作靶取乐,从未失手。但自从春猎后,公主伤了手,已是许久不曾碰过弓箭了。
若换做往常,叶嵘必定自告奋勇,可今日,他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
宋落疏将擦拭干净的弓握在手中,视线懒懒扫过地上跪着的几人。她将他们的战栗与畏惧看在眼中,愉悦地弯了弯唇,问道:“今日谁来作靶?”
无人敢应声。
她慢条斯理地将几名马奴从左至右依次打量一遍,最后目光凝在晏朝脸上。他神情安静,澄澈的漆眸里没有半分恐惧,想来是初入长乐宫不久,还未体验过当活靶的乐趣。
宋落疏忽然很想看看,这么一张清隽漂亮的脸,若是被吓哭了,该是什么模样。
她慢悠悠地笑了起来,朝晏朝遥遥一指,“你来。”
14. 第十四章
话音刚落,立刻有两个侍从上前,架起晏朝的胳膊,用麻绳将他牢牢绑在靶架上。
宋落疏抬手,从琼花手中,拈起一支今晨新折的白玉兰。她走到晏朝面前,将纤细的花枝放在他的唇齿间。
晏朝下意识地张唇咬住,深褐的细枝泛出丝丝苦味,玉兰的幽香令他一阵晕眩。面前的少女唇边绽开一抹昳丽的笑,伸手轻轻抚了一下他的面颊。
“乖,别怕。”
她退开了,重新回到两个侍女的身边。精巧的弓被她拿在手里,拉成漂亮完美的弧度。
弓箭对准了他。
直至此刻,晏朝才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一声一声,愈跳愈快。喉咙里干涩的厉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急促地呼吸起来,凉丝丝的风侵入肺腑,喉间一阵腥甜。
日光将锋利的箭尖照的发亮。晏朝盯着那簇银光,一动不动,脑海中恍惚地想,他会死么?
或许,他早就该死了。
若不是那日被殿下救回宫中,他应该已经死在了那个凄寒的暴雨夜里,在青梧街荒芜的角落里慢慢地腐烂,直至变成一滩脏泥。
他的命,从那时起便属于殿下了。
晏朝缓缓闭上了眼睛。
利箭撕裂空气,劈风而来,贴着他的鬓颊擦过。
玉兰悠悠落地。
晏朝仍紧闭着双眼,唇上半分血色也无,细密的冷汗早已洇湿了额角,微风拂过,一阵入骨的寒凉。
片刻静寂后,他听见了几个马奴奉承讨好的喝彩声。
“殿下好箭术!”
“这么远都能射中,奴望尘莫及!”
晏朝缓了缓,压下剧烈起伏的心跳,深深吸了口气,才睁开眼睛。
宋落疏放下弓箭,遥遥朝他望过来一眼。她转身对身后的侍从说了句什么,几个侍从颔首领命,上前解开晏朝身上的绑缚,将他带到宋落疏面前。
“怕么?”宋落疏轻挑眼尾,视线落在他苍白的唇上。
晏朝下意识地摇头,片刻后,又轻缓地点了下头。
他自然是怕的。
方才那一刻,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浮现出许多情景,一帧一帧如褪色的窗纸,模糊不清。那些在东郦的记忆,仿佛已经是很远之前的事情,他只记得那四面冷清的宫墙,朱红砖瓦的缝隙里生着灰绿的苔藓,白蒙蒙的蛛丝从檐上垂荡下来。
他如一只渺小的蛛,宥困于蛛网之上。
晏朝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并不喜欢他,不然便不会把他和母亲丢在宫里不闻不问十几年。母亲整日哀怨痛哭,怨自己出身低微不得圣君宠爱,也怨他沉默寡言不会讨圣君欢心,到最后哭瞎了眼睛,寻了根白绫吊死。
东郦国破的那天,父亲将身边仅剩的几名死士派给了哥哥,贴身的宝剑给了姐姐,日行千里的神驹给了妹妹。而他混在仓惶逃窜的宫人中,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他是弃子。
从出生起,便是弃子。
箭射过来的那一刹那,晏朝突然生出一种解脱之感,死了也好,他活这一遭,本就无人在意。
可是殿下的箭,没有射穿他的喉颈,也没有射穿他的头颅。只是折落了半枝玉兰,雪絮一般,轻轻撒下。
晏朝垂下眼睛,少女柔软的手掌偏在这时抚上来。
“真吓哭了?”她语带戏谑,“怕什么,本宫不会让你死的。”
晏朝鸦睫颤动,细密的长睫如绒絮,扫在宋落疏的指尖。他低声说:“奴没哭。”
他的确没有哭,宋落疏没能摸到他眼下的泪,有些失望地收回了手。她转过身,正要去箭袋里再取一支羽箭,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望过去,见来人是姜尘。
“臣听前院的宫人说殿下去了靶场,便没叫人通传,自己寻了过来。还望殿下莫要怪罪。”姜尘朝她行礼,温声说着告罪的话。
宋落疏的脸色冷下来,一见到姜尘,她便想起昨日宋徵提起的驸马一事。想也知道,定是姜尘借着捉拿陈肃元的功劳向父皇请赏,父皇才在她面前提及此事。
宋落疏不明白这世上为何有这般死缠烂打之人。难道就因为他救过她的性命,她便要以身相许吗?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她堂堂长公主,未来的夫婿,自是要她喜欢的才好,何时轮到他以恩情胁迫?
今日,她必须要给姜尘一点教训。
“殿下可好些了?昨日殿下受了惊,臣便没来打扰。今日随父亲入宫,正好来探望殿下。”姜尘见她冷脸不语,又温声说了许多关切的话。
宋落疏没有理会姜尘,而是看向晏朝,示意他先退下。
晏朝退到一旁,庆遇立刻紧张地攥住他的手,“吓着了吧?没事没事,不用怕。殿下箭术很好的,连容大人都赞不绝口呢……”
那副口气,好像方才吓得浑身发抖的人不是他似的。
晏朝漫不经心地听着庆遇说话,视线一直落在姜尘身上。他见过这个人。那日在云裳阁里,便是这个人冲进来押走了陈肃元。
庆遇见他一直盯着姜尘看,好心解释了一句:“那位是姜丞相家的公子。”
姜尘与宋落疏说话,几个马奴自是不敢打扰,庆遇拉着晏朝正准备退远一些,宋落疏忽然开口,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本宫正嫌无趣呢,姜公子来的正好。”她抬眼看向远处的草靶,笑了一下,“姜公子来给本宫当活靶,如何?”
几个马奴听见这话,顿时目瞪口呆。姜尘乃丞相之子,与他们这些出身卑贱的奴隶云泥之别。殿下竟要他来做活靶……这、这是不是有些过了?
姜尘亦吃了一惊,“殿下说笑了,这……”
“这是本宫的命令。不是在与你商量。”
姜尘眼里的惊诧渐渐变成了不安。他心里很清楚,宋落疏做得出来,哪怕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他的父亲姜丞相,只要她想,谁都得乖乖听话。
一旁的两个侍从胆战心惊,一边偷偷打量着宋落疏的神情,一边在心里盼着这只是她的一句玩笑话。然下一刻,宋落疏凌厉的目光扫过来,“听不见本宫的话吗?”
两个侍从哆嗦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低声对姜尘告罪:“姜公子,得罪了。”
姜尘被带到草靶前,察觉到一侧几个马奴的注视,更是面红耳赤,羞愤难当。
他堂堂丞相之子,身份何等尊贵,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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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竟被一个女子当成活靶戏玩,还要被几个低贱的奴隶看热闹!偏偏这女子是当朝长公主,皇帝的掌上明珠,他半分也拂逆不得。
侍从小心翼翼地用麻绳将姜尘的手腕绑住,生怕弄疼了他,然而才绑了一半,宋落疏便嫌弃他们动作太慢,径自将羽箭搭上弓弦,抬手射出。
在侍从的惊呼声中,利箭携着风声,射断了姜尘束发的系带。一缕断发贴着他的面颊凌乱飘落。
姜尘面色惨白地站着。好半晌,两个侍从才从呆怔中缓过神,手忙脚乱地扯开他手腕上的麻绳。
姜尘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只是断了一缕头发,脸没有伤到。
“好玩吗?”宋落疏走到他面前,声线里噙着冷笑。
从她冷冰冰的几个字里,姜尘品出了警告的意味。
难道是他此次太过心急,惹得殿下不满了?可若不趁着此次机会提醒皇帝,还不知道要等上多久才能坐上这驸马之位。
论家世门第,整个京城,除了他再无第二人可与殿下相配。更不用说他还救过殿下性命。
他与殿下,是缘分天成。
想到此处,姜尘抬手理了理鬓边的断发,脸上重新端起温和的笑来。殿下脾性骄纵,这些年一向如此,他要多忍耐一些。
然不及他吐出半个字,宋落疏已经转过身,随手将弓箭扔进侍女捧着的长匣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靶场,再没有看他一眼。
姜尘尴尬地站在原地,步子迈出去,又僵硬地收回来。耳边传来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他皱眉望过去,阴戾的目光落在几个马奴身上。
庆遇缩着头,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瞟向姜尘的脸。那一缕长发断了半截,突兀地横在额角,模样实在滑稽,庆遇几次险些笑出声来,拼命掐着手心,好不容易才将笑憋了回去。
姜尘的目光愈发阴鸷。他自然不敢对宋落疏发火,可是这些奴隶算什么东西,竟敢在这儿看他的笑话?
姜尘冷眼看着面前这群低贱如泥的蝼蚁,忽然看见一张有些眼熟的脸孔。
是那日陈肃元行刺时陪在宋落疏身边的那个奴隶。
他拧起眉,走到晏朝面前,冷声问:“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晏朝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不是很想和眼前这个人说话。倒是庆遇,生怕他惹恼了姜尘,连忙替他回答:“姜公子,他叫梨白。”
姜尘盯着晏朝,不得不承认,这个奴隶的确生了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怪不得殿下允他在榻前侍奉,甚至出宫也将他带在身边,原来是个会勾引人的。
他冷笑起来,凑近了些,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附在晏朝耳边低声:“你最好本分些。殿下不是你能肖想的。”
斥了晏朝几句,让姜尘觉得找回了些脸面,方才的羞愤荡然无存。他直起身子,掸了掸衣袍,一手负在身后,大步离去,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
晏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漆眸晦暗。他轻嗤一声,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无人发觉,一条银色的小蛇从他腕上爬了出来,正飞快地窜向姜尘。
片刻后,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长乐宫后院。
15. 第十五章
宋落疏从湢室出来,正撞上慌慌张张跑过来的琼花。她皱了眉,问:“何事如此慌张?”
“殿下,姜公子在后院被蛇咬了!”琼花气喘吁吁。
长乐宫里,怎么会有蛇?
大概是连上天都想惩罚姜尘吧。
宋落疏心情反而愉悦起来,她搭着晚月的手臂,小步朝内殿走去,随口问道:“人怎么样了?”
