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献身疯批弟弟后》
7. 强吻
感受到扼在自己颈上的大手开始用力,薛窈夭一颗心瞬间凉了大半。
可事已至此,仿佛一场偏离预期的豪赌,她已经没有退路。
在江揽州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她窥见自己卑微的影子。他眸中森冷的漠然,狠戾,更仿佛锐利的刀锋挑在她肌肤上。
殿内充斥着无数私语嘈杂,类似“这女子是谁”、“王爷怎地会突然变了脸色”、“不是说要献舞吗”、“玄伦大人什么意思”……
没有任何一句比“你也配”这三个字更具穿透力。
它何其熟悉,不正是她不久前曾对他说过的话吗。
视线胶在一起。脖子上力道还在不断收紧,薛窈夭眼眸渐渐猩红,不得不伸手去掰他的手,才能勉强得以呼吸。
“你不舍得……掐死我……的,对吗……”
忍受着死亡的威胁和恐惧,膝盖和双腿内侧的细碎疼痛,由身至心的自我冲击,薛窈夭唇瓣开合着,语声断断续续,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还会说出多么无耻的话。
她曾经是东宫准太子妃,薛家大小姐,宁钊郡主。
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向眼前人低头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看出她眼中不甘,又猜到她可能误解了想什么。
江揽州看她泪水淌过花瓣一样美丽的唇,出口的话带着轻蔑之意,也瞬间将她思绪打乱,“原野那次,本王说要买下姐姐做妾,不是想救你。”
“而是救下你之后,折磨,凌辱。”
“死何其容易?”
“而我想要的,是你生不如死,薛窈夭。”
“你自作多情到什么地步,该不会以为,本王对你有那种意思?”
“可能吗。”
他笑意收敛,眉眼沉在阴影里。
恰在此时,大殿上骤然响起琵琶乐声,乃是玄伦为平复宴上骚动,令乐师们提前就位。
江揽州却忽然抬手,又放下。
是个示意安静的姿势。
不合时宜,但确实有一瞬被臊得耳根发烫,面颊灼烧。应该懊恼的,可薛窈夭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懊恼的资格,她跨马横疆整整五日,一路北上来求他,自是提前做足了各种心理准备。
可此刻真正的羞辱来临,又或仅仅耻于自己的“自作多情”,薛窈夭到底扛不住他视线中的玩味、审视。
颤着睫羽垂下眸子,她盯着他腰间蟠龙纹看了片刻,拽他衣襟的指节一点点松了力度。
有那么一瞬,的确是想放弃了。
可是。
已经如此卑微,叫她怎甘心无功而返?
“既然,既然……”
“既然你想让我生不如死,那么我们……交易可以吗?”
翕张着唇,薛窈夭听见自己说:“你庇佑我的家人,而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你想看我受折磨是吗,我,我可以的,你也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江揽州,求你,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嘴上说着话,薛窈夭手也没闲着。
江揽州指节虽松了力度,却依旧扼在她颈上,她便索性试探着掰开他的手带其往下,一点点隔着夏日薄衫,触上某处特殊位置。
指节微僵,男人狭眸看她。眸色带着警告意味,且一瞬暗了好几个度。
早在十五年前,他们就已经相识了。
彼时的小郡主金枝堆雪,天上掉下来的玉娃娃似的,被一群孩童簇拥着奔走嬉闹;而他一身粗布麻衣,裤腿上沾满泥水,被衬得仿佛街边乞儿。
十五年后的今天,这对没血缘的姐弟,同样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泞。却仿佛被命运调换。
很奇怪。
薛家满门男丁斩首的那天,薛窈夭没哭。
后来薛家女眷流放,一路经历那么多心酸挫折,她也没哭,仅仅是求穆川穆言时,落了眼泪。
可此时此刻。
从双膝跪地的那一刻起,薛窈夭知道,她回不去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明明只是为亲人寻求庇佑而已。
她重复着:“求您给我机会……”
滚烫滚烫的,她的眼睛在下雨。
湿润,没有边界,江揽州不喜欢这种感觉。
偏她落泪的样子,比从前顺眼多了。
被她带着触上柔软的那只手,指节渐烫,江揽州本能抽离,薛窈夭却按着不让他离开。
之后视线缠在一起。
薛窈夭静默等待着,仿佛等待被宣判死刑的囚徒。
好半晌。
“可以。”
她听见江揽州说:“留在我身边,到我玩腻为止。”
“愿意吗,姐姐。”
一个“玩”字,他是压着嗓子用气声说的,声线低磁冷凝,又隐含切骨恨意,仿佛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稍稍别开脸,薛窈夭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也许是劫后余生,也许是知道这句话的背后,是祖母嫂子瞳瞳元凌以及其他薛家女眷的安稳,她大大松了口气。
广袖白衣和他的玄袍拓在一起,像朵铺开的花。
他深挺的眉宇越发模糊。
薛窈夭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像是急着表态,又像是漫漫流放路,早就将她逼至了某个临界点。
她突然起身,打算投怀送抱。身体却踉跄着不听使唤,要往下跌。
电光火石间,江揽州大手一捞,带得她恰好跌进他怀里。彼此肌肤隔着衣料意外相贴的那一刻,二人俱是一怔。
但这不够。
人与人之间,需要一种价值交换。无论情绪、美貌、□□、功名财富、或家族资源。
可我什么也没有了,薛窈夭想。
她勉强平衡着身子,就势抬手圈上江揽州的脖子,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猝然撬开他唇舌。
刹那间,澜台夜宴满座哗然。
江揽州右手悬着的那支酒盏落地,发出极为清脆的碎裂之声。酒香霎时弥散开来。
他猝不及防周身一僵,有一瞬仓促的狼狈。
她很急。
肆无忌惮侵入他领地。
柔软到不可思议,又带着一种义无反顾和不留余地。
理智觉得这荒唐,不可思议,她怎么敢?!
江揽州下意识要将她推开。
然而唇瓣贴合时,只瞬息刹那,手腕便已背叛了他,圈着她的腰肢将她扣下。
像一种无需学习的本能,更仿佛有一根极细的牵丝之线,不知从哪里开始蔓延,待察觉之时,已然扩散至全身每一处角落。
江揽州不受控制的喉结滑动,明晰冷硬的下颌线条在灯影下明明灭灭,闭眼吞咽她侵入的柔软、湿润、和气息。
甚至没过片刻,他已然转守为攻。
煌煌灯火下,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
整场庆功宴渐渐陷入死寂。
站在蟠龙殿柱下的萧夙和玄伦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惊疑不定,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但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满殿的文臣武将、以及他们所携的家属女眷,个顶个的瞠目结舌。就连后来的穆言,踏进殿门时也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
但王座上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并未持续多久,少女忽然间身体一坠,直往下滑。
失去意识前,她呼吸绵软,气若游丝,“答应了就不可以反悔,江揽州,现在就去好不好?”
“桫州,祖母她们在桫……”
话未完,有如离线的风筝。
薛窈夭紧崩了月余的神经,强撑的所有意志力,在他唇舌不受控制地回应之中,突然间全数溃散。
...
仿佛幻梦中惊醒。
江揽州有一瞬短暂怔然。
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神色有些变幻莫测,眉宇隐现几分地狱修罗般的诡谲森然。
不少人猜测,此女胆大妄为,公然诱上。
接下来可能会是何种下场?
会不会死无全尸?
还是被斩下头颅?
却不想。
片刻静默,男人拧眉,将怀中姑娘打横抱起,在澜台无数双视线的瞩目之下,径直起身下了台阶,大步朝殿外走去。
萧夙和玄伦又对视一眼。
玄伦自发留下来善后,毕竟庆功宴才刚刚开始,如今主子总揽北境九州军政大权,比之以往的大将军更多了“人情世故”,必要的时候需得体面。
萧夙和穆言二人则紧跟其后追了出去。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来,江揽州语气沉沉撂下两个字:“医师。”
“是,殿下!”
央都的夏夜并不潮热,比之南方略显干燥。
眼看少女柔软的裙裾在男人臂弯下飘荡,萧夙体贴地补问了一句:“不过医师人在东阁,属下该将人请至何处?”
北境王府原本是没有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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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的,隔壁护军府倒是有不少军医。
但自从体弱多病的孟雪卿——也就是江揽州的恩师之女在东阁住下,府上这才有了专用医师十二个时辰随时待命。
江揽州脚下未停:“樾庭。”
得令之后,萧夙立马对身边人打个手势,安排下去了。
听到樾庭二字,穆言又忍不住看了萧夙一眼,满眼都是不可置信。同时又觉得,无论薛姑娘此番所求为何,想必殿下都会同意的吧?
毕竟刚刚的澜台大殿上……
不错,大周朝民风开放,未婚男女拉拉小手,结伴出行,又或每年七夕节相约游园,产生一些肢体接触,都是正常的。
但先前那一幕还是太刺激了,穆言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想必今夜但凡目睹之人,恐怕都得消化许久。
抵达樾庭,绕过麒麟雕像上了台阶。
江揽州似终于想起什么,头也不回地吩咐萧夙,“将本王手令交给穆言,让她去军中调拨精骑,至于要做什么,她自己清楚。”
被点名的穆言:“我不清楚!殿下,能不能具体一些?”
江揽州这才发现,穆言竟也跟了一路。
穆言属于得命就办事的类型,惯常不会多问什么,毕竟他们兄妹俩的命都是江揽州的。
但萧夙作为随侍,却需日常替主子分忧。他试探着提了一嘴:“殿下,罪臣与尧亲王谋逆一案,牵扯诸多。”
尧亲王乃当今圣人的同胞弟弟,罪臣则是指已被斩首的薛老国公,这是在提醒江揽州,要保怀中一个薛窈夭,易如反掌。
但要保薛家其他人,延伸的便是被圣人发落的“薛家”,人数越多风险越大。并非不可暗箱操作,怕就怕将来万一东窗事发,于他们来说绝无半分好处。
况且这位薛姑娘,她不仅是罪臣之后,更还是曾经与东宫有不少牵扯的准太子妃,殿下又刚好是太子的异母弟弟,这也是穆言为何会觉得“太刺激了”的原因之一。
樾庭极大,日常有暗影潜伏于各处,值夜的小厮丫鬟也不少。
眼见本该在澜台宴客的三殿下,此刻怀中抱着个女子,莫名出现在樾庭后院,也不知那女子是谁。
丫鬟小厮们个个惊异。
穿过附室,寝殿的雕花门扇被一脚踹开。
江揽州语气没什么耐心,“去桫州接应,有多少算多少,护至幽州,再来细报。”
提到接应,目的地又是幽州,穆言这下懂了。
萧夙欲言又止。
但也不再有任何异议。
...
东阁的李医师一干人等到得很快。
一同闻风而至的,还有东阁的半个主人,孟雪卿。
只是她抵达樾庭后,萧夙语气恭敬却不容置喙:“抱歉,孟姑娘,殿下不喜人出入私人内院,还请您止步于此。”
顿了顿,“您身子弱,不易外出走动,属下这就派人送您回去?”
内院寝殿。
许是主人性情使然,殿中除一方巨大的床榻,一道龙飞凤舞的舆图屏风,博古架,一套墨色案几,再无其他多余事物。
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入目满室静寂,甚至有些清冷寥落的空空荡荡。
薛窈夭被放在床上,裙摆随之铺开。
李医师隔着纱娟替她诊脉,好半晌,才缓缓说道:“殿下,这位姑娘脉象虚浮,细弱无力。”
“此番陷入昏迷,乃元气亏损严重。多半是长时间忧思恐惧,心力劳损,又未及时得到将养......”
“还好年轻啊,老身这就开出方子,待姑娘服食半月汤药,再每日辅以针灸,多食些滋补之物,往后少思少虑,多加休养,便可慢慢调养回来。”
靠在窗边,江揽州嗯了一声。
语气里没什么情绪起伏,“多久能醒。”
“快则明日,慢则三五日。”
李医师起身,“老身这就安排下去,给姑娘熬煮汤药?”
李医师乃央都本地人,全名叫做李时邈,资历不如天家御医,但也是整个北境数一数二的杏林高手。他和他师弟二人自从被萧夙聘请,便携着他手底下几名学生、以及行医的行头,一直在东阁做事。
“你的人,留一人在东阁即可,其他的都来樾庭暂住,凡事跟辛嬷嬷交接,到她康复为止。”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此刻躺在床上的人。
言罢。
男人语气极淡,“出去。”
8. 那她如今的勾引
桫州远在央都的千里之外。
有穆川携“商旅”留在那边,穆言并不十分担心。
但考虑到薛姑娘一路上心急如焚,再代入她的处境遭遇,穆言在得到江揽州的首肯,以及萧夙转交的手令之后,还是第一时间去了军中调拨人手,连夜南下。
王府这边。
辛嬷嬷的督促下,李医师携医师班子下去拾掇药材、熬煮汤药,整个过程再快也需要一定时间。
澜台庆功宴在玄伦的安抚下,一切照常进行。
最静默的,莫过于樾庭寝殿。
失去意识的薛窈夭躺在床上,一头墨发披散下来,偶有夜风拂过,将殿中帷帐和她身上的素白色裙裾掀起涟漪。
涟漪之下,是敞露在外的莹白脚踝,肌肤如无垢的雪地,却被枷锁和镣铐留下痕迹。
她不知黑暗中有人靠着窗牖,就那么安安静静,一直盯着她看。
正是江揽州。
如练的月光倾泻下来,在他肩背上拓下阴影。
他既不靠近,也不出声。
只是那么沉寂寂地注视着她。
时光从当下,退回到少年时,再回到久远的孩童时期。
若非三年前傅廷渊的母后病逝,傅廷渊需得依矩守孝,那么此刻躺在他床上的女人,只怕早已是东宫太子妃。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皇城宫道上重逢,彼时霞光绚烂,傅廷渊对他介绍说,这是你未来的嫂嫂。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笑意。尤其面对傅廷渊时,她说话声音软糯糯的,像是在撒娇。
那副嘴脸实在刺眼,那个六岁的孩童拉拉他衣袖,说往后不想再见到她了。
于是他主动请缨,远走北境。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跪在自己脚下,如他幼时那般遍遍哀求。
她再也不会趾高气扬。
更不会看他时目中带着恨与鄙夷。
可畅快之余,先前淡淡酒意中,她袖衫留下的触感还残留在指节上。唇舌猝然探入他口中时,她腰肢在他掌中渐软,那滋味难以形容。
如有实质的,江揽州诡异地感觉自己被什么爽到了,连脊椎都在隐隐发麻。
偏偏眼前闪过的是她曾在京郊猎场的半山亭子里,跨坐在傅廷渊腿上,被吻得满面潮红,口中发出某种呻|吟。
自那时起,他对她的厌恶更加如有实质。
恨屋及乌,连傅廷渊也变得面目可憎。
此时此刻。
殿外风吹树冠,夏蝉于枝头聒噪,时而齐鸣,时而停歇。她衣襟散出来的清淡气息,混着窗外灌进来的不知名花香,余韵在他鼻间逗留,莫名地惹人烦乱。
在她眼里,他阿娘是为攀附荣华的狐媚子,他是小野种。
他们母子十恶不赦,出现在薛家便是罪孽。
那她如今的勾引,又算什么?
真的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么。
...
时间过去很久,久到辛嬷嬷终于带着李医师等人返回。
“殿下?”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交给你了,有劳嬷嬷。”
作为樾庭管事,辛嬷嬷当然有求必应。
但见江揽州转身离开,背影孤湛,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恕老奴冒昧,这位姑娘是……?”
知人身份,才能更好的慎重对待。
江揽州脚下一顿,没有回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凉薄疏冷,“待人醒后,嬷嬷自己问她。”
辛嬷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奴定会好生照料姑娘。”
待男人身影消失在寝殿门口,辛嬷嬷回过头来,注意力这才全都放在薛窈夭身上,吩咐后头的小丫鬟道,“去拿软枕过来。”
“要给昏迷的人喂汤药,是件需得细致的事。”
少女面色苍白如纸,整张脸几乎没有半点血色。
显然是虚弱至极,也疲惫至极。
辛嬷嬷小心将人搀扶起来靠在怀中,一口一口慢慢地喂。
待药喂完了,又用打湿的软帕给薛窈夭擦拭身子。
素色交领被小心剥开,帷帐内光线暗淡,入眼是裸露的雪肩,肌肤细腻如羊脂般白而细腻。
十指纤纤,身娇体软,相貌更挑不出半点瑕疵。辛嬷嬷见多识广,当即笃定这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姑娘。
只是不知为何,姑娘身上竟有多处淤伤。
好比纤细的手腕、脚踝,再好比莹白颈项上的划痕,肩背和膝盖处的淤青,以及大腿内侧……
辛嬷嬷几乎看傻了眼。
想到人是殿下亲自抱回来的——姑娘身份不确定,但必然和殿下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笃定这点后,辛嬷嬷不敢马虎半分,赶忙又回头吩咐小丫鬟们:“速速去李医师那边,再多要些药膏和纱棉过来!”
…
樾庭前庭。
孟雪卿被一群婢女簇拥着,站在庭中广场上等待,盯着不远处的花圃出神。
先前东阁李医师被人请走时,有婢女来报:“孟姑娘,殿下带着个女子去了樾庭,是一路抱着走的!”
并将澜台大殿发生的事情也大致说了一遍。
彼时孟雪卿一双美眸渐渐瞪大,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
婢女:“是真的,满座宾客全都亲眼瞧见了……”
“姑娘要是不信,召澜台值夜的丫鬟过来一问便知,奴婢说的都是真的,绝没有骗您!”
“据说那女子是玄伦大人带来的,什么将士献上的美人,谁知竟胆大包天,直接奔向殿下的王座,先是跪着说了什么,后来直接就起身跌进殿下怀里,还当众强吻了殿下!”
指节一点点拽紧,孟雪卿深深吸了口气。
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心说怎么可能呢。
殿下连圣人在京中为他亲点的世家贵女都拒绝了,怎可能会随随便便跟一“被献上的美人”拥吻,还将人抱去了樾庭?
毫无疑问。
江揽州是孟雪卿的春闺梦里人。
由于已故父亲的原因,孟雪卿很早就认识江揽州了,那时江揽州还是一无名小卒,无父无母,在北境军中摸爬滚打,被孟父一眼相中并收做义子。
后来他立下战功,崭露头角,又被回京述职的孟父带在身边。
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皇嗣。
再后来便是江揽州率军出关,深入北狄大后方,期间一次两军交战,孟父为护江揽州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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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不幸被狄人的毒矢穿胸而过。
临终前,孟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家中孤女。
邃将孟雪卿托付给了江揽州。
两年多来,她被江揽州照顾得极好,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无一不是光鲜极致。知她体弱,他为她挑选了体贴细致的下人伺候,还访遍北境名医,东阁也因此多了十二个时辰随时待命的医师班子。
外头传言他不近女色,却会多次为她破例,他拒绝了一桩又一桩婚事,无非是府上已住了一位“未来的三皇子妃”。
就连府中下人,也几乎默认了孟雪卿便是这座府邸的未来女主人。
却不想。
一个多月前,江揽州受诏回京,临走前竟说要给她介绍一门亲事,男方乃京城世家公子,问她是否愿意随他一同入京相看。
那时孟雪卿才知,一切皆是她一厢情愿。
婚事她当然拒绝了,心下升起的念头,却是自己从前会不会太过矜持,以致于江揽州不知她心意?
那么,刚好七夕节快到了。
她已绣好了能表达心意的巾帕跟荷包。
却突然有人告诉她,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孟雪卿想象不出江揽州怀中抱着个女子,与之在澜台拥吻,会是何等的刺眼又缠绵悱恻。
…
足靴踩踏青石地面,发出沉而厚重的闷响。
有婢女提醒:“殿下过来了。”
孟雪卿这才回神。
来人逆着光,一袭绯色曳撒,外罩玄袍,上刺暗金色蟠龙纹。一双狭长凤眸朝她淡淡扫来时,眸光漆黑、沉锐、深不见底。
即便已经见过无数次面了,视线与他撞上时,孟雪卿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面红耳热。
“怎么来了这里,你身子弱,不宜四处走动。”
这年二十一岁的江揽州,早已褪去了年少青涩,轮廓越发深邃冷刻,嗓音也低沉沉的,像是能透穿人的耳膜,直接敲到人心脏上去。
与他对视不过一秒,孟雪卿便招架不住垂下眼眸,“先前听婢女说,殿下这边出了些事,我见李医师走得急,担心殿下……便过来看看。”
顿了顿。
孟雪卿又忍不住仰头,“听闻殿下带了一位……美人回来,可是那位美人身子不适?”
“府上医师皆是男子,有些事情可能不大方便,殿下可需要雪卿帮忙做些什么?”
听到“美人”二字。
江揽州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一个肆意妄为的女人罢了。有下人照看便是,不值得孟姑娘亲走一趟。”
一个肆意妄为的女人罢了。
若真如此,你为何会抱着她走了一路,还将人安置于樾庭?
提起她时,眉宇又为何有讥诮与黯色闪过?
后面这些话,孟雪卿当然不可能真问出口,她只是突然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心口闷闷地疼痛起来。
捂着心口咳了两声,她尽力稳住神色,闲话般道:“那她……可是殿下的故人吗?”
示意一旁的丫鬟给孟雪卿罩上披帛。
江揽州语气无波:“嗯。”
言罢吩咐萧夙:“外面风大,派人用轿辇送孟姑娘回东阁。”
9. 她自称
浑浑噩噩,模模糊糊。
薛窈夭昏迷期间做了许多场零零散散的梦。
梦里有小时候,那时娘亲还在,父亲也没有性情大变,哥哥给她扎了崭新的纸鸢。
春风拂过杨柳岸。
最终纸鸢在欢笑声中飞上蓝天。
梦里也有傅廷渊的身影,他们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他教她读书写字、走马吟诗,他会在她每年生辰那日为她刻上一只木雕娃娃,还会包下京中最好的酒楼,请戏班子为她唱上三天三夜。
最终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她终于得偿所愿嫁进东宫。
却不想新婚之夜画面一转。
祖父血淋淋的人头落在面前。
紧跟着还有大伯二伯的,父亲的,哥哥的,堂兄堂弟的……
她吓到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拼命呼喊傅廷渊。
一次又一次,傅廷渊却不见踪影。
最终身下喜床也被血色染尽。
…
梦里很不安稳,以致于时常被梦魇得汗水淋漓,似有人在一遍遍替她擦汗,喂她喝下些什么。
薛窈夭很想醒过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最终意识清明。
已是五日后的一个清晨。
入眼不是她所熟悉的灿灿帷纱,也不是流放路上那些客栈,而是纯粹的玄色……玄色帐顶。
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薛窈夭下意识呢喃了一声:“水……”
无人回应,她偏了偏脑袋,在窗牖透进来晨光下,依稀看到一个小丫鬟正支着下颌在打盹儿,面容十分陌生。
意识一点点回笼,记忆一点点苏醒。
昏迷之前,她正跟江揽州……
舌吻。
那么眼下,自己应该是在北境王府?意识到这点之后,薛窈夭伸手扯了扯小丫鬟的衣袖,力道很轻。
小丫鬟是轮流值夜并守在床边的其中一个,被扯衣袖醒过来时,对上床上少女一双雾濛濛的眼睛,登时一个激灵,险些打翻了手边碗盏。
“姑、姑娘醒了!”
不待薛窈夭接话,小丫鬟急慌慌起身朝外间跑去:“醒了醒了姑娘醒了!快去告诉辛嬷嬷,姑娘醒过来了!”
…
“五日了,整整五日啊。”
“来,老奴这就扶着姑娘,您先喝口水润润喉……”
辛嬷嬷来到寝殿时,手里端着一方托盘,盘中放着一碗清晨才刚熬好的药膳,以及一碗热汤。
五日下来,薛窈夭便是靠这些药膳维持生机,也靠丫鬟们一遍遍为她擦洗身子,轮流守夜,才得以醒来时干净整洁,不至于满身濡湿。
温水过喉,一点点浸入胃里。
薛窈夭总算找回些活着的感觉。
许是看出她眼中疑惑,辛嬷嬷介绍道,“老奴乃樾庭管事,奉殿下之命照料和侍奉姑娘,这些小丫头都是府上最贴心的婢女,水清、水碧、花源、花香、还有阿寅……”
辛嬷嬷一个个指过去,给薛窈夭介绍。
片刻后。
少女点点头,礼貌性带了一丝极淡的笑意,“谢谢你们,这几日实在是麻烦了。”
丫鬟们:“不麻烦的,这都是奴婢们应该做的!”
坐在床边,拿巾帕给人擦了下嘴角,辛嬷嬷温声道:“姑娘安心,已有人去请医师过来了,待会儿就为您看诊把脉,老奴这就服侍您喝下药膳?”
药膳盛在白玉碗里,还在冒着腾腾热气。
所谓良药苦口,散发的气味当然也难闻至极。
薛窈夭自顾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没多问什么,只是道:“谢谢嬷嬷,但我想先盥洗沐浴,可以吗?”
…
樾庭内院有两处浴池。
一处在室内,一处在室外,皆是殿下专用。考虑到浴池这种东西具有某种私密性,辛嬷嬷不敢擅自做主,最终让下人们弄了浴桶过来。
水汽氤氲,没一会儿便在室内蒸腾起袅袅白雾。
少女雪肩以下没在水中,水面铺了浅浅一层禅客花瓣,片片晶莹娇嫩,散发着清浅香气。
再看一旁的墨玉案台,上面摆放着干净柔软的雪色亵衣,以及好几套备选衣物,月华锦、软烟罗、燕羽觞、方目纱、浮光锦……样样皆是极其珍贵的料子,一旁还有不少珠钗首饰,显然都是辛嬷嬷提前安排好的。
而辛嬷嬷的背后,是江揽州。
若是从前,薛窈夭会觉得这一切再寻常不过。
然而仅仅一个多月,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锦衣玉食又四体不勤的闲适生活,便好像离她很远了。
自己一个人穿好衣物,薛窈夭最终选定的是软烟罗,一条浅青色对襟齐腰襦裙,质地轻盈柔软,颜色也很适合夏日。
撩开帘子穿过屏风,已有丫鬟候在外面,语气恭恭敬敬:“近日天热,奴婢来帮姑娘绾发吧?”
轻轻点了下头,薛窈夭:“谢谢你。”
“还是我来吧。”辛嬷嬷放下手头事情,将人领至殿中一处临时搬来的铜镜前,以眼神示意其他小丫鬟全都退下,这才开始用巾帕擦拭少女柔软的发。
在对方略微闪烁、又欲言又止的神色中察觉到什么。薛窈夭率先开口:“嬷嬷可是有什么话想问吗?”
辛嬷嬷诶了一声:“还是姑娘先问吧。”
彼此当然都有许多疑问。
薛窈夭想问这五日下来的一切,大到她的吃穿用度,小到方才沐浴时的刺玫香露,都是江揽州安排的吗?又觉这种问题约等于是明知故问。
也想问自己那日晕过去后,发生了些什么。
然而这座北境王府,处处皆是陌生,就算发生了什么,也好像与她没什么干系。
是以最终开口,薛窈夭问的是:“江揽州……他现在何处,我能见见他吗?”
江揽州。
辛嬷嬷是府上老人了,几乎从未听过有人直呼殿下全名,且是江揽州,而非傅揽州。
心念一转,猜到姑娘可能很早就与殿下相识了。
辛嬷嬷道:“殿下先前人在书房,但眼下恐怕已经不在府上了。”
准确的说五日下来,江揽州一直住在前庭书房。
起初他趴在书案上捱了两夜,萧夙跟玄伦看不下去了,吩咐下人去收拾内院东厢房,但置办床榻、起居事务等也需要一定时间。
期间两人搬了张墨榻进去,江揽州便直接在书房住下了。
白日在护军府走动,或批阅文书,或处理九州事务,也去军营和哨塔巡防,总之忙他自己的事。
晚上回到樾庭,江揽州便直接在书房睡下。
整整五日没到内院寝殿看上一眼,也对陷入昏迷的姑娘不闻不问。反倒是住在东阁的孟雪卿,期间派人来关切询问过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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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先前小丫鬟去书房传话:“殿下,姑娘已经醒过来了。”
男人神色无波,仅淡淡嗯了一声,之后照常吃饭,饭后直接去了护军府。
辛嬷嬷如实道:“姑娘想见殿下,怕是得待午后或黄昏了。”
绾发之后,少女露出纤美莹白的颈项,颈上划痕也几乎散尽,被殿外晨光一照,整个人似披了一层金色面纱。
“对了。”辛嬷嬷想起一事,“萧夙大人说待姑娘醒后,让老奴转告您,说您之前请求殿下帮忙办的事情,殿下已派人执行去了,还望您安心。”
铜镜里。
薛窈夭睫羽轻颤,“好,我知道了。”
这才隐隐松了口气,全身心也跟着放松下来。
薛窈夭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安稳放松了。她琢磨着也许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跟薛家人见面。
“老奴冒昧,姑娘贵姓?”
