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小皇子被赎身后》
1. 赎身
“这镣子可得有三四十斤了,不能给他换副轻点的?”
“你同情他?他可是荣国留下来的小余孽,控鹤监有规矩,这镣子不带一辈子算轻省的了。”
“倒不是同情,只是他如今不是被赎身了么,他的主家舍得?”
“那你大概不知赎他的人是谁。”对面的属吏轻叹一声,压低了声音说,“咱们新朝的封则封将军,从前与这小余孽可是出了名的死对头,这次他将人赎了去,多半是要把人折腾死泄愤的。”
想起封则在外的名声,两个属吏齐齐叹气,觉得小余孽不出今晚就要曝尸荒野。
话音方落,便传来一阵镣铐堆积挪动的声音。
两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控鹤监的暗室里被押出来一个人。
一身灰败的襴衫裹住瘦弱的身躯,纤细的手脚上皆是重镣,走路间步履蹒跚,被属吏拖拽着转过屏风时,露出了那张苍白无神的脸。
先前的属吏唏嘘了一口气,大约明白了这小余孽的身价为什么会有三十万两雪花银。
只见小余孽虽病弱苍白,那双眼睛却极为漂亮,五官生得柔和精致,懵懂的神情像涉世未深的林中幼鹿。
谁能想到这竟是昔日荣国最尊贵的小皇子呢。
校勘身契的府丞在他的奴籍上盖印,顺便念出了他的名字。
“云晦。”
八个月前,新朝君主率军攻入中州城,荣国大败,皇族无一幸存,一夜之间改朝换代,新朝立,荣国废,宁死不屈的旧吏被当街腰斩,枯肠烂肉血洗整个中州城。
云晦那时候正和封则一起被埋在狭关道的碎石堆里,等到他一身风尘地赶回中州,抬眼看见的便是自己父皇母后叔伯手足被悬在城楼上的首级。
云晦从马背上摔下来,当即便被新皇以“前朝余孽”的罪名投入诏狱,辗转数月留下一条性命,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奴宠”之身。
负责押送的控鹤属吏推搡他:“云晦,走吧。”
云晦没反应,只用那双懵懂的眼睛看着推他的属吏,似乎在分辨那人的唇形。
属吏却失了耐性,将人生生拖着上了马车,镣铐擦碰间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似乎能让人窥见镣铐之下的铁狱血痕。
正是六月份的天气,中州城热得出奇,烈日流星坠火一样浇筑在这片城池中,人影散乱,蝉鸣枯燥。
封则回府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新朝初立,荣国倾覆,中州境内只剩新朝一国,边境蛮夷都有求和攀附之意。他两日前刚从境外跑马赶回来,转头就被皇帝传进宫中议政,这一议就是两天。
封则先回房换了朝服,只穿一件云雁细锦轻袍,眉眼修长,朗硬凌厉。
他接过家丞奉上来的凉茶,烦躁地饮了一口,侧首问:“西侧院叮叮当当的,做什么呢?”
方络道:“将军忘了,您昨日出钱替荣国皇子云晦赎了身,今日控鹤监已经将人送到咱们府上了。”
封则缄默不语,但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
那三十万两白银是被直直扔进控鹤监的,险些将控鹤监丞的脑袋砸个窟窿,此事在中州城里闹得人尽皆知,封则自然不会转眼就忘。
方络拿捏不准自家主人的意思,试探着又说:“人送到的时候将军不在,小人便做主将他安置在西侧院了,您要过去看看吗?”
封则反问:“他还老实么?”
方络想了想西侧院里的情景,犹豫了半天,最后闷头说:“老实。”
封则端着凉茶的手一顿,转而放下拿起了桌面上的一卷兵书,信手翻看道:“且关着吧。”
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方络心里一阵发凉,他虽不知道自家将军与云晦究竟有什么过结,但中州城里的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是怎么也甩不掉的。
将军将这位小皇子赎回来,看来是真要泄愤的。
方络不敢再多说什么,忙应了声,收拾了茶盏转身退下。
天色渐暗,府上人点了灯,灯影绰约间还可以看见夜空里疏朗的星点。
西侧院的“叮当”声一直没停。
封则仍端着那倦军书坐在桌案前,书页一动都没动。从他所住的主院探着窗户看过去,恰好能看到西侧院屋脊上形色各异的小兽。
纸页被风卷动,一阵又一阵的哗啦声撕扯着将人的思绪扯回多年前的岁月。
那时的荣国与新朝尚且交好,两朝弟子尽是才俊,荣国皇帝命国子监宋汲在州境开设学府,广邀邻国子弟听学,封家便将庶子送到了中州。
中州繁华,与旧都景象不可同日而语,封则一身旧衣夹在荣国子弟之间,耳边尽是权贵之间吹捧荣国小皇子的言语。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被众星捧月的小皇子会主动缠上来,叫他“鹤循哥哥”。
学府权贵污蔑他攀附皇子,谣言传回封家,他被父亲扒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罚跪。
真想把那人从高处拽下来啊,他那时就想。
那刺耳的叮当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终于听不见了,封则堪堪回神,放下了那本并未翻动的兵书。
他在窗前站了片刻,径自用凉茶漱了口,然后合衣躺下。
新朝初立,封则凭借平定西峡五境之攻站稳了脚跟,已是朝中肱股之臣,如今乍然回到中州,手中军务自然繁多。
连日赶路,到了中州城也不得喘息,他确有些累,这一觉起先竟睡得很沉,然而睡到半夜,还是被门外的吵嚷声惊醒了。
封则翻身坐起来,蹙眉问:“怎么回事?”
方络急慌慌地在他床前站定,眼里无措的神情还没有缓下去,踌躇了半天才脸色泛红地说:“将军,云小皇子好像……。”
封则一凛,“他怎么?”
方络却最终没说出口,只自暴自弃地垂头劝道:“将军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不需要更多的话,等到方络再抬头的时候,发现封则已经披上外袍出了门。
西侧院喧闹声不停,好事的丫鬟小厮呜泱泱地挤了一院子。
人人都会这个荣国留下的小余孽充满了好奇。
“你们说将军会怎么处置他,让他干苦力么?”
“他这样的身份干苦力都配不上,怕也只有供人玩乐的份儿。”
“供人玩乐?他会么。”
“他在控鹤监那种地方待了三个月,恐怕早就学会怎么伺候人了。”
“议论什么呢!”方络紧赶慢赶地止住了这些人的话,生怕这些话会让封则听见。
可惜封则已经听见了。
夜色暗沉,男子的脸色却比天色还要暗一些,那张冷峻的脸上不见喜怒,但只需要他负着手往院门处那么一站,便能让底下的人噤若寒蝉。
“自己去领罚。”封则淡淡说完,又转头吩咐跟过来的方络,“调一队暗卫来西侧院,这院里伺候的人也筛一遍。”
方络恭谨应是。
两句话吩咐完,封则没再管这一院子下人,自己推门进了西侧院的屋子。
天气热,这间屋子处在阴凉地界,屋外一颗榕树将整座屋舍遮盖得严严实实。
入室一阵扑面而来的凉气。
封则蹙了蹙眉,顺着耳边的声音去寻找来源,一眼就看见了伏在床侧的云晦。
屋里暗,只点了一盏油灯,床帐堆叠起来便什么都看不清楚。封则起初只能看到缩在角落里的瘦小身影,仔细辨认,才确定——那真是云晦。
昔日荣国最尊贵的小皇子。
身上裹了一件单薄的旧襕衫,头发不知怎么散开了,堆在脖颈处窝成一个圈儿,衬得露出来的皮肤和脖子异常得白,看不清面容。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屋里有人进来了,到现在还缩在那里控制不住地哆嗦,每动一下都使手脚上的镣铐发出声响。
封则猛地一愣,此时才意识到一直扰他耳朵的叮当声原来是这个。
只是这一愣神的功夫,云晦已经哆嗦出了一身的汗,散在额头上的头发尽数被汗水濡湿,眼睛紧紧闭着,胸口过度起伏,口中不受控制地发出呻.吟一般的低音,被镣铐磨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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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的手腕也开始不自觉地收紧。
方络试探道:“这恐怕是身子不适,不如小人去请大夫来看看吧。”
封则沉了片刻,语气很冷:“大夫看不了他的病。”
但凡是个男人,大约都能看出云晦是怎么了,外面的传言一声叠过一声,方络实在不敢继续想下去,躬了躬身,“那小人先退下了,将军若有吩咐再唤小人。”
门关上的时候夹带了一声闷雷,低沉的轰鸣声像是要下雨一般,大概是关门时带起的一阵雨气惊动了云晦,他终于迷蒙地睁开眼睛,用那双难以聚焦的眼睛看向封则。
漂亮的眼睛迷蒙泛红,泛白的嘴唇挪动出声。
“好……好难受……”
嗓子都要烧哑了。
封则站在云晦榻前,沉默地看他挣扎了很长时间,忽然弯腰拎起了他手腕间的那副镣铐。
传言未必是假的,他将云晦买下来,存的绝不是什么救人于危难的心思。
左右不过是个罪奴,既然买下了他,便等于将他的生死一并买下了。
荣国国灭,他早已经不是昔日的小皇子,而是跟院子里的那些下人一样,可以被随意发卖打杀。
甚至连他们都不如。
封则冷笑一声,单手攥着链子将他一拖,淡淡地说:“殿下也有今天。”
镣铐过于沉重,随意的动作却把云晦拖拽了很长一段距离,手腕上结了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云晦一蜷,裂开的血块激得他半身哆嗦。
他眨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盯住封则片刻,随后伸手猛然攥住他的衣袖。
封则本无意于奴宠的所为,也懒得看他喊疼求饶。
可下一秒,温热的触感覆上他的指尖。
是有点急躁的、伴着湿漉的气息的啃咬。
封则低头,随即看见云晦正含着他的小指,咬下来时不知轻重。
吮吸,吞咽,平滑的齿沿在他的指骨上摩擦,那架势几乎要将他的手指吞进去。
封则眉心竖起,封则皱眉,不悦地握住云晦的下巴。
他的动作可以算是极其粗暴,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架势,按住嘴唇压开云晦的下齿,毫不留情地把手指抽了出来。
“唔。”云晦跟着含糊一声,被推回到床榻上。
封则居高临下,戏谑地看着自己手指上莹亮的液体,嗤笑一声:“如今殿下没了倚仗,竟也能做出这种姿态。”
但很快他便又冷了下来,眸光沉黯,垂眸扫视了眼床榻上的人。
传来的声音倒是不疾不徐,淡地如要散的云:“像条下贱的狗。”
他以为这话问出来,云晦定然如受奇耻大辱,但眼前人竟也没有别的反应,只有喉间的喘息一声压过一声,口齿间的呻.吟始终断断续续,似乎再多等一刻他便要解了衣裳用色.诱那一招儿。
好烈的春.药,封则想。
他抖了抖衣袖,用水渍未干的手指拨了一下云晦眼前的头发,继而又轻轻端起他的下巴。
“谁给你下的药?”
没有反应,云晦完全没有要答他话的意思,只用那双无法聚焦的眼睛盯着眼前的人,轻轻张开的嘴唇红润诱人,端的一副可怜劲儿。
“云晦。”封则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下颔骨,厉声斥问,“说话。”
那发.情的小兔子喘得更厉害了。
“云浮岚!”
话音落下,云晦似乎终于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拖着几十斤的镣子在床上跪坐起来,如同幼兔觅食一般咬上封则的脖子。
封则只觉得脖颈处一阵湿润。
不知什么东西摔在床上,沉重的声音从紧合的门窗传出去,随后是撕扯、咬啮、罗刹一般的将军拉扯身下的镣铐,屋里渐渐浮出一抹血腥气。
昔日高高在上的小皇子蜷伏在榻、痛声哭叫。
雨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大了,生冷离漠的传言在这个重逢的夜晚被尽数撕扯开。
衣衫散落,残影摇身。
2. 喂药
云晦的确是被下了药。
封则一开始还存着折辱的心思,到后来却看不出云晦有半分抗拒,他越狠,云晦就越叫得越勾人。
封则干脆停了动作,等人被身体里的药烧得欲.火焚身,忍不住用那双带着镣铐的手抓他,且又开始欲拒还迎的时候才上手碰了碰他。
到最后天都有些亮了。
这一夜零星落了几个雨点,未压狂躁,不多时就转换为瓢泼雨势。封则伴着雨声出门,没走远,顺着廊下进了西侧院的正殿。
方络躬身进去的时候正看见他家主人站在屏风后更衣。
“将军。”方络盯着屏风上搭着的那件里衣,小心地问,“这衣服还留吗?”
封则系完外袍的衣带,连个眼神都没分过去,声音还带着晨起的微哑:“扔了。”
“是。”方络连忙将那件见不得人的里衣收了,吩咐人烧干净些。
再一回头,封则已经在上首坐了,手边挨着一盏下人奉上来的茶水。
许是还有些烫,他只用指背轻轻碰了一下,随即撤开寸许,姿势很不自然,像是刚这么碰过什么人。
方络强迫自己把脑子里的东西扔出去。
封则没发觉底下人的异常,一边试探似地碰那盏茶,一边问:“他醒了吗?”
“没,睡得很沉。”方络知道这是在问云晦,“刚请了太医院的江太医过来,需要太医诊完脉来向将军回话吗?”
“不用。”封则眸色极深,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走一趟控鹤监,让张禀忠过来见我。”
控鹤监在新朝是个极特殊的所在。
前朝女帝在位时广推男风之好,专设一衙署招揽男宠,非调.教便饮宴,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这朝堂中的一处漏洞。
留存至今,大多时候都用来关押获罪为奴的奴宠。
云晦从昭狱出来后就一直被关在那儿,一应处置都要过监丞张禀忠的眼。
手边的茶盏温下去三分,刚能入口的时候,张禀忠便已经到了。
雨水仍然没有消下去,张禀忠身上的官袍都已经被淋透了,他进屋前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带去额上一层冷汗,这才随方络进去。
“来得倒是快。”封则并没有抬头看他,只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温度刚好。
张禀忠虚虚一笑,抬手朝封则行了个礼,说话时还有些讪:“将军传召,下官岂有怠慢之理,只是不知……”
“喀”一声,茶盏杯碟相撞,被封则单手放回到桌案上,张禀忠的声音也就戛然而止。
“你我同朝为官,何必这么多礼。”
这话说得不冷不热,仔细听来怪渗人的。
封则名声在外,都知道他喜怒无形又阴晴不定。
张禀忠只稍微一想便觉得心里发慌,抬手又抹了额头一把,再抬头的时候脸都僵了,“将军是我朝新贵,如今西峡五境平定,将军功不可没,朝中上下都要倚仗将军。”
恭维奉承的话听多了,封则竟觉得很没意思,冷笑一声,忽然问:“张大人,你心虚什么?”
“下官,下官……”
不等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封则便又笑开,眸子里透着冷意,语气却又听不出什么了。
他说:“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云晦的事。”
封则昨日赎回了云晦,不过一天就请张禀忠过府,他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仍装作不知,问:“将军说的,是荣国留下来的那个小余孽?”
“嗯,是他。”
张禀忠一笑,恭谨道:“此人身份不同,是陛下钦点的‘奴宠’,控鹤监上上下下无不尽心,将军放心……”
张禀忠一顿,忽然抬头笑起来,“该教的都已经教了。”
封则坐在上首淡淡地睨着他,没有表态,眸中神色令人捉摸不定。
张禀忠默默猜测自己是否说错了话,不等深思,就听见封则的声音传过来。
“他的身子有些不对,是喂过药吗?”
“喂,喂过。”张禀忠以为是云晦的表现让封则不满意,特意拿手在身后比划了一下,“石硫磺,是用在那里面的,喂上十天半个月,这毛病就戒不下去了,几乎夜夜都会发.情。这是控鹤监的‘规矩’,下官自然办得妥帖。”
封则握着茶盏的手倏地收紧了。
年少时父亲让他入朝为官,不惜多番打点,令他跟随朝中权贵子弟“长长见识”。
那时候他就见识过控鹤监里的手段。
被养在控鹤监的奴宠都入了奴籍,这辈子没有脱身的可能,留下一命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给达官贵族培养温.床,所谓的“调教”也十分不入流。
动辄就是私刑加身,污言秽语不堪入目,若是奴宠执意不从,便又有喂药一说。
云晦显然没能脱开这样的待遇。
不知为什么,分明那是自己想要折辱的人,封则却还是觉得心头一阵发紧——毕竟他曾经太耀眼了。
雨声似乎又大了一些。
封则许久没有说话,张禀忠以为他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又赶紧添上:“不过将军您放心,赎身之前他没有被别人碰过,每次发作都是捆起来生生忍过去的。”
言外之意,将军您是第一个操他的人。
“知道了。”封则嘴角扯出一寸漫不经心的笑意,“那张大人慢走,本将就不送了。”
方络已经进来送人,张禀忠却没来由地一阵心惊,不知道是因为封则那一笑,还是因为他话中的那句“本将”。
都道封将军阴晴不定心狠手黑,今日一直浮在张禀忠心头的恐惧终于又加大了些。
“将,将军?”
方络抬手请他,“外面还在下雨,车马已经备好了,张大人请吧。”
张禀忠回过神来,告辞之前又看了封则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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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仍在上首坐着,红领黑袍,发髻高束,眉眼淡淡地挑着睨向他,那眼神让人觉得害怕。
“那下官就告退了。”
方络挑起帘子先站出去,在廊下撑起雨伞,雨珠顺着伞面哗啦啦地滚落在砖石地里。
伴着伞开合的声音,一支弩箭直直地射入张禀忠的后心。
不久前还在试图邀功的人闷声倒地,至死都不知道缘由。
伞下的雨水被鲜血染成红色,方络面无表情地使唤下人将尸体拖出去。
“就说是张大人在将军府突发恶疾,怕过人,已然安葬了。”
府中下人都是封则的心腹,素知主子阴晴不定的心思和杀伐果断的手段,面对这种场面已然习以为常,不多时就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偌大一方庭院里连一点儿痕迹也找不出来。
方络再度收了伞折返进屋的时候,封则已经将案上的那架弩放回了原处,像个没事人似地坐在那里敲椅子玩儿。
方络躬身上去,只字不提张禀忠的事,只说:“将军,云小皇子醒了,您可要去看看吗?”
封则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至此才真的动了动。
他起身,瞥一眼早已经凉却的茶水,轻车熟路地回了偏殿。
迎面先撞上太医院的江文曙。
“将军啊。”江文曙收拾着手上的瓶瓶罐罐,没来得及见礼,挑眉笑着问,“昨夜可还爽?”
封则:“……”
方络见势不好已经退下了,房门一关,封则才一记眼刀扔过去,“刚废了张禀忠,你要是也想死可以直说。”
江文曙无所谓地缩了缩脖子,但是真不吃封则这一套,抬抬下巴指向内室,“可我看了他身上的伤,你可把人折腾得不轻快,至少要几个时辰吧?”
“外面都传你把人赎回来是为了泄愤,可我怎么瞧着不太像啊。”
封则脸色又黑了一些,想起昨夜云晦像兔子一样在自己身上啃咬的种种,竟然没有反驳,只是咬牙道:“你懂什么,那是控鹤监给他喂了药。”
总算说到了正题上,江文曙微微叹了口气,不再仗着自己与封则的交情插科打诨,说:“我看过了,他这身子是用石硫磺养出来的,催情也倒罢了,但那东西用久了有毒性,对身体损伤极大。”
想起封则刚才说的话,江文曙目光一沉,“张禀忠太过歹毒,死得倒是不冤枉。”
封则追问:“他如今身子如何?”
“不好说,身上的伤太多了。”江文曙抬手比了比,“手脚都磨烂了,一条命也折腾去半条。他刚醒,喘口气都咳嗽,我瞧着精神也不太好,不知是不是这事儿对他刺激太大了。”
封则蹙眉,下意识地看向内室,但有纱帘遮蔽,他一时看不清云晦,只压低了声音说:“他既醒着,你就不知道小声一些?”
“怕什么。”江文曙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都听不见了。”
3. 失忆
云晦是谁啊,被荣国帝后捧在手心里的幼子,自小一呼百应,幼时一句话就能让荣帝为他平复西峡。
别说“听”,他从来都不拿正眼看人的。
所以江文曙这句话一出来,封则其实是不太信的。
他先是疑心自己听错了,反问道:“听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江文曙却没有与他开玩笑的意思,又一次朝着内室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不信就进去看看,我骗你做什么。”
封则抿着唇沉默了片刻,没动,直到江文曙调好药膏撩开纱帘进去,他才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外面雨声如霈,天阴霾着,显得这间偏殿也黑漆漆的,从昨晚就点着的油灯还在明明灭灭地晃着人的眼。
云晦是醒着的。
昨夜的药性到底是解了,他就抱膝坐在床榻的角落上,用一床薄被子把自己围起来,只露出那双带着镣铐又血迹斑斑的手腕。
那张小脸白到透明,一双蒙着水雾的大眼睛却还随着江文曙和封则的动作动来动去的。
封则再一次觉得他像只受了惊的幼兔。
江文曙已经在短时间内习惯了云晦这样的反应,自顾自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抬手就要去掀云晦的小被子。
“当啷”一声,云晦猛地挣动了一下,铁链发出巨大的响动声,他死死攥住手里的被子,整个人抗拒地往角落缩。
江文曙拿着手里的药膏,不满地蹙起眉。
无论放在谁眼里,这都不再是荣国的皇子,而是新朝落了奴籍的罪奴。
哪儿由得他猖狂。
“给你治病就不错了,换了别人谁还管你,躲什么躲。”江文曙这才想起封则这号人来,回头嚷嚷,“鹤循,搭把手啊。”
云晦是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封则这会儿才勉强信了些。
他抖一抖衣袍上前两步,挨着床边坐了,抬手抓小鸡崽儿一样去抓云晦的后脖颈。
“过来。”
云晦把自己缩成一团,两只手纠结地在铁链上绕来绕去,眼睛一会儿看看封则,一会儿又偷摸地看看江文曙手里的药膏。
“我不……”他忽然开口,软软的声音里带着些哭腔,再一眨眼连眼泪都要掉下来,摇头道,“疼。”
他昨晚也这么哭着叫疼。
封则被他这一声叫得没了章法,但手上动作不停,还是把云晦从角落里抓了过来,那条被他视若珍宝的小被子瞬间滑落下去,露出襕衫下没有穿好的亵裤。
他脚上带着镣,裤子是脱不下来的,但腰间也松松垮垮的,这么一动就露出小半截雪白的大腿。
若是仔细看,那腿上还有封则昨夜按出来的青紫痕迹。
人被抓到怀里的时候还在微微哆嗦,大概因为云晦昨晚被收拾怕了,知道现在抓他的和昨晚的是一个人,因此连那些挣扎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被封则握在手里的肩膀还在发颤,仅隔了一层衣料的胸腔也在起伏不定地呼吸,哼哼唧唧地往外挤眼泪。
一时间所有声音都静了,只有那些缠绕交错在镣铐在响,叮叮当当没完没了。
封则觉得这声音可真吵。
江文曙打开手里的药膏,一股子药香弥散开来,云晦又踢腾着往后躲了躲,整个人都埋在封则怀里了。
封则侧首问:“现在是要做什么?”
“明知故问么,当然是上药啊。”江文曙抬手去掀云晦的袍尾,亵裤本就没有系好,这一掀就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
江文曙指指点点,“你自己做成什么样心里没数吗,里面都肿了……”
他说着就要上手去沾那药膏,封则却忽然觉得肩膀一热——云晦把脑袋埋在他怀里闷声哭了起来。
“等等。”封则抱着怀里的人往后一避,神色也变得不自然起来,抿唇道,“这个不急,我一会儿亲自给他上药。”
他说完还轻轻按了按云晦的后背,在人的抽噎声中替他将腰带系好了。
江文曙停下动作,若有所思地盯着封则看。
昨天就听说封则把那荣国小余孽赎回来了,今天方络去请他,他还以为小余孽已经被折磨得没人样儿了,哪成想……
看来昨晚是挺爽的。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知道疼人的。”江文曙笑了笑,将手里的药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也行。”
“这药一日要用三回,他被药养出来的身体很敏感,你上手轻点儿啊。”
封则点头,让他早点儿闭嘴。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云晦的脑袋还在封则怀里藏着,察觉到江文曙不扒自己的裤子之后也就不哭了,呼吸间的气息热乎乎的,就着这样的姿势全喷在封则的脖子和锁骨处。
六月的天,一时都有些烫。
封则捏着人后脖颈处的一小截皮肉让他抬起头来,对上那双懵懂泛红的眼睛,刚要说出口的话就降了一个声调。
“真听不见了?云晦。”他还是最关心这个。
从往控鹤监里扔那三十万两银子开始算起,他其实一直没有仔细想过自己这一举动的目的。
要真说是泄愤吧,见他这么哭又有点儿舍不得。
但若说同情……
封则自认他不是有同情心的人。
只觉得像云晦这么一个人要是真的听不见了,他心里的那些报复欲就能在一瞬间得到满足,仿佛想要将云晦从高台上拉扯下来的心愿已经实现了一半。
可他又觉得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他是赎云晦的人,那么云晦一介奴宠,就应该带着镣铐跪在他面前,求他给饭吃,求他给一条生路。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聋了算怎么回事?
静了片刻,云晦在他怀里终于哭够了,带着点儿哭腔轻轻抽气,嗓音很哑,说:“听……听得见。”
封则:“?”
探究的目光扔向江文曙,几乎又要刀人。
江文曙只能打个哈哈,怪自己先前没有把话说明白,“左耳完全聋了,右耳能听见一点儿,得凑近了说话才行。”
“就像你现在这样。”
封则眯了眯眼睛,低头又去看自己怀里的人,见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文曙的嘴唇,像是在努力分辨他的唇形。
然后他眉眼一垂,贴回到封则怀里,十分失落地说:“现在又听不见了。”
江文曙解释道:“听说他从狭关道赶回来的时候坠马了,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摔的。”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磕到脑袋了就这样。”
封则蹙眉,“能治吗?”
“能。”江文曙拍拍自己,“找我给他施针,不间错地治个三五年,应该能恢复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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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倾身凑近,怕云晦听见还特意压了压声音,“不过……你打算让他活三五年那么久吗?”
