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B不女扮男装不舒服》 第65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65 # 六十五 狐迦乐。 唐今静静看着烙印在胡女腰腹前的那个蛇骨刺青。 被胡女的手缓慢带着,她覆盖着粗糙老茧,触觉绝算不上有多敏锐的指腹。 也清晰感受到了那刺青蔓延而过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线肌肉弧度。 手掌与小腹前的热意共生,催生汗意。 唐今微微敛眸,视线又落回了胡女的脸上。 那片深邃的,像是诱人坠落其中的幽幽翠绿,正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狐迦乐。”他又慢慢,将那个名字说了一遍。 他窥探到了她的欲望。 这样的举动像是在告诉她,念出他的名字,她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 他真的是蛇妖吗? 还是自己真的很色呢? 唐今也不知道。 只是看着那片好整以暇的幽绿,唐今的唇缓慢动了一下,“……狐迦乐。” 上挑的凤眸轻轻眯了起来。 像是终于瞧见猎物主动走进捕食圈的毒蛇。 狐迦乐原本稍有阴霾的心情,无法控制地好了起来。 他又发现了一件会让他感到愉悦的事情。 ——听这个笨陈人,念他的名字。 狐迦乐都顾不上别的了,又在她怀里坐起了一点,又教了一遍,“狐迦乐。” 唐今也察觉到自己的发音并不标准,在那双凤眼的注视下,她又跟着念了一遍。 这一次就念得更加标准了。 狐迦乐眼底的愉悦也流露更多。 “唐今。”教她念完自己的名字,像是要和她凑成一对似的,狐迦乐也看着她的眼睛,又念起了她的名字。 名字只是唐今早已听惯了的两个字眼,偏偏从他的嘴里喊出来,就弯弯绕绕,缠缠绵绵,像是先在舌尖裹着云雾缓慢滚过一圈才轻佻吐出来的一般。 听得人耳朵都痒。 唐今不想跟他闹了,将他刚刚拉下去的被子又拽起来,盖在他身上。 他身上还什么都没穿。 虽然该看的不该看的都早已经看光了,但还是…… 狐迦乐倒也没有拦她,只是等她将被子拉上来,他又懒哑声问她:“不要,亲?” 腹前还沾着她掌心里留下的湿濡热意。 唐今在嘴上十有八九是斗不过他的,这会也不跟他争,只将人裹好抱起,“吃饭。” 这就想过去了? 其实对于她这样的木头,她现在不再跟之前一样回避他了,又开始抱他亲他了,就已经足够说明她的态度想法了。 但狐迦乐还是想听她再说一遍。 由她抱着坐到桌前,看她一副打算动手喂他吃饭了的样子,虽然狐迦乐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虚弱到需要别人抱着喂饭的程度…… 狐迦乐看着她的侧脸,问她:“以后,对我好?” 唐今的动作顿了顿。 好半晌,她舀了一勺还热着的米粥递给狐迦乐,“嗯。” 她应声肯定了,可狐迦乐却眯起眸子,没有张嘴接她的粥。 唐今安静了一会,还是开口,将之前跟他说过一次的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 熟悉的话语,代表着笨陈人的缴械投降。 不管这个笨陈人的心里还有没有别人,至少,在这一刻,他已经成功在她的世界里圈下了一个小角落,有了一处容身之地。 我会对你好的。 这句话狐迦乐之前也听她说过一次。 但再一次听见这句话,狐迦乐的心境已然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上一次,他骗这什么都不懂的笨陈人娶他,结果笨陈人答应了,还认真地对他许下了,以后会对他好的承诺…… 在当时,看见笨陈人那样认真的眼神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措。 他察觉到了自己对这个笨陈人开始失控的感情。 他那时的心情绝对算不上好。 在这样的处境之下,这样的情感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他感到慌乱,无措,更多的,还有烦躁跟抵触。 但现在。 狐迦乐偏头,在唐今的耳边亲了一下。 光是亲还不够,这不像他。 他张嘴,在唐今的耳廓边也咬下自己的痕迹。 唐今皱起了眉,可在他自己松口之前,也终究没有推开她。 只是许久,等他咬完了,她又沉闷木讷地继续给他喂一勺粥。 而这一次,看着她微微绷紧僵硬的下颚,他也终于笑了一声,张口,接了她喂过去的粥。 “你是……”变得温顺许多但依旧毫不安分的青年吃到一半,就又坐在唐今怀里,像是无聊似的,轻轻用脚尖去勾唐今的小腿肚,“第一个,这样,喂我的。” 被裹得跟蚕宝宝一样被人抱在腿上喂饭,这对狐迦乐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狐勒兰的王室要求不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必须保持强大而无所不能的形象。 这样弱者的姿态,说严重点,都算得上是一种羞辱了。 但狐迦乐现在的心情还挺不错的。 嗯。 可能得说相当不错。 唐今看了他一眼,将他的腿按住,“别碰了。” 他脚有些凉,碰到唐今腿肚上,隔着裤子那凉意都能让唐今感觉到。 唐今将他身上的被子又扯了一下,把他的脚也裹了进去。 这下狐迦乐就彻底变成一只蚕宝宝了。 狐迦乐瞥她一眼,“不问,我是谁?” 他已经把名字告诉了她,刚刚的话其实也是在引导她问他的身份,但她却还是没有问。 唐今低掩着眸子没有看他,喂他吃完,也到唐今自己吃了,“你不用告诉我。” “不想知道?”狐迦乐就不信她完全没有好奇心。 好奇心唐今当然是有的,曾经她也有想问他身份的时候。 但现在…… 唐今没有再说话。 这就是一种表态了。 狐迦乐隔着被子推了她一下。 唐今将他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将他的手臂困住,让他没法再推。 狐迦乐呵笑一声,偏头便在她耳朵边上脖子边上捣乱似的咬了起来。 不疼就是实在有些…… 唐今没办法了,只能放下碗将他给按住。 看着那双微冷的凤眸,良久,唐今低声道:“……你再回凉州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第一时间,狐迦乐都没有听懂她的话。 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 他拧起眉头再要去看清唐今的表情,却被她一把给按到了怀里。 “别闹了,我要吃饭。”唐今这样说了一声,像是真的不想再跟他闹了。 但与其说不想跟他闹了,不如说是不想再跟他聊这个话题了。 狐迦乐枕着她的肩膀,拧起的眉头许久后还是慢慢松开了。 但他又埋下了一点脑袋,墨色的微卷长发遮盖了脸,也只听见他故作冷漠的声音:“答应了娶我,还想跑吗?” 跟她说那些他走了也还会回来的空话也没什么用,只叫她知道一点就好了。 他自己的信誉暂且不讲,他可是个相当重视他人对他的承诺的人。 她承诺了会娶他,就不要想跑了。 唐今的视线不由得垂落,看向胡女。 娶他的事早在之前就已经作废……显然,现在这件事又得算数了。 唐今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胡女继续吃起了桌上的早饭。 第66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66 第66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66# 六十六 吃过早饭,唐今又把狐迦乐抱回了床上。 早饭时间早已过去,这个点,唐今该去操练场做事了。 但看着青年那还幽幽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唐今当然也没法就这么起身走人。 她看了眼摆在床头还没有动的那几件衣服,又看回狐迦乐,“……洗澡?” 狐迦乐的视线停在她的脸上,片刻,他嗯了一声,又说:“我要在这洗。” 他不想去河边泡冷水,也不想再去外头哪个营帐里,随时警惕着有可能会闯进来的外人洗澡了。 他就想在这里洗。只有他们。 唐今没有说什么,给他拢了下身上的被子,便起身出去了。 没多久,唐今便弄了个新的大浴盆回来。 加上之前就搭好的土灶,还有唐今每日从河边提来的水,以后他们要洗热水澡就不用再跑去别的地方了。 只是营帐的面积也不算大,能摆放下一个浴盆的位置并不多。 看了看地方,唐今就干脆将浴盆拖到了离土灶不远的地方。烧火的时候背个身就能加水,也方便。 热水烧好,混入凉水调好水温,唐今还皱眉想着要不要在浴盆周围摆个什么东西来当作屏风,原本在床上安静坐着的青年,便忽而起身走了过来。 那一床有些拖沓的被子被他留在了床上。 他随手拿了件唐今的外衣披着,慢慢走到了浴盆边。 唐今看了一眼,便垂下了视线没有再去看那片招人的白。 没多久,身后便传来了入水的声音。 淅淅沥沥的,玉门关外很少见雨,更没怎么听过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流转的声音。 唐今坐在火前沉默地劈着柴,劈好了,又往灶里接着添火。 营帐之内,安静,却又随着那缓缓的流水之声,不安躁动。 过了会,听见身后一阵拨水悠悠声,还有青年好似随口一问的懒漠嗓音:“你打算,如何,与他说?” 唐今添柴的动作霎时一顿。 ……这里的“她”是指谁,自然不必多说。 知道他们迟早要说这件事,只是唐今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却又好似很温和地开始发难。 她与狐迦乐现在的情况。 可以算是话本故事里那些排除万难相爱的“有情人”了吗? 唐今说不清楚,只是本能里觉得,并不是。 比起那听起来就纯粹干净的“有情人”,他们两个,更像一对无媒苟合的…… 唐今慢慢敛下眸子,没有再想下去。 她现在需要考虑的也不是自己跟青年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正如青年刚刚问她的。 ——她该怎么面对阿林呢? 她该怎么跟阿林解释自己和狐迦乐的事? 明明才答应阿林不久,不会再跟青年过度纠缠,可这才过去多少天,她便跟青年又搅和到了一起,而且搅和得比上次更加混乱,更加牵扯不清…… 她现在是该老老实实地将这件事情跟阿林坦白? 还是想尽办法隐瞒? 狐迦乐迟早要走,他跟着她住在军营里,也不会常见到阿林。 只要她自己不说,狐迦乐不去与阿林说,阿林便不会知道这件事。 而等狐迦乐离开了,再那之后的事情…… 不说似乎是一个更能减少意外跟矛盾的办法。 可是。 刚是这样一想,一想到要瞒着阿林什么,一种背叛了自家小妹的深深罪恶感,便彻底将唐今这向来淳朴老实的本分人笼罩。 她不能骗阿林。 世界上谁都骗她们,她们不能再互相欺骗了。 说吧。 说吧。 她需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跟阿林说…… 而在那之前,她得保证知道这件事情的另一个人,不会去跟阿林挑破这件事情。 灶火晃动不安,烧灼着人的脸颊。 唐今收回思绪,将手里掰到一半的树枝掰成两截。 她没有回头,对身后的人说:“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与阿林说你我的事。” 将手里掰开的树枝填进火里,唐今停顿了一会,才继续往下,“在那之前……你不要与她闹。” 身后一片寂静。 被唐今丢进火里的树枝还没有完全干枯。 烈火的焚烧里,蔓延着青苔的树皮渐渐亮起烟丝一样的火光。 而那被掰开的断口处,呼噜噜冒出白泡,跟着发出细微而又吵闹的尖叫。 “哗啦——” 蓦然听见一阵水声,打破有些僵滞的气氛。 唐今背上跟着被闷闷踩了一脚。 那脚刚从水里出来,都还沾着水,那样踩在她后背上,溽热湿气很快就透过的唐今的衣衫,直抵后背。 唐今将那截树枝又往火里送了送。 细微的尖叫停止了。 她偏回头,看见那靠在浴盆里的青年,阴沉着一张脸,修长的小腿便从浴盆弧形的低口处抬出来,踩在她背上。 他应该是想踹她的,但偏偏没用上什么力,便变成了颇有几分暧昧的踩。 找个合适的机会…… 谁都知道,这是想要敷衍推拒的托词。 只要她不想,那“合适的机会”就永远不会来,她可以一直拖,一直拖…… 这是一个没有期限的承诺。 生气吗。 狐迦乐当然生气了。 但气又能有什么用。 他现在最不能做的,就是生气。 头脑理智,但身体却更愿意听从于情感。 踩在唐今背上的脚又慢慢加重了力气,修长漂亮的小腿用力绷紧,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象征着力量与危险。 但落在唐今眼里。 她只觉得。 很漂亮。 他一直都很漂亮。 就像那些她从来不敢触碰的珠宝。 唐今抓住他脚踝,拇指禁不住在那漂亮的,凸起的骨骼之上,轻轻摩挲。 异样的感觉顺着脚踝、脚背,蔓延过小腿肚,一路酥意往上。 狐迦乐眸色微闪,他又动了动,想要挣开唐今的手。 只是唐今攥得也紧,他这不轻不重的一下,当然挣脱不开。 但浴盆里的水却随他这一举动,晃得有些厉害。 些许都溅出了浴盆,落在唐今脚边。 唐今攥着手底下的脚踝慢慢揉了一会,还是起身,帮他把脚又放回了浴盆里。 她一走过来,狐迦乐看她一眼,便偏开了头。 唐今撑着浴盆边缘,弯身要去亲他。 他躲着不让亲,唐今只好亲了亲他的耳朵,“我会说的。” 一听就是糊弄人的话。狐迦乐冷着一张脸。 许久,他回过头看向唐今,上挑的冷韵凤眸还冷淡瞥着唐今的脸。 可轻哼一声,他说出来的话,却慵懒随意了许多,“你心里有我便好。” 唐今眨了眨眼睛。 她当然分不清青年是真心这么觉得,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只是他这么说了,唐今就认真把他这句话记住了。 这样配合的青年,比以往那非要跟她作对犟上的青年,当然更加“漂亮”。 唐今盯着他因为泡澡而微红的脸颊看了一会,还是伸手,去扶过了狐迦乐的脸。 漂亮的凤眸轻轻眯了一下,好像有些不太高兴。 但眼看着她朝自己吻来,除了轻念一声低悠“色鬼”,剩下的话语,便都融化在了缠绵热意之间。 谁叫他偏偏瞧上了这么一个色鬼呢。 也幸好是这么一个,单纯,又笨的色鬼。 第67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67 # 六十七 也许是之前,唐今一直对青年存在有偏见。 莫名又勾搭到一起,又对他许下了以后会对他好的承诺以后,狐迦乐便彻底转性了。 也不跟她吵也不跟她闹了,偶尔提到阿林惹他急了,他冷哼一声揪着唐今衣领亲上两口,气也就没了。 要是还气,唐今过去抱他,没一会也能哄好。 日子过得分外和谐。 以至每日夜里,唐今抱着怀里的温香软玉,都隐隐有几分不真实感。 她只能将怀里的人又抱紧了些。 “唔嗯……”狐迦乐被她勒得腰疼,皱眉睁开眼睛,又在她手臂上推了一下。 没推开,反倒又被压着,亲了起来。 …… 四月入夏,马主将又派唐今顶着他的名义,领兵去玉门关外的商路上,讨伐周边开始活跃起来的沙匪。 讨伐顺利,还从沙匪的手中缴获不少金银财宝。 唐今并不关心这些钱财最后会流进谁的口袋里,只知道马主将一时高兴,又赏了她一百两银子,还拿给了她一套漂亮的珠宝首饰。 说是让她拿回去,送给内人。 唐今也就领着这一堆赏,回了营帐。 狐迦乐就在营帐里坐着。 他这次并没有跟着唐今一起去。 其实坐在营帐里的时候,他已经听见了军队回营的动静,但他并没有出去看。 这会看见唐今掀开帘子走进来,他手里快要被削成纸薄的木片,才总算丢下。 狐迦乐只瞥了她一眼,便转头看了回自己面前的火。 火上烧着热水,幽幽飘荡白烟。 或是唐今刚刚掀开帘子带进来了些风,那白烟被吹得往远处走,飘散无影。 唐今安静走到一旁,将金银珠宝放下,也将身上的甲胄卸了。 营帐内安静无声,只偶尔听见炭火被烧得噼啪一声爆响。 站了一会,唐今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坐在火前也不理她的狐迦乐,“你不抱我吗?” 声音说得沉闷,却好像也有一分不解的委屈。 火星又噼啪一声,落在地上,那一层被削落的木屑不知是谁先沾上火,逐渐一个一个接着蔓延。 好像过去很久,又好像只是那么一小会。 狐迦乐踢了一脚,将那堆木屑都踢进火里,起身走向唐今。 毕竟是顶着马主将的名义去讨伐的,唐今一回营就立刻去见了马主将,这会还什么都没收拾。 卸了甲胄,可底下的衣衫还能看见浸湿的红。 那双幽冷凤眸盯着唐今看了一会,他才又冷冰冰地问:“伤了?” “……没有。”不知道他为什么是这样的态度,但唐今也不太高兴了,答完一句没有,她便要转过身去,整理桌上的金银珠宝。 还是钱财好…… 脑子里刚刚这样划过一句,人转身到一半,“啪”一声,唐今的衣领便被拽住。 再一转头,没有见着青年的脸,只是人被拽得往前趔趄了一步。 但也没有摔倒,因为往前一步,便已靠上了另一个人。 青年紧紧抱住了她。 “塔莫……” 他又在骂她,只是声音很低,都分辨不清他到底是在骂她,还是在骂自己。 骂自己明知她这笨陈人没那么容易出事,居然还如此难以心安。 狐迦乐抱得太紧太紧,就像是之前在夜里,唐今抱他的那样。 他也在不安吗。 唐今总算读懂了一次他没有宣之于口的心情。 她也知道如何平复不安。 唐今在他耳边亲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 至今她亲他,还是有些笨拙的。 亲过耳边,又去亲他的脸。 他抬起脸时,唐今瞧见了他眼尾压着的那一抹冷戾幽红。 这样不肯服输的一双眼睛…… 谁看了会知道他此刻是在不安呢? 唐今还想要看,狐迦乐却抬起手,将她的眼睛捂住。 从指缝间透进来的光也从明转暗,唇上压上另一片柔软,然后又是舌尖纠缠。 明明是他亲的,亲完还要骂她:“色鬼。” 唐今便在他白白的脖颈上又咬了一口。 狐迦乐没好气地捶了她肩膀,“洗澡。臭色鬼。” 一身的血腥气。 热水他早已经烧好了,甚至浴盆里都已经提前加好了水,原本是烫的,但等了这么久凉了,温度正好。 唐今看了眼,脱了血迹斑斑的外衣,便抱起狐迦乐一同进了水里。 狐迦乐惊了一下,等人进了水里才反应过来,“你……” 哪怕狐勒兰民风再开放,这共浴也还是…… 唐今眨了眨眼睛,看着狐迦乐瞪圆的眼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又做了一件不合世俗规矩的事。 可是…… 大漠天气向来炎热,狐迦乐本来就不习惯陈国这边层层叠叠的穿衣方式,这会身上除了里衣也就一件交领麻衫。 他还拢着袖子。 入了水,两件衣服瞬间便湿了个彻底,或在水下飘荡,或紧贴那冷色肌肤之上。 唐今移开眸子,还答得沉闷老实:“不脱衣……便是。” “……”狐迦乐冷冷呵笑了一声,推开她坐到了她对面去。 这浴盆好像买得太大了,两人相对而坐,唐今竟觉得有些远。 盯着对面那冷冷瞧她的狐迦乐看了一会,唐今也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垂下了眸子。 看得狐迦乐眼眸轻眯。 今日难道还真老实了? 那才怪呢。 幽幽水底,狐迦乐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蹭到了自己脚背上。 他刚意识到,那东西就顺延着脚背而上,绕过脚踝,小腿肚,直往大腿而去。 “你——” 水花晃动。 狐迦乐再要说什么都已经晚了,那前一刻还老老实实坐在他对面的人,已经到了他面前。 像是被忍受了饥饿许久的饿虎扑食,强大的压迫感一瞬让狐迦乐只能后退。 可后背撞上浴盆边缘,在这小小的囚笼里,他又能退去何处。 “色——” 骂人的话语还没有喊出,便被一声轻哈打断。 真像是兽类捕食一般,她咬上了他的咽喉。 只是她并没有残忍地将他的咽喉咬断,而只是那样咬着。 然后缓慢。 缓慢。 像是要折磨着落入掌中的猎物一般。 轻轻舔舐。 她的手掌不知何时也握上了他脖颈。 躁动的热意顺延着血液从颈边漫开。 压抑的喘息在水声间飘荡。 漆黑暗影悠然游走,然,在来至那久窥之地时,却蓦然被一只手按住。 狐迦乐的手指有些发颤。 唐今看着他鲜有的,选择回避她目光的模样,良久,也还是缓缓将那些暗影退去。 反正。 这条缠人又凶狠的美人蛇,早已乖乖躺上了她的餐桌。 是早一点吃到,还是晚一点吃到,都没有关系。 慢慢蚕食,谆谆教导,趣味亦然。 第68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68 # 六十八 平和的日子似乎一向与唐今无关。 剿匪回来后不久,唐今从马主将的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 今年延误了许久都未曾开启的关口,要重新打开了。 “虽说西域那边的局势还没完全稳定下来,但都这么久了,若再不开启关口,这城里城外的商户可都得闹了。” 马主将邀了唐今跟其他几个部下一同喝酒,在酒桌上也谈起了开关之事。 他们凉州一向是中原与西域通商的重要往来之地,可以说在凉州附近开设商行的商户,都是指望着与西域间的商路而活的。 先前不曾开关,是因为西域那边传出了内部局势混乱,要与匈奴联手进攻大陈的消息。 但如今这都四月了,西域那边也没有要动兵朝大陈而来的迹象…… 这西域到底会不会打过来还不确定,但再不开关,让这商路重新走起来,商户们就先要闹了。 而且京都那边也传来了意思,说是他们的那位陛下,想吃西域来的珍馐异果了。 这要是到了果熟的月份却还吃不上果子,届时可不知要死多少人。 “陛下都发话了,那还有何好说的。”马主将笑笑两声,还跟唐今等人说,“开关也好,这开了关口,来往税费……” 马主将没有往下说,但众人都明白了。 商户们要进城出城做买卖,他们这些守关的就有办法从中捞来油水了。 以往每年他们都是这么做的。 有钱赚,谁不高兴呢。 说到这里,马主将又举起碗,邀着众人干了一杯。 唐今也算知道了,前段时日马主将突然让她领兵去剿沙匪的原因。 ——那些商户若是在路上就被沙匪劫了个一干二净,他们这些守关的还怎么从商户们身上捞油水呢? 唐今喝着酒,思绪有些飘远。 她并不在乎什么油水不油水的,这些事跟她牵扯不上太多的关系。 她只是想到了一件事。 关口要开…… 那狐迦乐也就能走了。 从凉州到西域,中间有一片苍凉的戈壁滩要走。 没有开关,这片戈壁滩上便不会有引路人。 独自一人深入大漠的危险性不必多说,何况这片沙漠中,还隐藏着无数的野兽与沙匪。 在这种情况下,纵然唐今能将狐迦乐送出凉州,他也很难一个人穿过这片大漠回到西域。 所以唐今一直都在等关口开启,商路恢复。 商路恢复了,便能直接找一个商队,让他们带着狐迦乐回西域。 唐今需要考虑的,最多也就是如何给狐迦乐弄一个出关文牒。 但这件事,现在也称不上是什么麻烦了。 她可以直接跟马主将讨要。 只要不是她自己要走,马主将不会介意帮她这么一个小忙的。 天色渐暗,营帐中却烛火通明。 马主将等人早已经喝开了,谈天说地,好不快哉。 唐今静静看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酒碗,看到倒映在那碗中的,自己沉默浑黑的身影。 跟她坐同一桌的人喝高了,时不时拍桌,拍得唐今碗中的酒水也摇晃不安。 倒映在碗中的那一抹暗黑,也就在这样不断荡起扩开的涟漪中,被分割成一圈圈混乱零碎的灰影。 终于回到营帐里时,唐今已经醉了。 她是被人扶回来的,不过在营帐门口,唐今就把扶她的人都推开了,自己摇摇晃晃地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营帐里一片漆黑,唐今凭着记忆往床边走,走到中间一半,不小心踢到个什么,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不过唐今平衡性还是不错,就算醉昏了头,也还是站住了,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摸到了床边。 床上原本安静躺着的身影,这会都转身坐起来了。 狐迦乐早知道她今天要去跟那个马主将喝酒,要很晚才回,本来也打算听她的,早些睡不等她的,但在床上翻来翻去,翻到这会也还是没能睡着。 他知道只是去喝喝酒而已,但毕竟这笨陈人笨得厉害,先前就被那个姓袁的骚扰过…… 谁知道这营里还有没有别的人在偷偷盯着她。 “酒鬼。”他刚说了一句,要起身去扶唐今,唐今整个人就直接压了下来。 她重得跟座石头山一样,一下就把刚直起腰还没起稳的狐迦乐又压了回去。 狐迦乐被她压得胸口一闷,刚以为她是直接醉晕了,结果那压在他耳边的脑袋就开始蹭了。 蹭着蹭着,脖子就被啃了。 ……色鬼。 狐迦乐咬牙推了她几下,都没推开,最后真用上力了,才总算把身上的醉色鬼给掀开。 醉色鬼一被他掀翻到床上,就乖乖扭头躺着,没有反应了。 都不知道她是装的还是真的。 狐迦乐在她脸上掐了两把,捏了捏她的腮帮子,才起身,点起烛火,去给她弄水擦洗。 有了之前一次的经验,这次狐迦乐照顾起人来就顺手多了。 只是中间,狐迦乐在帮她擦手的时候,那本来自然垂落的手指忽而动了动,然后用力,抓住了他的手。 他抬头看,看见那双浅色的眸子掀开了一点点看他。 酒色醉意都在那双浅眸里交织迷离。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 看得狐迦乐都莫名。 最后,他冷呵了一声,弯腰在那醉色鬼的唇上亲了两口,那醉色鬼才总算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倒完水,狐迦乐又上床在那醉色鬼的身边躺下。 本来翻来覆去都迟迟不来的睡意,一瞬如潮水般涌来,狐迦乐很快就睡了过去。 只是在不知什么时候,好似半梦半醒间,狐迦乐又察觉到那紧紧勒在他腰上的手臂,几乎勒得他无法呼吸。 但在真要醒来之前,又有含着酒意的气息渡入,将他拉入那片不知是醉还是睡的黑暗之中。 次日醒来,唐今都已经穿戴整齐,在土灶前准备早饭了。 看见狐迦乐下床,唐今也没多说,只说了句旁边有热水。 狐迦乐便去洗漱。 昨日陪着马主将喝酒,今日唐今也就得了马主将批的一日休假,不用去操练站岗。 早饭唐今熬了粥,里头除了野菜,还难得加了一块块的肉进去,还配了两个水煮蛋。 快要吃完了,唐今才开口,蓦然说了一句:“要开关了。” 狐迦乐的动作霎时一顿。 第69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69 # 六十九 只是狐迦乐还没有说话,唐今就紧跟着又说了一句:“过两日我休假,进城,你要做什么便早准备。” 说罢,唐今收了一下自己面前的碗,起身去外头了。 狐迦乐看着她的背影,好半晌,又垂眸瞥回了自己面前那难得添了肉的米粥。 凤眸沉暗,没人知道他这会在想些什么。 …… 虽是凭空多了一日休假,但或许是宿醉的缘故,一整个上午唐今的状态都不是特别好,直到午后,昏昏沉沉的脑袋才清醒许多。 她总是闲不下来的,又去河边拾柴挑水,还抓了两条大鱼。 用粗盐巴将两条鱼简单腌制了下,晚上就做了烤鱼吃。 狐迦乐这一天都没见她怎么说话,甚至都没见她怎么看过自己。 坐在火前,慢慢转着手里叉着生鱼的树枝,冷不丁地,狐迦乐问:“你怕我走?” 充满侵入性的直白话语,让唐今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她盯着自己面前那条逐渐蜷缩缩水的鱼,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架到了火上炙烤。 旁边传来的不只有青年的声音,还有他的视线。 静静淡淡地落在唐今的脸上,存在感却那样明显,让唐今无法忽视。 这是害怕吗。 唐今不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要走的。 唐今没有回答他。 狐迦乐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又笨,又闷,自己不知道,也不会说。 可他看得分明。 两人坐得比平时远,狐迦乐不习惯,便移过去了一点,伸手去抓唐今的手。 唐今掰扯不过他,跟着他的力道转头看,便看见那修长嫩白的手指抓着她的手,慢慢抚过她掌心里的一道疤痕。 唐今自己都觉得难看不过的一只手,他却好像觉得格外有趣,抚过伤疤,揉捏指腹。 唐今被他弄得手痒,就抓住了他的手。 狐迦乐这才抬眸看她,“我说过,你答应了娶我,便别想逃。” 唐今静静看着他那双眼睛,许久,也垂了下眸子,移开视线。 她还抓着他的手,却又不说话。 狐迦乐冷笑一声,没好气地捏她手边的肉,“说话。” “……说什么?” “随便。” “……” 手上又被捏了一把,这回真有些疼了。唐今张了张唇,看回狐迦乐,脑子还没想到自己该说什么,但话就先说了出来:“你别骗我。” 真不知道自己在这笨陈人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他看起来很不讲信用吗? 狐迦乐冷着一张脸,将之前说过一次的话,又说了一遍:“我若骗你,便学狗叫,一万遍。” 唐今掩了一下眸子,又看回他,“你若骗我……便是你再学狗叫,我也不会再信你。” 狐迦乐眉心拧了拧,“随你。” 她这么笨,他骗她做什么? 他不会骗她,当然也不用担心她说的话会成真了。 狐迦乐的腹诽唐今并不清楚,只是看狐迦乐脸色不好,想了想,就没有再继续说这个,而是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亲。 狐迦乐当然又低声说了她“色鬼”,可是她亲完,回身的时候,狐迦乐又跟过来,在她耳边轻咬了一口。 温热舌尖卷过。 “……你也色。” 唐今发现了,他每次都没比她少亲的。他看着比她还要色呢。 狐迦乐轻嗤了一声,唇角似笑非笑,“是又如何?” 说罢,他将手里的烤鱼往旁边一放,勾上唐今下巴,就亲了上去。 而唐今也是半点抵抗能力都没有,就这么被他亲了个结实。 在吃烤鱼之前,唐今就先额外吃了顿小小的开胃菜。 …… 和狐迦乐说开了,唐今有些沉闷的心情也就好了起来,接下来的两天都过得很是充实,满足。 只是真要进城那天,唐今又想起一事。 给狐迦乐做好遮掩相貌的伪装,唐今给他戴上帽子,挡住了他的眼睛,才说话:“阿林……那……” 狐迦乐冷哼了声,“进城后,分开走。我找人,你去找他。” 这样,总能叫她安心了吧? 唐今确实是放心不少……毕竟她还没想好该怎么跟阿林说。 但她也不是不担心他的,遂又问狐迦乐:“你一人不要紧吗?” 她这关心的模样,狐迦乐还是受用,冷淡的语气也稍稍缓和了些,“要开关,城中人多,我没事。” 要开关了,各地涌来的商户必定不少,人多的情况下他的存在也就不起眼了。 听他这么说,唐今也就没再说什么。本来他也不是那种柔弱得需要处处依靠唐今的人。 进城后,便跟说好的一样,两人分开走,唐今去探竹轩,狐迦乐去做他的事,约定好等狐迦乐办完事了就直接到探竹轩找唐今。 又是一月不见,看见唐今来,阿林兴奋不已。 照例问了她的情况,扒着她看了一圈,确认她没有受伤还又结实了些,阿林才松口气。 她人在军营里,阿林总是很难放心的。 唐今将路上买的肉包给她,又看了看她的手。 擦着唐今给她做的猪油膏,不说一下手就细腻得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了,至少那原本歪曲的关节,现在瞧着已经长直了不少。 看完阿林的情况,也到了正事。 唐今从口袋里又拿出个布包,“这次剿匪,除了赏银,还得了一套这个。” 她展开那布包,放在里头的,赫然是一套漂亮的玉石首饰。 用的玉石其实不是特别昂贵,但胜在做工精致,而且还是一整套的,要是拿出去卖,应该也能卖不少钱了。 马主将给她,是要她送给狐迦乐的。 但她问过狐迦乐,狐迦乐听到不是她特意买给他的,顿时就没了兴趣。 他不要,留着也是浪费,唐今这次进城就顺便带过来了,阿林应该有办法处理。 果然阿林看了,眼睛一亮,就估算出了这套首饰的价格:“这至少也值二三十两银子了。” 她在探竹轩里,多少耳濡目染,对这些首饰的价格是清楚的。 “有你喜欢的吗?” 阿林摇头,“我戴这些没用,还是卖掉好。” 唐今便将那套首饰重新包起,递给阿林。 阿林也没多说,将之谨慎收好,心里就已经盘算着要如何将这套首饰卖出去换钱了。 而若是算上这套首饰能卖出去的钱,她们现在已经攒了有两百多两银子了,距离那遥不可及的五百两眼看都快要过半了。 这么一算,唐今高兴,阿林也高兴。 但高兴之余,阿林又跟唐今说:“阿姐,日后你再帮那马主将出征办事的时候,不要表现得那般轻松……” 唐今不知其中原因,但自家小妹说的话总是不会害她的,也就认真将之记下了。 而说完这些,唐今看着又开心吃起肉包的阿林,唇张了张,又闭上。 她实在不想,在阿林这般开心的时候,跟她说些会让她不开心的话。 阿林是很讨厌她跟狐迦乐过度亲近的。 但唐今不说,心思通透的阿林却主动问了:“小翠姐没有来吗?” “来了,他去办事了。” 阿林点点头,“马上要开关了,小翠姐也马上就能回家了。” “嗯。” 阿林看了她几眼,吃包子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她忽而笑着问唐今:“阿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啊?” 这话题起得突然,也说得唐今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话语就先出去了:“好看的……”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唐今顿了一下,又补上:“心善,不会骗你我的就好。” 阿林又咬了口包子,脸上还笑着,但没有说话了。 第70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70 # 七十 阿林的问题问得实在突然,唐今也不知道自己刚刚那样的回答有没有暴露出什么。 正在她想着,要不还是直接跟阿林坦白了的时候,阿林吃完了手里的包子,转头问她:“阿姐,上回让你想的事想好了吗?” “嗯?” “就是日后我们离了凉州,该去何处的事啊。” 这个…… 唐今上次回去后倒是想过,只是后来不久又被狐迦乐给引走了注意力…… “去江南?”唐今含糊说出一个方向。 “嗯?”阿林有些意外,“为什么是江南?” 倒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听人说,江南不见风雪,一年四季都是春天。” 穷人是过不起冬天的,她和阿林在这西北苦寒之地,也太久没见过春来了。 阿林顺着她的话这样一想,也不禁觉得江南确实是个好去处,“春暖花开,有阿……有阿今,便是最好的家了。” 阿林的话语微妙停顿了一下,但唐今并没有察觉到她的这一分异样,只是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江南路远,路上怕是要走很久……” 这世道,路上可能还会撞见山匪土匪,需要好好规划才行…… 阿林没有说这个,而是将脑袋靠到唐今肩上,等她看过来,就冲她眨了眨眼睛,“阿今,届时在路上,能不能多带几个鸡蛋走?” “能。”应完,唐今看着阿林亮亮的那一双眸子,又看出来了,“想吃鸡蛋了?” 阿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有否认。 “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阿林摇头。 “我去买。”唐今在阿林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当即便起身,要朝外走去。 这可是自家小妹头一回跟她表现出想要什么东西……唐今都有些迫不及待要去买来鸡蛋给阿林吃了。 她步履匆匆,心思全都放在哪里能买到鸡蛋的事上,完全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 一直等到唐今的身影彻底离开了探竹轩,那不知何时站在了一边廊下阴影里的身影,才缓缓转过半边脸,将视线投向了还坐在原地的阿林。 阿林也正注视着他。 视线交锋,狐迦乐眸底冷色幽幽浮动,又尽数隐没。 他对眼前这少年没有太多的交流欲望,但对方显然是打算单独跟他说点什么,才会特意支开了那个笨陈人。 眼见那少年起身,缓缓朝自己走来,狐迦乐也只冷淡看着,没有动作。 阿林当然能察觉到他对自己的不喜了。 因为过去的种种经历,她也能敏锐地意识到,眼前人毫无疑问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甚至对她怀抱有杀意。 脚步在距离狐迦乐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阿林看着那静立原地的身影,良久,平静地开口问:“阿今又亲了你?” 看似是疑问句,可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狐迦乐懒懒掩了下眸子。 他是答应过那个笨陈人不会主动跟少年挑明他们的事,但人家都已经看穿了,他再隐瞒,又有什么意义。 他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他看回面前的少年,翠色凤眸从帽檐下微微露出来了一点。 那双翠色的眼睛,便是压在阴影里,也纳着暗色流光,泛出寒意。 “不只是亲。”他淡淡对少年道。 第71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71 # 七十一 青年话语中的挑衅之意几乎要刺到阿林的脸上来。 阿林抿了一下唇。 她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自家阿姐对感情之事一向一窍不通,而眼前人明显又不是个善茬,自家阿姐会挨多少欺负她早就有所预料。 但无法否认的是,在看见青年这般挑衅地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阿林的心里还是升腾起了一股阴沉怒意。 她实在没法忍受自家阿姐被这么一个人欺负占便宜…… 但此刻并不是该生气的时候。 将心里那股怒意压下,阿林继续看回对面的青年。 顾及对方可能不太能听懂汉话,所以阿林的语速放得很慢,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说得格外清晰。 “阿今是个很单纯的人。” “她有时候会非常固执,有时候又会特别容易被人骗。” “从前她的身边就只有我,可我人在城里,也很难才能跟她见上一次。” “我总是害怕她受伤,害怕她被人欺负,害怕她被人骗。”阿林笑了一下,笑容中有几分苦涩,“可我偏偏又什么都做不到。” 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没有去管狐迦乐是什么样的脸色,阿林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和阿今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了。” “我们一起流浪,一起乞讨……后来遇上坏人,又一起变成了人牙子手里的‘货’。” “我们逃跑过,但又被抓回来,一起被打……” 阿林看向狐迦乐,问他:“你见过她身上的伤吗?里面有很多,是为了护着我,被人打出来的。” “后来……” “后来我们被分开了,我不知道她被卖去了哪里,只是过了好多年,我被卖到了凉州,我以为我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然后她又找到了我。” 少年眼眶早已经红了,狐迦乐看见了她眼底泛起的泪。 “我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她也不跟我说,只是她身上的伤,好多好多,多得我都已经数不清了。” 少年忽而又问他:“你知道她在攒钱吗?” “每月十两银子,如此,龟公才不会推我出去接客。” “每月十两……那哪里是我们能挣到的钱啊……” “她又被人骗了,骗去参军,以为只要挣了军功就能换到钱。” “可是谁都知道的,宁愿做街边的乞丐,也不要当陈国的兵啊……” “那时候,我就想,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以为她做的了。” “若我死了,她可以不用再挣这每月的十两银子,她就可以离开凉州,像一个人一样,好好地活下去。” 阿林垂下眸子,泪水划过脸庞,“可是她又把我找着了。” “那是她头一回打我,也是我头回见她哭。”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抱着我,整个人都在发抖。” “小的时候,我们被抓,被打,她都没有哭过。她知道我怕,她就不让我知道,她也会怕。” “可是她也是怕的。” “她会怕,会哭,会疼,她身上那么多疤,没有哪一条是不痛的……” 安静了一会,阿林伸手去擦脸上的眼泪,“所以我很怕,很怕她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被人欺负,被人骗。” “我很怕她会再次受到伤害。” 阿林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来。 有一瞬,就连狐迦乐都分辨不清,她脸上的笑,究竟是发自内心的,还是虚伪假装出来的。 只是看见她那样笑着,好像很欣慰,很认真地对他说:“所以我很高兴。” “现在可以多出来一个你,在那些我看不见的地方,帮我守着阿今,护着阿今。” “你能答应我吗?”阿林脸上的笑更大了,那双清透的眸子被残留的泪水和长睫掩盖,看不清眼底真实,“不要再让阿今受伤了。” 第72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72 # 七十二 唐今买完鸡蛋回来,就见阿林跟狐迦乐相隔了一段距离,各自安静地站在廊下,没有说话。 虽然两人看着不像是起过冲突的样子,但想起之前种种,唐今还是快步上前查看了一下阿林的情况。 当瞧见阿林那红红的眼圈时,唐今的眉头一下便拧了起来,“他欺负你?” 唐今说得低声,但这么点距离,狐迦乐完全能听见了。 一声冷嗤,唐今回头,就见狐迦乐抱着手肘阴沉着脸走开,都没跟唐今多说半句。 旁边的阿林这会也拉了一下唐今,否认了她刚刚的话,“没有,是龟公方才说我呢。” 唐今并没有想多,听了此话便又看回了阿林,“他说你什么了?” “还不就是那些话嘛,没事的。”阿林不欲多说,将视线投向了她手里的油纸包,“鸡蛋?” “嗯。”唐今将油纸包拆开,里头裹着的,赫然就是两个热乎乎的水煮鸡蛋。 这水煮鸡蛋是阿林说想吃的,但唐今也不是只给她买了鸡蛋,将鸡蛋递给阿林,唐今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小包蜜饯来。 看见那蜜饯,阿林顿时睁大了眼睛,刚想说什么,唐今就拿起一块蜜饯堵了她的嘴。 知道她心疼钱,但就这一次。 从前是她们实在穷得吃不起,每一分钱都必须省着,攒着。 但现在,虽然距离那最终的五百两还差许多,但拿出一小点钱来让阿林也尝尝这些她们从未尝到过的甜滋味,还是负担得起的。 看着唐今的眼睛,阿林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嘴里含着的小小一块蜜饯,蔓延出丝丝缕缕的酸甜,酸意过去,甜意回甘,阿林甚至舍不得将那么一块蜜饯给咽下去。 顾不上心疼钱了,阿林拿起一块蜜饯,也连忙喂给了自家阿姐。 唐今当然也张口接了。 看到阿林脸上开心的笑,唐今便觉得,这蜜饯是买得再划算不过了。 两姐妹在这里亲亲热热,远处,狐迦乐半倚着墙,凤眸沉郁。 察觉到什么,唐今回头看了一眼。 可距离隔得有些远,狐迦乐又还戴着帽子,唐今压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就只能看见,他安静地站在廊下等着,没有半分要过来闹事的样子。 这实在不像他。 唐今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管,狐迦乐不来闹事,她就接着给阿林喂吃的了。 阿林也是听她话的,最近稍微胖了点,人看着虽然还瘦瘦弱弱的,但脸上总算能瞧见一点肉了。 阿林其实也长得好看的,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人牙子们卖来卖去,为了保护自己,她早已经学会了如何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甚至是丑陋。 但不管她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在唐今眼里,她总是好的。 看她乖乖吃东西,唐今就很满足。 等替阿林赎了身,离开了这地界,她一定要把阿林养得白白胖胖的,浑身都是肉。 她要让阿林每顿都能吃到她想吃的。 唐今想得认真。 只是…… 这一边顾好了,往往另一边,就是要跟唐今闹上那么一两日的。 阿林是不会跟她闹的。 直说就是狐迦乐肯定又得跟她闹。 告别阿林回军营的路上,狐迦乐就跟之前一样,一句话都没有跟唐今说。 唐今也做好了他回了营帐就要开始闹的准备。 但让唐今感到意外的是,他并没有闹。 又或者说,他并没有大吵大闹,只是跟在路上时一样,沉默,安静,一言不发。 唐今也摸不清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夜里洗漱完上床,看着那背对她躺着的身影,唐今想了想,还是伸手去抱。 狐迦乐避开了。 果然是在生气。 唐今没有什么意外,熟练地开始哄人。 ——说是哄人,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哄人。 她就是跟之前一样,把人强行抱过来,不顾他的挣扎,在他嘴上多亲两口。 要是亲嘴还不管用,便亲亲耳朵,亲亲脖子,慢慢地他就不会闹了。 今日的狐迦乐也跟平时一样,哑声低喘,便只能由她抱着了。 不过他也跟平时不太一样,虽是用手推了她,却愣是一句话都没跟她说,甚至连“色鬼”都没骂她了。 唐今实在觉得奇怪。 又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了。 越想,唐今便越是困乏,到最后,她迷迷糊糊地,就那么睡了过去。 狐迦乐又在她肩膀上推了一下。 当然没有再得到任何回应。 夜色昏沉,营帐里伸手不见五指。 他什么都看不清。 可眼睛越是看不见,其余的感官,便越是放大,越是变得敏锐清晰。 听见她的呼吸,触碰到她身上温暖而干燥的热意。 感知到,那颗近在咫尺,又片刻都不曾为他跳动的心。 翠色的凤眸低掩,又缓缓紧闭。 无人能瞧见的夜色里,头一回,青年的脸上,不再有那般的底气。 ——并非要做出来给某个笨陈人看的伪装。 而是真实的,如狼狈落败者般的,昏沉。 紧闭的双眼里压抑有冷色与不甘。 他绝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在听完了少年的那番话语后。 …… 他绝不可能,从笨陈人的心中,将对方的存在抹去。 第73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73 # 七十三 从城里回来后,狐迦乐安静了两日。 不吵不闹,和他以往不高兴时的模样完全不同。 唐今原以为他是在闷着,想着过两天他忍不住就又会闹,结果两天以后,就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狐迦乐就又正常的跟她说话交流了。 唐今抱他亲他,他都不会认真反抗,好像是真的不生气了。 可是唐今又见他经常一个人坐着,安静看着某处,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下回进城……”唐今看了眼坐在火前,好似又在发呆想事情的狐迦乐,“我会跟阿林说的。” 狐迦乐的眼睫上下颤动了一下,回过神,偏眸扫了她一眼。 没太看清他眼里的情绪,只听他鼻间淡淡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便又将视线转回火里了。 唐今也垂了眸子,继续编着手里的干草篓子。 但过了会,她还是低声问狐迦乐:“同你家里联系上了吗?” 上回在城里,狐迦乐是自己去跟他家里联系的,唐今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回来的这几天狐迦乐也没跟她提过…… 没有安静多久,狐迦乐便回了她:“嗯。我家中,会来人寻我。” 暗桩层面的交流终究无法让他信任,唯有从西域来人,来绝对不会背叛他的人,他才能够放心。 唐今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编着手底下的干草,但她往后一摸,指腹却传来一阵有些尖锐的感觉。 抬手一看,手里的那一根干草已经用到了尽头,她刚刚手抹过去的速度太快,那干草已经在她指腹划开了一道长长的细缝。 但没有血。 隔开的不过是指腹上生着的茧。 唐今重新取了一根干草接上,“那你很快便能回家了。” 狐迦乐转眸看她,“……嗯。” 营帐里又安静了下来。 唐今专注地编织着手里的东西,像是对周围的一切都已经不感兴趣了,她现在就只想把这一个简单的篓子编好。明天还要去抓鱼。 狐迦乐静静看着唐今,火光映照在他眼里,虚渺往上。 他是有话想跟她说的,可又始终沉默。 一个人真正落败的时候,是连他自己都承认了自己失败的时候。 狐迦乐不愿意输。 当然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头回喜欢上这么一个笨陈人,就要完全输给另一个人。 他想问她。 若可以跟他一起离开凉州,去西域,她会不会愿意。 但为什么又问不出口呢。 长睫掩落,淡淡灰影让那双凤眸里的火光不再明亮。 因为那横亘在他们中间,不论他怎么问,都无法绕过的人。 探竹轩里,少年字字情真意切,意思表达得隐晦,但其实就是担心他和笨陈人亲近是为了利用欺骗笨陈人。 跟他讲述笨陈人过去的经历,告诉他笨陈人也会受伤,也会害怕,也会哭。 说着让他一起帮忙,不要再让笨陈人受到伤害,其实就是在跟他说,让他不要为了自己的私心,去伤害利用笨陈人。 狐迦乐一向不喜欢解释。 对于少年的这番话语,他当然也没有丝毫回应的欲望。 但。 无法否认的是,少年一番话语也让他明白了,在少年和唐今之间,有着怎样他无法轻易斩断的深厚情谊。 “唐今。”狐迦乐忽而喊了一声唐今的大名。 唐今扭头看过去。 “若我不回西域,若他同意你我,未来如何?” 唐今眨了眨眼睛,还没开口,狐迦乐就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冷着脸加了一句:“不过假设,别问为什么。” 唐今垂下眸子,好半晌,还是顺着他的话答:“待替阿林赎了身,便一起离开凉州,去江南,选个和平之地……” 狐迦乐冷冷打断她:“三人?” 唐今有些莫名其妙,“若你不走,当然就是我们三人。” 虽然早猜到她会这么说,但狐迦乐还是被气得冷笑,“我与他,一同服侍你?” 这是什么话? 唐今皱眉,也加重了语气:“我会照顾好你和阿林的。” 狐迦乐“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烧火棍丢地上了,语气生硬:“若我不愿和他一起?” 唐今抿了唇,干脆也把头一撇继续编自己的篓子,“不愿一起那你问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 狐迦乐的后槽牙咬得有些紧,好一会,他又问出一句:“若他不同意呢?” 这个问题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唐今答:“阿林不是蛮横不讲理之人,只要你好好与她相处,她会接受你我之事的。” 是。 就是这一点。 让狐迦乐沉默两天不吵不闹,时不时就出神思考的,就是这一点。 从前他觉得,只要他勾走了笨陈人的心,就能让那个阿林跟笨陈人决裂。 但现在,这个情况很有可能变成—— 他勾到了这个笨陈人的心。 然后。 他,跟那个阿林。 两、男、共、侍、一、妻。 甚至—— 狐迦乐闭了一下眼睛,“谁大谁小?” “嗯?”唐今一下没听懂他问的。 狐迦乐横过眸子来冷冷看她,一双翠色的眸子尖锐得跟淬了毒似的:“孰重孰轻?” 这下唐今听懂了。 如果唐今是混迹于情场的老手,她当然应该知道,在谁跟前就说谁重要的道理。 但她不是。 她是个不怎么爱撒谎的诚实孩子。 当然,唐今还知道看一点脸色,会一点委婉。 顶着狐迦乐那冷得快要结冰的视线,唐今张口,还是想要好好跟他讲道理:“阿林很小便同我一起受苦……你与我,也重要,只是阿林她……” 低声解释的话语落到狐迦乐耳朵里,便全部转换成了一句话—— 少年很早便跟了她,当然是当大的那个。 至于他,自然就只能做小了。 狐迦乐没有说话。 他面无表情地捡起面前刚刚丢下的烧火棍。 啪的一声,狐迦乐再次将那根烧火棍摔到了地上。 第74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74 # 七十四 男人心,海底针。 唐今真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好好的狐迦乐就又不理她了。 想来想去,唐今觉得大概是自己那天说阿林更重要,惹得他不高兴了。 ——可事实就是如此,她不照实说,难道还要她撒谎才高兴吗? 而且,明明他之前都说了,自己不会再跟阿林争的,怎么现在又开始争谁大谁小这种幼稚的事了…… 人不能撒谎,更不能出尔反尔。 唐今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错。 被狐迦乐又冷了两天后,唐今找了个空,抓着狐迦乐开始跟他讲道理了。 “我与阿林自幼相识,她于我,是最最重要的。谁都越不过她去,便是我自己,都没有她重要。” 唐今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对着床上那背对她躺着的狐迦乐一句句地劝,“你生气也无用,事实如此,非要我撒谎骗你你才高兴?” 狐迦乐已然被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喜欢上这么一个笨陈人,一个笨到连他为什么生气都不懂,居然还跑过来跟他说自己有多重视另一个人的笨蛋混蛋。 唐今每说一句话,狐迦乐都觉得自己心口像是多扎了一刀。 不是那种刺进出抽出来可能不会流血的扁平刀刃,是那种带着血槽倒刺,一刀进去,抽出来时将整个心脏都往外扯的,杀人的刀。 狐迦乐已经是根本不想理她了。 可身后的笨陈人,这个一向沉默寡言嘴笨的笨陈人,为了让他接受两夫共侍一妻,让他当小的那个。 居然就那么自顾自地,碎碎念叨了一刻多钟,还不肯休。 当听到她又说出一句“阿林年纪比你小,你就当让让他不行吗”的时候。 狐迦乐实在是忍不住了。 他抓起手边的枕头,狠狠朝后砸了过去,声音像是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小,你怎么不让他做小的?!” 干草塞的枕头,砸到身上还是有些疼的。 不过这点疼对唐今来说完全跟挠痒痒一样,她把枕头放到一旁,伸手去掰狐迦乐的肩膀,好言相劝:“你应承过,不会再与阿林争的……” 狐迦乐避了她几下,但还是被她掰了过身。 看到她那张皱眉认真的脸,狐迦乐火气更重,一双凤眸直冒寒气,像是恨不得就这么把她这么冻成冰棍扔到河里去丢掉算了,“你还应承过,会对我好。” 狐迦乐的语气冰冷讽刺,但唐今只听得皱眉。 她不明白这两者间有什么好冲突的。 她道:“你较阿林轻,我也会对你好的。你与阿林我都会好好照顾的。” 狐迦乐直接被气得闭上了眼睛。 淡淡红晕迅速染上了那张阴沉艳丽的脸,让他看起来更有一种极度危险的美。 可惜现在实在不是欣赏美的时候,狐迦乐重新睁开眼睛,狠狠在唐今肩上推了一把,翠色的一双眸子里凝沉着墨黑乌云,“我要你只对我好。” 他才不要自己爱的人除他以外,还爱着别人。 唐今眉头都快拧成川字了,看着狐迦乐那难看的脸色,好半晌,她还是说了一句:“你更重要,行了吗?” 为什么一定要争这些呢,阿林根本不会争这些的,他怎么就不能跟阿林一样懂事呢——狐迦乐在她的脸上看出了这么一句话。 混蛋笨陈人…… 狐迦乐这真的是头一回被人气成这样。 蔓延在脸上的红晕不知何时涌上了眼眶,在那双凤眸眼尾描下阴郁幽冷的红。 翠色之中漾漾有一丝水光掠过,唐今看得眼睛眨了眨,也不太自在地转开了眸子,“你说的是……若你不回西域,我们未来如何。” 她垂眸,“你会不回西域吗。” 是他假定如果他不回西域他们会怎样的,可这个假定……一开始就是不成立的,不是吗。 狐迦乐用力攥紧了手指,声音哑了一分,“可我会再回凉州。” 是,他一开始说的这个假定并不成立,他一定要回西域——可他也一定会再回凉州来找她。 届时还不是一样的? 她说了,阿林在她心里比她自己还要重要,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那个阿林。 便是他再回凉州来找她,也依旧要忍受她身边的另一个男人。 而且在她的眼里,他还得做小的那个。 那他以后是不是还得遵照中原这边的规矩,事事敬让着那个“正夫”呢? 怒意从一开始的激烈到逐渐平复冷淡,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荒凉。 狐迦乐绝不可能跟他人共侍一妻,绝不可能给人当小。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他看着对面沉默的唐今,声音冰冷着,最后说了一句:“要么对我好,要么对他好。” 要么选他,要么选那个阿林,没有都选这个选项。 唐今又皱起了眉。 她看着对面的狐迦乐,一双浅色眸子半压在漆黑的睫羽下,不似往日清明。 她实在烦了狐迦乐这样幼稚的,非要跟阿林争个高低大小的行为。 于是她也说:“我绝不会放弃阿林的,你要么接受阿林,日后别再跟她闹了,要么……” 看见狐迦乐瞳孔深处的细微颤抖,唐今顿了一下,还是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你早些回西域去……日后也不用再回凉州找我。” 他不肯接受阿林,非要处处与阿林相争,以后便是回来找她,也只是给她与阿林制造麻烦。 既然如此,他还是不要再回凉州了。 不要再回来找她。 狐迦乐直勾勾地看着她,没有眨眼。 那双翠色的凤眸将她的身影倒映得异常清晰,清晰得唐今都有些不想再看。 她垂下眸子,也将眼底浮起的那一分多余情绪掩去。 本来…… 就是这样的。 本来他们就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本来他们就不该有这些莫名的牵扯纠缠。 他走了,再不回来,才是对的。 唐今抿紧了唇。 她没有看见,在她避开视线后,那双翠色的眼睛又微微颤动了一下。 浮光水色如云烟般顷刻朦胧了那双眼睛,模糊了照在内里的她的身影。 狐迦乐用力掐住了手指。 眼尾愈红,视线愈发模糊,他微微抬起一点脑袋,将眼眶里那些多余无用的东西尽数压下。 好啊。 好。 营帐里寂静一片,只有狐迦乐一下一下的呼吸声。 并不大,只是落在唐今耳朵里,微颤着,像是要努力平复却又无法平复,喧嚷异常。 唐今手指蜷缩了一下,还是又抬起头,想要重新说点什么。 可她刚刚抬起脑袋,狐迦乐便蓦然掀开了身上的被子,起身下床,径直走过她身边,往营帐外去。 唐今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又闭上了嘴。 她说的是气话,但也确实是内心的真实所想,如果狐迦乐始终不能接受阿林……唐今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 指腹上有她不知何时掐出来的月牙痕迹。 她当然选择阿林。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唐今坐在空荡荡的床前发呆,许久,等她突然回过神的时候,营帐里居然已经黑了。 从门帘缝隙间照进营帐里的日光,不知何时都已经变作了一线有些刺眼的银色月光。 唐今回头看了看,起身连忙就往门口走。 狐迦乐一个人在营地里还是很不安全的…… 只是唐今刚掀开门帘要往外走,就看见了正从外头回来的狐迦乐。 眼见离营帐也没有多远了。 唐今一时顿住脚步,而远处的狐迦乐也瞧见她,慢慢停了下来。 月色明朗,便是背着月光,他那双眼睛也如宝石般暗暗流转着潋滟华光。 就在唐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狐迦乐又抬脚,神色如常地朝营帐这边走过来了。 唐今避开视线,也不呆呆地站着了,回到营帐里去点灯。 只是她的注意力还落在身后,听见身后有跟着走进营帐里来的脚步声,才真的去寻灯,把灯点起。 火苗慢慢往上,逐渐照亮一小圈橘黄。 唐今将灯放着,灯台与桌面接触时意外磕出来一声响,就成了这营帐里最为吵闹的声音。 气氛莫名压抑。 唐今抿唇,有些受不了这份沉闷。 她也不管这营帐里的另一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了,自己加重脚步走到一旁的水桶前,准备烧水洗漱。 只是她刚提起一桶水,要往土灶那边走,静静站在原地的青年就忽而动了,抬脚朝她走了过来。 他过来得突然,几步就到了唐今面前,唐今还没反应,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就被他给直接抱住了。 他这突然的举动把唐今都弄得愣神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手里提着的两桶水一时不稳,晃出许多,砸在地上,溅了唐今的鞋。 唐今皱了下眉头,将水桶提稳,去看狐迦乐,“你做什么……” 怎么突然又…… 不生气了? 唐今实在搞不懂他这喜怒无常的怪脾气。 狐迦乐抱着她,好一会,才微微退开了一点,将眸子抬起。 因为就点了一盏灯,营帐里还是有些昏沉的,灯火在唐今的身后,被她挡住了半边,能照到狐迦乐脸上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点。 勉强够唐今看清他小半张脸。 那双翠色的眸子压在漆黑的长睫之下,睫毛好像被水打湿了,有些是粘连在一起的。 他盯着唐今看了一会,慢慢掩下了眸子。 那微湿的长睫低掩时,眸底压出来的半抹幽幽水色,便将那一双眸子勾得可怜动人。 与他平日的模样完全不同。 “我给你做小……” 第75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75 # 七十五 “我给你做小……” 低低的五个字,说得有些艰难,声不大,语速温吞,每一个字都好像哽在喉咙里停了一会,才勉强吐出。 但在说完那句话后,低垂的凤眸便又一下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盯上唐今。 翠色眸底有轻轻水色,更有水意之下沉寂不显的无尽幽深。 他在等唐今的反应。 但唐今却实在有些反应不及。 她都已经做好了狐迦乐就是不肯消停,就是不肯和阿林好好相处,要继续跟她冷战的准备。 毕竟狐迦乐一直都是那么个不肯服输低头的倔脾气…… 但现在这是? 唐今眨了下眼睛。 她定神看向狐迦乐,对上那双翠色的眸子,她微微抿了下唇瓣,好半晌,才试探着开口:“你……” 这一“你”,唐今便“你”了许久。 好在狐迦乐似乎也不急,就那么静静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而唐今眉头拧了又拧,终于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你想清楚了就好。” 狐迦乐的表情有那么一刹那的凝滞。 应该说不只是表情,在唐今那句话说出来后,就连他的呼吸,都跟着一并停住了。 好似很短又很漫长的那么片刻的时间。 狐迦乐看着自己面前,还在冲他眨巴眼睛,好像很是欣慰的某个色鬼混蛋笨陈人,没忍住,呵气笑了一声。 笑容冰冷。 森寒郁气如沁入密室中的浓烟,一瞬漫过那双凤眼,将内里沉寂着的所有情愫模糊。 留下的,就只有冷漠与苍凉。 唐今怔了怔,恍惚一眼想起了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的时候。 但还不等她仔细看清,狐迦乐便垂下了脑袋,将那双眼睛也压了下去。 唐今再要看他,就被他抱住,他将脑袋也埋到了唐今的肩膀上。 “库里古塔……” ——该死的王八蛋。 西域话里,这已经算骂得很重了。 但唐今听不懂,也感受不到他骂得有多认真,只能听见他嗓音低涩干哑,因为把脑袋埋在她肩上,声音还闷闷的,沉沉的,像是掺杂着满满的委屈。 真的委屈吗…… 唐今也怀疑。 毕竟狐迦乐不是这种会红着眼睛委委屈屈掉眼泪的人。 可是人都把脑袋埋她肩膀上了…… 唐今也只能放下手里还提着的那两桶水,把人搂住,拍着人的后背轻哄:“别哭了。” “……没哭。”狐迦乐在她背上闷闷捶了一拳。 “哦。”唐今呆呆地应了一声,换了句话,“那别生气了。” 这样生硬的哄人话语,能把人哄好才怪。 狐迦乐听完这句,立刻又捶了她一拳,但捶完,就收紧了手臂抱着她,又骂她一句:“库里塔莫古。” 好像比刚刚骂得还要重,但反正都是唐今听不懂的,唐今也没有在意,轻轻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安抚,便低头跟他确认:“不跟阿林争了?” 他刚刚说愿意当小…… 虽然措辞有点奇怪,但这就是答应不再跟阿林争了的意思吧。 空气又安静了那么一会,在狐迦乐又抬起手要再给唐今背上来几拳的时候,唐今抓住了他的手腕。 狐迦乐没能捶到她,也抬起了脑袋正视她。 营帐里头光线昏暗,青年大半张脸都落在灰暗的那片阴影中,只有右边一只眼睛,映到唐今身后燃着的那点烛火。 墨色的长睫轻轻颤着,没有特别的意义,只是在看着她的时候,随着眸底烛光的摇曳而轻轻颤动。 上挑的凤眸难得明亮而不过分耀眼灼人,饱满的唇微微抿着,那双眼睛看着她,眼尾好似还残留一点擦拭过泪水的红痕。 “嗯。”他轻轻嗯了一声,就只是这么一声,可配着那双会说话会缠人会倾诉委屈的眼睛。 便足够叫人心疼了。 唐今也好像跟着他的那双眼睛掉进了一个名为“歉疚”的美人陷阱里。 虽然她没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 但他长得这么好看……还像是要哭了。 “我以后不说你了……”唐今说起她自认为能哄人的,笨拙的话语。 狐迦乐看了她一眼,又伸手抱住她把脑袋埋到了她肩上,“嗯。” “……下回进城我便跟阿林说你我的事。” “嗯。” 他这么低埋着头,唐今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无法从他的声音里分辨出他的情绪。 嘴张了张,唐今垂下眸子,手臂又将他抱紧。 “你……” “还会回凉州吗?” 唐今还是低声问了出来。 她之前说的那句“那你以后就不要回凉州了”有认真的情绪在里面,但更多的还是气性,是一句在气头上被逼出来的气话。 狐迦乐要是不跟阿林闹了,她当然还是……想要他回凉州的。 唐今这么想,也就这么直接把话问出来了。 而抱着她的狐迦乐却又安静了下来。 久久都没有回声。 许久,就在唐今皱起眉头,想要去看他的情况的时候,肩上又传来了一声闷闷的嗯。 没有太多的情绪,语速慢吞,像是在说一件并不特别重要,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的事。 “我会回来的。” 从前说不好的汉话,他现在说得那样清晰。 而唐今原本略带的那几分彷徨,也在他的这句话里,彻底定了下来。 下次进城,就跟阿林说吧…… 唐今认真地想。 第76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76 # 七十六 虽是那么跟狐迦乐说了,但唐今也没想到再次进城的机会会来得这么快。 原因也简单。 马主将说家中小儿快满三岁了,准备在自家府中办个小小的生辰宴,要邀请一些相近的亲友部下前去,而唐今正在受邀之列。 离生辰宴还有小半月的时间,但去参加顶头长官儿子的生辰宴,总不能空着手去。 唐今托人将这事告诉阿林,阿林立时就回了她口信,让她挤出时间来再去城里一趟,挑挑合适的贺礼。 不说多昂贵,至少也不要空着手去得罪人。 马主将现在可是她们银钱来源的最大助力…… 唐今听了,也觉有理,便去找营里的其他人换班,挤出了一日的时间准备进城。 这一趟进城,狐迦乐肯定还是要一起的。 时间过得太快了,唐今其实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阿林说,但她已经承诺了狐迦乐要跟阿林坦白,就该说到做到。 唐今将进城的事跟狐迦乐说了,沉默片刻,又道:“届时,我会单独与阿林说此事。” 言外之意,就是让狐迦乐跟他之前一样去做他自己的事,让唐今单独跟阿林说。 唐今还是想尽量避免两人发生什么直接的冲突。 狐迦乐听了,抬眸瞥了她一眼。 那双翠色的眸子里浮动着几分凉意,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他没有多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便垂下视线继续做自己的事,像是随便她怎么安排的意思了。 唐今心下一松,但也不免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手上,“这是?” 从刚刚起,他就一直拿着一柄匕首在慢慢打磨,原本覆盖着一层朦胧薄雾的匕首在他的打磨之下,都已经变得明光锃亮,散发出幽幽寒芒。 狐迦乐从旁边的水桶中舀出一碗水,淋在那匕首上,洗去浮灰,“磨刀。” 唐今皱了皱眉,她当然知道他在磨刀了,她想问的其实是:“磨刀做什么?” 狐迦乐没有答话。 他慢慢转了转手中的匕首,一张冷艳靡欲的脸上掠过银光,“若他气急了,要杀我,我好防身啊。” 最后几字,说得似笑非笑,叫人分辨不清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逗趣调侃。 唐今只是见他脸上并没有多少笑意。 “……”沉默了一会,唐今还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阿林不是那般性子……” 狐迦乐看着指间转动的匕首,不置可否。 他这样,唐今也不好再问下去,低咳了一声干脆起身去外头打水洗漱了。 在唐今的身影离开后,狐迦乐手里转着的匕首也停了下来。 刃锋面缓缓转动,狐迦乐看着那片银色中逐渐倒映出来的自己,眸底暗色浮沉。 上回他给暗桩留了信,若如今掌控暗桩的还是他的人,就叫可信之人直接来凉州见他。 按照暗桩的速度,十日时间,足够西域那边收到消息派人过来了。 此次进城,他必须想办法去见一见来人是谁,确认对方还可不可信。 至于是用方法将对方引出再在暗中观察,还是用更为极端的方式去确认…… 不管是哪一种,这次进城,于他都十分危险。 那个混蛋就去好好跟她的情弟弟坦白吧…… 她也不用太过操心。 说不定,在她坦白之前,他这个烦恼就先一步消失了。 收起匕首,狐迦乐也幽幽起身,去帐外找那个笨陈人给她制造麻烦了。 …… 麻烦唐今是没察觉到,就是觉得这两日狐迦乐好像有些黏人。 像是那到了冬季要冬眠了,想给自己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度过冬天的大懒蛇一样,一直往她身边靠。 以为他要抱,抱住一看他表情又是懒懒洋洋一派冷漠,像是一点都不是要故意往他身边凑的。 唐今奇怪,但也没有说什么,心里想的都是该怎么跟阿林坦白的事。 进城的当天,狐迦乐一直跟着唐今到了探竹轩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头,才准备跟唐今分开。 唐今刚刚又在包子铺上买了两个大肉包子,一个要给阿林的,一个就给了他。 狐迦乐凤眸斜瞥了一眼,接过包子,却没急着走。 唐今看着他,他也直勾勾地望着唐今。 这个点这条街上是没什么人走动的,就连人声都很少,只远远又一点模糊的吆喝叫卖。 那双翠色眸子在唐今脸上定了很久,看得唐今都有些疑惑了,他才撇开视线走人。也没跟唐今打招呼。 还是唐今在后头喊了一句:“小心些。” 狐迦乐也没回头。 他今日是有些奇怪,唐今挠了挠脸颊,还是把注意力放在手里的包子上了。 要好好跟阿林说才行…… …… 措辞来错辞去,其实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太多的修饰。 看着阿林将那一个包子吃完了,唐今就将她又跟狐迦乐搅和到了一起的消息跟阿林坦白了。 好在,阿林的反应比她想象中的平静。 没有大吵大闹,极力反对,叹息一声,少年将脑袋埋在膝盖之间,沉默。 就在唐今有些不安之际,少年调理好了那点负面的情绪,重新把脑袋抬了起来。 “阿姐喜欢她?” “……嗯。” 大抵吧。 大抵这样的感情,就是喜欢了。 见她点头,阿林笑了笑,此刻她也只能笑了,“阿姐想清楚了,那我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了……只是以后小翠若敢欺你骗你,我是肯定不会饶她的。” 唐今眨了眨眼睛,“……他不叫小翠。” 阿林跟着她眨眼睛,“那叫?” “狐迦乐。” “奇怪的名字。那我以后叫她狐姐?还是迦乐姐?” 唐今嘴张了张:“……他不是‘姐’。” 阿林又眨了两下眼睛,但这次,眨眼间的速度稍微变慢了一点,“她比我们小吗?” “……不。”唐今看着阿林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睛,良久,良久良久,才把“他是男的”几个字缓缓挤出。 风安静吹过。 吹起地上掉落的几片竹叶,吹得后院中的修竹飒飒作响。 阿林的脸上还维持着那几分疑惑,几分好奇,几分释然的表情。 她唇角还轻抿着往上。 但她整个人却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彻底停滞在了那里。 