憋了整整五日,辛嬷嬷一直惦记着江揽州当初撂下的那句“待人醒后,嬷嬷自己问她”。
“我姓薛,嬷嬷呢?”
“薛姑娘往后唤老奴辛嬷嬷便是。”
顿了顿,“老奴再冒昧,不知薛姑娘与殿下……?”
是何关系这四个字,辛嬷嬷并没直接道出口来,却都写在眼神里了。薛窈夭猜想,江揽州大概并未就她的身份给府上下人们做任何注解。
那么自己该如何回答?
对着镜中人,薛窈夭还是第一次生出一种不知该如何“放置”自己的奇异之感。
故人二字太笼统。
姐弟又仿佛某种痛楚,不适合搬上台面。
朋友呢?根本算不上。
那他们究竟该是什么关系?
想起那夜冲向王座的自己,跪在江揽州面前说过的那些话,以及后来以身体力行表过的态……
薛窈夭对上镜中辛嬷嬷期待又探究的眼神,“我是你们殿下的……女人。”
“……”
言罢她垂下眼睫:“我饿了,嬷嬷,可以用膳了吗。”
毫无疑问,一句我是你们殿下的女人,给辛嬷嬷听得直接愣住了。
这般恬不知耻又石破天惊的话,从前的薛窈夭骄傲不可一世,绝不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是以话出口时,她自己也有一瞬怔然。
可事到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能跪在地上卑微求人,自然也不再在意名声、尊严、自我,这种填不饱肚子又百无一用的东西,如今活在这世上也不只是为自己活着,更还有祖母嫂子,和从小看着长大的瞳瞳元凌,那是她亲哥留下的孩子,也是薛家最后的血脉。
远水救不了近火。
薛窈夭等不到傅廷渊的“给我时间”了。
.
午后,炽烈的阳光将青石板晒得滚烫,檐下绿荫苍翠欲滴。偶有蝉鸣聒噪。
前庭书房。
“薛姑娘是这样回答的……”
“她说,我是你们殿下的……女人。”
言罢,辛嬷嬷莫名有些臊得慌。
江揽州正解外袍的动作微顿,一旁的萧夙和玄伦也齐刷刷看向他们家主子。
辛嬷嬷又道:“薛姑娘还说,她想见见殿下。”
将外袍丢给萧夙,江揽州神色无波。
片刻静默。
他披了件常服外袍,这才淡声道了一句:“演武场,让她过来伺候。”
10. 初次交锋
演武场地处北境王府东面,离府邸正门不远,圈了一片极辽阔的场地。
场内可排兵布阵,临时集结,也可用于日常训练。
过去两年,只要不是身处战场,江揽州几乎每日一有闲暇便会来此做日常自训,包括但不限于骑射、枪戟、和各种兵器、暗器一类的使用。
“具体怎么伺候,殿下没说......”
站在绿荫下,辛嬷嬷抬头望了眼透穿枝叶间隙的炙烈阳光,又扫了眼少女光洁莹白的肌肤,“这样,老奴瞧着这日头忒毒,薛姑娘要不就意思一下,去给殿下送盏茶水吧?”
送茶也算是伺候了。
辛嬷嬷年过四十,又擅察言观色,虽未亲眼见过这位薛姑娘和自家殿下是如何相处,但就二人之间的言辞态度,不难察觉出其中微妙暗流。
那句“我是你们殿下的女人”,殿下听罢后不置可否,没有反驳就约等于是默认。
那么将薛姑娘当做主子伺候,大概是错不了的。
是以最终辛嬷嬷并未真的让薛窈夭端茶倒水,而是亲自煮了茶,放进托盘里让水清端着,又让水碧给薛窈夭撑伞。
之后嘱咐阿寅:“薛姑娘初来乍到,对王府不熟,你在前头带路,送薛姑娘到演武场去。”可谓是体贴至极。
薛窈夭却受之......不能说是有愧。
而是作为一个有所求者,要想维持某种平衡,就必然得有所付出。
况且这还仅仅是开始,只是送茶水罢了。
“我自己来吧。”
少女伸手接过托盘:“多谢辛嬷嬷尽心照拂。”
.
比起南地京师,央都气候干燥。
薛窈夭并不知道自己昏迷期间,曾□□得流过两次鼻血。
时值六月下旬,若是京中,人在外头烈日下多走几步就会热出一身汗来,有时连内里亵衣都会湿掉,空气也是闷而潮湿。
但在央都,人在烈日下不会觉得有多热,更多的是晒。好在清晨沐浴之后,丫鬟们为她涂抹过润湿香露,此刻又有伞遮阳,薛窈夭并不觉得多么难受。
只是北境王府太大了。
高墙深池,翘角飞檐,处处恢宏雅致。
整座府邸给人的感觉——若说京城薛府曾经是花团锦簇,熙熙融融。那么北境王府便是肃穆有余,温馨不足。
抵达演武场,用了将近两刻钟。
从一处蓬勃树荫下绕出,薛窈夭并未直接上前,而是以手遮眉朝远处望去。
“怎么了吗?”
阿寅回头,水清水碧也都盯着她看。
演武场上,没有江揽州的身影。而是一批正在训练的玄甲卫士,个个手挽长弓,持翎羽箭矢,拉弓蓄力,对准了远处一整面靶墙。
视线再转,薛窈夭看到一处背阴长亭。
亭中放着一把玫瑰圈椅,椅上靠坐着一道玄色身影。那身影旁边又侍立着两名男子,乃是薛窈夭五日前曾见过面却不知其名的,萧夙和玄伦。
“没什么,带路吧。”
少女一身浮光灿灿,每走一步,浅青色柔软裙裾如水纹曳动,在风里翩跹飞扬,距离长亭也越来越近。
近到萧夙和玄伦都察觉动静,双双回头。
见她端着茶水,玄伦微微俯身,附在江揽州耳边说了什么。
男人听罢,没有回头。
薛窈夭隐隐提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如此反复几次,她告诉自己放松一些。之后踏上长亭的阶梯,一步步朝江揽州所在的位置走去。
夏风拂过,亭外延展的绿荫簌簌作响,泼下一地明媚光斑。光斑又在男人肩头跃动,明灭间勾勒出锋锐流畅的侧脸线条。
视线再往下,薛窈夭看到一枚隐隐反光的墨色扳指,呈一种冷峻深沉的美,戴在江揽州的右手食指上。
依稀可见他手背青筋脉络,蜿蜒而充满力量。
“殿下......”
将托盘放在椅子旁边的石案上,薛窈夭语气恭敬:“请您用茶。”
病后初愈,少女嗓音微沙。
言罢后稍稍退开两步,盯着脚下自己的影子。
江揽州没动,手肘随意搭着,视线一直在演武场上。
仿佛双目失明,双耳失聪,他对身旁动静和存在的人视而不见。
萧夙和玄伦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阿寅和水清水碧三人则眼观鼻,鼻观心。
气氛有一丝丝诡异的凝滞。
薛窈夭默然片刻,又自顾上前两步,亲自将茶水盖子揭开,刮了两下茶叶,然后绕过石案递到江揽州面前,小心翼翼地重复一遍:“殿下,请您用茶。”
生平第一次,薛窈夭以茶伺候除长辈以外的人。
白玉茶盏中,氤氲的热气透过盖沿,似轻纱缥缈,悠悠漫出并向上升腾,携着茶叶被泡发后特有的芬芳。
片刻静默。
一只骨骼明晰的大手伸了过来。
从她手中取走茶盏,江揽州没有看她。一手垫着盏底,一手揭开盖子,送至唇边浅浅呷了一口,他语气极淡:“凉了,换。”
“......”
若是凉了,就不会蒸腾出袅袅热气。
即便凉了,这炎炎夏日,喝口凉茶正消暑呢。
据五人所知,他们殿下于吃穿用度上从不讲究,过往也从不会在意茶水是热是凉这种小事,况且殿下也不差这一盏茶水。
除非。
殿下是在故意为难人?
“好。”
被为难的少女点点头道,“殿下稍候。”
能怎么办,当然是依言顺从,重新返回樾庭叫辛嬷嬷再次置炉煮水。
...
小半个时辰过去。
演武场上已经换了一批玄甲卫士,江揽州亲自督察训练,没有要走的意思。
萧夙和玄伦静默候着,好在薛姑娘的茶水也很快来了。
先前返回樾庭,薛窈夭原本打算拜托辛嬷嬷重煮一盏,但出于一种直觉,江揽州不像是什么好应付之人。
为了不白跑趟子,她带来的不止一盏茶。更还有一整套置炉煮水的用具——小风炉、碳火、刻有精美花纹的青铜铫、储在冰窖里的山泉水、各式茶叶、小水瓢、茶巾、扇子。
这么多东西,一个人当然拿不完也搬不动,都是辛嬷嬷安排找来,并让丫鬟们一起带过来的。
不就是想为难她,给她下马威吗。
以为她看不出来?
随便他要几分烫,茶水里要加什么东西,是冷是热,是苦是淡,难不到她。
“殿下,请用茶。”
没一会儿,少女递上的茶水是现煮的,给一旁的萧夙和玄伦看得一愣一愣的。
辛嬷嬷先前说过了:“殿下一般爱用八分烫的茶。”所谓八分烫,薛窈夭观察不来,全靠阿寅在一旁指点。
伸手接过,江揽州又浅浅呷了一口,“太烫,换。”
嗯。
并不意外。
她抬眼看他一眼,恰逢江揽州也在看她。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
先前说过了,央都的七月并不闷热。但小火炉燃起来后,就还挺蒸人的。薛窈夭撩着裙裾蹲在一旁,手里拿着把蒲扇给炉子轻轻扇风,主打一个亲力亲为。
火苗轻舔铫底,水渐渐升温。
将适量茶叶放入其中,看它们在水中翻滚,舒展,水色慢慢变深,茶香也随之袅袅升起。
待阿寅点头示意可以了,薛窈夭这才起身。风吹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亭檐洒下斑驳光影,也照见她额头盈满细密汗珠。
之后往盏中倒茶时,“嘶”地一声,薛窈夭飞快缩了下手。
“怎么了?”
阿寅最先反应过来,“可是烫着哪里了?要不姑娘去一旁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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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奴婢来吧!”
“没事。”少女摇摇头:“一点小意外,没关系啦。”
江揽州什么心态,不难理解。
幼年时候,他在薛家遭受了太多磋磨,譬如被管家的鞭子打得皮开肉绽,譬如匍匐跪地被她的仆童们当马骑。
彼时同样年幼的小郡主,隐隐觉得这样不对,不好,但仇怨已经结下了,小郡主自然也拉不下脸去为他解围,或说上半分好话。
而那些仆童之所以敢肆无忌惮欺辱江揽州,无非是她这个薛家大小姐、薛老国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带头不待见“小野种”。
片刻后。
抬手擦了下额间汗水,薛窈夭又一次将一盏热茶递到江揽州面前,而后微微弓着身子,语气恭恭敬敬,重复之前说过不止一次的话:“殿下,请您用茶。”
男人指节骨骼明晰,根根修长。
指腹在茶盏边缘摩挲了两下。
这回他说:“味道太浓,换。”
“......”
怎么办,当然是又一次收回茶盏,转身回到小火炉旁,重复之前的全部流程。
三个丫鬟面面相觑,渐渐是真看不懂了。
...
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
又过两刻钟,第四盏茶水递上之时,薛窈夭神色已不如先前平和,她额角发丝被汗水打湿,脸颊也被小火炉蒸得红扑扑的。
且这一次,她就杵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微微梗着脖子,投下的影子还挡住了他面前光线。
静默。
送至唇边的茶盏微微一顿,江揽州撩眼看她。
视线交汇的刹那,为他眼中所蕴的黑暗冲击,薛窈夭心口蓦地一震。
他什么也没说,可被他一双漆黑冰冷的、审视事物般的眼眸注视,人就仿佛置身于烟雨濛濛的青苔雨林,莫名有种暗无天日的阴冷潮湿之感。
“这回是太淡了吗。”
她尽量稳住自己,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可需要现在就换?”
嗓音软糯糯的,没有任何攻击性。
面上甚至还端出了一丝浅浅笑意。
可江揽州还是敏锐且如有实质地察觉到,她生气了。
五日未见,许是李医师医术精湛,又或她喝了太多滋补之物,面色养出了丝丝红润,花瓣一样美丽的唇也开始有了血色。
江揽州嗯了一声:“是太淡了,你知道就好。”
这回他甚至不屑作态,连尝都没尝一口。
薛窈夭垂下眼睫,点点头,又一次语气平静地哦了一声。
转身时,却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好热啊,连身上也开始隐隐出汗了。
先前被烫的那根指节,冒水泡了,一碰就会疼。
接下来会是些什么理由呢?
太苦了?
太涩了?
水质不好?
茶盏不干净?
第一次伺候人就这么“失败”,薛窈夭感觉自己的耐性正在渐渐流失,但又不得不劝自己保持耐性。
果然不出所料。
接下来的几次,江揽州的理由和她设想的八九不离十。莫非所谓的折磨、凌辱,已经开始了吗?
不知不觉间,日头渐渐偏西。
日光已然能穿透长亭的檐角,直接泼洒在青石板上。
第九次。
薛窈夭绷不住了。
三个丫鬟和萧夙玄伦早已经不忍卒看,全都别开了脸。薛窈夭则依旧捧着茶盏,又一次心如死灰地去到江揽州面前。
只是这次。
她低头往前递茶时,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啊!”
伴随这一声轻轻的“啊”,茶盏掉落,翻转。
茶水也瞬间迸溅开来。
几乎只是短短瞬息,江揽州腰部以下湿了大片。
11. 他吻你时
事发突然。
江揽州本是随意坐着的,坐姿懒散,两条大长腿以一种十足嚣张的姿势往两边岔开,手肘则搭在椅背上,别提有多闲适惬意了。
被这一泼,他腰部以下衣袍登时湿了大片,湿的位置也相当微妙。
至于水温,薛窈夭控制得很好。
很烫,但又不至于将人烫伤的程度。
“抱、抱、抱歉......殿下!”
少女语气紧张,第一时间胡乱将茶盏捡起来丢开,又伸手用袖口去帮他擦拭衣袍上漫延的水渍,“我不是故意的,这、这太突然了......”
“有烫伤到哪里吗?疼吗?痛吗?”
“都怪我,殿下,是我太不小心了,怪我第一次给人奉茶没有经验,我真该死......”
“是啊,你真该死。”
轻飘飘捉住她胡乱扒拉的那只手,锢在掌心,江揽州嗤笑一声,语气隐携了三分讥诮,“这下爽了?”
“什么?”
少女仰头,眼神清澈无辜。
视线掠过她粉嫩指尖,看到那里冒起的小小水泡,江揽州抖了下身上衣袍,“薛窈夭,你没耐心。”
“......”
睫羽轻颤了几下,她继续神色愧疚地软声道:“真不是故意的,殿下,怪我太不小心了。”
“实在对不起。”
“您大人大量,应该......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吧?”
看戏的五人:“......”
江揽州:“你错了,本王非但计较,还睚眦必报。”
顿了顿。
松开掌心柔软,江揽州以折扇挑起她下颌。
注视她的眼睛,他眼底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先是吩咐萧夙玄伦,让他们叫停演武场上不知已换了第几波的玄甲卫士。
而后眯眼,对她说:“将功补过,来我书房。”
...
离开演武场,前往樾庭书房的路上。薛窈夭被水清求碧、以及阿寅三人簇拥着关切,“殿下平日不是这样的......薛姑娘,你别难过,也别往心里去。”
“是啊,殿下今日可能心情不好吧。”
“薛姑娘手上烫伤严重吗?”
“都起泡了,很疼吧。”
“奴婢们待会儿就去请李医师给您处理一下......”
结伴走在一起,几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丫鬟们待薛窈夭如此友好热情,原因无他——心思跟辛嬷嬷差不多,都认为她很“特殊”。
譬如一来就强吻了他们殿下,却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甚至被殿下安置在樾庭内院,这太稀奇了。
“没事,没关系......”
“知道你们殿下不是故意的,一点小事啦。”
“况且我脾气很好,人也很和善的,不会往心里去。”
面上温软无害,嘴上回应着丫鬟们,薛窈夭却满脑子都是江揽州学人翩翩公子玩扇子,自以为拿折扇挑她下颌很风流吗?呸。
转念一想,今后这样的日子怕是还很长,这就受不了,还跟人做什么“交易”?
所谓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想想薛家人如今处境,想想祖母嫂子和侄儿女们,都不需要任何人警告,薛窈夭便自己把自己给说服老实了。
别说煮茶烫手,便是将茶泼她一脸......也不是不能忍受。
原来人在逆境之下当真会有无限潜能。
.
暮色渐渐西沉,夕阳宛如一只光芒四射的大金橘子,将整个央都的巍峨城楼染成一片绚烂明红。
所谓将功补过。
薛窈夭抵达樾庭书房才懂了那是什么意思。
其实从演武场回到樾庭,江揽州身上被茶水打湿的地方已经干了。
但他还是下达命令:“过来,伺候本王更衣。”
“......”
“可以是可以。”
少女干巴巴站在门边,“但殿下知道的,我没有经验。”
是了。曾经高高在上又金枝玉叶的薛家大小姐,吃饭要人喂,穿衣要人哄,又怎会知道伺候人的流程呢。
无论奉茶还是替人更衣都手生得很。
身后房门忽然咔哒一声,不知是被萧夙还是玄伦带上,整个书房突然就有些暗沉沉的。西斜的日光泼在质地温润的檀木书案上,空气中仿佛撒有跳动的金粉。
一道绘制着大周江山图的巨大屏风,横在书房最中间的位置。
旁边立着一架木施,上面搭着待换的衣物。
站在木施旁的阴影里,江揽州已然自顾抬起双臂,语气里并无多少耐心,“过来,先解腰封。”
仿佛在警告她,别让他重复第二次。
“......”
“好。”
并不想真的得罪人,薛窈夭赶忙听话去到他身边。
脚下踩踏着木质地板,发出细微轻响。待脚步停定之后,二人距离极近,近到可以嗅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没有犹豫,薛窈夭伸手,指尖触到他腰封位置。
江揽州的身形是很漂亮的。
肩宽、腰窄、腿长,比傅廷渊更高一些,浑身也更具压迫感和攻击性。五官则随了他娘江氏,艳得逼人,是她小时候绝不可能料到的程度。
“听闻你在辛嬷嬷那里,自称是本王的女人?”
“......”
男人声线低磁沉净,吐息就在耳边。
薛窈夭解腰封的动作微顿。
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这句话就这么直截了当地从当事人口中道出,薛窈夭反应过来后,还是有一瞬面红耳热,臊得想挖个地洞给自己埋了算了。
继续解腰封。
她支吾了一下,语气还算镇定,也没有抬头看他。
“是我说的,怎么了吗。”
一句怎么了吗,江揽州:“凭什么这般理直气壮。”
“又凭什么觉得,本王会要你。”
将取下的腰封随手搭在书案上,男人身上衣袍霎时散开。时值盛夏他穿得不多,里面直接便是贴身的里衣。
薛窈夭心说,就凭五日前我吻你那晚,你回应了。
而且。
很激烈。
即便只图美貌、□□,你也是招架不住的。对于自身外在条件,也许是起点太高,也许是自年少时开始就过于众星捧月,也习惯了京中太多少年郎初见她时,眼底那掩饰不住的惊艳、觊觎、或慕艾。
一定范围内,薛窈夭很爱自己,忠于自己,也有属于自己的自信。
只是这些话并不适合吐露出来。
于是她没有正面回答江揽州的问题,而是踮起脚尖,一点点将他玄袍剥离,并以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语气,再次向他臣服表态:“我会努力......让殿下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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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吗。”
话音落后,书房内很安静。
没有任何回应。
有那么一瞬,薛窈夭看着他衣袍上的花纹,有一丝丝难以言说的尴尬无措。
但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的心脏早已比从前强大太多。于是面不改色,“殿下打算换哪件外袍?”
下一秒,她的下颌不期然被一只手掐住,抬起。
毫无预兆。
江揽州倾身吻了下来。
.
这次是他率先撬开她唇舌。并不激烈,也不凶狠,却步步紧逼,将她逼得猝不及防又连连后退。
事发过于突然,薛窈夭心跳很快。
后腰险险撞上身后的书案边缘时,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江揽州左手垫在她腰后,隔开书案的棱沿并反握她腰肢。
右手,则以一种闲散的姿态撑在书案上。
就着这样一个姿势,薛窈夭被迫仰头,承受他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攻城掠池。
他吻得很深,黏腻细致,缠绵悱恻。以一种她感到陌生且无所适从的亲昵,给她以不可思议的柔软,像把温柔的刀子,在彼此过往十多年的仇怨中划下刻度。
明明我很讨厌你,你也恨死我了。
明明我们的母亲,在世道常俗、嫡庶尊卑、以及一个男人的个人意志下,谁也没有得到善终。
而我们这对曾经名义上的姐弟,却在长大之后,贴在一起做这种事......
很奇怪,荒谬。
恍惚之间,薛窈夭觉得很不真实,偏又隐约听到一声轻轻的嗯,不受控制地从江揽州喉间溢出,似低吟,似愉悦。
彼此气息滚烫,唇舌勾缠,腰身隔着衣物贴在一起。江揽州身上淡淡的冷香铺天盖地,不知不觉间,薛窈夭的脑袋被他带得左右偏转,摆动,一下又一下地朝后仰倒。
被迫与他交换津液、心跳,同时也吞咽他的呼吸和味道。
更奇异的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双腿渐软,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抵在江揽州胸膛上的手,已然不自觉圈上他脖子。
过程有些令人眩晕的漫长。
偏偏她几乎喘不过气时,江揽州的吻戛然而止。
窗外有风起,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被他单手抱起来,放着坐在书案上,薛窈夭不明所以。
下一秒,一声轻轻的“嗤”。
江揽州的呼吸已从她颊边擦过,蛇信一般游至她耳根,“不是瞧不起小野种,小杂碎,姐姐喘什么?”
“......”
只这一句话,圈在他颈上的双手一滞,薛窈夭身体也跟着随之一僵,突然就懂了什么叫做“玩物”。
所以就这样被戏耍了吗......
似乎的确很小的时候,她气狠了,气急了,曾红着眼骂过他小野种不止一次,也不止一次发脾气让他和他娘速速滚出薛家。
而他至今记着这些。
距离太近了,热意漾在彼此的肢体之间。
不待她反应过来,也不待她接话。江揽州口中同样喘着气,又低低问了一句:“傅廷渊也曾这样吻过你,是不是。”
“他吻你时,你也是这样回应的?”
................................................................................
12. 继续而已
“......”
分明耳鬓厮磨,江揽州的声线意外低磁、性感、撩人。
薛窈夭却在听到傅廷渊的名字时,心口陡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她下意识从书案上起身。
离开是不敢擅自离开的,但至少离他远一点儿才能保持理智清醒,不想双脚才刚沾地,就被他拽着手腕往回轻飘飘一拉,“这就想走了,本王准了吗。”
仅仅一句话。
明显可感江揽州的语气不如先前愉悦,甚至隐有森然之意。
将书案上的卷宗、杂物、朱笔通通扫落,他复又将她抱坐上去,腰身以一种极为霸道的方式横在她两腿之间,“怎么,被刺痛到了?”
强行掰回她的脸,迫使她又一次仰头与他对视,“回答本王,傅廷渊从前吻你时,你也是这样回应的?”
“......”
就很莫名其妙。
薛窈夭:“这个问题很重要吗,还是对于殿下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殿下跟他有仇吗?”
她言辞尖锐,语气偏又端得极为轻柔且小心翼翼。
这下轮到江揽州微怔。
仿佛从什么状况之外陡然清醒,他错开她视线默了片刻,“那倒也不是,好奇罢了。”
“更衣尚未结束,继续。”
“……”
最后一缕夕阳也消失了。
视线复又停在她湿润红肿的唇瓣上,那里娇滴滴的唇珠才刚被他含在嘴里,尝过滋味。
但见她垂眸眨眼,仿佛想把未落得眼泪憋回去,江揽州有些讥诮地牵了下唇,“只是继续而已,还没脱完,哭什么?”
“……”
事实上薛窈夭并没有哭,只是到底有些难受,她强迫自己抽离心绪不再去想傅廷渊——那个伴她童年,陪她长大,让她情窦初开,也承载了她对夫君二字的所有幻想,却在她最需要被拯救之时告知她“给我时间”的太子殿下。
危难面前但求自保,她不是不能理解傅廷渊身在东宫的各种处境。
道理都懂,却还是会觉得好难过,好失望呢。
少时对于情爱的所有幻想,春闺梦里的所有情愫,几乎全都给了傅廷渊,而人之所以会感到痛苦,无非是高估了自己在他人心中地位,还期待对方会像个盖世英雄一般无条件救自己于水深火热。
事实和现实却并不会这样。
此时此刻。
江揽州说还没脱完,意思是……
“贴身的亵衣也要换吗?”
嘴上这般问,但这年的薛窈夭已经二十一岁,而非十一二岁的无知少女,隐隐懂了他什么意思。
很不可思议。
换作从前给她一万种光怪陆离且不合逻辑的假想,她也想象不出自己有生之年会有一天被江揽州吻得起了反应,更被他要求宽衣解带,还是全脱的那种。
先前演武场那盏茶水泼下去时,她并没料到会有这种程度的报应。
指尖触上他胸膛位置。
那里已经隐隐敞开了,依稀可见内里沟壑。
薛窈夭尽量平复自己,声音很轻地挣扎了一下,“你确定吗,江揽州?”
是认真的吗。
室内燃着淡淡的松木芬芳,窗外的檐角偶有飞鸟掠过,风里卷着不知名夏花的味道,一同带来的还有中心哨塔的暮鼓之声。
“不是说会努力?试试看。”
眸中映着他近在咫尺的深挺眉宇,和艳烈到近乎邪肆的五官,薛窈夭与他无声对峙片刻,当真继续了。
只是继续的过程中,又一次衣料摩挲,肌肤相触……
也许是视觉冲击太过强烈太过直观,又或先前已有过一场小小的荒唐,薛窈夭止不住面颊发热。
她这人其实本身就比较“离经叛道”,少时也曾在私底下和小姐妹扎堆一起,翻阅过不少春|宫图,却从未如此刻这般觉得,一个男人的□□竟然可以赏心悦目到这种程度。
随着雪色里衣半褪。
江揽州敞露的沟壑之下是肌理紧实的六块腹肌,既不夸张也不单薄,再往下是胯骨处危险的脉络线条,正随他呼吸沉沉而牵扯出某种起伏。
昏暗光线中,她还晃眼在他左腰下腹的位置瞥见了一抹月牙印记。深褐色的,是胎记吗?
不知道。
视线没再过多停留,为了分散注意力,也为给自己平复心绪,薛窈夭别开脸道:“祖母的事情......我是指薛家,听说殿下已派人前去接应了......谢谢你。”
“大概什么时候,我能见到她们?”
就当是为报答恩情吧。
毕竟除一副凡胎□□她也实在给不出什么了。
江揽州:“半月之内。”
甫一开口,他低磁的声线里多了暗哑,说话时没有看她,薛窈夭也没再与他有任何眼神接触。
将他上衣搁下,她视线盯着不远处静穆耸立、几乎占据着整个墙面的博古架,认真辨认上面整齐排列的各式书籍都有些什么。
四书五经、名家典籍、各地风物志、大周史、及历朝本纪、世家、列传等,应有尽有。
脑子和眼睛在这样辨认着,一双纤纤玉手则继续往下,然而不看,有时候就意味着找不到准确的位置。
于是她指节还没精准触碰到江揽州的亵裤边缘,便已先碰到了另一处隆起的地方。
下一秒。
她的手被捉住。
不知不觉间,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握着她的那只大手掌心有薄薄的茧,许是黑暗将人的感官放大,薛窈夭感受到温热干燥,酥酥麻麻。
“谁准你碰的那里?”
耳边呼吸明显又比之前灼烫了不少。
江揽州声线哑得可怕,“你还想往下?”
不自觉屏住呼吸,薛窈夭愣了一下,随即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疑惑不解:“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吗,殿下。”
让她宽衣解带,还全脱......不就是那种意思吗?
虽然她指节不小心触到某个地方,纯属意外,但他闷哼出声了,那里也明显撑出了某种可怕弧度,那她将错就错下去不正合他意吗?男人图的不也就那么点事吗?
否则之前他何必诱吻她呢。
江揽州:“我后悔了。”
“什么?”
松开她的手,男人冷冷道了两个字:“出去。”
恰在此时,书房外响起脚步声和敲门声。
李医师扯着嗓子在外面喊道:“殿下,烫伤药膏和纱棉来了!”
