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长华》
1. 冷瞳子(一)
戍时的梆子刚刚敲过,但街上静得如死水一般,火灶烧着,冷瞳在温酒,酒香飘过,心也化开般,有人哆哆嗦嗦地掀起门帘——
是两个刚从街上巡逻回来的守侍。
其中一人大力地拍下两个铜板,含糊不清道:“来壶烧酒!”
冷瞳收下铜板,又默默地烧起了酒,那两人似乎精神畅快,此刻在交谈:“哎,那老皇帝终于咽了气,他那几个儿子可得又得争咯!”
“哈,谁知道是不是老天收的,不过也活得长了,还不肯去,也难怪他们坐不住。”
“嗯?听说皇城司指挥使他的夫人不见了,这会儿正铺天盖地找呢。”
“谁这么大的胆子,掳走卫大人的夫人?不过也是了,皇城司就不是个干净地方,卫大人平日又得罪多少人,报复不到他头上,还报复不到他家里,可怜他家夫人,若是死了被找到,或许还是堆清白骨头,若是活着的…那可难说。”
“是啊,那卫夫人多尊贵的人,那凌家数代为臣,凌从宽其祖父时就起为相,凌从宽在本朝也是以中书令衔致仕,袭爵承荫,官至御史中丞,上下通极显要,可子嗣单薄,只生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其实皇后也是做得的,可惜嫁给卫兖这阎罗头子…他手上…啧啧,少说也有几百条人命。”
酒肆里没有人,两人说话的声音也未有抑,所以冷瞳也听得清楚。他们长相平淡无奇,两个人的眉骨清奇,显得他们很像流痞子。
寒风大,袖旁的火灶被风吹灭了,露在袖外的半截子手腕也被吹得青紫,酒水香冽,她掏出酒勺装起来,封到酒坛里,又到橱柜前拿了几两花生米和小豆,给他们端出去。
三天没进水米,饿的时候也不能喝酒,会烧坏胃,如此饥饿…难免身子不济,做活的时候也就不大利索。
京中的消息传到这起码要三个月以上,如此说来,卫夫人失踪三月有余,这世道…一个美貌女子流落…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刚放下酒壶,一只粗糙的茧掌就扣紧了她的手,不让动弹,寒凛的风吹开了门帘子,冻得人耸肩佝背。
习惯了…
冷瞳用另外的手抚上他的肩,娇媚道:“客官,我去把帘子拉上,冻坏了二位,可就不好了。”
那人终于松开了她的手,仍然狞笑着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厚重的门帘被冷瞳拉下,左侧有绳子,与门框绑在一起就不会被吹开,她已省得的经验。
“三郎…”
室内的动静这时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是男人与女人欢好的声音,靡动情欲,在不够光亮的酒肆寒夜里泛起一丝潮气,仿若有什么浮动且难以言语的气氛扩散开来。
那边的人大笑起来,也不比这别的声音干净多少,酒杯碰撞,剩下的就是咕咚咕咚的声音。她重新烧起火灶,继续温酒,在越来越动荡的欢叫声中,她温好了一壶又一壶。两人喝得醉气醺醺,终于站起身要走,临走前其中一人对冷瞳道:“你那大哥和大嫂又在里头乱搞?”
说着嘿嘿地笑起来,然后才互相搀扶着出去了。
冷瞳若无其事地装着酒。
疼——
有人用力气捏了她一把!
她本就没力气,这样下来,本能地闪躲让酒瓦“咚”地一声掉在地上,瞬间化成几十块碎片,泥地板被酒浸湿了一大半。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抽打就已经如雨点一般地落在了身上,躲闪之间,背部狠狠地撞到了灶台的尖角,骨头碎裂般的疼痛彻地让她失去了力气。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仍在疯叫,冷瞳望过去看见她胸脯半敞,口脂也花了,头发更是乱糟糟的,有几处还结了硬块,极不体面。
“你个灾星!留在这里只会拖累我,你还有什么用!若不是你大兄拦着,我非得将你赶出去不可,快起来!还想着有人伺候你?也不洗把脸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你就没那个享福的命!”
她仍然大声咒骂着,而且越骂越凶,冷刀子般刮在冷瞳的心上。
冷瞳模糊的视线中,见内屋走出来一个男人,相貌很是俊逸,脸色却很是慵懒,坐在靠墙的桌子上,只是冷冷地看着,丝毫没有要相帮的意思。
冷瞳为这个男人感到可笑,他们明明可以自力更生,他却为了家酒肆娶了赵姮这个女人,他现在已经变成冷瞳不认识的模样,曾几何时,他风光霁月,一心想考取功名,现在的他,自甘堕落,变成了一个吃软饭的混蛋。
赵姮终于停手,踢了她一脚,冷声道:“去温两壶酒来!”
她冷了神色,哆嗦着腿去倒酒,手上的伤碰起来就疼,但她无外倾诉,听到他们的对话,冷瞳的整颗心都冷了下来。赵姮伸脚鸡似的伸着脖子问:“东街那媒亲你说成了吗?这个拖油瓶我是一天都不愿意帮你养了。”
冷越瞥了眼赵桓,淡淡道:“说是说成了,只是聘礼只有三十两,你看我这妹妹这万里挑一的姿色,三十两不是亏了吗?”
赵姮自言自语般地咒骂起来:“东街姓李的那家可真够吝啬,三十两就想讨个媳妇,隔壁杀猪的张屠户人家嫁女儿收的彩礼好歹也有七十两,况且又是那般普通的姿色,若是她才收了三十两的钱嫁出去,我可不被笑掉大牙!那孙子倒是想得美!呸!赶明儿我叫媒婆来,我一个个地挑,哪家的人都好,只要肯下本儿,那就是有诚意,不够银子的可别来凑数,白费我的心机!”
冷瞳将酒端上桌子,无奈且极冷地问冷越:“要将我嫁了?就为三十两?”
冷越撇开眼睛,自顾自地喝起了酒,算是默认,赵姮瞪了她一眼,俗气的脸庞拧出一个更俗气的笑来:“不将你嫁了,留你在这里当个装饰啊,这种事可由不得你!这几日卖力点干活,要是让我发现你偷懒,我非得打死你不可!”
冷瞳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她冷笑起来,厉道:“那嫂子今天就把我打死!我是死也不会嫁的!你们要钱,我可以给你们赚,但你们没有资格把我卖掉!”
赵姮“啪”地一声将酒碗摔在桌上,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嘿!这回你瞧见了吧?竟是如此不知感恩的玩意儿?”转头又扇了冷瞳一巴掌继续道:“你这几年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没资格?要是没有我,你们兄妹俩早饿死了,还有脸在这里跟我叫?今天…我…”她转身去拿扛酒的担子:“我…我就非得将你打死不可!看你还怎么用这张破脸瞪着我!”
她推开她,狠狠地向门框那里撞去!“咚!”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让他们二人忙醒了神,酒意全消,如同冷水浇头,刺骨地冰凉。
冷瞳很快地失去了意识,只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目黏腻的液体从自己的额处径直流向脖子,像细蛇缓缓爬过一样,她的身体抖了一下。
恍惚间听到赵姮惊慌失措的语气:“天啊!她寻死!现在…现在怎么办?”
冷越缓缓地走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放下手的那瞬间又诡异地笑起来,接着是他极冷的声音:“死了…那可不能白死。”
她低低地呓语:“兄长…”
赵姮马上反应过来,叫道:“她还有气!”“那不正好!”冷越将她打横抱起来:“去!拿架担子车来!”
冷瞳尽力地睁开眼睛,她要仔细地看看,这是不是她的兄长,那个为了偷一个馒头给她裹腹而差点被打死的兄长…你怎么就变了…为什么呢…
冷瞳听到车辘滚动的声音,下一瞬被平放在冰凉的木板上,禾草硬硬的,硌着她的肌肤,抵不过心疼,她睁着眼睛,失神地望着那片乌漆的夜空。
风开始狂乱,宽长的衣袖被风吹起来,在她的脸上不住地滑过,有人在她旁边极粗重地喘气,偶尔有星火亮起来,出门的行人见状登时脚下一软,但又按捺不住好奇地跟上来。
她依稀是能看见的,冷越目光中那份藏不起来的兴奋与期待,没有半分伤心,似乎连装都不愿装了。
灯火从某个方向烘出,闪到她还算澄明的眼睛,但她闭不上,灵魂似已从这副多苦多难的躯壳剥离,轻了许多。
“大晚上的,你推个尸体到我家门口干什么!晦气不晦气!”她听见有人这么说。
冷越倒是一副气急的模样:“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妹妹羞愤寻死!如今去了!你倒还说她晦气!”他恸哭起来:“哎哟!我的妹妹!我唯一的亲妹妹!”
“瞎说什么!”有人更叫尖厉地反驳起来:“我怎么害死你了你妹妹!你瞧瞧她这副死状,难道不是你们自己杀了来讹我们!我跟你说,我们李家上头可是有人罩着的,还没有人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火光越来越亮,把李家门前照得亮如白昼,嘈杂的议论声充斥在冷瞳的耳朵边,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像那马戏团任人观赏的猴子,死也不放过她么?每个人的脸或惊或恐,有的是同情,悲悯…
“谁不知道赵氏天天打骂这小姑娘,我看呀就是让赵氏活活打死的!现在还有脸来找李家要钱,呸!真叫不要脸!”年轻的小伙子声音更是洪亮,喊得在场的人都能听见:“快!有人去报官吗?”
赵姮不淡定了,忙斥驳:“我平日里是有打骂她,但是是她自己犯错,我是严厉了点但我为何要害她性命,我还指望她的彩礼钱,说我打死她,这岂非是没道理!瞳儿她是怎样的孩子你们也都知道,知道李氏公子不愿意娶她,她就羞怯呀,我们是劝也劝不住,趁我们不注意,就自己撞门框自尽了,我再恶毒,也不会真叫她失了性命,各位乡里可不要冤枉了我!”
有人上前查看了伤口,发现的确是自撞门框而导致的伤口,赵氏松了口气,但抵不过有人眼尖:“快看!她手上那些不是新添的伤,全身上下竟没一块好皮!我看分别是受不住你们的虐待才去寻死的!”
“胡说!反正今天李家不给个交待我们是不会走的!”冷越厉声,怒目而视刚才说话的两个小伙子。
李氏那边出来了人,走到冷越身边,轻轻言语:“我们老爷叫您进去说,这儿人多,他不大想把事情闹大,还希望你乖乖配合。”
“那敢情好,我也只为我妹妹讨个公道!”冷越回了句,理直气壮,仿若他是天底下最疼爱妹妹的人。
冷瞳被他们推进了李家的院子,关上了大门,隔绝掉她所有的希望。
外头一开始还有喧闹,后来渐渐湮灭,再次归于了平静,只有风雪刮过,树枝被折断而发出的脆响。
进来的守侍边走边自语:“看!又给他们领到了银钱,这些人真是精…”
“嗐!又不是你的家钱,瞎心疼什么!而且里头那两位才更是贪厌,头一次听说用妹妹来讹钱的,不过李家是大户,比起银钱,人家更重体面,况且,你以为闹到官府那,李家就少得了使钱么?还不是一样!所以说,这世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李老爷平日里也不是什么好角色,也没必要心疼。”
他们的议论声她听得这么清楚。
然而不如冷越所料想的,他与赵氏还没有进门就被人扑倒在地,连捅数十刀!惨叫声不绝于耳,院里头的人见怪不怪,俱是低垂着头,犹如死人一般。什么温热的东西溅起来,比她脸上的还要滚烫…
声音很快平息,甚至是平静,鞋履踏过粗糙的响声,那是踩在干燥的积雪上发出的声响,很像戏台里演的搓步。低哑沉闷的声音变成冰冷刺骨的话语:“把这些人处理了,记得要处理干净!”
阴影里的男人掏出一枚铜板丢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侍守捡起来,连比带划地保证:“放心了,老爷,必答您处理得干干净净,咱们郢城就没有这户人家!”
冷瞳动弹不得,身上有什么重物直直地压在她身上,彻底地让她喘不过气,她在烛火陡然亮起来的那刻,看见的是一张被刀捅烂的脸,滴落下来的血窝在她的眼角处,让她的眼睛又酸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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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股冷意直窜上心头,接着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里,隐隐作痛,抽脱不得。她是死了,但尚有半分的灵魂,她发现老天竟连一个痛快的死法都不能给她,她有点后悔了。
为什么要死。
活着,怎么着都好。
“啊…啊…”
死寂的路途里她仍然在哆嗦,吓得守侍也抖了一下。
他在一堆尸体旁开始自言自语:“又不是我害的!冤有头债有主,安心地走罢,重新投胎,人活得辛苦,重新投到富贵人家又有什么不好!你说…对吧…都是苦命的人,都没办法,谁叫他是老爷,我们是贱民,生来就要受他们的磋磨,生来就要伺候人!你们可别找我的不痛快,拜托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钻入鼻腔,守侍狠呼了一口:“什么今世前世不痛快,都要统统丢在这儿,好好投胎罢!”
担车倾倒,她先压在了其中一具尸体上,随后滚在了一边,车辘声渐远,又是一阵死寂。
她长长地喘了口气,带血而模糊的视线中除了尸体还是尸体,她能触到手的是一具裸体女尸,只是面容绝美,似乎天下女人的容颜加起来也不及她半分,她身上仅盖着的破布早已辨不清原色,散着陈旧的油腥气,天下撒银一般地飘着雪屑,身体已经越来越僵,那半分灵魂终于开始剥离。
她发抖,她害怕,她信什么投胎,蠢人才信!也不知躺了多久,天边已经泛起一丝晨光,卷起了东边的云层,像是被人为地撕开了一条裂缝,美,美极了!
无论从前多么想死,此刻都化为求生的意志,她眼窝的那滴血珠终于落下来,砸到泥土上。
恍惚之中,有道绝美的声音在天际泛起:“你不甘心吗?”
空灵,澄澈,仿若天籁。
她发出死后的第一声,同样空灵绝美:“对!我不甘心!”
但这是裸体女尸的声音,她坐起来,发现她再次可以动弹,这双手洁白无暇,宛如玉瓷,不是她自己的…
她转过头,发现自己的身体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了无生气,彻底地死去了。
她挣扎着起身,赤足踩在雪地里,一头乌墨的青丝垂在胸前,脸上沾了点泥屑,原本发白的脸在她喘气的瞬间又氤出粉红,干涸的薄唇诡异地涌出血红,那媚眼却是泛出惊恐。
凌乱之中,那道声音又如鬼魅般地响起:“你知道你的名字吗?”
“什…什么?”
冷气寒然沁骨,不断挑耸人的毛发和肌肤。
“记住了,你叫凌眉…”声音气息渐弱,越飘越远。
凌眉…凌家人,她是凌家人?
她试着问她:“你到底…是谁?”
风呼呼刮过,没有回应,似乎她真的消失了。
冷瞳回过头,蹲下来看着自己那张破败的脸,她伸出指腹轻轻地揩去了眼角的血泪。
上天又给了她一次活的机会,她惊恐后的心终于缓缓地化为一种欣喜,天光渐泛,洒下的余晖燎出这天地间光明的模样。
突然,寒寂之中传来一阵马蹄声,杂沓无章,极为疾猛,火光已是极近,打照在她的身上。
“妈呀!要长针眼!”
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
雪依旧从容地飘着,她淡淡地抬起头,望见马背上的男人,玄红织衣,身挂薄甲,狐皮大氅张扬地被风雪吹起来,俊目对她的视线里,只有狐疑和探究。
他冷斥一声:“为聘!”
先前叫出声的男人翻身下马,踩在厚雪里稳稳向她走来,接着凌眉感觉身子一暖,再一看,发现是他扯下狐氅给她披下。狐氅足够大,将她娇小的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受宠若惊。
为聘到驾马的人面前,低声道:“府君,是个女人。”
“怎么会有活人在乱葬岗?”他毫不掩饰吃惊,而后思忖了一下:“先带回去。”
“怎么带,山头那边的流贼凶险,况又是个女人。”为聘劝道:“不如先将她安置在郢城,那里最近,也相对安全。”
听到郢城,她的心仍是隐隐发痛,她扑到他的面前,慌乱道:“不,我不去郢城!我已无家可归,让我跟着你们罢,我什么都能干,不怕辛苦的。”
看清楚她容貌的那刻,有人在轻轻地吸气,为聘也犹疑道:“她…她这般模样,我有没有看错,她…她好像是卫兖的夫人!”
后头的卫兵在骚动,没轻没重地在讲话:“卫夫人居然在郢城附近,她…她这般模样,怕不是…”
“住嘴!”驾马的那人呵斥道:“今天见到卫夫人的事你们谁也不准说出去,更不许议论此女子半分,小心惹祸上身!”
为聘扶起凌眉,低声问道:“你真的是卫夫人吗?”
凌眉不敢确定,只能摇头,也不说话,只一双娇滴滴的眼睛望着他。
说实话,为聘这会儿感觉魂都要被她勾走了。
上头那人踹了他一脚,为聘抚着肩惨叫,表情扭曲:“府君!”
那人未理继续道:“她的安全你负责,顺便派人去京城送信,让卫兖过来认领一下是不是他家夫人。”
“我负责?”为聘指着自己道,显然他不想拖上她这个累赘。
不给他回话,那人已径直向前奔去。为聘无奈地叹口气,低声道:“也不知道卫兖会不会杀了我泄愤。”
他翻身上马,接着伸出手来拉她,接着又想到什么似的,对后面的人说道:“全部闭眼!不准偷看!”
后面的人慌慌张张都闭上了眼睛。
凌眉一手捏紧狐氅,接着踩上马镫,费力地骑上了马,触掌滚烫,这会儿还留有余温,带有淡郁的香气。他伸出双手扯动朱丝缰绳,拽回马头,马猛地一扬蹄,踢起地面上的雪,开始往前奔去,风呼呼地刮擦在她的脸颊,偶有梅花冷冽的香气水烟似地扑在她的面颊,微微发冷。
2. 冷瞳子(二)
马蹄扬沙,为聘嘴巴未闲着——“卫夫人你也是有运气,遇上我们,不然这冰天雪地的,仔细你这身子骨也撑不住,你是失忆了么?连卫大人也记不得。”
凌眉往狐氅里钻,用低哑的声音问道:“你们都见过我么?”
“见过一次,那时候卫大人携你入宫谢恩,你们才刚成婚,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也不是很开心。”
凌眉听了这话,又想起来肆里喝酒那两个守卫的话,片刻沉默后又问:“你们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为聘笑道:“收到消息说复城附近有余南王的余孽,我们是奉命去剿匪的,卫夫人你不要怕,有我们在,你很安全的。”为聘自己说完,随后畅快地笑起来。
“哦…对了…”凌眉想起来:“你们大人是谁啊?也不知道名讳…”
风中凌乱,少年眉眼弯弯,他的话语一字不落地落入她耳中:“谢家的大公子,荆州府的主人,谢寂。”
谢寂。
跟他本人一样清寞。
当风雪渐消,她才看清这座简陋的容栈,零星的灯火烘托下,也有几分暖意,但一点儿依稀的人烟都未有,显得仍然如此荒凉。
为聘将她抱下马,赤脚踩在雪地上仍然让她被冷得瑟缩了一下,勉强站稳后就同他们一行人进去了,因为带的人太多,大部分都窝在客栈的地上,或者在外面随便找了地方休憩。
掌柜的缩脖搓手地小跑过来,脸上堆着笑:“客官,这是?”他指了指地上的那群人,这般的景象他也没有遇到过,显然是有些为难。
为聘从腰间拿出十两,放在柜沿上:“我们这里的人就在这儿歇息一晚,住不下的就让他们在外面睡,有毛巾子就给他们御御寒,然后再烧几壶热水给他们解渴。”
掌柜的望了望这人挤人的场面,还是答应了下来:“好的,那稍等。”
驿道堆起的雪已有半尺那么深,凌眉脚刺痛不已,才发现脚上已都是冻疮,有的甚至在冒血,小脸更是血色全消,被冻得苍白。
她看人的时候是天然的媚态,万种风流,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谢寂将掌柜叫回来,低语说了什么,那掌柜的才急匆匆地去了,只是不多时折返回来,手上多了套干净的衣裙和履袜,他凑上前,轻声道:“姑娘,委屈了,这是老朽夫人以前的衣服,你先穿着,不要冻坏了。”
凌眉接过,道了声谢就上楼,楼梯咯吱咯吱地响,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谢寂的视线里。
谢寂坐下来,喝了点热水,看了眼天色,如今已到复城附近,明日在城外边巡视一圈,若知有情况,恐怕还要在复城待上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卫夫人若是跟着他们,行动不仅不方便,对她名声也不好,卫兖从开封府过来起码也要一个月的脚程。
为聘从厨中端出来几样小菜:“大人,吃点东西,可惜没有酒,不然也是有滋有味的。”
谢寂刚想斥责他,为聘却只盯着一个方向看,他也望过去——
门帘开了一半,柔软的衣段翻涌如云,行动时带着天真的娇憨,款步下来。
谢寂也眯了眯眼,此女貌美,然却不尽是善类,况又是卫兖之妻,还是离远些好。
为聘刚敛回目光就看见谢寂那想要杀人般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战:“那…那个,想起来掌柜的有事找我,我…先去了!”
凌眉站到谢寂的面前,小心翼翼地不敢出声,她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尊贵的卫夫人,谢寂也沉闷了半天,敲了敲凳子,皱眉道:“坐。”
他是不想跟她有牵涉,因为卫兖这个人不是好相与的,他的夫人,没人会想动,当时听到卫夫人被掳,他是料定为皇室所为,毕竟整个大庾,没有人会不认识卫兖的夫人。
谢寂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发现她仍然拘谨,没有半分传闻中骄纵姿态,难道是受了惊?只是她失踪将近三个月,刚才见她又是那副模样,估计并没有逢凶化吉…她一个女人,回到京城怎么活,那漫天的流言蜚语,已经成了她必死的理由,卫兖这个人会杀了她泄愤罢…
谢寂将刚才为聘端上来的食肴往她跟前推,然后将筷子递给她,轻声道:“吃罢,明日一忙起来你未必吃得上饭。”
凌眉瞅了他一眼,骨节分明的手上捧着双筷子,态度很温和,她动了动手,发现仍旧是剧痛,这会儿已经动不了。
凌眉压低了声音,小心地瞅他:“我的手…动不了…”
手确实是动不了,连手臂也开始麻了,就像是被蚂蚁啃噬般的剧痛一阵儿一阵儿地涌上来,她以为自己的手要废了。酸红的眼眶代表了她的委屈,她以前从不将这副模样显露于人前,怎么…换了副身体就变成这样了,娇娇柔柔的,她自己也不喜。
谢寂闻言未语,往她这边坐近点,一股沉香,他轻轻地抬起她的手来看,手上除了冻疮还有些黑斑,且皮肤已是深青,连凌眉自己看了都被吓了一跳,的确是越来越严重了。
为聘刚好搂着掌柜的回来,手上还提着烧酒,为聘见谢寂抓住她的手,脸是抽搐了一下,脚步极顺坦地拐了个方向,拉着掌柜的就要往回走。
“为聘!”一道声音冷飕飕地从后背传来,吓得他怔在原地。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容凝滞:“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继续。”
谢寂冷笑一声:“你再不过来,明日就送你去宁古塔!”
为聘提着烧酒就过来,谢寂看见了,将酒接过,发现是烫的,忙将盖子打开,然后将凌眉的双手按到桌下,用烧酒替他清洗起来,同时用力地揉搓。
凌眉疼得呲牙咧嘴,却紧咬着牙关并不出声,谢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手上力道不减,她精致的肩膀发颤着,可见有多疼,谢寂也知道,但若是不这样做,她的手就要废了。
为聘在看清凌眉的那双手时才反应过来,不解道:“卫夫人这是…怎么像尸斑?”他心直口快,没注意到凌眉苍白的脸色,连红唇上的血色也渐渐消匿了。谢寂吩咐为聘:“去请医士来。”
为聘忙问掌柜的:“附近可有医士?”
掌柜的目光落在凌眉身上,朝后微微地缩了缩脖子:“复城里有位名叫杨仕泽的,他可会各种疑难杂症,只是夜中城门关闭,如何去请杨医士?姑娘这手…能拖到明天吗?”
“这手一看就有问题,拖到明天可能就废了!”为聘返身准备出门:“卫夫人要是在我们这儿出了事,我们能有什么好下场。”
掌柜的纳罕道:“原来是卫夫人。”他似乎又在想什么事情,拉住为聘:“跟我来。”
谢寂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对为聘点了点头:“跟着去。”
凌眉有感受好点,至少剧痛是有消退的,她不忘跟他道谢:“麻烦了,谢大人。”
谢寂没有抬眸,不疾不缓地跟她说:“知道你手什么情况吗?你这是中了毒,本来我以为是葵散,但是葵散应该不会导致人的手上出现尸斑,除非…”谢寂陡然拉过她的手,迫使她对上自己的眼睛,却又极为平静地说出下一句话:“除非你是死人。”
凌眉望见那深不见底的眸池子里去,轻易地被他捕捉到她的慌乱,但她仍挣扎着:“我…我也不知道,大人此言是何意思?”
谢寂用力地捏了下凌眉的掌心,挑眉道:“没什么,世上出奇之事甚多,总是让我讶然。活人手上长死人斑,甚是出奇。”
凌眉痛得眯眼,但谢寂的话更是让她心惊肉跳,他轻一下重一下地按着手,“呲——”凌眉痛得下意识朝后抽了抽手。
“卫夫人,别动,伤到筋骨可就是谢某的罪过了。”他仍是笑着,那双漂亮的眸子似能把人的心底看穿。
对上这么一个男人,的确危险,她想。
这天冷极了,室内又没有火炉,连抗冻抗习惯的她也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阿嚏——”她顺势用衣袖捂住。
谢寂扫了一眼,略微皱了皱眉,当他帮她处理好后,他才从衣袖中掏出一抹方帕,仔仔细细地擦一遍他自己的手。
谢寂抬起头,正方向则是为聘抱着一大摞药草从那里走过来,掌柜的手上则是一个布包和研磨用的石捣,凌眉被这刺鼻的芳草味熏得皱了脸,不过,大冬天哪来的药草,还是新鲜的。
掌柜的耐心向他们解释道:“这有草叫明芥子,专用来医毒,很是珍贵,好在,我一直试着在屋里种植培育药草,勉强试试吧,看老朽能不能帮到卫夫人的忙。”
凌眉乖觉地任他安排,见他先是拿布包里的银针封住她手上的几个穴位,刺痛感顿消。接着又将研磨好的草汁用纱布过滤几遍,用水帕浸了给她湿敷,每一刻钟换一遍药汁,最后用布纱缠了起来。
剩下的半碗药汁,他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卫夫人,将它喝了。”
凌眉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听话地将其一饮而尽,只是她这副破败的身子连喝半碗药汁都费劲,一口气上不来,“咳一咳——”她只觉得又苦又涩,仿佛在喝什么毒药,“这真的有用吗?”
“有没有用都试试,撑过今晚,明日一早出发去找杨医士,他必有办法给卫夫人治好,现在我用银针封住了穴位,毒性应该不会扩散。”掌柜的在慢条斯理地整理银针。
这一晚,凌眉睡得并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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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手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还有那份来自内心深处的不真实感,她成了凌家的小姐,还是皇城司指挥使卫兖的妻子,这一切的一切多么地不真实,仿佛冷瞳就是她做的一个梦而已。
谢寂在他旁边的榻子上,因为腿太长,所以有点伸展不开身子,时不时地睁开眼睛戒备地看一眼凌眉,那种带有探究的目光让她很不安,仿佛她的灵魂已经被他剥去了外衣看了个真切,他不喜欢他这个男人,太聪明,不好糊弄。
眼见烧得热闹的炭火凉冷下来,东方的天幕渐渐扬起了金色的暖光,她才缓缓坐起来,淡淡地望着这份活着才能看见的美丽,她要活,而且要好好地活。
谢寂也起了身,没有讲话,离开得悄无声息,她总觉得他没有人气,做什么的都恹恹的,似乎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像最深郁的古潭水一般,扔石子都激不起任何的波纹。
夜雪过后放晴,为聘已经在整军准备启程前往复城,他们本来打算将凌眉留在这座客栈里的,但是她的手又耽误不得,索性决定直接带她一起去复城。
光影明亮,栈外的前头立着一人一马,那是为聘,后面则有几百人,或许实在条件艰苦,他们显然并未休息好,这里到复城仍要走上三天,实在辛苦。
她正在犹豫是不是又要与为聘同骑,谢寂就驾马从后头的军队里出来,一袭华贵鹤羽大氅淡淡散芒,雪色纷纷,那马喷着鼻息,脖下黑亮长鬓微微发抖,走过的雪上印出了完整的蹄印,圆润饱满。
谢寂不语不动,只是淡望着她。他驾马过来时马蹄扑棱起一丛丛雪粉,在空气中淡淡地散开,融在暖阳下,四蹄尥动,下一刻便跃至她的身前,似乎有意让她上去。
与他共骑,她有这么大的脸?
谢寂猛地倾身而下,将凌眉拽上了马背,按在自己身前,口中冷喝一声,吁马掉头,往复城方向而去。
他的手很有分寸,只是轻轻地箍住她,保证她不会掉下去,天并未全亮,仍是昏暗的,冷风划过她的发鬓,她轻轻地吸了口气,这种畅快地奔跑是她从未想过的,她好眷恋这份自由!他定是不会看见她这份欣喜模样的,这多好,不用在他眼前伪装成卫夫人。
*
复城
谢寂口中短促地沉喝一声,双膝一敲马肚,马匹就缓缓地慢了下来,径直往城内走去,马蹄的声音在城门小石街上有节奏地响,延伸到复城内,与百姓们的热闹叫喊声交杂。
马儿在城街前停了下来。
谢寂翻身下马,又迅速地将她抱下马背,这时她才发现谢寂的身边只剩下了为聘一人。
“你们的随从呢?”她跟在谢寂的后面,右侧是为聘。
为聘解释道:“城内人多眼杂,将几百个军士带入城,像什么样啊?他压低了嗓子继续道:“我们让他们守在外城,将你的手治好,我们就起身去城营,卫大人收了消息正在往这里赶,你待在复城内就好。”
凌眉一窒,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作为卫兖之妻,难道还能不回去?她悻悻然地跟上谢寂,街上传来爽朗的孩童嬉笑声,被风雪抵在他们的耳畔,气氛也松动起来。
依着掌柜的地址,他们找到了杏林医馆,门一推开,触目就院中晒的满堆芍草,偶有人在侍弄,他们匆匆忙忙的身影让凌眉想起自己和兄长。
他们本出身于名门,但因朝堂之争有所牵涉后被先帝满门抄斩,那时她与兄长冷越在睿阳老家,因此幸免于难,他们不敢回京,转身投奔在郢城的远房表亲赵氏,只是没几年赵榆离世,产业皆交由他的女儿赵姮打理,冷越落榜后性情大变,接受了赵姮的求爱之意,婚后的赵姮粗戾,对冷瞳拳脚相加。若兄长不娶赵姮,他们为何不可自力更生,别有一番天地?
突然,门内窜出来一只白狗,奔至他们身前抱有敌意地汪汪吠着,又呲牙他们靠近,为聘则从袖中掏出一块肉干招呼它吃,恶狗瞬间变成萌狗,欢喜地摇着尾巴,甚是知趣。
“喂!没有礼貌的家伙!它有肠疾,你这肉干它克化不了。”门内追出来一人,甚是捉急。
定睛一看正是一位中年的男人,他穿着一身单薄的蓝布衣,内里是白色的单衣,宽摆大袖,脸庞清癯,两眼凹陷,内庭饱满。他朝谢寂他们投来一瞥,目光无波无澜也无温意,淡淡的语气向他们问道:“有何病要治?”说罢抱起那只狗,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那只狗很快安静下来。
为聘向他施礼:“我们想找扬仕泽先生,这位姑娘中了葵散,耽误不得。”
“哦?让我看看。”他放下那只白狗,“我就是杨仕泽,要看病里边请。”
3. 冷瞳子(三)
众人抬脚进去,不多时杨医士就燃起一盏孤灯,在桌上给她的手把脉,纱布拆开,青紫已是渐退,但仍略微鼓肿,若要问现在凌眉是如何的感觉,她约莫只能说出滞涩二字。
谢寂立在风口处,幽雪在他的肩头落满,像披了层银甲,望着远处,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杨仕泽眉头皱了一下,盘膝盖坐在她的面前,小童则端来要用到的东西,他先用白绢擦拭了手,再用火烧了银针,冷却后就在她手上试扎了几个穴位,微微发麻的刺痛,但还可以忍受,那双手被灯火一照,入眼惊心,他却视若无睹,从容地替她扎针。
“你这葵散已解,只是你手上为何…长了尸斑?”杨仕泽毫不遮掩他的讶然,“姑娘,你可是死过?”
凌眉心惊肉跳,她对上杨化泽的那探究的神情,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摇摇头:“我也不知是如何回事,先生可有办法退去此斑?”
杨仕泽见状也是不好多问,从箱子掏出一只瓶子:“将此药每日服三次,半个月便可全消。”
“谢谢先生。”凌眉接过药瓶。
为聘从腰间掏出几粒碎银:“先生,我与方才的那位大人仍有要事在身,可否烦请您照料此姑娘几日,他的郎婿正在过来。”
凌眉也微微点头,将目光投向杨仕泽。
杨仕泽叹口气道:“可以,姑娘留在此处罢。”
为聘松了口气:“那卫夫人,我与谢大人先行一步,我们会派几人过来负责你的安全,你安心留在此处,千万不要乱跑,明白吗?卫大人应该不日会到。”
凌眉应下,见为聘径直走到谢寂那处,走时,谢寂回望过来,风雪扬起他的一绺乌发,又邪又魅,她心下动了一动。
她追出去,那两人已不见了踪影,凌眉无言。
晚间刚服药,闲极无聊,就在逗狗,狗已经熟悉了她,这会儿很是乖顺。
杨仕泽还在给人诊病,凌眉怕他冷着,将炭烧得旺了些,杨仕泽见状,眉头一皱,却也没说什么,那两名守侍也不自觉地缩进来了一点,不过因为她的身份,他们到底还是惧她的。
凌眉以前偶尔听过卫兖的传言,他是卫大人的第四子,人称卫二公子,可惜是卫永昌在外养的私生子,十岁时才接到家中,恢复他的身份,坦白来说,凌眉是畏惧他的,传闻中他手段狠戾,为先帝之爪牙,干尽有损阴德之事,手上权力很大,没有他不敢杀的人,曾经有位大臣触怒于他,他连夜带人将那位大臣的首级斩下,先帝却还赞他爱憎分明,而且他手上之权力也未因先帝崩逝而削去一分。
凌眉的生父凌厉乃当朝国公,本不愿将凌眉嫁给卫兖,奈何卫兖在宫宴上见到绝色的凌眉,一见钟情,连夜求了皇帝下婚旨,凌眉其实也并无不愿,爽快地嫁了,世人皆以为凌眉倾心于卫兖,毕竟别家小姐若是得了嫁卫兖的消息必是哭天抢地,哪里会有这般的从容。
三个月前卫夫人被掳的消息一传出来,大家都急着去找凌眉,担心她有一个不测,卫夫人的位置就轮到了自己头上。
凌眉不知道回去以后会不会被卫兖识破,毕竟他们也是成婚三年的夫妻,总该是很熟悉彼此的。
杨仕泽刚给客人诊完病,客人却指着门口道:“外面怎么这般亮?”