“姜公子中了蛇毒,所幸没有伤及性命,太医已经开了祛毒的方子,让姜公子回府好生调养几日。”
宋落疏漫不经心地听着琼花禀话,她并不关心姜尘的事情,只是当成一件好玩的事来听。她步入殿中,在软榻上坐下,晚月站在一旁,用宽大的棉巾为她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
“如意呢?”她的视线在寝殿内扫了一圈,没有看到如意的身影。
琼花在殿内寻了半晌,没有找到,又匆忙跑到外面去寻。两刻钟后,她才回到殿中,“殿下,如意跑到后院去了。奴婢过去的时候,它正赖着梨白陪它玩儿呢。”
琼花一边禀话一边想,这事儿倒新奇,梨白整日沉默寡言,看着便不像是会喜欢小猫小狗的样子,如意却偏偏要找他玩。
“这小东西,还记着是谁捡了它呢。” 宋落疏弯了弯唇,喃喃自语,“也好,省得它又在我这儿闹腾。”
她望着妆镜中自己的眉眼,不觉走神,想象着晏朝把如意抱在怀里逗弄它玩的样子。
这几日,他还算听话乖巧,也该赏些东西给他。毕竟驭人如驯兽,讲究恩威并施。想到这儿,宋落疏侧过脸,吩咐身后的晚月:“你去库房挑些好看的玉饰拿过来。”
“是。”
晚月办事麻利,不到一刻钟,便捧着一个大大的木匣回来,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玉饰。
宋落疏在里面挑挑拣拣了半天,挑出一枚润泽的白玉坠。她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晏朝纤白的脖颈和那截红如胭脂的细绳。
他原先戴着的那枚玉坠既是家传之物,想来不会轻易取下。
宋落疏将掌心里的玉坠丢回匣子里,纤指继续拨弄着里面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最后从角落里拣出一只兔子玉雕。她隐约记得这似乎是某年生辰时一个大臣献上的贺礼。玉是好玉,雕工也精湛。
宋落疏想了想,把这只玉雕拿了出来,放在榻前的小桌上。
*
姜尘坐在书案前,阴沉着脸。
小厮青僮端着刚煎好的汤药,弯着腰,已候了许久。碗壁的温度将他的掌心灼得滚烫。他悄悄窥着姜尘的脸色,再次试探着开口:“公子,大夫嘱咐了这药需隔一个时辰服用一次,才能将您体内的蛇毒祛除干净。您还是趁热把药喝了吧……”
话未说完,姜尘忽地抬手,将手边的书册墨砚用力扫落在地。
上好的松烟墨碎裂成了几块,砚里的墨汁溢出来,流了一地。
青僮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只能惶恐地低下头,将药碗握得更紧。
姜尘侧过脸,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还好只是条小蛇,伤口不深,毒性也不会伤及性命。父亲说他是撞了煞相,才会引得毒蛇咬颈,可姜尘并不相信。他隐隐觉得,此事与那个名叫梨白的奴隶脱不开干系。
他刚斥了梨白两句,才走出不过几步远,便被毒蛇所咬。若说只是巧合,他是断断不信的。
姜尘沉吟半晌,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这时才抬起头看向青僮,吩咐:“去把叶良叫来。”
上月府里新买了几个下人,姜丞相不在府中,管事的婆子将名册拿来与他过目,他潦草扫了几眼。这个叶良,是叶嵘的亲弟弟。
叶嵘犯事被打入大狱,连带着家人也遭了殃,弟弟被卖作奴仆,辗转到了姜府。因着这一层关系,姜尘对他格外留意了几分。
青僮如蒙大赦,立刻将药碗放下,跑出去叫人。不多时,叶良便被带到了书房里。
姜尘抬手示意青僮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叶良惶恐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一向安分守己,为何会被公子叫来。
“有件事,要让你哥哥帮忙。”姜尘慢悠悠地从抽屉里取出一页纸笺,铺在桌案上,“你即刻修书一封,我会找人帮你送进宫里。事情办好了,赏钱少不了你的,若办不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叶良惊慌的脸上,“我记得你母亲和妹妹是住在柳安巷吧?”
饶是叶良再笨,此刻也听出了姜尘话中的威胁之意。他登时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着颤:“公子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姜尘哼了一声,把纸笺丢在地上。叶良从满地狼藉中捡起一支笔,用发抖的手去蘸地上的墨汁,一边听着姜尘的话,一边在纸上落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姜尘耐心地等着叶良写好,顺手拿起桌上的药碗,将里面已经凉透的药汤一饮而尽。
即便今日之事不是梨白做的,也该敲打敲打他了。
他不喜欢看见别的男子待在公主身边。
*
翌日。
李皇后一早便派了瑛女官来传话,尚衣局新裁了一批春衣,她挑了几件,让宋落疏过去看看。
宋落疏在永凤宫中试了衣裳,又留下用了午膳。过了晌午,几个妃子过来与李皇后说话,恰逢外面飘起了雨丝,她便留下陪着坐了一会儿。
待回到长乐宫,已是傍晚。宋落疏才迈进寝殿,琼花立刻跑过来禀话:“殿下,秦先生回来了!”
宋落疏愣住,半晌,才缓过神来,“先生这么快就回京了?”
琼花点点头,“先生方才来寻殿下,奴婢说您去了皇后宫里。先生执意要等您回来,奴婢只好让他在偏殿稍候。”
“先生等了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
宋落疏立刻转身迈过门槛,朝偏殿的方向去。
偏殿内,香炉里的香将将燃尽。
秦松玉坐在圈椅里,身侧小桌上放着宫婢端来的茶。茶水早已凉透,进来换茶的宫婢被他挥退,低着头匆匆退下。
他安静地合目小憩,直至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秦松玉睁开眼,望见一身红裳的宋落疏。她提裙迈过门槛,温声说:“先生怎么也不派人通传一声?我今日一直在母后宫中。”
“方才先去面见了陛下。左右无事,多等些时候也无妨。”秦松玉起身,朝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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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作揖行礼。
宋落疏连忙上前,虚扶住秦松玉的手臂,将人扶起。
秦松玉是宋徵为她请的老师。秦家书香门第,祖上代代从文,太祖一辈更是位及帝师。秦松玉通今博古,天文地理行医卜卦无一不精,宋徵颇为赏识,特设文琅阁交由他主事,又命他好生教导长公主。
宋落疏虽厌极了繁重的课业,但对秦松玉一直十分敬重。她敬佩他的才学,敬佩他怀有一颗君子之心,她时常对晚月说,若天下人人都如秦先生这般,便可百年太平,万世永昌。
上月,秦家老太太病了一场,秦松玉便告了一月的假,回了青州探亲。算着日子,原是月底才归京的,不想今日便回来了。
“先生这么早就回京,家中的事可都处理妥当了?”宋落疏不由问道。
秦松玉道:“劳殿下挂心,祖母风寒已愈。臣今日来,是想检查殿下的课业。”
宋落疏自然记得,秦松玉临行前,嘱咐了她细读史论第三卷并抄写三遍,待他回来时检查。可她这些日子贪玩,书是一页未读,更别提抄写了。本想着还有几日时间,谁能想到秦松玉突然回京,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还未抄完呢,先生过几日再检查罢。”她不自然地转过脸,含糊应着。
秦松玉望着宋落疏的背影,没有说话。他知道宋落疏的课业定然一字未动,他教了她六年,对她,他再了解不过。
他今日来,是有另一桩事。
秦松玉将手探进怀中,取出一只漆金长盒。里面摆着一尊木头雕成的神女像。他的故乡青州以木雕手艺闻名天下,那日他路过铺子,一眼便看中了这尊神女像。
神女衣袂飘飞,脚踏祥云,面容皎皎,怀中抱着一只兔。
老板娘笑着问他可是送给家中夫人的。
他一瞬恍然,原来他已年近三十,早已到了该娶妻的年纪。
他摇摇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送给仰慕之人。
秦松玉正摩挲着盒上细致的纹理,一个宫婢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连规矩都忘了,进门便说:“殿下,不好了!白狮子……白狮子丢了!”
“你说什么?”宋落疏蓦地转过身,瞬间将课业之事抛在了脑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丢了?”
宫婢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说:“奴婢也不知,听说是今儿一早便丢了,他们怕您生气,一直没说,苦寻了一天没能找到,眼见瞒不过了,才让奴婢来传话。”
秦松玉听着这话,无声将长盒收回怀中。他知道宋落疏极为珍爱那匹马,旁人连碰一下都不许的。
宋落疏皱着眉听宫婢禀话,心头火气越窜越高。
白狮子脾性暴烈,只有梨白能近它身,这几日也一直由梨白看管照顾。昨日她还夸他乖巧听话,今日他就将她最心爱的马弄丢了!
那是母后花了重金,历时一年才从异域寻回来的宝马,她还记得生辰宴上母后笑着对她说,愿爱女簌簌有此良驹相伴,一生通达,快意平生。
如今,竟被他看丢了。
宋落疏沉着脸,压抑着心头的怒气,对秦松玉道:“先生先回罢。我有些事要处理。”
16. 第十六章
寝殿外,六名马奴跪了一地。
晚月和琼花远远望见宋落疏回来,立刻快步上前去迎。晚月有心想说些什么,但瞥见宋落疏沉着的脸色,只得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把他们带到正殿。”
宋落疏径自从几个马奴面前走过,没有看他们一眼。她在正殿的八角红檀长桌前坐下,两个宫婢立刻奉上热茶,不多时,晚月便将几名马奴带了过来。
宋落疏抿了一口热茶,将瓷白的茶盏握在掌心慢慢轻转,“白狮子何时丢的、如何丢的,你们一五一十说来。”
话音将落,叶嵘立刻抢着禀话:“殿下,白狮子性烈,这几日都是梨白照看,生人根本靠近不得。奴只昨夜远远瞧过一眼,便回房睡觉了。今早起来,白狮子就不见了!”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附和着叶嵘的话。
宋落疏抬起眼睛看向晏朝,冷声问:“梨白,你有什么话说?”
晏朝垂眸跪着,自始至终未发一言。自发现白狮子丢了的那一刻起,他便清楚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构陷也好,栽赃也罢,毕竟白狮子是殿下亲口吩咐交由他来照看的,如今马丢了,自然是他的过失。
他浓密的羽睫颤了颤,轻声说:“请殿下责罚。”
宋落疏见他竟是直接认错,一字都不解释,顿时火气更盛,“本宫那日将白狮子交与你,特意嘱咐你好生照看,你倒好,将本宫说的话全忘在脑后了!”
殿中静得可怕,无人敢作声。宋落疏把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扬声吩咐:“来人,重责五十鞭,本宫今日定要让他长长记性!”
晚月听了这话,顿时心慌起来。她和琼花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起宋落疏上一次动怒时的情景。一个新来的侍从不懂事,不知怎的顶撞了殿下,被罚杖责,流了一地的血,险些被活活打死。
殿下这些年骄纵惯了,动起怒来谁都拦不得,虽说那侍从的确犯了错,但若真被打死了,传出去,外头的人还不知要怎么议论殿下。
晚月忍不住悄悄打量了晏朝几眼,他瞧着这般羸弱,身上又有旧伤,万一没挨住……
侍从执鞭立在晏朝身后,亦是踌躇不决,眼前这副身板,若真按宋落疏的意思打了五十鞭下去,只怕非死即残。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宋落疏,却被她凌厉的凤眸吓得缩了脖子。
“还杵着做什么?”