廊下八角风灯轻曳,泼下一地柔软的光。萧夙和玄伦原本离得较远,正在小声讨论着什么,听见李医师的声音,玄伦及时过来阻止他再次敲门,“东西给我便是。”
李医师回头:“可是殿下哪里烫伤了?”
玄伦:“那倒不是。”
应该不是。
而是殿下现在有可能不大方便,但这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李医师看着玄伦眉目温润,斯斯文文,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下文,便很尽职地补充说:“东西是可以交给您的,玄伦大人,但您会处理烫伤吗?”
…
书房内。
门外动静响起时,黑暗中的两人俱是一怔。
仿佛彼此都不懂自己方才在和对方做什么,眼下理智回归,那奇异又恼人的暧昧散去,薛窈夭即刻从书案上轻跃下来整理自己身上裙裾。
江揽州则拧眉,转身。
抬手扯下搭在木施上的干净衣物,先是雪色亵衣,再是金丝滚边的缁色外袍,披在身上后合衣,束腰。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看着他的背影,薛窈夭满脑子还是先前那冷冰冰的“出去”。
她试探着问:“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人的内心能强大到什么程度?好比这句话,薛窈夭刻意说得有些委屈,仿佛傅廷渊已被她遗忘到九霄云外,她就那么将自己抽离出来以面对眼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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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时不同往日,她清楚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不起这个人。
自顾整理袖口,江揽州并未回头看她,语气像久埋雪中的暗哑,牵扯出丝丝生硬:“你知道就好。”
“......”
“那殿下可以明说一下,我错在哪里了吗,我以后……会改的。”
肉眼可见的,男人背脊僵了一下。
无论幼年还是少年,那个张扬热烈又娇纵跋扈的薛家大小姐,人称京中花孔雀,的确面目可憎,让他曾经恨到夜半三更坐起来都想以意念将她隔空掐死的程度。
但记忆里的花孔雀,从未如此刻这般卑微。
江揽州语气依旧冷淡:“出去。”
“......”
罢了。
深深吸了口气,薛窈夭依言转身朝门口走去。
不想没走两步。
身后忽又传来冷声命令:“回来,坐榻上去。”
?
.
没过片刻,江揽州已然衣冠楚楚,书房的门被他打开。
他吩咐萧夙玄伦:“进去掌灯。”
隔着灯罩,被点燃的烛火散发出柔和光芒,很快将整个书房照亮。巨大的江山图屏风后依稀可见坐着个人,影影绰绰的,便是薛窈夭了。
萧夙看了李医师一眼,示意他过去。
反应过来的李医师绕过屏风,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所以是姑娘您......哪里烫伤了?”
先前隔门听到外面有人喊的那句烫伤药膏和纱棉来了,薛窈夭还以为是江揽州某个地方烫伤了,她寻思着那茶水的温度不至于?
此刻目光掠过李医师,薛窈夭看向靠在屏风上的江揽州。
恰逢他也在看她。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
江揽州眸子里几无半点情绪。
她伸出手点点头道:“是的,是我烫伤了手,麻烦医师了。”
下午一遍遍煮茶端茶递茶,薛窈夭指节被烫到过不止一次,严重的地方起了小小水泡,不是很疼,可以忍受,但又确实无法忽视的那种。
静默。
李医师半蹲下来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只装有药膏的青色瓷瓶,一小块纱棉、一把剪刀、一根细长又尖锐的针。给薛窈夭看得直接愣住了。
“这水泡若待自消,得疼好几日呢,但若以针刺破涂上药膏再缠覆纱棉,能好得更快些。”
“剪刀是用来剪纱棉用的。”
“不是很疼,姑娘且忍耐一下?”
薛窈夭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说:“我不怕疼的。”
怎么不怕呢。
曾经的薛家大小姐走路踢到门槛,都能包起一汪泪花儿对着门槛骂骂咧咧,马马虎虎学习闺中刺绣时不小心扎到了手,也要扑进祖母怀里嘤嘤半天。
但如今无论是被茶水烫到又或即将被针扎手。
都比不过流放路上的枷锁镣铐。
李医师先是将针尖没入药酒里浸了一下,之后取出来,隔着纱娟托起少女白皙的手。
薛窈夭指尖樱粉,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李医师下针时嘴上乐呵呵道:“如何哇,姑娘今日醒来后可感觉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多亏辛嬷嬷和丫鬟们悉心照料,也谢谢医师你。”
这倒是真的,许是睡了整整五日的缘故,虽然梦中不怎么安稳,精神上有些疲累,但醒来后薛窈夭的确感觉身子养回了不少元气。
“那就好。”
李医师絮絮叨叨:“姑娘可是有福之人哇,为给您调理身子,殿下命老身将整个医师班子都带来樾庭暂住,药材也吩咐务必用最好最珍贵的,还让老身务必研究出能祛姑娘脚踝伤痕且无副作用的——”
“少说话。”
漠然无波的三个字,江揽州语气不容置喙。
已扎完针的李医师:“……”
李医师乖觉闭嘴,寻思着自家殿下从前也没有这般喜怒无常啊?
13. 是啊,我在撒娇
听李医师嘴里说的那些话,薛窈夭又一次抬眸看向江揽州,男人黑沉沉的眸光却已转向窗外。
接下来是涂抹药膏和缠覆纱棉。
整个过程很安静。
薛窈夭随意扫了下自己眼下坐着的这张墨榻,很宽很大,上面铺着冰丝软帛,角落里堆着一床叠好的凉被,仿佛有人曾在这张榻上睡觉。
她不由想起之前从丫鬟水清水碧那里打听到的......
“这间寝殿吗?”
水清如实道:“是殿下的寝殿呢。”
“姑娘您没来之前,殿下一直住在这里,还从未有女子踏足过这间寝殿,奴婢们也从不被允许靠近,只有萧夙大人和玄伦大人能自由出入......”
“您来之后殿下便每晚歇在书房,具体奴婢也不大清楚。”
“不错,樾庭是府邸中心,也是殿下的居所。”
.
“谢谢你,江揽州。”
李医师离开后,薛窈夭起身去到男人面前。
谢的当然是自己心知肚明的一些东西。
在经历过家族倾覆,见识过人情冷暖后,薛窈夭不再像从前一样觉得别人待自己好都是理所当然。
如今得到的这份好,即便可能需要付出不确定代价,即便一如午后江揽州故意以茶水这种小事磋磨她,薛窈夭也还是存了一份感恩之心。
“你该不会以为,本王待你还算不错?”
依旧靠在屏风上,江揽州一双沉黑凤眸盯着窗外夜色,眸光却仿佛穿透夜色,去到了极为遥远且她触不到的地方。
“别自作多情了,薛窈夭。”
他语气莫名有几分萧索意味,“知道怎么摧毁一个人吗。”
“在她最落魄时拉上一把,给她以美好假象,待她渐渐适应假象,再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届时看她不可置信,灰心绝望,痛断肝肠。”
“如何,是不是很有趣?”
“......”
原来如此。
她就说江揽州怎可能待她“好”呢,怎么想都觉得诡异,原来竟是如此“杀人诛心”又光明磊落的心理战役吗。
薛窈夭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即便如此,还是谢谢你。”
“怎么谢?”
他身子挡在屏风前不让她离开,薛窈夭便仰头看他,有些讨好地问:“殿下想让我怎么谢?”
静默。
江揽州唇齿轻启,却好半晌都没再发出声音。最终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薛家剩下的女眷老幼共十五人,待他们抵达幽州,你有何打算?”
正常情况下,罪犯抵达流放之地,所谓的充作劳役——
要么被当地官府派去农耕劳作,开垦荒地。
要么放牛养马,烧炭挖矿,修筑城墙、堡垒、烽火台。
要么在周边驿站跑腿刷马、搬运货物,或替当地的士兵官员们洗衣做饭、打扫、任由使唤。
无论哪一种皆是条件艰苦,劳心劳力。非但没有任何报酬,也得不到半分尊重,若是哪天不小心死了也就死了,不会受大周律法保护。
如此这般,通常只有男子能够坚持下来。女子在这种环境发挥不了多少价值,这也是为何许多罪臣一朝犯事,家中女眷通常没入教坊司,或被直接丢去军营里充当军妓。
普通犯事者尚有起复之可能,然而薛家被扣上的是谋逆之罪,满门男丁皆已斩首,未来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
世道也没给女子太多生存余地。
不允女子做官、参军、从政,即便从商也有诸多不便。
那么要想活下去或者说活得好,只能靠男人。
而非得靠一个男人才能生存下去。
自然得靠天底下最强的那个。
以权势地位和财富论强弱的话,天底下最强的是皇帝,往下是太子。一个致使她家破人亡,一个没有对她伸出援手。
江揽州呢?
他也是皇帝的儿子。
退一万步,即便自己将来能够侥幸征服他,他又真的能靠得住吗?会有可能为了她站在皇权的对立面吗?又或像他自己说的,待她适应之后再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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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江揽州偏过头来看她,“怎么,很难回答?”
对上他沉黑视线,薛窈夭辨不出他半分喜怒,只觉得他明明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她也窥不见他内心任何真实想法。
于是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觉出她犹疑,江揽州等了片刻,耐心渐失,“不想让薛家女眷当牛做马,不想你的小侄儿女受苦受难,是么?”
点头,薛窈夭目中有细碎光亮闪过。
江揽州问她:“那你应该怎么做?”
当然是征服你啊。
让你爱我无法自拔,心甘情愿被我利用,还舍不得将我推下什么狗屁万丈深渊,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确定。
脑子里这般设想着,薛窈夭嘴上却装不懂,试探性地答复说:“应该被殿下折磨、践踏、凌辱......让你看我生不如死,然后留在你身边,到你玩腻为止?”
这的确是他曾在澜台大殿上亲口说过的话。
却不想江揽州听罢嗤了一声,转身朝书房外走。
薛窈夭下意识绕过屏风追了出去。
“殿下......”
追出去后,在萧夙玄伦些许讶然的目光下,薛窈夭抬手想拦江揽州,后者脚下并不快,却轻而易举绕开了她。
期间辛嬷嬷来报:“殿下,东厨的晚膳已备好了!今晚可也在书——”
话未完,辛嬷嬷看到自家殿下沉着张脸,身后跟着位提着裙摆小跑的姑娘,正是薛窈夭。
上下台阶,穿过廊道。
脚下踩着青石路面、鹅卵石道、廊桥,最终途经一处盛放的刺玫花圃。
薛窈夭终于忍不住了,从后面轻拽他衣袖。
“好啦好啦,人家不知道该怎么做嘛,要不殿下你教教我?”
脚下一顿。
江揽州回头看她,神色依旧漠然冷峻,语气却明显携了点不可思议:“你在跟本王撒娇?”
“......”
这都被你听出来了。
薛窈夭硬着头皮,很轻快又很做作地弯唇笑了一下,“是啊弟弟,姐姐撒娇的样子你喜欢吗?”
14. 做本王女人之前
这日是个艳阳天。
央都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色,纯净得像是被水洗过。
已是晌午了,薛窈夭依旧躺在床上。
殿中置有消暑的冰鉴,案台上摆着洗好的葡萄、林檎、甜瓜等,一旁还有花源花香正给她缓缓打扇。
这般待遇,若非头顶的帐顶的确是寡淡而沉穆的玄色,而非灿灿明纱,薛窈夭险些都要以为自己还在京中薛府了。
唯一不足的是空气中散发着淡淡药味,难闻且难喝。
辛嬷嬷已经第三次进来催促,“薛姑娘,您该喝药了。李医师特地交代过的,这药至少得喝上半月,对您身子好的。”
“知道了,等下我会全都喝完的。”
顿了顿,少女盘腿坐起来,“你们殿下今晚会回来吗,若是回的话,大概什么时辰?”
辛嬷嬷将消暑的甜汤放在一旁,“这……老奴也不清楚,姑娘可是有事要找殿下?急的话老奴这就派人去找玄伦大人,再问问殿下人在何处?”
其实从前,江揽州连续几夜不归,直接在护军府住下也是常有的事。但薛姑娘昨晚没等到人回来,似乎有些失望?
辛嬷嬷不确定,对于两人的关系更是搞不清楚。
“那倒没有,不用特地去问,您先去忙吧,我再躺会儿便起床。”
辛嬷嬷依言离开,薛窈夭复又躺回床上,抱着怀里的软枕滚了一圈儿,又滚一圈儿,脑子里惦记和烦忧的,自是前日晚上江揽州对她说过的几句话。
…
彼时她那句“是啊弟弟,姐姐撒娇的样子你喜欢吗”,本是带着一点玩笑心思,想缓和气氛来着。
毕竟她也不懂江揽州为何会突然生气,还给她甩脸子,害她追了一路到后面才知道他是要去凉池沐浴。
总之如今的薛窈夭,对于江揽州这个北境王实在算不得了解。
当然从前也不了解。
抛开他六岁到薛家,八岁被赶出去,中间的确有将近两年时间。但别说彼此自幼相看两厌,本就没什么交集,就算有,一个人随着年岁增长性情也是会发生很大变化的。
后来再相逢,两人都十六岁了。
这中间八年,薛窈夭既不知江揽州人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些什么。
后来基于傅廷渊得唤他一声三弟,而她又是傅廷渊的未婚妻,就在京中各种花宴、世家宴、皇家组织的狩猎大赛等一类公开场合下,跟江揽州打过几次照面。
每次照面彼此都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除去必要的礼节应付,绝不会多说一句话,完全装作陌生人的那种。
再就是他被天家派去战场,整整两年,薛窈夭偶尔听说他在北境战功显赫,声名如雷贯耳,但也从未主动去多了解什么。
是以这个男人于她来说,除幼时那些过节是真的,其他方面都很陌生。
那晚她那句话出口之后,也不懂江揽州为何变了脸色。明明他可以喊她姐姐,她唤他声弟弟怎么了?
“要弟弟教你是么?”
他眸中有一瞬沉鸷闪过,几乎吓到薛窈夭了,“那么姐姐听好了,是你先来招惹的,半年时间够不够?”
“想办法,消本王心头之恨。”
“如果你够努力,让我爱上你……薛家人便如你所愿,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但是大小姐,别太心急了,做本王女人之前,先从丫鬟做起。”
?
??
薛窈夭:“凭什么?”
许是过于讶异又莫名其妙,她脱口时语气相当不满,险险快要压不住本性。
江揽州却没再与她多说半句废话。
就那么被他晾在庭中,被他身上莫名的戾气冲击。薛窈夭下意识拽紧了拳头,发现自己挺久没有生过气了。
从前在京时任谁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一声宁钊郡主,从来都是别人看她脸色而非她看别人脸色,即便傅廷渊也是自幼沉静温和,光风霁月,从不会对她说半分重话。
江揽州呢,明显的性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薛窈夭从未应付过这种人也根本捉摸不透。
是以当时愣在原地消化了好久。
自薛家变故,仿佛淋了一场大雨。当时身处雨中时只有麻木,后来才日渐体会到那场大雨所携的潮湿渗透到日常琐碎的方方面面,那种创伤是持久绵长的。
而一句“从丫鬟做起”,她竟下意识的想发脾气,也是第一次从那份绵密的潮湿中抽离出来,仿佛重新变得鲜活生动,哪怕只是短短瞬息。
但是江揽州。
凭什么让她做丫鬟?!
.
丫鬟就丫鬟吧,又不会少块肉。
问题是江揽州说了让她从丫鬟做起,却又并没真的让她换上丫鬟的服饰去伺候谁,或给她下派什么任务。
那她应该做些什么呢?
好半晌。
干了那碗又苦又臭的汤药,拿清水漱口,又啃了好久口甜瓜,薛窈夭这才起身下床。
踏着木屐去到窗边,望着窗外央都一碧如洗的蓝天,她轻轻伸手摘下自己颈上一根极细的银丝链子。
这根链子的尾端系着一枚价值连城的孔雀蓝宝石,来自东境海外,属于外邦贡品,美丽至极却有价无市。在流放路上走了一遭它还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得亏押送队伍里有个曹顺。
也因为有这个人,薛窈夭一路上几乎没做过什么粗活。
如今要将全部心思交付于另一个男人,这根银丝链子就不能再戴了,戴着它就像一直戴着“准太子妃”的记忆,她无法完全做到心无芥蒂。
然而握着这枚宝石和链子,薛窈夭突然发现不知能将它收纳到何处。
入目的一切,所有,全都属于江揽州。
罢了。
收拾好心绪,薛窈夭试着全身心放下过去。
想要征服一个男人,先从了解他开始吧。
花源答复说:“府上嘛,有近百名玄甲卫士,听闻都是殿下培养的暗影。萧夙大人和玄伦大人也住府上,以及教授殿下君子六艺的老师,庄先生,不过庄先生常年游历在外,难得回来一次。”
“还有一对穆姓兄妹,乃殿下的亲兵团首领,大多时间也住府上,不过他们许是在外执行任务,往后回来姑娘就能见着了……”
待再见穆姓兄妹,也就意味着能再见到薛家人了。
薛窈夭算算日子,应该就这几天了。
花香接着道:“再就是东阁住了一位孟姑娘,乃殿下已故的恩师之女。姑娘昏迷的这几日,孟姑娘还曾派人来问过您安好。”
“殿下待她很不错的,孟姑娘本身人也很好……”
“殿下的母亲?这倒不清楚,只听说殿下乃当今贵妃娘娘所出,只是幼时被养在江南……薛姑娘从前没听说过吗。”
“可是薛姑娘,那您跟殿下又是什么关系呢?”
“您会在这府上住多久?”
“以后会离开吗?”
“您祖家是哪里人呀?家中可有兄弟姐妹吗?”
…
从丫鬟们口中打听江揽州、以及北境王府的情况,很简单。小丫头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似乎并未被特地交代过不许给她透露太多之类。
但她们热情之后,反过来问薛窈夭。
薛窈夭却有些沉默了。
.
护军府。
公案上的各类文书、卷宗、案档,堆积如山。
天已经快黑透了,但见江揽州放走了其他官员,自己却没有下值的意思。
萧夙便知,殿下今夜大概还要继续宿在这里。
于是将这日收到的各类消息整合,萧夙开始日常麻木地奏报:“公事三件,殿下。”
“其一,狄人被攻占的九坐城池,目前为止,您下派的指定官员皆已过去驻点。但朝廷也下派了三人过来,其中两位乃这年春闱的二甲进士,另一位乃是被贬官至此。”
所谓北境苦寒,苦的是天高皇帝远,寒的则是每年冬日最冷的时候,北境几乎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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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冰。
故而罪臣流放、官员贬谪,大都爱往这里送。
偏偏这里也是军事重地。
萧夙其实不大理解,此前回京受封王爵,殿下明明可以留在繁华京师,且他自幼长在南方,必然也更适应南方气候,却偏偏自请继续戍卫北境。
想来应该是迷恋兵权在握、独霸一方且没人太过管束的感觉。
也好。
男儿志存高远,不愧是他们殿下。
“其二,宫中来信,贵妃娘娘派了十余名宫人,及三名特殊医师过来,目前已从京师出发,据说同行的还有一位钟情于您的世家贵女,信上没说是谁。不过待他们慢车抵达,大概得一个多月之后了。”
这里的特殊医师,萧夙猜测可能是殿下曾在封爵宴上说自己身患隐疾,来给他治病的。
“其三,北狄使臣已在京中签署完停战协议,承诺十年内不再南下,且每年朝贡大周,还送了个质子过来。咱们大周礼尚往来送个公主过去,届时会从咱们这里过关。”
萧夙哎了一声:“怎么打了胜仗还送公主,咱大周似乎没有成年公主吧?这真是……”
顿了顿,“还有第四件,央都布政史再次递来帖子,邀您参加他小儿子的婚宴,日期乃七月二十。这也算公事对吧?”
埋首于公案前,江揽州头也不抬:“私事?”
萧夙继续麻木道:“私事其一,穆川穆言信上说,薛家女眷老幼已过天山,大概五日内便能抵达幽州。”
“其二,幽州知府那边派人传话,说今明两日实在抽不开身,无法亲自过来谒见殿下,说是为了接见什么人,估计对方来头不小。”
“但这天底下,如今还有谁的来头能压过咱们北境王府?”
啧了声,萧夙继续道:“至于殿下要的名册,那边说两日后知府大人会亲自过来递呈给您。”
江揽州默了片刻:“派人去探探他们接见之人,是否来自东宫。”
“东宫?”
听闻东宫已在半月前解除监禁,而东宫的人若是快马加鞭赶来这鸟不拉屎的幽州,是为了……
想到府上最近多出来的薛姑娘。
萧夙这回不用玄伦提醒也明白了,“是,殿下。”
江揽州又道:“路上截杀她的人何方势力,查得如何了?”
“她?薛姑娘啊?”萧夙明知故问。
抬眸睨他一眼,江揽州逆着孤灯大殿,浑然天成一派上位者的压迫气息。
萧夙赶忙收起那点打趣心思,“在进行了,但时间太赶,目前暂还没传回任何消息。但有一件事……”
不死心地停顿下来,萧夙欲言又止。
江揽州没什么耐心:“扣半月月俸。”
萧夙:“那……那属下当真直说了?就是那什么,薛姑娘啊。”
半月月俸算什么,萧夙有些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就先前不久,夕阳西下,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候,美丽的薛姑娘摇着团扇转悠至府邸门口,咱们府上的司阍跟门护都不认得她,但见她确实从府内出来,身边还跟着辛嬷嬷和几个婢女,就问她是谁,去哪儿,当时辛嬷嬷还没来得及说话,薛姑娘便自己介绍说,‘我是你们殿下的丫鬟啊,想他了,想坐这儿等他回家,可以吗?’”
“然后就着府外大道的绿荫下,坐那儿啃凉瓜。”
估计是闲的。
好歹曾经是冠绝京华的准太子妃,怎地性子这般“活泼”呢?萧夙当时听着就觉得不修边幅,又觉得有点可爱。
依旧盯着公案文书,江揽州手中朱笔懒闲地搭着。
听罢转述之后,他上半身稍稍后靠。
“扣一年月俸。”
被一年吓到的萧夙:“……”
萧夙赶忙正色找补:“薛姑娘原话如何属下不知,但他们确实是这样转达的!”
“就是想您了,殿下,薛姑娘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真的!”
“嗯。”
手中朱笔一撂,江揽州起身:“取常服来,下值。”
15. 殿下
北境王府,地处央都城东。
东临护军府,西临隔着一片园林的熙攘坊市,北临中心哨塔,朝南的这面对着禹河。
“咱们北地老百姓,就靠这四季不腐的禹河滋养......”
指着缓缓西流的河水,水清水碧介绍说,“再过几日便是七夕节了,届时若往城中闹市去,薛姑娘还能看到河上不少花船游行呢!”
“不错,从前狄人的铁骑时不时就要骚扰边城,但城内百姓都习惯了,日子照常要过的,央都距离边城尚隔着三座州府,受的影响不是很大......”
置身于繁华京师的千里之外。
薛窈夭听丫鬟们细说一些北境当地的地貌环境、风土人情,倒也觉得新鲜。
只是身为戴罪之身,她今后大概率很难走出这座城池,毕竟要去任何地方都得有官府路引。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幻紫鎏金的晚霞消失,天幕渐渐被墨色染透。
“要不还是回去吧?”
辛嬷嬷劝道:“已经有人去禀告殿下了,姑娘身子尚未痊愈,何必亲自守在这里苦等?”
这你就不懂了。
苦等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态度罢了。
况且有凉瓜啃着,夜幕降下去后风里的热意也消散不少,薛窈夭望着禹河两岸渐亮的灯火,就还挺惬意的。
她要亲自恭迎某人回府——在他知道自己在等他之后,当真会选择回来的话。
既已做出姿态,怎可半途而废?
.
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文书,萧夙紧跟着江揽州之后从护军府出来。
绕过两条巷子,转而踏入青石大道。
江揽州没走多久,漆黑凤眸狭了一下。
视线里,极为敞阔的青石大道,一直向西绵延到不见尽头。
远处府邸大门正对面的禹河岸边,有人被辛嬷嬷和几个丫鬟簇拥在碧梧树下,正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
“属下就说没骗殿下的吧!”
萧夙显然也看到薛窈夭了。
过往两年,北境王府还叫做“三皇子府”。
无论府内府外总给人感觉一潭死水,整座府邸的气场也和其主人一样沉寂寡漠,肃穆冰冷。
但自从这位薛姑娘出现开始……
也许是她的到来过于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萧夙和玄伦就不说了,府上其他的丫鬟小厮、玄甲卫士、甚至守门的护卫跟司阍,无一不是被炸了池塘的死鱼一般,一夜之间褪去麻木,全都打了鸡血般活泛过来。
私底下一有机会,更是尽皆扎起堆来议论那晚的澜台夜宴——
“你们不在场是不知道,当时的澜台大殿一片死寂!估计好多人都以为那姑娘完了,如此大胆犯上还来历不明,指不定要被殿下如何发落!”
“结果嘿,你们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了!速速说下去......”
“结果就是咱们殿下根本没有定力也根本经不起勾引,只愣了瞬息便将那姑娘揽腰扣下,嗐哟那场面,太臊了!”
“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那么那什么的场面!你们不在是你们运气不好,没那眼福......”
不止北境王府,私底下整个央都也因这起“风流韵事”而掀起热潮,各种揣测议论满天飞,编出来的版本一个比一个香艳,毕竟当时的庆功宴上几乎齐聚了央都所有宦官、本地豪绅、世家,以及跟了江揽州两年多的北境老将们。
只是哪怕给舌根子都揣测烂了,也无人猜到有关“美人”的半分来历。
...
眼见不远处那抹颀长身影越来越近。
门口披甲执锐的守卫们齐刷刷颔首:“恭迎王爷。”
一言不发。
江揽州目不斜视地踏上台阶。
身后传来少女清凌凌又有些急促的声音:“殿下殿下,等等我!”
...
方才被辛嬷嬷扯了下袖子,薛窈夭回头望去,一眼便看到青石大道上的江揽州。
男人背负着月色而来,分明只是寻常走路,却给人一种莫名摄人的压迫之感。
战场硝烟,鲜血和杀戮,显然早将他打磨得冷硬无情,身上有着寻常人见之畏怯的睥睨气场。
薛窈夭笑眯眯朝他挥舞团扇。
结果就是连萧夙都被吸引了视线,还朝她这边礼貌性颔了下首,江揽州却仿佛双目失明,直接无视了她。
没办法。
提着裙摆穿过大道,薛窈夭赶忙小跑几步追了上去,踏上台阶时不忘对身后的辛嬷嬷道:“麻烦啦,去将我午后做的东西弄出来,待会儿我要亲自交给你们殿下!”
听到身后动静,江揽州步伐稍慢,却没有回头。
薛窈夭也不在意,紧跟着他踏进门槛。
忽略身后守卫们难以克制的兴奋和止不住喁喁私语,薛窈夭这人一旦调整好心态,就还挺活泼的,“本郡……本姑娘好歹是殿下亲封的丫鬟,对吧?”
追上去跟他排排走,少女语气轻快且一点不计前嫌:“殿下就这般无视人家?是不是太心狠了?”
“不然呢。”
头顶传来的声线低磁沁凉,江揽州比她想象中还要傲慢:“知道自己是个丫鬟,难道要本王亲自请你入府?”
薛窈夭:“那倒不是,只是希望你看看我嘛。”
她有些殷切地侧着身子,边走边拿团扇给他扇风,仰头道:“毕竟我都等你一下午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视线里,男人凸起的喉结和明晰流畅的下颌线条,随他步伐在夜影下明明灭灭。
江揽州目视前方没有看她,也没有接她话茬。
只是轻飘飘一抬手便夺了她手中团扇。
薛窈夭:“……”
小猫扑蝶般伸手夺了几次。
奈何江揽州太高,薛窈夭根本够不到,几番扑腾下来,一不小心就撞到他胸口,直接扑他怀里去了......就显得有那么点儿心机。
“本王让你等了吗。”
言下之意你自愿的,邀什么功。
反正已经撞他胸口了,薛窈夭索性在他怀里仰头,“那倒没有,是我自己想等嘛,心甘情愿可以吗?”
言罢朝他挑眉并眨了一下眼睛。
江揽州别开脸,一言不发地绕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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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不在意,薛窈夭继续跟屁虫一样跟了上去,寻思着自己言辞间好像应该自称奴婢?但几度尝试张了张口,那两个字还是如鲠在喉道不出口。
夜色下并肩而行,江揽州步伐随性懒散。
园林大道两侧栽种着成片的白桦,枝叶在风中哗哗作响。再往前走是一面巨大的人工湖,湖上架着供人穿行的水榭廊桥。
走在廊桥上,视线掠过前方耸立的雕像。
江揽州:“想要什么,或想做什么,说来听听。”
指的当然是“等了一下午”这件事。
所以呢?
不是不理人吗?现在又要理了?