凌眉也望过去,发现火光冲天,烟气弥漫,“天啊,着…着火了!着火了!”客人慌乱地叫喊。
凌眉刚冲出门,就发现医馆周围已经火光一片,药草在灼灼燃烧,发出噼哩啪啦的脆响,奇怪的是,街上居然死寂!
凌眉忍着浓烟向外张望,才见医馆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的士兵!两个守侍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正想背起凌眉冲出去,奈何火势很快蔓延到眼前,噬人似地张狂着——这要是冲过去不死也得残。
撒腿逃回医馆的守侍扶着墙喘气老半天,“咳咳一咳一”烟味儿太浓了。
是谁要烧死她?
但她能肯定这些人与之前杀害她的人定是一伙儿的!
她不能死!
“……”守侍喘匀了气直起腰,凌眉刚想与他说什么,“呼!”一道房梁塌下来,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仅仅差半寸,他们就会被这粗大的房梁砸中,双双没命!
凌眉惊魂未定,余光扫过这医馆的每一处角落,全是干燥易燃的药草,连后门也没有,根本无处可逃。
有人在昏暗中牵住了她的手,凌眉登时一个激灵,回过头,发现是杨仕泽!
他清朗地说道:“随我过来!”几人匆匆跑到内堂,他又急切吩咐:“掩住口鼻!”守侍被他推了一下:“来!帮忙把这扇门打开!”
这话说完,众人才注意到这面不起眼的土墙上有几条若隐若现的裂纹,找到生机般,都用尽全力去推,在轰隆一声中,一个小入口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快,进去!”杨仕泽叫喊了一声。所有人慌张地涌入洞口,杨仕泽垫了后:“一直往前走就是!”
通道是完全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依稀可以听见水滴声,愈往里走愈加寒冷,凌眉脚上的触感是泥沼一般的松软地面,其间有尖锐的乱石划过她的脚踝,刺疼不已,他们走的动作加快,凌眉抓着守侍的臂膀,心上安定下来。
但能明显感到守侍的身子一抖,电击了似的,又吓了凌眉一跳,她好心地问:“怎…怎么了?”
“我…我刚刚好像踩到了蛇!”守侍压低声音,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听起来,余惊未消。
杨仕泽在凌眉后面低低地向她“嘘”了一声,示意他们别出声。凌眉却不自觉地捏紧了守侍的臂膀,那人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凌眉这才反应过来,松了松手。
远远的已经可以瞧见亮光,那一小撮亮光慢慢地扩大,最后挟着冷雪碎尘的空气涌入肺中,凌眉才慢慢地睁开眼睛。死里逃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可来不及欣喜,她清楚地看到,洞口外仍是一圈黑压压的人影,这会儿风雪竟是撼动不了他们半分似的,显得犹为颓唐。
这模样,像是来杀她的。
凌眉淡定地用手擦干净脸,撑着自己站起来,沉哑道:“你们是谁?”
为首的人蹙着眉头扫量着眼前的女人,似乎并不明白凌眉为何要这样问。
“夫人不认得属下?”他等着她的回答,目光是狐疑的,眼前之人的确是凌眉无疑,但她为何这样问?
凌眉听到“属下”二字就知道此人与凌眉定是认识的,还是上下级关系,只是凌眉这会儿必须装不认识,你以为他们是来援救?
刚才凌眉看到守在医馆附近不认人救火的,分明就是他们!
“哦?我的夫人失忆了?”一个略沉着从容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
凌眉目光朝着说话者瞥去——那是一个极俊美的男人,身上穿着油亮的乌甲,肩上还绣有金爪龙,清瘦中又有几分威严,优雅中又带有几分狠戾,双眸狭长,唇边羡着笑意,却没有一丝温度。
甲兵们见他一来,纷纷表情变了变,变成一种不知明的威惧,气势瞬间低沉下去,好像失了这皇城司军的气度。凌眉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能让这群精壮的男人这般畏惧的人,惟一人而已。
他驾马走至她的身前,俯视着凌眉,眸中含着戏谑和嘲讽,任凭风灌衣袖猎猎作响,他挺立的姿态未颓半分,身后金光满天,霞光铺散于群山,幻缈如仙境。
“夫人?”
他轻唤了她一声。
凌眉反应过来,双眸凝澄,有些迟疑:“夫君…”
卫兖翻身下马,狼戾地抓住她的脖子,重力往后一甩:“夫人在玩什么花样?”
凌眉的身子摔在几寸之外,即使是有积深的软雪作缓冲,仍是有几分疼痛难忍,她定定地望向卫兖,口齿已不大清楚:“卫大人,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也是庆国公的女儿…你怎能如此!”
众人看的胆战心惊,两个守侍过来相扶,支撑凌眉勉强站起来。
“呼一呼——”凌眉大口喘气,捂住胸口,眼睛却是死盯着卫兖,“你想杀了我!火是不是你放的!”
雪化开一些,被风带起一丝潮气,氤氲在空气里,水烟似地扑散在她的雪颊上,泛起淡淡的粉红。
卫兖走过来,只是瞥了守侍一眼,守侍便不敢再相拦,悄悄退到侧边,积雪被踩压而若有若无地发出磋磋声。
卫兖抽出短刀,反转刀身,让刀柄抵在凌眉的下巴上,轻轻一挑,迫着凌眉仰起头,不能不直视他,不敢不直视他。
凌眉料定现在人多,他也不好当众杀了她,便大胆了些,低声道:“我不知夫君为何要杀我,我从崖地的乱葬岗醒来,就盼着见到夫君…到底发生了何事,我真的一概不知…如今你我好不容易相见,夫君为何要如此?”
卫兖将凌眉上下打量一眼,神色有些讽刺,而后低笑了一声,笑过之后却是出奇地平静,再翻身上马,冷喝一声:“将夫人带回去!”
“等等!”凌眉鼓起勇气叫住他,“杨医士的医馆被你烧毁了,你不该赔付点什么?”说罢朝杨仕泽看去,杨仕泽却在她说出这段话的瞬间将脊背弯了下去:“小的惶恐,承蒙夫人关心,卫大人只当夫人未讲此话便好。”
他在抖…抖得厉害…
凌眉回过头望向卫兖,骏马良驹之上他逆着光线,眸中又狠又厉,似乎下一刻便要斩杀一人来泄愤,此人当真是…可怕。
一时凌眉的脑海里只能涌上来这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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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
是啊,可怕。
“老朽,觉得我卫兖是什么人,会吝啬于那点银子?夫人既说了,为夫自当做。”
卫兖冷睨了凌眉一眼,又招乎下属过来,从中掏出一个钱袋,丢至杨仕泽的身边:“拿去!”
杨仕泽仍不敢接,凌眉缓缓走到他身边,捡起那袋银子,按在他的手掌里:“杨医士,多多保重,连累了。”
“夫人哪里的话,夫人这般好心肠,将来也是有大富贵、大福气的。”杨仕泽接下钱袋,向凌眉点点头。
凌眉走到卫兖的马前,攀着他爬上去,坐至他身前,众人不可置信。卫兖嗤笑道:“夫人现在喜欢与夫君共骑一马?”
凌眉往后仰靠于卫兖,整个身子都是压在他那边的,淡淡地敛下眸子,也不回他。
卫兖冷了神色,双膝轻蹬马肚,马匹飞快向前奔去,直奔京城,凌眉表面上淡定,实际上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马缰,生怕卫兖将自己扔下去,这行驶速度,若是真从马上样下去,生生得将脖子摔断…
是夜,京城大雪。
“咣当———”
城门地打开后,凌眉才真正地清醒,回到这个阔别十多年的地方,心中感慨万千。
卫兖的马没有停,直奔皇城,凌眉纵是吃惊,也没有制止他,她倒想看看卫四公子到底要带她去哪。
皇城里的压抑气息比京城更甚,凌眉直到看见皇城上招摇在夜幕里的一串白色的纸皮灯笼和素白的白绫才想起来——孝庾帝前月去了。
宫中的人看见卫兖似没看见似的,任由他骑马奔走,仅亮着的黄澄澄的光将这座威严的大殿显出几分萧索之意,像是垂死的却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病人,蛰伏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浓重的血腥气黏腻地缠绕在凌眉眼前的这座大殿里,上面明晃晃地挂着一副金漆题匾——皇城司。
恨意很快将凌眉的牙涨得酸痛,手中的缰绳也被她不自觉地用力收紧,麻绳上的倒刺钻入她嫩白的手掌,洇出一点淋漓的鲜血。凌眉不会忘记雨夜里充斥在尚书府里的嘶心裂肺的哭喊声,也不会忘记尚书夫人的尸体被人横挂在城墙上的那三天三夜…
“夫人,你怎么了?”卫兖在她的耳畔边轻笑。
凌眉恢复神智,灵台也渐渐归于清明,她没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暗哑得不像话:“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卫兖翻身下马,把凌眉的手臂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搭,一把将她抱下来,也没放手,而是将她打横抱着往里走去。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重,凌眉甚至想作呕,卫兖甚至紧箍住她的手,不让凌眉捂住口鼻,他刻意走得很慢,也不会理会凌眉苍白的脸色,凌眉的胃里在翻江倒涌,酸气直冲她的喉咙和舌顶。
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卫亮依旧在笑,且绝对不是刻意伪饰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很由衷的笑。
疯子…妥妥的疯子!
“放我下来!你个疯子!”凌眉胡乱地捶打他的腰腹和胸膛,力道其实不轻。卫兖面色微变,随后从容轻松开了手,期待着凌眉的惨叫,“呲——”凌眉只是低呼一声,勉强站起来准备走,不料防他突然抓住自己的肩膀,力道是大到要捏碎她肩胛骨一般的程度,凌眉疼到跌坐下去,他又在凌眉快要跌坐时搂住了她,两人就以一种不算清白的姿态僵持着。
“你到底要干什么?”凌眉喝了一句,顿时被他的这番操作弄得手足无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还带她来这种地方。
卫兖蹙眉看了眼神色明显不太自然的凌眉,想到什么似的又忽然笑了:“不干什么,带夫人看个人。”
这声“夫人”叫得总是暧昧又自然,凌眉听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就回了句:“不去!你是不是变态啊…”
凌眉骤然被他松开了肩,她被一只手拉了起来,跌撞到一个结实滚烫的胸膛里。卫兖环抱住凌眉往里走去,步子迈得又大又快。
凌眉不再挣扎,挣扎有个屁用…
看来她平时还是顺着他好一点。
凌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卫兖径直将她往刑房那边带,凌眉就知道他没安好心,真不知卫夫人以前的日子怎么过的。
刑房是没有一点光线的,全靠廊上的灯烛照明,混上浓重的血腥味,诡异之感扑面而来。
卫兖这时候却一点异样的表情都没有,甚至是兴奋,凌眉终于知道为什么卫兖有着玉面修罗的称号了,果真是有原因的。
地面上也不算干净,走到某处甚至有黏黏乎乎的触感,她知道那可能是血。拐过一处走廊,卫兖打开了一间牢房,取下边上的油灯,油灯烧得还是羊脂,都是膻味。
凌眉更想作呕了。
4. 残花败(一)
从凌眉的角度,刚好从半开的门里窥得了三分景象,登时被惊住了——
刑架上挂着一个女人,面容已经被划烂,碎肉黏腻在一块,甚至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他脸上慢慢地蠕动,手臂上都是鞭伤,刀伤,甚至有的地方被剜去了肉块,而那肉块似乎是放在了她的头顶…双腿已经被砍去,仍往下洇着血,牢笼里又湿又暗,她居然还活着…
凌眉脸色唰地一白,那股酸气又涌上来了,卫兖拉着她,附在耳畔道:“夫人可还记得她是谁?”
凌眉哪里辨认得出来,用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不…不知道。”
卫兖低笑一声,陡然捏住她的下巴,向右偏转:“夫人再仔细看看?”
凌眉只得认真辨认起来,她自小在京中长到十岁,京中的贵眷都有点印象,只是牢中的女人脸被划花,她纵是天天与那些贵眷形影不离,恐怕也认不出她是谁。
凌眉还在痛苦地思索着,一直在凌眉身后的卫兖轻轻开口:“这是小秦氏…你的婆母…我的继母。”
小秦氏?
丧心病狂!
凌眉被震在了原地,这是从前那位娇丽可人的秦娘子?!
凌眉见过她,当时的秦女还没出嫁,算是数一数二的京中美人,乃陇国公的次女,身份尊贵。
卫永昌当时只是伯爵,正头夫人魏氏故去后续娶了小秦氏,得到小秦氏家族的提携,卫永昌很快升任参知政事,后来服侍先帝有功,被封了个曾知侯的爵位。大概在乾德年的时候,小秦氏突然失踪,至今杳无消息,原来她是在这儿,而卫兖到底与她有什么仇怨,竟要将人磋磨至此。
卫兖拍了拍凌眉的脸,轻哄道:“别害怕,只要夫人听话,夫君是不会这样对你的。”
凌眉对上那双泛着冷意的目光,用右手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眼中盈满泪光:“知…知道了。”
卫兖的手缓缓地从凌眉手上抽离,唤了一人来:“义伦,送夫人回府,拿上我的帖子去请宫里的居医士给夫人看病。”
看病?
估计是看她是不是真的失忆吧。
凌眉看着这位刚从门口走进来的端秀男子,惴惴不安地跟他走了,凌眉刚走出刑房,就“哇——”地一下呕了出来,不过没呕出什么,全是酸水。
卫夫人已死多日,哪来的食物让她吐,也是奇怪,凌眉从谢寂找到她一直到现在,她竟一点饿感也没有,抬手看了看,尸斑越来越深,难道是因为卫夫人的身体与她的魂魄仍然存在割裂,还没有完全地进入这具身体?
义伦在皇城司面前整饰马车,完全没顾得上凌眉,或者说,他也不屑于与卫夫人相近,在义伦的表情上来看,凌眉觉得他更像后面的那一种。看来,卫夫人未必像传闻那样受宠,而她爱慕卫兖的传闻看来也是存疑的,除非她有受虐的倾向…
刚才小秦氏的那幅惨状,凌眉到现在脑海还挥之不去,她从来没见过有人的生命力这么顽强,若是凌眉,其实巴不得死去。
还是说,卫兖就是要秦氏达到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况,这般阎罗作派,想必京中已是树敌不少,凌眉不想与他有牵涉,可他们是夫妻,本就是一体,除非…和离,是要和离,但没这么快,她要珍惜这来之不得的机会,利用卫兖这通天势力为冷氏平反!
义伦踱步过来,见凌眉似乎是吐了,从腰间掏出帕子:“卫夫人,擦一下罢。”
凌眉顺势接过,“谢谢。”她认真仔细地擦了擦嘴,顺带整理了一下发梢,这才上了马车。
马车还算宽敞,只是浓重的油脂弓气味让她有点不适,她的目光落在了马车内铺着的地毯上,形状并不规整,但是这质地,不像羊皮,也不像牛皮,反而像是…如五雷轰顶,凌眉刚想吐。
“卫夫人!可别弄脏了使君的车驾,不然使君会生气的。”
外头一声厉喝震住了凌眉的心神,她忍住了想吐的冲动,踩在毯上的脚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这是多大的罪孽啊!勿怪,勿怪…去找卫兖…她在心里默念。
马车行使得很平稳,凌眉掀开车牖向外张望,街上的行人不多,死气沉沉,现在还是国丧期间,算起来已经过了小殓,积雪的青石板上有许多散落的黄色纸钱,有几户人家甚至在门口用铜盆烧着黄符,用来驱邪。
京城现在被死寂笼罩着,又诡异又悲凉。孝庾帝膝下有四个皇子,三位公主,未立下谪储的难题摆在了众位大臣们的面前,刚升为太后的独孤氏派人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先帝更属意谁的一丝痕迹。
她的两个儿子不堪大用,哪怕独孤氏觍着脸要立自己的儿子为新帝,恐怕也没有人同意。她不敢对其它两位皇子痛下杀手,因为她自己就是最大嫌疑人,四皇子胆小如鼠,主动退出,闭府不见外人。
三皇子成了新帝最热门的选手,大臣正与太后相僵,也不知何时才能弄出个结果。凌眉发现如果没有当年的那场冤案,她还有可能坐上皇后的宝座,因为三皇子刘裕当年要册立的正妃——
是她啊。
车已行过太平巷,两侧华屋耸立,颇有遮云敝日之感,涌来一种千年岁月和万般情韵,尽日风华看不足。
卫兖平日居住的曲苑在卫府的不远处,义伦径直将马车停在曲苑,而不是卫府。曲苑敞丽,规模并不小,掩映在山水明净,揪槐桐杨的浓荫之中,然时值冬日的话,却是万分地枯败。
庑顶粉墙黛瓦,有几分江南风情,凌眉原本绷着脸没什么心情,看见曲苑倒是稍霁。
凌眉刚下马车,义伦就道一声“恭贺”离去了,似乎不愿与她多待半刻,车轱辘声愈行愈远渐渐消散。澄黄的灯火在大门被开了一半的时候倾泻下来,顺势还探出一个脑袋,瞧见是什么人后,面部顿时也光亮起来——
“夫人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这声叫喊冲破雪夜的死寂,由风雪裹挟着怼到曲苑内院,声声回荡,似乎有什么东西将颓气扫得一干二净,连凌眉那份不安的心也被抚慰了。四行风灯从曲苑涌出,将曲苑门前烘得亮如白昼,在这群朴素衣衫的下人们中只有两位不那么一样:
衣着鲜亮,穿的都是柳软束腰长裙,头上绾的如云的发髻,发间穿戴的饰品都绝非是凡品,眉目间含羞怯怯,眼角也有几分欣喜。
两人恭敬地向凌眉行了礼,上前要来扶她:“夫人,咱们进屋去吧,外面冷,别冻坏了。”
凌眉隐约猜出她们的身份,任由她们扶着她进去。曲苑内的下人对待凌眉毕恭毕敬,一会儿奉茶,一会儿添炭,甚至又叫人重新做了点心端来。
凌眉轻敲了下松竹梅花梨木小几,淡淡地望下这一屋子的一人,他们这份凝重的神态开始让凌眉猜测起卫夫人生前是个怎样的人,暴戾?温柔?
凌眉吸了一口气,挥退了旁观的下人:“不用服侍,下去。”
众人退出,凌眉看见那两个女子起身也要退走,出声道:“等等。”凌眉指了指那两女子,“别看了,就是你们两个,待在这儿,我有话要问。”
两个女子面面相觑,乖静地待在内堂,不敢与凌眉相视,凌眉则是摆手,“你们坐下罢,我也不是要问罪,就是谈谈近况,拉拉家常。”
“夫人有何事问?”两名女子这会儿仍是不敢坐,凌眉看了她们一眼,心想算了,毕竟现在举动太过,反倒引人生疑,就改了语气:“你们与我讲讲…那个…府上或者京城里发生的事罢。”
着绿裙且比较高挑的女子忙道:“除了圣人的事,京中也没别的事,都是老样子,府上的话…夫人不在,事情都交给曲水阁的那位娘子了,倒也妥帖,自从夫人出事后奴和水袖就被放在前院,后院的事也是接触不得,使君是何意思,奴婢也不敢多问…”女子看了看凌眉的眼色,“感觉…是有意抬举曲水阁的那位,夫人可要放在心上,莫让人钻了空子。”
凌眉闻言,眉头一皱,不解道:“曲水阁的那位?”
水袖心直口快:“夫人您是不知道,她仗着有使君的宠爱,那是嚣张拨扈姿态做惯了的,昨儿个烟云姐姐只是忘记把石廊的花捡干净,她就让烟云姐姐在她房里跪了一整日,现下也好没好全,听着夫人回来,烟云姐姐心急,拖着病体就来看您,平日里对夫人房里的人可没少苟待!她就料定了夫人不回来了,拿自己当主人了。”
凌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原来她还以为这两人是卫兖的妾,没想到是卫夫人的随身婢女,看起来应该对卫夫人很忠心。
凌眉故意装起严厉的样子:“太不像话!”
烟云和水袖俱是被吓了一跳,语气弱了下来:“夫人,您怎么了?”
“怎么了,没看见我在为你们抱不平吗?”凌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们不生气吗?”
两人脸上古怪到不太自然的神色又让凌眉心里犯起了嘀咕:不…不对吗?我演太过了?
烟云劝解道:“看来夫人被水袖夸大其词的话气到了,夫人莫信她,水袖就是心疼奴婢,想有人帮奴婢报仇罢了。”烟云转头又瞪了水袖一眼,“这种事情怎好拿出来说,扰了夫人的清静,还不求夫人莫怪。”
“什么嘛,夫人您每次都不在意这些,才让那文娘子骑到我们头上来的,虽然您常说做女人的都不容易,要互相体谅,可是您瞧她不容易,她却觉得您多容易似的。”
水袖依旧不肯服软,但凌眉却从水袖的话听出来,卫夫人应该是属于温柔挂的,怪不得刚才她那番表现,烟云和水袖的表情会如此古怪了…
凌眉已经打算息事宁人:“行了,烟云水袖,你们都不必再说,让我自己想想。明日你们两个回到后院来伺候我,你们两个我是用惯了的,想必卫兖也不会说什么。”
凌眉往远处望去,只有雾雪朦胧的凄迷和寒烟袅草的冷寂,被一并封入这冰凉的微澜中,寒冷砭人肌骨,堪堪才睡下。
宝元二十六年冬。
冷瞳与意夫人站在雪地里,期盼着冷凛言的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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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听说他成功斩杀了余南王,此日归京。
可能是因为心中欢喜,觉得雪屑都是薄暖的,意夫人搂着她,将她藏于她宽厚的孤警里,自己却是踮着脚尖顺着宽阔的御道朝前看去。
幽深的阴影之下,一架通幌平乘车缓缓驶来,伴随着积雪被踩压而发出的脆响,一双玄色长靴出现在冷瞳的视线里,她支使自己小小的身子,抬起了头———
是一个枯瘦的中年男人,面白无须,脸颊两侧透着不正常的血色,像是偷擦了最劣质下等的脂粉。因为瘦,所以他的眼颊也是凹陷下去的,活像两个水坑,硕大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直直地盯着一个方向——意夫人的脸。
冷瞳往后藏了藏,他却伸出那枯骨般的僵手来抚摸她的发顶,意夫人还不许她躲,接着低低的嗤笑从她头顶上传来——
“将军夫人今日不必等了,将军那边还没传回来消息,而且…”他故意顿了顿,招来两队身披重甲的禁军,“陛下下令旌胜将军府的人不许出府一步!”
当晚,意夫人没有与冷瞳待在一处,冷瞳四处地找,可是将军府里的下人早就走光了,冷瞳远远地瞥见后院里敞亮的光和守在母亲房里的两个士兵,动也不动宛如雕像似的。
里面似乎传来意夫人低低的嘶喊,冷瞳刚想冲过去找母亲,手臂却被人狠狠拉住,宽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印在冷瞳眸中的是一双平静的眼。
“嘘!不要出声。”冷越压低声音对她说。
冷瞳衬着昏暗的光线,盯着冷越看了半晌,最后涌上眼泪,往他身上靠去,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背,低声安慰道:“母亲是为了我们,现在…你听兄长的话,去把自己房里的东西收好了,值钱的小东西你要带上一点儿,我们要出趟远门。”
冷瞳抽抽嗒嗒的:“那…那母亲怎…么办?”她的手倔强地指着那扇门。
冷越自言自般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在生死面前,其它的都不算什么。”他将冷瞳抬起的手攥在手心里,语气捉急:“听到兄长说的话了吗?快去!现在绝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冷瞳怔了一下,明白什么似点飞快跑进内院,犹如受惊的小兽寻找遮敝的草从,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冷越捏紧了拳头,仍然往意夫人房里看去,男人出房门时仍是一脸的魇足,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不重不轻地吩咐守门的两个侍卫:“今夜儿早些回去休息,明儿一早过来!”
两个侍卫有些迟疑:“会不会出事啊?毕竟陛下的意思可是让我们看好将军府,这般擅离职守…”
“听不懂我说的话?”男人暴喝一声,“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恩人,没有我,你今天还在涮恭桶呢!”
“不敢不敢,大人这般体贴下属,我们这就退下。”两名守侍悻悻然离去,碍于他的权威,没有任何一人阻拦冷氏兄妹的离开。
意夫人不肯出来见他们,“你们要好好地活下去!有一天,要为将军府报仇,知道吗?快走!不要回头!”
“母亲,让女儿再见你一面可以吗?”冷瞳哭喊着要冲出房间,却被冷越拦下,“不要让母亲担心!”冷越捂住她要哭出声的嘴,拽扯着冷瞳逃上了马车。
冷飕飕的风混着晶莹的渣滓,对上一双幽深的眼,月光泼洒它所拥有的皎洁时,似乎分外怜惜于眼前这个男人,高眉深目,狠戾的眼眸此刻带着几分恬然,像三月桃花树下的太湖石。
凌眉声中带出了颤抖的哭腔:“夫君…你怎么在这?”
怪不得凌眉越睡越热,刚想下了床将炭盆移走呢,半夜缠上这么一个鬼,算她倒霉。
卫兖手上玩弄着凌眉散下的发丝,“听说你将那两个丫头调回后院了?”声音在黑寂中犹为清晰,同时也令人胆寒。
凌眉须臾回应:“可妾的身边没有用得称手的人…”头皮猛地刺痛,凌眉伸手去阻,却听他一字一句道:“走了多日,就不懂规矩了,夫人做决定前,竟也不用过问我的意见?”
凌眉实在疼得受不了,将空出来的手攀上卫兖的头发,也用力向后一扯,卫充明显地不可置信起来,眸里似有涛天怒意,下一瞬,凌眉的脖子被他猛然掐住,钝痛变成无边的窒息感,“放…放手…”
几分倔强,几分哀求。
凌眉见他越来越用力,死亡的恐惧又一次冲击她的大脑,她勉强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狠踹了他一脚,却被他带力滚下了床榻。
脖子上的大掌一松,凌眉却因为短暂的窒息而昏了过去,卫兖推开凌眉,用手肘撑着自己坐起来,盯了凌眉一会儿,发现后脑勺刺痛,手触到的瞬间,是汩汩涌出的鲜血,比凌眉脖子处的那道红痕更加地触目。但在低下头的另一瞬间,他发现了更不得了的事情——
尸斑。
“她怎会长这种死人玩意儿?”卫兖拿起她的手看了又看,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还活着。他嗤笑一声,赤足站起来,“迟早杀了你,最好别让我发现你是假失忆!”卫兖打开门走了出去。
5. 残花败(二)
恍惚间,凌眉看到了她被抛到乱葬岗前的景象——
“咱们大人也忒狠心了,连他夫人都要杀,可怜了这傻姑娘,遇到个活阎罗~”
“唉,要不是卫夫人知道了大人的秘密,咱们大人也不至于对她痛下杀手,”蒙着黑布的男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死人才守得住秘密,甭废话!快埋,这地界快怪阴森的,待多一会儿说不定要给哪只鬼缠上!”
“等等!”先头说话的男子止住了另一个人要铲土的冲动,“怎么了?”
铲土的男人被制止得不明所以,有些不耐烦。“你瞧…”男人嘿嘿笑着,“卫夫人身上的衣饰多贵重,扒下来放到黑市不得卖个极好的价钱!”
“对哦,你说我这脑子就记得赶紧埋人回去,卫夫人那样尊贵,身上吃的穿的用的能差?说不定一件衣服都可以抵乡下人家一年的口粮钱了!”
另一男人一拍脑袋,“咱们快动!”“好了,好了!”男人把衣裳抱在怀里,又去扯下卫夫人头上的钗饰和手上的环戒,“走吧,走吧。”
“还没埋呢!”男人喝斥道,“光看到钱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是吧…”
“啊啊——”有道声音响起来,男人被吓了一跳,脸色惨白,“妈的!什么鬼声音!你有没有听见?”
环抱衣服的男人则盯着一个方向,用手止住他,“嘘!你听。”
“谁叫他们是老爷,我们是贱民,生来就要受他们的磋磨,生来就要伺候人!你们可别找我的不痛快,拜托了!”
有人来了!
“好了,别管了,我们快走,别让人发现我们!”环抱着衣服的那个人急着要走,另一个人慌忙地扯了旁边另一具尸体的衣服给,卫夫人草草盖上,“走吧,走吧。”
“哎天天干这缺德事,命都要短几年!”他们边走边抱怨,完全没注意到尸地里卫夫人轻轻地喘息。
李老爷吩咐的人刚推车过来就被眼前的尸地吓得夹紧了腿。
想尿!
他慌慌张张地将担子车上三具尸体倾倒下来,拜了三拜就赶紧推车走了,其间偶尔踩到某具尸体,尸体就发出“呜——”或“啊——”地一声,把他吓得不轻。
冷瞳的尸体滚下来的时候是压在一具尸体上的,而那具尸体不是冷越或者赵姮的,而是还没咽气的卫夫人!
卫夫人的手在抽动,颤动几下,不过一会儿就如同活鱼离水拍动到慢慢地窒息而死一样,了无生气,在卫夫人死去后的几个时辰,冷瞳才无意识地抖动一下,掉落到冷越身边,也就是冷瞳最开始知道的位置,触手可及的旁边就是卫夫人。
冷。
凌眉是被冻醒的,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紧贴在她的肌肤上,似乎要嵌入她的身体里,不留一点余地。
“吱呀吱呀——”
门被寒风刮得极响,月光仍在,炭盆已经冷熄,在昏暗的光线下,凌眉抬起手来看——尸斑又重了。脖子处的疼痛似有刀割,迟迟阵痛,不能稍有缓解,窗前的梅花被打成残枝,一地荒芜。
……是日。
凌眉刚打扮好,卫兖就带着宫里的居医士来了,他扫了眼僵坐在梳妆台的凌眉,缓缓地走至她的身后,镜中倒映的是女人如玉的脸和男人伪饰的笑。
温热的大掌覆了上来,“你瞧瞧,你的脸多么地苍白啊,像只半鬼…”凌眉打了个寒颤,“你…”
凌眉不动声色地把袖子往下扯了一点,“不是让居先生给我瞧病?你待在这儿…我不习惯…”
凌眉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一点,她担心自己的尸斑会给卫兖看见,毕竟这种东西长在活人身上,实在是可怖,死过一次的事,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未必别人不会往那方面想。
卫兖松开了凌眉的脖子,双手抱于胸前,语气不算好:“我就在看着夫人。”他挥了挥手,示意居医士向前来,居医士恭敬地向凌眉行了个礼,粗沉地道:“卫夫人,得罪了。”
他来抓凌眉的手,凌眉用力地拍开他的手:“别动我!”
居医土踉跄了一下,尽力稳住身形,“哎哟,我的老身子骨。”
只是——
停在空中的那只手,分明是洁白无暇!
凌眉再伸出袖中的另一只手——
也是如一的洁白无暇!
尸斑呢?刚才还有的…
卫兖这会儿也不镇定了,她分明没有异样,那昨晚的…可惜那两个人已经杀了,不能再问清楚卫夫人究竟死没死。
凌眉用这双瘦得骨节突出却洁白无暇的手扶起跌坐于地的居医士,“先生勿怪…”
居医士看了眼站在一旁不发话的卫兖,“使君大人…”卫兖瞥了他一眼,居医士颤着未敢再发话,一时都有些沉默,见他这般反应,凌眉知道昨天晚上卫兖应该是看到她的尸斑了。
卫兖暗自嗤了一声:“收拾收拾,宫里的人要见你。”
宫里的人?
他没解释清楚,直接走了。
门外又转进来几个婢女,她们颤着声音:“夫人…使君让奴们来梳妆…”凌眉一番折腾颇有些疲累,况且昨晚本来就没有休息好,她冲起地上那人瞪了一眼:“还不走!”
“是是。”居医士颤颤巍巍地离开。
婢女们都上前来了,为首的是水袖和烟云,她们眼尖,看见了凌眉脖上那道红痕,眉毛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对上凌眉视线的那刻又瞬间神色如常,顺便违心地露出一点笑来:“夫人,宫里的太后娘娘要召您,那奴婢今儿替您梳得华贵些?”
凌眉听到“太后”心中一动,厌恶之情涌上心头:“不打扮了,就这样去,说我大病初愈就是了。”
“是…夫人…”烟云不放心地又看了凌眉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凌眉会心地道:“你跟了我许久,有话便说,不必遮遮掩掩,明白吗?”
烟云才肯道:“自从夫人回来,京中的流言蜚语也多了起来,太后对夫人向来多有不满,恐此次入宫是要刁难…”
“为何太后会对我不满?她又不是卫究的娘,也不是我的君姑,难道不应该过得去?”凌眉不解。
烟云惊了一下,屈了屈手指,缓缓走至凌眉身前,“也不是对您不满…她对曲水阁那位也是没好脸色…”烟云神秘兮兮地附在她耳畔,又补充了一句:“是因为…”
凌眉的神色瞬间不大自然,差点惊掉下巴,但下一刻凌眉余光瞥到那个人时就变得有点苦涩,卫兖正倚在门框,戏谑地看着她。
啧,怎么又回来了。
烟云害怕地退到一边,卫兖没管她,径直过来拉着凌眉就走,直至被他甩在马车前的脚蹬上,凌眉才反应过来,她疼得绻了绻脚趾,不想与他多做计较,自己缓缓地爬上了马车。
卫兖接着也上来了,坐在凌眉的旁边,玄蟒大袍有边角落在了凌眉的膝上,凌眉厌恶地抬了下脚,不肯触到他分毫。卫兖闭了眼睛,也不看她,凌眉突然想起来,刚才自己踩的还是人皮地毯…
凌眉对太后还有印象,显德元年庾太祖萧威病逝,享年五十一岁,其长子萧荣继位,也就是刚逝的孝庾帝,改行宝元纪年。独孤氏乃前朝后周遗孤,一个并不受宠的亡国公主。孝庾帝为了络笼前朝大臣们的心,册立了这位后周公主为后。
独孤氏刚开始时并不得新朝贵臣们的尊重,冷瞳八岁那年参加了她的千秋宴,宴席只有寥寥无几的人前来,一个无权无势无帝王宠爱的女人高坐于凤凰宝座,头上的顶冠上有只凤凰用缘衔着珍珠,只是那珍珠就如同她的后位一样岌岌可危,似乎随时会成为她的一个幻梦。
不过曾经轻视过她的人现在都该为此感到害怕,现在的独孤氏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若她不是凌眉的仇敌,或许她会衷心地去道一声恭贺。
冬日午后,仍是一片荒冷萧寂,连飞寻而过的乌鸦都是在掠过皇城之时急急地拍打翅膀飞走,只给风雪留下它孤寞的残影。
卫兖走在凌眉的前面,始终没有回头,凌眉似乎因为死过的原因,肤色愈加苍白,确实如同卫兖所说的那样,像只半鬼…
引路的宫人肩头松垮,目光呆滞,枯瘦的身体走不稳路似的,歪歪斜斜,两手缩在衣袖里,肩背都是佝伏着,形成一个不大好看的、僵硬的弧度,但面对卫兖和凌眉时又不得不强扯出微笑——像是快死去的人回光返照。
简穆太后独孤氏的身边坐在凌眉再也熟悉不过的男人,比较起宝元二十六年冬天的他,似乎更死气沉沉的。
眼睛仍是骨碌碌地在转,身上穿的比皇帝还要隆重,谁能知道前皇城司指挥使会是这么个人,会是个太监。
过了这么多年,沈南齐的文人风骨已经彻底地被埋没在紫禁城之下了,情绪也连同万千冤死的枯骨一起被白皎的玉雪洗涮地干干净净,不见到一丝踪影。
凌眉收回了视线,不大熟练地行礼,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凌眉是指甲嵌入了掌心的…
太后没有叫她起来,而是撇过脸去看卫兖,灯烛映着她微亮的眼眸,忽闪忽亮:“央莽,近日可是办差辛苦,为何本宫见你都消瘦了?”