云晦今年十九岁,从天之骄子沦为尘土烂泥,即便过得了心里那一关,恐怕也活不过这世道上的污言秽语。
抛开一切不谈,他如今这幅病恹恹的身体,也未必能撑多少时候。
封则没答,只淡淡地掀开眼皮,说:“你明日就来施针,他活多久不重要,我不想养个听不懂话的聋子。”
他这么一说,江文曙隐约就懂了。
“好,今日太医院还有事,我明日再过来。”江文曙收拾了东西,临走前又嘱咐,“哎,石硫磺药性大,他恐怕夜夜都会难受,你到时候收敛一点,真折腾死你也就没得玩了。”
“知道了,要滚就快点。”
“嗤——”
随着这一声不起眼的嗤笑,房间里只剩下封则和云晦两个人。
云晦不明所以,被封则呵斥着从他怀里钻出来,在床上坐好。
他很多时候都听不见声音,不知道刚才那人临走前说了什么,在这样的气氛里难免觉得不安。
细白的手指又开始下意识地在那条链子上缠绕起来了然后他就看到眼前的人又拿起了那瓶药膏。
“裤子解了。”
云晦听见了,抬起一双眼睛与封则对视了一下,然后又瘪着嘴低下头去。
他身上全是封则昨夜留下的痕迹,皮肉又酸又疼,被封则掐紫了的脖子还被那一小截衣领遮着。
终究还是会害羞的。
封则也不催促,就举着药膏静静地等,气氛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没等多久,云晦拖着手腕上的镣铐动了动,摸摸索索地把腰带再次解开,然后坐在床上主动分开了腿。
封则的视线在他两股内侧停留了一瞬,随即用指腹沾了药膏,略有些粗暴地替他抹上去。
他自小习武,常年在西峡征战,指腹上留有厚厚的茧,清凉的药膏之后是强烈的摩擦感。
云晦的声音忍不住“哼哼”了两声,原本苍白的脸色在一瞬间泛起一层红晕,嘴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一些,不多时就渗出一缕涎液。
封则上好药之后用手背抹了抹他的嘴角。
云晦红着脸把腿收回来,睫毛眨来眨去的,见封则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才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提了亵裤。
这幅乖巧的样子让封则觉得怪异极了,除了上药,那些用来报复的手段竟然一个也使不出来。
静了片刻,他起身走远了一些。
“你听着,你我过往的恩怨揭不过去。你不再是荣国的皇子,也不必与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初你是怎么来招惹我的,如今我都会一点一点讨回来。”怕云晦听清楚似地,他的声音并不大,只自顾自地放狠话,“如今你是我府上的奴宠,姿态最好是放低一些。”
云晦一句也没听见,眼看着说了一大堆话的男人就要转身离开,他连忙扒着床沿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啊?”
封则的身形顿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眸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我从诏狱出来之后,遇见的所有人都打我骂我,逼我做不愿意做的事。”云晦看懂了他的唇形,很认真地解释,“但你对我很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4. 地板
江文曙自认倒霉,回到太医院还没有半个时辰,就被疾驰而来的方络请回了将军府。
彼时雨势不减,即便是坐马车也淋湿了衣袍,江文曙想起上一个这么进将军府的张禀忠,在下车前忍不住问方络:“我还能活着出来吧?”
方络“昂”一声,臊眉耷眼地:“应该是可以的。”
江文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颗心都被他拿线吊起来了,一进屋,刚好对上封则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两人有世家之交,又兼有同窗之谊,江文曙可谓很了解封则了,一看封则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定然与云晦有关,且十分棘手。
“小余孽怎么了啊?”江文曙冥思苦想,“石硫磺的余毒发作?病入膏肓?该不会已经没了吧!”
封则淡淡地看他一眼,似乎是叹了口气,说:“他不记得我了。”
江文曙:“什么?”
愣了一下他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拍了拍脑袋,“我差点儿忘了你和他是旧识。”
“但那又怎么着啊,当初他害得你被你父亲重罚,你与他又没什么交情。”江文曙笑了笑,十分善解人意地,“都说你和他是死对头,西峡五境联手欲夺中州的时候还险些一同死在狭关道。如今你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将仇给报了,他记不记得你重要吗!”
封则欲言又止。
江文曙说的都是实情,幼时云晦不知人间疾苦,凑在封则身边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个动作都让封则吃了很多苦头,二人算是自小就结了梁子的。
但也有一些事是江文曙不知道的。
封则闭了闭眼睛,没打算说别的,再张开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副冷态,“那就看看他是不是装的。”
内室里很安静。
云晦的身体太过虚弱,在封则上过药之后就又睡过去了,此时正安安静静地侧躺在床上,浓密的睫毛盖住眼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看起来安静易碎。
江文曙杵在一旁端详云晦的睡态,“咂”了一声,掀开被子把云晦的胳膊捞出来。
那镣铐很碍事,好在云晦手腕纤细,铁圈与手腕之间还留有余地。
江文曙尽可能放轻动作替人把脉。
“怎么样?”封则问。
江文曙收回手,沉默片刻又去把云晦另一只手腕上的脉,眉心越锁越深。
他没说云晦的脉象其实已经很难找了,手腕磨损得太过严重,即便上过药止了血也遍是伤口,那些轻微的跳动分不清是脉搏、还是皮肤本能的痉挛。
“应该还是撞到头的原因。”江文曙将云晦的手腕放回原处,联想起云晦的遭遇,猜测道,“又或者是……荣国被灭的场面对他来说刺激太大了,毕竟从前是个多金贵的人呢。”
到了这种时候,即便是江文曙也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忍,看着云晦沉睡的脸叹了口气,“被困在狭关道的时候,你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吧。”
封则看了他一眼,眸光深沉,细看时似乎有碎雪横生飘过。
那是八个月前的狭关道。
五境动乱,封则被派往西峡率军镇压,途经狭关道时遭遇敌袭,手下三万将士被困在山谷之中,短短三日死伤惨重。
封则带着手下亲兵寻找小路,饥寒交错的垂死之际,他抬头看见了率军驰援的荣国皇子云晦。
漫天白雪飞扬,小皇子一身红袍银铠,一举一动都意气风发。
战马嘶鸣,蹄声促进,封则听见他叫自己“鹤循哥哥”。
江文曙的声音打断了封则的思绪,“至于能不能恢复记忆,就要看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封则没说话,他又赶着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发现他失忆的?”
封则垂眸:“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哦?那你怎么答的啊,封将军。”
封则便直接岔开了话题,说:“我让方络收拾一间客房出来,这几日你在府上住着吧。”
“也好。”江文曙起身告辞,“我去给他开几副药,你若想他能多活几年,药不能断。”
“好。”
两日了。
比起身在西峡的那段日子,中州城里的两日短的不值一提,可封则转身的那个瞬间却生出一阵恍惚——仿佛他已经这么等了很多次。
窗外是连天的雨幕,床榻上是病气缠绕的人。
猛地听见一声闷咳,紧接着是铁链碰撞的声音,封则撩开纱帘,正见云晦捂着嘴唇轻轻咳嗽。
他看到封则的时候眼睛明显一亮,怕镣铐吵人,还特意两手交错握住中间那条链子,低低地叫:“鹤循哥哥。”
“嗯。”封则应了声,眸色很淡,没有因为这个称呼而生出丝毫的波澜。
他跨步走过去,立在床边碰了一下云晦的额头。
温热,带着一点儿汗渍,黏腻,再往下是嫩滑的皮肤。
睡了这一觉,小东西的精神明显好了些。
封则想起江文曙那一番“三年五年”的言论,眉心不由地微微蹙起来,觉得三五年可真是太少了。
云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躺在床上抱着那床滑溜溜的小被子眨眼看。他的眼睛特别大,因为失忆又少了很多复杂的东西,单纯、懵懂,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鹤循哥哥?”大概是封则太久没有说话了,以至于云晦又开口叫他,这次确实带着不安的。
封则垂眼,用那截被云晦吮过的手指提了提他手里的链子。
“醒了就起来吧,带你去个地方。”
被赎回来两天,云晦这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从这张榻上下来。
他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脚一沾地就是一个踉跄,“哗啦”一声,几十斤的镣铐带着人全砸在了地板上。
木质梨花纹立刻被砸进去一个不少的凹陷。
封则被那声音震了一下,还没来得及伸手,就看见云晦已经轻车熟路地自己爬了起来。
这一摔必然磕到了什么地方,他起来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光裸的脚趾在地板上不安地动了动,猜不准封则会不会因为地板的事儿跟他生气,想抬头看封则又不敢。
控鹤监教给他的规矩,站着的时候不能直视主人。
过了片刻,他终究还是沉不住气,瘪嘴,一双大眼睛又无辜地垂下,“对不起,我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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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则应该是叹了口气。
云晦怕被责罚,一直担惊受怕没敢抬眼,从他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封则的足靴和袍尾离他越来越近,然后停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暑热天,男人身上有一种好闻的熏香味。
云晦紧跟着觉得自己耳廓一热——封则已经贴在他耳边说话了。
“坐下。”
没听过这样的指令,地板弄坏了,坐下怎么挨打挨骂?
云晦觉得是自己耳朵不好听错了指令,正努力回想在控鹤监里学的那些规矩,但他的脑子也没那么好用了,很多事情都模模糊糊的,怎么想都想不清楚。
犹豫之际,封则却已经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了身后的圆凳上,“坐下我看看。”
铁链“叮当”作响,云晦没忍住轻呼一声,然后就看到眼前的男人一撩衣袍,在他面前半蹲下来,那双带着厚茧的手抬起他的脚踝。
脚镣比手铐要沉很多,云晦带着它走路都费劲,腿一抬就像是要被压断了一样。
疼。
他还在害怕,不敢说话嚷嚷,就安安静静地抿着嘴唇等封则。
封则没注意到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视线一直落在云晦的脚踝上,裤腿遮着看不出来,其实他脚上的伤比手腕还要严重很多。皮肤全被磨烂了,边缘处还在往外冒血珠,时日稍久,那血都已经泛黑了。
他看了一会儿才换了一只手拖住云晦的脚踝,用指腹在上面捏了捏。
“骨头疼吗?”
云晦听不见,眨着眼“啊?”了一声。
封则觉得这么跟他说话真废耐心,蹙着眉心又在那踝骨上捏了捏,听见云晦的“哼哼声”才松开了手。
没有伤到骨头就好。
云晦知道他看完了,眉眼依旧垂得很低,嘴巴轻轻撅了一下,问:“我能起来了吗?”
他有点儿脸红,扣着手指说:“我……我屁股也疼。”
昨晚闹成那样,不疼就怪了。
封则看出来小孩儿不好意思,没再多说什么,起身拉住他手腕上的铁链,一路扯着人出了门。
雨还在下,但比起早晨已经小了许多,不打伞也并不淋人。
云晦没穿鞋,光脚踩着雨水里,脚心冰冰凉凉的。封则走得快,他有些跟不上,一步没踩稳就又要摔下去。
封则拎着他后颈的衣服将人径直扛起来,像扛行礼似地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那不耐烦的劲儿跟真的似的。
云晦只觉得天旋地转,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都懵住了,小腹压在封则的肩膀上,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然后就这样被塞上了马车。
大概两炷香,马车停在中州城一角。
云晦被封则托着腋窝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见眼前的建筑,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他几乎是爬着要回头往马车里钻,一边爬一边拽着封则的袖子哀求:“把你的地板弄坏了是我的错。”
一眨眼,泪珠滚下来,“但你能不能别把我送回去。”
封则侧头看去,隔着一天雨幕,恰好能看到控鹤监的牌匾。
5. 烙印
云晦太害怕了。
手腕上的伤口被挣开,手指却紧紧抓着封则的袍尾不肯放开,指尖越来越用力,苍白中透出粉色。
封则觉得这马车的车座若是空的,他大概早就已经钻进去了。
拽一下袍尾,“松手。”
云晦没听见,觑着封则的脸色猜出他说了什么,手却一点儿也没松。
眼泪簌簌地落下来,顺着脸颊一路滚进衣领中,几下就把脸哭花了,上下嘴唇不得不轻轻张开才能顺畅呼吸。
“求求你……我不想被送回去。”他说话时只剩下气音,“鹤循哥哥……”
封则看着被他死死抓在手里的衣袍,一时沉默起来。
这几年控鹤监由张禀忠一手操持,里面折磨人的花样不知道有多少,可见云晦这几个月过得绝不容易。
赎他出来的这两日一直很乖,如今这么哭闹起来,他竟真有些没办法。
马车很宽敞,封则干脆半蹲下来,单手抵住云晦的后颈,另一端的拇指在人颔骨上蹭了蹭。
云晦顺着他的动作微微仰头,露出那双被泪水浸红了的眼睛,整个人还因为抽噎而轻轻发颤。
封则拍拍他的头,贴在人耳边说:“听话,不会不要你。”
云晦睫毛颤了颤,哭声立刻变得小了许多。
附在自己侧脸上的那只手又大又温暖,带着一点儿茧的手指摸上来,有些细微的痒。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这样对待过了。
云晦偏头,将自己的侧脸在封则掌心蹭了蹭,像一只讨人喜欢的小兔子。
封则只觉得自己手心里一阵黏腻,不知是小兔子的眼泪还是鼻涕。
不等他开口,云晦就已经带着哭腔说:“那你要说话算话。”
然后他松开手里的衣服,别别扭扭地朝着封则张开手臂。
要封则抱他。
封则一个恍惚,脑子里最先想到的是从前那位小皇子,被荣帝捧着长大,娇养得跟什么似的。
刚熟络起来的时候,他也曾这样讨要过封则的抱。
封则当时……
一阵镣铐声响,封则的思绪回拢,发觉云晦已经被自己抱在了怀里。
小孩儿身形已经长成,但浑身都找不出二两肉,也就那张脸看着还算讨喜。
封则单手扣住他臀腿交界的地方,轻轻一拢,便将云晦的脑袋扣在了自己的锁骨上方。
六月暑热的天,两人相贴的前胸还隔着一圈冰凉的铁链,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封则就这样抱着人下了马车。
控鹤监一片悄寂。
监丞张禀忠在将军府暴毙,消息已然传了回来,控鹤监上下无不噤若寒蝉,生怕自己办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就会落得和张禀忠一样的下场。
门前的属吏见到来人,吓破了胆似地进去通报,那架势竟如惊弓之鸟,使得整个控鹤监都沸腾起来。
封则抱着云晦走到正堂,未上台阶,被匆忙迎出来的人拦住了去路。
他单手拢拢云晦的头发,嘴角轻轻一挑,“钟副使。”
钟彦拱手为礼,“不知是将军到来,下官有失远迎。”
埋在封则肩膀上的那颗脑袋动了动,云晦试探地扭头看过来,视线与钟彦相对,眼眶顿时一红。
带着镣铐的手腕猛地收紧,死死攥住封则肩膀上的一小片衣服,整个人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封则将他抱得紧,自然察觉到了。
托着云晦屁股的那只手做出轻拍的动作,像是安抚,他将嘴唇凑在云晦耳边,眼睛却始终看着钟彦,声音仍旧淡淡的:“不妨事,钟副使可方便?”
钟彦收回视线,余光却忍不住往云晦身上瞥,喘息之间在廊下拢袖站好,笑道:“张大人今晨过世,控鹤监上下正缅怀悲悼,暂未处置公务。”
“张大人走得突然,我还未曾吊唁,还请钟副使替我上一炷香。”
钟彦是个聪明人,心中对张禀忠的死早有一些猜测,听见这句话却不敢露出端倪,轻笑着说,“是,有劳将军记挂。”
话音落下,云晦又在封则怀里不安地动了动。
这次大概是被抱的时间有点儿久了,屁股疼,但又不想让封则松手,所以两只手仍然死死攥着封则的衣服,一双大眼睛无辜地博取同情。
封则深觉这衣服回去就不能要了。
他知道小崽子现在怕得要死,并没有松手,手腕一转,用手掌托着他,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动作太过明显,钟彦早已有些沉不住气了,僵笑着问道:“将军今日是特意为了吊唁张大人而来?”
“当然不是。”封则睨他一眼,一副你怎么会这么想的表情,随即在钟彦的尬然中踱步进了正堂。
钟彦只觉得自己后背的衣服都要被汗浸湿了,与匆忙赶来的几个属吏对视一眼,俱不知这位阎王究竟要做什么,只能惴惴不安地揣着手随封则入内。
实在不知是客随主便还是主随客便。
封则进来之后才将云晦放下来。
小东西站不住,脚一沾地就踉跄着要往地上摔,封则扣住人的腰将他按回来,拢坐在自己腿上。
“唔~”云晦哼哼了一句,屁股疼但又不好意思说,挪动着在封则腿上动来动去。
封则并不阻拦,几乎由着他来。
钟彦抿唇,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觉得依着封则的脾气大约很快就要大发雷霆,上前一步拱手道:“下官斗胆猜测,将军带这小余孽来控鹤监,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云晦听不见他说话,正认认真真地把自己挪到封则大腿肉最多的地方坐着,坐好了还疲惫地叹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封则这会儿才觉出他的分量来。
不由自主地伸手替云晦掖了掖耳边散落的头发,虽然在与钟彦对话,视线却始终停在云晦耳边。
“是有些不满。”
钟彦心里“咯噔”一声,小心地顺着封则的视线看过去,注意到云晦藏在发丝间的耳朵,呼出一口气来,“将军,他这耳朵……从诏狱出来的时候就聋了呀,怪不得控鹤监。”
封则随手在云晦的耳垂上碰了碰,淡笑一声,“不是耳朵。”
“那是……”
一阵沉默。
云晦的耳朵听不太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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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感官就更加敏锐,他觉得封则放在自己耳垂上的手似乎忽然加了力道,但并没有捏上去,而是顺势向后,用指尖拨开了他散在后颈上的头发。
后颈一凉,云晦猛地一颤。
手脚上的镣铐跟着晃动起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十分刺耳,封则下意识地要去按他的手,却带来了云晦更为剧烈的挣动。
封则勉强压着他的肩膀,防止人乱动之中摔下去,呵斥道:“乱动什么?”
云晦眨眨眼睛,很快安静下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被封则拢在手里的头发,脖子上的凉意清晰可感,却因为封则一句话不敢再动,只有肩膀和手臂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铁链只剩轻微的声响。
云晦忍了一会儿,“吧嗒”掉下一颗泪来,咬着牙开口的时候已经全成了哭腔,“我不想……”
控鹤监里置了冰鉴,凉扇轻浮,煽动雨天里的冷意袭向上首主位。
云晦的头发被吹起又压下,细白的脖颈被冰雾吹得一片冰凉。
细细看去,他的后颈与头发相连的位置有一小片青黑的痕迹,撩起头发来看格外显眼——那是新朝律法落在云晦后颈上的黥印。
是个“奴”字。
新朝几百年前从西峡境内脱离出来,定居于中州,与荣国共治中原一带,但仍受到蛮夷影响,极其看重对“逃奴”的惩治。
重刑、镣铐、调.教,以及一道黥刑,都是针对奴隶的惩罚。
云晦也算一一领教过了。
他是昔日荣国备受宠爱的小皇子,能在荣国帝后与文武百官死无全尸的境况下活到今天,并不是因为新帝有多么仁厚。
相反,他活得越久,施加在他身上的刑罚就越残酷;他活得越狼狈,皇帝心里的优越感才能越强烈。
好像他存在的意义就只剩下被折辱这一条。
钟彦没想到封则想要说的竟是这个,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将军,按规矩,凡入奴籍者必受墨刑,且都要刺在脸上。”
他顿了顿,看向仍在封则怀里抽噎的云晦,笑着说:“这小余孽长得好,刺在脸上只怕糟蹋了这幅好样貌,因此张大人才选了后颈这处隐蔽的位置,已经是开恩了。”
“开恩。”封则仿着他的语气重复了最后两个字,末了竟听出来一丝笑意,“张禀忠存的什么心思,我还是知道的。”
“进了控鹤监的奴宠就只剩下供人玩乐的份儿,只要有人替他们赎身,这笔钱就会落在张禀忠自己的荷包里。长得越好价钱就越高……”
封则说到这里,忽然一个倾身:“钟副使管这叫开恩?”
钟彦在下首站着,僵硬的神经从嘴角迅速蔓延至全身,半晌才彻底服软,将所有罪名都压到张禀忠身上,只问:“那将军的意思是……”
“去了。”封则就等他这句话,抬手扣住云晦的肩膀,一指他的后颈,“割去也好,烫烙也罢,我不喜欢他身上这道黥印。”
钟彦一惊,“将军总要给个什么缘由吧。”
“我有些小癖,床榻上喜欢掐人的后颈。”封则笑开,在云晦剧烈的颤抖中问,“你说做那事儿的时候碍不碍眼?”
6. 受刑
这样的理由被搬出来,钟彦就算是再想要推脱都没了话说。
控鹤监常年替朝中权贵豢养奴宠,有如云晦一般样貌的,自然也有被主家嫌弃身上带着黥印的。
那时张禀忠想了个办法,用匕首将那片皮肤上的墨痕刮去,再用烙铁烧红止血,黥印自然而然就看不出来了,只会留下一小片无伤大雅的淡疤。
钟彦拱手:“这黥印虽说能去掉,却要受点儿罪。”
他觑着封则怀里仍在掉眼泪的云晦,说:“这位曾经可是皇子殿下,下官真怕他受不住。”
“有意思。”封则轻笑一声,没有接钟彦的话,而是将视线放在云晦身上。
小兔子一直在闹屁股疼,他看出来了,却并没有管的意思,而是强硬地抬起了云晦的下巴。
“你们在人前叫他‘小余孽’,人后便叫他‘皇子’,该受辱的是他,受不了疼的也是他。可‘奴’字都落在身上了,还想要指望他又当又立吗?”
钟彦一哑,今日看向封则的眼神第一次发生了变化。
先前他信了外面的传言,以为封则带云晦来控鹤监是要变本加厉地折辱他,此刻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这分明是念着旧日交情的。
不敢再多言什么,钟彦拱手应下:“好,那就依将军所言。”
话音落下,他手下的属吏便上前要带云晦出去,人刚一动,云晦就抓住封则的衣服哭了起来。
眼眶通红,眸子里还噙着一汪眼泪,小心翼翼用牙齿叼住下唇的样子赚足了同情。
“你不是说不会不要我的吗。”他戴着镣铐晃晃封则的肩膀,哼哼唧唧地叫,“鹤循哥哥。”
这一声叫得又软又黏,封则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晃了晃,勉强沉下思绪,贴在云晦耳边重复:“谁说不要你了?”
他不问这一句还好,一问却逼得云晦掉下来好几滴眼泪,瘪着嘴看了封则一会儿,又猛地伸手去指那两个属吏。
一阵刺耳的镣铐声响。
封则听见那点儿软音带着哭腔:“他们要抓我回去。”
封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就明白了。
控鹤监独立于六部九寺之外,由帝王亲信掌管,专掌天下宦宠择选之事。
在外看堂皇富贵,内里却肮脏不堪,酷刑、凌.辱、折磨应有尽有。
云晦在这个地方待了三个多月,会经历什么可想而知。
封则眸光一沉,搭在扶手上的手忽地收紧,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轻轻抚上了云晦的后背。
怀里的人正哭得起劲儿,被他一碰先是一抖,咬着牙不敢再出声音,一双眼睛雾蒙蒙地看着封则。
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来,忽然觉得身体一轻。
“唔!”
封则已经抱着他跨步走出正堂,只冷漠地扔下一句,“罢了,我亲自带他过去。”
正堂后面是一间暗室,被庭院中的罗汉松牢牢遮蔽,阴雨天里让人觉得一阵阴寒。
据钟彦所言,云晦从诏狱出来之后,就一直被关在这个地方。
远远就能听见隐约的唉叫声,封则知道那又是控鹤监在给里面的奴宠“立规矩”,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安抚云晦,抬到一半才想起来云晦其实听不见。
可就算听不见,这个地方也足以令他望而却步。
进了暗室的门便觉得狭窄逼仄,云晦在封则怀里轻轻发抖,一面想要逃离这个满是噩梦的地方,另一面却又信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话。
不会不要你。
实在是贪恋封则给他的这个怀抱,云晦最终没有再乱动,而是由着封则抱着他跨过了门槛。
刚一落座,内室里一个光.裸着身体的少年就被人拖了出去,暗室里的叫喊声消失不见,只有雨声越来越大。
封则的目光在雨里落了一瞬,随即挪开,低头去看自己怀里的人。
云晦自然也看到了,尚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里多了一抹惊恐的神色,上下牙关紧紧咬在一起,因为担心惹恼了封则,甚至连自身的颤抖都控制住了,只有那双带着皴伤裂口的手紧紧抓着封则的衣服不肯松手。
手心里汗津津的,不多时就给那贵胄衣袍染上了痕迹。
封则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等云晦的情绪被安抚下来,钟彦就带着几个属吏跟了进来,沉重的炭盆被放在一边,另一侧的桌案上整整齐齐码放了一排铁质工具。
除了烙铁,还有几柄匕首和短刀。
钟彦冲着封则拱了拱手,“将军,将云晦交给我们吧。”
封则未言,仍然垂眸看着云晦,似乎要将他内心的无助和恐惧尽数收入眼底。
良久,才又妥协似地叹了口气,“我抱着他,动手吧。”
钟彦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时到没觉得怎样,反倒是那两个属吏愣住之后又面面相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秘闻。
在控鹤监待久了,见到的大多都是来挑选奴隶的世家子弟,进了控鹤监无不以看着奴宠被欺辱为乐。
哪儿还有封则这样,事事都要抱着来的?
想到封则如今在朝中首屈一指的身份,终究没人敢多说什么,躬了躬身子便去准备烧红的烙铁。
封则并不认为自己要抹个黥印还需要向云晦解释什么,因此只是抬手重新拨开了云晦的头发,掐着他的下颌强行令他转过头来,将白皙细长的脖颈送到属吏面前。
那墨刑已经受了有些日子,墨迹早已经渗入皮肉之中,除非削皮挫肉,否则绝不可能轻易去掉。
封则深知这一点,并没有觉得心疼。
属吏将短刀放到炭盆上烧灼片刻,又以烈酒浇灌,做完这一切才举刀凑到云晦颈后。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还算乖巧的人猛地哆嗦了一下。
那双带着镣铐的手还抓着封则的衣服,单薄的肩膀却随着短刀的靠近越来越剧烈地颤抖起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还能看到封则肩膀上被他哭湿了的两团布料。
“将军?”属吏试探着问。
封则淡淡地睨过来,看到其犹豫的神色后先是笑了一下,“怎么,一个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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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孽也值得你这般畏畏缩缩吗?”