侍从一个激灵,再不敢犹豫,举鞭抽在晏朝背上。啪啪的鞭打声在殿中响起,余音不绝,满殿心惊。
钻心的痛楚令晏朝几乎瘫软在地,他咬紧牙关,死死掐着手心,费力支撑着身体。
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背。新伤旧伤交错在一起,血肉模糊。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鬓边淌下,他虚弱地抬起眼睛,望向坐在高处的少女。
那双好看的凤眸含着冰凉的怒意,再无半分温柔,他不由想起这几日与殿下待在一起时的情景。殿下对他那样好,会喂他清甜甘润的梨子糖吃,会在漫天红霞中转过脸问他还疼不疼,会用柔软的手掌轻抚过他的面颊,对他说,别怕。
殿下那样好,可他却弄丢了她的心爱之物。
晏朝闭上眼睛,脸上早已血色尽失。
侍从举鞭的手顿了一下,胆战心惊地询问:“殿下,还要继续吗?”
二十鞭下去,他能感觉到晏朝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人若死在他鞭子底下,可是桩大麻烦。
侍从正犹豫着,却见宋落疏已经起身,大步朝他走来,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鞭柄。他愣了下,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殿下,您……”
“本宫亲自动手!”
宋落疏含着怒的声音,令一侧跪着的几个马奴脊背发凉,连气都不敢出。
她执鞭走到晏朝身后,对着他单薄的脊背鞭打下去,少年的身体颤抖着,像一只破碎的风筝,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宋落疏的怒火,毫无保留地发泄在面前这具身体上,鞭子一鞭鞭落下,她想起母后将白狮子赠予她时的温柔笑脸,心中生出浓浓的悔意。她该亲自照顾白狮子的,不该交由旁人。
旁人,皆不可信。
记不清打了多少鞭,晏朝终于承受不住,低低闷哼了一声。
宋落疏这时才停下手,她睨着晏朝伤痕累累的身体,把藤鞭重重扔在他身侧的地板上。情绪经了方才的发泄,倒是缓和了些许,她从晏朝身边走过,淡声吩咐:“把他抬走。”
立刻有两个侍从跑进来,手忙脚乱地把晏朝拖走。
宋落疏瞥了一眼跪着的其余几名马奴,话里含着警告:“往后都好好做事。本宫不想看见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是。”
几人惶恐应下,匆忙低着头退出殿外。
回到寝殿,如意不知从哪跳出来,追着宋落疏的裙角玩儿。她心烦地将它拎起来,放到软榻上去。
小桌上,那只兔子玉雕还静静摆在那里。
宋落疏拿起它,随手扔到榻上,让如意抱着玩。
晚月端着热茶进来,一面瞧着她的脸色,一面小心翼翼地劝:“殿下别气坏了身子。”
宋落疏瞥了一眼茶盏上散出的袅袅热气,没有喝。宫婢端了小厨房新制的点心过来,她只看了一眼便吩咐撤下去,甚至连晚膳也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点粥。
入了夜,宋落疏早早在榻上躺下,却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床头灯烛已熄,殿内一片漆黑。如意蜷着小身子趴在枕边,呼呼睡着。
宋落疏睁着眼,望着黑漆漆的窗,梦魇似的,眼前一遍遍映出晏朝在殿中挨打的样子。
她脾气向来不好,今日一时气急,下手是重了些。这会儿冷静下来,不免有些后悔。
白狮子再珍贵,说到底也只是一匹马。
而梨白……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少年乖顺跪在脚边的模样。
宋落疏咬住唇,翻了个身。不小心压到如意的尾巴,它不满地叫了一声,挪挪尾巴尖继续睡。
或许,今日是她太冲动了。她甚至没有仔细审问旁人,仅凭三言片语,就将罪责全部推到梨白身上。
宋落疏沉默地想了一会儿,突然为自己的这些念头感到惊异。
这些年,她被宋徵捧在掌心,娇养纵容,养成了如今的性子。她做事从不计后果,只要自己开心舒服便好,至于旁人如何,与她无干。
可是方才,她第一次想,她这样对待梨白,会不会有些过分了?
夜色渐深,无边际的黑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宋落疏笼住,越收越紧。她蓦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摸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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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过一件外衫,胡乱披在身上,推门出去。
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宋落疏紧了紧衣领,从一个值夜的宫婢手中拿过一盏宫灯,朝宫林的方向去。
白狮子是匹有灵性的马。那日她骑着它去过宫林,说不定,会跑去那里。
晚风吹动葳蕤枝叶,沙沙作响。宋落疏提着灯,小心地踩过地上的杂草,一边前行,一边朝四周张望。
林丛掩映间,几盏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她不知自己是走到了哪里。这片宫林极深,她只偶尔骑马时来过这里,对此间小路并不熟悉。
宋落疏走了很久很久,就在她感觉小腿酸软,打算转头回去时,听见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有人?
这个时辰,在宫林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宋落疏警惕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一弯冷月高悬天际,垂落下莹莹月光,透过林间细密的枝叶,斑驳地洒在地上。
晏朝牵着白狮子从树林中走出来,月色将他冷白的面庞照得似雪一般。
宋落疏倏然怔住。她看着晏朝一步步朝她走来,树梢挂着的灯笼摇摇晃晃,将两人之间的那段小路映得分明。
晏朝望见了她,漆眸中浮现出错愕。
“殿下?”
怔了一瞬,他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奴是来寻白狮子的。这林子后头有一处泉眼,极为隐蔽,奴刚刚寻到那里,恰巧看见白狮子在泉边饮水,便把它带了出来。”
宋落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少年的脸。他白皙的脸颊上被尖锐的木刺划出了细小的血痕,缀在眼下,如一滴朱砂泪。
她的心脏,因这一颗灼目的泪,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迟缓地疼。
那样重的鞭刑,大约是要十天半月下不了床的,可他却带着一身的伤来这里寻白狮子……
“不疼吗?”良久,宋落疏终于动了动唇,声音淹在风声里,有些含糊不清。
这是殿下第二次关心他。
夜风寒凉入骨,晏朝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他安静地望向宋落疏,如实答道:“疼。”
生生挨了五十鞭,怎会不疼。
被抬回房中时,整个后背都布满了触目惊心的鞭痕,他连床榻都躺不得,只能以一种狼狈的姿势趴伏着。
待疼痛稍缓,他不顾庆遇的阻拦,立刻换了身干净衣裳,去了宫林。所幸,白狮子真的被他寻到了。
“白狮子找到了,殿下愿意原谅奴吗?”晏朝轻声说。
那双似琉璃般的眸赤诚地映进宋落疏的眼中,从他清透的声线里,她听出了恳求的意味。
她沉默不语,上前去,摸了摸白狮子的鬃毛。
“回去吧。”
晏朝黯然地垂下眼睛。殿下还是不愿意原谅他吗?他抿起唇,藏起心里的情绪,攥紧缰绳,让宋落疏稳稳骑在马上。
小路难行,晏朝步履踉跄,背上的鞭伤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每走一步,便是牵动肺腑的痛楚。他咬紧了牙,不让痛苦的神情显露在脸上。
林风骤起,吹得他满背生寒。
宋落疏转过脸,月色下,一张褪去脂粉的芙蓉面,宛如观音。
她朝他伸出手。
“上来。”
17. 第十七章
晏朝怔怔看着那只如凝脂般细腻的手,脑中一片空白。
背上传来的痛楚真真切切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他按捺着怦怦的心跳,小心地伸出手,握住宋落疏的手腕,借力上了马。
他没有碰到少女柔软的手,只一寸薄软的春衫从他掌心滑过,如流沙逝于指缝,不过须臾。
白狮子不满地晃了晃脑袋,晏朝回过神,立刻重新抓紧了缰绳。
他的手臂从宋落疏的腰间穿过。青丝如瀑般垂下来,随夜风起落,拂过他的唇,他的心口。
甜香盈怀。
晏朝全然乱了心神,马背颠簸,即便有意克制,可他还是会时不时碰到宋落疏的腰。
“殿下……”他难为情地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落疏没有听见晏朝小声的耳语,她望着前方幽深的宫林,心里仍在想着他背上的鞭伤,想着想着,便皱了眉,嗔怨的话脱口而出:“既然疼,不知道求饶?”
晏朝怔了一下,才说:“奴不想惹殿下生气。”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
晏朝的心仍怦怦跳着,直至眼前的视野渐渐开阔,远远可以望见宫林的出口,他才再一次听见宋落疏的声音。
“前院有一间空着的屋子。明日本宫会让晚月收拾出来,以后你搬去那里住。”
晏朝错愕地眨了眨眼,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前院……离殿下的寝殿很近。
宋落疏咳嗽一声,“如意晚上太闹腾,吵得本宫睡不着。你搬来前院,正好让它晚上去你屋里睡。”
才不是为了让他好好养伤。
宋落疏板着脸,在心里对自己说。
“是,多谢殿下。”
晏朝压下心头的欢喜,低声应着。
小路行至尽头,不远处便是长乐宫里未熄的灯火。他贪恋地注视着少女垂落的一头青丝,心想,若这条路没有尽头该有多好。
他便可以和殿下,永远永远这样走下去。
*
宋落疏回到寝殿,如意还趴在枕边睡得正香。她脱衣上榻,闭上眼睛,这一次,竟很快就睡着了。
晨曦透过窗格落在床幔上。宋落疏睁开惺忪睡眼,扶着床榻坐起身。见她醒了,琼花立刻走过来,兴高采烈地说:“殿下,白狮子自己跑回来了!”