不知多久过去,唐今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将阿林的心神拽回。 但她却没有再看唐今,她转回头,撑着膝盖,唰地起身,往自己那破破旧旧的小屋子里走。 唐今眨巴眨巴眼睛,连忙跟上去,“阿林?” “嗯?” “……你做什么?”唐今看着她在屋内翻找。 一声轻亮的噌,阿林从自己的床褥底下抽出来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小刀。 她转头看向唐今,表情都还诡异地凝滞在刚刚的状态,“阿姐,你在这等会儿,我这就去杀了那个淫魔。” “……” 第77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77 # 七十七 唐今最后还是拦住了磨刀霍霍要去杀了某个大淫魔的阿林。 杀人毕竟是不好的行为…… 何况她们今天还有别的事要做。 唐今进城是为了给马主将的儿子挑选生辰礼,这选礼物不是唐今擅长的事,要阿林跟她一块去掌看才行。 听唐今干巴巴地说了一会“正事要紧”,阿林也还是暂时把那股火气压了下去。 但这事肯定是没完的…… 见阿林把刀放下了,唐今松了口气,也不再说这个,连忙带着阿林去找了龟公,说了想要带着阿林上街的事。 探竹轩里的人是可以跟着客人上街的,这整个州城的官兵都跟探竹轩背后的老板有合作,探竹轩从来都不怕人能跑得掉。 只是这想把人带出去…… 听到唐今的来意,那本来斜斜靠在桌边嗑瓜子的龟公顿时就嗤笑了一声,叫人把算盘给拿了过来。 略去一些讽刺不中听的话,最后,唐今还是支付了一笔不小心的银两才把阿林带出了探竹轩。 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个探竹轩的打手。 许久不曾上街,刚刚出门,阿林还能压得住心里的兴奋,但等到了市集上,瞧见那一个个小摊铺子,阿林就忍不住左看右看地瞧了起来。 唐今带她出来除了挑贺礼,本身也是想带她四处转转玩玩的。 只是阿林节俭惯了,便是看到什么新奇的喜欢的,也半点没有要买的意思。 唐今想了想,就干脆趁她在一边看东西没有注意的时候,到旁边的糖铺里去买了两串糯米糖。 等到来年发现的时候,唐今早把钱给付完了。 怕她不要,唐今便说了一句:“是我想吃了。” 说着,她自己拿了一串,将剩下一串递给了阿林。 阿林哪里能不知道她的意思,看到面前那串简单普通的糯米糖,抿唇,但还是没忍住,扑过去一把就抱住了唐今的腰,“阿今!” 在外头,在她们旁边有人的时候,阿林都只能喊她“阿今”,其实阿林最喜欢喊的还是“阿姐”。 唐今也知道她喊的是“阿姐”。 唐今揉了揉她的脑袋,好一会,阿林才抬起头。 她接过唐今手里的糯米糖,又高高兴兴地拉着唐今继续逛街,挑礼物了。 阿林在这些人际来往的事上就是比唐今要周到些,逛了一圈后,很快就挑到了一个合适的礼物,别出心裁还不至于太过昂贵,是她们能支付得起的最好的礼物了。 阿林在那边跟铺子的老板讲价,唐今也插不上嘴,就站在旁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看了一会,唐今的视线被摆在柜台展示盘子上的几条红绳手链给吸引了。 或许是瞧见了她在看,一旁闲着的小二立时上前给她做起介绍。 “客官,这款红豆手绳是我们铺子新出的小礼,现在只要在咱们店消费满五两银子,就可以获赠这么一对红手绳。” “您看,这上头挂着的红豆,取的是南山红石玉,做红豆相思之意,虽不是什么昂贵之物,但重在其意,拿去送给您在意之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这都说被红线相缠的有情之人,必定能相守一生嘛。” 相守一生…… 唐今不懂那些个什么红豆不红豆的,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寓意确实不错。 她看了看盘子里还有许多的红绳,又回头看了眼身后快要跟掌柜讲完价的阿林。 她回头问小二:“只能送一对吗?” “呃,您是想?” 唐今算了算,觉得差不多,“能不能多送一条?” 五两银子能送两条,她们这次买的那个贺礼从价格上应该是可以多送一条的…… 唐今想得认真。 店小二听了,眨巴了两下眼睛,“三、三条?您是……哦、哦,哦……” 不知自己想明白了什么,那一脸惊讶的店小二说到一半又立马反应过来了,“当然可以。” 这红绳手链不值多少钱,就是取个好寓意而已,多送个一两条完全不成问题。 店小二这么说,而那边,阿林也终于跟掌柜的讲好了价钱。 到掌柜那付完钱,小二就去包礼物了。 唐今跟小二说了一声,小二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就将三条红豆手绳分开用纸包着了。 看着小二脸上揶揄的表情,唐今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她向来读不懂别人这种古里古怪的表情。 读不懂那就等于没看见,唐今没有在意,接过包好的礼物后便带着阿林离开了铺子。 阿林本想直接回探竹轩去的,毕竟已经午时了,她们出来时跟那龟公说的是午后就回去…… 回去晚了那刻薄龟公又要借题发挥了。 两人身后现在都还跟着探竹轩的打手呢。 但唐今看阿林的脸颊,想了想,还是在周围找了个还算不错的酒楼,带着阿林去吃午饭。 也不为别的,就为了点上两个色香味俱全的好菜,让阿林吃。 在那探竹轩里待着,阿林平日里吃的东西恐怕比她在军营里吃的都还要差。 至少军营里纪律松散,她自己还能出去打鸟抓鱼,偶尔吃到点荤腥。 “阿…今……”阿林实在无奈,可看着唐今哪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示意她快吃的模样,最后也只能在桌前坐下,拿着筷子一口一口认真吃起来了。 阿林的饭量不算大,唐今全程都没怎么动筷子,就一个劲地给阿林夹菜,让她吃。 等到一顿饭吃完,阿林毫不意外地吃撑了。 唐今摸了摸她的脑袋,“别喝水了,消消食再喝。” 阿林点了点头。 恰好时间也差不多了,眼见酒楼外守着的那两个探竹轩的打手都一脸不耐烦了,唐今结完账,也就带着阿林往回走了。 回到探竹轩的时间掐得刚刚好,没有超过一开始说好的时辰。 龟公上看下看打量了两人一会,轻嗤一声还是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又拉长着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催阿林赶紧去做事。 阿林走了一会的路已经没有那么撑,但毕竟刚刚吃完,不适合做特别累的活。 见狐迦乐人还没过来,唐今也就干脆跟着阿林去了后院,帮她干活。 阿林平日在探竹轩里几乎是什么活都要干,洗碗擦地洗衣晾衣打水,甚至去给每个公子屋里打扫整理,这些都要她做。 唐今帮她分担了一部分,阿林也能稍微轻松些。 但干着干着,眼见探竹轩里都开始有客人上门了,而狐迦乐还迟迟没有现身,唐今就不由得皱起眉了。 第78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78 # 七十八 唐今到探竹轩外等了一会,也没瞧见狐迦乐出现。 眼见头顶的太阳都已向西偏去,唐今跟阿林说了一声,还是离开探竹轩找人去了。 但真让唐今找,她也没有多少地方能找的。 凉州城内的情况她并不十分熟悉,狐迦乐也没跟她说过自己平日与家里联系都是在什么地方…… 唐今就记得他带着她去过的那两次,一个是南三街,一个就是刺史府。 唐今先去了南三街找,街上这个时辰人倒还多,但唐今一路问过去,就没有一个是见过狐迦乐的。这么多人的地方都问不到,就更别提那百姓不敢接近的刺史府了。 唐今拐去刺史府瞧,也是什么人都没瞧见。 没有办法,唐今又只能回到了探竹轩所在的那条烟柳街上。 不知从何时起,脚下灰褐色的石板路都已被抹上了一层带着赤色的橙黄。 边关落日一向刺眼得很,但若这点刺眼的夕阳光没了,天一下也就黑了。 唐今回到探竹轩里问了问阿林,得到狐迦乐还是没有来的消息后,就又出去了。 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就只能回到烟柳街街口,绕着周围一圈把所有铺子馆子里的人都问一遍,问问有没有人早上见过狐迦乐往哪边去了。 但在这烟柳街附近住着做生意的,又哪里是些什么善人。 何况天要黑了,上门的客人多了起来,唐今这么一个问东问西的憨愣子根本就没人愿意搭理。 问到后来口也干了,嘴也说累了,依旧还是没有一个见过狐迦乐的。 “同我相差不多高的,戴着顶帷帽,头发很长,卷卷的……” “阿今。” 身后一声呼喊,引得拦着一个不耐烦的男人前追问的唐今看了过去。 就见阿林小跑过来,眉心紧皱,“还没找到吗?” 不知她是怎么说服了龟公让她出探竹轩的,唐今这会也有些顾不上想这个了,只点头嗯了声,然后就又要去找刚刚那个人问。 但就这么一个转头的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嫌她太烦了,那人早就已经抬脚走了,唐今没反应过来,还要跟过去就被阿林拽住了袖子。 “阿姐……” 轻轻的声音,在这充斥嘈杂笑闹的街道上,便如天空下突然落下的一点点雪尘。 都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已经在空气里化作白雾消散。 唐今愣了许久,回头看向了阿林。 望见那双逆着赤红夕阳,满是担忧的清透眸子,唐今也慢慢找回了些理智。 “……他,会不会……” 她最害怕的,就是人的突然不见。 在这世道里,每个人都是不安全的,那些突然不见的人……想要再见,就得付出很大很大的努力才行。 阿林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过去牵起唐今的手,将自己手上的热量传递给唐今。 “我帮阿姐一起找。”阿林安慰她,“他不是会武功的吗?一般人抓不走他的,别怕,阿姐。” “……嗯。”唐今回握住阿林的手,也关心起了阿林的事,“这么出来没事吗?” “城门都已经关了,龟公说不怕我们跑。”当然,出来的时候,那个龟公还是说了一番难听刺耳的话,又问阿林要了一笔银钱才算是作罢的。 阿林这么一说,唐今才想起城门关闭的事…… 身为士兵,夜里无事而不在营地之中,是会被算作逃兵处理的,就算次日及时回了营地,也依旧要挨上极重的惩罚。 但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了,在阿林的脸上摸了摸,唐今便带着她继续开始找狐迦乐了。 只是天色已晚,虽然阿林要帮着找人,但唐今也不敢让阿林离自己太远。 万一狐迦乐没找到,阿林又丢了怎么办? 不过两个人找人的速度还是比一个人要快的,可这么找了整整一夜,几乎把凉州城里大大小小能找的街道都找完了,两人也始终没有发现狐迦乐的半点踪迹。 从天际边亮起的淡淡一线蓝光,逐渐漫过了整片天空,那赤色的太阳变白,挂上头顶。 唐今还不断反复寻找的行为,最终还是被探竹轩的人拦住了。 这些人不知道是怎么找来的,或许是两人的行为本就显眼。几个打手堵在两人的面前,要带阿林回去。 她们也只能回去了。 唐今还要送阿林回去,但阿林却拦住了她,“阿今,你先回营里。” 都已经正午了,唐今若再不回去,怕是真要被当成逃兵了。 唐今的眉头紧锁,眉心都已经被挤出来了一道浅浅的皱痕。 整整一夜没有喝水进食,她的嗓音嘶哑得像是吞过砂石一般,每一个字都说得艰涩:“人还没找到。” 阿林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比起此刻显然已经有些陷进去了的唐今,她还十分的清醒理智:“我知道,但是城里我们都已经找过了,没有他。” 推开周围一个拦着的打手,阿林跑到唐今耳边低声跟她说:“阿姐,你回营地去找马主将,让他拜托官府找人,这样更快。” 满城都找不到狐迦乐的人影,那狐迦乐很有可能是真的被什么人给绑走了。 这种情况,由官府出面比她们两个继续这样找要更有效。 目前马主将还需要唐今以后给他当打手替身,唐今这个不算特别过分的要求他应该是不会拒绝的。 ——只是这样一来,唐今就要欠那马主将一个实打实的人情了。 人情债往往是最难还的。 而且那马主将摆明是打算以后都长久利用唐今,从私心里,阿林一点都不想让唐今欠那个马主将什么…… 可是她也没法看着阿姐这般着急而不管。 阿林的话算是一下点醒了唐今,唐今从口袋里又摸出没用完的一点碎银,塞给那几个打手,让他们不要在路上欺负阿林,就在阿林的目送下匆匆往城门去了。 一路几乎是半走半跑地回到营地。 好消息是,如今西凉军营里的纪律实在松散,她昨夜一整夜没有回营,甚至一个大白天都没有出勤的事,竟然没一个人发现。 唐今按照阿林的话,直接去找了马主将,说明情况。 如阿林所料,马主将欣然答应帮她拜托官府找人,还特别友善地关心起了唐今。 “多谢将军相帮……此番恩情,标下日后定当回报。” 马主将拍了拍她肩膀,“小事而已,何须言谢,看你这模样,是找了整整一夜吧?来,先喝杯水,吃些东西……这吃饱喝足了,你方有力气再去找人是也不是?” …… 马主将绝对算不上是一个好人。 跟先前的袁主将一样,他也会压榨这营地里的其他士兵,贪墨上头批下来的军饷。 唐今所在的这一营主将从袁换成马后,普通士兵的生活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所以马主将本质算不上是一个好人。 但对于那些于他有用的人而言,他又确实是个还不错的长官。 答应了帮唐今,都没等第二天,当晚马主将就写了一封亲笔书信,叫人送进城里,递给官府。 还知道唐今放不下心,给唐今多批了一日的假期,让她再去城找人,也看看那些官府的人是不是真的在帮她找人了。 真当然是真的。 但非常可惜的是,即便是出动了官府进行搜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也还是没有一点狐迦乐的消息。 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像是志怪里突然出现又突然不见的妖精一样,没有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 第79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79 # 七十九 直到马主将小儿的生辰宴到来的当天,依旧没有搜到一点狐迦乐的消息。 能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面对官兵,城里的百姓是不敢撒谎敷衍的。 这么连着几日搜查下来,居然没有一点消息,只能说明狐迦乐那天走时,自己也在刻意隐藏行迹。 这件事虽然还未解决,但马主将小儿的生辰宴唐今也还是得去参加的。 不过宴席之上,马主将也知道她丢了人,这几日的心情不太好,让小儿给她敬了杯酒,收了她的生辰贺礼,就让她先走了。 这席上觥筹交错的,让她一个不善交际的硬坐在这里应和,实在不好。 唐今远远朝马主将敬了杯酒,也就离开了马府。 时间还早,太阳虽偏西渐近,但还没到关城门的时间。而且今日是马主将给他们放的公休假期,不必回营地也没有关系。 唐今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便又去了探竹轩。 这个点的探竹轩已经很热闹了,闝客接连上门,那些个公子也挤在门前大堂里招呼。 唐今穿过人群,在后院里找到了正在忙着刷碗的阿林。 “阿今?”阿林知道她今日进城,却没想到她那边这么快就结束了。 唐今没有说什么,过去帮着她一起洗碗。 看着她沉默不语的样子,阿林抿了抿唇,“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的。” 唐今“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对了,我刚从马主将那边过来,给你带了两颗果子。” 唐今擦了擦手,将放在口袋里的两颗红色鲜果拿了出来。 阿林看得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唐今摇摇头,“不知道,我在席上吃了一口,味道很好,走时便顺手拿了两颗。你吃。” “阿姐你也吃。” “我吃过了。” “吃过了也还可以再吃嘛。” 姐妹俩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着果子,阿林本来微微拧着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 可以和阿姐这样在一起,阿林的心情当然是很不错的。 但是,她也看得出,唐今现在这样故意不提找人的事,其实是不想让她也跟着不高兴。 可她也不希望阿姐一个人担忧啊…… 阿林又慢慢啃了一口手里的果子,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心里的猜测说出来。 不一定准确,这个猜测也未必会让阿姐高兴,但或许能缓解一点阿姐的担忧…… “阿姐,”阿林喊了唐今一声,见唐今抬头看过来了,便道,“小翠他会不会已经联系上了家里人,回西域去了?” 阿林没记住那个什么狐的西域名字,还是习惯性地叫“小翠”。 阿林的话语让唐今愣了愣,“……回西域了?” “嗯。”阿林点了点头。 在凉州地界上,绑人都是要先和官府那边通气的,要是绑到了什么不该绑的人,是会赶紧叫人放了的。 这次有马主将出面跟官府说,若那狐迦乐是被绑了,这会应该也要被放回来了…… 阿林提醒唐今:“那天早上小翠跟阿姐分开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唐今一时还在“回西域了”的话里没有回神,被阿林这么一说,又下意识顺着阿林的话去回忆。 那天…… 他拿了她一个大肉包子,盯着她看了好久,就走了。 那双翠色的眸子掩藏在由干草编织的帽檐后,压在暗色的阴影里,冰冰冷冷,被交织的根根干草遮掩。 很漂亮。 唐今就只记得很漂亮了。还有他拿走了一个大肉包。 听完唐今的讲述,阿林有那么一小会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无奈的。 她果然不该期待自家阿姐能看懂一些“未尽之言”。 但通过唐今这样的说法,阿林也进一步确认了一些事。 那个小翠,应该是有以后见不到阿姐了的认知……至于是去面对危险,还是去联系他家里离开凉州…… 阿林看了眼低垂着眸子的唐今。 也或者有着自己的某种私心。 “……阿姐,他说不定真是联系到了他家里,回家去了!”阿林忽而用轻快又肯定的语气对唐今道。 唐今一向是最信任她的了。 光是看见她那双清透的亮晶晶的眼睛,看见她恍然明悟了般惊喜的表情,唐今就已经对她口中的话产生了三分认同:“……真的?” 阿林肯定地点头,“官府搜查了这么久都未曾找到人,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早已离开凉州了!” “要说他这人也真是忘恩负义,要走了也不说清楚,害得阿姐白白担心这么久……还欠了那马主将一个人情债……” 说着说着,阿林就又跟从前一般,开始表达自己对狐迦乐的不满了。 唐今望着她没有说话,可看着阿林这番不似作伪的反应,心里对于阿林的猜测也不由得从三分认同,转为了六分相信。 其实狐迦乐消失前的那几天,就是跟她答应了,以后不再跟阿林争,让阿林当大他做小之后的那几天…… 狐迦乐的表现确实有些奇怪。 他真的走了吗? 要走的话,直接跟她说清便是,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留呢? ……是生气她让他让着阿林的事? 可阿林对她而言确实是最为重要的人,她不想撒谎,而且在意阿林并不代表不在意他……他也很重要的…… 思绪混乱,飘远,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眼前。 等到唐今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探竹轩,又走到了街上。 唐今看了看,发现这里是南三街,就是狐迦乐与人联系时,带她来过一次的那条街道。 唐今也已经在这条街道上找过很多遍了。 但都没有见过狐迦乐的身影。 时间有些晚了,离开马府时还挂在天空之上的太阳,早不知何时落到了地平线以下。 天色暗蒙,寂静的街道上已瞧不见一个人影,唐今在原地站了许久,又抬脚,慢慢往里走去。 是狐迦乐之前拐进过的小巷。 但站在小巷口,朝里看,也依旧看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唐今低头,从怀里拿出了一颗留着的红色果子。 她其实一共拿了三颗……两颗和阿林一起吃了,而这一颗…… 地平线上的最后一丝光线也隐没了,头顶残留的唯有那些微弱闪烁的星。 整条街道彻底暗了下来。 白日的炎热躁气逐渐褪去,夜风寒凉,巷口前的那道身影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 垂着那一双沉闷的,不通人情的时不时把人气得郁结于心的眸子,沉默看着手中那颗不知想要拿去给谁的红果子。 这样笨拙的一个人,如何就能打动人。 夜风卷走天空之上的灰色云纱,那冷冷照着一方不近人情的月,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偏移,移到正空,悬在人的头顶。 唐今不知自己站了有多久,她一会什么都不想,就只是站着发呆,一会又想阿林那些话,想狐迦乐是不是真如阿林所言,回西域去了…… 若真是走了。 他这样一句话都不曾留下地走了……日后还会再见吗? 她终究还是对那件不属于她的宝物,产生了贪念。 唐今看着手里那颗不知名的红果子,慢慢挪动了有些僵硬的脚步。 早知南柯一梦,如今也只是醒得突然些…… 摇摇脑袋,像是要甩掉脑海中那些多余的想法,唐今收起果子,转身离开。 轻轻夜风将地面上散落的砂石枯草吹得往后,些许擦过唐今鞋边。 她的脚步坚定沉稳,像是真就打算这么走了。 真、就、打、算、这、么、走、了。 “咔嚓。” 一声极为清脆的树枝断裂声。 在这样寂静的一条街道上,这么突兀的一声实在是有些刺耳。 唐今就是想装作没听到都不行。 唐今动作顿了顿,还是顺着声音,回头看了过去。 “咔嚓”一声像是意外,但是眼下,一声声踩得极重的脚步声,正从唐今刚刚看着的那条巷子中,缓缓传出。 那道脚步声恰合了心跳的声音,砰砰砰的,一下一下踩在人的心上,踩得人能感知到的时间,都变慢了。 脑子还没有想明白,脚就先一步走了过去,大步大步地朝着那巷口走。 连风都被带动。 只是当真的又看见那巷口了,唐今的脚步又突兀地止于了巷口前半丈,讷讷停在原地,没有再近前。 思绪是混乱的,她当然也解释不清自己这样的举动。 而她也不需要去解释。 月色之下,漆黑的一角衣袍从漆黑的巷中延伸而出,而后,便是那片在夜色之中,依旧潋滟璀璨得令人无法忽视的,翠绿湖泊。 明明只是几日不见,唐今却一瞬有种恍惚之感。 甚至怀疑,眼前出现的,是不是她的幻觉。 但幻觉。 似乎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呵……”冷冷一声似乎是笑,但声音里毫无笑意,脸上也瞧不见半分笑容的呵。 凉飕飕的话语轻飘飘地砸来,“东西不给,就想走?” 看着那披着一件黑袍,就这么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狐迦乐,这一刻,唐今终于肯定了。 不是她的幻觉。 真的是他。 这种有点蹩脚的并不标准的奇怪汉话强调—— 真的是他。 唐今的眼睛小小地亮了起来。 第80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80 # 八十 青年的一双浅眸被睫羽压得暗沉。 视线那样毫无偏转地直勾勾地落在狐迦乐的脸上,眼底微微亮起一点幽光,看得狐迦乐都渐渐沉了一双眸子。 他不想现身,也不该现身的。 可是这样笨拙的一个人,如何就那般能打动人。 见唐今竟还那么呆呆看着他也不说话,狐迦乐又凉了眸色,“几天不见,又——” 扑来的一道风声,将狐迦乐剩下的言语都打了回去。 那原本离他还有一小段距离的笨陈人,就那么一步跨了过来,兀地将他抱进了怀里。 结实的手臂那样用力地勒上他的腰,一下便将他紧紧禁锢,胸膛都被挤压得好像有些难以呼吸。 狐迦乐是最讨厌与他人紧密接触,被束缚手脚的。 可她总是特殊的。 唯有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缠绕他,禁锢他,束缚他的热意,是他所不厌恶的。 “塔莫……” 唐今将他抱得更紧。 珍贵的宝物失而复得,惊喜,后怕,都催促着唐今不断加大力气,紧压着他,紧抱着他,让他无法再逃离。 直到一声不受控制的闷哼从怀里传出,唐今才稍微回过神。 鼻尖嗅闻到一点熟悉的气味,意识到那是什么,唐今连忙松开了怀里的人,“你受伤了?” 刚刚没有细看,眼下离近了才发现,即便是在月光之下,狐迦乐的脸色也显得过分苍白了。 何况他此刻还死死拧着眉头,俨然就是一副在忍受伤口疼痛的模样。 狐迦乐不想说这个,刚要随口敷衍一句,唐今就直接撩开了他外头披着的那件黑斗篷,一手就摸上了他的腰。 他斗篷里头当然也穿了衣服了,但唐今对这种东西再熟悉不过,隔着衣服很快就摸到了他腰上绑着用来止血的布条。 伤得绝对不轻。 唐今眉头紧锁,抬头紧紧盯住了狐迦乐的眼睛,“怎么弄的?” 他消失的这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她眼底的认真之色,狐迦乐沉默不语,显然并不想说。 可许久,他又实在受不了她那样固执的目光,别开脑袋冷漠似的把话说了:“接我的人,要杀我的人,都来了凉州。” 想杀他的,设好了十面埋伏,要取他性命。 他虽是破了那些人设下的局,但离开时也不免受了伤。 见唐今视线从他脸上,移到了他腰上,狐迦乐加了一句多话:“皮肉伤,死不了。” 唐今抿唇。 久病成医,唐今又哪能分不清他的伤势到底重不重呢。 她又看了狐迦乐一会,还是没有再问伤口的事,“……同要接你的人,联系上了吗?” 如今当然是已经联系上了…… 前两日他伤得太重走不了,再加上还有一些挡路的障碍没有解决…… 现在只待他手底下的人把那些障碍都清除了,他便可离开凉州回狐勒兰了。 但…… 翠色的凤眸轻移,视线定定在唐今脸上停住。 他看了许久,看得唐今疑惑之际,又忽而垂眸,“给我的?” 唐今顺着他的视线,便看到了手上还抓着的那颗红果。 因为抓了太久,一颗鸡蛋大小的果子都被她的掌心捂热了…… 唐今嗯了一声,把果子递给狐迦乐,“很好吃的……” 偏偏在该去看那颗果子的时候,狐迦乐又不看了。 他又将视线移到了唐今脸上。 唐今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但那双浅色眸子认认真真注视着他,将他的身影倒映清晰。 狐迦乐口中的话便变了,“联系上了,但还有,麻烦。” 第81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81 # 八十一 “联系上了,但还有……麻烦。” 麻烦? 狐迦乐这样的说法很自然地就让唐今追问了起来:“什么麻烦?” 腰腹之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一阵阵传来疼痛,她靠得近,所以狐迦乐也可以感受到她身上,被那轻轻夜风吹过来,游过他身边的热意。 注视着那双认真的浅眸,狐迦乐唇微启,“……差钱。” “钱?” “嗯。”狐迦乐敛下眸子,从唐今的手中拿过那颗迟迟未接的红果,“要钱,才能走。” 唐今眨了下眼睛,也并没有怀疑什么,在如今这世道,想要办成点什么事,钱是必不可缺的。 她继续问:“要多少?” 她如今已存了有两百多两银子了,若差得不多,拿出一部分来先给狐迦乐急用是没有问题的。 毕竟他方才也说了,那些要杀他的人如今也来了凉州…… 不知道是不是唐今刚刚把他抱得太紧了,害得他的伤口又裂开了,这会唐今都还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二百两。” 唐今正皱眉看着狐迦乐腰间受伤位置的时候,面前便响起了这冷冷淡淡的声音。 清晰砸来的三个字让唐今愣了一下,她再次抬头看向狐迦乐,可却没见他看着自己。 那双漂亮的凤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打下淡淡灰影,他拿着那枚红果子,也看着那枚红果子。 或许是打量得差不多了,他便将那红果递到嘴边,轻轻亲口,清脆一声“咔嚓”,便咬下一块红红的果肉。 原本苍白的唇都好像被沾上了些许鲜红。 妖冶而危险。 唐今慢慢回过了神,“很急吗……” 二百两……差不多就是全部了。 她拿得出,可那些钱是要给阿林赎身的钱,她可以拿出一小部分来给狐迦乐急用,但不可能全部都给狐迦乐……都给了狐迦乐,阿林要怎么办? 翠色的眸子横移了过来,定在了唐今表情僵硬窘迫的脸上。 头顶的月像是又偏过了一侧一点,可这会时间还压根没有过去多久,那月的偏移,也不过是人心的错觉。 清清冷月仍高挂空中,冰冷不近人情。 狐迦乐知道她那般拼了命地攒钱是为了什么。 为了另一个男人。 那个她叫他事事让着,让他做小,让他尊对方为大的,情人。 手指不过稍稍用力,掐紧果肉之中,那些淡红色的果汁便顺着手指缓缓淌下,凝聚在指缝之间。 黏腻得厌人。 狐迦乐偏起头去看唐今。 与用力到发白的指节不同,他被纤长睫毛拖出的眼尾已压出了一抹幽幽红晕。 他偏低一边脸颊,挑起眉头看她,做得一派可怜姿态。 “两日内拿不出钱,我会死……” 轻轻的话语从那张沾染着淡红果汁的唇间吐出,低语间悱恻缠绵,托予人的,是信任与依赖期盼。 “你会帮我吗?” …… 这样的一句话,青年这样可怜又无助的姿态,除了一个“会”字,唐今似乎已经没有别的答案能回答了。 可偏偏这一个字,又不是那么轻易能说得出口的。 二百两银子。 这不是她随随便便就能拿得出来的一笔小钱。 这笔钱也并不单单是她的钱…… 就那样一个“会”字,唐今唇微微启合几次,却始终说不出口。 狐迦乐静静看着她的反应,一双微红的眼眸里也慢慢浮过了一层冰。 他的命,在她心里,值不上要替那男人赎身的二百两是吗? 那一日,笨陈人口口声声让他接受二夫共侍一妻,甚至他还得当小尊另一个人为大的事,可实打实地把他气得不轻。 后来他嘴里说着愿意当小,可实际心里想的,是以后要一走了之,再也不回陈国来找这混蛋陈人。 就是这几日里,他都是一直存着那般想法的。 就让这混蛋陈人以为他还会回来,一直空等下去好了。 反正她也不会寂寞。 反正还有她的“大”夫会陪着她…… 直到听手底下的人说,有个西凉兵打扮的黑皮陈人,这几日里反复在南三街的暗桩附近来往找人,还找街道上假扮凉州百姓的探子们问来问去的,行迹呆笨又十分可疑。 手底下的人要把她当成敌对探子处理。 他拦了。 拦了也就罢了,还能解释一句这混蛋陈人于他有恩,不能杀。 但他又不只是拦了。 伤都没好,也不顾危险,就转来南三街处的暗桩,还就那么刚好地看见了站在巷口前愣愣发呆的笨陈人。 他当然看不透这笨陈人心底在想些什么,也只能见她拿着手里那个鲜红的果子,那样沉默发着呆。 有什么好看的。 心里冷冷说。 可他却也跟着栖身黑暗里,静静望着她。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就只是那样呆站在巷口之前,一副愣神失魂的模样。 一副恰合了他之前的想法,一副正是他之前想着要看到的迷惘的模样。 明明就是他想要的。 他该觉得解气才是。 可望着那道沉闷安静的身影,那所谓的“解气”便消弭无踪。 散去表面遮盖的迷雾,余下的,只有分毫愉悦都不曾的不畅。 不想承认自己就这样对这混蛋心软了。 他根本就不该这样心软。 可事实是,在那笨陈人要走的时候……他就那样暴露了自己的所在。 …… 但出来了,见了这笨陈人,之后又该如何? 难道就这样不气这笨陈人让他做小的事了? 难道就要他接受这笨陈人心里还装着另一个男人? 难道还真要他给这混蛋陈人做小? 想都不要想……这混蛋色鬼流氓。 …… 最多。 最多他再让步最后一次。 让这笨陈人再选一次。在他跟那个阿林之间。 他知道她一直省吃俭用拼了命地挣军功攒钱,是为了给那个阿林赎身。 他知道她现在已经攒了有二百多两银子。 他甚至也知道,在她心里,那个阿林要远重于他。 但他开出来给她的选择,是他的命。 在他的性命,与或许晚一些才能给那个阿林赎身之间……她要如何选择? 若她能选对……若她能选择他,那他们之间的账,就等往后他再回凉州时再好好清算。 ……什么做大做小,也待日后再说。 但若是她这样都不肯选择他。 若在他的心里,他与那个阿林的分量当真如此悬殊。 那他也没有必要再回凉州了。 他还没有那般不识趣。 他还没有那般自甘下贱。 翠色的凤眸静静注视着自己面前难以开口的青年,等待着她最终的抉择。 第82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82 # 八十二 “你会帮我吗?” …… 看着面前眼眶红红一派可怜无助,说自己冷,自己想钻她怀里取取暖的蛇精不是,是眼眶红红一派可怜无助,说自己差钱,凑不到钱就会没命的狐迦乐。 唐今到底还是把那个“会”字说了出来。 不过她说的并不是“我会帮你”,而是…… “我会想办法的……”唐今低声将话说出,又看向狐迦乐寻求确认,眉皱得紧,“是必须在这两日内吗?” 狐迦乐静静看着她,久久没有答话。 我会想办法的。 我会等合适的机会跟他你我之事的。 他与我相伴已久,你让让他吧。 …… 狐迦乐偏开了脸,凤眸紧闭,“月过中天,只有一日了。” 唐今愣了下,顺着他的话抬头看了眼天,果然见那明月已跨过头顶,偏向了天空另一侧。 她并没有怎么注意过这轮月的移动,也不知它是从何时起就转到了另一边去的。 她只听得懂狐迦乐的话。 如今是子时,只剩下一日的那就是…… 不过十二时辰了。 十二时辰,她要如何筹措这二百两银子?唯有将之前攒的钱拿出…… 唐今抿唇,本就皱紧的眉头一下拧得更紧。 显然她是十分纠结于这件事上的。 唐今一直不说话,狐迦乐也完全不想再开口。 许久之后,狐迦乐才又听见身边那混蛋的声音:“不然你与我回营里去,先躲过这两日……” “躲不开。”狐迦乐冷冷打断了她的话,“除非,想给你自个,给你那‘好弟弟’,也招惹麻烦。” 狐迦乐看了唐今一眼,“招惹性命之忧。” 他的汉话说得还是不太流畅,但唐今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 即便把他带回西凉军的军营里,那些要杀他的人还是能找到他,甚至……会因此给唐今自己,给阿林也招上杀身之祸。 唐今对于信任之人的话很少怀疑。 狐迦乐也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 如果只有她自己也就罢了,她不能让阿林也跟着陷入危险之中。 唐今又沉默了下来。 狐迦乐也又别开了脑袋,面色冰冷,已全然不想再看她。 “……那你今夜睡在何处?” 狐迦乐只当她这是在转移话题,答得也冷漠:“巷子里。” “有替换的伤药吗?” “嗯。” 唐今垂头,好一会,又说:“那我拿到钱了,也来这找你?” 狐迦乐顿了顿,这才终于微微掀开眼皮,去看她。 是要将钱给他的意思? 他想要从她的脸上去分辨她的想法。 可她低垂着头,恰逢天空之上又有灰云飘来,遮挡住了月,天地昏暗,而她本来又长得黑,这么低着脑袋,他便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了。 望她良久,狐迦乐还是低低“嗯”了一声。 唐今也跟着“嗯”,道:“早些回去,把药换了,早些睡。” 她说这些话时都说得很平静,她抬起了脑袋,狐迦乐想要去看她的表情,可天空上的绸云迟迟不散,还愈发积厚,黑暗里,那张脸依旧模糊不清。 就是那一双本该明亮透彻的浅眸,也积压着一层晦暗,不见清明。 狐迦乐又缓缓看回了手里那个才咬了一口的红果。 黏腻的果汁早已沾得他满手都是。 突然想到什么,狐迦乐下意识松开手,那颗红果便倏地掉在了地上。 他有一颗的东西。 她向来是要给那个阿林两颗的。 他在这里高兴什么。 沾满汁水的果子倏忽一声砸在地上,骨碌碌滚过一圈,便变得面目全非,沾满灰尘。 唐今看着这一幕都愣了愣。 但好一会,她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催着狐迦乐:“早些休息……” 他伤着,就不该再在这里跟她多聊了。 这是在逃避他,赶他走吗? 狐迦乐心底轻讽了一句,也确实没有了和唐今继续对话的心情,将身上的黑斗篷重新系好,便抬脚朝刚刚的那条巷子又走去。 唐今就在后头跟着他。 送他到巷口,唐今停下了脚步,狐迦乐还在走,头也没回。 唐今在后头又喊了一句:“记着换药!” 没有任何回应。 只见那道身影慢慢融入黑暗,彻底不见了踪影。 唐今静静站在巷口,站得有些脚麻了,才动脚走回刚刚的地方。 她看着那被狐迦乐丢在地上的红果,唇瓣又抿。 她与阿林都未曾吃过的可口红果,在马主将小儿的生辰宴上不过是每桌都能得满满一盘的开宴菜。 对于明显是富贵人家出来的狐迦乐而言,果然也算不上是什么稀罕物吧。 二百两银子…… 实在是一笔庞大到让她有些难以喘息的数目。 可对于狐迦乐而言,这样一笔小钱都拿不出的人…… 唐今没有着急离开南三街,夜还深,城门又关了,她这会本来也没有地方可去。 在巷口边一家住宅门前坐了一晚,坐到天蒙蒙亮了,唐今才起身离开。 …… “殿下。” 穿着一袭黑衣的蒙面男子悄然跪地,低声用西域话禀告,“那人出了城,往西凉军营去。” 军营…… 狐迦乐靠坐榻上,静静看着炕桌上点燃的一盏油灯。 翠色的眸子隐隐有些发红,似乎他也就这样盯着那一豆摇摇晃晃的火光,一夜未眠。 是回营里取钱了吗? 没过多久,就又有人传回来了消息。 “那人提了个包裹回来,属下找机会碰过了,里头装了银两的,但是……” 狐迦乐低眸瞥去。 地上之人顿时将头埋得更低,“但是那人并未往南三街来,而是带着包裹去了烟柳街上一家南风馆中。之后再出来时,手上便没有提东西了。” 第83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83 # 八十三 “但那人并未往南三街来,而是带着包裹去了烟柳街上一家南风馆中。之后再出来时……手上便没有提东西了。” 黑衣部下其实不太清楚,殿下与那西凉兵打扮的陈人间发生过什么。 更不知晓那陈人究竟有何特殊,竟惹得殿下不顾暴露的风险转移来南三街,还叫他们过去盯着那人。 但他清楚,殿下想看到的,是那人带着钱来南三街见殿下。 可是现在,对方回去取了钱,却将那钱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这并非殿下想看到的结果,说出来,也必定会惹得殿下不悦。 果然,在他的话语说出后,本就安静的室内愈发寂静了。 炕桌上的一盏油灯照不出多明亮的光,人匍匐跪于黑暗之中,能感受到的,也只有从头顶不断压来,那沉重令人难以喘息的压抑。 不知过去多久,黑衣部下终于听见头顶传来声音,像是从冰尖淌下的一滴沁凉水珠,直砸在人的脑门上。 “之后呢?” “……那人似乎发现了有人跟着,挤入闹市后,不知去向。”黑衣部下俯首谢罪,“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身处他国境内,还需隐匿行踪保护殿下,他们并不敢大张旗鼓地行动,在被那陈人甩开之后,他们也没有进一步去搜索了。 只能确认,那人并没有往南三街来。 狐迦乐静静看着自己面前那盏油灯。 或许是烧得太久了,灯芯的顶端已然发黑,火光之中袅袅升起一丝缕黑烟,难闻的刺鼻气味也跟着飘荡而开。 “下去。” 黑衣部下不敢多言,安静退了下去。 房门悄无声息地开启,又悄无声息地紧闭,昏暗的室内便不再有别的声音。 炕桌上的油灯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继续烧着。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灯芯之上,被烧黑的部分也逐渐往下蔓延,占据越来越多的位置。 灯台里的油以肉眼难以估量的速度缓慢下降,在铜制的灯台内壁上,留下一层微凉的深色油痕。 不知过去多久。 忽而。 像是因为烧得太长了,无力支撑了,那焦黑的一截灯芯突兀塌下一段,溺进灯油里。 火光一瞬上蹿,那焦黑灯芯带下来的火,好似就要这样点燃这整盏寂寥悄然的灯。 可橙黄火光只在那双翠色凤眸里呼哧亮过,很快,便沉寂下去。 那一点像是要燃烧起来的火,被浑浊的灯油淹没了。 “吱呀。” 轻轻的一声推门声。 一道披着漆黑斗篷的身影缓缓走进室内。 布满干瘪皱纹的手拨下头顶兜帽,压在高高眉骨之下深邃如鹰般的一双眼睛,盯准了房间中那道安静的身影。 她并未和其他部下一样上前行礼,而是缓慢推开两侧房门,让身后那有些刺眼的橙红暮光,照进室内。 待夕阳光慢慢延伸至那人斜靠着的榻边,来人,狐勒兰国圣巫——夷姑才缓缓开口: “殿下。” “你究竟在等什么?” 苍老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沉沉质询。 太阳快要下山了,他这样不吃不喝不睡地静坐整整一日,究竟,在等什么? 夷姑已从其他人口中听闻了狐迦乐让他们去盯着一个陈人的事。 也知道狐迦乐似是骗了那个陈人,让那陈人去为他筹措银钱。 白银二百两。 他们根本就不缺这区区二百两。 夷姑真不知道狐迦乐这是在玩些什么无聊的游戏。 若是瞧上了那个陈人,一声令下,让人将其绑了一并带回狐勒兰便是,如何要弄这些个麻烦架势,又是拐弯抹角地骗人,又是在这枯坐一日不吃不喝的—— 这究竟是在闹些什么,他究竟是想等些什么? 夷姑只觉实在荒唐。 夷姑的话语让榻上的狐迦乐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啊。 他如何要这般麻烦,在这枯等一个心里没他的混蛋陈人。 他从来就不是那般喜欢等待,喜欢被挑选之人。 可除了等,除了等待被选择,他又能如何。 他遇她太晚,在她心里的位置远远比不过另一个人。 这他都认了。 甚至他都已经差不多接受她日后可能怎么都放不下那个阿林,即便他再回凉州找她,也依旧要面对她无法舍弃那阿林的事。 可认了,不代表就不会不甘了。 他知道他比不过。 可他就是想,就是想她选自己一次。 或许只占据了很小很小的一块位置。 可是他想要看到,自己也是在那混蛋心里占了一点位置的。 哪怕是被挤在一个芝麻大点的旮沓角落里,靠着捡拾另一个人拥有太多而不慎漏下来一点爱而活。 她都快把他吃干抹净得连渣都不剩了。 如今却也没明确与他说过一句欢喜。 说着往后会对他好的。 不出两日就叫他做小。 她心里当真有他吗? 狐迦乐还是头一回这样陷在一个问题里,执拗地想要寻求答案,执拗地想要得到证明。 他只是想看她选自己一次。 他只是想知道她是否有一刻真心在意自己。 即便是用这样幼稚儿戏的手段。 …… 可事实是,这样幼稚儿戏的手段,也是最为直观有效的手段。 那个他寻觅不到的答案,如今已摆在他的面前。 见他久久没有答话,门口的夷姑也皱起了眉。 半晌,她也不再询问有关那陈人的事,而是说起正事:“城中阻碍已尽数清除,殿下若想,最快今夜便能启程。” 狐迦乐已失踪数月,再晚回国一日,回国后的处境便会愈发艰难。 况且国内已经有人知道狐迦乐身在凉州,多在这城里耽搁一日,狐迦乐便多一分性命之忧。 如今自然是越快启程越好。 夷姑正想说不若今夜便走,视线一转落在狐迦乐腰间,眉头顿时又挤了挤。 “殿下的伤口怎么又裂开了?” 方才还未曾注意到,如今才发现,狐迦乐腰侧一片暗色痕迹,显然是那伤口又开裂渗血了。 他们要回国,得穿过大陈与西域间的一大片沙漠,这一路路途遥远,狐迦乐的伤势若不能控制在一个较为稳定的状态,是没法上路的。 看到那一片深色痕迹,夷姑也摇了摇头,“罢了,且等殿下伤口好些了再——” “不必了。” 出乎意料的,一直未曾开口的狐迦乐忽而出声打断了夷姑的话。 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久未进水的干涩,分辨不出喜怒,唯有平淡:“准备车马,今夜启程。” 夷姑微顿,片刻,她想起什么,目光微移,只见地面上刚刚将整个房间照亮的橙红暮光,此刻已然黯淡。 注目间,就连地上那最后一点光亮都彻底暗去了。 屋外已不见夕阳。 太阳下山了。 他不必再等了。 狐迦乐抬手挥落桌上那盏油灯,火光刚欲蔓延,一脚踏过,踩灭灯芯,房间里便彻底没了光。 夷姑侧身避让。 待狐迦乐自身前走过,夷姑才缓缓抬头。 静看了一会狐迦乐远去的身影,夷姑转头看向房间。 她慢慢来到狐迦乐刚刚倚靠过的那张床榻前。 炕桌上的油灯被拂落在地,内里装着的灯油当然也尽数撒光。 可夷姑走近,却在那张炕桌之上看见了浑浊油亮的一片。 都是灯油。 像是有人用灯油在桌面上涂写过一些什么。 只是此时大部分的字,都已被狐迦乐刚刚挥袖时的那一下抹去。 只在桌角,夷姑才找见一句残留的,没来得及抹去的话语。 用的是西域文字。 十足简单的一句话,夷姑当然也看得懂。 但她却不敢相信。 这居然是狐迦乐所写。 ——太阳啊,走慢些吧。 …… 离开房间,夷姑唤来人,一番耳语吩咐。 前头的准备车马出城倒还算正常,但后面的…… 那人有些讶异于夷姑的这番命令,但在夷姑冰冷的眼神注视之下,还是颔首领命,下去操办了。 在大殿下真正继位之前,圣巫夷姑的地位,是要高于大殿下的。 但…… 论地位,圣巫大人确实更高。 可不同于国内诸部,潜伏于敌国的暗桩行事,是首先听从王室之命的。 如今国王离世,新王未立,王室之中地位最高的,自然就是大殿下。 他们最先要遵从的,当然也是大殿下的命令。 也因此。 明明下了让暗桩之人守住南三街附近的街道,禁止那个陈人靠近的命令。 可当看着狐迦乐坐上准备好的马车,正要下令让队伍出发的时候。 “等等——” 一道粗砺沙哑的吼声骤然从远处传来,打断了夷姑将要出口的话。 第84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84 # 八十四 “等等——” 一道粗砺沙哑的吼声骤然从远处传来,打断了夷姑将要出口的命令。 脸色顿时一沉,夷姑只当没有看见那道正不断朝这边跑来的身影,继续下令:“走。” 周围一时寂静无声。 夷姑眉心压低,又粗声呵斥了一句:“走!” 这一下,周围的一众部下总算要动了,可刚有人想催动马车,车厢之内就又传出一声:“等等。” 夷姑的表情并不好看,她回眸看了一眼车厢门,眼神锐利:“殿下。” 若说之前,她还是只是对狐迦乐的种种行为感到荒唐不解,那在瞧见了狐迦乐留在桌上的那句话后,她的心态便彻底不同了。 一向自傲强势高高在上的大殿下,居然会在桌上写下那般软弱得如同祈祷般的话语。 西域诸国竞争激烈——狐勒兰不需要一个软弱的王。 那个陈人是个祸害。 她不能再让狐迦乐与那陈人接触。 可夷姑此刻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显然已经晚了。 她不过才回头呵止了狐迦乐一声,那刚刚还在远处的陈人就已来到近前。 太阳早已下山,月上树梢,天地间一片暗蒙。 狐迦乐一行是要秘密出城的,此刻当然也不会大摇大摆地点着灯。 唐今还没靠近后边的那辆马车,就先被一群黑衣护卫给拦了下来。 这一路跑得实在太急,喉间弥漫出淡淡的铁锈腥味,像是吞过刀片一样的疼。 好一会,她把气喘匀了,便去看后边那辆马车。 她没瞧见狐迦乐的身影,只能猜狐迦乐就坐在那车里头。 “狐……”刚要喊他的名字,唐今又莫名缄了口。 她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将那辆马车围得密不透风的一众护卫,犹豫了一下,将手里的包裹递出去。 拦在她面前的一个护卫顺手接过,隔着布包摸了摸。 大概摸清是什么东西后,那护卫看了她一眼,便拿着包裹朝后头马车走去了。 夷姑面色不善地看着这一幕,但在那护卫将布包递向马车中时,还是没有阻拦。 她并没有这个权力阻拦。 天地间一时无声。 眼前的情况有些超出了唐今的预料,她感受着周围那一道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有些不太适应。 但是。 还没见着狐迦乐…… 有个东西还没给他。唐今紧紧捏着手里那条细细的红绳。 好在,她并没有等多久。 马车内“咚”的一声突兀的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引得周围人包括夷姑都皱眉看去。 车里又传出狐迦乐的声音,有些发紧:“都下去。” 周围人一愣。 没有质疑声,守护在周围的护卫就开始缓缓退去,隐入黑暗。 只有夷姑没有动。 她加重了语气:“殿下。” 但下一秒,车帘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那双翠色凤眸里,早已被阴冷戾气充斥,“我说,都下去。” 夷姑与之对峙半晌,终究还是在那双冰冷凤眸的注视之下,一点一点垂下了眸子。 退下之前,她深深看了一眼呆站在远处的唐今。 他们说的是西域话,这群人除了狐迦乐也没一个是唐今认识的。 唐今听不懂,也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 她只是静静看着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那拎着她刚递出去的包裹,终于慢慢走下马车的人。 月光不甚明亮,但唐今却还看得见他眼尾幽幽晕开的红。 那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一刻不松。 旁人好像都觉得这是他生气时的表现。 但唐今知道他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 所以也清楚,他这会不是生气。 至少,他现在看她的眼神,绝对不叫生气。 第85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85 # 八十五 狐迦乐拿着包裹慢慢走到了唐今身前。 唐今抿了下唇,还是率先开口,给他说:“这里总共是两百三十两,还有一些止血疗伤的药,你路上能用……猪油膏我也给你拿了,沙漠风大,你带着擦擦手脚也好,这一盒,应当能用许久……” 说着说着,唐今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 脸颊上,传来狐迦乐指尖冰冰凉凉的温度。 先是轻轻碰了一下,而后他加大了一点力气,像是想要从唐今脸上抹去什么。 可溅在唐今脸颊边的那星点血渍早已经干了,他便是用力抹去,也会在唐今脸上留下一道淡红的痕迹。 还会脏了他的手。 唐今想将他的手拿下来,可她的手掌才刚刚覆到狐迦乐的手背上,就听见他沙哑的声音: “钱哪来的?” 唐今顿了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拿下来,“这些够吗?” 狐迦乐眼尾的红意更重,“钱哪来的?” 唐今一时被问得有些答不出话,她不知道狐迦乐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看起来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他需要钱,她现在帮他把钱弄来了,他不是应该高兴的吗? 唐今迟迟不答,狐迦乐也好像开始生气了,眼底水色浮动,语气也变得粗重起来:“钱哪来的?!” “……”唐今被他这模样唬住,愣了愣,便也老实说了,“我找马主将……帮他杀了个人。” 狐迦乐要钱,可阿林那边也要钱,她不能把要给阿林赎身的钱都拿给狐迦乐用。 她想了好久,天亮之前,坐在那条小巷旁边,一直在想。 后来她也想清楚了,其实她没有多少选择,在这座城里,有可能会给她上百两银子的,就只有马主将一人。 她去跟马主将做了个交易,马主将答应帮她把阿林从探竹轩里提前赎出来。 阿林自由了,不再需要银子赎身了,那她手上攒的这两百多两银子就可以先拿给狐迦乐用了。 只是马主将也不可能什么回报都没收到,凭她几句话就花几百两银子帮她赎人。 她得先证明她能值这五百两银子才行。 所以,她就去帮马主将杀了个人。 对方似乎是马主将的政敌。 就住在城外一座大宅院中,她蒙着面,马主将还给了她以防万一用来自尽的毒药。 马主将还挺好的,答应她,如果她最后死了,不管她有没有杀了那人,最后都会帮她把阿林从探竹轩里赎出来,就当作是她这一趟的报酬。 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 要么是她的命,要么是那个人的命,一条命就值整整五百两。 这比在战场上杀敌挣军功要划算得多。 唐今当然去了。 只是马主将的这个政敌也十分谨慎,不似常人,所住的宅院附近至少有上百名护卫重重守护,身边更是围满了人。 青天白日的,想要闯进去杀人…… 就耽误得久了些。 “幸好,还是赶上了……” 唐今一拿到人头,就不停往回赶了,先是去了马府交差,换了身干净衣服,就立刻跑去探竹轩找阿林拿钱。 一拿到钱,她就又马不停蹄地往南三街这边来了。 还好。 她赶上了。 唐今看着狐迦乐那双漂亮的,红红的眼睛,低声问他:“你今晚就走了?” 他说还有一日的时间,她还以为他能再多留一晚……留到明日再走的。 狐迦乐直勾勾地望着她,鼻尖酸涩得厉害,眼里水雾翻涌,喉间又痛得说不出话。 她一番话语说得平淡,好像就只是随手去做了件小事,没有半分的风险。 可她看起来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应该是为了不要让那阿林担心吧,所以她匆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估计也洗过手,擦过脸了。 可她这样一路跑来,身上的血腥气还是浓重得连盖都盖不住,已经擦过的脸颊上还残留着一大片红。 他随手一抹,半边手掌就都红了。 要不是她皮肤黑,这会天色也黑了,她这般走在路上,只怕别人都要以为她往脸上抹胭脂了。 何况还有。 狐迦乐反过来,抓住了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唐今下意识去看,就见自己的手指被他慢慢展开,露出缠在虎口掌心中的布条。 粗糙的布条明显是慌乱从哪里扯下来的,简陋地缠住虎口,却还是止不住那不断从虎口渗出来的血。 不知是持刀劈砍过多少次,虎口才被震得裂开这样一道深深的口子。 狐迦乐用力掐了一下她的掌心,疼,但这点疼痛对于唐今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他掀起那一双被水色晕满红得厉害的眸子,声音冰冷又沙哑:“是为了他?” 唐今沉默半晌,“嗯”了一声,并没有否认。 其实她做的这一切,都揭露出一件事。 只有先保证阿林能好,她才能够再对他好。 这是事实,她一直是这样做的,以后也会一直这样做,所以没有必要否认。 但是…… 唐今攥紧了还抓在另一只手里的那条红豆手绳,一双浅色的眸子清澈而又认真,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坚定:“也是为了你。” 是为了阿林,但也是为了他。 阿林是她心中最为重要之人。但她的心里,也是有他的。 唐今真的说得很认真。 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这样的说法有什么问题。 她一点都不会撒谎、骗人,说“其实你比他更重要”。 她也一点都不知道,对于两个相爱的人来说,“虽然你没有他重要,但我心里也是有你的”这句话,从来都不是一句合格的情话。 这样认真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是不会让对方高兴的。 而狐迦乐也似乎又被她这样懵懂无知的发言气到了,他被气得低声笑了起来。 唐今还不懂,还想偏头去看他的表情,可他倏忽一下又抬起了脑袋。 那双凤眸眼底轻浮着的水色不知何时已然充盈眼眶,将那片咄咄逼人的翠色朦胧。 水意涌来,他蓦地一把抱了上来,力道大得唐今都没控制住,往后退了一步。 她正愣神着不知道狐迦乐这是怎么了,就听见他用低低哑哑闷涩声音,在她耳边骂,骂之前那句好像很严重的西域话:“库里古……” 落在唐今颈边的呼吸都是凌乱的,他抱得很紧,像是气,像是哭,又像是笑。 唐今完全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只是感觉到他把脑袋在她肩膀上埋得越来越紧,唐今还是抬起手,去抱他。眉头都还困惑不解地紧拧着。 但偏偏在唐今抱住他的时候,又听见他的声音。 他又说回了汉话,嗓音嘶哑,气息不稳,“你知不知,我是骗你?” 第86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86 # 八十六 骗她? “骗我什么?”唐今听不明白。 搂在她肩上的手臂收紧,他的声音愈发嘶哑,甚至多出来了几分自暴自弃,“我根本就不用那二百两!” 这一下,唐今听明白了。 她想要去看狐迦乐的表情,可是狐迦乐抱得紧,脑袋也埋得紧,根本不让她看,甚至她伸手去扒拉他,都没法把他从身上扒拉下去。 但是…… 唐今抿了抿唇,“你不用那二百两?” 狐迦乐又圈紧了手臂。 他不搭话,那就是承认的意思。 唐今张了张口,好半晌,像是才明白过来一样,“……那你骗我。” 笨…… 太笨了。 狐迦乐抬起头,像是都看不下去她这样笨拙的反应了,红红的一双眼睛直视唐今,“嗯,我骗你。” 唐今抿住唇瓣,不说话了。 她盯着狐迦乐的脸,浅色眸子里沉沉抑抑,不甚清晰。 她不高兴。 她当然不高兴。 被人骗了,不高兴,生气,这些都是应该的。 她最讨厌被人骗了。 可是,这样沉沉看了他许久,看到最后,她又只是张口,低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她? 她真的不明白这些。 狐迦乐知道她不明白。 从前,他总以为她是在装着不明白这些,想要坐享齐人之福,不管是鱼还是熊掌都贪心地不想放弃,所以他才总是对她生气。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 原来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这个笨色鬼。 怎么会有笨成这样的人。 她实在太笨,为了让她明白,他就只好一点一点把自己那些卑劣幼稚又愚蠢的想法,掰开来,解释给她听。 他注视着那双沉静的浅眸,低声说:“我想知道,你会不会选我。” 那双浅色的眸子轻轻颤了一下。 但更多的,还是茫然。 显然。 她还不明白。 于是狐迦乐继续说。 “我想知道,你心里,我的命,抵不抵,那个人晚几个月的自由。” “我想知道,你心里,我与他的分量,相差有多少。” “我想知道……” 狐迦乐慢慢念着,每一个字,他都尽量说得清晰。 “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的位置。” …… 这一次,唐今都没法再说自己不懂、不明白了。 狐迦乐确实已经说得足够清晰。 可是。 她一时也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答狐迦乐的这些话。 脑子里思绪混乱,良久,她才突然想起什么,将手抬了起来。 她摊开手心,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根红豆手绳展露出来,给狐迦乐看,“这是,红豆。” 狐迦乐没有说话。 唐今给他解释,“在中原,红豆有相思的意思……你消失不见的那天,我在店里看见这条手绳……就想起你。” 狐迦乐蓦然抬起眼睛看她。 但唐今却垂眸,将自己的手腕也露出。上面也戴着一条红豆手绳。 只是今天这么一趟下来,她手腕上那根绑着玉红豆的绳子,颜色都已经变成难看的红褐色了。都沾满了血。 唐今又攥紧了手里那条,少顷,才抬眸,对上狐迦乐的视线。 她沉默了一下,还是不太自然地开口说:“我是……喜欢你的……” 最难说的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唐今就又说了一句:“我心里有你的。” 她之前不说只是不习惯说这种话……也怕说这种话。 毕竟狐迦乐一看就是很富贵的出身,是跟她这种人完全不一样的…… 之前已经说过,她如今过过的最好的日子,都是狐迦乐一生中经历过的最差最差的日子。 他们相差有这么多,她一直都不敢确定,狐迦乐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而她又是不是有资格去喜欢狐迦乐。 何况狐迦乐还是马上就要走的…… 想着想着,唐今的脑袋又不自觉低了下去。 过去的一切经历让她有种近乎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她很少显露,可当面对一个过分耀眼珍贵的宝物时,她那种扎根于血肉里的自卑,还是会隐隐发痛,牵扯出一片又一片的血。 她…… 脸上蓦然接触起一片冰凉。 狐迦乐突然捧住她的脸颊,将她的脑袋捧了起来。 还不等唐今反应,他就低头吻过来,那片翠色深深映过来,唇上也重重压下两片温热柔软。 他亲得很重,很重很重。 但却只是这样,唇瓣压着唇瓣的,最简单不过的亲。 不知过去多久,狐迦乐才慢慢放开她。 他看着唐今手里那条红豆手绳,轻轻问:“他是不是也有一条?” 唐今都还没有从刚刚他突然的那个亲吻里回过神来。 明明他们已经亲过好多好多次了,更为深入的亲吻都已经多到她数不清的地步了。 可是刚刚那一个吻…… 又好像很是不同。 听到狐迦乐的问话,唐今犹豫了一下,最后却还是老实地点了头。 果然…… 狐迦乐笑了下。 他的笑容很奇怪,那双夹杂冷韵的凤眸里更是有着唐今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决定认输了一般释然的神情。 他将手伸到了唐今面前。 唐今一时没反应过来。 狐迦乐冷呵一声,“给我戴。” “……”唐今还是下意识地将那条手绳给他戴上了。 红红的手绳,落在那玉骨一样的手腕上,格外好看。 可看着,唐今又开始不明白了。 按照狐迦乐的脾气,不该是在听见阿林也有手绳的时候……就不要戴了吗? 可是…… 狐迦乐摸了摸那条手绳上挂着的小红豆。 见对面那笨陈人还一副没搞清楚状况的茫然样子,他又冷笑了一声,过去一把抱住了人,“我做小。” “嗯?” 狐迦乐闭上眼睛,“这次是真的。” “……啊?” 第87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87 # 八十七 啊? 在听见狐迦乐的话语时,唐今的脑袋停转了一下,片刻后,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上次不是真的吗? 眨巴眼睛回忆了两下,唐今确认自己没有记错,狐迦乐确实是已经答应过一次自己会做小让着阿林的…… 所以那次也是骗她的? 唐今抿紧了唇。 在想清楚这件事后,再联系狐迦乐刚刚说过的话,她脸色也就逐渐沉了下去。 狐迦乐想知道的答案她给他了,那现在,也该轮到她来讨要个说法了。 她偏开脑袋,躲开那颗紧靠在她耳边,弄得她脖子耳朵都发痒的卷毛脑袋,沉下嗓音,一字一顿认真说:“你骗我。” 狐迦乐抬头看她,看见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眸现在都沉得能压出墨水来了,就知道她这会有多不开心。 刚刚他的解释也只是让她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骗她,但不代表她就不生气这件事了。 狐迦乐也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对。 盯着她那双眼睛看了一会,狐迦乐又撇开头。 唐今还以为他这又是要跟之前一样闹脾气,然后不承认自己的错了,但下一刻,就见他下颌绷紧,漂亮的眉毛压低。 苍白饱满的唇瓣微启,但在声音真正发出来之前,好像还间隔了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 “……汪。” 一声压低的,窘迫的,恼怒又或者说更贴近于恼羞成怒的声音,就这样轻轻飘到了唐今面前。 唐今眼睛眨了两下。 不知道是完全没料到这场面还是怎么的,眼底积压的冷沉郁气都一瞬散去了很多。 但这还没完。 反正第一声都已经叫了,狐迦乐也不怕再叫第二声了。 他扭头,正正地看回唐今,一双翠色的凤眸直勾勾的,眼底映着昏暗月色下唐今的身影轮廓,“汪。” 他本来因为伤势未愈而没什么血色的脸都慢慢变红了,而这么被他直勾勾地盯着…… 唐今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耳尖隐隐有些发烫,“你……” 可她刚说一句话,狐迦乐又追着抱过来,在她耳边又是一声,“汪……” 温热的气息沾染到唐今耳尖,伴随着轻轻贴到耳廓边的一点温凉柔软。 他声音低了些,手指紧紧攀着唐今的肩膀,那一声声明明是羞辱般的“汪”,可便随着耳尖、耳垂、耳根边一下一下的轻碰,不知道为何,却只叫唐今觉得万分难熬。 耳边似乎又响起狐迦乐当初信誓旦旦的话—— “我骗你,我学狗叫,一万遍。” …… 他骗她就要学狗叫。 但不是…… 不是这样的。 “汪。” 越叫倒越是熟练了,好像还叫上瘾了,狐迦乐偏头在她耳边一声一声地也不停,好像真打算就这么一直叫下去,直到把那一万遍给叫完一样。 但唐今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数,他到底叫到第几遍了…… 耳边蓦然轻轻挑过一点湿热,唐今几乎是浑身一激灵就伸手去推狐迦乐,“不是这样的……” 狐迦乐被她推开,看着她脸颊上羞恼参半的红,也慢慢收回了还轻吐着的舌头,“那你抽我?” 她之前被惹了生气就爱抽他。 唐今被他这么一说,更加生气了。 他是觉得这样她就不会计较了吗?他怎么一点都没有要好好道歉的样子? 就算刚刚承认了自己心里有他,但唐今也是不打算惯着他。 既然他自己都说了要抽了,那唐今就直接把他拽过,找了找,就打算把他拽到旁边台阶上去动手。 狐迦乐是真心不介意让她出出气的,但是…… 手上传来反抗的力气,唐今心情不好,一下就皱眉回头:“又不让抽了?” 这笨色鬼。 狐迦乐将她往另一边巷口里拽,“进屋!” 他刚刚让人退下去了,但那些人要保护他肯定都还守在街道周围,他俩刚刚的对话那些人未必听得见也不敢听,但她要这么当众抽他…… 他也是还要一点脸的。 狐迦乐上了手劲,本来淡红了脸这会都好像真的急红了。 而唐今阴沉脸色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最后也还是松了力气,被他拽进了巷子里。 进屋也好,万一待会她下手太重狐迦乐要哭闹的话,也不容易吵到别人。 唐今就这么一边生着闷气一边跟着狐迦乐走进了巷子里,拐进了巷子深处一间看似平平无奇的宅院之中。 这院子唐今之前来找他的时候甚至敲门问过,但当时来应门的是一对态度颇为不善的年轻夫妇,她问了两句就被赶走了,也完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被狐迦乐拽着进了内堂里屋,关上门,点好灯,唐今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狐迦乐给推着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狐迦乐捧起她的脸,又弯腰亲了上来。 但唐今这会哪有跟他亲嘴的心情,他越是这样唐今越是不高兴,偏头躲他的吻,沉声道:“你亲嘴我也抽。” 狐迦乐:“……” 偏偏唐今还没说完,还又加了一句:“不管你做什么我这次都要抽你。” 他这次确实是太过分了。 虽然从目前的结果来看并没有太坏……可她这一天下来,一直都不得安心。 狐迦乐真是又气又无奈到气不起来。 看着那还冷着一张脸,一眨不眨盯着他,一副今天不收拾了他就不打算罢休模样的唐今,狐迦乐也索性两眼一闭,自己爬到了床上趴下。 趴了一会没见动静,他回过头来,还红红着眼眶的一双凤眸跟恨铁不成钢似的,“抽啊。” 唐今:“……” 唐今那肯定是真的要上手的。 而且上手的力气一点都不轻。 一声声清脆响亮的拍打声,狐迦乐埋在枕间,像是已经彻底放弃了般一动不动地任她抽打,可是过去好一会,唐今慢慢停下了手。 手酸。 狐迦乐后臀已然是火辣辣的疼,他回头看见那正默默转手腕的唐今,冷嗤一声,翻过身。 唐今的注意力一下被他腰间洇开的那点血色吸引了,“你伤口……”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狐迦乐就拽住她衣领一把将她拽上了床。 死不了的伤裂开就裂开了,狐迦乐这会才懒得在意。 他今天就不信了。 “手酸?”他冷冷问撑在他身上还有些懵的唐今。 唐今沉默了一下,以为他这是在挑衅呢,就回怼了一句,“屁股不疼?” 打了这么久,他挨打的地方肯定都红得跟猴一样了。 唐今这么想,也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狐迦乐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硬挤出一个微笑来的。 只是他相信,自己那一刻,脸上的笑容绝对已经温和灿烂得完全不像他了。 如同云锦般柔亮漆黑的长卷发,在床铺上铺开。 青年的五官本就生得妖冶靡欲,便又夹杂着一分高高在上的冷。 这会墨色长睫低垂,红红着眼尾,眯眯着那一双翠绿长眸,弯唇含笑。 一瞬的神态,便真如了志怪中勾人的蛇精般,张口轻吐出的一字一句都流淌入人胸膛,缠绕、牵动人心。 “想知道,就脱了看?” 第88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88 # 八十八 想知道他的屁股有没有被打得跟猴子一样红,就脱了他的衣服看看? 唐今看着身下那难得露出笑容——而且好像还不是被气笑的,美艳勾人得不像话的蛇精、不是,狐迦乐,真有那么一刻被他迷住,要伸手去解他衣裳。 但手落到狐迦乐腰上,沾到他腰间伤处渗出来的血,唐今一下就皱起眉头,清醒了过来。 “……换药。”没有再被这坏心肠的蛇精迷惑,唐今翻身坐起,就去找自己拿来的那个包裹。 刚刚狐迦乐把她往巷子里拽的时候,也把这包裹一并带上了。 包裹里除了那二百三十两银子,还有唐今给他准备的一些止血伤药,甚至还有之前给他的香膏、猪油膏,跟一点唐今买的零嘴。 这会越看这些东西唐今都只是越生气。 她闷不吭声地将包扎的布条草药翻出,就要去给狐迦乐换药。 狐迦乐这会也坐起身了,只是一张好看的脸阴阴沉沉的,瞧着就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见唐今拿着东西过来,要扒他腰带,他顿时又想作怪了。 修长的手指拦住她的手,指尖轻轻钻进她指缝里,要握住她的手。 唐今看他一眼,直接把手抽出来,一把掐住他腰就把他人给抱了起来。 狐迦乐一惊,只觉眼前画面一高一转,等到膝盖再接触到可以支撑的硬面上时,人已经跪直了被抱到唐今身前来了。 怕他还要闹腾,唐今直接给他屁股上又来了一巴掌警告,才开始解他衣服,给他换药。 她这么一番不解风情的举动,狐迦乐就是兴致再好,这会也心情再折腾了。 可低头,看着她板着一张脸认真给他包扎伤口上药的模样…… 狐迦乐冷冷哼了一声。 唐今一下就听见了,也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又哼哼唧唧的,抬手就又给了他一巴掌。 狐迦乐:“……” 狐迦乐立时伸手去推她肩膀,推完,又握拳捶了一下。 这一下捶得并不重,但唐今这会还在生气呢,他又闹,唐今肯定不会任由他这么捶了。 手上用力给他把伤口一绑,唐今就不客气地又把他给按腿上了。 “塔浪……”他还要挣扎,但他一挣扎唐今就找到从前那种熟悉的感觉了,本来都抽酸了的胳膊一下就又有劲了。 狐迦乐一开始还忍着,配合着的——他想等唐今再次手酸了再说。 可等着等着,他就发现自己低估了这笨木头的体力了。 他要再不干点什么,这个笨木头手会不会酸他不知道,但他后边恐怕真的要变得跟猴儿屁股一样了。 “啪!” 又是清脆的还隐隐带着些回响一巴掌,但这一次,唐今落下去的手掌却没能再抬起来。 狐迦乐忍无可忍地抓住了她的手。 他扭回头看唐今,一张脸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染着淡淡的恼人的红,“手不酸吗?” 唐今想挣开他的手,但这次他抓得紧,开始真跟她较劲了,一下还挣不开。 于是她也挤了挤眉头,道:“酸。” 但没等狐迦乐说话,她又紧跟着加了一句:“但你骗我。” 人做错事情的时候要是没有立刻受到惩罚,是很容易再次犯错的。 他这次居然用什么筹不到钱他就会有性命之忧的事情骗她,要是不让他吃够教训受够惩罚,知道自己错了,他下次又犯怎么办? 反正唐今是不可能轻易放过他的。 ——唐今的眼里就写着“你别想跑”这么硕大的几个字。 笨木头…… 狐迦乐闭了下眼睛,已经完全不对这根笨木头抱任何希望了,他重新睁开眼睛,冷冷道:“你这么打,手还是,会累。” 唐今没说话。 所以呢? 狐迦乐:“教你个,不累手的,法子。” 唐今不知道他这是要玩哪一套,但还是问:“什么法子?” 狐迦乐翻过身,从她腿上坐起,又凑到她耳边去说。 他的汉话水平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有了非常大幅度的提升。 但是直到现在,只要话说急了,他还是会表现出一些生疏不流畅感。 但是像现在这样,轻轻凑到人的耳边,低声慢语,那点不流畅感便变作了一个异样暧昧的韵味。 他的声音本来就好听,压低了这样慢慢在人耳边说,就算无意也足够勾人。 何况他还一定是有意的。 狐迦乐的话语说完,慢慢离开,一双幽凉凤眸就那般慢条斯理地盯上了唐今。 唐今:“……” 她的思绪还被狐迦乐刚刚凑在她耳边说出来的话震撼着。 良久,她微微震荡着的瞳孔平静了下来,眸子转动了一下,与那双凉凉凤眸对视:“……我不傻。” 狐迦乐笑了一下,那张脸凑得离唐今更近,翠色的眼眸里尽写挑逗愉悦,“那你,要不要?” “……” …… 对付一根不太懂情,但十分好色的笨木头,还是得用更为直白的办法才行。 更深露重,月隐无声,房中一点灯火幽幽,映入帐里,照出人影两重。 “唔嗯……”压着忍着却又耐不住的一声低喘。 那脾气不好偏又爱挑衅缠人的高傲水蟒,终究还是被他招上的那头糙笨山虎给压在小小帐里,从里到外再到里,被吃了个干净彻底。 