“没什么想要的,也没什么想做的,单纯就是……想念殿下了。”
“是么,有多想。”
经过麒麟雕像,江揽州往右。
正要往左的薛窈夭赶忙跟着他一起改变方向,“就……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坐立难安,只想能尽快和殿下见上一面。”
这话于任何女子口中道出,都显得过分孟浪了。
薛窈夭却是个例外。
一来她自幼便不是什么内敛性子,想要什么开口便说,哪里不爽直接表达,大抵自幼被薛老国公过分宠溺,养出一副“张口就来”的活泼性子。
再者情话什么的,薛窈夭从前爱看话本,甜言蜜语实在是一学即会,信手拈来。从前她私底下也没少在傅廷渊面前“骚话连篇”,每每都将那一本正经又克己复礼的太子殿下撩得耳根潮红,满眼拉丝,想“教育”她两句却偏偏不舍,也每每拿她毫无办法。
如此千娇百媚的姑娘,很少有男人能招架得住。
此刻听着这句句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坐立难安。
江揽州却只是极淡地哂了一下。
莫名地、不喜她油嘴滑舌,尤其是明显可感的违心。
“身为丫鬟觊觎主子,合适么?”
“……”
真好笑,都礼尚往来的接过吻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说这些有意思吗?
没意思也得陪着演,谁让她寄人篱下呢。
“我是个心思不正的丫鬟嘛,觊觎一下主子罢了,也不触犯大周律法不是?”
“那么眼下已见到本王,你待如何?”
“嗯......”
这回支吾了下,薛窈夭故作腼腆含蓄:“还、还在想呢,毕竟我现在心乱如麻,实在是......”
“这些话——”
江揽州忽然冷嗤一声:“在傅廷渊那里说过多少次了?”
“......”
薛窈夭:“殿下往后能不能别再提傅......”
话未完,两人已绕过麒麟雕像和一道影壁,正式进入樾庭范围。没走两步,却是双双脚下一顿。
台阶前,夜色下。
不远处侯着一名女子,似乎已等待许久,女子旁边还长身玉立着一名青年男子,是薛窈夭已然知晓名字的“玄伦大人”。
不待玄伦开口说话,那女子直接冲了过来,在江揽州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跟那晚澜台大殿上的薛窈夭如出一辙。
16. 衣袍上沾染的东西
“殿下回来了……”
双膝跪地的女子仰头,视线在薛窈夭面上停留一瞬,却没敢直视一旁的江揽州。
只是低垂着脑袋,有些哀哀戚戚地哽咽说:“见过殿下,奴婢乃东阁的大丫鬟,凝冬。”
“我家姑娘近两日不知为何频频梦魇,东阁却只剩下一位医师,给开了药方也不见好转。”
“昨晚值夜,奴婢又听姑娘在梦中多次唤殿下名字,偶尔还唤孟老将军,奴婢便想着请您过去看看。偏偏姑娘醒来后说您公务繁忙,不便打扰。”
“可奴婢想着……孟老将军已经离世,姑娘身边再无亲人,如今就只剩下殿下您了,于是奴婢斗胆背着姑娘来请殿下赏脸移步,去东阁坐坐吧?”
“奴婢已吩咐小厨房备下晚膳,殿下就当是抽空陪姑娘用个晚膳吧?”
噼里啪啦地说完后,凝冬抬手抹了把泪。
这般哀婉陈情,任谁听了都不免怜惜。
江揽州似乎也不例外,他眉宇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若是从前,辛嬷嬷对此绝不会过问插嘴,毕竟殿下如何决定那都是殿下自己的事。
但如今,伺候过薛窈夭十日左右,辛嬷嬷便是痴人傻子也瞧出殿下对薛姑娘更那什么……不好描述。
辛嬷嬷轻咳一声,语气有那么点儿阴阳怪气,“那可真是不巧了,樾庭也已备好晚膳,更还有薛姑娘亲手为殿下做的吃食呢,呵呵。”
凝冬:“……”
薛窈夭:“……”
辛嬷嬷这般说,多少有些替薛窈夭“争宠”的意味。
薛窈夭却寻思着自己初来乍到,应该“善解人意”一点,毕竟早先几日就听说那位孟姑娘体弱多病,梦魇的滋味不好受,正是需要人关怀的时候,自己那吃食改日再做也没关系,况且江揽州前两日还警告过她别太心急。
她正待表现得大度一点,又不失隐晦地失望……
江揽州已然做出决定:“起来。”
他吩咐凝冬:“回去东阁伺候好你家姑娘,本王稍候便来。”
转而又吩咐玄伦:“调拨两名医师过去。”
玄伦点头应是,凝冬则喜极而泣:“奴婢这就回去通知姑娘!”
凝冬离开后,江揽州重新迈开步子。薛窈夭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打算翻过之前的话题,直接说另一件事。
却还没开口,便听男人语气淡淡:“丫鬟薛宁钊。”
“啊?”
江揽州:“还是书房,伺候本王更衣。”
薛窈夭:“……”
不是,干什么突然叫她薛宁钊啊?
.
更衣的过程,薛窈夭隐隐的以为……可能又会发生点什么。
然而过程意外顺利。
江揽州此番没有任何为难他,也冷漠得出奇,一直盯着窗外盛放的木槿出神。
虽然但是。
这其实算不得好事。
理智知道江揽州即便心上有人,非常在意那位孟姑娘,那也不过人之常情——谁活了二十年还能没喜欢过谁,又谁没经历过情窦初开或年少慕艾。
食色性也罢了。
可薛窈夭又期盼着,江揽州心里有人的同时,能给她留个一席之地,让她能有以色侍人并换取生存价值的可能。
曾经少时,薛窈夭也曾幻想过戏文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身为傅廷渊的未婚妻,祖母向来教导她的是如何贤良大度,如何做好一个正妻,毕竟傅廷渊身为大周太子,来日若无意外,后宫没有三千也有八百,这是无可避免之事,而她要做的是母仪天下。
是以幻想归幻想,薛窈夭早就默认了男人“三妻四妾”的确乃寻常之事。
如今面对的不是傅廷渊,而是江揽州。
她自然也不在意自己将来会是“三妻”还是“四妾”,有无名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取悦他就好。
故而低头系腰封期间,薛窈夭体贴问询:“冰丝酥酪,我亲手做的,殿下要尝尝再去东阁吗?”
所谓冰丝酥酪,一种用以消暑的甜品奶酪。
做法是将红豆蒸熟捣烂,混合糯米粉制成丸子,再加入花生、果脯、山楂,以及适量的冰丝或琉璃冰球,之后淋上煮过的米酒牛乳、少量蜂蜜,放入冰窖里冷藏。
成品往往冰冰凉凉,清爽可口。
过往二十年,薛家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因自己每年夏日都酷爱那东西消暑,便曾亲眼守着府上的老嬷嬷们做过不止一次。
此番也算是亲自上手,“初试牛刀”了。
“不必了。”头顶江揽州声线低沉沉的。
“……”
“不必就不必吧,改日也行的。”
男人却又道:“无需改日,带上它,随本王一道前往东阁。”
?
“……不太好吧,若是孟姑娘也喜欢酥酪,殿下带过去与她分享便是,我就不过去了吧。”
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告诉薛窈夭,自己过去大抵是不合适的。
江揽州垂眸看她:“贴身丫鬟,不想做了?”
.
东阁。
顾名思义,乃北境王府东边的一处院落。
院子里林木环绕,假山池鱼,流水潺潺。
闺阁内,得知江揽州当真答应过来,孟雪卿面上不显,心下却早就神思不属,甚至隐有些心潮澎湃。
丫鬟凝春站在铜镜前为她更衣、梳妆、打扮。
“无需太过华丽。”
孟雪卿柔声吩咐:“也无需胭脂粉黛,寻常些便好……””
“行吧。”
凝春点点头依言应是,但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咱们东阁的医师班子向来只服侍姑娘您一人,如今可倒好,全都被派去了樾庭做事。”
“樾庭是什么地方啊?”
“尤其是樾庭内院,连姑娘您都不被允许踏足,殿下却将那人安置进去,奴婢还听闻她住的甚至都不是东西厢房,而是殿下他自己的寝殿呢!”
几日下来,即便已经认清事实
此刻听凝春又一次如此直白地抱怨出来,孟雪卿还是有些喘不过气,指节一点点钳进掌心。
凝春想不通:“真是的……也不知究竟什么来头,一来便闹出那般丑闻,一来就在澜台大殿上勾引殿下,真真是不要脸又浪荡极了!”
“姑娘您也是,您就真的一点也不着急吗?未来的北境王妃本就是属于您的,殿下也曾答应过孟老将军必会许您下半身安危荣辱,可您自己却不上心,再这样下去,那正妃之位指不定就被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狐媚子给抢了去了!”
怎么说。
比起已故的孟老将军,孟雪卿没能继承其豁达性情,反而随了她早逝的娘,性子含蓄内敛且不动声色,什么心思都从不写在脸上,而是惯于埋藏心底。
她心说自己何曾不着急呢?
怎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曾经孟雪卿其实也没多大野心,她固然钟情于江揽州,但也自知身份天差地别,尤其得知江揽州乃大周皇嗣,她一度以为自己再无机会。
然而孟老将军的临终托付,时近两年的特殊待遇,府上下人们的默认,以及外头那些传闻和流言……一点点将她的妄心堆叠。
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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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也真就默认了自己才是未来的北境王妃。
不仅如此,孟雪卿私底下已经派人去调查薛窈夭的身份来历了。
然而嘴上她只是幽幽怅惘:“好了凝春,爱慕殿下是我自己的事,做再多也不过心甘情愿,但殿下心里喜爱谁,将来会娶谁做北境王妃,是他自己的自由……不是吗?”
凝春简直要气死了:“可是姑娘不争不抢,却不意味着别人和您一样高洁不争啊!”
“你再这样坐以待毙,不就等于……”
话未完。
外间有丫鬟冲进来喜道:“姑娘姑娘,殿下到了!此刻正在厅堂里等你一道用膳呢!”
…
心脏猝然狂跳起来,孟雪卿被凝冬和凝春二人搀扶着,一路上尽力平复心绪,却还是忍不住面红耳热。
不想抵达前院厅堂时,孟雪卿脚下陡然一滞。
风吹竹林沙沙作响,不止孟雪卿,丫鬟凝春凝冬,乃至此刻侍立在厅堂门口的一众婢女、嬷嬷们无一不是瞠目结舌。
灯火葳蕤的厅堂之中。
入眼是一套色泽温润的青龙木方形餐桌,以及两把相对而置的玫瑰圈椅。
餐桌上摆着各式珍馐美馔,尽皆热气腾腾。置于北面上首的那把椅子上,江揽州靠坐着,姿势懒散落拓。
灯影之下,他修长的指节骨骼明晰,根根分明,就那么随意搭在圈椅扶手上,手背青筋脉络蜿蜒,有种令人心乱如麻的力量之美。
墨玉扳指也在灯影下折射出粼粼冷辉。
这本来没什么。
刺目的是他怀中竟然坐着一位姑娘。
实打实的“美人在怀”,令人不可思议又触目惊心。
“美人”是背对着厅堂大门,跨坐在江揽州腿上的,着一袭浮光灿灿的浅黛色襦裙,裙裾像朵花儿一般在他腿上铺开。
她手里似端着什么东西,正以玉勺喂给对方。
男人低头含进嘴里,吞咽之时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分明眉宇冷淡,神色无波……
可孟雪卿就是觉得,这样的江揽州,身上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风流轻佻。
且他另一手还握着姑娘的盈盈腰肢,在轻轻摩挲着,仿似玩弄一般。
嘴上嗯道:“还要。”
孟雪卿看不到的角度,男人怀中的少女压着嗓子,有些恼怒地瞪着他道,“没听婢女们说,那位孟姑娘很快就要过来了吗!若是被她瞧见殿下此刻——”
“她已经到了。”江揽州说。
即便他并未朝厅堂外面看上一眼。
手中玉勺一顿,薛窈夭下意识就要起身。
却在起到一半时,复又被江揽州的大手扣了回去。
扣回去时,她手上玉勺直抵他胸膛而去,上面沾染的酥酪自也不小心蹭在了衣襟上面。
江揽州却并不在意这种小事。
他只是学着她方才那般,刻意压着嗓子,仿佛情人之间的喃喃絮语,在她耳边恶魔低语般道:“只有两把椅子,对面那把是孟姑娘的。”
“让你坐本王腿上,已是格外厚待。”
“之前不是说想我了,拒绝什么?”
言下之意,你不要不识好歹。
薛窈夭:“……”
不待她回应,江揽州又不容置喙地下达了另一命令,“衣袍上沾染的东西,明日你亲手洗了,嗯?”
指的当然是方才蹭上去的奶酪。
薛窈夭:“……”
已经沦落到要给主子洗衣服了……
毫无疑问,江揽州的确是在将她当丫鬟婢女使用。
至于那什么格外厚待,可真是谢谢他了。
17. 坐上来
心思活络如薛窈夭,并不想在自己尚未将北境王府的地皮踩热之前,就得罪府上任何地位比她高的人,这对她绝无半分好处。
狗男人就不要给她拉仇恨了好吗。
是以最终,她还是从江揽州怀里挣扎出来,起身站在一旁,尽职尽责扮演她应该扮演的角色——丫鬟。
片刻后。
孟雪卿面无血色,有些摇摇欲坠地踏入厅堂门揽,薛窈夭放低姿态朝她行了个福身礼:“见过孟姑娘。”
四目相望,孟雪卿是个沉得住气的。
晃眼见薛窈夭身段纤长婀娜,身上穿着的料子是她即便认不出材质,叫不出名字,也能明显瞧出优越过她这位恩师之女的珍贵罕见。
原来江揽州并非如她想象中那般不近女色,不解风情,只是那份风情从未用在她身上罢了。
从前没有对比,孟雪卿还不觉得有什么。
此刻巨大的落差也带来巨大的心理冲击。
视线再往上,入眼朱唇皓齿,明眸流盼,对方一双秋水剪瞳般的桃花眼美得惊心动魄,是凝春凝冬私底下骂了好些次,此刻正面对上,都不得不承认这位“狐媚子”是真真惊艳的程度。
且“狐媚子”身上有着某种令人无法企及的特殊气质,仿佛她曾经高高在上,目下无尘,那是普通人家的姑娘绝不可能养得出来的骄矜。
“姓薛对吗,久仰姑娘大名。”孟雪卿面上带笑,堪堪维持住了应有的体面和风度。
薛窈夭点点头,回以浅笑。
孟雪卿又道:“听闻薛姑娘乃是殿下故人。凝春凝冬,去叫嬷嬷再搬张椅子过来,给薛姑娘看坐。”
“不必了。”
弯唇笑了一下,薛窈夭解释:“我并非殿下的什么故人,不过一身份卑微的丫鬟罢了,陪殿下过来用膳而已。”
孟雪卿下意识看向坐在对面的江揽州。
在场所有丫鬟也尽皆心说什么丫鬟?
你那也叫丫鬟吗?
我们可也都是丫鬟啊?
怎么我们就不能坐殿下怀里喂他吃东西?
你这般谦虚自损是存心膈应我们顺带膈应孟姑娘是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真真是气死人了。
仿佛在应证众人心下所想,也仿佛在答复孟雪卿。
江揽州轻轻扯了下唇角,“嗯,未来的通房丫鬟。”
薛窈夭:“......”
满厅堂看向薛窈夭的丫鬟们:“......”
分明“惊天动地”的一句话,男人却语带讥诮,语气里不乏戏谑之意。
孟雪卿拿在手中的筷子一顿,面色瞬间又白了好几个度,“既如此,那便更应该给薛姑娘看坐了。”
江揽州:“她不愿看坐,无非是想继续‘美人在怀’。”
薛窈夭深吸口气:“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要说可以说,私下里说嘛。
可恶。
最终薛窈夭仿佛“第三者”,还真就一同坐下用膳了。
只是全程,这顿晚饭吃得格外压抑。
期间江揽州主动开口,语气是薛窈夭不用细品,也能觉出一丝丝耐心和温柔的程度。
他道:“梦魇一事,本王听说了,已将李时邈调拨回来。”
“你身子有何不适,他会尽心调养。”
“往后有什么事情不必忍耐,也无需非得等到本王回府才报,派下人去找玄伦、萧夙、辛嬷嬷,他们三人皆会安排照应。”
就这几句话而已。
孟雪卿鼻子一酸,险些没忍住落下泪来。
也正因江揽州对她的这份不同于旁人的耐心和温柔,以致孟雪卿即便知道它的背后是父亲曾经的挡矢之恩,她还是会止不住的心动,沉沦。
“多谢殿下关心,雪卿知道了。”
凝冬递上巾帕,给孟雪卿拭泪。
孟雪卿似乎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凝冬作为东阁大丫鬟,显然是孟雪卿身边一等一的贴心人,她试探着代之开口:“此一番,殿下难得来东阁一趟,奴婢斗胆求殿下劝劝姑娘……”
“已经大半个多月了,姑娘为刺绣一副巾帕荷包,以及一件秋日披氅,说是打算在七夕节那日赠予心仪的郎君,为此夜夜晚睡,给眼睛都快熬瞎了,奴婢每每劝她她也——”
说到这里,在孟雪卿红着脸的“制止”下。
凝冬很有眼力见地适时闭嘴。
薛窈夭默默听着,默默往嘴里塞了一只肉丸子,撑得两颊鼓鼓。
按她分析。
接下来江揽州应该说点什么。
譬如那巾帕、荷包、披氅是绣给谁的,那所谓心仪的郎君又指的是谁……
自幼长在京中,薛窈夭见多了世面,也见过不少后宅女子花式争宠,不怪她一眼看穿什么或一听便猜到什么。
实在是孟雪卿饭间几次不经意看向江揽州时。
那眼神里的爱慕都快溢出来了。
江揽州本人呢。
一如江氏年轻时,不知那位承诺带她远走高飞,最终却消失无踪的恩客是谁一般。江揽州也自出生开始,便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自有记忆以来,他便跟随母亲在江南一带四处流浪,江氏生得极为貌美,是以他小小年纪便有过好几任野“爹”。
但许是红颜薄命,江氏美则美矣却运气不好。
那些野爹们玩够之后无一不是将她狠心抛弃。
直到江揽州六岁这年,江氏意外结识了来自京城的薛三爷,也就是薛窈夭的父亲——非但没将她当做玩物,还承诺带她去京城,给一个妾室的名分,以保她后半生荣华安稳。
一入繁华京师,富贵迷人眼。小小的江揽州望着“镇国公府”四个字,仰视那恢宏气派的高大门庭,也曾感到过难以言说的渺小自卑。但他以为往后至少不用再过苦日子了,只要能有口饭吃,也没人敢再欺负阿娘,便是要他给人当牛做马也绝无二话。
事实是后来他的确被薛府的仆童们按在地上当马骑,却并未换来想要的安稳日子。
两年之后。
没了薛三爷的庇护,他们母子二人被驱出薛府。
背后的始作俑者,一副趾高气扬又“光明磊落”的样子,并不介意向他坦白真相:“就是本郡主冤枉的你们偷盗,那又如何?”
“害我爹娘反目成仇,害我娘亲缠绵病榻,你们终于满意了吧,速速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又过半月,江氏病死庙宇。
跪在庙中破草席上,江揽州盯着已咽气的母亲看了许久,抬眸望向高堂上端坐的慈悲神佛。
这年八岁的他,心知世上唯一可依靠的亲人也已经离他而去,从起初的无声流泪,到后来哽咽到浑身发抖,他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到仿佛要流尽毕生泪水。
身无归途之人,他自己也不知道往后该流浪到哪里去,饿了就捡街头残羹冷炙,或与狗夺食。再大一点他去给一些店家做工打杂,结局却几度惨淡收场。
直到十一岁这年,他偶然被抓去充军。
在苦寒北境营地、白骨露野的战场,为了争个未来,江揽州小小年纪有如凶神恶煞,每每都不要命似的冲在最前锋。
后来被孟老将军察觉注意,日子这才渐渐好过一点。
这样一个人,于尘世摸爬滚打,在无数个想死又不甘心的夜里,一次次咬牙坚持活下去。
被命运摧折多了,他自是早就练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凡事体察入微,洞若观火。会看不出虚情假意,又或看不懂一位姑娘对自己流泻的倾慕爱意么?
当然看得懂。
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
“竟有此事?”
不知是否错觉,薛窈夭在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掺了些许刻意的讶然和欣慰。
“如此正好。”
“知你眼光高,瞧不上寻常男子,本王原计划今年七夕在府上开设花宴,届时邀央都青年才俊,来供你相看挑选,要么带你去城中游园,看能否遇上个有缘之人。”
孟雪卿年过十八,按照大周常俗,正值嫁人之际。
“眼下看来,既然阿妹心有所属,本王便将计划取消。不过凡事有度,即便你想亲自制物赠予情郎,也别熬坏了身子,否则本王便该对不住孟老将军了。”
所谓许她后半生安危荣辱,孟雪卿早就知道江揽州并不打算自己以“身”相许。
可人有七情六欲,也总执着于自己真心向往并愿意追求的人、事、物。
就像江揽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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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她,就不打算娶她一样。
孟雪卿也不愿嫁不爱的男子。
突然再无法吃下去任何东西,孟雪卿就那么对着满桌子饭菜失神,丫鬟凝冬也有些面色难看。
薛窈夭这个吃瓜的局外人……
则有些意外。
原来江揽州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讲道理”。
原来面对珍视之人,他既不刻薄冷漠,也不喜怒无常。只是自己没那么幸运,得不到孟姑娘这般待遇罢了。
毫无疑问。
江揽州拒绝孟雪卿了。
这份拒绝里还包含一份特殊的照顾,言语间既表达了自己无意于对方,好比那声阿妹。同时又很体贴地照顾和周全了对方颜面,让孟雪卿既感觉自己被人爱护,不至于太伤心难过,也不至于贸然表白心意而下不来台。
.
“不说话,是突然哑巴了?”
饭后离开东阁,回去樾庭的路上,江揽州语气并不冷硬,但也并无半分柔和就是了。
薛窈夭摆弄着手中团扇,仰头看他,看着看着打了个圈儿倒退着走,眼神在他眉宇逡巡,嘴上纳闷道:“端庄娴静,娇羞温柔,说话礼貌含蓄,做事分寸得体。”
“如孟姑娘这般大家闺秀,相貌百里挑一,气质也婉约出众,在京中可是得招无数少年郎为之疯狂的。”
“况且她还心心念念,就差将‘心悦你’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可是殿下,你为何不喜欢她?”
这晚月明风清,四下蝉鸣声声声入耳,却并不显得聒噪。
只是不知为何,她话音刚落,江揽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是啊。
有的人明明很好,且对你满心欢喜,你却偏偏心如止水。
而有的人……
玩物罢了。
十六岁那年翻身上位,江揽州做得最快也最狠的一件事——利用手中权势布下天罗地网,将曾经幼时、少时,但凡欺辱践踏过他或他阿娘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有心或无意,统统搜罗起来,以最残酷骇人的刑罚给予他们永生难忘的报复。
记仇记恨,睚眦必报。
江揽州自问绝非什么君子良人。
而目前唯一的漏网之鱼,又或说唯一一群漏网之鱼。
便是薛家。
意外的是不待他出手,她自己送上来了。
那么玩玩好了。
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自幼被无数人捧在掌心里疼爱娇惯,如此光鲜亮丽之人,却被她自幼瞧不起的小野种霸占,愚弄,玷.污,直至肮脏无比。
光是想想江揽州就止不住兴味至极。
于是薛瑶夭就像看活人变脸似的,肉眼可见男人面色阴冷沉鸷,到变幻莫测,再到稍稍缓和,最后变成了眉梢微挑,似乎心情不错?
“……”
果然还是她见识太少了。
不知问题出在哪里,薛窈夭寻思着自己往后还是少说话为妙,也绝不要瞎起什么好奇心。
然而她不说话,江揽州却牵了下唇。
“薛宁钊。”
恰逢经过一处幽暗长亭,四下花木葳蕤,被月色和风灯泼得影影绰绰,亭子的左边摆着一张成色温润的朱漆美人靠。
一撩袍摆,江揽州仿佛是突然走累了,想停下来休息片刻,他一双大长腿随意岔开,“机会来了。”
机会来了?
什么东西。
身为“丫鬟”,薛窈夭知道主子停下,自己便也该跟着停下,但想起那日茶水风波,她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昂了一声,她故作迷茫地拿团扇支颌,“什么机会?可是需要本丫鬟为您做些什么吗?英俊帅气又尊贵无比的北境王殿下?”
世人皆爱阿谀奉承,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薛窈夭说得特别顺口。
江揽州:“过来。”
分明未与她有任何眼神接触,但那勾唇一笑,好一个恣肆风华,艳烈无双,险些闪瞎了薛瑶夭狗眼。
偏偏笑过之后。
江揽州又好像有病似的。
他凝视着庭中花木,眼神有片刻失焦。
再开口时语气极淡,话里内容却令薛窈夭猝不及防。
他道:“坐上来,取悦本王。”
18. 狼狈
坐上来?
取悦本王?
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那一瞬的怔楞、迟疑和不确定,江揽州捕捉进眼底,却没有不耐烦,只是静默等待着。
直到视线被少女纤腰遮挡,腿上也有了重量。
“怎、怎么取悦?”
跨坐上去,薛窈夭有些讨好地圈上他脖子,带着点试探性的明知故问。
腰肢被他带着往前勾揽,直到鼻尖抵上他的鼻尖。
温热吐息落在她面颊肌肤上,江揽州狭眸,“你说呢。”
他掌心温热干燥,隔着薄薄的衣物,那种奇异的酥麻之感就像先前在东阁喂他吃酥酪时一样,仿如有什么牵丝的藤蔓在她皮肤下寸寸游走。
四下无人。
唯有蝉鸣夜影和星辰漫天。
这过分的亲昵令薛窈夭有些无所适从。
她其实有点想问,江揽州此刻揽她腰肢的左手,为何只有四根指节而没有小拇指?这件事她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每每想问都觉得彼此还没亲密到那种程度。
双手一点点移动,直到捧上他的脸,薛窈夭也不矫情什么,直接仰头啄吻上去。
下一秒。
江揽州别开了脸。
她的吻便只落在他唇边。
“……”
“怎么了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回应,但许是并未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不悦,薛窈夭试图将他的脸掰回来对着自己,奈何江揽州并不配合,她便只能偏着脑袋用唇去追逐,一遍又一遍。
后来终于追逐上了,江揽州也并不给她回应。
只是呼吸明显地变得重了一些。
所以所谓取悦,是指她单方面取悦他吗?
有过澜台大殿和书房的两次经验,薛窈夭不再觉得他的气息陌生。她仿佛小孩品尝糖果一般浅浅含住他的唇,轻轻摩挲着,一下,两下,三下。
江揽州耐心渐失。
最终他拧眉,扣着她的后脑勺往前一带,薛窈夭只来得及呜咽一声。
很湿润的吻。
没一会儿她就有些轻微眩晕,忍不住呢喃:“江揽州,你是不是……挺喜欢我的?”
至少身体上的某些反应骗不了人。
也许他的确憎恶自己,但身体是有一点喜欢她的?
江揽州不答。
只是唇舌忽然变得狠戾起来。
后来舌尖被咬痛,出了一点血,薛窈夭疼得眼泪掉下来,才知这人根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她以为这个夜晚,自己会从女孩转变为女人。
可后来地点已从幽暗长亭变成了樾庭寝殿,她被他大手按着脸朝下,五官埋入软枕里,后又被他掐着脖子翻过来面朝他……
莹白下颌、颈项、手腕、肩背、蝴蝶骨、全是他留下的各种痕迹,像是要在她身上打下烙印。
她肤色白腻,皮肤又薄,可想那些印子会有多触目惊心。
其实有那么几息,薛窈夭想放弃自己了。
心理上也早就放弃自己了。
“你要我吗?”她眼中水雾濛濛,无论姿势多么屈辱,也还是一次次主动迎合他。
要的话,她愿意给的。
她甚至主动去解他腰封、衣袍。
江揽州体温烫得烙人,额间渗满细密汗珠,声音也早就哑得可怕。
但黑暗中凝视她片刻,他眼底忽然空乏一片。
那种空乏就像燃烧之后陡然熄灭的暗火,令薛窈夭不明所以,不知所措,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之感,就像面对一截枯死的树,黑了的潭。
他的躯.体就在眼前,她却窥不见他内里灵魂哪怕一个边角。
他的眼神也一样令人捉摸不透,好像在看她,又好像透穿了她,看到的只有虚妄缥缈。
最终她的手被他从腰上剥离。
江揽州:“不要。”
…
不要。
就意味着“交易”尚未达成。
黑暗中他起身离开,身上只着雪色中衣,高挑身影被窗外月色照出一种难言的孤湛、冷漠。
人是走了,外袍却落在她身上。
盖住了大腿肌肤,却盖不住热情之后被冷落和拒绝的狼狈。
躺在床上喘息着,薛窈夭盯着头顶被风撩动的玄色帷帐,好半晌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一件重要的事——府上丫头们问她来历,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无法告诉她们自己来自繁华京都,镇国公府,来自不久前才被圣人发落并无情放逐的薛家。
在大周律法上面,她已经失去自由之身,除幽州以外的任何地方,她都无法再光明正大地做薛窈夭。
但人活着总得有一个身份。
隐姓埋名或重造户籍也好,随便编个假名字也罢,无论哪一种都需得权势地位来撕开口子。
她需要江揽州。
所以那点难言的委屈,算什么……
又一次。
无需任何人劝说开解,薛窈夭便自己给自己哄好了。
.