话音落下,伏在他肩膀上的云晦率先红了眼睛。
云晦的耳朵不好了,大多数时候都听不见声音,就连此刻都不太确定在控鹤监到底会发生什么,但封则说这句话的时候离他极近,他听见了。
怕自己听错了,云晦抬起脑袋偏头去看,恰好捕捉到封则说到“余孽”时的轻蔑神色。
与从前折辱他的那些人是一样的。
“吧嗒”一声,云晦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恰好落在手腕的铁圈上,竟生生砸出了一声脆响。
封则这才被声音吸引过来。
“又闹什么?”察觉到怀里的人开始挣动,封则蹙眉,单手将云晦箍住,另一只手拢着他的头发。
对那执刀的属吏抬抬下巴,“还愣着干什么。”
属吏回神,再不敢犹豫耽搁,借着封则撩头发的手碰了碰云晦后颈上的黥印,随即将刀刃抵了上去。
“啊!”
云晦仰头叫出声来,额上瞬间布满冷汗。
控鹤监的属吏都是狠辣无情的角色,又素来做惯了这样的事情,不顾云晦喊叫,两下就将那柄短刀的刀刃直直压进皮肤,细白的后颈登时涌出血液。
在阴暗潮湿的空气里,那血迹是唯一温热的源头。
封则只觉得自己替云晦拢着头发的手背上沾染了些许液体,他心知那是云晦的血,心中不免又是一阵烦躁,忍不住催促:“快一点。”
属吏连连应下,不顾云晦越来越明显的挣动,刀柄一力,彻底将那片刺了黥印的皮肉剖开。
云晦张嘴咬上封则的肩膀。
他的口腔内部有两颗犬齿,藏得很深,平时吃饭说话都看不出来,但一咬人就会很明显。
隔着一层衣袍,封则竟被他咬得微微蹙起了眉。
眼看着两个属吏正手忙脚乱地拿纱布替云晦止血,封则吸了口气,在肩膀被犬齿戳破的瞬间轻轻诱哄:“乖,没事了,松口。”
那语气可以称得上十分温柔了,连后面交手站着的钟彦都忍不住抬了抬眼睛,可云晦却不肯再吃他这一套儿了。
咬住封则肩膀的牙齿没有松口,口腔里渐渐有了血腥气,云晦疼得满脸是汗,口中不住地呜咽出声,像只被欺负惨了的小兽。
封则耐着性子由他哭了一会儿,火气发不出来,只好将矛头悉数对准那两个做事的属吏。
“还没好?!”
“将军,这血止不住啊。”
另一人怕受责难,即刻接上,“恐怕真要借用烙铁,将军可愿一试?”
这话中带着明显的试探,封则一手压着乱动的云晦,一面微微眯起眼睛,似有审视。
不过片刻,他轻轻冷笑一声,看向云晦的眼神又恢复了从前的阴郁,“不过是个前朝余孽,有什么不能试的。”
说着,他在云晦惊恐的目光下掐住人的下颔,迫使小兽松开犬齿,口中牵连出一条带着血色的涎液。
封则再度将那条漂亮的后颈送出去。
“拿烙铁过来。”
7. 浮岚
这一日云晦被生生疼晕过去。
控鹤监的暗室里充斥着火炭灼烧的气味,血迹不等干涸就被人擦拭干净,除了噤若寒蝉的钟副使与两名属吏,竟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仿佛这只是一场寻常至极的调.教而已。
暑季光影绵长,折腾一个下午就到了酉时。
天色仍然亮着,骤雨却一直没停。中州城中遍是雨气,只有远处的斜山上浮动着泛黄的云影。
将军府的书房里,封则轻轻“嘶”了一声。
外衫已经被褪下,里衣的领口被揭开一大半,露出血迹斑驳的肩膀。
方络拿药的手抖了一下。
“将军,这……”他迟疑问道,“还是请江太医过来吧。”
封则不甚在意,淡淡地睨他一眼,“小伤而已,不必惊动他,你要是不行我就自己来。”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拿药膏,方络慌忙避开,生怕他这一动又会扯动肩膀上的伤,“还是小人来。”
清凉的药膏被覆盖到伤口上,方络的余光不可避免地扫到封则脖子上的吻痕,与那处带血的伤口联系到一起,不由地一个心惊。
眉心跳了跳,大着胆子问:“将军,这该不会都是那个……云……”
起初府中人都称云晦为前朝的“小余孽”,他摸不清封则的想法,拘着礼数叫了两日的“前朝皇子”,今日见着封则肩膀上的咬伤,他竟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了。
“是……云晦咬的?”
封则默了默,等肩膀上的药膏干了一些才穿好里外衣袍,绕过桌案在椅子上重新坐了,端详着手边一杯冷却的茶,缓缓道:“他叫云晦,字浮岚,是山间雾霭的意思。”
“从前在学府的时候,我习惯称他‘殿下’……”
这两个字似乎戳断了他们缠绵在雨夜的那条弦,方络呼吸一屏,紧接着听见封则说:“但今时不同往日,荣国已亡,他没入奴籍,便不必给他什么尊称。”
方络连忙应下,“是,小人记下了。”
“江文曙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醒?”封则问。
“没有。”方络忙答,“江太医一直在西侧院守着呢。”
话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先前那个问题已经被封则岔了过去,替封则重新奉了茶水,这才躬身退下去,“小人过去看看吧,若是他醒了立刻来报将军。”
封则没答,扶额低首,靠在桌案前的样子像是累极了。
方络撑起门边的纸伞,关门之际,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一声“嗯”。
——
西侧院仿佛与这场雨彻底胶着牵连。
榕树饱浸了雨水,清透苍翠,正将吞咽不下的水渍从枝丫间吐露出来。
嘀嗒、嘀嗒。
江文曙正坐在床边端了个小钵子仔细端详,看见方络推门进来,忍不住戏谑一声,“你家将军居然没来?”
方络为人端正,不知怎么接他这句话,拱手作礼搪塞过去,“将军自己也受了伤。”
他赶在江文曙出声之前问:“云小郎君怎么样了?”
江文曙正跟钵子里一味磨不开的药作对,侧身一让,示意方络自己看。
床帐是半拢着的,淡色的纱帘随着人的走动而轻轻浮动,露出榻上人毫无血色的脸。
云晦一直没醒。
他半蜷缩在床榻上,头发被粗略地挽成一个髻,身上仍旧裹着那件穿旧了的襕衫,衣衫外搭了夏日的薄被子。
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闭着,苍白的唇却轻轻张开,正费力地向外吐露气息。
方络一眼就扫到他后颈上的那片烙伤。
云晦的皮肤白,后颈更是被养得娇嫩异常,此时那里却突兀地多了一片疤痕,血肉尚未长好,斑驳的皮肉边缘还在往外渗血。
方络忍不住蜷了一下手指,觉得那伤看着就疼。
“这样的伤要怎么处理啊?”他问江文曙。
后者正将钵子里的药材悉数研磨成粉末,闻言笑了笑,郑重道:“我正愁这事儿呢。”
方络不明所以。
江文曙举了举自己手里的一钵子药,问:“你家将军心血来潮将人家脖子上的黥印削了,那这块疤还留不留?”
“要是不想留疤我就给他上药了,刚磨了上好的白僵蚕。”
方络盯着云晦脖子上那片伤,自然而然地说:“那就给他上药啊。”
江文曙却把药钵子放下了。
“可不敢,听说封鹤循在控鹤监里颐指气使,一会儿说榻上这位是余孽,一会儿又说他身份尊贵。”江文曙笑了笑,对方络说,“谁知道这疤能不能留,不如去问问你家将军?”
方络一想,觉得江文曙这话说得竟然很有道理,应下便去了。
门一关,江文曙端起自己调配好的药膏,用软帕仔细垫着手指,将药膏涂在了云晦后颈的伤处。
西侧院虽阴冷,但距离封则的书房不过一堵墙,来回一趟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江文曙手里的药膏还没有涂完,方络就喘着粗气回来了。
“将军说……要是他的脖子上留疤,让您仔细掂量着。”
江文曙饶有兴致地斜眼睨过来,拔高了音量问:“哦,那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啊?”
方络一噎,竟真顺着他的问题回想起封则方才微微蜷起的手指、眯起的斜眸,以及说话时一字一顿的语气。
他下意识地觉得脊背发寒,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看见坐在床边的江文曙冲他招了招手。
“方管事,你来。”
方络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余光陡然瞥见云晦那张苍白的脸,足下一顿,警惕地问:“又怎么?”
江文曙无辜地抬了抬手,示意他看自己手里端着的药钵子,“我这两只手都占着了,你帮我示一下,看看这小余孽是不是在发热。”
他们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云晦始终在榻上无声无息地伏着。
不同于往日的乖巧安静,云晦实在太虚弱了,单薄陈旧的衣衫下是费力起伏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要调动全身的力气,以至于脸色越发难看苍白,连之前上药的动作都没有将他吵醒。
方络蹙眉,伸手想要试一下云晦的温度,手抬到半空又募地停住,迟疑道:“要不……还是请将军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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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
“有道理,毕竟是他的人。”江文曙点头笑笑,举着手里的药钵子说,“那又要劳烦方管事跑一趟了。”
“不劳烦。”
比起碰了不该碰的人,他还是更愿意跑这两趟腿。
这一趟比想象中还要快一些,风雨愈发急促,短短一段距离,方络回来的时候竟然被淋湿了半幅袍袖。
油纸伞被匆忙地放在门角处,方络单手拧了拧自己的袖口,看向江文曙的眼神略显幽怨。
“将军说,他买回来的是一个奴宠,不是买了个祖宗,没必要事事供着。”
方络说着又抬起眼睛,忍不住看向云晦,觉得他比那会儿又虚弱了一些。却还是模仿着封则的语气,说:“死了就死了。”
江文曙低笑出声,“还挺像他的语气的。”
钵子已经被放到一边,江文曙重新净过手,坐回到床边去揭云晦身上的被子。
方络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看看他死没死。”江文曙将尾音拖得很长,一边说一边捞出云晦的手臂,牵扯出一阵细碎的铁链碰撞声。
方络于心不忍,蹙着眉走近去看。
只见江文曙已经托着云晦的右腕搭在床沿上,用帕子垫着手指推了推腕上的铁圈,而后便在那只满是伤口的手腕上摸索起来。
看样子是要替云晦把脉。
方络关切问道:“怎么样?”
江文曙摸索了一会儿,“摸不到。”
“他是不是没有脉搏了。”
方络一惊,再去看云晦的脸色,觉得他连嘴角都有了灰白之相,胸口起伏的程度更是微乎其微,分不清到底是睡着还是早就昏死过去了。
方络只觉得心都跟着揪起来。
他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封则怎么说都不重要,但云晦若是真死了,他们多半也要一起陪葬。
“我还是去请将军吧。”
话音落下,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吱呀”一声带起一天水气,惊动了门边竖着的油纸伞,雨声募地大了起来。
封则进来之后没有关门,许是意识到自己身上沾着雨水,他并没有急着进来,而是在屏风外停顿了片刻——
天色早已经黑透了。
封则一身圆领束袖长袍,头发全部束起,长身端正,面色却极为冷俊。
方络凑过来迎人,听见封则对他说,“看来为人太过方正老实也未必是好事。”
方络抬头,琢磨着主人的意思“啊?”了一声。
“所有一日江文曙卖了你,你只怕还会帮着他数钱呢。”
方络:“?”
今日的始作俑者江文曙终于坐在床边笑起来。
封则实在没有心思与他算这些无关紧要的账,接过方络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随即绕过屏风转去内室。
“真烧起来了?”他问完也不等江文曙回答,径直上前,端详着榻上的人弯下上身。
带着凉意的手摸上云晦的额头,触手滚烫,封则眉心蹙起,将床上的人捞起来压到怀里。
晃晃,“云浮岚?”
8. 高烧
云浮岚实在醒不过来。
他的身体又软又纤薄,像西峡进贡的春蚕纸,被封则拢在怀里这么一晃,竟很快出了薄薄一层汗。
封则盯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眉心越收越紧,接过方络递来的帕子替云晦擦了擦额头。
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他额上的皮肤,封则一顿。
太烫了,早已经超出了人体该有的温度,像在六月的雨季捧了一尊暖炉。
封则莫名一阵烦躁,如果不是江文曙在旁喋喋不休,他或许还能察觉到那阵烦躁背后的一丝担忧。
江文曙说:“下午见了太医院的杜医令,云晦当初在城门外坠马被俘,就是他给看的。”
封则用手指捻了捻云晦被汗湿的头发,示意江文曙继续说。
“杜医令说,云晦当时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醒来后就已经精神不济,耳朵也的确是在那个时候坏的。”他指了指云晦的前胸,“那时候是冬天,诏狱里不好过,因而内症寒毒全部找上了他。你知道的,陛下原本要将他一起腰斩,因此没有及时医治,到今天已然越发严重了。”
这些事情,封则大体是知道的。
去岁的那场弥天大雪持续了半个多月,云晦从狭关道赶回中州,刚到城门就看到了父母和兄长的尸体。
风雪糊人眼,那一个又一个灰败的面容却熟悉至极。
据说云晦在城门外吐了一口血,坠下马背之后足足昏迷了一个月。
自然,是在诏狱。
这具身体落下的病不是一日之功,想要治,自然也需要一番功夫。
封则垂眸,盯着云晦脖子上那处新鲜的伤口看了一会儿,问:“他后颈上的伤……”
“皮肉伤,不打紧,按时上药便不会留疤了。”江文曙摆摆手,又说,“只是受惊吓太过,又确实疼得厉害,引得身体里的病症全数发作起来,所以才发了高热。”
封则心里有数,忽然又想起一事,侧首对方络说,“他今晚的药还没有吃。”
“小人这就去端来。”
自从云晦被赎回来,将军府里便多了一样差事——替这位前朝的小余孽煎药。
云晦的病已经是顽疾,江文曙选的都是名贵药材,许多都是太医院才有的东西。为免出现什么差池,方络特意从府上拨了两个得力的人,专门负责煎药的差事。
今日云晦被封则亲自抱回西侧院时人还昏睡着,底下的人没敢送药过来,但那药却也一直在灶上温着,都有几个时辰了。
方络亲自端了药回来,进门时先移开了覆在药碗上的手。
手背上都是雨水。
他朝着封则躬身,“厨房离西侧院还是远了些,云小郎君的药煎得勤,依小人看,不如挪到西侧院的厨房单独煎吧?”
天极晚了,阖府上下静悄悄的,隔着一层窗纸,还能觉出外面瓢泼的雨势。
这都是些小事,封则亲手接过药碗,点头允了。
“这些事情你看着办。”
江文曙极不合时宜地在旁摸了摸鼻子,觉得小余孽大概有望多活几年了。
一时无人再说话,江文曙与方络都探头去看封则给云晦喂药。
这人被西峡人称作阎王,只见过他要人性命,喂药这事儿是稀罕事呢。
封则在床沿处坐下,单手揽住云晦,让浑身虚软的人倚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云晦后颈上有伤,怕碰到伤处,因此只能虚虚抵着他的肩膀,这样一来人就止不住往下滑,坐都坐不稳,更别提喂药了。
可即便姿势多有不便,封则也没想要让江文曙或是方络帮忙。
不知是他独当一面习惯了,还是怀里这人只能他自己来碰。
摆弄了片刻,封则最终还是选择让云晦靠在自己肩上。
他自己也带着伤,不知这么抵着疼不疼。
熬到苦黑的汤药恰好温下来,再不喝就要凉了。封则不再耽搁,单手舀了一勺药送到云晦嘴边。
牙关紧咬,喂不进去。
语气生硬冰冷,说:“张嘴。”
高烧昏迷的人哪里能听得见呢。
云晦丝毫没有反应,额上细密的汗珠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连呼吸的幅度都变得微乎其微了。
这口气是吊着的。
封则一阵焦躁,再也顾不得屋里是不是有人看热闹,将手里的调羹混到药碗里,重新取了一勺汤药,先在自己嘴边碰了碰。
舌尖碰到苦涩的气味,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用揽着云晦的那只手抹开了小东西的唇角。
男子行军打仗,指腹间生着许多厚重的硬茧,轻轻的摩挲就使得云晦唇角生红,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
下唇的唇角被抹开,露出后槽一颗尖锐的犬齿,是他肩上咬伤的罪魁祸首。
封则眉梢一动,指尖顺势向里探去,在那颗犬齿上碰了一下,继而将云晦的嘴唇分得更开。
涎液很快侵犯了他指上的硬茧。
封则并不在意,只一味单手拨弄着那两瓣失水的唇,等到手指拨不开的时候便倾身靠过去,用嘴往里渡气。
迎面被灼热的气息撞上,是云晦的太过骇人的体温。
紧咬的牙关总算有所松动,封则退回来,托着云晦下巴的手指替人抹去嘴角的涎液。
调羹递出去,他自己先怔了一下。
这个动作太亲昵了,不该是他们两个之间应该有的。
他是怀恨在心要将殿下拉下高坛的武臣,怀里的人是狼狈不堪低贱淫.荡的奴宠,他合该让他跪着受自己的恩,哭着承自己的情。
这算什么呢。
走神的片刻功夫,云晦被拨弄开的嘴角已经又变得莹亮湿润,口腔里的液体带着他的体温,正顺着那一点儿缝隙流下来。
沾在他的下巴上、封则的手指上,哪儿都是。
封则被那温热黏腻的触感惊了一下,再不敢耽搁,赶在唾液滴下来之前将药送进了云晦的口腔。
太苦了,云晦立刻就被呛到,在昏迷中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实在没有什么力气,连咳嗽都显得小心翼翼,单薄的身体被咳声震得微微晃动,继而引起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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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镣铐声响。
封则近日越发讨厌这声音。
他自问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不等云晦咳完就将下一勺药送了进去,总之良药苦口,咳得厉害就多喝几口,喝多了自然就老实了。
云晦却并不如他所愿。
平日清醒时很乖顺的人,此时却连口药都咽不下去,每喝一口都要咳上好一会儿。封则用指腹抿着人的嘴唇强迫他咽药,不多时就觉得那药汁混着口水流到自己手上了。
喂药的动作渐渐被放缓,每一勺药被送入云晦口中的时间也就此拉长。
等到一碗药全数喂完,外面更漏声响起,竟然已经过了子时。
封则只觉得自己也出了一身的汗,揽着云晦的半边身子都麻了,动了动僵硬的胳膊,立刻觉得肩上一疼——被咬了个窟窿的地方又渗血了。
好在他是个武将,沙场搏命搏惯了,不会像云晦一样因为一点儿小伤就矫情地哼哼唧唧。
仍然轻手轻脚地将云晦放回到床榻上,发觉手里的药碗无处搁放,下意识地使唤方络。
“方……”
一个字吐出来,封则下意识地觉得哪儿不对劲,回身看去,屋里只剩那架围帐屏风,借着桌案上的油灯烛火,那上面的“杏林春燕”还明灭可辨。
原来看热闹的人早已悄悄避了出去。
封则的视线在那架屏风上停了好一会儿,觉得今夜的一切都像那只迷途的春燕,实在是不合时宜。
可因为江文曙和方络的退避,无人知道方才的那些暧昧和旖旎,他又觉得姑且可以接受。
毕竟那是自己买回来的“奴宠”嘛。
“哗啦”一声,窗外闪过一道惊雷,雨点像是没了拘束一般,倾泄似地从天际滚落下来。
狂风骤雨之间,西侧院的榕树折断了一根枝条。
窗户未关严实,那肆虐一般的声音几乎立刻就从窗隙间涌了进来,听得人心头作乱不止。
封则使唤不到人,只好亲自起身去关窗户,手刚搭上窗棂,就听见床榻上的人发出一声呓语。
是一声带着哭腔的尖锐叫声。
封则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这一声揪起来了。
外面急促的雨点不断冲击窗棂,他猛地回身,借着昏暗的灯去看过去——
云晦侧身蜷在榻上,原本被随意挽起的头发已经散开,大半发丝落在肩窝里,遮住了后颈上那片淋漓的疤。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额头上的汗像是怎么都消不下去似的,只有那瓣嘴唇因为封则的揉搓而多了些许的血色。
光影交叠堆砌,这一瞬好像将人拉回许多年前的中州学府。
娇贵的小皇子染了风寒,一众学子凑在屋里嘘寒问暖,他身份低微,在混乱中被人踢了一脚,跪在榻前捧着药碗服侍汤药。
小皇子被药呛得咳嗽不止,双眼迷蒙地看着他,苦药入喉时又剧烈地咳出声来,是一声尖锐的哭腔。
他一阵焦急。
封则一阵焦急。
几步上前,隔着一道铁镣抓住云晦的手,唤他:“殿下。”
9. 学府
彼时是个春日。
荣帝为贺小皇子云晦十三岁的生辰,责令国子监宋汲为幼子拟写表字,同时恩赦天下,在中州城内广开学府,第一处就由宋汲授业,位置选在了荣国与西峡的边境上。
那一年,云晦的表字定了“浮岚”二字,与中州世家子弟一同前往州境的学府听学。
启程之前还被父皇母后叮嘱了,在学府中万事要听宋先生的话,不可顽劣、顶撞,要敬学、诚学。
但到了学府却发现父皇母后纯是瞎操心。
宋汲是自小便教导他的授业恩师,一众同窗里有一半是他儿时的伴读,剩下一半皆是旧交,自然事事以他为先。
讲授的都是昔日在宫中学过的诗文,需要读的书他也都读过许多次了。
同舍生尚在宋汲的戒尺下苟延残喘的时候,他已经能在学府的后花园里趟水玩儿了。
无人敢训斥他,因为他是举国上下最为尊贵的皇子。
那是个极为盛大的春天。
园子里的花草峥嵘繁茂,芍药争春,鹅黄色的蕊心吸引了成群的蜜蜂蝴蝶,渐渐便有了令人眼花缭乱之势。
云晦坐在池边褪了鞋袜,将光裸的脚趾探入到微凉的湖水中。
乍然惊开一天的凉。
他性格极为要强,即便没人看到也不肯将脚收回来,反而试探着挑起水花,滴滴扬起又溅下,溅在湖面上,溅在人的衣袍上。
“哎呦!”有人叫了一声,云晦吓了一跳,扬着下巴越过湖面看过去,只见远远地有两个人顺着芍药花丛走过来。
当先那人是个穿旧袍的少年郎,看年纪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可身形却已经全数长开,张肩拔背,虽然看不清面容,却也一定是个极俊朗的人。
他似乎被云晦溅起来的水花淋到,正站在湖面的另一侧擦拭自己的额头,他身后的老仆赶忙儿从怀里找寻巾帕,想要替少年擦拭头发上湿淋淋的水。
到底是上了年纪,浑身上下也找不出一块帕子,老仆急得都要哭了,又“哎呦”一声,“这算个什么事儿啊,还没有去拜见宋先生,就被人淋了一头的水。”
他暗骂道:“哪家的孩子这么顽劣!”
云晦听见了,缩在池水边不敢动弹。
他早已经将脚收回来了,冰凉的脚趾缩在衣袍下面,被池塘边的石子儿硌得有些疼。
没有顽劣的。
不是故意的。
云晦脑子里给自己争辩了这么两句话,却到底没敢说出来,一路寻着人走过去,甚至没有来得及穿鞋袜。
他在那个小郎君面前停下,这才发觉眼前的少年竟然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又因为做错了事觉得心虚,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人竟也没敢抬头。
那老仆凑过来问他是谁。
他踌躇了一下,将怀中的帕子递出去,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敢承认是自己溅了对方一头洗脚水。
只是说,“小郎君。”
“用我的帕子吧。”
这下子距离近了很多,他递帕子的时候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终于描清了那少年的样貌。
很冷,眉眼粗厉,眼尾处的睫毛是笔直垂下来的,借着日光给原本眯着的眼睛投下了一小片剪影。云晦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能顺势将视线向下挪动,越过鼻梁、薄唇、那人的衣襟,而后落在拢袖的那只手上。
茧很厚,不像个读书人。
云晦当时想。
就这样维持一个姿势很久,对面的那只手总算动了动,指腹接过他手里的帕子,继而是一道极为冷冽的声音:“多谢。”
云晦心里隐约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问他叫什么名字,就听见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
有人来寻他了,是太史的长子,后面还跟着老国舅的嫡孙。
“我得回去了。”云晦说。
他转身去寻自己落在湖边的鞋袜,继而被穿金戴玉的世家子弟裹挟而起,回到他本该存在的那片领域。
封则许久未动。
被淋湿的头发和衣襟几乎都要被风拂干了,手里的帕子却还没有动过。
布料触手生温,细滑得如同天然的绢帛,带着奢靡的香料气,他依稀记得这叫散花锦,花满锦地、瑞草云鹤,非寻常人家能用。
那些人叫他“殿下”。
看来他就是荣国那位金尊玉贵的皇子了。
封则的视线始终追随着那道背影,老仆以为自家公子入了障,在后面试探着问:“二公子?”
封则应了声,回过神来,将帕子妥帖地收入袖中,“我没事,去拜见宋先生吧。”
这一日是封则被送往学府拜师的日子,他孤身前来,旧衣弊履,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老仆。
中州境内,荣国学府,学子皆非等闲之辈,国子监宋汲更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
封则不是荣国子弟,又带着讨好的意图来这里,是要看尽人的脸色的。
奉茶的时候宋汲没说话,坐在上首并拢双指,朝着堂下的地砖上一点。
封则于是就跪下,高举着拜师的茶水叩在堂下,受这场下马威足足两个时辰。
日头落下便到了乍暖还寒的时候,穿堂风惊掠而过,吹得人衣袂都掀起风声,封则跪得浑身僵硬,腰部往下早已经失去知觉。
饶是他从小习武,两条手臂也控制不住地开始打颤,勉力维持着举杯的姿势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堂中早就没有人了,宋汲不知道去了哪里,一众看热闹的世家子弟也悻悻散去。
他始终没有再见过那个皇子。
“阿伯。”封则忽然出声,久未进水,嗓子全哑了。
老仆回身将直对着封则的窗户关了,眸中难掩心疼,“二公子,可是膝盖疼了?”