她并不知昨夜发生的事情,只当是发生了一件新鲜事,说得有声有色,“这马还挺有灵性呢,竟认得回长乐宫的路!也不知是从哪儿跑回来的,蹭了一身的泥。”
宋落疏听着,没说什么,只是吩咐琼花快些服侍她梳洗。用过早膳后,她想了想,还是去了后院一趟。
白狮子好好地站在马厩里,正埋头饮水。宋落疏小心地走近了些,见它没什么反应,才大胆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毛发。
“它似乎和殿下亲近了许多呢。”琼花站在一旁,笑着说。
宋落疏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此刻晏朝不在身边,白狮子对她也不像以前那般抵触了,至少,能由着她摸上几下。
宋落疏弯了弯唇,然只一瞬,脸色便又凝重起来。她此刻才注意到,那辔头的前端,有一截断了的拴马绳。
一个念头骤然在脑海中浮现。
是了,除了梨白,其他人无法靠近白狮子,自然也无法悄无声息地解开拴马绳把它放走。可若是用箭呢?用箭,便可于远处射断拴马绳,白狮子受惊,必然会跑出马厩。
宋落疏拧眉,望向一侧正聚在水井旁打水的几个马奴。
据她所知,这几人中,只有叶嵘会箭术。
不,应该说是极擅箭术。
当初叶嵘能被选入禁军,凭的便是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术。虽不及她,但与旁人相比,自是绰绰有余。这件事,唯有他能做到。
“琼花,去把叶嵘叫来,本宫在偏殿见他。”宋落疏沉声。
“是。”琼花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有些不明白为何殿下方才还笑着,转眼间就变了脸。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上前去,对叶嵘传了话。
一刻钟后,叶嵘胆战心惊地进了偏殿。
宋落疏坐在檀木桌旁,正捏着一只小瓷盏把玩。听见脚步声,她抬起眼睛,朝叶嵘看过来。
“白狮子的事是你做的。”
宋落疏的声音很冷,很沉。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叶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做下这桩事起,他便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可是他不得不做。
弟弟送进宫中的信,末尾清晰地写着母亲和妹妹的名字。
丞相府的那位贵公子要他给晏朝一点教训,让晏朝被殿下厌弃,叶嵘思来想去,只有从白狮子身上做手脚。
即使他知道,那是殿下最心爱的一匹马。
“为什么这么做?”宋落疏又问。
叶嵘望着她,眸中浮现出凄惶之色。他摇摇头,说不出一个字,眼眶里却已蓄了泪。
宋落疏放下掌心里的瓷盏,声音十分平静,“本宫待你不薄。可你却在本宫眼皮子底下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该知道,本宫最讨厌被人算计。”
叶嵘哆嗦了一下,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
“从哪儿来的,便回哪儿去吧。”宋落疏说完,便起身,从他身侧走过,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叶嵘愣了一下,半晌,才明白过来。
殿下是要把他丢回大狱!
想起牢狱里阴冷潮湿的墙壁和那些恶心的老鼠臭虫,叶嵘再也忍不住,嚎啕出声,“殿下,求您……”
宋落疏的裙裳已经消失在廊角。
*
晏朝抱着一口木箱,跟在晚月身后朝前院走去。箱子里装着他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
转过长廊,迎面撞见两个侍卫正拖着一个嚎啕大哭的男人往外走。他不由放缓了脚步,略略扫了一眼,认出那人竟是叶嵘。
晚月也认出了叶嵘,她将两个侍卫唤住,上前询问发生了何事。几番耳语后,晚月叹了一声,回到晏朝身侧,“原来白狮子的事是他做的。殿下已将他逐出长乐宫,赶回大狱,任他自生自灭。”
晏朝漫不经心地听着,神情寡淡。他并不关心此事是谁做的,只要白狮子找到了,殿下不再生气,他便安心了。至于其他人如何,与他无干。
那间小屋位于前院的东南角,离宋落疏的寝殿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原先是间小库房,后来另建了新的,这里便空置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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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朝推门进去,见屋内还算宽敞,四下摆着木桌木椅,陈设虽简单,但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他把木箱塞进床底,挨着榻边坐下。
背上的伤仍在作痛。
东郦皇室,生长于凶兽之中。常年驯兽,使得晏朝的身体上总是有伤。不过得益于天生的血脉,即便伤口再深,只要用上等的金疮药涂抹,一夜便可痊愈。但眼下他身上只有庆遇所赠的那瓶药膏勉强能用来止痛。
晏朝费力地侧过身,褪下肩上的衣裳,望向床头摆着的铜镜。
一条条可怖的血痕映在镜中。
他皱起眉,从怀里摸出装着药膏的小瓶,用嘴咬开塞子。
忽然,身侧传来一阵异响。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从窗子的缝隙挤进来,稳稳落在晏朝的腿上,尾巴高高翘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屋子。
晏朝皱着眉,拎起如意的颈,把它放到一旁去。如意跳到地上,四处巡视,在每个角落留下它的气味。
他正要继续上药,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宋落疏的声音。
“如意,如意?跑哪儿去了?”
此刻如意正蹬着小腿,抱住一只花瓶试图往里钻。
晏朝无奈,只得拢好衣裳,起身将如意拎出来。他打开门,对院中的少女遥遥行礼:“殿下,如意在这里。”
宋落疏走过来,从晏朝手里接过如意,放在怀里。她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房间,随口问道:“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是。”晏朝颔首。
清晨的柔光落在晏朝的脸上,将他的五官镀上一层冷而淡的光晕。宋落疏的视线不由在他脸上多停留了几瞬。最后,凝在他眼下的血痕上。
伤口已经结痂,应当很快就会好了。
可若是留疤了怎么办?
宋落疏忽然皱了眉。
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不能落下半点瑕疵。
她转身唤来晚月吩咐了几句,不多时,晚月便拿着药回来了。
“这个是止痛用的,这个是祛疤用的。这个要外服。”宋落疏用指尖一一点过手心里大大小小的药瓶。她年幼时练武总是受伤,寝殿里便时刻备着这些药物。
如意跳到她肩上,漆黑的尾巴尖垂下来,轻扫着。
宋落疏没有理它,她看一眼晏朝的脸,挑出一只最小的药瓶,嘱咐:“这个,涂在脸上的伤处。其余的药药性太烈,不可用来涂脸。”
晏朝愣了一下,有些困惑。
涂脸?
他是男儿身,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容貌。那些脸上的细小伤口,从来都是由着它自己痊愈。
宋落疏看着他漂亮的漆眸中浮现出困顿,不由气笑了。她将其他的药递给晚月,只将那瓶涂脸的药打开,将乳色的药膏倒在指腹上。
“不要动。”宋落疏抬起手,却恍然发现晏朝太高了。她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脸上的伤在何处。
宋落疏眼中不由带了几分不悦。
晏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怎可让殿下仰视他?殿下是世间最尊贵之人,应坐在高处俯瞰众生,而他,不过是殿下脚边的一个奴隶。
晏朝弯膝在宋落疏脚边跪下来,乖顺地仰起脸,望着她。
18. 第十八章
晨曦沉进晏朝眼中,揉成碎金的颜色,静静映着宋落疏的影子。
宋落疏有一瞬失神。
她怔了一下,缓慢地眨动眼睛,才弯下腰,用指腹上的药膏轻缓地盖住他眼下的痂痕。
“多谢殿下。”晏朝仍旧仰望着她,唇角现出清浅的笑。
这是宋落疏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却如昙花一现,转眼即逝,仿佛什么都不曾有过。
她微怔着,视线不由在晏朝脸上多停留了几瞬。这时,一个宫婢走过来禀话,“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宋落疏回过神,应了声:“知道了。”
她再看了晏朝一眼,吩咐晚月把药拿到晏朝房中,然后只带了琼花,去了永凤宫。
李皇后正坐在美人榻上绣一件寝衣,见宋落疏进来,她笑着放下手中针线,吩咐宫女去上茶,又将手里绣了一半的衣裳拿给她看,“簌簌,快来看看母后这个纹样绣得好不好。”
宋落疏一看便知她是为宋徵绣的,故意扭开脸,“母后绣的真好,也不知是谁这样有福气。簌簌可是许久都没有穿过母后亲手做的衣裳了。”
“你这孩子。”李皇后无奈道,“簌簌喜欢什么衣裳,母后吩咐尚衣局给你做就是。母后年纪大了,身子渐不如前了,光是绣这一件,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宋落疏急忙挨着李皇后坐下,去拉她的手,“母后不许乱说!母后身子好着呢。”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母后叫你过来,是有件事要问问你的意思。”李皇后从一旁的瑛女官手中拿过一本薄册,递给宋落疏。
宋落疏随手翻开,见里面每一页都画着一位少年的小像。小像旁又详细注写了此人的名姓、年龄、家世。她看向李皇后,有些不解,“母后这是何意?”
李皇后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母后知道簌簌不愿嫁人。但你如今长大了,婚嫁之事,不能一直拖着。提早定下人选,母后也好安心。”
“母后!”宋落疏拧眉。
嫁人有什么意思?她如今在宫中过得逍遥快活,根本不需要什么夫君。
李皇后见她又要使性子,不由叹了口气,“簌簌,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盯着驸马的位子。你早些将此事定下,也好免去纷争。”
见宋落疏沉默着,李皇后又问:“那姜家的公子,你当真无意?”
提到姜尘,宋落疏顿时不大高兴了,“母后,您怎么和父皇一样总是提他?簌簌不喜欢他。”
“好好好,那母后不提便是。”李皇后接过宫婢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说起另一桩事,“对了,你得空时替母后去一趟青潭寺,烧些佛经祈福。再过一月便是你父皇的生辰,母后得赶在那之前把这件寝衣赶制出来,实在无暇分身。”
“好,簌簌替母后去就是。”宋落疏点头应下。
母女两个又坐着说了会儿话,宋落疏便起身告退。临走时,李皇后执意将那本册子塞进她手中,让她带回去仔细看看。
回到长乐宫,宋落疏斜倚在窗下美人榻上,懒懒地翻看着手里的小册子。里面的十几位公子皆是李皇后精挑细选的,个个模样端正,家世干净。可她看着只觉无趣,甚至有了几分困意。
“殿下,方才秦先生派人来传话,他今日有事不便入宫,明日再来检查殿下的课业。”晚月从殿外进来,轻声禀话。
晚月的话传进耳中,宋落疏顿时困意全无。她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她立刻从美人榻上起身,急声吩咐:“晚月,快去备纸笔。”
绿檀长桌下铺着柔软的绒毯,桌角的漆纹香炉里,檀香将将燃着。宋落疏跪坐在桌前,看着书卷上白纸黑字的长篇史论,深深吸了口气,提笔去蘸墨。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心里默默盘算着,要花上多少个时辰才能将这冗长的第三卷抄完。
其间晚月和琼花进来过几次,送了些热茶。宋落疏连午膳和晚膳都未用,只顾埋头抄写,终于将这第三卷抄完了大半。抬头看一眼窗外,竟已天黑了。
“什么时辰了?”宋落疏唤来候在外间的晚月,问了句。
“回殿下,已经亥时三刻了。”晚月忧心道,“奴婢去拿些吃食过来吧?您别饿坏了身子。”
宋落疏确实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让她去拿些热食过来。她揉揉发酸的手腕,缓了缓,正准备继续抄写,窗外忽然传来晏朝的声音。
“殿下,奴可以进来吗?”
少年清磁的声线里混进几声猫叫。
定是如意又跑到他那儿闹腾了。
宋落疏搁下笔,扬声:“进来。”
珠帘晃动,清脆声响在寂静春夜中回荡。晏朝小心地步入殿中,如意窝在他怀里,喵呜喵呜叫个不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殿下,如意应该是……饿了。”
他那里没有羊乳,哄不好这小东西,只能来寻宋落疏。
“一会儿晚月回来,本宫让她去盛些羊乳。”
宋落疏在砚上抿了抿干枯的笔尖,发觉砚台里的墨已被她写干了。她想了想,看向晏朝,问道:“你可会研墨?”