两日后。
北境幽州。
城中一家普通的茶肆,二楼包厢内。
江揽州一袭玄袍金冠,墨发漆瞳,双手交握着靠在在一把红木交椅上。
他身侧侍立着萧夙,以及十余名身着劲装的玄甲卫士。
“该交代的……下官发誓,全都已经交代清楚了!”
幽州知府名叫张文德,是个年逾四十的矮胖男人。此刻跪在江揽州脚下,他已然战战兢兢抹了不知第几把冷汗。
为官十余载,张文德从未遇上过如此棘手之事。
他近日面临的,一边是快马加鞭连日赶至幽州的东宫亲卫,足有整整十二人,这些人手里持有当朝太子的手令。
一边是眼前这位,同样乃圣人之子。
还是战功赫赫且声名如雷贯耳的北境王。
任何一方他都得罪不起,可要细说他们为何而来,却叫张文德唏嘘不已。
曾经戍卫西州的薛老国公,听闻一朝勾结叛堂行谋逆之事,被圣人下旨抄家斩首,女眷老幼尽数流放幽州。
他不久前收到消息的同时也收到了流放人员名单。
作为地方知府,张文德的正经事务乃税收、治安、民生,但幽州特殊,他也需要负责流放至此的罪臣、罪奴们的名单核对、登记入册,以及后续诸多事务的安排、监管。
东宫那边还好说。
对方要的是对薛家人从轻安排,无需她们做苦力,又或说象征性做做便是,不可随意欺辱打骂,以及“薛窈夭”这个人,他们要求带走。
信息给的只有这么多,那名叫“薛窈夭”的女子跟东宫是何关系,会被带到哪里去,张文德即便好奇也不敢多问。
是以对江揽州吐露的也只有这么多。
“那么张大人,你打算如何做?”
“……”
又一把冷汗下来,张文德没忍住咽了口唾沫。
头先两日他正因接待东宫亲卫而怠慢了眼前这位,没能按对方要求的及时去央都谒见,没料到这尊大佛会亲临幽州。
“敢问王爷的意思是……是……”
“下官惶恐,也实在愚钝,还望王爷您明白示、示下。”
不提身份、权势、地位。
光就面前男人身上的肃杀之气,便压得人喘不过气。张文德几乎额头贴头,全程不敢抬眸与之对视半分。
“流放路上,意外频出,死伤在所难免。”
玩弄着指间墨玉扳指,江揽州语气淡而平直:“张大人明日与押送人员交接时,随意登记十来个活人便是。”
“但薛窈夭这个人,她已经死在流放路上。明白吗。”
“以及,明日抵达幽州的所有薛家人,本王尽数带走,一个不留。”
张文德:“……”
不敢问对方带走薛家人是为做何,但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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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听懂了江揽州言下之意。
这些年接应的流放罪臣不止一个,张文德其实经验不少——被流放的若是小喽啰,那自然该怎样怎样,但若来自京城又或背后有大靠山的,就需得灵活变通了。
无论是花钱要“罪奴”的命,还是花钱买“罪奴”的命,只要涉及人数不多,暗箱操作操作也就是了。
但此番罪臣本人已被斩首,流放过来的女眷就必然任人欺凌,遭遇什么都不为过。
偏偏插手进来的,两尊都是滔天大佛。
“那、那……东宫那边,下官又该如何交代啊?”
比起东宫,张文德其实已经偏向于江揽州了。前者固然开罪不起,但天高地远,来的也只是亲卫而非太子本人。
后者却实打实就坐在眼前。
且北境王此前携战功受封王爵,圣人已将北境九州作为封地划给了他。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许是头一回面对如此巨大的双重压力,张文德还是止不住战战兢兢:“下官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襁褓小儿,实在是不敢轻易得……”
“无妨。”
打断他,江揽州轻轻扯了下唇角。
“张大人若是为难,大可奏书一封上告朝廷,就说东宫太子私底下派亲卫抵达幽州,与罪臣女眷来往勾结,还逼迫你周旋其间。”
“觉得这主意不错,就请张大人带个路,本王亲自去会会那十二东宫亲卫。”
“但若张大人觉得不妥,人本王依旧带走,那十二亲卫你自己应付,嗯?”
.
晨昏交替,日月追逐。
不知不觉三天过去了。
许是真的公务太忙,整整三日下来,薛窈夭没在府上任何地方见到过江揽州。
辛嬷嬷给出的答复是:“不知道呢,许是殿下又在忙什么重要事情吧。”
这其实不算什么,以往边城跟北狄战火未歇时,殿下和萧夙玄伦、以及穆川穆言他们几个月瞧不见人影也是常有的事。
但于薛窈夭来说。
见不着人就意味着她想做点什么也无济于事,尤其薛家人目前暂无消息,她心下焦虑严重时,几乎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樾庭一干丫鬟婢女依旧待她恭恭敬敬,尤其心思细腻的辛嬷嬷,见她总是盯着某个地方出神很久,又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为能让她开心一点,辛嬷嬷特地派人在院中扎了秋千架子,每日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殿中也每日都更换鲜花,甚至请了央都的戏班子来。
这日午后。
又一次看到府上小厮们忙前忙后,在往樾庭内院的东厢房里搬东西,薛窈夭忍不住问:“那个房间是有谁要住进去吗?”
辛嬷嬷讶异:“自姑娘您来到府上,殿下便一直歇在书房,这东厢房自然是殿下往后自己住哇。”
总不可能一直住书房不是?
看出她疑惑,辛嬷嬷转而又有些暧昧地哎哟一声:“姑娘是有福之人哇,老奴还是头一次见殿下待一位女子如此珍重,如此亲厚呢!”
指的是江揽州将原来的寝殿让给她,以及离府之前交代过的一些事情。
但辛嬷嬷不大理解,两人都已经这样那样了,为何不干脆直接住在一起?
是了。
被她颈上细碎的吻痕误导,樾庭所有下人都下意识将她当做“未来的北境王妃”对待,薛窈夭自己却清楚不是那么回事。
那晚都难受成那样了,江揽州也不要她。
自己非但取悦不了他,还总好像会莫名其妙地惹他不高兴,猜不到他心里想法也把不准他喜怒哀乐,薛窈夭心下的安全感几乎为零。
…
第四日。
也就是七夕节的头天傍晚,江揽州终于回来了。
彼时天边惊雷乍响,大风卷起尘埃,哗啦啦的雨水从天而降。
薛窈夭夺过辛嬷嬷手中雨伞,“在府邸门口是吗?我亲自去接殿下!”
19. 以后别演了
一场暴雨打得庭中花枝乱颤。
雨水顺着檐下沟渠汇成涓流。
车马停在府邸门外,江揽州望着被雨水激起浪花的禹河水面,负手等待着府内的玄伦出来撑伞。
却不想听到动静时,萧夙率先“啊”了一声。
“殿下,你看……”
江揽州回头。
透过两扇敞开的朱漆铜门,只见大雨滂沱的白桦大道上,少女一手撑着把伞,伞被大风吹得歪歪斜斜,一手抱着把伞,顺带还得提着裙摆,但其实裙摆早就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就是这样一副狼狈样子。
她在雨幕中艰难踉跄着朝他奔来。
闪电撕裂墨色天幕。
轰隆隆的闷雷响彻央都上空。
江揽州恍觉周遭一切皆似幻梦,一切都好像不是真实的。
这些年他习惯了孤独。
不会有人如此刻这般急切地唤他:“殿下!”
尚且隔着一段距离,她便大声喊他了,嗓音脆生生的充满委屈,又似蕴着某种喜悦。
江揽州清楚那喜悦多半是装出来的。
因为有所求,所以她尽可能地讨好他。
即便那晚被他无情丢弃在殿中,她依旧能如此刻这般不计前嫌。
大风阻行,撑在手中的雨伞险些又被吹飞。
知道江揽州已经看到自己了,薛窈夭索性松手,连带抱着的那把伞也直接丢掉。
然后就那么一路冒雨狂奔至府邸门口。
像只受了什么天大委屈的兔子一般,少女一头扎进他怀里,“你这几天都到哪里去了……!”
不顾一众守卫、玄甲卫士、萧夙,以及追在她后面跑了一路的辛嬷嬷等人。
薛窈夭携满身雨水自顾死死抱着江揽州的腰,将脸贴着他胸膛哽咽出声:“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江揽州,你不在的这几日,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
“……”
任由她抱着,江揽州面不改色。
想说演得很好,下次别演了,姐姐。
然而有那么一瞬。
的确像是被柔软的兔子撞了胸膛。
被她一句“多想你”骗得心跳都陡然快了几分。
并没有回抱她,江揽州:“哭什么。”
在他怀里抽了两下,薛窈夭嘤嘤道:“我昨天、前天、还有大前天的晚上都做噩梦了呜呜呜……”
江揽州:“嗯。”
“梦到什么了?”他问。
忘却那晚的不开心,薛窈夭继续抽抽搭搭:“梦到殿下不要我了!然后我一个人……”
“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肚子好饿,身上好疼,穿得破破烂烂,周围全是坏人,他们全都欺负我,殿下路过的时候却冷眼旁观看都没看我一眼……”
眼观鼻鼻观心的众人:“……”
“嗯。”
江揽州配合道:“然后呢。”
“然后……”
编不出来了。
编不出来也没事,薛窈夭索性说了自己真实的噩梦:“然后画面一转,我梦见,梦见自己家破人亡,梦见祖父哥哥堂兄和堂弟他们……他们的脑袋,脑袋,全都掉下来了,血淋淋砸在……”
话到此处。
也许是自己的确做过这样的梦,又或这是她不曾亲自见过的某种真实。薛窈夭突然喉间一哽,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一瞬间。
心口似有一根极细的牵丝之线,突然间扯得江揽州哪里生疼。
一旁原本还在看戏的辛嬷嬷则讶异茫然,怎么感觉薛姑娘好像当真如她所说的那般,曾经历过家破人亡,否则她的哭声何至于那般肝肠寸断,叫人听着那么揪心呢?
附身,将人打横抱起。
江揽州吩咐萧夙,“撑伞。”
还好辛嬷嬷多带了几把伞,当即将其中一把递给萧夙。
.
一路朝樾庭走去。
江揽州步伐沉而稳健,目视前方。
心下却莫名烦躁、窒闷,是比打了败仗更令人难受的滋味。起码打了败仗可以卷土重来,一雪前耻将狄人头颅斩下,挂在城楼上晒成鞠球。
但她哭得那么伤心……
真好笑,关他何事?
倒是很有兴致奚落几句,然而出口的却是:“想见薛家人吗。”
男人语气极淡:“明日城西庄子,穆言陪你去。”
……?!
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薛窈夭圈在他颈上双手陡然一紧,“当真吗?你说的是真的吗殿下,你发誓没有骗我?!”
许是她表现得太过急切、震惊、喜悦,仿佛在他怀中突然“诈尸”一般,还突然就收放自如地止了哭声和泪水。
江揽州眉宇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薛窈夭心脏依旧怦怦狂跳,“殿下的意思是薛家人已经抵达幽州了?不是,是已经不在幽州,而是被殿下你……被你接到央都,安排在了什么城西的庄子?”
是这个意思吗?
这是真实的吗?
静默,江揽州不答。
最终还是萧夙轻咳一声:“是的,薛姑娘。”
所以这几日他连日不曾回府,是在为这些事情奔走吗?
雨水拍打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清晰水声,薛窈夭突然安静下来。
她凝视江揽州冷峻的眉眼,狭长的眸。
而后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又觉得言语苍白。
伞下的空间狭窄幽闭,少女犹豫片刻,最终将他脖子圈得更紧了些,还将自己脑袋枕在他肩上极轻极轻地蹭了两下。
就是这轻轻的两下蹭触。
江揽州沉黑视线依旧落在远处虚空,脚下鞋履踩水,发出有如镜碎般的破碎之声。
心却仿佛被一片极柔的羽毛轻抚而过。
软软的。
是他不怎么熟悉的陌生滋味。
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显然已让那个满身污脏的小野种,长成了能撑一片天的成熟男子,而那个只会将他踩在脚下践踏的粉团子,如今也出落成了明媚娇艳的……玩物,会把他肩膀当做依靠、且他势在必得的玩物。
萧夙恍惚间看到自家殿下勾了下唇。
是种令他感到极为陌生的笑。
.
次日天刚微亮,薛窈夭睡不着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时,为她值夜的水清水碧、花源花香和阿寅等人,都还乱七八糟地趴在凳子、案台、床榻边缘等各种地方打盹儿睡觉。
许是心里终于踏实了,薛窈夭昨晚睡得特别安稳特别香,一觉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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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的到天亮,醒来后特别兴奋,也特别想尽快和薛家人见上一面。
…
央都城西。
昨夜抵达并安顿下来后,得知今日就能见到薛窈夭,周氏和薛老太太也不顾舟车劳顿,一大早便起身,吃完早饭后就在庄子大门口等着侯着。
说不忐忑是假的。
能被安置在风景秀丽的山水别庄,而非在幽州做苦力……
不止老太太和周氏,其他薛家人也大致猜到薛窈夭失踪的半个多月——原来并非撇下她们独自跑路,而是去给薛家人寻靠山去了。
“果然还是堂姐姐最有办法了,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竟能劳得动三殿下,三殿下可是出了名的……咳。”
“你们印象中,堂姐姐从前和三殿下有过交集吗?”
“没有吧,从前在京宫宴上,阿姐向来只跟太子殿下走得近些。”
“那有没有可能是太子殿下为了阿姐,私下里特地拜托的三殿下?毕竟整个北境都……”
“都把嘴给我闭上。”
“流放路上走了一遭,还没给你们长够记性磨出品性?这些话也是你们能随意议论的?”
三个姑娘顿时垂下脑袋:“知道了,祖母。”
一夜暴雨后天气放晴。
差不多晌午时分,一辆豪华车架终于驶入众人视线。
…
再见面时,薛窈夭哭了。
所有活下来的薛家人也都哭了。
成日提心吊胆,到如今尘埃落定,劫后余生的安稳令薛家人几乎抱头哭成了一团。
一共十五人。
除去薛老太太、嫂子周氏、瞳瞳和元凌。
剩下的十一人有五个大人,六个孩子。
五个大人分别乃薛家大房的婶娘谢氏,姨娘赵氏,堂妹薛文清,薛慧茹,及二房的薛明珠。
剩下的六个孩子,二女四男,都唤薛窈夭堂姑。
整整一个多时辰的寒暄,众人才各自散去,薛老太太也才终于有机会跟薛窈夭单独说话。
别庄不算很大,但内里一应事物齐全。
假山池鱼,阶柳庭花,连伺候的下人都是现成的,甚至还有从外面聘来的好几位郎中大夫。
显然一切都有人提前安排打点,是连薛窈夭细品之下都觉得唏嘘的程度。
而这背后撑起这一切,且愿意背负这一切的那个人,以及那双翻云覆雨手……薛老太太还在幽州时便已经猜到了几分,但还是迫不及待想跟薛窈夭确认。
“……是那孩子吗?”
拉着她在罗汉榻上坐下,老太太问得隐晦。
桫州停留的那几日,莫名得到了同行“商旅”们很好的照顾,后来更是一路有贵人保驾护航,老太太的病情渐渐不那么严重,已经比薛窈夭离开时气色好了些。
当初走时怕薛家人顾虑、多问,薛窈夭没当面跟老太太和嫂子打招呼,只留了一封书信。
信上让她们安心,说一切顺利的话往后会再见面的。
彼时老太太已经猜到,她这向来有主意的孙女多半是背着她们去寻“活路”了。
“那孩子?祖母指的是?”
看着她的眼睛,老太太神色略有些复杂,好半晌才嗡动着唇:“江揽州,你如今可是已经……跟了他?”
20. 沦为他后宅
话落。
少女面上有一瞬难堪之色闪过,脸蛋儿也跟着红了。老太太便心知自己猜对了。
“是我老婆子无能,才害你……陷得这般境地。”
“他对你好吗?可有对你做什么过分之事?”
“譬如肆意羞辱、打骂、趁机报复之类……”
少女摇摇头:“没有的。”
到底曾经是正儿八经的世家门庭,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是高门贵女,自有做人的原则底线。
薛窈夭原本还担心祖母得知她“自甘堕落”,妄图以色侍人而换取生机,说不定感到失望难过,觉得她没有气节。
眼下松了口气。
“祖母安心,他待我……还不错的。”
先前初见面时,瞧着孙女一身轻衫华服,面色红润,坐的是双马并骑的彩帷香车,还有下人贴身服侍,气色也一改曾经流放路上的憔悴落寞。
老太太便已猜到,那人应该……待她还不错的。
此刻听薛窈夭亲口说出来,老太太心里到底踏实不少,也说了自己是如何猜到原委,“前日抵达幽州,在官府走了一遭,出来后祖母见过那孩子,还听那姓穆的商旅头子唤他殿下……”
指的自然是穆川穆言。
当时老太太着实感觉震惊讶异,再回想穆氏兄妹似乎很早就已经跟着他们了,一路上几次三番出手相助,又是好一阵“细思极恐”。
回过神后,老太太视线掠过少女莹白的颈项,细看之下不由得又是一怔,“你颈上这些印子……?”
薛窈夭:“……”
已经散了很多,且特地用粉黛做了遮挡,竟还能瞧出来吗?
见她眼神闪烁,有些尴尬地支吾了一下,老太太稍一思量,心下又是好一番五味陈杂。
有心想说些什么,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经不大合适,能走到今日还四肢健全地活下来已是很不易了。
路上的见闻、琐碎、经历过的所有事情,该说的想说的都已经说了,也了解了自己这孙女如今处境。
照理该安心下来了。
可是……
“窈窈今后有什么打算?”
若薛家人并非戴罪之身,孙女又已经跟那孩子走到一起,那往后大可以堂堂正正做夫妻。
却偏偏身为戴罪之身,对方又是皇室中人……
孙女就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嫁给他。
只能沦为他后宅见不得光的存在。
即便如此,薛老太太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想薛家一朝祸事,门庭倾覆,连她自己的娘家亲人,以及那些嫁进薛家的女眷亲属都对薛家避之不及,别说施以援手,没在背地里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活了大半辈子,大半辈子被人捧着奉着,说来老太太也是头一遭真切体会到人情冷暖,人心凉薄。
再往深了想,怕被牵连殃及祸事,到底也不过人之常情。向落罪之人伸出援手无异于拿家族荣辱和家中男人的前程去赌,换作谁都不会愿意。
也正因世人趋利避害,老太太反而更加不懂。
那人图什么呢?
身处高位,他不可能不清楚其中风险,以及万一将来哪天东窗事发所需要承受的代价。
“我不知道……”
起身去到窗边,薛窈夭抬眸望天,一夜暴雨后的央都天幕蓝得十分纯净,连一朵云也没有,“其实祖母忧心的事情,窈窈已经想过无数次了。”
更还想过江揽州一朝反悔,又或将来哪天腻了倦了不想再陪她“玩”下去了。
届时薛家人又该何去何从?
“孙女不知具体应该怎么做,如何做,只能尽量满足他一切需求,尽可能的……用一颗真心,如果他要的话。”
“就当是报答他对薛家人此番援手之恩。”
“孙女也不会再计较幼时之事,甚至会努力的……去补偿自己幼时对他的不好,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够不计前嫌,发自内心地接纳我。”
至于名分,那种东西已是可望不可求了。
点点头,老太太又背过身子抹了把泪。
她这孙女从前满心满眼都是太子,如今却……
罢了。
既然已经无法回头。
那便向前看也向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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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太太聊完江揽州,又说了些今后瞳瞳和元凌该如何安排,是否要请先生教他们继续读书识字,又或干脆先这么过着……
期间薛窈夭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祖母,押送队伍里有个名叫曹顺的役差,后来他也一路跟着吗?抵达幽州时他可曾见过江揽州?”
曹顺这个人,老太太并不知道他是东宫暗影。
但曹顺一路上对薛家人颇为照顾,老太太对他是有印象的。薛窈夭当初离开桫州时也给他留了书信,只是没告知他自己要去哪里。
“一路跟着呢。抵达幽州后他们跟官府做了交接,并未过多逗留,想来是忙着回京复命去了。至于期间那曹顺是否见过江揽州,祖母不甚清楚……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的,只是有些遗憾,没能当面跟他道谢……”
往后也大概率不会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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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太太房间里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想到这日是七夕节,薛窈夭突然有些懊恼,自己前几日见不到江揽州就光顾着焦虑烦躁了,竟没想过给他准备任何“礼物”。
身后忽有声音喊道:“阿姐。”
薛窈夭回头,入眼是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本该如朝阳明媚,然而流放路上走了一遭,已肉眼可见比从前瘦了一圈儿,气质也不复从前明快。
乃是二房的堂妹,薛明珠。
“怎么了吗?”
“阿姐方便说话吗?”看了眼四下无人,薛明珠将她拉去一旁的亭子。
坐下后张了张口,薛明珠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从前在京时,薛窈夭跟二房关系不怎么好,薛明珠却是个例外。
这位堂妹从小就喜欢黏着她,跟屁虫一样跟在她身后好些年,后来被她母亲逮着申饬了好几回,这才渐渐跟薛窈夭疏远了些。
“是这样的阿姐……我前日在幽州看到三殿下了!”
薛明珠不傻,幽州至央都的一路上江揽州一直都在,曾护了她们一路的穆川穆言竟原来也都是他的人。
加之他们言辞间提到“薛姑娘”,薛窈夭又在桫州时莫名失踪。
薛明珠便猜到阿姐背后那个人大概率便是江揽州了,她也清楚阿姐与江揽州之间那些陈年旧事,以及两人过往那极为短暂且不便道出口来的“姐弟”关系。
此刻在薛窈夭这里得到肯定答案。
薛明珠有片刻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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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开口时她问得小心翼翼,“那阿姐你、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
薛窈夭:“无所谓心甘情愿,一种选择罢了。”
人只要活着就会不停面临选择,并在诸多选择之中尽量挑出最“优”的那个。
伸手捏捏她的脸,薛窈夭又道:“别担心啦,阿姐在那边挺好的,往后也会每日都过来看你们。”
“可是、可是……”
“可是阿姐心里真正爱的那个人……”
话未完,薛明珠及时收住,隐隐意识到如今再提傅廷渊已经不大合适。
于是她话锋一转,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的意思是……如果阿姐你,你不是那么愿意的话,明珠、明珠愿意代你去北境王府,与那位三殿下周旋的!”
“……”
支着下颌的手微微一顿,薛窈夭总算明白为何从方才话题还没开始时,薛明珠便眼神飘忽,面颊也隐隐泛红。
“你心悦江揽州?”
被这般无比精准地一语道破,薛明珠面颊肉眼可见地爆红起来。
薛窈夭:“……”
好吧。
原来如此。
其实喜欢江揽州并不是件多么令人意外的事。京中多的是大把听到他名字就脸红心跳的闺中女子,那些千金贵女们还曾私底下扎堆议论过“三殿下”不止一次。
薛窈夭印象最深的是三年前一次皇家狩猎。
那时江揽州尚未离京,有两名贵女为一睹他骑射风采,互相争抢更好的观赛席位,然后扭在一起打起来了。
也就薛窈夭跟江揽州有仇,那时还在心里吐槽那些姑娘都什么眼光,就那人也值得她们为之掐架?
眼下自己这堂妹竟也……
“这样吧,容我想想再给阿珠答复可好?”
按道理,女子都有占有欲。
没人会愿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情郎、未婚夫、或夫君。
可江揽州不属于这三种身份的任何一种,又恰逢薛家人处境特殊,自己一人之力终究有限,那么多一个人……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万一江揽州哪天对她失去兴趣,又或她哪天不小心惹到了他,届时还有另一个人能得他喜爱,于薛家人来说也是多一份保障。
这么想着,薛窈夭觉得这事儿可行。
只是方式……
“再过两日吧。”
“两日后阿姐会派人给你递话,届时你把阿姐的猫送来王府,期间我想想看怎么安排,如何?”
不错,此番流放路上除了人,还包含一只品相十分漂亮的三花猫——薛窈夭从前的爱宠,一路被瞳瞳和元凌轮流抱着。
许是她答应得过分干脆,薛明珠有些不可置信。
反应过来后又喜又羞,“明珠都听阿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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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别庄,天已经擦黑了。
华盖香车和穆言都候在庄外。
见她出来,穆言开门见山:“走,薛姑娘,带你去个地方。”
“哪儿?”
“殿下先前派人过来传话,说送薛姑娘去城中花楼。”
“花楼?”
猜到她可能误会了什么,穆言哈哈道:“不错,就是薛姑娘以为的那种销金窟,酒池肉林泥沙俱下。”
“上车吧,今日特殊,晚了殿下可就被漂亮姑娘勾走啦!”
21. 献身之前
“到了,薛姑娘。”
小半个时辰后,穆言将马车勒停。
入眼是千灯夜市,高楼成片。灯河流淌,如星坠人间。街道上熙来攘往,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薛窈夭抬眼望去,在大街对面恢宏的楼招上看到“桃之夭夭”四个字。
“不是花楼,是酒楼啦。”
穆言解释说:“不过这酒楼规模很大,内里更是别有洞天,除了没有那方面的勾当,其他方面也快赶上花楼了。背后东家乃咱们殿下,厉害吧?这就进去?”
点点头,薛窈夭有片刻失神,也有几分久违的恍惚。
该不该说这也太巧了。
曾在京中时,薛窈夭名下也有一处风月场——名叫“灼灼其华”。内里涵盖了茶肆、酒楼、客栈、汤泉等不一而足。只不过一朝祸事,被天家连带薛家名下的其他产业一并抄了个干净。
“真是你们殿下开的吗?有多长时间啦?”
穆言:“不久,也就两年左右,从上一任东家那里直接收过来的,名字也是那时候改的。”
哦了一声,薛窈夭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
不知不觉间,来到北境也有大半个多月了。
这还是薛窈夭头一次进到央都城中,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这座北境王城的繁华热闹。
这日七夕节,按照大周常俗,年轻人们通常会在这日相约游园,在花前月下互赠扇子、香囊、绣品等事物以示心意。若是女子相约,要么兰夜斗巧,月下拜织女,要么三五成群泛舟游湖,吟诗作画。
穆言在前方领路,走着走着脚下一顿,“怎么了,莫非薛姑娘从前没来过这种地方?”
想来京城乃天子脚下,一朝之都,那里规矩多,贵女们也格外恪守繁文缛节。
穆言以为薛窈夭是不适应这种“歪风邪气”的地方。
事实却是——
“穆姑娘,我能向你借点钱吗?”
穆言:“啊?”
薛窈夭当然不拘什么“歪风邪气”,她从前在京时由于好奇,还曾偷偷去过专为贵女开设的某种倌楼,只不过纯属参观就是了。
此刻走不动道,也不是不敢进入“桃之夭夭”,而是被街边眼花缭乱的各式小摊档给吸引住了。
与京城类似,这种特殊日子似乎无论任何地方,小摊贩们都爱往热闹的地方扎堆,卖卖胭脂粉黛和手工趣玩什么的。
但各地风土人情不同。
这里有挺多薛窈夭瞧着新奇的玩意儿。
“穆姑娘,你有情郎吗?”薛窈夭问得随意,手已经拉着穆言穿过人群。
不想穆言突然脸红:“情、情郎啊,没有呢!”
薛窈夭哦了一声,“那如果有的话,穆姑娘会在七夕这日送对方什么礼物呢?”
几句话间,两人已来到一处摊档面前。
薛窈夭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一张品相妖冶的狐首羽毛面具,几乎是一眼相中。
穆言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薛姑娘该不是想送殿下礼物?”
“被你看出来啦。”
少女眨眨眼睛问她第二次,“所以穆姑娘,能给我借点钱吗?”
“借钱当然没有问题。”
夺过她手中假面贴在她脸上试戴了一下,穆言突然福至心灵:“但我觉得吧,薛姑娘与其在这里给殿下挑选礼物,还不一定能挑着殿下满意的,倒不如把你自己扮作礼物,给殿下一个惊喜好了?”