封则苦笑一下,维持了一日的隐忍神色随着这一笑出现了松动,他沉了沉气息,手臂摇晃,眼看就要放下来。
“二公子!”老仆惊叫一声,拦住封则想要起身的动作,劝说道,“可使不得啊,夫人的病还需要医治呢,您要是不依从主君的意思在中州求学,那……”
“那夫人可怎么办啊!”
这是封则母亲的陪嫁仆从,句句压得封则起不了身。
母亲重病在家,府上无人照看,他跪求父亲给母亲求医问药,封肃却说——
“如今西峡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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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吃紧,五境起了内讧,正是平复中州的好时候。可惜我朝缺兵少粮,若能向荣国借兵就好了!”
“荣国最近在中州开设学府,听说荣帝那备受宠爱的皇子也会去听学,鹤循,不若你也去吧?讨好了荣国皇子借兵便不成问题,我封家建功指日可待!”
“鹤循,不若你也去吧?”
他没有别的办法。
封则闭上眼,堂下未曾点灯,院子里也逐渐陷入黑暗,他被逼着低头妥协的第一日就要过去了。
可这本应该是他从军的日子。
夜深之后一切都显得寂静起来,细听之下竟能分辨出远处的更漏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是催促着这荒唐而又饱受折辱的一日尽快过去。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方的宁静。
封则最终也没能给宋汲奉茶,因为那荣国的小皇子在这一夜忽然病了。
所有人都聚在了那间卧房中。
关切声不绝于耳。
“殿下白日里还好端端地在池边戏水呢,怎么会突然病倒呢?”
“大夫是怎么说的,这里的大夫行不行啊,要不递折子传太医来吧!”
“正是戏水的缘故,如今虽是春天,但池水到底还是凉,殿下这娇生惯养的身子哪里受得住寒气啊!”
“太医?太医过来总要两三日呢,宋先生已经去写折子了。快闪开,药煎好了。”
聚在门边的人“呼啦”一声散开,由着老国舅的嫡孙亲自端了药碗进去。
封则靠着门柱站在最外面,也不由地循着声音向内看去。
只见卧房里十分宽敞,一应陈设都华贵至极,屋里燃着的酴醾香与手帕上的味道别无二致。
那荣国的小皇子靠在床头的软枕上,只穿了一件浅色的宽袖串花里衣,衣领敞开了一大片,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
再往上便是他白天见过一面的那张惊艳脸孔。
细白的皮肤,含着水雾的眸子,已经因为高热而晕起的两腮云红。
“殿下。”褚明桀端着药碗凑过去,满是殷勤地将药奉到云晦嘴边寸许的位置。
这场病来势汹汹,云晦此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又惯是被人伺候惯了的性子,不满地开口,“你再端过来一些。”
褚明桀是老国舅的嫡长孙,自然也没做过这种事,反应了一会儿才颇不习惯地将调羹举起来送过来。
他没有试温度,因而只一口云晦便呛了。
小皇子靠在床上咳得惊天动地,胸口的起伏跟不上喉间的吞咽,片刻间眼尾通红,将一屋子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褚明桀怕被责怪侍候不力,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儿,然后快步走到门边,一脚踹上封则的膝弯。
西峡小国送来的庶子,合该是伺候人的命。
“你过来,侍奉殿下服药!”
封则跪了几个时辰,站都站不稳,更不要提他这一脚,当即就被踹得半跪在了地上。
听见褚明桀的话,他掀起那双冷冽的眸子看了一眼,而后在众人揶揄的目光下膝行向榻,接过药碗重新举起来。
“殿下。”
奉给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子。
10. 咬颈
云晦这一觉睡得很沉,经狭关道大雪、睹中州城腰斩、受人心向背唇亡齿寒,径直转向很多年前的模糊光影。
梦里应该已经到了春天。
说来少有人信,他一个荣国皇子,已经八个多月没有睡过囫囵觉了。
最初是在诏狱里关着,衙吏总是不由分说就将他从狱里拖出去受刑,诏狱里的刑罚快走了个遍,可他最终也没记住那些人想要强加给他的莫须有罪名叫什么。
后来朝廷给他定了刑罚,他被带出了诏狱,转眼投进了控鹤监。
进暗室的第一日就被当众撕了衣服,监丞张禀忠举着刀子扬言要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被那个钟副使拦住,说……说这样的货色调.教好了,定然够新朝的达官贵人享用。
有属吏给他戴上镣子,在他的后颈上黥字,在他的……塞药。
云晦哭叫一声,惊恐地睁开眼睛,冷汗已经密密麻麻地席卷全身上下。
屋里只有一盏油灯,眼前是西侧院的床帐,天似乎还没有亮,周围没有人影,像是已经到了后半夜。
黎明前最暗也最静的时候。
云晦一时动不了,仰面躺在床榻上盯着灰扑扑的床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种惊喘平定的感觉很奇怪,像他被按着刻上黥印的时候,也像他身上难受被绑起来熬过一晚的时候,似乎还有些像很多年前,他生了一场急切的病,高热惊厥之后的哭声。
那双眼睛眨了眨,眸子里很快浮现出困惑的神色。
姓江的那个太医说他的脑子不好使了,所有的记忆都被切割开来,再怎么努力回想,也只能回溯到自己在诏狱里醒来的那一日。
脑袋上裹着纱布,耳朵听不见。
至于梦里的那个盛大春日,竟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一般。
他什么也没记住。
躺着好一会儿,被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搅扰的思绪总算平复了一些,后颈上的刺痛变得鲜明起来,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摸,刚抬起手就先愣住了。
手上没有镣铐。
这一愣持续了好一会儿,云晦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停了,而后忽然醒悟似地从床上爬起来,掀开身上盖着的薄被。
要哭了。
脚上也没有镣铐!
一副镣子在云晦的手脚上锁了三个月,他几乎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和铁链对付过了,谁想到有一天还能被解下来,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抱起来直直地抛到空中,又轻快又没有着落。
借着油灯昏暗的光,他仔细端详自己手腕上的痕迹,被磨破的创口一直没有愈合,血痂斑斑驳驳地爬满一圈儿,但都被上过了药,此时竟也不觉得有多疼了。
迫不及待想要体验一下不戴镣铐的感觉,云晦从床上爬下来,刚一落地就变了脸色。
明显有些站不稳。
腿软,撑在地上的胳膊开始发抖,刚消下去的冷汗又层层叠叠地冒了上来。
痒。
又来了。
云晦扶住一旁的桌案,口中露出一丝难耐的呻.吟。
在控鹤监受了一场刑罚,又被一场大梦缠住思绪,他一时竟忘了这每晚都会折磨自己的情.欲,以及这具被药喂养出来的身体。
云晦想要叫人,刚一张嘴就忍不住一阵哆嗦,脸上火烧火燎一般灼热。他的耳朵虽然不好使,但自己发出了什么声音总是能听到的,他怕自己再露出那种声音,索性放弃了这个想法,一路扶着桌案向房门走去。
“吱呀”一声,外面守着的暗卫听见动静,率先将门打开,见状先是一愣。
“云小郎君?”暗卫讶然,“您怎么起来了。”
“我……”云晦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扶着门框说,“我要找鹤循哥哥。”
暗卫自然知道自家主子名叫封鹤循,只是从这个前朝余孽口中听见这几个字,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一届奴宠沦落到这般田地,身份比他们还要卑贱不堪,连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生死都是他们将军一句话的事儿。
但将军似乎也没说这小余孽不能出房门吧。
两个暗卫凑在一起嘀咕了句什么,云晦没听见,脑子昏昏涨涨地看见他们给自己指了一个方向。
西侧院往东,那是封则的书房。
雨水较之白天已经小了许多,淅淅沥沥的,云晦也没精力去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撑一把伞,一路带着轻颤往隔壁的院子挪。
他想快点见到鹤循哥哥,他要受不住了。
云晦仍然没有穿鞋,单薄的襕衫很快被雨水淋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露出纤细薄弱的身形。
虽说细雨淋人,但浑身上下被雨气这么一裹,那点儿急躁与难耐倒也削减了不少。
云晦一鼓作气摸到了唯一亮着灯的厢房。
“鹤循哥哥?”
他扒着门缝娇娇软软地叫了一声。
没什么回音,云晦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听不见,倾身去看的时候忽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到地上,讶然回身——原来门竟是虚掩着的。
细雨淋湿了屋脊房檐,雨珠顺着砖瓦滚落下来,正落在廊下的小渠里。
滴滴答答嘈杂异常。
许是这些莫名的雨声作祟,又或是封则的确有些累了,竟没有被云晦进来的声音吵醒,仍单手支在案前阖眼浅睡。
云晦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在外冷厉异常的将军只穿一件圆领宽袖袍子,黑袍玄领,冷眸阖着,眉心微微蹙起,似乎也陷在一场不知名的梦里。
云晦看见他就觉得呼吸急促,身上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抿着唇往封则身边凑。
他没有穿鞋子,素日戴惯了镣铐的手脚竟觉得很轻快,因而这几步路走得不算艰难,凑近了才看到封则面前的桌案上是一本兵部的奏折。
云晦失忆之后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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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认知,即便所有的字都还认识,但连起来读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西峡……兵变……狭关道……”
只勉强读了几个字就再也没有兴趣,视线再度落在那人的身上,垂下的眉眼比平日看起来温和许多,脖子上的喉结似乎格外好咬。
云晦低下头,然后攀着封则的脖子咬上去。
随即耳边一声厉喝:“谁?!”
坐着的人一碰就醒,冷戚戚的眸子里还带着些困倦的血丝,衣袖一抖,径直拨开云晦叩在自己脖子上的嘴唇。
尘封的梦境还未从脑中抽离,喉结处被咬伤到痉挛的皮肤竟然还一跳一跳的。
封则看清扑在怀里咬他的人,一时竟气笑了。
沙场搏命的时候一声哨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如今竟在睡梦中被这个小病秧子咬了脖子。
他也是真累了。
云晦本来咬得正起劲儿,乍一被推开还很生气,一抬眼对上封则的眼神就老实了。
“是我。”他回答封则惊醒时的问题,舌头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眼神又不由自主地落回到封则的脖子上。
还想咬。
小东西有贼心没贼胆儿,还没有做出什么行动就觉得自己后颈一疼。
“啊啊啊疼!”
身体一轻,他已经被封则拎着后颈的衣领提留起来,沾着雨水的脚趾在地上擦出一道水痕,后颈上的伤被碰到,疼得脸色一白。
“你轻一点!”云晦嗔怪道,“我的衣服要裂开了。”
封则看得疼得咬唇的样子,不禁微微眯眼,松开手上的力道,但仍抓着云晦的一小截衣领,饶有兴致地问:“衣服还能裂开?”
“穿了好久了。”云晦的眼睛有点儿红,像是委屈,说着还低头在自己袖口上闻了闻,“我只有这一件衣服。”
封则眉梢一挑,这才真正打量起云晦那件有些潮湿的旧襕衫。
衣服是寻常的夏布,交领素色,样式简单,或者说因为穿了太久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他换下诏狱的囚服被送往控鹤监时,应该就已经穿上了这件衣服。
封则伸手捏了捏他的袖口,心里默默生出一个想法,却没有对云晦说,只是冷着一张臭脸问他:“你干什么来了?”
“来送屁股。”云晦坦诚。
封则:“?”
外面雨水滴落的声音似乎小了一些,封则这才听出云晦话音之后粗重的喘息声。
云晦双腿发软,忍不住伸手撑在封则的前胸上,手心里碰到厚实柔软的肌肉,他微微蜷了一下手指,发觉手也软了。
身上的衣服湿哒哒的,已经分不出是怎么湿的,总觉得黏腻难受。
而且痒。
“帮帮我吧,鹤循哥哥。”天亮前最黑的夜色中,眉眼漂亮的小孩儿抬起脸,仰头对眼前的人说,“我受不了了。”
11. 洗澡
早些时候江文曙就嘱咐过,说云晦被药喂养出来的身体很敏感,几乎每晚都会发作这么一次。
封则抬手,指腹抹上小东西刚刚咬过自己的嘴唇,眯着眼睛轻笑一声。
先前见他烧得昏昏沉沉,还以为会没事呢。
“殿下。”他唤梦中的旧称,贴在人耳边问,“这就是控鹤监教殿下的规矩?求人是这么求的么。”
云晦眸孔睁大。
他显然没有想到封则会突发责难,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忽然眨了眨眼——哦,该不会是把他咬疼了吧?
这么大人了咬一口还生气,还将军呢,小气劲儿的。
云晦在嗓子里“哼哼”两声,脸上明显不情愿,抓着封则的胸就低下头去。
封则猝不及防,骤然抓住了自己膝上的布料。
——小东西已经在尽职尽责地舔舐他的喉结了。
云晦犬齿尖锐,先前那一下已经将他的脖子咬得见了血,此刻湿润的舌头覆在上面,只一下就传来丝丝缕缕的痒意,直逼脑海。
“嗯——”封则忍不住仰起头来,喉间发出一声不明显的闷哼。
云晦没听见,舔得更加卖力了。
他浑身都被那药激着,滚烫灼热,一身薄汗,连舌头和嘴唇上的热意也越发明显,黏腻的唾液一寸一寸吞噬细小的伤口。
封则只觉得像是一只不知名的兽类在舔舐自己,那种感觉令他一个激颤,麻意很快蔓延开来,自上而下,难以说明。
他不肯承认自己被云晦舔爽了,冷着脸抵住云晦作乱的舌头。
两指并起在艳红的唇珠上弹了一下,立刻听见云晦一声哼哼唧唧的痛呼。
封则弯起唇角。
他顺着此时的姿势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学着很多年前学府宋汲的姿态,指端朝着地板重重一点。
“我是让你跪着,不是让你舔我。”
云晦在原地站住。
瞳孔明显动了动,淡色的瞳仁漫上来一阵水汽,衣袍下的身体软得开始摇晃。
他没想封则也会下这样的命令。
失忆令他无法分辨皇子与奴宠之间的巨大落差,可下跪侍奉却和曾经刻在他后颈上的黥印一样,使他“奴宠”的低劣昭然若揭。
这种辱意可以将任何一个正常人压得抬不起头。
犹豫的神色落在封则眼里,引得男人戏谑的声音又明显了几分,问:“怎么,控鹤监没教?”
云晦低下头,身上的不适已经很难再忽视,难堪令他咬住自己的下唇,挣扎了好久才小声说:“教过的。”
说完他就扶住桌案的一角,窸窸窣窣地抖着衣袍向下跪,膝盖还未落地,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咳……咳咳咳……”
封则猛地坐直了,将人扯到自己身边顺势去拍他的后背。
云晦咳得脸都白了,胸腔因为剧烈的咳嗽而不停起伏,眼睛周围的皮肤紧紧皱着,一时间竟有要将心肺都咳出来的架势。
封则小心地抚着他的后背,眉心随着云晦的咳声越拧越紧。手心里一片潮湿,像是在雨水里浸了很久。
他顺势去看一惊,斥问道:“不知道自己昨夜刚发了烧,淋什么雨?”
“西侧院到这儿就几步路的距离,你身上不舒服要见我,使唤暗卫跑一趟不行么,逞什么强?”
“就你这病秧子的身子,又找什么操?”
云晦耳边全是自己的咳声,只隐约看到封则在自己面前张着嘴,嘴形快速变动,却一个字都没读出来。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咳音,苦着一张脸乱回:“没关系,我,咳……我可以跪的。”
封则:“……”
云晦见人冷着脸没有再开口,以为是自己的磨蹭引得人不快,挣开自己背上的手就要再跪。
眼神怯怯的,低头的一瞬间涌出了眼泪。
委屈坏了。
他最终没跪成,弯下身体的一瞬间就被封则拦腰抱了起来。
这种身体腾空的感觉其实很奇妙,一开始会吓一跳,被抱得多了就隐隐有些上瘾。
云晦吸了吸鼻子,乖觉地伏在男人的肩膀上,只一双手紧紧攥住了封则的衣襟。
他不知道自己要被抱到哪里,身上越来越难受,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被人抱着走出房门,仿佛再去一趟控鹤监、再遭一次酷刑也能接受似的。
封则的书房紧挨着卧房,中间只隔了一道连廊,过去不必撑伞,只感到斜密的语丝被风吹来些许雨气,再一眨眼就已经进了卧房旁的一间厢房。
扑面而来的是温暖充盈的水气。
云晦猛地从封则肩上抬起头来,入目是一泉注满了水的浴池,足足有几人宽大,几乎横贯了整个房间。
池子里的水泛着白雾,迎面就是一阵暖意,明显是热水。
正疑惑着厢房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浴池,封则已经将他稳稳地放在了浴池边上,嘴唇一张一合,轻轻解释。
“府邸后面的山上恰好有一处温泉,搬进来之后方络就做主,让人将泉水引到了室内。”他不管云晦能不能听明白,一番话说得很快,“这浴池刚修好,你能洗个新鲜。”
把谁引到了室内?
狼?!!
云晦脑补自己没听全的话,一时间吓得汗毛都要立起来。惊恐地四处看去,只觉得这间屋子里处处阴森恐怖,仿佛每一个角落都藏了一头穷凶极恶的野狼,顷刻就要将他吞入腹中。
石硫磺的药效发作了很久,他这时已经忍到极限了,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却愣是被封则这两句话吓得想要拔腿就跑。
一折腾先踉跄一下,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大概跑不了,汹涌的泪珠就从眼眶里挤了出来。
“我说了我可以跪的!”他哭得梨花带雨,字都吐不清楚,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又忍不住想要咳嗽,却还是冲着封则嚷嚷,“你不能因为我不听话就把我扔到这间屋子里来喂狼!”
“……”
什么乱七八糟的。
封则的脸色已经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了,他看着坐在浴池边上给自己脑补了一出大戏的人,深觉自己一番解释喂了狗。
跟这小东西就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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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说!
抬手按按眉心,眉眼之间略显疲态。
“脱衣服。”他说。
两人离得远,云晦一边哭一边不忘看人的表情,三个字的唇形很容易读懂,他咬着嘴唇对上封则的视线,蓦地抽了一声气。
眼泪还在眼角画着,说话时哼哼唧唧地带着哭腔:“喂狼就喂狼,干嘛还要脱光了喂!”
他愤愤地捶了一下屁股下面的地面,将脚探到池子里踩水,掀起一小股水花,“早知道就死在控鹤监了!”
说完他又抹着眼泪开始卖弄可怜,再三强调道:“我只有这一件衣服了……”
得了,这是记恨上了。
封则看着被他踩起来的水花,眉心狠狠一跳。
眼前的画面在片刻之间与梦境重叠,他做出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往后退了一步。
这次没有被淋一头的洗脚水。
云晦不明所以,脚趾动了下,感受到温度正好的水温,刚想要开口说话,一张嘴却先哼了一声。
声音娇软黏腻,带着水气,带着魅惑。
药效越来越强烈,温热的空气里更觉明显,云晦的胸腔一颤一颤的,呼吸间带出浓重的鼻音。
就这么片刻功夫,红晕已经迅速攀升,从耳后的小片皮肤一路蔓延到脸颊之上。
他的脸本就是偏圆润的类型,如此一来只让人觉得气血上涌。
封则一步跨过来,弯腰捏了捏云晦滚烫的耳垂,忽然勾起嘴角,然后拢着云晦的腰将人扯入水中。
“扑通”一声。
云晦毫无防备,整个人没入到水里,水面漫过腰身,停在肋间的皮肤上,留下一片水渍。
骤然被温暖的水流裹挟住,云晦舒服地仰头吸了一口气,脖颈上的细汗被晕开一层,黏在后颈的衣领上。
封则蹚水站在他身后,将云晦散落的头发重新挽成一个髻,并不十分规整,去也露出了他后颈的伤。
药膏已经浸到皮肤里了。
他托了托云晦往下沉的屁股,示意他不要钻到水里,“伤口不要沾水。”
云晦“唔”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耳后的皮肤被热水蒸得有些泛红,显得整个人格外乖巧。
他不知道封则要干什么,却也隐约知道自己应该不用再被喂狼了。
“鹤循哥哥,我要是不用死的话,你能不能让屋子里的狼出去?我很怕那个。”
好嘛,到现在还在关心狼的问题。
封则难以理解,掐着云晦的一小半屁股往后站了站,“没有狼。”
撩下这句话,他抬手解开了云晦系在腰间的衣带。
亵裤“唰”一下没入水面,光溜溜的臀腿与温热的泉水亲密接触,心里热得像是有一簇火苗在跳动。
云晦紧张极了,努力屏住呼吸,连喘气都不敢。
穿旧了的襕衫一同被封则脱下来,下一瞬温热的水流就被男人的手心捧起,悉数抚在了他的身上。
先是手臂,然后是腰臀、腿……
云晦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鹤循哥哥这是在给他洗澡。
12. 问罪
“我觉得……”云晦小心地抽了抽气,立刻被封则手上的力道所打断,瘪住嘴唇默默忍着。
水声竟也发出了磨人的声响。
又过了片刻,等到封则的手劲儿没那么大的时候,云晦又一次出声:“我觉得洗澡好像不是这样的。”
封则略一挑眉,将覆在前端的手指挪开,只一瞬又压回去,将云晦攥在手里死死的。
“啊!”
云晦眼睁睁地看着几滴水渍落在浴池里,身上闪过一阵剧烈的颤动,声音软得一塌糊涂。
他听见封则的声音很清楚地传过来:“怎么不是,是洗得不舒服?”
男人简直不怀好意,“不舒服的话你乱叫什么?”
封则说这话的时候就侧身站在他后面,比他足足高出半个头,光裸的前胸紧紧贴着的后背的皮肤,又软又厚实。
云晦甚至被他贴得出了一身的汗,汗水夹杂着水汽蛰入封则肩膀上的咬伤,男人却连个反应都没有,像不知疼似的。
云晦可疼死了。
他红着眼睛站在池水里,腿软得站不直身体,只有靠着封则才勉强不会滑到水里被呛到。
他想抓封则又不敢,只能小心翼翼地抱着封则的胳膊,一遍呻.吟一边说:“那我不想洗了。”
“那怎么行?”封则反问他,“不是你跑来求我帮你的吗?”
云晦就怯怯地不敢再说话了。
他的身体过于敏感,被封则挑逗了这么几下就已经承受不住,满脸涨红,仰着脖子努力往里吸气,每一口都极为费力。
封则却还在一刻不停地替他“洗澡”。
积攒的情绪和紧迫的呼吸令云晦的大脑一片空白,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出来,喉间压抑的喘息越来越重,到最后变成间连不断的颤音。
“呃——啊啊!”
又一次听见水声,云晦终于脱了力,勉强靠着封则曲着腿靠在水里,瞳孔失焦,浑身上下只剩喘息的力气。
封则并不催促,静静地等他平复了一会儿呼吸,而后再度将手搭上去。
云晦吓都要吓死了,两只手紧紧抓着封则粗壮有力的手臂,指甲在拢起的青筋上来回挤压,终于在封则的指腹开始挪动之前哭出声来。
“我还是难受……鹤循哥哥……”
封则终于心满意足地笑开,埋在水里的手从前向后挪动,停在人最敏感的地方,却还是故意问,“非要弄后面?”
“我痒……”云晦呼吸急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开始哭着求他,“很痒!”
闹到此刻,云晦已经被折腾的没了力气,被封则一捧就要晃晃悠悠地往水里栽。
“殿下从前很爱戏水,想来水性不错。”封则扣住人的肩膀,说,“站稳了。”
水花晃了一下,溅起来的水珠,在空中与云晦的泪滴擦碰一瞬,纷纷落回到浴池里。
云晦双目失神,张开的唇角难以自主合拢,口水顺着下巴留到脖子上,又被封则用指腹抹去。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始终在想封则刚才唤的那一声“殿下”。
——
连日的大雨是在这一夜停的。
庭院之中恍如刚刚洗过,渠中滋生的夏日苔藓浸满了水,竟勃发出昂然的春意来。
西侧殿的卧房里,方络躬身将药碗递上。
苦涩的药香在居室中蔓延开来,熏得人眉心发皱,舌底泛苦。
封则没惯着人,示意方络将药碗端给榻上的云晦,“镣子已经给你摘了,自己喝。”
云晦眨了眨眼睛,没动——胳膊软得压根儿抬不起来。
他的身体太差了,没等到最后就险些在水里晕过去,被封则用一张毯子裹住送回房间的时候,天边已经现了鱼肚白。
石硫磺的药性是解了,命也没了大半条,自从被封则抱回来就没开口说过话。
封则担心他病得再厉害,特意吩咐小厨房提早煎了药。
云晦看着方络手里那碗泛黑的药,眸中闪过一阵痛苦的神色,实在不想喝,又怕封则生气扒了衣服收拾他。
思索再三,只好闭上眼睛低头去够那药碗。
他身上没有力气,没打算端着碗自己喝,张嘴就要借着方络的手喝药。
封则瞬间反应过来,一把夺过药碗死死端在自己手里,侧头示意方络抓紧时间出去。
云晦哪知道他是又犯病了,莫名其妙地盯着封则看了一会儿,见人没有说话,只当他是给自己喂药喂惯了。
于是低下头继续喝药。
只是方络的手已经变成了封则的。
这对云晦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谁喂药都是一样的,反正那药苦得出奇。
但封则性子急,待他素来没什么好脸色,因而最后那几口药也喂得有些急。
云晦被呛到,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牢狱之灾使他被磋磨得单薄清瘦,每一声咳都能将那片单薄的胸腔带动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吞咽的药渍在嘴唇上坠着,要落不落的样子看得人格外心疼。
封则将手里的药碗放下,顺手从怀里取了一块帕子,递到云晦嘴边的时候自己却先愣了一下。
云晦毫无察觉,自己探头在那块帕子上蹭了蹭嘴角,终于止住咳嗽才舒了口气靠回到软枕上。
“这帕子真好看。”他忽然盯着封则尚未收回的帕子说。
晨光正起,这间背光的居室也漏进来几缕干净的晨阳,封则手里的帕子细腻精致,遍是花团锦簇的暗纹,依稀还带着些淡淡的香气。
封则看着帕子上被云晦蹭上的一点儿药渍,忽然顿首笑了一下,他什么都没说,照旧将帕子揣回怀里,藏在最隐秘的角落,并不打算再将之示人。
云晦觑着人的脸色,一时没敢再说话。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过去在晨光中被蒙上一层模糊的影子,一个是想不起来,另一个是不敢示人。
就如同那块见不得光的帕子,只能被阴暗的心思尽数藏起来,最后染上苦涩的药渍。
就这样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刚喝下去的药效便起来了,云晦额头上生了薄薄一层汗,眼尾的一小片皮肤泛起一阵热红。
他在床上躺得不舒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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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翻身,封则不久前刚给他换上的寝衣被拧得全是乱褶。
“你又哪儿不舒服了?”封则几乎已经习惯了他动来动去的毛病,问这话的时候毫无半点感情色彩。
云晦已经没脑子分辨他的语气如何了,他侧身向里躺着,扭头去看坐在床边的封则,脸很红,说出来的话夹在嗓子里,声音很小。
“我好像有点儿肿。”
封则眸光一动,立刻明白过来。
这小东西在浴池里的时候很闹腾,他为了让人老实下来难免用了点儿力气,堵着没让出来,觉得肿是正常的。
“你帮我看看。”云晦说着就强迫自己转过身来在床上平躺,掀开了身上的被子,下.身没有穿亵裤。
封则勾了勾唇角,起身在床沿上侧身坐了,伸手轻轻搭上去。
云晦颤了一下,努力咬着下唇压制自己的声音,手脚绷紧,抵在床褥上一动也不敢动。
熟悉的水声又响起来。
“是有一点儿。”封则淡声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也一刻未停,“结束了我给你抹药。”
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折腾人,动作平缓有力,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了。
但云晦还是被刺激得双目失神。
“唔——”
云晦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小腹绷紧,露出紧致的弧度与漂亮的线条。
他一动也不敢动,默默感受着封则指腹上硬茧的厚重,眼睫涨得通红,似乎再多一刻就要掉下眼泪来。
连日上药,他手脚上的伤已经好了一些,结了痂的地方已经有要脱落的趋势。
他封则的扫过床边小几上搁着的镣铐,在云晦不自主的挣扎中说:“快好了,忍着别动。”
“动就给你铐回去。”
云晦怕极了那幅三十斤的铁镣,闻言果真忍着不再动了,胸口很快一阵痉挛,整个人与床榻贴得严丝合缝,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封则已经兑现承诺开始替他上药。
药膏冰凉,激得人又是轻轻一颤,云晦老老实实地躺在床榻上,眼睛却一直在滴溜溜地转。
“我从前……”他忽然开口问,“我从前做错了什么事情呀?”