第89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89 # 八十九 咔嗒。 一声木板被轻轻刮到的声音。 跟着好像也发出了一声似痛似忍的轻哼。 微卷的墨色长发散落在皙白窄瘦的腰间,跟着上半身躯扭转出一流畅而又暧昧勾人的弧度。 明明人是趴着的,偏偏腿又被拨到一边,摆正过来。 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床板,因为实在太过用力,指节已泛出令人担忧的青白。 而在那木板之上,也留着半条难堪的抓痕。 方才那轻轻一声“咔嗒”,便是如此而来了。 帐外的油灯不知何时都已烧没了灯油,只残留下一点点十分微弱的橘黄光芒。 这光照到帐内,便几近于无。 唐今按着狐迦乐那两边大腿,看他半晌,又还是俯身,去拨他耳边长发。 墨色发丝拨弄开,果然得来一记没什么好气的眼刀。 翠色眸子如今早已水意难掩,半张脸都红透,饱满唇张着,轻轻缓吸。 他这往日里能叫人如坠冰窟的横斜一眼,这会也只带着一股子难掩的欲态情韵。 他身躯还轻轻颤着,未曾止住。 唐今慢慢抚过他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低头在他脸颊上轻落一吻,“再闹,你伤口又要裂开了。” 本来就是才给他包扎好了,为了防止他闹腾又把伤口撕裂了,唐今已经把他压得很紧了。 可他就不是个能安静下来不闹的。 都这样了,眼里都还圈圈扩开神失涟漪,听见她这话,又抬手要打她。 不知是气恨多,还是羞恼多。 唐今抓住他的手,将他掰正身子,像是没看见他顿时紧绷的腰,只看着他腰上伤口说:“你看,你这又要渗血了。” 说着,唐今还将手移到了那处包扎的布条上去。 她小心,已经十分照顾了,但这般闹腾,难免伤口还是开裂了些。 这会手指轻轻按一按,便隐隐有血色要从布条底下渗出来,只是还不多。 唐今又抬眸看了狐迦乐一眼。 青年偏过了脑袋,大概是依旧不甘示弱认输,这会缓气都偏着脑袋似要避开她。 唐今敛眸,原本摸着他伤处的手掌也就慢慢往他腹中移了移。 先是一两根手指的指腹轻轻用力,而后手掌隔着那一层包扎伤处的布条就那么按了下去。 “哈——” 一声急促哈气,狐迦乐膝盖弯都轻抖了起来。 终于他还是忍不了她了,手指紧抓着周围,就要弓起身来推开她。 偏偏唐今又在这会往后坐了坐。 于是他一撑着坐起,便也只能倒向她那边,跪着,倒进她怀里。 “塔浪……色鬼!”他声息不稳,骂人都发着抖。 唐今低头埋在他汗湿的颈边,轻咬,轻吻。 又将他抱得更紧,让他坐得更严实。 这一夜,还漫长。 …… 其实唐今也没想折腾他过久,她始终还是记着他身上有伤的。 但不肯消停的不是她,而是狐迦乐。 明明连勾在她肩上的手臂都无力了,唐今要放下他的时候,他又勾着指间藤蔓说:“天亮……我便走了。” 唐今低头瞧他。 他那双眼睛被墨色的发丝遮挡,一时连唐今都瞧不清他眼底究竟是什么情绪。 只听见他慢慢吞吞地,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般语气轻淡地说:“一走,不知多久,才再见了。” 他偏起一点头,红红的脸颊从发丝后露出来,当然更明显勾魂的还是那双潋滟的凤眸,“多打些标记,叫人知道……” “我有主的?” …… 如何样的老实色鬼能受得住这样的美人,说这样的话。 何况这个美人还本来就是自己心里头在意的人。 唐今那适可而止的想法彻底消散,甚至连原本的那一点气闷都没有多少了。 狐迦乐骗她确实不对。 但现在他也确实挨收拾了,道歉态度还很好…… 或许真是被他给迷走了魂吧,但唐今确实生不起气来了,现在就只想着狐迦乐刚刚说的那句话。 要多给他打些标记。 打重些、打狠些,叫人人都知道。 这件珍贵稀奇的宝物,是属于她的。 …… 灯火燃尽,迷蒙间再睁眼往帐外看时,门缝中夹着的已是一线暗蓝。 天快亮了。 迷糊睡了才小半刻钟的脑子瞬间清醒——其实狐迦乐这会也真想两眼一闭,就这么继续睡算了。 但他不能这样。 回国之事宜早不宜迟,昨夜已经耽搁了,今日就不能再耽搁了。 慢慢动了一下,身上各处顿时传来一阵阵的剧烈的酸痛。 狐迦乐扒开还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坚强坐起了身。 这一坐起就更是难熬,狐迦乐的脸几乎是一下就黑了下去,又黑又冷,跟块黑煤炭结了冰似的。 他扭头看了眼身侧也才睡去不久的唐今。 ……脑子那般笨,偏偏一身牛似的蛮劲。 狐迦乐闭了下眼睛,扶着腰往床边坐。 再怎么累,他也只能这么黑黑脸了。毕竟昨夜那一切可都是他自己招来的。 也不知道好好一女子怎么就有这般偏好……也不知道他是脑子怎么了还真就迎合了。 算了。 反正他脑子早就坏了。头回因着这笨陈人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坏了。 地上掉的衣服狐迦乐已经懒得去捡了,起身,在唐今给他的那个包裹前找。 其实除了银子、药草、零嘴、猪油膏香膏…… 狐迦乐皱眉翻了翻,想起什么,又黑着脸去床边,把掉在床尾开着盒子的那盒香膏捡了回来,重新塞回布包里。 除了以上这些,唐今也给他备了两身衣服。 不是什么绸缎云锦,但也是极为柔软的布料…… 将衣服换好,将那二百三十两银子拿出,狐迦乐这才将布包重新打好结。 这还不够。 狐迦乐喝茶润了润嗓子,开门到外头去了一趟。 没多久,他就拿着笔墨跟几张银票回来了。 银票压在那二百三十两银子底下,笔墨…… 狐迦乐知道她识字,但认识的字不多,所以就只留了几句简单的话……大意便是他要走了,但定会回凉州来找她的,别忘了她还答应了要娶他的。 也不是没想过叫醒床上那笨色鬼,与她好好说上几句话再走。 可狐迦乐走回床边,看着床上那熟睡着的人,看着她眼下疲惫青影,便舍不得叫她了。 前一夜她就没睡,昨日一整天也因为他那一个谎而……夜里又被他缠着不休…… 便让她好好睡吧。 也不必上演什么哭哭啼啼的相送戏码了。 总归他还会回来寻她的。 狐迦乐视线静静停在唐今的脸上,良久,他又看到了唐今手腕上的那根红绳。 红豆…… 相思。 ——“在中原,红豆有相思的意思。” ——“我是喜欢你的。” ——“我心里,是有你的……” 青年笨拙的表白还在耳边轻响,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狐迦乐便已轻轻扬起唇角,眼下漫开红晕。 狐迦乐俯身,轻轻抓住唐今的手指,看着他们手腕上那相配的红豆手绳,眸底便不禁浮起朦胧水雾,将那一双高傲的凤眸柔和。 这笨陈人…… 是喜欢他的。 不知过去多久,外头轻轻一声敲门声,将狐迦乐唤回了神。 唇抿,狐迦乐收敛起脸上不自觉出现的笑,将桌上那摆着的银子银票还有那封信一并放到唐今枕边,最后再看了唐今一眼,便抬脚,出了门。 合上门后,又在门前站了一会,缓缓深吸了口气,狐迦乐才终于定心离开。 从前怎么不觉得。 分别竟是一件如此难熬之事…… 门口的马车已经重新准备好了,天还没有完全亮,但算着时辰,离开城门也不远了。 他们必须在城门正式开启之前离开。 狐迦乐一走出小巷,就有人递上遮风的大衣,只是狐迦乐虽然披上了这大衣,但在上车之时,还是被一旁阴沉着脸的夷姑瞧见了他脖子上的那些个痕迹。 他皮肤白,那些痕迹便更是显眼。 只是旁人绝不敢看,也绝不敢说。 但夷姑不同。 一瞧见这个,老者的神色顿时变得更为难看了,一双老而狠戾的眼睛微微眯起。 那个陈人…… 但恰在此时,上车的狐迦乐停住了脚步,回眸一眼冷冷看向夷姑,“所有人,巷子里那个陈人,往后没有孤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周围传来整齐的应是声。 而夷姑看着马车之上眸色冷戾的狐迦乐,良久,也缓缓阖上双眼,应了声“是”。 狐迦乐这才收回视线,坐进了车里。 只是…… 唐今那边安排妥当了,自己这边的人也都警告过了,但…… 马车行至路口,未曾减速,但有部下敲响了车窗。 “殿下,前头有人,似是昨日,那位去探竹轩中见到的人。” 此话一出,狐迦乐就知道外头的是谁了。 只是对方怎么会在这里…… 本来没什么兴趣见的,正准备让车队直接过去当作不认识——对方应该也不认得他们的车,这会只是皱眉站在路边。 但忽而,狐迦乐的视线瞥到手腕上那一根显眼的红豆手绳,眉梢半挑,便变了主意,“停。” 马车暂停,狐迦乐一句吩咐,很快,便有人将阿林领了过来。 第90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90 # 九十 无须狐迦乐自己动,便有下属替狐迦乐撩开了车帘。 只偏眸往外一瞧,瞧见阿林那看见他后陡然变得难看起来的脸色,狐迦乐便猜到,对方这是知道他骗唐今的事了。 但这事。 他跟唐今解释认错也就罢了,可没兴趣跟自己的这位情敌解释。 也没有时间跟对方过多纠缠,狐迦乐扫了眼旁边的护卫,示意对方退远些,让阿林过来。 阿林也不知道他这是想做什么,但她过来,本来也有要找狐迦乐的意思。 昨日阿姐匆匆拿了银子来放在她这边,晚间又匆匆拿着银子走了,临走前只对她说有人需要这笔银子应急,叫她先收拾东西跟着马府的人走。 她不清楚情况,迷迷糊糊收拾了东西,就被带着去了马府,在马府中歇了一夜。 但这一夜她又实在歇不好,今早天还没亮,她便找到马府的大管家问了问。 也正是从对方的口中,她才得知阿姐与马主将做交易,已然替她赎了身的事。 阿林的脑子一向是转得很快的。 虽未当面见过那位马主将,但透过唐今之前的话,阿林也能知道对方绝不是什么会随随便便拿出几百两来帮忙赎人的大善人。 阿姐与马主将做的那番交易,必定没有那么简单…… 只是。 阿姐为什么突然要与马主将做这交易? 是,这样是可以让她早一些离开探竹轩,可她跟阿姐说过的,不要过分欠那个马主将的人情……人情这般东西是她们换不起的。 而且照她们现在的情况,不去做这个交易,她们也迟早能攒够五百两,阿姐根本没必要提前…… 很快,阿林就想起了唐今那番话——这笔钱要拿去给人应急。 给人应急? 给谁人应急? ——还能给谁应急? 这世上除了她,阿姐会在意的就只有另一个人了。 在想清楚这个问题的一刻,阿林几乎就已经肯定——自家阿姐被骗了。 不是她非要恶意揣测那个淫魔,但对方在突然消失了几日后。一出现就管阿姐要钱,要的还不多不少,正正好就是两百两——阿姐目前已经攒的数量。 这怎么想,都不对劲。 意识到阿姐被骗的那一刻,阿林就离开了马府,直接冲南三街这边过来了。 她并不知道阿姐在哪,只知道这段时间阿姐经常往南三街这边跑,所以想先来这看—— 目前看来,她猜得还是挺准的。 一来,就撞上了这个骗她阿姐的大淫魔。 周围的护卫一退下,阿林便直接走到了马车边,目光死死地盯上了车里的狐迦乐:“你骗了阿今的钱?” 像是觉得无聊,但也难免有几分刻意,狐迦乐曲起侧撑着下颌的手指又微微抬了抬。 袖管顺着雪色肌肤滑落,便露出手腕上那条分外显眼的红豆手绳。 一双幽冷凤眸斜睨过来,瞧着阿林:“我图的,可不是钱。” 不是钱那你为什么跟阿今要二百两——阿林的质问还没出口,视线忽而落到了狐迦乐的脖颈边。 在探竹轩里待久了,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痕迹。 图的不是钱…… 是色?!!! 阿林的表情在微微僵硬后,便迅速开始变得阴沉起来。 她看向狐迦乐的眼神里已不单单是愤怒了,而是实打实的杀意。 她要杀了这个淫魔……她要杀了这个淫魔!!! 藏在肘间的匕首悄无声息滑至手心,就在阿林要转动匕首直接一刀过去,捅穿眼前这个无耻下贱大淫魔的脑门时候—— 对面那无耻淫魔又说话了。 撑着那一张骗了她阿姐的恶心的脸。 语气慵慵淡淡,几分挑衅地说:“昨夜,她已答应,让我做小——你的意见呢?主君?” 第91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91 # 九十一 狐迦乐现在觉得。 做小也没什么不好的。 做人正夫,还得时时刻刻提防着那些不知从哪蹿出来,就会勾引自家笨色鬼的野男人。 偏偏家里那笨色鬼好骗好哄还好色,是个极容易被骗的榆木脑袋。 随便来个长得好看些的,有脑子些,会哭会演戏些的,指不定就把她给骗住,跟着就登堂入室了。 若是正夫,面对这般情况,看着那两眼沉沉实际眼神清澈的笨色鬼,还有她身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野男人,就算是气得想要呕血了,也只能强行挤出笑来,装出一副贤良大度的模样。 ——狐迦乐可装不了一点。 但让他做小就很简单了。 他就是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野男人嘛。 根本无须考虑什么贤良不贤良,大度不大度的事。 只要专心想着怎么把那好骗的笨色鬼勾搭过来,让她迷上自己陪着自己给那正夫添堵就成了。 这种事,狐迦乐还是挺愿意干的。 别说,这么心态一变,狐迦乐本来瞧见阿林而有些泛冷沉抑的心情都变得好多了。 撑着侧颊缓缓说出那话时,眼底都掠过零星愉悦。 反正现在,要急的并不是他了。 狐迦乐侧眸瞥着阿林,等着她的反应。 …… 昨夜她已答应让我做小。 你的意见呢? 主君? 青年简单的话语飘进阿林耳中。 在畅通无阻地穿过阿林脑中后,又从另一边耳朵飘出——但青年的声音没有飘远,而是如荡秋千一样,又陡然落下,重新飘回了阿林脑子里,再从最开始那只耳朵飘出,如此反复。 “啪嗒。” 比阿林声音先出来的,是兵刃落地的声音。 周围一众护卫,包括马车里的狐迦乐跟阿林自己都顺着声音看去。 只见那本来藏在阿林袖管里的锋利匕首,这会正直愣愣地躺在石砖地面上。 银白的刃面在不算明亮的天色里,如一条翻了肚皮的死鱼,诡异折射出尖锐惨白的光。 周围一阵寂静。 片刻,阿林在狐迦乐跟周围一众护卫的注视下,弯腰将那匕首捡了起来,重新放回了袖子里。 再次抬头看向马车里坐着的狐迦乐,阿林的表情已经变得平静许多了,“你拿没拿阿今的钱?” 狐迦乐半边眉头几不可察地挤了一下。 阿林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吵不闹甚至都没有伤心生怨……只是追问钱? 狐迦乐目光没动,看她半晌,还是淡淡出声顺着她的话说了,“她是想给我……但我不缺。” 阿林直接略过了他前面那句话。 这就是没有拿钱的意思了。 心底的石头慢慢放下,阿林也不觉得他这会是在跟自己撒谎。 看着狐迦乐那双深邃凤眸,阿林也隐隐猜得到他这会在想些什么。 阿林在脸上挤出一个还算平和的笑来,回答狐迦乐刚刚那个问题:“既然阿今都同意让你做小,那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 只是? 狐迦乐本能地觉得她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神色不见明显变化,但眼神却凉了几分。 而阿林此刻已将视线下移,再次认真地看起了狐迦乐的脖子。 狐迦乐坐在车里,光线昏暗,刚刚粗粗一眼阿林也没打量清楚,就被阿姐可能被这淫魔欺负了的事刺激得头脑发热…… 但现在这么仔细一看。 阿林发热的大脑便开始迅速降温了。 也说了,她毕竟在探竹轩里待过。 那些公子伺候恩客后的模样她见得多了。 就狐迦乐这耳朵脖子……甚至是手腕、手臂上的这些个痕迹。 阿林心底轻哼一声。 反正她是没见哪个被伺候的人,会在身上留下这么多的印子的。 睡吧。 睡就睡了。 只要不是她家阿姐不舒服不喜欢,睡一两个男人而已,睡也就睡了。 这小翠虽然人品不如何,性子也十分不讨人喜欢,但长相和身材确实不错,在床上服侍服侍她家阿姐,让她家阿姐高兴开心也还是可以的。 而且见过小翠这种姿色的坏男人,以后再有人想骗阿姐,应该就没那么容易了…… 现在这小翠好像也没骗她家阿姐钱,还倒贴了身子……估计还有一颗心。 倒还算可以。 只是。 阿林想起狐迦乐刚刚那句话。 ——她答应让我做小。 怎么说呢…… 阿林这会真有些想笑。 她早知对方把自己当成了阿姐的“情弟弟”而非“亲弟弟”,所以才一直都不喜欢她。 她也没有解释这个误会,甚至有意无意地在对方加深这个误会,就是想让看起来高傲不可一世的对方知难而退,远离阿姐。 却没想到对方居然…… 都愿意做小了? 阿林表情实在古怪。 不知道阿姐那边到底是怎么跟他说的,怎么会变成这样,但阿林不介意,也不欲戳穿此事。 她甚至乐得做自家阿姐的“正夫”,来帮阿姐打压打压这个脾气不好,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偏房、侧室。 “既然阿今都同意让你做小,那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 这个“只是”说了半天,说得马车里狐迦乐那双凤眸眼底,已然不见半分温度了。 阿林才终于蹙着眉头,好似为他担忧似的把后头的话说了出来: “只是以色事人终究不是长久之事,今日有你,明日便迟早会有别人。” 阿林弯起唇角,“届时你们算什么我不知道,但在阿今那里,我永远都是正夫,对吧?” 狐迦乐到底是头回给人当小,头回干挑衅正夫这种事,还没什么工作经验。 阿林这两句话飘过来,狐迦乐便顿时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心情了。 偏偏阿林还没打算那么轻易放过他。 这种不安分的野男人必须好好打压一番,别以后欺负她阿姐才行。 瞥见还戴在狐迦乐手腕上那条刺眼的红豆手绳,阿林也刻意地抬起手整了下袖子,又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刻意地摸着手腕上同款的红豆手绳“呀”了一声。 “这样的红豆手绳,那日我与阿今见了好多条呢。看来日后得给阿今多备着些了。” “不然都不够发。” “唰。”猝然一声,阿林话音刚落,她面前那车窗的帘子就被直接放了下去。 车内传来冰冷一声的“走”,旁边的护卫便上前来,要赶阿林离开。 狐迦乐是真的没了半分聊天的兴致。 他一个给人做小的,不管是名分,还是在那混蛋色鬼心里的地位都不如人家。 甚至还没法跟人家一样大度—— 他还偏偏杀不了这人。 真要杀了,那笨陈人必定恨上他。 既然毫无胜算,那还有什么可聊的,再聊也让他输得更彻底。 眼看那马车就要走,阿林顿时也顾不上正夫打压偏房的戏码了,急忙喊了句:“阿今在哪?” 马车内正远去的狐迦乐肯定是不会回她的,但没多久,有个护卫给她指了下方向。 阿林看着那正逐渐远去的马车,也终于又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这是要离开凉州了? 阿姐知道吗…… 眉心皱了皱,但阿林也顾不上耽误时间了,匆匆跑向护卫手指的方向,去找自家阿姐。 第92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92 # 九十二 那护卫指的方向其实有些笼统,等阿林终于找到唐今的时候,原本灰蒙蒙的天都已经大亮了。 唐今也已经醒了。 她正坐在床上,看着狐迦乐留下的那几张银票发着呆。 昨夜几乎一整晚都没合眼,只在今早天快亮的时候,眯上眼睛睡了那么一会。 就这么一会的时间。 等唐今再次睁开眼,那睡去前还缠着她不肯休的人居然就这么跑了、不见了。 ……虽是给她留下了银子,还有一封信。 可是。 银子唐今数过了,除了她拿来的那二百三十两,还多出来了几张银票,面额一共是三千两。 三千两,这绝对称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看到这么大一笔钱,按理,唐今是该很高兴的。 有了这笔钱,她就可以带着阿林离开凉州远走高飞了。 可是…… 唐今看了看身边还凌乱着的床铺,看了看地上掉着的某人都没捡走的衣服…… 最后,唐今看向了手里的钱,还有那一封被对折着,她还没有展开去看内容的信。 唐今抿紧了唇。 青年一头墨黑的长发难得没有被束起,就那样散落在遍布伤疤的古铜肌肤上,那双沉澈的浅眸低垂,大半张被肤色压得冷峻沉毅的脸都落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其脸上的神情。 只是这样一眼,配合着周围那令人浮想联翩的旖旎环境。 初推开门看见这一幕时,阿林脑子懵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冒出来一个想法—— 她想错了?是阿姐被那混蛋给欺负了?! 但阿林定了定神,又认真看了看,发现自家阿姐虽然低着脑袋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但身上并没有添太多不好的印子…… 肩头胳膊上隐约可见几道长长的,红红的,像是被野猫挠过似的的痕迹。 甚至还有牙印。 但这些个…… 阿林一时有些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犹豫一番,阿林还是轻声喊了一句:“阿姐?” 这一声顿时把那低头想事的唐今叫回了神。 看见阿林,唐今愣了两秒,很快便拧起眉头,“你怎么……” 阿林关上房门,走到唐今面前,“我找马府的管家问了,一路寻了过来。阿姐,你还好吧?那个小翠是不是骗你钱了?” 唐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知道了。 再瞒着也没什么意义,唐今点了点头,但半晌,又摇了摇头,看得阿林是一脸疑惑。 唐今便干脆将枕边那堆银子银票抱起,放到桌上让阿林清点。 “他是骗了我……但没有拿这些钱。” 说着,唐今从底下翻出狐迦乐留下的那几张银票,递给阿林,“还多给了这些……” 阿林接过那几张银票看了看,但这一看,阿林一双眼睛顿时睁大了,“三千两?” 见阿林看过来向她寻求确认,唐今点了点头,予以肯定。 阿林霎时亮了眼睛,激动情绪难以掩盖,“阿姐!” 有了这三千两,那她们…… 看到阿林脸上抑制不住的高兴,唐今也弯起唇角跟着她笑了笑。 但等阿林转开头,她又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是啊,跟阿林一样这么开心,才是她应有的反应。但是…… 怕自己看错,或者这银票有什么问题,阿林反反复复将那几张银票又看了好几遍。 但不管她怎么看,那几张银票都没有任何问题,就是实打实的三千两。 三千两……三千两啊。 有了这笔钱,她和阿姐就可以离开凉州,就可以有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家了! 这是她们一直想做的事,看着手上的银票没忍住地笑了一会,阿林就扭头又想拉着唐今一起笑。 可她转过头去,才发现自家阿姐眼眸低垂,脸上并没有高兴之色。 阿林眼中的笑意便迅速被担忧和疑惑取代,她放下手中银票,去观察唐今的神情,“阿姐?” 唐今也抬眸看她。 被阿林这样充满关切的眼神注视了没有多久,唐今眼睫微垂,很快便把心里话说了:“阿林,他是不是想用钱打发了我?让我以后不要纠缠他?” “……啊、啊?” 阿林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唐今的这番话,跟她不久前才在狐迦乐那里获取到的信息,相差得有点多。 ——那边都愿意做小了,这边怎么会在“他是不是想用钱打发我”? 阿林的脑子一时都没有转过来。 但看着自家阿姐眉心紧锁的样子,她也赶忙接话:“阿姐你怎么会这么想?” 唐今转头看向门外。 房门紧闭着,瞧不清外头的情况。 但不用瞧清楚也知道。 外头不会有狐迦乐。 唐今低声说了一句:“他回西域了。” 在缠了她一晚后,连一句话都没给她留,只留了钱,就回西域去了。 这不是想用钱打发了她…… 还能是什么? “阿姐……”看着唐今这样消沉低落的样子,阿林的心里也不好受,忍不住就安慰起唐今,“难道他一句话都未曾留吗?没有说过要回凉州找阿姐?” 那个淫魔,都愿意给阿姐做小了,应该是真心喜欢阿姐啊?怎么人走了连一句话都不给阿姐留的? 唐今闻言摇了摇头:“没有留话。” 果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阿林一时有些生气了,“没事阿姐,世上好男儿多的是,阿林明日——” “就留了封信。” “阿林明日就去给你找——嗯?”阿林好像听见了什么,看向唐今。 唐今抖了抖手里拿着的那张纸,也不想委屈站着了,拉了条板凳,继续坐着委屈,“一句话都没留,就给留了封信。” “……”阿林张了张嘴,视线在自家还委屈着的阿姐脸上停留了许久,最后还是将一番话语咽下,扭着八字眉头挤出了一个年画娃娃一样的笑。 【皮这一下很开心。】 第93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93 # 九十三 委屈归委屈,但在自家小妹欲言又止的眼神之中,唐今还是勉为其难地打开狐迦乐留下的那封信看了起来。 信纸不长,他留下的话语也很简单,就跟他那人一样,言简意赅,平白透出一股倨傲之意。 可偏偏他又没认真练过大陈这边的字,一个个字写倒是会写,就是写得……笔迹颇为幼稚。 像是小孩一般。 这倒也跟他那个人一样。 阿林坐在一旁,没有去看狐迦乐那封信,只托脸观察着唐今脸上的表情。 见她视线一行一行地往下扫,眉宇间压着的那股消沉落寞之气也开始逐渐消散,阿林那一颗飘飘浮浮跟着担忧的心也总算能定下来了。 她总还是怕阿姐被那人给骗了、伤了。 只是许久,见唐今的视线落到了信纸最后,却停在那里久久不动了,阿林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索性故意问:“怎么了阿姐?难道他还真要用钱打发了你?” 唐今轻咳了一声,将信纸重新折起,“没有……他说若一切顺利,等到凉州再落雪的时候就能再见了。” “落雪?凉州十月可就有雪落了,如今刚刚五月,那也至多不过半年了。” “嗯。”唐今应了一声。 至于为何需要半年的时间,狐迦乐倒是在信纸上给她解释了,什么匈奴、大月氏、陈国、王位之类巴拉巴拉的,一大长串唐今也看不懂,就直接略过了。 反正狐迦乐好像也知道她会看不懂,就在最后直接写了句,凉州再落雪的时候就能再见了。 “阿姐想他回来吗?”阿林又在一旁问了句。 唐今顿了顿,刚要说话,阿林又笑了声,改了口:“我说错了,阿姐想看落雪吗?” “……”唐今想答,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回答来,就只能那么瞪着阿林。 但阿林又不怕她瞪,见她这样窘迫,阿林甚至没忍住笑了出来,“阿姐,想来今年的冬日你应当不会那般讨厌了?” “……阿林。”唐今只好喊她一声,想要呵止,也算是求饶。 阿林倒也见好就收,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示意不说了。 可那双清透得像是山泉一样的水眸弯弯笑着看了唐今一会,“扑哧”一声没忍住,阿林就又笑了起来,“阿姐。” 唐今要说她,可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叹息去了。 任由自家小妹打趣了一会,看着阿林脸上不见阴霾的笑意,唐今想了想,又试着问:“阿林,你不气他了?” 之前跟阿林坦白时,阿林虽然一开始接受了她跟狐迦乐的事,可当后边她说清楚狐迦乐是个男人的时候,阿林几乎是瞬间暴怒…… 阿林当时那恐怖阴沉的脸色,唐今到现在都还记得。 不气那人了吗? 听到唐今这问题,阿林多少有些无奈,脸上的笑也变作了无奈的笑。 她当然气了。 之前以为那小翠是个女子,还是阿姐率先轻薄了对方……阿林再疑心对方的身份和心思,也能勉强理解对方。 何况阿姐自己都喜欢上对方了。 但结果那家伙是个男人。 世间男子多薄情寡义,她在探竹轩中、在烟柳街上已看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例子。 她实在很难相信一个状似位高权重的男人,在落难之时靠近自家憨直好骗的阿姐,甚至向她表明心意与她亲近——不是别有用心。 她与阿姐都被骗过太多次。 阿姐害怕再次被骗。 而她深深憎恶再次被骗。 所以她实在很难不讨厌那个小翠…… 但是。 阿林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阿姐。 或许阿姐自己也没有察觉,在问她“你不气他了”这句话的时候,那双干净的浅眸里,有着小小的试探与希冀。 阿姐是希望她可以不要讨厌那个小翠,与那小翠和谐相处。 逼阿姐在她与那小翠间抉择——即便她知道,阿姐一定会选择她,但这样逼阿姐放弃一方的行为实在太过自私。 而且。 身子给阿姐睡了,也口口声声说着愿意给阿姐做小——说不定那小翠也没有她想的那么坏。 阿林安慰安慰了自己,也就对着对面那眼含期待的唐今重新展颜了:“他都愿意给阿姐你做小了,我还有什么好气的?” 说到这个,阿林忍不住搬着凳子往唐今旁边挤了挤,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写满好奇。 “不过话说回来,阿姐你是怎么说服他的?我瞧他心高气傲,不像是会甘愿做人偏房侧室的啊?” 听到阿林前面那句不气的时候,唐今还眼眸微亮,明显是高兴了起来。 但等到听到阿林后面的话,她眉头一下就又拧了,“什么偏房侧室?” “嗯?他未曾说吗?对了我刚刚寻阿姐的时候在街口撞见他的马车了,是他亲口跟我说的,说阿姐你同意让他做小了。” 什么她同意,唐今纠正了一下这句话,“是他自个愿意做小的。” 在她这里狐迦乐就是小的,根本不用什么同意不同意,要同意也是看狐迦乐自己同不同意来她这边做小。 “……那他怎会主动提要做小?”阿林没想明白。 唐今又解释:“不是他主动提的,是我跟他说的。他听后很是不高兴了两日,但还是接受了。” 阿林试着理了一下她话语里的逻辑,半晌,终于找出了问题的关键:“阿姐你是……你为何要让他做小呢?” 也没见阿姐还中意旁人啊?就喜欢这一个,怎么一上来还只让人做小呢? ——难道阿姐还有远见,也觉得那小翠一看不像能当正夫的,就提前给留了正夫的位置? 阿林正在头脑风暴,试图理解自家阿姐对未来夫侍们的计划安排的时候。 唐今又发话了: “不是我非要让他做小,我是在乎他的……可事实如此,他如何能重得过你去?” “……嗯?”阿林这一下又没听懂。 但她对面的阿姐却认真了起来,甚至伸出双手,一把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声音低缓,说得无比认真: “阿林,从前阿姐只在意你,如今却多了一个他——但是你放心,不论何时你在阿姐心中都是最重要的,不论是谁,都大不过你去。” “他若要跟你闹、跟你不对付,我定然好好收拾他,他若是闹个没完……我不会再欢喜他的。” 像是完全没有读懂阿林脸上那仿佛被雷劈了般,明晃晃写着“这里是哪里”“阿姐在说什么”“是我想的那样吗”“等等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话说回来你们两个误会成这样怎么还能走到一起啊”“这么说应该是小翠的问题吧”“反正阿姐不会有问题”“又或许,是我有问题吗”的表情。 唐今自顾自地往下说着: “但是我也跟他说清了,我心里永远都是你大、他小,他一开始很不高兴的,但昨日夜里他也接受了,说愿意做小……他以后都不会再与你相争的,所以……” 唐今看着自家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小妹,眨巴眨巴眼睛,“阿林你下巴脱臼了吗?” 咔。 一声古怪的响。 “啊、啊……”阿林连忙扑腾起了手。 她下巴真脱臼了。 第94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94 # 九十四 经过一番紧急抢救,唐今还是帮阿林把脱臼的下巴给重新安回去了。 只是看着那装回下巴后还有些欲哭无泪的阿林,唐今也忍不住又唠叨了起来:“如今我们离了探竹轩,就不用再那般省钱攒钱了,你要多吃些肉,吃好些、吃饱些,把身体养结实。” 姐妹俩自从父母离世后,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了。 唐今也就罢了,阿林是自小体质就有些弱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吃不饱饭,一直营养不良,身体缺钙缺铁缺各种——像是现在关节容易脱臼也是营养不良的一种表现。 阿姐也不嫌这种唠叨,她听着还有些开心,“知道了阿姐,我以后一定敞开了肚皮吃。” 现在就算不拿小翠留的那三千两银票,她们也有两百多两的存银了,以后是肯定能吃饱饭的。 唐今揉揉她的脑袋,心里也开始寻思家里小妹的养胖计划。 但唐今的注意力开始飘走了,阿林的却没有,她抓住唐今的手,继续问:“所以阿姐,你跟小翠说的让他做小……是指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是占小头的呀?” “嗯。”唐今点了点头,又回握住她的手,“他比不了你的。” 听着唐今这番话,阿林的心里既是温暖,也控制不住地有些忍想笑,“在我心里阿姐也是最重要的……不过阿姐,‘做小’其实还有一个意思的。小翠他好像就把阿姐的意思理解成那一个了。” “嗯?”唐今在阿林对面坐下,满眼疑惑地看着阿林,“还有什么意思。” 什么给小当三……这种事,一个不怎么跟人来往交流的老实人,是不会知道的。 而阿林看着她那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唇角就忍不住扬了起来。 不仅是觉得这个误会好笑,更是有种讨厌的人被自己喜欢的人狠狠耍了的畅快感。 轻轻一声“啪”,阿林伸手拍住了唐今的两边脸颊,然后又没忍住挤着她脸颊上的肉揉了起来。 “阿姐,给人做小,就是给人当偏房、当侧室、当暖床小厮的意思。你让小翠给你做小,给你当偏房,让他以后要跟别的男人一同伺候你——他肯定不高兴啦。” 自家小妹的手掌热乎乎的,压着唐今脸颊上的肉两边揉。 而唐今的思绪也好像跟着阿林的这两只手,在阿林的一番话里,像是面团糊糊一样被揉了揉去,糊成一团。 唐今慢慢张开嘴。 阿林赶紧给她把下巴托着,防止她跟自己一样下巴脱臼。 不过唐今的身体状况还是比她好点的,被阿林这么一托,嘴也就闭上了。 只是她瞳孔深处的颤抖还止不下来。 那本来被古铜皮肤衬得不那么显眼的漆黑睫毛都上下乱颤,像是一下被撕开天空咆哮的轰鸣山雷,震得有些没办法回神的憨笨山虎。 她才头一回知道那条缠人的水蟒寻上自己,缠到自己的身上,是下定了多大的决心。 愣神良久,唐今又慢慢凝聚视线,看着阿林。 阿林看懂了她眼神里近乎求救一样的迷茫。 她不知做小还有这样的意思。 她也从来没有要让小翠做小的意思…… 可是。 如果在狐迦乐那里,她的话一直是这样的意思,狐迦乐为什么要答应呢? 他那样坏脾气,倔得跟头犟驴一样从来不肯向谁低头的人。 阿林长叹了一声,又想起早上天还未亮时,在长街上跟狐迦乐之间那场荒唐的对峙。 她一时也不知道自家阿姐这算是误打误撞阴差阳错,还算是什么了。 不过这一回,她也没再管自己的私心了,而是认真告诉唐今:“阿姐,小翠他,应是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到就算明知她的红豆手绳不止赠予了他一人,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让她给自己戴上。 喜欢到就算亲眼见了,亲耳听了,亲身经历了她对另一个人的偏爱,却还是想抓住她的手,站到她的身边。 这份喜欢,大概就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了。 阿林不信任阿姐以外的任何人的“真心”。 不过她也希望,自家阿姐可以得到不止她一个人的真心。 唐今眼底的颤动渐渐在阿林的安抚中平静了下来。 她再次看向手中那封信,张口,又想说“为什么”,可想要发问的对象并不在眼前,这句“为什么”也没有办法问出。 狐迦乐对她说过很多次欢喜了。 但每一次,即便有一刻唐今信了,但事后再想起来,总是没什么真实感。 她总是不明白狐迦乐为什么会喜欢她这样一个人。 慢慢展开手中被重新折起的信。 信纸最后一行留有一句简单的话,而这句话也是她刚刚明明已经看完了信,却还久久没有回神的话。 那其实只是一句很简单的疑问。 ——若我再回凉州,你愿同我回西域吗? 或许是怕她还有别的顾虑,又或者是心有不甘,停顿处洇开一片有些难看的墨色,而后才紧跟着出来一行潦草的添文。 ——你若想带那人一起,也可。 左右不过是多养一个姘头。唐今好似都看见了写下这话时,狐迦乐那故作冷漠高傲,偏幽冷红了眼眶的憋屈模样。 果然。 唐今慢慢摩挲过手下的信纸。 真诚,才是最得人心的东西吧。 【这么讨人厌的大蟒蛇都被主人的真诚给感化了呢,撒花撒花~】 第95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95 # 九十五 凝视信纸良久,唐今抬头,望着阿林问了一句话: “阿林,你想去西域吗?” 之前她们说,若离了凉州就去江南安家,但是…… 阿林看了一眼那被她攥在手中的信纸,几乎一下就猜到了她为什么会突然有此一问了。 阿林心绪复杂又无奈地叹了一声。 其实她早就说过的。 未来去哪都无所谓。 唐今还坐在椅子上,阿林站在她的身前,看起来也就比她要高了。 难得的,阿林也能将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头顶上了。 看着那双仍带迷茫与不敢信的浅眸,就像唐今过去轻揉她的脑袋一样,阿林也轻轻抚过唐今头顶的发丝,低声坚定地道:“阿姐去哪,我就去哪。有阿姐在的地方,就是阿林的家。” …… 究竟是留在大陈,还是去狐迦乐所在的西域,成了一个需要唐今独自思考抉择的问题。 过去,很多事她都是交给阿林来抉择的。因为她相信阿林,信任阿林,知道阿林绝对会选择对她们都好的答案。 但这一次。 阿林没有帮她选了。 是要留在陈国,还是去西域,都看唐今自己的想法。 阿林也说了:“不论去何处都好,只要阿姐顺心就好。若有哪一日在那地方待得不顺心了,我们就换一个地方。天下这般大,难道还寻不见一个顺心的好地方了?” 阿林说的话在理,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唐今的迷茫。 对于一个自幼便被卖来卖去,后来甚至被卖进采石场中,当了数年如机械木头般没有多少自我的囚徒的人而言。 独自去做一个选择,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说起这个系统030也是絮絮叨叨: 【原身确实有很严重的性格缺陷,话都说不太全呢,当初跟她进行沟通的时候费了我好大的劲,只有跟她说到她妹妹她才稍微好一点……】 说起来这姐妹俩也真是可怜,幼年那般遭遇,好不容易找回来相见了,结果原身又被别人的一句话骗得去参了军。 要是在别的朝代也就罢了,原身头脑一般,但当个兵头在战场立点小功肯定不成问题。 偏偏却身处这样腐朽的一个王朝之中。 【按照现在的历史进程,最多一年陈国就要彻底乱了,到时候就是内忧外患,迁都,再灭国,然后改朝换代。】 陈国是注定要消亡的,唐今没有兴趣去拯救这样一个腐朽的王朝,当然也没什么兴趣领兵起义自己去当那个改朝换代的新王。 这不是她要做的事,也不是阿林的阿姐会做、能做的事。 她只要护阿林一生平安幸福就好了。 去未来百年间都会相对和平富饶的西域,对唐今来说当然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这是对她们这一对普通的姐妹而言,最好的选择。 当然——这么一个决定了她们未来人生的选择,作为阿林的阿姐,唐今还是需要好好纠结一下的。 而唐今这么一纠结,就纠结过了玉门关的酷暑短秋。 寒风渐起,眼看那天,又要落雪了。 “阿今!” 一声热情的呼喊,正在操练场中监督练兵的唐今闻声回头。 眼见远处一道身影提着食盒高高兴兴地朝这边跑来了,唐今跟身旁一个校尉说了声,便先过去了。 等走近了,看着那完全压不住脸上笑意的阿林,唐今问:“今日又是什么理由?” 阿林将食盒一把塞到她手里,然后去撸袖子,“阿姐你看,我又长肉了——是不是值得好好庆贺一番?” 冷风一吹,阿林暴露出来的胳膊上顿时被激起一片小疙瘩,她连忙将袖子拉下,又推着唐今往她营帐里走。 “今日我可做了好大一盘肉排骨,阿姐你得帮着我吃才行。还有阿姐最喜欢的……” 唐今反正也是耐不过她的,她又是专门掐着点来,训练场那边也到结束的点了,唐今回头跟那校尉喊了声“散了,吃饭”,也就先一步跟着阿林回营帐里去了。 有马主将作保,那日之后,探竹轩就正式归还了阿林的卖身契,也在几个城门的守城将那里,将阿林的名字划去了。 如今阿林算是彻彻底底的自由身了,不管是要出城进城,还是来这军营里找她,都不会有人阻拦。 至于唐今。 唐今之前跟马主将签的那个契约,其实就有那么一点卖身契的意思。 契约书上定的是马主将帮她赎人,她往后就帮马主将效力。 这个效力当然不是去杀了某一个人那么简单。 当日杀的那一个,只是为了证明唐今的能力而已。 她得先向马主将证明自己值这五百两,马主将才会跟她签那契约,帮她赎人。 契约已经签下了,唐今也不能反悔。 所以即便如今阿林已经恢复了自由身,唐今却也还是离不开军营。 但继续这样也不是办法。 “你这几月都已经帮他杀了好几个人了,就连刺史都……虽然都是些该死的人,但这样实在太过危险,不能再继续了。” 吃过饭,阿林就没走了,一边和唐今洗着碗,一边跟她说着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话。 每次去刺杀,唐今都是有性命之忧的。 纵然前几次都平安无恙地回来了,但若这么继续下去,保不准就会有一日失手。 马主将帮了她们,阿林很感激,可事到如今,马主将帮她们的,她们已经还得差不多了。 总不能就让阿姐这么一直帮他杀人,直到把阿姐的命也赔进去吧。 阿林也想过,马主将会不会觉得差不多了,也同意跟她们解除那契约。 但试探过马主将的口风后,阿林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那马主将左一句右一句地跟她说车轱辘话,摆明了就是不想轻易放了唐今。 也难怪了。 在唐今帮他杀了好几个人后,马主将都快要升任为新的凉州刺史了。 这般快的晋升速度,虽然其中也有马主将自己花了银子打通攀关系,但若没有唐今帮他杀了那些碍事的,他也不至于上位得这么顺利。 感受到了唐今能给他带来的巨大助力,马主将这会当然舍不得放人了。 或许也是看出了两人的心思,马主将还又给了她们一笔银子以作安抚。 但如今银子已经不是她们想要的东西了。 何况还是这种买命的银子。 听着阿林的劝告,唐今也嗯了一声,“我知道。冬日将近,匈奴马上又要来了。” 阿林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姐也想到了?” “总得想办法脱身。” “这会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只是阿姐你要小心,小心匈奴,小心马主将。” 唐今看了一眼阿林,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心,我会的。” 未来之路虽然还有些迷茫,但是这一刻,她们还是幸福的。 阿林顺着唐今的手掌偏过脑袋,干脆一把就靠到了她肩膀上,“今晚我要跟阿姐睡。” 唐今叹了一声,“好。” 阿林可听见了她的叹气:“阿姐嫌我?” “不嫌,但你日日往营里跑,不读书了?”唐今虎起脸来吓她,“不是请了老师教你读书的?” “来营里也不耽误我读书啊。我日日都有读书,老师也夸我学得快,不信我给阿姐背篇文章听听?” 唐今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你背了我也不知你是不是背对了。” “那我就背两遍,阿姐你听有没有差。” 倒是个好方法。唐今洗了洗手,“那你背吧,我听着。” 阿林笑了一声,看了眼远处的凉州城,便背了起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少年的轻轻话语跟随着日落前的大漠北风逐渐飘远,而唐今也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远处的那座凉州城。 忽而,旁边背诵着《硕鼠》的阿林停顿了一下。 再出声时,背诵的内容就跟刚刚不一样了,“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唐今顿了顿,转头正要说阿林是不是背错了,阿林就拉着她抬头往天上看。 点点白朵正从灰橙色的天空中飘飘落下。 “阿姐,又落雪了。” 第96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96 # 九十六 十月底,苍茫茫的大雪与一整年未曾再犯境过的匈奴大军,再次抵近凉州,围困住了包括玉门关在内的数个重要关隘。 这是马主将从一营之主将,升任为整军之主将后,面临的第一场大战。 西凉边军屡战屡败,年年都被匈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朝廷那边早有不满。 而这一次,也不知是京中哪个看马主将不顺眼的在皇帝面前挑拨了一番,弄得皇帝也下旨施压,若这次西凉军还是不战而败或是被打得满地找牙—— 那马主将这才升上来不久的统军主将之位,也赶紧擦擦,让出来给别人坐吧。 马主将收到这般旨意,自然是气得摔碗骂粗,但这旨意是皇帝下的,挑拨皇帝下旨的人也远在京城,就是马主将再如何恨,也没法把唐今派去京城杀人。 而且就眼下这情况,他还得把唐今留在眼前,以防万一。 匈奴来势汹汹,但马主将也不是傻子,看得出,今年的匈奴其实并没有往年那般有底气—— 这也难怪了。 匈奴自去年年底骚扰完凉州,从大陈这边拿走了一大批金银粮草物资后,休养生息没有三月,就扭头又去打大月氏了。 大月氏过去也是西域诸国中,最为强大的国家之一。 只是多年以来,这边被匈奴咬两口,那边被同为西域强国的狐勒兰咬两口,实力早已大不如前。 而这一次,匈奴摆明是存了灭国的心思去的。 去年十二月底,狐勒兰国内乱的消息爆发不久,今年一月初,匈奴大军便直接开始攻打大月氏。 大月氏紧急求援,求得周围几个小国帮助,但也没有什么用。 到四月时,大月氏已差不多是临门一脚就要灭国的状态了。 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往日的恩怨了,大月氏频繁遣使前往狐勒兰,以唇亡齿寒之理劝狐勒兰国出兵相助。 但当时暂坐王位的,是先王的第三子。 不知缘由,但这位三王子不顾座下多位大臣的反对劝告,就是不肯出兵相帮。 而在大月氏国眼看就要被匈奴铁骑踏灭之际,狐勒兰国失踪已久的大王子却突然归国,在圣巫及一众拥趸的拥护之下,斩杀三王子,上位称王,并即刻下令出兵相助大月氏。 狐勒兰国的军队虽无法反过来攻陷匈奴,但有狐勒兰出兵,匈奴大军也无法再在短时间内攻下大月氏了。 前期为了拿下大月氏,匈奴那边已经耗费了太多的资源。 眼看冬日将临,匈奴大军必须休养生息了。 ——毕竟除了西域,还有大陈这么一头好欺负的窝囊肥羊摆在他们面前。 回国休养一月,等到天冷,他们又能进攻大陈了。 反正大陈那玩意,都懒得说,不用怎么认真打,随便吓唬吓唬就又能抢来一大批资源。 有了资源——明年不就又能接着打大月氏了? 匈奴这边计划得是好。 就是没想到有人给他们玩了一招釜底抽薪。 明年还想接着打大月氏是吧? 那不好意思,我们就先把大月氏给吞了。 就在匈奴撤军后不过半月,那帮着大月氏抵抗匈奴的狐勒兰军队就直接反过来,吞并了早就被匈奴消耗得没有了半分抵抗能力的大月氏。 甚至因为前期狐勒兰军队的一些刻意塑造,许多大月氏国民都将狐勒兰军队视作天神般的存在。 狐勒兰国军队调头来攻打大月氏时,城里百姓甚至主动打开城门,邀狐勒兰军队入内。 狐勒兰就这样轻轻松松,在一片鼓掌叫好中摘下了匈奴苦攻了近半年的这颗好果子。 匈奴那边都快气到吐血了。 但再气也没用,毕竟谁也想不到—— 那个被他们联合三王子追杀了整整一路,明明早就该死在了黄沙大漠中的大王子,居然又活着回来了。 匈奴军主将拔列兰在家里调整了一月心情,扭头,就又带着军队来打大陈了。 还是那句话。 在狐勒兰那里失去的,他们要全部从大陈这边拿回来! 第97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97 # 九十七 拔列兰想得简单——毕竟攻打大陈也确实不用想得有多复杂。 但马主将也不是个完全的傻子。 谁都知道匈奴前不久才结束了西域那边的大战,而且还没从西域那边讨到多少好处,这会正是资源紧缺的时候,是不可能真的攻打大陈的。 最多也就跟前几年一样,骚扰一下边关逼着陈国出点血,就收兵了。 马主将清楚这点,但他也更清楚自己手底下的那些西凉兵都是个什么德性。 万一把匈奴那边逼急了真的打起来,他们这边也还是打不过的。 顶着京城那边的压力,马主将想了又想,干脆就派了个使者去匈奴大军营里,找了拔列兰,把话坦白说了。 意思就是我知道你们就是来打劫的,没有真的要攻城的意思,我呢也不打算真的跟你们打。 但是我新官上任,京城那边还看着我的表现啊,我得给皇帝一个交代,咱们就合作一下呗? 你们配合我表演一番让皇帝高兴高兴,等把皇帝哄高兴了,我再想办法给你争取你们要的东西。如何? 马主将的这番话语让拔列兰听了,自是十分不屑的。 但这股不屑的情绪只属于拔列兰个人,他也清楚,眼下的匈奴确实不宜再发起大战,马主将这法子…… 过了几日,拔列兰让那使者回去找马主将了。 他可以配合马主将“表演”,但马主将也必须得给他一个信物,作为合作的依据。 不然若最后表演完了,马主将又不给他们匈奴讨好处了,他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留存证这种傻事马主将可不会做。 双方又进行了一番你来我往的协商,最终,马主将忍痛搬出了数十箱金银财宝,当作他们间交易的定金,叫人秘密送去给拔列兰。 而唐今就被马主将选中,领队护送这笔金银。 出发之前,马主将将她叫到面前,给她吩咐了件事。 “到了地方后,队伍里的其他人……”马主将笑眯眯地抬手在颈间比画了两下,然后又把手揣进了袖子里,一派只是在跟她谈天说地的样子。 唐今垂眸看了眼堆在他脚边,装满了金银财宝的一个个箱子,少顷,也只是“嗯”了一声。 知道她本性愚善,马主将还非常好心地给她补了一句:“此次去的,都是些没什么规矩的人,有冒领军功者,有欺男霸女者,你瞧见了就知道了。” 总之,都是些该死的人,她动手的时候不用有太多心理负担。 唐今看他一眼,没有说这个,只道:“若我出事……” “帮你照看阿林?”不用她说马主将也知道她的意思了,当即便表示,“你放心,你那妹子啊,可得我家夫人喜欢了,前两日还跟我说要收她做义女,她若是出事,我夫人肯定第一个拿我问罪。” 阿林离开探竹轩后,唐今便在城中给她置办了一间小屋,还请了一位大娘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但也不知阿林是怎么做到的,一来二去就跟马主将的夫人结识了。 马主将的夫人心善,在得知了阿林过去的遭遇后,十分心疼她,平日有事没事便要唤她过府用饭。 至于什么义女,这个阿林倒是没有跟唐今提过。 但阿林做这些也肯定是心里有数的。 看着对面笑眯眯的马主将,唐今没有再问,抬手向其行了一礼,便出去招呼其他人,准备出发了。 天色已晚,马主将抬头看了眼煞红的天,也揣着袖子慢悠悠地走了。 …… 这两日,在与马主将暂时达成协议后,原本恨不得贴着玉门关城墙驻扎的匈奴大军已经暂时退后了数十里地,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原之上重新驻扎了下来。 两方主将私下交易,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 唐今一行人趁夜出发,也不用将这堆装满金银财宝的箱子送进匈奴大营,只用送到指定位置,等着拔列兰的人来接手即可。 玉门关外便是漫天戈壁黄沙,人不好走,载着一箱箱重物的车轮就更不好前行。 队伍中时不时就有人要多嘴骂上那么一两句,但到底是马主将亲自交代他们办的事情,也没人敢撂挑子不干,就只能这么拖拖拉拉地一边抱怨一边接着走。 走了快有两个时辰,周围荒芜的沙土地上渐渐多出一点深绿色的矮植,唐今才总算瞧见约定好交接碰头的那条浅河。 远远望去,河边已经有一队人马等着了。 唐今朝后催促两声,带头往那边走。 而对方明显也发现了他们,原本松散的队伍一下就集结起来。 等唐今带队走到那一行人面前,为首一个穿着棕褐色披甲的匈奴男人啐了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根,粗声粗气地问唐今:“怎么迟了这么久?” 对方说的是汉话,唐今倒也听得懂。 但听得懂不代表就得接对方的话。 唐今只冷淡回了两个字过去:“点数。” 那人顿时眯起一双利眼,上下打量起她。 良久,男人鼻中一声冷嗤,也不多说了,朝后一招手,周围一群匈奴人便顿时涌了上来,将唐今等人包围。 不少陈兵在瞧见这一堆匈奴人的时候,本来就有些惴惴不安了,这会一见这架势,顿时就是一惊。 有两个膝盖软的,甚至当场一趔趄,直接就给人跪了下去。 这般滑稽软蛋的模样,立时引得周围一群匈奴人哈哈大笑,就连刚刚跟唐今说话的那个匈奴领队也开心地大笑了两声,笑够了,看够了这群陈兵的蠢相,才挥手,让人上前点数。 直到看着那些匈奴人打开箱子一个个点数,而没有拔刀朝他们砍过来,一群陈兵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逐渐转晴。 “这么多金子,我说这车怎么这么难拉呢。” “姓马的干嘛给匈奴人送钱啊?” “嘁,这还能为啥,不就是为了……” 不用列队拉车了,一群陈兵慢慢地就聚到了一起,挤眉弄眼窃窃私语。 唐今移眸看了眼,站她旁边的匈奴领队大概也注意到那边了,又是一声不屑冷嗤。 这般没有纪律性的士兵队伍,他显然是看不上的。 唐今收回视线,手掌虚虚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并没有要过去制止那群陈兵的意思。 这次跟着她来运箱子的陈兵总共有四十名,马主将的意思是一个都不留。 但她一个人,在这片茫茫戈壁之中要如何才能一个不落地把这四十人全部解决…… 只要有两人往不同的方向跑,她就注定要失手。 唐今垂眸看着地上的影子,慢慢调整呼吸。 今夜月圆,灰黄的戈壁石滩也被铺上一层素色霜银。 此处距离河边不远,不说草木繁盛,却也着实有不少成团成簇的低矮绿植。 河水冲刷过岩岸的声音还不断从后传来。 “砰。” 一声沉闷重响,点数的匈奴兵们合上了那些装满金银珠宝的箱子。 一个士兵大步走来,走到唐今跟那匈奴领队的面前,用匈奴话汇报了一句什么。 匈奴领队嗯了一声,对唐今道:“够数了。你们可以走了。” 唐今未曾言语,抬脚朝那堆还聚在一起聊着天的陈兵走去。 身后那注视着她的匈奴领队诡谲一笑,蓦然抬手,吹了一声极为响亮的口哨。 尖锐哨声在这寂静的戈壁深处,比任何军号都还要响亮。 几乎是哨响的同一时刻,所有藏身在灌木矮丛、土地黄沙中的匈奴士兵们便径直蹿出,持刀猛砍向那群还在闲聊着的陈国兵。 而那清点完数,来跟匈奴领队汇报的匈奴士兵,也骤然抽出了腰间佩刀,狠狠砍向正走过他身边的唐今。 匈奴领队冷笑着勾起唇角,眼底闪过几分凶狠戾气。 要怪,就怪你们自个的主将去吧。 他额外多给的那一箱金子,可就是为了买你们这群人的命。 …… “啪嗒。” 几滴温热液体突然随风而来,狠狠甩在了匈奴领队的脸上。 匈奴领队下意识闭了下眼睛,还没有睁开眼睛看清楚被甩到脸上来的是什么,鼻间就先闻到了那股对他们这群人而言,再熟悉无比的血腥味。 闭上的双眼骤然睁开,匈奴领队几乎是本能地抽出腰间大刀,狠狠向前砍去。 “锵——” 一阵震耳刀鸣,被甩到眼睛里的血液流出,匈奴领队也看清了那双逼至近前的冰冷浅眸。 没有半分闲下来细细思考的余地,刀刃短暂分开,很快便再次碰撞到一起,发出一声烈过一声的刀鸣。 而地面上。 那持刀想要偷袭青年的匈奴兵,已然身首异处。 青年抽刀回身的那一下,并不算锋利的刀刃在巨大蛮力的挥砍之下,硬生生斩断了他的脖颈。 此刻倒在地上的唯有身躯,而不见头颅。 也只有那被甩在他同僚脸上,仍具温度的血液,证明着他在短短数息之前还存活着的事实。 第98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98 # 九十八 “砰。” 又是一具穿着匈奴戎装的身躯重重倒地,其四肢在沙石滩上勉强挣扎了一下,便彻底没了气息。 看见这一幕,周围的匈奴兵们脸色愈发难看。 远处,载着那些金银财宝的推车旁,一众陈兵早已倒地没了气息。 就只有这一个,只有这一个…… 原本百数的匈奴兵这会竟已被杀得仅剩半数不到,包括他们的领队,都已经倒在了眼前那浑身染血的青年刀下。 但人的体力终究是有限的。 一柄再好的刀,不断挥砍也终究会有断裂的时候。 没有人再敢贸然上前,匈奴兵们极为默契地形成包围之势,逐渐将那浑身染血的青年逼至了河边。 这条河并不算深,但人倒进去,也很难一下就站起来。 青年已经无路可退。 不断挥刀迎敌对她的体能消耗也极其大。 她的身上,她自身的血早就已经跟敌人的血混在了一起,分不清。 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匈奴兵们,或许也是累了,或许是伤势实在撑不住了。 青年手中的刀狠狠插进地面。 她大概是想以此来借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可手中早已被劈出豁口的刀已承受不住她这一下的压力。 “喀。” 一声极为刺耳古怪的声音,那被青年插入地面的大刀竟就那样,在所有人的面前断成了两截。 青年微怔,像是也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但她周围的匈奴兵却没有错失这一良机。 几乎是唐今手中大刀断裂的下一瞬,离她最近的一个匈奴兵便猛然反应过来,一声大喝,沉重巨刀狠狠砍向唐今的肩头。 “嘭——” 月色之下,只见鲜血喷涌,随后便是一声巨大的落水声。 那前一刻还站在那里的陈兵已然不见了踪影。 周围的匈奴兵见到这一幕不禁都连忙上前,观察情况。 河边之上晕开浓重血色,那血色不断向河流下方冲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死了?”有人还不敢信。 最开始挥刀的那个匈奴兵也不敢确认,只道:“我砍中了脖子。” 如此重伤,还砍中了脖子,应当是……死了。 青年方才以一敌多,如同杀神般的骇人姿态,实在让在场所有匈奴士兵有些没法回神。 好一会才有人蓦然反应过来,连忙喊:“快去下游确认尸身!” 一群失去了领队被吓得不轻的匈奴士兵这才重新镇静下去,做起要事。 …… 圆月悄然荡过天空,漆黑的天也逐渐变作淡蓝。 白亮的星点柔和了光线,静谧点缀在蓝天之中,却悄无声息地,离人越来越远。 戈壁中的河流很少,偶有一条,往往也都是大河分出来的小小支流。 但再小的一条支流,在这少有人烟的大漠里,也是给予万物复生之源的翠色甘霖。 清晨,周围驻守的一些护卫都还没醒,狐迦乐便一个人离开了营帐,独自来到了河边。 十一月了,风冷得厉害,吹过狐迦乐耳畔之际,勾起微卷发丝遮挡住狐迦乐的视线。 但风中的这点冷意,却叫狐迦乐一整夜未曾好眠而有些昏沉的大脑,总算是清醒了一点。 近乡情怯…… 他这算吗? 或许也算吧。 狐迦乐垂眸看着手腕上那条已经冒出了毛糙杂线的红豆手绳。 深邃凤眸依旧冷得不近人情。 他确实是怕。 怕半年未见,那个笨陈人就又给他收了一房新的弟弟。 替那混蛋色鬼养一房男人就已是他的极限了,休想让他帮着养小三小四小五小六的…… 她想都不要想。 狐迦乐阴沉着一张脸,冷冷注视着手腕上的红绳。 良久。 那比鹊羽还要漂亮纤长的漆黑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 脸上的冷意未褪半分,眼底寒冰却蒙上了一层淡淡雾气。 半年未见…… 她会不会又添了什么伤? 那个笨色鬼…… 第99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99 # 九十九 腕上的红豆手绳,在指尖的轻轻拨动下,顺着手腕打转。 紧贴肌肤传来的粗糙触感,便像极了那个笨色鬼在抓住他手腕时,他所感受到的。 只是还缺了少许热意。 那个笨色鬼的手在抓他时,总是过分用力,偏偏她掌心又糙又热,每每抓上来,被她碰到的肌肤都升起细密密的疼,还烫。 明明都已经隔了半年时光了,他却好像总还能感受到那笨色鬼抓住他时,留在他身上的温度。 像是被灼伤后久久无法愈合的伤。 但这又不是伤…… 狐迦乐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腕上那条红绳,一双低敛的凤眸里也难得尽是沉静宽和之色。 吹拂过耳畔的北风虽冷,但流淌过面前的河流,却在河岸两侧轻碰出潺潺乐曲,自有一派平静安宁。 可偏偏就是有人要来打破这片平静。 身后急匆匆赶来数道脚步声,又齐整地停在狐迦乐身后半丈。 一道声音恭敬响起,将狐迦乐的思绪拉回现实: “王主,前方斥候在河道上游八百米处,发现了一道可疑身影。” 狐迦乐放下手,“如何可疑?” “那人着陈兵打扮,浑身是血,似受了重伤,且五里地外还有一队匈奴士兵正沿河道进行搜索,应当就是在寻此人。王主,我们是否要改道避让?” 狐勒兰与匈奴的战事才结束不久,匈奴受挫于狐勒兰,此刻必定对他们的王上恨之入骨。 匈奴正与陈国大战,十万大军就驻扎在凉州附近,他们这次出行带的人马并不算多,实在不宜与匈奴军发生正面冲突。 下属明白的,狐迦乐当然也明白。 他此次出行也不是为了来跟匈奴较劲的,没有多想,狐迦乐便下了决定:“绕道。” “是。早膳已经准备好了,王主要现在用吗?” “不必。你们去吃了早些动身。”正打算回驻地,狐迦乐又顿了顿,逮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部下又问了一句,“此地距离凉州还有多远?” ……这是王上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 部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恭敬回答:“还剩七十里。但前方有匈奴营地,绕开营地还需多走三十里。” “嗯。” 一百里,也算不上很远了。 让队伍稍走快些,或许明日便能…… 狐迦乐正想着,忽而视野中又多出了一道漆黑的身影。 那身影离得远,但行进速度极快,不过顷刻,便从豆点大的一个人影,变得隐约能看清其穿着相貌了。 狐迦乐身边的部下立即认出:“是在前方探路的斥候。” 准确来说,是到前方去盯着河道上游那道可疑人影的斥候之一。 部下迅速上前与之交接,没多久又快步走了回来,“王主,前方那可疑之人似乎是……” 他的话语顿了顿,视线不由自主地往狐迦乐手腕上瞟了一眼。 王上自回国后就一直戴在手腕上的这条红豆红绳,他们都是见过的。 一开始还不知道王上怎么突然喜欢起这种廉价的小玩意来了,但后来有消息传出,说这条手绳,是王上在陈国遇见的一位有情人送与他的…… “似乎是什么?” 冰冷的一声问询将那走神的部下震得一个激灵,连忙回:“似乎是……是您的旧友!” 斥候回报,河道上游那可疑之人的手腕上,正戴着一条和王上一模一样的红豆手绳! …… “咳、咳——” 沿着河道走了没有一会,唐今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靠着周围的矮木丛不断将肺中呛到的河水咳出。 匈奴士兵的素质纪律确实要远远高于陈国士兵,唐今沿着河水漂流了整整一夜,这才勉强甩开了那群匈奴兵。 不过这甩开也只是暂时的,那群匈奴兵大有不找到她的尸身就不罢休的意思…… 在这戈壁沙漠里,能给唐今藏身的地方实在不多,何况她现在还受了伤,没法疾行赶路,若离开河水靠自己步行,只怕走不出多远就会被那群匈奴兵追上。 但唐今也不能继续在河水里这么泡下去了…… 将肺中的河水咳得差不多了,唐今找了棵枯树桩靠着,检查起身上的伤口来。 她身上的披甲早在水里就被她丢掉了,现在浑身上下就只剩两件单薄的里衣,还湿了个彻底。 太阳还没完全出来,十一月清早的风实在动人,唐今上岸也没多久,身体就已经被冷风吹得没什么知觉了。 不过这样也好。 就当止痛了。 她伤的地方有些多,但特别深的伤口,其实只有肩上跟手臂上的两处。 唐今将身上的衣服尽量拧干,又撕下数截布条来包扎伤口。 但在河水里泡了太久,即便是将伤口绑上了,这血一时半会也没法完全止住。 失血、失温,种种因素逼得唐今眼前一阵阵发黑。这也是唐今不得不上岸的原因。 不过现在这样已经是相对较好的结果了…… 也幸好,她提前做了准备。 在唐今接到马主将让她去运送金银给匈奴人的命令时,阿林就极其敏锐地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她们想走,马主将又何尝意识不到她们想走。 只是唐今现在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了,马主将不放心就这么放她离开。 但她跟阿林已经生出了要离开的心思,他若一直不放,两人迟早会对他生出怨怼…… 这时候,就只能想起那句老话了。 ——只有死人的嘴,才能保守秘密。 马主将或许想借这次的事灭唐今的口。 阿林有所猜测,虽不能百分百地确定,但也提前给唐今准备好了穿在衣服里面的厚甲。 而且不管马主将有没有这个灭口的心思,这次任务对唐今来说,都是一个脱身的绝好机会。 若是马主将要灭口,她就将计就计。 要是马主将没有那心思,她也可以在后边,要杀掉同行的其余陈兵时,假装失手被那些陈兵反杀,然后假死脱身。 这样做虽然危险了点,但这是她们最好的机会了…… 阿林能感觉到,马主将已经动了杀心。不是这次,迟早也是下次。 …… 有阿林准备的厚甲,唐今虽然被砍了好些刀,但真正严重的伤口也只有手臂上一处,跟最后那个匈奴兵砍在她肩上的一处。 唐今用力捂紧伤口,但显然这样的伤势单用手是止不住的。 叹了口气,唐今放出藤蔓掰下一截搓了搓,搓出两团黏稠黑膏,便抹到了伤处上。 膏体抹上,血是能止住,但已经失去的那些血一时也补不回来…… 头像是灌满了铅水一样沉重,眼前依旧一阵阵地发黑。 冷风还呼呼地往身上吹。 唐今闭上眼睛,平复呼吸,想让自己的状况尽快稳定下来。 她不能在这耽误时间了。 阿林还在城里。 现在确认了马主将就是要灭她的口,那还独自留在城里的阿林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她必须尽快赶回城里去接阿林…… 但。 今日,唐今似乎有些不太走运。 还没能将身体的情况稳定下来,唐今就先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驼掌落地声。 跑得很快,而且目标很明确,就是往她目前所在的方向跑。 就眼下这个情景,唐今能想到会往她这边赶的就只有匈奴兵了。 好在河边还有一些矮草能够藏身,唐今从枯树桩上硬掰下一截木块,便躲藏进了身侧一处矮草丛。 太阳还未完全出来,这簇草丛还算茂盛,或许能躲过…… 唐今刚这么想,一线赤橙金光便乍然从天边射来,几个眨眼间,天已大亮。 ……她今天是真的不太走运。 心中刚刚叹完,就听见那靠近的驼掌落地声逐渐慢了下来,有人从骆驼上跳下,而后便是一道逐渐靠近的人的脚步声。 意外的。 过来的人只有一个。 很好解决。 唐今垂眸看了眼手里那截木块,静静估算着对方跟自己的距离。 五丈,三丈,一丈…… 对方好似也发现了她,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靠近。 半丈—— 当对方的身影模糊出现在草丛外时,那静悄悄钻着沙土蜿蜒爬行的一众漆黑藤蔓也蓦然从地底钻出,瞬间捆住那人的双脚,猛地将其拽向唐今所在的矮草丛中。 几乎是同一时刻,唐今也抓着手中那截尖锐的枯木,狠狠扎了下去。 若估量得不错,她这一下,应该能正中对方的咽喉。 第100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00 # 一零零 “砰。” 极重极重的一声闷响。 是唐今下刺的手硬生生改道,猛然将那木块扎进旁边沙土中造成的一声闷响。 藤蔓的速度快,唐今下手的速度也极快极快。 但。 她眼神也怪好的。 也或许是天上冉冉升起的那轮金日帮了些忙。 让那一抹在黄沙大漠中,本就少见的翠色愈发明亮。 当眼中步入那片翠色时,即便还没有看见对方的脸,唐今便已硬生生地逼着自己将手转了个弯,刺向别处。 过于蛮横的力气让唐今手中那一截木块几乎全部没入了沙土地中。 就扎在狐迦乐的耳边。 天、地,还有她,便构成了一个将狐迦乐困在其中的囚笼。 在这囚笼里,只听得见他们彼此或轻或重的呼吸。 那双翠色的眼眸里,尖锐的瞳孔缩紧,又颤栗着逐渐扩大,清晰地将唐今的身影倒映其中。 唐今也愣愣眨了两下眼睛。 不知过去多久,有河边冷风又吹过,钻进草丛里,又吹得唐今脑子一沉。 那股失血、失温的感觉还在不断加重。 她这是…… 失血过多、流失低温过多,产生幻觉了吗? 唐今一时还真有些不太确定。 想了想,唐今抬起手,挡在了狐迦乐的脸上。 挡了两秒钟后,她将手挪开。 咦。 还是那张脸。 真奇怪。 唐今又换了只手挡上去,依旧是两秒后再挪开。 嘿。 居然还是那张脸嘿。 但唐今还是有些不信,她又抬起了手,但这次,她没有去挡狐迦乐的脸了,而是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心里默数了三秒后唐今放下了手。 嘶……还是那张脸。 但表情变了。 原本微微睁圆,像是懵懂小蛇一样带着点可爱又好像有些失神的翠色凤眸,这会就像成熟的大蟒蛇一样危险地轻轻眯了起来。 那轻张着,叫人能见红软内里的饱满唇瓣也狠狠抿成一条直线,嘴角没有刻意摆弄,却明显往下撇。 那副眼熟无比的漂亮坏脾气蛇精模样。 ……突然就感觉不是幻觉了呢。 但是。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唐今沙哑的一声还没问完,眼前便猝不及防地冒出了两个星点,像是眼眶里被突然甩进了一大滩墨,黑色斑驳着迅速蔓延,逐渐占据全部视野。 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直接“砰”的一声,栽倒了下去。 而脑门就那么正正地砸在狐迦乐的胸口,把那前一刻都已经沉下了一张脸的狐迦乐砸得神色一怔。 等感受到她落在胸口处那粗重的呼吸,狐迦乐才猛然回过神,将她扶着坐了起来,“唐今?唐今?” 尚且没看清她的脸,搞清楚她是个什么情况,就先看清了她那一身早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单薄衣裳。 都还湿着。 只粗略一看,狐迦乐便在她身上寻到了好几个还在往外淌血的刀口子。 这到底是…… 下颚绷紧,狐迦乐的眼底控制不住泛起丝缕森寒戾气,但他此刻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一把将人从地上抱起,便大步朝外走。 随行的部下这会也都赶到了,正等着。 狐迦乐正要叫人来给她止血—— “啪。” 手臂上蓦然传来一股巨力。 狐迦乐低头看。 她不知何时又醒了。 或者说,又硬生生撑着一口气,强行苏醒了。 紧紧抓住他手臂的手掌冰凉一片,那在河水里泡过一夜的嗓子也干涩沙哑得可怕。 但接下来的每一个字,她都说得格外清晰。 她死死抓着他的手,说。 “去接阿林。” 狐迦乐的神色微僵。 许久,没有等到他的回答,那抓在他手臂上的力气又变大了。 她抬起了脸,那双浅色的眸子映照着他身后正一点一点升起的那轮金色朝阳。 好似所有的日光都被融化汇聚到了那一双浅眸里。 照得那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那样专注执着而热烈。 而她就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声音嘶哑地对着他说: “去接阿林。” 狐迦乐静静看着那一双眼睛。 好似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几次心脏被丝线牵扯出悸痛的时间。 他的神情并没有太多变化,他只是张口,低声答了她:“好,我们去接他。” 第101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01 # 一零一 得到狐迦乐肯定的回复后,唐今便再次晕了过去。 等到她重新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一张干净舒适的床榻上。 身上盖着柔软而厚实的绒被,所有受伤的地方也都被重新上过药包扎,昏迷之前感受到的那股失血无力的虚弱感,也被腹中温热食物带来的暖意所取代。 口中残留着一点米粥的香气,一点药汤的苦。 唐今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她正身处一个临时的营帐之中,外头的天应是已经黑了,帐内点了两盏长灯,散出淡淡橙光。 靠床较近的位置还摆放着两个无烟炭盆,正不断驱赶着帐内寒气。 纵然耳边还能听见大漠之中北风呼啸的声音,但身体所感受到的,确实只有一派暖意。 尤其是…… 她怀中。 唐今侧过脑袋,看向了那靠在她身边睡着的人。 这会没有了那过度失血、失温的不适感,她当然也能确认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并非她的幻觉了。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好似也没有那般短。 等到凉州再落雪时便能再见。 就因为这一句话,今年的雪落下来时,她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今年的冬天又会有多难熬,而是……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般情境下再见。 他们之间好像就是有些不太美好的孽缘。 以至相遇时,总有一方要是这般狼狈的模样…… 唐今的视线慢慢从那双紧闭着的凤眸上,移到他莹白的脸颊边。 半年未见,他似乎没有怎么变,甚至之前跟着她在军营里被磨得有些粗糙的肌肤,现在都又白嫩回去了。 漂亮的两腮边浅撒着两团淡淡红晕,饱满唇瓣还是那样莹润水红,如熟透果子的果肉一般。 