“会。”
宋落疏指了指桌角摆着的墨锭,“你来替本宫研墨。”
如意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先一步从晏朝怀里跳出来,敏捷地跃上桌角。毛茸茸的尾巴尖搭在墨锭上,来回扫动。
晏朝走过去,在绿檀桌旁跪坐下来。他拨开如意的小尾巴,拿起一方墨锭,安安静静地研墨。
浓黑的墨汁渐渐在砚底流淌开。宋落疏手臂撑着桌沿,支起下颌,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如意的尾巴玩,目光不经意瞥向晏朝正在研墨的那双手。
他的手生的极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似亭亭修竹。肤色是偏冷的白,腕骨右侧缀着一颗细小的黑痣,格外醒目。
宋落疏盯着那颗黑痣,不知不觉出了神,直到晏朝轻唤了她一声:“殿下?”
“嗯?”
“墨研好了。”
宋落疏回过神,见砚台中已盛满了墨。她重新提起笔,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脸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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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朝:“你会写字吗?”
晏朝愣了下,轻轻“嗯”了一声。
宋落疏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然后把笔递给晏朝,“你把本宫写的这几个字临摹一遍。临的像一些。”
晏朝闻言,便挪动膝盖凑近了些,去看纸上的字。
——宋落疏。
他眸中浮现出困惑,望着纸上清秀字迹看了许久,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殿下的名字?”
宋落疏不耐烦地点头,示意他快些。
晏朝握着笔,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宋落疏的名字,有些紧张。
年幼时,他被父皇厌弃,身边没有教他习字的师傅,他便偷偷从藏书阁中寻了好些名家碑帖临摹练习。长此以往,竟是临什么像什么。
殿下要他临的像一些,他定尽力为之,必不能亵渎了殿下的名字。
晏朝这般想着,深吸一口气,笔尖稳稳落在纸上。抬腕行笔,行云流水。转瞬之间,清清秀秀的三个字现于纸上,宋落疏一眼望去,竟与她自己写的有九分相似。
本是随口一问,不想竟发现了惊喜,宋落疏的眼睛亮起来,立刻往旁边挪了挪,指着旁边摊开的经书道:“太好了,你来替本宫抄写。”
晏朝不明白宋落疏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挪了过去,跪坐在她方才的位置上。
膝下仍有余温。
是她遗下的温度。
晏朝握笔的手颤了颤。夜风从半开的窗子透进来,掠动盈盈烛火,丝丝檀香中,他嗅到宋落疏身上熟悉的甜香,不由转头,才恍然惊觉他与殿下离得竟这样近。
“看什么?快写。”宋落疏催促。
今日若写不完,明日她可就要挨秦先生的罚了。
晏朝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声,转过脸,去看桌上的经书。他很快寻到她抄写到了哪里,顺着她未写完的半个字,继续写下去。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见笔尖与纸相触的沙沙声。
宋落疏把如意抱在怀里,视线随着晏朝的笔尖,去看他写得如何,是否认真。待晏朝写到“策”字时,她皱了眉,出声提醒:“本宫写捺不是这么写的。”
晏朝无措地停了笔,漆眸中映着慌乱。
宋落疏倾身过去,握住晏朝执笔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扶在他的肩上,红衫拂落,堆叠在他雪色的衣裳上。
呼吸瞬间被宋落疏身上的甜香占满。
晏朝执笔的手颤了颤,却被她不满地握住。
“要这样写。”
宋落疏的手掌娇小,覆在他的手上,有些不稳。原本短促的那一捺,被她慢慢拉写成柔美的长捺。
晏朝心口怦怦直跳,那只握着他手的葇荑如凝脂软玉,柔暖的温度浸透了他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背。
他怔怔地抬起眼睛,如坠梦中。
烛火将宋落疏的侧脸映得明艳生动。她写完了那一捺,朝晏朝望过来,“学会了吗?”
声音落在耳边。
晏朝眼睫轻颤,看见了她朱红的唇。
19. 第十九章
宋落疏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扶着床榻坐起身,伸手挑起床幔,日光落进来,晃得她眯起了眼睛。
昨夜她是何时睡着的?
宋落疏揉着发昏的太阳穴,迷迷糊糊地想。
她只记得她让晏朝替她抄写史论,后来晚月端了热粥进来,她喝了一些,又吩咐晚月去盛羊乳。之后的事,便记不清了。
榻边绿檀长桌上摆着几张落满清秀墨迹的长卷。铜兔镇纸压住一角,风穿堂而过,拂动满堂墨香。宋落疏怔了怔,连忙起身下榻,伸手摸了摸卷上的字迹。
——竟还未干。
难道他抄了整整一夜?
宋落疏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墨字,眼前恍惚浮现出晏朝跪坐桌前伏案抄写的背影。她出神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晚月进来的脚步声。
“殿下醒了,要梳洗更衣吗?”晚月掀开珠帘,柔声询问。
“梨白何时离开的?”宋落疏的视线仍落在眼前的长卷上。
晚月想了想,说:“奴婢也记不清了,大约是卯时才走的。”
卯时。
所以,昨夜她睡着的时候,梨白一直在她身边?
宋落疏皱起眉,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这是第一次她睡着时有人在身边。
而且,还是个男人。
但仔细想想,她倒并不排斥这种感觉。梨白很安静,比如意要安静得多,不会吵醒她,更不会胡闹折腾。
宋落疏揉揉眉心,赶走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吩咐晚月服侍她梳洗,又命人去传早膳。
用过早膳,歇了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有宫婢来传话,说秦松玉到了。宋落疏便拿起那张长卷,朝书房去。
秦松玉每次教课都是在这间书房。只是宋落疏嫌这里书册太多,十分压抑,平日里极少来此,便是做课业,也都是在寝殿里设案写字。
宋落疏步入书房,秦松玉起身,向她作揖行礼,“殿下。”
“先生坐。”宋落疏把长卷放在桌上,“先生布置的课业我带来了,请先生过目。”
这么快就写好了?
秦松玉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他将信将疑地把长卷摊开来,一行行扫过。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秦松玉忽而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一个“纵”字上。
宋落疏见秦松玉忽然拧了眉,不由紧张起来。可梨白的字仿的那样相似,先生应该看不出来吧?
好半晌,秦松玉终于从长卷上移开视线,看向宋落疏,“殿下写得不错。”
“先生谬赞。”宋落疏这才松了口气。
“史论第三卷,殿下想必已熟记于心。过几日臣再来讲第四卷。”秦松玉顿了顿,“殿下可以安心歇息几日。”
宋落疏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先生竟然让她休息?这可不像先生的作风。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秦松玉轻咳一声,缓声道:“臣昨日从几个同僚口中听说了陈家的事情。此事,殿下受惊了。”
陈家。
已经许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陈家了。
暴雨夜,挂满红绸的公主府,喜房中摇曳的花烛。那些景象,如今想起,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
陈念盈已在狱中自尽,陈肃元被斩首,自此陈家满门尽灭,曾经显赫一时的权贵之家,覆灭只在一夕之间。
而这场局,她是最关键的那枚棋子。
宋落疏望向窗外,看着檐下垂落的几枝绿藤,沉默良久,忽然开口:“先生。”
秦松玉看向她。
她问:“先生,陈家之事,我做错了吗?”
秦松玉微怔,不解其意。
“陈家有无辜之人。”宋落疏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向他寻求一个答案。
秦松玉望着她明亮的凤眸,此刻,他突然意识到,那个曾经只会哭闹逃课、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长大了。
他回望她的眼睛,温声:“殿下没有做错。”
“殿下以身入局,为北安除去佞臣,是勇。今日向臣发问,是慧。”秦松玉笑了笑,“天下苍生万民,若想人人都得正道处之,谈何容易?此事,殿下于大义无愧,于北安无愧。”
宋落疏默然良久,终于缓缓绽出几分笑意。
“多谢先生。”
*
秦府离皇宫有些远。
秦松玉坐在马车里,膝上摊着那张长卷。马车颠簸,薄纸在他膝上轻轻颤动。
秦松玉知道,这长卷的后半部分不是宋落疏写的,她的字,他看过千万次,一眼便能认出。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模仿之人,仿得极其精妙。宋落疏习惯的停笔、笔画的转折,字形神韵,有八九分相似。
即便是他来模仿,都不能仿得如此相似。
是谁替殿下写的?
据他所知,殿下身边,并无擅长书法之人。
“公子,前头就是云裳阁,要进去喝盏茶吗?”随行的小厮询问。他记得公子很爱喝云裳阁的春颜。
“不去了。”
秦松玉拢手,将长卷折了几折,收起来。
*
宋落疏回到寝殿,见那张绿檀长案还摆在榻前。
桌角砚台里,浓墨已干,那方铜兔镇纸被如意当成玩具,抱在怀里又蹬又咬。
她顺手把如意拎起来放到软榻上,然后唤了几个宫婢进来,吩咐她们把长案撤下去。
宫婢们噤声忙碌,宋落疏坐在榻边,望向床头的小桌。原先摆在那里的兔子玉雕被她随手丢给如意当了玩具,早已不见踪影。
宋落疏想了想,决定亲自去库房挑一样东西给梨白,既是赏赐,也算补偿。
毕竟多亏了梨白,她今日才没有被先生责备,更何况前几日,她还冤枉了他一回呢。
“琼花,陪我去一趟库房。”
“是。”
库房里堆满了金银珠宝。各种名贵的宝石玛瑙,还有做工精细的玉器、首饰,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父皇宠爱她,好东西日日都如流水一般往长乐宫里送,宋落疏已经记不清这些东西都是何时收进来的。她在一排排架子前挑了许久,最后拎起一条悬着玉坠的项链。
坠子是柔和的水滴状,用料是极稀有的红玉。放在掌心,似一滴血泪。
像极了梨白眼下的那道伤痕。
宋落疏想象着这条红玉项链戴在少年纤白脖颈上的样子,应当是极好看的。他肤白,红色衬他。
至于他原先戴着的那条家传白玉坠?
她要他摘下,他便得摘下。
宋落疏弯了弯唇,将红玉坠握进掌中。
前院,小屋的门关着。
宋落疏唤了几声“梨白”,无人应声。她皱了眉,心想,是睡着了吗?毕竟昨晚他几乎一夜未睡。
宋落疏站在门口迟疑着,但转念一想,她堂堂长公主,进一个奴隶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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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还要通传么?
整个长乐宫都是她的。
自然,也包括梨白。
宋落疏推了下门,门没有拴。她借势推门进去,却没有看到晏朝的身影。
床榻上,枕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无半分褶皱。屋内十分安静,只隐约有零星水声传来。
宋落疏驻足听了一会儿,慢慢循着水声传来的方向一步步走过去。
绕过床榻,入眼是一面朴素的屏风,水声便自屏风后传来。她一瞬明白过来,是这间屋子太小,没有湢室,所以用屏风勉强辟开了一块地方,以作沐浴之用。
“梨白?”宋落疏唤了声。
哗啦啦。
水声轻颤。
“殿下怎么来了?”晏朝的声音有些慌乱。他没有想到宋落疏会直接进来。
水汽氤氲,狭小空间里浮着潮湿的热气。宋落疏的脚步声一步步贴近,应和着晏朝逐渐加快的心跳,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赤着的胸膛,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你在沐浴?”