封则一顿,随后又默不作声地将药膏涂抹上去,静等着云晦说下去——
“他们都说我是罪人,所以要被‘惩戒’,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云晦的眼神似乎很疑惑,但仍然执着地问,“为什么……为什么都管我叫小余孽呢?”
封则回答不了。
他一直存着折辱人的心思,想要让云晦也尝尝如他一样卑贱出身的滋味儿。
但云晦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即便如今落入奴籍,也压根儿不记得从前的事。
他越折辱他,竟也越心疼他。
封则沉默地将药膏盖好,如之前的药碗一起收到托盘里,眸色忽然变得很深涌。
他并不想让云晦知道从前的事了。
“将军。”就在此时,方络忽然敲门进来,禀道,“宫里来人了,陛下传您入宫议事。”
“似乎是……西峡兵变的事。”
13. 兵乱
因着连日大雨,朝中一连休沐数日,皇帝却在这天早晨急召群臣上了朝。
议事的地方设在承明殿,殿中门窗紧闭,安神香的味道浓郁地聚集在一处。
——新帝同样染了风寒。
群臣立在下首鸦雀无声,一时人心惶惶,不知道什么事值得皇帝撑着病体上朝。
“昨日边关……咳咳……”
新帝刚一开口就是一阵咳嗽,秉笔太监连忙凑过去递茶水,在帝王的示意下尖着嗓子出声解释:“昨夜边关急报,西峡五境突发兵变,大宛派兵两万余人在其余四境城外叫嚣。”
“后半夜兵临城下,大宛夺下雄州一座城池,驻扎在狭关道以西。”
群臣唏嘘一声。
有人熟知边境布妨,听见这一消息先是暗暗咂舌,“狭关道是我朝边防,大宛驻扎在此处,说不定会有攻占中州的想法。”
“我朝新立,根基尚且不稳,我看他们分明是意图起兵!”
“先前是燕然山,如今又是大宛,才安稳了几个月,如今竟又要闹起来了吗?”
一时嘈杂耳语声不绝,新帝坐在上首重重地咳了两声,随后将手里的茶盏递给太监。
“诸位爱卿——”
群臣立即消了音,躬身站立,心里不由地开始打鼓。
建朝短短八个月,他们却已经见识了这位新主的狠辣手段,别的不谈,单单是处置荣国旧臣时的那场腰斩也足够令人后怕至今。
如今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大宛呢。
新帝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朕平定中州以来,日夜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唯恐西峡作乱,致使前朝荣国之祸再度上演。”
“可天不让朕安坐这个位置,诸位爱卿觉得,大宛此举,是否等同于挑衅?”
底下先是沉寂,继而渐渐有了几声附和与唏嘘。
新帝目光灼灼,在上首探颈而坐,似乎要将腹下臣子的反应悉数收入囊中。
封则一直在群臣中站着,到了这会儿才站出来,站在武将之前朝着新帝行了一礼,“陛下,臣可以请兵出征。”
其余众人皆低下了头,不敢言语。
众人皆知封鹤循乃是朝中新锐,昔日燕然山侵.犯狭关道,封则率军防守,短短数月间就夺回失去的城池,手刃燕然山部落首领,将敌军逼退至狭关道以西三千里。
那一战令封则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新朝能立于中州,有他一半的功劳。
新帝眯起眼睛看向封则,眼中渐渐流露出赞许的神色,一个“好”字还没有说出口,就又有人弓着身子上前打了个礼。
“陛下,微臣以为……大宛部下毕竟还没有越过狭关道,若是在此时出征,未免落人口舌,我朝新立,还是不要大动干戈。”顿了一下,又说,“微臣倒是还有一策。”
那人最是曲意逢迎,是昔日荣国的投臣,名叫褚明桀。
封则淡淡地睨过去一个目光,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来。
新帝却饶有兴致地倾了倾身子,“褚少监可以说来听听。”
“微臣以为……可以先行缓兵之计。”褚明桀道,“不必从京城出兵,先由驻扎在狭关道的兵队与大宛对峙,再由文官出面讲和。”
“若能劝使大宛退兵便是最好,若是不能……至少也有狭关道挡着。”
缓兵之计,先礼后兵,又以狭关道上的几万兵将作后盾,这就是如今这座朝堂上文臣的嘴脸。
新帝却往后一仰,像是舒了口气出来,又是一阵咳嗽之后才悠悠道:“如此,倒是可以彰显我新朝的风度了。”
“褚少监弃暗投明,不愧有深谋大略,这谈判讲和之事,就交给你来办吧。”
褚明桀跪下领旨,求的就是这份功绩,“微臣必不辱使命。”
底下一片恭惟之声。
新帝褒奖了褚明桀,却还没忘了自己的后路,他慢慢咳了几声,重又看向封则。
“鹤循。”
封则称“是”。
“朕记得,你父亲在你兄长出事之后就不曾领过兵了。”
封则的眼神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迅速冷却下来,他垂眸,薄唇轻轻一抿,在嘴角勾出一个浅淡的弧度,“父亲年迈,常年在狭关道的府邸中修养。”
像是宽慰,新帝倾着身子与封则说话,“朕知道你与你父亲早些年有过一些龃龉,但如今我朝安定,你父子二人一同为朕效力,该‘同心协力’才好。”
这番话意有所指,封则若是说个“不”字,少不了会被帝王猜忌。
他只好撩袍跪下,“臣与臣父,自当效命于陛下,只是父亲的身体……”
“哎。”新帝打断他的话,“封肃将军宝刀不老,狭关道需要有人守着,依朕看,你父亲当仁不让。”
封则抬眼,像是还有话说。
新帝却话锋一转,“再者……朕听说你替那个荣国的小余孽赎了身?”
“是。”封则屏息,“陛下知道的,臣与他有一些过节。”
“那便是了,你总要替朕看好他。”
话毕,接连不断的咳嗽又响起来。
封则抿着唇应下,最终没有再反驳什么,恭敬地替封肃谢了恩。
散朝时已至正午,连日大雨,中州城里一片干净,骄阳打落在皇宫屋瓦之上,琉璃砖墙竟显得波光粼粼。
“封将军!”
封则走到宫门的时候听见有人唤自己。
他侧眸一看,单凭一截袍角就知道那是褚明桀。他看不上这个人,转身就要上马,被褚明桀小跑几步拦住。
“褚少监还有什么事?”男人一身官袍,坐在马背上挑眉轻问。
褚明杰虚虚一笑,拢起袖子冲着封则端正行了个礼,行为举止挑不出半点儿差错来。
“下官不日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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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赶往狭关道,陛下特设恩旨,许下官在中州城里办一场饯行宴。”褚明桀道,“将军乃是我朝栋梁,下官特来邀请将军能够赏光赴宴。”
“栋梁。”封则细细咂摸这个词,忍不住讽笑一声,“卫国守疆才是本将该做的事,如今也被褚少监三两句话变作了闲差,怎敢称‘栋梁’二字。”
褚明桀知道封则这是在拿朝堂上的事儿说理,他自知理亏,对封则也确实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复又行了个礼,“封将军,下官在这朝堂上的处境您也知道,我一个投臣,本就受帝王和同僚排挤,若在朝堂上没有立足之地……日子可就难过了。”
“将军是我朝新锐,就当是……就当是看在昔日同窗的份儿上……您总要赏个脸儿吧。”
封则偏头看着他,午间的阳光肆意泼洒下来,使得身后的宫墙琉璃瓦晃人眼目。
“昔日同窗”时的过往如书页翻动一般闪现开来。
褚明桀等得满头是汗,忍不住抬手用袖口压了压额头,终于等到了封则的回复。
今时不同往日的男人高坐马背,朝服是朝中三品大员才有的配置,那张脸与当年相比并无差别,只有眸中神色越来越冷。
“好啊。”封则笑着应他,“褚少监盛情邀约,我若不去,岂非却之不恭。”
“褚少监此行于国于民,封某该在府中亲自设宴,以称颂褚少监的‘忠心’。”
他刻意咬重了“忠心”这两个字,像是要将褚明桀钉死在新朝的宫门之外,让他永远记得自己背叛荣国的身份。
——
回府时已经过了正午,是一天中最为燥热烦闷的时候,院子里树影缠乱,蝉鸣躁动,无端惹人一阵心烦。
封则还未用午膳,方络特意让厨房做了解腻的龙井虾仁,配了冰过的酸梅汤一同呈送上来。
封则换下朝服,看着那一碟子菜肴却觉得索然无味。
他在吃食上向来不喜欢花费过多心思,那虾仁只略略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
那虾仁里的龙井香气浓郁,越吃越觉得像早晨出风头的恶心人。
茶得慌。
狭关道一事已成定局,新帝指望着先礼后兵的怀柔之术,必然会允诺褚明桀做这个使臣。
也是亏了褚明桀胆大,才敢提他们之间的“同窗之谊”。
思索间目光落在那盏酸梅汤上,眉梢一动,抬头问:“云晦呢?”
云晦从前最喜欢这种冰冰凉凉的酸梅汤。
方络正在一旁替封则熨烫朝服,听见这句话险些烫了手,扥着脖子越过屏风回话,神色十分挣扎。
“他……”
封则搅酸梅汤的手一顿,蹙眉,“他怎么了?”
方络将手里的熨斗放回到熏笼上,抻开手里的袍袖,蹙着眉纠结道:“他正在努力地找地方,想要把您留在卧房里的那对镣铐藏起来。”
14. 药箱
封则还没有完全理解方络这句话的意思,紧闭着的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杵在门边的方络吓了一大跳,抄起手边的熨斗就要往来人的脑袋上敲,举到一半忽然停住,惊魂未定地“呼”出一口气来。
“江太医,怎么是您啊。”
江文曙一脸怨气,头发蓬乱睡眼惺忪,就连身上的衣袍也是午睡时才穿的贴里常服。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他站到封则面前,语气如同一只前来索命的恶鬼。
封则看他一眼,将手里的调羹掷回碗里,“咔哒”一声,溅起来的几滴酸梅汤汁落在桌面上,好在无伤大雅。
里里外外的糟心事儿。
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看那样子确是疲累了。
也难怪,早朝上受了褚明桀一通气,临走前被皇帝示了一通警,回来还要面对呜呜泱泱的一院子。
许久,封则挪开覆在额上的手,语气疏懒又笃定:“云浮岚吵着你睡觉了。”
曾经因为被贵妃传召扰了午睡,而给贵妃加了二两黄莲的人的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
封则懒得理他,只盯着面前的那盏酸梅汤,语气寻常地提起一些旧事,“他从前也这样,我在学府读书时,没有正经睡过一个午觉。”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江文曙忽然觉得自己变精神了,眨眨眼睛扭头去看后面的方络,不由得开始大眼瞪小眼。
说白了,他们其实并不知道以前的封则与云晦到底是怎样的。
回神的时候封则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信手拿过屏风上的外衫披上,侧眸问,“人呢?”
江文曙拿手比划了一下,“在……客房旁边的东耳房,药罐子旁边的对开门五屉药箱里。”
封则:“……”
江文曙预期在将军府长住,昨天下午撺掇着方络带人去将他的药箱药匣药罐子一并抬了过来,美其名曰——方便给云晦治病。
他平时不着调,但于医道上颇有心得,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宝贝,当初新朝攻破荣国,从西峡迁到中州的时候,他也不惜斥重金将这些东西搬过来了。
视药如命的江文曙大约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用他的药箱来藏刑具。
此时此刻,那罪魁祸首正跪坐在箱子前,试图把自己的脑袋也藏进去。
封则随江文曙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小东西穿着封则给他换的新衣服,打滚儿似地黏了一身灰,正专心致志地研究江文曙的描金药箱,还未藏好的镣铐还时不时发出碰撞的声响。
神情当真异常专注!
封则默默咬紧了后槽牙,上前拎住云晦的衣领,像提小动物一样将人提了起来。
“云浮岚!”
云晦被吓了一大跳,手里沉重的镣铐“哐”的一声掉在抽匣里,惊得江文曙慌忙跑上前查看。
“天爷啊。”见抽匣没事他才松了口气,“还好这箱子够结实……”
云晦这两日已经被封则提溜惯了,双脚勉强踩住地面,未着鞋袜的脚趾不免沾了一层灰。
他后颈上的伤被蹭到,疼得在封则手上扑腾了一下,手脚并用,竟真像一只被拎起来的小兔子。
小兔子的脸都皱了起来,痛苦地拧紧眉,“放开我……”
声音虽还软绵绵的,但比早晨总算是多了些力气。
封则没有撒开他,松一下手让他踩到实处,手还揪着人的衣领,黑着一张脸问:“你在做什么?”
云晦眨了眨眼睛,实在没听清封则说了什么,凭着直觉一通乱答:“在……在藏东西。”
然后就看到封则神色稍缓。
猜对了嘿。
江文曙已经拎着那副镣铐走过来,镣太沉,他拎着竟然有些费力,略显嫌弃地往封则手里一扔。
“这玩意儿为什么要给他解下来,你管控鹤监的钟彦要的钥匙?”
封则无意回答,只松开云晦的衣领,顺手将那副镣铐接过来,眯起眼睛掂了掂。
三十多斤不是个小重量,掂在手里甚至有些沉重,但对封则来说并不算什么。
他侧首问云晦:“为什么藏这个?”
声音大,云晦听见了,转着眼珠子开始想理由。
封则拧眉,“不许找借口!”
“我……”云晦哼哼了声,心想自己并不是要找借口,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纠结了一会儿,他最终自暴自弃地一甩手,鼓着脸说,“我不想戴这个!”
衣袖被掀开,露出那双伤痕累累的腕子,他红着一双眼睛呈给封则看,语气带着浓浓的委屈,“可疼了……”
封则眉峰一挑。
眼前那双手腕依旧白皙,长年累月被镣铐磨出来的伤痕便格外显眼,手腕上一片血痂,痂落的地方已经留下了浅淡的疤痕。
云晦伸着手等了一会儿,见封则没有反应,眼睛一眨,眼泪几乎就要掉出来。
“罢了。”封则说。
他转头去唤侍候在门边的方络,将手里那副沉重的镣铐交给他保管,“这镣子你收着,连同钥匙一起放在你那里,只要府中没有外人……”
后半句话他已经懒得说完,方络心里却是很明白的。
将军在外被人称作阎王,在内却一次又一次对这小皇子心软。
左右他一个小奴隶也出不了将军府,只要府里没有外人,这禁锢用的铁镣就可以不戴了吧。
方络揣摩着自家主人的心思,郑重地将那副镣铐收下,看一眼困倦未醒的江文曙,又掂量着说:“那小人带他下去吧。”
江文曙只觉得自己这一下午过得人仰马翻,睁着一双混沌的眼睛盯着自己眼前这三个人,问:“就没人安慰我吗?”
封则与方络对视一眼,方络会意,转头就要带云晦离开。
江文曙:???
云晦这孩子也老实,人家一招呼他就要懵懵懂懂地跟着往外走,刚迈了一步就被封则自后拉住了胳膊。
他吓了一跳,在原地哆嗦一下,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封则黑了一日的脸色终于被这只受了惊的小兔子逗得缓和下来,他对方络摆了摆手,“我带他去吃点儿东西,中午的酸梅汤还有吗?”
方络恍然,连忙应道:“有的,小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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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呈过去。”
封则卧房里的碗碟还没有撤下去。
封则让云晦在椅子上做好,自己挽了袖子开始收拾桌上用过的碗筷。
云晦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封则忙碌的身影,不由地越发不安。
“鹤循哥哥?”他问封则,“我是不是应该服侍你吃饭?”
封则手上动作一顿,将手里最后一只瓷碟摞起来,撩袍在云晦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偏头控制着音量问:“你想怎么服侍?”
云晦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精致漂亮的五官因为思考皱在一起,看着苦兮兮的。
封则知道这小东西的脑子不怎么好用,没指望他真想出什么来。
看见方络已经端着酸梅汤和几道小菜走进来,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我倒是忘了,我们殿下这么金贵,哪里会‘服侍’别人。”
说完不再去看云晦,径直端过那碗酸梅汤放在云晦面前,又换了筷子给要给云晦夹菜。
余光里瞥见小东西已经在椅子上兴奋地坐不住了。
一块春笋还没有夹到盘子里,封则整个人忽然僵住。
——云晦的确坐不住,却捧着那碗酸梅汤,起身在他脚边跪下了。
衣袍顺势堆积在地上,手腕上的旧伤又露出来,双手高高捧起瓷碗,里面红色的果汁随着胳膊的颤抖而微微晃动。
原来他不是兴奋,而是被封则的那句话给吓住了。
他跪在地上,脸色仍然呈现着病态的白,一双眼睛忍得通红,却还是努力地回忆着张禀忠教给自己的句子。
“请主人……享用。”
话说完,两行清澈的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滑到领口。
封则闭上眼,一瞬间千万思绪翻涌而起。
他将云晦赎回来短短几日,从没有哪一刻真正折辱了这位小皇子,因此总还当他金尊玉贵。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因为一句话跪在自己脚边的云晦,忽然鲜明地意识到——云晦其实根本不记得自己是皇子的过往。
他至今只是控鹤监用手段调.教出来的奴宠
这间屋子向阳,午间光影挪移,一缕暖融融的光晕透过窗棂投射进来,正巧落在云晦端着瓷碗的那双手上。
细巧的手指与白瓷相衬,指尖莹润异常,每一枚指甲都昭示着昔日的金贵非比寻常。
僵了片刻,封则忽然倾身,接过云晦捧着的那碗酸梅汤。
“这句话用错地方了。”他点点瓷碗的边缘,示意云晦起来。
云晦整个人云里雾里,实在不明白封则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只能撑着膝盖一点一点站起来。
他的脚踝上还有伤,站的时候总是会扯到,因此眉心始终是蹙着的。
不等站稳,身体忽然向前倾倒——封则已经扯着他的衣领向床榻倒过去。
所有恶劣与报复的心思都随着云晦那句讨好的话而莫名其妙地涌起来。
男人撕开他的衣袍,露出最为凶残的那一面。
“以后记着,在床上的时候,你才应该说——”
封则一笑,重重压过去,“请主人享用。”
15. 酸梅
云晦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封则。
他只记得自己这一天过得异常难挨,到最后的时候竟然想吐,整个人伏在床榻上止不住地干呕,最后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封则停了动作,跪在床上冷漠地看着他,目光从他苍白的嘴角一直落到弓起的后背上,脊骨尖锐的凸出来,像一只呜咽的幼兽。
他只好抽出来,用手掌抚上云晦的后背,果不其然,先碰到了他身上的骨头。
“殿下。”
又是这一声熟悉而又令人万分不适的称呼,云晦很重地颤了一下,勉强压下那阵剧烈的恶心,红着一双眼睛看过来。
身上疼得泛麻,被封则掐过的地方全是淤血,身后一片湿泞。
他很想问一问封则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但吞吐不及的口水已经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他张不了口,喉口还在不合时宜地抽搐。
封则摸出一张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用指腹捻着那张红艳湿润的嘴唇,低头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云晦不敢看封则,挣开他的手跪坐在床上,用小被子把自己裹好,可怜兮兮地抬起眼睛觑了一眼,还是决定大胆问出来。
“你说的我听不懂,张大人说我本性卑贱,又罪孽深重,所以应该跪着服侍主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通红一片,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我不想跪人,但如果是你的话……就可以。”
“因为你对我很好。”
封则抬眼,目光扫过他泛了血点的嘴角,眼睛微微一眯。
云晦忽然低下头去,像是再也忍不住委屈了似的,压着鼻音说:“可是你今天好凶,我一直忍着没有哭。”
这一句之后似乎有了些呜咽的尾音。
他始终没有抬头,因此封则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哭了,不过想来也差不多,小兔子委屈着呢,受一点儿疼就要掉眼泪的。
现在脖子被掐紫了,嘴角也破了,身上凄凄惨惨,哭也是正常的。
男人汹涌的报复欲就被他这副可怜样儿抹平了大半,略一沉吟,先抬手披上了衣服,他一边系衣带一边看着云晦,神情渐渐由原本的气氛添上些于心不忍。
“别……”
一个字刚刚吐出来,他就看见云晦红着一双眼睛抬起头来,脸上泪痕遍布,泪珠正“吧嗒吧嗒”地顺着下颔往下掉。
小东西整个人都透着说不出的娇软,声线之中遍含水气。
他问封则:“所以可以把那碗酸梅汤赏给我吗?”
封则:“……”
他真是想多了,竟以为这小东西会多想。
云晦在一旁饿着肚子催促:“到底可不可以呀?”
光影再度挪移,疏漏间掠过了桌上那碗酸梅汤,转而重重地落在居室的屏障之上,一副梅子留酸图正在徐徐展开。
封则拢着衣衫起身,喂兔子的时候又狠又凶,等到云晦呛到、咳嗽,他才又将动作放缓,如往常一般去安抚他咳到痉挛的后背。
小兔子最终是喝到了酸梅汤的。
——
这天之后,封则自己与自己较上了劲儿,任凭云晦在将军府里上天入地地惹祸,自己也绝不再多管一件闲事,凡是跟云晦有关的便一律交给方络去办。
自然,除了晚上。
晚上小兔子扒在他门外叫得太过挠人,每次都将他从床上叫起来,抓起小兔子的衣领再回到床上,如此来来回回一番折腾。
总得让石硫磺的药性过去才能放人离开。
暑热天里处处湿热,从封则的卧房里出来便是一阵燥热的南风,云晦觉得自己身上的汗冒得更加厉害了些,走到廊下的时候不舍地回头看去,突然很怀念封则房里的浴池。
好想洗个澡。
但屁股还一颤一颤地疼着,似乎刻意提醒着他封则是怎么对待自己的,云晦一阵后怕,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身上的热汗就这样消退下去。
他自己摸不着头绪,就连走路也不稳当,转头就被人撞了一下,险些摔下去。
这一下子扯到云晦饱受摧残的屁股,小孩儿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想哭。
还好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云小郎君,您该喝药了。”
云晦被人扶着站好,廊下又是一阵穿堂风,他披散的头发被吹乱,拨弄半天才看清楚眼前的人。
是鹤循哥哥身边那个得力的管事。
云晦轻轻地“呼”了一声,眼睛红红的,外人看来像受了惊吓似的,站在那里很乖觉地叫人:“方管事。”
方络应了一声,上前将手里端着的药碗呈送上去,他知道云晦的耳朵不好使,却又守着规矩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拔高了音量说:“您今晚的药还没喝呢!”
这时夜色已经很深了,一旁的树枝上栖了无数倦鸟,都被方络这一嗓子惊扰起来,簌簌地往夜空中飞去。
便是听不见声音,也能觉出那一阵躁动。
云晦胆子小,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步,整个人几乎要贴在廊檐下的石柱上。
夜色之中,他的眼睛竟被月色映得很亮,无辜地眨眨眼睛,嘟囔道:“方管事你的声音好大……”
方络心虚,但并不想承认错误,仍然拔着自己的音量道:“小人是怕您听不清楚!”
云晦被震得闭眼睛,眼角与鼻梁间压出紧密的褶皱。
这实在是他的耳朵坏了之后听得最清楚的声音了。
“好的我听得到你不要再说了。”云晦一口气说完,生怕方络再开口说什么。
方络于是沉默地递出了手里的药碗。
药还冒着热气,一看就是在小厨房里温着,由方络掐算着时间送到这里来的。
只是封则今晚的动作快了些,以至于他出来早了,否则他大概可以在封则的卧房里接到这碗药。
云晦盯着那碗药,舌根处已经不由自主地泛上来一阵苦气,他屏住呼吸一侧首,撅起嘴巴掷地有声地说:“我不喝。”
方络已经做好了递调羹的动作,听见这一声差点儿没反应过来,“啊?”了声,复问道,“您不喝?”
云晦捂着耳朵不听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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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太苦了,我不喝!”