看来他这半年应当是过得很好的…… 唐今微抿了下唇,瞧见他耳边散落的一缕碎发,忍不住要伸手去拂。 但她刚要动,就察觉到异样。 她的手好似被另一只手给抓住了。 修长的手指半抓半握,穿插在她指缝之间,这会虽没用力,但那掌心也紧贴着她的掌心。 或许是他们身上盖着的这一床大绒被实在太过温暖了,相贴的掌心里,热意已催生出一层薄薄的汗。 唐今迟疑片刻,却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而是默不作声地,在被子底下悄悄把那只手给握紧了。 她自觉没有多用力,但也就是她这轻轻的一下。 那侧躺在她身边的青年拧了一下眉头。 唐今还没有察觉,虽然看不到,但她也垂着眸子,慢慢去抓那只手。 但她对面,那双紧闭着的凤眸却缓缓睁开了。 淡淡雾气还晕在那片翠色之中,叫那双眼睛没了冷意,唯有初醒的懒倦,与几分在盯准了她后,又缓缓生出来的情缱。 任由她抓着他的手把玩了一番,待她玩得差不多了,狐迦乐才低缓出声:“色鬼。” 唐今的动作顿时一僵。 下一秒,浅眸抬起,对上他那双已经不知道睁开多久看了她多久的翠眸,她抿了下唇,就又松开他的手。 可她却是没那么好跑的,她的手指才僵硬着要松开,他就反过来紧紧抓了上来。 热意掌心贴近,那点汗水都阻止不了她抽手离开。 “色鬼。” 他又贴到她耳边,轻声骂了她一句。 唐今讷讷开口,想要狡辩,却实在狡辩不开。 狐迦乐只愉悦地看着她那张麦黑皮肤的脸颊上,升腾起一点隐约可见的红。 “不说话?”他撑半边身子,虚虚半压到她这边来,继续逗她,“是承认了?” 他这样唐今实在是避不开了,视线也不得不重新落回了他那张脸上。 没有刻意做出来的诱态,可他这张脸这样子瞧人时,便如倚靠榻上悠悠吐信等着吃人的美人蛇般,危险,又实在有股子说出来的妖冶神韵。 唐今嘴笨,最后也只能老实回他一句:“我欢喜你,方才想牵你手的……我不是色鬼了。” 狐迦乐的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好像没能反应过来唐今的这句话。 但蓦然,耳边一声嗡鸣,从前与这笨色鬼争执时说过的那句话又再次在耳边回响—— “我喜欢你亲你,不色——你不喜欢我就亲我,色!色鬼!坏色鬼!” …… 漆黑长睫蓦然轻颤了几下。 他定眸,再次认真看向唐今,确认她还在那样有些窘迫地看着他,胸膛里那颗好像停滞下来不断收紧不会跳动了的心脏,才又突的一下飞快跳动起来。 热意顺着颈侧一股脑地涌上耳根,他盯着唐今那张脸,眼底什么别扭疲倦都尽数散去了。 还想要压着情绪,可唇角却忍不住地勾起。 那双翠色的凤眸也轻酿出几分恍惚醉意,如大漠中碧绿的月牙泉,半弯。 唐今只看见身上那勾人的美人蛇妖轻俯身,将那张冶艳的脸颊凑得更近。 红唇启合,淡淡气息都喷洒在她面颊之上,催生滚烫躁意。 “一般欢喜也不过是见色起意……”那双凤眸的视线缓缓流转,从唐今的眉眼间,一点一点,落至她唇间,“你若只是一般欢喜,那你也还是个色鬼。” 他说得轻佻,像是故意要激唐今一般。 唐今也隐约感觉到了。 可是面颊上的热意也逼得她想不了那么多,只本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解释:“不是一般欢喜。” 她抓住他的手腕,指腹正压在他那条红豆手绳之上。 视线瞥过一眼,她又看回他,眼眸也变得愈发坚定,“我欢喜你,是很欢喜,很欢喜你,不是一般唔——” 话语堪堪说完,就被那张红唇尽数堵住。 他的气息很乱,指尖扶上她耳畔时指腹的温度都高得有些灼人,甚至唐今都能感受到他胸口之下那急促无比的心跳。 听着耳边那轻颤的呼吸,唐今愣神许久,还是抱住他,闭上了眼。 第102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02 # 一零二 这紧贴唇瓣的一吻,持续了很久方才结束。 等到狐迦乐终于肯松开唐今时,营帐外呼啸许久的北风都已安静许久。 帐内的温度愈发高,而那厚实的棉被还严严实实地将他们罩着。 他身上灼人的热意似有若无的传过来,带着一种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暗香,倒是招惹得唐今身上也有点热了。 是香膏吗…… 唐今好像还记得一点这股香味。 她还没能开口问,狐迦乐便重新撑起手,远离了她。 唐今的视线也追随而去。 肉眼可见的,狐迦乐的心情很好。 眉眼弯弯——这大概是唐今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出来这四个字。 “饿不饿,渴不渴,伤口可有不适?”他悠悠一个翻身坐起,给她盖了下被子,便问起来。 唐今摇了摇脑袋,“只有些渴。” 狐迦乐便下床去给她倒水。 过了会,看着她将水喝完了,狐迦乐也不免问起了她身上的伤,“谁要伤你?” 如今陈国正在与匈奴交战,她便是被匈奴人所伤,也该是在战场上受伤才对,怎么会顺着河流漂到那距离凉州足有几十里地的地方去。 何况这几日陈国与匈奴也并未开战。 他说到这个,唐今那被美色迷得有点糊涂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她连忙放下茶碗抓着狐迦乐的手问:“我们现在在哪?是到凉州了吗?” “……此处距凉州还有六十里。” 唐今的眉头顿时狠狠一拧,“那……” 狐迦乐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可是那话他不想听,所以也没有让她说下去,先一步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天色已晚,车队不宜在大漠中赶路……我已经让一队人马先行赶往凉州接人了。” 唐今睁大了一点眼睛,但很快反应过来,“多谢……” 狐迦乐半垂着眸子没有接话。 他脸上刚刚还有的那股愉悦之色不见了。 这样垂眸看着茶碗,虽然也不像是生气了的样子……但即便是唐今这样不懂得看人脸色的人,也能隐约意识到不对。 想了想,唐今又开口,把自己会搞成这样的原因说了一下。 “……此次也是多亏了阿林,提前猜到马主将的计划,我才能有所准备。但如今阿林独自一人躲在城里,若是马主将要杀她……” 说着说着,唐今也忍不住紧闭起了眼睛。 她实在是担忧阿林的处境。 尽管阿林说自己会找地方好好躲着,直到她回城接她,可马主将如今已是凉州刺史,他若要在凉州城里找一个人出来…… 狐迦乐的手上渐渐传来痛意。 或许是因着不安,身侧那陈人无意识地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而她此刻,就正抓着他的手。 她本来就是一身蛮力,平时控制着还好,不控制了,这样用力去抓人的手,那人的手便跟被铁钳子给圈住了一样。 好似掌骨都要被她捏碎。 狐迦乐眼睫又无声往下垂了一点。 他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就好像手上传来的那股剧痛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感觉一样。 她越是捏得用力,他越是觉得疼。 便越代表她对另一个男人有多上心。 所以。 他不疼。 有什么好疼的。 狐迦乐转头看唐今,语气平淡:“他可曾说过自己会躲去哪里?” 既是提前寻了地方躲起来,那他派出去的人,恐怕一时半会也很难接到人了。 但若知道藏身的位置就不一样了。早些把人接到,也能免了这笨色鬼天天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心绪不宁的模样。 唐今摇了摇头,“我在城里给阿林置办了一间宅子,阿林只说我回城后避开人群直接回这间宅子里就行,她看见了就会立时来与我会合。” 狐迦乐的视线幽幽停在她的脸上,好半晌,看得唐今都有些奇怪了他才冷声开口:“那宅子在哪?” “东六街巷口往里走第三间屋。” 狐迦乐冷嗯了一声,偏头喊了句“来人”,便立时有两个西域面孔的护卫走了进来。 狐迦乐叽里咕噜地不知道用西域话跟两人交代了些什么,那两人听完后齐声应了一句,便又出去了。 回过头,看见那听不懂西域话的唐今还在眨巴眨巴地看着他,狐迦乐就又从鼻间轻轻发出了一声冷哼,“猜猜他如何能一下就知道你回了宅子?” 唐今眨巴眼睛:“为何?” “……我不是让你猜吗?”狐迦乐动手掐了一下唐今的鼻子。 唐今拿下他的手,“你既知道,那我问你便是了。” 狐迦乐看了眼她的手,“我若就是不说与你听呢?” 唐今想了想,偏身凑过去在狐迦乐腮边亲了一口,看见狐迦乐长睫因此颤动,她又补上一声:“我喜欢你。” “……”狐迦乐推了一下她的手,又好似不喜似的横过来白她一眼,“色鬼。” 唐今不高兴了,他现在坐在床边,离她还有些远,而唐今又只伤了一条胳膊。 一伸手,唐今就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直接把狐迦乐人抱过来了。 狐迦乐也由着她抱,只是坐到了她身边,被她拉着一起盖上被子,他还是撇过脸不理她。 唐今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他不高兴了,但还是好好哄人。 毕竟还得靠他去接阿林呢。 连着又亲了几口,说了好几声“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是只喜欢你的色了”后,狐迦乐也总算是跟她说了。 其实也不是多难想的问题,那阿林既然能保证她一回宅子自己就知道,那他藏身的地方肯定也就在那宅子附近不远。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你真聪明。”听他解释完,唐今也毫不吝啬地夸奖起来。 狐迦乐一边耳朵都被她说得通红了,“有什么好夸的……” 这种小事有什么好值得夸赞的……这种夸人的话语他听着又有什么好别扭不自在的…… 可是。 瞧一眼她那双专注的眼睛,狐迦乐便没法不别扭……不高兴了。 唐今也知道他是嘴硬心软,不说话,只是又在他耳边亲了亲。 本来就红的那一只耳朵,这下就变得更红了。 狐迦乐身躯还有些僵,但唐今将他抱着也不让他跑,慢慢地,他也就顺着唐今的力靠到了她身上。还避开了她受伤的地方。 营帐内的炭火还无声无息烧着,厚实的绒被笼在两人的身上,即便没有交流的话语了,那股暖意还是一点一点沁入心间,在心口的位置又烙下对方的身影。 许久,狐迦乐偏过一点脑袋,一双凤眸低敛没曾看她,眼底却带上了几分冷意。 只是那点冷意也并不坚定,反正有几分水中映月般的易碎虚浮。 “你…同他一起住了?” “嗯?”唐今没反应过来。 狐迦乐劝自己别问,可性格使然,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不是给他安了宅子?” “嗯……” “同住了?” 唐今有些迟疑。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里,但若能进城,肯定就是去那宅子里跟阿林一起住了。 所以…… 应该也算吧。 唐今便又嗯了一声。 狐迦乐顿时一口郁气凝结于心。 再开口,都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睡了?” 第103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03 # 一零三 “睡了?” 青年咬牙切齿地问出了这句话。 而这话一出来,唐今也总算知道他刚刚得知她给阿林买了宅子的时候,为什么会那般直盯着她的脸看了。 嗯…… 要是她现在回个“你猜”,会不会激得怀里这条美人蛇直接张开血盆大口,把她给活吞了呢? 装了这般久,被藏得严严实实的那点恶劣本性,还是忍不住扒开那层老实憨厚的皮,悄咪咪地露出来了一点。 唐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在怀中人腰侧打转。 劲腰窄瘦,他还练武,腰侧这块弧线自然是紧致又流畅,现在坐她怀中扭着,是用了力的,手指顺着那线条慢慢滑下去,都隐约能摸到漂亮的肌肉起伏。 这身段,便是跟那些真的蛇妖比,也差不到哪去了。 她久久不说话,就只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脸瞧,狐迦乐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眉心拧起。 他一把按住腰上那有意无意撩得他实在心意烦乱的手掌,一双冷冽凤眸也不再避着了,径直抬起冷冷对上了唐今的视线,“睡了几回?” 得。 这都不问了,直接给她定罪了。 唐今又轻眨了一下眼睛。 这就像是某个开关。 下一刻,她直愣愣瞧着狐迦乐的眼睛里掺入惊愕,微微睁圆,像是才反应过来狐迦乐说的是什么一样,结结巴巴地:“睡、睡?” 她似乎都不确定自己理解的意思对不对了。 狐迦乐真真是要被她气得肝疼了。 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一样的闷,还疼,他再不想乖乖在她怀里坐着了,一个扭身直接转过来,修长漂亮的手指一把就拽上了唐今的领子。 那张漂亮,冶艳,危险冷戾的脸上晕开恼怒的红:“我说,你与那阿林睡了几回——我离开凉州时与你做的事,这半年间,你又同他做了几回?!” 说到最后几字时,狐迦乐语气加重,明显已经怒极了,一口白牙竟被咬得不断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偏偏他胸脯还不断起伏,眼底火光像是恨不得要把唐今的皮给活剥了。 唐今不是那种惧内的人。 但这个她是真的怕了。 面对这黑化得好像要跟动画版石矶娘娘一样,连头发都飚起来飘在脑后的狐迦乐,她唇颤了两下,便出声了:“我与阿林——唔……唔!” 话说出去半句,那揪着她领子的人便兀地不让她说了,脑袋低下来,刚刚才亲过她的唇瓣又碰上。 只是这一次,那柔软饱满的唇瓣撞得用力,就显得跟石头撞上来一样,不管是唐今还是狐迦乐,都只觉得疼。 唐今要推开他,但她现在这一身伤的,一时还真推不开。 就只能被他揪着领子堵着嘴。 狐迦乐就知道自己不该问。 反正问了,问出来的答案也都是他不爱听的。 再问又是何必。 既然他已经认定这笨陈人,甚至都宁愿给她做小也不肯放手了,那再去在乎她与别的男人亲热了几回……除了让他气闷也没有别的用了。 与其天天气闷呕血,还不如叫自己好受些。 总归…… 现下这一刻。 就这一方营帐里。 她是只有他的。 亲着亲着,狐迦乐就又强行给唐今按回了床上,她腰上没伤,狐迦乐也就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她腰间。 看着那还处于一副被亲懵了的愣神状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唐今,他低低冷笑一声,下撇了许久的艳色红唇终于往上危险勾起一点。 翠色幽幽,倒映着床榻上另一个还茫然无措的青年。 正如那饥饿了许久终于等到了猎物,以蛇身相缠紧绞,就等着对方咽气毫无抵抗后贪食享用的毒蟒。 修长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轻落,又用力,压着唐今胸口正中。 身上的美艳蛇精目光幽冷,笑容阴恻,轻飘飘地宣布:“不论你这半年与旁人做了几回,今夜,你与他们做的,都要给我补回来。” “……” 不知道是不是胸口那几根漂亮手指按得,唐今突然觉得自己喉咙有点发紧,“什么意思……” 狐迦乐又笑一声。 他俯身,到她耳边,轻声细语比那杨柳枝随风拂过耳畔时还有温柔,但说出来的话语,却叫唐今不寒而栗: “意思便是……这半年里,你与旁人做了多少回,今夜,就要尽数都在我身上做回来,若少一次……” 他抬眸,狠狠剜了唐今一眼。 唐今只觉喉咙顿时横插过一根箭镞,连话都说不出了。 他还真是…… 事事要强。 什么都要争第一,什么都不想输。 没有去管唐今的反应,说完那话后,狐迦乐又从鼻间冷冷哼了一声,便起身,低垂着脑袋,开始扒拉他身上的衣服。 他勾起的唇角,又紧抿着,落了下去。 唐今身上已经换了干净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腰侧里衣上是系带,狐迦乐就先去解那系带。 只是也不知怎么了,就这么一个普通的绳结而已,他解了半天也不曾解开。 而是越是解不开,他就越是烦躁,也逐渐像是较起劲来一般死死抓着那两边绳结,用蛮力要扯。 但这样只会使结扣越来越紧而已。 唐今这会也差不多缓过神了,她看着狐迦乐,好一会,伸手去抓他的手,想叫他停下来。 狐迦乐的手指僵了一下,可很快就又不着痕迹地撇开她手,继续执拗了似的跟那绳结较劲。 唐今也没有再拦他了,她撑着身子,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等到坐正,她便腾出手,两只手都过去,扶起狐迦乐那依旧低垂着的脑袋。 狐迦乐初还不肯抬头,她用了些劲,他才终究敌她不过,又或是不像是抵抗了,被她捧着脸颊将脸抬了起来。 可是真正抬起脑袋的时候,他又不禁紧紧闭上了眼睛,扭过脖子去,避开唐今的看。 但这一下,却叫那一行顺着他眼尾,清清自脸颊上流下的泪,在唐今眼里变得更为清晰了。 只有这一行泪,没有多的,眼尾再颤再红他也不会叫自己再暴露出更多的眼泪了。 他手还死死抓着唐今腰侧上的那个绳扣。 唐今看了他一会,还是伸手,替他慢慢擦去了脸颊上的那行泪。 这般漂亮的脸颊上兀生一道泪痕,便如举世名画被恶徒烧开一道焦口,无瑕玉璧之上穿透斑斑裂纹。 太过…… 招人心疼。 轻轻一声叹息。 “狐迦乐,阿林她是我小妹。”其实唐今刚刚就想跟他说的,却被他给堵住了嘴…… 唐今看着他愕然愣住的表情,粗糙指腹又在他红红的眼尾边,轻轻擦过,“你说的那般事,在这半年里,在这一生中,我也只与你做过……只想与你做而已。” 第104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04 # 一零四 寂静。 风刮过空荡荡的戈壁沙漠,吹起地面干草,更勾得地上浮沙如一匹褐色绸缎般轻轻摆动。 风愈发肆意,那些浮沙也被卷得更高,更远。 在天眼中,这不过风与沙为它献上的一曲曼妙歌舞。 但落在人的耳朵里,北风呼啸,浮沙嘈杂,一声闹过一声,变成了—— 寂静。 “啪嗒。” 或是被漏进营帐里的风吹动了,摆在一旁的长灯摇摇晃晃转了一圈,转的弧度倒也不大,灯台未曾倒下去。 却不知怎么的,从灯台里头晃出来了一滴灯油,啪嗒一声就飞打过去,滴到了炭盆里。 一时间,一阵嘶拉拉的刺耳杂声,激起炭盆中一小簇明亮火光。 落在人耳里—— 却还是寂静。 时间都不知过去了多久,唐今看着怀里那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般,直愣愣看着她硬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了的狐迦乐,终于,又在他脸上稍用力地掐了一把。 “狐迦乐?”她试探着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嗡—— 像是金器倏忽震荡的声音。 耳边持续寂静的狐迦乐被这一声嗡鸣忽而唤回,视线也在闪烁中重新定下来,定在唐今的脸上。 唐今还皱着眉头,眼中担忧地看着她。 喉中好像卡了个什么,让狐迦乐说话有些艰难,他只感觉在耳边的声音一点点回来后,自己从肩膀到胳膊到腰腹——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肌肉也都在一点一点逐渐绷紧。 “……亲妹?” 他终究还是从喉咙里,硬生生地挤出来了这么两个字。 唐今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见他回过神了,心里也就松了口气。 “阿林阿父与我阿母是再娶再嫁,我与阿林从小便在一起,虽无血缘之亲,但她就是我亲妹无疑。” 030抢答:【重组家庭!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解释完,看狐迦乐的脸色好像还有些僵硬,唐今想了想,又解释:“阿林之前被卖入那般地方,扮作男子会稍安全些,我怕她出事,也就不敢将此事告知给任何人。” “而且……” 唐今看他一眼。 她倒也不是想给自己甩锅,只是想小小地为自己争辩一下,“我同你说过,阿林是我弟弟……” 她虽然没告诉过他阿林是女子,但是也正儿八经跟他承认过阿林是自己的“弟弟”,谁知道他会那样误会她跟阿林的关系。 狐迦乐僵硬许久的脸色终于是绷不住了。 他感觉自己现在随便说一句话都是紧咬着后槽牙,克制着全身上下那股要动拳打人的冲动说出去的。 “那你,让我做小?!!!” 克制。克制。克制。 狐迦乐已然十分之克制了,可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又被气红了脸。 这一次的气,比他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 那本来就红的眼眶里都被她气得又多出几分晃悠水色。 唐今也被他这一声咬牙低喝给震到了。 不是被吓得震到的。 是被…… 知道这会不是时候,可是…… 可是。 她好像真是个色鬼。 看一个美人美不美,无外乎看其怒色与羞色。 羞色也就罢了,美人含羞总是美的。 但怒不可遏之时仍叫人觉得艳色绝世者,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天姿国色的美人。 唐今眼前好像就是这么一位了。 气红了的脸蛋像桃果,水润湿红的眼睛明明含怒却看的人心软,看他咬牙愤恨模样都只觉得…… 可爱。 是她真的很色吗? 还是…… 她真的很喜欢狐迦乐。 脑子愚直的笨陈人想不了那么多的,她只知道,自己喜欢眼前的这个人,也不愿叫他再伤心、愤怒更多了。 就算他生气的模样是那般好看。 “是我错了。” 唐今去牵他的手,低声承认着自己的错,“我不知‘做小’还有那般意思……我不是那般意思的。” 她手摸过来,狐迦乐正在气头上,怎么肯让她牵。 他躲了好几次,唐今也没法子,就不去硬牵了,先一五一十地把自己闹出来的那“做大做小”的乌龙给他解释清楚。 关于她是怎么理解“做大”“做小”的,关于她是怎么认为“阿林大他小”的,关于她后来又是怎么意识到他的“做小”跟自己说的“做小”并不一样的…… 解释了很久,说到唐今的口都渐渐有些干了。 “我没有要让你做侧室、当偏房的意思……” 低沉的声音里也不自觉多了一分沙哑,唐今握住他的手,这一回她也总算是牵住了。 她掰着狐迦乐的手指,将他的手细细攥在掌心里,认真地对他说:“我喜欢你,你若愿肯让我娶,我肯定要娶你做大房的……” 本来垂着眸子静静听着的狐迦乐倏地掀起了那一双晕开水色的凤眸,“你还要娶小?” 尖锐的瞳孔里是明晃晃的警告。 娶他做大房,意思是以后还有要娶别人做小的心思? 唐今:“……” 她憋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撇下了唇角,有那么一点委屈,“你知我不会说话……”又何必总揪她话里的错。 唐今握紧他的手,“我只要你一个,不要其他人的。” 狐迦乐没忍住,唇角又弯了起来。 那带着厚茧的手掌紧紧握着他的手,又小心翼翼地捧着不叫他疼,不论是贴着手背肌肤传来的粗糙酥痒,还是灼人热意,都让他,让他胸膛里跳动着的那颗心脏那么,那么……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逃开她了。 明明是为了将她捕作猎物才缠上她的。 如今。 却是被她拖回了她的山老虎洞里,被她压着,再也逃不掉了。 第105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05 # 一零五 “我只要你一个,不要其他人的。” …… 简简单单,不带半分修饰的一句话,却如晨间自地平线上跃出来的金日一般,金光一盛,就驱散了人心底的所有阴霾。 心里也说,不要笑得这般早,不要才听她说了这两句好话便高兴得同什么似的…… 他什么时候是这般好说话的人? 他什么时候就变得这般容易哄了? 心里都说,心里都知道。 可那压着的唇角却还是忍不住地翘了上去,心里滋生、膨胀开的那股欣悦,让狐迦乐都有些烦自己了。 眼见对面说完话的笨陈人还眼巴巴地瞧着她,狐迦乐撇头重咳一声,也不管唐今的举动就蓦地退出她怀里,自己坐到床边去穿鞋穿衣。 他动作极快,明显就不打算让唐今拦,唐今都没弄懂他这是怎么了,他就已经急匆匆地离开了营帐。 留唐今一个人还坐在床上,一脸迷茫。 是…… 她又说错了什么笨话,惹得狐迦乐不高兴了吗? 唐今还没想清楚,便忽而听见营帐外呼呼作响的风声中,多出来了一道紧接着一道的沉闷重响。 像是有人寻了块石头,正在拳脚相加气哼哼地出气呢。 唐今眨巴眨巴眼睛,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就安静坐在营帐里等。 等了好一会,狐迦乐总算回来了。 那张漂亮的脸红扑扑的,气息已经平复了,但胸口还微微起伏,嘴角下撇,一副常人眼里不高兴的模样。 唐今看着他板着那一张脸走回床边,重新脱了外衣鞋袜上床。 她的视线挪到了狐迦乐那通红一片,甚至绽开了好些血口子,正不断往下流血的手指背上。 “你打什么了?”她眉头锁得紧。 “石头。” 唐今眉头拧得更紧。 她伸手过去要牵狐迦乐的手,狐迦乐躲了一下,但躲得并不实在,唐今再稍微往前一点,就顺顺利利地抓住了他的指尖,把他的手给牵了回来。 因为唐今身上这一身伤,她的床头还摆着那用来止血疗伤的药粉,跟包扎伤口的布条。 唐今给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一边上药,一边问:“打石头做什么?” 狐迦乐也没急着回答,看着她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手上那些伤都撒上药粉,又一点一点缠好布条,才幽幽说出一句:“你还伤着。” 嗯? 唐今给布条打结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他。 这一抬头,就恰恰看见那双如冷血野兽般的翠色凤眸,极为危险地轻眯了起来。 尖锐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即便他什么都没做,都凭空生出一股莫名的冷寒。 有那么一瞬间,唐今甚至都觉得握在手心里的那双手并不是人手,而是一条冰冰凉凉毫无热意的蛇尾巴了。 但。 刹那之间,蛇精、不是,狐迦乐勾起了唇。 没再躲着她不叫她看了,他光明正大地扬起了那鲜红的唇瓣,那双眼睛里的凉意如灌进银瓶中的烈酒,倏忽流转一圈,便化作炽热而又轻佻狡黠的光。 他贴上来,字字轻语像是在舌尖滚过了一圈才婉转流出的般,暧昧愉悦:“舍不得打你,不就只好拿石头出气了?” “……” 两边胳膊僵硬无比,而青年迎面凑近幽幽贴来萦绕身侧的那股温香,更是让她红了脸颊。 唐今这下明白他刚刚那句“你还伤着”的意思了。 也是。 照他那样坏的脾气,得知让他“做小”原来只是一件乌龙,得知自己不顺眼了那般久的情敌原来是…… 怎么着他也得给她捶上至少两刻钟,不对,至少半个时辰的背才行。 ——她一个陈人,怎么会连“做小”的意思都不知道? 明明他这个半年前汉话还说得磕绊不成句的西域人都猜得出这两字的意思。 这般的误会,实在很难叫人觉得她不是故意的。 看着狐迦乐那副笑吟吟又总叫人觉得后脊不安的模样,唐今想说话,可到底笨嘴拙舌,呆呆看他半晌,也愣是没能说出句什么好话。 倒是狐迦乐,见唐今跟头呆鹅似的,低呵一声,便又自己坐回了她怀里。 他也不真的是什么蛇精。 蛇身都是冷的,是冰凉的,但他靠过来,身躯上还带着刚刚在外头活动完的那股热意。 幽幽暖香浮动,怀中美人眼波流转,似笑非笑,这般温香软玉,也不知天下能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 唐今反正是有些抵不住的。 她面色微僵,视线在美人脸上停了没有一会,就急匆匆转向一旁。 狐迦乐瞧见她脸上窘态,眉梢也不禁又悠悠挑高了一边。 嗯…… 倒果然没有之前那般好色了。 ——我欢喜你才牵你手……如今不是色鬼了。 笨陈人方才说的那简单而笨拙的话语,又在耳边重响了一遍。 眼睫微敛,唇角明显笑意淡去,可酥酥热意却从心底爬上了面颊。 红唇抿紧。 本来,分别了半年终于又见到她,他就是欢喜的。 只是看见她那一身不知怎么弄出来的伤,看见她脸色苍白难看,又听见她在他怀里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去接阿林”…… 一切种种,都刺得他心脏跟被千百根针扎了一样,连呼吸都觉压抑。 所以他才欢喜不起来,也高兴不起来的。 但现在她醒了,身上的伤虽重,但不致命,能养好,就连每每叫他心口酸闷的“情敌”也不过是误会一场…… 心底积压的郁气散去,那些喜悦,那些欢愉,这一刻便无法控制地,都涌了出来。 狐迦乐咳了一声。 唐今移眸看回他,便见他微沉着脸,冷冷说:“我做大房——永不纳小?” 唐今早就对他这些故意做出来的冷脸免疫了。 她重重嗯了一声,飘忽的视线重新在他脸上定了下来,“我只要你,不要旁人……你日后也不准要旁人,你若是要旁人,我也就不要你了。” 狐迦乐又冷哼一声,“我也一般,往后你若是敢纳小的……哼!” 乍一看,狐迦乐面色阴沉,眼神冷戾凶狠,这说出来的话还是挺有威慑性的。 可是…… 抱着怀里香香软软却偏要摆出冷脸,一副“你要敢纳小的我就不给你好果子吃”的大美人,唐今还是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那你之前为何就答应做小了?” 第106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06 # 一零六 “那你先前怎么就答应做小了?” 唐今的话说得小声,就跟背后说人坏话一般的细碎,可两人间的距离这么近,她突然这么冒出来一句,狐迦乐想装没听见都不行。 而一听见那如同梦魇的“做小”两字,狐迦乐就给她表演了一个当场黑脸。 本来故作凶悍的脸色现在是一点都维持不住了,只听得一声咯吱磨牙声,他就甩开唐今的手,重重扭过头去。 说出来的话语里还满是恼怒:“我何时说过要做小!” 嗯? 唐今眉头一下挑高了,狐迦乐背过了身去她也不敢,直接一把抱住狐迦乐的腰把人给抱了回来,“你要耍赖?你离开凉州时说过一次,在军营里时也同我说过一次,你总共说过两次的!” 她这会就突然来劲了! 狐迦乐便是不恼的都要被她气恼了,扒拉她的手,但一来她那股牛劲比他的驴劲更犟他轻易扒拉不开,二来她一条胳膊上还有重伤他也不敢真下狠劲去扒拉…… 这扒拉来扒拉去的,人他是扒拉不开,反倒把自己一身里衣给扒拉乱了。 漆黑藤蔓也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直接捆上他腰——衣衫都乱了,那些藤蔓就贴着腰腹暴露出来的肌肤捆上去,把狐迦乐后脊都捆得一颤。 “唐今!” 他恼。 唐今还更恼呢,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恼的,但她有时候就是有一些古古怪怪的坚持。 她偏过脑袋去看狐迦乐的脸,眉心紧拧声音还硬邦邦地透出一股一根筋的倔劲:“你就是答应过的,还应了两次,两次都红了眼睛,都抱了我……我都记得的!” 她反复强调。 她记得清清楚楚,他休想要抵赖,何况—— 这事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唐今倔强地补充:“阿林也跟我说了,你离开凉州那日在路上撞见她,唤了她‘主君’,还说我已同意让你做小嘶——” 唐今的话没能说完,就被大腿上传来的一股拧痛给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胳膊上有伤——但大腿没伤。 狐迦乐听见她吸气声,就松开了狠狠拧上她大腿的手,要趁乱掀开被子下床去。 可他这会哪还能跑得掉,方才起身,腰上松懈的藤蔓一紧,跟着暗处也有更多的藤蔓涌来,直接就把他结结实实地给绑了回去,又坐在了她怀里。 藤蔓散去一点,但捆在他腰上,跟双手腕上的藤蔓这回可不敢松了。 狐迦乐更恼,“唐今!” 他手被绑在身后,他这么背对着她坐,唐今都还怕他又来拧她,干脆就把他正着抱过来。 却没想狐迦乐也是个气鼓鼓的热腾大馒头山,热腾馒头山再大,再骇人,人走过去一戳,那里头也还是软软热热的—— 他背对着唐今还好,一转过来,对上唐今那双眼睛,他眉头一紧眼眸一冷,就扭开脸去,不看唐今了。 周身那好似气得不行的怒意也几乎散尽。 馒头山没发酵好,瘪了。 唐今还是不敢松他手,但看着他冷冰冰的脸色那一根筋的脑子也终于是稍微松过一点劲了。 她抿了下唇,“……狐迦乐,若阿林不是我小妹,你真要给我做小吗?” 唐今看见那双漂亮的翠色眸子轻轻颤了一下,而后他脸色更冷,声音也更冷:“想得倒美。” 瞟唐今一眼,他又冷冰冰加上一句,“我那不过是……” 要说“骗”,但“骗”字没说完,他便自觉止了声音。 视线又落回唐今脸上。 还是那张时常气得他肝疼胸闷的,憨厚甚至可以说是憨笨的脸。 她不喜欢被人骗。 ……骗了她自己又得给她扮小狗。 狐迦乐便干脆冷呵一声,扭过头一句话也不说了。 唐今知道他的坏脾气,但如今也稍微知道一点对付他这坏脾气的办法了。 她想着狐迦乐离开凉州那日,阿林给她说的话,“阿林说,你是因为真的很欢喜我,才会愿意给我做小的……是这样吗?” 尽管阿林已经将答案告诉过她,可她还是想再一次地,从狐迦乐口中得到答案。 唐今便看见那长长的,比马主将府中养的一只胖狸奴的睫毛还要更为长而浓密的睫毛,又轻轻颤了起来。 他不回答,只那张刚刚被她气红的脸愈发红了。 好一会,就在唐今以为他不说了,要再问一遍的时候,他又转过了脸来。 不管是被她气得咬牙扭头不肯看她,还是先被她捉弄得羞,然后再羞得气恼,然后再扭头不肯看她,但每次要与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都会重新扭过脑袋来,正正地看着她的眼睛,不躲也不避。 “嗯。”一声“嗯”应得狐迦乐的耳根上又涌上一层绯红,他注视着唐今的那双眼睛,低声缓缓说,“我愿永恒只注视你。” 唐今面有茫然。 他说的并不是汉话。 狐迦乐的眼中轻轻漾开一圈涟漪,围在她的身影周侧。 他与她解释着:“在狐勒兰的语言中,‘我愿永恒注视着你’便是你们中原……‘欢喜’的意思。” 世间风景何其壮阔,天高,地远,大漠黄沙数不尽,江川奔腾四海。 世间风景何其多。 但遇你。 遇你,我便愿永恒只注视着你。 第107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07 # 一零七 唐今轻轻笑了起来。 她是很少笑的,她这张脸就不太适合笑,五官长得是还不错,想着笑起来应该也差不到哪去,可是她笑得太少了,都有些不会笑了,便是弯起嘴角来,也总叫人觉得面色僵硬勉强,好似假笑一般。 可看着她那亮晶晶的如同耀眼明月般的眼睛,听着她鹦鹉学舌地笨拙地说“我愿永恒只注视你”的时候。 狐迦乐鼻间轻轻哼一声,唇角也又跟着她扬了起来。 她没学过西域话,结结巴巴地学他,比他过去说汉话时的口音还要奇怪。 听她说上一遍,狐迦乐便开口仔仔细细地教了起来。 唐今也跟着学。 学着学着,唐今又觉不对,狐迦乐好像又在那句话里掺进去了什么。 狐迦乐说得自然,表情也自然,一副什么都没做的样子,但唐今仔细分辨一下,还是听出来了。 他在那句话里头又加上了他的名字。 于是一句并没有明确指向,兴许也能拿去对旁人说的情话,便变成只能对“狐迦乐”这一人说的了。 唐今又多嘴了:“若有重名之人怎么办……” 话音刚落,看见狐迦乐那乍然黑下去的脸,唐今移开眸子,默默闭上了嘴巴。 她还是…… 少说话吧。 狐迦乐目光阴沉地盯了她半晌,又是一声冷呵,语气强硬,但也隐隐透露出来几分恼意:“便是如此,你以后也不能再纳小的……” 行了,他承认了,他就是弃不了她,即便知道她心中有旁人,心中以另一人为大……他也甘愿给她做小的。 但那是之前的事了。 如今她都亲口说了只要他、要让他做大房……难道还想要他支持她日后再纳小的吗? 他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 看着怀里青年幽幽目光,就是自觉嘴笨的唐今这会都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如捣蒜般地点着脑袋,嗯嗯应声,语气沉稳:“你放心,我不纳旁人的,日后有你,有我,有阿林,我们便是最好的一家三口!” 狐迦乐:“……” 狐迦乐:“中原的一家三口是这意思吗?” 唐今疑惑拧眉,“一个家,三个人,不就是一家三口吗?” 狐迦乐:“……” 狐迦乐看她半晌,最后没忍住又轻嗤笑了一声,“嗯,那应该就是这般意思吧。” 他挣了一下还绑在手腕上的藤蔓,这回没有怎么用力,便轻松挣开了。 他腾出了手,就过去抱了唐今。 她一边肩上是深可见骨的一道刀伤,好在另一边的肩膀还安好。狐迦乐便低头,将额头轻抵在了那边没有受伤的肩膀上。 帐外的风还呼呼吹着,尽管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他却还是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郁的血腥气息,夹杂着洒在伤口上的,那些苦涩难闻的药粉味。 但除此外,还有。 还有一种他也没办法说清楚那究竟为何的,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 大抵便是那冻晕在路边的蛇,被山老虎叼回自个洞里,被埋在温暖蓬松的毛发中身体渐渐回暖时,感受到的,那样叫人心安的气息。 他抵着唐今的肩膀,低低问出了半年前只敢留在纸上与她的那句话。 “你愿同我回西域吗?” 没过多时,他听见头顶传来了一声“嗯”。 狐迦乐弯唇,又抬脑袋,将弯弯的唇映在另一张唇上。 许久,唇瓣移开,听见他幽幽一声叹:“可惜,还伤着……” “……我又说错了什么?” “嗯?” 唐今委屈,“便是我如今喜欢你,你也别总捶我……”便是她不在意,叫阿林看到肯定不高兴的。好不容易这两个人似乎能勉强和平一点了,唐今可不想再引发什么家庭矛盾。 狐迦乐看着她委委屈屈的脸色,有些想笑,但表情又有几分古怪,“谁说我是要打你了?” 不是吗? 唐今:“你刚刚就将石头当作我……还说是因我还伤着。” 现在又这么说——不就是又想捶她了吗? 狐迦乐的眼神愈发古怪了,那黑瞳幽幽的,配着那翠色的眸光,看得唐今心口直跳。 好在,狐迦乐扫了两眼她身上的伤,还是没有刺激她了,只是五指按着她胸口,给她重新按回了床板上。 笑吟吟的:“好好养伤,养好了,我便叫你知道我在可惜些什么。” 唐今只觉有一股凉意从尾巴根蔓延向了侧边两个腰子。 她张口欲言,可看着压在身上那比蛇精还要危险上几分的青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她还是……好好养伤,待养好了,再把身体吃得、练得更壮实些吧。 这样,他便是要闹她,要捶上三四个时辰的背,她也不用再怕了…… 唐·老实人·今默默想着。 狐迦乐可不知她又在想些什么笨事情,只是看她这副沉闷又老实的模样,心里就忍不住跟溅火星子放烟花似的,不断冒出来一星又一星的愉悦。 怎么就这么喜欢呢…… 他怎么就这么喜欢。狐迦乐在她没有受伤的那边胳膊旁躺了下来。 唐今看他一眼,又在被窝底下牵住了他的手。 狐迦乐亦回握住她。 …… 久别重逢,他们还有太多的话要说,便是再说上个三天三夜相倚温存也不为过。 但终究眼前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得去做。 知道了阿林是唐今亲妹,而非他之前以为的什么“情弟弟”后,那入城接阿林、保护阿林的事对狐迦乐来说也就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起,狐迦乐便命车队拔营出发,加速赶往凉州。 车速越快,车颠簸得也越厉害,这对唐今的伤势恢复并不好,但狐迦乐知道与其这么慢慢悠悠地赶往凉州,还不如早到凉州,早点接到那阿林,让唐今安心下来她才能好好养伤。 也幸好,阿林一直都很聪明,不会叫唐今过多担心。 车队还没到凉州,就有狐迦乐先派往凉州的人传回来了消息。 他们虽然没找到阿林,但已在马主将周围调查了一圈——至少,阿林如今并不在他的手中。 马主将的夫人喜爱阿林,甚至想收阿林做义女,马主将又一直是个惧内爱夫人——他夫人是大家氏族出身,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可少不了他夫人的支持。 马主将哪里敢大张旗鼓地叫人去抓阿林,私底下派人去找,效率难免就低。 而今距离唐今出城运送金银也不过才过去一天而已,马主将的速度没有那般快。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随着狐迦乐的车队赶回了凉州城,也顾不上别的,唐今径直去了她之前跟阿林安置的那座宅子中。 宅子里的东西都没有变,一众桌椅板凳甚至简单的财物都还大大方方地放在屋子里没有收起。 可是阿林呢? 唐今正四下找寻无果,忽而听见屋中堆放木炭的角落里一阵窸窣,抬头一看,就正好看见一颗乌漆嘛黑的脑袋钻开头顶那一层黑炭,从地底上冒出来。 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映着天上月光,明亮若寒星:“阿姐!” 第108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08 # 一零八 唐今竟不知自家小妹何时在家里挖了个地道。 不过这也正常,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军营里,很难得才会来这宅子里住上一晚,阿林在家里挖地道的事算是未雨绸缪,没跟她说,她自然也就不太清楚。 她只记得阿林有捡柴存炭的好习惯,每每烧了炭,都会堆在屋中一个角落里,一开始只有零星一点,半年下来就已经堆成一个小土坡了。 谁知道那堆黑炭底下还有条地道。 她们这宅子已经不太安全了,唐今摸了摸自家小妹黑糊糊的脑袋,就带着她,和狐迦乐去了城中另一处地方。 也不知道狐迦乐到底是干嘛的,明明是西域那边的人,在凉州城中却好像哪里都有他家的宅子。 唐今也没多问,问狐迦乐要了间屋子,要了浴盆热水,就把自家黑糊糊的小妹领去刷洗了。 阿林本来还不要她帮着洗——毕竟她那一身伤阿林可看见了,哪里肯让她带着一身伤过来给她洗。 但被唐今抓着按进浴桶里后,她也没法反抗了,就只能由着唐今给她搓脑袋。 唐今拿了皂角搓出泡,再往阿林脑袋上一搓,刹时间,那些个泡都变黑了。 唐今沉默少顷,加大了一点搓自家小妹脑袋的力气。 阿林被她搓得摇头晃脑也没耽误说话,说到家里那条地道,她还有些可惜,“可惜我没有阿姐你那样大的力气,没能直接挖出城去,不然也不用阿姐你再回来接我了。” 唐今听得皱眉,“你怎么不同我说?我帮着你挖说不定就能挖成了。” 阿林却认真摇起脑袋来,“凉州靠近大漠,上面的土是沙的、软的,这一锄头挖下去只往下挖也就罢了,要横着在地底挖来挖去,若是没挖好,地道塌了,人就出不来了。” 她这么说,唐今可就一下知道她为什么之前不跟她说这事了。 本来在阿林脑袋上搓着泡泡的手没忍住抬起来,在她脑袋顶上重重敲了个栗子,“那你还挖!” “哎哟!”阿林捂着脑袋顶叫了起来,回头看见自家阿姐黑沉的脸色又讪笑,“我就想试试嘛……” 反正得未雨绸缪找些退路的,挖地道…… 刚开始她也就是突发奇想试一试,就算挖不出城,至少能多一个躲藏的地方。 而且她也不是一根筋要直接一条地道挖出城的,她那地道最近的一个出口就在自家宅子后头,总共也不过一两丈的距离。 就是想着,万一哪天马主将翻脸不认人了,派人来宅子里抓她跟阿姐,她能直接带着阿姐从那地道绕到自家宅子后头去,神不知鬼不觉地跑掉。 除了那一个出口她还有好几个出口呢。 “先前学了字,叫‘狡兔三窟’,我这虽然只有一个‘窟’,却有好些个‘窟口’,应当也能算是‘狡兔’了。”阿林还高高兴兴地说着。 她若真是“狡兔”,唐今真想抓着她那对长耳朵把她提溜起来,好好说上一番。 可看她脸上那高兴的神色,最终,唐今又还是心软,只能说:“就是要挖地道也别一个人挖了,你若是出事了,我怎么办?” “知道了阿姐,我也不爱挖地道的,以后我都不挖了!”阿林跟她保证着。 唐今将手上那些黑泡泡都抹到她脸上。 阿林嘿笑两声就知道她这是“算了”的意思了,又跟她说了会话就劝她先去休息了,“阿姐,我自己来吧,你伤都还没好呢。” 唐今看着木桶里那些都已经黑了的水,摇摇头,又去找人要了一桶新的热水来继续给阿林搓。 搓了快有小半时辰,唐今才总算把自家黑糊糊的炭球小妹变回了那白……阿林倒是也没有多白,但两大盆热水洗下来,她也总算是干净回去了。 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阿林也不得不问起唐今狐迦乐的事了。 毕竟他那么大一个人,阿林还是看得见的。 唐今就把自己在河边遇到狐迦乐的车队,被他救起的事说了一下。 阿林听完,轻轻呼了口气,“这次倒确实要好生谢他了……对了阿姐,你跟他说清楚我的事了吗?” 唐今点点头。 阿林顿时笑起来,“那阿姐已经决定好要去西域了?” 她一下点出来,倒叫唐今有几分窘迫,“嗯……” 这半年里,她一直都没有想好要不要去西域,但再见到狐迦乐,看见他,听见他亲口把那句话问出来的时候…… 在那一刻里,她就有了决定。 阿林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又笑:“那我学的西域话就能用上了。” 唐今:?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家小妹,“你何时学的西域话?” 阿林长长叹息一声,“自那人离开凉州一月后,我家阿姐却还时常拿出他书信翻看之时。” 那时她就知道,她得赶紧学学西域话了。 可不能让西域那边的人欺她阿姐听不懂西域话,糊弄她。 唐今眨巴眨巴眼睛,最后也只能问自家聪明的小妹:“学得如何了……” 能不能,也教她两句? 第109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09 # 一零九 任何语言都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学会的,唐今在跟着阿林简单学了几句西域话后,便又跟她讨论起了离开凉州之事。 她们姐妹俩在这凉州城里也没甚资产,除了衣服银钱,就只剩那一间被阿林挖了地道的宅子了。 “这宅子一时也是卖不出去,就是卖出去了,万一叫人发现了里头那地道也不好。就放那吧,只带走我们方便带的就行。” 当然,阿林没说的是,她们此去西域若是将来有个什么万一…… 来日再回凉州,也还能有条退路。 唐今没有多想,阿林这么说她就点头了,“我待会再回去一趟,将东西收拾了拿过来。” “不用,我去便好了,我已将紧要的东西都藏在地道口里,阿姐你去了只怕也难找着,何况你还伤着呢,还是多休息吧,我去便好了。” 唐今抿了抿唇,扭头看了眼门口,又看回阿林:“那我去问问,能否叫人陪你一同去。” 阿林知她担忧自己,就没有推辞,不过,“阿姐你还是坐着吧,我去问就好。” 不等唐今说什么,阿林又补充:“正好我有些话想单独问问……阿姐,他大名叫什么来着?” “……狐迦乐。” 狐迦乐? 阿林喃喃了一遍这个名字,表情中多了几分古怪,“阿姐,他可曾跟你说过家中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唐今摇头,又疑惑于阿林的这个问题:“左右不过是经商之家……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之前狐迦乐跟她们说的就是自己是商户长女……呃,长男。 唐今可一点都没怀疑过这个。 她眨巴眨巴自己清澈的大眼睛。 阿林也看出了她眼里的清澈。 和淳善的阿姐不同,阿林是早就怀疑狐迦乐身份不简单的,只是之前她也只以为对方可能是个贵女……贵男,但…… 她学西域话,当然也找人了解过西域那边的一些情况。 大的不说,就说狐迦乐这个名字…… 但这一切还只是她的猜测。就算事实就是她猜的那样……阿林又看了一眼唐今。 这种事情,还是让那个人自己跟阿姐说比较好。 阿林摇摇头,没有再说这个,“阿姐你好好休息,我去找那狐迦乐借人,把咱家东西先拿回来——要是去晚了东西被别人发现捡走可就糟了。” 说着,不等唐今喊她,她就急匆匆地拐出门去找狐迦乐了。 唐今在原地眨巴眨巴眼又一个人坐了会,叹了口气,起身往床榻边走。 睡,一时半会倒还睡不着,就是伤口好像…… 唐今扒拉开领子看了眼,只见缠在肩膀上的那些布条又已经渗出鲜红,应当是她刚刚给阿林搓澡的时候发力太重,弄得伤口又崩开了。 不过这个程度倒也不用特别担心,再撒些止血的药粉就行了。 唐今正想找人要些药粉,人刚站起身,就听见门口有一阵脚步声。 墨色衣角先飘进门,随后才是正主现身。 唐今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狐迦乐,略有些疑惑,“阿林……” 阿林刚刚不是说要去找他的吗? “已经见过了。”狐迦乐关上身后门,走到她跟前,又按着她没受伤的那边肩膀让她坐了回去,“放心,支了人陪她去拿东西了。” 唐今看着他从袖子里拿出来两瓶药粉还有一卷新的布条,也没让他催了,自己把上衣解了,露出肩上伤口,“阿林找你说了什么吗?” “嗯。” 唐今抬起脑袋,他虽是站在她跟前,但身形正好挡着其后那盏油灯,唐今这么抬头看他,也就看不太清他脸上的神情了。 咔嚓一声,沾了血的绷带被剪断,掉落在地,狐迦乐拔开药瓶瓶口,重新往她伤口上撒药粉。 冰冰凉凉的感觉瞬间从肩膀上蔓延开,缓解着伤处的疼痛。 唐今想了想,慢慢开口:“阿林虽比我小,头脑却远比我要聪明,平时像是我护着她,可大事要事总是她帮着我……我们小时被骗得太多,她怕我会再被人骗,所以总对我身侧之人多几分警惕怀疑。” 唐今抬头看着狐迦乐,欲言又止,“她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我会再找她再说说,你……” 狐迦乐慢慢撒着药粉的手没有停,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怕我伤她?还是想我让着她?” 唐今抿唇,最后只气闷说了句,“你还是汉话差些好。” 狐迦乐轻哼,“我汉话说得好不好,都猜得到你在想些什么。” “……那你也不曾全猜到。” “哦?”狐迦乐轻飘飘哦了一声,“还有我没猜到的?” 唐今便说:“我也怕阿林说的话,会叫你伤心。” “……”狐迦乐将药粉瓶子收好,弯下腰来看着她的眼睛。 对上她视线了,他便眯起眸子轻声哼上一声,像是在发泄怒气。 唐今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漂亮美人面,身躯前倾,在他脸颊边亲了一口:“我替阿林与你致歉。” 这一口可亲得狐迦乐脸热许多。 不过…… 他确实也受用。 看着她亲完重新坐了回去,继续那么巴巴地看着他,狐迦乐重新直起身来,一双轻佻凤眸居高临下地悠悠看着她,“她只是问了问我家中情况,没说什么不好听的。” 说完又问:“你小妹都问了,你不要问吗?不好奇日后会与些什么人相处?” 他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得问问。唐今眨了眨眼睛,“那……” 狐迦乐目光慢慢往旁边转了一下,“我家中极为有钱。” “嗯。”唐今点了点脑袋。这个她倒看得出。 “亦极为有势。” “嗯。”唐今又应一声。这个她也猜到了。毕竟在平民百姓眼里,有钱跟有势这两个词天生就是绑定在一起的。 狐迦乐背在身后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轻掐指节,“你可听说过狐勒兰?” 这名字唐今倒是听过,但从前也仅仅只是听过而已,脑中并没有什么印象。但这半年常跟在马主将身边,常听他说起西域跟匈奴之间的战事,如今倒也对狐勒兰这个国家的名字很耳熟了。 于是唐今又点头。 于是狐迦乐便说:“狐勒兰便是我的家。” 唐今又眨了眨眼睛。 她还没有意识到狐迦乐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于是,于是,狐迦乐又低头,将自己的额头靠在了她的额头上,“我是狐勒兰王。家中没什么人了,以后也不会有人与你不好相处。” 第110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10 # 一一零 在几个护卫的一路护送下,阿林十分顺利地将提前藏好的财物都拿了回来,然后又重新回到了先前那座宅子里。 不过当她拿着东西高高兴兴要回去找自己阿姐的时候—— 都别说回唐今所在的那间屋子里了,她刚到那间屋子所在的远门外头,就被拦了下来。 门口两个守卫对她的态度还是很好的,嘴里说着十分流利的汉话闻声道:“时间有些晚了,我家主子有吩咐,请阿林姑娘去隔壁院子休息。” 顿了顿,守卫又补充一句:“姑娘阿姐也已经换过药,歇下了。” 阿林没有说话,只是歪过脑袋去看了眼他后头那间还亮着灯光的屋子,然后才又看回守卫。 守卫依旧面不改色地看着她,没有一点睁眼说了瞎话的自觉。 阿林便嘟囔一声:“我站这喊声‘阿姐’,我阿姐就要出来寻我了,你们拦着又有什么用……” 难道两人还敢堵她的嘴吗? 那狐迦乐如今肯定是要顺着她阿姐、哄着她阿姐的,她阿姐有多心疼她狐迦乐也清楚,所以肯定给这两人下过不能伤她,甚至是得保护着她的命令。 话说…… 如此一来,眼前这些护卫岂不是就能任由她为所欲为了? 阿林的心里唰唰冒出来了几个有些邪恶的小想法。 思绪万千,但现实也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而已。 听到阿林的嘟囔声,两个守卫的表情顿时有些变了。 但正如阿林所想,即便听到了她这么说,那两个守卫也没有要上来捂她嘴的意思,只是尴尬地立在那里,颇有几分进退不得。 两个守卫都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喊:王上啊,你又要我们把人拦着,又不准我们伤了这个人,连得罪她惹她不高兴都不行……这要我们怎么才能拦得住啊? 看见二人脸上神情,阿林没忍住笑了一声,“算啦,我就不去打扰你们主子勾引我阿姐了,隔壁就隔壁吧。” 两个守卫眼睛顿时一亮,但很快又反应过来—— 等等。 什么叫作我们主子勾引你阿姐? 王上怎么可能会—— 阿林可没管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还在接着说:“你们别忘了叫人跟我阿姐说一声,就说我已经拿了东西安全回来了,免得她担心。” 这倒不必多说,两人都清楚…… 但是什么叫作我们主子勾引你阿姐啊? 说清楚啊喂。 我们王上那般丰神俊朗,还是大王子时就已经有数不清的人要争着做王妃了,还用去特意勾引谁吗? 虽然这两日看得王上确实是对那位身形魁梧的唐姑娘稍微略微有那么一丢丢的过分殷勤…… 但什么叫勾引啊喂! 两双眼窝深陷的眼瞳幽幽,直盯着阿林想要她说不清。 但阿林却还在说自己的:“哎呀,我突然想起我好像有东西落在马主将府中了,还得回去取一趟才行……哎呀,你们帮我跟我阿姐说一声吧,叫她别担心,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两人正要点头应声,忽而,一人反应过来,“等一下——姑娘说要去哪?” “马主将府中。” 两守卫:? 左边一个粗眉大眼的护卫谨慎地又确认了一遍:“是害了唐姑娘,要抓阿林姑娘的那个马主将?” 阿林眨着清亮的大眼睛点头,“是他。”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都没想明白,“姑娘去那人府中做甚?” 阿林很是无辜:“我不是说了吗?我落了些东西在那人府中,要去取回来。” “这……可是很重要的东西?那人前不久才害了唐姑娘,正在搜寻阿林姑娘的踪迹,阿林姑娘现在去那人府中是否太过冒险了?” 两人想劝阿林放弃。毕竟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阿林这样的行为太过冒险的。 阿林当然也知道自己这行为很冒险了。 她一个人去当然很冒险了。 阿林忧愁拧眉,叹息一声:“是早亡的家父家母留与我们的东西,那东西对我、对我阿姐都十分重要,若是拿不回来……” 她鼻子轻皱,眼里就有了泪光,“就算我肯,我阿姐肯定也不愿就这样离开凉州的。” 顿了顿,她又添上一句:“如今陈国正与匈奴交战,也就这两日刚巧停了战事,还能直接从凉州正前方的大漠走……” “若是耽搁了,两方又打起来,这最好的方式也就是绕远路了,一绕起来至少也得晚个一两月的时间才能回西域去吧……” 说着,阿林又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泪水。 两守卫:“……” 晚上一两个月…… 那怎么能行?! 王上毕竟王上啊,一国不可一日无君,王上此次出行已经是逆了国内诸多王公大臣的意见了,晚上一两月回去……鬼知道国内会发生些什么。 而且。 阿林姑娘方才还有一事没有提到,王上的行踪若是泄露出去,正在交战的陈国和匈奴两方必定会对王上不利—— 匈奴那边要拿摘了他们桃子的王上泄愤,陈国这边若是抓到王上也能以此作为条件跟匈奴或者狐勒兰谈判。 总之,他们在这异国他乡多留一日,就是多万万分的危机。 决不能在这凉州之地耽搁太多时间了。 而…… 偏偏…… 他们王上如今又正沉浸在那位魁梧的唐姑娘的硬朗怀抱之中,若是唐姑娘被阿林姑娘说得不肯走……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 最后,那粗眉大眼的守卫上前一步,对阿林行了个西域礼节:“阿林姑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便直说吧。” 阿林本来也没指望自己这生疏的演技能骗到这两人,让两人知道利弊,然后乖乖听她的话就行了。 她于是笑:“你们能有多少人来帮我啊?” 那守卫想了想,“我们此行共百人,配刀侍卫八十人,可出侍卫至多二十人帮阿林姑娘。” 剩下的,都必须留守周围保护王上。 “二十人?”阿林睁大了眼睛,喜上眉梢,“够了够了,完全够了,都能余出来几个望风接应了!” 看着少年那双清亮的大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守卫隐隐生出一股子不祥的预感。 第111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11 # 一一一 接到了阿林,唐今在凉州城里就没有太多留恋了,第二天下午,便随着狐迦乐的车队离开了凉州。 出关之时,风雪刮面,唐今看着车队前方那一望无垠的大漠,久久未语。 车队走得并不算快,待天色将暗,车队停下来扎营之时,人还能远远望见玉门关的一点影子。 唐今坐在篝火前,就望着那一点影子,出神,发呆。 过了会,阿林坐到她身边来,问她:“阿姐,你在想什么?” 唐今回过神看她,看见她被火光映出一片橙红的脸颊,又不免弯了一下唇角,“我在想,原来凉州城也没有那般大。” 阿林愣了一下,然后随着她的视线去看。 天上星点闪烁,为她照亮那座已经被她们远远甩下的凉州城。 看着看着,阿林也不禁笑了,“阿姐,以后我们想去哪里都可以了。” 她们努力了这么久,总算,总算可以离开探竹轩,离开凉州,离开那些将她们压着的东西。 她们总算可以用这样的视角,去看那样一座巍峨的,仿佛不可动摇般的凉州城。 阿林伸出手去。 她的手掌并不算大,指骨纤细,肉也长得不多,粗糙黑瘦的一只手,但现在,这样移过去,轻轻松松就可以将那座凉州城给罩住了。 阿林又笑了,咧开嘴角笑,笑得很是开心。 一个人笑还不好,她将脑袋靠在了唐今肩上,拉着唐今的手要她一起看。 唐今的手比她的大,这样移过去,就将那凉州城压得结结实实,完全看不见一点了。 阿林很是开心。 唐今看了她一会,给她拂开耳边的发丝,“阿林,你以后想做什么?” 阿林的脑子很好,不管学什么东西都学得很快,在探竹轩里待过一段时间,她看人的能力,看东西的能力,还有和人交际的能力其实都很不错。 要不是探竹轩里那个龟公想多赚唐今的钱,每天要故意磋磨她,她在探竹轩里的日子想来也不会过得那么差的。 关于自己的未来,阿林已经有所规划了,“我想先把书念好,中原的要念,西域的也要念,学到秀才水平了,我就开始精学算术,试学商贾,待我能以商贾之书赚钱了……” 阿林看了眼唐今,“我就去天下各地行商!” 唐今有些意外,“为什么是行商,不是当官?” 唐今觉得以自家小妹的脑袋,好好培养一番,未来做个一品文官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阿林摇了摇头,并没有去当官的想法。 眼下她对于官场的认知还有些浅薄,但她就是觉得,当官的风险比行商的风险要大多了。 她当商人,只要不去触犯律法,就是行差踏错最多也就是赔些银钱进去。 但去当官,若踏错一步,很有可能就会牵连到她阿姐。 就算她那位未来姐夫是一国之主,就算对方瞧着很是爱惜她阿姐,但这份爱又能持续多久呢? 阿林对于自家阿姐以外的人实在没什么信任。 但阿姐已经选择了这么一个特殊的姐夫,她能做的,也就是尽量不因为自己给别人留下攻讦她阿姐的借口了。 何况。 阿林没有跟唐今说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道一个:“当官多半困于地方,但是行商可以时不时随着商队去到处游历。” 阿林软了声音,拉着唐今的手撒娇:“阿姐,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去外头玩吗?去看山,看水,看什么都可以!” 唐今被阿林说得眼睛微亮。 她原本设想的未来,是她们一家三口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幸福生活…… 现在貌似不需要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但是未来,偶尔跟着小妹去天下各处游历一番,旅游放松,也是很不错的。 唐今越想越觉得可以,便点头:“那就做商人,但行商也没有那般简单的,阿林你要好好学,认真学。” 阿林嘿嘿笑了两声,“我知道,就是为了日后阿姐不想待在西域了,要去别的地方,再给我换个姐夫,我也会好好学,好好赚钱,方便阿姐想去哪就去哪的!” 唐今没忍住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唇动了动,却也没有说出别的话来。 两姐妹又挤在篝火前玩闹了一会,吃过晚饭,有人来找唐今,跟她说了两句什么,唐今便在阿林气哼哼的视线下起身朝某个营帐里走了。 她是想跟阿林睡一个营帐的,但某人不让。 掀开营帐帘子,带路的人留在外头,唐今走进去,就只看见坐在床上抱胸冷眼盯着她的狐迦乐了。 唐今走过去,手掌扶上他的脸颊,“不高兴?” 狐迦乐轻哼,“她说的话那般大声,叫我听见了,还想让我高兴?” 天冷,他虽是在营帐里坐着,面颊却也有些凉,贴在唐今掌心里,就跟一块软软凉凉的玉一样。 唐今没忍住捏了捏,“阿林只是说着玩玩。” 狐迦乐还是轻哼,“我听着可不像。” 唐今托起他脸颊,又在他另一边冰凉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那你不要变心,不给她机会,她慢慢就不会再说这些话了。” 她轻轻亲上来,偏偏还不是亲一口就算了,那带着热意的吻慢慢爬至耳畔,丝丝热意轻贴流转,熏得狐迦乐耳尖都滚烫。 狐迦乐原本抱在胸前的手不自觉撑住了身后床榻,被她压得身形后倾,“我定叫她一辈子都没机会……带你去找旁人……” 他知道,唐今的心中其实和阿林一样,都对他的感情有些许不信任。 那股不信任并不是口头上的空无保证可以消除的,他能做的,也就是一直注视着她,用未来的一生去让她信任。 他不会让她有机会去找旁人的。 他会永远爱她。 狐迦乐没有再撑着身后的床,而是抚上唐今的脸颊,从她耳畔边,一点一点回吻过去。 吻过她眉眼,吻过她鼻尖,吻过他所爱的每一寸。 他逐渐倒进被褥间,那些柔顺的,微卷着如同海藻般的墨发铺了满床。 唐今也俯身吻去。 昨夜,在知道了狐迦乐是狐勒兰王的时候,她有惊讶,有茫然。 但最后她只问了狐迦乐,他是王,那以后是不是就可以让阿林跟陈国那些男子一样,去读书,去当官,去变成任何她成为的人了。 狐迦乐说可以,唐今就没有再问别的。 狐迦乐是什么样的身份对她而言并不十分重要,她一直都知道狐迦乐是云上来的人。 至于狐迦乐是来自三重天上,还是来自九重天上,对于她这样生活在泥泞洼地里,抬头,只能看见一片苍茫的人来说,是没有太多区别的。 她最多也就是觉得高兴。 狐迦乐的身份很高,那以后阿林就可以过得更顺心了。 …… 狐迦乐听过她这番话后气得在她肩上狠咬了一口,害得唐今本来没受伤的那边肩膀都隐隐作痛了。 第112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12 # 一一二 唐今是在抵达狐勒兰国王都的时候,得知凉州城里发生了什么的。 也就是她们离开凉州城的前一夜,不知是谁,用鸡血将马主将做过的那些好事,一五一十地写在了马府院墙之上。 贪墨军饷、侵吞公田、暗杀同僚,还有最近发生的私赠匈奴金银珠宝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被人揭露了出来。 这些事还不只是被写在了马府院墙上,城中闹市街区,私塾学堂,包括其他官吏的住宅门口,都被写下了类似的话。 一时之间,城中议论纷纷,就连军营中不少人看马主将的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 马主将震怒之余,却也并没有特别惶恐。 他清楚,那些血字写得再清晰又如何,众人皆知他贪赃枉法并非忠臣良将又如何? 终究是没凭没据的事情,他背靠大山,谁能以此来将他拉下马去? 可他却忘了,当初他是如何想要往上爬地,如今他手底下的一些人也正是如何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座下位置的。 反正如今陈国,当官为将无须才华,只需将上官踩下去就可以了。 至于没有马主将做过那些事情的真凭实据…… 这想要踩一人,何时需要真凭实据了? 手底下人虎视眈眈,而马主将之前暗杀的政敌那般多,那些人的亲朋同党不知是他下的手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自然也要上来踩上一脚的。 墙倒众人推,于是,等唐今抵达狐勒兰国王都的时候,就听见了陈国那边临阵换将的消息。 听说那位马主将涉嫌与匈奴勾结,已被摘下官帽,押往京城受审了。 至于这次受审之后,马主将是会被彻底踩下去,还是能再博得一线生机东山再起……再或会直接死在上京途中。 狐迦乐将这些消息告诉唐今,唐今听完,并没有说什么话。 不管马主将结局如何,都不是她需要关注的事了。 …… 车队自进入狐勒兰国边境后,人眼所看到的风景便与陈国大相径庭。 而等车队驶入王都,瞧见街道两侧热闹非凡的商铺集市,看见那一个个穿着西域服装,自由自在行走在人群间的女客女商,阿林与唐今的心情都是无与伦比地好。 阿林从边陲小镇开始,就经常找路边的商贩交流聊天了。 这一是为了了解狐勒兰本地的情况,二也是为了练练她那有些生疏的西域话。 这么一路不断地练下来,她的西域话已经说得十分流利了,虽还带着些口音,但说出去,当地人也绝对能听懂。 唐今没她那么擅长与人交流,但在旁跟着听,也能听懂一些西域话语了。 车队未曾停歇,入城后便径直驶向那高高王宫,阿林坐在车里左看右看,到底还是没忍住,想要下车去这王都的集市里逛一逛。 正巧,唐今也嫌在车上坐久了坐得浑身不舒服,便一掀帘子,跟着阿林直接下车了。 她今日跟阿林同坐一辆马车,并没有跟狐迦乐一起坐。 等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的狐迦乐听到护卫禀报,唰的一声掀开帘子,就只能看见她那欢欢快快正挤入人群中的背影。 狐勒兰人好艳色,即便是冬日,个个也都穿得极为亮眼花哨,红的绿的青的紫的,她那么黑糊糊的一块一头扎进去…… 没一会狐迦乐就瞧不见她了。 一时间,狐迦乐的脸色跟唐今的肤色有得一拼。 旁侧侍卫默然半晌,还是小声说了一句已经派人去跟着两人了,然后又问:“王上是要去寻唐姑娘还是……” 狐迦乐冷哼一声,又唰地一下放下了帘子:“回宫。” 外头侍卫赶忙应了声是。 …… 狐勒兰这地方不仅风景风俗与陈国完全不同,民情民风,也跟那已然腐朽的陈国有着霄壤之别。 人走在街道上,感受到的是一派欣欣向荣,看过去,一张张面孔都充满了精神气。 民众亦有贫有富,可便是衣着简陋的贫者,也不似陈国那些穷苦百姓般满脸麻木,这些贫者虽穷,眼里却都是有光的。 他们相信自己不会一直穷苦。 ——这个国家中的上层阶级对于底层的剥削并没有那么严重。 在街上逛完一圈,唐今就确认了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 她在这个世界的任务是保护阿林,陈国将乱,而狐勒兰是一个正在不断往前、往上发展的国家,即便是作为普通民众,阿林在狐勒兰也会比在陈国过得更加安稳。 嗯…… 彻底确认了这一点,就该去哄一哄那位被她甩下的,狐勒兰王了。 作为普通民众也能生活很好,但唐今当然希望自家小妹能过得更加肆意妄为些。 沉寂许久的030又没忍住幽幽冒出来了一句话:【这何尝不是一种为爱献身呢……】 为(姐妹)爱献身。 唐今笑了一下。 旁边的阿林耳朵微动,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唐今一眼。 不过等她看过去的时候,青年又已经恢复成了她阿姐的模样,脸上尽是她熟悉的表情。 阿林眨了下眼睛,眼前好像掠过点风,朦朦胧胧遮挡住了阿姐的身影。 可是。 透过那朦胧影子,让她感觉有些陌生的阿姐就又一下变得熟悉了。 风扯过,阿林脖颈一寒,蓦然回过神,赶紧揉了揉眼睛,揉开眼里那层朦胧,就看见了。 还是自家阿姐。 阿姐正奇怪看着她,“怎么了?” 阿林也奇怪摇摇头,“刚才眼睛突然糊了一下……真奇怪。” 唐今面色未改,只是关切地说:“以后不要看书看得那般晚了,把眼睛看坏了不好。” “唔……”阿林含糊着,没有应下。 第113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13 # 一一三 陪自家小妹逛完街,了解完狐勒兰本地的民情,那西垂地平线上的黄昏白日也已落了下去,重新悬挂到人头顶上来的,成了一汪银白的月。 狐迦乐在王宫附近安排好了住宅,在唐今真的和他成婚之前,可以住在这个宅子里,无需进宫。 但是…… 站在狐迦乐给她们安排的大宅子里,看着身边一脸欲言又止的护卫统领,唐今也没为难他了,主动提出想去见狐迦乐。 那护卫统领顿时露出个笑来,“车已经安排好了,就在门口。” 唐今道了声谢,又去看阿林。 阿林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瞥到唐今表情,一张嘴就瘪了下去,“我知道啦,今晚我就不等阿姐回来了。” “……”唐今面色微窘,好一会才低声挤出一句,“也不一定……” 阿林不说话,只歪着脑袋盯着一旁的白色大柱子看,好似对那上头极具狐勒兰风情的雕刻颇感兴趣。 她这就是明显不信唐今今晚还能回得来了。 她相信自家阿姐。 ——相信自家阿姐绝对抵抗不过那个狐迦乐的诱惑。 不管阿林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到底没说出来。而唐今虽然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但窘迫之际同样也不会自己将那些话说出。 最后草草丢下一句“早些休息”,唐今就闷头跟着护卫们走了。 只在出门的时候,依稀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忧心的叹息声。 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阿姐要掉进蛇精窝里回不来了的惆怅叹息声。 …… 事实证明,阿林的推断是没有错的。 狐勒兰的王宫与中原那地方的皇宫完全不同。虽然唐今也没看过陈国皇宫长什么样,但想必也不可能是这样—— 狐勒兰王宫之内,多牙白色高楼建筑,修得一个又一个的高圆顶,以雕花长柱支撑起极为宽大而四面无壁的大殿长廊。 走过外圈,在王所居住的内廷之中,竟还能看见一个个铺着黄沙又种植着各色绿植的人工湖泊,俨然一个又一个的小绿洲。 月色皎洁,不论是那些精致而又华丽的牙白建筑,还是那一个又一个干净澄澈的人工湖泊,都流露出一种清冷艳色。 唐今在内侍的引导下走上高楼,便瞧见了那换了一身墨绿色西域长袍,倚靠在栏杆边,与这般清艳王宫极为相配的,那位高高在上冶艳无方的王。 听见动静,微卷墨发流转,他侧过半边脸来,耳边金玉长坠与那翠色眼眸一同晃着流光。 “哼。” 王没给她好脸瞧。 叮叮当当一片细碎声,他又扭过了头去,背对着她。 他最近越来越爱用冷哼声来表达不满了。或许是知道自己若不做点显而易见的不满姿态出来,她就会真的看不出他在生气,然后由着他自己越来越气。 唐今现在也明白他这是需要哄的意思了。 走上前去,笨嘴地说上两句干巴巴的软话,实在说不出了,便亲他两口,在他的骂声中当会色鬼,没多久,他就能消气了。 而他消气了、高兴了,唐今也就高兴了。 狐勒兰人好艳色,极好金子跟宝石,今日唐今跟阿林走在街上,随便瞧见一个路人,身上都戴着一两件金制饰品。 而狐迦乐身为狐勒兰王…… 反正唐今把他哄好了,让他在怀里转过身来的时候,差点被他身上戴着的那些华贵漂亮的金饰宝石给扎到…… 一薄薄金片,竟能做成极为逼真的孔雀羽毛状,点缀碧绿宝石,连着金色长链,当作香囊佩戴在腰间,垂落衣裙下摆,随风轻动…… 是真的会扎人。 也是真的很好看。 狐迦乐本来就生得好看,以前在军营里看他穿着那单薄一件的粗布麻衣,唐今就总觉得不对,而现在,他一身华贵,就对了。 他就配这些漂亮的贵东西。 狐迦乐见她一直盯着他身上那些饰品瞧,不由得歪了下脑袋,“喜欢?” 