不待薛窈夭答复,穆言感觉自己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就戴这张吧太好看了!我看了都心动,殿下看了肯定也喜欢得不得了!这才是七夕节的意义嘛,就是衣裳得换换,可这附近哪儿有衣阁衣坊呢,让我瞧瞧看啊……”
半刻钟后。
距离桃之夭夭不算太远的帛衣坊内,穆言以为自己已算女子里面够不拘小节的了,不成想,这来自繁华京师的薛姑娘非但没有那些贵女们的保守刻板,反而……是不是有点过分妖精了?
她挑选的是一套赤色软纱裙,就那点稀薄的布料,以及那若隐若现的轻薄透视感,穆言光是看着就面红耳赤。
“看不出来啊薛姑娘你、你还挺那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薛窈夭:“……”
在薛窈夭看来,其实还好吧。
大周朝民风开放,每每夏日天热,女子的襦裙露露锁骨,广袖半镂或半透明也是常有的事。
况且她也不是要穿在大街上供人围观。
而仅仅是穿给某个人看……
作为此番薛家人安稳下来的一种……报答,回馈。
“既要戴上假面,扮成妖精,自然得大胆一些惊艳一些,不是吗?”
惊艳的确是很惊艳,穆言点点头道:“太惊艳了……就是那什么,薛姑娘可千万别告诉殿下是我借钱给你买的这身衣裳啊!”
转念一想,曾经的澜台大殿上薛姑娘都敢强吻殿下。
这套仅在私底下穿的情趣衣物似乎还真算不得什么。
…
进入桃之夭夭。
入眼是辽阔壮美的坊间夜色,一派纸醉金迷,风月无边。
穆言将薛窈夭送去指定地点,一处较为僻静的园林画舫。
画舫坐落于水滨之上,高三层,置有露台。
可观湖上演出,还可一览周遭夜景。
抵达之后,因着想给殿下“惊喜”,穆言只给薛窈夭送到了三层露台,然后没好气地问正在一旁眺望夜色的玄伦,“殿下在里头吗?”
指的是露台正对着的联排舫室。
玄伦不冷不热:“在的。”
言罢看向薛窈夭,玄伦不知她为何戴着假面,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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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罩着一袭长款披帛,给自己周身捂得严严实实。
但还是礼貌颔首:“薛姑娘。”
薛窈夭也朝他点点头,之后暗示穆言:“那你们……就先放心离开好了,殿下由我来伺候便是。”
“可是……”
玄伦还要说些什么,然而不待他道出下文,便被穆言打了个“嘘”的手势并连拖带拽的拉走了。
这下整个露台只剩下薛窈夭一人。
她先是四下打量,再回头看向联排舫室,入眼是一扇虚掩的雕花门扇,门内隐有灯火透出,光影打在外面光洁的舫板上。
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呼出来。
薛窈夭小猫般踮起脚尖偷偷靠近。
抵达门扇时,她以最快又最轻盈的速度,一尾鱼儿似的溜了进去,并在第一时间回头将门合上。
室内很安静。
盯着门扇挑了下眉,薛窈夭小妖精似的,开始按自己提前设想的流程那般,抬手解自己身上披帛。
披帛本就系得简单,很快随她的动作滑落在地。
绰绰灯影下。
少女莹白的颈项、如玉的雪肩、漂亮的蝴蝶骨,几乎同一时间全都敞露在外,上面还有不少尚未彻底消褪的暧昧红痕。
往下是交叉的丝带,紧贴着身上婀娜曲线,蜿蜒并连接着下半身的赤色软纱裙。
那如水轻盈又如月华般浮光流动的软纱裙裾,虽说从腰际一路包裹并遮挡至脚踝位置,但大腿处却隐隐开了条岔口,若隐若现的软纱之下,岔口处露出的那点大腿肌肤饱满而光洁,晃眼间美得惊心动魄。
“啪——”地一声——
似有什么东西打碎在地。
但整个桃之夭夭都处在一种庞大而不具体的嘈杂之下,还混杂着远方传来的丝竹管弦,薛窈夭便没怎么在意。
她先才在外面已经脱掉了鞋子,此刻赤着一双白皙玉足,自顾长腿一伸,手也抬起,对着门扇做了个起舞姿势。
软纱顺着玉臂轻扬,滑落堆叠。
少女微微侧首,顶着张妖娆面具弯唇一笑,“英俊帅气又尊贵无比的北境王殿下,想看本丫鬟为您舞上一曲吗?”
言罢才想起。
忘记叫穆言派人伴奏。
没有奏乐总不能寡跳不是,失策了,薛窈夭索性回头朝身后望去,想看看江揽州有没有被她吸引注意力。
却不想这一看。
风卷帷帐,满室皆寂。
隔着贴合得非常紧实的狐首羽毛假面,薛窈夭不仅看到了面色诡异的江揽州,更还看到了两名瞠目结舌的……身着官袍、手里拿着文书,似乎正在签属什么,且年均四十以上的老男人。
以及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的萧夙。
刹那间。
薛窈夭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救命!
22. 本王跟他
救命也没用了。
薛窈夭突然庆幸这里不是京都,没什么彼此了解的熟人,否则她虽然还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
“社”死了。
“不好意思,我......走错房间了。”
颜面扫地,但还好有假面遮脸,少女刹那间蹲下身去,拾起地上的披帛转身便走。
砰地一声。
雕花门扇重新合上。
“......”
然后也不知是否错觉,萧夙好像听见他们家殿下深深吸了口气。
又过半晌。
“看见什么了?”
勉强回过神来的两名官员:“......美人?”
江揽州嗯了一声:“她身材好吗。”
两名官员齐刷刷点头:“好的,极好,堪称人间绝色!”
想那身段玲珑婀娜,衣袂飘飘,玉臂轻扬时柔若无骨,尚未舞起来便惊心动魄,真舞一曲还不得叫人神魂颠倒?
但见男人身后的萧夙在疯狂摇头,两名官员又赶忙试探着改口:“也、也不是多好?一般?”
摩挲着手上扳指,江揽州面不改色。
两名官员却不知为何,双双感觉背脊发凉,其中一人心思更活络一些,且求生欲极强:“其、其实......方才光线太暗了,下官什么也没看见,真的!”
“我、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既如此。”
低垂着眼睫,江揽州仿佛一个突然不怎么开心的小孩,“眼睛可以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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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露台后,薛窈夭心跳很快,胡乱将披帛裹在身上便朝楼下狂奔。
却在下到画舫二楼时,撞上了去而复返的玄伦和穆言。
穆言也感觉自己先前冲动了。
她给玄伦硬拽走时说你别管了,薛姑娘不过是想跟殿下共度七夕,顺带偷偷给殿下一个惊喜而已,你这种没有眼力见的就不要靠近打扰了。
没有眼力见的玄伦没问“惊喜”是什么。
但偷偷两个字令他直觉不太妙,“殿下还在跟两名临时过来的官员签署文书,薛姑娘这会儿进去恐怕不大......”
玄伦话未完,穆言脑补了些什么,当即朝画舫楼上冲去。
此时此刻,六目相望。
薛窈夭还算镇定:“那什么......殿下在忙,我先出去透透气啦。”
还好有假面遮挡,谁也看不见她烧红的脸。
穆言欲言又止:“我陪薛姑娘一起吧。”
薛窈夭:“不必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穆言:“可是桃之夭夭这么大,你也不识路啊。”
薛窈夭:“没事,反正这么大的人了,总不会走丢不是?”
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薛窈夭出了画舫后一路胡乱跑着,大约小半刻钟后,才终于气喘吁吁地在一处回廊转角处停下。
追了她一路的穆言乃是习武之人,大气都不带喘一下的。
但见薛窈夭趴在围栏上喘气,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大愿意跟人交流,好在四下也没什么人,穆言索性丢给她一枚手令:“拿着这个,没人敢欺负你。我去找楼里侍者给薛姑娘倒杯水来,等着啊。”
“好,好的,谢谢了。”
薛窈夭随手接过后看了一眼,是江揽州的手令。
背后刻有王爵玺印的那种。
可是......
哎。
这都什么事儿啊。
其实也不能怪她不是,意外罢了,意外罢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出这种意外啊。
好羞耻,扣了好半晌的脚指头,那种臊感都没能降下去。薛窈夭索性抬手摘了假面,飞快地以手作扇给自己扇风,想把脸上的温度降下去。
然后扇着扇着,身后忽有人经过。
那人看她一眼后怔了几秒,之后倒退回来和她排排站着,学她一样将手搭在阑干上,眺望远处湖光夜色,另一手也以手作扇给自己扇风。
哪里来的学人精?
薛窈夭莫名其妙,偏头瞪了他一眼。
是个陌生公子哥,估计是桃之夭夭的客人,对她笑道:“这位姑娘很热吗?”
他颇为风骚地往阑干上一靠,又将另一手的折扇“唰”地展开,“在下为你扇风可好?”
而后视线掠过她手腕上绑着的一朵腕花。
那腕花是之前进入桃之夭夭时,门口的侍者给发的,她跟穆言一人一朵,也没问戴着有什么用。
薛窈夭继续扇风没理他,并往旁边挪开了一点。
公子哥跟着凑近一点,但也保持着一定距离,没与她产生任何肢体接触,嘴上文质彬彬道:“在下姓闵,央都本地人,今年十九,家中从商,敢问姑娘贵姓?”
薛窈夭:“已有心上人了,勿扰。”
公子哥笑了一下,锲而不舍,“既已有心上人了,那姑娘为何还戴着腕花?”
“想戴就戴,与你何干?”
“呵呵,姑娘怕是不知道吧,今日七夕,戴着这......”
公子哥似乎脾气不错,耐心也好。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突然被人从背后提溜起领子,像提着只小鸡崽般朝后拖去。
察觉动静的薛窈夭一惊,也跟着回头看去。
只见公子哥已然下意识双手抱头,嘴里嗷嗷大叫着是谁,大胆,竟敢从背后偷袭小爷云云。只可惜他还没嗷完,脑袋就被一只大手抡着朝墙上撞了一下。
江揽州语气没什么耐心:“还搭讪吗。”
先前在画舫看不太清,此刻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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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夭才见这日的江揽州身上穿的是一袭金镂降纱袍,玄色直裰,身形修长如鹤,恰到好处地撑起衣衫笔挺,冷冽的气质里多了一丝难言的矜贵。
英俊到令人移不开眼。
公子哥显然并不认得什么北境王。
但眼冒金星的同时,被男人周身气势所摄,他下意识脱口告饶:“不敢不敢不敢了!还请阁下高抬贵手手下留情啊啊啊错了错了......”
被放开之后,公子哥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
薛窈夭则下意识重新戴上假面。
因她现在有点......
不大好意思面对江揽州,需要点时间平复一下。
然而双手才刚将假面举到颊边,她戴腕花的那只手便被捉住,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
覆在他的阴影之下,她下意识要往后退缩,腰却已经抵在阑干上退无可退,鼻腔里是他身上近在咫尺的松木冷香。
“薛窈夭。”
江揽州忽然冷笑着问她:“你从前也是这副做派?”
“刺啦”一声轻响,被他捉住的那只手腕腕花脱落。
被他不怎么温柔地扯了下来。
他垂着眼睫,神色辨不出喜怒,只一手撑在阑干上,一手把玩那朵被扯下的花,“莫非傅廷渊从前没把你教好,竟准许你如今夜这般......浪荡?”
浪荡?
许是从未有人将这种不堪的词汇用在自己身上。
薛窈夭愣了一下,也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不是那陌生公子哥,而是她先前在画舫时的所作所为——
入室便脱衣,说来的确有些浪荡过头。
可是......
“殿下若是不喜欢,我以后不浪......荡就是了,但往后别再提起傅廷渊了,可以吗。”
“怎么,你忘不了他?”说这句话时,江揽州想起幽州那十二东宫亲卫。
“......”
深深吸了口气。
若是从前又或换个人,薛窈夭只怕早就炮语连珠说是啊,我就是忘不了他,你再多提几次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行了吧!
事实却是她既不敢跟江揽州发脾气,也不确定他究竟想听什么。
于是沉默。
好半晌。
江揽州掐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掰回来,“已有心上人了,勿扰。”
他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指的是谁?”
你心上那人是谁,这不明知故问吗。然而不待她答复,江揽州更多的问题朝她劈头盖脸砸下来。
“假如这次薛家变故,傅廷渊也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假如他也派人远赴北境,打算救你于水深火热。”
“那么薛窈夭。”
“本王跟他,你选谁?”
23. 如你所愿
江揽州想知道,她一次又一次的谢谢,有多大诚意,又能为之做到什么地步。
清晨、黄昏、黎明、午夜......
每一次想起都会觉得人生圆满的心上人?
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会为她心折?
黑暗中。
薛窈夭喘息着气抱住他脖子:“......好。”
他用的是商量语气,她却知道自己没资格拒绝。
.
片刻后。
热意翻涌,密不透风地将人包裹起来。
薛窈夭胸膛起伏着,呼吸渐渐被全部夺走,才发现之前跟穆言借钱在桃之夭夭附近一处衣坊里临时挑选的赤色软纱裙,原来那么不禁撕。
被上方阴影笼罩,陷入柔软床榻的那一刻。
即便理智清晰,事到临头了......
薛窈夭还是有一瞬难言的恍惚,心说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张开。”
江揽州声线低哑,仅仅两个字而已。
薛窈夭不得不将腿打开。
从前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除去自己曾经好奇了解过的,更还有宫中女医嬷嬷们亲自教导,以及家中奶娘私底下叮嘱过的一些常识——十八岁那年,若非先皇后溘然离世,她所学的那些“房中术”,是会在东宫和傅廷渊完成的。
然而也许,命运吧。
借着舫室楹窗透进来的一点月光,薛窈夭视线掠过男人苍白冷冽的下颌线条,再往上,他的眉眼沉在阴影里。
明明光线黯淡,其实不大能看清什么。
可与他对视,薛窈夭就是直觉自己此刻耳廓滚烫,脸也被烧得通红的模样,全都被江揽州收入眼底。
这样的对视令她如坠入火海,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热的,隔着雪色中衣,她能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以及臀被他掌心托起时的感觉。
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但曾经那个目下无尘的天之骄女,的确没料到有生之年会以这样的方式......
江揽州。
脑海中闪过许多年前的暮春时节,夕阳在她裙角撒下金斑,簇拥她扑蝴蝶的孩子们个个殷切。
七岁的江揽州路过后院花圃时,绷着小脸面无表情地抓了一只,然后在她面前摊开手。
却没把握好力度,掌心蝴蝶被他捏死了,爆出的浆黏在手上,本就厌恶他的薛窈夭瞬间来了气。
小郡主生气,那江揽州这个小野种自然又得遭一次殃,以为她不知道吗,他这般讨好不就是想跟他娘永远留在薛家并站稳脚跟?
偶尔时候,薛窈夭觉得有个野弟弟其实也不是很难接受,彼时她小小年纪,内心深处真正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的——是父亲为何会在短时间内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仿佛被江氏勾走了整条魂去,从此对她娘亲不闻不问。
那种因为外来者的“入侵”,父母之间的情感发生巨变,曾令小郡主觉得无比伤心又无可奈何。
从此她见到更多的是娘亲郁郁寡欢到逐渐缠绵病榻。
于是除折磨江氏,更还有细密的鞭子切肤入骨,打在小江揽州初初成长的脊梁上。
皮开肉绽的滋味让人忘记尊严,与牲口一般无二。
被赶出薛家那年,江揽州八岁,他在风中仰头,盯着高墙上的雨幕。雨水将他身上血污冲淡,疼得他止不住地喘息龃龉,看她的目光有多恨呢?
是她即便年幼也本能感到毛骨悚然的地步。
此时此刻,她不由得闭上眼睛任他摆弄。
往事在心间游走,一时也很难说得清究竟是何滋味。
“睁开眼睛,看着本王。”
“......”
思维再次聚拢时,男人湿淋淋的手指已从她腿根处滑过。
腰被他另一手从背后托起,薛窈夭尚在喘着气,就突然被激得猛地朝后仰去。
“......等等!”
也偏偏是这种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
“可不可以......改日,改日行吗。”
“明日也可以的,我突然有些......不大舒服......”
黑暗中。
江揽州背脊一僵。
她双腿被拉着环住的地方......坚韧劲瘦、挺拔如松,仿佛内蓄力量,随时都能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也令她感到格外恐惧。
还是那句话,薛窈夭没吃过猪肉,但到底在后宅中长大,好歹还有亲嫂党嫂以及嫁出去的好几位堂姐们,她们婚后那些常识她还是知晓的。
就是那什么......
会怀孕啊。
据说不一定会一击即中,但是万一呢。
换个人沦落到这般境地,可能会巴不得意外怀上个孩子,以此来捆住江揽州,从而完成自我和薛家人的生存交易。
可至少目前为止,薛窈夭觉得并不合适。
孩子不该沦为工具,有了孩子就更多了牵绊,说不定某些时候还会反过来束缚或绊住自己。再者身为戴罪之身,她的孩子也多半会和她一样沦为他后宅中见不得光的存在。
又或哪天她被江揽州厌弃驱逐,孩子便也得跟着她受苦遭罪。是以不到万不得已,薛窈夭不想冒那个险,也不打算利用那把双刃剑。
听闻“避子汤”一类的东西分事前跟事后两种,她却一样也没来得及找薛家人提前准备,是她疏忽了。
但这种事情,她也直觉最好不要让江揽州本人知道。
“......很疼?”
芙蓉月纱金丝帐中,握在她腰上的手掌烫得灼人,指缝中泄出的肌肤莹白柔腻,江揽州呼吸很重,小腹在黑暗中绷得极紧,停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方。
汗水一滴滴砸落下来,显然已是某种极限了。
有些羞赧全身袒露在一个男人面前的感觉,薛窈夭别开脸道:“不是疼......就是,总之......改日行吗......”
不是疼。
那是什么?临时后悔了?
江揽州显然有他自己的一套辨断和认知。
他默然片刻,唇线慢慢绷紧,眼中也隐有了冷意,“你没有后悔的资格,薛窈夭。”
“但你足够幸运,本王不喜强迫他人。”
“如你所愿。”
他收手,起身,离开。
也就这短短几息间,薛窈夭自己后悔了。
毕竟好不容易才哄得他有那么一点点愉悦,出尔反尔似乎比没有开始还要糟糕,侥幸些想,哪有那么容易一击即中?
于是她一把拽住他手腕,“我没有觉得自己被强迫,江揽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愿意的,你别不高兴,也别离开好吗……”
退离的动作一顿。
江揽州又一次与她对视。
她的脸一半在暗,一半被窗外的灯影和月光照出莹润光泽,柔软墨发散落他指尖,唇才刚被他含过,挽留他时身子直接贴了上来,携着幽香的体热将他灼烧。
“后悔又变卦,谁教你这样折磨人的......”
“故意的是不是?”
即便已经极限了,江揽州竟也并未失控。
并且由于察觉到自己急不可耐,却被她临时反悔又“戏耍”,他扯了下唇角,“可是本王后悔了。”
假如换作其他任何女子,江揽州都未必会有被“戏耍”的错觉,但眼前这个人从小就坏到了骨子里。
从小就予他痛辱、鄙夷、创伤。
于是薛窈夭才刚贴上去试图挽留,就不知为何被他无情扯开。而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睨视她片刻,江揽州忽然冷笑着问:“曾经险些就要披上嫁衣入主东宫的准太子妃,房中术一定修习过吧。”
“又或不待成婚,便已跟傅廷渊深入交流过了?”
“不愿意,无妨。”
“本王可以不碰你。”
“但你总得有所表示,嗯?”
伴随这句句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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诮,她的下颌被他大手掐着抬起,控在掌中肆意揉捏,姿势也渐渐变成了跪坐仰头。
这一仰头,除对上他一双幽邃深杳的漆黑凤眸,更还有近在咫尺的,不知何时出现的......
薛窈夭瞬间被吓得往后瑟缩。
将她的神色和反应收入眼底,江揽州眸光很静,像破晓时分的天幕,蕴着点难以言说的诡秘莫测。
就这般无声对峙片刻。
他哑声命令:“含住它。”
.
被羞辱这种情绪。
其实对于薛窈夭来说非常陌生。
因为从小到大,她可能无意间羞辱过不少旁人,却绝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羞辱她。
以致于当真正的羞辱来临,她甚至有些迟钝。
又或说经历过家破人亡、暗矢截杀等精神创伤,这种不痛不痒的羞辱对她来说已经没什么杀伤力。
女子出嫁前的确会修习房中术,具体是些什么不便详说,而江揽州要求的......
薛窈夭深深吸了口气。
除了被吓到,以及本能羞涩,她竟下意识松了口气。
因为用嘴的话至少不会有受孕风险,至少先把眼前混过去再说,后边就有机会准备避孕之物了。
于是接下来很快。
轮到江揽州神色愕然。
他以为她会感到恶心,不可置信,无法接受,说不定当场就会翻脸。而这一时兴起的卑劣试探,若能看到她愤恨不甘却又不得不压抑隐忍的屈辱模样,也不啻为一种意外之喜。
然而她没说话,没拒绝。
只是依言张开嘴,红着脸缓缓凑近。
除最初的短暂惊愕,她睫羽轻颤,像是准备品尝什么美味之物……在他的紧绷之下越来越近。
柔软唇瓣触上的那一刹那。
尚未被包住,江揽州身子便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而后他大手飞快抵住她额头,咬牙命令她:“停下。”
薛窈夭:“......”
少女不解,仰头看他:“怎么了吗?”
若此刻舫室内亮着灯火,薛窈夭就能看到江揽州跟她一样“人面桃花相映红”。
无论身子还是脸,都已染上了极为骇人的潮红之色。
偏偏室内没有点灯,彼此除了能在黑暗中对视,勉强看清彼此的轮廓,便看不到更多细节了。
薛窈夭心说还没开始呢,叫她停下是什么意思?
她才刚刚吻上去……
他就好像难以忍受地抖了一下。
是很排斥也并非真心想跟她亲近吗?
额头被抵开的结果,就是她想去含也够不到距离,以为他又要再次变脸,或提出什么新的要求,不想江揽州忽然退开紧绷的身子,并迅速抓起一旁散落的衣袍,起身、下地,期间还因为步子太快太急而撞到了房中桌椅。
意识到他要离开,薛窈夭瞬间急了。
已经失败第二次了……
为什么?
头一次他将她独自丢在樾庭寝殿,这回她的确有没准备妥当的地方,可他提出要求她不也乖乖从了吗?
即便心有抵触,她也克制住了没表现出半分不愿。
他却怎么又后悔了?
许是实在拿不出其他“交易”之物。
薛家人此番能在城西庄子安顿下来,薛窈夭就像收到货物却还没给出钱财的买家一样,生怕卖家突然后悔了可怎么办,而且还是一个明显阴晴不定又喜怒无常的“卖家”。
于是刹那转念之后。
她有些急切地朝他背影喊了一句:“江揽州……”
男人脚下一顿。
手刚好搭着舫室的门扇,是个推门就要离去的姿势。
“干嘛又丢下我?”
没能察觉他的狼狈,少女声音里携着点不自觉的委屈和埋怨,下意识诘问他道:“都已经这样那样了……还要我怎样?你是不是不行?”
24. 夫妻之实
你是不是不行。
只这一句话,江揽州背脊一僵,猛地回过头来看她。
换个人,可能真的不行。
但此番薛窈夭嘴里的“不行”并非是说他真的不行,而是多少带了点儿“激将”之意。
毕竟从前她虽没亲眼见过男子的……那什么。但先前江揽州的那什么一出现就给她吓了一跳,显然是没有问题的,而她真正无法接受的——是自己难道对他没有那方面的吸引力吗?
那她今后还怎么以色侍人,又怎么将生存“交易”继续下去?
薛窈夭不允许自己再失败了。
故而出此下策。
但她显然也没料到,男人……你在哪里激他都好说,但千万别在某些方面激他。好比她自己接下来承受的,便是一场令人刻骨铭心又死去活来的“血泪”教训。
江揽州如她预想中一样,去而复返。
重复返回来时。
没有亲吻,也没有半点温存。
她的双腿直接被他的大手拉着一拽。
而后没过几息,身子被上方热意笼罩,薛窈夭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撑开了,撑破了,撑裂了。
一声惊呼,她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尚未准备好怎么迎接,双手便已被他扼住举过头顶,脑袋也被力道带得朝床头上撞去。
本以为会被撞得“咚”的一声,然而电光火石间,江揽州又飞快将软枕垫在她脑后,止了预想中的疼痛袭来,但他另一处却不那么温柔。
“知道什么叫不行吗?薛窈夭。”
空出来的那只大手握住她的腰,江揽州眸色沉得可怕,携满身山雨欲来的气势,不留余地地将她倾轧。
像被一把利刃挑开身上最脆弱娇嫩的皮肉。
少女指节陡然抓紧了柔软被褥,整张脸扭曲成痛苦之色。
“喜欢吗。”他问。
直到被撑到最深处承受不住。
男人终于肯停下来施舍她一点适应时间。
“喜、喜欢……”
是谁告诉她那种事不怎么疼的,还说是什么人间极乐?
骗鬼的吧!
什么狗血话本,什么过来人的经验,嫂嫂和堂姐们从前也都是骗她的吧!
好疼。
就像在人原本完好的身体上撕开一道口子,又往里面填充庞大之物,伤口内的肉本来就紧,又是初次接受异物……怎么可能不疼呢,尤其还是心绪紧张的情况下。
可恶。
更恨他了,恨死他了!
.
但好像慢慢的……
勉强……
在可承受范围?
至少比起曾经披枷带锁,被镣铐磨损脚踝跟手腕,以及在马背上被穆言带着驰骋而磨伤大腿内侧时要好多了,可以忍受,但又偏偏有另一种更难以言说的难受。
感受到她身子紧绷至极,腿在也止不住地抖。
江揽州于黑暗中拧眉,凝视她片刻。
忽然开始轻轻吻她。
很轻很轻也很温柔的吻,像羽毛,落在许多地方。
发丝,眉眼,鼻尖,颈窝。
最后连掌心和手腕内侧也被他的吻带起阵阵颤栗,薛窈夭这才逐渐放松下来。
她想象自己是一滩水,水因柔软而包容万物,才不会感觉到自己被“攻击”和“受伤”。
就这样过去没多久,视线慢慢地开始摇晃起来。
她也好像真就渐渐变成了一滩水。
还是一摊有点奇怪,且不自觉想要吸附点什么的水。
“我好难受,江揽州……”
“我讨厌你,我恨你……”
她不觉呜呜埋怨,一次次拽紧他身上中衣。
渐渐的嫌不够,指节在他背上划出道道痕迹。
紧密无隙的贴合一次又一次窜起的酥麻之感直冲尾椎,薛窈夭不自觉痛苦拧眉、闭眼。也许是感慨命运摧折,也许是遗憾令她从女孩转变为女人的那个人,不是傅廷渊。
不知不觉间。
她竟呜呜抽噎起来,还是完全无法自控的那种。
后来的景象在薛窈夭脑子里有些模糊。两人的影子透过月纱,模模糊糊如皮影戏一般映在本就黑暗的雕花墙上,伴随着越发紊乱的呼吸,她整个心神也跟着渐渐散碎下来。
有绵密水声在响,外面起风了。
.
昔日盛气凌人的大小姐,对他肆意践踏欺辱的大小姐,从不会正眼看他的大小姐,而今违心臣服,被迫取悦,一次次仰头吞咽他的呼吸和味道,明知是场交易……
江揽州还是意外爽到头皮发麻。
也意外喜欢她眼尾泛红,睫羽被泪水打湿,双手插入他发丝里,偶尔还要颤抖着咬他。
哭声也着渐渐变成他喜欢的调子。
“究竟是愉悦,还是难受……”
这次尚未得到答复,江揽州便止不住重重嗯了一声,“薛窈夭……”
察觉她呼吸不过来,又不自觉挺起腰肢。
有那么片刻瞬息,江揽州忘了自己是谁,她是谁,只觉有生之年从未与另一个人,如此紧密相连地纠缠在一起。
好像连灵魂都被什么攥裹住了。
他止不住大手侵入她指节,与她十指相扣,遍遍摩挲着压入被中。
后又带着她的手抵上自己心脏位置,“摸摸它。”
…
摸摸它。
江揽州的声音是极其好听的。
声线低磁干净,如日光下的冰棱相击,极为性感且极具辨识度。
此刻却哑得不像话。
那里跳得格外激烈,好似被千军万马踩踏而过。
在那绵密又陌生的快感之中,薛窈夭仿佛置身于烈焰融炉,掌心覆着他心脏位置时,有一瞬虚妄又奇异的酸软之感。
形容不来……
更感觉自己置身于一艘摇曳的小舟。
她依言轻轻抚摸着它,仿佛将他的心脏攥在掌中肆意揉捏,一遍又一遍。直到江揽州喉间不可抑制地发出某种声音,挺拔的鼻梁擦过她耳根,在她颈上咬了一口又一口。
时而轻轻的,似幼兽发狠。
时而下口绵软,又似带着千钧重量,万般恨意。
被这般强烈又怪异的感官持续刺激着,薛窈夭几乎屏不住呼吸。
到后来。
埋首她颈窝。
江揽州声线颤得不成调子:“说你爱我,薛窈夭。”
神思飞出天外,不知飘去了哪里,薛窈夭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低喃,“叫声……揽州哥哥,好不好……”
她不知道自己叫是没叫。
只听得断断絮语:“嗯,说你喜欢,薛窈夭……”
“薛窈夭。”
“薛窈夭。”
“薛窈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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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无数声“薛窈夭”后,他颤抖着将她缠覆溺毙,“我也恨你……好恨好恨,从小就恨……”
.