卫兖抬头看了自己的师傅一眼,见他并无不满才斟酌着道:“劳太后娘娘挂心,琐事是多起来,但应付得过来,等先帝陛下的丧期一过,便可闲下来了。”
凌眉用余光瞥过去,发现卫兖那从来没有弯下去的背此刻已经不再平直,似乎连声音都不大平静,隐隐地能听出来,里面藏着些许惧意。
凌眉为此感到不可思议…
“那便好,”独孤氏微微一笑,“来人,赐坐!”宫人立刻抬上来一只檀木板椅,正正方方地放在太后面前,随后拱手退下。
卫兖没说什么,在太后和沈南齐打量的目光中缓缓坐下,他这会儿才抬起眸子来看凌眉。
凌眉乖静地垂首伏在地上,暖光燎出红色狐氅上金色的浮影,少女的眸中没有半点害怕,只有好奇和探究。
“凌氏,最近京中风言风语传得多,你可知晓?”太后的目光从卫兖那处收回来,望向凌眉时便明显带上了鄙夷之意,连说话的语速都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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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几分怒意。
凌眉安静了一会儿,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想过怎么回答,但若是真的要消得太后的气,那还是前几分钟想的话术好——
“太后娘娘…臣妇自知无颜再活在这世上,也不配做使君大人的夫人…只是…只是臣妇也委屈啊,历尽千辛万苦地逃回来,使君大人没有一句的关心,反倒想要休弃臣妇,太后娘娘说他多无情!被贼人掳走是臣妇的错吗?臣妇何尝想如此…现下使者若是弃了臣妇…臣妇当真是没脸见人!”
太后面色缓和了许多,她转头对卫兖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过…”她低低地清了清嗓子:“你还是要想办法止住京中流言,凌氏的面子也不能不给,好歹也是三朝元老的大族,失了他们的支持,你没好处。”
卫兖幽深地看了凌眉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知道。”
“说起来,你们的姻缘还是先帝爷赐下的,凌氏你该去拜拜,况且,此次你有命逃回来,也许是先帝爷在庇佑,奉点香火感激是你的本分。”
太后且不转睛地盯了凌眉一会儿,眸子微动地回过神来才说了这么一句。
凌眉眼见宫女都上来了——这哪里有给她反驳的余地,分明是不去也得去!
凌眉皱了皱眉,其实给皇帝上香哪有那么简单,先要斋戒三日,焚香沐浴换上衾服,在灵棺前抄写十遍佛经,再跪满三天才能亲手奉上一支香!
凌眉被宫女扶下去,走的时候她发现太后原本肃穆的目光化成了诡异的微笑。
“啊!”
凌眉被宫女强制按在一只蒲垫上,正面是一只黑色金漆的巨大棺椁,笔力遒劲地刻着一个巨大的“奠”字。
四周的房梁上挂系缠绕着粗长的白绫,再向上看去——
是一几供台,正上方挂着孝庾帝的画像,威严肃穆,九州之尊贵。
因为是小殓以后,现在哭丧并不合适,更多的是默哀。
宫女们退回侧边跪着,连蒲垫都没有,素白的长衫现在是宫人统一的服饰,衬得她们也如鬼魅似的——紫禁城所有的生机与活力都在皇帝咽气的时候跟着去了,只剩苟延残喘的封建体统。
——复城。
为聘在谢寂面前停住了步子,翻身从马上下来,从怀中掏出麦饼,咕哝道:“府君,吃点东西吧,这样身体吃不消。”见他不接,为聘勉强把脸色收了收,掏出一封信来,“老爷来了信,说后几日就是他的生辰,叫您一定要回去。”
谢寂冷嗤一声,余光瞥到那封信,抬手便扔了:“他也配做我的父亲,试问天地下哪有他这样的父亲!”
大约是被平日里谢寂温文尔雅的样子骗到了,为聘这会儿被谢寂暴怒的模样给吓到怔在了原地,哆嗦着:“府…府君…”
冷风刮过,谢寂被吹得眯了眯眼,远方的山顶露出极美的斜阳,似要吐出云雾,日光已悄悄爬上了他的蟒靴,谢寂渐渐地恢复了神智,“好,他说要过生辰…我这个当儿子的也理由去祝贺…”
斜阳从远蕴出的光亮极其浅淡,似乎暖不了他半分,他的神色已经染上几分狠戾,但在他笑的那刻又依旧清雅透骨,一派君子端庄的模样。
“这边的几支匪患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为聘偷觑了谢寂一眼,眉头微蹙“只是并没有发现余南王旧部的人…”
“派人守着复城,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说罢,他慢条斯理地抬脚上了第一个石阶,往下望去是一览无遗的复城,他的生母崔清河于宝元二十二年在这里失踪…
在边上看着的为聘叹了口气,返身上马,飞快地奔下了山…
“侯爷这回生辰撞上圣人的日子,按官爵守制,咱们还好,就叫寂儿回来聚聚,也算不得违制,也是不知他肯不肯回来…”昏暗的烛灯下炎氏还在做着绣活,整个身子窝在暖榻上,头上一抹红宝石抹额,雍华异常,“哎,估计寂儿还在生我的气…”
“有什么可生气的!他生母没福气,赖到你头上?”侧边的华服男子见不得炎氏委委屈屈的模样,语气烦躁不堪:“他爱回不回,这个不孝顺的东西!”
炎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哪有做父亲的不关心自己的儿子?日后你在他面前可别这么火炮仗儿似的,小心以寂儿厌了你,以后还真不回来了…”
“他敢!”他厉声地打断了炎氏的话,“我是他老子,他若真敢如此,我定打断他的腿!”
“你?你怎么打得了,寂儿与章儿心性可不一样,寂儿心里都是事,算计的事情多,你可不是他的对手,一句话说出来你就没办法下手!”炎氏停下手中的活计,将手炉从榻上拿起捂在怀里,“哎!对了,中书监大人的次女不是到了年龄,若是寂儿回来了,顺带让他们相看吧,寂儿年纪也不小,该成家了”。
谢书添扫了炎氏一眼,抖了抖衣袖,面色不豫:“你又不是不知寂儿那性子,他若是知我插手他的婚事,恐怕更气我,再说了,中书监次女…她的品性不好,况且又与崔氏有远亲的关系,这不是把寂儿又往崔家那边推…不好…不好。”
6. 残花败(三)
灵堂内只剩下两个守夜的宫人,风把烛火吹动得忽明忽暗,狂风卷起的细雪直灌进来,白凌整个儿狂掀上去,吓得宫人们赶紧去关门。
“吱呀——”
门关上了。
夜里的气温骤降,冻得凌眉的手指微绻,又冰又凉已经无形中化转为痛感。
为了更好地保存尸体,灵堂处没有烧炭,而凌眉又只了穿单薄麻布孝服,很难抵御住这无边无止休的冷意。
“卫夫人,”宫人向她行礼,“太后娘娘吩咐了,您今晚就在灵堂里歇息,不用走动。”
“那我可以歇息了吗?”凌眉微微挺直了脊背。
“嗯…再跪一柱香便可,今天的任务就结束了。”宫人顺手划了一根新的香放在台案上,“夫人看着来。”
凌眉半边身子都跪麻了,只道太后太会折腾人,烟云今天给她说的看来是真的——她跟卫兖有那么点不可言说的关系!
最初,沈南齐通过独孤皇后稳坐了三十多年的皇城司指挥使,而卫兖是沈南齐收下的唯一弟子,当沈南齐在处理完旌胜将军那事儿以后就让先帝任了卫兖为新的皇城司指挥使。
沈南齐在后宫荣养全仰仗于太后,讨太后欢心是他得心应手的事,结果有一天,太后看上了卫兖,表面上他们是太后与臣属,实际上却是情人的关系,而这段关系却也赋予了他们这无上的权力。
卫夫人是先帝赐婚给卫兖的,先帝也有问过她的意思,但是卫夫人当时正跟凌厉闹别扭,她为了与凌厉堵气才答应的——凌眉梦里知道的。
当年太后与沈南齐狼狈为奸置将军府于死地,还能安稳了那么多年,未免可恨!卫兖说的对,她的确是只半鬼,但为人如果不做亏心事,又哪怕半夜鬼敲门?他们不死,她心难安!
“关什么门!三王爷的仪驾你也敢拦!怕不是脑袋不要了!”外面传来几声叫喊,细声尖嗓,应该是个太监。
“可是,可是卫夫人在里面…”小宫女冒着又一次被骂的风险梗着脖子回了。
“嘿!难道要叫我们王爷白跑一趟?里面有那些宫人是死的吗?能出什么事?”太监的话语被这寂静的黑夜无限地拉长,在风雪里阵阵回响。
“吱呀——”
年轻的王爷和寒峭的风雪一起涌入了这不大的灵堂,风毫不怜惜地直往她的身体里钻,抚乱了她的发丝,又冻红了她绝美如温瓷一般的脸。
“男女有忌,况又是在后宫,王爷这般举动,有失了礼数。”凌眉回过身子向眼前不守一分规矩的男人行礼,却还是忍不住提醒他一句。
其实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应该得体些的,却还是这么任性。眼前男人的步子并未停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低垂着头却在不任颤抖的人,对峙片刻后,颇不甘愿地“啧”了一声,冷笑道:“本王要见父皇岂会因为你一介女子而让步,要避也是你避!”
凌眉对于他依然有着傲气——虽然她知道该顾忌身份有别。
她颇不服气道:“王爷好没风度!况又不是臣妇自己愿意来的,臣妇若是走了,又得跪多半个时辰,王爷若不愿避让,朝中今日以后可是会传王爷私会臣妇,于王爷名声也有损,臣妇为了王爷着想,王爷却不肯顾惜臣妇的一份辛酸么?”
“辛酸?为本王的父皇跪是福份,是恩赐,你不用避了…”萧璟挑了挑眉,“跪多三个时辰,本王盯着。”
“你…”凌眉一时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她手指绻了绻,咬牙切齿:“好!跪就跪!”
萧璟则是在蒲垫上打坐下来,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听说你前几日刚回来,也是命大…”
“拜托王爷在先帝陛下面前恭敬些…”凌眉淡淡开了口,她瞥了萧璟一眼,发现他从前稚嫩少年已经蜕变成了一个颇有仪威的成熟男人,凤眸微眯的时候竟有三分先帝的神态,从前就觉得他长得好看,有一种出众的矜贵气态,现下那矜贵气态已是更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萧璟的眸底尽显疲态。
凌眉在他的面前从不肯服输,任是她现在明明筋疲力尽,她也尽力跪得直直的,让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呼一呼—”外面的风雪依旧狂刮着,为了避嫌,灵堂的门是大开着的,整个灵堂内的温度其实与外面恐怕相差无几。
看着她这副模样,萧璟似有触动,这种打娘胎里生出来就有的犟劲多像…她啊,原来世上还有另一个人这般犟,是他所没想到的。
他想当皇帝,可事实是朝局纷乱,太后与宦臣沈南齐把持朝政,就算当上了皇帝,也不过只是他们的傀儡而已,如何为她的家族平反…
似乎看穿了他眼底的哀伤,凌眉心中的气也慢慢地消了,她略微松了口:“王爷有心事的话,不妨与臣妇说说?”
萧璟摆了摆手,“你能懂什么?不过是想让本王别罚你的错。”
萧璟…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欠揍!
凌眉抽搐了下嘴角。但近六年的分别,再次见到自己年少时所爱之人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欣喜,这一点,她骗不了自己。
“觉得卫夫人蛮像本王的一位故人…”他声音沉缓,在灵堂里低低响起,虽然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却让凌眉觉得动容。
凌眉感觉在这重门深锁,华丽堆彻的紫禁内苑灰白的底色之中,又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难过。
萧璟暗自嗤笑了一下他刚才说的话,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下一瞬,恍如隔世之音响起——
“萧璟,如果我说我是冷瞳,你会信吗?”
凌眉动了动嘴唇,望着萧璟,还是没能说出这句话。
“咚咚咚——”
“暮鼓响了!王爷!宫门要下钥了!”太监在外面叫喊。又是另一道声音响彻——
“灯烛伺候…小心钱粮——”
后面那句尾音拖得很长。
萧璟站起身,站着却半天没动,目光落在凌眉的身上,纠缠不清,直至小太监跑进来再一次催促他,“王爷,该走啦!”他才沉声开了口:“不用跪了,早点歇着,但若是下次再犯,绝不饶恕!”
说罢他不再耽搁,冒着风雪就急色匆匆地走了,去如已如夜中鬼魅,香雾在空气中上升缠绕,下一刻就悄无声息地燃尽最后一点,在夜风拂过那刻掉到灰盂里。凌眉瘫坐下来,她扯了扯领口,被汗浸湿的孝服紧紧地粘着她的皮肤,又重又刺挠,她垂目伸出手,尸斑又渐浓。
她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又为何一下有一下没,她记得刚才拜谒太后和沈南齐时,那尸斑是她成为卫夫人以后最重的一次,难道是跟卫夫人的怨气有关?
凌眉抬眼望去,夜色在烛火下透出几分油亮的意味,然后在雪屑中归隐为天地合一的空寂。
卫兖满身伤痕地刚出了宫门,所有在夜中值守的宫人此刻巴不得自己是个死人,宫辛秘史碰到了,死的威胁就愈近。卫兖被义伦扶着上了马车,不敢与卫兖说一句话,匆匆驾马回曲苑。
风雪一起来,顺着车辅似纱似雾,顺着死寂的石街,把京中的人心扫得毛簌簌的。
卫兖在车驾里痛苦地喘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屈辱地活着,为什么…因为仇未报!
蛰伏在冬日里的某只猛兽狠狠地将他的心撕下来一大块,露出满目的疮痍和不堪的过往。
他坐在暖毡上,即使再痛苦他就隐咬着牙齿不发出任何的声音,因为此刻每叫出一声,那都是无尽的耻辱!
有脚步踏雪声在附近响起,不多时便转身进来一个女人,覆着面纱,看上去样貌平平,巧的是她的那双手,柔若无骨,宛如丝绸。
卫兖抬头睨了一眼她,安安静静地等着她给他处理伤口,文娘子小心翼翼地剥去卫兖后背那件染血的衣衫,褪去手臂,露出脊骨。触目都是伤痕,有的是战功赫赫,而有的是做小伏低抛去为人之尊严,卫兖恰好是后面那一种。
她娴熟地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伤药,又吩咐了得手的下人:“去,备盆热水来。”
文娘用沾过热水的巾子一点点地擦去背上的血迹,不过是轻轻按压,把血沾去一些好上药罢了,这么严重的伤口,也不知他是如何弄的,但隐约观察,有一些是用牙齿啃的…
卫兖不愿这份屈辱暴露于人下,所以除了刚才来送过一次热水的婢女,室内此间只余他们二人。
炉鼎里的熏香是清神提气的,痛到极致处,他会用力地吸下一大口,再缓缓吐出。
文娘子轻声道:“请大人忍一忍。”
说罢,剧痛就冲上了他的五脏六腑,直捣灵台,将他仅残的那点神志摧毁得四分五裂。豆大的汗珠挂在他惨白且疮痍的肌肤上,他抑不住骨节龃,筋骨败散。
文娘子抽出直直的纱布将卫兖的身体结结实实地缠了一周,然后也不问什么,收拾起伤药,噼哩啪啦的声响弄得他心烦意乱,卫充本来还算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滚出去!”
在烛火映照下,他的眉目愈发冰冷刺骨,水墨似的眸子似结了层万年不化的寒冰,似是而非下,又透着股狠戾与倔辱的矛盾感。
文娘子手持托盘径直退了下去,连步子都刻意放得很轻,活鬼似地了无踪影。
卫兖逐渐平息下来后,颤颤巍巍地自己披好衣服,原本安静得近乎死寂的宅院又响着脚步声,细碎地从门处隐灌进来,让他回了神,卫兖“啧”了一声,皱了皱眉:“义伦,失了规矩。”
男子立刻跪倒在地,脸色惨白道:“是属下过于心急,还请使君恕罪!”
卫兖面无表情的时候,温润如青玉,但这只是错觉,卫兖真正的内里是噬血的莽蛇,所以魏宁夫人给他取字央莽,已是看到他的本质。
卫兖骨节分明的手上已多了盏石缸,在义伦话音刚落就抬手朝他的额上砸去!汩汩鲜血涌出,剧痛难忍他也不敢挪动半分,发出一点的声音。
卫兖挑眉看了他一眼:“说罢,有何进展?”
义伦冲他摊开手掌,薄而清瘦的掌中是一只明晃晃的玉佩,泛着温和的光,却还沾着血——魏氏家主的郎佩。
卫兖抑下心中惊异,只向他伸出了手掌,义伦跪着挪动过去,将玉佩轻轻地放入他的掌心。
卫兖抬手衬着烛光去打量那只玉佩,背面镌刻着一个魏,下左端有道豁口,这是卫兖当年摔坏的——这玉佩是真的。
“怎么得来的?”卫兖神色未动,手却是紧紧地握着那只玉佩。
魏氏家主的郎佩乃魏氏代代相传,是极其珍贵之物,连魏氏人都不能得见,可父亲为他破了例…
“属下在一位名叫普陀的僧人那处得到的,属下有将他带回来,他兴许知道当年内情!”义伦垂下目光。
“召他进来!”
卫兖身体已是抑不住地颤抖,眸中怒意清天,他多年等待着真相,想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义伦怜悯地望了他一眼,随后退下去将人带了上来——
这位名叫“普陀”的僧人身量矮小,衣衫半点儿雪不沾,就挺立着身体站在他的面前,身上的味道不是寻常僧人该有的,像是常年混迹于市井的味道。
卫兖怪异地看了义伦一眼,很快又平息下来,挑眉道:“玉佩哪来的?”
“回施主,几年前一场命案中得来的。”僧人微微躬身,从这诡异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光洁的头顶。
“几年前?哪年?”卫兖沉声问道,摊着半边身子,好像已失了最初的兴趣。
僧人一边转动着手上的那串红檀佛珠,一边微动了表情:“阿弥陀佛。宝元二十三年春。”
宝元二十三年,春。
前朝战火频仍,社会动荡,致使世人崇信佛教者愈众。由于各地佛寺和僧尼数量众多,不少盗匪、罪犯和逃避徭役、兵役者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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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以出家作为对抗政府之手段,而且寺庙发展太快,使蠲免租税的田地等寺产增多,出现了寺院与国家争夺土地、人力资源的现象,严重影响着国家的财政收入。还有僧俗舍身、断手足、炼指、挂灯、带钳之类幻惑流俗者,不正之风歪斜。
孝庾帝下令敕天下寺院,非敕额者悉废之,禁私度僧尼,立监采铜铸钱,自非县官法物、军器及寺观钟磬钹铎之类留听留外,自余民间铜器、佛像,五十日内悉令输官,给其直,史官载“孝庾文德世帝毁天下铜佛铸”,而当时的魏氏宰相魏泰安在执行政令时被人检举,在魏府搜查出了朝廷下发给僧尼的数万“补直钱”,佛寺佛像一毁又无银钱补偿,导致僧尼数万人暴动,死伤过千。
为了平息民众怒气,孝庾帝判了魏氏全族流放宁古塔,魏宁作为当时卫永昌的妻子,并没有被此事波及,她用当时收养的养子卫兖偷偷将魏泰安长子魏世安换出,只是同年末魏氏全族居然在途中被尽数绞杀!魏宁郁郁而终…
魏世安这个名字也被埋葬于宝元二十三年冬天。
卫兖对自己的父亲再了解不过,他怎么会去贪僧尼的数万两银子!但当年负审此案的所有相关人士都一夜暴毙,相关卷宗又被一场大火尽数烧毁,而且年代久远,根本无处可查!
卫兖摩挲着那枚玉佩,酸涩感涌上心头,眉心一蹙:“你继续说…”声音冷得如孤鬼,不带一丝情绪。
僧人痴愚的目光死鱼般呆滞起来,眼珠一动不动地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好似回忆到宝元二十三年春那个孤寂的诡异的夜…
“救我!有人吗!”有人拼命地叩响寺院的门,吵得整个寺院在夜中活络过来,纷纷亮着了油烛,其实本来大多僧尼就没有睡,他们在对自己供奉了半生的神佛告罪,准备将佛像从神台处搬下来。
院中的场地已经摆满了数座高大的铜制神佛像,在冷月中天下,显得威严肃穆,却又万分地凄凉,狂风刮过,给人以莫名的毛骨悚然之感,以为神佛在对他们张露着笑。
僧尼步履匆匆地跑到前院打开了门——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被人割了半边的脖子,只能尽力地挟着脑袋,鲜血汩汩地涌出,染尽了他的半边身子,眼神惊恐,见门开了一下冲撞进来,摔倒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救…救我!”
僧尼们被他吓了一大跳,远处的林子里响起了细细索索,偶急慌乱的踏步声,几点火光忽闪忽明,空洞而肃杀的诡异在寺庙里扩散,“快!把寺门关上!然后把院里的火烛都灭了!”普陀出声。
另一个人则接声道:“不行!要把这个人交出去!若是让他们追查过来,很有可能会连累整个观瞻寺,连累我们所有人!”
他这话还没说完,后头又着急忙慌地跑来一个人,气喘吁吁道:“快!快…去后院!有人来闯…后门了,那边…怕是快要顶不住了!!!”
众人急忙劝他:“快把人交出去!不能连累到全寺的人啊!难道所有人的命,还抵不过他一个人!”
“这样!我带他从后路走!你们帮我拖拖时间,估计又是那帮天教派的人,他们对这里又不熟悉!”普陀厉声道。
“你又是何苦!为了一个不明身份之人可能会枉送掉自己的性命…”有人猛扇了普陀一巴掌:“你不要拎不清!天教派在追的人能是什么好人,不要惹祸上身!”
“我只知道!神佛训诫我们要慈悲为怀,难道我们要见死不救?”
普陀厉声质问在场的僧尼,不待众人有反应,将地上那人背起来,着急怯慌地转身出了窄门,不顾他们在背后的呼喊——
“师弟!”
“普陀师兄!”
他越跑越快,像只野兔似地在森林里飞窜,风声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声音愈来愈远,最后消匿了他们低低的叹气声——
“哎!你真是倔脾气!注意安全!”
顺路上山的天教派很快在火光中发现了他,“快!人在那儿!那边有人!”
“快追!不能让人跑了!”
乱虬斜枝尖刺,很快将普陀身上那层素白禅衣刮得零碎不堪,如同露油的脂罐四处洇血,背上之人已渐渐开始没了声息,
“啊!”
一块低势的山坡成功让普陀措不及防地摔了下去——
疼…手臂好像摔断了,肿胀得让他难以忍受…
普陀慌慌张张地向断了半边脖子那人跑去,“你…你还活着吗?”
他声音有些抖,触到他的那瞬间,手上多了一层黏腻且温热的液体,纵使周遭一片黑暗,他也能知道那是什么。
很微弱的气息在他的耳畔轻轻掠过,差点就要被风所埋匿——
“听…我说…这个…你拿好…去找京里的魏宰…相,告诉他…他的妹妹…流落在太郢山…的一处山洞…”
说罢他咽了气,双目睁得阖圆,露出的森森白骨挣狞可怖!
普陀颤颤巍巍地在月光下端详了一下他交给他的物件——一块染血的玉佩。
“快!给我搜,千万不能让人跑了!”
火光已倾泻而下,他忍住泪水和伤痛拼命地跑起来,再快些!再快些!不要让他们抓住,要去京城找魏大人,看诉他,他的妹妹在太郢山!
“然后呢?”
卫兖蹙眉,余光扫了眼肩膀上下耸动着的普陀,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姑姑曾经流落过太郢山,但似乎的确是在宝元二十六年春天以后,她开始天天信佛,开朗善良的性子完全转变,变得寡言少语,似乎…似乎怀着某种愧疚感,觉得自己罪辱深重…
普陀在半边灰暗之下的脸中有只眸子在闪动,只是转瞬又暗了下去:“后来我的确找到了魏相,告诉了他事情经过,我…我没有把玉佩交给他…”
“为什么?”卫兖赤足站了起来,向普陀缓缓走近,眼神怒意似想把他撕碎。
7. 普陀信(一)
普陀攥紧了自己的僧袍,往后退几步,“呵…”普陀的表情动也不动,自言自语似地嘟囔:“魏泰安跟皇帝是一伙儿的!他想置我们于死地!”
他又诡异地笑起来——
“我!”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迢迢地来到京中把消息告诉他…”他眼神狠戾起来,双瞳放大,声音开始发颤,“可是他做了什么!你这个做儿子的知不知道!你敬爱的父亲,有多么心很手辣!”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盖住了庭院里骤起又骤歇的风声,比雷要响:“他居然派人把观瞻寺和那群天教派的人全杀了!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能为我伸冤么?”
卫兖居高临下地脾睨着他,说了让他崩溃的真相:“如果我说他是被人赃栽陷害的,你信么?”
“呵!颠倒是非!”
普陀那埋在阴影里的半边脸也露出来了——
那是布满伤痕的半张脸,其中有一道伤痕极为扎眼,从左侧额头一直延伸到脖梗处,约有一节指节那么粗,不仅如此,雪花似地细碎伤痕也妥妥地附在那条伤疤周围,遍布在他的左脸颊上。
他死鱼般呆滞的目光缓缓活络过来,死死地盯着卫兖,声音经过那么长久的嘶喊,已接近于破哑:“看见了么?我抬脚刚离开魏府,他就派人来杀害,还不能证明什么?”
“你不过是一介蝼蚁,若真是我父亲做的,我大可现在就将你杀掉…”他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又何必在这儿跟你自证清白!”
“咳一咳一”普陀喘不过气,发狠地怒瞪着卫亮,仿佛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见这悲壮模样,卫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他眼眸里燃起杀意,挑眉笑道:“好!你这么想死,我送你去!免得你呀——每天活在痛苦里!”
“使君!此人还有用,不可杀掉!”站在一旁的义伦出声止制道,他的那双瞳仁都被惊得吓大了,而卫充的表情则更是诡异,简直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活鬼一般!
普陀的脸已经涨得黑紫,再多一秒就要咽气了一般,义伦还在犹豫要不要再次出声提醒卫兖的时候,杀红了眼的卫兖终于松开了手,将普陀摔在地上,看着普陀撑着手直往后让的狼狈模样,他又戏谑地抬脚踩在了他的身上:“义伦,把他关地牢里去,看好了!”
义伦松了一口气,拉着普陀就准备退走,“等等。”卫兖出声阻止了他的行动,“咚—”地一声闷响,卫兖扔下来一瓶药,他状若无意般地说道:“头上的伤处理一下,杀手最好不要留疤。”
义伦捡起那瓶伤药,拱手道:“谢使君大人!”
风声与普陀被拖动身体而发出的沙沙声响交杂过后就是一室的寂静。
当年的真相到底是如何的!
他拢袖横扫了桌案上的一切东西,发出噼哩啪啦的杂音,“…”他喘匀了气瘫坐在地上,目光有些涣散。
“娘子,卫夫人都回来了,您不应该趁着这次机会去夺得使君大人的心吗?”婢女在给文娘子用热水敷手,再抹上了可以让肌肤光滑柔嫩的琥珀玉颜膏。
文娘子看了看镜中样貌可怖的自己,轻“嗤”了一笑,自嘲地笑了笑:“你懂什么?使君那般的人物我若是使手段他会看不出?况且…”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脸,“我这副模样,别说是他了,连我自己都厌恶我自己,有什么资格跟姿容绝冠的卫夫人相争?”
婢女却是满怀信心道:“娘子何必自妄菲薄,使君大人若是不将娘子放在心上,为何将曲苑都交由娘子来打理?而且住的吃的穿的比卫夫人都好,再好的容貌又如何,过了许多年以后还不是黄脸婆子一个,现在娘子最重要的就是早日怀上使君的孩子,有了孩子,娘子的下半生何愁没有好日子过。”
文娘子怔了怔,想起刚才卫兖背上的齿痕…
是哪个女人可以这样肆无忌惮,那恐怕只有一人…
外面的梅花残尽,恰如她的心荒芜,千疮百孔。
“卫夫人,抄佛经的时候心要虔诚,不能东想西想,明白吗?”
骆辛从架上拿下几本佛经以及几沓澄心堂纸,此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专用来给孝庾帝抄经,为他祈福,因为有些昏暗,骆辛又帮凌眉将书案两旁的长明灯点亮,润泽澄明的暖灯很快将灵堂的萧冷感驱散几分。凌眉心想:反正我想着什么你也不知道。
她翻开佛经的第一页,动手抄写起来,她写的是簪花小楷,工整又美观,隐约中又有几分磅礴之气。
“骆姑姑!”外头响起了动静,虽然这些叫喊已压得极低,但还是让内堂里抄写佛经的凌眉听了一清二楚——
“入京为陛下做法事的玄真国师半路上失踪了!现在太后大怒,姑姑今日可不要到太后跟前去!免得触了霉头!”
“玄真国师刚从观瞻寺入京就不见了?这不是摆明要与天家过不去?真是出了个好歹!”骆辛极低的声音模模糊糊传进凌眉的耳朵里,“今日万事都要小心,不可出错,记住,看着点赵家那儿有点痴傻的三娘子,可别犯在太后面前!”
“这我是知道的,听说现在正在满京城地搜人,本来就被圣人的事搞得人心惶惶,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太后娘娘说日子不太平,打算在圣人下葬前带领众后宫去观瞻寺祈福呢…这不…里头那位也被太后娘娘指名带姓地说要带去…”那人说话的鼻息蓦地一重,又压低了声息:“嗐!不瞒骆姑姑,其实京里有传言说…里头那位…其实压根不是人了…骆姑姑与最好还是不要与她单独待一处儿,多找几个宫女陪着,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咱们这些下人,身上最贵的不就是这条命么?”
灯芯晃动了几下,映出凌眉温润的侧脸,她现在已经无法静心去抄写什么佛经了,也不知流言是谁传出来的…卫兖?
除了他,她已经想不出别人了,毕竟他想置她于死地…
“嗒嗒嗒—”
骆辛终于进来了,凌眉衬着烛火一看,看清了骆辛现在的模样——
仍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只是比先前略带了几丝讨好的意味,在凌眉盯住她的时候,她的身体明显地颤了一下,苍老到不光泽的皮肤渗出了薄汗——这是恐惧的表现,她在怕凌眉。
好机会…
凌眉的指关节松松地玩着笔,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敲着桌子,直直地盯着骆辛,“姑姑…你能帮我抄佛经么?刚从土里出来…”凌眉咧嘴笑起来:“手指不太灵活呢…”
“你…你说什么?”骆辛睁圆了眼睛,狠狠地咳了一声,甚至喘不过气来,“你…你…”凌眉朝她走近,一边干笑着:“姑姑怎么呛到了?”她抚上她的脊背:“姑姑…”
骆辛在凌眉触到她的瞬间就吼着嗓子跑了,“鬼啊——”
凌眉有些哭笑不得,回头望了望那堆成小山似的佛经叹了口气,下一瞬,她淡淡地收回目光,却看到了另一个人,她不想见到的人。
光影被他的身形遮住,却更衬得他身材高大健硕,如刀削的俊目微眯,甚是有遗世孤寂之感。
“夫人,是在吓唬人?”
这孽障问的不是废话?
凌眉坐回位置上,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笔磨破的手掌,隐有气郁:“流言是不是你放出去的?”她也是在问废话,除了他还有谁?
“不是。”
几番寂静后,他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凌眉抬起眸子半信半疑地看他,见他面色如常,转而信了他的话,毕竟他们早就撕破了脸,她又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撒谎。
“你来干什么?”她的目光再次落到卫充身上,只是这次是一触即收,“你若是赶过来杀我的话,大可不必这么着急。”
“哈哈哈!”卫兖大笑起来,脚步小幅度地拖动着,走路比鬼还悄无声息,不一会儿已经站在了凌眉的身前,他收回视线时还是恰好对上了她的目光,那双眸子没有害怕,却是结了层冰霜似地要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冷了声音:“今天什么日子?”
凌眉怔愣一下,随即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别跟我说是你的忌日…
卫兖抽出她在写的那张纸,眸光一暗:“你什么时候会写簪花小楷?”
凌眉措不及防被他抢走堂纸,对他的话始料不及,只能尽力遮掩,硬着头皮道:“最近学的…”
卫兖手指一放,那张纸瞬间掉落在地上,被风吹到桌案的旁边,凌眉伸手去捡,却被卫兖狠狠地踩住了手!
这几日在灵堂她的手上已经长了好几个冻疮,本来就疼得难受,如今这么一踩,凌眉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噬骨的疼痛”!凌眉咬着牙龈不肯向他服软,泛泪的双眸紧盯着他,另外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他的脚,这让她头一次对这个男人感到了绝望。
“呼—呼—”卫兖终于挪开了他的脚,凌眉缩在一边暗自气了一会儿,在给那只受伤的手吹气,这样儿会好受一点。
卫兖也慢条斯理地蹲下,戏谑地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不看他了又觉得没意思,“你干什么!”他拽着她的手站起了身,凌眉没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惊吼出声,“你是不是疯了?”凌眉再一声质问他。
他的神色却愈冷,径直拉着她出了先帝的灵堂,往城门而去。
“你是不是疯了?太后勒令我不能走动,你要害死我!”凌眉被外面强劲的冷风一吹,嗓子也哑了,脸颊,鼻尖都被冻得通红,很是楚楚可怜。
义伦在一旁垂着头,这会儿跟凌眉解释起来:“卫夫人,使君已经禀过太后娘娘,您或许是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今天这日子太后是不敢不让您走的,您就宽下心来出宫罢。”
什么日子?