宋落疏的声音自屏风外响起。
“是。殿下有事要吩咐吗?奴很快就出来了……”
晏朝有些语无伦次,一边尽量维持着声线的平静,一边用力将腕上的银蛇抖下去。小蛇摔了一下,吐了吐信子,识趣地消失在墙角缝隙里。
因背上有伤,晏朝这几日都不曾仔细沐浴,只简单擦洗了身子,身上实在有些难受。昨日用了宋落疏给的金疮药,伤口总算愈合得差不多了,所以才早早烧了水沐浴。
只是他没想到,宋落疏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不过,殿下应该不会进来的吧……
晏朝脑子里乱糟糟的。
小窗半开着,有风拂过,响起环佩叮当之声。他愣了下,晃神的间隙,鼻息间已嗅到熟悉的甜香。
晏朝瞬间心跳如擂鼓。
殿下进来了。
宋落疏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如墨的长发贴着桶壁垂落,隐约露出雪色的肩膀。她挑起一缕柔顺的墨发,绕在指间不经意地把玩,欣赏着眼前的旖旎景色。晏朝惊慌地侧过脸,声音颤着:“殿下。”
他的脸湿漉漉。
薄软的唇沾着水珠,似一瓣还未折下的、带着晨露的花。
第一次,她想将“尤物”二字用在一个男人身上。
“不想让本宫看么?”宋落疏问。
“不是……”
晏朝下意识地反驳,可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了不是,岂不是想让殿下看的意思?
宋落疏笑了一声,故意逗他:“你是本宫花了金子赎回来的。你这副身子都是属于本宫的,本宫想看便看。”
晏朝别开脸,只觉脸颊滚烫得厉害,他抿起唇,垂下眼睫,没有作声。
宋落疏的手穿过他发丝的缝隙,绕到他的颈间。她朱红的宽袖落在水里,湿了半面,浮在他心口,如娇艳的芍药花。
晏朝脊背紧绷,一动不敢动。宋落疏不紧不慢地寻到他颈上红绳的搭扣,指尖一剥,解了下来。
那枚贴身戴了十余年的白玉坠,被她轻而易举地抽离,晏朝心慌起来,急急侧转过身,想要拿回玉坠。
水面浮动。
宋落疏望着眼前突然转过身的少年,眸中浮现出错愕,动作僵住。
晏朝的手扶着桶沿,墨发无声淹在水中,水珠从他的鸦睫上滴落,他湿漉漉地望着她,低声:“殿下,可以还给奴吗?”
20. 第二十章
宋落疏怔怔望着眼前这张沾了水雾的脸,半晌,才回过神,“本宫要你这破坠子做什么?”
她低下头,将那条红玉坠戴在晏朝颈上,嘟囔道:“这是本宫赏你的。以后你只许戴这个。”
漂亮的红玉串在纤细的珍珠线上,贴着晏朝雪色的肌肤滑落下去。他愣了下,受宠若惊般,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那块红玉。
“多谢殿下。”
宋落疏哼了一声,把晏朝原来戴着的那条白玉坠放在一旁的木架上,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争执的声音。
“公子,您不能进去!”是琼花焦急的声音。
一道清润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竟是姜尘:“我是来见殿下的,为何不能进去?”
琼花急得不行,只恨没有管好自己这张嘴。方才姜尘来寻殿下,她本想含糊其辞敷衍过去,可姜尘偏要刨根问底,她被问得烦了,便说殿下去了梨白房中。本以为姜尘会就此消停,谁知他竟像疯了似的,一路寻了过来。
她笨嘴拙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急红了脸,只能憋出磕磕巴巴的几个字:“公子,这不合规矩!”
姜尘置若罔闻,越过琼花,径直往屋里走。
本以为叶嵘使了些手段,那个卑贱的奴隶应当已经被宋落疏厌弃。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宋落疏不仅没有厌他,还另赐了他房间,甚至青天白日里,竟然在他的房中。
姜尘清冷的眼睛里蕴着怒。
那个奴隶到底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听着姜尘的脚步声,宋落疏唇边不由扯出冷笑。这里是长乐宫,他不过仗着父皇的几句许诺,竟敢在她的地界如此肆意妄为!
看来是上次给他的教训还不够。
晏朝听见了门外的争执,很快认出那是姜尘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眸中划过恹戾,迅速转过身,重新将大半个身体藏在水中。
水面颤动,发出微弱的声响。
宋落疏看着晏朝被水打湿的墨发,忽而心念一动,想到一个有趣的主意。
她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抚上晏朝的肩膀。晏朝怔了怔,慌乱地垂眸,看着少女留长的指甲轻轻划过他的胸膛,指尖的丹蔻半淹在水中,如晕开的胭脂,蹭染在他的身上。
他有些艰涩地开口:“殿下这是……做什么?”
脚步声慢了下来,宋落疏瞥了一眼身后屏风上映出的人影,唇边勾出一抹明艳的笑。她的手抚上晏朝的颈,她弯下腰,附在他耳边轻声:“听话。”
水有些冷了。
而晏朝的身体滚烫。
他终于承受不住少女的动作,哑声求饶:“殿下……”
姜尘站在屏风后,脸色铁青。
男人的声音和水声夹杂在一起,断断续续传入耳中,他闭上眼,眼前浮现出宋落疏和晏朝同浴的样子。
她宁愿宠幸一个身份低贱的奴隶,也不愿意亲近他半分,不愿让他做她的夫君。
那他这几年的苦心经营算什么?
姜尘目光空洞,呆呆站着,直到听见宋落疏冰冷的声音:“姜公子,听够了吗?”
姜尘心头一惊,连忙说:“臣失礼了!”
方才听了琼花的话,他一时冲动,不管不顾地寻来了这里,眼下冷静下来,才惊觉自己的行为有多冒失僭越。
“既知失礼,还不快退下。”宋落疏懒懒道,“别扰了本宫的兴致。”
“是。”姜尘咬咬牙,快步退了出去。
木门关上,吱呀一声轻响。
宋落疏这才松了手。
晏朝紧绷的手臂瞬间松了力气,他垂着眼,摸着颈间宋落疏留下的痕迹,缓了半晌,慢慢明白过来。
“殿下是在利用奴吗?”他轻声问。
宋落疏用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水渍,语气漫不经心:“你不愿意?”
晏朝沉默了一会儿,轻声:“愿意。”
只是,他是不是也可以借着殿下的这份利用,来讨得一点殿下的关心?
晏朝转过脸,重新望向宋落疏。他雪色的面颊上旖色未褪,一双琉璃似的眼潋滟潮湿。宋落疏怔了一瞬,视线下移,看到他颈间喉结处残留着淡红色的指痕。
是方才太用力了吗?
“殿下。”晏朝突然唤她。
宋落疏回过神,撞上少年洇湿的眸。
“奴好冷。”
他望着她的眼睛,墨发披散,满身潮湿。
宋落疏心跳忽地加快了一瞬。她望着少年的脸,伸手抚过他鬓边湿发,再将指尖探入水中。
水果然冷了。
“那便换上衣裳罢。”
她说着,再看一眼他颈间的痕迹。
指甲的掐痕,似唇脂吻印。
*
琼花在寝殿门口跪了一刻钟。
见宋落疏回来,她立刻急声请罪:“殿下,是奴婢失言,告知姜公子您去了梨白房中。请殿下责罚!”
她心里默默祈祷着姜尘没有撞见什么不该见到的场景,否则,她当真是罪无可恕了。
宋落疏瞥了她一眼,“罚你闭门思过一日。往后好好管住你的嘴。”
琼花感激涕零地谢了恩。
袖口有些湿了,宋落疏去房中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坐在榻上抱着如意,抚弄它软乎乎的毛。想了一会儿,她唤来晚月,吩咐:“去库房挑些好东西,送去梨白那儿,说是本宫赏的。越招摇越好。”
晚月不明白宋落疏要做什么,但她规矩地没有多话,领命去办事。
不多时,成箱的金银送到了晏朝房中,引得宫婢侍从驻足,议论纷纷。就连后院的几个马奴也跑过来看热闹。
房间内,庆遇来回踱步,忧心忡忡。他来时便听见几个宫婢议论,说今日宋落疏从晏朝的房中出来,而后便赏了他好些东西。话传了几番,便有人酸溜溜地说晏朝定是凭着一张脸得了殿下的宠幸,所以才得了这么多赏赐。
“梨白,你……”庆遇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将话说了出来,“你当真和殿下……”
“没有。”晏朝面无表情,坐在床边束发。
他知道庆遇想问什么。
殿下没有宠幸他,只是碰了他几下而已。
晏朝将头发束好,抬起眼,望向桌上的铜镜。颈间的痕迹已经消褪,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眸色恹恹。
庆遇却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般,“那就好,那就好。我劝你,趁着殿下还没……还没那个,你想想法子,快些逃出宫去!”
晏朝不解地看向他。
“逃出宫?”
庆遇点头如捣蒜,两三步跨到晏朝身边,贴着他的耳,低声:“你有所不知,在殿下身边侍奉过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那个叶嵘,你是瞧见了的,毕竟是曾进过内殿的人,也算得过殿下几分欢心。可他犯了错,殿下竟直接命人把他拖回大狱,丝毫不念旧日情分!还有……”
他往门口瞟了几眼,将声音又压低几分,“以前殿下身边有位叫余溪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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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貌生的好,也惯会说话哄殿下欢心。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殿下竟然、竟然下令杀了他!”
庆遇说着说着,自个儿都心慌起来。见晏朝仍旧面无表情,他顿时急了,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急切道:“你若真在殿下身边侍奉,难免不会出什么错漏。殿下素来薄情,想要你死,不过一句话的事儿。你如今得了这么多银子,正好打点打点,逃出宫去,在外头谋个营生。殿下贪新鲜,过几日,许就把你忘了。”
庆遇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晏朝听了半晌,只记住六个字。
“殿下素来薄情。”
他想起宋落疏朝他望过来时那双美艳动人的凤眼,弯起眸时,似春天倾泻。
薄情又何妨。
他只要殿下能多看他一眼。
他的命,是殿下给的。
殿下若要他死,他愿意看着她的眼睛,死去。
*
姜府。
姜尘从正堂出来,脸色阴沉得可怕。青僮跟在他身后,一路惴惴不安,不明白为何公子去见了老爷一趟,出来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到了书房门口,姜尘沉声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来打扰,然后重重关上房门。
青僮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幽幽叹了口气。公子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每每从宫中回来,便性情大变。
正想着,屋内忽地传来一阵瓷盏碎裂的声音。
青僮不敢再久待,连忙退开。
名贵的茶盏四分五裂,深绿茶叶混着茶水溢在地板上。
姜尘攥紧了拳,幽深瞳孔中满是愤懑与不甘。他央求父亲再去皇帝面前提起赐婚一事,可父亲却劝他安生些,圣意难测,他为臣子,不好强求。
父亲老了,这些年隐隐有了隐退之意。
可姜尘不甘心。
当年四子夺嫡,若不是姜家鼎力相助,宋徵怎能轻易稳坐皇位?如今宋徵成了北安的王,成了万人之上的天子,可姜家呢?凭什么姜家只能永世为臣?