方络看着眼前又闹脾气的小孩儿,不由地在心中暗暗叫苦。
小皇子殿下身份尊贵,和府中寻常的奴仆很不一样,是个既不能骂更不能打的人,凡是都要好声好气地哄着来。
除了他自己不把自己当皇子,其余人都当他是皇子呢。
包括他们家将军。
就这么在廊下僵持了好一会儿,方络很快就放弃了强行喂药的想法,
扯着嗓子道:“小郎君您病得那么厉害若是不吃药怎么会好呢!这都是将军吩咐的,您要是有一顿不吃小人们就没法交差,您总不能让小人为难吧!”
话音落下,最后一波虫鸟也被彻底惊走,云晦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身后的房门就先开了。
封则一身寝袍站在门内,冷峻高挺的身形被昏暗的烛火勾勒出潦草的影子,但只要他站在那里,那股子冷冽的气息就自带杀伐。
云晦没听见门响,但却清楚地感到身后一阵发寒。
他犹疑着转身回头,恰好对上封则凝眸时漫不经心的一瞥。
“殿下。”男人这样唤他。
云晦被他叫得眼睛都红了,仿佛听见这个称呼就能想起男人在床上对他凶狠的冲撞与啃咬,身体总是先人一步做出反应,等到他回过神儿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捧着药碗在喝了。
苦药入喉,他被激得一阵反胃恶心,刚吃下去的东西又咸又腥,一时都要随着这口药涌上来。
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又哭什么。”封则蹙眉,冲云晦招了招手,让他挪回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喝药,说,“再让我看到你哭,就把你按在腿上扒了裤子打。”
云晦狠狠噎了一下,眼眶里的泪和口腔里的药一齐咽了下去。
竟有“咕咚”一声。
封则一直看着他喝完药才终于露出一抹倦色,抬手招呼方络将人带回去。
“明日府上设宴,记得把人看好。”
方络连忙应下,带着连气都不敢喘一声的云晦下去了。
人刚走,封则就听见江文曙迷迷瞪瞪的脚步声,人还困着,显然是被方络那几嗓子给吼起来的。
“真搞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江文曙打了个哈切,走到近前嘟囔说,“要折腾就折腾吧,又没有人拦着你,结果只是让他跪了一次就舍不得。”
“谁舍不——”
“嘿。”方络立即打断他,自顾自地感慨下去,“舍不得就舍不得吧,把人抱进来哄哄得了,你偏偏冷着脸不理人家小孩。”
“瞧把人吓成什么样儿了。”
“你闭嘴吧!”封则终于找到空隙,颇有些气急败坏,“云浮岚的病一好,你就立刻搬走。”
“那我一时可走不了。”江文曙摊开手,如实道,“小病秧子不知哪年才能好呢。”
封则一愣。
那种突如其来的心疼似乎即将盖过昔日的折腰受辱,使他忘记在暴雪天里罚跪时想的究竟是什么。
真的是想要将那只小兔子从高处拉下来吗?
16. 宴请
七月初,中州城里最热的时候。
因着新帝的病,朝中已经接连休沐了数日,家家消暑宴席流水不断,城中尽显奢靡之气。
七月初二的宴定在将军府,封则早已四方邀约,意在秉承圣意,替特使褚明桀“饯行”。
众人皆知封则乃是朝中新锐,身上背着累累战功,是令西峡五境闻风丧胆的角色。
如今皇帝要彰显新朝的气度,听了褚明桀的话“先礼后兵”,却又要让封家父子作这一战的后盾。
说来是有几分可笑的。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占据在中州城内的既然是这位帝王,如今的局面也由不得他人置喙。
未至正午,将军府已是人头攒动。
方络招呼着府上的下人依次奉上酒水,宴席未开,庭下歌舞已起,觥筹交错间已经初现新朝的奢靡之风。
褚明桀早早地便到了,弓着身子上前给封则敬酒,脸上带着谄笑,“能得将军亲自款待饯行,实在是下官平生之幸,下官先敬将军一杯!”
因着一个前朝的身份,他如今在朝堂上足可谓谨小慎微,上要讨好帝王,下要看同僚的脸色,即便是得了“特使”的肥差,也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封则会不会将当日学府的事情拿出来说。
若是不提,谁又能知道这是昔日威风八面的国舅嫡孙呢。
封则坐在主位,暑热天里未穿官服,只一身杭绸袍子,殷红花色,团花既轻盈又显得贵胄。
他淡淡地掀起眼睛,上挑的眉尾翻出一个锐利的弧度,眸色仍然是冷的。
他同样举杯,嘴角轻轻一弯,似笑非笑,“褚少监毛遂自荐,若无你的谏言,西峡只怕已经开了战火,劳民伤财不说,将士们的命也是命,本将还要多谢你为国为民之举。”
席上一阵附和。
褚明桀紧张的情绪略缓了一些,痛快地将手中的酒喝完,这才又说了许多感念封则“宽宏大量”的话来。
封则不再与他对饮,自斟自酌道:“本将的心胸实在算不得宽厚,旧事不谈,也是顾着如今的朝局,总还是要敬着褚少监这个‘特使’身份的。”
他说完又反问:“不是吗?”
褚明桀听得出来,他话里话外仍然在揪着学府的事情不放。
替自己辩解的话尚未想出来,席上就有喝多了的武将大着舌头说:“封将军这是哪里的话,末将都知道您虽善战,但素来不喜杀伐,自从您的兄长因战事而暴毙,这西峡……”
这番话并没有顺利说完,很快就被旁边一位同僚给打断了。
封启的死是个忌讳,这人真是喝多了才敢当着将军的面提他的兄长。
“只说那个荣国留下来的小余孽吧。”同僚岔开话题,扯到云晦身上,“将军与他一直不对付,他从前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对咱们将军呼来喝去,如今落了奴籍,成了新朝最下贱的奴宠,将军却还花高价将人赎回来,好吃好喝地在府里养着呢。”
说到激动处甚至还拍了一下手,看来也喝了不少,“将军心慈啊!”
封则一直举着酒盏没有动,静静地听着下属将话说完,末了才悠悠地晃起手里的瓷器,嘴角的弧度丝毫没有变。
“陈将军抬举我了,哪里说得上是‘心慈’,只是他毕竟从控鹤监出来,还算会伺候人。”
封则一顿,“虽还有些不得要领,但只图用着舒心罢了。”
众人皆是一静,大约都没有想到在外骁勇善战的封鹤循竟也会醉卧美人榻,且还是那云晦的床榻。
是要有多会伺候人,才能在这样的私仇国恨中让封则留下他一条性命?
掂量不清楚封则的心思,无人再敢置喙云晦的事。
歌舞又起,褚明桀借口更衣,悄悄离了席。
今日虽是为了褚明桀饯行,但设宴的人毕竟是封则,朝中众人都存着恭惟的心思,寻了间隙就要向封则敬酒。
封则的酒量还算不错,但酒过三巡,到底添了些醉气。
第三场歌舞歇下去的时候,褚明桀拢着袖子回来,没回他的位置,反而凑到了封则面前。
“封将军,寻常歌舞不过是为了助兴,想必各位大人见得多了,不免厌烦,下官倒是有个好主意。”
封则的确已经心生厌烦,倒不是对歌舞,凝着眸子看向褚明桀,轻笑一声,“褚少监又有什么巧思?”
褚明桀不语,径自卖了个关子,等到席上众人都被他这话吊足了胃口,才高抬手臂拍了两下,示意他随行的小厮——
率先传来的却是一阵微弱的轻呼声。
封则眉心一拧,顺着褚明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捕捉到了云晦的影子。
他被人一路推搡着过来,看不清是腿脚不利索还是屁股太疼,每走一步都都踉踉跄跄,到近前的时候几乎已经要摔到地上。
小孩儿明显被吓坏了,脸色白得出奇,鼓着一口气不敢咳嗽,眼角通红一片。
他快哭了,封则觉得。
这是亡国后云晦第一次以“奴宠”的身份示人,他的相貌太过漂亮,席上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唏嘘声。
押他的小厮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一把便将云晦推搡在地。
云晦轻呼一声,本能地用两只手撑向地面,奈何连日生病受伤,他身上没有力气,整个人便生生地摔了下去。
掌心立刻被碎石子割出血痕,他疼得蹙紧了眉头,一双眼睛浸满了泪,强忍着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封则一直在上首坐着,身形姿态并没有因为云晦的出现而发生改变,只有那双眼睛不漏痕迹地眯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酒盏的边缘,问褚明桀。
褚明桀朝着上首拱手,“下官前些年常去花楼一带,会的比控鹤监里的属吏还要多一些,将军说这小余孽不得要领,下官可以帮忙教一教。”
“方才找到这小余孽时,发现他正在将军府的厨房里偷东西吃。”他看着云晦开始泛红的脸色,语气不由变得慢下来,“今日来的都是朝中同僚,厨房里的菜色岂是他一个卑贱奴宠能碰的,下官便给他喂了些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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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朝下首的云晦走近,径直弯腰想要将他拽起来,云晦挣扎开,露出手腕上戴过镣铐的痕迹。
“别碰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虽一贯显得娇气,声音竟然很大。
募地让人心里一颤。
知道他此时是封则的人,褚明桀没敢过多的触碰他,黠笑一声,站在原地从袖中摸索出了什么。
众人定睛一看,见他手中握着一对银黄色的小圆球,正在刺目的阳光下闪动着。
晃动有声,那是燕然山进贡的勉铃。
褚明桀此时也在试探封则的态度,见他始终没有开口阻拦,自然也就更为大胆了些,施施然握着手里那对勉铃吩咐手下人。
“扒了他的衣裳——”
小厮令行禁止,当即就去扯云晦腰间的衣服,手碰到衣带的一瞬间,云晦开始低低地叫出声音。
他已经在竭力挣扎了,浑身的骨头却软得像散了架一样,再怎么用力也仅仅只能发出一些颤抖,茫然地在人群中寻找自己可以依求的人。
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封则身上。
上首的男人离他很远,瞳孔前的眼泪使视线变得一片模糊,他无法看清男人的神情,但他知道——
那是唯一对他好的人。
因脱力和恐惧而变得一片湿泞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他挣扎着伸手向前,用口型唤。
鹤循哥哥。
封则听懂了。
这一声几乎将要击破他与云晦之间那层厚重的隔膜,乃至这数日以来的冷漠与苛待也一并消退下去。
“褚明桀。”封则出声,两个小厮不敢再去拨弄云晦的衣服,束着手站在一边。
封则一字一顿地提醒,“他是你的弟弟。”
褚明桀矢口否认:“绝非血亲!”
“下官的祖父是荣帝先皇后的父亲,与这小余孽只有一个嫡亲之名。”褚明桀又说,“况且祖父早已伏法,下官乃是新朝人,怎会与这荣国的余孽扯上关系?”
摘得倒是干净。
封则坐着凝视他,庭下高台使他的视野变得异常清楚,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褚明桀从一开始的振振有词到后来的支支吾吾,连最后一点儿“嫡子嫡孙”的气势都要消散了。
没人能惹得起封则这样的视线。
这个过程里,云晦始终狼狈地被小厮按在地上,压抑的哭声已经凄凄惨惨地传入了众人的耳朵。
总有人对他生折辱,也总有人对他起同情,昔日旧臣避开视线不敢再看,如今的权贵却还饶有兴致地伸长了脖子。
世人都爱看高傲者祈求。
封则的沉默令有些人渐渐生出揶揄的心思,便有人对褚明桀说:“褚少监,你要怎么教,做来我们瞧瞧热闹啊!”
褚明桀笑开,托着手里的东西蹲下.身子,去摸云晦腰间的衣带。
手指搭上去的一瞬间,身侧忽觉有一阵劲风拂过,他踉跄一步跌倒在地,顿时觉得脸上一痛。
——两颗勉铃在他的脸颊一侧碎成了粉末。
17. 疯子
那是一道很清脆的声响,在褚明桀听来却只觉刺耳,原因是离得太近了。
两颗勉铃被生生捏碎在他的面前,碎瓷片随着一阵风悉数扎入了他的皮肤。
泼油一般。
褚明桀立刻惊声叫开,捂着自己右侧的脸颊不住后退,每退一步都有一双乌皮靴不断靠近,顺着靴子往上看,是那身殷红色的绸袍,再往上,是封则阴沉得如同结了冰一般的脸。
褚明桀胸腔里不断发出“嗬嗬”声。
他的脸上被碎片划出来的伤口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正争先恐后地向外涌着血珠,与那惨白的脸色相互映衬,几乎没有了人色。
“封……封……”只勉强吐出来两个字,他便不敢再发出声音。
封则的脸色实在太过吓人,那双眼睛似乎要将他生生扒皮抽筋吞之入腹,只一眼就让人想起西峡战场上嗜血的孤狼。
他一步一步逼近,在褚明桀面前停下,微微弯腰,然后神色如常地笑了一下。
在场众人都因为封则这一笑而打起一阵寒颤,一场饯行宴过半,他们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褚明桀惹了多大的祸事。
联想起刚才那两个吞吐的字音,又有人恍然大悟——
或许褚明桀不是在叫封则的名字。
他想说他是个疯子。
“疯子”维持着弯腰低身的动作,冲着瘫软在地的褚明桀微笑一会儿,而后又施施然地直起身来,一撩袍尾,转身去抱另一头的云晦。
男人的声音如那碎裂的勉铃一般令人心生惧意。
“既然是本将的人,就不劳褚少监费心了。”他说着轻轻抚弄云晦颤抖的后背,感受到手下人发自内心的惧意与慌乱,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托着云晦的臀腿将人抱了起来。
无人敢出声。
中州将军府,西峡饯行宴,舞曲未散酒水未满,满朝文武百官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封将军抱起他的奴宠,扬长而去,再未回席。
——
卧房里的哭声愈演愈烈,混杂着窗外糟乱的鸣蝉,前院的觥筹之声再也遍寻不见,一时都被掩映。
封则抱着云晦坐在榻上,怀里的人浑身都颤得厉害,一碰就剧烈地蜷缩起来,手脚僵硬,掰都掰不开。
“他们喂你吃什么了?”
封则轻轻搭上他颈间的脉搏,过于强烈的触感在指间跳动,这一看就是药的作用。
云晦什么都听不清楚,眼前像是浓了一汪浑浊的水,整个人都被迫浸泡其中,连呼吸都显得艰难起来。
他回答不了,勉强张着嘴呼吸,很快卸去浑身的力气,脑袋僵硬地向后一仰头。
“云浮岚!”封则托住他的后颈,勉强镇定下来,这才发觉自己连手腕都是抖的。
手心里全是汗,不知是云晦的还是他自己的。
如果说褚明桀的所作所为令他感到愤怒,那么云晦此时的样子则让他无比心急。
“说话!”封则用指腹去抹云晦的眼角,语气透着急切,“吃什么了,云浮岚?”
“小殿下?”
“咳……”云晦挣动了一下,依旧难受得说不出话,用尽全力地晃了晃脑袋。
他头疼。
封则一顿,被冲散的思绪都因为这一个动作尽数回拢,他翻过身问跪在门边的方络:“江文曙怎么还没来?”
方络张了张嘴,同样急出了满脸的汗。
话未说出口,木门一响,江文曙已经进来了。
宴席上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褚明桀到现在还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江文曙听到消息之后不等人请,自己提着药箱就来了。
“咔”的一声,药箱被放到桌子上,江文曙拨开封则的手。
“别掐着他。”
都喘不过气儿了。
封则如梦初醒,从床沿上下来,弯着腰托住云晦的肩膀,好让江文曙诊治。
他的手一直在轻微的抖着,到最后连胳膊都要失去知觉,良久,他看见江文曙蹙着眉心直起身来。
相熟多年,封则很少在江文曙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一颗心都跟着他揪起来,他急问:“是春.药吗?”
江文曙摇摇头,神色凝重,“是曼陀罗。”
“曼陀罗?”
“西峡才有的东西,不知道怎么才流传到了中原,中州城里的人管它叫情花。”
此言一出,封则顿时明白了。
情花毒素有恶名,中毒者呼吸困难,四肢酸软,严重者还会出现幻觉。
褚明桀今日将手伸到了云晦身上,大概是云晦的反抗太过剧烈,以至于让褚明桀失了耐心,所以给他喂了这样的药。
原因呢?
竟是来自一个投臣的讨好。
见过战场杀伐,真刀真枪地与人拼过性命,封则竟对这样的卑劣行径生出一阵恶心。
他的眼睛泛着一抹薄红,咬牙看向床榻上的云晦。
小孩儿早已经失去了意识,整个人蜷缩在床榻一脚,手脚毫无力气,连攥拳都做不到。只有那双眼睛死死闭在一起,面上一阵潮红,每一声呼吸都能带起皮肤本能的痉挛。
他说他头疼,想必是很痛苦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封则竟然很想撒手不管,转头去宰了褚明桀。
好在江文曙及时制止了他。
江文曙说:“索性褚明桀没想要他的命,喂得并不多,尚且有的救。”
“怎么救?”封则理智回拢,问。
江文曙沉吟一声,一只手尚按着云晦胸口上的一处命脉,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药箱,“帮我递一下。”
那药箱里的灵丹妙药的确很多,但江文曙要用的却是一副银针。
“银针刺穴,让他吐出来。”
江文曙欲言又止地看向封则,捏着一枚银针抵到云晦的胸口上,最终还是没忍住,说:“将军,你出去等吧。”
这称呼让封则意识到云晦的情况其实很凶险,他垂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目光在云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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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起伏的胸口上停留一瞬,随即缓缓松开了手。
“好。”
他没有坚持,撩开帘子去了外堂。
堂下的绿色帘栊遮蔽着午后刺眼的阳光,暑热气息夹杂在窗外蝉动树影中,庭轩蕴隆,一切都显得寂静下来。
静到可以听见银针刺穴时,云晦那一声难耐的闷哼。
封则略闭了闭眼,沉重地吸进去一口气,踱步向门廊。
方络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
听见封则出来,他没敢抬眼去看,就些此时的姿势躬身拜下,正正经经行了一礼。
“将军。”
“嗯。”封则应了,后面就有椅子,他没坐,站在门边与方络说话。
“褚明桀怎么会找到云晦?”
“小人当时不在,但方才问过随侍的暗卫,近午宴时分,云小郎君自己去厨房找吃的,恰好被褚少监的小厮撞见。”
封则已显疲态,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连着语速也变得缓下来,“西侧院的小厨房不给他饭吃吗?”
方络脸色一白,不敢认这罪名,“岂敢,云小郎君近几日挑了些,今日府中又设宴,单是闻……”
他顿了一下,谨慎地措辞,“他也知道小厨房的菜色单薄。”
封则又是一阵沉默。
云晦挑食,他哪里不知道呢。
细细算来,他与他竟已相识六年有余,昔日的小皇子被娇养在蜜罐子里,哪日突发奇想要吃水里的螃蟹,他们都要停了背书脱下鞋袜去池子里摸。
国破家亡又进了一趟控鹤监,他这毛病竟还改不了。
罢了。
说话之间,屋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呕声。
里面云晦又吐了,这已经是他今日吐的第四次。
封则心里五味杂陈,先前喝下的酒水梗在胸腔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只觉得难受。
“你下去吧。”他忽然对方络说。
“将军?”
封则却忽然撩开了帘栊,冲他摆摆手,“去刑堂领二十记板子,小惩大诫,下不为例。”
外堂里方络再度叩下,内室里铺陈的药气愈来愈浓。
针已经施完了,十七枚银针在桌边依次排开,每一枚的针尖上都沾着淤色的血痕。
封则不忌讳,用手指在那针尖上抹了一下,触手有些黏腻。
江文曙已经坐在床边给云晦喂药。
封则什么都没问,撩起衣袍接过药碗,将仍在昏睡的云晦揽着抱到自己怀里坐着。
小孩儿脸上的潮红已经退下去了,只剩下纸一般的苍白,安安静静的样子没什么生气。
药是现熬的,至此还有些烫,封则便一下一下地搅动着手里的调羹,寂寂不语。
“那个褚明桀怎么样了?”江文曙恨恨开口,语气颇有些不平,“听说他还是云晦的表兄,怎么会这么歹毒。”
“人心凉薄。”封则看着自己怀里的云晦,说,“但殿下待他,其实是很好的。”
18.口渴
六年前,中州学府。
云晦在封则的服侍下喝下了一整碗汤药,半夜里烧得昏昏沉沉,睡在床榻上人事不省。
屋里大半学子都被宋汲赶回去了,只剩封则和褚明桀守着。
夜色极其浓郁,昏暗的烛光使人视线不明,封则一直没有起身,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床榻上的影子。
身形单薄,呼吸粗重,时不时还传来几声呓语。
“瞎看什么呢!”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转而直直扔过来一块冰凉的帕子,封则没躲,抬手就将那块帕子接住了。
褚明桀甩了甩手上的水,转头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朝着榻上的云晦一指。
“殿下还在发热,你替他擦擦身子。”
封则没动,托着那块帕子跪在原地,面容隐在一片暗色之中,周身冷得像块凝住了的坚冰。
褚明桀见他不动,不耐地抬脚冲着他的肩膀踢了一下,底下的人晃都没晃。
“怎么,我使唤不动你吗?”褚明桀不悦,“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小国庶子,能让你跪着服侍殿下已经是恩赏了。”
这话句句插人心窝子,封则抿了一下唇,“学生身份低微,不敢碰殿下。”
“呵。”褚明桀轻笑一声,倾着身子对他说,“你大可以‘不敢’,出了这扇门,我就告诉宋先生,说你不敬殿下,将你赶回去。”
他显然已经将封则的底细都摸清楚了,“届时你说你父亲还会不会让你母亲瞧病?”
封则眉峰一敛,跪着膝行几步,伸手撩开了床帷外的那层纱帐。
一室寂静,榻上的人双眼阖着,脸上浮着一阵潮红,眼尾的位置尤其严重,呼吸之间传出轻微的响动,带着一水儿的娇气。
帐内昏暗,封则的视线只在那张漂亮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后便面无表情地掀开了云晦的衣角。
腰腹上的皮肤细软白嫩,虽还没有长成,却已经可以露出一些少年端倪来。
定然是很细很软的腰。
封则强迫自己不能多想下去,又值年轻气盛,手里的冰帕子连捂都不捂,径直就按在了云晦的小腹上。
烧得迷迷糊糊的人顿时发出一声呻.吟。
封则手上一顿,循着声音的来源去看,只见那娇贵的小皇子在睡梦中拧紧了眉头,手指紧紧攥着单薄的绸衫,指尖是粉色的。
他忽然想去看他的脚趾。
转眼又挨了一脚,褚明桀气势汹汹地说:“你到底会不会照顾人?”
封则不语,将帕子重新拿起来,用自己的手捂着,刺骨的凉意逐渐浸到他的手掌上,等到手上的触觉没那么明显了,他才又替云晦擦身体。
这一次小皇子没有太大的反应,但还是发出了轻轻的“咛”声。
他好像很喜欢叫。
封则这么想着,又将热起来的帕子从云晦身上取下来,指腹带过那片被擦拭过的皮肤,已经没有那么烫了。
他膝行着将帕子浸到冰水里,捞起来,重新与手掌去捂。
如此周而复始。
期间褚明桀扬言自己累了,打着哈切出门去休息,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封则跪着伺候。
门关上的时候封则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这是个带着暖意的盛春,可手上的温度却刺骨寒凉,如同那块永远暖不起来的冰帕子。
后半夜时,云晦的高热已经渐渐退了下去,呼吸平稳下来,干裂的嘴角也多了些血色。
他是被渴醒的。
嗓子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尝试着咳了声,却哑得发不出什么声音。
身上出了一层汗,黏黏腻腻,头痛欲裂。
云晦撑着胳膊想要从床上起来找水喝,上身刚刚掀起几寸,手臂骤然哆嗦起来,“哐”一声又摔回到床榻上。
好在被褥够软,这一下摔得并不疼。
“殿下醒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极为陌生的声音,云晦吓了一跳,侧首看过去,果然叫自己床榻边守着一个人影。
只是天色昏沉,屋里的烛灯又已经烧完了,他一时无法看清那人的样子。
只知道是个背影,靠床坐着,看衣着有点儿眼熟。
“你是谁?”小孩儿怯急了,扒着一截被角咬着嘴唇问,嗓音因为高热而变得极为沙哑。
封则背对着云晦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闻言并没有要答话的意思。他一只胳膊撑在膝盖上坐着,如果提着灯笼靠近去看,就会发现那张冷峻的脸上已经尽是疲累。
近一整日都跪着,铁打的人都受不了。
封则动了动腿脚,没出声,缓着僵硬的身体从脚踏上站起来,才又问云晦:“殿下还有哪里不舒服?我去请大夫来瞧。”
攥着小被子的云晦倏地松开了手。
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夜色中仍然显得很亮,因为在生病的缘故,眸子里似乎也蒙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水光,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但他的语气却有些惊讶,“是你啊?!”
这是认出来了。
一场高烧不至于将人烧糊涂,云晦上午刚淋了封则一头洗脚水,自然不会转头就忘。
封则却守着规矩向后退了一步,抬手行了个揖礼,一板一眼地重复刚才的问题。
“殿下还有哪里不舒服?”
那语气里听不出一点儿温度,活像一块在冰天雪地里被冻住了的木头。
云晦登时就觉得有些委屈。
明明早上还见过的,虽说淋了你一头水,但不是给了帕子道了歉嘛,怎么还冷着一张脸!
小孩儿仰面躺在床上,一双大眼睛缓慢地眨动,余光瞥见封则还拘着礼数,大有一种自己不说“免礼”他就不知道起来似的。
云晦于是跟他较上了劲儿。
他拽着手里的被角在床上侧了个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封则看,就想看他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放下手来。
小时候最爱这么瞪人了。
瞪了许久都没看到对面的人有什么反应,云晦终于卸了力气,压着被褥软绵绵地说:“我没哪儿不舒服,你可以给我倒杯水吗?”