凌眉狐疑地瞅了眼义伦,没从他的话听出名堂,干脆直接问他:“今天什么日子?”
义伦在潮湿冰冷的雪雾里望向没有什么情绪的卫兖,这才敢答她话:“今天的日子…是东都侯夫人的忌日。”
风浅浅刮过,将这声音吹得缥缈,而且生硬,如果凌眉没有记错的话东都侯卫永昌有两任妻子,那么义伦口中这个东都侯夫人是指魏氏还是秦氏?秦氏杳无消息失踪三年,外界早就认为秦氏已死,包括东都侯,可那日在皇城司,她发现秦氏还活着,只是…还不如死了痛快…
凌眉偏了偏头,看了眼没有半点悲戚模样的卫兖,大概知道义伦口中的东都侯夫人到底指的是哪个了,而后也不再挣扎,乖巧地在卫兖的目光下上了马车,不过每次踩在卫兖马车上的这张人皮地毯都让凌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突然觉得用八个字来形容卫兖很合适——
谪仙模样,魔鬼心肠。
卫兖的衣服松松垮垮,露出一小片胸膛,外披一件大黑狐皮氅衣,头发披散至胸前,配上那双眼底有戾气的眼睛,倒是活像个醉生忘死的纨绔王爷。
在不够明朗的光线里,凌眉并没有发现卫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几分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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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好奇。
凌眉皱着眉拐下马车,跟在卫兖后面入了一座形制古质的宅邸,孤灯高悬,在春寒料峭中这座宅邸并没有人烟的凡俗热闹,暗处里奔来两人迎他们,动作流畅得体,显然是跟着哪位高贵主子的人,很懂得礼仪。
卫兖一身的黑衣已经沉融于这座黯淡的府邸,实在是过于孤冷。他们由那两人引路走入正堂,上头坐着一个男人,看到卫兖到了并没有显出极大的热情,沉着不言语。
凌眉仔细打量着卫家的另外三个公子,一个是与魏氏同期进门的妾妇柴氏所出,冷雪下他的下半张脸过于苍白,此刻绻于椅榻,那伸出来的手没有丝毫的赘肉,支着下颔的时候腕骨又格外突出,灯火一照,便透出一股浓重的病态来,那双眼睛跟卫兖的又极为不同,无论是以什么表情来看着人的时候,别人都能感受到一些很寡淡的笑意。
凌眉扯拽了一下烟云的袖子,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大公子是得什么病了么?”
“没有,夫人您忘了,他就是自打娘胎出来就体弱,有位名医断言他活不过十岁,结果…人家不是好好地及冠,嗯…看着体弱,但生命力异常顽强。”烟云颇为慨叹,连她这个做奴婢的看向卫大公子都有几分怜悯。
凌眉又去看另外的两位公子,都是小秦氏所出,此刻安静地待在卫永昌身边,身材俱是枯瘦地不像样,薄薄的纸片似的,依稀可以辨认到一丝小秦氏的风韵。这一家子人就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客气疏离。
“最近的日子真不太平,玄真国师半路失踪,今儿早上刚来了宫里人到府上查人,你说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这摆明了与天家作对,恐怕圣人入陵的日子又要往后拖,拖来拖去的,都闹得京中不安。”
这话是卫三公子在说,他的伤寒随冬而至,前几日有了起色,听闻膳食也进得多了,说话也不带喘。
卫永昌睨了他一眼,嗓子沉哑却隐含怒意:“不要议论天家,这是不要命了?”
“今儿招你回来,不是因为夫人的忌日到了,她好歹对你是有恩的。”卫永昌撇过头去看面无表情的卫充,“我知你只记挂魏氏,但你如今位高权重,也得忌惮,样子要做得周全。”
卫兖眸子眯着,不咸不淡地盯着卫永昌,不说话,应该是默认。
凌眉却在想,看起来并不多伤心的卫永昌,究竟知不知道小秦氏在卫兖手里呢?若是知道,却纵由卫兖如此,那卫永昌这个人的心肠恐怕比卫兖软不了几分,自从小秦氏失踪,秦太师府就与卫家断绝了来往,水火不相容,不过卫氏的两个公子还是可以与秦氏来往,因为这是割不断的血缘。
这几年秦氏在朝中刻意对他们多有提携,同时又有卫兖在朝中的势力做底,两人的仕途走得极为顺坦,如登云梯,所以这两人对卫兖其实除了恨意嫉妒,内里也存了几分感激,而卫大公子卫鄂无心仕途,顶了个闲职也多在家中养病,就顺当自然地拿份俸禄就是了,因为圣人的日子,卫大公子原本的亲事又往后延了三年。
前几年宋家的那小娘子硬拖着日子不肯嫁,这年宋家本着他身体见好赶紧地定下了婚期,可是圣人先走了一步,京中三年都不兴得婚事嫁娶,到他成婚时,卫鄂恐怕都要奔三了。
与卫三公子卫浔定下婚事的是赵家的三娘子赵篁,五年前被她的姨母赵瑜带入了宫,养顺性子,人有点痴傻,但赵氏与卫氏出于同宗,兴旺程度也相当,两家结亲的好处不可谓不多,若不是赵氏前两个娘子都定了亲,倒也轮不上表三娘子。
卫泯年纪还小,还没有到嫁娶年龄,估计大概后年才能才能定亲。这么算下来,如今卫家的主妇居然只有柴氏和凌眉,凌眉隐约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了,不由得怨恨地剜了卫兖一眼。
“卫二媳妇可到了吗?”外头传来女人的声音,接着掀帘进来一个身材娇弱的女人,她的眼底疲态尽显,气色跟卫鄂一样不大好,恐是操劳过甚的缘故。
凌眉对着她行礼,也不曾缓过神:“我在。”
柴氏曾经是名动天下的扬州瘦马,所以也不能责怪凌眉目光过于灼灼了。
柴氏,本名柴章,时人称“小玉环”,说实话,倒不是因为柴氏的容貌有多惊艳,而是她万里挑一的神态和气韵,魏氏进门之前,有京中大员为巴结讨好卫永昌,将柴氏献于他,听说卫永昌本不愿留下,但架不住柴氏的苦苦哀求,还是留下了她。
中年的柴氏从低贱的身份略微脱了身,成了实际上的卫府女主人,虽然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容态去讨得卫永昌的欢心,但日子还是过得红红火火。
柴氏顺嘴侃了一句:“瞧,卫二媳妇又好看了几分!你不用这样客气,今儿我还需你帮忙,走吧…”柴氏拉起凌眉的手转身又与卫永昌示意道:“那妾先带卫二媳妇下去了。”
柴氏说话的声音仍保留着年轻时的习惯,语调与寻常人不一样,颇有几分挑逗暧昧的意味,年轻时这样讲话,那是娇憨天真,中年容貌不再这样讲话,就是矫揉造作。
卫永昌感觉实不那么痛快,脸色也更不好,摆了摆手:“去吧。”
凌眉跟着下去柴氏走得极慢,这会儿曳动的裙摆之中,一双小如金莲的脚便不动声色地显现出来,凌眉突然意识到柴氏原裹了小脚!
这种风俗大概是在几十年前商州贵富人家中起来的,后来渐渐传到扬州,追求“潘妃莲步,窅娘新月”之美,不过目前为此还是很小众。
8. 普陀信(二)
转进一间厢房,柴氏拿起案上的未抄完的那份祭文,拉她共同坐下,她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极为浅淡的疲累:“抄写祭文向来是府上女人所负责,可你也知道,我是扬州瘦马,大字识不得几个,又不能让下人抄写,只得由你来了。”
“姨娘,没事,只是我怕我抄的不好看…”凌眉苦笑,屋内的光亮渐暗,照得此处一片惨淡。
柴氏握了握她的手,两盏烛火在案上微微晃动,正如她此刻看着凌眉的眼睛:“这有什么的,辛辛苦苦地抄了,让侯爷看一眼就直接烧了,所以你随便些也没关系,此事辛苦,我本是想随便找个识字的下人抄了做做样子,但偏侯爷不肯马虎,非说一切按照祖宗规矩来,既如此,那该做的我们便做了,自己也无愧…侯爷这模样,当真是心疼侯爷夫人,只是…”柴氏顿了顿,犹疑道:“我心里总有种预感,夫人还活着,要不然为什么找不到她的尸体?”
凌眉眯着眼有些出神,心想柴氏的直觉很准,小秦氏的确还活着,但凌眉实在是不了解背后的隐情,又有些好奇,便借这柴氏的话问下去:“姨娘,你知秦氏怎么失踪的么?”
柴氏盯着那盏烛火目光晦暗,供台上最后一截香火散落下来,化成了齑粉,扑散在空气里。
“你嫁进来那日子,夫人就失踪了,也可怜了你,女人中最重要的婚仪都没走完…不过看见你与央莽也还算和敬,我也放心了…”柴氏平静地将香案上的香炉拿下来,铲出一些香灰放在黄纸上包起来,“侯爷夫人对央莽并不好,多有虐待,说实话,我觉得他这个孩子过于阴暗,平日里你多让着他一点…夫妻之间嘛,要包容…特别是我们女人,大部分都是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有什么委屈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能有个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就很不错了,你年纪小,不要真的把情爱看那么重,再浓厚的爱,日子一久,也会散的…你要自己能立住,有本事,明白吗?”
凌眉在柴姨娘的眼中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冷光,或许当年的卫永昌是给过她希望的罢…
凌眉应下,她的确不想那些春水流腻的事,毕竟冷氏上百条人命未有着落…
——是夜。
卫永昌对凌眉抄写的祭文勘过以后就抬手将其放于香烛之上,火焰舔舐着那张帛纸,抬手一放,帛纸落于金盆,转瞬成了一小堆的灰烬——这代表了仪式的开始。
凌眉接了下人递来的三支香烛,跪在蒲垫上,任由下人点香烛,男人们站在女人的前面,女人要跪,而男人不用,望着燃动的明火,凌眉轻轻呼了一口气,那火倏地灭了,飞出一缕烟,混在空气里…
凌眉望着卫兖的背影,觉得十分荒谬,他是怎么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地帮一个还活在世上的人过忌日。
卫永昌和柴氏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几乎没什么表情,昏暗的烛火映出他们寡淡的神情,像两只无神的鬼。
回曲苑的路上,卫兖的神色不大好,却又不出声,凌眉便全当看不见,外面的御街上行人甚少,京城的禁卫杂沓的脚步在夜色与风雪里发出阵阵回响。
“明日就送我回宫,后几日太后要带我去观瞻寺祈福。”凌眉的声音沉缓如水,手指屈了屈,话还没说完,“呲——”手腕处剧痛,已有些肿胀,让她忍不住叫唤了一声。
她连日在灵堂抄经本就难以支使,又在卫府抄了一日的祭文,感觉手都要废了,看向卫兖的目光不由得更幽怨了些。
卫兖没有回应,凌眉转过头去看他的反应,却见他——
眉头紧锁,无论是脖颈肩臂还是手掌都是汗湿的,额头,脖颈,腰腹都绷得直直的。
凌眉还没反应过来,“你…你怎么了?”倏然一只温热的大掌贴附过来,抓在她的手腕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卧槽!疼…”
“你快松开,手疼!”凌眉呵斥他,一双极冰的女人的手和一双热烫的男人的手肌肤相贴,其实都对对方有着致命吸引力,凌眉虽这么说,却也没扯开他的手,因为卫的手就像个炭,很好地舒解了她腕上的疼痛。
等等…炭?
凌眉暗觉不对,用冰凉的手触上他的额头,卫兖却因为冰凉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凌眉吓得一下子收回了手,神色不大自然,“呃…那个你好像发烧了…”目光下移,又指了指他的手,“能松开么?”
卫兖神色淡淡地松开了手,而凌眉腕上却还残着一圈薄汗,被风一吹就冷却下来。卫兖清清淡淡的白脸上已经烧起两酡红晕,有那么点蛊惑人心…
恍恍惚惚间,卫兖见凌眉从腰间抽出帕子,擦净了手腕,凌眉不自觉地离卫兖坐远了些,这动作被卫兖敏锐地所捕捉,他嗤笑了一下:“嫌弃?”
凌眉见他表情不对,但又想象不出卫兖所思,担心他会想太多,刚想解释:“不是…我…”
窒息感又来了——
凌眉被他单手掐着脖子抵在车壁上,后脑勺撞击了一下,让她有些发晕,低迷的光线里她依旧能看见卫兖双眸里泛起杀意的光,“放…放手…”
被这么一只疯鬼缠上,真的是算她倒霉!
有更强的光线透过车牖照了进来,衬着这束光,两人的双眸对视着,踏响马蹄声震醒了一个脑子混沌的女人,唤醒了一个杀红了眼的男人,卫兖松开了她。
“咳咳——”凌眉稳住身子,大口喘气,在后怕之余感激起这突来的变故。
“何事?”卫兖抬手将凌眉按回坐榻,乱糟糟的长发披在他的肩侧,十分地病态。
听出这语气的不悦,义伦慌忙解释道:“使君,我们撞上了车驾,好像是谢家的…”
在义伦话音刚落,车外边又响起一人说话声音,不冷不淡,温如青玉:“可是指挥使大人?”
凌眉倒是一下子认出了这声音——是谢寂!
她难掩惊喜之意,刚想叫出声,卫充却狠瞪一眼她,同时出声道:“谢寂?”
“叨扰指挥使大人了,若指挥使大人介怀,谢某改日登门致歉…”这声音听起来多有诚意。
卫兖头脑沉重,口中含糊地吐了一个:“可。”
在两架马车擦边而过之时,轻风一吹,谢寂那半张绝美无暇的侧脸在凌眉瞥见之时也似有感应地回转过来,对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他定是在帮她!不然那么宽阔的御街怎么可能会马车相撞…不过,凌眉没想谢寂也回京了,那复城的余南王残孽是被剿灭干净了么?
先帝疑心重,当初派旌胜将军去平叛南都时未给兵卒,旌胜将军冷展带着自己的几万牙军去攻打拥有二十万大军的余南王,驻屯于各地的侍卫司马、步军不肯应援,没有皇帝旨意根本调不动,不过在打赢禹州那战之后冷展收编了许多流寇和地方厢军、乡兵,勉强将人数扩大到十万左右。
他治军有方,每有将土立战场时,金币绢钱,无所爱惜,军中小校以上,死者官给钱物与其家,又以剑与法平厉约束士卒,每碾过一片土地,就收获一地的民心,民众甚至自愿参军平叛南都,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不赢呢?
可回朝后等待将军的是什么呢?
迫他交出兵权,他交了,可是十几万大军不服,打伤了重新编校云捷军的侍官,皇帝当即怒了,当即下令斩杀不用命者,可是那十几万军士居然打着旌胜将军的名头造反了,而那时的旌胜将军还在京城附近的骁捷大营待命,怎么去造反?
一队禁军直接将他绞杀于营前,连妻女都未来得及相见,而带领禁军将冷展绞杀之人为皇城司指挥使沈南齐!
流落到郢城的几年时光里,凌眉才知当年之事全由沈南齐和太后一手筹划,枉死的侍官是自杀,以将军名义造反是因为有人假传谕令,甚至送到先帝面前的那份与边陲北汉军通敌的奏折也是他们所为,天下居然将庾朝失了汾州的罪名扣在旌胜将军的头上!
孝庾帝下令平叛汾州,但因为有旌胜将军的前状,根本无人敢应,朝廷只能象征性地派些人去汾州,但每次都是大败而归,不是说武将没有本事,而是皇帝不肯出一兵一卒,只觉得武将底下还有他们的牙军,他什么意图,众人皆知,谁也不想当第二个冷展!
……御街。
“府君,您这样真的不会触怒卫兖吗?他不是正派君子,您是防不胜防,给自己惹祸上身啊!”为聘将这话反复倒饰,似说服了自己,“现在正是选任皇帝的关键时期,我们这边不可出错,三皇子的局势并不乐观。”
“天家之事向来难说,你觉得陛下八十岁的人,年纪这么大,他真的没有立下皇储么?”谢寂极轻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敲着小木几。
“可听说太后带人将皇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那份立谁为帝的圣旨啊…”为聘只觉得头顶凉意一散,心里跟着倏然一空,“难道…其实…陛下已经立了三皇子为帝,但是太后动了手脚!”
“你还不蠢。”谢寂透过那片雾似的模糊在烛火光影下的人影,微微眯了眯眸子,转了态度:那些人是?”
为聘仔细地看了眼:“哦!那是赵氏的小姐,前几年不是入宫受教养去了嘛,估计因为国师的事被送回府了,想也是,本来宫中现在因为圣人的事慌忙,塬妃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有空照料她们,现在这种时候,闺小姐还是在府中安全。”
塬妃是赵太师的亲妹妹,入宫时还不满十五岁,陪伴在孝庾帝身边也有三十多年,听说差点让塬妃陪葬,后来给大臣们劝住了,因为她是三皇子的生母,他们担心如果真是三皇子登上帝位,返回来找他们的麻烦。
泾渭分明,支持三皇子的都劝先帝不应让塬妇陪葬,支持大皇子、二皇子的大臣呢都劝先帝要“生同衾,死同穴”,依着三皇子的性格,应该都把他们记在小本本上了,所以说,每位皇帝的诞生,背后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战争一结束,那就该血流千里,清算老账了。
谢府的人一听说今日大公子回来都在府前相迎,举出的几盏宫灯都很黯淡了,显然是等了许久,炎氏手中捧着暖炉,侧边站着谢章,此刻见车驾到了,都颇为兴奋。
青衣席地,清影透骨,和外任前并无什么不同,只是那双眸子似乎随着春天的远去而变得淡漠了,连恨都快没有了。
谢书添与京中的官宦缙绅相交尚浅,所以谢章这几年的仕途走得不怎么样,听说很快要到宿州去上任了,谢书添的意思呢,是打算让谢寂奏请也调任到宿州,他们举家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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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寂自当不会同意,他放着在京的职位不做,跑到荆州去,你当他为了什么?为这事,谢书添与谢寂来往书信吵了几回,所以此次见面两人都不愿拉脸示弱,反而炎氏先劝道:“外面冷,都先进去,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谢寂跟在炎氏的后面进去,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谢书添见了,气得怒骂了一句:“我是哪里得罪他了?真是前世欠他的!”
“好了,老爷,顺顺气…”炎氏拍了拍谢书添的背,“在风中站了这么久,咱们也快进去暖暖身子…”炎氏又转头对谢章道:“去多劝劝你兄长,这么闹下去呀,鸡犬不宁的。”
谢章盯着两人看了片刻,要说什么:“娘…”被炎氏狠瞪一眼后,又默默垂下目光叹了口气:“哎——”快步朝谢寂住的退寒居所去。
谢寂,字退缘,他给自己的居所起了个与表字意思相近的名字,虽说叫退寒居,可是他的屋子是全府最冷峭的地方,这间屋子看上去宽敞舒适,可只有住过的人才知道住着有多么的难受。
谢章其实很敬佩自己的这个兄长,少年天才,十五岁就中了进士,还得先帝的青眼,若不是他执意在荆州任官,恐怕如今都混上正三品了,荆州这几年的发展大家有目共睹,前宰相还亲自到荆州想收他为门生。
“大兄,先夫人已去,你又是何必呢?人要向前看,不要执于过去的事了…”谢章是在这谢邸中唯一可以跟他面对面说上几句话的人。
不过此刻谢寂并没有看他,视他为无物,谢章半点儿不怕地直接上手:“谢退缘!你是死人么?”
谢寂看向那只覆在他掌上的手,皱了皱眉,语气略为不悦:“只要我在世一日,就必追查一月,若要我向前走,我的身后不能有碍,必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觉得你母亲死的有蹊跷,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不过是不说…当初皇室为了安抚谢家,赐你母亲崔氏为琅琊郡夫人,表面上说是为余南王旧部所报复而被害,可我们都知道这事与当今太后脱不了干系,你执意去追查,太后岂会不阻挠?你难道要谢家去步魏氏、冷氏的后尘?”
谢章对上谢寂的视线,“你知道现在帝选在即,她有多大的把握让自己的儿子继位吗?那些老掉牙的重臣纵是再支持三皇子又有何用?太后现在一手遮天啊!”
“谢退缘!你这么聪明一人,你岂会不明白!”谢章激动起来,手拽上他的领口,声色厉急:“你应我!你到底知是不知?”
谢寂沉沉笑了一声,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知。”
他朝后看了一眼,灵台上供奉着那两杵木碑,香火已断为数截,烧也烧不尽,他淡淡道:“谢有引,你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室,而我没有…你知我缘故要活到现今?你要让我不查,就是让我死!我不再重复前面说过话,总之,我必不连累谢家,谢家也不会步魏、冷二氏后尘。”
“谢退缘,你总这么自以为是!”谢章冷声收了手,自己却被谢寂逼得后退了一步,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谢寂一眼,“昨儿庄先生从房州回来了,你又可知?”
谢寂指尖的墨汁“啪啦”一声落在桌上,谢章却默然转声离去了。
“庄先生回京?”谢寂看了眼堂外的天光,顿时无措。义伦转过头来瞥了一眼谢寂,低声道:“如二公子所言,的确已归京。”
“那郑王已去?”谢寂喃喃道。
庾太祖平定天下之初,前朝遗留一位年龄尚不足三岁的稚童,是为周幼主,与现今的独孤氏同为姊弟,庾太祖为周幼主和当时只有十岁的独孤氏作出了安排,改封周幼主独孤明月为郑王,以奉周祀,独孤清风为太子妃,暂居平銮殿,由符皇后所抚养。
原在开封的周太庙迁去了郑王封地西京洛阳,谢家出源于洛阳,而庄移居趁此与谢氏交好,宝元十年,谢寂出生,庄移居自任成了谢寂的先生。
朝廷逢年过节时特遣礼官去祭祀,顺带慰问郑王,宝元二十四年,余南王事起波及洛阳,先帝干脆将郑王迁居于僻处群山之间的房州,并让郑王的随行官庄移居知任房州,于监视的同时而又给予郑王一定的庇护,算是半父的角色,可此去未必再能归京。
临走前的庄先生留给谢寂一句话:
“若吾身可济民,则吾所不惜也。”
宝元二十四年冬,谢氏举家赴京避开战火,随后,在京城定居。
庄移居,半生奉于太祖,半生奉于孝庾。
郑王乾德六年所去,享年四十九岁,庄先生归京六十六岁,去时青丝三千,归时雪已满头。
“太后!郑王已去,礼部拟好的发丧诏书,还请过目…”礼部给事中冒雪前来,油黄的灯火在他身上投落下温和的光影,与座上之人的死气完全不同,这位前朝遗孤,一夕之间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弟弟,这种痛苦显然不是一般人能所承受的。
“念。”
“惟德动天,玉衡所以载序;穷神知化,亿兆所以归心。用能经纬乾坤,弥纶宇宙,晦往明来,积代同轨,前王踵武,世必由之。静惟此紊,夕惕疚心。庾国郑王,天诞睿灵,表里清夷,遐迩宁谧。素服发丧,葬之于周世宗庆陵旁,赐谥号曰恭皇帝,陵曰顺陵。”
9. 普陀信(三)
秉承简穆太后的懿旨,民众自发往当地寺中祈福,以待来年。这日太后领衔宫人三千去往观瞻寺祈福,超度先帝和郑王,紫禁城难得空寂下来。
不过前朝的大臣仍宽不下心,因为皇帝未在其位,恐多生变故,礼部这个月又累死四五人,本来就为先帝丧事奔忙,郑王又去,更是雪上加霜,如此这般,礼部却无可奈何。
郑王是太后亲胞,丧仪什么的甚至不会逊于先帝半分,此有违祖制,朝中却禁若寒蝉。
有风骨者大怒,试想,若是大皇子、二皇子登基为帝,这天下真的就是独孤氏一人的了,先祖的江山怎容独孤氏一人独占!
凌眉跟在太后右侧,有些体力不支,独孤氏坐着轿辇一路抬出皇城,而她却是一路步行,丧服不够厚实,皮肤都被冻得青紫。
宫人偷觑了凌眉一眼,这传说中的卫夫人果然天骄神颜,哪怕清水白面时也仍是灼若芙蕖,这样的女子却并不娇弱,竟也能同她们一样,硬生生地扛下三十里路程,实在可叹。
愈走愈越,笼子上京城的那层雾气在缓缓散开,依稀的哀腔越来越清晰,缓缓地伴风声回响在乡野里,后面尾随的上千名禁军步调齐整,旗风猎猎作响。太后手持佛珠,闭着眼,不时又落下泪来,她褪去华冠重服,露出她的脆弱,俨然她就是一个刚失去丈夫亲人的普通女人。
远处山顶上的那座宝殿辉煌地屹立于夕阳晨云之中,光霞漫天,在场的人都不由得为之精神一震。
“哇!那就是观瞻寺,太美了,太恢宏壮观了!”有人在惊叹。
“那是,不过这观瞻寺在先帝时被火烧过,现下的是重新修缮的,负责重新修造观瞻寺的正是谢大人。”
“谢大人,哪个谢大人?”宫人好奇起来。“哦,这你竟是不知,京中还有哪位谢大人,就是有两个儿子很出挑的那位谢大人,听说他的小儿子今年中了进士,可惜只是个三甲,谢大人不善经营,这不,明年又要同大儿子一样外任,听说是宿州的通判。”
“宿州?宿州好啊,人杰地灵,反正我是觉得不比京中的差,你瞧…”小宫女压低了声音道:“最近京中死了多少人…听说前几日有宫女端的茶水热了些,咱们这位向来心慈的太后娘娘居然活生生地将人打死了…这吓得塬妃娘娘赶紧将她的那个妹妹遣返了家,而且陛下的人选又未定下,京中仍要腥风血雨…多少京官急着往外跑…”
“呵!胆子大的!还敢在此时絮语!”有人压低了声音呵斥她们,顿时都静默住了,“回去再收拾你们!”又有人补了这么一句。
浑浑噩噩的雪幕里,凌眉似听到一声极低极低的抽噎,下一刻,又什么都没有了。
昨天卫兖发了热,曲水阁立刻来人照料,正是烟云和水袖讨厌的文娘子,实话说,与凌眉想象中的绝世美人差距甚大,这样怀揣一种过高的期待,初见便会觉得她趋于平凡,不过凌眉又不是真的卫夫人,所以不会为此庆幸,抑或是贬损,样貌是天定,不该成为她的过错。
她乐得轻松,安然歇息一晚,天不亮驱车入宫,只是刚入宫就听得郑王去了的事,有些难缓,最近死的人多,可见真不是什么太平日子。
信鬼佛,凌眉觉得也无用,生死有命,若真的神佛在世,他能干预?
“凌氏…”一声又沉又哑的浊音在她耳畔轻附。
“在的,太后娘娘。”
凌眉回过神来,尽量回出很好的恭敬态度。
“昨天骆嬷嬷那个婆子被吓住了,起不来床,我让她在宫里歇住了,可是骆嬷嬷是个得力的人…”她有气无力地吞吐着什么,渐渐低声,又慢慢地止住。
凌眉干笑着道:“为太后娘娘做事,是臣妇的福气,望太后娘娘不要见外,有什么的话叫臣妇来做。”
“那好,我就知道你该是个顺心人…”太后叨叨说,“以前骆嬷嬷在身边,都会唱曲儿逗我开心,如今烦闷,你唱支应景的。”
凌眉不大懂得太后的意思,要知道唱曲儿是下层的伶人才做的,名门淑女那就是会唱也绝不肯说的,太后居然叫她唱曲,先不说唱曲有多低贱,在国丧期间唱曲逗太后的欢心,传出去她不得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凌眉不言不语,周遭静寂,只有雪被踩踏而发出的脆响。
独孤氏借着车幰内昏暗的光,瞪着凌眉,等了片刻,却依然不见凌眉有任何动静,她觉得凌眉不尊重她,微有些愠怒:“为何不出声。”
“臣妇脚疼得厉害,喘不过气,恐唱不好…若是太后能让臣妇上车架歇息会儿…”凌眉目光落点有虚,不知放在哪处,这会儿便垂下了目光。太后若是硬要她唱,那就是不近人情,苛刻臣妇…
“罢了!你到后面的车架上坐着,明早过来服侍,这不会委屈了你吧?”独孤氏单单看脸是看不出丝毫不悦的,和平日里阖眼时一样,美丽的像个活死人。
她过于渴望权力,却没想到,得到了权力,会是她渐渐腐朽的开始。
凌眉的情绪还不从先前的紧张中脱出,听了这话,心稍放松,以至于她的这下便是真心实意的笑出来:“谢太后娘娘。”
太后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太后的金仪仗便又往前而去,后头的马车停下了,凌眉被宫女搀扶着上去,里面仍然是个女人——
与太后的妖艳不同,这个女人兀自打着坐,眉眼清秀,初视时会觉平凡,再视时会又有如清泉浇灌,特别是她扯出笑时,艳动旖旎,这相貌倒不似她年轻时,纯媚天然,现在是多了几分的端庄。
“塬妃娘娘,叨扰了…”凌眉终于反应过来,默默坐正了身体,显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塬妃闻言沉默,重新地阖上眼,车厢内凝出一丝的尴尬来,但总好过在下面走路,她的脚被冻着,现下血液里奔涌的热胀感变成了触暖的酸痒痛感。
塬妃不理睬也是有原因的,毕竟她现在不是与三皇子青梅竹马的冷氏,而是太后党爪牙的夫人,是该水火不容的,但即使知道了这样的事由,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塬妃这几年似乎更苍老了,她远在郢城时听说先帝要塬妃陪葬,凌眉便偷逃入过一次京城,后来听说没事了,凌眉才返回郢城,人与人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相见却不相识吧。
她会帮助三皇子登基,她会用命保护她珍视的一切,为她的父亲母亲平反,纵是千刀火海,她也该去,纵是冷木金棺,她也要去躺一躺。她本就是只半鬼…
“塬娘娘,该下车了…”
初阳金升,空气中的潮气从堆雪中析出时,有这么一道声音传进车厢。那几许潮气似活的一样沾湿了她们的鬓发,一切都显得那么黏腻不适,特别是当凌眉看见那古佛空净的目光时,有种孤鬼误闯神界的感觉。
来往的僧尼很多,却并不用什么特别的目光看待他们,仿佛他们就是日常奉香火的平俗香客。
住持是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单薄的素白僧衣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贫僧法号玄藏。”
肃穆空灵,仿若真的是来自神佛的一个人。
太后朝他微微地低了头,示意他们可以开始祈福做法事。
凌眉却见住持向她走来,那住持走路几乎无声,面色惨白,应是终日不见阳光而导致的缘故,骨节分明,不染凡尘的手上是一只极为繁复的绳圈,极为显眼…他微微拱了手:“施主,你的身上有鬼气…”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传言是真的!卫夫人不是人了…”她们的惊呼声引起了凌眉的警觉,她下意识地就要反驳:“你胡说些什么!”不待她说完,僧人已将那绳圈从他手上取下,套在了她的手上,“望施主不要取下,此绳有助于施主调节双阴之魂。”
这句是压低声音对凌眉说的,纵使其余人听不见,凌眉也还是后怕,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发现玄藏的目光似水平静,缓缓踱步到太后身边,指导众人跪拜祈福上香。
凌眉压下心中惊异,尽量表现得神色如常,突然,一道阴风吹过,刮断了圆前的梅枝,“啊!”吓得妃嫔抖颤。
玄藏不紧不慢地关窗,烛火之下,笑得古怪。
晚间休憩,凌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玄藏此人看得透彻,不似在装神弄鬼,这样的人对她是个威胁…
“吱呀——”
凌眉拖曳着裙尾走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她低头衬着月光看了眼绳圈,心上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寺庙没亮几盏灯,凌眉一步一步摸索到他的房间…
凌眉从袖中拿出火折子,“呼…”轻轻地吹亮了,较凉的手指温热起来,有了触感。到处都是垂下的青幔帐,视线是完全见不清的,摸索着拐进里间。
她脚步更轻了,火折子被风吹动一下,“沙沙…”顺着这火光,缓缓抬眸——
床上没人!
“呵,找我?”背后传来让凌眉毛骨耸然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往后一转,火折子便照亮了他的双眸,左眼处在渗血!“呼!”风再次刮进来,她没了防备,“啪!”火折子灭了。
室内又归于黑暗,连月光也没有,是月亮不愿亵渎神佛,还是月亮不想沾染俗尘?
突然,凌眉肩上传来紧痛,被一只宽掌往下按了下去,坐在一只椅上,“呼!”玄藏点亮了油烛,凌眉再去看时,他的眼角干干净净,不禁怀疑起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施主深夜闯入贫僧的房间是何意思?”
玄藏微眯着眼睛,其实语气没有半分不耐,反而很是平静,似是早就会预料到她会来一般。仅仅是一丝细小的冷风就将凌眉吹得胆战心惊,但转念一想,她是半鬼,她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一想,受制于人的感觉才被冲破,她倏然一笑:“望法师解惑。”
“解惑…”玄藏也在烛火前坐了下来,神情不明,语气中有些不大正经的意味,“不如施主先听贫僧讲。”
凌眉看了一眼玄藏,这样的天色,似乎连烛光都要敛尽了,她看见有那么一丝不太自然的神色从玄藏的脸上一闪而过,甚至是近乎诡异了,她点头道:“荣幸。”
“我说你是你双阴之魂,可有被吓到?”玄藏的眉毛上挑着,语气漫不经心。
凌眉老实说:“有。”
玄藏的脸上不善于露出什么表情,但这会儿却恍然大悟一般:“两年前,你来找过我。”
凌眉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找过你?”
两年前,卫夫人才刚嫁进卫家,卫夫人怎么会找过玄藏?
“是,当时你连夜敲开我的门,说你做了个梦…”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沉重,“你说你梦见卫兖登基,屠了凌氏满门,他征伐过重,残害天下数万者。”
凌眉怔了怔,她的猜测是对的,卫夫人背后确有秘密,这个秘密的真相就在眼前,她却有点不敢触碰。
玄藏的脸庞隐在冬日霜寒的雾气中,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他摩挲手中的佛珠,轻声道:“那么,你明白了么?”
“你们重来了一世…而局中关键之人已死去,没有人知道前世的结局,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破局。”玄藏垂目扫量了她一眼,不重不轻地说道,“不过,对于冷姑娘来说,什么结局才算是好结局呢?现在的你是只半鬼,你又不是卫夫人,你能做得了什么?除了卫夫人的身份,你一无所有…”
凌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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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直地回视于他,语气坚决:“不论如何,我走我想走的,做我想做的那便可,只望玄藏法师不要干涉!冷瞳…”她顿了口气:“再这里谢过了!”
玄藏看了凌眉一眼:“贫僧从不入世,俗世凡尘向来与我无关。”
凌眉此时却脑中一震,或是机缘巧合或是别的什么,倏尔疼痛在脑中阵阵回荡,她深喘了一口气:“疼!”随即没了意识…
她伸出手要抓住点什么,抓什么?