就因他是皇子,是皇室血脉?
姜尘眼底沁着冷笑。
他偏要借着这皇室血脉,让他,让姜家,成为北安的新王。
娶宋落疏,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这个北安最尊贵的女人,能给他想要的一切。
姜尘眼底冷意渐深。
几番行事无果,看来,他必须要走一步险棋。
姜尘唤了几声青僮,无人应,他烦躁地起身,推门出去,又唤了几声,青僮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惶恐道:“公子有何吩咐?”
姜尘压低声音吩咐:“去百花堂,买些玉露散。”
青僮愣了愣,迟疑着提醒:“公子,这玉露散是……”
“让你去便去。行事隐秘些,莫要被人发现。”姜尘烦躁地扫了他一眼。
青僮不敢再多言,低头退下。
姜尘回身,关上书房的门。他自然知道那玉露散是催.情的药。他甚至知道,当年余溪在宋落疏的茶中下的,便是这玉露散。
可是他与余溪不同。
余溪一介布衣,寒门出身,不过是仗着一副好容貌和一张会哄人的嘴,才得以在公主身边伺候。皇帝自然不会让公主怀上这等低贱之人的孩子。
但他不一样。他是丞相之子,出身世家名门,于公主又有救命之恩。公主若怀了他的孩子,那便是天意钦定,水到渠成。
思及此,姜尘慢慢笑了。
三日后,便是宫中春宴。
21. 第二十一章
一连三日,宋落疏每日都传晏朝入内殿伺候。
她让晚月在外间铺了被褥,晏朝晚上就睡在那儿,与她睡着的内殿只隔着一道珠帘。
世家子最重脸面。宋落疏不信这些事情传到姜尘耳中,他还能如往常那样,继续在她身边死缠烂打。
这几日,姜尘果然没有再来长乐宫。宋落疏乐得清静,早起梳洗过,便倚在窗下美人榻上,拿了本古籍随手翻看。
晚月捧着一盒绢花进来,笑着说:“殿下,明日便是赏花宴了。皇后娘娘特意命人送了好些绢花过来,您挑挑,看哪支戴着喜欢。”
赏花宴是北安皇室的传统,每年春日,春花盛放之时,于春景殿设宴,君臣同贺。前来赴宴的姑娘都会在发间簪上一枝花。而北安公主,簪的则是用绢绸裁制的假花,颜色更为鲜艳娇丽,寓意花开不谢,芳龄永继。
李皇后知她喜红色,送来的大多是红色的绢花。宋落疏合上书册,略略扫了几眼,一时难以抉择。她看向跪在一侧的晏朝,唤了声:“梨白,你过来。帮本宫挑一支。”
晏朝正在陪如意玩一只毛线球。如意还小,正是闹腾贪玩的年纪,听见宋落疏唤晏朝过去,它不满地立起尾巴,喵了两声。
晏朝揉了下如意的小脑袋,站起身,走到美人榻边,看了一眼木盒里各式各样的绢花,想象着宋落疏将它们簪在发间的样子。
“殿下簪哪一支都好看。”
他抬起眼睛,目光赤诚。
本是一句讨好奉承的话,这话宋落疏在旁人口中亦听过多次。可少年的眼眸清澈诚挚,倒让她一时晃了神。
宋落疏默了默,随手挑了一支牡丹绢花,花瓣层层叠叠,雍容华贵,栩栩如生。这时,一个宫婢端着热茶进来,宋落疏瞥了她一眼,口中吩咐:“梨白,帮本宫戴上。”
“是。”
晏朝温顺地靠过来,在她的衣裙边跪下。宋落疏微低着头,任少年有些笨拙地将绢花簪在她的鬓发间。
日光流泻,将二人的侧脸描上一层温婉柔美的轮廓,仿佛一幅动人的画卷。
宫婢目不斜视地将茶盏放在小桌上,躬身规规矩矩地退出殿外,然后立刻将方才看到的情景告诉了两个正在剪花枝的宫婢。
“看来他们说的是真的!公主当真极喜欢那个奴隶呢。”
“哎,你们说,好几日不见姜公子了,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系?”
几个人笑嘻嘻地议论着。
宋落疏没有听到这些话,她正坐在榻边,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发间红花衬得她肤白胜雪。半晌,她侧过脸,看向跪在脚边的少年。
他温顺得很,即便知道她在利用他做一场戏,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更不曾开口对她求过什么。
宋落疏望着晏朝颈间悬着的红玉。
如果他一直这样听话乖顺,那么她对他好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正想着,有宫婢在外头禀话,“殿下,二公主和三公主来了。”
宋落疏身上有些倦,懒得挪动,于是吩咐:“让她们进来。”
不多时,宋伶溪先进了内殿。她仍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行过礼后,很小声地说:“冯家的事,多谢皇姐。”
原本冯美人教了她许多好听的话,可她见了宋落疏,还是只能笨拙地吐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来。好在宋落疏没说什么,只是吩咐晚月搬来矮凳,让她坐下。
“不必谢我。冯家无辜,父皇是明君,自然心中有度。我不过是派人过去问了几句。”
宋伶溪咬唇点头,垂下眼,不安地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她不经意朝身前瞥了一眼,见美人榻边还跪着个雪衣乌发的少年,顿时吓了一跳。
好奇心驱使着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果然是一张绝色的脸。
看来外头的传言不假,皇姐当真宠幸了一个奴隶……
“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谢我的?”
宋伶溪正胡思乱想,骤然听见宋落疏问话,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抬起眼睛,讷讷道:“不是……是母亲亲手做了些绢花,让我给皇姐送来。”
身后的侍婢立刻捧上木匣。
宋落疏抬手,示意晚月将东西收下。
一阵珠帘碰撞之声响起,有些刺耳。宋落疏循声望去,见三公主宋灵涓穿着一件极招摇的红衣,款步而来。
那件衣裳,与她生辰宴时穿过的那件宫裙极为相似。
自踏进内殿,宋灵涓的视线便一直停留在晏朝身上,她咂咂嘴,一副羡慕的口气:“皇姐好兴致。”
宋落疏笑了一声,慢悠悠道:“稀客啊。”
她心里大约知道今日宋灵涓为何过来。近日李皇后身子不适,宋徵便在丽嫔处宿了几日。
丽嫔,是宋灵涓的母亲。
宋灵涓一向妒嫉她得父皇宠爱,常与她不对付。如今大概是以为母亲得了势,便急不可耐地要在她面前招摇一番。
宋灵涓也不行礼,大摇大摆地打量着殿内的陈设,好半晌,才转过身,从身后侍女的手中接过一只铁笼。
“皇姐,这是父皇送我的雪狐狸。”宋灵涓得意洋洋,“听说是云州送来的宝贝,万金难求。你看它的眼睛,是紫色的呢,可稀罕了。”
生怕宋落疏看不清铁笼里的宝贝,宋灵涓又往前走了几步。
一双深紫的狐狸眼,蓦地看过来。
宋落疏无声吸了口气。
晏朝盯着笼子里躁动不安的狐狸,眸光微沉。
狐狸眼为紫,是大凶。
“皇姐怎么不说话了?”宋灵涓愈发得意,弯下腰,去解笼子上的锁,“它的皮毛可暖和了,皇姐要摸一摸吗?”
宋落疏下意识地想说不,可宋灵涓已经打开了锁。雪狐狸轻盈地跃出笼子,深紫的眼环视着四周。
宋伶溪吓得脸色煞白,一动不敢动。
“喵——”
如意翘着尾巴,尖尖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似乎惊动了雪狐狸,它忽地跳上一侧的小桌,又跳上宋落疏的膝。
宋落疏皱起眉,抓紧了身侧的床褥。她讨厌眼前的东西。可这只狐狸不仅不识趣地从她膝上下去,反而又靠近了些,甚至冲她龇着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皇姐这是害怕了吗?那妹妹把它抱下来?”宋灵涓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嘴里说着,却根本没有上前的意思。
晏朝冷眼看向她。
他唇边扯出冷笑,无声无息地将手背至身后,一柄小刀从袖中滑进他的掌心。
因常年驯兽,他身上总会带些锐器。
一为防身。
二为,取血。
利刃划破手心。
晏朝面无表情,将伤口割得再深一些、再长一些。
大颗大颗的血涌出来,在身后的地板上聚成一汪粘稠的红。
动物的嗅觉比人敏锐千百倍。
宋灵涓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十分神气的雪狐狸突然蔫了尾巴,惊慌地从宋落疏身上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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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退得远远的,缩在墙角,喉咙里发出凄惨的嗷呜声。
这是怎么了?
宋灵涓有些懵。
如意迈着优雅的小步子走到雪狐狸面前,嗅了嗅。然后抬起小爪子,狠狠打了一下雪狐狸的头。
宋落疏被如意逗笑了。屋里的气氛这时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宋伶溪心有余悸地抚着心口,怯声道:“皇姐,可不可以把它关起来,我好害怕。”
宋落疏看向一脸呆滞的宋灵涓,冷声:“把你带来的畜生关起来。长乐宫还轮不到你放肆。”
其实这只雪狐狸,宋徵本是要赏给她的,她说不喜欢这些小东西,宋徵这才给了宋灵涓。没想到宋灵涓竟把它当成宝贝,带到她宫里来招摇。
宋灵涓呆愣了半晌,才吩咐侍女把雪狐狸抱回来,塞回笼子里。本以为能在宋落疏面前得意一番,不曾想计划落空,自己反倒丢了丑。她悻悻地看了宋落疏一眼,转身欲走,“不打扰皇姐了。”
“慢着。”
宋灵涓脚步一顿,心头涌出不好的预感。
“你身上这件裙子我不喜欢。来人,去扒了。”宋落疏的声音不紧不慢。
宋灵涓惊愕地看着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知道她这个皇姐一向骄纵惯了,可是她怎么敢、敢这样对她?
晚月已经指挥两个宫婢上前,押住了宋灵涓的肩膀。在她惊慌的挣扎声中,那件红色的春衫从她身上剥落,堆在地上。
她身上只剩贴身的里衣。
宋灵涓又羞又怒,愤愤地瞪向宋落疏,却见她已经端起一盏热茶,小口小口地品着。
“妹妹好走。不送。”
宋灵涓涨红着脸,低着头匆匆跑出去。眼下不是与宋落疏计较的时候,她得快些回宫换上衣裳,不然整个皇宫都要知道她今日出了丑。
见她离开,宋伶溪急忙也起身告辞。宋落疏点了点头,吩咐晚月去送一送。
屋内静下来。
宋落疏将茶盏放回小桌上,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她皱起眉,侧过身去寻这股味道的源头,却见裙边跪着的少年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半分血色也无。
宋落疏脸色微变,“你怎么了?”