封则站在暗色里,闻言仍然没有什么反应,云晦觉得自己今夜这口水算是没指望了,软哒哒地躺回床上“哎呦”一声,可怜兮兮地咬住了嘴唇。
算了,渴死我吧。
他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就这么自暴自弃地躺着,即将昏昏欲睡时忽然觉得头颈一轻——封则已经单手托住他的脖子将他扶了起来。
云晦身份尊贵,很少被人触碰这么敏感的位置,后颈处迅速红了一片。
覆在自己后颈上的那只手生着厚厚的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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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指头的颤动都让他觉得浑身发痒,似乎有什么穴位被人拿捏住了似地。
云晦不敢乱动,但脸上一点儿都看不出惧意,一板一眼地拧起眉毛,想要呵斥这犯上造次的人。
正要开口,嘴边忽然被递过来一碗温热的水。
封则已经在床边的脚踏上屈膝跪下,原本托着云晦后颈的手顺势向下挪动,整只手都托住他的后背,使他能够半躺半仰地靠坐在床上。
另一只手搅动调羹,小半勺温水递到云晦嘴边,贴心周到之至在于连那调羹也是温热的。
云晦高热缺水,嘴唇都已经干裂了,下意识地张开嘴唇去含那只调羹,一口温润的水流就这样润到他的喉咙里,嗓子总算没有那么难受了。
久旱逢甘霖,云晦立刻觉得自己像一棵被浇了水的小豆芽,充盈着水气满足地抬起头来。
小郎君好会伺候人呢。
云晦不知道,方才他神志不清被喂药的时候,封则用的也是这个动作。
但床褥恰好遮挡了他的视线,以至于云晦并没有看到封则因为久跪而开始发颤的腿股。
他满足地喝下一整碗水,靠在床上揉揉眼睛,展开一个皇子对庶民的盘问。
“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十几?”
封则没有抬眼,将手中的水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仍然很规矩地答话:“学生封则,十六岁。”
“哦。”云晦圆起嘴巴答应了一声,又搅着手指问,“你有表字吗?”
“有的。”
云晦是个乖小孩儿,拽着晕乎乎的脑子掐算了一会儿,小郎君比他大三岁,体贴入微会照顾人,连喂得水都格外好喝。
小孩儿抬起脸来,嘴角裂开明媚的笑意,几乎可以亏到藏在最深处的犬齿。
“那我就叫你‘鹤循哥哥’了!”
这一声叫得极为热切,封则的眉梢不可避免地颤了一下,古水无波的一双眼睛微微一抬。
他在家里的日子艰难,从未被人这么叫过。
心里像是被小猫爪子挠过,泛起一阵痒意。
一阵沉默过后,云晦忽然在床上不安地动了动,扬起脑袋问封则:“表兄呢?”
他的表兄便是褚明桀。
“世子在休息。”封则察觉到云晦的脸色有些奇怪,倾身问他,“殿下?”
“那,你抱我起来。”云晦结巴了一下,脸上又浮上一阵高热一般的潮红,糯声说,“我想去湿湿。”
中州小孩儿娇生惯养,都管解手叫“湿湿”。
封则没听过这个,皱着眉表示不解,却得到云晦手蹬脚踢的一阵催促。
“快一点……我要憋不住了!”
封则恍然大悟,撑着床榻将自己僵硬的双腿从地上起来,想要弯腰去抱云晦,手伸到半空却又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眼前的小皇子只穿着一件绸衣,露出来的手脚极其白皙,看起来不容亵渎。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抱他。
再一怔愣,只觉得怀里依上来一个热热的人——云晦已经自己拢着他的脖颈贴上来了。
“快点快点!”小孩儿踢着脚催促。
封则只能收起全部的心思,单手龙这他的后背将人抱起来,又腾出一只手去开门。
门一开,恰好碰上前来探望的褚明桀。
19.表兄
天边已经泛了鱼肚白。
盛春早色流泻出来,园子里草木芳菲,炸开一天明朗。
雀鸟啼叫,晓蜂弄蝶。
只有前院传来一些莫名的响动——后来才知道是宋汲在命人填湖。
褚明桀的脸上还带着一些倦色,在看到门开的一瞬间骤然清醒过来,提着一口气后退一步,讶然:“这是怎么了?”
云晦脸上还带着一层扭捏的红晕,他还以为小殿下是病得又重了。
斥责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云晦就窝在封则怀里仰着脸叫他:“表兄!”
褚明桀连忙应了,弓着身子后退一步,朝云晦施了个礼,“殿下要去做什么?怎么不来知会臣呢,竟让一个卑贱的庶子抱您。”
云晦“唔唔”一声,没有从封则身上下来,腿脚还在不安分地擦动,拢着少年的脖子说:“可是我很急呢。”
褚明桀很快就听懂了。
他笑了一下,又顺势上前一步,冲着云晦张开手,“臣带殿下去吧。”
封则始终垂着眼睛,听见这句话就作势要将怀里乱动不同的小孩交出去,谁知云晦却仅仅抱住他的后颈,像块化开的膏药。
小孩儿软软地说:“不用了,鹤循哥哥带我去呢。”
娇气。封则想。
解手还要挑人。
但伺候着殿下解过手,他在学府的地位骤然被拔高了一筹,转眼就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身份低微的小国庶子了。
回来的时候褚明桀还在云晦的房门外守着,脸色阴阴沉沉的,看向封则的时候露出明目张胆的厌恶。
“嗤——”
封则抱着云晦经过他身边时,听见了这样明显的讽笑。
他的手上下意识地加了力道,却忘了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儿,立刻引得云晦哼了一声。
屁股上被掐了一下,云晦有些恼,但也没有发脾气。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脾气。
但褚明桀那一声他也听见了。
云晦拽拽封则的衣服,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他还有些低烧,腿脚有些软绵绵的,踉跄了一步,险些没有站稳。
褚明桀连忙上前将人扶住。
“表兄,你不要凶他。”云晦偏头对他说,“早上时候我淋了鹤循哥哥一头的水,很过意不去呢。”
褚明桀蹙眉,看着站在一旁安静到像块木头的封则,十分不屑地说:“那殿下可知他是谁吗?”
他自问自答,“西峡边境小国的朝臣之子,失势之家,卑劣庶子,怎么担得起殿下这一声‘哥哥’?”
原来是在恼这个。
云晦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他年纪小,叹气时却有些故作老成,开导似地说:“父皇教导我们当一视同仁,中州与西峡正在重修旧好,在这节骨眼上,更不能生出国别与嫡庶的偏见来。”
他敛起嘴角,反问道:“况且,我不是也叫你‘表兄’了吗。”
褚明桀:“?”
很清楚的,站在一旁的封则笑了一声。
这是他入学府以来第一次笑,云晦好奇地扭过去看,却见他已然肃了神色,沉默地站在那里,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神色。
褚明桀却瞪他一眼,扬手就要扇过去。
云晦拖着一副病体吭吭哧哧将人拉住,一手握住褚明桀的手腕,另一手拉过封则的。
随后两手相对一靠。
“啪”一声,小皇子殿下语重心长地说教起来:“表兄,咱们在学府把日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褚明桀:“……”
封则:“……”
——
孩子小时候古灵精怪的,哪像现在,耳朵不好使了,脑子也变得不灵光起来。
撒娇哭鼻子,活脱脱一个小傻子。
窗漏夹带暮色,府上人声寂寂,一室药气早已顺着门窗散去。
封则竟然已经守着云晦坐在这里一个下午了。
床上的人一直没有醒,即便是睡着了也不太安分,胸腔没有规律地起伏着,口中偶尔会露出一些模糊的声音。
像是在做梦。
江文曙端了新熬的药过来,放到桌上之后又长长地打了个哈切。
“前院的人都散了,褚明桀也被送到了太医院。”他问封则,“这个褚明桀……你还打算让他活着出中州城吗?”
封则的视线始终放在云晦身上,听见这一问也并没有挪开,只是淡淡地答:“自然,人死在中州,总会有人疑心是我做的,不如让他好好‘上路’。”
江文曙一屏,再看向封则的时候便多了更多探究的神色。
“只是这样一来,你父亲岂不是……”他察觉到封则变了脸色,立刻改口道,“封肃将军岂不是真的要得到陛下重用?”
新帝的旨意是让褚明桀作为特使前往西峡与大宛谈判,同时启用封肃,让他率军驻守狭关道。
“陛下忌惮封家功绩,不会重用他。”封则说,“再者,我本来也没打算让褚明桀活着回来。”
新朝初立,局势远远比人想象中要复杂的多,封家父子兄弟间的矛盾更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江文曙不懂这些,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话题落下之际,床上的人忽然嘤咛一声,封则立刻从椅子上起来,伸手托住云晦的肩膀,将人轻柔地抱到自己怀里。
“怎么了?”男人的嗓音里透着急切。
怀里的小孩儿皱着眉心睁开眼睛,从眼尾到脸颊一片潮红,眼神中带着大梦初醒一般的迷茫。
他刚醒来的反应很慢,一双大眼睛转了好一会儿才聚起焦来,然后就盯着封则的下巴不说话了。
封则意识到不对劲儿,抬手覆上人的额头,只一下就蹙起眉来。
“怎么这么烫。”
这话是说给江文曙听的,后者走过来替云晦搭脉,腕上有伤,他不得已多摸索了一会儿,而后才说:“正常的。”
“曼陀罗损人身体又扰人心智,他的脑子不好使,毒虽清了出来,但神智还没有恢复,得烧一阵子呢。”
说简单点儿,云晦现在还懵着呢。
怀里的人又软又烫,那双无辜的眼睛无端惹人心疼,封则心里的那阵难受又放大了些,紧接着深深吸进去一口气。
“帮我把药端过来。”
熬好的药已经温了一会儿,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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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起来刚刚好。
江文曙新拟的药方,味道颇有些沉重的苦气,封则刚刚接过药碗,就看见怀里的小孩儿努着嘴把头转开了。
“哼——”
他眨眨眼睛,瞬间挤出两串眼泪,顺着脸颊渗入到封则的衣袍上。
“怕苦?”封则举着调羹送到云晦嘴边,看到人紧紧地将嘴唇抿了起来。
一张小脸皱巴巴的。
封则沉默一阵,将手里的调羹又放回去,端着药碗对江文曙说:“帮我放到灶上热着吧。”
江文曙颇会看眼色,当即就接了药碗推门出去,廊下的小炉还生着火,他蹲在一旁静静等了片刻,果然听见云晦的一声哭喊。
小孩儿是被封则生生掰着肩膀按到腿上的。
“干什么!”他睁开眼睛,上半身呈一个向下倾倒的姿势,险些就要从床榻上溜下去。
封则及时钳住他的腰身。
小孩儿登时就动不了了,手脚并用地在封则腿上扑腾起来。
曼陀罗的毒素掣肘了他的四肢,并不灵活的手腕勉强抓住床褥上的一点儿布料,指尖却已经凝满了汗。
“放开我……”软音含糊地说。
封则不松手,顺势撩开了云晦单薄的衣角,亵衣之后便是亵裤,被他随手拉了下来。
屁股上一凉,云晦登时瞪大了眼睛。
他想挣扎,但下半身被封则压得死死的,想要伸手向后阻拦,却又被封则抓住了手腕。
实在是进退两难。
男人身上的气压越来越低,云晦已经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连烧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都一时清楚了许多。
“啪——”
耳边听到模糊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并不十分真切。
云晦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扇了一巴掌。
火.辣辣的感觉丝丝缕缕地蔓延上来,屁股上一阵痉挛,小孩儿被压着不能动,突然觉得这比在控鹤监受刑还要委屈。
“吧嗒”一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往下流,顺着下巴落在床下的地板上,竟格外刺耳。
封则不为所动,沉着脸将手心贴到小东西的臀上,触手微微发烫,皮肉还在挛缩。
“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哭,会怎么办?”
云晦哭声顿止,胸腔还在一阵一阵地发颤,顿了片刻才想起那天封则说过的话。
——“再让我看到你哭,就把你按在腿上扒了裤子打。”
嚯!
那我岂不是完了!
数不清自己这一天哭了多少次,云晦觉得按着封则的脾气,自己今天大概会瘫在床上。
“可……”
只开口说了一个字,又一声清脆的响动落在了他的身后。
云晦双手并拢,勉强攥住身下的被褥,指尖被压到发白,但惨遭荼毒的四肢终于渐渐有了点儿力气。
浑身只剩脑袋还有余痛,伴着高烧的燥热浑身发软。
云晦勉强忍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觉得委屈,带着哭腔开口:“可是,可是你欺负小孩。”
眼泪再也存不住,开了闸似地“吧嗒吧嗒”往下掉,云晦软软地哭诉道:“而且我现在还在生病……”
20.巴掌
封则狠了狠心,又在云晦的屁股上落了一掌。
一片薄红立刻腾升而起,云晦的哭声募地大了起来。
他的嗓音依旧娇娇软软,尚且带着一些因高烧而引起的沙哑,这一声似乎要将封则的意识扯回到六年前的中州学府。
封则抬着的手还举在半空,却怎么都落不下去了。
云晦察觉到钳住自己腰身的那只手松开了一些,他在封则腿上挣扎似地动了动,两只胳膊一起用力,总算把自己从床上撑了起来。
稍长一些的亵衣顺着细腰滑落下来,在渐渐昏暗的室内遮住了那片红粉。
云晦边哭边压着封则的前胸摸索,努力地想要给自己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这个过程中不甚压到屁股,疼得他立刻哀嚎一声。
小孩儿的哭声竟十分扎耳朵。
封则蹙着眉扶了一把,让他垫着被子跪坐在床上,用指腹抹了抹他的眼泪。
不碰还好,这一碰就像是触到了什么机关,引得云晦哭得越发厉害了。
他仍然有些发烧,头脑昏昏沉沉的,反手向后捂着自己的屁股更加大声地哭起来。
眼泪像小珍珠一样往下掉。
封则忽然没了法子,抬手按向自己的眉心,揉了揉才皱着眉说:“不听话是不是。”
那语气有些凶,云晦立刻睁开泛肿的眼睛端详男人的神色。
屋里有些暗了,眼前的人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只有眼底与嘴角的细微处可以窥探到一点儿无奈。
云晦抽噎一声,眼泪还在簌簌地往下流,但总算不嚎了。
“没有不听话。”他缓了好一会儿,勉强跪坐着,嗓音还带着哭喊过后的糯声,“你打得我好疼。”
说到这里他又扭着身子伸手去摸自己的屁股,触手有些发烫,他只摸了一下就瘪着嘴把手收了回来。
感觉有点儿肿了。
“你听话?”封则不为所动,冷着脸反问,“你也知道自己还在生病,听话还不吃药?”
“唔……可是那个药真的好苦。”
云晦咬住自己的下唇,似乎是要找个什么借口出来,然而最终失败。
他低垂脑袋,一副任打任骂又仗着自己可爱地说,“那你就喂我嘛。”
你喂我我就喝了,干嘛要打我。
挨打的时候出了一些汗,云晦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热乎乎的,滚烫的温度发出来一些,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但衣摆下的皮肤还在竭力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云晦说完这句话又觉得委屈,眼睛一眨就又要掉眼泪。
封则终于告饶。
男人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抬手在云晦的额头上摸了摸,温度仍然是烫的。
“好了,别哭了。”他总算把安慰的话说出了口,“我让江文曙把药端进来好不好?”
云晦哪里还敢说不好,再大的脾气都被封则这一顿打磨平了,泪眼模糊地跪在床上点了点头,没看见封则开口唤人,那边被屏风遮掩了一半的房门却已经被推开了。
江太医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进来,脸色竟被热气熏得有些红。
云晦不解,歪着脑袋想要探头去问,被封则利落地拉下窗帘挡住。
这下他连声音都有些听不清了。
依稀能分辨出鹤循哥哥并不怎么和善的语气,夹杂着几个连不起来的词汇。
“外面……偷听……要脸……”
云晦拿不准主意,担心是封则责怪自己在偷听他们说话,杵着脖子不敢吭声,想要解释自己根本听不见,嘟嘟囔囔地发出几个音节,最后扥着脖子说:“我才没有不要脸!”
外面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榻春光险些泄露出来,封则单手揪住他后颈处的衣领,让人老老实实在床上跪坐着。
距离变近,这下云晦能听清了。
封则冲着江文曙摆了摆手,示意他将药递过来,说:“小东西不听话,我教训一下怎么了。”
江文曙无所谓地挑了一下眉,“那你哄什么?”
“我赎回来的人,你管我呢。”
江文曙:“……”
封则冷着一张脸接过他手里的药碗,见床榻上的云晦还懵着,索性抬手用指腹碰了一下云晦的嘴唇。
云晦下意识地张开嘴。
他的唇形很漂亮,圆润有肉,因为刚才的哭喊而呈现出淡淡的粉色。
嘴唇张开的时候,便会露出那排洁白的牙齿和藏在深处的犬牙。
封则有一瞬间想要用手指去挖他的槽牙,想到江文曙还在边上,便又生生忍住了。
转而用手指捏起匙柄,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递到云晦的嘴边。
云晦张着嘴不愿意动。
封则皱了一下眉,自己用嘴唇试了一下药的温度,确认温度正好,而后轻声哄诱。
“乖乖将药喝了,我让人去备蜜饯。”
“糖杨梅好吗?”
小孩儿以前很喜欢那个。
云晦眼睛一亮,配着哭肿了的眼睛,一时让人觉得水盈盈的。
他舔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而后低头,乖巧地将那勺药喝了。
入口苦涩难耐,他登时有些想吐,觉出身后的屁股还有些疼,硬生生皱着眉咽了下去。
用力之大甚至能听见喉间“咕咚”一声。
如释重负地睁开眼睛,面前却又是一勺递到嘴边的苦药。
云晦真的不想再喝了,张口想要向封则讨厌糖杨梅,那调羹缺已经贴到了他的唇上。
封则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一边将药汁送进去,一边说:“杨梅酸甜,你若此时吃了,后面的药就都喝不下去了。”
“先苦后甜,宋先生是怎么教你的?”
云晦懵了,哪里知道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地被人哄诱着喝下了更多的苦药。
“乖,最后一口。”
“只有半口了,喝不完没有蜜饯。”
在伺候云晦喝药这件事上,封则可谓颇有心得。
从曾经的中州学府到如今的将军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不仅仅是那些国仇家恨,或许也有那么一些旁人不知道的,藏在细枝末节里的东西。
一碗药就这么被喂完,云晦催促着封则给他拿蜜饯,封则笑着应了。
很少见到封则这么有耐心的样子,江文曙也算是开了眼。
方络领了罚,恐怕还要休息几日,封则便另指了个小厮去取蜜饯,一来一去要等一会儿。
云晦等累了,撑着床榻想要躺下去,肩膀还未贴到枕头,就被封则拉住手腕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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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方络那里将那副镣铐取过来。”封则对帘外的下人说。
云晦倏地睁大了眼睛,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张了张嘴问封则:“鹤循哥哥你做什么?”
“明知道今天有外人在还要乱跑,害得自己被人灌药,你当你的身子很好么。”封则捏了捏小孩儿的屁股,成功听到一声轻“咛”,忽然冷着脸笑了一下,“还是说,是我太宠你了?”
云晦觑着一双大眼睛看他,嘴唇挪动一下,有些惊恐地摇头:“可是我不知道……”
说到底他现在还病着,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替自己辩解,他垂头摸了摸自己尚且自由的手腕,样子有几分可怜,“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坏人的,你请他来府上做客,我以为……我以为他是你的朋友。”
什么歪理。
封则接过小厮递上来的镣铐,示意云晦伸手,挑眉又问,“就算是我的朋友又如何?”
云晦觑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嘟着嘴唇说:“是你的朋友,就和你一样,都是好人的。”
小孩儿辨不清如今的局势与朝纲,只一心觉得鹤循哥哥是个好人。
封则被他纯粹的解释说得一阵心软,握着镣子的手竟然沾上凉意,他捻了一下手指,用指腹捏了捏小兔子的后颈。
力道不大,厚茧覆上来的时候却有些痒,云晦因此缩了缩脖子,乖乖将两只手举起来。
“识人不明,罪加一等。”封则不由分说,将那副镣铐扣回到云晦的手腕上,说,“所以,这是我对你的惩罚。”
云晦肉眼可见地委屈起来。
镣子又冰又沉,摘下来几天了,又给戴上了。
封则就爱看他这副小媳妇样儿,捏着人后颈的手总算抽回来,坐在床榻上向后微微一靠,“我这样罚你,你也觉得我对你好吗?”
数日来他对他的苛待和冷淡就这样,那些凌.辱的本意也好像要藏匿不住了似的,顷刻之间就要流泻出来。
云晦屈膝跪在床上,秀气的眉头拧起来,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鹤循哥哥对我做那样的事,难道不是对我好吗?
他皱眉苦思了很久,封则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轻叹一声想要从床上起来,却被那小东西猛然伸手拉住了衣袖。
软乎乎的小孩儿笑着贴上来,眉眼弯起,嘴角漏出一小排牙齿。
他的身上带着一阵清苦的药香,贴上来的时候却让人觉得心里发甜。
封则挣了一下,放任小孩儿抱住自己的胳膊,一脸真诚与感激地说:“可你要是不赎我出来,我现在都死啦。”
封则心里一动,再垂头看过去,只觉得怀里的小孩儿又甜又可爱,若不是那副镣铐还在身上,谁又能将他与“罪孽”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呢。
看了一场大戏的江文曙意犹未尽,起来拍拍封则的肩膀,终于打算给他们两个匀出一些空间来。
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听见一阵镣铐声响——是云晦在封则怀里埋头折腾。
小孩儿的声音娇娇软软,还带着一点儿赧意。
他说:“我要湿湿。”
江文曙一顿,回头看过去。
他不知道“湿湿”是什么意思,但他清楚,封则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21.动情
夜色浓郁,云边卷上一丝雨气。
风又大了起来,夜风在庭中与廊下来回穿荡,草木倾倒不迭,倦鸟却已高飞。
只剩聒噪的蝉鸣。
封则虚掩了房门,靠在廊柱上微微仰头,长久地凝视那哑色的夜幕。
他只穿一件宽袍常服,单薄的衣衫被急遽的夜风吹拂起来,府门之内,竟也可以窥探到当日驰骋沙场的气概。
脚步声传过来,封则淡淡地眯了一下眼,语气很轻:“去看过方络了吗?”
江文曙摘下药箱,毫不讲究地在廊下石阶上坐了,应一声,“府上人下手不重,人没什么事,我给他留过药了。”
封则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又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中。
已经到了后半夜,府上一片寂静,就连鸣蝉都感到枯燥,渐渐隐匿于树梢云端之中了。
隔着一道房门也能觉出屋里静悄悄的,云晦显然已经睡熟了。
“鹤循。”江文曙最先打破这片寂静,语气里大有忧虑,他问封则,“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封则像是没听懂,垂眸看他,“什么?”
江文曙朝着那扇虚掩的房门抬了抬下巴,“你对云晦绝非主子对奴宠,他一哭你便心软,一句‘鹤循哥哥’将你叫得心都要化了。”
“你说你曾经怨恨他,现在呢?”
他没有再叫云晦“小余孽”,这等于已经替封则做了剖白。
封则少见地没有让他原地滚开,又朝着天边已经辨不清轮廓的层云看了一眼,随即撩袍在江文曙身边坐下。
他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身上是阴恻恻的寒气。
“我也不知道。”封则如实交代,“我从前的确很恨他……”
“或许不是恨,是我作为一个小国没落门户的庶子,面对身在高位的他时所生出的一种不平。”
人总是存在卑劣性的,当初任打任骂的少年藏着一颗阴暗的种子长到今日,才发现自己所求的报复早已无法实现了。
时隔六年,他的这段剖白总算能够服众。
不只服众,也服他自己的心。
这番话江文曙听懂了,他抱膝坐在石阶上,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脑子里一时闪过很多念头,有云晦那具孱弱的病体,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国仇家恨,也有狭关道一触即发的战局。
而后他便听见封则说:“他似乎还记得一些从前的事。”
“嗨。”江文曙笑了一声,解释说,“这东西就像人的习惯,有人痴傻了也知道吃饭要用筷子,有人喝了孟婆汤也忘不干净,改不掉的。”
“不过……”他沉吟一声,“他若真记得倒是好事,说明记忆还有恢复的可能。”
封则一直在静静地等着听他说这句话,谁知江文曙说完之后,他的脸色竟然又暗下去了。
江文曙咂舌,凭着自己与封则多年的情谊猜测,“鹤循,你该不会不想让他恢复记忆吧?”
封则侧头看他一眼,竟然没有否认。
疾风吹得廊下门窗频频作响,在石阶上竟有些坐不住,雨点从空中滴落下来,很快就有了瓢泼之态。
两人退到廊下避雨,封则将门窗关好,接上刚才的话,说:“我想就这么养着他,让他时时刻刻都能在我身边。”
江文曙欲言又止。
但风急雨大,他想说的话最终淹在了黎明之前。
鹤循这是动了情,他想。
——
封则不再对云晦犯狠,那么云晦的日子可想而知会好过许多。
早晨起来由方络伺候着吃了一碗软酥酪,末了还要咂咂嘴问人家:“方管事,你的屁股还疼吗?”
方络瞬间收紧了腰臀,站直了冲着云晦摇头,然后扯着嗓子说:“不疼的,江太医给的药很好用。”
云晦“哦”一声,看样子已经偃旗息鼓,然而不过片刻却又伸长了脖子问:“那能给我拿一些吗?”
他在床上动了动,企图给自己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还不忘对方络示意,“我觉得我的屁股还疼呢。”
方络能下地的第一天就被云晦亲口告知:我被鹤循哥哥按着打了一顿屁股。
重点是可疼啦。
方络苦着一张脸,想反驳什么又开不了口,最终只好硬着头皮说:“这可都过去十多天了。”
十多天,几下巴掌怎么也该好了。
“那不一样。”云晦说,“昨天晚上鹤循哥哥在床上也打我了。”
云晦毫不羞臊,抓着方络喋喋不休:“他最近总是喜欢这样,我屁股可遭罪了。”
方络:“……”
方络咬牙:“好,我回去就把那药膏拿来。”
床上的小东西计谋得逞,明显雀跃起来。
方络却忽然眯了一下眼睛,猜测道:“您说了这么多,不会就是想逃避喝药吧。”
这句话声音小,云晦听不清楚,懵懵地眨着眼睛“啊?”了一声,还没说话就看见面前的方管事端起了药碗。
于是那一小声的“啊?”变成了“啊!”
云晦撑着床榻爬向里侧,动作灵活熟练,丝毫看不出屁股有什么不适。
方络端着药碗的手晃了晃,险些将那药洒了。
探头看过去,床上的人已经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他仍旧穿了一身单薄的里衣,手脚上的镣铐都没有摘,头发在后背上铺散开来,显得整个人都小小的。
方络心知今天早晨这碗药是喂不进去了,索性又抬高了音量说:“那小人去请将军过来。”
原以为小皇子殿下会害怕封则的淫威而乖乖服药,谁知他不仅没有害怕,反而眨着眼睛拗过头来,兴冲冲地点头说:“好的!那你快去!”