右手触感温热,是一具死去的女人尸体…血…好多血…她强睁开眼睛,周遭一片混乱…又是梦境,凌眉猜到了。
座上的人衣袍被血染透,细密的金线已经泛不出润泽的光,冷风吹搅着他的头发,让面容颇有些模糊,整个大殿都散着无比浓重的血腥气,地上的血泊里,有只极耀目的珠冠,南珠被血染透,成了红珠子。
“我要屠尽天下人…哈哈哈…”
风血染尽,碎玉投珠,人物皆亡——
脑中的嗡鸣皆消,凌眉终于从那一幕里脱身,回醒过来。脑中搅痛未消,半是清醒半是昏聩。
“夫人,你终于醒了!”
有这么一道焦急又满是担忧的声音传入耳中,凌眉终于回转住心神,周遭的一切景物都甚是熟悉,这是卫夫人的青蜡阁!她…她怎么回来了?还在做梦?
“夫人,您都昏迷一个月了,您是怎么了?自从您去了观瞻寺昏迷一个月的消息传回京中,大家都说您是妖物,可是…这也太荒谬了!”烟云泣道,“京中那群人听风就是雨,圣人的事可是把他们闲慌了,有点什么事都往夸张了说,生怕别人不觉得惊奇,你说说…都是饱读诗书的人怎么会信这种话!说出去,自己也不觉得羞!”
“我竟昏了一月?”凌眉抬头看向烟云,又下意识地问:“我怎么回来了?”
烟云哭丧着脸,绞着自己的手指:“瞧夫人说的,昏了一月,什么节仪都结束了,夫人刚由宫人送回来时那是全无知觉,活像个死人..我们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足足忙乱了几日几夜,医士也诊不出什么,就说您只是禁不住风霜,这下病倒了…可也不知谁又把消息说了,这才在京中闹凶起来,好在使君是明白人,不偏信他们的话,只嘱奴好好照顾夫人,既夫人醒了,奴该去禀一声的。”
说罢,烟云就要离去,凌眉却拉住她的手,语气听起来有些焦躁:“那有人登位么?是哪个皇子?”
烟云停止了泣:“这何该是夫人该关心的,说起来也怪,那月太后娘娘的仪驾起返回官时,路上就被丢出一人,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半张脸上都是伤疤,本大都是旧的,上面却又被人为打出新的…实在是非常可怖,夫人倒是猜猜,此人是谁?”
凌眉打了烟云一下,烟云才又说肯道:“一月前入京失踪的玄真国师!您说说,此伙人多猖獗,引得太后发了大怒,敇令皇城司一月内抓到凶手,所以使君这几日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自从国师失踪京中就像沸锅,人心惶惶不说,风言风语也多,而且玄真国师当场看起来都不顶用了,随太后入京的玄藏法师本来马上就要被任为新的国师,主持圣人的后事,可是祖制不能两个国师,此乃不祥,现如今闹了这样的事…太后就只能安排玄真国师在保福殿等死,太后说了,他死了是命,熬过去,就继续让他当国师,以示天命。”烟云悲悯,“可奴看…多半不成了。”
“反正如今局势同夫人走的时候相差不大,只在国师这事上稍有争执,夫人歇着…身子将养好才是要紧事…”烟云掖好凌眉的被子,转身出去了。
凌眉抬手看了眼那红圈,才能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想到卫夫人的梦境,卫兖将来做了皇帝…那他为什么要屠凌家,卫夫人这世又为何提前被杀?总之,一切的谜团,恐怕都在卫兖身上。
“你来做什么?耀武扬威么?别说你的孩子,来搅扰我们夫人的心,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正头夫人!”外面传来熙嚷的吵闹声,接着是更大的一声斥骂:“水袖,还守着你那妖物主子呢…再说了,我们姨娘只想去瞧夫人一眼都不成么?你再拦着,冲撞到姨娘肚子,有个什么事儿,你可担待得起?不是我说你,不知道哪边的局势更好吗?你若是过来,也是我们姨娘的大丫头!”
“我呸!你当我是你啊,两眼黧鸡似的,变貌变色,总之,夫人身体受了寒,还未见好,不见客!快走快走!”水袖的声音凌眉一下子就认出来,卫夫人的这两个陪嫁丫鬟,一个心思细腻,性子恬静;一个动辄泼辣,性子耿直。
凌眉唤了屋里的人去将她们请进来,刚醒过来,有人说说话,也适应些,况且,她对文娘子还是好奇的。
水袖不争气地看了凌眉一眼,愤而离去,红豆则颇为得意地扶着文娘子进屋,文娘子的气色不好,但脸上都是笑意:“妹妹来问姐姐的安。”
凌眉见她抚着已渐浑圆的肚子,走得缓,便连忙让她坐下:“你这怀胎几月了?”
“哦,上周才诊出来,应是这几日进补过多,将自己吃胖了,下人们又不许我走动,今日来姐姐这儿,她们倒是不敢拦,所幸姐姐还愿意见我,不至于叫我白费一趟。”文娘子的姿态较先前果真丰腴了许多,讲话时却气息喘喘。
“是,双身子总该注意些,但你的月份还小,反倒应该多走动,在屋里闷久了,也容易闷出病症。”凌眉忍不住说道,“你与使君感情好,有个孩子不容易,所需缺用派人与我知会,我遣人给你送去。”
“姐姐总是这般好心肠,今日我过来,是求问姐姐一件事。”文娘子手上紧紧抱着铜炉,雪白的指尖烫得有些红,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10. 苦乐曲(一)
缓缓喷吐炉香的瑞金兽收闭了尖牙,室内静谧,只听见文盏的低语:“使君与太后…确有其事?”
凌眉贴着铜暖炉烘了烘冻僵的手指,她动了动唇,终也说不出什么,这是事实,她能说什么?而且文盏既有胆来问,想必也是十足的确信了。
文盏的话让红豆摸不清头脑,忙问:“娘子,你在说什么呀?”
文盏摇头道:“没什么…”
“妾今日身子不舒服,就先回去了。”文娘子搭上红豆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凌眉了口气,也不知如何劝她,世间女子不易,此生若为妇人身,还是莫把苦乐放在他人身上的好。
——谢府。
“谢大人,您上几年修缮观瞻寺的差事做的好,太后娘娘去了一趟,觉得您多年在工部也该升个职了,所以恭喜大人,现下是工部尚书了。”宫里吴公公拱手道,挥挥手示意下人将那几大箱的宝物抬上来,“喏,太后娘娘的赏赐…”
谢书添刚想拜谢,吴公公又压住声音:“谢大人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吧?若谢大人识抬举,您小儿子的官位…反正他也不用离京了,是不?”
看着那几大抬的金玉物什,谢书添没有再动,反而屏住气息问道:“吴公公什么话?我这个人稀里糊涂的,把太后意思弄岔了可不好了,还是要问清楚些的。”
吴长青气得梗起了脖子,颤着手指道:“谢大人!你胆子顶天,敢在太后面前做张做势!那你是真糊涂!太后如今是天下实际的掌权人,你还不明白么?若现在非要与太后娘娘作对,等新帝登基后,您是要吃瓜落儿…你自己赔上性命不紧要,那你背后的谢府呢?”
谢书添笑了笑,轻拍吴长青的肩:“吴公公,你替太后办事,我也理解你的难处,可凡做事要对住自己的良心,大皇子、二皇子是庸才,能做皇帝?我唯恐对不起先祖!”
吴长青朝外头瞄了一眼,又压低声音道:“你是真愚顽!这话若是传出去惹怒太后,谢家真会掉脑袋的,咱家倒也不说与太后娘娘,权当与谢家交情,但若想谢家安生,谢大人还是收敛脾气,要知道朝堂上都是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像咱家这样的好人,可不多得!”
说罢转身领几个内侍匆匆地走了,谢寂这会儿也走出来,他瞧了会儿那堆满的金银,再转头对谢书添道:“想不到你还有风骨。”
天色尚明,两人的背影却昏昏暗暗,谢书添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父子怎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可能真的是没有做父子的缘分吧。
下人蹒跚将脚步将东西搬进府中的库房,着人清查上册,谢书添不放心地跟了上去,担心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毕竟是宫里赐的东西,若将来扯皮,他一张嘴哪能说得清?
谢寂也转身要回退寒居,只是余光一瞥,门府外站着一位略显苍桑的老人,他并不是一人,小童身量过于矮小,替他撑不住油伞,害他肩上落了满雪,此刻都被体温氲散凝融成水,打湿了肩头。
“若吾身可以济民,则吾所不惜也。”
他又听见这么一句话,可是此刻却是无人开口,像是什么东西捶打他的胸口,令他喘不过气。
“谢退缘…”
外面的人呼吸沉重,也不知他用这副腐朽的身子熬过多少个冬天,遇见了多少个春天。
谢寂拱手俯身道:“庄先生,退缘在。”
退寒居的炭这回终于肯烧旺了些,地面都是温热的,两人盘膝盖坐在对方面前,脸上微浮动着笑意。
小童乖巧地待在庄移居的侧边,长相可爱稚憨,为聘则在外头将纸伞上的雪抖落干净,听着火炭的噼啪,油伞抖出的簌簌声,终于肯觉出冬天的动人来。
谢寂推了滚烫的茶水到庄移居的面前,难为得他终于有了人气,笑道:“先生归京,学生很是开心。”
“我这个老朽倒没事,只是你…总像只孤鬼,这几年你来的书信我看过了,桩桩件件都是朝堂的事…”庄移居呷了口茶,庄重道:“在这里…我要跟你致歉…”
“先生何故?”谢寂止住庄移居要拱手的恣态,眼神微微动容。
庄移居将目光敛回,重重地叹了口气:“作为你的先生,光教了你心怀天下,悲悯苍生,却忘了教你放下芥蒂,重归于生活。”
谢寂顿了顿,笑着摇头,却有几分苦涩:“怎怪先生,我天生冷情冷性,倒叫先生烦忧了,先生何必挂怀,学生才是有愧,这几年为了母亲的事一直避于荆州府,害得朝中的事才变由成如今的境况。”
“哎哎,不要把自己看得过高,活得也是累,你在又如何,该来的逃也逃不过。”庄移居摆摆手,“郑王去后,某些东西我也想明白了,世间上的许多事情就像你的名字,讲究一个“缘”,可知?”
谢寂笑起来:“那先生归京后又有何打算,房州那边的事可有人接替?”
“嗯…”庄移居捋起胡须,“正想同你说这事,郑王去后,我就向太后递了辞呈,如今回来,倒是想办一间私塾,你知道咱们京里的寒门小孩,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很够,但没用在读书上,我不想这些孩子搪塞就搪塞过去,将这辈子满顸了事,我想引他们读书,走上仕途。”
“先生要做的事别人阻不了,先生若有需要,可以随时找学生,学生必不吝惜于一力。”谢寂拱手道。
“这下还真有个忙需要你帮!”庄移居顺口接了谢寂的话,“这几日我除了校勘书院办学址,筹备办学事宜,还在为一件事发愁。”
谢寂掀了眼皮,热切道:“请先生讲。”
“不是什么大事,却也算不得小事,你替我想想,这书院要叫个什么名字?”庄移居将茶喝得见了底,转头又续上一杯,“千万不可起得马虎,要有此间书院开办的意义…”
“庇寒书院。”谢寂冷不了地开口打断了庄移居的话,“什…什么?”庄移居似是没听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叫庇寒书院,如何?”谢寂再重复了一遍。
“好…真好,就叫这个名字!”庄移居反应过来,马上同意了,他兀自喃喃道:“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对了,书院缺了讲经的先生,你来不来?”庄移居打起了谢寂的心思,当初谢寂可是一甲第三名,文章功夫不可不谓之深。
谢寂点头道:“既是好事,何有推拒之理?只是学生现将还要忙荆州府的事,恐时间不富余,约莫只能同他们讲几回。”
庄移居笑道:“那也很难为你了,对了,你师娘这几日入京,我恐我也没时间接见,你帮我领她到有闻居去罢。”
有闻居是庄移居在京城的住所,自从庄移居赶赴房州,便已有些荒废。
谢寂回道:“那我这几日遣人过去打扫,这事先生不用操心,学生会安顿照料师娘的。”
“小郑王妃这几日也要入京,也不知宫里有人安排了没有,小郑王妃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在我心中,也算我的半个孩子。”
谢寂怔了一下,轻声道:“既如此,学生到时帮师父多留意一下,怎么着都是个王妃,宫里该给的体面应该还是有的…这几日京中事多,先生平日里少走动,今日太后遣人拉笼,余后谢家恐会多有麻烦,先生乃两制朝臣,与学生走太近,难免惹来非议。”
庄移居瞪了他一眼:“自以为是的聪明劲儿要改,我若是怕麻烦,今日也就不会过来,我们十几年师徒情,万不要将我想作小人!”
他气愤甩袖而走。
只余阵阵雪中余响,谢寂望见府外一人一童已相去甚远,其实亦如当年的谢退缘与庄移居。
京中圣人的丧仪一过,便似重新活过来了一般,渐渐有了声响,朝中的风声如雪花飘絮般没入市井,在大街小巷里光辉。
“陛下的人选怎还未定下,这实乃无矩,国家怎可一日群龙无首!”有人气愤道。
“子台兄,此事并不是三不着两的事,太后娘娘想自己的儿子做皇帝,朝臣又都支持三皇子,硬拖拖到了现在。”
“哼,大皇子,二皇子那两人纨绔名声在外,上台不得成了昏君,又无治国理政之才,合该自己聪明退下,也算为国家奉献了!”子台说话的声音不小,一时引得旁人相忌。
同行的人拦住他:“好了,此朝堂天家之事也是你我庶民可议?快快住嘴!小心惹祸!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命,天家的事离我们太远,也不必去纠缠!”
“不!范兄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是平民百姓,可是也为此天下之一人,民为贵,君为轻,怎的连言论自由都没有了!当我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那我今日偏要说出来!大伙儿吃茶的,看戏的,热闹的,对朝堂之事退避三舍,缄口不言,将来连发声的机会都没了!如今前有北汉狼子野心,邻有上邺烽烟四起,后有封尹虎视眈眈,怎能容庸才登台?”
他说话其实没白费什么力气,但声音却被夹杂着冷冷油雪的寒风怼出去好远,在市井中阵阵回响,有人热血沸腾,有人胆战心惊,有人鸦雀无闻。
“对!我也不赞同大皇子上台,若真为太后所愿,这天下就是独孤氏的了!她乃前朝遗孤啊,诸位!当初先太祖救民于水火,历经半生戎马才建此功业,怎容得一女人用身体和孩子就将此天下窃了去!你我各位都羞不羞?愧不愧怍于庾国?”有人随声附和,还将独孤氏拉出来调侃,便是越说越兴起。
几个月,传遍了京城。
白马街忽而就涌起抗议之言,或紧或慢,或如残滴之漏,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驰飞过重重宫阙,落入正主的耳朵中。
“大胆!这帮市井乱民无法无天,来人!立马将乱事者,不用命者一并押入大军,即刻杖毙!白马街住民皆没为罪奴,即刻施行!敢有反抗者,就地杖杀!看天下有何人敢议论天家事宜!”独孤氏感觉好像寒气在自己的脉络里游走了一圈,却突然堵在了某一处,非常地不顺畅,很是气郁。
沈南齐将此旨令递给卫兖,着手让卫兖去办。
“白马街的人都不必留,不杀干净不足以威慑民众,明白么?”
沈南齐阴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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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中犹像鬼哀,不免让卫兖胆寒,纵是他手中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也还是会为此次的杀人规模所胆惧。
“是…”卫兖领命离宫,调动皇司衣军几千人,赴往白马街。
此时的朝堂分为两派,太后党和萧璟党,不过谁也不肯妥协,关键时候起了这样的论调,对太后来说不失为谋反。
白马街的住户皆为平民,五代自朱梁以用武得天下,白马街就成了有功之军的栖所,有过兴盛,甚至与王侯将相的乌衣巷平齐,只是在后周前朝渐渐没为庶民之栖所,少说这里的住户也有千数,这般心狠手辣的名声,终究只能落到他一人头上,卫兖知道自己身后定不得善终,但选择成为沈南齐爪牙的那刻起,他就再无法回头,用他一人,平魏氏之冤,在他看来,足矣。
四处的惊喊逃窜之声渐渐吞噬了他的本心,手起刀落就了结了一户家人的命,他们伏首于地,苍惶地向他求饶,可那没用,太后的旨令是一个也不留…风声渐消,皇城司衣军以极迅疾的速度血洗了白马街,尸体饿蜉满地…
消息传回宫中,太后听闻后极为满意,当即赏赐黄金万两于卫兖,当内侍抬黄金万两迎着夜风抬到曲苑时,白马街哭声震天,凌眉惊惧到在曲苑门前呕吐,忽而由远及近地马蹄声响起,沉郁冷漠,行尸走肉,完全没有活人气息。
卫兖的鬓发乱得很,就像农人打梳的蒿草,脸上冻腻住红血,衬着变得诡异魅艳,他从马上踉跄地下来,像只鬼魂扑在凌眉的怀里,再无声息。
内侍官吴长青仍尖着嗓细数太后的赏赐:“黄金三万两,珍缅玉如意三对,东海南珠十颗…”
凌眉浑身打着颤,自己头一次失了主意,她的怀里,是被天下所唾弃,自己也唾弃天下的一只鬼,将来他也会杀了她。
卫兖被下人抬进去,许是夜里遮不住风,凌眉的手脚都僵了,体内的脉血都也同此冻腻住了似的,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胃里的酸度气汩浪似地一层又一层往上翻着,怎么也抑不下,仿佛没个尽头。
吴长青好心宽慰她,倒是肯把声音压低了:“咱家在宫里熬了这么大年纪,见过的场面多,这的事儿算不得什么,以前改朝换代不都得屠几座城,可先帝爷不是也好好地过?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卫使君是太后和沈大人的奴才,走的也是沈大人当初的老路,如今沈大人日子难道差了?使君领了太后的恩典,要再这么死活样儿,那就是你们糊涂不知福…依咱家说,卫夫人何苦消沉,不如稀里糊涂地将日子过下去算了,没什么没脸之处…这世道…腥风血雨的事多了去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凌眉喉间干涩,好半晌才向吴长青答出一句:“好,我省得,妾叩谢太后娘娘恩典…”
吴长青满意地带人离去,他的身影刚消失在转角处,凌眉就支使不出力,将跌倒在地,好在身旁的烟云眼疾手快地将她接住了,烟云见凌眉像是七魄散去六魄,也没了别的话答对,用着力将凌眉扶进去,刚跨进门槛而已,凌眉就转回了神,用力地推开烟云,跌跌撞撞地向卫兖房里跑去。
烟云在后面追:“夫人!夫人!”
凌眉被绊了一下,跌在卫兖床榻前,不知地上碎了什么东西,竟生生将她的手划破了,烟云刚好赶到,惊呼道:“夫人!”手忙脚乱地将凌眉扶起:“夫人!别吓奴婢成不成?”
昏暗的烛火下,卫兖半睁着眼,对凌眉奇诡的举动视若罔闻,手指却微不可察地绻了绻。
凌眉再一次推开烟云的手,轻声道:“烟云,你…下去!”
烟云神凄哀婉地看了一眼凌眉,退下去了,顺带关上了房门。
卫兖脑袋昏沉,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一声银瓷碎裂的声响,接着就见一失魂落魄的少女破门而入,驱散旁人,垂手静默,眼里无一丝光彩。
他等着她的质问,本是自认不在乎万人唾骂,此刻却不自主地开始惴惴不安,仿佛眼前的少女拿起尖刀刺向他,他就会粉身碎骨。
凌眉走近他,面上没有情绪,缓缓地说:“你违法犯理,有人庇护你,所以没人能收拾你,我也不能,但并不代表将来不能,我不希望世上多出来一个沈南齐,你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活着,就为了杀人?”
卫兖眼前恍惚地忆起刚才白马街上杀戮的情形,张张惊惧的面孔都在流矢飞刀里湮灭,杀的太多,杀到麻木,哀号与残喘,铁甲与冷刀相撞,都刻意般地发出尖利,刺向他的耳膜。
直到凌眉这样问他,他才想起来,自己本来不是为杀人而活的啊…
卫兖呼吸急促起来,难以遏制地发出哽咽。
不!是天下负了他,所有人都欠他,是上天无眼!
凌眉目光愈冷,眼神里迸出寒光:“我不知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情愿做了沈南齐的走狗,可世上苦的人比你多,也没有人同你一样沦落至此…反正,将来的某天,我会替天下人了结了你!”
这话说的决绝,刺挠着卫兖,他挣扎起来,冷不丁地笑出了声:“好…我等你来杀!”
11. 苦乐曲(二)
本来渐息生气的京城再一次死寂,关起门来骂的不再是太后,而是卫兖,没有人再敢阻挠太后,众人都以为大皇子继位已是板上钉钉,越发拉扯起卫家和凌家,恨不得生饮其血生啖其肉。
既使这般相恨,卫府依旧安然无恙,毕竟现在的人谁也不敢触怒太后,京民在这般死气中抽脱不得,活生生地也憋成了死人。
……谢府。
“哼!白马街那事闹得…天下怎么会出了卫兖这样的走狗,京中是这样的不太平…府君…照属下看,那卫夫人也不是什么好角色,府君日后不可再与她接触!不知卫兖的良心在哪儿,居然甘愿为太后所谋,反正卫兖的声名体面算是全毁了…本就是奸佞,爬到此高位上,自是不择手段,为非作歹,不用我们说,他都是该粉身碎骨的罪有万重之人!”为聘愤愤不平,他只觉得要被这京中的气氛活活憋死了,“这太后安生些不好吗?太祖当初立下功业时就该将他们这些后周余孽全杀了,之前是余南王,现在是太后,全是祸乱朝纲之人!依属下看,太祖的心太慈!才导致今天这样的局面,琅琊郡夫人的死跟他们绝对脱不了干系,这样的人,如今竟也能好生生地活着,苍天无眼!”
“住嘴,这世界本就弱肉强食,昨夜死去的上千人还没让你清醒过来?你如今有这闲心怨天尤人…”谢寂抬了抬眸,见天光尚明,风雪吹尽,窗枝上竟飞来一只梳羽的鸟,谢寂绷着脸,指关节捏得发白。
“咚咚——”有人敲开了门。
是谢寂院内的下人,显然此刻的面色不太好,略显苍白,他俯身禀道:“外头来了位娘子,说是找谢大人…”说罢那人觑了眼谢寂,“公子要见么?”
谢寂在看书的手一顿:“可知是何人?”
“奴不知,倒是长得极美,年纪三十四岁。”那人只这么回,谢寂却猜出来,忙放下书本出去相迎,远远就见着衣着华美的一女人抱着一孩子来了,她忙唤道:“寂哥儿!”
谢寂将她请进屋中,倒了杯茶与她暖身,她却是先喂了手上抱着的小孩童,还细细用帕子擦净,这才道:“嘿,入京一趟累人!迎头看见你来了,只觉你又长高了,差点认不出来,那老头子怎么不来接我,我可得给他好果子吃!不过…以前我骂他,他臊了,会拿你出气,你可还记得?”
说罢笑起来,连先前愤愤不平的为聘也有了笑容:“对!那时候我跟在府君身边,没少见他受气,偏府君又不是那种忸怩性子,师娘也是听了我的意话才知。”
“对,为聘,你也帅气倜傥了不少,现在寂哥儿平日可没有罚得你多了吧?才纵由你现在变得如此胆肥,敢揭你大人的伤疤往事!”女人指着为聘笑道。
为聘则心虚地看向谢寂,发现谢寂微微隐着笑意,才这将悬着的心放下。
谢寂敛容,不解道:“先生没有给师娘去信么?京中多变,不是往后延几个月来么?”
庄夫人生生咽口气下来,叹道:“现在哪里安生?太祖立定天下时留任了所有前朝的官员,郑王迁去房州,他们大部分也跟来了,郑王一走,房州那些官员就开始横行霸道,小郑王妃偏又振作不起来,许多封地食秩都给那些官员贪了去,我才忙完她的事就匆匆入京来是因她的这个孩子…”
庄夫人擦了擦孩子的嘴角,“郑王没孩子缘分,他去后的几个月,小郑王妃临盆,竟生出这个男孩来,前几胎都是女儿,本来以为这胎以也会是女儿…结果…”
“那这个婴儿是后周政权的新幼主…”谢寂出声打断了庄夫人的话,明白她不能说出的话。
“什么幼不幼主,后周早亡了,小郑王妃担心那些官员会借由孩子起事,毕竟他们早就心怀不轨了,这几年更是故态复萌…这孩子我没来得及与老头子说,小郑王妃就将我们送上了船,你上月写信给我叫我不来,那这孩子怎么办?京中再乱也得来,天子脚下,房州那些官员多少忌惮些。”
庄夫人哄着孩子:“估计太后敕令小郑王妃入京也是这个孩子,本来没这么快生产的,有位婢女冲撞到,这才致使早产,不过看来也是因祸得福…不然下月小郑王妃就要挺着孕肚入京,中途难免会发生什么事,太后的手段,你我心知肚明…不过,太后难免会猜忌小郑王妃,因为又不是在她面前真生出个女儿。”
谢寂忙道:“师母现打算如何?依我看不如就放在谢府,等我找到合适的人家了,再将他送去。”
“不成,你谢府人多眼杂,不若放在有闻居,我也照顾得来。”
谢寂想了想,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那听师母的。”
“这孩子几个月,怎看着恁般傻小?”为聘摸了摸婴儿光滑的头部,心中不免疑惑,再仔细看,这孩子的样貌跟郑王很像,丹凤眼,左眼角下同样有一颗红痣,像个小仙童。
庄夫人叹口气,也轻抚一下婴儿的脑袋:“五个月。”
“那这也月份也太小了,居然这样也活得下来,看来这孩子非同寻常啊。”为聘惊奇道。
“好了…准备车驾,我们送庄夫人回有闻居。”谢寂转头吩咐道,“顺便备些孩子吃的米粉,以后方便师母照顾。”
为聘赶忙退下。
夜中寒寂,行人很少,白马街附近更是黑寂,骏马冷到抖了抖身子,喷吐着鼻息,缓缓地往北虔街去,北虔街…也是卫府的住址。
“府君,你看!”前头的为聘惊叫道,不待谢寂应声,他自己先叫喊起来:“喂!干什么呢!不要命了!”
谢寂探出头,只见几个人影匆匆掠过,立时消失在北虔街上,谢寂转过头,发现卫府曲苑门框上已被人泼了黑狗血,十分腥臭,招摇在夜幕下的两盏白纸灯笼发出惨白的光。
“吱呀——”
有人打开门缝,露出一点澄暖的亮光,接着就是两声轻轻的咳嗽声,“咳咳。”
“卫夫人,夜里风大,怎的还出来,您回去歇着,这事儿由我们下人去做就好。”他听见她的婢女这么劝她。
后面跨出来那人瘦且苍白,肩上松垮,偏眼神那么倔强,立在这黑夜里,显得比月亮还要皎洁,她又轻咳了两声,轻轻地说道:“你回去,我站会儿。”
婢女拗不过她,只能无奈转身离去,空气中泛起的血腥气开始变得潮湿,刺鼻,黏腻。
他见她先是呆滞地站了会儿,随后发狂似地拿起旁边的扫帚,拼命地扫起黑狗血,只是冻寒,黑狗血结腻地很快,她打扫不干净。
她蹲了下来,似是很无助。
凌眉想起了玄藏说过的话,她不是卫夫人,对于冷瞳来说,她一无所有,一切都在往她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她很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走到上一世卫夫人的结局,白马街死了上千人,仅仅是因为几句流言,而恰巧因为这几句流言,她也看见了独孤氏手上所拥有的权力,扶持三皇子登基又如何?
终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就像现在的她,不也是在被命运玩弄么?
腥臭的黑狗血中渐起几缕木雪山竹清香,迫使她回过神,找回了情绪,接着,那道她所无比熟悉的且无比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哭什么?”
凌眉抬起头,看到的是谢寂的脸——
君子如风,清劲透骨。
他的手上竟是只雪白的帕子,凌眉小心翼翼地接过,她顿时有些窘:“谢大人竟也在此,刚才…看笑话了吧?”
谢寂的脸被凌眉刚才丢在地上的灯笼所透出的一点儿灯火映照出了一点暖色,俊雅的眉眼轮廓被这份寂中暖所柔化,难得在清冷之中又显出一丝平易近人的温和之相。
他的眸中显不出情绪,只是语气淡淡地劝她:“卫夫人,夜里风大,进去吧,世上的许多事情不是你我可以掌控的,怎么怨得到自己身上?那是把自己放得太高,你要在低处看,从自己看。”
谢寂捡起地上的灯笼,交放到她手上:“若吾身可以济民,则吾所不惜也。”
发生的事非她所愿,但他不想看见她自责,即使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使他们相距甚远,他还是想拉她一把。
他知道他的直觉向来很准,所以这次也不会看错,曾经给了他信念、救他于黑暗的一句话,今天也赠给她。
谢寂青色的衣袍淡得快要融进这寂寥的深夜里,浅银色的大氅衬出他几分温逸之相,他见凌眉情绪缓平,这会儿便转身走了。
凌眉摸住那方丝帕,见木青色调的帛丝上绣着一方兰花,此刻正在暗黄的灯下闪动着细碎的光。
她可以吗?
以身济民。
雪期仍没消停,这几月是越下越大,天下的寒气跟着干凛的风聚拢,刀子似地往人身上刮,谢寂坐进马车,便见庄夫人焦氏一脸奇样:“刚才那是?”
很有八卦的意味。
为聘在外面驾马,驶过卫府时没好气地白了凌眉一眼,这会儿听见庄夫人的话,忙讲道:“师娘,这可使不得,她就是皇城司指挥使大人的小妇人,凌氏。”
庄夫人的面色一下子冷下来:“寂哥儿,圣人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可现下新帝未登大宝,凡事都更得谨慎,我不知那凌氏如何的美貌竟能勾了你去,但也是你自己守不住心,你任由自己胡闹,就不担心日后传出何等的流言蜚语?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你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师父!”
谢寂看了眼外头的天,应了声:“师娘的话我明白,我自己有分寸。”
“但愿如此。”
焦氏盯着身影单薄的谢寂看了眼,颇为无奈。以前她总催他找个姑娘,可也没让他找到别人的新妇上去,若早知如此,她宁愿谢寂孤独下去,好过这般没脸没皮。
夜里微微蕴起的不安开始在未睡之人的心头盘绕,凝化不成可见有形的东西,显得十分诡异。
“方大人,国师还有气没?”
小太监在保福殿等着里头探病的人出来,知道这是讳忌,但他已经在保福殿伺候了三个月,所以还是不免得想问上一问,毕竟谁能在保福殿上待得住,这是前朝的冷宫,先前死了多少人不说,在孝庾帝这三十六年以来,死过的妃子少说也有几十位,又是他一人当夜伺候,胆都要被吓破了。
偷偷往里觑一眼——
只见殿里阴森的,刚由太医点上的那只火烛在床畔边亮着,泛出柔光,与这里的寒寂完全不同。床榻上的男人满身都是行刑过后腐烂的伤,偶有的腥臭让小太监吃不下东西,索然这几个月瘦了一圈。
方太医是宫里的老道行,这次奉太后娘娘的旨意来给玄真国师看病。
在昏暗的火烛下,小太监看见方太医在国师面床榻前跪着,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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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理地给国师搭出来的那只手诊脉,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国师的那只手哪像活人的手,枯槁得树杈似的,指头也是绻着,张不开,好像真的西去了般。
方太医半老的脸上微微紧皱,好一会儿才松开,接着托起药箱急匆匆走出来,才回了小太监的话:“死不成,好转了,醒过来还是国师,看来天命如此,我这就去禀太后娘娘。”
他又拍了拍小太监的肩,“别偷奸耍滑,养好了国师,将来你说不定有一番大的际遇,你既进宫日头不短了,肯定是更比我明白的。”
说罢匆匆冒着雪走了,只余小太监在细想他刚才讲的话,“他说的对,那我要尽力些,有国师记着自己这份恩情,将来也松快些。”
小太监这样想着,忙转进后院去给国师熬药去了,这是太后几个月以来头一次赐下药,看来太后不想耗了,想尽快为大皇子办登基大典了。
玄真被刚才的梦惊出一身汗,他在寂中睁着眼,才醒悟过来自己还在冷宫,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脚身子,又转头仔细扫了一遍冷宫,呆呆地盯着桌上亮着跳动的火烛许久,他恍然知觉自己身上的疼痛减缓,应是有人处理过了。
殿门被关得严严实实,透不进风雪,显得十分地闷,特别是他身上的伤口溃烂所发出的腐味,连他自己都被熏住了,因为过于冷寂,他开始倾听一切的声音,相互的,任何的声音都不会在此时显得细微。
“沙沙——”
屋檐上在融雪,大力地砸到地面上,已经积成厚厚的一摞,月光落下来,被待在檐角的蟾蜍一口一口地吃掉,没有吃掉的,倾洒在窗杦边,一是灰色,一半是银白色。
门外站着一个披斗笠的人影,带起寒潮气挟拥进来,飘缈地落在他附近。他认出了眼前之人,口中的干涩令他艰难,名字都有些模糊了:“玄藏…”
夜里无光,但他的眼睛里有一泓粼粼泛光的泉,银丝似的流淌。全仰仗于玄藏他才得以苟活,他们两人,一个是新朝的第三代国师,一个是国寺第三代住持,看似风光的背后,倒也有为人所不知的辛酸。
孝庾帝曾即衣白襕,乘轿子出居天清寺,天清,世宗节名,乃观瞻寺之前身,有二小八丱角者,宫人抱之亦拜,后留于天清寺,寺长老真心呵护。
宝元二十年,浔阳长老西去,临终前所诉真相。
庾太祖是前朝周恭帝之臣属,当周恭帝预感到自己王朝的命运时,将萧威叫至身前:“朕愿以礼用禅,则事当朕之后代如子,慎勿负朕对汝的知遇之恩。”
萧威出身低贱,入军后屡立战功,跟随周世宗纵马天下,周世宗去后,周恭帝继位,非旦没有猜忌反而屡次提拔予以重位,可在日子滋润下,萧威野心越来越大,他开始在年幼无知的周恭帝眼皮底下蚕食王朝。
显宗二十年,周朝只剩个虚壳,只要萧威愿意,即刻就可以登基为帝。
周恭帝的嘱托引起了萧威的愧疚,唤起他的一丝良心,答应待周皇室永远宽厚,这也是为什么庾太祖会保护郑五的另一个原因。
孝庾帝萧荣与大郑王妃有点渊源,其时洛阳苏氏有二女,皆美貌无双,闻名于天下,郑王在庄移居的介绍下与苏赐一见钟情,很快成了婚。
婚后两年两人琴瑟和鸣,但郑王时常对故国怀有思念,为人常郁郁,在这种影响下,大郑王妃急于为他诞下子嗣以哄郑王再次燃起对生活的希望,可是郑王妃年少溺水受寒,极不易有孕,后来听说独孤氏有生子千金方,匆匆入京求见独孤氏,遗憾的是,独孤氏去往周帝陵服孝,没能得见。
郑王妃惊人的美貌却深深地震撼了孝庾帝,强行地与她发生了关系,事后,郑王妃匆匆逃回洛阳,几月后发现自己有孕,当即羞愧难当,预要落胎,但凭她的身体条件,错过这个孩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孕。
郑王得知此事后狠心地将她赶出了洛阳,走投无路的郑王妃只能寻求孝庾帝的庇护,孝庾帝将她安置于清天寺,交托浔阳长老代为照顾。
宝元八年,郑王妃诞下双生子,皆为男胎,仿若上天给她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浔阳长老连夜将孩子送入皇宫,因为得见不到孩子,又过度思念郑王,没几年病逝。
因为疏忽,独孤氏在皇家别院发现了两个孩子的存在。
为了保护孩子,孝庾帝只能答应立她的孩子为皇储,他则匆匆将孩子送回清天寺,决意让这两个孩子隐姓埋名地生活,浔阳长老将两个孩子带入洞溪湖附近躲藏将近五年,才敢携他们归寺,并经孝庾帝所允,清天寺改名为观瞻寺。
独孤氏违诺,派人到处刺杀耳后有红痣的孩子。
至今留存着一句歌谣:
“耳后痣,小命难保,鬼太太,火眼金睛…”
他们的红痣被浔阳长老用香烛所点灼,所以,他们的身份并没有被太后发现。
浔阳长老去后他们成了观瞻寺的新任寺长,然而上天似乎不允他们过平静的生活,宝元二十年,孝庾帝下令各地毁佛弃寺用铜铸钱。
宝元二十三年春,天教派抓捕了魏泰安的亲妹以作挟,魏氏意外流落太郢山,忠心的小厮拼死赶到观瞻寺求助,玄真受命入京报信,还未归京就听说了观瞻寺被烧,死伤者过千,玄藏靠埋在死人堆下得以幸存。
12. 苦乐曲(三)
尚未退寒的早春雪夜。
“咚咚咚——”
转急为促的鼓声在天地中响彻,震碎了皇京民的美梦,迎来了新的生机,好像是从旧圣人跨进新帝元年的一种信号,虽然极为不祥地由两位国师来主持这场天下已等待了近五个月的登基大典,但还是能从皇京民的脸上看到隐约的笑意,他们以为腥风血雨已经结束,皇京将回归辞去已久的安定生活。
众街熙攘起来,发出各种杂音絮语,封闭了一个月的白马街也重新解了禁制,自由出入,来往商凭,所以的一切,似乎都浮上一层看不见的喜气。
此时天边未白,冷峭之中隐见霞光,更敞亮的火光自坊门点点而出。
凌眉起了个大早与卫兖一同驾车前往皇宫观礼,卫兖眉眼底下戾气愈发地重,凌眉特地用金粉给他细细地遮盖住,这会儿看起来倒是艳妩。
今日的服饰繁杂,里三层外三层,头上的珠冠更有三斤之重,凌眉只是在苦苦支撑罢了,想到她要这样站上一天,她就不免烦恼,担心体力不支,偷偷从左后侧拿出烟云准备的麦饼吃起来,其实面对这样冗长的节仪,各官侯爵都会私底下先吃东西,不然等到夜宴,估计要饿死了。
凌眉低眉敛目,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可接受,日子还长,总会有办法的。
柔光之下的面庞娇美,衬着车幰内昏暗的光线,他看清她的脸上漾着粉红,嘴唇圆润完好…
卫兖心中翻涌出了一丝缘由不明的骚痒难耐来,鬼使神差地,他向她伸出手,擦去了凌眉嘴角处的饼屑,略为粗糙的指腹擦过来时,凌眉只感觉被电击了,僵硬住身体动弹不得,身体微不可察地向后偏躲了一下:“你…你干什么?”