她张口说一句“喜欢”,明天他就能给她弄来一屋子的金子宝石。 但唐今没说喜欢不喜欢,只是抬起眸子,看他:“我喜欢你。” 狐迦乐本还摆着一小点冷脸的,这下彻底摆不住了,“哼……倒让你学会说这些话了。” “你爱听,我就会说了。” “谁说我爱听了。” 唐今很老实:“那我以后不说了。” 狐迦乐霎时眯起眸子,横了她一眼,说出来的话语也是相当霸道:“早晚都得对我说,每日至少要说这两遍,平日若是没什么事,就得对我说。” 唐今倒是没什么意见,只不过…… 她眨眨眼睛,“只我对你说吗?” “哼……”他又冷哼上了,但冷哼完,一双眸子移来看她,低低说了一遍那西域话的“我爱你”,便道,“我必定每日都说得比你多。” 唐今想了想,“那你今日才说了一遍。” 并没有比她多。 这是催着他再说一遍了。 翠色凤眸轻轻眯起,狐迦乐看着面前一脸淳善老实,却直勾勾盯着他,等着他再说一遍那爱语给她听的笨陈人,朱润唇角也不由得轻扬。 原本只是顺势搭在她腰间的手指在空中悠悠画了个圈,下一刻,便擦着她身上衣服与腰上腰封间的缝隙,钻了进去。 勾住那腰带,然后,轻轻地,往外一扯。 唐今掩落了一下眸子,又有些茫然无措地看回他。 他手上这一下并不用力,当然也勾不掉她腰带……只是。 月色,在那清艳美人的面颊边镀上了一层淡淡银光。 饱满红唇轻弯,翠色的凤眸眼底氤氲幽暗,低冽的嗓音轻缓,他勾着她腰上的封带,将简单的话语说得那样玩味: “今夜留下,我细细说给你听。” “想要听几遍,我都说给你。” 唐今:“……” 月色皎洁,将那憨笨青年面上漫起的窘迫红晕也照得清晰无比。 唐今面色僵硬许久,唇微张,要说话,却硬生生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就只能那么盯着狐迦乐瞧。 而狐迦乐被她瞧着瞧着,扑哧一声,直接笑了起来。 “笨色鬼。”他一把就抱了过去,“笨色鬼,瞧见欢喜的人,就不会色了?” 唐今抱住他,张口半晌,面色却逐渐缓和了下去,“嗯……” 明明从前对他没有这般束手束脚容易羞窘的,可是如今…… 狐迦乐将她抱得更紧,低笑声未曾停下。 许久,他还将脑袋蹭在她的颈边,“婚礼已然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举办……你要何时‘娶’我?” 他现在已经分得清中原的“嫁”跟“娶”了。 但在狐勒兰的语言里,嫁、娶、成婚都是相同一个词,所以即便知道了嫁娶的差异,狐迦乐也不是很在意用法。 他只在意,她答应了会娶他。 唐今亦将他抱紧,“你愿意,何时都可以。” 狐迦乐又笑了起来,“那你今夜留下,我们好好商量下日子。” 唐今:“……” …… 到底,唐今还是没能回去找自家小妹。 第114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14 # 一一四 经过一整夜的探讨,唐今跟狐迦乐成婚的日子还是被定了下来,就定在明年的一月。 日子很好,唐今没意见,狐迦乐没意见,其他人也自然没有了意见—— 据说那些朝臣贵族间还是有些意见的,特别是王国圣巫一派的人,极力反对王要迎陈人为后的事情。 但这些意见不管怎么闹腾,真正闹到唐今面前来的还是一个都没有。 正式成婚之前,唐今依旧跟阿林住在王宫之外,一边是陪着阿林适应狐勒兰本地的生活,另外也是趁着这段时间好好练习一下她的西域话。 虽然下半辈子多半是靠着吃软饭生活了,但也不能真的躺平下去什么都不干了。 吃软饭也是要时不时努力一下的。 而狐迦乐虽然对她住在王宫外头这件事有些不满,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只是有事没事就要翻墙出来找一找唐今,然后再跟天天没什么事干一样拉着她到处去溜达。 他脾气是坏,经常要人哄,可喜欢人也喜欢得简单。 什么东西好他就都拿给她,哪里好玩他就都带她去。 成婚前的一个多月里,唐今被他带着,把整个狐勒兰王都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地方全都逛了个遍。 王都百姓有很多都认得狐迦乐的脸,偶尔狐迦乐没作掩饰走在街上被人认出来了,狐迦乐就直接把唐今往身边一拉,跟所有人说她就是未来的狐勒兰王后,他们一月就会成婚。 有狐迦乐这般亲自宣传,没多久,王要迎后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唐今不知道狐迦乐在狐勒兰国内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明明脾气那么坏,看周围民众看他的眼神也多以畏惧居多,可听到这消息,那些民众又一个个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原本喜爱簪金配银的一众民众,都开始往自己身上戴鲜花了。 ——鲜花在狐勒兰可是个稀罕物,只有在家中有大喜事的时候,才会买上一些,换下金银饰物而改戴鲜花。 狐迦乐有这般受民众欢迎吗? 唐今不解,阿林倒是打听来了一些消息。 狐勒兰国上下都信仰着一位人面蛇身的特殊神祇——王国圣巫就是专门侍奉这位神祇的。 据说,那位人面蛇身的神祇拥有一双像是碧绿宝石般的眼睛,能够让万物复苏回春。 狐迦乐自出生起,身上就带有特殊的蛇形胎记,更拥有一双和传闻中那位神祇一样翠色的眼眸,所以他一出生,就收获了民众们的喜爱与期待。 即便他少年时期脾气极坏,睚眦必报,还好酷刑,经常以各种残酷理由对国内不少贵族动了刀—— 但他的刀子终究也只是对准那些他看不顺眼的劣臣而已,并没有对普通民众做过什么恶事。 甚至因为铲除大量光吃不干的迂腐贵族,还使得狐勒兰国内各地的民众生活都开始变好了。 所以他还是大王子的时候就已经在国内有相当的声望了,而在前不久登上王位,指挥大军吞并了大月氏国,击退了那蛮横的匈奴大军后,他在民间的威望就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民众对他既抱有对王的敬畏,也抱有对神祇化身的信仰与爱。 “他的名字狐迦乐,在狐勒兰语言中的释义是‘令万物复苏回春的翠’,‘翠’就是他们信仰的那位神祇的人间名。” 阿林给唐今解释着。 唐今听得直眨眼睛,但内心并没有太多波澜。 坐她对面的阿林倒是十分担忧,“普通百姓还好,但是那些侍奉神祇的巫人,我担心……” 唐今是陈国人,是异族,还是一个看着出身就极为低下的异族人。 在那些侍奉神祇的巫人眼里,他们怎么会接受作为神祇化身的狐迦乐迎唐今这样一个低下的异族人为后呢。 虽然这段时间里那些巫人并没有闹出过什么幺蛾子,但阿林还是怕…… 婚期将近,阿林即便是对狐迦乐有什么意见,也是不希望自家阿姐的大婚典礼出什么意外的。 唐今坐在窗户边,听着小妹那止不住的担忧话语,视线却落在了窗外。 她们现在坐在三楼,从窗户往外看,可以清晰望见底下那一条条街道。 她看着街道上行走的人们,又往远处看,看到远离王都中心后逐渐变矮变低的平房,看见那厚重高大的城墙,看向王都之外,看向更远的地方。 黄沙漫漫,不见春。 唐今喝了口茶。 …… 一月初五,唐今跟狐迦乐的大婚——狐勒兰国的迎后大典正式开始。 整个仪式会持续三天,这三天里,举国同庆。 第一天,王和后会乘坐花车在王都中,在百姓中走上一遭,给予百姓恩惠——通常就是撒钱,同时也接受百姓们奉上的鲜花。 之后两天会举办祭神和宴席,两者同时举行,只是祭神在宫中举办,只有王、后、圣巫还有朝臣贵族们可以参加。 宴席宫中有,宫外则会选定城中一些大酒家,在这两天里所有狐勒兰人都可以去免费吃喝。 ——总之,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三天就是个可以到处捡钱、白吃白喝,外加欣赏歌舞的欢庆大日子。 堪比中原过年。 …… 仪式第一天,本来王和后要分别坐两辆花车的,但狐迦乐嫌一个人坐着太无聊了,就过来跟唐今挤一辆车了。 这花车是特殊定做的轮车,光是底下的车轮就已经要比人要高了,这车还搭了整整三层楼高,人坐在花车上,距离地面差不多有个五六米高了。 这也是为了防止街道两侧的百姓随随便便窜过来,就能给王、后捅上一刀,毕竟这花车除了顶上有遮阳的圆顶,周围是只垂了纱帘的。 在一众禁卫护送之下,花车自王宫驶出,一远离王宫禁行区域,来到大街上,就收获了无数的注目礼。 禁卫及一众乐官舞者在前方开路,内侍们在周围撒钱,百姓站在街道两侧一边捡钱一边撒花,一道道热情的视线从底下投来,看得唐今颇有些不自在。 而和她相反的,就是她旁边那自在得都已经靠着身后软枕,半躺下去的狐迦乐了。 ——他一看就是那种已经游街示众(?)过很多次,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了。 见唐今坐得笔直,他撑着脑袋轻悠悠笑了一声,“这车得走上小半日,你一直这么坐着,晚上腰就直不起来了。” 唐今瞥他一眼,不说话。 狐迦乐干脆上手,拽着她腰带扒拉她,“躺着吧,你躺下来,他们在底下就看不见了。” 前面那理由不怎么能说动唐今,但后面这个…… 这种游街示众的行为对于一个比较内向含蓄的老实人来说,还是有点太尴尬了。 唐今最后被狐迦乐慢慢吞吞剥开皮,伸手朝她递来的一颗葡萄勾引得躺了下去。 葡萄酸甜,入口还缓解了喉中的些许干燥。 这一月的天还是有些冷的,见她躺下了,狐迦乐擦擦手,就顺势把旁边的大毛毯拉了过来,和她一起盖上。 唐今双眼发直地盯着头顶的圆篷,好一会,还是没忍住,小声说:“这样真的好吗?” 他们这样是不是也太放松了一点。 狐迦乐就喜欢看她这窘迫的样子,手掌侧撑着脑袋,视线在她脸上转悠,语调悠懒:“以后经常要这般的,你可得早些习惯。” 他也不喜欢这样游街,但狐勒兰以前有一个国王,因为甚少出现在民众面前,王都民众都不认得他的脸,导致他有一天出宫游玩的时候,看见有两个人在打架,想要上去调和一下—— 结果那两个人也是暴脾气,国王上去调和结果被这两个人联起手来揍了。 打得鼻青脸肿的……后来巡城的士兵赶过来,因为没怎么见过国王也没把人认出来。 闹了好大一通,最后还是请来了能够分辨王室成员身份的圣巫才确认那人是国王。 自那之后,花车游行之类的事就成了王必须做的事——必须得保证王都百姓能认得国王的脸才行。 ……行吧。 听完狐迦乐的这番解释,唐今也只能选择尊重了。 而且…… 确实像狐迦乐说的那样,躺下来,看不见底下那一双双热情如火的眼睛,感觉也就没有那么窘迫了。 唐今为了参加今天的仪式,起得本来就早,而现在,躺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虽然周围很是吵闹,可花车摇摇晃晃的,躺着躺着,唐今还真生出几分困意了。 旁边那位自在得不行的狐勒兰王还在诱惑她:“睡吧,睡吧,睡一觉就结束了。” 这真的有点太放松了吧…… 唐今这样想着,但眼皮还是一点点耷拉了下去。 旁边的狐迦乐看得好笑,盯着她看了一会,觉得无聊,翻了个身趴着,换只手撑着脸继续盯着她看。 就在唐今意识蒙眬,真的就要睡着了的时候—— “哐!” 耳边骤然一声异响,身下花车像是撞到了什么,猛地一晃。 唐今眉心皱了皱,下一刻,睁开了眼睛。 从车前传来的乐声停了下来,车队不再往前,街道两侧的百姓闹闹哄哄,不知是看见了什么。 狐迦乐比唐今要先坐起,唐今能看见,他的脸色在视线落到前方时,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森冷了下去。 唐今缓缓坐起。 街道两侧的百姓都渐渐低了声。 就在车队前方的必经之路上,画着祭文的黑色旗帜飞扬,一群穿着特殊祭祀服饰的人,在圣巫夷姑的带领下站在圆形祭台之上,唱念着什么。 有士兵跑到花车边向狐迦乐告罪,唐今的西域话还没有学得太好,只能勉强听懂“王上”“不知情”之类求饶的话语。 狐迦乐也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极为冰冷。 不等狐迦乐这边派人去赶,那位穿着祭祀大袍的夷姑就已经带着人缓缓往这边走来了。 车队前方的乐官舞者自动分开了一条路。 夷姑在国内的身份极高,除了禁卫,其余人都不敢拦。 狐迦乐抬了抬手,禁卫也就将夷姑那一行人放了过来。 老者沉稳而浑厚的声音从花车底下传来,明明对方身形佝偻,发色花白,抬着头眯眼仰视着花车上的人,浑身散发而出的气势却强横得令人难以忽视。 “王上,您当真要迎一个陈人为后?” 陈人? 简单的两个字抛出来,却顿时在周遭百姓之中引发了一阵议论。 “陈人?王后是陈人?” “这……陈人怎么能做我们的王后呢?” 有人反对:“这怎么不行了?我们不是一直与陈国通商吗?这次许是王上要与陈国联姻呢?” “可是……王上他不仅是王上啊,他可是……” 后面的话语那人没有再说下去了,可这句话一出来,却顿时像是往人头顶上泼下一盆冰水,有人蓦然反应过来: “对啊,王上……不仅仅是‘王上’啊。” …… 嗡嗡嗡。 嗡嗡嗡嗡。 像是不小心踢掉了蜂箱盖子,放出了一大群吵闹不已的蜜蜂。 狐迦乐的眼底泛起些许烦躁,眸色愈冷。 他知道夷姑这群人在想些什么,原本王权、神权分立,但自他出生后,一部分神权就渐渐被他所掌控。 如今他正式登上王位,拥有了全部的王权不说,还占据了一部分的神权。 这是“不合规矩”的,继续这样下去,神权可能会尽数归于王室手中。 夷姑不想看到这样的发展,想要从他手上夺回神权,并借机打压王权,而他最近做的最有可能触动他手上神权的,就是他要娶一个陈人为后这件事…… 在普通民众眼里,他们还是有些不能接受本国神祇迎娶异族人的。 狐迦乐都已经猜到底下的夷姑要说些什么了,但他还是冷冷淡淡地问:“我要迎谁为后,还要问过你吗?” 夷姑抬头望着他,高声回答:“自然。” 狐迦乐好似起了些兴趣:“哦?” 夷姑挥手,身上那宽大的祭祀大袍随着她的手而抬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肃穆感:“若您只是王,您要迎谁为后巫族都没有意见——但,您别忘了,您不只是王。” 此话一出,本来还只是低声议论的百姓们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最后也不知是谁大着胆子喊了一句: “‘翠’怎么能娶异族人!” 一话出,若冷水溅入油锅,霎时激起一声又一声的回应。 一时间,周遭百姓都在喊不能令异族人为后的话。 夷姑微微眯眸,注视着花车上那年轻新王的眼中掠过些许幽芒。 她其实没有那么介意这位新王娶谁,迎娶陈人固然不太符合她的理念,但对方是王,要娶她也没有资格反对,但是…… 对方自登上王位后的种种反应,都摆明了要收敛神权。 她必须给予这位野心勃勃的新王一个警告。 听着周遭那逐渐激动起来的一声声高喊,夷姑的面上没有半分波动。 花车之上,狐迦乐有些缓慢,用力地,摩挲着指节。 最近心情太好…… 他都很久没有杀人了。 心底杀意肆虐,但转过一圈,瞥到旁边还安静眨巴眼睛的某个笨陈人,那股杀意就突然散去了。 嗯…… 新婚,就不见血了吧。 秋后再斩。 眯眸轻笑了一声,再开口,狐迦乐淡淡的声音自高处传下,松懒中带着几分好似无赖般的轻佻玩味: “是啊,我不仅是你们的王……我是‘翠’。” 不等周遭一众人反应,狐迦乐就非常好脾气地问上了:“你们,有什么资格来约束‘翠’吗?” 既然他们都把他看作“神”,那他就当当这个“神”好了。 只是。 一群信徒而已,有什么资格约束“神”要做什么呢? 狐迦乐这摆明了就是要耍无赖了。 夷姑也被他这回答砸得面色凝滞了一下,大概是怎么都没想到他还真敢承认自己是“翠”吧。 可不等夷姑反应过来,周围百姓先反应过来了。 “啊?王上、王上真的是翠吗?!” “这……这……王上都承认了,那就应该是吧?” “如果王上真的是翠的话,我们……有资格阻止王上娶谁吗?” 没人回答,但所有人心里都跳出来一个回答—— 当然不能了。 神要做什么,哪里轮得到底下的信徒发话了。 可是…… 百姓们也不全是傻子,虽然一直都认定了新王是“翠”在人间的化身,可很多人心里也分得清王是王,“翠”是“翠”的。 有人狂喜,深信不疑,亦有半信半疑甚至完全不信者。 夷姑在初时的愕然后就回过了神,再看花车上的新王,她面色沉了下去,拱手一礼就直接发问了: “冒充神祇,乃大不敬。王上说自己是翠——可有凭据?” 耍无赖? 这无赖也不是那么好耍的。 承认自己是翠,可想过若是不能证明这一点,会遭到民众们如何的反噬? 此话一出,周围百姓顿时又安静下来,纷纷将视线投向了花车之上。 是啊,王上说自己就是翠,有任何凭据吗? 凭据? 狐迦乐撑脸看着底下,“你在以何等身份,问我要凭据?” 夷姑正声,做出了膜拜大礼:“吾乃巫夷,侍奉神龛五十又一年,在此,央求神降——” “好!” 狐迦乐叫了一声好,他仿佛一点都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夷姑架上了不得不证明自己是神的高台,反而极为兴奋,问:“如此虔诚,自当予以神降。” 但还不等夷姑说话,他话锋一转,带笑的声音中便掺上冷:“可,央求神降,似乎要先做些什么吧?” 夷姑及其身后巫人都没反应过来。 倒是街道两侧百姓反应更快,高声一喊:“是祭祀!” 夷姑神色微变。 是啊。 祈求神祇施展神力……哪能不行祭祀呢? 夷姑陡然生出些不妙。 果然,那洒满鲜花瓜果的花车之上,面容艳绝恍若真神般的青年,轻笑着道:“你等既想看我施展神力,不如——” “就以尔等巫人性命祭我?” 现场一阵鸦雀无声。 只花车之上,狐迦乐还心情甚好地点着数。 一个、两个、三个……整整二十七个巫人。 解决掉这二十七人,不说一下瓦解神权,至少,以后不会再有巫人敢插手王权国政了。 底下夷姑等人久久未动,狐迦乐笑道:“怎么了,不愿为我献出生命?” 这话一出来,夷姑等人还没反应,周遭百姓反而先开始躁动了。 “为什么不肯?这可是翠啊——” “只是献出性命而已,可否献出我的?献出我的,可否能行祭祀,施展神迹?” “此生能见一次神迹便足当了,你等不行便我来——” 喊着喊着,还真有百姓要冲上去取代夷姑等人。 狐迦乐揉了揉额头。 所以他讨厌神权。 把他好好的子民都弄得跟傻子一样。 虽然有点厌烦,但狐迦乐还是让禁卫上前拦住了那些激动的想要献祭自己的百姓。 狐迦乐:“我只接受指定之人自愿献出生命的祭祀——乌夷,你还在等什么,不是想看神迹吗?” 他笑着,艳红的唇一张一合:“还、不、速、死?” 这一下,百姓们都恨不得上来帮夷姑等人速死了。 可偏偏狐迦乐刚刚还说了一个“自愿献出生命”,必须这群人自愿才行。 可夷姑怎么可能会去死? 夷姑静默不语,她身后一众巫人更是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有动。 周围百姓见状,情绪更是激烈,要不是禁卫们死死拦着,只怕都要冲去直接打人。 良久,夷姑唇动了动,可张口又说不出话来。 现在,骑虎难下的变成了他们。 唯有祭祀才能令神施展神力——也不存在什么你先施展了神力而后我再献祭。这是对神的大不敬。 可若不祭祀,不让神施展神力,今日过后,只怕民众们都不认他们这些巫人了。 夷姑还想找出扭转眼下局势的办法,但狐迦乐哪里还会再给她机会。 他可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好性子,如今局势都已在他手中,他当然得趁机赶紧把这群人踩死了。 “看来尔等的奉神之心也没有那般虔诚。”不等夷姑等人说出狡辩话语,狐迦乐就直接挥手,“来人,把这群人堵了嘴拉下去,别挡着路。” 先前一众禁卫因着夷姑的圣巫身份,还不敢直接对她动手,但眼下…… 过了今日,圣巫就不再是圣巫了,王主发话,禁卫们哪里还会犹豫,立刻就上前将那些巫人堵了嘴拉了下去。 前方道路上的祭台也很快被清开,重新让出路。 狐迦乐再一摆手,乐官重新吹响礼乐,继续游行。 周围百姓也有想问狐迦乐究竟是不是那位神祇的,但到底又有些怕周围一众佩着浑身肃杀气的禁卫,只能怯怯地看着花车远走。 而等到了下一条街道,换了一批百姓,就不会再有人问狐迦乐究竟是不是那位神祇了。 “呼……” 狐迦乐长长呼出一口气,又懒懒地倚靠了回去。 他瞥眼一瞧,发现身边人还坐着,此刻还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瞧见她狐迦乐的心情就好,眼底冷淡之意散去,多了几分缱绻慵懒,“看我做什么?” 唐今眨眨眼睛,“我本来在想……用不用帮你的。” 狐迦乐有些疑惑:“帮我?” “嗯。”唐今在他身边躺下来,手一抬,手掌心里就多出来了一簇嫩嫩的小绿草,“神迹。” 令万物复苏回春的翠。 或许是跟她相处久了,看着她手心里的那簇小嫩草,狐迦乐也不禁学着她平时的,眨巴眨巴了两下眼睛。 颇有几分幼蛇般的纯情无辜。 但这纯情无辜的模样没能维持多久,就随着那双翠色凤眸的轻弯而终结。 纤长冷白的手指摸上唐今手心,柔软指腹撩过她掌心中那道粗糙难看的疤痕,如同对待一只停靠在叶尖的蜻蜓一般的,那漂亮的手指轻轻绕着她手心里那一簇嫩绿的草。 他低声道:“你只要做我一个人的神迹就好了。” 他才不要跟别人分享这独属于他的神迹。 他想要,做她唯一的信徒。 何况。就算她有神力,他也不是那般没用到真的需要去依靠神力的王。 唐今看着那在手心里绕来绕去的手指,终究没忍住,抓住了他的手。 但那手指又压着她掌心,轻轻擦动。 狐迦乐嘴角明显的笑意不见了,只眼底悠悠带着几分,“还有许久呢……” 距离天黑,还有许久呢。 唐今盯了他半晌,最终也只能闷闷地坐回了自己那边。 但没多久,身后那坏脾气坏心眼的坏蛇精就又缠了上来,继续闹她。 唐今也只能掰着手指算,距离天黑到底还有多久了。 第115章 坏男人还我血汗钱115 # 一一五 和狐迦乐成婚后的日子,过得比唐今想象中的要稍微忙碌了一些。 虽然她指望着下半辈子就靠吃软饭养活自己还有家里的小妹了,但毕竟担了个王后的名头,有些王后责任之内的事还是得做的。 都说了。 吃软饭也是需要付出努力的嘛。 等到唐今终于空闲下来一点,能够随便跑到王宫外头去溜达了的时候,阿林也跟学堂里的同窗们打好了关系。 狐勒兰人没有陈国人那般爱舞文弄墨,但王都之内也是正儿八经开设有学宫学堂的。 如今阿林也是跟王室有牵扯的人了,进的自然就是王都之内最好的一间学堂——不是只招收权贵子弟的那种贵族学宫,是招收普通百姓,但师资力量也极为出色的一间民间学堂。 当然,这间民间学堂的背后是不是真的没有一丁点什么大人物的手笔,就不太清楚了。 反正狐迦乐说了,如今还会在那些贵族学宫里读书的都是些小废物,被一群迂腐顽固的老贵族教着,以后长大了也会是些大废物…… 他话说得很毒,但唐今还是信他的,就让阿林去现在的民间学堂上学了。 这间学堂中的学子大都是狐勒兰本地人,阿林生得一张异国面孔,即便周围有人知道她是王后的妹妹,空降入学的时候也还是不太受欢迎。 但过了两月唐今再去看她,她就已经能跟周围人打成一片了。 看她那么开心地在同龄人间说笑,唐今也觉得高兴。 一高兴,她出宫去看阿林的次数就更多了。 新婚不过半年,深夜,第不知道多少次独守空房的狐迦乐额角爆出了青筋。 没过两天,唐今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 王都附近有着七万护城兵,狐迦乐让她去试着带一带。 “我?”唐今有些讶异地看着身侧躺着的狐迦乐,“我不会带兵。” 她虽在兵营里待过,但最高也只是当了个普通副将而已,平时管管操练,剿匪之时一马当先冲在前头…… 让她当兵还行,唐今自认没有什么帅才。 天气热了,即便宫室内摆放有冰盆,人也还是难免燥热。 狐迦乐侧躺在床榻之上,上身一件无袖底衫,腿上一条侧边开口的松懒灯笼裤,手臂、小腿乃至大腿,大片肌肤都暴露在外。 虽然知道狐勒兰这边民风比较开放,夏日男男女女都穿得比较少…… 但唐今也还是第一次看他穿成这样。 那莹白似玉的肌肤,就贴在柔顺光滑的绸缎之下,凭空生出几分柔凉,但再往上看,就催得人生热了。 听了唐今的诧异,狐迦乐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疲惫,“我之前那个三弟,任命了他自己的人去管那七万人,我回来之后当然就把那人给换了,现在这七万人没有主将,一直都是我自己管的……” 他偏过脑袋,按在太阳穴好像很是头疼,“可是最近事太多了,天气还热……我管得头疼。” 看他面色都有些发白了,唐今皱了皱眉,伸手过去把他脑袋搬到自己腿上来,慢慢给他揉着额头,“不能找别人吗?” 狐迦乐掀开眼皮幽幽看着她,“我不信别人。” 唐今还不说话,他就冷哼一声,“算了,你就看我头疼死好了。” 说着,冷着那一张脸就要起身。 唐今赶忙把人抱回来,“我帮你,我帮你……但我管不好的话……” 她手一扶过来,狐迦乐就顺着她的力气靠回她怀里去了,看见她面上忐忑,狐迦乐也缓和了嗓音:“我先教你,你试着管,要是不行,我人就在宫里,你直接来问我不就行了?” 唐今还有些纠结,可看着怀里那巴巴看着她,面色苍白好像真的不太舒服的狐迦乐,心头一软,还是答应了:“行,那我试试吧。” 狐迦乐唇角愉悦地扬了起来。 唐今看他笑,也无奈跟着笑:“头还疼吗?” “当然。” “那我再给你揉揉?” “嗯。” 唐今便又按上他太阳穴,给他慢慢揉了起来。 只是没揉多久,唐今察觉到什么,抬起手一看,手心里正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 她看了一眼还躺在她腿上,直勾勾盯着她脸瞧的,面色苍白的狐迦乐。 狐迦乐也看到了她手心那些白色面粉。 他倒是一点心虚都没有,还眯了眯眸子,“我不头疼到脸色发白,你就不帮我管了?” 唐今叹了口气,“帮,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帮。” 狐迦乐唇角笑意更深了。 …… 一开始,得知唐今要作为主将去管那七万护城军的时候,阿林还很是替她高兴。 这可是除了王宫禁卫外,最接近王的军队。 王宫禁卫也不过数千人而已,身处王都的王,其生命安全真正是依托于这七万护城军的。 狐迦乐现在将之交给唐今管,几乎就是把自己的王位、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了唐今。 狐迦乐能这般信任唐今,阿林当然替唐今感到高兴了,一下子,之前对狐迦乐的微妙不爽、微妙不顺眼都好了许多。 不过也没有好多久。 随着唐今来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连着一个多月唐今都忙得没空来找她,而她又十分不巧地听说了唐今经常因为这七万亲兵的事经常跟狐迦乐同行后。 虽然没有证据。 但她就是觉得那个王八蛋淫魔把军队交给阿姐,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跟她争抢阿姐呢。 醒悟的当天夜里,阿林就在家里默默磨了一整晚的小刀。 不过明白归明白,这次,她倒也没有再去找阿姐把阿姐的注意力抢回来了。 其实她一直在担忧一件事情。 从陈国到狐勒兰,换了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她有对自己未来的规划,明白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可是阿姐呢? 阿姐从来没跟她说过自己以后要去做什么。 只是成为王后吗? 这或许很好了。 可阿林又总觉得这样不好。 王后,王后。 即便把它当作一份寻常职业来看,它也太过依托于其后的“王”了。 阿林不信任他人感情,所以她总是担忧。 担忧哪天,那个淫魔突然就不喜欢她阿姐了呢? 对方是王。 喜欢阿姐时或许是一件好事。 但如果哪天那个人变了,不喜欢她阿姐了,甚至开始讨厌她阿姐…… 届时阿姐又该做什么呢? 这一切或许是她杞人忧天,可阿林却总是止不住那种担忧。 未来是谁都说不准的,人心就更是虚浮,除非她能亲眼看着阿姐幸福地过完一生,否则她是怎么都撇不下这种担忧的。 而现在。 阿姐能接管那七万亲兵……就算是为了自己的王位,或许那个人以后也不会轻易变心,对她阿姐不好吧。 就算是变了心,只要阿姐能牢牢将那七万亲兵握在手里,那个人也不敢对阿姐不好的。 现在,阿林的担忧能稍稍散去一些了。 …… 自幼时失去父母后,阿林在这世上能毫不犹豫信任的,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而在临终之际,她能信的,终于又多出来了一个人。 从陈国来到狐勒兰后,她一直吃好穿好,好好地养着身体,可或许是少年时期损耗的身体机能实在太多太多了,尽管她很努力地去活了,可终究,还是要比她阿姐更早一步地走了。 意识在那几天里是昏沉的,她在黑暗中挣扎了很久,终于有一刻,神台清明。 床边,她的阿姐坐在床边,静静注视着她,而其身后,就是她一直都有些微妙不爽的那位姐夫。 这么多年了,其实她也知道,这位姐夫并没有那么讨厌。 她看他不爽,只是一直都在像个孩子一样,讨厌他分走了阿姐的爱而已。 但现在她很庆幸。 这许许多多年,在亲眼见证过一切后,她终于能相信对方了。 她庆幸。 她走之后,阿姐不会是孤单一人。 苍老干燥的唇瓣微张,明明刚刚被喂过水,可喉咙里不知为何还是有一种干燥的疼。 “阿姐……” 嘶哑的一声,唤得床边垂头的阿姐看向了她。 静静对视,没有话语,只是那双浅色的眸子里蓦然滑下一行泪。 落在床边的手掌被抓住。 印象里,阿姐的手明明一直都是暖的。 今天却好冷,好冷。 “阿姐……你,不要,哭……”她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话来,用仅剩不多的力气去握紧阿姐的手,“我,很开心……很开心的……” 她想告诉阿姐,她这一辈子过得很开心,很幸福,就算现在要走了,也是不疼的,没有痛苦的。 清醒不久的意识又开始变得昏沉了,舌头莫名变得很僵硬,好像说不出她想要说的这些话来了。 泪水从渐渐浑浊的眼中流出,流过眼角苍老的痕迹,没入灰白发间。 她握紧了阿姐的手,“阿姐,你要……好,好好……” 阿姐啊。 我多么遗憾,不能陪你走到最后…… 阿姐啊。 我好想,下辈子,还要……还要…… “啪嗒。” 豆大一滴泪水轻轻砸在了那只干瘦苍老的手上。 是有温度的。 是热的。 可是…… 落在她的手背上,却如一阵烟般,轻轻散了。 桑林愣愣地往上看。 那是模糊不清的一片雾,朦朦胧胧聚在一起,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可是看一眼桑林就知道,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嘴角也忍不住扬起来,那只干瘦的手朝着那道影子抓过去。 “阿姐、阿姐——” 指腹贴上一片雾水一样的凉。 阿姐抓住了她的手。 那朦胧的五官也逐渐变得清晰。 不是那双浅色的眸子,而是另一双,同为浅色,却晕满泪水与柔和的眼睛。 “阿林。”她的阿姐颤着声音轻轻地唤她。 …… “我想要阿林活。” “我想要阿林开心。” “我想要——” “继续陪着阿林。” 即便她看不见,也并不知晓,我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房间里的其他人早已离开,唐今静静看着那两道白色的雾影相聚、团圆,然后一同离去。 看了许久,她再去看床上老者时,对方已然闭上了双眼,唇角含笑。 唐今的视线慢慢落到了她因为苍老而又变回了纤瘦的手腕上。 红色的手绳早已被磨得没了亮色,这些年里还断过两次,又被重新接上。 唐今将那条手绳摘了下来。 走出房间时,等在门口的狐迦乐看向她,良久,也没说什么,只是过来牵住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那三条灰旧的红豆手绳搭在一起,像是永远不会分开。 第1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1 # 一 “你去吧,你去。” 雾色清晨,两个穿着青绿宫装的宫女催促着面前那面容稚嫩的小太监。 小太监额头冒汗,面色显而易见地有些为难。 他看了眼身侧另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人,想让对方帮着说上一两句,却见对方老神在在,揣着袖子两只眼只往旁了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全然没了前几天拉着他一口一个“好弟弟”时的热切。 心里暗骂一声,可小太监一时还真不敢说“不”。 大家虽都是这冷宫中的低等下人,但四人中就属于他进宫最晚,年纪最轻,在宫中认识的人也最少。 眼下三人非要推他出去,他若直接拒绝撕破了脸,还不知这三人之后要怎么给他使绊子呢。 这三人是如何磋磨冷宫里那些个弃妃的,他这几天可看得清清楚楚。 没法拒绝,就只能去了。 小太监咽了下口水,鼓起勇气扭头朝着他们后边那间院子看了一眼。 也是刚好,院中刮过一阵幽风,虽是清早,但六月份的天也开始热了,这风一起,院中掉落的那些干枯落叶被吹起来,掉落四处的灰白色破布烂衫轻轻飘扬,一个个宛若鬼手,看得人当时就是四肢一寒。 更何况…… 小太监紧张地望着那间其他三人都推着他去的屋子。 屋内没有电灯,屋门紧闭,按理,是看不见那屋子里有些什么的。 可旁边一扇破了大口的窗户里,正朦朦胧胧透出黑暗室内的景象。 别的都看不清。 只看见一双脚。 一双悬停在半空之中,直立着的脚。 凉风吹来,小太监又是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拉着旁边的宫女讨饶:“好姐姐,算是我求你了,我胆、胆儿小,真不敢去啊,姐姐,姐姐你就陪我一块去吧?” 小太监面容清秀,嘴巴也甜,要是平时宫女还不介意帮他一帮,但今日…… 被他拉住手的那个宫女讪笑着将自己的手抽回:“二柱啊,别怕,来了冷宫就得习惯这种事了,我们就在这站着呢,你就大胆去,别怕,啊。” 旁边的宫女也道:“快去,别耽误时辰,确认是没了我们还得往上报呢。” 就连旁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大太监都扭头过来瞪着他,无声催促。 看这情景,又看看那间似是吊了个人的屋子,小太监即便头顶发凉,此刻也是再推拒不下去了。 而且宫女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听说这冷宫中时不时就有废妃被赐死,或是受不了折磨自缢,给人收尸早成了冷宫里这些宫人的常态。 他前几日才来,还没给人收过尸,但日后恐怕轻易离不了冷宫,确实是得早些习惯了。 在其余三人的催促之下,二柱把牙一咬,还是硬着头皮就去了。 死人罢了,就是个死人罢了,不怕,不怕…… 一边在心里安抚着自己,二柱一边强迫自己迈开大步走到了那间屋子前。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冷风又变大了些,吹得那扇破了个大口的窗户吱呀吱呀地发出怪响。 耳边呼呼的,像是有人在说话一般。 尽管不停在心中说着“不怕”,可真正来到那扇门前时,二柱两边膝盖还是控制不住地软了。 他想回头看看那三人是不是还在后头等着自己呢,可心里又想起村里那些老人说过的“见鬼不能回头”之类的话,登时就不敢扭回头去了。 他闭了闭眼睛,还是抬手,慢慢推开了门。 “吱呀。” 老旧破损的木门发出一道绵长而又古怪的声音,门刚推开一条小缝,眯开眼睛想看看情况的二柱就看到了那一双悬在半空中的脚。 他脑后一麻,差点没当场跪下去。 可人都走到这了,也不能再跑吧? 还是那么一咬牙,二柱干脆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门。 死人而已,他又没造过什么孽,怕它作甚。 心里豪情万丈,但二柱一脚迈进屋子里时,腿是抖的。 “莫怪莫怪,小人苗二柱,是来替您收尸的,并、并无冒犯之意,大人莫怪……” 嘴里碎碎念叨着,二柱半眯半睁着眼走进了屋子里,又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后,才咬牙抬头望去。 咦? 二柱微愣了一下。 方才在外头看不清晰,也压根不敢多看,这近了一看看清了上头房梁的高度才发现…… 这上吊之人怎么这般……矮小? 冷宫中有这般身形若稚童的妃子? 不能吧? 心中升起的疑惑一时让二柱连害怕都忘了,赶忙就近前两步细看。 天色未亮,屋中光线昏暗,二柱也要使劲瞪大了眼睛才能勉强看清一点。 这身形确实是个孩子,瞧着最多七八岁大…… 穿的好似还是男装? 这冷宫里头有孩子? 还是一个男孩? 二柱才刚进宫不久,可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事,正在他想要找个什么东西把梁上吊死的那个孩子放下来看看到底什么情况的时候。 “吱呀。” “吱呀。” 又是两道轻轻的,缓慢而诡异的声音。 但这一次,那两道声音来自二柱头顶上。 他拿着手里的木棍迟疑地往头上看去,就见刚刚还好好挂在那的孩童尸体这会不知怎么的,弧度轻微地,一下一下晃动了起来。 每晃一下,其头上梁柱就发出一声难听的“吱呀”声。 二柱顿时觉得自己两只耳朵边一阵冷酸。 是、是风吧…… 二柱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安慰自己。 不管怎样先把这具尸体弄下来吧…… 二柱握紧手中准备用来叉人的木棍强笑着抬起了脑袋。 然后他的笑容就彻底僵硬在了脸上。 “吱呀。” 木梁还发出一声古怪声音。 被勒着脖子挂在梁上的孩童侧垂着脑袋,像是一边颈骨都已被折断,黑暗里的那张小脸模糊不清,唯有一双死死往下瞪着的眼睛幽凉得令人毛骨悚然。 刚刚。 这孩子是闭着眼睛的。 仿佛有一阵电从二柱的脚底板迅速窜到了他脑袋顶。 “啊——”短促尖叫一声,二柱直接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但还没躺上两息,又是一声“啊”的尖叫,二柱腾的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然后连滚带爬地朝着屋外跑去。 “有鬼、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 屋内。 还吊在梁上随风飘动的唐今默默看了一会那人远去的背影,最终还是选择自救。 她看了一眼脚底下的高度,伸手拽住脖子上那根上吊绳在手臂上缠了几圈,让自己暂时脱离窒息状态后,腾出另一只手,弯起腿,去够原主藏在裤腿里的那把小刀。 这样的动作在被吊着的情况下相当费力,何况唐今现在这具身体还是一个营养不良相当虚弱的小孩。 小孩,人小,手也短。 唐今伸手往腿上摸,可摸来摸去,却怎么都摸不到那把小刀。 就好像一只霸王龙,明明腿上被可恶花蚊子叮了一口痒得不行,伸出爪子去挠啊挠啊挠,可指甲盖都绷直了,也还是挠不到那个该死的蚊子包。 唐今深吸了一口气。 她稍微蓄了一下力,然后猛地往上屈腿,终于,在她感觉手臂要被绳子勒断的时候指尖摸到了那把小刀。 “唰——” 银光划过半空,头顶绸绳瞬间崩断,伴随着一声闷响,唐今终于重重摔在了地上,脱离了那种晴天娃娃的状态。 躺在地上急促喘了会气,唐今抬起两只虚弱得不断哆嗦的手,又看了眼掉在一旁,被原主打磨得锋利无比的那把小刀。 幽幽叹息一声。 原主。 人小手短腰腿还不好,就不要把刀藏在离手那么遥远的腿上了。 第2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2 # 二 叹气归叹气,左右看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什么威胁后,唐今查看起了这个世界的任务。 【任务:报仇。】 非常笼统的任务描述,需要结合原身的记忆才能确认具体的任务内容。 原身今年不过八岁,算起来应该是当今的第十子,只是自幼在冷宫中长大,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 原身的母妃纯贵妃出身不高,却长得极美,一次花灯节上被微服私访的皇帝看上,纳入后宫就直接封了妃,而且封妃没有两天皇帝就直接给她晋了贵妃,一时风头无两,说是宠冠后宫也不为过。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大宠妃,仿佛站在了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在入宫小半年后突然被指作妖妃,连同肚子里那个还未降生的孩子一同被贴上不祥的标签,打入了冷宫。 这小半年里皇帝对她的宠爱是一直没有断过的,进冷宫的前一天皇帝还留宿她宫中,说要给她肚里的孩子封王呢。 可就是这么突然的,纯贵妃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就被打入了冷宫,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没法再见到皇帝了。 在冷宫里待了几月苦日子后,纯贵妃把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借肚子里那个还未降生的孩子去搏上一搏。 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但纯贵妃也不管,就让接生的心腹嬷嬷往上报是个皇子,想先借着诞下皇嗣的功劳暂时离开冷宫,再图其他。 只是她没想到消息递上去,别说放她出冷宫了,就连她生下来的那个孩子,都没有人来接。 这可是皇家血脉,不论被打入冷宫的废妃们做错了什么,若是生下孩子,那个孩子至少也要被借出去当作好好的皇室子弟教养的。 而现在,她生下的皇子——竟是直接被丢在了冷宫没有人管?? 本来纯贵妃怀着孕,在冷宫中就生了好几次大大小小的病,身子虚弱,好不容易拼着一口气把孩子生下来了,想要求得一条生路,结果居然连这她以为必定走得通的生路都断绝了。 纯贵妃一时没想开,呕出一口鲜血,当天就去了。 而才刚刚诞生三天的原身就这么成了一个冷宫皇子,陪伴她左右的只剩下了纯贵妃那个心腹嬷嬷。 心腹嬷嬷是纯贵妃的奶嬷嬷,是看着纯贵妃长大的,心里几乎把纯贵妃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也不知道纯贵妃为什么就突然落到了这样的下场,就只能一直在原身的耳边说,叫她好好藏着女子身份,待日后长大了一定要走出冷宫去给她母妃报仇。 原身懵懵懂懂,但还是这么记下了。 可惜的是,在唐今来的半年前,这位一直悉心照顾着原身的心腹嬷嬷因为没有药材医治,在一场风寒中去世了。 原身就这么变作了孤身一人。 身边没了人照顾,作为一个八岁的孩子原身肯定是怕的。 好在她不管怎么算,到底也是个皇帝。即便皇帝这么多年都没有管过她,连名字都没有给她取过,也终究是皇子。 当今皇帝漠视她,可若哪天当今没了,下一任皇帝只要没什么问题,还是会让她离开冷宫的。 毕竟没听说过哪个皇帝会让自己已成年的兄弟继续住在自己后宫里。 而届时,只要出了冷宫,原身这位在当今眼中毫无存在感的皇子未来如何可就说不准了。 若是一朝得势,当初在冷宫中得罪了她的宫人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皇子亲王们要处置他们这群低阶宫人,那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因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即便那位心腹嬷嬷走了,冷宫里的宫人也不敢太过磋磨于原身。顶多就是偷偷克扣点饭食,当着她的面直接羞辱她什么的,那些人还是不敢的。 日子虽然难过了点,但也能过。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可就在昨天夜里,原身好端端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的时候,突然就被人套了绳圈。 黑夜里她都没看清来人是谁,就直接被勒断了气。 然后唐今就来了。 唐今从地上坐起身,思考着任务内容。 任务是要报仇,但目前连仇家是谁都无法确定,接下来的首要目标是搜集信息,离开冷宫。 想清楚了接下来要做的,唐今就准备行动了。 但她抬起脑袋往外一看,就发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奇怪。 她人都落地了,怎么看到的大门怎么还是歪着的。 眨巴了两下眼睛,唐今伸手去掰自己的脑袋,掰完脑袋又掰脖子,但怎么都掰不过来。 原身还是个歪脖子? 看到的记忆片段都挺“正”的啊。 就在唐今思考着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030冒出来了。 【主人,原身的颈骨昨晚被勒断了。】 唐今摸着自己的歪脖子,没有说话。 一阵滋滋滋的电流声后,030又说话了,声音的心虚藏都藏不住:【这具身体的颈骨断裂,主人直接进入这具身体的话,依旧会死……为了让主人能够顺利进入这具身体,我在主人进入身体之前,先行修复了这具身体的颈骨。】 “你还有这功能。” 030嘿嘿笑了两声,识海里作为本体的那颗系统光球也非常骄傲地膨胀了两圈。 还没等它继续膨胀下去,唐今就问了:“所以呢。现在出了什么问题。” 昂首挺胸的大光球顿时就跟漏气的气球一样迅速干瘪了下去。 明明没有脑袋,那颗光球却好像心虚地低下了脑袋,缩进了黑暗的角落里。 【没有出什么问题……只是,我在修复的时候,原身的脖子还被吊着……还是歪着的。】 “……所以?” 【系统的修复功能,是让断裂的神经组织重新生长连接……连接的时候是歪的,重新连接起来之后……也会变成歪着的……】 唐今:“……” 在自家主人的沉默之中,030意识到了危险,赶忙道:【这具身体的年纪还小!配合系统的正骨功能很快就可以掰回来的!】 唐今:“很快是多快?” :【一、一两年?】 唐今沉默半晌,起身,带着自己的歪脖子在周围找了找,重新捡起了那截被她隔断的白绸。 她搬来椅子,将白绸往梁上一抛。 030看着她的举动颇有几分胆战心惊之感:【主人,你要做什么?】 唐今打好绳结,“再吊一次,把脖子吊正。” 【……】 【!等、等等,不要啊主人——】 第3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3 # 三 唐今那把歪脖子重新吊正的计划到底还是没能实施。 倒不是她不想,而是她还没把脑袋伸进绳圈里呢,就先被人给抱了下来。 “殿殿殿——殿下?!” 一声惊叫,刚刚被唐今吓晕过去的那个小太监带着两名青衣宫女去而复返,刚哆哆嗦嗦走到门口,就抬头瞧见唐今正拽着个绳圈往里伸脖子。 他刚从两名宫女口中问出唐今身份,还不知晓其中内情,只知道唐今是皇子—— 一个皇子要是当着他们的面自己吊死了,他们这些太监宫女还不立刻被拉下去杖毙?! 身家性命威胁,一时间什么闹鬼诈尸的二柱都顾不上了,连忙扑上去就抱住了唐今的双腿,要把她给抱下来。 慢他一步的两名宫女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唐今还没死但正在寻死后也是连忙上前。 经过三人一番通力合作,他们也总算是把唐今给抱下来了。 唐今坐在那本来用来踩脚的椅子上,木着一张小脸没有说话,而围在她身边的三人,那两名宫女知晓她身份特殊一时也不敢说什么,唯有二柱。 二柱见那两名宫女都不说话,还以为她们又跟之前一样把苦差事往他头上推呢,心底苦笑,但二柱也还是开口了:“殿、殿下,您怎么会……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二柱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在他心里,皇子们那都是高贵无比的存在,随便一句话就能要了他们这些人性命的。 旁边两个宫女虽然不曾说什么,但看向唐今的眼神里也充满惊愕犹疑。 唐今将这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稍稍琢磨了一下后,开始了。 高脚圆凳上,身形瘦弱的小小少年腰背挺直,坐得极为端正。 她脑袋微歪,一张白净瘦尖的脸颊上沾着些许灰尘,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明显就是一副才遭了难般的模样,可那双浅色的眸子不偏不倚地正视前方,眼底不见分毫窘迫狼狈。 好似那个走投无路到要上吊寻死的人不是她,而是眼前的三人一般。 二柱只开始看了她一眼,后边便不怎么敢直视她眼睛了。 他也说不太清那种感觉,只觉得也许这便是皇家气度,是他们这些人怎么都学都学不来的东西。 “殿下?” 稚嫩的嗓音非常平静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听不出甚么情绪,然下一句却忽而拔剑,显露锋芒:“我也是殿下吗?” 此话一出,二柱脑子一蒙,旁边两个宫女却是顿时低下了头。 好一会,还是二柱子壮着胆子哆嗦回话:“殿下,当然是殿下了……” 唐今笑了一下。 三人只听见那一道很轻微很轻微,宛若气音的一声笑。 听得三人内心突然有些不安。 而后便是那位小殿下带着几分寒意的话语:“那便看看,若我这个殿下死了,尔等可会为我陪葬。” 两个宫女面容一惊,直接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殿下万不可如此想啊。” “是、是啊,我等身死并不要紧,可殿下何等尊贵……殿下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不奴婢去唤太医?” 唐今瞥了一眼两人,“很怕给我陪葬?” 两人背也弯了下去,“奴婢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 两人干脆将脑袋给彻底低了下去,跪伏在那满是灰尘的地面之上,不敢再说一句多话。 旁边二柱本来就怕唐今,此刻就更不敢说话了,只跟着那两位宫女一起跪伏。 三人都听见脑袋顶上那道尚且稚嫩,却异样平静的嗓音轻轻说着:“原来你们也怕死,原来你们也知道,我若身死,你们必得陪葬。” 三人哪里敢说话,只把额头与地面贴得更紧了。 唐今再将三人看过一遍,许久,“都有亲人吗?” 没人回答。 唐今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都有亲人吗?” “有!有的,有的……”三人磕绊回声中,弱气尽显。 唐今:“可想让家中人享荣华富贵,不再受苦?” 三人俱是一愣。 “荣华富贵”这四个字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还是有点太过虚妄了,唐今便好好地给他们解释起了,何谓“荣华富贵”: “遇灾年不必辛苦逃荒,遇丰年无需往上层层交钱。” “涝灾、旱灾、地动、蝗灾,年年有灾,年年都苦,好不容易等来一年没有灾情的丰年,好不容易收获多些粮食,想吃口肉,想添件新衣,可不知怎么的,这个大人手里交些钱,那个大人手里又交些钱,好好一个丰年,最后又过得只堪温饱。” 唐今看着地面上沉默的三人,继续道:“若能堪温饱也好,可人终究是人,要是哪天不幸病上一场呢?” “便这么想着,便尽量省着,便日日饿着,不敢吃饱,不敢活放肆,一年又一年,总在惶恐着。而有一日,成了家,有了儿女,日渐老去,想要给他们留下点什么,缠绵病榻舍不得用药医治时,发现能留给他们的,竟也唯有这相伴一生的惶恐。” 唐今垂眸看着地上三人,声音轻轻:“你们便想如此吗?” 地上三人不发一言。 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喉中发痛,早已说不出话了。 谁都知道当今并非圣明之君,在宫中做事,一不小心就会丢了命,若非家中贫困实在逼不得已,想要宫中买身的那二两银子,谁会愿意赔上性命进宫呢? 都是贫家子,唐今刚刚说的那些话,字字都戳中他们的心。 是啊。 惶恐。 他们自懂事起,哪一日不是活在惶恐之中? 眼见跪伏于地的三人肩膀颤抖,已然是情难自已,唐今再次开口,说了一遍方才那话:“可想让家中人享荣华富贵,不再受苦,不再惶恐?” 三人都红着眼眶抬起了脑袋。 他们…… 可以吗? ——当然可以。 身形瘦弱的小小少年,即便是坐在高脚圆凳之上,比之跪着的他们也并没有高出多少。 那样一张稚嫩的脸庞应该是难以叫人信服的,可是那双浅色的眸子注视着他们,若一汪泉水,若一面明镜,将他们不断往她的话中引。 稚嫩的嗓音清脆徐缓,如清风,便叫人忍不住去信她,相信她说的所有话。 “跟着我,跟我一同走出这冷宫,看我做那真正的‘殿下’,做‘殿下’还未是‘殿下’时便辅佐效力的老人,做未来必定在‘殿下’面前深受重用的大红人,为你们自己,为你们的家人,求一份富贵,求一份,不再惶恐。” 三人久久未语。 许久,当喉咙里的声音重新被找回,没有一人犹豫,三人行大礼,再次拜了下去:“愿为殿下效力。” 第4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4 # 四 成功收服三名手下,唐今很快就给三人下发了第一个任务—— “是不是该用早饭了?” “啊?”两个宫女未曾出声,但还在抹眼泪的二柱显然还没从刚刚的情绪里抽出来,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面对三双看向自己的,哭得水润通红跟兔子一样的大眼睛,坐在高脚圆凳上的小小少年悠悠晃了两下自己踩不到地面的小短腿。 漂亮的像是清色琉璃般的浅眸轻眨,小少年身上那种过于沉重的压抑气势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符合年纪的轻灵稚气。 “这个点不是该用早饭了吗?”她好脾气地说了一遍。 三人都呆愣了一会才纷纷反应过来,“奴婢/奴才这就去准备。” 唐今嗯了一声,又顺手拉住最近的那个宫女,“再打些水来,我要洗漱。” “是。” 三人陆续退了下去。 很快,去打水的那名宫女就回来了,帮着唐今洗漱。 没有洗漱之前宫女就已经看出这位小殿下的五官生得极为不错了,等擦去脸上沾到的灰尘,把散乱的头发重新束好,再换身规整干净些的衣服,一个跟小仙童一样漂亮的小殿下就出现了。 就是这脑袋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歪着。 唐今站在铜镜前,抱着手臂观察着自己的歪脖子。 其实仔细看,她这个歪脖子也不是传统的那种歪脖子,而是跟一个人脖子酸了,就偏过脑袋放松一样,歪的主要是脑袋,脖子倒还好。 也对,毕竟原主的脖子到底是正着长的,被人勒断了最后一截,重新连接上那歪的也是上头的脑袋,底下的脖子根是正的…… 唐今想了想,干脆照着镜子努力开始把自己的脑袋往正了掰。 旁边的宫女就听见几声嘎嘣嘎嘣声,再去看的时候,铜镜里那跟落枕了一样的小殿下就已经摆正了一颗脑袋,小脸严肃,神情认真。 看着……有几分可爱。 宫女悄悄多看了两眼。 唐今没察觉到身侧宫女的想法,只是看着镜子里正着脑袋的自己满意点了点头。 嗯。 原来只要她努力歪着脑袋,在别人眼里她脑袋就是正的了。 就是…… 歪了没有一会,唐今脖子就开始酸了。 她揉了揉脖子,又把脑袋给歪了回去。 行吧,能临时掰正就行。 去领饭的两人很快回来了,饭菜有些简陋,但量是够的,唐今也没挑,在桌前坐下就开吃了。 她也没讲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吃了两口便开始慢慢问三人的信息。 两名宫女分别叫兰叶和桃叶,是同一批进宫的,已经在宫里头待了有三年了。一年前两人还在一位贵人娘娘的宫里做扫撒宫女,只是不知做错了什么,突然就被打发来了冷宫。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些紧张,刚刚服侍唐今洗漱的兰叶细声解释:“奴婢跟桃叶确实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那位娘娘不喜……” 任何一个主子都不喜欢犯过错的下人,两人都有些怕唐今听了这事后就不用她们了。 “我信你们。”唐今安抚了两人一句,又追问,“是哪一位娘娘?” 两人稍微放松了一点,兰叶作答:“是霜洗宫的庄妃娘娘。” “可诞有公主皇子?” “有的,庄妃娘娘刚于三月前诞下十六皇子。” 那就正对上了。 唐今看了一眼兰叶桃叶,心知她们两个确实没做错过什么事,但只怕也没帮着那位庄妃娘娘做过什么要紧的事。 一年前,那位庄妃娘娘察觉自己有孕,为了腹中胎儿的安全,她自然希望自己宫里的都是可信之人。 兰叶和桃叶并不出彩,也没为她做过什么要紧的事,不得她信任,自然就被打发出来了。 这道理并不深奥,唐今简单提点了一句两人也就想明白了,一时间又是怅然又是松下一口气,然后连忙跟唐今表忠心,“奴婢日后必为殿下用心做事。” 唐今弯了弯眼睛,语气愈发亲近,“我信二位姐姐。” 姐姐? 殿下叫她们姐姐? 被二柱叫姐姐和被殿下叫姐姐那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毕竟殿下无论如何那可都是殿下,怎么能叫她们姐姐呢? 两人都有些局促于唐今的这一声“姐姐”,显然浑身都不自在了。 唐今也没要两人回话,自然而然地又问起了在一旁给她布菜的小太监。 得知这小太监叫“刘二柱”,入宫还没有多久后,唐今就干脆给他添了个名字,以后就喊他“二竹”了。也算是跟兰叶桃叶的名字辉映。 问完名,唐今又着重问了三人家中的情况,一一记下了他们祖籍何地,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虽然她只是这样一问,可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模样,三人俱是心中感动,愈发相信唐今之前那一番允他们家人富贵的话,并非空话。 问过三人的情况,唐今也该问问宫里宫外的事了。 二竹年纪小,进宫不久,知道的消息更是少之又少,只知道他进宫前宫外头正在广征劳役,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苦。 而兰叶桃叶知道的事就多了。 毕竟两人虽待在冷宫,但还是要经常去膳房等地方拿菜的,对于宫里那些主子们的事情,肯定得细心留意了。 如今是大梁朝第三十八年,在任皇帝为大梁朝的第二任皇帝,乃太祖皇帝第四子,于十六年前继位登基。 这位皇帝的事兰叶跟桃叶不敢多说,只说了句“陛下刚刚结束南巡回宫”,就匆匆将这个话题略过了。 而宫里除了皇帝,太后于六年前崩逝,剩下的比较大的几位主子便是庄妃、丽妃、良妃,还有一位淳贵妃。 “纯贵妃?”唐今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兰叶是勉强认得几个字的,一听唐今这话就反应过来她在想什么,连忙给唐今解释不是她母妃的那个“纯”。 “淳贵妃娘娘是五年前被陛下召入宫中的,刚入宫便直接封了贵妃,前两年恩宠极盛,但近两年……有些被陛下冷待。” 唐今听得若有所思。 这时,旁边的桃叶也出声了:“殿下,奴婢先前在庄妃娘娘宫里的时候,曾听几个嬷嬷说嘴,提起过有关淳贵妃娘娘的事。” “哦?是什么事?” 桃叶眼睛往门外瞟了一眼,确定没人了才凑到唐今耳边,压低声道:“那些嬷嬷说,淳贵妃娘娘的长相,似与宫中的一位旧人相仿。” 唐今的表情一时变得有些古怪了。 与宫中的一位旧人相仿? 哪位旧人? 这还能有哪位旧人…… 一进宫就被封妃的熟悉操作,同音封号,相同品阶,淳贵妃,纯贵妃…… 系统030:【纯、淳淳类卿?】 唐今心底啧上一声,扭头却睁大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桃叶,“是……是母妃?” 她眼底惊疑,还有些不确定。 桃叶却小幅度点了点头。 唐今哑然,怔怔看着面前的饭菜好像还有些回不过神。 不过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再问桃叶:“淳贵妃膝下可有儿女?” 桃叶摇头:“并无。” “是有孕未能生下来,还是儿女早夭?” 桃叶还是摇头,道:“淳贵妃娘娘天生体弱,难有子嗣。” “哦?”唐今这下是真的来了点兴趣了,“方才说淳贵妃这两年被陛下冷待,可是淳贵妃做错什么惹恼了陛下?” “并未听说。” 兰叶听到此处不由上前一步,见唐今看她便开口道:“近两年宫中多了不少位娘娘,陛下常有新宠,所以……” 所以不是淳贵妃做错了什么,而是单纯因为那个皇帝,他喜新厌旧。 那要是这么说的话…… 唐今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三人问:“你们可还知晓淳贵妃的其他事情?” 只要淳贵妃不是个脑中有疾,那淳贵妃的这条大腿,她不抱不行啊。 第5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5 # 五 唐今必须尽快离开冷宫。 本来这件事是急不得的,但唐今现在的情况却容不得她不急。 勒毙了原身的那个凶手既然下了手,肯定会关注后续的情况,等知道她这个十皇子还没有死,难保不会再来下第二次手。 冷宫的环境太差了,随便什么人都能轻易混进来,她一个八岁的孩子没什么自保能力,刚收的三个手下也不是能顶得了事的。 对方都对皇子下手了,再多收走三个宫人也不算什么难办的事。 为了自己还有三个新手下的小命着想,唐今必须尽快转移到一个安全的、没那么容易让人混进去的地盘去。 在这宫里头,最合适的地方当然就是一位宠妃娘娘的宫里了。 虽然还不知道原身母妃究竟为何被打入冷宫,但从皇帝后续还有找替身的举动来看,原身母妃犯的错至少在皇帝那里是算不上罪大恶极的。 而且原身这个十皇子,不管是被漠视也好,连名都不给赐,也好,但到底没有一生下来就被杀了——而且还参与了皇子排序,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十皇子,并没有完全抹去她的存在。 这说明原身血脉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她绝对是皇帝的孩子。 那既然这样,不管八年前是因为什么,现在都八年过去了,她一个正统皇子想要冷宫,还是不难的…… 唐今想明白了,也从桃叶兰叶的口中听说了不少淳贵妃的事。 淳贵妃出身世家,虽是旁支但也从小就被先生教导,读过四书五经,懂得识文断字,在进宫前常有文章,有几分才女的声名。 只是进宫后皇帝不喜“才女”,淳贵妃就少作诗文了。 桃叶继续说着:“淳贵妃入宫时,面容肖似旧人之事传得沸沸扬扬,陛下也未曾阻止过这般流言,淳贵妃嘴上不说,但心里应当是知晓内情的。” 知道自己是替身。 那就更好办了。 唐今问身侧三人:“可能寻来笔墨?” 兰叶和桃叶一时半刻都没想起,倒是二竹回声:“与奴才同住的吴公公那就有笔墨,奴才这就去拿?” “去吧。桃叶,你与二竹同去。” “是。” 两人应声后就退了下去,兰叶见二人远走,想了想,偏头问唐今:“殿下可是怕吴公公不予?” 唐今笑了笑:“确有这般考虑。” 兰叶听出她话未说尽,便又俯下了一点身。 唐今也没瞒着她:“除此外,也想让那位吴公公知晓宫中如今的情势。” 这冷宫里的四个宫人现在有三个都来跟着她了,那个吴公公如果懂事些,看到这情况应该也要来表一表忠心了。 原身记忆里,吴公公是克扣她东西最狠的,但同时也是在冷宫里头待了最久的人,在宫廷里是有些人脉的。如果这人能想明白自己投效过来,倒也是目前的一大助力。 兰叶清楚了,但又不禁想:“若是吴公公想不明白……” 唐今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想不明白,那就有想不明白的苦了。 …… 唐今那边说着话,而桃叶二竹这边也很快走到了吴公公住的院子里。 吴公公进宫都有十多年了,在这冷宫里头待了就快有十年。 因为常年没人管,吴公公几乎成了冷宫里地头蛇一样的存在,就连住的屋子,都是一间本该给废妃们住的大屋子。 不过要说这位吴公公的年纪有多高倒也没有,他十来岁就进了宫,如今瞧着相貌也算年轻的。 两人进门的时候,吴公公正躺在椅子上歇息,手里拿着几个干果子往嘴里抛,看见二竹桃叶,就竖起了眉毛:“你们两个,收个尸怎么还把人给收没了?兰叶呢?那丫头怎么不见了?” 二竹没想那么多,快步上前道:“吴公公,殿下没事。” “殿下——没事?”吴公公拖着长音有些古怪地重复了一遍二竹抛出来的这两个词,一双三角眼圆睁,奇怪地在二竹脸上左右打量。 二竹正要解释,旁边的桃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被我们拦下了,如今好好的。好了不说那般多,你这有笔墨吧?快拿出来,殿下有要。” “殿下?”吴公公又重复了一遍,这回眼睛看向桃叶,眼神也变得更加古怪了。 和看起来就能任他搓圆搓扁的二柱不同,桃叶兰叶当初是一起被打发进冷宫的,两人一来就抱了团,吴公公说是地头蛇,但实际这宫里头也没太多人能给他使,所以他一直都跟桃叶兰叶井水不犯河水,偶尔一块闲聊彼此都说得上一声客气。 ——而他们之前闲聊的时候,桃叶和兰叶可从来不会规规矩矩唤那位“殿下”的,都是含糊其词“那谁那谁”地喊。 吴公公意识到什么,不再躺着了,慢慢坐了起来,“你们这是……打算归顺那谁了?” 二竹憨笑两声,没有反驳,倒是桃叶板起了脸:“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是本就该顺着主子?” 吴公公哈笑一声,“你就说笑吧,那也算主子?” 桃叶才不管他是个什么想法呢,只沉声警告:“吴公公,你说话还是要仔细着些。” “行行行,我仔细着。”说着仔细,但吴公公还是嗤了一声,他又看了一遍两人,“兰叶也跟你们一样?” 二竹答:“兰叶姐姐正跟在殿下身边。” 真是闹了鬼了,吴公公嘀咕了一声,视线落到两人身上那都跟看傻子似的。 想跟着那谁搏一搏,待哪天对方出了冷宫自己就是一飞冲天嘛,这个想法他以前也有过。 不过眼瞧着那谁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长成能跑能跳的大小孩,而至今居然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他也就放弃这种念头了。 这三人不清楚,他在宫里待了这十几年,可是深知当今有多喜新厌旧,有多忆不起旧人来的。 这宫里头的妃子多,皇子也多,前不久才又添了一位十六皇子呢,他们宫里这位等了整整八年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等到,只怕陛下都忘了这冷宫里还有一位十殿下了。 想等对方出冷宫跟着一飞冲天? 那还不如等等陛下何时死……等等下一位陛下何时登基吧。 桃叶两人不知道吴公公在想些什么,只看他表情略带几分讽刺,都心里不太舒服。 桃叶本来就有些急性子,当即也没给他好脸,“问来问去笔墨呢?还不快拿出来,殿下等着用呢。” “一个殿下还要找我要笔墨啊?”吴公公嘲弄了一句,没等桃叶变脸,就起身去旁边拿了笔墨来,“拿走拿走,我也不拦着你们,就看你们能不能跟着你们那位殿下如愿吧。” 反正他是不信那个没声没响了整整八年的十殿下,能有什么本事就突然从这冷宫里头闯出去的。 桃叶看出他眼底不屑,也没忍住冷哼了一声,拿过笔墨直接甩手就走了。 二竹走在后面,回头看了吴公公两眼,是想再劝劝吴公公的,结果他还没开口呢,吴公公先逮着他说了起来: “二柱啊,你进宫晚,知道的事太少了,那两个女人犯糊涂你可别跟着犯,一个在冷宫里头待了八年连个名儿都没有的皇子,他算什么殿下?你没看见他往日里吃的那些东西?他吃的还没咱们好呢,你也信他是‘殿下’?” 二竹眉头皱起,正要反驳,却没抢过吴公公。 “你要是不信我的话,非要跟着那位‘殿下’,那公公我也给你些建议,你平日里做事啊,做做面子功夫就得了,可别真的为了那个殿下跑上跑下累死累活的,不然往后你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赔了力气又什么都没得了。” “啧啧啧啧,一想你们以后啊,公公我这都有点痛心了。” 二竹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吴公公,殿下不是简单的人物,来日说不准是要封王拜相的,你还是早些想清楚去跟殿下投诚吧。” “扑哧。”吴公公一点都没遮掩自己的不屑,“封王拜相?你打哪学来的词啊?知道什么是王、什么是相吗?就他还王、相?你是真被灌什么迷魂药了吧?” “吴公公!” “啧啧啧,”吴公公一边啧声一边摇头,“行了行了,你要信就信吧,反正过不了多久啊,你就能清醒了。” 说着,他还不跟二竹聊了,背着手就往房间里走。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二竹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也不再劝,丢下一句“吴公公你好自为之吧”就去追桃叶了。 吴公公听见他话,还又撇了撇嘴角。 好自为之? 是他们三个要好自为之吧? 就那个十皇子,要是能走出冷宫他脑袋给他们三个人摘下来当球踢! …… “你就是老十?” 冷宫里头,一众大多都有些不清醒了的废妃被太监宫女捂嘴压着,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地,而吴公公也跟随着桃叶等人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他跪得还比较靠前。 只是脑袋实在压得太低,再怎么撇眼往前看,也只能看见一片月白的衣角,还有照映其身前的,那一片明黄。 他听见那道威严的声音之后,是带着几分稚嫩与沙哑的童声:“我不是老十,我是小十——你又是谁,为何与我娘站在一起?” 第6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6 # 六 “我不是老十,我是小十——你又是谁,为何与我娘站在一起?” 脆生生的话语道出来,本就安静的冷宫一时变得愈发寂静了。 一众本就跪伏于地的宫女太监将脑袋埋得更低,现场一时间竟连一道呼吸声都听不见。 能跟在皇帝身边的宫人,必然都不是些傻的,知道这位小小少年究竟是谁,知道少年口中所呼的“我娘”又是哪一位的宫中老人们俱是眼前发黑,额头冒汗,已有如大祸将至吾命休矣的面相的。 而其余不太清楚当年纯贵妃之事的宫人们,瞧见周围前辈那一张张苍白的脸,也都闭紧了嘴巴,心头忐忑。 空气压抑至极。 呼吸间的短暂时间都变得无比绵长。 就在有些宫人双股战战几欲受不了这样压抑氛围之际,一声突兀的响声打破寂静。 “唔、唔唔——” 所有人皆是一惊,离得近的移眸看去,就见一个被宫女按着跪在地上的散发女人唔唔喊着,一副癫狂模样。 她身侧的两个宫女连忙磕头告罪,皇帝身边的老太监瞟了一眼皇帝面色,上前一步开口训斥,两个宫女便赶紧将那位失了神智的废妃带了下去。 虽是意外,但现场气氛却微妙缓和了些。 于是,众人听见那道威严的嗓音再次响起,只是开口说出来的话却顿时叫人冷汗直流: “你娘?” 简单的两个字被道出深意,那双望向面向小小少年的漆黑双瞳里掺杂晦色,看得人有些不安。 皇帝到底是皇帝,在位十多年一身气度不是虚的,要是寻常小孩站在这里只怕都要被周遭冷肃气氛给吓哭了。 唐今看着那张老脸也皱了皱自己的小眉头,只是她可没哭,扭头就直接一把抱上了站在男人身侧的女子:“娘,他是谁,为何与你站在一起,他面相那般凶,是不是要欺负你?” 女子,也就是淳贵妃的眼底掠过一丝惊色,不过她还是很快反应过来,接上了这段戏。 淳贵妃扶住抱到自己腿上来的小小少年,在她脑袋上轻抚了一下,然后又面露难色地看向一旁皇帝:“陛下,这……我……” 皇帝看到这一幕,看到唐今那还真与淳贵妃有几分相似的面容,面色一时又沉了几分。 他话却是直接朝着唐今去的:“你怎知她是你娘,可知你娘……” 后面的话皇帝顿了顿,倒也没说了。 唐今拽着淳贵妃的衣服,眉头又拧起,一副“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模样看着皇帝:“天下哪有人不认得自己娘亲的,我见过娘的画像,你就是娘。” 说最后那话时,她又转头看回了淳贵妃,浅色眸子在光下熠熠生辉,一副兴高采烈模样:“娘,嬷嬷说你出远门去了,等小十长大了就会回来接小十的,娘,小十长大了,你是来接小十的吗,小十好想你……每天都好想你,娘,你想小十吗?” 小少年话语说得清脆,可是说到最后那一句时,声音微颤,那双剔透浅眸轻眨,眼眶周围倏然红了一圈,“娘,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十,才一直不来接小十的……小十很乖的,每日都有听嬷嬷的话……娘,嬷嬷走了,小十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孩童的话语说得没那般有逻辑,却是字字情真,两颗豆大的眼泪径直从小少年眼眶中掉出来,砸在袖管之上,溅起水花。 那清脆的嗓音里添上哭腔,渐渐沙哑:“娘,你不要讨厌小十,小十很听话,不会给娘添麻烦的……小十很聪明,嬷嬷都说小十很聪明的,娘会喜欢小十的,娘,你接小十走好不好,小十不要一个人,小十不要没有娘。” 说到后来,本来还一派早熟懂事模样的孩子抱着面前的淳贵妃大哭起来,呜咽声声触动情肠,那一声声孺慕又不安的“娘”引得在场多少宫人想起自己娘亲,不禁都红了眼眶,泪珠滚滚。 淳贵妃直面少年,更是被带入其中,已然想不起今日之事都是早已安排好的一切,蹲下身去,抱住了面前这个失去娘亲渴望娘亲,哭得可怜的孩子。 饶是站在皇帝身边的老太监,都忍不住长呼一口气,为免失态,只能移开眼,不再去看。 皇帝站立原地,望着面前那泣不成声的孩子,久久未语。 至于他是不为所动,还是心中另有所想…… 人生在世,有娘,又怎么会没有爹呢? 少年那一声声的娘,那一句句不安小心的询问,说自己懂事,说自己聪慧,说自己不会给娘亲惹麻烦的,是对着自己“出了远门”的娘亲所说,又何尝不是在问自己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 ——你怎忍心弃我如此? 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那眼眶已然通红,声音嘶哑哭声只余啜泣呜咽的孩子眼眸微敛,在淳贵妃和周围一众宫人的惊呼之中直接晕了过去。 淳贵妃一把将人抱住,没叫人帮,美目含泪看向一旁皇帝,“陛下……” 皇帝不发一言,面色沉凝,但不待淳贵妃再说些什么,便倏然转身,大步离去。 