方络:“……”
方络进书房的时候,封则正在与下属议事。
“褚明桀离开中州不到三日就遇上了一场伏击,好在兵马强健,突出重围之后一路驰往西峡,在狭关道再次失去了消息。”
——军中副使崔守元如是说。
封则示意方络稍等,循着方才的话题问下去,“后来可又有他的下落?”
“有。”崔守元点头,接着说,“昨日夜里,军中传回消息,大宛派人暗中联络我朝军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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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人在狭关道的驿馆约见,那人正是褚明桀。”
事情至此都在封则的预料之中,他少不得勾唇一笑,眸中隐隐现出运筹帷幄之色。
“通敌。”封则说,“这罪名将他五马分尸都不为过吧。”
崔守元自然附和下来。
“封肃呢?”
崔守元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自从圣旨颁下,老将军便携军驻扎在了狭关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他似乎有所防备。”
封则听完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很冷静地“嗯”了一声,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吩咐说:“无妨,还按照以前说的办。”
崔守元郑重应下,见一旁的方络神色焦急,便起身欲要告辞。
封则亲自打着帘子送了人出去,而后才转过身来问:“怎么?”
外面连日多雨,只打个帘子的功夫就染上一身水气,方络见状连忙取了帕子替自家将军擦拭。
他开口的时候有些犹豫,只好硬着头皮说:“云小郎君想让您喂他喝药呢。”
近日雨水充沛,中州暑气渐消,新帝的身体有所好转,又恰逢褚明桀与大宛对峙谈和一事,因此新帝常常召集群臣入宫议事。
封则可谓日理万机。
方络前几日都在卧床养伤,对封则和云晦之间的事儿概不知情,下意识地认为这一遭必然会碰壁。
将军多半还会冷着一张脸说那小余孽不知天高地厚云云。
他已经做好了替云晦挡下第一波攻势的准备,谁知封则却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药热上了吗?”封则问。
方络回神,连忙答话:“在灶上温着,此时端来喝正好,不会很热。”
“嗯。”封则表示自己知道了,撑开门边的油纸伞便要走。
方络不明所以地跟上去,却忽然见封则顿住了脚。
“嘶——”男人回眸。
“将军?”
“看你走路还不太利索,去歇着吧。”封则笑了笑,提到云晦的时候,语气里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那小东西得我亲自喂。”
“那小东西”此时正坐在床边上满心期待地晃着腿等封则。
脚上的镣子有些沉,这两日又隐隐有了些破皮出血的征兆,好在封则每日都会给他上药,且又在云袜外面裹了厚厚一层纱布。
手脚上的伤比起当初已经没那么疼了。
云晦晃着那段铁链,试图听到一些扰人的声音,可惜耳朵还是太难用,怎么晃都听不见。
他不由地弯下腰去,将情况稍好一些的右耳贴到铁链旁边,只一下就又挪开了。
好凉!
外面忽然传来“吱呀”一声。
被雨水浸透了的木门略显厚重,这声音成功地惊动了云晦。小孩儿抬头看过去,只见鹤循哥哥已经端着药进来了。
他立刻露出笑容,坐在原处不动,只等着封则走近、甚至停在床边向他倾身的时候才忽然抬起手臂搂住人的脖颈。
然后“吧唧”一口亲上去。
22.失踪
唇齿相撞,封则因这一吻而懵了一瞬,很快又回过神来,用牙齿钳住云晦的下唇,开始轻轻咬磨。
云晦的嘴角浸上了一丝涎液,他努力地将头往后仰,却因此被封则咬得更疼。
“呜!”
没过多久,小孩儿开始不满地呜咽。
封则又磨了一会儿才将人放开,借着晨阳垂眼看去,只见怀里的人嘴唇红艳,唇上薄皮充血肿胀,被口水浸得水滟滟的。
封则抵着他的脑袋低声说:“臣已经来了,殿下可以乖乖喝药了吗?”
云晦没有胆子说不敢,埋在人怀里乖巧地点了点头,眸光闪烁,仍不忘与封则谈条件。
“可是我的手腕有点疼呢。”
他朝着封则虚虚抬了一下手臂,言外之意,镣子坠得太沉,他举不动药碗。
说封则罚得对的人是他,用这个来卖可怜的也是他。
封则被小东西耍心眼的行为逗得笑了一下,微抿了一下唇角,随手用手指去碰他藏在铁圈之下的手腕。
孩子消瘦,连那段腕子也曲指可握,封则轻而易举便能将两根手指探进去,碰到手腕上厚厚的纱布。
他放下心来,按了小东西的额头一下,使得那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手腕疼我就喂你吃,把嘴张开。”话音落下,封则端起了那碗令云晦如临大敌的药。
云晦没有再挣扎,在封则的注视下张开了那瓣红艳的嘴唇。
一口药直直地灌进去,云晦下意识地觉得苦,张嘴想要吐出来,刚一弯腰就呛了。
剧烈的咳声回荡在一室之内,云晦整个身体都弓起来,药渍裹着唾液,将他的整个胸腔都尽数填满,一时连呼吸都做不到。
“云晦?”封则轻声唤他。
云晦仍然弓着身子咳嗽,单薄的脊背拗成一条怪异的曲线,身体的晃动带着那幅镣铐碰撞不止。
封则只觉得心里掀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意,尽力抚着他的后背使他的呼吸平复下来。
男人的手心温热有力,最后轻轻拢着云晦让人靠到自己怀里。
“好点儿没?”
云晦嘴角干裂惨白,但面上却还浮着一阵薄红,他费力地抬起眼皮,一双瞳仁已经失焦。
“好点儿。”他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讨饶一般仰头去看封则,“能不能不喝了?”
实在是太苦了,一口药牵连得浑身上下都难挨起来。
封则似不察觉地叹了口气,单手将人往自己怀里托了托,末了还是没忍住,低头在人的嘴角处吻了一下。
是有些苦。
“要喝的。”
云晦还懵着,封则却已经端起那只瓷碗,将苦黑的汤药尽数含在口里,然后俯身渡进去。
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封则直起身来,末了还替人舔舔嘴角,没叫他“殿下”,这次管他叫“小孩儿”。
——
所谓良药苦口,这药一连喝了近半月,云晦的身体倒也的确有了些起色。
曼陀罗的余毒都排干净了,平日也不会动不动就发烧高热,午觉过后还有力气陪封则在书房里坐一会儿。
盛夏滋长而又弥消,很快就染上秋意。
狭关道的消息便是这一日的下午传过来的。
彼时云晦正坐在桌案旁边的矮凳上研究那盘糖杨梅,拿起一颗来对着桌子前面的封则发呆,封则面前是西峡的布防图,以及许多云晦看不懂的兵书。
屋里很静,因而崔守元的敲门声就显得格外明显。
云晦听见那敲门声的时候先是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随后才“腾”的一下从那矮凳上站起来,带动手脚上的镣铐叮当作响。
随后他紧紧叮住那扇房门,张了张嘴,用稚嫩的嗓音唤道:“请进!”
门应声而开,崔守元顶着一脸急色走进来。
随即便与身戴镣铐的云晦与坐在桌后的封则面面相觑起来。
“将军……”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对劲儿,看着云晦眨了眨眼,“不是您喊的‘进’?”
封则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静了一会儿而收回视线,用手肘轻轻一碰云晦的侧腰,用极低的声音说:“你先回去吧。”
云晦扭过头来朝他眨眨眼睛,眉心很快就拧起来,嚷嚷着问:“啥?!”
封则于是又抬高了音量,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云晦终于听懂,弯下腰偷摸提起垂下去的铁链,走出两步之后又折返回来,在封则脸上“吧唧”一口。
人都已经没影儿了,崔守元才反应过来去关门。
他折返回来的时候发现封则仍在原地坐着,眸色极深。崔守元不由地咳了一声,掩唇道:“将军,您想什么呢?”
封则抿了一下唇角才缓慢回神,下意识地躲开下属的视线,“没什么。”
只是眼前仍然是时不时地浮现着云晦被那敲门声吓了一跳的反应。
他之前是听不见这些声音的。
但转念一想,封则又扯开嘴角笑了一下——小东西听力有长进,这是好事儿。
他该高兴。
崔守元面色凝重,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禀报,封则不再耽误,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说事儿。”
“还是褚明桀。”崔守元从袖中取出一份密笺,一边呈给封则一边说,“探子来报,前两日褚明桀在狭关道再次约见了大宛的使者,已经与他们达成协议,此下通敌之罪做实,将军可以要他的性命了。”
薄薄一张密笺被展开,上面是突兀的四个大字。
——铁罪已具。
“大宛许给他什么?”封则问。
“官职。”崔守元默了默,又添一句,“以及一个在大宛可以安身立命的所在。”
封则倏地笑开,眸中尽是嘲讽,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重,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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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将那张密笺揉成碎片。
“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在新朝待不下去了。”
褚明桀出身显赫,是昔日荣国老国舅的嫡长孙,后来荣国覆灭,老国舅抵死不从,与荣国朝臣一同被腰斩。
那腰斩的刑罚,便是褚明桀献上的。
朝中人皆知他此等卑劣行径,崔守元也不例外。
默了片刻,他又拱手去问封则:“还有一件小事,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负责引诱褚明桀前去通敌的暗探?”
“调到你身边。”封则说,“时刻盯着才好心安。”
傍晚时分,宫中便传来消息,说特使褚明桀在狭关道无故失踪,急诏封则入宫议事。
前来传旨的是御前的大太监。
“封将军,事关与大宛议和之事,陛下请您即刻入宫。”
屋里一架屏风将他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屏风之后是两个缠绕晃动的身影,即便灯影昏沉,依旧能辨认出那过于亲昵的举止。
太监怕给自己惹上杀身之祸,垂头站在外面不敢多看。
里面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封则将空了的药碗搁放到床头上,细心搂着怀里的小孩儿掂了掂,大概觉出他近日长了点儿肉,因此语气也变得愉悦起来。
“今天不错,倒是乖乖把药都喝了。”
云晦臭着一张脸嘟了嘟嘴,唇边还有不甚沾染上的一点儿药渍,他无意地舔了一下,瞬间被苦得皱紧了眉头。
封则笑开,又抬手揉了揉小东西的后脑,这才曲起一条腿撑着自己向后靠拢。
床榻洇开一小片。
云晦“啊”了一声,身体生出一阵剧烈地颤动,小脸瞬间就红了。
“你,你怎么……”
他抬起带着镣铐的手去指封则,结结巴巴地吐出来几个字,但到底没好意思说出来。
封则抬手“嘘”了一声,示意他看向屏风,“外面有人呢。”
云晦立刻就闭了嘴。
外面的人恨不得自己现在已经死了,半晌没听见声音,只能映着头皮继续问:“将军,天色实在不早了,不如这就随咱家进宫吧?”
封则没应,慢条斯理地拿了帕子把怀里的人擦干净,垂头在人红透了的地方轻轻一碰,这才不紧不慢地问:“你方才说什么?本将忙着,没注意听。”
太监:“……”
实在不敢在这阎王面前造次,即便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也只能勉强提起一口气来,培笑着将刚才的所有话都重复一遍。
末了还要再添一遍:“实在是情况紧急,不然陛下也不会深夜传召将军,您看……”
“入宫可以。”封则披上外袍,三两步从屏风后面站出来,手里还扯着一段铁链。
他猛地扯动一下,铁链另一头的云晦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堪堪扶住屏风整理起自己的衣服。
封则指着云晦说,“但我得带上他。”
23.入宫
在云晦的认知里,这是他第一次涉足这座皇宫。
明黄屋脊楼檐高挂云捎,云红泥墙侵染一山秋色,横九竖九八十一颗门钉之后,是属于这座城池的一派奢靡。
天色极晚了,封则亲自打了一盏灯笼,映着石柱下垂着的宫灯一路往里走,烛火昏黄,早秋的夜里竟觉得有几分渗人。
云晦就拖着那副镣铐跟着,大概是宫道太长,他的脚腕又开始疼,步伐渐渐有些跟不上。
于是封则又腾出一只手来替他扯住手上的镣子,拉着人一路踉跄。
过了甬道便是太液湖,若是抄近路,需上湖亭绕过廊桥才可至承明殿。
湖上没有灯,水波荡漾处却一片暗色。
云晦勉强借着微薄的月色和封则手中的灯笼看清那座汹涌的湖池,小脸一下就白了。
他站在湖边不敢再动,手腕被封则扯得生疼,只一下就带出了哭腔:“鹤循哥哥……”
封则回眸,“怎么?”
云晦瘪了一下嘴,看样子是有一些委屈,但又不想承认自己不敢走,就哼哼唧唧地红着一双眼睛往封则怀里凑。
小软音儿怪缠人心的,埋在人怀里说:“我走不动了。”
他贴在封则身上,小眼神儿却总是不自觉地往湖水里飘。封则一眼就知道小东西心里在想什么,知道人要面子,他便也没有点破,弯下.身托起云晦的臀腿将人整个儿抱了起来。
云晦压住喉间的一声轻呼,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了封则的脖子。
夜风已经添上了些许凉意,封则迈着石栈而过,扑面而来的全是清凉的晚风,封则却觉得自己胸前一阵暖热——是那小东西正努力地往他怀里哈气。
嘴角扯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封则将怀里的人往上掂了掂,“我不冷。”
小动作被抓包,云晦脸颊一红,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然后挪动着从封则怀里钻出来,将脑袋搭到封则的肩膀上。
封则笑了一下,顺手又默了默小孩儿后脑的头发。
发丝软绵绵的,挽着的髻竟然有些散了。
封则想要腾出一只手将他的头发重新挽起来,然而手中灯笼一晃,这一夜唯一的一点儿亮光也尽数消磨在夜风中了。
眼前只剩被积云掩盖住的一点儿月明。
好在已经走到了廊下的石阶上,不用担心云晦会因为走路不利索摔到湖里了。
“自己下来走?”
云晦在他怀里动了动,看样子像是想要下来,然而他的足尖还未抵地,整个人就愣愣地盯着某一处不动了。
封则察觉到他的异常,顺势向怀里看过去,语气颇有些担心,“云晦?”
云晦抿了一下嘴唇,迟钝地将目光收回来,却也没有再动,依旧抱着封则的脖子让他抱自己走。
脚步声响起两次,云晦忽然开口。
“没了。”他说。
封则没有听懂,只见怀里的人又直勾勾地盯着湖心亭的某一处看,顺着他愣神的方向看过去,却也只有寻常的屋脊砖瓦。
他问云晦,“什么?”
云晦眨了眨眼睛,而后便将下巴更加用力地贴到了封则的肩膀上,那双眸子被月色掩上一层雾气,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他动了动,轻轻去踢封则的大腿,夹在人腰腹间的腿不断收紧。
是催促他快点儿走的意思。
可是云雾聚了又散,月亮圆了又缺。
亭廊的一角长久不变地矗立在湖水之中。
那里原本应该有一盏八角琉璃宫灯的。
——
承明殿里已经聚满了朝臣。
庄严承肃的朝堂不复往日的平静,文武百官站次无序,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眼前的局势。
“大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的形式还要与他们谈和?”
“可我朝初立,此时起兵,胜算实在不多啊!”
“胜算再少也好过用那褚明桀,没听说么,都通敌了!”
新帝坐在上首重重掐紧了自己的眉心,刚好没多久的咳疾又侵扰上来,他重重地闷咳一声,朝臣的心瞬间悬了起来。
每个人都忧虑重重。
——在封则进宫之前,今夜的第二封急奏已被送入了承明殿。
抱着一个戴镣铐的小孩儿进宫,即便抄了近路也要费上一般功夫,封则到的时候,众人已经又要七嘴八舌地吵起来。
太监尖着嗓子的一声“封将军到”使得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在了承明殿的殿门上。
绯红朱漆门自外打开,一身玄色官服的男人走进来。
眉眼如刀,犹带锋芒,抬步跨过大殿门槛的瞬间似乎还能窥见金戈铁马的锋芒。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今夜群臣争执至此,不在乎为了一个缘由,边境动乱,敌国虎视眈眈,谈和不成——还能谈什么?
那便是谈战事。
新朝初立,举国上下可以披甲上阵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已经年迈的封肃,另一个便是他的儿子封则。
新帝虚虚掩着唇,激荡的咳声渐渐消下去,他挪开手,看着封则叹笑一声,“鹤循来啦。”
封则拱手,继而跪地行礼。
一旁侍立的秉笔太监连忙将人扶了起来,“封将军可算来了,陛下可都等了一晚上了。”
封则抿一下唇角,并不去看上首的目光,只请罪说:“家中琐事缠身,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新帝说,“你先看看这个。”
太监将不久前刚刚送到的奏折呈上去,封则接过,信手展开。
三日前,特使褚明桀借着谈和的名义约见大宛使者,在驿馆中临阵倒戈,许诺用新朝的布防图换取大宛许诺给他的官职。
当天夜里,褚明桀失踪,下落不明。
新帝登基不足一年,语气里却已经布满了沧桑,他坐在上首说:“这是你父亲奏上来的折子。”
“确有人听到褚明桀在驿馆与大宛交谈的内容,当日夜里,他也的确被大宛的马车接走了。”
“他竟真的敢通敌!”
此事有封则的手笔,对于前因后果自然更清楚一些,他慢慢合上奏折,将册子交还给侍立的太监。
语气竟有几分懒态,“好在布防图不在褚明桀手里,即便他与大宛沆瀣一气,也暂不会对我朝的边防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还请陛下安心。”
“朕怎么能安心!”这话说得太急,新帝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等到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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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才又掩着唇说,“如今开国尚不足一年,内便有叛国之贼,外又有敌国之患,尔等朝臣!”
他抬手并起两指,发颤地指着殿中的文武百官,怒声道:“尔等朝臣竟也辨不出褚明桀那厮的狼子野心!”
群臣噤若寒蝉,皆屏气不敢替自己辩白,即便他们知道这是帝王的攀污、栽赃、构陷。
这是个狭隘的朝廷。
君王重己利,朝臣善自身,即便铁刀悬颈,狭关道的铁蹄将要踏破城门,他们想的也不过是自己能否苟活于世。
而非边关百姓是否一息尚存。
若有人能站出来就好了,若有人能站出来辩一声——
“可当初封将军要请命出征,是陛下偏信褚明桀的鬼话,还用那荣国小余孽作押,要封将军留在中州的。”
众人循着这道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只见说话的是个站在角落里的文官,绿袍银带,面容尚显稚嫩。
是今年春闱刚入仕的言官。
“放肆!”新帝怒而拍案,一盏茶水硬生生地飞了出去,在承明殿的花砖地上碎成一片。
“如今连一个小小的言官都敢顶撞朕了吗!”新帝指着那言官说,“来人,将他拖出去,即刻杖毙!”
当下便有侍卫走上前来,有人张了张嘴,求情的话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年轻的血脉被拖出殿门。
殿外已经摆好了条凳。
年轻人并没有喊叫,或许是对这座朝廷洞若观火的明析令他冷了血,又或许他深知自己的人微言轻之处,饶是他再明白这些疴症,又有什么用呢。
连一个最不起眼的言官都能看明白的事,帝王心中,又真的不知道吗。
第一杖即将落下的时候,封则忽然开口,“陛下。”
新帝眯眼,朝着殿外轻轻抬手,又问封则,“鹤循要说什么。”
“所谓各司其职,苏御史既是言官,于朝堂之上诤言也无可厚非。”封则犹豫了一瞬,“倒是臣……”
“你怎么……”
“臣身为武将,边关动荡却还立于庙堂之内,实属不该。今日之祸在臣,不在苏御史,更不在满朝文武。”
这话经不得咂摸。
乍一听像是封则将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自己头上,可当初他的确请了旨想要领兵。
这事儿跟他没有关系,那就更不用谈苏御史和满朝的文武百官。
归根结底,还是帝王不明。
可是说这番话的人是封则,皇帝即便有再多的怒气,也不能当着他的面儿发作。
“怎能怪你?是朕忧思太过,罢了。”轻悬的手腕顺势落下来,他朝着殿外吩咐,“让苏御史回家修养,我朝尚武不崇文,虽是言官,也要管好自己的喉舌。”
依稀是条凳和刑杖被收起来的声音,苏御史蜷着身子在殿外跪下谢恩,封则一句话留下他一条性命。
这荒唐的闹剧却不知何时才能止息。
殿中又沉默良久,皇帝坐在上首敲了敲扶手,问封则:“朕若此时派你领兵出征,是否为时过晚?”
“这本就是臣责无旁贷之事。”封则抬起眼眸,眸中掀起一瞬雪色的凛然,“战事在前,只有应不应该,没有晚不晚。”
24.老师
“宫人说,你将那荣国的余孽带到宫里来了?”
此间事毕,朝臣接连告辞离去,新帝没走,坐在上首喝一碗新熬的药。
咳声不断。
封则接过太监手里的药碗亲自侍奉,等新帝咽下这一口才去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是,之前出过一些岔子,陛下要臣看好这前朝余孽,臣不敢再懈怠。”
他说的是饯行宴上褚明桀的事儿。
新帝知道此事,却没有详说的意思,掩着嘴唇闷声咳了好一会儿,这才抬头直视封则,“你就不怕他报复于朕?”
“他既戴着控鹤监的镣,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封则垂眸,将手里的药递上,半晌又笑了一下,“再言之……他如今记忆残缺,已然对陛下构不成威胁了。”
“哦?”新帝眯起眼睛,眸中藏着几分警惕。
封则便直起身来,坦然与之对视。
眼前一双眸子见过狭关道的血,藏着两朝更迭间无数死去的人,坦荡而又尖锐,执拗而又轻狂。
帝王深吸一口气,终于避开与这样的一双眼睛对视。
“让人去请。”他说,“到底是前朝皇子,朕也见一见。”
后半夜的时候风声愈发大了起来,宫苑里一时只剩下摩挲树叶被吹动的声响,悄寂无言间竟有几分渗人。
承明殿里的朝臣渐次出来,却始终没有封则的身影。
云晦等得有些心急。
手腕上的那副镣子被冷风吹得冰凉刺骨,沉甸甸地坠在手腕上,他试探着向前拽了一下腕子,脚下纹丝未动,显然无济于事。
镣铐的另一端绕过铜路灯的石座,将他牢牢束缚在承明殿外的汉白玉高台上,他便只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动弹不得。
距封则入殿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云晦实在站累了,腿脚都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特别是那脚踝——被镣铐磨得又肿又疼。
夜风急遽,吹得人脖颈间一阵凉意,他缩了缩脖子,索性抱着拴他的那座铜路灯坐下了。
白玉石台夜间生暖,清凉的夜风将他的头发尽数吹起来,视线一阵模糊,云晦看不清,不得已迎着风眯起了眼。
承明殿就在眼前,屋檐下的宫灯一晃一晃,明黄色的光晕尽数散在风里,将熙熙攘攘的文武百官催促而出,衣袂当风,又若执炬。
他似乎在很多年前就见过这一幕了。
心口的位置忽然跳了一下,云晦呼吸一窒,颤着手指按上那片剧烈跳动的皮肤。
手腕被沉重的镣铐坠着,一颗心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
良久,被无故打乱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而眼前的群臣却已经消失殆尽,只剩檐下灯影幢幢,一时悄寂。
封则还没有出来。
云晦心里空极了,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令他难以顺畅的呼吸,冷风拂面,额上竟生生出了一层薄汗。
他挣了一下腕上的镣铐,一时叮当错响,扯得手腕上的旧伤开始泛疼。
云晦托着腮坐下,想见封则的心情越来越急切。
不知又过了多久,连急劲的风都变得柔和下来,云晦忽然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以为是封则,扬着一张脸转过身,见着来人的时候却呆了呆。
谁?
他没问出声,却见眼前的人惊得猛退一步,张开嘴说一些云晦听不清的话。
云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是个穿官袍的文臣,看年纪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身形很瘦,颌下的胡须和头发都掺杂了花白。
那双含着文气的眼睛眸色极深,眼神精明而又温吞。
是个极其复杂的眼神。
“殿下。”他弯腰,握住云晦单薄的肩膀,语气急切,“竟然真的是您!”
说这话的时候离得近,云晦总算听懂了,隐约猜测这或许是自己失忆之前便认识的故人,于是拘着礼数像后退了一下,戴镣不好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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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只对人点了点头。
“您是……”
眼前的人猛地抬起眼睛,眸中含着一丝讶然,似乎这几个月的了苦寻无门都有了答案,他缓慢而又踉跄的弯下膝盖,半跪在云晦面前,手指还紧紧握着那片瘦弱的肩膀。
“殿下不记得臣了?”
云晦摇摇头,眸中闪过一丝恍惚,怔怔地被人握着肩膀摇晃几下,跑远了的思绪又被嘈杂的镣铐声扯了回来。
他张嘴想要说话,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见对方握住了自己两腕之间的那截铁链。
铁链绕过铜路灯将他禁锢在这里,是新朝对待低劣下奴的规矩。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您!”对方的情绪有些激动,扯着那段铁链说,“便是处置罪大恶极之辈也不该如此,这不是糟践人么!”
云晦尚不知他是谁,但听他的话音,下意识觉得这不是坏人。
他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去安慰眼前的人。
“可我早就落了奴籍了。”云晦笑着开口,嗓音柔软,隐隐含着笑意,“我进过控鹤监的。先生。”
“先生”这两个字一出来,明显戳中了对方。
云晦只觉得攥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如同利兽爪牙一般,激烈地要将他的肩骨撕开,皮肉搓捻。
他一阵疼痛,生生忍着没有叫出生来,正要躲避着向后挪动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阵苍茫。
风声又掀起来。
远处的风铎随着这阵风抖动起来,屋檐下的宫灯也因此晃动,光影明灭不堪,云晦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身侧的那座铜路灯。
“哗”一声,那里面的一点烛火也在风中殒命。
一阵黑暗。
云晦眨了眨眼睛,忽然愣住——
“殿下。”宋汲屈身跪下去,颤抖着一双手捧起云晦的脸,用指腹在他的脸颊上摩挲了一下,一句话险些说不出来。
他字字泣血,说:“臣是老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