“我见不得脏东西,还有…你是饿死鬼投胎?”卫兖指了指她手上的麦饼。
凌眉放下麦饼,缓缓抬眸:“按良心上论,我还是受不了你,你这个人,喜欢暗地里笑里藏刀,身上很多复杂的事,起初我极明白,我们是很像的人,都在心里挽不过来事儿,可是又有不同,你只管自己心里的痛快,不管别人的死活,今日事重,咱们就把往日的恨暂可解了,免得辛苦。”
“嗯。”
卫兖看着她说此话竟是一脸认真,眯着眼有些出神,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没了旁的话。
侍外开道,马车缓缓而停,卫兖肩宽体长,走路步伐甚快,凌眉跟在他的右侧,动作幅度要比平常更快些才能追赶得上,卫兖的车驾停在宣阳门,很快有侍人急步而去,将其驾走。
“咚咚咚——”
鼓声越来越响,片刻未消停,直通太极殿的銮道上排列着威严不动的禁军,看见卫兖自远处缓步而来脸上却不免微有动,后面跟着的朝廷命官也都刻意离得远远的,风吹乱了他们的朝服,幸好冠梳得极齐整,才不至于真的殿前失仪。
旗帜在猎猎作响,接着是顶冠珠翠摇动碰撞而发出的声响,凌眉扭头一看,皇宫内苑的太妃们也出来了,脂粉更是擦得一个比一个厚,以示庄重。
队伍分成男女两拨自阶而上,凌眉远远地就见到喜上眉梢的独孤氏,满头戴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宾石,特别是头顶上那只南珠冠,光灿熠人,颇有几分皇太后的意思。
立定以后,就听见内侍极尖嗓的腔调:
“陛下升殿!”
凌眉不情不愿地同众人一起跪拜,然下一幕让众人都傻了眼。
萧培砚搂着一女子入殿,女子的衣着还…还十分地不得体,有好事胆大者直把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眼尖地认出,私下议论纷纷起来:“成何体统!把自己的小妇人带上殿,何况今日还是登基大典!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在羞辱我们还是在羞辱他自己!我乃两制重臣,还没见过这般昏庸君主,诸位,庾国前途堪忧啊…”
“是啊是啊…”
附和之声乍响,充斥在太极殿上。
不满的情绪成功地惹怒了皇帝:“什么意思?造反啊?你说一句话,他说一句话,有完没完了?不就是带个女人上来么?这天底下哪里见不到女人,有什么好惊奇的!你们这些素日当家使出来好撒野的人,朕看了就生气!今日朕荣登大宝,你们非要扫兴是不是?”
下面还是议论纷纷,一片喧闹,凌眉见那些宗妇没有什么表情,倒是太后,再厚的脂粉也抵不住她的脸一阵儿青一阵儿白的,凌眉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二皇子刚得了北静王的称,还得了益州府这处最富庶的封地,也就不在乎谁做皇帝,吊儿郎当地站在三皇子身边,还不忘讥讽他:“就凭你也想做皇帝?你知道如果把你放在某个朝臣家里你叫什么吗?庶子,庶子也有脸与嫡子们争家产呐。”
萧璟拇指微扣,眸中情绪不显,不冷不淡地说道:“是啊,无论是皇兄还是陛下,我都是万万比较不上的。”
“够了!”太后当即暴怒,震得殿中所有人雅雀无声,“来人!把媚惑王君的这个贱妇拖出去,乱杖打死!”
长香最后一截灰散落下来,连静默都没有了,变为微不可察的惊惧,“太后娘娘!不要啊!太后娘娘…妾也是被逼的…”
女子狠狠地嗑头,轮廓愈渐模糊,额上涌出的鲜血相衬这场闹剧,“陛下!陛下!救救妾!救救…”
她扯拽着萧培砚的衣袍,下一刻就被人捂住嘴拖出了大殿。
“殿仪继续!”太后狠瞪了一眼萧培砚,而萧培砚不以为然,嘴角还噙着笑,任由两位国师替他穿戴预征天下的帝冠。
凌眉见玄真戴着半边金面具,用手沾了符水,在自己脸点点,又泼了些在萧培砚的脸上。
萧培砚似乎是很不耐烦,蹙着眉,冲淡了帝冠所带来的威严肃穆,他生得不差,比起萧璟来说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他漫不经心的模样,看上去还真像一个坐拥天下的圣明君主。
萧璟此刻很是平静,似乎也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他得了平夷王的称,封地在安州府,甚至太后特意将右千牛卫率府率贺景思之女贺氏赐于他为妃。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他落草为寇,遂不了素日志大心高的心愿了。
凌眉与一众宗妇坐在殿帷帐内用膳,她左右没有人,也是了,纵使他现在是朝中一品诰命夫人,也不会有人愿意与她沾边,她和卫兖,卫家与凌家,已经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畏惧于她,那就不会主动招惹,实论这是坏事也是好事。
凌氏这几个月以来闭门不出,这次也告病不来观礼,是以,凌眉入京到现在也没有见到卫夫人的生父母,她隐约觉得他们的关系如履薄冰,并不像外界以为的那样和睦,毕竟凌家到现在也没有登过她的门,很是疏陌的样子。
凌眉看着众人觥筹交错的样子难免地百无聊赖,她这才发现自己耳上那只翡翠挂子不见了,凌家主夫人当初给卫夫人的陪嫁,不好丢了吧…
在桌底下翻了一圈没翻到,不得已撩开帐帘出去刚才来的路上寻,身边的烟云被宫人叫去帮忙,刚才也没得回来,现下只能自己去寻。
寻倒是真寻到了,只是她找去圣人停棺的那处灵堂前才发现的,她入宫时随内侍去往太极殿的时候有路过此处,只是没想到真就偏巧就掉在了这里。
哼,孽缘。
捡回以后,马上要走。
“呜呜——”
里头却传来了哭灵的声音,她心中一惊,是谁这么大胆在登基庆典夜宴哭灵,这是多大的不敬,在凌眉心里只能想到一个人…
远远见有火光向这边而来,凌眉不多想便进去了,想要提醒一下萧璟。
现在新天子登位,萧璟的处境本就是如履薄冰,在新天子庆典之际哭念先圣人,其含义也太过明显,他显是被冲昏了头才会这样做么?平日里多镇静冷定的一人,如今竟也拎不清局势!
白幔帷轻轻拂过其面,他站在其中茫然地望着她,穿堂风绕过大殿,吹不动萧璟的素麻丧服,却钻进凌眉的衫袖里,将她的冕服吹动得翻飞若蝶。
萧璟眸中的情绪已转为恼怒,破了嗓子:“卫夫人,何故?”
凌眉示意他噤声,指了指外面,外面的脚步匆匆,两人机敏地躲在灵棺侧边。
“吱呀——”
有人推门进来,“江米年糕换上新的,其余的不用动…”
接着是金盏碰撞的声音。
悉悉窸悉的动作扰得侧边两人心脏狂跳,呼吸交缠的温热之间,萧璟站得不太稳,倒是箍紧了凌眉的腰,凌眉手掌攥紧了那枚翡翠挂子,也不敢出声。
从萧璟的角度看,少女眉眼低垂,侧边偏头显得不染星尘,皙白的脖颈流畅娇嫩,颈下的锁骨若隐若现,白纱滤过的暖光柔和地倾泻下来…显得如此静谧。
萧璟心中怒火顿消,但抓心挠肝感更甚…
萧璟一下子松开了她,凌眉重新挂好翡翠挂子,也不再言语,转身要走,却听见他道:“今日之事不许为外人迫,不然本王亲自要了你的命。”
凌眉回了身,淡定地看着他:“我要是真怕死,就不会进来提醒你了,王爷现下觉得沮丧,天下人也没有不明白您的,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是拎不清如今的局面了吗?敢来先帝面前哭灵,你不怕他,但他现在是新天子,得罪他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劝你两句,现下不是由着自己闹性儿的时候,若是真伤了心,就回王府找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哭去,而不是在这里冒着生死掉泪,有半分用没有?死的倒是会更快!”
“住口!本王的事轮得到你来说嘴,你又有多聪明,我看也不过是自以为聪明,是…我是做不了皇帝,倒是给他做上了皇帝,但是就面对朝臣不满奋起的声音就够他忙活了,他才刚登基,难道会动我?除非他不怕被天下人指摘寡恩薄情的名声!再荒谬如他,也不会在此时动我,何须你来关心!”萧璟走近凌眉,声音不算小。
凌眉怒其不争:“你能不能振作点,没当成皇帝你就该完蛋了是么?那泥腿子出身的圣祖爷是不是也该认命,做个小农民、小商贾过活,而不是利用一切为自己争,但真这样做了,你们萧氏子孙哪来现在的锦衣玉食、万人供养?你恨命,有什么资格?天下人比你苦的多了去了,他们也该像你一样自暴自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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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天下恐怕早就烂透了!”
“啪!”
萧璟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瞬间疼得凌眉呲牙咧嘴,抬眸望向眼前阴挚的男人,她忽然有点心酸。
凌眉反手打了回去,虽然力度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能不能醒醒!”
转身打开门,也不顾萧璟在背后有多气恼了,风雪上涌,糊住了她的脸,下一刻睁开,却是皇帝和一众大臣,包括侧边站着的卫兖。
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那刚才他们的对话,他们全所听见了?
凌眉暗觉心惊,转瞬看见一人的身影,甚为惶恐…是上次在灵堂陪萧璟来的太监,难道…
卫兖上前将凌眉牵开,凌眉见局势不妙,欲为其辩解,卫兖却死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夫人,不要动。”
凌眉顺着目光往里看去,这些人的身影将萧璟拥在中间,越发显得萧璟单薄孤独。
陪同萧培砚而来的佐僚十分惶恐,急忙解释道:“王爷被酒失其常性,幸勿为讶。”
萧培砚的手抚上萧璟的脸,状若无意地说道:“皇弟给卫夫人打了?看看你,场子都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
凌眉的猜测没错,那小太监临德果然被萧培砚收买了,那估计萧培砚知道上次他们在灵堂相会,这次故意引她前来,逼萧璟说出如此违逆之话,顺带侮辱一下卫兖,恐怕他自己都没想到,效果如此之好…
凌眉忍不住去看卫兖,他却是出奇地冷静,好像有所牵涉的人,不是他一样…
萧璟痛恨地撇过头去,视死如归般说道:“要杀要别悉听尊便!你反正心狠手辣,那我照数认下就是了。”
谁知他这话说完,萧培砚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将他扶起,笑着道:“你刚刚不说了么?朕现下不会动你,除非朕寡恩薄情…其实哪怕就看在塬娘娘的面上,朕也不会动你,所以不必胆战心惊,别人当你不服朕做了这个皇帝,可朕只当你是在追悼我们的父皇,对吧?”
众大臣顿时附和道:“是啊,早先就听说三王爷孝顺,如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还好陛下秉知王爷秉性,没有错会了王爷的意,误认王爷作了乱贼,老臣这日可巧遇见这幕,乐得无可不可,若先帝爷得知,估计也是无有不欣慰的。”
“听见了么?三弟,他们夸我们兄友弟恭呢…”萧培砚笑起来,孝服上不见滚毛的领边,此刻被扯动得松乱,他帮萧璟整理了一下,又拍拍他的肩:“叫声陛下来听听。”
“陛下…”
萧璟适才听起塬妃,自觉自己冲动了,现才已经有了忍耐的意识,所以喊得毫不费力,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恭敬。
“呵!原以为你多有骨气,原来不也是如此,三弟啊,你以后要喊朕一辈子陛下,不要有旁的心思哦,不然就把你和塬娘娘的脑袋都拧下来,给他们踢着玩儿。”
萧培砚无意识地把玩着手里的扳指,说出话来冷面无情,却吓得一众大臣战战棘棘,他们要是真拿萧璟的脑袋当球踢着玩,先帝还不来找他们的麻烦,可萧培砚这个人看上去又的确干得出这种事。
当夜回府的时候,义伦特意在凌眉面前提起:“听说夜宴刚结束,三五爷就被叫到长筠阁给塬娘娘用鞭子抽打了一顿,下下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可怜与王爷有婚约的贺家娘子去求,这才放过,没生生地害了命,陛下则遣了几位太医过去,都说平夷王伤了根本,日后难以将养,陛下又叫人与塬娘娘说不计较,此事才如此揭过。”
凌眉自觉今日中了计才知萧培砚也不是善人,这其实也好,一顿鞭子或许能让萧璟认出他是个什么人,不要盲目自大,那敢情萧培砚带那女子入殿也是为了激怒萧璟?
看来此人也不容小觑,皇家就没有一个省心的人,偏她还在局中,逃脱不得另说,主要是她也不能逃,不想逃。
那为什么萧培砚明明有能力,却要装愚钝纨绔这么多年?
没理由啊…
卫兖见她在车里东想西想,脑子转个不停,也不禁为她感到心累。
他看着她略微红肿的手,想不出她今天是使了多大力气去打平夷王,要换作别人脑袋早掉了,这会儿想起来居然也没觉得害怕,他以前竟不知她是个如此胆大的女子。
“义伦,去找袋冰块来。”
卫兖有点看不下去,他对她其实没什么再可挑剔的,只是不明白她怎会和平夷王一副熟稔状。
凌眉接到义伦递进来的冰块,忙放在手上按压,冰凉的触感很好地纾解了疼痛,恍神之际,却听卫兖出声问她:“你们凌家平日踽独,京城中显贵的十几处王公侯伯官员都不曾有过交往,塬妃的母家赵氏也不系为凌家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你怎会牵挂于平夷王,只出于世道关怀?还是别的什么?比如私情。”
凌眉听出卫兖话里的意思,顶气道:“是私情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的好歹,你该知道,那我平日是如何的人,你却不知道了?”
凌眉早就怀疑卫兖知道会有今天这么一出,却将计就计,不肯帮她,试探她与萧璟的交情到底如何。
13. 莫淹留(一)
因为前日的那番话,凌眉被卫兖拘在府中近几月,此时正值春盛,乌鹊在凌眉面前晃来晃去,衔了窗沿上的粮食却不肯走,似乎有意来惹她的情绪,它有自由,而她没有。
听闻萧璟渐渐养好了身子,萧碚砚还带他到木兰围场狩猎,关于兄弟反目的流言不刃而解,特别是萧璟将北汉有心与他合兵共谋天下的蜡信交出后,时人更是赞萧璟识大局,皇帝下手诏慰抚,并任命萧璟为皇城使,统领潞州兵马,比卫兖的品级高上一阶。
凌眉愈发自觉萧培砚并不真如表面上那样庸愚,反而所着手的一切其实都另有深意。
独孤氏入主朝堂,垂帘听政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结果,萧培砚竟动手将带头反抗的那人当即赐死,看似依赖太后,实则更像是讨好…
算了,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夫人,贺氏来了拜帖,说是想见您一面,约在东郊的洞溪湖,夫人闷在屋中好几月,不如趁此机会散散心,平夷王未过门的新妇,想必使君不会驳斥于您的。”烟云手上拿着信盏,“何况那文娘子即将临盆,夫人若是不在也尽可避个嫌,头胎难产,万一出了什么事赖到夫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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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可就是满身长嘴也说不清…其实最好让她生个女儿,这才算苍天有眼,如此一来,她想拿孩子压夫人一头,她就是痴梦。”
烟云暗暗希冀着,凌眉却没接她的话,拿起信盏细细看了起来,去吧,贺珠泪定是最了解萧璟的体贴人,若说萧璟真放弃了夺位的事,她还真不信,或许可以从贺氏的身上旁敲侧击出一些事来,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好了,烟云,你拿我的信帖去回禀她,就说我应了,不过叫她下人不必带太多,我喜静,就只想与她说几句体己话,没必要搞那么大阵仗。”
14. 莫淹留(二)
凌眉拖着金绣的婚服往外走,转过一处回廊,无尽的红绫跟着她的脚步蔓延,忽而听见有人小声地谈论,凌眉凑近了去听——
“夫人,这能行么?万一给识破了,那可就是欺君之罪,何必冒那么大风险,卫家好歹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郎婿又是皇城司指挥使,就算是看在我们的面上,卫兖也不会苛待眉姐儿,也算风光,何必让凌姁去替眉儿出嫁,一个弄不好,我们全家获罪啊。”男人连声地叹气,捶胸顿足,急得已如热锅上的蚂蚁。
妇人脸上也见不着半分的喜色,听了男人这么一说,激动起来:“你以为我就不明白?能与卫家结亲也算是圣眷了,能让眉姐儿嫁过去我又怎会便宜了凌姁那个小娼妇…”说罢眼神都变得凶狠,似要把口中的“凌姁”生吞活剥。
男人一听顿时气急,跳着从椅上站起身,面色涨得通红:“你…你什么意思?眉姐儿跟那个穷小子跑了?”
妇人没法地扭过头:“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份上的义愤,便不顾别的,不然我也不会临时才告知你这个决定…不过,凌姁那小娼妇必是知道内情,故意不说,毕竟她们姐妹俩素来要好…现在估摸在房中偷偷乐呢,真是恨得我牙痒。”
“还说!都是你疏于管教,这么不知羞耻的事她竟也做得出来,姁姐儿舍了自己肯去嫁,你倒还怨恨上了!虽不是你亲生的,但偏私也该有个度!”男人气极。
“夫人?”烟云皱了眉,边说边挂起帐子,“昨日真是累极了么?今日竟睡得这般迟,今日是月圆十五,按照皇京的规矩,您该回门了,不过使君他收了朝中急报,忙进了宫,可能没办法陪您,特意嘱咐奴们对您好生照顾。”
凌眉被烟云晃着起了身,只觉脑袋极为昏沉:“不去行不行?怎还有这样的规矩。”
烟云忙拉凌眉起来:“时间不多,请夫人紧着些,先是梳了妆,再用些饭便该出发,东西都已备好了的。”
凌眉幽怨地看了烟云一眼,还是乖乖地起身梳妆,一时有小丫头捧盒子进来站住,凌眉揭开看时,有四样小菜,还有一盆子的汤和刚煮出的稀粥。
烟云一面摆好,一面说:“请夫人随便用点,差不多该起身出发了。”
凌眉在前边吃起,烟云则在她背后梳头,眼见她如此着急时间,凌眉却有些走神,她估摸昨夜梦境的意思,原来卫夫人是凌家的一个不知名女儿凌姁,而不是真正的嫡小姐凌眉。
或许是因为卫夫人记忆的残存,凌眉会经常性头疼,现在也是有点…
烟云眼尖:“夫人头又疼了么?可是没有办法,上一年您就托病不回去,今年再不回去,不知道要给京里的人传成什么样,夫人暂且忍忍,枣儿熬的粳米粥夫人多用些,存些体力,怕您身体吃不消太太的苛责。”
凌眉苦笑了一下,凭梦中的那个场景她就估摸出卫夫人在凌家的日子定是十分不好过的,但她现在是卫夫人,应该支棱起来,凌眉不信凌家还真能撒泼到她头上,从前不敢说,现在是绝!对!不!可!能!这么一想,底气都硬了几分。
……太极殿。
“陛下!现今到处都是反抗胡人之声,依臣看此条令应当废除,如若陛下不顾百姓意愿,孤介太过,难保不会招致民怨沸腾。舍本逐末,臣本就不大同意,如今看来,果真施行不得!”赵太师忙上前拱手出班列道。
而上座之人歪歪扭扭,连龙袍都没有穿好,半敞着胸膛,漫不经心地说道:“为什么反抗胡人,不就是让他们进来卖东西么?”
赵太师的佐僚户部尚书也跨了出来:“请容臣献上一物。”
萧培砚使了眼色,下面的人忙去接,呈交于萧培砚,太监吴长青摊开掌来看,发现是一些玉石,萧培砚把玩着玉石:“柳卿是何意思?”
众人都觉得毛发倒竖,柳远也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话也挑了明白的说:“这些是入京胡商所贬的玉石,臣特意让工匠打磨成这种小石块,方便细看,估计陛下也能看出这种玉石为劣等次品吧…若说少数胡商为摄财而贩此玉石也无可厚非,但以次充好销售的胡商根本不在少数,西域来的玉石,民众本就不识,胡人仗着这点在皇京谋取暴利,实在是可恶!”
众人议论纷纷。
“是啊,陛下,臣妇去购买的十几枚玉饰都是赝品,所靡费还不少,而那胡商却早已逃之夭夭,臣的损失又该找谁说理。”
萧培砚笑起来:“那这玉石不也挺好看的嘛,物以稀为贵,若不是这种玉石到处都是,你们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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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蛀虫花上个几百两去买都不会觉得不值。赶走胡商,朕哪里还能见到这么多奇巧的玩意儿,反正,贸易之政不能废,剩下的你们自己想办法,啊,对了…朕不是还新设了个什么机构吗?叫什么来着…”萧培砚抓耳挠腮地想,“啊,市贾司!让他们去,让他们去!”
众人一时被萧培砚的话震得说不出话来,忙转头望向帘子背后侧耳倾听的简穆太后独孤氏,她闭目养神,不置一语,她这意思当然是在支持萧培砚,众人无奈,连连地叹气,倒是萧璟站了出来,躬身道:“请陛下将此事交由臣去办,臣必能纠察出背后乱滥贩假玉石之人。”
萧培砚笑了笑:“不愧为朕的好皇弟,有担当,不过朕作为兄长也该体谅你,”他又望向在台下出神的卫兖,“卫卿,你就作为平夷王的副手一起协理此事吧。”
卫兖躬身应道:“是。”
萧培砚很满意这个结果,看众臣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得出几分畅快来:“退朝!”
众大臣成群结队地退走,太后稍微曲了曲手指,并没有制止萧培砚,沉默地捻着佛珠,确定所有人退散后她才出声:“皇帝,好大的威风,敢在本宫面前要心眼子!”
萧培砚连忙跪伏于地:“不知朕有何处做错,还请皇母宽宥。”
独孤氏血气上涌,站起身子,掀开厚重的珠帘走了出去,俯视着跪在地上胆战心惊的皇帝,又冷又沉的声音在萧培砚头上响起——
“本宫不选自己的亲儿子做皇帝,而选了你,你可知是为何?”
萧培砚颤抖着声音:“因为…因为皇母看重、疼爱朕。”
“哈哈哈,皇帝心里可真的是这样想的?你惯会哄人呐,不去做戏子可惜了,”太后在萧培砚面前缓缓踱步,手里的佛珠仍有序地转动着,却越转越急,声音也开始急躁起来,“从前你万事顺从,本宫叫你往东你绝不往西,尊敬谦卑的模样你装的那叫一个好,不是本宫妄口,中洗都没有你将本宫照顾得体贴周到,但本宫直到现在才惊觉原来你是这么心机深沉、有城府的一个人!你若是还想安稳地做你的皇帝,就安分守己,不要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你记住,在外人面前你是九州共主,大庾的主人,但在本宫这里,你只是一个傀儡。本宫可以随时废了你!”
15. 莫淹留(三)
卫兖则拉起凌乔的手径直出了凌府,驾车直往山月台而去。
山月台在京城往东百里的一座山顶上,是人为修造的一处观望军情的台筑,站在此处可以看到京城及周边全貌,京城墙筑高十米以后,山胎便荒废了,从下逶迤而上,不过百馀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山月台,此刻的山月台俱列了台凳桌椅以及明亮的敞灯,上面摆了饭疏果食,琼浆玉液。
凌乔有些受宠若惊,往下观望就是皇京,恢宏壮观,而在山野其间已从雪白开始泛出浅浅的几点嫩绿,卫兖歪斜在椅上,慵懒散漫,饶有兴至地看着凌乔的一举一动。
凌乔回转过身子:“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凌乔对卫兖的态度转变颇然有些吃惊,以前动不动就要掐她脖子,怎的忽然转了性。
远处的天色已渐渐沉暮,似乎要入夜了,他是想在这儿把她解决掉?毕竟她的确是卫兖最有威胁之一的人,但凡抓到机会,他也应该杀掉她吧。
卫兖微微敛起了浓眉,迟疑了许久,嘀咕迫:“赏月在山上最好。”
什么?
凌乔没有听见他的话,忙再问一遍:“你带我来这儿到底要干什么?”
见他不应,凌乔打算走了,她为什么要陪他,他心狠手辣,没什么良心。
刚下到第一台阶凌乔就被两名禁军拦住了,交叉在一起的矛戈已不允她再往下跨一步,凌乔只能悻悻地收回了脚,转回身坐在卫兖的对面,两人大眼瞪小眼,卫兖先开了口:“很讨厌我?”
凌乔嗤笑了一声:“我曾经说过要杀你,你觉得呢?”
卫兖神色动了一下,一边扯过凌胥乔的领口,对视的距离一下子变得极近,“你最近的日子看上专甚是有骨气,脑子也比别人略明白些,我知道你不是凌氏真正的嫡长女凌乔,而是不知哪个娘子生的庶女儿凌姁…”卫兖的表情越来越冷,丝毫不顾凌乔惊恐的模样,“你是个明白人,我不捅出来,不过是不在意自己娶的是不是真的凌乔,只要面上还过得去,人也还算听话,我倒是很乐意把卫夫人的位置给你的。你形景自苦,我没办法,但不要一次次地挑战我的底线,你该乖乖地听话,对不对?”
卫兖倏然松了劲,凌乔的脸颊处却传来一种不大舒服的触感,或许是因为常年举兵练刀,卫兖的指腹略糙,抚摸得再轻也是令人难受的,但凌乔真的不敢动了,她已经从他的话里听出警告的意思了,现在的她,连逃都不能逃,何必冒着生死再去触怒于他。
凌乔顺从地点头:“你既如此说了,我自当乖觉…”
凌乔说完这话,却半天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反而还是死死地抓着她的领口,卫兖垂着眸子,神色实在是看不出高兴或是不高兴,他都这么说,应当是不想杀她,不然白刀进红刀出便可,何必再与她说这么多,这样一想,发现没有死亡的威胁了,她的身体便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从凌乔的角度,已经能看见天幕已经一点一点地暗沉,而那轮圆月越发得皎洁,美丽得如此不真实,今天是二月十五,上巳节。
凌乔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和兄长逃离京城时的月亮也是如此的圆皎,正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难免有些伤感。
她正出神,忽然觉得领口一松,腰上一紧,身子突然又整个儿地腾空,最后落在了卫兖的膝上,在旁人看来这姿势一定是暧昧极了,两人相贴得如此之近,气息都快要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凌乔被卫充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四处张望了下,发现卫兖的守侍全聚于月台底下,不抬头不会发现他们如此放肆的举动,这让凌乔暗自庆幸了下。
“你…你做什么?”
凌乔感到腰上那道力越来越重,又见卫兖似笑非笑,她实在是捉摸不透,气氛压抑而诡异,倒不像远处的京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远远还有欢庆之声传来。
“呯——”
他还没有回应,下一瞬烟花在夜空中炸响,开出万千朵妍丽的花,驱走了春夜的寒气,带来了皇京早已消逝了许多的热闹烟火气,振奋人心。
在下一颗烟花升空而周围俱暗时,凌乔的下巴被只大掌狠狠捏住,往右偏去,来不及反应,温热的触感就从唇处传来,这措不及防的动静,让凌乔的身上跟着冒起了一颗一颗细小的鸡皮疙瘩,催人欲醉。
他啃噬地毫不怜香惜玉,除了痛感就是窒息感,没有任何的舒服感可言,凌乔闭紧牙关以示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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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显然快要被这莫名的情况逗弄得心理崩溃。
烟花再次炸响,倏然照亮了整处山月台,凌乔发现卫兖没有阖眼,且眼眸深处透着一股狠戾劲,似在恼怒她不解风情。
“放…放开…”
几下力度不小的挣扎终于让她重获自由,新鲜且带着冷意的空气涌入肺中,让她脸颊因短暂缺氧而出现的红潮迅速地消退,但她的眸中还是泛着迷离与惊惧。
凌乔苦苦挣扎着从卫兖的膝上下来,逃也似地跑下山月台,守侍们得了令,没有再拦她,但她的狼狈,她的羞愤却在越跑越快的途中越来越强烈,她像只受惊的野兔,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马车,烟云在车外不明所以,刚想询问凌乔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卫兖也从山月台上下来,他接过烟云手中的狐氅,长腿一跨,也钻进了车厢,对他们喝令道:“回府!”
卫兖将狐氅扔在她的身上,淡道:“别着了寒。”
车上挂着的羊角小灯幽幽地发光,有些寂,凌乔抬手飞快抹去脸上的泪珠,没有说话。
曲苑里仍然冷寂,与外边热闹的景象完全不同,有老妇出来迎:“主君夫人这么早回来,用饭了没有?”
凌乔一直绷着的肩膀松垮下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巴,见卫充没说话,她先回了:“没有,我们饿了,你们布菜吧。”
卫兖神色松动,先一步进屋,烟云扶着凌乔进去。曲苑的正厅宏大,中间连以庭院,整体布局明朗开阔不沉闷,昏灯在左右各处放置一盏,已经让人重新添了羊油,这会儿明亮了,当下园之正门也是俱已大开,依稀可听见街上吹打的箫乐之声。
布菜的婆子退下以后,上来两个小丫头伺候,凌乔挥退了其中一个:“烟云伺候我就行,她知我喜欢什么菜。”
卫兖不动声色地也挥走另一个,附耳道:“夫人伺候我,别人我用不惯。”
凌乔一怔,那你以前那两年怎么过来的?
她瞥了他一眼,实在不想与他计较,于是乎,哪怕今晚有她最喜欢的清汤鳝筒、腌笃鲜、她都吃得不太愉快,在自己吃的同时还要照顾到他,她敢怒而不敢言,头一次觉得这么憋屈。
16. 迷眼梦(一)
日光轻柔地垂落在她的美眸上,烘着她发辫生的碎发,轻跃灵动地在干冷的细风中舞动,温玉似的皮肤许是因为过于潮热的缘故而微微泛起粉红,对于他的醒未有丝毫察觉,说实话,萧培砚觉得没有哪个妃子会像她一样粗心。
他暗笑了一声,作为一个合格的昏君,应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可他睡不着,他已经失眠多日,死亡的威胁总是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上,令他惊惧。
萧培砚披衣下榻,连他都没有发觉自己放缓了动作,生怕惊到还睡得酣香的她。
他走出殿门,望见姣好的日光铺洒了满地,青砖都被晒得热烫,便不由自主地脱下长靴,赤着足绕到侧殿去,这一刻,天地才是他的。
吴长青和一队伺候洗漱的侍官面面相觑,紧跟着也到侧殿去,安静地跪在萧培砚的面前。
萧培砚被熟悉的烦躁感啃噬着身心,额上,脖颈,脊脊细密地出了薄汗,他暴躁地砸掉了清口的茶杯:“金丹送来了吗?”
几人战战棘棘,只有吴长青才敢硬着声音回答:“禀陛下,太后娘娘说您这几月表现不佳,先断掉您一个月的金丹。”
萧培砚一脚踹在了吴长青的心口上,暴喝道:“大胆奴才,谁允你这么与朕讲话!朕若是受不住头疼就先摘了你的脑袋!还不想办法!”
吴长青忍住刚才踹上一脚的巨大疼痛,冷汗涔涔地跪伏于地:“奴才失言!奴才失言!还望陛下恕罪!还望陛下恕罪!”