砰地一声巨大闷响。
绚烂的焰火在桃之夭夭上空炸开。
伴随着四下人潮欢呼,炫目的光华霎时照彻夜空,几乎铺满了整片天幕。
这日七夕佳节,华袍玉冠的青年们携美于月下,可算等到这一刻的良辰美景,纷纷沸腾起来。
水榭之上的演出还在继续,不时有花船游行而过,年轻男女们在其上推杯换盏言,好不快活恣意。
与之相反的,静谧的园林画舫。
除去彼此的呼吸,舫室内安安静静,一切喧哗只隐约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空气中有种特殊的味道。
她的,他的,混合在一起,旖旎潮湿且将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江揽州眼中泛有浅浅血丝,眸色是一种旁人见识不到也绝对不想不出来的潮湿潋滟。
他很静,静默注视着怀中已累得睡过去的少女。
指节带着滚烫温度,一点点轻抚她泛着香汗的额头、眉眼、鼻尖、唇……
寸寸缕缕,极慢而悄无声息。
室内仍是昏暗的。
像月夜下的小孩,在最阴暗幽闭而不被打扰的地方,他一遍遍描摹独属于自己的特殊爱物。眼中时而晦暗,时而泛着绮丽光泽,时而噙笑,时而又隐隐沉郁。
一共三次。
一起战栗。
到恢复过来,再一次又一次推送至最深处。
年轻的身体像被什么点燃,灼烧,烧成灰烬,又死灰复燃。
直到此刻,江揽州也没离开。
紧密相连的感觉,有种错觉般的安宁,像回到了灵魂深处的故乡,奇异又令人神魂颠倒,也由身至心将横在彼此间的什么东西,堪堪摧开了一丝裂缝。
以为初为人夫的滋味,不外如是了。
直到半醒半梦间,薛窈夭似想翻身,他难得体贴她累,终于肯放过了她。
他起身将芙蓉月纱帐拉开一点,顺便下地掌灯。
合上中衣时,复又显得那么衣冠楚楚,打算待她休息够了,再唤她醒来沐浴,晚膳。
然而重新回到她身边时,少女身下……
借着月色和一盏幽幽灯火,赫然照见一抹刺目而湿润的艳丽绯色。
所谓初夜,落红,是一种基本常识。
江揽州愣住了。
时光仿佛变得很慢。
想起之前她说“等等”时,他其实隐约感受到过一抹障碍,可惜后来他太快太狠,竟错失了……身为她第一个,也是她唯一一个男人的某种觉知。
心口似有万千只蚂蚁啃噬围剿。
怔了好半晌,江揽州再次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轻轻含住她的唇。
少女唇瓣柔嫩软糯,微有些红肿,含在嘴里时有心悸的感觉,上面还沾有他的味道。再往里去,唇齿间,口腔中,舌尖上,他的味道无处不在。
“薛窈夭……”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隔着皮肉抚上自己心脏位置,有些战栗地低喃:“我们成亲了。”
“你是我的。”
“我一个人的。”
“好不可思议,对吗。”
“别醒来,永远不要知道,我其实……”
“子澜。”
半醒半梦间,少女这般很轻地呢喃了一声。
25. 印记
隐隐再醒来时,薛窈夭不知时辰几何,恍然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觉窗帷被风撩起时,外面的墨色天幕似比之前敞亮了些。
嗯。
桃之夭夭,水滨画舫。
但画舫好像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而是在湖心中央?
“饿不饿?”耳边声线低哑。
涣散的意识渐渐回归,薛窈夭唔了一声,只觉周身酸软酥麻,像被一只恶鬼吸干了阳气,又或抽走了骨头,整个人和一滩烂泥没什么区别。
她下意识伸手推他,“不要了……”
“什么?”
少女气若游丝,眼尾还蕴着未散的余红,“不要了……会死的,改日行吗。”
鼻间溢出一声短促轻笑,江揽州嗯了一声,“是问你肚子饿不饿?”他指节在她颊边抚过,“起来沐浴吃点东西,还是再睡会儿?”
“……”
这莫名的温柔……是怎么回事,有点不习惯呢。
大约大半个时辰前,掌柜的送来了晚膳。彼时玄伦交接后送上楼来,隐隐听到舫室内的动静,不由得脚下一顿。
心说不近女色果然只是某种错觉,身患隐疾也不过某种托辞。还好央都距京遥远,否则还不知道皇城得如何炸开了锅,也还好天高皇帝远,他们殿下才能只手遮天。
后来那膳食是江揽州自己出去端的。
萧夙和玄伦看他的眼神无不微妙,又透着某种了然。按照二人猜想,殿下此番该是餍足愉悦才对。
然而江揽州出来之时,眉宇却不怎么舒展。
只心不在焉道了一句:“明日护军府,一切公务暂缓。”
“让穆言去备一套干净衣物来。”
此时此刻。
薛窈夭当然还想继续躺着,太累了,之前消耗了太多体力,她甚至想直接睡到天明。但身下黏糊糊又湿哒哒的,的确不怎么舒服。
“……先沐浴吧。”
少女别开脸,有些不好意思跟他对视。
眸光再次从那团不可忽视的绯色上掠过,江揽州将人用衣物裹起来,打横抱走。
身体腾空,又一次近距离嗅到他身上气息。
明知是场各取所需的特殊交易,可一旦有了肌肤之亲,那种莫名充盈在彼此之间的亲昵之感,又一次令薛窈夭有些无措。
先前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人在哪里,在做什么,只觉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沾染上了他的气息,那种紧密相连又密不可分的感觉,竟让她意外有些心驰神荡,甚至觉得……好快乐。
现下清醒过来,既感到羞耻,又觉得好不真实。
“还满意吗?”
“什么?”她微微仰头,恰逢江揽州也在看她。
烛光描摹他深挺眉宇,阴影如山峦般幢幢。
两人视线撞在一起,转瞬又错开。
鞋履踩踏木质楼梯,发出细微的沉沉闷响,薛窈夭攀着他肩头柔软锦衣,没过片刻便被他抱着下到了舫室二楼。
入眼四面镂空,层层垂荡的绡纱随风轻曳,浴池里的温水蒸腾着袅袅白雾,江揽州转过一道屏风,声线莫名淡了几分,“先前床上,还满意吗。”
“……”
听清他说的什么,视线掠过他凸起的喉结,想到那里先前还吞咽过她的津液,发出过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即便脸皮后如薛窈夭,也还是又一次烧红了脸,“还……行吧。”
伴随这声还行吧,她被轻轻放下。
双脚沾地的那一刻,有些站立不稳。
好在江揽州大手一抄,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你不满意?”
这一靠,发软的双腿有了支撑,她腰肢下意识贴了过去,不想又一次被什么顶住了。
“……没有。”
她赶忙表态:“很满意的!”
“殿下不只是还行,是很……很厉害……”
听她这般夸赞,江揽州又嗯了一声,眸色却晦暗不明:“那么下次,别在本王身下唤子澜二字。”
“……”
子澜。
傅廷渊十八岁及冠那年,天家给他选的表字。
薛窈夭心口霎时一跳。并不知自己先前睡过去时,期间曾迷迷糊糊唤过一声“子澜”。
此时此刻,对上他一双如沉夜暗渊般的浓黑眼眸。
“好,我……我记住了。”
不怪她隐隐紧张,实在是这世道上的男人通常都很奇怪、霸道、又专横。好比她自己的父亲,曾经明明被江氏勾了魂去,但她娘亲顾氏提出和离,薛父却并不同意。
以此类推,男人都有某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即便他心里那个人不是你,但只要与你发生过某种关系,那你最好一生为他守住忠贞,也最好不要在床上唤其他男人的名字,否则他们那可怜的“尊严”受到摩擦,吃亏的便是你了。
“那……殿下的表字是什么?”
或是彼此才刚云雨过不久,江揽州身上并无戾气,但他语气里显携了警告意味,她便转而问他的表字是什么。
腰封解开,落地,江揽州只着一身雪色亵衣,带着她从屏风后绕出,一步步下到浴池。
“本王无字。”
其实是有的,十八岁及冠那年,皇帝同样也给他赐了字——延赫,傅延赫。只是京师以外的任何地方,江揽州都从未用过那个名字。
感受着温水没过腿部,浸过腰肢。
薛窈夭又试探着问了一句,“那殿下当年……为何会突然就成了皇嗣?”
一个男人愿意接纳一个女人会有何特征,或许因人而异。但薛窈夭知道自己若愿意接纳一个男人,又或说愿意在对方面前敞开心扉,那她就会愿意与之分享过往。
江揽州靠在浴池壁上,却是半晌无话。
盯着前方缥缈的水雾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拉过她的手,朝自己身下探去。
?
好在最终。
她的指尖只是停在他左腰下腹的某个位置。
“因为这里,有赤色胎记。”
“据说相同的位置,傅廷渊也有,姐姐可知是何形状?”
薛窈夭:“……”
看来他们之间是永远跳不开傅廷渊三个字了。
莫非他的身份是根据胎记来的?
可这种位置何其隐蔽?
薛窈夭并不知道,六年前的北境营地,士兵们扎堆风沙帐下。
“快年底了,听闻京师举办了三年一度的京郊演武,届时参与者会有外邦使臣、在京军士、各地都司兵、以及部分西州军将,据说连薛晁阳都特地赶了回去,可想排场之大!”
有个别新兵好奇:“薛晁阳是谁?”
“还能是谁?如今的西州少将,薛老国公的嫡亲孙子,宁钊郡主的亲哥哥,太子殿下的未来大舅子!”
“那孟老将军此番回京述职,岂不是也得参与其中,不知会带上谁去撑咱们北境门面?”
“这还用说,其他人不知道,但江小都慰是没跑了!”
江小都尉,指的是这年刚十六岁的江揽州。
“可江小都慰此前负伤,怕是回京了也无法……”
大家伙在营地讨论,殊不知另一处。
“不行。”孟老将军一口回绝:“你重伤在身,好好在北境养着。”以为少年人是急心功名,孟老将军转而又补充:“此前战功,义父自会替你向朝廷奏捷……”
眺望南边远山,少年默然片刻,却是忽然忧郁哀伤起来:“据说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可能是京官。”
这的确是江氏生前曾说过的原话。
只是许多年过去了,江揽州早就对父亲二字视为无稽,彼时提起也不过借口,意在要孟老将军心软。
孟老将军一怔,果然同意了。
然而入京后,少年却仿佛已将那“京官爹”抛之脑后,没有任何“孩儿寻爹”的动向,反倒是演武当天,于赛场万众瞩目之下,少年人狂妄自请,对垒上了风头最盛的薛晁阳,并且势如破竹,一战成名。
人潮哗然,御坐上帝王由此侧目。
也正因当年那一侧目,銮铃在风中撞响,透过十二旒冠冕垂下的淡淡阴影,江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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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与龙椅上的帝王对上了视线。
以为接下来,自己将要迎接的会是声名、荣耀。
少年时期的江揽州,骨子里渴望权力,但凡逮着任何机会都会卯足了全身力气向上攀爬。
却不想事后,他被天家带去太医院走了一遭。
取血、扒下衣物。
直到在他左腰下腹处精准找到一枚月牙印记。
命运就此天翻地覆。
虽意外,结局却比预想中“好”。
…
当年那场演武盛事,不少贵女和命妇都在场。
偏偏向来最爱热闹,且任何热闹都不会缺席的薛窈夭,那几日恰好不幸感染风寒。
待事后听闻竟有人在骑射、排布布阵、及领兵班演等赛事上赢了自家兄长,她没穿罗袜就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嗷道:“谁啊谁啊谁啊?”
“能一举打败咱们西州少将,必然是个神通广大的旷世奇才,本郡主现在就要去给他撒花鼓掌!”
这年还在病中的少女,垫脚叉腰,眉飞色舞,幸灾乐祸得就差没在满屋子嗷嗷鬼叫。正常情况下,薛晁阳必然又要跟妹妹打上好一番嘴仗,把自己吹上天,再把对手贬得一无是处。然而这一次,薛晁阳意外安静,眉间甚至隐有愁容。
少女见状敛了笑意,靠在碧纱橱上,“生气啦?真生气啦?”
“好啦好啦,本郡主心里,哥哥永远天下第一!”
“不过那人究竟谁啊?”
眼看妹妹满眼好奇,薛晁阳想起那人相貌年岁,后又得知其名,几度犹豫下,只含糊道了句:“三……皇子。”
“啊?你说傅应谨那个病秧子?他怎么可能与你对垒还赢了?!骗人是小狗,信不信本郡主现在就去找嫂子告状!”
薛晁阳笑了笑,却是欲言又止。
最终只摸摸妹妹脑袋,“近日没事的话……暂时,少入宫。”
…
没人知道当年的江揽州,为何执意入京,又为何有伤在身,还要公然挑衅薛晁阳。
薛窈夭也不知江揽州的身份是如何被皇室知晓、验证。
更不知江氏年轻时又为何曾孤儿寡母流浪在外。
而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命运也早就偏离轨迹。
薛窈夭有心想问其中细节,尤其是江氏如今是否还活着,但见身边男人神色寂寂,她终是没敢轻易开口。想来即便还活着,天家也必然容不下风尘女子,否则何至于对外说江揽州乃殷贵妃所出——掩人耳目罢了。
那么江揽州跟皇帝,又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父慈子孝吗?对于自己身世和命运捉弄,他又可曾觉得伤心难过吗?
隔着微漾的水面,少女垂眸往下看去。
那里的确有一抹赤色,她曾在樾庭书房时便已见过。
“别人身上的……我不知道,但殿下身上的,是月牙形状。”
薛窈夭听见自己说:“这样的印记,很美……”
因距离太近,她说话时微微别了开脸,感觉到江揽州呼吸微滞,也忍住了没去看他表情。
唯指尖有些讨好地触上那“月牙”。
心里想的却是天家寡恩,帝王无情。祖父和哥哥不过才平定了西州战事不到一年,便迎来灭门祸事,一同覆灭的还有宗室尧亲王。
有生之年可能沉冤昭雪?
又或可能利用江揽州,向龙椅上的帝王复仇?
思绪尚在发散。
手又一次被握住,而后寸寸缕缕,一路往下。
最终停在某个令人心悸的隐秘之地。
“薛窈夭……”
“嗯?”
默然几息,江揽州再开口时,声线隐携了几不可察的艰涩之意:“有感觉到吗?”
“什么?”
“它在代替夫君,说喜欢你。”
同样没有看她,江揽州声线沉寂寂又轻飘飘的,像风,像梦呓。
然而一声“夫君”,给薛窈夭听得睫羽轻颤。
像是春日的蝴蝶陡然被雨水打湿翅膀。
她心跳莫名漏了一怕。
26. 避子汤
北境王府,东阁。
七夕夜月色皎皎,即便孟雪卿没有出府,也能隐隐听见外头的繁华热闹,以及焰火在天幕炸开时的发出噼啪闷响。
“姑娘别难过了,殿下便是和那薛姑娘在一处,也不代表……”
凝春话未完,凝冬打帘进来,塞给孟雪卿一封手书,“这手书是……那人私底下递给奴婢的,说是查到那狐媚子的身份来历了,还特地交代看过之后得尽快烧掉,姑娘看看?”
孟雪卿这才回过神来。
手书尚且散发初干的墨香气息,显然是临时写的。
待看清其上内容,孟雪卿一双美眸渐渐瞪大,手边茶盏也跟着打翻在地。
.
次日清晨,晨光透纱而入。薛窈夭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心下惦记的第一件事——避子汤。
昨夜的后来,浴池,用膳,江揽州都并未再对她做什么过分之事。但彼此第一次同塌而眠。
辛嬷嬷亲自更换的被褥,轻薄柔软而充满阳光的味道,少女身子才刚从被子里拱出来一点,身后男人便大手一伸,轻飘飘将她捞了回去。
在他怀里,她顿时显得小只而手无缚鸡之力。
薛窈夭:“……”
即便只是这么一揽,之后江揽州再无其他动作,感官却随着彼此身体的微动而渐渐苏醒,凉被之下持续升温。
显然的。
两人从前都不曾有过这般经历。
彼此也都习惯了一个人睡,一个人起。
薛窈夭以往每每晨起,会有丫鬟为她打帘更衣,伺候盥洗。江揽州每每醒来,面对的则也许是街头、山洞、破庙、或战场,到后来才是宫人、萧夙、或玄伦。
这些年为了生存,爬得太过艰辛,后来得到的权力超出预期,又因太过讽刺而难以平衡那个内外自我,江揽州便想若是没有所谓皇室血脉,自己能走多远。
于是用了两年时间,打到狄人缴械求和。
两年多来,他从未如此刻这般停下来享受安稳,一点点感受时光从指缝中静默流逝,而不觉得虚度光阴。
更从未有过“家”的感觉,如今也是一样。
只是一夜之间,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大相同了。
他想要多一天温存,即便仅仅是让她陪在他身边。
怀中人却呢喃:“殿下,我想去一趟城西庄子。”
樾庭的水清水碧,花源花香,阿寅,辛嬷嬷,甚至穆言,她们都是江揽州的人。这意味着某些事情她不便找她们去办,薛窈夭打算去找嫂子周氏,看看“避子汤”的事情该怎么操作最好。
江揽州:“改日再去。”
腰身最敏感的地方被他指节掠过,漾起一层层涟漪般的酥麻之感。薛窈夭下意识绷紧了小腹,也不自觉提着口气。
“……是这样,祖母还病着,我昨日也答应过瞳瞳和元凌,说今日会过去看看他们……”
“让我去吧,好不好?”
“殿下?”
好半晌。
身子贴得更近了些,江揽州眼睛依旧是闭着的,呼吸沉沉落在她耳边:“辛嬷嬷备了药膳,给你的。”
“喝过之后,本王陪你一起去。”
…
所谓药膳,薛窈夭原以为是指她之前已经喝了半个多月的,结果除此之外还多了一碗熬得稀巴烂的红豆粥。
粥里不止有红豆,更还有红枣、桂圆、枸杞,以及一些不认识也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红枣能补中益气,养血安神,桂圆可补益心脾,枸杞则滋肝补肾,都有助于女子气血呢!”
“薛姑娘别嫌麻烦,乖乖喝了吧,慢慢喝就是,这可是殿下亲自吩咐老奴熬的。”
为此,辛嬷嬷天还没亮就起来做事了,“而且这粥还能帮助人恢复体力!”看少女一副走路得扶墙的模样,辛嬷嬷不自觉带着一脸暧昧的笑,觉得这很合适。
“……好的,有劳嬷嬷。”
拿起调羹尝了一点儿,心说这不就是男女行房事之后惯常喝的那种吗,从前在京薛府时,薛窈夭不止一次见嫂子周氏喝过,心说江揽州懂的还挺多?
“殿下也喝这个吗?”
视线从她颈上掠过,辛嬷嬷老脸略有些发烫,“这粥殿下原只吩咐了煮给姑娘,但老奴擅自做主,也给殿下备了一碗,就是不知殿下喝没喝了。”
捧着白玉碗盏,薛窈夭哦了一声:“能请嬷嬷再帮个忙吗,帮我准备一套干净衣物,最好是带有立领……”
能遮住自己颈上印子。
遮掉它们,就仿佛能遮住江揽州残留她体内的气息、味道、痕迹。那些即便沐浴,也好像短时间内洗不去的暧昧旖旎。
…
马车摇摇晃晃。
在晌午时分赶到了城西庄子。
还好江揽州说的陪她一起,并不包括进入庄内。
如今的北境王愿意面对她,却不见得有更多耐心纡尊降贵,愿意用来面对薛家其他人。薛窈夭便趁此机会尽快找到了嫂子周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想法、及未来打算全都告诉她。
周氏全名叫做周岚,原是个大美人,流放路上捱了一遭,如今整个人清瘦下来,颜色淡去,穿得也极为朴素。
拉着薛窈夭在碧纱橱的隔间坐下。
眼看少女粉面桃腮,娇艳明媚,梳着朝云鬓,一身牡丹纹闪缎半袖,内覆软烟罗织金裙裳,通身如从前在京时一样华贵,莹白颈项却多了粉黛和立领也遮不住的细碎红痕。
“……实在是太难为你了,窈窈。”
周岚眼眶泛红,神态语气与当初的薛老太太几无二致。
她们都清楚她为薛家人牺牲了什么,尊严、名节、骄傲、自我,即便这些东西已经不再重要,可对比从前那个宁钊郡主,周氏还是忍不住唏嘘喟叹,心疼得不得了。
“在嫂子面前,窈窈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有任何顾忌……”
“……”
“好嫂嫂,我真不是来找你哭的,我也并不想哭,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方才跟你说的那什么,避子汤。”
“总之事情是昨晚发生的,我今日才喝能有用吗?”
说到正事,周氏倒也不再继续伤感,“避子汤里,的确是有一种可事后再喝也没问题,但具体时效嫂嫂也不十分清楚。”
从前嫁到薛家,周氏先诞下了女儿薛瞳,再是儿子薛元凌,之后夫妻俩再行房事便每次都喝避子汤。
但那东西,嬷嬷们准备的大都是事前喝的。
“窈窈也别太心急,要不嫂子这就亲自外出一趟,去附近找个医馆问问,再帮你买下你需要的东西可好?”
那么问题又来了。
薛家人初来北境,才刚安顿下来,显然对整个央都都很陌生。庄子位于西郊,要找医馆怕是得再往城中走一些。
二来流放路上几乎耗光了所有钱财,即便一些贴身之物可用来救急,但如今这状况……薛家人约等于是以戴罪之身寄人篱下,她们但凡外出便意味着抛头露面,这是否合适?是否会带来什么麻烦?又是否需要提前跟江揽州打声招呼?
再者出行需要马车,走路当然也可以,但少不得需要有人带路。而无论是需要人带路,又或请庄子里的下人帮忙去办任何事,都涉及到人。庄内无论丫鬟、小厮、嬷嬷、医师,往上追溯必然都是江揽州的人……尤其庄内已有现成的医师,她们再去外面找大夫就不那么合适。
这般分析下来,薛窈夭突然就有些后悔,昨晚还是不该太心急的。
可事到如今,后悔并不能解决问题。
“这样,待会儿我陪嫂嫂外出逛街,若是庄内有人问起,就说是出去置办些女子需用到的贴身之物,也不要任何人跟着,然后咱们自己去找找看哪里有医馆好了!”
周岚想了想:“若窈窈坚持不想让那位殿下知晓,这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
言罢。
周岚脑海中莫名闪过不算久远的一幕。
京郊原野那场滂沱大雨,那位三殿下手握长戟挑开囚车,看向她这小姑子的眼神……周岚不知如何形容。
那眼神的确没有半分善意,乍看之下叫她这个局外人都感到压迫恐惧,更别说当时直面对方的薛窈夭了。
但周岚又总觉得那人眼底不止有恨与恶意。
更好像还有点其他什么东西。
人有很多面,世人的情感何其复杂,许多时候并非非黑即白。是以出于某些方面的顾虑,周岚还是没忍住多说了几句,“窈窈可曾想过,万一那位殿下愿意你怀上他的孩子,而你却背着他喝避子汤……”
“他不知晓便罢,但若将来哪天他知晓了,怕是会与你生出嫌隙?窈窈当真想好了吗?真的不要再与他商量一下?”
“再者是药三分毒,生过孩子的女人倒无所谓,可你还这么年轻,万一被那东西伤了底子……将来要再想怀上可如何是好?”
周岚说的,不无道理。
但薛窈夭默了片刻,还是坚持道:“这些问题窈窈都已经细致想过了……”
与江揽州商量是否要喝避子汤,无非两种结果。
他不让她喝,那她所要面临的未来便会生出太多不确定因素。还是那句话,薛窈夭觉得还不是时候。
要么江揽州同意她喝,但保不准会觉得她没有“诚意”,当即就能生出嫌隙来。
从前在京薛府时,薛窈夭是见过府上女人生孩子的,她们流血、受伤、肚皮被撑得巨大,惨叫声隔着房门都撕心裂肺,更还有难产或大出血直接丧命的。
她便偶尔也会生出一些“荒唐”想法。
值得吗?
得有多爱一个男人,才会甘愿拿命去给他生孩子?
就算生了孩子,好比她娘亲,最终不也被父亲辜负了吗。
所以拿孩子捆住男人,算了吧,若非心甘情愿,至少她自己是做不到的。这般交换过意见后,周岚也能理解她的某些考量,最终姑嫂二人达成一致,当即便收拾着出发了。
出去庄子,入眼是道旁旱柳树下停驻的一辆马车。
双马并架,车身宽敞。
外罩旌旗,内附图腾。
与穆言之前的彩帷香车不同,这辆马车外形沉穆、质朴、甚至不怎么起眼,但内里车壁却采用了特殊材质,薛窈夭之前来时坐过,据说刀枪不入。
“嫂子先在这里等等,我去跟殿下知会一声。”
穿过大道,薛窈夭先是跟萧夙打了声招呼。
之后踩着踏凳进入车内。
男人头也未抬,“结束了?”
这日未去护军府,江揽州仅着一袭普通常服。
都说男要俏一身孝,周身玄色时,江揽州满身压迫,肃穆摄人。而今他一袭素淡白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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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勒出宽肩窄腰,束高髻,手肘支着窗沿时眉眼低垂着,神情很淡,手里拿着一册书卷在看。
这样一幕,闲适中透着点与他本身气质背道而驰的乖巧安静,又莫名有那么点儿……谪仙一般,仿佛独立于周遭俗世之外的不惹尘埃,晃眼间漂亮得不似真人。
“还没有……”
去到他身边坐下,薛窈夭试探着道:“殿下若是不愿去庄子里坐坐,要不先回北境王府好了?是这样……我跟嫂嫂想出去采购些女儿家用的贴身之物,有男子在场不大方便,但是呢……”
“嗯?”
“但是我没有钱……殿下,我还欠穆言的钱。”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江揽州懂的话就该有所表示,毕竟都已经发生过那种关系了。她故作难为情地扭扭捏捏,“好怀念从前出行有车马,钱财花不完的日子啊。”
“如今的我却身无分文。”
“世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吗……”
听她撒娇,江揽州视线依旧在书册上面,每个字都能看懂,却渐渐不知连起来是为何意。
并不喜欢这种被分走心神的感觉。
理智告诉他,不过一夜风流,彼此的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一如她半醒半梦间惦记“子澜”,而他也不过一个正常男人,面对美色难以抗拒,也没必要抗拒罢了。
然而出口的却是:“回府之后,本王让辛嬷嬷安排,日后由你来执掌中馈,府上金银钱财随意取用。”
“再有名下田地、山庄、各处宅邸、酒楼、铺肆、王爵食禄,都由你来负责打理,嗯?”
薛窈夭:“……”
好开心啊。
曾经作为世家贵女,她自是被教导过如何执掌中馈,这也都是女儿家待字闺中时需要修习的基本技能。
但如今……光打理有什么用呢?
那些资产又不属于她,即便江揽州想送她产业,薛窈夭这三个字也承接不起。
于是。
“谢谢殿下,只要金银钱财可随意取用就很好了,我已经很满足啦。至于殿下名下产业,我没有那个能力也管不好的。”
言下之意有钱花就可以了,衣食无忧就行了。
况且她也不敢要得太多。
不想江揽州忽然撩眼,一双沉黑凤眸凝视她片刻,语气微冷:“你一心所求,便只有这些?”
这不明知故问吗。
从前薛窈夭看不起黄白之物,认为那东西俗气又普通,因为拥有太多,所以从未觉得它如何珍贵。
后来流放路上走了一遭,才知普通人存活于世,为何得为碎银几两终日奔波。
钱财乃安身立命之本,当然第一重要了。
嘴上却讨巧卖乖:“怎可能只有这些?”