周围还沉浸于少年那一番动人哭语中的一众宫人都晚了一步,待皇帝走出去有一段距离了,才反应过来,匆忙起身去追。 唯有皇帝身边那个老太监还留在原地。 淳贵妃想要起身,但怀里还抱着个孩子,旁边有宫女嬷嬷要来接,但那哭晕过去的十殿下却紧紧抓着淳贵妃的衣领,不肯松。 淳贵妃见此,索性也就挥退了宫人,自己将那孩子抱起,问一旁的老太监,“崔公公,你看……” 崔公公面带笑容,“既然殿下孺慕娘娘,那娘娘就先将殿下带回自个儿宫里吧。这冷宫里头,也不好唤太医啊。” 听到他这么说,淳贵妃便知道今天这事算是成了,身形微松,笑容也自然了许多,“陛下那边,还要劳公公费心了。” “娘娘多礼,侍奉陛下本就是奴才应做的。” 两人你我客套一番,崔公公也没久留了,跟淳贵妃行过一礼就去追皇帝了。 淳贵妃看了眼怀里安睡的少年,笑了笑,差使宫人:“去唤步辇来,让小十坐着回宫,再去太医院唤樊太医,就说是我病了。” “是。” 一行人很快行动起来,没有多久,那位淳贵妃娘娘就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坐上步辇,带着那安睡的十殿下扬长而去。 只余冷宫里原有的那几个宫人兴奋不已——还有满脸怔愣不敢置信。 这兴奋不已的自然就是桃兰竹三人了,而那一脸不敢置信的当然就是吴公公。 一直到天黑下,那据说哭晕过去的十殿下终于醒了,然后淳贵妃又差人来把十殿下熟悉的桃兰竹三位宫人叫了过去,独留吴公公一人站在冷宫里头凄凄惨惨戚戚,吴公公都没想明白。 ——这怎么就突然变了呢? 那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废皇子,怎么就突然走出这冷宫去了呢? 陛下怎么会来冷宫里头? 淳贵妃又为何要来冷宫啊?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吴公公困惑啊,吴公公迷茫啊,吴公公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裹着薄薄的夏被,听着门外其余屋子里那些废妃们的幽幽哭声,头顶一麻,嘴角一苦,闭上眼睛时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 …… 吴公公的死讯没有多久就传到了唐今跟前。 桃兰竹三人都很是意外,唯独唐今没有太大反应。 她之前已隐隐有所猜测:那个吴公公看着也不像是个傻的,在明知其余三人都归顺了她的情况下,却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就明摆着瞧不上她,认定她走不出冷宫…… 这样毫无顾忌的态度很难不让她猜测,吴公公是不是知晓一些什么内情。 比如,宫里头有大人物想要除了她这位十皇子。 更过分些,先前勒毙原身的事,吴公公也有参与。 当然,这猜测到底只是猜测,直到吴公公的死讯这么快传来,她才能彻底肯定这一猜测。 吴公公,这是被灭口了。 有些可惜了。 唐今吃了一口面前的粥,很快将这些事抛到脑后,笑吟吟看向了桃兰竹三人:“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三人面上的激动兴奋都没有散去,听到唐今这么说,连忙都是行礼:“奴婢/奴才不苦。” 说来唐今出冷宫也没花多长时间,从吴公公那要来笔墨的当天,她就写了一封陈情表,让桃叶兰叶想办法递给了淳贵妃身边的嬷嬷。 淳贵妃进宫五年无所出,前几年还好,恩宠极盛没有孩子也不耽误,但近两年宫中新人越来越多,皇帝的年纪也越来越大…… 为了将来,她需要一个孩子。 她体弱,已被太医诊断过难有子嗣——要知道宫里的太医都是不敢把话说绝的,能够直接将难有子嗣这话说出,多半就代表她是怀不上了。 自己怀不上,就只能养别人的。 可养别人的,生母还在的怕养不熟,生母不在的怕那孩子天赋不高,养了成不了助益反成拖累…… 而就在淳贵妃头疼之际,唐今这一篇陈情表就被递到了她跟前。 淳贵妃既有才女之名,诗文造诣肯定是不低的,一篇陈情表看完,且不说要不要养这个孩子,光是冲表文中这孩子展露出来的才华,她就已经想和对方见上一见了。 再读两遍表文,她爱才爱子之心直接泛滥。 这孩子。 能养啊。 ——她也不是完全因着对方才华的才如此的,唐今陈情表中除了表达对生母的孺慕之情,更暗述了她们两个若是联手能获得什么好处。 淳贵妃是知道自己是那位废纯贵妃的替身的。 她不在乎这种事,只是有些担忧,近两年或是看腻了她这替身,皇帝待她已不如之前了……但现在,纯贵妃的孩子又送上门来了。 淳贵妃的决定下得很快,唐今的陈情表送过去没有两天,淳贵妃就差人来悄悄给唐今送了几套衣服,一些必备之物。 没说一定会养她,只让她好好准备,之后造化就都看她自己了。 于是,又过了两天,淳贵妃就带着皇帝造访冷宫了。 唐今也不知道淳贵妃是怎么说动皇帝来这附近的,这也不要紧,既然观众来了,那就开演呗。 随时随地大小演,是一个有志气的冷宫皇子的必备技能啊。 就是…… 唐今一边喝着碗里的粥,一边想着今天在假装哭晕过去后,眯着眼睛悄没声打量皇帝情况时,那突然窜出来搞得她差点当场出戏的一行字。 那一行晃晃悠悠,自然无比,好像自己出现在这里非常之合理的,一行雪白雪白的字。 从右往左,就贴着皇帝的大脸,横飘过去。 [这是新剧吗?小演员的演技真好。] 第7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7 # 七 [这是新剧吗?小演员的演技真好。] 拽着纸巾擦了擦从眼角晕出来的一小窝泪,面容白净,眉眼如一幅淡色水墨画般清俊逸美的青年在手机屏幕上敲下这么一行话,发了出去。 白色的弹幕慢慢悠悠地从那位饰演皇帝的演员脸上飘过,卫琢又安静等了一会,却也没等到有其他弹幕来回复自己。 纤长的,经常被粉丝大喊能直接把人扇感冒的浓密睫毛轻轻颤了颤,卫琢又点了一下手机屏幕,看见了屏幕左上角标着的那一行大字:大梁三十八年/直播中。 裹着被子在床上坐了有好一会,手机里的画面也跟随着那个小演员从冷宫移动到了淳贵妃的昭阳宫。随着太医前来给十皇子诊脉,画面渐渐黑了下去。 又过了大概十来秒,黑屏一闪,手机屏幕就从直播间里退出,回到了他的屏幕主页。 这时不管卫琢再怎么去搜索,都找不到刚刚那个奇怪的直播间了。 这是今天的直播结束了。 这个奇怪的直播间是几天前突然出现在他手机里的,每次出现的时间不定,偶尔是白天,偶尔是半夜,播放的时长也不一定,有时候会播上好几个小时,有时候却只是匆匆播上那么十来分钟。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每次的直播镜头都会跟着剧情里的主角走,那位饰演十皇子的小演员会常常出现在画面当中。 这几天的直播卫琢都有看,从主角十皇子被宫人打断自尽救下,到联络淳贵妃离开冷宫,所有重要的剧情他都看了。 而他的想法也从一开始的“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剧组布景很用心”“主角演得好”“配角也演得好”“大家都很好”变成了“现在的小朋友都这么厉害吗”。 ——厉害的可不只是演技。 昨天的直播里,他眼睁睁看着画面里的小演员自己拿着毛笔,当着镜头写下了那篇工工整整的陈情表文。 ——表文的内容可以提前背,但写出来的那一手工整漂亮的毛笔字,却是没有使用任何替身,由小演员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 因为手腕力量不足,每写上一列字,画面里的小演员都不得不停下来揉揉手腕,休息一会再继续写。 一篇表文写了很久,但最后,看着画面里落在纸张上,那工整漂亮得连不懂书法的人都能喊上一声“好”的那一手字,卫琢还是觉得…… 现在的小朋友,或者说直播里的这一个小朋友,也太厉害了一点。 因为好奇,在直播结束后卫琢也去搜索过,可就和那个古怪的直播间一样,他搜索不到任何有关那个小演员的信息。 或许这还是第一次拍戏? 第一次拍戏就这么厉害了…… 想着想着,又想到自己那被评价为“只要不演戏什么都好说”的糟糕演技,卫琢抿了抿唇,不再看手机,重新趴回床上,像一只筑巢的大兔子般用被子严严实实地将自己给捂了起来。 黑暗,温暖,狭窄得像是他人都无法再侵入的独属于他的空间,让周身飘浮起来的那种冰凉的感觉渐渐平复。 他好像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思绪渐渐变得安宁。 但可惜。 这份安宁没有持续多久。 “砰、砰、砰!” 重得像是砸门一样的声响隔着被子传来。 即便卫琢已经将自己捂在了被子里,即便他已经用力捂住了耳朵,却依旧能听见那样仿佛要将他的世界完全摧毁碾压成粉末的声音。 已然被静音的手机忽而亮起,屏幕上显现出未知来电。 没有多久,未知来电变成了未接来电,但紧跟而来的,就是一条又一条快要将手机屏幕给淹没的消息。 被死死捂住的耳朵外面,仍旧有那道尖锐的声音刺耳地穿透进来。 “卫琢!你知不知道网上现在都闹成什么样了?我不管你是抑郁躁郁还是又得了什么精神病你都赶紧给我出来!配合公司发道歉声明!” “快点!开门!卫琢!” 砰! 砰。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随着那道声音倾倒,颠覆。 …… “卫琢!你给我——” 经纪人的怒吼随着紧闭大门的开启,戛然而止。 重重砸门的手因为挥空,导致他整个人都往前趔趄了一下。 好不容易扶着门框站稳,看见那静静站在门内的青年,经纪人的脸色一时变得更难看了。 “卫琢,是公司对你太好你要反了是吧?生病休息个两天就行了,你在网上说不会参与《描金》跟《清浦传》的拍摄是什么意思?你跟公司商量过吗你就私自发声明说不拍?知道公司投了多少钱在你身上吗……” 没有给卫琢任何插话的机会,经纪人就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似的将所有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先是指责卫琢不该突然生病搞失联,再是说他不该私自决定放弃接那两部电影,最后再说: “你能走到今天都是多亏了我,多亏了公司知道吗?你现在人红了翅膀硬了是吧?还敢嫌弃上李导、王导的戏了?知道娱乐圈里有多少人想拍他们两个的戏吗?你赶紧的,趁着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配合公司发个道歉声明,去给李导王导赔个罪,把这——” 听到这里,那一直安安静静仿佛没有什么意见的青年忽而闭了下眼睛。 苍白的唇瓣往上,却带不出来任何笑意。他轻轻地问:“是去赔罪,还是去陪睡啊?” 经纪人的话一下卡在了喉咙里头。 等反应过来,看着卫琢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经纪人的脸色又铁青了几分。 “卫琢,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的,你别以为公司是在害你,人要红起来很容易,但你想一直红下去很难,以你的咖位想拍李导王导的戏就是得付出些代价的……” 经纪人窄小单薄的嘴唇不断启合,吐出一个又一个让卫琢胃中翻涌的字眼。 对方说的话越多,他的脸色越是苍白,腹中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也越来越重。 他并不是一个性格强硬的人。 从小到大,他很少跟人争吵,他只是个孤儿,他没有任何背景,他没有一点被人欺负后会有人给他撑腰让他依靠的底气,他习惯了忍耐,他习惯了缩在角落里自己安慰自己。 他不喜欢跟人争辩。 更不敢跟人争辩。 可是好恶心。 真的好恶心。 想到几天前经纪人突然带着他去什么饭局,拉着一堆投资老板,这个导那个导的让他敬酒,让他说话,感受着那些看向他的眼神,感受着那些有意无意想要触碰他的手。 他就好恶心。 那天的饭局,他挣开了所有要抓住他的手,不管不顾地走了。 而回到家里以后,像是积压已久的情绪到达崩溃的临界点,黑压压的潮水将他压倒,淹没,囚困之中,他什么电话都不想接,什么消息都不想看。 以他的咖位想拍李导王导的戏就是得付出些代价的。 可是。 卫琢问经纪人:“是我想拍他们的戏吗?” 不。 他从来都不想拍那种人的戏。 经纪人滞愣一瞬,还没说话,就听见眼前青年又轻轻丢下了三个字:“解约吧。” 经纪人瞬间睁大了眼睛,像是看见一只一向乖觉的兔子突然蹦起来咬人,错愕后是满满的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卫琢?你疯了?你付得起违约金吗?!” 违约金…… 卫琢没有回答,只是当着经纪人的面,关上了门:“不要再敲门了,我会报警的。” 砰! 好像整个世界又剧烈地晃动了一次。 但这一次,在这一声关门的重响之后,在门外几声恼羞成怒却又顾忌着什么的“卫琢”之后。 世界再没有了那些吵闹的声音。 卫琢慢慢回到客厅里。 客厅空空荡荡,墙面苍白如纸,光脚踩在地板上,一片冰凉。 他在透明的玻璃窗里,看见一张倒映其上没有什么温度的脸。 他唇角弯了弯,那张脸上也多出一抹笑。 现在的小朋友都那么厉害了,好好走,他会走下去的。 第8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8 # 八 解约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一开始,卫琢签约的娱乐公司从他的经纪人到公司老板,都不觉得他是真的要解约。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他们早知道卫琢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了,说好听点叫脾气好,说难听点就一包子——还是棉花馅的。 这次虽然壮着胆子提了解约,但估计也就是觉得自己的分成太低了,想提高待遇了。 艺人红了以后不满旧合同的分成方式,用解约来威胁公司换一份分成更高的合同,像这种事他们都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所以也压根没把卫琢嘴里的解约当真。 直到他们红脸白脸齐上阵,好话歹话都快要说尽了,卫琢却还是不改口,甚至直接请了律师来帮他代理解约事宜后,公司老板跟经纪人才反应过来。 卫琢居然是真的要跟他们解约?! 兔子居然真的会咬人了?! 他居然真的敢?!!! 不是老板跟经纪人盲目自大,说起来他们公司在娱乐圈里也不算那种能随随便便就封杀一个大热流量明星的大公司,但是他们清楚啊。 他们清楚卫琢签约这一年以来一共赚了多少钱啊! 他一个孤儿也没人能帮他啊?就凭他过去一年赚的,绝对支付不起违约金啊? 他怎么敢提解约的? 难道是他手里有公司的什么把柄?不怕跟他们提解约? 一时间,公司老板跟经纪人都有点把握不准卫琢的心思,只能先小心应对。 而他们应对来应对去,发现卫琢就是老老实实地跟他们提解约,老老实实地准备赔那笔违约金——还问他们可不可以分期付款后…… “这是个傻的吧?”私下里,公司老板问经纪人。 经纪人无语了一会,最后说:“他不傻当初怎么会签那种合同?” 老板:“……倒也是。” 吐槽归吐槽,发现卫琢就是单纯人傻后老板跟经纪人也没那么多顾忌了。 卫琢铁了心要解约,都宁愿赔天价违约金了,他们也确实没法强行拦着人不让走。 但想走可以,想干干净净地走再去另寻东家来帮他赔这笔天价违约金那就别想了。 卫琢要跟公司解约的消息还没泄露出去,一大波卫琢的黑料就先在网上沸腾起来。 这些黑料是真是假谁也分不清,但粉丝一方肯定是不管黑白都要往白了洗的。 他们唯一洗不动的只有一件事——卫琢那糟糕得让粉丝都希望他能少拍戏多拍杂志当个封面男郎乖乖吉祥物就好的奇特演技。 看到广场里那些嘲讽卫琢演技的帖子,粉丝咬牙之下一怒再怒,狠狠颤抖着手指敲下了“黑子滚开,哥哥的演技才没有那么差”,但临到发送,这手指头在橙黄的按键之上颤啊颤啊颤,那一条回复终究还是发不出去。 嘤。 哥哥。 这个我们是真洗不动啊。 …… 说起卫琢的演技,就不得不说一下他当初爆红的原因。 当初,还是一位清澈大学生的卫琢同学,为了自己下一学年的学费趁着暑假在影视城附近的一家餐馆里打工。 在他去给一个剧组送盒饭的时候,意外撞上该剧组的导演,导演看见他顿时一个惊为天人,拉着卫琢让他客串饰演了剧中女主早逝的白月光一角。 没多久,这部小成本网剧上映,饰演白月光的卫琢因为长相身材太过优异,剧中那温柔又疏离的气质完美符合众人对于“白月光”的想象而一炮而红。 ——直到如今,不少人在做影视剧白月光盘点的时候,仍旧会把卫琢当初饰演的那一个角色归入其中。 而就在大量颜控网友哭着喊着希望这位白月光美人帅哥能出来拯救一下丑男遍地的内娱的时候,卫琢签了公司。 虽然是一家在娱乐圈里名声不怎么好的公司,但很多人也还是冲着他的脸开始期待他的以后。 然后。 一部又一部连续不断质量普遍较低的剧让网友认清了两件事。 一,卫琢是个劳模。 二,卫琢的演技真的很差。 一些宣传活动,他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笑或不笑,是温柔还是有些距离感的清冷,都完美符合大家印象里的白月光。 但是在镜头里。 怎么说呢。 很多人透过卫琢,看见了小时候对着镜子挤眉弄眼或是要称霸世界或是要学黛玉葬花的那个自己。 就。 脚趾头它不知道为什么就痒痒的。 当然,也有很多人被卫琢在戏外那种呆萌好欺负的性格吸引,还是毅然决然地粉上了他。 但拜他糟糕的小学生演技所赐,黑他的人也向来不少。 如今黑料满天飞,这些黑子在别的事上吵不过卫琢的粉丝,就盯准了他演技差这一点狂踩。 即便又过两天,卫琢要跟公司解约的消息被爆出来,粉丝们到处解释是公司买了水军故意要黑他也于事无补了。 毕竟卫琢演技差是路人也知道的事实。 …… 卫琢翻看着微博里那一个个胡编乱造的黑料帖子,又退回后台,点开了私信。 会专门发私信给他的黑子到底还是没有粉丝多,他的粉丝大多都比他更早就不满于他的公司了,现在知道他要和公司解约了,发来的多是祝贺话语。 除此外,也有很多粉丝给他发了一些建议,大多是希望他离开现在的公司以后可以好好去学一下表演。 卫琢认真回复了这些私信,也开始思考学习表演的事。 这一年多来,经纪人给他接了大量的工作,他每天忙来忙去,可空闲下来去思考自己都拍了些什么时,竟想不出一个让自己印象特别深刻的角色。 无他,只因经纪人给他接的那些戏都太过雷同了。 似乎每一部戏都是在往他当初爆红的那个角色上靠,永远相同的题材,相似的人物,恍惚已经拍过很多遍的剧情。 一开始他还分得清,可当经纪人给他接的戏越来越多,多到他必须在几个剧组间来回跑不断轧戏的时候,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拍些什么了。 他想要停下来,他想休息一段时间,好好去学一下表演再去接戏,经纪人却说: “你下半年都得待在组里呢,合同都签完了哪来的时间再让你去学表演啊?” “你就张嘴念念台词不就行了吗?这种剧不用什么演技的,反正粉丝要看的只是你的脸而已。” 卫琢又看了一眼手机里粉丝发给他的私信。 正是一条粉丝期待以后可以看到他变得越来越好——包括演技的私信。 或许是气性上来了,卫琢截图了这条私信的内容,从联系人里找出经纪人,把这张截图发了过去。 卫琢:粉丝要看的不是只有脸的。 过了几分钟。 经纪人:? 卫琢看到那一个问号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 像是终于出掉了心里那一大口恶气。 也不管对面的前经纪人在想什么,退出聊天界面,卫琢继续思考学习表演的事。 他不是科班出身,虽然这一年多来也有自学过一些表演…… 但自学的效果显然很差。 最好还是先找一个表演老师? 去哪找,找谁好呢? 卫琢正在思考的时候。 “叮咚。” 一声清脆的响从手机里传来,卫琢愣了愣,下意识低头看向手机。 他刚想着是不是有人给他发消息了,就见手机屏幕一闪,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直播间跳了出来。 对了。 这段时间在处理和公司解约的事,他都忘了还有这个古怪的直播间了。 也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怎么的,这段时间里这个直播间一次也没有在他手机里出现过…… 之前的剧情好像发展到十皇子离开冷宫了? 不知道这是什么剧,拍摄的方式很奇怪,但里面每个人的演技都很好,都是一镜到底一条过的…… 或许可以在这里面找到合适的表演老师? 卫琢正想着,忽而,出现在直播间里的画面让卫琢愣住了。 第9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9 # 九 手机屏幕上最先显现出来的,是一段山林间的俯拍镜头。 随着镜头的推动,林间白鸟惊飞,不知是遇见了什么。 镜头没有在那些低头停留,慢慢吞吞转了一圈后,选定了某个点,开始拉近。 时值夏季,山林间一片大好青绿,生机勃勃,望之令人身心阔然。 “簌。” 忽见镜头中一树青枝摇晃,一只修长但指节还有些许纤细的手从叶缝间穿了出来,拽住那根缀满青果的树枝往下拉。 翻翻拣拣挑选了一会——啪嗒。这是果子被从枝头摘下来的声音。 忽地,镜头快速没过叶片,投入林中。 天上日光若流水倾泻,落地四溅,在空气中溅起一个个灿若星子般的浮尘。 朦胧间,光尘树影之下,一道红袍身影朦胧。 “喏。”刚摘下的几颗果子被递到了旁边低头嚼草的枣红大马前。 大马移头过来,嗅了嗅,鼻孔间倏忽喷出一股气,便嫌弃地扭头了过去。 “啧。”红袍少年咋舌一声,低声嘀咕了一句“你这劣货”,便将那果子收回,看模样,似乎是要往自己嘴里送。 少年人背对镜头,卫琢也瞧不见她脸上神情,只听得一声清脆“咔嚓”咬果子声,随后是一声、两声……咀嚼声戛然而止。 空气微妙静了那么两三秒。 “嘶——”猛然一阵如鲸饮水的倒吸气声,那站在马边的红衣少年被口中酸味激得一个没忍住,直接一巴掌狠狠抽上了身侧大马玉臀。 “啪!” 这一巴掌,抽得干脆,抽得利落,抽得无比响亮!直把那还在低头嚼草的枣红大马抽得浑身一震。 噫吁嚱,危乎俺臀哉! 一声高啸马嘶乍然穿透林间,激起飞鸟,马蹄朝上一撅,马尾狠甩,一阵哒哒哒哒哒,被轻薄了玉臀的枣红大马羞愤欲死地跑去了一边。 徒留那欲抓马鬃未遂的少年,手指成鹰爪状僵在半空颤抖,而脸上,渐渐泛起红。 ——不是兴奋的,是被马尾巴甩的。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落在少年颈边的朱红发带颤了颤,似乎晕开颜色,将少年脖颈也渐渐染红。 唰! 少年猛地回头,浅眸亮如寒星,俊秀脸颊一边红一边白,一口银牙紧咬:“你这顽劣恶畜,俺今天定要炖了你下锅!” 少年怒吼一声,抓起腰间未曾出鞘的宝刀当成木棍时,便嗷呜嗷呜地冲上前要跟那枣红大马决战。 大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知眼前这人刚才轻薄了它臀,现在又眼冒邪光地朝它冲将过来,顿时调头往前跑,跟这位连马都不放过的红袍少年在林中周旋起来。 哒哒哒。这是马儿快跑。 嗷嗷嗷。这是少年拿着刀在后面狂追。 山林间光影朦胧,风儿吹过,它逃,她追,它的马毛在空中划过一线优美弧度,拂过后来者指尖,为后来者留下一抹追随它的幽香。 真是好一派唯美。 “噗……哈哈哈哈哈。”卫琢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 这还是之前的那部剧吗? 一边笑,卫琢一边伸手点向屏幕,想看看这直播的内容是不是变了。 新直播的内容好像很有趣,但他也很好奇之前那个小十皇子的后续…… 卫琢的手指刚要点下去,屏幕里的画面突兀一变。 “殿下?是十殿下吗?!” 一道惊呼从画面外传来,遽然打断了这段诡异禁忌的马人追逐戏。 那前一刻还跟个撒泼二世祖一样举着刀鞘在枣红大马后面嗷嗷狂追的红衣少年耳尖微动,脚掌铲起地面半寸泥土,一个急刹猛然停了下来。 墨发甩过肩头,少年回头,面颊上还残留几分红晕,眉眼间却已无半分恼怒气急。 墨眉轻拧,寒眸压低,眼底掠过几分警惕与思忖,待到看清来人后又迅速变作笑意。 “赤嫖。”一声呼喊,那在前头撒丫子跑的枣红大马也停下马蹄,扭身回过了头。 林中响起一片簌簌,一队骑兵赫然穿出。 为首之人一看见红衣少年便顿时翻身下马,快走几步走到少年跟前,查看少年有无受伤。 待确认少年并未受伤后,男人微松了口气,但下一刻还是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殿下,臣等救驾来迟,愿领——” “好了好了,别老动不动就跪的。”少年打断他的话将他强行扶了起来,又挥手示意后面那些跟着跪下去的士兵都起身,“我这不是没事吗?何须谢罪。” 那将领听了这话不仅没放心,反而将眉心挤出一个川字,粗声粗气地道:“我等奉命保护殿下,却未能紧跟殿下左右,致殿下落入孤身一人之险境,已犯大错。” 说着,他又扑通一声跪下去了,俯首沉声:“请殿下责罚!” 其后一众部将也跟着喊:“请殿下责罚!” 此情此景,少年不禁长叹出声:“良忠良忠,确是忠良啊……也罢,便罚你三十军棍,余者十五棍,回营地后自去领罚。如此可有异议?” 吕良忠拜谢:“臣无异议。谢殿下开恩。” 少年摇头笑了笑,这次再扶,吕良忠也总算没有再给她跪下去了。 只是站直后,吕良忠又一抱拳:“殿下,时辰已晚,其余诸王应已归营……殿下,咱回去吧。” 今日出宫狩猎,陛下设了比试,谁猎的猎物最多最重,便得魁首,赐太祖宝剑一柄。 诸位皇子大臣都有参与,殿下出发之前,也说定要拿下今日魁首,可他们才入林中不久,便逢大雾,迷路不说还跟殿下走散了…… 好在殿下并未出事,不然吕良忠是绝对饶不了自己的。 但也可惜,那魁首的名头注定要花落别家了…… 那可是太祖宝剑。 吕良忠眉头拧死之际,红袍少年拽过身侧赤嫖马马鞍,利落翻身而上,“既如此,那我等也速速归营吧。别叫父皇久等。” “不过——”她话语一转,笑吟吟看向底下吕良忠,“在回去之前,得先把我打到的那些个猎物都带上才行。” 吕良忠讶然:“殿下有收获?” “当然。”说着少年拧眉拍了拍座下赤嫖马,“要不是这劣货不肯帮俺拖带那些猎物,俺早就回营里等你们去了,何苦还在这林中蹉跎?” 似是听懂了少年话语,赤嫖马甩甩马尾,鼻间喷出一股气来,好似不服。 吕良忠看到这一幕,不免有几分艳羡,“赤嫖有灵,也唯有殿下才能驭使它,让它如寻常骡马般去驮猎物,它定是不肯的。” “什么有灵,不过一臭脾气的顽马罢了。”嘴上这么说着,少年却也抚了抚马鬃,明显也是对自家爱马十分骄傲的。 吕良忠看到这一幕,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牵来自己那匹马,翻身而上,“不知殿下都猎了些什么?” 少年“唔”了一声,“良忠看到便……” 兀地,少年声音一滞。 吕良忠下意识挥手命周围部下警戒,偏头看去,便见枣红马上一身红衣俊秀非常的少年轻轻眯眸注视着上空,仿佛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吕良忠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 什么暗器刺客并没发现,只发现树梢上一个大鸟窝。 殿下闲来无事也是喜欢上树掏鸟窝。 “……殿下。”吕良忠喊了一声。 那若有所思盯着树上鸟窝的殿下也“唔”了一声,却没有转头看他。 吕良忠不禁察觉出几分不对,又生出警惕来:“殿下看见了什么?” “唔……” 少年沉吟。 轻眯眼眸时,长睫半拢,便如在那双浅眸之上蒙过一层轻纱,蒙得那双眼睛如晕开水的丹青墨宝,望进去,便引人醉。 而此刻,那层醉人朦胧之后,剔透若灵玉的一双瞳子亮出了令人心惊的光。 少年扬唇,话语温吞: “看见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 [这是小十吗] 带着疑惑的弹幕从屏幕上慢慢悠悠飘过,仍旧跟之前一样,无人搭理。 就连发出这条弹幕的人,此刻的注意力都已经完全不在这个问题上了。 卫琢看着屏幕里那一袭红衣的少年,看着她眉眼间溢出来的张扬肆意,看着她那双含着玩味笑意的眼睛。 蓦地。 卫琢伸手挡住了屏幕。 一双墨色的眼睛随着胸膛里悄然加快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轻轻眨着。 是…… 错觉吗? 卫琢迟疑地看着被盖在手底下的手机屏幕。 刚刚那一瞬间,他好像穿过屏幕,真的和少年对视上了。 第10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10 # 十 【侵犯隐私!它这是侵犯隐私!!!】 哐哐哐,系统空间里的小桌子被拍得震天响,戴着黑框眼镜一副老教师模样的030小光球愤愤不平,在桌子后头愤怒地蹦来蹦去,球顶几乎实体化地出现了橙色小火光。 030大斥:【我要举报!我要上诉!我要告它!!!】 和激动的系统不同,疑似正在被直播的主角唐今倒很是淡定,手抓缰绳驾驭着身下赤嫖马迅速在林间穿梭,其速之快,身后一众骑兵就是吕良忠都只能勉强跟着她不被甩开。 他们也不敢跟得太紧。 山林不是草地平原,周围林木众多,不说地上的坑道陷阱了,若是前方突然出现一棵大树,十殿下能以卓绝骑术避开,他们这些在后头的却未必能反应过来,只怕要一头撞树上去了。 本就已跟得吃力,地势又忽而变化,呈下坡状。 寻常人纵马遇见下坡都是要减速缓行,不然马匹一个不慎栽倒,马腿是要直接折断的。 可跑在他们前头的那一抹枣红却不慢反快,分明是马,在林间却如兔般嫖姚灵活,几下就已将他们远远甩开。 赤嫖之马,果不负盛名。 见此,吕良忠叹服之余,也不免心惊肉跳,在后面高呼:“殿下,山间不宜疾驰啊!!” 殿下这驭马之术纵然神乎其神,可实在看得他们惶恐啊! 臣者在后惶然相劝,前头跑马的少年却只是大笑:“吾先行一步,咱营地里间。” 说着,不顾一众亲卫的惊呼,竟是又加快了骑速,身形恍若一道红影,迅速穿过绿林之间,潇洒而去。 后边兵卫再叹再哀,也实在没有那个高超骑术学着他们殿下那样下坡加速,只能是尽力去追了。 唐今纵马行至山底,总共用时还不过一刻钟,周围守山的士兵看见她这一道红影冲下来,惊骇之余也认出了她是谁,匆忙让围了三层的士兵避让。 但那红影下山的速度实在太快,他们这一群人匆忙而动竟是要避不过了。 眼见烈马冲来,就要撞上人群,少年高喝一声,身下枣红马借着下冲之势高高一跃,竟是直接自人群之上越过,引得惊呼一片。 马蹄落地,未有停留,仿佛刚刚只是做了一件极其随意之事,便继续往平原上那围着猎猎王旗的地方而去了。 身后一众兵士还未曾回神。 好一会,才有士兵说:“方才那位是十殿下?” “是、应当是了!!” 有人惊骇之后反应过来,面色激动,如见梦中神祗:“听闻三年前,十殿下向陛下秘密请旨,化名唐探微前往边疆率军与鞑靼??部族作战,领一小队人马于万军之中直取敌将首级,枪法骑术超然若神,如今一面,名不虚传!” 人群中顿时一片轰动,“探微将军?那真是探微将军?” “是,定是了!你看那匹枣红大马,那便是将军自鞑靼??大营中夺回来的灵马赤嫖啊!” “据说鞑靼??王子自咱们边境平原上抢得此马,驯了整整三年却还是不得骑,咱们将军闯营之际与赤嫖遥遥一见,便立时心有灵犀,赤嫖见咱将军身下战马被鞑靼??士兵刺中心肺,无法再跑,便直接上前接住咱们将军,助将军杀将出那鞑靼??大营,把那鞑靼??王子气得直在后面跺脚!” 说话这人语气抑扬顿挫,表情眉飞色舞,说得那叫一个传神,那叫一个生动,好像他当时就在现场亲眼见证了这一切般,说得周围人的情绪都跟着他的话语起伏。 当听到鞑靼??王子驯了三年都驯不服的灵马一眼就认了他们将军为主,还帮着将军冲杀出鞑靼大营的时候。 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好”,面色红润,与有荣焉。 谁不知大梁国开国不久便屡受边境各部族骚扰,太祖时期还好,虽有纷争但到底未成大患。 可到如今,当今陛下好文不好武,甚至重文抑武,国库里的钱宁愿拿去建行宫也不肯用来打仗,边境屡次被扰,屡次大败,国境线一退再退,可叫他们大梁人受足了气! 直到探微将军横空出现前,边境已多年未有捷报了。 而如今,探微将军仅戍边两年,那些部族便完全不敢再进攻大梁,反而赶着要来上供称臣。 如此勇武,如此天下无双,就连被陛下继位后种种旨意打压得快要抬不起头来了的武将士卒都终于能昂首挺胸,言明自己绝非空吃国饷之徒了。 这样一个神仙将军,如何不叫他们这些底层士卒钦慕。 别的不说,这两年他们这些兵每月拿到的月钱多了,这可是实打实能瞧得见的啊! 而这些可都是因为探微将军。 只是此前还是有很多人并不知道探微将军就是十皇子殿下。 毕竟谁又能想到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不在皇城里头待着,却拿了密旨还搞化名偷跑去边疆领军呢? 还打下那般赫赫战绩! 说到这里,有人想着刚刚惊鸿一瞥的那位红衣少年,也不禁忽地嘶了口气,“探微将军三年前便能孤骑闯营……十殿下今岁几何啊?”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关键了,就连最开始讲故事的那人都卡了一下。 好一会,他才含糊说:“应、应当十六了?” “十六?”有人惊叫,“今岁十六那将军三年前岂不是才——十三岁?!!” 所有人都惊了。 说探微将军孤身闯营、万军之中取敌军首级、其实是十皇子,都没有这一个消息来得震撼。 十三岁……那还是个半大孩子啊?! 就已经能披甲上阵领军戍边了?! 这太不可思议了…… 可是。 想着刚刚那位骑着枣红大马,大笑着纵马自他们头顶越过的红衣少年,又觉得,合该是这样的。 少年张扬傲气,一身锋芒,不愿藏拙也不屑藏拙,方才做得出孤身闯营这般惊人壮举。 只是…… 十三岁啊。 所有人的神情都是恍惚的。 ——如果有知情者在这里,譬如吕良忠一类的人,绝不介意叫这些人更恍惚一些。 不是十三岁。 准确来说,应当是十二。 如今他们殿下也才刚满十五,还能说上一句还是个孩子呢! …… 还是个孩子的唐今刚骑马回到营地,都还没来得及翻身下马,就先被人给开嘲讽了。 吕良忠跟她说时辰已晚,但实际上距离太阳下山至少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他口中所说的时辰已晚,是指狩猎结束后皇帝要举办的宴席。 唐今骑着马来到举办宴席的地方,远远望去,就见臣子席位上已经坐满了人。 而最高处,皇帝皇后跟淳贵妃等一众随行妃嫔也到了。 心里说了句“要遭”,唐今就准备下马走过去,但人还没动,耳边先传来一道尖利嗓音。 “哟,十弟可算是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等到父皇亲口说开宴了,才舍得回来呢。” 唐今扭头看去,就见一颗圆滚滚的肉球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慢慢吞吞地往她这边走。 一双小而窄的眯缝眼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堆满肥膘的脸上皮笑肉不笑。 郑王,皇帝第四子。她四哥。 唐今咧开一口大白牙,笑容灿烂:“四哥这来得也没多早啊,怎么还说我呢。” 郑王冷笑一声,面带骄傲:“本王行动不便,父皇准我晚来。” “嚯!四哥还会行动不便?” 不等那胖得走不动路才得了皇帝恩典可以晚些参宴的郑王说话,唐今就叽里咕噜一股脑地说: “四哥身形圆若车轮,想到哪去还需走路?只需人往地上一趴,脑袋抵住泥土,脚底用力一蹬——这不是想往哪滚就往哪滚吗?” 唐今赞叹:“身若圆轮,畅通无阻,直线可加速,弯道可超车,哎呀!想来当初父皇还是不该派我去边境的,我便是一路疾行也赶了四五日才到,这战场瞬息万变我如此慢行岂不贻误军机?” “但四哥就不一样了,两脚一蹬能直接从京都滚到鞑靼大营,其间恐怕一日时间都用不上,真是风驰电掣神仙一般的手段叫弟弟望尘莫及啊。” 第11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11 # 十一 郑王的脸黑了,然后又红了。 这是被唐今一连串抹了蜜的小话给气的。 卫琢的脸本来是白的,然后也变红了。 这是看剧看高兴了,脸热了。 而唐今的眼皮抬了抬,这是又看见了从头顶上飘过去的白…… 黄、黄色弹幕?! 唐今轻嘶一声。 浅眸眯起几分思忖地盯着那从头顶上飘过去的三个大黄豆,若有所思。 ——这还能发表情是吧? [/大笑/大笑/大笑] 白色弹幕也如约而至:[演员的台词说得真好] 简单而真诚的一句话里透出一股浓浓的…… 机器人感。 还是那种刚出产不太聪明,只会这个好那个好大家都很好这么呆板夸人的笨蛋机器人。 毕竟现在水军都不这么夸人了。 心中腹诽一番,但唐今也暂时没去管头顶上疑似机器人的弹幕,眼珠往下一瞥,瞧见郑王那难看的脸色,嘴巴一张,那些个动听优美中国话就又开始往外飘了。 “怎么了四哥?怎么脸红得如那火上烤乳猪一般?莫不是被弟弟点醒发现自己竟还有这般才能给激动的?万万不可啊四哥,乐极生悲啊四哥,你若是乐得太过高兴反而出个甚么事——” 说到这里少年的脸上也跟着露出了忧心之色。 但就在郑王目眦欲裂地注视之下,少年嘴角诡谲一勾,又十分之恶劣地咧开了那一口大白牙,笑容灿烂:“弟弟年小体弱,可抬不动四哥那么重的棺啊。” “竖子尔敢——”郑王面色涨红若猪肝,圆如萝卜的手指猛然颤抖一指唐今就要开骂。 但这骂声还没骂出去,或许是实在气得太狠,郑王面色忽而一凝,口中艰难“嗬嗬”两声,庞大的身形一晃,竟是直接栽了下去。 “嘭!” 地面尘土飞扬,就连唐今身下的赤嫖都被这如同地动般的一声轰响给惊得抬起马腿,如同螃蟹般横着往旁边连连走了两步。 而郑王那边,眼见自家主子居然被活生生气晕了,侍从们一惊,连忙惊呼着扑过去想要将郑王扶起。 但郑王那个体型…… 唐今高坐马上,眼见郑王身边三五侍从憋红了脸都愣是抬不起地上的郑王,不禁咋舌赞道:“若非国之力士,不可抗四哥啊。” “你!”见她居然还在说风凉话,郑王身边近侍霎时憋红了脸,对着她怒目而视。 唐今哪里怵他,看他气得眼里冒火还非常以德报怨地朝他微笑。 那近侍更是被气得眼前一黑,也不管不顾了,愤怒无比地呵斥道:“十皇子今日所言所行,吾必定上报给陛下!只是不知若今日郑王出事,十皇子可承担得了这后果!” 将自己兄长生生气晕,不管郑王今日出不出事,十皇子都别想得了好! 唐今歪歪脑袋,脸上微笑不变,甚至还笑得更加肆意了,“那就出了事再说吧。” 说罢,她高喝一声“驾”,竟是直接无视了他们这些人,纵马往宴席而去。 “你——你!”身后侍从急得跳脚,却愣是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唐今离去,没有半分法子拦她。 而且。 这场地周围明明围有一众士兵,可近侍扫眼望去,却见那些士兵都好似没看见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竟是过来帮忙扶一下郑王的意思都没有。 简直狂悖!放肆! 就在近侍悲愤交加之际,身后一道呻吟声又将他的注意力拉去。 他回头,就见那被几名侍从扶着从地上坐起的郑王,已勉强睁开了双眼,只是还一副茫茫然未曾回神的模样。 近侍连忙过去,开口便哭:“王爷,竖子无状,其颜厚矣,您受苦了啊——” 而郑王在近侍的哭声中也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刚是怎么被气晕的了。 这会听见近侍说那唐今看见他晕过去,竟是连半分惧怕担忧都不曾有,一阵冷嘲热讽后就丢下他直接走了,郑王眼前一黑险些又要被气晕过去。 旁边近侍连忙掐他人中,硬是将他人中都掐紫了才让他勉强稳住。 只是郑王看着唐今去往的宴会场地方向,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淬出毒汁来,“唐今——!!!” …… 身后郑王是如何愤恨的唐今不知道,也不在意。 只是驱马小跑了一段路,眼见快能看清皇帝面容了,唐今便不管马还在跑着,径直一个翻身从马上跃下。 这一大胆的举动顿时又引得坐在宴席较外围位置,能看清唐今这边情况的臣子连连惊呼。 唐今落地后,人还没站稳,就先给旁边的赤嫖来上了一巴掌。 赤嫖没好气地嘶叫两声,将马尾巴往她身上一甩,便哒哒哒地跑去旁边吃马饲去了。 而唐今则在士兵们放行后,快步走进宴席,来到了那正坐主位的皇帝面前。 “父皇,儿臣愚钝,于山林间迷了路,回来迟了,请父皇恕罪。” 今年已快六十的老皇帝看着下首那一身鲜妍红衣面容年轻的少年皇子,良久,沉沉应了一声,面上倒看不出太多喜怒,“既然来了,就入座吧。” “谢父皇。”唐今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礼,才要往自己的位置过去。 每开宴席,只要不是有人请假没来,那她的位置就都是固定的,倒不用特别去找。 只是就如同刚刚在营地门口时那样,唐今还没坐到自己位置上去,就又有人高声开口喊她了。 或许是她来之前宴席上的氛围还不错,这会见皇帝没什么怒色,那人说话也就大胆了些。 “十弟怎么会在山林间迷了路的?这林子里不是早叫人做好标记了,怎还会迷路?” 唐今看去一眼。说话的是她六哥。 皇帝别的不行,儿子倒是挺多。 这个六哥说完了,那个八哥又出来跟着说了:“这做好了标记的地方都迷路,要是没做标记的地方……十弟,你该不会哪日到了战场上去也要迷路吧?”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唐今这两年出的风头实在太多,将其余皇子压得是黯然无光,这群人自然不喜欢她了。 两个皇子乍然出声,语气端的是好奇疑惑,但谁都看得出他们这是在找唐今的茬。 只是周围臣子瞥了上座一眼,见皇帝都没说话,也就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只待事情发展了。 唐今的视线在那两个如同斗鸡一般,摆明了要和她好好打上一场机锋的皇子脸上扫过。 片刻,她非常好脾气地冲着两人笑了笑,“六哥八哥说的都对。” 说完,她就悠悠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那两个皇子被她这话一堵,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该接什么话。 而等到他们终于回过神,睁大了眼睛往唐今的方向看去—— 就见她已经一派自如地坐在位置吃起瓜果来了,俨然就没把他们两个放在眼里啊。 六皇子八皇子两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都快把唐今给看穿了也愣是没再能憋出什么话来。 只是心里狂叫。 不对、不对、不对! 这不对啊! 这老十不是该尖牙利嘴地反驳他们的话,然后他们将早已准备好的一连串话语说出,指责老十嚣张跋扈不孝不悌不遵兄长,将老十说得哑口无言瞠目结舌含笑九泉吗! 怎么回事! 怎么老十完全不接他们的话啊! 他们可是说了老十在战场上都要迷路这种鬼话啊!难道这厮就一点都不生气,一点都不想反驳他们?! 这不该是这样的啊! 老十不反驳他们——他们还怎么指责老十不敬兄长不知尊卑啊! 两双写满了“你怎么不跟我们吵啊”“你快点生气快点骂我们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啊”的眼睛活脱脱跟两个探照灯一样,扑闪扑闪直往唐今身上照。 两个皇子还要说话,但唐今刚刚那轻飘飘的一句又实在堵得他们说不出其他话了—— 若再要说什么,那有问题的就是他们了。 两个皇子都一副想说又偏偏不能说的憋屈模样,看着唐今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幽怨。 而唐今。 坐到自己位置上,她拿着精致小银叉,叉起一块水灵灵的大西瓜送进了口中。 咔嚓咔嚓。 嗯。 甘甜可口。 爽。 第12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12 # 十二 眼见唐今入席后泰然自若,一副完全不打算搭理那两个皇子的样子。 周围一众静观其变的臣子不由得悄声觑了一眼上座。 上位者未曾言语,只端着酒杯神色如常地饮着杯中酒,好像完全不知底下几个儿子间的交锋一般。 见状,诸臣子心思各异,但片刻后都纷纷压下了心底诸般心思,举起酒杯拿起筷子,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 因唐今到来而暂时中止的舞乐继续,皇帝也终于想起来下边人了,点了几个臣子的名字垂问几句饭菜如何之类的话,宴席气氛便重新活跃起来。 等到开胃的瓜果小菜都上得差不多了,皇帝喉间咳嗽一声,放下了酒杯。 诸臣见状亦纷纷停箸,整理衣冠正坐。 “今日狩猎开始之前,朕曾有言,猎得最多最重猎物者得魁首,赐太祖宝剑一柄。而今狩猎结束,诸君可都猎得满意的猎物了?” 一众参与了狩猎的臣子依序开口,或是说走运猎得了一窝狐狸,或是说运气不好只猎得些山鸡野兔。 皇帝的视线从臣子们身上缓缓扫过,移向诸皇子间。 其实今日狩猎,众人都知晓皇帝最想看的还是在场诸位皇子的表现。 毕竟…… 陛下如今也不算年轻了。 而皇帝的视线一扫过去,诸皇子中便有人控制不住挺起了身,看那模样似乎下一刻就要站出去高声回话了。 倒也不能怪他们心性如此不佳,实在是平日里能让他们这位父皇注意到他们的机会太少太少了。 宫中皇子众多,但皇帝真正会关心过问的,永远只有那么两三个人。 他们这些从来没被皇帝问过一句的皇子,在皇帝那里除了名前的排序,恐怕就没有别的印象了。 更别提朝中的诸位大臣。 而近来朝中提议立储之声愈盛,虽然知道他们被立为储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拿下今日狩猎魁首,得赐那意义非凡的太祖宝剑,让他们得到皇帝和诸位大臣的注意,焉知这未来的储君之位就与他们毫无瓜葛呢? 没有安静太久,诸皇子中便有一人率先站了起来。 ——是八皇子。 八皇子今年刚满十八,个性最喜争强,因外家是武将,在骑术箭术方面也下过一番狠功夫。 若是没有唐今,那他就该是诸皇子里最擅骑射的。 而现在有唐今,唐今就成了他的肉中刺,眼中钉。 自一年前唐今在边境扬名被召回京城之后,八皇子就几乎事事都要与唐今争个第一第二,眼里写满对她的不服。 这或许也跟他的亲表兄吕良忠选择追随唐今而非他这个亲表弟有着莫大的联系。 反正八皇子是看唐今哪哪都不顺眼的。 刚在唐今那里打了一圈棉花,八皇子正是憋屈的时候,这会皇帝的视线移过来,他当然是想都没怎么想便直接站出去了。 刚好,在八皇子前头发话的一名臣子说自己运气不好,都没在山里头遇见什么猎物,八皇子就说:“父皇,儿臣今日的运气倒是不错,刚巧在山里头遇见了一大家伙。” “哦?”他这意气风发的模样倒也让皇帝起了些兴趣,“是什么大家伙?” 八皇子一笑,扭头看向宴席之外:“将吾今日所得抬上来!” 众人好奇地顺着八皇子的视线看去,就见好几名兵卒推着一辆盖着红布的板车缓缓走进宴席场地。 也不知那板车之上到底堆放了多少猎物,只见推车的几名士兵面色发红,看着像是十分吃力。 周围臣子见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都免不了心中的好奇。 八皇子看着大臣们的反应,心里别提有多舒畅了。他视线一个个扫过去,倏地一顿,停在了一张面无表情甚至有几分鄙夷嫌弃的脸上。 是唐今。 少年那张姣好俊秀的面颊上没有半分好奇艳羡之色,反而面无表情,一双平日里亮得不行的眸子黯淡无光,透露出几分红尘已了的寡淡死气,像是极瞧不上他猎到的这点东西。 心里的快意霎时夭折,转而变成熊熊燃烧的怨恨怒火。 八皇子狠狠剜了唐今一眼,也不再卖关子了,大步走上前去猛地一掀红布,露出了底下的东西。 “父皇,这便是儿臣今日所得!” 一时间,场中静了静。 片刻,便是从周围座席中传出来的议论惊呼声:“是野猪?还有足足两头?” “是,瞧这般体型恐怕两头都是成年了的野猪。” “可不止野猪呢,你瞧那边上,还有两头狍子!” “嘶,这可确实都是些大家伙啊。” 除去野猪狍子之外,兔子山鸡之类的也有,只是都堆在板车角落里被两头巨大的野猪压得只露出些皮毛。 有人不禁道:“如此之多的猎物,看来今日狩猎的魁首当属八皇子。” 周围一众附和点头之人。 有武将还看出来更多的:“从前只知十殿下骑射卓绝,如今看来八殿下的箭术也不容小觑啊。你们瞧那两头野猪的双眼、四足,其上均有箭伤痕迹……” 八皇子耳尖,自然没错过周围人对他的称赞,心里那点怄气又转换成得意,看向皇帝的眼睛中也亮起微光。 皇帝自然没有错过他面上这般神色,看着那满满一车的重量级猎物,他也毫不吝啬地点了点头,面露满意之色:“老八,你很好。” 八皇子顿时一喜,面上的笑容连藏都藏不住了,立刻便道:“谢父皇夸赞,儿臣定当继续努力,不负父皇厚望!” 皇帝朗笑两声,心情十分不错,不过下一刻,他的目光就再次扫向了其余皇子:“看来今日狩猎魁首,就是老八了?” 皇子席中一片寂静。 原本跃跃欲试想要跳出去的几个皇子这会都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在低垂间又忍不住扫一眼八皇子身后那辆板车,眼神之中有不甘,有遗憾,更甚者带着几分怨气。 ——八皇子的猎物确实太多、太重了,他们比不上。 但是。 他们忍不住心生怨气。 你既收获这么多,就不能晚些再跳出去吗? 现在你一个打了两头野猪的人跳出去了,我们这些只是猎了鹿猎了鹰的还怎么好意思再现身? 本来大家就没什么露面的机会,好不容易等来一个,若是八皇子晚些跳出去,他们说自己打了头鹿就算之后再被比下去,那也是一个在父皇面前露面的机会啊,可是现在…… 这事当然怨不上八皇子,但好几个年轻些的皇子看向他们八弟八哥的眼神里还是带上了抱怨。 八皇子或许察觉到了,但并不在意,他只是跟着皇帝的视线看过一众沉默的皇子,然后将视线锁定在了那还一个劲喝着茶的唐今身上。 想到唐今刚刚那副嫌弃的模样,八皇子冷哼一声,扬声问:“十弟今日晚归,不知有些什么收获啊?” 八皇子这一句话就把在场之人的注意力又引到了唐今身上。 突然感受到周围一双双大眼睛注视过来的唐今:“……” 她慢慢放下手中茶杯,神色复杂了一瞬,才根据周围人的反应看向那正死死瞪着她的八皇子。 沉默一息后,她露出了一个礼貌但不失疑问的笑:“八哥是在唤我?” 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他刚刚在干嘛。 八皇子脸色顿时就是一黑。 他完全不觉得唐今刚刚会没有注意场上发生了什么,只当她是故意为之。 想骂,但又记起父皇和朝中诸位大臣都还在看着,八皇子只能咬牙挤出一个还算和善的微笑:“十弟骑射向来不错,不知十弟今日都猎到了些什么?” 哦…… 问这啊。 唐今视线扫过那辆堆满猎物的板车。 旁人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大概以为她是在故意别八皇子的话,但是…… 唐今视线又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头顶。 悠悠飘过去的那一个字莫名刺眼得很。 [噗] 像是在笑。 唐今面无表情。 眼中还带着几分恼怒。 不就是把生姜块当成新鲜水果大啃了一口吗,有什么好笑的! 到底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用水泡过的没有什么生姜味了的生姜块雕成没剥皮的一整个梨的模样,摆放在瓜果盘子边用来祛味?! 还雕得那么像! 连梨子皮上的黑点点都不知道用什么给点上去了。 她毫无防备地拿起来一口啃下去。 那一刻…… 唐今的脸色还是控制不住地黑下去了。 天才厨子。 别让她给逮到。 …… 今日不宜吃果子。 吐槽归吐槽,唐今没忘了自己那跟斗鸡一样的八哥还盯着自己呢。 皇帝的视线也落在她这边。 唉。 心里叹了一口气,唐今还是起身,露出了笑:“八哥这就是要挤兑我了,我今日在山中迷了路,还与部下发散,哪里能猎得八哥这么多的猎物。” 她这番话倒像是低头认输的意思,八皇子难道能赢过她一眼,眼睛不由得一亮。 刚要真开口挤兑她,可突然想起之前在她那边屡战屡败的经历,八皇子的眼神又不禁变得狐疑起来:“你……”不会是在骗人吧? 果然,他这个“你”字一出来,下一刻唐今就直接话锋一转,朝着上首皇帝行礼:“不过儿臣孤身在山中行路时,却是倒霉地遇上了一头熊瞎子。为求保命,也不得不将之射杀了。” 熊瞎子? 嚯—— 场中顿时又激起一阵议论声。 其实从体型上来说,一头成年的野猪可能也没比一头成年的熊瘦多少,甚至如果吃得好一点,跟一头成年熊拼上一拼也不是没有可能。 何况八皇子可是猎了足有两头大野猪。 但是。 注意十皇子方才的话。 十皇子在山中迷路,与部下分散后,孤身遇熊! 要知道,这狩猎说是个人能猎得多少猎物,可哪个皇子的身边不带那么一批护卫啊。 而真当遇见猎物的时候,这些护卫会不帮忙吗? 小的山鸡兔子也就罢了,真碰上两头野猪,这些护卫能袖手旁观放任皇子一个人去斗猪? 那是不想要自己脑袋了?! 所以,八皇子虽是猎得了两头野猪,但真说让一众大臣们很是惊叹吗? 那倒也不至于,不过是顺着场面说些好听的话而已。 毕竟是皇子。 但是…… 【孤身】遇熊,为了保命【不得不】射杀了那头熊。 这句话就有些…… [好厉害啊] 从唐今头顶飘过去的弹幕又开始了他人机感满满的夸夸。 ——虽然知道这只是电视剧拍摄剧情,但人在看剧的时候就是会忍不住跟随着剧情去夸赞剧中角色的。 “十弟这大话说得倒是越来越好了。” 一道冷冷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众人看去,就见唐今对面,八皇子满是不忿地看着唐今,嘴里的话则更是充满针锋相对之意: “孤身猎熊?呵,十弟,你倒是先把你猎到的那头熊抬上来再说这话吧。还是说十弟,你要说你因迷路赶着回来,忘记把你杀的那头熊给带上了?!” 唐今眯了眯眼睛,刚要说话,皇子席中便忽而冒出来一道温和嗓音: “今日狩猎山林,似乎提前命人清理过,野猪也罢,猛虎悍熊一类的凶兽,应当不在山林之中啊?” 这一句带着疑问的话顿时叫众人想起来这事了。 是啊。 狩猎的山林都叫士兵们提前清理过的,确定没有老虎之类的猛兽才敢让皇子大臣们进山狩猎的,若山中有熊也应当早被士兵们解决了啊,怎会…… 许许多多的视线落到唐今的身上,有疑问者,有怀疑者。 唐今瞥了一眼刚才出声提出疑问的那个皇子,不怎么意外地发现正是自己的好二哥。 似是察觉到了唐今的眼神,二皇子冲她微微一笑,眼神温和像极了一位性情恬淡的谦谦君子。 这还没完,二哥刚不大不小地给她扎了根刺,“砰”一声重响,唐今转头看去,就见她没能直接气死过去的好四哥郑王也终于在他那群近侍的搀扶下,艰难地来了。 ——刚刚“砰”的那一声重响,就是郑王跪下去的声音。 “父皇,您要为儿臣做主啊——” 凄厉幽怨的喊声听得人一阵不适。 只看一眼唐今就知道,这个也是冲着她来的。 唉。 唐今幽幽叹了口气:“果然人太优秀容易遭人针对啊。” 离她最近的八皇子将这一句话清清楚楚地听进了耳朵里。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去看唐今,似乎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唐今读懂了他眼神里的含义,却还在笑,“难道不是吗?八哥,你应该清楚你为何要处处与我相争啊。” 八皇子脸色一下青一下白,好一会,才硬生生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就是看不得你这般嚣张模样!” 他才不是嫉恨唐今之才! 唐今笑一声,不作回应。 八皇子后槽牙一时咬得更紧了,而两人低语交锋之间,那边的郑王也将刚刚在场地外唐今活生生把他气晕的事给说了出来,边说还边哭: “父皇,儿臣一向对十弟关怀有加,可不知为何十弟他要如此对我,同为兄弟,十弟他竟是想要我死啊!父皇——” 场中早已随着郑王的讲述静得不能再静了,八皇子咬牙又剜了唐今一眼,低语:“你还是过了这关再说吧!” 说罢,他就俯首对着跪了下去。 周围臣子也早跪了一地。 笑话,皇家亲兄弟在场地外打机锋,一个活生生把另一个也气晕了——现在被气晕的那一个来找皇帝当面告状了,他们这些臣子能不赶紧跪下作俯首不敢听之状吗? 哗啦啦一片,很快,全场还站、坐着的,就剩下上首皇帝皇后淳贵妃等人。 还有一个唐今。 皇帝的视线从高处投来,阴沉沉带着如乌云压顶的威慑之意。 唐今稍微清了清嗓子,抬头望天。 正在众人都没搞懂她这是想干嘛的时候—— “四——哥——!!!” 一道比方才郑王喊“父皇”时还要凄厉的声音响起了。 众人都忍不住投去目光。 就见场上那唯一还站着的红衣少年手指颤抖,仿佛不敢置信般地指着跪于地上一脸懵的郑王,疏朗清亮的一双浅眸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红了:“我一向敬你、爱你,容不得他人辱半分,你为何要如此污蔑于我啊——四哥!!!” 说罢,不等郑王反应,唐今快走几步来到郑王面前,蹲下身极其亲热地捧起了郑王的肥萝卜手,眼神殷切,沙哑嗓音中突生出一抹希冀: “四哥你说,是不是有旁人对你说了些什么,欲离间你我之关系,叫你误会了我,才致今日你要如此栽赃陷害于我的?嗯?你说啊,是不是有贼子如此?!” 说着她又猛然将郑王的手往一抛,起身走到跪在郑王身后的那名近侍旁,直接揪起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对四哥进献谗言,催使他今日陷害于我?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四哥待你不薄啊,你竟教他做下陷害亲弟如此这般的糊涂事!” “我——”那近侍刚憋红了脸要辩驳,唐今便直接一脚踹上他胸口。 唐今这一脚力气可不小,那近侍直接两眼翻白,说不出话来了。 而还不等旁边都快看呆了的众人反应,唐今又飞速蹲回郑王面前,眼神无比深情地捧起了郑王的爪子。 “四哥,我早就与你说过这小侍不像个好人,如今你看,他果然不怀好心要离间于你我!四哥,我知道你也是被奸人蒙蔽才做下今日这般错事的,弟弟不怪你,父皇——” 唐今还扭头对着上首双目含泪地喊:“儿臣求您千万宽恕四哥,千万不要怪罪四哥啊!他也是被小人蒙蔽啊!” …… 我——操?! 几乎在场所有皇子的脸上都浮现出了这么两个字。 尤其是离得最近的八皇子和身为当事人的郑王。 唐今这一套连招实在太过行云流水,嘴皮子也太过犀利顺畅,导致全场人在她表演完那一番“我怎么会骂哥哥呢,一定是哥哥在污蔑我,但是我一点都不怪哥哥,因为我知道哥哥肯定是被人骗了才会来污蔑我的——啊哈果然如此大家都看到了哦,哥哥是被骗了才来污蔑我的,所以大家不要攻击我哥哥哦虽然他污蔑了我但是我一点都不怪他哦”的大戏前,没有一个人来得及中途打断她。 而在她扑通一声跪下情真意切地对着皇帝那边喊,让皇帝别惩罚郑王时。 所有人的脑袋都还是懵懵的。 甚至还有不少人被唐今的那一番连招给绕了进去,还不由自主地想:是啊!既然都这样了要不就别惩罚郑王了吧……个鬼啊?! 现在不是郑王在告十皇子言语侮辱兄长,活生生将兄长气晕过去还不管,是个不悌之人吗,怎么…… 郑王在一开始的发懵和我操居然还有如此不要脸的人后,已经开启了狂怒模样。 他两眼翻啊翻,硬是撑着一口气没有再次被气晕过去,才对着上首喊:“父——” “四哥——”旁边更凄厉更哀伤更幽怨又饱含情绪的一道声音打断了他没喊完的“父皇”。 他扭头看过去,就看见唐今眼中一行泪水划过脸颊,看向他的眼中满是痛心疾首,“四哥,现在悔改还来得及啊。” 郑王:“……” 好气好气好气,又要被这小王八羔子气晕过去了怎么办。 郑王面皮猛抖,到底还是撑着一口气吼了出来: “唐今!你当真你以为你这般巧言令色颠倒黑白无人能看穿吗?!你在门前言语侮辱于我可不只有我及我身后近侍见证,门前那一众守卫可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唐今大惊:“四哥还买通了那些守卫?!” 郑王一口血差点当场呕出来:“你——” “够了!你们现在像什么样子!” 上座猛然一声怒斥,叫停了底下两皇子间互相指责的一幕。 皇帝面色阴沉,看见那两人收声皆安静跪伏后,才冷哼一声,“去,将门前一众守卫带来。” “是。”身侧宦官应下一声,匆匆下去领人了。 没有多久,那一行守卫便被带了上来,宦官当着众人的面,询问那一众守卫是否看见了十皇子与郑王在门前相互吵嘴。 为首的士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那名宦官,踩在宦官幽深的视线中一哆嗦,道:“十殿下与郑王却在门前相遇……” 场中愈发安静了。 跪在地上的郑王终于碰上一件顺心的事,阴狠狠朝身侧唐今使去了一个眼神。 唐今本来垂眸看着地毯花纹,察觉到视线,前面侧来。 随后,那红红的眼尾轻弯。 她竟是笑了。 郑王还未察觉到她这一个笑容中的寒意,便听见下一刻,守卫的声音再次响起,仍带着和刚刚一样的惊慌: “但、但是十殿下与郑王殿下只是互相见了一礼,十殿下便以迟来为由先行入城,而郑王殿下在十殿下远去之后却又晕厥,可臣等还未曾上前搀扶,郑王殿下便又自己醒了!”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郑王死死瞪大了一双眼睛,猛然挺身看向了那名守卫:“你胡说!” 那守卫一惊,面上止不住地露出惶恐,却丝毫不敢与郑王争辩,只颤抖着跪在地上。 郑王牙齿紧咬,眼中充血显然已经气急,他挪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来到那守卫旁边的另一个守卫,狠狠朝其踹出去一脚,怒声道:“你,你来说!” 那守卫唉哟惨叫一声,被踹倒到一边神色愈发惊恐,“我、我……十殿下他……” “说啊!”或是见那守卫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郑王猩红的目光一下转到了另一个守卫身上,猛然又是踹出一脚:“给我说!若敢虚言,本王叫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嘭!” 破空而来的一盏茶杯重重砸在了郑王脑袋上。 郑王被砸得眼冒金星,本来气急的一个人身形不稳,竟是直接倒了下去,重重的身躯“嘭”一声砸在地上。 他还未曾反应过来是谁砸得这一个杯子,就听见了上首那道怒极了的声音。 “孽障!你是想让他们说实话,还是说对你好的话!” 郑王眼睛骤然睁大,艰难地挪动着小山一样的身躯跪伏于地,但又忍不住抬头:“父皇,儿臣——” 又是一件物什破空而来,狠狠砸向郑王脑袋。 郑王瞳孔一缩,正面露绝望之际身形却蓦然多了一道红影。 “砰!” 那装酒的玉瓶没能砸到郑王脑袋上,而是直直砸到了少年头顶。 酒液顺着鲜血往下淌。 唐今却顾不上去擦了,声音恭谨:“父皇,四哥也是被奸人蒙蔽方才如此。求父皇饶他一次。” 嘀嗒。 一滴淡红酒液落在地毯之上。 所有臣子早都额头点地不敢去看场上发生了什么了,但唐今突然跳出来这一幕,还是引得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为什么……] 没人理解唐今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唯有上首。 那双漆黑的眸子静静盯着自少年额头上淌下来的鲜红,许久许久,才又出声:“禁足半年。” 是对郑王的惩罚。 唐今拜谢。 可郑王却还是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父皇……” 他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唐今,眼中并没有半分的感谢,只更觉荒诞凄凉,那本不该出口的话也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出去:“父皇,你当真如此偏心老十?!” 皇帝的眼神愈发冷了,“将郑王带下去。” 周围一众静默已久的禁军守卫这才动起来。 郑王双眼赤红,额边同样有着被茶杯砸出来的伤口,发丝凌乱,一身衣袍更是沾满地上尘土。 他怔怔看着前方,像是不甘,又像是已经失了精神气,被禁军带下去时也几乎没做任何反抗。 只是人走了,场地中仍静得不行。 唐今跪起身,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在脸上露出抹笑来:“父皇,八哥方才说想看儿臣杀的那头熊瞎子——八哥,我既猎了熊,自然会把熊带回来了,只是赤嫖一向不喜欢载别的东西,我便只好让良忠他们帮着带回了。” 说着,她嘶了一声:“这会应该也差不多了,父皇,不如我去门前看看,顺道把良忠他们领进来吧?” 皇帝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不见喜怒地嗯了一声。 唐今顿时笑起来,说了一句“谢父皇”后便起身,暂时退离了场地。 皇帝看着她的身影远去,又过了许久,才淡淡开口:“都起来吧。” 一众皇子、臣子皆沉默起身。 又过了一会,唐今去而复返,确实如她所说带着吕良忠等人跟她杀的那一头熊回来了。 而她额头上的血也被处理干净了,看着就完全跟个没事人一样。 只是唐今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其他人确实不行。 接下来的整个宴席,气氛都莫名有些压抑,一直在活跃与皇帝说好话的好像就只有唐今。 而到宴席快要结束之际,不出意外的,皇帝也以“老八猎来的野猪虽重,但不如老十孤身猎熊勇猛”为由,将那柄说是要给狩猎魁首的宝剑赐给了唐今。 八皇子自是有不忿,可张口欲言,又想起刚刚郑王的事,最后也只能哑口了。 他们这位父皇,实在太过偏心。 唐今接过那柄太祖宝剑时,能清晰感受到从皇子席间投来的,恨不得食她肉啖她血的目光。 …… 狩猎结束,但天色已晚,众人还得在营中休息一夜,待明日再启程回京。 唐今挥退了下人,坐进浴桶里清洗这一天在山里沾来的尘土。 热汽慢慢蒸腾,掩盖住低垂的眸中万千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唐今的动作一顿,抬眸便看见从头顶上慢慢飘过去的那一行字。 [为什么要帮郑王?] 浴桶中撒有能缓解人疲劳的各类药材,唐今倒也不怕发弹幕的那人能透过水面看见些什么。 只是…… 她面色古怪:“我洗澡你也看啊?” ! 纠结了好半天,想了好半天,还是忍不住心中疑惑发出弹幕,期待有直播间里的其他观众能回复自己的卫琢眼里跳出了两个大大的感叹号。 ……不会吧? 卫琢看着手机画面里,那懒懒靠在浴桶中脑袋歪斜,一双幽幽浅眸却撑着,直勾勾望向屏幕之外,好像正直接望着他的少年…… 卫琢眼睛里的感叹号小心翼翼地变成了从唐今头顶上飘过去的白色弹幕。 [!!!] 唐今无声笑了笑,眼眸微微往旁边瞥了瞥,话语悠懒:“连别人洗澡都要看,莫非你就是传闻中的……采草贼?” [!] [不是] [我不是要看你洗澡的] [我刚吃过饭看到直播间跳出来,就已经是你在洗澡的画面了] [我没有要偷看你……] 好几排弹幕紧赶慢赶地从唐今头顶上刷了过去,像是生怕被唐今误会一样。 “哦?”唐今若有所思地念着弹幕里的字眼,“直播间?” 对面并没有察觉到她语气里的疑惑,而是又干巴巴地发来一句:[我不会看了,你先洗澡吧,对不起] 说着,好似就真的没有再看了,唐今头顶上没有再出现任何弹幕。 唐今眨了眨眼睛,片刻,嘴角忍不住一抽。 这什么人啊。 另一个世界里,放下手机的卫琢轻吐出口气,起身走到了阳台上去吹冷风。 耳畔发丝被吹得往后,卫琢双手搭在阳台栏杆上,好一会,整个上半身都伏低了下去。 自眉眼间露出来的那点懊恼和窘意让脸上的热度好半天都降不下去。 实在是羞耻。 怎么会去偷看人家洗澡呢? 从小到大都老实本分只挨别人欺负从来没自己干过坏事的卫琢默默在心中唾弃着自己。 就算对方也是男性,就算是那个直播间突然自己跳出来的,他也不该…… 卫琢轻眨了一下眼睛。 咦? 他不再将自己像是一床棉花被一样的挂在阳台栏杆上,而是慢慢地,带着几分迟疑地,直起了身。 远处城市的灯火沁入他瞳孔之中。 照亮内里控制不住的颤动。 等等。 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第13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13 # 十三 虽然发现自己好像忽略掉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但卫琢还是在等了快有一个小时后,才重新拿起被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依旧是那个古怪的直播间,只是也不知道这直播是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还是曾经中断过但现在又跳出来了。 卫琢也并没有想那么多。 见直播的画面终于不是少年在洗澡了,卫琢松了口气。 他并没有那种偷看他人洗澡的癖好,只是之前他以为这就是一部拍摄方式有些奇怪的电视剧而已,即便看见画面里的人物在洗澡也并没有多想,谁知道…… 卫琢不由自主地抿了抿眉。 想起刚刚,又想起更早一点的时候——少年还在林子里,突然抬头看向镜头外,好似直直朝他望来的那一眼。 漆黑的眸中掠过些许惊疑。 带着心里的忐忑与疑惑,卫琢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手机屏幕。 屏幕当中,高低不一的烛台错落有致地摆放两侧,照出温暖静谧的橙黄灯光,已然穿戴整齐的少年盘腿坐在书案之后,懒懒持着一卷不知名的书在看。 卫琢之前曾见过的,那名唤作“兰叶”的宫女跪坐在少年身后光影稍暗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条帕子,正慢慢替少年擦着湿发。 噼啪。 烛火微微一亮,灯光晃在少年的面上,照得眉眼沉静,肤色如玉。 这绝对是一幅美景。 即便镜头只是那么呆板地正对着少年,并没有刻意去讲究任何的光影与构图,可就因为占据着画面中心的少年,这就成了一幅难见的美景。 少年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那些并不讲究的光影都在这样的气质之下变作了栖伏于少年身侧的温顺绵羊,安静地衬出少年的荣光。 这种气质是可以靠演技模仿出来的吗? 卫琢脑子里蹦出了这样的想法。 或许可以吧…… 不过恐怕只有那些演技相当成熟的老演员才可以做到。 脑子里这么想,卫琢也没闲着,起身回了卧室。 他的卧室里有一面贴在衣柜旁边的大镜子,平时用来检查穿着……也可以对着镜子做一些表情动作的演技训练。 不过后者就没有必要告诉别人了,不然除了让大家知道他不仅菜还爱练外并没有什么用…… 此刻,卫琢坐到了这面大镜子前,开始郑重其事地模仿手机里少年的姿态。 “……” 唐今突然抬起了脑袋。 兰叶察觉到她的举动,也不由得停下了手里擦发的动作,疑惑地看向她:“殿下?” 唐今没有搭话,她抬眸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头顶,好半晌,才对兰叶说了句:“你先去休息吧,也告诉桃叶,今夜不用她守夜。” 头发其实还没有擦完,还有几缕仍湿着。不过兰叶也早已经习惯了把她的话当作第一命令,因此也没有说什么,替唐今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后就退了下去。 单独拨给唐今休息的营帐里很快只剩下了唐今一人。 唐今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着头顶笑眯眯地问了一句:“你在干嘛?” 正在镜子前努力模仿唐今的姿态,却不知道为什么越模仿越怪,已经呈现出一种抽象派风格了的卫琢:“……” 当确认那双弯弯的像是月牙泉一样,盛满似笑非笑意味的眼睛是真的在看着屏幕这边——在看着他的时候。 “唰”的一下,滚烫羞窘的热意一下从卫琢的脖子冲上了脸颊,染透了耳朵根。 他像是关节僵硬老化的机器人一样,咔咔地把自己奇怪的姿态掰正,一直等坐得像是小学生上课一样的标准了,才颤抖着声音问出: “你看得见我?” 在卫琢紧张羞窘恨不得找块地缝把脑袋钻进去的焦灼等待中,他看见屏幕里那眼眸弯弯的少年蹙了一下眉头,脸上的笑意逐渐转变成了疑惑。 “不在吗……”少年嘟囔着。 卫琢眨了眨眼睛。 片刻,他又拧起了一点眉头。 这是…… 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也没有看见他刚刚在做什么?! 本来因为社死而临近灰暗破碎的一双眼睛一下又重新亮了起来。 虽然心里还是有几分羞耻,但没有被当事人发现自己的模仿行为,卫琢还是好受了许多。 他看着屏幕里因为久久没有等到回应,而逐渐变得无聊失望的少年,连忙将手机拿起,发了弹幕出去。 [我在] 白色的弹幕飘过画面上空,而这一次,卫琢能清晰地看见,在那条弹幕发出去后,少年也像是有所察觉一样,抬起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了镜头。 看向了他。 尽管对方刚才的表现说明了对方其实是看不见他的,可是对上屏幕里的那双眼睛,卫琢还是有一种正在与对方对视的感觉。 心脏微微生出几分踏不到实地,在空中晃悠一样的不安。 少年的那双眼睛实在…… 实在令人不敢久看。 卫琢掩下眸子,注视着输入框,又认真敲下了一行字。 [你看得见我?] 少年的回答肯定了他的猜想:“看得见你的字。” [弹幕?] 唐今的眸光闪了闪,然后笑:“嗯。弹幕。” 又迟疑了一会,就在唐今以为对方是察觉到什么不对了的时候。 一行白白的字又轻飘飘地从唐今头顶上飘了过去。 那发送弹幕的人,就完全没有防备得像是一只自己叼着大白兔奶糖包装纸蹦跶到人面前来,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包进这包装纸里还在歪头眨眼的小白兔一样,说: [那你们这个,是真的在直播吗?] [我之前还以为是录播剧呢] 唐今眨了眨眼睛。 “嗯……”她沉吟了一会,估摸着说:“难道之前不像是,直播吗?” 不像吗? 卫琢仔细想了一下。 其实还挺像的,毕竟一直都是一镜到底。 但是。 [直播剧这种模式太难了] 卫琢认真敲着回复:[所有演员都要长时间待在镜头下,而且一旦进入镜头就必须保证一条过,这太难了] 为此,他衷心夸赞:[你们真的很厉害,每一个人的演技都很好,没有一个人掉链子,这真的很厉害] 满满的敬佩之意从字里行间溢出。 看着这些夸夸个不停的弹幕,唐今稍稍沉默了一会,便露出了一个“对,没错,我们就是这样的,哎呀,低调低调,不要再夸了,再夸我真的不好意思了”骄傲而又不失谦逊含蓄的笑来。 第14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14 # 十四 在将唐今所在的“剧组”和一众“剧组成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后。 容易跑偏的某人忽而又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现在还在直播,我可以直接和你交流吗?] 主角突然和屏幕外的观众进行交流,不会影响到剧情吗? 看到这一行带着些许迷茫与担忧的弹幕,唐今答得十分淡定:“可以。我现在没有别的事。” 卫琢自动把她的话解读成了“现在没有剧情要拍”。 他很快又说服了自己:[还是可以和直播间观众同时进行互动的直播模式?] 他乐呵呵地创了个新词出来:[直播互动剧?] 白色弹幕里一下子冒出来的新颖词汇稍微有点多,不过唐今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也笑呵呵地:“对。就是你说的……直播互动剧。” 听到这里,卫琢心里那点细微的不对劲彻底散去了。 他想,直播剧的模式虽然新颖,但其短处也非常明显—— 普通观众是不太可能每天花费好几个小时在直播间里追剧的,直播剧最后也必然需要剪辑出一个普通的版本来面向大众。 既然能剪辑,那直播的时候演员偶尔在镜头前和观众进行互动,也就不用担心会影响后续剧情了。 相反,演员的互动还可以提高直播间观众的参与度,提升直播间的热度,是一举两得的行为。 所以卫琢没有再产生什么疑惑。 ——至于唐今是怎么看见他发送的弹幕的,这就更简单了。 只要让工作人员在旁边念,或是搬一块大屏幕来直接让唐今自己看就可以了。对于也曾经开过几次直播跟粉丝聊天的卫琢来说,这一点还是懂的。 既然互动是允许的,那…… 卫琢想了想,把自己刚才就想问的那个问题再次发送出去了:[我可以问一问,主角刚才为什么要帮郑王吗?] 唐今的眉梢微微跳了一下。 她没有急着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仿佛在思考一样,慢吞吞地重复眼前弹幕:“主角为什么要帮郑王啊……” 傻兔子一见鱼饵就上钩: [是啊,你刚才突然上去帮郑王挡那个杯子……] [道具和血包做得实在太逼真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被砸破脑袋了!] 确实真的被砸破了脑袋的唐今:“……” “唔。” 唐今歪过脑袋,姿势一下子松懒下去。 她手肘撑着书案,掌心托住下巴,一双浅色眸子弯弯看着上方白色弹幕,像是极其随意地道:“总要流点血,才够逼真嘛。” 轻悠悠的语调因为说得缓慢,莫名酝酿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特殊意味。 不过。 对面的傻白兔显然没意识到她这句话里真正的意思,还在夸:[确实很逼真!] 唐今:“……” 唐今真的笑了一下。 她好像看见了一只傻白兔在对着她煞有介事地点头予以肯定。 傻白兔还挺执拗,在夸完道具组的尽职认真后,又抖擞起耳朵试探着伸出了小jiojio: [所以……] 为什么要帮郑王? 卫琢还是想搞明白这个问题。 他性格一直都有些奇怪,是棉花,是包子,但也会有些老实人的一根筋执拗。 就像他不愿意接受那些潜规则,莫名其妙地想要向经纪人证明粉丝对他的期待不是只有脸好看就行…… 如果有问题他想不清,就会一直想一直想吗,直到想出答案。 这会。 主角——唐今刚刚为什么要帮郑王挡皇帝扔过来的杯子,就是他想要搞懂的问题。 当然,如果这个问题涉及之后的剧情不能向他解释的话…… 那他也只能等着后面的剧情出来了。 卫琢盯着屏幕,心情有些忐忑。 好在。 画面里那位饰演主角的少年演员还是非常好心地给他解释了: “我冲上去帮他挡了那个杯子,才能证明我是真的对他‘兄弟情深’嘛。” 郑王要告她不敬兄长,她虽然是一套行云流水的倒反天罡把郑王给反告了。 但其实她的那番话骗不了所有人。 就算那些士兵给她作证,也总有人会不信。 而且即便是所有人都信了,在宴席上闹这么难看的一出,就算发起者不是她…… 唐今唇角笑意淡了一点。 今日狩猎,她必须得流点血,才能让皇帝顺心消气的。 这一番话唐今就没有说了,“要假装兄弟情深”的这个借口已经足够应付面前的傻白兔。 果然。 [原来是这样] 卫琢很快就接受了她给出的这个答案,然后又开始发散,又开始夸:[你和郑王对峙的那里台词说得真好!] [又有情绪又有力量,语速快但是每一字都说得很清晰,重音抓得准节奏真的很好!!] 不要钱一样的夸夸弹幕又开始占据唐今头顶的天空。 唐今看着那些弹幕,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古怪。 她可不是对面的傻白兔,随便几句话就能自己给自己骗囫囵了。 结合今天所看到的那些个夸夸弹幕——尤其是对演员演技的各种虽然呆板人机,但又确实很真诚,还透露出那么一丝丝敬佩向往的夸夸。 唐今眨眨眼睛,眉头一拧,一个疑惑又不太能确定的表情就露出来了:“难道你也是……” 后面的字眼没说出来。一副猜到了什么又不太敢相信的模样。 但。 [!] [很明显吗……] 唐今:“……” 030都忍不住小声吐槽了:【感觉不用五分钟主人你就可以把他骗去卖钱了!】 还是那种让他自己去当商家客服,碰到有人来问价要买他的时候就让他自己回:对不起客人,我现在已经是最低价了,不可以再低了的——的一本正经傻瓜类型。 这个形容…… 唐今看着那行颤颤巍巍“很明显吗”的弹幕。 嗯。 她也这么觉得。 吐槽归吐槽,唐今咳了一声,还是先回复了对面的傻白兔。 当然。 她回得还是很委婉含蓄的:“也不是特别明显。” “就是稍微有一点明显吧。” [……] [QWQ] 直播间的右上角是可以查看本直播间的在线观众人数的。 卫琢点开右上角,发现这个直播间里的观众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想了想,卫琢也没有否认了。 反正都已经被猜到了。 [我确实也是演员,不过我的演技不太好,没有你们这么厉害] 卫琢还没有傻到直接在直播间里把自己的真实信息给卖了,但他这么坦白,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他本来是想找主播私信的,可是这个直播间实在古怪,看得见在线观众的账号,却完全找不到主播的任何信息,能够和主播进行交流的方式似乎就只有发弹幕一种。 ——或许只能由主播那边来私信他。 反正现在直播间里也并没有其他人,卫琢也不担心自己这样发会暴露什么。 他认真地在输入框里敲下了一段有些长的话: [不过我很听导演的话,而且可以不需要片酬。不知道你们剧组还招演员吗?不用有很多戏份的,跑龙套不出镜站在角落里都可以] [可以让我进组跟着你们学习吗,我真的很希望能演好戏] 卫琢的想法并不是一时冲动。 本来他就已经决定好了要好好学习演戏,只是他并没有自学的天赋,必须找一位好的老师来教导。 而现在。 这个剧组里的人,每一个人的演技都那么出色。 加入这个剧组,就算无法在这个剧组里找到合适的老师来教他,能够跟着这么多厉害的演员一起演戏,旁观学习,对他来说也肯定是利大于弊的。 卫琢是真的想进这个剧组。 现在的问题只在于…… 人家剧组愿不愿意要他。 卫琢盯着手机屏幕里那没什么反应的少年,唇瓣不自觉地被咬出了一抹红。 …… [可以让我进组跟着你们学习吗,我真的很希望能演好戏] 不知不觉,唐今都已经能透过如此苍白朴素的话语感受到对方的真诚了。 只是。 她哪来的“剧组”能给这位未知来客进呢? 幽幽暗色自浅眸之中掠过,不过那一直紧盯着屏幕的青年,只能看见她在轻眨了一下眼睛之后,就询问似的看向了画面外某个方向。 ——是在看导演,制片人? 卫琢的心跳变得更快了。 而很快,少年看见了画面外那个人给出的无声回应。 少年的眉头往中间拧了一下,没有给卫琢去思考这一个表情内里含义的时间,那双浅色的眸子就再度看向了他——看向了镜头。 橙黄的烛光中,少年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歉意: “抱歉,我们这里不需要人了。” 一股无法抑制的失落霎时涌上了卫琢心头。 卫琢抿住了唇,本来被咬红的唇瓣开始发白了。 不过他很快吸了一口气,调整自己的心情,点开了输入框。 他打算敲上一行轻松一点的弹幕来回应,以此消除画面中落在少年眉眼间那并不该有的歉意。 这又不是谁的错,何必对他感到抱歉呢? 卫琢认真在屏幕上敲击着。 哒哒,哒哒。 一个一个的字符从指尖下流出,敲出来的是“没关系没关系不用抱歉的QWQ”看着轻松又俏皮的话,但手机屏幕微暗的一角里,照出青年眼底黯然。 “不过。” 卫琢的手指刚要落在发送弹幕的按钮上,就又听见手机里传出声音。 他愣了一下,看向屏幕。 屏幕里的少年又换了个姿势坐着,或许是弯腰撑在榻上把腰弯酸了,她这会坐得笔直,两手垂放在交盘的脚踝边,一副端正乖宝宝的模样。 但是那双隔着屏幕直直望向卫琢的浅眸。 明亮恰若骄阳,充满少年人的张扬肆意。 “你要是信我,我教你演戏,怎么样?” 第15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15 # 十五 “你唔……你愿意教我?” 看着手机屏幕里少年那双仿佛要将人的神魂勾去,明亮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卫琢喃喃出声追问。因为心神不定,开口后他还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一句话说完,那针扎一样的痛意才在舌尖蔓延开,叫卫琢清醒过来,面上不免染上几分窘意。 也想起来,屏幕里那看似正在与他对话的少年,其实听不见他的声音。 卫琢压下面上羞窘,赶忙点开输入框敲下弹幕回应。 [我当然信你!] [我一定会认真听老师的话,跟老师好好学表演的!] [/握拳/握拳/握拳] 直播平台的小表情很有些灵性在里头,三个握拳的黄豆表情就将青年那满满的奋斗上进之意给表露了出来。 或许刚听见少年的话时他还有几分不敢置信,但反应过来之后也当然意识到自己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因此这几句弹幕的语气是一句比一句坚定。 唐今看着那三个黄豆表情,也笑了笑,明明清俊年少的面颊上却故意露出了几分并不符合年龄的老成欣慰:“嗯,如此说来,你就是我名下的第一位弟子了。” 那傻白傻白的弹幕这会还挺识相,又乖乖叫了一句:[老师] “嗯。”唐今这一声应得更高兴了。 年方十五的少年纵然已经有过单骑闯敌营这样的赫赫壮举,威名更是震慑边关,但骨子里那点独属于少年人的顽劣也是分毫未减的。 从前只能开口喊别人“老师”的少年,如今忽悠得一个不知道是人是妖的东西开口唤自己“老师”,那点子“老妈已经三天没打我了”的兴奋快活感就不可抑制地散发了出来。 ——不过。 唐今腰杆还挺得笔直,坐得一副好似乖宝宝的模样,但人却已经抓着自个脚踝无聊似的前后晃悠了起来:“不过,有些事我还是得和你说清楚的。你且听完了我接下来的话,再决定要不要拜我做老师也不迟。” 弹幕一时没有回应。 唐今也不管,就道:“你虽拜我做老师,但你我现下的情况也无法相见,我就只能继续像是现在这样教你。而且我也不是日日都能教你,只能得我空闲的时候教你——而我也拿不准我究竟何时空闲。” 唐今的这一番话说得实在有些混了。 若是叫她身边那些人,吕良忠之流的听了,定要说上一句她这哪里是真的想给人当老师的。 不仅不当面授课也就罢了,授课时间还没个准,仿佛全凭她的心情而定。这真正想给人当老师的哪里会这么做? 但这些话落在了卫琢的耳朵里…… 卫琢:懂!老师还在剧组里拍戏,不能随便离开剧组,平时有空的时候也不多,只能偶尔在线上教教他。 卫琢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要对方愿意教他,就已经是很好很好的大好人了! 不过…… 是直接在现在的直播间里教他吗? 卫琢有疑惑,也就当场发弹幕问了。 而他的准表演课大好人老师看了一眼镜头,十分自然地点头予以肯定了。 卫琢不免迷茫:[其他的联系方式,也都不用加吗] 唐今依旧淡定:“不必。” 卫琢眨巴眨巴眼睛,心里也开始多出迟疑来了。 倒不是因为唐今只能在直播间里教他了—— 不就是上网课吗,现代社会谁人还没上过一两节网课了,这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让卫琢迟疑的地方在于,老师完全不加他的其他联系方式,那以后上课他就只能蹲直播…… 可是这个奇怪的直播间并不是他自己能点开的,他根本找不到主动进入直播间的方式,每次都是直播间自己跳到他手机里来,而且跳出来的时间也不固定。 虽然之前看着是每天都会出现,甚至一天里会出现好几次,但也有过突然很长时间不出现的情况。 就像前段时间他忙着联系律师处理和公司的解约事宜一样,那段时间直播间就完全没有出现过。 而再次出现的时候,“主角”十皇子都已经直接从小孩变成大人了——已经直接换了个演员了。 卫琢并不担心要上网课,他只是担心自己没办法每天都能联系到老师…… 实诚的傻孩子将这些顾虑都一五一十地跟对面的准老师说了。 末了,还说了一句: [是不是平台出BUG了?这个直播间好像一直只有我一个观众。需要联系客服处理一下吗?] 而他的准表演课老师看着那一行行坦白直播间古怪的话语,看着那些弹幕里高频率出现的陌生词汇,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就相当淡定地应了:“嗯,我会叫人处理。至于你说的未必能日日瞧见直播的问题……” “那便随缘吧。”唐今潇洒地一拍板就决定了,“什么时候碰上了俺有空而你也正好在看直播,俺便什么时候教你好了。” 这、这么随机吗? 即便是卫琢,此刻都不禁生出了几分“是不是有点不太靠谱”的感觉。 不过他也真的不想放弃能跟着一位优秀的演员前辈学习表演的机会。 因此,卫琢只温温软软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得到对方一个“随你便”的答案后,就正式拜老师了。 ——他问少年,如果他拜了少年做老师,还能不能同时再拜别的表演老师。 在现代这当然可以的了。 人成绩不好难道还不能多请几个补习老师一起教吗? 但娱乐圈里似乎总有些卫琢看不懂的奇怪讲究,他也不知道对面的少年有没有这样的忌讳,便还是问了一嘴。 好在少年也压根不在意这种事,一句“随你便”就把这个问题给打发了。 但少年很快就给卫琢抛来了第一个难题。 看着屏幕里那正襟危坐一眨不眨盯着镜头,似乎已经做好了什么准备的少年。 卫琢面颊热了热,热了又热,热得都快能烫熟鸡蛋的时候,终于还是期期艾艾地在输入框里输入一行弹幕,轻颤着指尖发了出去。 [学生卫琢,拜过老师] [一叩首] [二叩首] [三……] …… 【救命,这跟让人在QQ群里跟人结婚有什么区别?!】 030忍不住尖叫起来。 它一颗好好的圆溜光球周围都生出了一圈疑似鸡皮疙瘩的光刺,如果它有脚趾,只怕此刻系统空间里也要新添三室一厅了。 但奈何。 它没有。 它甚至没有办法阻止眼前荒诞的一幕继续下去。 它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主人笑眯眯地盯着头顶的弹幕,看着对方乖乖的“三叩首”“献红包”“投师帖”,最后还一个个地奉上六礼束脩——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 当然,以上的所有东西卫琢都不可能真的送给唐今。 直播间的页面倒是有打赏这一功能,但显示卫琢的粉丝等级不够,要五级以上的粉丝才能进行打赏。而卫琢才刚刚到二级。 所以。 以上的那些东西。 芹菜莲子包括那个红包…… 卫琢都是发的emoji。 当最后一个emoji彩色小表情发完,卫琢已经羞耻得抱紧膝盖,将脸给埋了进去。 他不知道探微老师——少年自称——为什么一定要他这样……但这样真的很羞耻。 就算直播间里并没有其他人。 唐今可不管他羞耻不羞耻的,她一定要对方这样“正儿八经”地拜一次师…… 那当然是因为本来拜师就要这样嘛! 她先前拜别人做老师的时候也正儿八经递过拜师帖,送过束脩,现在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当老师了,她当然也要享受一下被别人拜的快乐啊。 这本来就是拜老师该走的流程嘛! 理直,气也壮.jpg 当然…… 看着从面前飘过去的那一个个彩色emoji,唐今的嘴角疯狂上扬。 那浓烈得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的恶劣玩味幽幽泛着寒光。 逗傻弟子玩……当然也是为师者独一无二的权力嘛。 就是可惜。 居然没办法瞧见傻弟子这会是个什么模样。 …… 傻弟子已经彻底变成了只想把脑袋埋进沙坑里的羞耻鸵鸟。 在埋了许久许久的脑袋,听见手机里少年那好似真的很正经的“既然你拜了我当老师,那作为我的学生,你以后一定要巴拉巴拉”的师者训话结束后,卫琢才终于抬起那已经红透了脸颊。 他本来就挺白的,脸上一红就很是明显,这会羞耻或许已经散去了一点,但脸在臂弯里闷久了,带着热气,还是红彤彤的,眼里也都是盈盈水光。 看到少年还眼睛亮亮地望着镜头,好似在等他的回复,卫琢也再次拿起手机,一下一下戳着键盘,忍着羞赧回过去一句话。 [学生知道了,以后一定会听老师的话的] “嗯。”唐今满意点头,“徒儿乖。” 卫琢…… 卫琢的脸又开始冒热气了。 对方是一位优秀的前辈演员,他拜对方做老师当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但是这个老师,好像有点…… 卫琢也说不清楚心里那种感觉,只是觉得……脑子有点乱了。 脸颊一浪一浪地发热,更叫他弄不清楚。 唐今可不知道他这会是个什么情况,只是想了想,道:“你既拜了我做老师,那我也该给你见面礼了……” “这样吧,别的我也给不到你,你既是要学如何演戏,那对面部筋肉的掌控能力就不能差了。我教你一个能锻炼面部筋肉的法子,你日日练习,练好了,日后想要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自然都是如臂指使。” 卫琢已经来不及去想什么奇怪不奇怪的事了,只看唐今二话不说就开始要教他怎么训练面部肌肉了,匆匆放好手机,坐正身子后就开始照着唐今的动作练。 唐今教他的,是一套结合了按摩手法的表情操。 表情操,当然以表情变化为主,至于这按摩嘛…… 唐今刚教到表情操第二节,面前就猛地窜出了两个白色大字。 [老师!] [我] [我脸好像] [抽筋了……] [/叉叉眼/大哭/大哭] 唐今非常淡然地一笑,“来,不要急,跟着老师做。” ——这按摩,当然就是准备给一些面部肌肉不够灵活,突然五官用力过猛而面部抽筋的僵尸脸笨蛋,让他们能够在抽筋之后及时治疗自己,而不至于抽筋抽到口歪眼斜流口水,甚至造成永久性面部瘫痪了。 虽然唐今做的这套表情操,在初学者的阶段已经相当相当温和了——基本就跟做眼保健操差不多,会出现抽筋情况的概率也真的极低极低。 但是万一就碰上了呢。 唐今看着面前那大哭的黄豆表情,心情那是相当的淡然。 看。 这就真的出现了。 做眼保健操都会抽筋的僵尸脸笨蛋。 第16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16 # 十六 本来唐今是想着,教会了笨蛋徒弟表情操的动作要领后,就可以让笨蛋徒弟自己去做练习,不用她天天带着练了。 但当眼前再一次飘过“老师我好像感觉不到我的五官了”的弹幕后。 唐今不得不改变了一下自己的教学方针。 “嗯,刚刚我教的那些动作你不用放在心上,平时你自己进行练习的时候只做按摩的部分就足够了。” 唐今话语委婉:“前面那部分的动作训练对你来说有些危险,我会多带你练习几次,等你什么时候不会抽筋了你再自己练。” 卫琢:“……” 卫琢也不是看不懂别人话语里的隐含意义的,至少这会他就读懂了唐今这句话背后隐藏着的意思。 面上又泛起热意,像是有一簇火苗贴着耳边燃烧。 好在他今天已经羞耻过太多次,特别是经历过那么一场……线上拜师礼后,他的羞耻阈值暂时已经被拔高到了一定程度。 因此这会,虽然脸红,卫琢还是手指稳健地敲下一个“好”字默默回了过去。 而唐今看着面前飘过去的弹幕,也露出了一个“吾心甚慰”的慈祥微笑来。 接下来唐今就重点教卫琢按摩面部筋肉的部分了。 她教的按摩方式简单,不会有什么面瘫的风险,何况她新收的这个笨蛋徒弟虽然脸僵,但手还是没有那么笨拙的。 没有多久唐今就得到了弹幕“记住了”的反馈。 唐今看了一眼旁边已经燃了小半截的蜡烛,正想着那今天就到这吧,笨蛋徒弟那边似乎也遭遇了什么,突然发来一句: [老师我这边屏幕黑了,应该是直播要] ……要? 唐今等了有一会也没再等到下文。 那一句似乎是没来得及说完的白色话语,化作轻灵缥缈的烟雾消失在半空之中。 唐今盯着烟雾消散的地方凝视了几秒,忽地抬手打了哈切,起身弯弯腰抡抡胳膊,就上床睡觉去了。 时间不早了,明儿还得早起随行回京呢。 只是。 唐今也没想到,等她下次再看到弹幕的时候,又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狩猎之行圆满结束,次日,众人启程回京,回京之路上也未再起波澜。 而等众人正式回到京城,十皇子得赐太祖宝剑和郑王被禁足的消息,便迅速传入了每一位朝官的耳中。 有人感慨十皇子深受皇恩,暗暗思忖是不是也到了该站位的时候。 亦有人早就察觉出了内里端倪,不为所动,只垂钓鱼台之上,不准备参与进这趟浑水之中。 回京当日,唐今在宫里与淳贵妃简单聊了聊,便回宫外自己的宅子里住了。 一年前她从边关被召回京后,皇帝便在宫外给她封了宅子。 照本朝的规矩,皇子一般要到成年后才会被封王,然后放去宫外居住。 唐今提早被皇帝在宫外赐了居,按理也该提早封个王的。毕竟她平定边关的功绩就已足够让她提前封王了。 但皇帝却以如若封王,那她就该去往封地不能再久留京城,朕心不愉的理由,迟迟没有给她封王。 因此唐今如今所住的宅子大门上,就只挂了一个简单的“十皇子府”的匾额。 瞧着很是别扭。 唐今在京城里溜达来又溜达去地消磨了半月时间,才又进宫去见了淳贵妃一趟。 这一次,母子二人就能好好说些要紧的事了。 卫琢刚跟律师那边沟通完,回到家里打开手机,看到的就正好是淳贵妃与十皇子坐在一起说话聊天的画面。 看桌上茶盏,两人明显已经聊了有一会了。 见剧情一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卫琢也就没有去发弹幕说自己来了,将手机开着声音放到口袋里,扎起这段时间因为一直没有修剪而稍稍长长了些的头发,卫琢从冰箱里调出食材,准备给自己做饭。 从小就是一个人过,他的生活技能当然是点满了的。 哐哐的切菜声里,手机里淳贵妃和十皇子的对话也从不咸不淡的母子日常交流,逐渐变为一听就知道一定涉及重要剧情的特殊对话。 “前几日,你父皇又提起了巡幸江南之事……”淳贵妃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 十皇子极为明显地蹙了蹙眉,“此事我亦有所耳闻……工部那边已经开始造船了。” 淳贵妃不免一惊:“直接命工部开始造船?” 都未曾与朝上诸臣商榷一句? 唐今沉默。 淳贵妃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许久之后,她闭上了眼睛,只能叹息一声。 她也没问皇帝命工部造多少艘船了。只想想也知道,定不会是一两百艘船那样的小数目。 皇帝的性子这些年她也看清楚了,他一旦想要什么便一定是要立刻拿到的。 三年前,他为了享乐游玩,不顾朝臣们的反对月征徭役上百万,在短短一年间建起行宫无数…… 日夜不息的劳作,不知活活累死了多少百姓。 而这一次,又是不知如何突然兴起了南巡的念头,连与朝臣商量的意思都没有了,就下令工部立即造船。 只造船还好,但以皇帝那荒淫无度的性子,一旦南巡只怕这一路之上的百姓都要…… 一想到这里淳贵妃就不禁扶住了额头,“上一次你看不得他的荒唐之举偏又拦不住他,只能跑去边关来个眼不见为净。这一次呢?若这一次你父皇下旨命你随行?你要如何躲?” 这么些年,淳贵妃也算是清楚自己这个便宜养子的一些性子了。 虽颇有心计城府,也极擅忍耐蛰伏,但若真让唐今跟着皇帝一块巡幸江南,让她亲眼瞧见皇帝那种种荒淫之举,只怕她当场就要来个鸩杀亲父。 ——倒不是杀不得。 若是能杀,淳贵妃也支持杀。 但皇帝如今对她们的态度极其微妙,不可能对她们没有设防,而且自一年前唐今回京之后,皇帝明里暗里的种种举动早就把唐今捧成了众矢之的。 如今其余的皇子还有与他们一派的大臣,没有一个是不盯着唐今的。 她们要杀皇帝,若不是能突破皇帝的重重戒备一举成功,且保证自己能在其余皇子的围攻之下全身而退登上帝位,那等待她们的就是必死之局。 淳贵妃的顾虑唐今当然也懂。 现如今她们能做的、该做的,还是继续忍耐。 不过。 “该死的老东西,就不能突然中个邪自己寻条河去投了吗?” 唐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骂了起来,“俺长到至今这么大岁数了还想不明白的问题就是太祖皇帝当初到底是被甚么东西糊了眼,选出这么个玩意来继任皇帝,如今含笑九泉只怕眼睛也还依旧被糊着呢,不然是如何能忍住不把那老东西拉下去狠狠抽上几百几千个耳刮子打得他哭爹喊娘满地爬叫他知晓人间多么疾苦他是多么哔——的?俺真是哔哔哔哔哔——”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此处屏蔽掉一些不文明用语。 淳贵妃:“……” 她也忍了忍,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巴掌抽上了唐今的后脑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把你在边关学来的那些个粗俗话挂在嘴边……要骂你也在心里骂去!” 唐今嗷了一声,捂着自己的后脑勺露出一个“小白菜地里黄”的悲愤哀怨表情:“俺就知道,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跟了后娘的孩子还不如嗷嗷嗷——” 淳贵妃又给她抽了几巴掌,抽得唐今脑瓜子嗡嗡的了,没法再口无遮拦化身电报机了,才勉强放过她。 “这里虽无旁人,但这些话你平日里还是要少说——想都别怎么想,若是想习惯了,不经意说出口去……别牵累了我!”淳贵妃狠狠瞪她一眼。 唐今虽然还是一副“小白菜地里黄”的哀怨表情,嘴里却答得乖巧:“俺知道了,娘。” “也别再给我一口一个‘俺’,像什么样子!” “……恁咋这么凶咧。” 淳贵妃:? 死亡视线扫向唐今。 唐今又咕哝了几句“太祖皇帝写圣旨都用俺呢凭啥俺就不能说俺了”后,还是在淳贵妃再次举起来的巴掌之下挤出了一个乖巧的笑来:“我知道了,娘。” “……哼。”淳贵妃甩甩袖子,勉强放过了她,“对了,我怎么听人说你这半月来不是跑佛寺就是跑道观的,这是要做什么?” 唐今的举动京城里许许多多的人都盯着,淳贵妃就算没有刻意打听过也难免听见些风声。 一说到这个唐今的眉头就不由得跳了一下,“唔……只是突然有些好奇,这世上会不会真有神鬼之类的东西。” “求神问佛,哪是君子所为。”淳贵妃饱读诗书,一向不太信这些东西,“你便是好奇,也要注意分寸,毕竟如今还有许多人瞧着你。” 唐今也没多说,应下一声后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之后母子二人又聊了一会,唐今留在宫里陪淳贵妃吃了顿晚饭,才出宫回府。 回府的马车之上,唐今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符纸包,是她在一所道观中得来的。 说是能驱邪避祸,让妖魔不敢近身。 这几日倒也确实没见过那古怪白色文字出现了…… 莫非这玩意还真有些用? 既是有用的话,那她要不要再去求个能直接把妖怪给抓过来玩的符纸…… 唐今刚这么想着,一行白白嫩嫩一看就很清澈的大字就贴着她指尖的符包飘过。 甚至还带着一张jpg图片表情包。 [老师!] [我来啦!] [狗狗撒丫狂奔.jpg] [这一段的剧情结束了吗?可以和老师说话了吗?] [对了老师,我升成二级粉丝了,可以发表情包了诶] [猫猫开心.jpg] 唐今:“……” 看着那大概有一本书大小的半透明图片表情包,唐今又看了眼手里的三角符纸包。 片刻,唐今淡定地把手里那个符纸包随手丢进茶碗里,“嗯,刚好结束。” [太好了.jpg] 第17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17 # 十七 卫琢还不是唐今学生的时候,就已经很好骗了。 如今被唐今忽悠着拜她做了老师,对她那就更不设防了。 唐今随便跟他聊了两句,就从他嘴里把他那边的情况都套了出来。 也或许是卫琢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事还有必要瞒着唐今。 毕竟唐今这边扎扎实实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但在卫琢那边,他们上次对话聊天也就是昨天刚发生的事而已。 都问到这了,唐今也就顺势多问了一句,七年前她在冷宫里头第一次见皇帝跟淳贵妃的时候,那行擦着老皇帝的脸飘过去的弹幕是不是也是卫琢发的。 [是我呀] 时间没过多久,卫琢还记得自己当时确实有发弹幕。内容好像是感慨饰演十皇子的小演员演技真好的。 不过。 卫琢突然生出点疑惑:[老师当时也在吗?] 当时饰演十皇子的还是那个小演员。 离开冷宫后的剧情卫琢没有看到,但按常理来说之后一段时间还会继续由小演员来扮演十皇子的。 一直要到剧情里主角解决掉初步的麻烦,能在宫里头站稳脚跟了,才会来个几年后的转场,这时才轮到饰演少年十皇子的探微老师出场。 ——卫琢演技虽然不好,但这种基本的剧情逻辑他还是知道的。 所以照这个情况来说,探微老师当时有没有进组都是个问题,怎么会知道他在那个时候发了一行弹幕呢? 面对卫琢的这个疑问,唐今表情淡然。 倒不是她自信自己能完美骗过对面那傻白兔,而是她深信对面的傻白兔一定能自己骗过自己。 她淡淡道:“是啊,我当时就在了。你突然冒出来,可是把我吓了一跳。” [难道……] [我是第一个发弹幕的人吗] 唐今:“不只是第一个,而且是目前唯一的一个。” [/哇] 卫琢一时间有种挖掘到稀有宝藏,而且这个宝藏目前居然还只有他一个人挖到的那种骄傲自豪感。 不过卫琢也很肯定:[一定是直播间的问题!] [老师你们跟直播平台反馈直播间的BUG了吗?] [等BUG修好了应该很快就会有观众来看的] 这年头真的已经很难找到一部置景细节如此优秀,还每个演员都不掉链子的好剧了。 而且这还是直播剧模式,每次剧情拍摄都是一镜到底一条过,光是这个噱头就已经能吸引很大一批人了。 卫琢越想就越觉得这个剧实在是被直播平台给耽误了。 不过…… 卫琢心里又冒出来了一个疑问。 就算是直播平台出了BUG,难道这个剧一点宣发都没有做吗? 而且那么多工作人员,这么久了,都没有注意到直播间出BUG的事吗? 卫琢的疑问刚刚升起,这些个问题都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从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就先将他的注意力给拉了过去。 “已经反馈过了。借你吉言。”十分简短地回复了卫琢的话,唐今便直接将话题一转:“你这会好像挺闲啊,正好我也得空,要不要……” 卫琢眼睛一亮,这会是一下就听懂了她没有说出口的那后半句话:[要!] 唐今嘿笑一声,她这会已经回到自己的十皇子府上了,正坐在书房里头。看见卫琢那一个极为好学的“要”字,唐今便招呼外头的人搬来铜镜,摆在书桌上。 屏退左右,唐今点起桌上两盏油灯,让周围光线看起来亮堂一点:“上次……昨日教你的动作可都还记得?便先来做一遍这个吧。来,跟着我做。” 卫琢乖乖应了声好,自己也坐到书桌前,开始跟着手机里的少年做那套表情操。 不出意料的,卫琢又一次抽筋了。 据他说这次抽筋的是左眼,症状为眼皮眼角那一块的肌肉一直不受控制地狂抽。 唐今一边笑一边安慰他,带着他做缓解眼部抽筋的按摩:“左眼跳财,这说明你要发财了。” 卫琢没有说话,只是发丝间透出来的那一点耳朵,在少年愉悦又不掺杂什么恶意的笑声里愈发嫣红。 幸好…… 卫琢双手捂住了脸。 老师看不见他。 …… 经过两刻钟的训练,卫琢逐渐感觉到自己的面部开始发热,面部筋肉更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好像活络开了的感觉。 他将这事打在弹幕里跟唐今一说,唐今立即夸了一句:“不错,这才第二回你便能有这般明显的感觉,看来你是有些天赋在的。” 卫琢已经习惯了唐今这种……有些古风的说话方式。 他只把这当成唐今是为了让自己在戏外一直保持在角色的状态之中,并没有多想。 这会突然听见唐今夸他有天赋,卫琢一双眼睛没忍住睁大了。 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大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里那说完那一句话后便低头研究起别的事来了的少年看。 好一会,等到画面里那少年重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镜头,撞进那双浅色的眼睛里,他才蓦然回过神。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些水色,不过酝酿起这一分水色的,比起哀愁更像是羞涩。 卫琢尽量让自己不要太期待。 但他还是充满期待地敲下了一行弹幕: [真的吗?] 他真的…… 有天赋吗? 从小到大卫琢就没听过什么褒奖的话。 按理来说学生时代的他成绩很好,又从来不会在学校里惹事,是标准的好学生一枚,应该是最常受老师夸奖的才对。 可那时正值青春期的他,知道同龄人大多有亲人,唯独他是什么亲人都没有…… 他陷在孤儿的自卑之中,性格内向到了孤僻的程度,也几乎拒绝来自任何人的善意。 那时即便有老师找他谈话,往往也谈不了几句就不得不放他走。因为感受到他的不自在和抗拒。 再之后…… 到了大学里,他开始变得能和人正常交流的时候,他被拉进了娱乐圈。 一开始被全网夸,他受宠若惊,就觉得或许当演员也很好…… 只可惜他显然是没有这个天赋的。 没有多久,全网夸就变成了全网黑。 想到网上那些对他演技的辛辣点评……这会再看屏幕里的唐今,卫琢怎么都有点不太相信她的话。 网上的人都说他多好的一张脸,怎么就用来演戏了呢……他都只有低落没有生气。因为内心也认同那些人说得对。 但是…… [真的吗?] 如果唐今这会能穿过重重时间与空间看到卫琢的模样,就会看见他那双水汪汪的,亮晶晶的,像是抬起前爪扒拉在桌子上,看见自家主人正在给它做狗饭的金毛大狗狗般的眼睛。 可惜唐今看不到。 不过就是看不到唐今这个人也一贯很会哄人的。 面对自己这新收的傻徒弟,面对这不知底细神秘莫测的“妖魔”。 唐今当然是不吝说些好听的话来哄人的。 主打一个鼓励式教学嘛。 唐今冲着大概是“镜头”的方向笑眯眯地道:“当然了,我当初练这个的时候,可是练了好些时日才有你这种感觉的。” “你说自己不会演戏,如今看来只是脸上筋肉僵了些嘛。等把你这筋肉活络开了,便是没有我教,想必你也能无师自通演好喜怒哀惧爱恶欲了。” 唐今久久没有等到回复。 她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位置,许久,托着脸颊有些疑惑地蹙起了眉头:“卫琢。” 她念出对方当日拜师时自己写下的名字,问:“你不是在背着为师,偷摸乐吧?” 正在看着屏幕傻乐的卫琢:“……” 卫琢把自己面上有些傻嘿嘿的笑给收了起来。 看见画面里少年那双仿佛看穿了什么,笑意盈盈压着几分恶劣玩味的眼睛,卫琢没什么脾气。 就像昨天老师让他在弹幕里发emoji拜师,他其实隐约感觉到了老师是在故意逗自己,但他也完全没有生气一样。 他人的玩笑之中有没有恶意,卫琢还是能够分辨的。 而且。 探微老师人这么好,只是逗他玩玩而已,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卫琢不想让探微老师再等下去了,又认真地一下一下敲着屏幕,敲下一行温温软软的的话回了过去。 [我不是故意背着你乐的老师,只是这是第一次有人夸我有天赋,我很高兴(#^.^#)] 唐今:“……” 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唐今看着空气里飘过去的那一行单纯又认真还带着些感激开心的话,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得很是复杂。 难以形容的复杂。 围观了全程的030没忍住偷偷冒出来了:【这个啊,这个就叫天然克腹黑】 坏老师唐今抓着一只大蛤蟆试图去吓自己的傻学生卫琢,结果卫琢同学一看老师递过来的大蛤蟆,就抄起铁锅给唐今老师做了一顿爆炒牛蛙。 还另配了四菜一汤。 还乖乖给老师盛好饭把筷子都亲自递老师手里头。 这时候,看着那满眼天真等着老师尝尝牛蛙咸淡的乖学生,坏老师能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 唐今感受到了一股无力。 感受到了她之前无视自己的六哥、八哥时,他们那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无力。 坏老师默默在心底哼了一声。 哼。 坏学生。 一点都不好玩。 第18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18 # 十八 心里虽然对自己新收的坏学生有所不满,但真到了要教导这个坏学生的时候,唐今还是教得很认真的。 “表演,要表现出来的无非是动作、表情还有声音。但光是会表现这些还不够,你要演一个人,便得先明白这人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明白TA在遇见事情的时候会有怎样的反应——你该演出怎样的反应。” 唐今琢磨着自己这个坏学生应该还是正式演过一些戏的,便道:“你有没有演得特别失败的角色,挑一个出来跟我讲讲?” 卫琢眨了眨眼睛。 他演的……基本都挺失败的,这能讲吗? 卫琢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这话发出去给刚刚才夸过他有天赋的老师看了。 而要从失败之中挑一个最失败的出来……倒也不是很难。 过去两年里,经纪人给他接了很多同类型的青春偶像剧,但也给他接过另外一个类型——古装偶像剧。 因为卫琢的脸还行,古装的扮相也很不错,加上前几年娱乐圈里冒出来的新人男演员不知道为什么长得越来越奇形怪状…… 所以卫琢去演古偶的时候倒没有收获那么多的骂声了。 当然。 也没得到什么夸奖就是了。 而当初卫琢拍的第一部古偶剧……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他演得最失败的一部剧了。 卫琢认认真真地把自己当时演的那个角色的人设还有那部剧的剧情打在弹幕里。 [那是一部架空背景的古装剧,我当时饰演的是女主角的小叔,男主角的弟弟] [剧情中,小叔比男主更早一步喜欢上女主,想要上门求亲的时候却遭遇意外,昏迷一年醒来后女主已经跟自己的哥哥成婚,女主成了他的长嫂……] 唐今看着从头顶飘过去的那一行行涉及叔嫂伦理大戏的大白字,本来充满好奇的一双眼睛里渐渐多了几分诡异。 你…… 你们那的人…… 都喜欢看这种戏? 当看到大白字说小叔子酒后向嫂子表白却被哥哥撞见,哥哥吃醋当着醉酒小叔子的面强吻嫂子的时候。 年方十五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唐今嘶了一声。 幽幽凉气顺着气管一路往下,萦绕心头。 她…… 她怎么就忘了叫人给她上盘花生米呢! 对于现代人类来说稍显炸裂尴尬的剧情,对于古代人唐今那是刚刚好。 等到卫琢把基本的剧情人设讲完,唐今啧啧两声,也点头道:“这个小叔的角色若是能演好了,定能收获不少好评。” 卫琢也知道这一点。毕竟现代人网友,就喜欢一些背德的东西。 但是…… 手机屏幕里的少年好似隔着镜头看穿了他在想些什么,托着脸颊一双浅色眸子笑眯眯的:“所以你演成了什么样?” 她刚刚要他说的可是他演失败了的角色。 卫琢不免抿了下唇,手指点在输入框里却迟迟没有敲字。 唐今也不着急,顺手招呼书房外的侍女给自己上两盘花生米,而等她招呼完回头,就看了一行默默出现在空中的大白字。 [网友说我们是一家三口] “嗯?”唐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慢悠悠端起茶杯到嘴边。 [他们说我是女主和男主领养的傻大儿] “噗——”唐今刚进口的一口茶直接喷了出去。 看着屏幕里不断咳嗽的唐今,卫琢脸红之余也忍不住解释:[我确实是照着喜欢女主的方式去演的……] [但是,他们说我特别像失散多年的傻儿子找到了妈妈……] 唐今的咳嗽已经开始演变成发抖了,而抖了没有两下,她就彻底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得那白色弹幕都不再出现了,只出现了两个黄豆表情——一个脸红一个掉眼泪,唐今才忍住笑问:“你到底是怎么演的……来,你先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小叔’这个角色的?” 卫琢便将自己的理解说了。 大体上是没有错的,但是很多细节的地方他显然并没有想过。 唐今:“一个阳光开朗前途无量的少年人,昏迷一年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心上人成了自己的嫂嫂……” “你方才说,中间有一个剧情是女主被他人所害,小叔要去救人,走到半途在他人的提醒下想起自己的身份不够高,只怕救不到女主,所以转头去寻男主……你觉得这里小叔的心情会是如何?” 卫琢想了想:[剧本上写,当时情况紧急,小叔一想起来这件事,就立马回头去找男主了……] [焦急,担忧?] 他当时演的就是焦急担忧。 唐今并没有否认这一点:“除去这两种心情呢?” 卫琢又想了想。 唐今换了种说法:“好,便算当时就只有焦急与担忧,那事后呢,此事结束之后女主拒绝了你与男主的搀扶,要自己回去,却偏偏因受伤过重而晕倒,直接被男主扶住,带她回了府。” “你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的时候,又该是何种心情?” 卫琢好像明白一点了:[担忧,失落?] “嗯,那他为何会失落呢?” [因为心上人被他人所救,被他人带走……] “这种情感叫什么?” 卫琢恍然:[是不甘心] 唐今点头,一点一点帮他分析,“在你方才说的剧情中,小叔是一个心胸开阔温柔又开朗的好人,知道女主成为自己长嫂后,除去醉酒那一回便不曾逾规越矩过一次,后来知道女主与男主两情相悦也真心祝福。” 卫琢不自觉地对着屏幕点头,反应过来才又敲下弹幕:[可是剧本上写,他一开始很失落,但知道女主对自己并没有情意后就释怀了,从此只默默保护女主] “那他为什么会独酌醉酒,月下表白呢?” 唐今直接一个问题给卫琢问住了。 看到弹幕久久没有回复,唐今又抛了两粒花生米进嘴里:“一个人是否真的释怀,你不要看他嘴上说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些什么,就比如……” 巴拉巴拉巴拉。 唐今就着卫琢讲的那仅有的一点剧情,帮卫琢把“小叔”这个角色分析了个彻底。 光是分析还不够,唐今还在此基础上讲了讲小叔这个角色在遇见相关剧情时会是怎样的反应,他应该有一些怎样的微表情微动作。 卫琢听着听着,眼里的光就越来越亮。 唐今越是说,卫琢就越是清楚自己当初的演绎有多失败。因为对人物理解不到位,他在很多剧情里的表现也都不到位了。 正确理解人物剧情,挖掘人物内心,确实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卫琢听着听着就奋笔疾书做起笔记来了。 而就在他笔迹做得上头的时候,啪啪两声拍手声,讲得口干的唐今没有再讲了。 唐今拍掉手上的花生米屑,喝了口水,才继续:“可惜我这会也瞧不见你那边,没法瞧见你是怎么演的。我就这会给你演一个,你看着学?” 卫琢立马坐正了:[好!] “那你挑一个剧情。” 卫琢果断提出了自己当时演得最艰难的一个片段:[酒后向女主告白。] 很多网友都说他这一段是失散多年的傻儿子终于找到妈了,又让人感慨又莫名好笑的。 唐今点头,又问他:“当时镜头在你哪个方位?” [本来主要在侧面的,但是我演得太差,导演把主要镜头都留给饰演女主的那位前辈了] 唐今歪了下脑袋,“那就侧前方吧,也便于你瞧清我的动作与表情。” [好!] 卫琢自然无有不应,不过在唐今找好角度要开始演的时候,他多问了一句:[老师,这段我可以录下来吗?] 录下来? 又一个没听过的新词。 但唐今都已经习惯这些个新鲜词汇了,大手一挥,就随他去了。 …… 唐今的表演算不上长。 毕竟她刚刚吃完一盘花生米,口干得厉害,也懒得演太长。 就简单演完一段小叔子酒后跟嫂嫂告白的戏后,唐今拍拍手,一秒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弹幕暂时没有回应,唐今走回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口才又看向约莫是“镜头”的方向:“如何?若叫你照着演上一遍可能演得出来?” 弹幕依旧没有回应。 唐今不禁又偏过脑袋,生出点自我怀疑。 无实物表演确实有些难,但她刚刚演得应该也还行吧…… 怎么连个反应都没有了。 “卫琢?”唐今喊了一声。 屏幕外的卫琢这才蓦地回过神来。 他看着画面里,那身姿修长懒懒靠坐在书桌边,拿着茶杯挑眸望来的少年,微抿了下唇,才认真回: [嫂嫂为什么会不选你呢?] 卫琢回得真情实感。 唐今:“……” 唐今也无语得真情实感。 感情您还看入戏了是吧。 唐今眼眸一转,忽而敛下眸子,偏过头,不轻不重地把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面上。 “喀。” 茶杯被搁置在桌面上的冰冷声音带着某种特殊的魔力,叫卫琢的心跳兀地漏下一拍。 他愣神去瞧,就见画面里少年低垂着眸子,唇角已无笑意。 那一瞬间卫琢脸上的热意如潮水般消退,他猛然想起来—— 老师演那一段是为了给他做示范,让他参考学习,不是真的演给他当戏看的! [对不起老师我……] 无需唐今说什么,那回过神来的笨蛋学生便忙不迭地认起错,语气羞怯又惭愧。 唐今偷瞥着那些道歉的话语,嘴角悄没声地往上扬了一厘米。 好半晌,估摸着差不多了,唐今才又扭头看回“镜头”。 刚巧面前飘过去一张笨蛋学生发来的泪眼猫猫表情包,上书“对不起,我错了”几个大字,瞧着可怜又可爱的。 唐今哼了一声掩盖眼里闪烁的笑意,一派大方地道:“好吧,那为师这回便不与你计较了。” 卫琢还没来得及松上一口气,便又听得屏幕里的少年说: “但方才我演的那段戏,你须好好练习,可以照着我的演,也可以照你自己的想法变着演。” 唐今微抬下巴,眯起眼睛,一副不好糊弄的严师模样:“切莫惫懒耍滑,哪日我能瞧见你了,我必定第一个便要检查你这一段的练习成果。” 唐今本意是想吓唬吓唬自己新收的这个笨蛋学生,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这边话音落下的时候,那边卫琢的手机里也蓦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叮咚”。 屏幕微暗,一个恰似摄像头的银色图标在屏幕中心浮现,悠然旋转过一圈后,缩小收入右上角。 虽然没搞清楚这是怎么了,但在乖乖回复了唐今的话后,卫琢还是点开右上角的红点看了一眼。 这一看,顿时便叫他轻轻挑起了眉,眼底多出几分讶异。 只见浮现出来的页面中,粉丝等级图标的下方,出现了刚刚跳出来的那个摄像头图标,只不过此刻那个图标是暗的,并没有被点亮。 手指移过去时,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只浮现出来一行解释: 20级粉丝特权,直播连线。 第19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19 # 十九 卫琢盯着那个灰暗的图标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跟唐今提连线的事。 一来,他现在的粉丝等级还差得远,提这个有些为时过早。 二来,就他现在那拙劣得跟僵尸吃了云南菌子神志不清决定参战僵尸大战植物结果一口咬到个丑窝瓜兴奋地来了一套你爱我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一样的演技。 他真怕上一秒探微老师跟他连线,下一秒老师就后悔收了他当学生。 明明早就被小嘴齁尖的网友们嘲讽惯了,可是一想到探微老师会在屏幕另一边亲眼看到他各种奇形怪状的表演…… 甚至瞧见他做面部表情操面部抽筋的模样。 卫琢的脸上就一阵一阵地翻涌热浪,强烈的、不知该如何缓解的痒意从耳尖觅寻着热浪不断往脸上爬,那张才白回去不久的脸一下又红得跟个大桃子一样。 卫琢盯着屏幕里那还在说话的少年,带着些凉意的手指抬起,捂住了自己半边脸,似乎想要以此来缓解脸上的热意。 ——如果眼前这会有一盆水,那卫琢一定会立刻把自己的脸埋进去。 但很可惜,他的面前连一滴水都没有。 只有手机屏幕里,那在得到了他会好好练习的承诺后,就没有再刻意摆出一副严师模样,而又开始变得有些不太着调起来了的探微老师。 探微老师撑着身后书桌,脑袋稍稍懒懒地往后晃着点了点,悠悠说: “除了我方才那段表演,你若是还能瞧见别的你觉得不错的表演,就多看,多学,多仿着好的练。表演这东西还是要经常练的……” 卫琢看得认真,听得也十分认真。 但在某一刻,他的思绪还是忍不住飘远,又飘回了那个灰暗的暂时还无法点亮的图标之上。 20级粉丝特权。 他现在才刚刚2级粉丝……如果真的要连线,至少…… 至少等到他练习出些成果来,不会再因为做个表情操就面部抽筋的时候……再说吧? 到那时候…… 卫琢两只手都抬了起来。 沁凉的指腹压在滚烫的面颊肌肤上,幽黑的眸子低垂。 长长尾睫在空气中轻轻地颤。 到那时候,至少老师不会当场就要把他“逐出师门”吧…… …… 自己的笨蛋坏学生在杞人忧天些什么,唐今是不清楚的。 也幸好她不清楚。她要是知道了那是肯定要吓一吓笨蛋学生的。 “嗯……今日便差不多到这吧。”思考了一下,觉得今天教的内容应该足够, 唐今便打算结束教学了。 当然,在结束之前唐今还没忘了抽查:“我方才都说了些什么,你复述一遍我瞧瞧?” 卫琢顿时收回那些发散的思绪,把唐今刚刚交代的,让他课后多搜集好的表演剧目、片段,每日模仿练习的事重复了一遍。 唐今点头,“好,那便……明日再见。” 卫琢看了眼时间,有些晃神,半晌,也回过去一句“明天见”。 这一次,那向来都是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想什么时候结束就什么时候结束的任性直播间,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交流已经结束。 在卫琢发出那一行弹幕后,屏幕一闪,黑了下去。 又过去十来秒,画面便闪退回了卫琢的手机主页。 卫琢盯着主页上那一个个彩色的软件图标,发了会呆,才回过神。 他点开相册,点开刚刚录下的唐今给他演示的表演片段。 嗯…… 时间还早。 开始练习吧。 …… 笨学生那边的时间流速跟自己这边的时间流速并不一样。 而且还没有一个恒定的换算标准。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又给卫琢上过几次表演课后,唐今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卫琢那边,他是每天都有来看直播的,每天一次,已经连着上了七天课了。 但是在唐今这边,他有时候是隔了一天才出现,有时候是三天、五天、十天——根本就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换算标准。 唯一可能有点规律的是…… 卫琢每次看到她这边的“直播”,都是她刚好“有要事”的时候。 简单来说,就是“十皇子”遇见重要剧情的时候。 在卫琢的七天里,他已经看见了她和淳贵妃密聊怎么应对皇帝南巡、她密会户部官员、她密会吏部官员、她被八皇子找茬、她被二皇子找茬、她找二皇子本人的茬…… 笨学生:[编剧写的剧情好密啊,十皇子的生活也太精彩了] 唐今:谢谢。我也是刚刚才发现原来我的生活这么精彩。 ——但实际上,以上事件是每隔一段才发生在唐今这边的,总共耗时两个半月。 狩猎那时是五月初,如今刚好七月中旬。 皇帝让工部紧赶慢赶地造了两个多月的船后,终究还是把要南巡的事提到了明面上。 朝中诸臣自然提出反对。 皇帝要是正儿八经地要去南巡,要去查看江南等地的民情官情也就罢了,可这么多年了大臣们还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吗? 一旦让皇帝南游,江南等地的百姓只怕要被活活剥下一层皮来。 百官们好说歹说,各种话都说尽了,但还是改变不了皇帝下江南的心。 有官员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求到唐今面前来,希望她能进宫去劝一劝皇帝—— 唐今年岁尚轻,还没有上朝的资格,要想劝诫皇帝只能递折子,或者进宫求见。 京中有人看得出唐今不过是被皇帝竖起来的靶子——但看得出这一点的到底是少数。 大部分人的眼里,唐今就是皇帝跟前最说得上话的皇子。 因此来求唐今进宫劝谏皇帝的官员不在少数。 唐今当然是不愿去见皇帝的。 但不想看皇帝那张老脸是一回事,摆出自己的态度来给文武百官看、给天下百姓看,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唐今不仅进宫去见皇帝了,最后,还领了一份“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的圣旨,神色哀戚地出了宫。 出宫的路有些漫长。 唐今这一路是走得摇摇晃晃,弱柳扶风,虎目含泪——就差没在自己脑门上写“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我是那样忧国忧民地劝谏父皇,但父皇他就是不听不听我不听!啊,我好伤心,我好柔弱,我好难过我真的下一秒要哭出声了但是我很坚强我有泪也不轻弹,请你们自己读懂我内心的痛苦”了。 一直等唐今走到宫门口,被竹叶兰叶等人扶着上了马车,周围那一众明里暗里停驻在唐今身上的视线,才恍恍惚惚地收回去。 今天亲眼看见这一幕,或是从他人口中听说了这一幕的官员、皇子,俱都生出一种悲戚之感。 连平日里那般受陛下/父皇看重的十皇子/老十都受了这么重的责罚…… 要知哪怕是郑王,也不过禁足半年而已。 而十皇子如今领的惩罚,竟是连个期限都没有——皇帝一日不消气,十皇子便一日要囚困在自个府中,别想出门。 这惩罚着实是…… 一声接着一声叹息。 叹十皇子,叹江南百姓,叹大梁朝之明日。 看来这回,是真的再没人能拦得住皇帝下江南了…… …… 京中百官是如何想的唐今不清楚,只是一回到自己府中,没了外人,唐今就跟那孙猴子出世似的,直接原地满血复活一路活蹦乱跳地回了房,全然没了刚刚在宫门口时那副心神俱伤的模样。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丢丢丢—— 收拾完东西,唐今直接提着包袱窜进马厩,对着正在吃草的赤嫖上去就是一个清脆响亮的恩爱大巴掌:“你这贪吃恶货,快别吃了,驮俺下江南去!” [?] 上一秒还在为她生气,一句一句骂着皇帝不是明君、不是好人、简直就不配做人的卫琢停止了气鼓鼓敲击键盘的行为,手指一抖,发出去个问号。 但他的问号影响不了任何人。 更影响不了任何马。 好端端吃着草料的赤嫖突然挨上这么一巴掌,整个马直接立正了。 啊。 这熟悉的力道。 啊。 这午夜梦回都让它无法忘怀的声音。 啊。 是她。 是她!!! 那个连马都不放过的臭流氓!!!! 一声昂扬马啸,赤嫖直接红了一双大眼,抬起后蹄子狠狠朝身后一撅。 唐今早有防备,灵活如山中猴般轻松避开。 只是她刚刚闪到一旁站稳,那边赤嫖也一个神龙摆尾红着一双眼睛扭过了头来。 粗大的鼻孔里哼哧哼哧喷出两股热气,赤嫖又是一声长嘶,下一秒便直接朝着她冲了过来。 俨然一副受惊失控模样。 唐今啧啧两声:“瞧瞧,今日不过是拍了它一巴掌,它还急上了。” 而就在那匹枣红大马冲到她面前,眼看就要把她狠狠撞飞出去的时候。 ——另一个世界里,正被屏幕里突然发生的一些弄得有些反应不过来的青年,只恍惚看见屏幕当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镜头猛然向上摆去。 高空上刺眼的阳光炸满屏幕,一瞬遮蔽掉了画面中的一切。 卫琢睁大了眼睛,忽地,他反应过来——那匹马好似是真的失控了! 这是直播!那马可是真马! 疯马撞人,不死也残! 卫琢霍然站起了身,手指紧紧抓着手机,面色发白发紧。 千万…… 充满刺眼阳光的屏幕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忽而掠起。 若惊鸿,若游龙,衣袍翻飞如云,几乎只是一眨眼,那道身影便遮住大半日光。 而人眼甚至还未看清那道影子,下一秒,砰一声重响,那身影便已结结实实、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马背上。 刺目阳光在这一刻仿佛也遇见了什么天敌,悄然褪去,露出那道身影,只留下三两碎星还散落在少年眉眼之间。 少年轻哼,拍着身下枣红大马,满是骄狂:“哼,劣货。” 第20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20 # 二十 一直等唐今戴着黑布帷帽,穿过各种没什么人走动的小街小巷,偷偷摸摸地跟做贼似的出了城,那安静许久的白色弹幕才又开始弹出来。 一个大大的惊叹号率先占据视野: [!] [老师!] [刚才的动作!] [好帅!!!!!] 接近刷屏的感叹号传递着青年兴奋又激动的心情。 唐今骑马快赶了一段路,等身后城门已远,周围也没什么人了,才撩开帷帽帘子,眯眸去看空气中那些弹幕。 还是那样笨嘴拙舌,充满了人机感的夸夸,唐今看着这些夸夸也是一派风轻云淡,骑在马上没有半分要被这些夸夸愉悦到的样子。 但“镜头”拍得清晰,卫琢也看得清楚。 手机屏幕里,那努力作出一派镇定自若的少年,还是像被顺了毛的大猫一样骄傲地扬起了一点嘴角。 “也没有你说得那般厉害,上个马而已,多练就行。”少年还端着说。 卫琢在这时候还是非常上道的,立马就又贡献了一波夸夸。 [没有不厉害,是真的很厉害] [以前在剧组里见过的一些武打老师都不好像老师刚刚那样的] 唐今刚刚可不是只简单翻身上马而已,而是迎着一头冲过来的如同发狂了的马,迅速牵制住缰绳然后借势翻身而上—— 有一瞬间卫琢都以为自己不是在看一个直播互动剧,而是在看什么已经被后期剪辑好的武侠剧。 毕竟他真的没有在唐今的身上看见任何威亚道具之类的…… 当然这也能说是利用什么特效把威亚那些给抹去了,但即便是吊着威亚,平地而起翻身跃空这样的动作也是很考验人的腰力腿力等等的。 总之。 卫琢真的觉得很厉害……很帅! 然后…… 唐今的面前又蹦出了三个红着脸的大眼黄豆。 [/脸红/脸红/脸红] [老师,我可以吗……] 可以什么?唐今还没反应过来,一张表情包就再次跳了出来。 [教练我想学这个(乖巧期待小兔版).jpg] 唐今:“……” 唐今看着面前飘过去的半透明图片,张了张嘴,还是问:“你哪来这般多的……‘表情包’?” 猫猫狗狗兔兔的,一个赛一个可爱。 卫琢老实回答:[粉丝发给我的] 他之前有一次在微博上回复粉丝的时候说了一句自己没有什么表情包,粉丝们就在评论区里给他刷了很多表情包让他用。 有很多猫猫狗狗兔兔的表情包他觉得挺可爱的,就存了。 ……行吧。 唐今也懒得再思考这事了,“你要学武,那你是不想再学表演了?” [当然不是!] [以后如果遇到武打戏,现在学一些武打动作也能用上] 唐今悠悠挑眉,“哦?只是因为这个?” 卫琢的脸有些热了,他知道自己找的这个理由略微有些蹩脚…… 半晌,空气里才又飘出一行弹幕: [老师刚刚的动作真的很帅/脸红] 他真的很想学。 唐今又哼了一声,催得卫琢的面颊更热了。 不过卫琢说的其实也有几分道理,学表演学唱戏的,多少都会练上一两分身手。 就算只是练了个花架子,到了台上你能舞出几招让观众觉得好看的,那你就是厉害的。 “像方才那般控马、上马,你没仔细学个一年半载是做不到那般利索的。” 没等卫琢失望,唐今又道:“但教你几个好看的花招倒是不难……” 卫琢眼睛一亮:[老师] 唐今却不说话了,高喝一声“驾”,加快了赶路速度。 卫琢盯着屏幕里不断变化的风景看了一会,也忽地反应过来什么,点开输入框又开始了他那样笨笨的夸夸。 左一句老师好,右一句老师棒,无声的弹幕吵吵闹闹地从身边两侧飘过,伴随孤身一骑的唐今走了一路。 直到夕阳落下,月亮开始往头顶上爬,赤嫖也跑累了,唐今才暂时停下马来,对着那镜头方向说了一句:“成吧,既然你真心想学,那待我这边的事情结束了,就教你两招。” 卫琢立时高兴了,又发了两个快乐小狗翻跟头的表情包。 唐今啧啧两声,也是真有点佩服他了——居然能坚持不懈地给她发一下午的弹幕。 有这种执拗性子,他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赤嫖穿过林间,载着唐今来到了一条小溪前,唐今翻身下马拍了拍赤嫖的屁股让它自己去找吃的,便挽起袖子准备生个火简单休息一会儿了。 一边收拾她一边继续跟弹幕闲聊:“说来,你今日是很闲吗?就这么看我赶了两个时辰的路?” 卫琢今天确实没有什么事,不过唐今这么一说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老师你……] [拍了四个小时的骑马戏?!!] 唐今生火的手顿时一抖,她沉吟了一秒钟后选择深沉点头:“嗯。” 卫琢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这段剧情很重要吗] 唐今:“嗯。” 卫琢的思绪一时就像一团麻绳一样,全部纠结在了一起。 这是多重要的戏才会需要演员骑在马上整整四个小时啊? 而且。 卫琢拧了拧,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刚刚那四个小时的骑马戏里,虽然镜头会时不时切成中景、远景,但镜头背景里一直都是…… 实景?! “实景”两个字在脑海中蹦出来,卫琢本就充满迷茫的思绪彻底理不清了。 这是什么样的场地才能让演员直线骑上四个小时的马还一直是实景…… 摄像机又到底是要怎么移动才能保证在各种拐角路口处不偏不倚地追上演员拍摄? 这到底…… 一切的一切都让卫琢想不通。 许久,卫琢还是选择直接问了:[老师,你们今天的戏是实景拍摄吗?] 在卫琢思考疑惑的时间里,唐今已经生起火了,这会正拿着个干粮饼在火上烤。 看见这么一行弹幕,唐今眼皮微微一跳,但很快就回复道:“不是。” [哦……] 那边回来这么一个字后就没有再说话了。 良久,唐今将烤热的面饼掰下一块塞进嘴里,话语有些含糊地问:“你不用吃饭吗?” [!] 那感叹号顿时又跟被突然点亮的小灯泡一样冒了出来。 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唐今赶了一下午的路,天都黑了卫琢都忘了吃饭这事了,这会在唐今的提醒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腹中的姐,正要说话,屏幕中的少年就再次开口了。 橙红的火光驱逐去了少年面前的黑暗,但那双浅色的眸子低垂着,长睫在面上投下阴影,叫卫琢还是看不太清少年的神情。 只听见她懒淡的声音,催促他:“赶紧吃饭,吃完了我们开始练习做今日的表情操。” 卫琢乖乖回去一个好字,放下手机去冰箱里翻了两根黄瓜出来啃。 至于刚刚脑海中产生的些许疑惑,随着一口一口的黄瓜下肚,也渐渐自己找到了各种“合理”的解。 拍摄电视剧嘛…… 或许是什么新技术吧。 卫琢没有再多想了。 …… 本来唐今今天是不打算给卫琢上课的,但为了把笨学生的注意力从什么实景、拍摄、骑马的事上转开,唐今还是又简单给卫琢上了一节表演课。 这一节课已经是唐今给卫琢上的第八节课了,该讲的一些理论知识在前面几节课里都已经讲过了,现在主要就是实战练习—— 这个唐今能做的也就是先引导卫琢思考该怎么演,然后给他演上一遍,再让他自己照着练。 因为她这边看不到卫琢的情况,练习的成果她也没法评价,就只能靠卫琢自己努力。 这一节课上完,出去找吃的的赤嫖也自己回来了。 而卫琢在消化完了唐今今天教导的内容后,见她似乎是不打算休息而要继续赶路的样子,不由得问: [老师还要继续拍吗?] “嗯。我还得再拍一会,你早点休息。” 卫琢回想了一下剧情,又不由得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起来了:[十皇子被皇帝禁足不得外出,为什么要秘密出城啊?] 而且还是独自出城,连夜赶路,这是要做什么? 唐今对此倒没有给他解释了,只道:“你且看之后的剧情就知道了。” 好吧。 老师不给他剧透卫琢也没有办法了,敲下“晚安”“老师明天见”两句话后,直播间便自己黑了屏。 卫琢放下手机去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又再度拿起手机,把今天录下来的唐今给他上课的内容再看了一遍。 边看,边对着镜子练习。 可是看着看着,卫琢的思绪不知道为什么又忽地飘远了一瞬。 视线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可眼前浮现出来的,是刺目阳光下的那一幕。 明明没有身临其境,可是当眼睛穿过屏幕看见那一幕场景时…… 仍有一种被夺走了全部心神,完全无法移开目光的感觉。 整个世界的光点好像都在那一刻里聚焦在了少年周身。 除去少年的身影,眼睛头脑思绪便完全无法再注意别的人事物。 而当镜头逐渐适应了光线。 少年骑在那匹难驯的枣红大马上,俊秀眉眼间漾开金色的光,拍着身下马儿笑骂,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恣意轻狂。 卫琢想着那一幕,愣愣地发了很久的呆。 等到他回过神,手机早都已经黑屏了。 卫琢重新按开屏幕,暂停的视频又再度开始播放。 正是他这些天来,一直在比照着模仿练习的那个视频—— 少年清色的眸子里时隐时现晃着酒色,酿出醉意。 她轻轻看着屏幕外的某个方向,看着站在那的人,低声念着:“嫂嫂……” 她念着这个称呼,唇瓣交碰,每一个字都念得那样缓慢,那样温吞。 清色眸子里的光晃了一下。 她垂下眸子,唇角勾起弧度,像是在笑,可笑意又那样苦涩。 酝酿在她眼中的酒色醉意好似就要滴落出来了。 她低声自语着。 “你不该是我的嫂嫂。” …… 入睡前,卫琢将那一段视频反复拉回来看了很多遍。 直到困意上涌,上下眼皮不断交碰在一起打架了,才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除去耳朵尖那好似被火烧般的热意,最清晰的一抹思绪是: 老师的演技很好。 他一定要认真学。 …… 真的是这样的…… 第21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21 # 二十一 虽然知道十皇子秘密离京的这段剧情一定是有用的,后续也肯定会有相当重要的剧情要上演。 但是当卫琢隔了两天再看到直播间出现,并看到直播间里那一身黑脸莽匪打扮,举着赤色旗帜对着面前一众戎卒农户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自家老师时。 卫琢还是大受震撼。 等、等一下? 老师你演得不是当朝十皇子吗? 你你你你你——你反出朝廷啦?! 卫琢震惊地看着画面中那改头换面的十皇子领着数百戎卒揭竿而起,在短短半月时间里就发展成了一支数千人的起义军,并以雷霆之势迅速攻占下了最近的州府。 “入城后禁止烧杀掳掠,欺辱妇老,若有违者——” 骑在赤红大马上面色黝黑一身玄金铠甲的青年骤然拔刀,狠狠挥向被从城头上绑下来的当地州牧—— “便如此獠!” 刀面寒光闪过,只听啪嗒一声,鲜红高溅。 那州牧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人头落地。 马上将军面容冷峻,一双寒眸一点点扫视过面前众将士。 上千军士皆静默无声,或有人的面上露出茫然不解之色,或有人低埋脑袋,却压不住眼中不忿。 古来将士攻城,不论是打着杀贪官走狗平反起义的名号,还是别的什么名头,但凡攻下城池,入城后都会烧杀掳掠上一番。 这被当作一种对军中将士的激励。 但今日,他们的将军,号召他们起义的首领告诉他们。 入城后严禁伤城中百姓一分一毫。 对此,有人是支持的,有人是不解的,有人无所谓,更有人不满——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拼着命地辛辛苦苦把城攻下来,想要入城后快活一下还不行了? 唐今将这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心思全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一下要让这些原本是卒、是匪、是农户的人突然变成一支高素质的军队是不可能的。 她眼下的这番震慑也不一定能让所有人都规规矩矩。 但她还是想尽量减少军队入城后对城中百姓的伤害。 唐今看向身边一个副将。 副将得到她的示意,立刻下去将军中每支小队伍的队长叫上前,细细叮嘱一番,然后再让他们回去跟自己队伍里的人说。 没一会,一阵阵的议论声便爆发开了。 “当真?!今日攻城者可以分到那么多的粮食?!” “我、我今日没立什么功,也可以拿……够了够了,这些足够了!” “啊?粮肉按照小队发,若小队中有一人在入城后欺负了城里百姓,那整个小队里的人就都拿不到粮食了?” “这怎么行——” 哐当一声,队伍里骤然有一神色激动的男人跳了起来,高高仰起脑袋对着自己周围几人喊: “我不管,我家里那几张嘴都等着我吃饭呢!你们要是敢欺负城里人那就是跟我作对!以后咱谁都别想讨着好!” 眼见上头将军似乎对这边投来了视线,男人所在小队的队长连忙拉住他,道:“你且待我说完!” “将军还说了,虽是按小队分粮,但若小队中有人犯错,其余人能及时将那犯错之人检举出来,那不仅能拿到自己原本该有的粮食,小队中的其他人还能一起分到被检举那人的粮食!” “不过绝不能为了夺别人的粮食而胡乱举报!” “你举报上去的事军师都是会亲自核实的,若核实出来你是诬告了别人,就直接砍头!” “别说你原本该有的粮跟肉了,就是地上一粒粟一粒豆子,你都别想得了!” 听到这里,一些心思活泛起了点歪心思的人不由得正色了起来。 经过这段时日的作战,别的不说,他们对于将军还有军师的本事是十分信服的。 也十分相信若他们真是诬告了别人,将军跟军师轻轻松松就能戳破他们的谎言,把真相查出来。 有人的余光瞥见上头将军那铠甲上还缓缓往下淌着的鲜红,心中更是一凛。 还是老实些吧。 老实些,去盯着队伍里的其他人有没有真的犯错…… 想着想着,队伍里那些个兵的眼珠子就左转右转,飘到了自己身边那些队友身上。 那一双双眼睛里冒出来的精光都是“你的粮很多,但如果你敢违抗将军的命令那你的粮很快就是我的了”。 看到底下这些士兵的变化,原本还有些担忧这道军令会不会引起军队哗变的副将顿时安心了,看向唐今的目光里充满了敬佩。 唐今见时辰差不多了,拽住缰绳调掉了个头,号令道:“整队,入城!” 钱州城门早已大开,随时都能入城,唐今已经让军师先行率一小队进城整理了,这会入城也有人来引路,只需直接去往城中府衙即可。 只是入城的一路之上,周围房屋俱是门窗紧闭,耳边除了马蹄声、将士们的脚步声,便连一道多余的人声都听不见,静得仿若一座无人的死城。 唐今坐在赤嫖马上安静前行,在绕过前方拐角时,视野当中突然闯进一道矮小身影。 她仔细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童茫茫然坐在道路正中,仿佛并不知事。 在唐今前方引路的人拔高声音呵斥:“谁家小儿,快快让开,莫要挡了将军之路!” 但那小童闻声看向这边,眼见即将压来的一片黑沉军队,便立时被压住了,嘴巴一张蓦地哭了起来。 那哭声呕哑,颇为难听。 “你——” 引路的士兵正要上前去将那小童驱赶开,旁边却淡淡出声:“好了,不过一稚童,莫要再吓着人了。” 说罢,唐今抬了个停止行军的手势,翻身下马径直朝那小童走去。 这时远远有一年迈老者蹒跚着脚步过来了,眼见唐今要走向那小童了,一张黝黑的堆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惊恐,还没靠近便远远扯着嗓子嘶哑地喊起来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丑丫不知事,不是要故意冲撞大人啊——” 唐今见了这一幕,倒也没有强行要去抱地上那名哭泣的小童了,只是挥手,让身后跟着一同下马的副将拿了一壶水,两个面饼过来。 那老人家似是跛脚,短短一段路走得相当吃力,一走到唐今跟前将那哭泣不止的小童挡住了,直接就要给唐今跪下去,嘴里不断重复着:“大人恕罪、大人饶命……” 唐今伸手将老者扶住,道:“老人家这是犯了何罪要我恕啊?” 