萧培砚越听越烦躁,头部传来的钝痛感不断地加剧,似要将他撕碎:“你…五石散还有没有!快点…去拿五石散来!朕头痛!你们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吴长青劝言道:“陛下!五石散乱人神志,不比服食金丹危害少,久服有损于性命矣。”
“那怎么办?朕若是不吃,今天就要疼死在这儿!快去拿来…不然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萧培砚显然已经神志混乱,下一瞬却已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脱力瘫倒在地,双目失神,众人手忙脚乱将其扶起,吴长青实在没办法,只能从袖里拿出五石散,冲到茶水里搅匀给他服下,缓了几阵,萧培砚的灵台才渐渐清明,他默默地扭开脸爬起来,大气喘匀道:“更衣!”
吴长青收好五石散,顺次让侍官服侍洗漱,最后由他亲自更衣,因为长期服食金丹和五石散,萧培砚的身体渐渐枯槁,前月新做的龙袍,今天再穿居然空出一大截,他忍不住说道:“陛下,您又瘦了。”
萧培砚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无意识地转动扳指,好半天才回出一句:“今日换下来的,让绣坊的人再改改。”
风临玉树的少年渐渐成了具行尸走肉,怎能让人不痛心,吴长青服侍完以后就退下了,却忍不住偷偷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珠,他这把老骨头总不能比陛下先走,因为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萧培砚批阅了好半天的奏折,虽然都是被太后筛选过后很琐碎的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他除了这些也的确无事可做,困养在这座牢笼里的一只雀鸟罢了,却总想着像隼鹰遨翔于九万里,是他可笑。
过了午时,他照例到娴妃那里用饭,他小心谨慎,每道菜只吃一口,然后就托辞匆匆离开咸福宫,果然如他所料,身体不出片刻又开始难耐地燥热起来,萧培砚担心娴妃会到太极殿找他,便只能暂留于御花园,顺便在干冷的细风里清醒清醒。
视线中站定的金纹靴引起了他的警觉,对上那双骨碌碌转动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那人却是嬉笑如常:“陛下!”
萧培砚稳住神色,但沈南齐还是轻易捕捉到他的慌乱,言语越来越讥讽:“陛下在害怕?”随后自嘲般地笑笑:“也是,在陛下乃至所有人的心目中,咱家就是个无耻的佞臣,没有风骨,没有良心,任谁见到咱家那都是避着些好,免得沾染了晦气。”
萧培砚心中胆寒,见沈南齐绸蓝袍衫处又沾染了血迹,想是将才杀过人,还没来得及换件袍衫,语气不免恭敬起来:“沈伯伯何必这样说,朕现在最敬重的人除了您就没有别人了,这一句话多朕是没有乱说的,沈伯伯满心里知道。若不是沈伯伯和皇母,哪轮得到朕坐上这个位置。”
沈南齐满意道:“那好,陛下可快回去,免得着了风寒。”
“是,朕现在就回去,只是瞧着春景好,倒贪玩了些,还请沈伯伯匆将此事告知星母,免得她老人家忧心。”
萧培砚抬头看了沈南齐一眼,乌黑的眸子里显然有惊惧,他知道沈南齐对宫闱之事一概熟知,并不会真的傻到以为他是真的来赏景的。
沈南齐上下打量萧培砚一眼,随后漫不经心道:“行,今日之事咱家先不说与太后使她忧心,但咱家还是得提醒一句陛下,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要去做,免得反害了性命。”
说罢,沈南齐领着几十人而去,不再看他,萧培砚已经被药性弄得脱了力,有些站不住,绻缒的微风轻盈地吹过他的几缕额发,显得他的身形有些孤寞。
谢府里却是一片忙乱,因为赵墨儿罚长恩跪了三个时辰,现下人十分地虚弱,好不容易才止住血。
刚从朝廷回来的谢章得知后大怒,直扬言要退婚,谢寂却抢先在炎氏骂他之前甩手给了他一巴掌:“还不是你先负的人家!人家等你考功名磋砣了几年,等圣人的事又将磋跎三年,要不是因为过了年纪再难议婚,你以为人家不退婚,很稀得你那三抬聘礼吗?”
谢章沉浸在谢寂的责打中还不曾回过神来:“兄长…你居然打我…”
谢寂转过身背对他,“行了,快去看看那个女人吧,自己的事自己掂量清楚,若是你要追究赵氏,难免影响你自己的氏途,所以不要冲动行事。”说罢,似乎是再看不得这场的闹剧,匆匆往退寒居而去。
谢章这才反应过来,推开门去见长恩,长恩躺在床榻上:“有引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的孩子没事。”她轻轻抚着肚子,一脸欣慰的模样,“有引,你吓坏了吧?你刚下朝,肯定是很累的,你快去休息吧。”
谢章跪在床榻边,不重不轻地握着她的手腕:“窈娘,我要守着你,你睡着了我再走。”
长恩轻轻地点了点头,屋门将众人的声音关在外头,显得室内一片和静美好,炎氏被谢章气到头疼,也不愿意再看,直往西屋而去。
赵墨儿在西屋里坐着,望向炎氏转瞬又收回了目光,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很平静,淡淡地笑出了声:“我要退婚。”
炎氏一听就急了,忙跑过来赔笑道:“好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好好的怎么就要退婚呢,等一下他就会过来,我替你好好说说他。”
赵墨儿扯开炎氏的手,目光极冷:“你当我们赵氏是什么人家?当我赵墨儿是什么人,容得你们这样辜负,说在上头,有个塬妃,说在下头,又有刚中举的弟弟,他一个还没上任的宿州通判当真是了不得,如此宠爱一个婢女!你没看见他是什么态度吗?我嫁过来恐怕就只是他的台面而已…”赵墨儿轻轻地揩泪,手指痛苦地绞到一起:“我满心欢喜地待嫁,他却与一个婢女耳鬓厮磨,今日我过来试探,一切都已了然,你们谢氏太不将我赵氏放在眼里了!”
说罢她不再理会炎氏,径直出门,已是夜中,府里已点起灯,光烘在游廊上,映出庭院里的竹木影子,有种静谧的美感,赵墨儿疾步穿行而过,再不回头。
她自认为自己捧出了一颗真心,如果没有得到与之相匹配的爱,她宁可收回来,赵墨儿吸了吸鼻子,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在这里冷寂的地方,她还真过不下去。
“公子,赵姑娘走了,说是要退婚。”为聘在站在已冷熄的炭火边,看着谢寂在烛火上烧掉了一封信,薄纸而已,火焰吞噬得极快,在幽蓝的火舌里,谢寂的半张脸晦暗不明,轻轻地扬眉,有一种隐隐的笑意。
为聘听着外边被风细细摇动的树枝掉落而砸到地面所发出的脆响,不禁颤了一下:“公子,那信中说了什么?”
谢寂用火钳子拨动了一下炭火,已熄灭的炭火又重新燃起来,散发着温暖适宜人的光热,他抬眸看向为聘,恣意又戏谑:“信上说崔氏和魏氏是一起失踪在郢城附近的,而当时却只有魏氏活了下来,逃回京中。你猜给魏泰安报信去营救的人是谁?”
为聘听得一头雾水:“魏氏?哪个魏氏?还有人报信?”
谢寂平静道:“报信人,玄真国师。”
“国师?他怎会跟这件事有牵涉?”为聘细想起来,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对了!宝元二十三年冬观瞻寺不是起了场大火,当时只有他和玄藏国师活下来了,好像那时玄真的确不在寺中,特别奇怪的是,里面烧死的还有天教派的人,只天教派的人为什么会到那里去呢?”
谢寂显然也有考虑到这件事,但由于当事人都在那场火中殁尽,根本没有人知道内情,仅活着的两位围师,一位不在场,一位半知半解。后来荆州官府结案为意外,过了十四年,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但依据密探的来信内容,很明显有人去过观瞻寺求救,至于为什么会有天教派的人停留,很可能是因为追杀魏氏的就是天教派的人!若他的母亲只是被无辜被波及,那他母亲的尸体又为什么苦寻不到?她还活着吗?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为聘探头一看,拱手道:“公子,是平夷王殿下!”
谢寂挑了挑眉,收回了目光,故作平静,重新烧了两壶茶,见平夷王进来也没再给其它反应,君臣有别,情绪给的太多,那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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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夷王风尘仆仆,随手解开外袍交给为聘,为聘惯会看眼色,明白平夷王与谢寂有要事要谈,这会儿乖乖退了出去,并且守着门。
倾倒茶水的时候平夷王已经按捺不住:“退缘…”
谢寂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先别出声,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茶水微微晃动,漾出好看的波纹。
没过多久,外头又响起了一道温和的声音:“兄长可在忙,我有事与他说。”
为聘出手相拦,语气不容置疑:“公子今日回来便觉得头疼,现下已经休息了,若是有事,明日再计较吧。”
几下脚步磋磋的声息便没了动静,谢寂才示意道:“请喝。”
萧璟没心情喝茶,而是与他说道:“现在玉石的事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先停手了,只是萧培砚那家伙还派了卫兖来查,我担心会查到我们头上!卫兖那人动作极快,手段又狠辣,我跟他共事的这几天,他就已经杀了不少十个人,都察府那边的人都不敢不听他的。”
谢寂轻抿了一口茶,微笑道:“你是不是忘了,你才是玉石案的主审人,你说是谁,那便是谁。”
萧璟没明白他的意思:“你这话说的,我说谁是就谁是,我哪来那么大的本事,空口白牙诬谄别人也是需要证据的好么?不过话说回来,市贾司那群贪官真的是一群酒馕饭袋,胡商过来做生意,他们要钱要物倒是利索,扮胡商卖假玉石,其中所花费有三成都在市贾司这处,老实说,互市的确是好事,但可惜制度不够完善,太容易像我们这样的人浑水摸鱼了。”
谢寂笑了笑,眉眼透着股近乎嚣张的美感:“水至清则无鱼,此事你心里还没有计较,那明日朝堂上吃亏的可是你。反正,我觉得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上邺和北汉那边有消息来了么?”
萧璟面笑着:“自从出了此事之后大部分胡商生意都做不下去,逃归上邺北汉,市贾司的人也确如我所说,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不够则向胡商勒索更甚,只要这案子拖得够久,相信北汉上邺那边很快会有动静的。”
谢寂闭着眼说:“上次那事,那个人做的不错,叫出来,让他给京里添把火,此事拖不得,速战速决为好。”
谢寂垂着目光,平静地接案上的几封信件折了几道,长袖一扫,接着烛台上的那灼灼火苗便落到了叠过的信纸中,蛊惑人心。
凌乔猛地听到一声尖叫,有些惊慌:“烟云,烟云!”
外边的游廊上时时闪过灯火,甚至是步履匆匆,扰动了整个院子,烟云掀开帐子,手中举着只油烛,急切道:“夫人,文娘子日子到了,现下正在生产!”
凌乔闻言一愣,忙问:“请接生婆子什么的了吗?东西有没有备好?”
烟云扶凌乔坐起身:“早有人备好,夫人这会儿去看看,担心下人们传闲话,说您不体贴。”
凌乔借她的力站起来,烟云又替她穿了鞋履,只是衣服都还没穿好,凌乔便抬脚出去了,虽是开春日子,但也属实冷的,烟云扯过架上的披衣就追了出去。
“夫人,这日子尚还冻寒,披件衣服不要着凉才是。”
烟云给凌乔披上那件那件刚带出来的衣服,宽大的衣服甚至可以将她娇小的身躯团团裹住,烟云这会儿稍放下心。
她们现在正在曲水阁,这阁子是个不小的独立舍院,经过重庭和左右厢房才会走到最私密的寝屋,而文盏正在寝屋里生产,眼前换热水的丫婢忙碌,端着水盆,白水进红汤出,着实吓人,凌乔在烛火中瞥向烟云,悄声问道:“卫兖呢?”
他心爱之人生产,他居然不在,着实该痛打!
烟云则回道:“已派人去知会,估计现下正在赶回来,夫人不必过于忧虑,这次请的都是最有经验的老接生婆子,头胎是会难生点,但有她们,许是不怕的。”
怎能不怕?
若是文娘子和她的孩子不能同时平安,卫兖会不会以为是她害的文娘子,然后为了泄愤将她一剑杀了。
凌乔勉强稳住心神:“让那些接生婆子一定要尽全力,保证文娘子顺利生产!”
在等待之中,恍惚闻得堂阁内隔扇开阖之声,吓了凌乔一跳,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意阵阵,侵肌入骨,月色惨淡,不似先前明朗。
浑浊的血色与白净毡巾的颜色交替,几乎让人筋疲力尽,等待已是如此煎熬,又何况里面的人呢?
也不知为什么天底下的女人都心甘情愿地为一个男人生孩子,这个男人可能风流花心,拈花惹草,眠花宿柳,令人生厌,也可能像卫兖这样心狠手辣,对谁都是利用。
遭遇家族灭门惨祸的凌乔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这条命是意夫人给的,卫夫人给的,也是她自己给的。
17. 第 17 章
凌乔在冷风中裹紧了外袍,眼见卫兖还没回来,不免暗斥他的无情,连自己妇人生孩子都还鬼混在外,能是什么好男人?
几息嘶喊以后,终于听得暗夜划过长长嘹亮的小孩儿啼哭之声,连凌乔这个不相干的外事人也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新生之喜。
下人急匆匆出来通禀:“回夫人,姨娘生的是位小公子。”
——卫兖的长子。
凌乔看着满脸幸福的文娘子,却想起卫夫人抛尸荒外,尸骨未寒,而罪魁祸首身居高位不说,还家庭美满。烟云见凌乔一脸不悦的模样,以为她是在介怀文娘子生下长子的事,忙宽慰道:“没事的夫人,孩子将来我们也会有,且凭夫人跟使君现下感情好,就不会冷待夫人,趁现在这些日子,夫人抓紧与使君要个孩子才是正理。”
凌乔无奈道:“我不是为这个,你与众人好好服侍文娘子,我出去走走。”
烟云忙道:“夜中不安全,且奴婢也不愿服侍文娘子,让奴婢陪您一起,好有个照应。”
凌乔同意了,顺带上了两名侍卫同去,只是让他们远远跟着,都不必离太近,好在夜里漆黑,她做什么样都没有人知道。
太后与沈南齐势力稳固,杀人凶手阖家美满幸福,什么世道…她一介蝼蚁而已,如何扳倒势头正盛的太后,她真的能行吗?
冷风吹过,凌乔不免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看着行人急色匆匆,迎来送往的样子。
远远地车轱辘声响起,凌乔回过神来侧身避让,马车却倏然在她的面前停住,帘账一掀,颊美如玉壁,眉目深情,竟是谢寂!
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卫夫人,夜已深,何故在这里?”
凌乔正色道:“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谢寂望着凌乔苍白的小脸一言不发,最后沉默顿住,看到街边站着的另外三人,好言相劝:“夜中不安全,卫夫人快回去吧。”
凌乔本来还想多走走,但遇到他便不太想停留,也打算回去。
烛火被夜风吹得明灭不定,映得谢寂的半边脸俊雅如仙,真难想象,这仅是一个尚书的儿子,朝着涌入的夜风,她长长地呼了口气,正欲同意,地面上的投影却变得忍明忽暗起来。
凌乔一愣,听见她并不想听见的声音,犹如鬼魅般在寒寂之中响起——
“夫人,怎么在外面?”
凌乔慢慢地抬起眼睛,回转过头才发现街头驾来了卫兖的马车,而他已下车,正缓缓向她走来。
那双眼眸藏着暴怒和愤恨,渐渐汇聚暗波,无声翻涌,冷腥的血锈味钻入鼻腔,腰身被他紧紧搂住,许是他拥抱她太紧,凌乔渐渐觉得呼吸不畅,也有些羞懗。
卫兖对上谢寂的视线,好似化作黑夜中巨蟒般地诡异恐怖:“谢大人往何处去?”
谢寂终于微微动了动身子:“不往何处去,恰巧遇到指挥使夫人,有几面之缘,便多话几句。”
凌乔一动不动,双眸定定落在谢寂脸上:“是,当初多谢大人的救命之恩,想来也还没有恩报,不如来日宴请大人一杯浊酒如何?”
“甚好,那请夫人改日邀上指挥使大人一起,人多热闹些。”谢寂放下帘子,再看不见他是如何的面情,马车渐行渐远。
卫兖嗤笑一声,附在她耳畔:“夫人,怎敢生心于谢氏?”
凌乔挣开他的禁锢,不免怒道:“胡诌什么?路上恰巧遇上而已,我若是要私会,怎么会带上府上的侍卫?”
凌乔顺手一指侧边站着的人,那两人忙跪伏道:使君大人,卫夫人的确是路上巧遇到谢大人。”
卫兖暗中神色一松,牵起凌乔的手往回走。
坐在马车上,凌乔忍不住提起:“听闻夫君在忙胡商大量贩假玉石之事,此事应不由皇城司辖属,而归市贾司或由户部解决,怎会由夫君协办?”
卫兖听了,微微一笑:“那夫人觉得是为什么?我近来只觉得夫人身上藏着许多事,认识的人尚且多多,每一个人都跟夫人有点不清不楚的牵扯,那珍琅阁掌柜所说破识玉石女子是你吧?我怎么不知道中书令大人带你走南闯北过,我真是太不了解自己的身边人了。”
凌乔的几绺散发被他抓在手里把玩着,听他这么说话,不自觉有背冒出冷汗,她偏转过头,却又被他狠狠一扯,钻心刺骨之痛令她说话都不太利索:“你…你派人监视我!”
“那是因为你太不听话,为何今日出来?”卫兖的眸色沉郁,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凌乔却能真心实意从里面感受到泼天怒意,她对上他的眼睛:“我是个人,凭什么不能出来?你又有什么权力管制我的一举一动?”
头皮上的力道猛地一松,左肩被他用手狠狠抵在车壁上:“可你私见外男就是不该!”
“要是没有他,我就冻死在那冰天雪地里了!”凌乔也忍不住愤怒了,“你是不是被你自己骗住了,故作什么情深,我怎么走失三个月的你不知道?”
真正的卫夫人早就被你害死了,她先是替嫁,后被你杀害,短暂又悲惨的一生都是你们这些人造成的!
凌家人无情无义,生她却不予她作为人应有的尊严,卫兖你又好到哪里去,既她已是你的结发之妻,她又未有背叛,理应善待,你却派人将她抛尸荒外!
卫兖明显一愣,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更强大的压迫感侵肌入骨,在他狠狠压下来那刻,凌乔反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你给我滚开!”她忍不住怒吼。
“偏不!”
卫兖再次狠压上来,凌乔胃中一阵翻涌,胡乱地从头上拔下一支簪,毫不犹豫地往他的右肩刺去!“嘶一”他低哑了一声,随后哈哈笑起来:“夫人,扎得好,那我便不心软了!”
马车一停,刚踏出车门的那一刻,凌乔被细冷微风冻得瑟缩了一下,卫兖扯拽着她的手直往正屋而去,凌乔挣脱不过,顺势摔倒,烟云她们忙过来相扶,却被卫兖一声喝退:“滚开!”
凌乔还在缓于重摔之下左肩传来的钝痛,下一瞬,身体再次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凌乔忍受不住剧痛,这会儿也不再用动作挣扎,毕竟力量过于悬殊,不起作用,反而伤了自己。
卫兖大步流星地朝寝屋里去,将凌乔置于榻上,见他俯身压过来,凌乔忙紧着闭住眼,轻而缓地喘了三口气,似快掉泪,那人却是戛然而止,再没有出现任何一点儿新动静。
桌案上的油烛暗得只剩下豆豆般微弱的小火苗,却在屋中噼哩啪啦地响,凌乔缓缓睁了眼,发现卫兖已经转身走了。
凌乔松了口气,只觉得四肢都酸疼不已,听外头已是喧闹四起,忙将起来看,还未走出去,水袖便急慌着跑进来,水雾似地扑在她面前哭泣道:“夫人!使君要杖死烟云姐姐!夫人快去救她!”
凌乔被水袖的话惊得浑身一抖,瞳孔放大,语气也紧张起来:“你…你说什么?”
水袖神色凄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院外…使君要杖死烟云姐姐…夫人快去救她…”
凌乔步履急切,直往院中而去,鸦黄的灯光偶尔从微风掀动的帘幕中透出,哀怨且惨痛的叫喊声随着凌乔越跑越快的脚步飘扬进她的耳朵,旋即令她有些眩目。
“烟云!”
凌乔飞扑到烟云身旁,用身体护住了她,周围的护院不敢下手,只能抬头等卫亮的指令。
烟云绿惨浓愁,语气微弱:“夫人…”
“别担心,我来了,那便不会有事。”凌乔轻轻抚着她的脸,发现冰冷而惨白,“千万挺住,说好我们要去走遍天南地北。”烟云用力地点了下头,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卫兖神色晦暗不明,立于庭院之中,美目凝神望着这主仆情深的戏码,突然觉得有种冲动,想把这份美好撕碎的冲动:“把夫人拉开!继续!”
守侍们得令,开始扯凌乔的双臂,试着将她往外拖,凌乔自是不肯,边挣扎边吼着:“你们敢动我,敢伤害烟云,日后我定叫你们没好果子吃!”
这句话很有震慑威力,几人顿住了手,纷纷望向座上之人,仍然仪态从容,没有半分惊讶,唇边甚至隐隐有着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卫夫人要拼死保护的烟云姑娘此刻奄奄一息,她刚才挨了二十杖,要是再来几下,人估计是活不成的,所以他如果下令继续打,就是给烟云判了死刑,卫夫人日后记恨上他们,他们也没办法。几人都想好了,如果烟云姑娘真的死了,他们还是收拾收拾包袱准备跑路吧。
“继续。”
众人只见他神色无情,没有丝毫动容。
也是,一个杀了几千条人命还能泰然自若的人,怎敢指望他会为这无关紧要的小姑娘的命而有动容和心软,有人低声劝和卫夫人:“夫人,您今日犯了讳忌,总要有人为你担,不是那么好过去的,奴才们都是苦命人,也只是听命行事,没有旨命奴才们哪敢妄动。”
他暗示得应该已经够明显了,该求的不是他们,而是上头坐着的那位活阎王。
凌乔缓缓拭净泪,站起身,对他们道:“你们先别打她。”
守侍们点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心中微悯。
凌乔往那边走近,对卫兖道:“怎么你才能放过她?”
帘帐被掀起,卫兖从里面走出来,居高临下,用指腹轻轻地抚着凌乔的脸,语气很平淡:“只要你肯乖乖听话,不再惹是生非。”
凌乔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索性挑明了说:“我有何惹是生非之处?”说着,凌乔眼圈一红,眼睛里几点泪花闪烁,卫兖却很突将她的头一拧,“来人,呈上,给夫人看看!”
立时有名婢女呈上几大包药,凌乔没能看出那是什么,卫兖却厉声质问:“你既已嫁为人妇,何须备这么多落胎药!本来我隐忍不发已是宽宥,可你今日居然去私会外男,纵使没感情,我也绝不允自己的女人水性杨花、不知羞耻!”
凌乔明白过来,应该是卫夫人所藏,可见她是对卫兖一点情爱之想都没有,更不奢用孩子稳固地位,她手攥紧成拳:“你何必疑神疑鬼,今日偶然遇到而已,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卫兖冷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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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求人该有求人的态度,你既如此,可见你也不是很想救她。”
他顺手一指,落在奄奄一息的烟云身上,随后厉喝:“继续!”
后面再响起了敲击和烟云嘶哑的叫喊,凌乔把心一横,跪在了卫兖身前,磕头道:“求你…放过她,有什么罪我自己受,用不着别人来担!”
卫兖攥住她的脸,让凌乔看个真切:“这便是你该担的,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惩罚了。”
凌乔转了个身,攥住他的袖摆:“不,卫兖,我求你,你放过她吧,日后我一定谨守本分,不再生事。”
卫兖没有动容,眸中暗沉:“晚了,你且好好记住这个教训吧。”
凌乔慢慢吐出一口气,她此时的想法已经清晰直白得多,左手捏住那支金钗,缓缓起了身,眼神渐渐凶狠,卫兖绷紧了身体,仔细观察她的动作,手掌悄悄用劲,凌乔举起金钗向他刺去的刹那,灵巧地打掉了她手里的那支金钗,“呯”地一声掉落在地。
凌乔右手被他反手制住,后背贴着他的胸膛,脖梗处又来了重重一击,立刻让她昏倒过去。
卫兖看向那人,似有愠怒,对面的俏丽娘子脸色立刻一白:“夫人受不得刺激,倒不如这般打晕她…”
卫兖不再看她,抱起凌乔往正屋走,顺便吩咐道:“那婢女处理好。”
说罢匆匆离开,风声刮过,扰得人心里毛簌簌的,烟云眼见凌乔被带走,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
烟云视线越来越模糊,直至看清眼前之人的微笑,她才明白过来,她怨恨:“水袖…你!原来早就叛…主了吗?”
“胡说…我只是添把火罢了,不过倒是没想到,使君现在才发落此事,是你们自己运气不好,遇上谢大人,你现在最该怨的,不该是夫人么?她没有能力救你,死的时候也不能陪在你身边…”
烟云愤恨地看着水袖:“你为何要这样…做,夫人…有何处对不住你…”
“那又如何?对我再好,我也摆脱不了为奴为婢的困境,我哪有可以自己选择的权力,不都是任人摆布!你瞧曲水阁的文娘子,原先光景比我还差,是从青楼买回来的姑娘,如今人家生下长子,又得使君的宠,来日的光景那是富贵不可言!”水袖肆意地笑,也不再伪饰自己的内心。
烟云吐出一口鲜血,直盯着她:“我…竟忘了,你和你妹妹那是一路货色,她当初谄媚主子被赶出府,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罢,悄然断了气,再无声息。
……有闻居。
院门咯吱吱打开,一个丫鬟提着灯笼在来人脸上照了又照,看清来人,忙将其迎进去:“大人请进,夫人在里头等您。”
谢寂穿堂而入,也不与丫鬟寒暄,径直入了里屋,桌边坐着的妇人甚至还在哄孩子,这会儿见他来了,也只是堪堪打了个招呼,妇人头上的发髻异常繁复,屋里虽然只点了一支蜡烛,却仍能看得清楚,谢寂在妇人面前跽坐。
帘子掀起,有位姑娘进来,光顾着兴奋劲儿,丝毫不在意屋间的暖寒交替,在门口愣了好半晌,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端茶盏过来,正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却被妇人阻了:“罗姐儿,你先下去,我与寂哥儿有话要说。”谢寂点头:“春罗妹妹,有话我们后头说。”
春罗不情不愿地下去了,但对谢寂却是粲然一笑:“退缘兄,你说话向来守诺,我是信的。”
谢寂压低声音:“师母,小郑王妃昨日入京,说是入皇城之前想见孩子一面,若师母同意,改日我安排,师母也不必忧心,此事没什么风险。”
“我知道你做事缜密,没有担心,小郑王妃估计是最后一次见到她这个孩子,那总该让她见见,我与她本就系为熟亲,见上一面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房州那边的人不得不防啊,很难说他们不会跟进京里来,若是让他们发现这胎是男孩,麻烦可就大了。”
庄夫人看着怀里酣睡的孩子,一副讨人喜的模样,听到小郑王妃几个字时总会动上一动。
“放心,这事儿我会考虑,只是师母…”谢寂顿了顿,“大郑王妃的事儿,您还记得吗?”
庄夫人神色不明:“记得,可惜造化弄人,她竟是个不知羞耻的!不提也罢。”
谢寂想记昨日小郑王妃来信所诉内容,还是打算告诉庄夫人,便缓声道:“小郑王妃来信所说大郑王妃当年被赶走,并不全为其与孝庾帝苟且有关,这么做更是在保护她。当时郑王与郑王妃难有子,并非是大郑王妃身体问题,而是郑王不愿有子,一旦产子,此子很有可能会成为后周旧部挑起纷争的理由,所以在得知郑王妃孕子后,他千辛万苦将大郑王妃送出洛阳,让她寻找帝王的庇护。”
庄夫人瞪着双眼毫无焦距地看着虚空中,好半天才一个激灵地回过神来:“竟是如此…她竟有孕,连我都瞒,那你的意思是在说,现在还有两个郑王的儿子流落在外?”
“很明显,是这样的,但不确实这两个孩子是否还存活,我派人出去打听,相信很快能有结果。”谢寂补充道。
18. 迷眼梦(三)
“放肆!”
一道折子从座上直扔下来,砸倒了禀奏的官员。
“京中的人聚众闹事,你们是怎么管的?现在胡商纷纷逃窜回北汉和上邺,时有扰境,连榷场那边都受到影响,可是你们这些蛀虫,不想办法解决,反而杀濒海难民冒功,这一查,甚至查到有人擅自在皮岛开放马市,更有甚者,逼迫难民到北汉上邺开采玉石,引怒当地国民!”
萧培砚实在是忍无可忍,当初见民生多有凋敝才开放两国互市之策,但太后只顾于操控市贾司敛财,朝中大员浑水摸鱼。
萧培砚恼羞成怒,不待柳远讲完,便急不可待地又下谕旨:“召皇城司指挥使卫兖,皇城司使萧璟觐见!”
传旨官侍奉日久,却几乎没见过萧培砚这般歇斯底理,不敢有丝毫总慢,如飞而去。不多时,他又折返回来,却只带进来一人,他慌忙解释道:“奴才刚出门就遇见卫大人,他劝奴才不必宣见平夷王…”
卫兖安安静静地听黄永讲完,又拿眼角缓缓瞟了一眼萧培砚,这才缓缓说道:“玉石一事如陛下所知确实有疑,有名叫王坤的人,三个月之前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北道参政,却在一个月之前市贾司刚设立时被调任过去当为司使,此人既无才能,又无背景,臣查阅调令,发现正为平夷王臣属藩纳,这个王坤私邸交际与王府来往密切,事后臣依踪抓到贩石玉的胡商,发现乃由本京中人所扮,且玉石贩卖便宜,根本不像是要盈利的样子,今天臣派人偷偷搜查王府,果真在王府中发现王府与市贾司收买银缴的凭据。”
萧培砚大怒,正欲下旨抓拿平夷王。
一个太监却在这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就势跪在地上,连呼带哧地说迫:“启——启——启禀陛下,平夷王反了!平夷王反了!他将您派出去的监军使周廷、李光逊抓起来,遣牙将刘铭生等人送去太原,北汉马上援兵,他们随即遣兵偷袭泽州,杀死泽州刺史张展侯,占据了泽州城!”
萧培砚登时起身:“他…他竟如此胆大!终是让他快了一步!”
萧培砚皱眉看了眼依然不曾有动静的卫兖,又看向地上的太监,手指绻了绻,眉眼一跳:“卫卿倒果然有胆识,这会儿倒冷静,这几年朕是越发精神短了,沉不住气。这样有谋逆之心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还有的,明日倒是得查查,难为卫卿一片忠心,这会儿倒有什么主意没有?”
卫兖则是不顾萧培砚调侃的话,冷声道:“陛下还是赶紧召见诸大臣议事,出了这么大件事,恐怕他们也是不得安眠。”
萧培砚睨了传旨官黄永一眼,黄永便赶忙出去了,此时留给萧培砚的,只是一片凄凉与孤寂,他对卫兖没有好感,卫兖与他有时相似,有时又不尽相同。
朝臣们很快都到了太极殿,太后与沈南齐则在帘后,殿中甚至传来几处啜泣声,慢慢的,呜咽声连成一片,令本就冷清的太极殿更显哀戚。
“事已至此,诸位有向讨伐平夷王之高见?”萧培砚冷声道。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要知道自从朝堂为沈南齐一派的阉党所控,便渐生腐败,君臣日益离心,又有旌胜将军前状在前,几乎无人敢应。
当时冷展在宁远击溃北汉的上郡铁骑,这是庾廷对北汉作战以来的首次大捷,而且北汉当时的国君慕容伏允不久后便疽发于背而死,朝廷自然振奋异常,军心大涨,沈南齐却将首功据为己有,弟侄乃至孙子都加官晋爵,而冷展因为没有驻地为沈南齐造生祠,得罪了沈南齐,只得了个加俸一秩的奖赏,其时孝庾帝手中还有点权力,可是现在沈南齐和太后才是真正的权力拥有者,上战场厮杀本就是搏命,却连稿奖都吝啬,谁都不想趟这个浑水,他们甚至希望平夷王得胜,看沈南齐等人血溅三尺神台!
兵部尚书吴廷为着职责,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平夷王在泽州起兵,泽洲城形势易守难攻,但平夷王起兵事发突然,估计未必做好周全之策,如我军迅速讨击,且倚靠太行山,他必定会离开巢穴与我军决战,立可擒杀;但若让平夷王越过太行山,将居高临下,兵锋直指开封城,则大局危殆。”
泽州一带古称上党,高居太行山之脊,即所谓“居天下之肩脊,当河朔之咽喉”,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如平夷王依计行事,北联北汉、长契,使庾朝多面受敌,若北汉、长契不肯出兵,则平夷王可能会先占太行山要地,南下直抵怀州、孟州、堵塞虎牢关之路,进据洛阳,也可东向与萧培砚争夺天下。
如此则战事将旷日持久,而各地心怀观望的节度使就有可能出现异动,这样一来,萧培砚是否还能坐稳天下,还真是难说了。
若北汉上邺因为贸易一事力挺平夷王,此战甚至是平夷王胜的成算更大一点,只能说上战场已经有五成失败的机率,谁肯去呢?将军也没留下个人才,其它的老弱残兵更是不顶用。
百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太后看着百官乱糟糟的样子,很是闹心,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平静的卫兖身上,语气淡然:“你去。”
殿堂众官的目光聚焦于卫兖,一时神色复杂,转而一想,他死了是好事,他赢了也是好事,何乐而不为?众人顿时便心有灵犀般一起首肯。
卫兖皱着眉抬起头,抿去嘴里的一丝血味,他阖上眸子静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
太后默然无语,随后下旨道:“命皇城司指挥使卫兖率前军进讨,户部侍郎高防,兵部侍郎吴廷并充前军转运使,其次命令驻屯真定的殿前都点检彰如生留后,闾都率兵西行,与石守信部会合;陕西、京西诸道兵马进讨,以分平夷王兵势。”
没有人再有异议,顺势又觉得太后高明,只是过于无情,竟让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去打这场极可能失败的仗。
天幕已能见星斗。
凌乔这会儿已经醒了,下人已将那夜之事所诉,她没哭没闹,显得很平静,但三日未进饭食,让下头的婢女们忧心不已,本以为她要闹绝食,第四日她却开始大吃大喝,好似把情绪消化掉了一般,完全见不着之前悲伤的影子。
用过饭以后,凌乔在院中独自散步,婢女护院们都在不远处盯着,虽说今日凌乔吃得多,但她还是在日渐消瘦,此刻眼睛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痕迹,衣妆也没有细细打理,她们看着凌乔的背影渐入夜幕,走得远时,会有下人出手拦住,她就又停下脚步,仰头往还处景山上的焚烟处看去,没有人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们的目光始终不曾挪动过分毫,凌乔生得极美,纤腰细细若柳扶风,雪腮浓妆淡抹皆相宜,浅璨一笑皑如天上雪,卫夫人当年出嫁可是差点让全京城的男人落泪,但女人们则是庆幸,谁也不想自己的心上人总是对另一个女人朝思暮想。
在卫府下人们的想法中,男君配得上,天下顶好的儿郎,除去谢家大公子,那就非卫家二公子所属,要不是他太狠辣,凭他的样貌,不知会有多少娘子趋之若鹜。
外面游出几缕暖灯的影子,下人们立刻从凌乔身上敛回目光,严阵以待,凌乔只是稍微曲了曲手指,没有抬头,更不想看见他。
凌乔吩咐新的女使沉碧扶她进去,只是刚搭上沉碧手腕的那刻,她的手腕却猛然被人攥紧,身子被他扭转回来,对上卫兖低垂下来的目光。
那双眸子里除了怒意,竟还有疲态,像是强压在心底的某种绝望,最后无声无息地收回,只余下平静,手上的疼痛让她清醒,凌乔这回也放弃了挣扎。
她本以为他要出口质问些话,心中甚是烦恼,这种烦躁的心绪使她闭上了美眸,谁知手背处竟突然落下一滴滚烫的水,她怔了怔,悄然睁开了眼,额头接着扑面而来一口潮热的浊气,浑然带着酒的热烈。
他喝酒了,还不少。
他对她是否真的有情,她不知道,她从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值得让人喜欢的点。
美貌吗?