“我想求的,更还有这里……”
隔着衣袍,她指尖触上他心房位置,仰头看他时,恰逢江揽州也在看她。
有风卷过,携明媚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打在车壁上,也勾勒出他明晰利落的颌面线条。
风是干燥的,混着央都七月不具体的草木气息。
就这般静默对峙片刻,薛窈夭一张白皙脸蛋儿不自觉染上淡淡粉霞,透出些瑰丽红润。
将她的手捉住,拿开。
江揽州撩唇,鼻间溢出一声短促讥诮:“你想得倒美。”
“……”
行吧。
薛窈夭懂了。
即便有过肌肤之亲,也仅仅是有过肌肤之亲。
在江揽州心里,她的分量不会有任何变化。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嘛。
少女笑眯眯仰头:“人生已经很苦了,不想得美一点,怎么对得起……”话未完,腰上多了只大手,她被江揽州带着跨坐在他腿上,身体霎时间朝后仰倒。
接下来很快,车厢内发出浅浅的啄吻之声。
从起初的唇瓣贴合,到唇珠被他含进嘴里。
再到齿关被撬开。
他的气息探入进来。
薛窈夭竟有些难以自抑地呻.吟了一声。
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彼此的身体昨夜才刚紧密相连过,显然都还处在特殊敏感期,她双手下意识圈上他脖子,不过片刻就被吻得周身酥软。
江揽州则像是故意逗弄她一般,边吻边以大手握着她腰肢,一点点往上轻抚她背脊。
抚得她身子轻颤,不自觉起了某种反应。
他才愉悦地发出细碎“嗯”声。
是和傅廷渊接吻时完全不同的滋味。
从前被傅廷渊亲吻,薛窈夭会有种被捧在掌心的柔软之感,心口酥酥麻麻,也会为之着迷恍惚;
但跟江揽州接吻,却很奇怪,她竟满脑子都想着跟他上床,这太羞耻了……
好在没一会儿,江揽州放开了她,且有些刻意地避开与她眼神接触。
“速去速回,本王静候。”
他声线低哑,没说要去庄子里坐坐,也没说要回北境王府,只吩咐萧夙重新安排了一辆马车过来,又让人备了面额巨大的银票给她。
之后重新拿起卷册,男人面不改色。
仿佛先前和她贴在一起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没有目送她下马车,也没说要萧夙或其他任何人跟着,只配了一位寻常马夫。
太好了。
薛窈夭赶忙拉着周岚开溜。
27. 可怕的姑父
马车进入城西市区后,薛窈夭携着周岚一起下车。
又转头对那面生的车夫道:“辛苦啦,晚些时候我们买好了东西,就回来找你可好?”
言下之意你不用陪同跟着。
车夫是个面相普通的年轻人,着便装常服。
但只要稍微细致打量,还是能看出是个练家子。
他犹豫片刻,“好的,薛姑娘。”
知她姓薛,必然是江揽州比较信任的亲信?
果然,男子很快掏出一枚手令:“还请姑娘带上它,但凡遇到任何事情,有它会比较方便。”
接过手令后薛窈夭看了一眼。
和穆言曾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
置办贴身之物没花多少时间。
也是这一路上,周岚感慨说:“那位三殿下瞧着冷心冷面,却不想是个难得少有的贴心人……”
又或说被江揽州安排办事的人足够贴心,庄内所谓的一应事务齐全,全到了包含女子日常所需的任何事物,精细到月事布这种程度。
薛窈夭听得有些咋舌。
“……或许是受命之人足够细心。”
周岚也这样认为,“那窈窈,你说他们这样安排,是否是不愿我们过多外出?”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
虽说央都王城乃至整个北境九州,可能都没人认识薛家女眷,就算不幸撞上曾经认识的人,也不用太过忧惧,毕竟天底下多的是面容相似之人。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认出她们并将消息带回京城,那么薛家本该沦为“罪奴”并存在于幽州的女眷们该是何种下场?
而若有人查到江揽州头上,届时又该是何种风波?
此番带嫂子外出,薛窈夭其实也有试探这方面的意思,但先前江揽州并无任何表示,也没告知她不许外出之类。
“这样好了,我们多买些帷帽吧。”
“往后尽量少在外面走动,若是非得外出就戴上帷帽面纱一类,也算一种有备无患。”
聊说期间,两人很快找到了一家普通医馆。
掌柜的是个中年女人,左边鼻梁上生了一颗大大的黑痣。
听周岚提出需求后,她看了两人一眼,最终视线落在了薛窈夭身上,仿佛瞧出什么似的,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有的,姑娘。”
“只是避子汤一物内含麝香、水银、蚕故纸、苦丁、红花等。性寒凉,极伤身。药效房事前三日、后三日的都有,敢问姑娘需要哪种,量多少?”
“也有药丸制的便于携带,随时可服,只是比汤药更为伤身。”
为防万一,薛窈夭进入医馆时就已戴上了面纱,只露一双漂亮眼睛来,手令也被她藏进了周岚挎着的包袱里。
同样为掩人耳目,也为周岚不过分担心。
薛窈夭没要药丸,而是斟酌道:“事前事后的汤药,先各来一副就好。”
更多的得周岚私底下再来采买,否则多了不便携带,回去时被瞧出什么就不好了。
一切都很顺利。
回到城西庄子后,按照医馆掌柜嘱咐过的,周岚避开了庄内下人,亲自给薛窈夭熬了人生中第一碗避子汤。
即苦又涩,气味还格外难闻。
拿清水漱口,啃了好几口事先备好的甜瓜,又吃了两块味道酸甜的糯米楂蒸糕,薛窈夭这才稍稍缓过来些。
“最好也不要让祖母和其他薛家人知道,好吗?”
这种事本就隐秘,薛窈夭自己也嫌麻烦,不想再跟人解释太多。
周岚点点头道了声好。
心知江揽州已经等了她一整个下午,“那我就先回去了,祖母还得麻烦嫂嫂费心照顾,我改日再过来看你们。”
将她耳边发丝别了一下,周岚欲言又止,“放心去吧。”
起身出去,穿过白墙黛瓦,行经绿荫掩映的抄手游廊,再越过一道月洞门,恰逢瞳瞳元凌和其他几个薛家孩子都蹲在前院一颗树下,在看蚂蚁搬家。
为散身上那点稀薄的药味,少女摇着团扇过去凑了热闹。
最先发现她是抱着小猫的薛瞳:“小姑……是小姑,小姑回来啦!”
接着树下的孩子们纷纷回头。
院中很快“小姑、堂姑、姑姑姑姑”成一片。
暮色已然渐渐西沉,夕阳在青石板上泼下缕缕光辉。晚风曳动裙裾,将少女身上的袖衫鼓成了蝶翼模样。
她笑得开怀,打开身上以鹿皮和苏绣缝制的小挎包,从里面掏出一把下午在集市上采买的糖果,据说是央都本地特色,不知味道如何呢?
给孩子们分发之后,薛窈夭也给自己拆了一粒,塞进嘴里时酸酸甜甜,口感与京中寻常糖果有些不同,味道却是相似的甜美。
“好甜的糖啊,好久没有吃过糖果了……”
“上次问娘亲,娘亲说以后都不会再有糖果吃了。”
“还是小姑最好啦!”
“你那颗是什么味道?”
“好像比饴糖乳糖和松子糖还好吃呢!也比爹爹从前买的糖人和酥酪好吃!以后也每天都能吃到吗?小姑……”
“小姑小姑,你眼睛怎么湿啦?”
“你不要哭,元凌剩下的这颗也给小姑吃……”
“堂姑堂姑,你陪我们玩捉迷藏吧!”
“不要捉迷藏了,姑姑带我们投壶吧,我好久没有玩过投壶了!”
“姑姑姑姑……”
好半晌,摸摸孩子们的脑袋,薛窈夭起身,面上依旧挂着笑意,“下次吧,姑姑今日……有点累呢。”
这倒是真的,昨晚那事儿之后,本来今日该好好休息的。
江揽州也是那个意思。
但她心下惦记着避子汤,这一下午折腾下来就还真挺累的。
瞳瞳见她无意间扶了下腰,赶忙懂事又体贴地道:“小姑等着,我马上去给你搬椅子过来,元凌你跟我一起去!”
“猫给姑姑。”
…
如此没一会儿,大约一刻钟后。
已在马车上等了一下午的江揽州,再次看了眼外面天色,实在等不下去,便携萧夙不动声色地进入庄内,没让任何下人通报。
庄内山清水秀,夏末的翠色与初秋的橙红交错。
一路走到底。
踏入仪门后,不期然撞见的这样一幕。
花木葳蕤的庭院之中,七八个孩童一起围着一把躺椅。
最大的约摸六七岁了,最小的刚能走路,还容易打跌的那种。
“……姑姑之前都去了哪里啊?”
瞳瞳委屈扒在椅边:“我问娘亲,娘亲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我问曾祖母,曾祖母也这样说,那个很远的地方,就是爹爹和祖父还有曾祖父他们也在的地方吗?”
躺在椅子上,全身心放松下来。
薛窈夭一手遮眉闭着眼睛,另一手懒洋洋搭在椅边,被瞳瞳和元凌争相抱着,怀中蜷着只漂亮又温顺的三花猫。
“对啊,那时候,去了很远的地方。”
“但不是你们爹爹和祖父……他们,在更远的地方呢。”
“那个地方是哪里呀?”
“比西州还远吗?”
轻喃了一声,薛窈夭嗯道:“是啊,很远很远,比西州还远,在海外呢,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有无数奇珍异宝,也有数不尽的美味糖果,等你们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之后……他们就会带着糖果回来咯。”
“那我们现在住的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小姑为什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你今晚也要离开吗?”
“唔……”
依旧闭着眼睛,薛窈夭睫羽轻颤,声音却温温柔柔的:“我们现在住的这里,也是个很好的地方,小姑没和你们住在一起,是因为……得回去陪你们的姑父呢。今晚也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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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姑父?”
瞳瞳简直惊呆了:“我们什么时候有了姑父的?”
“是太子殿下吗?”
有稍稍大一点的孩子脱口道:“堂姑什么时候和太子殿下成亲啦?”
“不要叫太子殿下,我们不能目无尊长,应该叫堂姑父的。”有孩子纠正说。
瞳瞳和元凌一起抱着薛窈夭的手,摇摇道:“那小姑,你之前去的很远的地方就是东宫吗?”
就是东宫吗,怎么可能呢。
“不是呢。”
少女声音轻得似风:“你们的姑父……不在东宫,也不是太子。”
元凌“啊”了一声,“那是一个新的姑父吗,他对小姑也像太子殿下那样好吗?他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呀?”
这一次。
风撩裙摆,庭中花木簌簌作响。
她们的小姑很久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小姑不说话,他们便都乖乖围着,乖乖等着。直到大房的一个孩子突然轻轻“啊”了一声。
一众孩子纷纷抬头,朝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不远处,庭院的影壁之后,准确的说是影壁侧边,靠着一个十分高挑的人影,穿的是一身白衣,很高很高,正抱着手臂静静看着他们这边。
暮色将黑未黑,呈一种暗调的蓝。
加之尚且隔着一段距离,能看得清人形却看不清五官,孩子们齐刷刷不出声了。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气势所摄,大家面面相觑,竟都莫名地感到有些害怕。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们本来就已经很害怕了,那人影还突然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几乎是统一又默契的,一共八个孩子,有六个都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最小的那个一屁股跌在地上,本来想哭的,但又莫名不敢哭。
唯有瞳瞳和元凌还死死抱着薛窈夭的手。
“小、小姑……”
元凌比瞳瞳更小些,声音有些发颤:“我害怕,小姑,好像有坏人来了,你快起来……”
瞳瞳也再次摇她的手:“小姑,小姑你快睁开眼睛……”
然而薛窈夭真的太累了。
这一躺,她整个儿瘫软下来,仿佛被椅子黏住了似的,真的非常懒得动了,也不想睁开眼睛。
但听到“坏人”二字,她又多少有些心酸。
曾经那漫漫流放路,她这个早已及笄三年的大人都留下过不小阴影,无论□□或精神,何况孩子们呢。彼时的火灾、刺杀、箭雨,每一次苦难,他们小小年纪却都看在眼里,更曾看到亲人们相继离世,何其残忍。
于是反手摸了摸两个孩子,握住他们的小手,薛窈夭很轻地笑了一下,软绵绵又极为耐心地宽慰说:“没有坏人了,这里很安全的,以后也永远都不会有坏人再来伤害我们了,相信小姑,好吗。”
“乖乖的,让小姑再躺会儿……”
如此。
孩子们真就乖乖的不出声了。
不是听话,而是被吓的。
随着那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瞳瞳很想撒腿就跑。
可小姑还躺在这里,她不能丢下小姑。并且仰着小脑袋瓜努力去看时,瞳瞳依稀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指的当然是幽州到央都的一路,孩子们其实是见过江揽州的。
但见过归见过,还是太害怕了。
瞳瞳心脏砰砰狂跳,一只手依旧拽着小姑,还在不停地摇晃小姑试图让她起来,另一手则把发颤的弟弟护在身后,“你、你、你……是谁?”
怯怯的女孩童音,含着真实的恐惧。
与之伴随的,最小的那个孩子已经完全绷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同一时间,那高大的身影在他们小姑面前站定。
听见哭声,他有些不耐烦地拧了下眉,“我是谁,你们猜。”
这下轮到薛窈夭毛骨悚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28. 小姑好像没有挣扎?
“喵呜~”
晚风拂过时,小猫也似察觉到什么,隐隐不安地从薛窈夭怀中跃了下去。
一句“我是谁,你们猜”。
语气极淡,听不出半分柔和善意。
并且也不待孩子们真的去猜,江揽州便已附身抄手,将瘫在躺椅上的姑娘打横抱了起来。
之后他转身,没有丝毫逗留之意。
薛窈夭呢,方才听到他声音时就已经吓得睁开了眼睛,被抄时也下意识伸手圈住他脖子。
察觉他要走,她不及多想,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脚下的瞳瞳和元凌一下子急了。
姐弟两双双扑上来,一把抱住江揽州的腿,撕心裂肺地大声嗷叫道:“小姑、小姑……你要把小姑带到哪里去!”
“你放下小姑!”
“娘!娘!小姑坏人,有坏人抱小姑哇呜呜呜……”
又惊又惧又怕,元凌急得一下子哭了,其他几个孩子也乱七八糟地喊着“娘啊、曾祖母啊、堂姑哇”。
可说一时之间,院子里几乎乱成一片。
脚下怼上来两个小东西,江揽州倒也没再继续往前走,只是不大理解,“本王看起来,很像坏人?”
薛窈夭:“……”
你说呢。
一时间不知该安慰哪个,薛窈夭没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偏着脑袋轻声道:“先放我下来吧,殿下。你什么时候来的?”
虽在问他,但她此刻的关注点全都在吱哇乱叫的一地孩子身上。江揽州拧眉,就非但没放她下去,反而大手还在她腰上意味不明地掐了了一下。
不痛,但很痒。
薛窈夭险些没忍住哼叫出声来。
这关键时刻,瞳瞳不是所有孩子里年岁最大的那个,却竟是最冷静也最勇敢的那个。
她仰着扎着双丫髻的小脑袋瓜,都看不到人,嘴上却在噼里啪啦地放着狠话:“你、你……你这个坏人快把小姑放下,否则,否则,否则我姑父会叫人把你抓起来!送去大牢里流放!”
童言无忌,许多事情的概念,在他们那里还比较模糊,只隐隐约约知晓个大概。
乍听之下却尽是心酸。
江揽州耐心耗尽,依旧要走,偏偏两个孩子死不撒手,大有跟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最终鼻间冷嗤一声,男人语气不温不火:“想让你们小姑下来?”
俩孩子齐刷刷大叫:“想!”
江揽州:“叫声姑父来听,本王可以考虑一下。”
薛窈夭:“……”
一个称谓,也仅仅二字罢了。
她自己先前谈起时,孩子们缠着多问,都好像没什么。但此刻这二字从江揽州唇齿里吐出……或是它的含义过分露骨,又或彼此的身份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禁忌,就像不该暴于天光之下的隐秘,很快就会被懵懂的孩童们窥破,从而延伸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之感,竟令薛窈夭有些面热。
这一面热,她下意识将头埋进他颈窝。
察觉她这细微的反应和动作,江揽州面不改色。
只是覆在衣冠之下的左边胸膛,那颗寻常跳动的冷硬之心,忽又像是缠上了一根极细极细的牵丝之线。
那滋味奇异又酥软,非他本人不能体会。
孩子们当然也不傻,听到这么一句,外加小姑好像没有挣扎?
元凌还在嘤嘤抽泣,瞳瞳却隐隐反应过来什么。
她率先松了点力度,但也没完全放开江揽州的腿。
然后小声的,仰着小脑袋瓜试探着唤了一声:“姑、姑父?”
两团孩子,大的跪着小的站着,都在膝盖那蹭。怀里还抱着一个,江揽州自是看不清俩孩子此刻模样,只觉得他们声音太小。
“唤的什么,听不见。”
俩孩子闻言对视一眼,双双深吸口气,“姑父!”
无比响亮的两声“姑父”,撕心裂肺又充满哀求,给其他几个孩子都震慑住了。
孩子们纷纷望向江揽州,心说这就是他们那个新的……堂姑父吗?好可怕。
不知不觉间,天幕又堪堪黑了一点,江揽州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唯有圈着他脖子的薛窈夭,察觉他声线不再像先前那般冷硬,他“嗯”了一声:“再来一次。”
“……”
这下不止瞳瞳和元凌,其他几个六神无主的孩子也纷纷跟风:“姑父!”
霎时间,不算特别整齐,整个庭院都响彻着“姑父姑父”,意外的干脆也特别响亮。
鼻息里轻哼了一声,江揽州这才稍稍满意了些。
脑子里也不再是他们先前说的什么“东宫”、“太子殿下”云云。
他问她:“想留下吗?”
这个问题出人意料,薛窈夭愣了一下:“真的……可以留下?”
“你想的话,就留一晚。”
“那殿下呢?”
片刻静默,仗着天黑视物不清,孩子们也都瞧不真切,江揽州就这样抱着她,忽地将额头抵近,漆黑眼眸近在咫尺、并和她对视时,眼底仿佛凝成了一汪吸人的暗渊。
接着他以自己的鼻尖,在她鼻尖上轻轻蹭了一下,“想我留下吗。”
这句话他是压着嗓子用气息说的。
和她的呼吸若有似无地缠在一起。
太亲昵也太暧昧了,薛窈夭几乎有些怔然住了。
在他挺拔的鼻梁蹭得更近之前,她仓皇别开脸道:“想的!”
怕孩子们听见,她这声“想的”也轻得似风,堪比夜色撩人。
江揽州:“所以呢,姑父不在东宫,不是太子,那他在何处?叫什么?嗯?”
“……”
原来他那时候就已经来了,也都听到了吗。
偏偏还要明知故问。
薛窈夭有些羞赧地瞪他一眼,而后同样趁着暮色黑透,学他方才那样子,以鼻尖在他喉结上轻轻蹭了一下。
明显可感的,江揽州呼吸一滞。
她再次压着声音:“既已为人姑父,克制一点好吗,别带坏他们。”
江揽州:。
风撩裙裾,夜影簌簌。
他们于暮色中彼此凝视,眼中都似有暗火灼烧,烧在最隐秘的地方,就好像真的……夫妻一样。
不可思议也虚妄极了。
.
夜晚有种冷峻深沉的美。
比起北境王府,城西庄子依山傍水,加之地处郊外,比其他地方更为清净。
饭后亥时,薛窈夭无所事事,就那么静静躺在树下纳凉,望着天幕月明星稀,听着耳边孩子们奔走嬉闹,觉得时光都好似慢了下来。
已经很久了,以为那种安宁踏实之感再也不会回来了,此刻拥着怀里的猫,薛窈夭却恍觉人生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绝望。
好比此刻,一切安稳,真好啊。
“阿姐……”
是薛明珠的声音。
薛明珠手里端着托盘,从月洞门后绕出,盘中放着一盏茶水和诸多切好的甜瓜,她招呼孩子们道,“一人一块,不许多抢啊!”
待孩子们嘻闹着啃过甜瓜,耳边再次清净时,薛明珠已然和薛窈夭躺在一起。
“阿姐……”
知道她有话说,薛窈夭嗯了一声,“怎么啦。”
薛明珠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呢,自是先前暮色时分——彼时听到孩子们的哭声和那齐刷刷又响亮的“姑父姑父”,薛家女眷和庄内下人们都纷纷赶来前院。
随着院中灯火渐亮,不止八个懵懂孩子,其他薛家人甫一见到江揽州,也是个顶个的惶恐惊惧,无所适从。
知道些过往的,一如薛老太太和大房婶娘,不知该如何“放置”这位三殿下。不知过往的,则为这人天潢贵胄的身份、权势、地位、以及周身气势所摄,加之她们戴罪之身,寄人篱下,又猜到薛窈夭与之关系扑所迷离……
总之别说正眼瞧了。
便是给江揽州参拜见礼,女眷们也大都束手束脚。
所有人里,唯有薛明珠红着脸上前几步,行了个极为标准的福身礼,“小女子薛明珠,见过北境王殿下。”
换作其他人,多少会做做面子功夫。
然而江揽州却似对薛家人没有半分耐性,连最基本的礼仪也不肯施舍。他只接过萧夙送来的文书、卷册一类,随口吩咐道:“让人去收拾一间厢房出来。”
竟是直接无视了薛家所有人,包括薛明珠。
彼时薛窈夭正蹲在地上哄哭唧唧的元凌,见状不免有些忐忑尴尬。正待说些什么,又听萧夙报了一句:“殿下,先前东阁来人传话,说孟姑娘问您几时回府,她有急事求见。”
指的是孟雪卿。
“今夜不归,明日再说。”撂下这么简单一句,江揽州不再逗留,只告诉薛窈夭,让她饭后去找阁楼他。
一顿晚饭。
是他留给她与薛家人相处的时间。
.
到此刻,薛窈夭却还并未去找他。
一来是想再多独处片刻,毕竟这种闲适实在难得也实在久违,二来某些方面……她有些害怕江揽州,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两天,更怕自己架不住他半点诱惑。
很奇怪。
过往二十年,她心下早有“夫君”二字的全部解读,那就是傅廷渊本身。可如今短短半个多月,江揽州……至少在身体上带给她的某些觉知、体验,竟已超过了从前与傅廷渊的总和。
好比七夕那夜,身体仿佛打开了某扇奇妙之门。
之后江揽州但凡再靠近她,触碰她,薛窈夭就……
深深吸了口气。
“想说什么吗?”她问薛明珠。
躺椅不大,躺一个人相当宽松,两个人却有些微挤。薛明珠闷闷开口:“想说……先前阿姐也看到了,明珠给三殿下见礼,可殿下却看都没看我一眼。”
分明只是件很小的事,薛明珠声音却委委屈屈。
薛窈夭有点想笑。
然而自己曾经情窦初开,不也被傅廷渊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或动作就影响整日心绪吗。
“阿珠喜欢他什么?”
红着脸摸摸鼻子,薛明珠:“不知道……反正就、就那年皇家狩猎,第一次见到三殿下就觉得呼吸好困难,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得可快,还时时都想看到他……阿姐你,你笑我……”
薛窈夭的确在笑,却并非嘲笑。
而是笑薛明珠这种少女娇憨,自己也曾有过。
“那你是喜欢他的外表?性情?声名?还是其他什么?”
这次薛明珠想了想,依旧摇头:“不知道……毕竟我从前都没和殿下说过一句话。”
“那当年回去之后,你为何没跟家中长辈表态?”
若是表态,彼时薛家如日中天,以薛家二房嫡女的身份,薛明珠未必没有机会嫁给江揽州。
但话出口时,薛窈夭隐隐反应过来,所谓皇家狩猎,薛明珠指的应该是三年前那次,那时她还不满十五,还太小了。
大周男儿十八及冠,女子也十八及笄,男女订亲说亲通常在十六七岁,要么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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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亲。
“阿姐知道的,我那时候还……不好意思跟爹娘表态,想着再过一年半载,至少待十五岁生辰之后,谁知……”
待薛明珠十五岁生辰到来,江揽州已然远赴北境。
听到这里,薛窈夭沉默下来。
她没说话,薛明珠便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到底年纪小些,她忍不住又问,“那阿姐上回说的,让我送你的小猫去北境王府,如今还……还送吗?”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薛明珠转而又补充:“如果阿姐介意……明珠也、也可以不送的……”
扪心自问,介意吗。
薛窈夭想了想,还是那句话——薛家人的处境,和孩子们的未来更重要。再则她无法跟心上人有个结局,薛明珠却还有机会,至少让她去试试,有何不可呢。
“阿珠可知我之前离开桫州,去找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薛明珠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到的。
于是薛窈夭也不待她答复,自顾轻声说下去,“既然知道,你就应该知晓阿姐不会介意,非但不介意,甚至还希望你能博得他喜爱,并且尽可能的……虏获他的心。”
“而阿姐要求的只有一点。”
“无论你将来得到什么,拥有什么,能走多远……你都得以自己最大的能力护住薛家人,尤其是几个孩子,能做到吗?”
微微侧眸,看向薛窈夭。
月色下树影婆娑,轻轻摇曳。
薛明珠不期然看到阿姐双目空空,就那么望着天幕,一双桃花眼美得惊心动魄,眼中却没有灵魂似的……
很奇怪的感觉。
薛明珠点点头说:“我答应阿姐,可以做到的。”
那么。
片刻沉默后。
薛窈夭声音很轻:“去给殿下送盏茶吧。”
“送去之后你能做些什么,做到哪一步……你自己决定就好。若他并不排斥,那么明日你和小猫就都跟着阿姐,我们一起去北境王府。”
.
夜凉如水,夜影安澜。
庄子东边有一处临水阁楼。
亥时之后用过晚膳,江揽州看着手下公文,忽觉索然无味。
他撂笔靠在椅背上,从怀里掏出一枚珠钗。
珠钗有些陈旧了,既不华丽也不雍容,却是江氏留给他的唯一想念。
临终前,那个衰败的破庙,江氏将它拔下来。
“若是将来,阿州有幸遇到心爱的女子,将这珠钗送给她吧。是娘不好,半身蹉跎也没能给你挣个好前程,是娘害你从一出生开始,就在受苦……”
声音越来越弱,江氏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珠钗递到八岁的小江揽州手里。
“但若将来走投无路,阿州活不下去了,拿它去换口吃的也没关系,终是阿娘对不住你,是阿娘对不住你……”
后来孑然一身,的确曾走投无路,也曾一次又一次的活不下去。
可没有任何一次,江揽州舍得将它卖掉。
靠在椅背上,他指节从眉心划下。
不由又想起六岁那年,在繁华京师的镇国公府,初见小郡主时,她头顶花冠,被一群衣着雍容的妇人和孩子们簇拥在人群中间,像只开屏的小孔雀,整个人艳光四射。
小小的江揽州,自幼穿着打补丁的衣裳,三岁开始便混迹于街头,自是从未见过那般光鲜亮丽的同龄小女孩。
仿佛不是同一个世间的人。
又仿佛流浪的乞丐苦行千里,忽然窥见了世上最璀璨的那朵温室娇花,这年小小的江揽州魔怔一般,几乎移不开眼。
他被吸引住了。
有一点喜欢,有一点嫉妒,更还有难以言说的向往之情,巨大的落差令他不自觉低头,看向自己污脏裤腿,觉得自己像是阴沟里的杂草,而她是九天明月。
这份情绪到后来,又渐渐演变为愤怒、痛恨、憎恶,最严重时,小江揽州咬牙切齿猩红了眼,恨不能一拳将她揍哭,像曾在街头揍其他小孩一样。更恨不能她直接死掉,消失,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却不想后来,后来,再后来。
十三岁那年,某个落雪的清晨从营地醒来,江揽州发现自己声音变了,变得低沉、糙哑,一如他新竹拔节般不断抽条的身高,与之伴随的还有诸多生理变化。
他们说那是毛头小子长成为真正男人的象征。
江揽州并不在意。
直到某天夜里,他做了场梦,梦醒后亵裤濡湿。
彼时盯着漆黑帐顶,耳边是杂乱鼾声,塞北衰草寒烟,风雪呼啸,不时吹着破烂军帐而发出簌簌声响。
少年人目光发直,眼底充血,发誓她下回再敢入梦,再敢那样……对他,他必以手中战戟将她贯穿。
那种恨意深切入骨。
毕竟他娘江氏病重,是她下令不许府上医师看诊。
以致于后来被赶出薛家,江氏不到半月便病死破庙。
此时此刻。
握着这珠钗,像握着少时一颗藏于暗处晦涩又滚烫的心。握着跨不过的痛辱,抵不住欢愉,在爱与恨之间反复拉扯、浇烧。
万籁俱寂的夜。
窗外是摇晃的青葱树影,江揽州静默等待着。
俊美无俦的一张脸被烛光照出乖戾之色。
心说这枚珠钗,这辈子送给任何女子,也绝不可能送给她——
不仅如此,今夜一定折磨她。
必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却不想最终等来的,并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