她凑近了些,想要仔细去瞧晏朝的脸色,却发现他身侧的地板上凝着一滩血。
鲜红的血从少年的指尖滴落。
宋落疏吓了一跳,急声说:“你的手怎么在流血?”
晏朝抬起脸,朝她露出一个乖顺苍白的笑。
“没事的。”
血越流越多。
宋落疏无暇去想其它,慌乱地俯身,一面喊人去叫太医,一面握住晏朝的手腕,去看他手上的伤口。
晏朝忽然身子一软,然身侧无处可以倚靠,只能瘫软在宋落疏的肩上。
理智告诉他,他不可以离殿下这样近,不可以冒犯殿下。
可身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素日取血时,身体并不会有这样虚弱的反应。大约是这些日子体力透支,之后又接连受伤,气血亏损所致。
“梨白?梨白?”
宋落疏心急如焚,扬声询问外头的宫婢,太医来了没有。
晏朝强撑着最后几丝气力,想要离开那寸柔暖的雪肩。
下一瞬,他失去了所有意识,昏了过去。
宋落疏怔怔望着倒在怀里的少年。他散落的墨发垂在她的胸口,脸贴着她的衣。
她的手,揽在他的腰间。
22. 第二十二章
晏朝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宋落疏的床上。
软枕上残留着淡淡的甜香。他睁着眼,意识有些恍惚,缓了好一会儿,才费力地撑着身体坐起来。
手掌处传来钻心的痛。
晏朝抿了下唇,看向伤处。那道狭长的伤口已经被干净的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
见他醒了,如意立刻从床尾蹿出来,跳到他身上嗅了嗅,然后灵巧地奔下床,喵呜喵呜地去叫人。
不多时,晚月引着沈太医进来。一个宫婢跟着进来,将一碗刚熬好的汤药放在小桌上。
沈太医瞧着晏朝的脸,开口道:“先将这碗药喝了。一会儿再服些补药。”
汤药散着热气,苦涩,难闻。
晏朝警惕地看着碗里褐色的药汁。
十岁那年,他高烧不退,母亲请不到太医诊治,只能无助地抱着他哭。一个好心的女官送了汤药过来,破瓷碗里盛着的药汁,和眼前这碗是一样的颜色。
母亲以为遇上了好心人,感激涕零,甚至不惜对那女官磕头道谢。可后来晏朝喝了那药,才知道那不过是一碗用树叶和泥土煮出来的脏东西。
“你血气亏损,需要喝些汤药补身。药冷了就不好了。”沈太医见晏朝迟迟不喝,耐着性子又说了几句。他心里暗暗想着,公主身边的人可真难伺候,看着身娇体弱的,性子倒是倔的很。
晏朝仍旧没有动。气氛僵持着,直到宋落疏掀帘进来,她蹙眉扫了一眼榻前站着的几个人,冷声问:“都杵着做什么?”
沈太医连忙说:“殿下,他不肯喝药,臣正劝呢。”
如意喵了一声,似是在应和沈太医的话。
宋落疏看了一眼桌上的药碗,淡淡吐出两个字:“喝了。”
于是沈太医和几个宫婢眼睁睁看着,方才还一脸警惕的少年一声不吭地捧起药碗,大口大口地将浓苦的药汁喝尽,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沈太医眨了眨眼,满脸惊愕。
“沈太医,除了按时服药,还需注意什么吗?”宋落疏侧过脸询问。
沈太医回过神来,恭敬地答话:“臣开的都是些补气血的方子。除此之外,殿下还可命人备些大补的膳食。”
宋落疏点点头,吩咐晚月将沈太医送出去,“有劳沈太医。”
宫婢们亦纷纷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关上。
宋落疏朝晏朝走过去,在床榻边坐下。晏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如往常那般跪在宋落疏裙边。
“手上的伤到底怎么弄的?”宋落疏看着他仍旧苍白的脸,细眉轻轻蹙着,“沈太医说伤口极深,应是刀割所致。”
晏朝垂着眸,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轻声说出来。
“奴听说狐狸很怕血的腥味。所以就割了手,想吓一吓那只狐狸。”
宋落疏闻言,不由气笑了,“你从哪儿听来的?狐狸这东西,喝鸡血、鸭血,猪血也喝。怎么会怕血的味道——”
话音一顿,她忽地想起那只雪狐狸从她膝上惊慌逃开的模样,眸中浮现几分疑惑。
是因为晏朝的血吗?
宋落疏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狐狸是不会怕血的。
那只雪狐狸从云州送到京城,一路被关在笼子里,想来磨去了不少野性。方才殿中人多,它受惊逃窜,应该也在常理之中。
她没有再深想下去,只是嗔责晏朝,竟然会听信这样的蠢话,伤害自己的身体。
晏朝低着头,安静地听着。
北安与东郦来往不多,她应当并不知晓东郦皇室血统与驭兽之事。
“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傻事。”宋落疏最后对他说。
他乖顺地仰起脸,温声:“奴都听殿下的。”
*
翌日,因着赏花宴的缘故,宫中各处早早都忙活起来。
宋落疏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从床榻上起身。待她梳洗更衣毕,宫婢们已将早膳摆好,她朝外间看了一眼,唤道:“梨白,进来。”
少年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如意跟在他身后,轻快地跳上长桌,熟练地寻到装着羊乳的碗,埋头喝起来。
“殿下。”晏朝行礼。
宋落疏指了指身侧,“你来陪本宫用膳。”
晚月和琼花对视一眼,识趣地带着几个宫婢退了出去。
晏朝有些拘束地在她身侧跪坐下来。往常他都是在外头潦草地吃过东西再进内殿服侍,这是他第一次陪宋落疏一同用膳。
他有些不自在,垂眸盯着面前的瓷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把这个喝了。”宋落疏把一碗汤推到他面前。
那是一碗有些油腻的鸽子汤,上头浮着红枣和枸杞。
是大补的东西。
晏朝怔了怔,想起昨日沈太医说的话,顿时恍然,心头涌过一股暖流。
殿下对他真好。
他将一整碗汤全部喝下,连同那些油腻腻的鸽子肉也一并吃了。
宋落疏又推过来一碗猪肝粥。
晏朝犯了难。他素来食量小,早上更是吃不下多少东西,方才那一碗鸽子汤下肚,已经有了九分饱。
他望向宋落疏,犹豫着开口:“殿下,奴吃不下了。”
“猪肝补气血。”宋落疏说着,放下手里的粥碗,朝晏朝看过来,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腰上。
他太瘦了。
揽在怀里,腰上半分软肉都没有。
她收回视线,慢悠悠道:“多吃些,身上才会有肉。”
晏朝愣了一下。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他一副困惑的模样,琉璃似的眸怔怔望着自己,宋落疏心底忽然泛过一股异样的感觉。
那样干净赤诚、毫无防备的眼睛。
多漂亮。
她放下银箸,望着晏朝的眼睛,倾身过去。
少女身上的甜香扑面而来,晏朝的呼吸瞬间凝住。他撑着身侧的地面,脊背僵着,一动不敢动。
宋落疏的手停在他的腰间,轻轻捏了捏。她眉眼间笑意潋滟,语气却似嘲笑,“你太瘦了。”
晏朝的面颊瞬间泛起薄红。这些日子,他的确清减了不少。他抿了下唇,声音很轻:“殿下嫌弃奴。”
宋落疏移开手,重新端起桌上的粥碗,懒洋洋地笑了声,“你又不是本宫枕边人,本宫嫌弃你做什么。”
这句不经意的玩笑话,让晏朝晃神了许久。
枕边人。
他怎敢奢望能做殿下的枕边人。
珠帘清脆地响了几声,晚月从外头进来,柔声催促:“殿下,您得快些梳妆了。”
“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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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了。”
宋落疏站起身,朝梳妆台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吩咐:“一会儿带上梨白同去。”
今日赏花宴,宾客众多。她要堂而皇之地带着晏朝出现,告诉所有人,她身边有了贴身伺候的人,她不喜欢姜尘,更不会同他成亲。
*
午宴设在春景殿后头的万盛园。
宋落疏一出现,喧嚷的园子立刻安静下来。所有宾客的目光,无一例外,都落在这位北安最尊贵的公主身上。
她身着大红色的华服,云鬓重重,步摇垂坠,一支牡丹簪花与眉间朱红花钿相衬,眼尾洇着淡红的胭脂,衬得那双凤眼愈发美艳。
她冷淡地环视四周,天生的高贵,天生的不可一世。
“长公主殿下。”众人齐声行礼。
“今日春宴,诸位不必拘礼。”
宋落疏由一位女官引着落了座。
众人的目光,此刻方从她身上,移向她身后那位雪衣少年。
他眉眼冷淡辨不出情绪,安静地跪侍在宋落疏身后,为她端酒奉茶。
几位年纪小些的贵女忍不住频频望向晏朝。
“他真好看……”
话音将落,便被身侧坐着的华衣妇人推搡了一下,“莫要乱看,那是长公主身边的人。”
偶有闲言碎语传到宋落疏耳中,她漫不经心地听着,唇边浮着冷笑。是她故意命人将此事散布出去,如今坊间不少人都在议论此事。
宋落疏看向身侧的位置,姜尘没有来。
午宴毕,贵女们三三两两去了园子里赏花,男人们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饮酒作诗,说些京中的趣事。
晚宴最为隆重。春景殿中,宋徵与李皇后坐在高台之上,微笑看着殿中的歌舞。
一曲舞毕,姜尘才匆忙出现,向帝后告罪。
“路上耽搁了些时辰,还望陛下,皇后娘娘恕罪。”
“无妨。去坐吧。”宋徵温声。
“谢陛下。”
姜尘从容地走到宋落疏身旁的空位上坐下,不少人向他投来打量的目光,或好奇,或嘲讽。他视而不见,侧过身,朝宋落疏拱手告罪,“臣来迟了。”
仍是那副温和的口气,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宋落疏瞥了他一眼。
姜尘眉眼含笑地望过来,后知后觉般,打趣道:“瞧臣这记性,臣是该自罚一杯。”
说着,他自顾自斟了一杯酒,抬手饮尽。
“这红梅酒不错,殿下也尝尝。”姜尘垂下眼,又为宋落疏斟了一杯。
殿中觥筹交错,弦音不绝,无人注意,他指上的玉扳指内侧,泄出了些许淡褐色的药粉,悄无声息地落入酒中。
他端起那盅酒,微笑着递给宋落疏。
只要她喝了这酒,只消一刻钟,玉露散的药效便会发作。届时,他只需假意带她去偏殿歇息,便可行事。
姜尘压下眼底的疯狂,继续端着温润的笑脸。
宋落疏看了那酒盅一眼,默了半晌,才伸手接过。她眼波流转,唇边勾起妩媚的笑,故意当着姜尘的面,将酒递给身后的晏朝。
“本宫今日不想饮酒。这杯,你替本宫喝了。”
姜尘脸色大变。
然来不及阻拦,少年已经接过酒盅,乖顺地将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