可是卫夫人也从来没有得到过爱。
琉璃照壁被风灯烘得柔醉,甚至在凌乔的脚边投出一片阴影,宛如金色的碎玉片。
凌乔见他迟未有动静,便伸出手推了他一把,他没站稳,也不知道是刻意的还是无心的,竟拉住那只手腕,害凌乔跟他一起身子往前栽去,摔趴在他的身上。
凌乔还没从钝痛中回过神,卫兖却极为粗犷地哈哈大笑起来,凌乔便觉他刚才的举动一定是刻意!
她气恼极了,忙要站起身,他却一把将她摁回他的胸膛,搂得更紧了,下人们不明其状,将将着急过来扶。
凌乔站起来,顾不得他抱臂讥刺的目光,转身要走,然而,突然有一只手,在她手臂上猛拽了一把,凌乔真的要对他破口大骂了,他却是平静地蹲下来帮她掸干净裙摆。
众周围人的目光已然有些不同,看向凌乔时更是带着几分尊重。
北虔街上人影幢幢,远处驶来一架车,沿途散发着异香,屡屡惹得路人驻足轻嗅,车上的人领几个小太监匆匆入了曲苑,看见一堆人站在院中不免有些惊奇,而那些人似乎也发现了他,悄悄让开了路,路的尽头站着卫兖和错愕的凌乔。
吴长青快步向他们走去,将太后的圣旨交托,却不并了事,反而神色不明地说:“咱们太后娘娘心密,忧心国事,上次卫夫人给先帝抄的佛经很是不错,今儿等卫指挥使去了泽州,想必卫夫人也是无事,便请您进来帮帮忙,抄写一些平素里的祭文。”
凌乔自然不愿意,在卫兖平叛平夷王时入宫,不就是当人质?
吴长青随后又笑道:“听闻卫大人近日喜添公子,真是可喜可贺,若果如此,不如让文娘子也入宫,宫里的老嬷嬷可是老手,皇子都是在她们手底下养大,肯定比得上那些连吃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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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的下人婆子,使君觉得如何?”
自从萧培砚登基,成了正牌皇帝,便提拔起一批从前的亲信太监,御前牌子更是都换成自己的心腹太监,吴长青便是最得宠的那个,没有人比他现在更得脸。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天子即位,朝中文武百官一个没动,只是调换自己随身的几个小太监,这自然在情理之中,无须大惊小怪,况且吴长青又本是太后派遣的给萧培砚的人,也照顾萧培砚大半辈子,他能当大头,旁人自然没有异议,他的为人倒是比沈南齐略好些。
孝庾帝在世时,赐封沈南齐为上公,着一品服,戴貂蝉冠,这在当时的整个大内皇宫绝无仅有,沈南齐坐稳了“九千岁”的名头。
卫兖面无喜怒地扫了吴长青一眼,纡尊降贵地答了他一句:“可。”
太后对他当然不放心,毕竟卫兖可以调令皇城内的所有禁军,边防几地也多有依附,这样的人用起来是把好刀,但过于锋利也难免会割伤自己。
虽是如此,太后也不愿防嫌太过,如果新皇帝想慢慢控制住局面,实现归政,卫兖就是最佳的遏制剂。
吴长青简单寒喧几句就走了,偏偏留下刚带来的几名小太监。
得,又被监视了,凌乔心想。
萧璟起事,在凌乔的意料之中,却又在她的意料之外,上次玉石之事她本没多在意,没成想这可能是萧璟用来策反北汉和上邺的手段,北汉虽对庾朝多有侵扰,但并不构成实质性威胁。
宝元八年,她的父亲大胜北汉军,收复了一部分失地,北汉自那以后乖顺许多,而北汉主慕容伏允同年病死,其养子慕容伏生在获得朝臣们的准允后在太原即位,这位养子本是汉人,在北汉推行一系列治德孝武功的改革举措后,北汉实力大为增强,野心更甚。
她的父亲日趋年迈体弱,在朝中威望却极高,使孝庾帝十分忌惮,特别在太后和沈南齐的挑拨之下,当年平叛余南王时不出兵卒,不出钱粮,打不赢却又让将军府抵罪,但她父亲还是打赢了,或许对这场试探心知肚明的原因,冷展在归京途中就写好了罪诏,并把兵权一并上交,他只想换一个平安,皇帝是同意了,派人校编这批战无不胜的云捷军,但军队只认冷展,暴怒打死了前来校编的朝廷命官,此事尚且未了,北汉军攻陷汾州,云捷军大乱,扰动皇京,皇帝又为此事忌惮,不肯派冷展去平叛,错过了战机,汾州沦陷。
凌乔闭了闭眼,烛台上的烛火静静燃着,放出暖黄的光,她招进沉碧进来,递给她一只盒子,缓缓道:“这只掐丝珐琅簪子,你帮我送到贺府上,交给贺珠泪,说我不便与她约见,致歉。”
沉碧显然有些担心:“夫人,这不好吧,若是让使君知道,说不定会勃然大怒,且现在平夷王起事,贺府已成众矢之的,我们还去交往,恐怕是会惹人猜忌…”
凌乔喉间干涩,看见沉碧胆战心惊的脸,和她眉间惨淡的愁云,心知自己只是被拘在笼里的鸟雀,便也默然了:“你退下吧。”
她要逃开皇京,去找萧璟,合作扳倒太后和沈南齐!
……
申酉交接的时候,萧培砚的坐辇停在了太极殿外面,早有小太监跑来,将萧培砚迎了进去,他见桌边放着盏冷汤,打开来一看是鲜菇炖笋汤,上面已结了层厚厚的油脂,估计是放得太久了。
小太监慌忙解释道:“是晴妃娘娘送过来的,之前陛下吩咐过,凡是晴妃娘娘送来的东西都不允动,所以奴才们只能眼睁睁地见它凉了,不敢拿去加热,如若陛下要用,奴才现在就拿去加热。”
萧培砚不理会他的话,径直将汤盏扔在他平时咳血会用的盂里,开始面无表情地处理文书,小太监吓得赶紧退下了。
他刚掀开帘子,迎面而来一行人。
正是沈南齐,他面无表情地略过小太监直入太极殿,甚至不经通禀。
小太监知觉沈南齐较之以往更无生气,此人酷虐反骨,没有顾忌,是谁也不想去招惹的角色,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竟对殿内的九五之尊泛起同情。
地上铺着苍白的光,旧帐被风鼓动,与外面尚显萧寂的树影交连成一片。
他转身叹口气,匆匆走了。
萧培砚见沈南齐进来,脸上不喜也不怒,一本正经不动声色,只道:“沈伯伯快请坐。”
沈南齐由人服侍着在御案周围坐着,手里秉着佛尘,神态自然:“陛下勤政好学,正是天下百姓的福分。”
鎏金兽首香炉里,薄暖涓涓,但沈南齐的话,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反而觉得刺骨了些。
萧培砚深深感到耻辱,作为一国之君,他要对一个太监卑谦,忍受他的讥讽,但理智还是让他冷静下来,不自在地说:“朕御极之初,不谙于朝廷政务,总该多上心,才不至于辱没沈伯伯和皇母的提携之恩。”
19. 侍风波(一)
沈南齐挥手召上来四个人,平静地向萧培砚说道:“咱家那里多了人,恰又得知陛下这处人事尚不妥贴,这不,眼巴巴挑了几个手脚伶俐,耳聪目明的人过来,内朝外朝文牒往来繁杂,到底是要几个人的,还望陛下体谅咱家的谆谆之心,免让琐碎小事贻误国家,疏远君臣,咱家不避疑难,率性直言,也算是个糊涂人,正经的话说不来,这等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事却还是能帮上陛下一二的。”
沈南齐这番话说下来,那四个小太监他是不收也得收,不过,向来不是如此?
萧培砚仔细打量了那四个小太监,看上去倒都眉清目秀,精明能干的样子,挥手言道:“从今天起,留在御书房向候,万不要负了沈伯伯的一片好心,专心伺候才是。”
萧培砚已将这些当做苦痛似的忍着了:“朕刚刚登基,不懂的地方实是不少,少不得要麻烦沈伯伯。”
沈南齐微微一笑:“聪明,”他接着从怀里掏出玉瓶放在桌上:“差点儿忘了,太后娘娘担心您的身体,特意赶制了十枚金丹,陛下要按时服用,免得让太后忧心。”
“对了,陛下,以后处理政务,可以叫他们来侯着,一来可以知道内阁奏本的下落,二来他们有伺侯笔墨的功夫,办事利索,其中的和笙、和德二人秉笔多年,也可备聊顾问。”
沈南齐按住萧培砚去接金丹的手,目光犀利如鹰,似要随时张开满嘴的獠牙。
萧培砚缓了缓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是自然,是人才的话当然要予以重用,朕也不想辜负沈伯伯的一片赤忱之心,以后朕再拿奏本,一定是要过问他们的意思。”
沈南齐这才松开手,缓缓盯着萧培砚用茶水伴着服食一枚金丹,这才满意地笑了:“那咱家退下了,还请陛下保重身体才是,切莫过于操劳。”
萧培砚惨淡地笑了,任心中荒芜。
……
凌乔挽发,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极细小的声响,像是哭闹之声,凌乔凝神细辨,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外面好像有人在吵闹。”
凌乔对着镜子在贴花钿,顺便换上了新的耳坠,自从烟云去后,凌乔总觉其他人不如烟云办事妥贴麻利,一时也分辨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听下人说卫府死人都是会贴上三十两给家人以作抚慰,但凌乔心里过意不去,偷偷补了六十两,虽知对死人没有任何用,但对烟云的家人来说至少可以有点生活保障,如今一个月过去,文娘子也准备操办满月酒,若烟云在的话,她还可以轻松一点。
见沉碧久久未答,凌乔不禁疑惑,便想自己出去看看,沉碧拦住她,无奈道:“妇人吵架的腌臜事,夫人何必出去,反倒沾上晦气,那股粗蛮样子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凌乔冷了脸:“我要做什么是我的自由,何由你来置喙!”
沉碧不敢再拦,悻悻地垂下手,随着凌乔一块儿出去,刚走出去便见文娘子站在门府与那几个衣着麻衣的人说着话,看起来是穷苦人家。
见凌乔出屋,其余的下人都往她身边凑:“夫人,使君说您不可以出门,您快回去,奴们害怕…”
凌乔一听就来气,卫兖凭什么限制她的自由!她环视一圈,发现连宫里来的人都还在,愈加郁闷,她是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的!
凌乔顿了顿,冷声道:“外面为什么如此吵闹?”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说,最后还是有人将实际情况说了:“外面来了伙人…自称是烟云的家人,非要状告我们府肆意打杀人,还不给抚恤银子…”
凌乔闻言一愣,怎么可能,她拨开人群走到门口,文娘子见到她出来十分吃惊:“夫人,您怎么出来了?”
凌乔不疾不徐面容平静地看向外面乱糟糟的人群,只见约略有四五个人瘫坐在地上痛哭,护卫将他们团团围住,靠近不得卫府半步,而这场面也招致了许多的看客,这会儿都开始对着卫府指指点点,铺天盖地的哭声急躁地扰动着人们的心绪。
“没天理!卫府门儿大,谁敢纠他们的错!可怜我的亲女儿,她的郎婿今年也考到功名,就待成亲…谁知好好的人就这么俏生生地走了啊…平素里这孩子有多乖!就是卫老夫人在世的时候那也是爱戴我们家,平素里没少往来,如今倒好,俏生媳妇闹死了人,连几两碎银子都不肯给,可怜我女儿…连口买棺材或草席子的钱都没有,纵使在你府上为奴婢,也不是让你们可打可杀,众位说说,有没有天理?老婆子我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哪敢上这阎王殿来哭!”
凌乔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约有四五十岁,声音洪亮,且看出应是个庄稼人才会有这般的体魄。
众人一听,忙帮那老婆子说起话,但是又不太敢出头,甚至有人在劝她:“有什么用呢?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儿是个阎罗殿,你今儿要到钱,明儿也不知怎么死的,有钱都没命花,往后还有日子,千万别寻想不开,趁他们主人家没来,快走吧!”
那四五人心里已经在动摇,但转而似乎又下了某种决心,拒绝了他们的意思,重新恸哭起来。
凌乔吩咐下人:“去府里拿三十两给他们,此事难说得清楚,还是别和他们纠缠。”
下人领命而去,文娘子悄悄退走,凌乔则用半睁半阖的眼漫无目的地扫了一下,似近在咫尺,有位衣着素雅的娘子用灼灼目光望了过来,发现凌乔看见她了,她又缓缓上前向凌乔行了一礼:“卫夫人,怎的不来赴约?”
“贺娘子,你倒消瘦了许多,要不进来坐,你看这外面乱得很,也不方便我们说话。”凌乔无奈道,“我虽知他们是来讹钱,可我到底确实对不住那女婢,因为我的任性而没了命,这回在众目睽睽下给了银子,想必来日也不好再拿此事说项,要知道,这种拿了银子没有收尾的事,向来难争个干净。”
贺珠泪似没想到凌乔与她说这么多,一时有些错愕,因为油灯的火光在街上已经显得昏暗了,以至于贺珠泪看不清她隐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神,但她能察觉到那是善意的平和目光,便放开了紧攥的手,随她进去了。
坐定以后,外面有婢子来报:“夫人,银子给出去了,那群人也已经散了,奴瞧着刚拿到银子,他们就直奔西坊的赌坊,估计之前烟云姐姐的抚恤银子也是这么没的,也不知烟云姐姐…”
湘云的话外的意思,她不是没有听出来,烟云之前和她说过,她不愿回那个家,因为她的家人都趴在她的身上啃食她的骨血。
显宗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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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威率大军夺取了香河,知县任裕之死难,初四,攻克永平,顺便夺取了滦州,在京师四周及山海关以东这片地方皆被萧威所占,其平民有大部分自卖为奴,以求生存,李氏便是其中一家自卖为奴的农户,后来萧威登位,大赦天下,放掉一部分农户的奴籍,烟云祖父辈来到京中谋生,其时到烟云父亲李成肃那代,他们家算是十分富裕,开起几间铺面,日子过的也很好,只是后来李成肃沾染上赌博,不出三年将家产败废个干净,走投无路之际,上京有人牙子收买小孩做奴婢,卖给富户府邸,于是乎,年仅十岁的李烟云被卖给了人牙婆子,几经转手到了卫府,因为卫夫人带的丫头不够,柴氏做主将烟云水袖赐给她当作陪嫁丫头,不算失了脸面。
李氏的确跟卫老夫人有点交情,算是一段七拐八绕的远亲关系,卫老夫人对李氏时有周济,只是后来卫老夫人发现李家染赌,就断绝了来往,再不肯与之牵扯。
烟云心软,每月的银例都会拿出一半周济李家,刚才烟云生母口中所谓中举的郎婿也不过是街头田家那瘸腿的小儿子田费,年纪也不小,四十多岁,今年的确让他中了举,可按全部条件来看,也算不得什么香饽饽。
凌乔为烟云感到不值,也担心起烟云是否有被安置,便对湘云道:“明儿你上街仔细打听打听,瞧瞧他们是不是真的这般狼心狗肺,如果他们真的一分抚恤银子都没花在烟云身上,你就找人打断他们的腿!”
湘云退出去后,凌乔反应依然有些迟缓,随后下定决心似的:“贺娘子,想逃吗?”
“逃?有什么资格…”贺珠泪自嘲般地笑笑:“我本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想与他厮守一生,他却弃我而去,也不顾这样做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之前求见卫夫人,是我听闻你相帮于萧璟,便专程想答谢你,我一介养女,在京中没有私交,作为女子,又只能囿于一方小院,便与其他女子一样,将时间精力都放在了情爱上,以为至少嫁个好郎婿,我的日子能好过点。他有野心,我明白,可我还是恨他,我想问问他,走的时候会不会因为想起我而有一点儿的犹豫!”
凌乔的声音此刻在极静的夜里显得沉谧如湖,在暖黄火光的衬托下甚至显出几分温和之感:“我不知你,你也不用谢我,那日偶起的好心,却是拖累了他,不日我要入宫,仗没打完,估计都不是自由的,我想走,走得远远的,你若也不甘心,便和我一起去往泽州,你当面质问,岂不是心里痛快些。教唆你离开皇京不是我真正的本意,我只是听闻京里的人说你常常将自己关于一室,不见人也不说话,知你心结未了,不如此次随我奔赴一趟,也全了你十三年的念想。”
贺珠泪讶然:“你…你怎知我…”
凌乔垂下目光,缓缓道:“你心上之人也亦知。”
当年冷家还兴盛时,她常与萧璟来往,每每在街上嬉闹时,总能见一小女童躲在周围暗暗观察,眼中的爱慕之情都快要溢出来了,她身上的衣服不算太好,甚至一度让冷瞳以为女童只不过是裨官小吏之女,或许是少年心性,她当时对这个其实并不对她构成威胁的“情敌”抱有十分的恶意,萧璟也发现女童的存在后,冷瞳便再也不和萧璟上街玩耍,而且颇为幼稚地警告萧璟不许靠近贺氏娘子。
20. 侍风波(二)
风吹着寝殿的垂帷,萧培砚坐着,听着闷雷敲打,炸开了一场瓢泼大雨,阴湿的空气钻入他的身体,令他骨痛不已。
晴妃打开那小盏瓷瓶,依话从里面倒出一小颗红色的药丸,伴着茶水给他服下了。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每次陛下一吃便不会再疼。
那应该是很好的药吧,她心里暗暗地想。
桌案上摆着道奏疏,破天荒地由沈南齐亲自送来,晴妃偷偷觑了一眼,倾刻便觉得脸上烧得烫了,怪不得陛下肯在夜里召见她,毕竟雨天他因为身体发疼是从不召寝的。
空气中悄氲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并没有因为雨潮而被冲淡,反而因为时间愈久而更加强烈,忽然传来极小的声响,这立刻引起了她的警觉,她知道那是什么,但又总觉得与平常的媚香不太一样,甚至更猛更烈,偏偏萧培砚仍处在半昏半醒之中,意味已是十分地明显。
她环顾一周,握住萧培砚手的指尖悄悄用力,拨开幔帐附在他的耳畔:“陛下…”
她俯下身子,嫩颊轻轻擦过他的脸,轻柔又灵动,宛如刚驯服的可爱埋奴,惹人疼惜。
外面的雨幕映在朱红大柱,悄悄沾湿了光洁的青石砖,映出摇晃的青葱树影。
重重叠叠的幔帐下是男女气息的相贴交缠,冰凉的亲唇贴附,甚至激不起一丝的温度。
萧培砚还是醒了,却没有推开她,而是在昏烛之下藏着笑意看她痴情迷恋的样子。
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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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但是却为美梦。
“啊!”
她惊呼一声。
他还是推开了她,两人对上目光的那刻,说不清是否厌恶。
雨已经停了,有丝阳光斜洒入内,显得温暖了一点。
萧培砚远远地看到殿角处似乎有火光在闪耀忽然,便立即站起,匆匆向那火星处奔去。
原来,在殿角隐蔽处,有一雕花镂空的屏蔽,屏蔽里闪着几点火光,显然是几枝香火。那香气就是从这里散发开来的。
怒气冲冲的萧培砚一脚将面前的屏蔽踢碎,只见后面正端坐着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三枝熏香。
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坏了的小太监早忘了给皇上叩头,坐在那里抖个不停。
21. 第 21 章
翟守珣策马回到扬州,匆匆捧着萧培砚赐下的丹书铁券面见何施来。
军帐之中,何施来正在校勘军报,他正为几拨朝廷禁军扣驻在扬州附近而忧心忡忡,忽然听闻翟守珣得了天子之意归来,心下大喜,当下便将他迎进去。
翟守珣匆匆说道:“启禀督师,属下认为与平夷王共谋实乃不妥,回了趟皇京,陛下有意诏抚,并亲赐下丹书铁券,臣以为养威持重,不可轻发。”
何施来多年来一直在充满刀光剑影的政坛中厮杀,他内心里是不愿放弃这一难得易失之东西夹击廊延的有利时机,所以听见翟守珣的话,他蹙了眉,既不肯接丹书铁券,也不肯应声,连刚才扶他的手都收了回去。翟守珣不慌不忙道:“督师曲解臣之意了,现在平夷王和庾延正是斗得热火朝天之时,督师何必现在出手,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才是督师该出手之时。”
何施来抬眸看他:“你的意思是?”
“平夷王新掌潞州兵马,立足扰未稳,且且下兵事丛杂,漏洞多多,上不能仰副北汉,下不能笼络僚属,还不如庾廷根深蒂固,不如先按兵不动,坐收渔翁之利。”翟守珣语气清淡道。
此言颇合何施来心意,故而他心下已定,先按兵不发,静观事态发展。
……
卫兖带兵疾驰三昼夜,几乎与潞州兵马同时抵达遵化外围重镇怀州城。
怀州城守将是蓟镇总兵官古成泰,见朝廷援兵已至,不由得大喜,可转念一想,若延之入内,卫兖势必将反容为主,胜敌是增援之功,失守则自己难逃其责,觉得潞州兵马虽强,却也未必能攻下怀州城,当即紧闭城门,拒不接纳援军。
卫兖没有办法,只得绕过怀州来援同州,途中竟与其中一支潞州兵马相遇,双方一场混战,卫充歼敌两千人,匆匆赴赴同州城。
拒不接纳援兵的总兵古成泰终究没能侥幸抵挡住能征善战、士气正盛的潞州兵马,就在平夷王攻入怀州城那天,他穿好朝服、向京师方向叩拜如仪,之后与妻子张氏一同上吊自杀殉国。
潞州人马汇集同州城外,合兵攻城。同州巡抚枷良是一介文官,哪见过这等阵势,急令总兵官李檟坚守,谁知道武将更是稀松,没等开兵见仗,早跑得无影无踪。
王枷良悲愤交集,便把逃跑诸将名单张榜于抚衙之前,而后与永平知县张奇等人相继自缢而死。
萧璟夺了遵化,继续挥师东进,庾廷的抵抗出乎他意料的软弱。
六月十八日,探马来报:大军前锋已至蓟州。
萧璟见天色已晚,便传令三军:“今日就地扎营,来日一早攻城。”
火影幢幢,街边的杂役都纷纷停了活,将土在城门口架起大锅烧汤,飘香阵阵。
萧璟知道两强相遇,自然免不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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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你死我活的恶拼,所以今晚让将士们都将所带之粮肉尽数烹煮来食用,保存精力与体力。
明日,就算卫兖仗着一股血性与勇气,那也只是苦苦支撑局势罢了。
恰在此时,一旅精骑而至,为首那人身穿青色长袍,披斗如云,正是荆州知府谢寂!本以为是来增援,却不成想,却是让他们退兵。
“怎么回事,仗打得好好的为何要退兵?”萧璟只觉得有嗡声在脑边响起,被谢寂的话弄得脑中一片空白。
谢寂站在冷风中良久,看着同州城那三个大字以及城墙上战战棘棘的一排士兵,叹了口气,清冷的声音裹挟着冷风,淡淡地吹入耳中:“后周旧部分兵夺取了抚宁、昌黎,兵马分据遵化、永平、滦州、迁安四城,中军西行,趋山海关,距关三十里安营扎寨,若过了山海关,后周军便可直抵京师,如今不是夺帝的时候,你辛带兵前赴山海关,扳倒沈南齐的事往后计。”
谢寂心里隐约不安,后周旧部向来有贼心没贼胆,如今还突然起事,会不会跟沈南齐有关…
萧璟心痛如绞,只能看着到嘴的肥肉跑了,匆匆下令:“收兵!”
兵部尚书吴廷突然站起来说道:“大人!平夷王退兵了!”
卫兖正在擦拭弓箭,淡淡地抬眸道:“知道了。”
他唇角隐起一丝笑意,随后下令:“奏报朝廷,不日回京。”
23. 传诏位
鸿沟南入颖水的交汇地带,魏然矗立着一座大城,其名曰泽州城,泽州城虽为县城,却是庾国北部重镇,远古之时,舜族居住在河东的妫水谷,古俗以地为姓,族人姓了妫,再后来妫族的姓逐渐确立为陈,泽州城所居住的人大部分是妫部族,此地土地肥沃多有沟洫,陈人同时也善于耕作,农事兴旺,泽州城内已完全可以做到自己自足,且城墙修得坚实雄峻,自是分外显赫,难以攻克。
凌乔跟着百姓入城,轮到凌乔被查验时,她脸不红心不跳地从腰间掏出令牌:“我是卫兖的夫人,我要见主将!”
……
倏忽暮色降临晚阳斜照,一使女来报说夫人来见,卫兖起身便走匆匆来到自己在泽州城所居的庭院,等候在庭院的凌乔再次见到阔别多月的卫兖,很有些不一样,他平日里穿的玄袍已经换成了战甲,正有风从他身侧袭过,卷起半边的袂角,倒是平添几分生动妩媚之感。
他匆匆上前来,几乎是在呵斥:“你来干什么?”说罢便要拉她往城门方向走:“我遣人将你送回去!”
凌乔则铁青着脸一声大喝:“放开!我要见平夷王!”一张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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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脸抬起来,微微仰着,生动明媚,即使几日风尘仆仆,也未损去她一分容颜。
卫兖逼近一步,说:“平夷王乃是乱臣贼子,日后定是要被收叛的,你与他有何牵扯,竟不远万里过来找他!我不管你从前如何,现在你早该与他划分清楚界限,何故又作此态?况此战场危险,可不是儿戏!”
凌乔正欲扯开他那紧握的手,勿听见庭院外传来一道声音:“要见本王?”
数臂之远外,站着一男人,面中带笑,举动之间尽是儒雅风流,不经意间又透出层层杀意来。
24. 第 24 章
贺珠泪大袖一拂径自跨进了门槛,绕过影壁一片庭院,西侧的北屋廊下遥遥已见有两名女使在把守。
正欲迈进,却先听得一声清脆的喝令:“贺娘子!”
贺珠泪不想理会,还是径直掀开了一侧的珠帘,隐约之中可见是一道侧卧着的纤细倩影,朦胧之中也可窥其婀娜之姿,当真是绝无仅有的美人。
蓦然之间,她的手却被人紧紧攥住,再不让她往里走入,而她转过头,对上的是一双似笑非笑的棕褐色眼睛,里面竟是有几分愠怒和惊慌,她率先开了口:“贺娘子莽撞了,这样有失礼数罢?你若说一声,我也合该知道怎么招待,这下好了,若贺娘子今日在府上没有尽兴尽情,那反倒是我们做主人家的不是。”
贺珠泪冷哼一声:“你算什么主人家?一个侍妾而已,就这般耍尽威风,敢情是让全城的人家看笑话呢!我用不着你招待,里头躺着的那位才有资格招待我!甭说话这么多,今日我既来,就是要把人带走!”
谁知即墨猗却不叫她再说下去,命人阻在她的身前:“你管的倒还多,夫人只是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嗜睡而已,你若茂然闯进打搅夫人休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顶得住主人家的怒气?还请贺娘子放过我们小的,早些回去吧。”
贺珠泪眉目间竟透出几分霸道来,浑然没有将即墨猗的话放在心上:“做奴才就要有做奴才的样!主子赏时你受着,主子罚时,你也得受着,哪轮得到你在这里编排主人家的事,你们即墨家好歹以前也算是支大族,连这点道理都不晓得,果真是没落了!若不想死的话,现在就滚开!”说罢径直拨开她的手,径直入了卧房。因为早有预料,贺珠泪特地从平夷王府调来数名精兵,此刻威风凛凛地压在使君府的数名家仆面前,令人望而生畏。
说不清屋里什么味道,大概是多日未浆洗衣被而发出的馒臭,又淡淡地融入了女仆们进进出出而留下的脂粉香气,这样一来,味道便有些腻人。
明显地,凌乔是没有气力地昏迷着,此时有一半的烛火与地灯都灭着,更显得此屋内的衰败与荒凉,哪里有作为女君的尊荣?公认貌美的卫夫人,此刻垂着鸦睫,眉眼角都沾染上几许清冷衰败,贺珠泪撤回身子,让下属将她揽抱起来,略过气得扭曲脸儿的即墨猗,出了府门,将她安置在自己的重帘车上。
贺珠泪的车驾豪奢的很,并不同于卫充马车的冷峻简朴,脚底是厚得人脚软的红地毡,左右车厢壁上各吊一盏粗大羊油烛的六尺银烛色,烘得卫兖的门府前都是明晃晃的。火红色的狐氅衬得凌乔人比珠玉贵,仿佛连鼻翼喷吐出的气息都带着非凡的香甜气息,这般的美人,连贺珠泪都觉得惊艳。若她长这样就好了,长成这样,没有人会不珍视她,轻忽于她!
贺珠泪嫉妒地看了凌乔许久,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重新放下车牖。
贺珠泪的车驾在朦胧夜色中辚辚回府,府中奴人匆匆迎来,一声娘子未叫出口,已软在门厅之下。
侍卫们扶着凌乔下车,贺珠泪忙吩咐仆人扶卫夫人去歇息:“去熬些小米粥来,顺便备套新衣来,刚才见她那身寝衣已是汗津津湿透几番,再这么穿下去,恐着了夜里风寒的恶。”
奴仆颔首:“娘子新做的细麻布衣裳正放在寝房里,娘子与卫夫人的身段相似,一时也寻不到比这更贴身合穿的轻软衣物,奴们平日的衣裳是粗麻,又被浆洗得硬邦邦,唯恐咯伤了卫夫人金贵的身子,不知娘子何意?”
贺珠泪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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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异人,你心思细,做事从来周全,从无遗漏,只是你倒把我看得小气了,几件衣物,我会惜得?去我房里给卫夫人取来罢。”
…
金鸾殿仍旧金灿煌辉,金幔帐之下,是一位若隐若现的美人,一头柔软的青丝挽成了高高的云髻,头上是一顶精美绝伦的珠冠,左右两侧各插着一支硕大无比的金牡丹,绽放的程度刚刚好,既不会有花将败的惋惜之感,又不会有花未开满的美中不足之感,制作这金牡丹的手匠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美人强扯着明媚的微笑,眼角却缀着泪珠,既妩艳风流,又婉转可怜。
织金绣凤的衣袂绕在满室的香雾中,左右的侍女尽心尽力地整饰着她的仪容,尽量让这场封后大典看起来不那么仓促潦草。
侍女颤抖着手指,心里仍在发怵,听说昨夜在后花苑的古井里发现娴妃娘娘浮上来的尸体!没有人能说清她究竟是不是自杀,兴许吧,但乃不那么重要了,人都死透了,那惨状甚至难以描绘,古井过于狭小,娴妃磕得头破血流,连脖子都生生被折断了!属实骇人!本来娇美纤细的身躯都井水泡得发肿发胀,青青紫紫,一点仪容都没有…
宫妃知道自己有可能逃不过叛军的屠刀,这几月纷纷写好了遗书,光是昨日从宫门抓回来的妃嫔就有十多位,哭得叫人撕心裂肺…没有被太后和沈南齐带走的人,就只有留下来等死的份…
独孤太后走的太匆忙,连她身边最得力的几个嬷嬷都没有带走,更甚为惊奇的是,连陛下乳母侯氏也在。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她们被宫人心怀恐愤地打得半死不活,听说没两三天就先后走了,算来算去,侯氏这日子也快了,不快的话或许还要死在平夷王刀下,何必呢?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
25. 秋狩
众人言笑宴宴,举杯共饮。行宫外围是男子们的天然狩猎场,地势平坦,林中躲匿野物丰多,正适合平日困囿于皇京的贵族公子大施拳脚!
贺珠泪只带一众女妇在内场行走,既不会过于暑热,也可以偶见到男子们痛快淋漓的身影。
行宫依着战时庾太祖帅部的规制建造,各主要官署都建有专门的公务庭院,所以他们能阔步行走的地方不多,基本上都只在行宫内场。
凌乔独自走在后面,之前在即墨猗那里挨饿时间过久,她刚刚又吃了那么多的肉,当下便隐隐觉得肚腹胀痛,渐渐脱离了队伍。
她瞥见右侧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当下便走过去缓靠着坐下来,已至深秋,那宽大的梧桐金叶纷纷而落,她便有些伤感。
母亲意夫人最爱的就是梧桐,旁的京中美人皆以爱花而出名,而意夫人则以喜爱梧桐而出名,当时的追求者甚众,皆持拿一支梧桐枝叶来约见,京中梧桐竟一时成了名贵隽雅之物,象征着对美人纯洁的追求之意。
奇怪的是,之前滞留在皇宫中时,凌乔发现沈南齐居住的内务所前居然也栽种着一大片梧桐林,是巧合么?
日光衬在梧桐枝叶上,仍极为刺眼,刚小憩了会儿的凌乔费劲地睁开了眼,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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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有些模糊,而在过会儿这模糊的视线又重新地明晰起来,入目竟是一张清雅如玉的少年男人的脸。
他唇角轻轻扯动,温柔永隽,一眼万年。
“谢公子!你也参加这狩猎么?那真是很巧。”凌乔被谢寂一只手拉起身来,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立着,虽说前也没见过几次面,却已熟稔得像故友。
谢寂身着一件乌青兽毛镶边的浅白织锦曲裾深衣,看上去应该还没有上过猎场。谢寂看凌乔虽依旧美得摄人,但脸上却明显地气色败颓,十分憔悴,且见她兴致缺缺,眉眼郁郁,一时心中竟也奇怪且没来由地烦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