唐今这一问直接把那老者给问住了。 老者也没念过什么书,唐今这么突然一问,嗫嗫嚅嚅半天都答不上话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是个什么罪,只知道自家丑丫挡了这些兵大人的路,那肯定就是有罪的,是要受罚的—— 先是之前那位州牧大人出行,谁若挡了他的马车,那是立刻就要被扒了衣服在路边抽个皮开肉绽的! 老者一想之前看见过的一次,便不禁遍体生寒,嘴里饶命恕罪的话也说得更哆嗦了。 唐今听罢,无奈露出个笑来,“老人家这话说得实在不对,我等今日入城又没提前与你商量过,亦未曾说过这条路上今日不能通人。你与丑丫只是如平常一般走在这条路上,正巧遇见了我们而已,这何罪之有啊?” “反是我们,突然入城也未曾与老人家提前说上一声,反倒将你们平日要走的路挤得不能走人了,真要论对错,也该是我们有错才对。” 唐今本来就长得好,这会虽然将脸涂黑了,但五官端正疏朗,瞧着就十分可信,偏偏说话的语气还那般温和有礼,老者听着听着就迷糊了起来。 唐今这一番话说得是挺对的,她完全绕不出这个思路,但早已习惯了“大人至上”的脑子又不断跟她说着,这些大人是不会有错的…… 唐今看出了她的迷糊,但也没有要给她想明白的机会,朝身后一招手,直接将那一壶水、两张面饼接了过来,递给老者。 “今日既是我等有错,那我等便该向老人家赔罪,只是现下身上实在没带什么东西,便以这水囊为信物。” 唐今翻过那装水的皮囊,指着上面一特殊纹路对老者道:“老人家只需持这水囊前往府衙,我必亲自出来迎接,将赔礼奉上。” 老者听得恍惚又迷糊,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了—— 一个“大人”,怎么会向她们这般人认错、赔罪呢? 老者恍恍惚惚了一会,甚至暗自掐了一把,但发现不论怎么掐眼前这一切都还是真实不变的时候,那位大人都还在含笑看着她的时候,便立时不再想了。 不论如何,这位大人似乎是不会治她与丑丫的罪了! 老者连声道谢起来,眼看着又要跪下去。 唐今只得再次将她扶住,并顺势将那水囊与面饼递过去。 老者犹豫了一下,看着唐今面上温和笑意还是接过了。 只是这水囊的作用唐今给她讲了,这两张面饼…… 好些时日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了,老者只是接过那饼子便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面香,勾得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又拘束着,不敢动作。 唐今看出了她的想问又不敢问,微微俯身,在老者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地上那已经停止哭闹了的丑丫扶了起来。 “我观丑丫似是饿了,老人家将这面饼掰碎了和着水,喂丑丫吃吧。” 便是再愚钝再不敢信,此刻看到唐今轻轻扶起丑丫,眼眸温和语带安抚的模样,也不得不信了。 眼前的这位大人。 是一位好大人。 老者隐约又有些恍惚了。 多少年了…… 好似记得在她尚且还年轻、还中气十足之时,她也是见过好大人的。 那时乡里、县里、州府里的,都是好大人…… …… “多谢大人。” 谢过唐今之后,老者抱着那一壶水、两个面饼,牵着那小童步履蹒跚地走了,她似是怕耽误了唐今去府衙的时辰,明明腿脚不便还加快脚步走着。 而唐今目送着她远去,直到老者拐过弯瞧不见了,才重新上马,带着军队继续去往府衙。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许久才完全走过去,那老者牵着小童站在拐角的街道里,就看着那位身着玄金铠甲的将军从街口走过去,又走过去很多很多的人。 等到人全都看不见了,轻轻吱呀一声,旁边一户人家悄悄开了一条门缝。 那探头出来的中年人恰巧认识老者,悄声喊着问:“孟阿婆,人走了没?” 孟阿婆不知是回神了还是没有回神,嘴里喃喃念叨:“走?不……不能走……不能走!来了,是终于来了!” 开门的那人未曾听懂:“阿婆你说什么呢?我刚刚在屋子里听那个大人给了你东西,还给你赔罪了,这是不是真的啊?我听错了吧?” 孟阿婆却已经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了,佝偻下身子紧紧抱住了那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小童,一双浑浊的眼里泛起泪花:“丑丫啊,丑丫,你以后不会和婆婆一样苦了,咱们这些人的天就来了!咱们以后不会苦了!” 第22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22 # 二十二 起义军进城第二日,孟阿婆还是拿着那个水囊去了府衙。 虽然觉得新来的这位大人是位好大人,但远远瞧见那座府衙大门的时候,孟阿婆心里还是有些发怵,站在街角伸长脖子看了老半天也没敢过去。 但不知是刚好赶巧还是怎么的,正在孟阿婆犹豫纠结之际,一道高挑身影慢步走出府衙大门,一边与身后一人说着话,一边转头朝孟阿婆所在的方向看来。 孟阿婆心中一抖,下意识就要转身回避,可她动作慢,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就先被对方眼尖瞧见了。 “老人家?” 远远一声喊,将孟阿婆叫住,昨日瞧见过的那位青年将军大步朝她走来,一双浅色的眸子在日头下极为清亮: “果然是你!老人家可是来拿赔礼的?怎么站在这儿了?快,快随我进府去,我今日可一直在等老人家登门呢!” 青年一番极为热络的话语直接将孟阿婆给砸得不会说话了,口中嗫嚅半天,最后只来得及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便被那青年将军给带着直接进了府衙里。 说起来这还是孟阿婆头一回进这州府衙门里头,往日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哪敢靠近这种地方的,都是隔得远远地瞧上一眼,或是从他人口中听说。 如今进了这衙门里孟阿婆也不敢多看,一进门就低下了脑袋,只看着自己眼前的地砖。 但这看着看着,孟阿婆也发现不对了,这地上的砖都是湿的,砖缝里堆着半浊不清的水,明显是不久前才用水冲刷过地面…… 隐约闻到空气里还没散去的那一点血腥味,孟阿婆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就明白地上这些水冲走的都是些什么了。 孟阿婆一时愈发紧张了起来。 等被唐今迎着走到后堂,唐今要她坐下的时候,孟阿婆连声推辞,根本不敢落座。 唐今看强求不得,倒也没有逼着她一定要她坐了,只是叫来人:“去将我昨日备好的赔礼拿来。” “是。” 那人应下一声,就要去拿东西。 但旁边的孟阿婆这会儿又反应过来了,赶忙道:“不用、不用拿东西,我,草民不是来要东西的……” 孟阿婆不太会说官话,磕磕绊绊说了有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的来意说清。 她今日不是来要赔礼的,只是来归还水囊的。 唐今再是位好大人,她也不敢向一位大人讨要赔礼。 唐今给她的这个水囊她拿着实在烫手,实在是不敢留在手中,纠结了许久后还是来归还水囊了。 听完孟阿婆的话,一直静静听着的唐今面上不由得多出了几分无奈。 她叹气一声,温声问孟阿婆:“老人家可是对我有甚么成见?” 孟阿婆一懵:“没有啊。” 唐今便肃正神色:“那老人家为何要陷我于不义?” 孟阿婆一惊,一下被唐今扣上来的这顶大帽子给吓得口舌结巴了起来,“草、草民……草民不敢,草民……” 脑中浑噩恍惚,孟阿婆几乎是本能地又要跪下去喊饶命恕罪了,但她还没软下膝盖,手臂先被另一双手给结结实实地托住了。 她抬头去看,就见那位青年将军神色愈发无奈。 唐今也不想这位阿婆动不动就跪的,嘴上半点都不敢含糊了,快速道: “我昨日许诺了老人家会给赔礼,今日若是不给,便是不信。老人家不收我这赔礼,岂不就是陷我于不信不义?” 这话里的逻辑其实很有问题,比如唐今不是没有给,是人家不收,严格来说她并没有失信于人,人家也不是故意要陷她于不信…… 但对于孟阿婆来说,有没有失信她分不清,听得懂唐今明面上说给她听的这套逻辑就行了—— 她今天要是不收这个赔礼,就是在害这位大人了。 呀! 孟阿婆神色顿时慌张了起来。 她哪敢谋害一位大人啊! 何况这位大人可是难得一见的好大人,要是被她给害了,再换一位之前那种大人来…… 一想到这里孟阿婆就是一个激灵,连惧色都散去几分,只剩焦急:“我收,我收那赔礼,草民……草民没想害大人啊!” 唐今点头安抚老者,放缓语速道:“我知老人家并非故意的,只不过……” 只不过? 轻飘飘的三个字将孟阿婆的心情砸得忐忑不安,就怕自己今天这些不讲究的举动真会害了眼前的这位大人…… 而见孟阿婆面露惶惶,唐今也及时接上后话:“这样吧,老人家不若再帮我一个忙,全了我的赔罪之意,也叫他人都知晓我今日未曾失信,如何?” 孟阿婆都不听她要自己帮什么忙了,只忙不迭地点起脑袋,“好,好,草民一定帮大人的忙……” …… 孟阿婆第一次去府衙归还水囊的事并没有多少人知晓,但孟阿婆去了府衙一趟后回来,又领上了丑丫要再去一趟府衙吃饭的事,却迅速在街头巷尾间传开了。 不少人眼看着孟阿婆牵着丑丫,跟着前来接人的那几名衙役走进了府衙里头,都又是惊又是惧,议论着孟阿婆怎么就犯了糊涂,真信了那些人会给赔礼的话呢? 有人忍不住道:“也不一定会出事吧?” “孟阿婆中午就回来过一趟,说是已经去过衙门,见过那位大人了,没有出什么事,只是那位大人说想请她与丑丫再吃顿饭……” 有人便咋舌摇头,“你不懂,这叫‘请君入瓮’。” “早上那孟老婆子是去了,但只有她一人去了,这还有个丑丫没去呢。现在就好了,一顿饭,直接骗得那老的自己带着小的上门了,都不用特意派人抓了,多省事啊!” 旁边人皱眉:“可是昨日那些人进城的时候都并未伤人,或许……” “或许什么或许!”一声冷哼打断了那人的猜想,语气阴沉地道:“这天下当官的都是一般黑的,这个还能有例外了?那孟老婆子怕是回不来了!” 被打断话头的那人顿时想要反驳,可是视线转过去,看清了说话那人的面孔,想起他家中几个儿女都是被之前那些大人所害后,这反驳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唉。 如今这世道,确实不能怪“大人”没人信啊…… 不过即便如此。 也还是有不少人暗暗觉得,昨日新来的那位大人…… 是有些不同的。 这个想法在日落黄昏,孟阿婆牵着丑丫在几名衙役的护送下,又安安全全地回到了她们的小破屋时,迅速在这条街上大部分住户的脑海里扎了根。 有跟孟阿婆熟悉一点的人,一等那些衙役走开,就跑上门去问了。 “阿婆,你们没事吧?” 孟阿婆跟丑丫的家没有院子也没有围墙,就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屋,周围人只要走过来一下就能瞧见正坐在家门口歇息的两人。 孟阿婆听见声音扭头看去,见是熟悉的人,顿时就笑呵起来了:“我们能有什么事啊?就是吃得太饱了,有些走不动道咯。” 来人不敢置信:“那个大人还真请你们吃饭了?” 孟阿婆点头,语气里也不免带上了几分惊叹之意:“一桌十多道菜的大席面呢!” 这时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围过来了,听见孟阿婆这话,看见旁边吃饱喝足还拿着块糖在咬的丑丫,心里那点好奇就彻底压不住了,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都抛了出来。 “有没有肉?当然有了,鸡肉鸭肉鱼肉,什么肉都有!老婆子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的肉!” “最好吃的……最好吃的是那个粥,叫什么如意粥的……” “诶,什么叫只是一碗粥啊,那一碗粥里可是放了天材地宝的,有肉,当然有肉了,也有菜,老婆子舌头不好,也吃不出是什么肉什么菜,反正就是好吃,每一颗米都是香的……” 其实是那位大人说她们平日不用荤腥,一下子不能吃太多的肉,会对身体不好,所以特意给她们准备了粥,其他的荤食也是清淡口味居多。 不过反正都是好吃的,孟阿婆现在想想都还有些馋了。 孟阿婆的口才并不算好,旁边人听她说来说去也想象不出那一顿饭究竟有多好吃,但他们还是会看孟阿婆的状态的。 这明显就是吃饱喝足高兴喜乐的模样! 要这么说的话…… 周围有人面面相觑。 那位大人,还真的请孟阿婆跟她孙女儿吃饭了? “阿婆,那那个将军说要给你们赔礼的……” 说到这个孟阿婆就更高兴了,都是邻里邻居的,而她现在有那位大人撑腰了,也不怕直接说出来,便道: “说起这个,过几天老婆子跟丑丫就得搬家啦。那位大人给我跟丑丫找了一间新屋子,还给我们分了几亩地……” 直接给金银,在这世道一个跛脚老者与小儿是守不住的,但是宅子跟田地,只要官府靠谱,那就是谁也抢不走的。 孟阿婆年岁大了,丑丫还小,地是种不了,但她们可以把那几亩地租出去,这样就是一个稳定的收入了。 听到孟阿婆的话,周围顿时就有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孟阿婆的眼里充满羡慕。 甚至都有人在想了,昨天那挡在路上的怎么不是他们呢? 要是他们的话,这宅子,这田地,是不是就分给他们了? “要这么说,”人群里忽而有人冷不丁地出声,“那位大人,还真是位好大人了?” 这话一出来,周围顿时安静了不少,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眼里有犹疑,但还是不敢置信居多。 唯有孟阿婆拍着凳子扶手高声:“是,是!咱们这位新大人,是位好大人啊!” …… 起义军攻占钱州之事很快传遍江南各州各县。 有人迅速向京城上报,有人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而在五日之后,钱州内部的情况被人传了出来。 其实所有收到情报的人在打开情报之前心中已有判断,军队入城,城中境况只怕…… …… 百姓安乐,更甚从前??? 当看到情报中写的这么一行话时,所有人都怔了怔,有些不敢置信,又莫名觉得…… 这完全有可能发生。 毕竟钱州州牧是个什么货色离得近的一些州府还是有听说过的。 可是…… 可是大军入城难道没有劫掠百姓吗? 得,看了一眼情报上写的,人家还真没有。 不仅没有劫掠百姓,起义军头领还亲自带着人,抄了钱州境内几个作恶多端的豪族的家,得到的钱粮土地一部分用来供养军队,而另一部分居然…… 归还百姓。 所有看到这个情报的人在那一刹那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归还百姓? 归还百姓??? 有人动容,有人叹息,有人鄙薄不屑…… 但不论这些人是怎么想的,钱州境内发生的事情开始逐渐传出。 不论是起义军首领亲自向一挡路阿婆赔礼的事,还是杀豪族分钱粮土地的事,都让民间人心晃动。 义军的名号逐渐响亮。 有人自钱州附近逃离,有人却掉头开始奔赴钱州。 …… 短短半月之间,原本有损的义军人数迅速扩充到了一万五。 对于这样的结果军师并不意外,只是冷淡地提醒唐今:“将军,如今我们有的粮草只怕撑不过一个月了。” 钱州之前那个州牧实在是个该死的,居然连官仓里的粮食也敢动。 她们接手钱州去看粮仓的时候人都傻了,里头干净得简直能直接跑马。 要不是唐今立刻转头抄了那些豪族的家,只怕整个军队都要哗变…… 只是之前攻城之际那些豪族就已经转移走了不少财产,她们最后得到的钱粮也并不算多,若只是几千人的军队也就罢了,现在军队人数扩充到一万五…… 而且唐今还把从豪族那里得来的粮食分了一部分给钱州百姓。 军师深吸了口气,两眼一闭都不想看唐今了。 唐今看她这个脸色就知道她在气什么了,不免托着脸颊笑了起来,“没粮了就再打嘛,正好……” 唐今伸出手,在面前的舆图上点了点,“我听闻潞州前年新建了一个大粮仓,而今大仓小仓都十分充实,内贮粮食共计……” 唐今顿了顿,报出了一个数。 军师唰一下睁开了眼睛,拧着眉头观察舆图,思考最快攻下潞州的办法。 但下一刻,她抬头瞥了一眼唐今。 粮仓储量…… 这并不是什么能广而告之于人的消息。 这样的紧要隐秘消息,她是如何得知的? 面对军师的审视,唐今只眨巴着眼睛露出自己最阳光开朗的笑:“今天,是言言认识我后怀疑我身份的第一百零一次。” 军师:“……” 军师垂眸看向桌上舆图,神情愈发冰冷:“想给百姓分粮是好事,但若是连手下人都喂不饱,你便是现在救了这一城百姓,未来也护不住她们。” 唐今微笑:“言言说得对。所以言言我让人送给你的粮食你最后送给哪几家百姓了?” 军师:“……” 军师嘴硬:“我又没有手底下人要养。” 唐今:我不说话就是静静看着你,笑.jpg 军师:“……” 军师张口欲言,欲言又止,面色涨红,红极转黑,咯吱咬牙。 最后。 “呵!”狠狠横过唐今一眼后,军师抽过桌上公文气冲冲地走了。 而唐今看着自家军师再度被气得炸毛的背影,不禁摇头感叹:“今世嘴硬心软之最者,当属言言。” 说着,唐今端起了桌上一杯茶递到嘴边。 白色烟雾幽幽在空中凝聚,轻轻飘过。 [老师] “嗯?” [乐正言是老师的官配吗] “……咳、咳咳咳——” 唐今直接被刚进口的一口茶呛到了。 第23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23 # 二十三 咳了好一会儿,唐今才慢慢缓过劲来。 她放下手中茶杯,神色有些古怪地看着面前飘过去的那些弹幕,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是什么让她这位傻白兔学生觉得乐正言是她的…… 官配了? 卫琢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得稍微有些突然,但他也不是无的放矢。 最近这段时间直播间里的剧情发展相当紧凑,紧凑到唐今都压根没时间给卫琢上课了。 而卫琢见此,索性也就暂时放下了上课的事,每天遇到直播间跳出来,就一边自己做表情操按摩,一边安安心心地“追剧”。 ——当然他这段时间也不是光顾着追剧了。 他又和自己先前委托的律师事务所联系了几次,了解了目前与公司解约那边的进度,也在经过打探后找到了娱乐圈里一位比较有名的表演老师,联系上了对方并聘请对方为自己讲课。 后面这件事,对于稍稍有些社交障碍的卫琢来说还是挺有挑战性的。 好在,那位老师为人十分和善,在卫琢一番笨拙的交谈下还是答应了他的聘请,只等过两天那位老师把时间安排好了,就会开始给他上课了。 卫琢相当兴奋地跟唐今分享了这件事。 这事是唐今早就提醒过他的,因此当唐今知道这事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反应。 但看着面前那一行行兴高采烈迫不及待想要跟她分享快乐的弹幕,唐今还是在处理钱州当地豪族的间隙中抽空给卫琢庆祝了一番。 ——对于这个有点像AI还没发展起来之前,智能性最多堪比笨蛋人机的傻学生,他居然能自己联系上一位有名的表演老师,还成功让对方答应给他上课了,这确实是一件值得夸赞的事。 唐今就抱着当幼师的心态狠狠夸赞一番她这幼稚园里唯一的笨蛋学生。 而卫琢也明显被她夸得更高兴了,那几天里唐今的眼前几乎没有一刻是没有弹幕在飘动的。 唐今杀个人他刷“老师好帅”,唐今吃个饭他刷“老师吃的什么”,唐今和当地百姓聊天问问民生他又刷“百姓好难”,等到唐今给百姓分粮食田地了他又超大声地发出了属于傻白兔的声音: “十皇子是个好人!!!!” 而对此。 被夸个不停的十皇子本人除了稍稍有那么几分微妙的无语外,更多的,还是想要把鼻子翘到天上去的骄傲得意。 废话。 谁还不喜欢被夸呢? 十皇子款嘚瑟大猫高高仰起了脑袋。 就这样,卫琢几乎是沉浸式地追了大半个月的剧。 越是追剧,卫琢就越是被剧情里的那个“十皇子”所吸引。 之前他虽然也有注意剧情的发展,但更多时候他的注意力是放在唐今的演技台词一些东西上了,而直到这次正式开始“追剧”模式,他才发现“十皇子”这个角色的塑造是多么的…… 优秀。 她是皇子,却干得出把脸一抹摇旗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事。 她明知军队缺粮,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把从豪族那里得来的粮食都自己收着,待到来日再考虑百姓,可她面对军师如此的劝说时,却道: “来日来日,那‘来日’究竟何时才会到来呢?” “我目视浅薄,瞧不见那来日,只想顾这眼前。而至于眼前,我只想要我今日目之所视的每一位百姓,都能在今日,展露笑颜而已。” 瞧着身形高大若青年,但时年也不过才将满十六的少年站在城头,注视着城下那排队依次领着粮食的百姓队伍,含着笑风轻云淡随意而又坚定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或是瞧见什么乐事,少年面上笑容加深,“军师,你瞧,他们笑得多开心。” 风过城头,吹起少年耳边鲜红发带。 在那一刻,为少年风姿折服的不只有就在少年身后,亲眼亲耳看到听到了这一切的军师。 更有远隔时空外,透过小小那一方屏幕看见了这一切的异世之人。 …… 为“十皇子”的风姿所折是一回事,觉得军师和十皇子是官配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真的“粉”上十皇子这个角色,并开始认真观察时,卫琢就发现十皇子虽然常常会做出一些极具少年意气的不着调行为,但在某些事—— 例如男女之事上,十皇子是十分正经的。 自从十皇子正式掌控钱州后,自荐枕席的或是被他人连着卖身契一起送来的男男女女可谓不计其数。 自荐枕席的十皇子一般不会搭理,但那些被连着卖身契一起送来的十皇子却全都收了下来。 只是收下这些人后,十皇子并没有做什么,而是直接将那些人全部丢给了军师处理。 军师处理的方式也相当简单粗暴。 军师直接将所有人都拎到面前来,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一,拿了卖身契自己走,若是怕走了以后没有求生手段了,可以选择帮官府做工,干得肯定都是正经活计,管吃住,且会按月给发工钱。 二,不拿卖身契就继续这么着,但军师还是会安排他们做工,而且每月不给发钱,只管吃住。 听到军师这话后,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一个选项,拿回属于自己的卖身契。 而在拿了卖身契后,一部分人选择自行离开,还有一部分人则选择留了下来,帮官府做事。 而在留下的这一批人里,还是有那么几个人抱着侥幸的念头,觉得只要想办法接近唐今,勾引到她,就一定能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对于这一部分人,军师也冷淡着脸警告了。 她的警告相当朴实无华。 那双上挑的丹凤眼里漠然一片,开口的语气更是淡漠得仿佛要立地成佛:“只是一个提醒。你们勾引她的成功几率,恐怕还没有她那匹马勾引她的成功几率大。” 众人瞳孔地震。 当然,即便是军师都已经把话说成这样了,也依旧还是有人不信邪。 在做活的间隙,有人终于找到机会跑去找了唐今,试图与这位俊美无双的青年将军发生点什么不可言喻的事情。 然后那人就看见了一位正撸着袖子,拿着刷马毛的刷子,温柔抚摸着面前枣红大马的黑脸青年。 浅眸深情,语气幽幽。 “小东西,竟敢天天朝本将军撅蹄子,看本将军今日还不把你刷得哭泣求饶?” …… 伫立风中良久,那人最后默默回到了自己做活的岗位上,并从此埋头苦干再无任何邪念。 只是也不知怎么的,某天唐今处理完一批钱州州牧留给她的烂摊子公文,起身走到门口准备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当作放松的时候。 突然听见门口几个下人在小声交流什么“人马情未了”的事。 啧啧啧。 唐今听得咋舌。 这年头人的喜好还真是花团锦簇啊。 …… 回归到官配的问题上。 就是这么一个对男对女好像都没什么兴趣,也不会越矩半分的十皇子,唯独在面对军师乐正言时又会变得不着调起来。 一口一个像是亲昵无比但又带着点调侃意味的“言言”,加上似乎一对上军师就会想要惹其炸毛,从而变得活跃起来的性子。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卫琢觉得这一对好像…… 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CP的感觉…… 当然,这也只是卫琢在追剧的时候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的一个念头而已,并没有任何的佐证,他自己也还没来得及深想。 也不用他深想。 毕竟脑海里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已经可以向十皇子本人去寻求答案了。 [所以……] [军师和老师是官配吗] 在说明了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后,看着画面里已经没有在喝茶了的老师,卫琢又认真敲下这么一行弹幕,发了出去。 ——对于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他总是会有种莫名的执拗。 而这一次,那股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执拗劲,似乎比以往还要更强。 第24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24 # 二十四 [所以……] [军师和老师是官配吗] 听完笨学生的一番解释,再次看见空气中飘过去的这个问题时,唐今直截了当地回了:“不是。” “我与军师只是知己朋友,没有你想的那般关系。” 空中的弹幕暂时消失。 好一会后,才又蹦出来一个字: [哦] 看着莫名有些呆。 唐今是没法透过这么一个呆呆的“哦”字看出她那笨学生在想些什么了——或许是在为了自己磕的CP没有成而失落着? 唐今也没有多想,随口问道:“最近可有好好练习我教你的那些东西?” [有] “哦?那你觉得自己的表演可有进步?” 这个问题让弹幕再次消失了一会,重新出现时带上不呆了,但多了几分没什么底气的迟疑:[有……] 虽是迟疑,但照笨蛋学生那诚实得跟大傻白兔一样的性子,他能回答有进步了,那就应该是真的有进步了。 唐今稍点了点头,又正色道:“我近来有些忙,没有时间给你上课,只能你自己多做些练习,不过你若是有不懂的地方还是可以来问我,我会回你的。” 卫琢也知道她最近很忙的事,听到她的话后下意识点了点头,又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看不见,便又发了条弹幕“好”回过去。 唐今笑了笑,“那,我先忙了?” 虽然心里早已有了攻打潞州的计划,但其中很多细枝末节的地方她还得再筹算筹算。 唐今其实只是通知卫琢一声,她得忙去了,他自己玩。 但是。 在四四方方的屏幕中,那双好似盛满了盛夏骄阳的浅眸透过屏幕灼灼看来,清越的嗓音柔和透着几分笑意,在尾音间轻轻上扬—— 那明明只是一句通知他的话,不论卫琢怎么回答都不会改变她要做的事,可是在那样的语气里,却被生生说出了一种向他报备的感觉。 就好像。 如果他说“不好”,她就会愿意继续陪着他,即便只是聊一些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用的话。 卫琢有这样的错觉。 但卫琢也知道这是他的错觉。 于是,唐今又看见空气里白色的烟雾轻轻凝聚出一个乖巧的“好”字。 唐今便又笑了笑,低头处理手上的公文去了。 而卫琢盯着手机屏幕里认真做事的唐今,又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直播间画面突然一闪,屏幕黑下几秒钟后闪退回安着许多APP图标的主页,才慢慢回过神。 军师不是老师的官配啊…… 心里莫名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说不清楚为什么,但卫琢觉得自己好像松了一口气。 原本有什么微小的东西紧紧挤在心脏里头的,但现在好像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 卫琢认真地想了想原因,但无果。他将视线重新转回手机屏幕上,没多久又点开了相册,看起了之前在直播间里录下的视频片段。 正是身姿挺秀的少年站于城墙之上,含笑着说,要自己目之所见的每一位百姓都能吃上饱饭的那一幕。 …… …… 叛军攻占钱州后不过短短一月时间,又迅速攻占下潞州城的消息被用最快的速度传回了京都。 金殿之上,天子震怒。 “嘭!” 皇帝将手掌重重拍在龙椅扶手上,面色极度阴沉难看:“废物!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底下臣子额头紧贴地面,安静听着皇帝怒斥潞州钱州的一众官员,丝毫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去触皇帝的霉头。 而在跪了许久,跪得仿佛膝盖脖子都已经僵硬住的时候,上首的皇帝终于冷静下来一点了。 只是皇帝也并没有让底下这一众臣子站起来,而是冷冰冰地发问:“诸位爱卿可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啊,叛军攻占钱州已一月有余,为何直到今日朕才得知?!” 高高在上的质问落下来,却无一人敢直接回答—— 谁敢说呢? 说禀报这事的折子早就递了上去,甚至有好几位大臣都因为这件事求着入宫了好几次,但折子您没批,想求您的大臣您也以为是来劝阻您下江南的被您给直接拒之门外不见了吗? 这般直接指责于皇帝的话,谁敢说啊? 金殿一时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而皇帝看着底下一个个低垂着的脑袋,眼中的冷意更甚。 他未必不知道这群大臣肯定已经在折子里禀告过这件事,但那又如何? 他身为皇帝这一月以来一直没有得知这个消息,那就是臣子们的错。 写在折子里他没有看,他们不会用别的办法再给他递消息吗? 入宫求见他他不见,他们不会再想别的方法来见他吗? 这一月他不曾上朝,臣子们没地方找他那也不能怪他啊,还不是这群人只要一上朝就明里暗里劝谏他不能下江南,他听得烦了才一怒之下罢朝不上的吗? 若是他们之前没有触怒他,他怎会罢朝? 何况,就算他这一月不曾上朝,他们找个机会在宫门口一头撞上去来个死谏,难道他还能不知道叛军的事? 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让他知晓叛军之事,可是他们没有做,那便是他们的问题。 是他们这群臣子不够忠,太过惜命,不敢为他的江山社稷牺牲。 皇帝冷冷看着下首一众臣子,心中又不免冷嗤。 不过。 他也知晓自己的这番想法说出来,只会叫底下的这群臣子恼羞成怒,矢口否认,或许还要反过来再指责于他…… 皇帝如此一想,眼中又隐隐掠过几分厌烦,也不稀得再与这群臣子多说废话了,直接冷声下令:“侯振。” 下首一个穿着武官朝服,身形异常高大健硕的男人浑身一震,高声回:“臣在。” “朕今敕封尔为平虏大将军,领精兵十万,命尔于三月之内收复钱、潞二州,诛杀叛党,奉首恶头颅于朕案上,可能做到?” 侯振稍稍琢磨了一下。 听闻那叛军的数量不足两万,十万打两万,五倍之数,这不是轻轻松松就能碾压过去吗?至于三月的时间…… 这样的数量差,别说是三个月了,就是一个月他都能直接把那叛军给打下来! 如此一想,侯振便直接朝上拱手,声音雄浑:“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瞧见侯振脸上的自信之色,皇帝那糟糕的心情总算是稍稍好了一点。 侯振是去年才被他从民间发掘来的人才,身怀巨力,异常勇猛,于兵法之术上更是颇有见地,乃是天生的将帅之才……只可惜此前未有机会让他出征历练。 但如今有这个机会…… 他可是给了整整十万精兵,想必侯振是必定能为他摘来那叛军首领之头颅的。 而待到侯振养成,日后边境再需将才,他也不用再将希望寄托于他那个年轻力壮的好儿子了…… 皇帝心情转好,侯振更是自信满满。 殿上其余臣子看着这一幕,有人想要说些什么,比如是不是该派一位更有经验的将军去,像是十皇子什么的…… 但一想到皇帝那独断专行的态度,又想到皇帝往日对侯振大肆夸奖,经常说其是当世兵仙,而且还给了足足十万精兵去…… 十万打两万……应该不会出事吧? 而且那叛军还没有后续补给,就算不正面作战,只要围城,围上一两个月,围到那城内弹尽粮绝,这城是一定能打下来的…… 如此一想又一想,那些臣子们想要出口的话,最终还是吞回了喉咙里。 于是。 没两日,侯振便在皇帝的亲自相送下,领兵赶往南方平乱了。 而仅仅只是一月之后——侯振率领的十万大军抵达钱州、潞州附近的第十八日,侯振被俘、十万大军的粮草被尽数劫走的消息便再度传回了京城。 这一次,金殿之上安静得只能听见皇帝粗重的呼吸声了。 静了不知多久后,有臣子颤颤巍巍地前行一步,道:“陛下,不如……解了十殿下的禁足吧?”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响,原本佩戴在皇帝身上的一串玉佩被狠狠砸碎在了地上。 …… [老师] 趁着唐今的身边没人,卫琢又找到机会跟唐今聊上了,[这样的话,皇帝是不是就只能派十皇子来平乱了?可是你现在不在京城里……] 虽然卫琢觉得唐今这都已经起兵造反了,应该也不怕再被发现她偷跑出京城的事…… 但淳贵妃还在京中。 按照十皇子正直又温柔的性格,是肯定不会让淳贵妃受到自己牵连的,所以…… 卫琢就有些不懂了。 今日骄阳正烈,唐今正坐在院子里挽着袖子磨刀。 看到面前飘过去的几行弹幕,唐今眯了眯眼睛——被头顶太阳照得,“放心,这才一败而已,我那父皇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着我出征的。” 卫琢讶异,但又很快接受了这样的解释,好奇地问:[那他会派谁来呢?] “这个嘛……” 唐今往磨刀石上又泼了点水,思索着,“何老将军,文选文将军,这些都有可能。不过最有可能的应该还是——” 唐今的话语突然顿住了。 卫琢好奇地眨了下眼睛,等着唐今继续说。 可唐今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妙地扭了一下,突然问:“你最近怎么总问我这些‘剧情’的事了?” 明明她有空也不向她求教表演了,反而经常问这些个……剧情。 唐今感觉有点不对劲。 卫琢被她这突然的问题问得一愣,但很快就回了: [因为很好奇之后的剧情QWQ] 唐今眯了眯眼睛,盯着那个可爱的颜文字似笑非笑。 而就是这么一个笑,把卫琢给笑得心里七上八下难以心安了。 见弹幕没有什么反应,唐今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表情惆怅又落寞委屈起来:“老师的乖乖好学生都已经学会欺骗老师了啊……” 少年脸上夸张的表情叫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演,这与她平日那精湛的演技是完全不同的…… 可偏偏这样夸张的表演却莫名叫卫琢觉得一阵耳热。 或许是少年眉眼间那少见的落寞之色,清色浅眸里压着笑又晕出来故作的楚楚可怜,还有那委屈的幽怨的语气…… 卫琢只能庆幸,自己现在是靠弹幕在跟老师交流的,如果让他现在张口说话的话,他一定会…… 卫琢刚这么想着,就听到“叮咚”的一声。 手机屏幕上跳出来一个粉色的提醒框。 【恭喜粉丝等级提升至10级,弹幕互动模式已关闭,语音连线模式开启,现在你可以与主播直接对话啦~】 【啊——发出属于10级粉丝的声音,让主播记住你的声音吧~】 第25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25 # 二十五 “老师的乖乖好学生都已经学会欺骗老师了啊……” 在唐今幽幽说出这么一句话后,空气中的弹幕就像是遇见了什么为难的事般,久久都没有再出现。 唐今等了一会,等到头顶太阳都偏移了那么一两寸了还是没等到弹幕再次出现,原本就假意拧着的眉头这一下是真的拧起来了。 她眼底浮起几分疑惑,但很快,这点疑惑又消散—— 笨学生那边直播间的开启和关闭是不受笨学生控制的,所以聊着聊着笨学生就突然下线消失这种事也是有的。 唐今没有多想,只是一下失了逗趣的人,不免有几分无聊。她唉叹了口气,往磨刀石上又浇了点水,就继续开始磨刀了。 霍霍的磨刀声一时成了直播间里最主要的声音。 卫琢像是被施加了定身魔咒的小木偶一样,一眨不眨地僵硬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一行“弹幕互动模式已关闭,语音连线模式开启”的提示文字,好半晌都没有动弹。 不知过去多久,眼见直播间里的唐今已经磨完刀,开始找人练起拳脚了,卫琢才僵硬地伸出手指点了一下提示框里的“确认”按钮。 提示框消失,看着屏幕里轻轻松松就撂倒了好几个军中将士一脸得意洋洋傲气十足有点像翘尾巴大老虎的老师,卫琢张开了嘴。 “……” 卫琢又闭上了嘴。 老师在与人比武,他突然出声惊扰到老师就不好了。 卫琢等了许久。 天上太阳开始西移,唐今练完了武,也出了一身的汗,拍拍手叫人上水要去洗澡。 卫琢刚准备张开的嘴就又一次闭上了。 他把手机反扣了过去,眉头紧拧,面容肃穆。 嗯。 老师要洗澡,他肯定是不能偷看的……当然也不能突然出声吓老师了。 就这样皱皱巴巴地拧着眉头皱着脸肃穆了整整一个小时——发了一个小时的呆后,卫琢突然回神,又重新拿起了手机。 唐今洗完了澡,在吃晚饭了。 卫琢张了张嘴。 “……” 卫琢又一次闭上了嘴。 老师在吃饭,他突然出声吓到老师让老师噎到就不好了…… 就这样,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卫琢张嘴闭嘴反反复复,眼见唐今看了书,处理完了公文,和下属们聊完了正事准备要上床睡觉了的时候。 阿巴阿巴呆了一整天的卫琢终于鼓起了勇气:“老——” 话音未落,唰的一声,直播间的屏幕直接黑了下去。 卫琢眨了一下眼睛,透过那突然黑下的手机屏幕看见了恍若呆瓜的自己。 然后。 直播间就彻底从他的手机屏幕里闪退了。 卫琢:“……” 那鼓了一天终于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就跟被戳破的气球里的气一样,跑了个干净。 卫琢默默盯着手机,良久,良久,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默默鼓气。 …… 并不知道自家学生默默鼓气已经快要把自己鼓成一只大河豚的唐今在第二天早上出现了幻听。 具体症状表现为她早上刚刚打了个哈欠睁开眼,耳边就嗡嗡地出现了蚊子叫。 唐今扭头左右看了看,没发现蚊子便随意挥了挥手起床了。 但今日这蚊子实在黏人,唐今洗漱完刚到院子里小练了一会儿就又听见那一阵嗡嗡嗡。 在空气中挥拍了几下,蚊子是没发现,但那嗡嗡的叫声确实不见了。 唐今有点奇怪,但也没特别在意,转头就去吃早饭了。 她早饭不是在府里吃的,而是端了碗到街上去一边溜达一边吃。如今她们在潞州城里,城里不少百姓都爱这么上街吃饭,顺便趁着吃饭的时候跟人聊聊天。唐今也就入乡随俗了。 只是唐今蹲路边跟人边聊边吃的时候,就又听见那一阵嗡嗡声。 而且还嗡嗡个不停了。 “嘿。” 唐今真有点火大了。 她当即连碗里剩下那一口饭都不吃了,把碗筷往旁边百姓手里一塞,就撸起袖子开始找蚊子。 那百姓见她这架势,也以为有蚊子呢,忙站起身跟着她找。 可这找了半天那百姓显然是连蚊子的影子都没看见啊,至于唐今说的是什么蚊子叫她就更没有听见了,忙道:“将军是不是昨夜没歇好,这听错了啊?” 这要是前一天睡得不好,第二天起来就有可能听见耳边一直嗡嗡叫的。 听到那百姓这么说,唐今也不由得怀疑起来了——她确实是没找见哪里有蚊子,但耳边却一直有嗡嗡叫…… 真幻听了? 唐今狐疑地又在身边看了一圈,最后,还是接受了自己出现了幻听这一事实。 只是她昨夜睡得挺好啊,今天一早就干劲满满的,怎么会出现幻听呢? 还是说她只是看起来精神满满而已,实则内心深处早已累了所以身体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向她预警? 又或者…… 唐今坐在议事堂里,一脸深沉地陷入了思索。 等到军师拿着从京城里传来的消息要找唐今商议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身灰暗地坐在阴影里,面容也完全被黑暗笼罩看起来整个人极为消沉的唐今。 “言言。” 她身上沙哑,带着几分苦涩和认命,“我得了绝症,命不久矣了……” 军师:“……” 鼓起勇气终于从河豚进化成了蚊子,已经喊了唐今一早上“老师”的卫琢:“……” 卫琢一张皙白的脸瞬间爆红。 他张口要解释,但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在,比起他的窘迫,那直面这一情况的另一人要淡定得多。 军师呵呵冷笑了两声,直接将手里那封信件摆到唐今面前,“那就劳烦将军在死之前再坚持一二,将京城里接下来要派来的主将解决了吧。” 瞧见军师如此淡然反应,唐今不免无趣地叹息一声,倒也不玩了,坐正身体拿起信件一目十行地扫过。 很快,她便轻笑了一声,“果然啊。” 军师:“将军接下来打算如何做?是跟绑侯振一样将来人绑了,还是……” 军师视线在她面容上定了一定,“杀之祭旗?” 唐今掩下信件,“如何有利便如何做。接下来也不必再试我,言言。” 说到后面,唐今面上虽然还带笑,眼底却已没了笑意。 军师默然片刻,应下一声“是”后便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退了下去。 唐今目送着她离开,好一会,又将视线转移到面前的信件上。 上面所写的,赫然是皇帝点派朝中名将文选……以及八皇子领兵讨贼,目前已率十五万大军朝潞州赶来的消息。 一切都如唐今所料。 不到万不得已皇帝是不会愿意再点十皇子出征让她掌控兵权的。 但侯振大败大大打了皇帝的脸,再次点将出征,是绝对不能再败了。 否则这对皇帝、对大梁来说实在太过耻辱了。 一不小心,甚至可能会动摇王朝之基—— 一个连一支普通农民起义军都平复不了的王朝,有何可惧? 届时各路豪强趁乱而起,天下大乱,那大梁说不准就真的要完了…… 不愿点十皇子,又不能再败,那点一位有经验的老将出来领兵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朝中将才屈指可数,皇帝会选中文将军也在唐今的预料之内——毕竟文将军算是军中唯一一个与她接触得并不多的武将。 当然。 是在明面上。 至于八皇子…… 他向来是跟唐今不对付的,也一直觉得自己于兵法武功上的天赋并不弱于唐今,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给他领兵而已。 如今唐今被禁足府中无法出征,那不就正是他崭露头角,一鸣惊人,从此以后将名声越于唐今之上机会吗? 因此,八皇子毫不犹豫地就向皇帝主动请缨了。 而对于皇帝而言,反正他已经选择了一位靠谱的主将了,让八皇子跟着过去当个副将混一下名声——未来借着这名声再去跟老十斗,让他能稳坐钓鱼台,那也是正好的。 皇帝自然也就同意了八皇子的请求。 “还是年轻啊……”唐今故作老成地咋舌几声,又忍不住笑了,“这突破口不就找到了吗?” 若是皇帝只派文将军来,两万对整整十五万大军……数量差如此大即便是守城之战唐今也是真有些头疼的。 但多出八皇子这么一个变数,那唐今顿时就觉得安心许多了。 就在唐今已经在构思怎么利用她那位好八哥的第一千零一种退军方式时。 耳边,熟悉的蚊子叫又开始了。 不过这一次,或许是真的不想再被她当成会隐身的烦人蚊子了,那声音稍微大了一些,咬字也清晰了许多。 “老师。” 语调温软的清和嗓音慢慢吞吞地在唐今耳边响起。 唐今眨了两下眼睛,而后忽而皱起眉心,边咕哝着“今日这蚊子怎的这般多”边挥手在空气中驱赶起什么来。 看到这画面,卫琢心里下意识地跳出了老师又在逗他的念头,却还是磕磕绊绊地开口解释:“老师,我不是蚊子……我是卫琢。” 唐今愈发疑惑,“怪哉,怎么好像听见蚊子说话了?” 卫琢不得不又加大了点声音:“老师……” 唐今噌的一下站起身,满脸惊疑不定:“这蚊子竟还知道我是‘老十’?!这是何方妖怪?还不速速现身!” 卫琢:“……” 卫琢恼羞成怒:“老师!” “诶。”唐今这一下就应了个干脆,就跟会变脸似的眉眼懒散下来,优哉游哉地躺回了座椅上,“平日说话大声些,上台作表演就更要大声,不然底下观众都听不见你在说些什么?那还演什么呢?往后都用这个音量说话,记住了?” 卫琢:“……” 卫琢小怒之下小怒了一下。然后就乖乖答:“记住了。” “嗯。”唐今满意点头,“既能说话了,便念段词来给我听听吧?” 眼见唐今这么淡定地就接受了他能说话了的事,而且语气相当自然地如平时一般与他交流起来,卫琢心里原本装得满满的紧张也顿时消散了不少。 只是…… 唐今那淡定得毫无多余情绪的态度,也让卫琢心里莫名有种空空落落,闷酸闷酸的感觉。 说不明白。 也没有时间给卫琢去多想琢磨。 听到唐今让他念段词,卫琢就知道唐今是想看一下他的台词水平究竟如何。 唐今虽然教过他一些怎么找台词重点的知识,但到底没有真的听过他念台词…… 卫琢不想让唐今失望。 或许是太过紧张,或许…… 总之,那一刻卫琢也没有多想,只是本能地念起了这段时间里被他反反复复看过最多次,已经完全可以背诵下来了的那段台词。 第26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26 # 二十六 “来日来日,那‘来日’究竟何时才会到来呢?” …… “军师,你瞧,他们笑得多开心。” 听着传入耳中的那似曾相识的话语,唐今微微挑起眉。 卫琢录下了她当时站在城墙上所说的这段话作为教学视频的事,唐今是知道的。卫琢跟她报备过。 不过知道归知道,唐今却也没想到卫琢能把她当时的语气模仿得……这么像。 虽然卫琢的声线与她并不相同,但听着耳边的话语,唐今恍然都有几分觉得那话好似就是她之前说的那段了。 嗯,看来她这笨学生的模仿能力还是很不错的嘛,没有他自己说得那么差。 耳边的声音早已停了下来,没有再说话,唐今依稀能听见一道细微的有些紧绷的呼吸声,似乎在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卫琢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快要跳出胸口去了。 下意识念出这段时间以来反反复复念过最多次,已经完全能背诵了的那段台词时,卫琢是懵的。 他自己都没有怎么反应过来,就已经将那段台词顺利念完了。顺利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是在念完之后,一股几乎难以忍受的羞耻窘迫就从头顶往下一瞬席卷全身。 他居然。 在老师本人的面前。 念了老师的台词…… 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高速怦怦跳动,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要迫不及待地跳出胸膛去。 眉眼清艳的青年羞耻得抬手捂住自己通红的脸,包裹在宽松居家裤下的修长双腿也僵硬地紧绷。 小腿上的肌肉在这一刻也尽数显露线条,牵起脚踝处那一层薄薄的肌肤。 白嫩嫩的青年不用水煮就在羞耻之下自己蜷缩起来,红成了一只大虾。 卫琢唯一能庆幸的就是至少……还没有到视频连线的地步。老师看不见他这样…… 等等。 卫琢想起语音连线突然开通之前自己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他不由得放下一只手,点击手机屏幕确认了一下。 嗯……还是10级粉丝,他还没有开通视频连线。 羞耻归羞耻,但是重新看到屏幕,看到屏幕里那听完他念的台词后,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老师,除去羞耻之外,卫琢也忍不住地,在紧张中开始期待。 老师…… 会怎么评价他呢? 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 屏幕里,那双浅眸弯了起来,弯成了一汪仿佛要将人醉溺其中的春泉。 “很好。”她毫不吝啬地夸奖,语带调侃,“看来你之前是在谦虚啊,这台词明明说得很好嘛,比起老师也不遑多让。” 紧张与期待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屏幕前红得像是大虾米一样的青年那双墨色眼眸里盈盈的水色,几乎要化作最为亮眼的星星。 在刚刚最羞耻的时候都没有弯曲起来的脚趾这一刻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无措地,悄悄弯曲,双手双脚好像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一般。 “没……没有。”他还是有些本能地否定自己。他哪有那么厉害,他哪里会比得上老师…… 他只是…… 只是把那一段台词,那一个片段,看了太多太多遍…… 青年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 但唐今却已见猎心喜,没等他解释,就直接从旁边抽出了一本杂书,翻开一页指到其中一段主人公的台词,“能瞧见这书上字眼吗?来,再念念这段,这段台词也极为不错。” 卫琢的话语顿时一卡。 直播间的“镜头”极为人性化,在唐今指到书上那段话的时候,镜头就拉近移了过去,让他能清晰看到书上的内容。 确实是一段很优秀的台词,虽然有些古语的拗口,但是多念几遍还是能念顺的。 可是…… 不知道卫琢在想些什么,那边唐今还担心他不清楚上下文,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态度来念这段台词,直接就给他简单说了一下这段剧情。 “剧情大概就是这般,来,你觉得这段剧情里主角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念词,试着念念?” 屏幕画面还对着那本书,那段词,卫琢看不见唐今的模样。 可是透过她的声音,也知道,她在期待。 卫琢刚刚那样充实的,好像泡进了温泉里一样舒服的感觉,一下就消失了。 紧张、忐忑、不安,以及那种浓浓的失落,将他笼罩。 因为…… 他知道自己会辜负唐今的期望。 有一瞬间卫琢甚至不想要继续连线了,想假装退出了直播间然后…… 但卫琢到底还是没有这么做。 他按照唐今刚刚的讲解,尽力按照自己的想法构思,将书上那段台词念了一遍。 一遍不太通顺,于是他又试了两次,词是说顺了,但是…… 直播间的镜头也从树上,缓缓拉起,重新转移到了唐今的身上。 卫琢看见唐今眉心微微皱了起来,像是在疑惑什么。 想了想,唐今给他指了指,“这句话,你把重音放在这里试试。” 卫琢又试了一次,比刚才好了些。但也只是从干巴巴地念词,变成了稍微有些利落地念词。 看着屏幕里唐今的疑惑,卫琢抿唇,轻声:“对不起,老师……” 本来疑惑着的唐今顿时更疑惑了,“对不起什么?” 卫琢说出事实:“我的台词很差……”之前并不是谦虚的。 唐今侧偏了一下脑袋,脸上的表情让卫琢看不懂她在想些什么,唐今没有评价这件事,反而是继续抓着书页上那段词开始教他。 这段话主人公的情绪是怎样的,重音应该放在哪里,哪里需要稍作停顿…… 唐今讲得很好,在她的教导下,卫琢念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将这一段台词说得干脆利落,情绪到位。 “嗯。”于是,她又笑了,“是可以说得很好的嘛。再来试一段?” 卫琢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呆呆小小的人,茫然无措地被泡进了一碗蜜汤里头。 而他的老师,撑着脸坐在汤碗前,那双明亮灼人的眼睛笑看着他,一勺一勺地,不断往他的碗里添加要将他甜溺的蜜糖。 老师…… 卫琢看着屏幕里的人,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不断膨胀,不断地…… …… 简单的一节台词课结束,笨学生好像变得更笨更呆了,喊她“老师”的语气也变得越来越软…… 偏偏那笨学生自己还没有察觉,他声线是相当清越好听的,温软语气一声声喊“老师”的时候…… 喊得唐今耳根子好像都要跟着一起变软了。 唔…… 再这样下去,她怕是当不成严师了。 唐今正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该稍稍严厉一点的时候,笨学生那边又开始自首了。 他解释自己台词功底这么差,之前却可以把唐今的那段词念得那么流畅,是因为自己把唐今在城墙上的那个片段看了很多很多遍。 “以后我会练习模仿更多的片段的。”卫琢跟她作着保证。 学生向学的态度这么端正,作为老师唐今当然是高兴的,不过…… “咳咳。”唐今严肃起来,开始摆严师架子了,“只录了那一个片段?” 她记得他应该录了很多吧。 卫琢果然回:“也录了其他的。” 唐今点头,“我记得你之前还录过孟阿婆的片段,那段台词有好好模仿吗?” 之前唐今跟百姓们接触的时候卫琢也录了很多片段的,毕竟那些百姓的“演技”在卫琢看来简直一个个全都是老戏骨的程度,轻轻松松就能催人泪下。 但唐今这么一问,卫琢就卡壳了。 他录下那些片段后,当然也有照着练习模仿过的,因为多次的练习说得当然也不至于特别差。 但比起念唐今那段词时的浑然天成……念百姓的那些台词时,就稍微有些僵硬了。 唐今点了他几个问题,道:“这些百姓的‘表演’很多时候比十皇子的‘表演’更值得模仿练习。你以后应该更多地去模仿学习他们的‘表演’。” 卫琢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只乖乖应了一个“好”。 唐今却察觉到什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卫琢并不是一个擅长表达的人,但是…… 那种被泡在蜜糖碗里,大脑被甜得迷迷糊糊,心脏也被莫名的情绪重新填满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地想要表达什么…… 卫琢张了张嘴,良久,他轻声道:“十皇子的表演也很好……” 唐今眨了眨眼睛。 所以?她也没说十皇子的表演不好,只是从学习表演的角度来看,那些百姓的“表演”更值得青年去模仿学习…… 正在唐今想说点什么时候,她那笨笨呆呆的学生,又用那种干净又软和的语气轻轻说话了: “我有模仿练习很多遍百姓的表演片段,只是……” 卫琢耳边的声音在一点点地消失,只有心跳怦怦的巨响越来越大。 大到最后,世界就只剩下这一种声音了。 他甚至都不太听得见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唇瓣不断地张合,磕磕绊绊地,浑浑噩噩地,诉说,表达。 “只是。” “很喜欢十皇子……” “……很喜欢。” “所以……” “把那一段,看了很多,很多遍……” 第27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27 # 二十七 青年的声音像是离得很近,又像是还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纱,轻柔而若即若离地贴在耳畔,缓缓传入耳中。 “只是。” “很喜欢十皇子。” “很喜欢……” 唐今目光微侧,视线落在身旁,可惜瞧见的也只有空荡无人的空气。 好半晌,唐今垂下眸子,无声笑了笑。 她安静听着耳侧青年那羞窘又坦率的“告白”,听着他自述将她的那些“表演”片段看了多少遍,听着他说有多喜欢那位“十皇子”…… 直到青年好像把他脑海里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唐今才慢吞吞地开口,状似平常地问:“真有那么喜欢?” 耳边稍静了一会儿,才又传来一声轻轻的“嗯”。 仍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羞赧。 唐今眼底流过几分笑意。 她慢慢揉着有点发痒的耳朵,继续问:“是因为十皇子爱民,对百姓很好所以喜欢她吗?” “……嗯。”青年应了一声,但很快,又补充,“不只是这样。” 少年坚定肆意,耀眼得像是天上骄阳,锋芒毕露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人事物可以拘束得了她。 可是在面对自己人,在面对那些穷苦可怜的百姓之时,又会展露出温和而柔软的一面…… 卫琢想,应该没有谁会不喜欢这样的人的。 他想了想,认真道:“我也想成为像十皇子一样的人。” 唐今的眉头微微跳了一下。 半晌,她脸上原本有的一点小愉悦悄悄变化,变得不太开心,“所以,不是喜欢,是崇拜?” 卫琢愣了愣。唐今这么一说的话,他刚刚那句话听起来好像确实是在表达崇拜而非喜欢……但是。 卫琢看向屏幕里的少年。 少年有时可以将自己的情绪瞒得严严实实不让他人知晓。 有时又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将自己的不悦明明白白地摆在面上,拧着眉头,下拉着嘴角,一双浅眸危险地轻眯。 就好像直接把“我不高兴,快说点好听的哄我高兴”写在了脸上一样。 卫琢心里有点莫名的开心,嘴角不自觉上扬,嘴里也说:“是崇拜,但也是喜欢。喜欢老师……” 话语出口并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只是那样不自觉地就把心里话给说了出去。 甚至在说出后卫琢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手机屏幕里,直播间里,那还摆着一副不开心模样的少年在听见他的话后却微微愣了一下。 随即很快,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流淌过某种暗色的微光。 那双眼睛好像很愉悦似的弯着笑了起来。 卫琢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了少年的话语,悠懒的,玩味的,带着某种像是要把人拽进浑噩深渊漩涡里的恶劣。 “喜欢老师啊……” 她轻飘飘地重复着卫琢刚刚无意识说出口的话。 在卫琢仍旧没有意识到有哪里不对的时候,她笑:“那你究竟,是喜欢十皇子,还是喜欢老师呢?” 少年那双醉人的浅眸恍若在一瞬间穿透了屏幕,直直望进了卫琢眼底。 卫琢先是愣了愣,片刻后,在明白对方说了什么后,蓦然呆住了。 耳边的声音好像在那一刻里骤然拉远。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蜂出巢般的躁动嗡嗡声。 而那嗡嗡声还没有持续多久,胸口涌起一阵莫名的慌乱,耳边的声音也随之变成了一种尖锐而又细弱的刺鸣。 世界好像都被颠倒。 卫琢喃喃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不是的…… 他…… 他不是那个意思。 可那原本好好走在自己轨道上的思绪,乱作一团。 而他想要说出口的话,也卡在喉咙里,莫名地连一个字都吐不出。 眼前好像有一堆重复的文字在不断地转圈。 他……喜欢…… 老师? 眩晕感占据了一切。 …… 唐今久久没有等到回复,在眨巴眨巴了两下眼睛后倒也有些反应过来了。 她那个傻傻白白甜甜软软的笨学生。 大概是应对不来这种玩闹的…… 唔。 唐今也不是故意。 只是听见笨学生又是“喜欢十皇子”又是“喜欢老师”的,那点恶劣性子一上来她就没忍住…… 想要看笨蛋学生被逗得呆呆傻傻纠结羞窘的模样。 之后是会恼羞成怒,还是缩回自己的兔子洞里捂着耳朵不敢见人,又或者…… 唉。 唐今幽幽叹息了一声。 想什么呢。 她又看不见。 现在傻白兔笨学生连话都不说了,她连声也没得听了。就连一个弹幕表情包都没了。 唐今有点后悔,但不多。 她咳了两声干脆利落地决定到此为止,让笨学生稍微缓缓,“开玩笑的,别在意。对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们改天再见。” 唐今顿了顿,还是看向疑似“镜头”所在的方向,“再见?” 好一会儿,在唐今以为都要等不到回复的时候,唐今听见了一声蚊呐般的“再见”。 唐今挠挠脸颊,果断起身出门了。 而在另一个世界里,卫琢的手机屏幕也适时暗了下来,几秒钟后那奇怪的直播间便消失在了手机里。 但卫琢却还是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显然还陷在唐今刚刚的那一句话里。 ……他究竟是喜欢十皇子,还是喜欢老师? 卫琢光是去想这个问题,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一个笨拙的机器一样,卡在了那里,完全不会运行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卡壳的脑袋才终于在混乱中理出一条线来。 他…… 他是喜欢十皇子的。 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就像是粉丝对待偶像,剧粉对待自己喜欢的角色一样的喜欢。 所以。 他是喜欢十皇子的。 那老师呢? 他对老师…… 是崇拜吗? 老师演技很好……应该是崇拜吧……喜欢,应该也是对朋友的喜欢……吧? 心脏莫名地轻轻抽了一下。 卫琢眼睫颤了颤。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脑子里又跟放电影一样的,一幕幕地掠过老师教导他时的画面。 温柔,耐心,偶尔又喜欢惹得他着急……在他真正窘迫不安的时候,又给予他毫不吝啬的夸奖与鼓励。 当那双浅色的眸子穿过镜头注视着他。 当悠懒散漫的声音带着笑意传入耳中。 当每一次打开手机,看见直播间跳出,看见老师出现在屏幕里,敲下弹幕或者发出声音得到老师回应的时候。 心里,就像是有风拂过,蓦然开出了一朵朵、一片片的小花。 很开心。 …… 这样的情感…… 是崇拜吗? 卫琢呆愣着,久久没法回神。 第28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28 # 二十八 “卫琢?卫琢?” 耳边传来的呼喊声让卫琢回过了神。 他将视线从面前的饮水机上抽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秦老师。” 被他称作“秦老师”的是一位发丝灰白的中年女人,女人将他面上的表情尽收眼底,但什么都没有问,只道:“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继续上课吧。” 卫琢应了一声,将手里的水杯放下,继续上课。 女人——秦芝正是他的另一位表演老师。 秦芝这个名字相比于现在一些年轻演员的名字来说,并没有那么响亮。 但她年轻时主演的几部电影,一直被各大电影学院奉为经典教材。秦芝本人在娱乐圈里也算是非常有分量的老前辈了。 能够听这样一位老前辈讲课,卫琢是十分珍惜的。 尽管心里还像一团乱麻一样的……但这会卫琢也顾不上去想那些了,先专心上课。 人一专心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临近下午五点时,秦芝结束了今日的课程。 “你的进步比我想象得要快很多,继续保持,相信很快就能让大家对你刮目相看了。”秦芝赞赏道。 卫琢闻声,也弯起嘴角笑了笑,对秦芝道了几声谢。 本该到这里两人就该告别了,但秦芝看着卫琢在跟她道完谢后,又开始变得有些心不在焉的表情,还是不由得问了句:“看你这几天好像不太高兴,和你公司解约的事进展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嗯?”卫琢突然被这么问一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这几天还算顺利了。” 他愿意赔付违约金,这个约肯定是能解的。 之前一直没谈好,是因为公司那边不肯就这么轻易地让他走。 除去合同里写明的他应该赔付的那笔违约金外,还额外提出了一些流氓款项要他赔偿。 但这段时间经过律师团的努力,外加卫琢说,如果公司方面执意不肯和平解约,他会把公司给艺人拉皮条的证据和其他证据一起在法庭上交上去后。 公司那边最终还是答应了和平解约。 听完卫琢的话,秦芝想起娱乐圈里那些乱象也不免皱眉,“现在的这些娱乐公司,真的是……” 后面的话秦芝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你大概什么时候能重新接工作?” 卫琢想了一下解约进度,“月底就可以了。” 秦芝笑了笑:“这倒刚好了。” “嗯?” “前两天官方电视台邀请我去出演一支宣传短片,钱不多,但内容很不错,除我之外他们还缺一位青年男演员,你看你想不想去试一下?” 卫琢眼眸微亮,但又有几分迟疑,“是什么内容的宣传片?” “有关文物保护,历史传承方面的。电视台那边打算做一档相关的节目,需要一些宣传,这个片子到时候会在电视台播,也会发到网上……你有兴趣的话我把剧本发给你?” 卫琢点头,也不免再次跟秦芝道谢,“谢谢秦老师……” “不用道谢,你先看看剧本,确认想接我再去帮你说说。不过这个角色最后能不能落到你身上,还得看你自己。” 秦芝说着,找出手机给卫琢把剧本发过去,“想要这个角色的人不少,到时候还要做个简单的试镜的。” 卫琢知道,但还是再一次感谢了秦芝。 他这几个月来都陷在跟公司解约的风波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到过工作邀约了,这个宣传片的事也是,如果不是秦芝告诉他,他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件事。 听着卫琢又一次的道谢,秦芝心里也暗暗叹了口气。 这孩子心地实诚,没什么坏心眼,也愿意努力,就是…… 实在不适合现在的娱乐圈。 如果再早些年,娱乐圈还没现在这么乱,他或许能做一个很好的演员。 秦芝对于现在娱乐圈里的那些乱象是无能为力的,但人都撞到她脸上来了,稍微帮一把……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 在和秦芝告别后,卫琢便径直回了自己家。 路上要开车没有时间看剧本,直到回到家卫琢才总算能点开秦芝发来的剧本查看。 虽然只是一支宣传短片,但很明显编剧十分用心,整个剧本一共九十多页,相当于一部小电影的剧本厚度了。 但卫琢才刚刚翻过几页剧本,视线就不由得顿住了。 剧本的大致内容秦芝已经跟他讲过。 一位青年旅客在异国他乡的古玩小店里淘到了一枚漂亮的银制香囊,在买到这个香囊回家后他做了一场梦。 梦里,青年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了香囊从被制作出来,到被交易、被赠予、到最后随着最后一任主人埋入黄土中的一生…… 一个带着点奇幻浪漫色彩的故事,对于旁观者——青年演员的演技要求并不算特别高,卫琢当时在听完故事梗概后便确实有了想去试一试的心。 但是。 卫琢看着剧本中夹着的,有关故事里那个银质香囊——也就是这次宣传片里要介绍的那件文物的详细介绍资料,视线停顿住了。 【鎏金莲花纹银香囊(一级文物)】 【年代:梁(501——549)】 …… 梁。 卫琢的视线就停顿在这一个字上,久久无法转移。 脑海里模模糊糊,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挥手蒙上了一层迷雾一样的记忆,在这一刻里,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梁朝。 大梁朝。 公元501年建立,公元549年被推翻,这个历史上知名的二世而亡的朝代—— 他的老师。 那个古怪的直播间。 直播间左上角一直显示着的…… 那个大梁朝。 卫琢抿唇,像是困惑,又像是对此感到不适,他抬起手有些用力地按住了额角。 奇怪…… 为什么…… 之前好像完全忘记了历史上还有梁这个朝代一样? …… 时隔两个半月,唐今终于再一次听见了那小得跟蚊子叫一样的声音。 “老师……” 轻轻的一声,带着某种几乎要从声音里面透出来的窘迫与不自然,仿佛他口中喊的并不是“老师”,而是别的什么更为羞耻的称呼一样。 不至于。 唐今正骑着赤嫖马遛弯呢,突然听到这几乎能说上一句“久违”的声音,原本悠闲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真的不至于。 她不就是一个嘴贱顺嘴那么逗了他一句吗,至于躲她两个半月不见人吗? 唐今料想过受到刺激的笨兔子可能会捂着自己羞红的长耳朵躲回兔子洞里不见人…… 却没想到他这么能躲。 当然了,考虑到两边世界时间流速并不相同,她这边是两个半月,卫琢那边可能并没有这么久…… 但至少也躲了她三五天吧。 想到这里,唐今不禁幽幽叹息了一声。 逗兔子好玩是一回事,但这么一逗害得她这两个半月里都只能跟赤嫖玩…… 军师也不爱搭理她,其他手下面前她还得维持老大的威严,每天除了练武就是杀敌,要么就是琢磨怎么安置百姓…… 可把她闷坏了。 眼下,傻兔子终于重新支棱起耳朵来,唐今也不想再把人给吓回去了,顿时轻咳一声,肃穆神情,一副端正教师做派:“嗯,为师在呢,何事?” “……” 卫琢的声音微妙卡了那么一下。 屏幕里,不过一周未见的少年眉眼间又多了几分煞气,浅色眸子随意瞥来,那种如被利剑悬顶所指般的压迫感变得更加明显。 刚刚点开直播间时,看到骑在马上气质骤然变得如此冷峻的少年,他险些不敢出声…… 但是现在,老师摆出这么一副端正严肃的样子,还刻意压沉嗓子…… 不知为何,卫琢就有些想笑了。 心里明明还纠结别扭着,不自在着,浮动难安着,可是看着屏幕里的人,唇角就已不受控制地抿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老师。” 他又轻喊了一声,嗓音干净,只是语调在末尾微扬。透出欢喜。 第29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29 # 二十九 笨蛋学生实在是个不会遮掩自己情绪的人。 那一声“老师”里透露出来的羞窘与喜悦,几乎要化作小小雀鸟直接蹦跳到唐今脸上来了。 心里那点刚刚压下去的逗人的心思一下又被这么一声给勾了起来。 唐今装模作样咳了两下,将那些坏心思压下去,继续端着老教师的样子应声:“怎么了?” 卫琢张了张口,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里的唐今看了好一会儿,话才终于出口:“前几天,我……有事……” 这是想跟她解释为什么他前几天——两个多月不见人了。 唐今听着耳边那拙劣得不行的谎言,倒也不出声打断,就那么安静地听着他一直说。 没多久,那干巴巴的声音就自己小了下去。 显然,他也是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说谎的。 “……对不起,老师。”小小的声音又不安地在唐今耳边道歉。 唐今翻身下了赤嫖马,拍拍赤嫖让它自己去找草吃,“是我不好,不该跟你开那种玩笑的。” 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种回复的卫琢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才连忙去回复:“没有……不是老师的错。” 老师一直都是那样的性子,那天的话语也并没有什么恶意…… 只是他自己,对那句话的反应太大了……简直像被戳中了藏在心里的秘密一般。 现在想到唐今当时问他的那个问题,卫琢的心情仍是混乱不平的。 不过还不等他再一次陷入那种慌张无措的心情里,从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就将他的思绪重新引了过去。 和他这边的落日黄昏不同,屏幕里,少年那边的天色仍旧是亮的。 天空无云,烈日高悬,阳光穿透树叶落在草地之上,些许如星点般的浮尘随着少年身侧赤嫖马慢悠悠的走动,而流转、追随在少年的周身。 少年背着手,站在清清溪流之前,眯着眸子一副懒洋洋的,又好似酸腐书生打算与谁讲公道的模样: “算啦,是我有错在先——但你逃课这么多天也算有错哦?我们这样就算扯平了吧?” 屏幕里,总能精准找到“镜头”位置所在的少年微仰头看来,浅色眸子在光照中发亮,又被敛在那如密羽般漂亮的长睫之下。 她的语气里流露出相当的落寞与委屈,“这些天你一直不在,老师一个人可寂寞,可无聊了。” “现在扯平了,你以后可不能再丢下老师一个人了。” 少年眨巴起了眼睛。 …… 砰。 心脏在相当不争气地漏下一拍后,开始了卫琢完全无法控制的加速。 嘈杂如擂鼓的心跳声里,那道一度让他头脑混乱得无法思考的声音,又一次轻轻在耳边回响。 ——“那你究竟,是喜欢十皇子,还是喜欢老师呢?” 那道声音里,有着让卫琢的心脏无限膨胀的,似有若无的笑意。 那双浅眸眼底,他看不透的深色之中,夹带玩味与期待。 期待。 老师在期待着,他给出什么样的回应呢? ——心脏随着这样的思绪而不断、不断地加速跳动。 …… “唔……” 唐今终于听到笨学生模模糊糊应了一声。 还没等她想明白笨学生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就接着听见笨学生突然拔高,称得上是非常响亮的声音。 “我以后不会再丢下老师一个人……的。” 青年的声音中透出让唐今咋舌的勇敢。 要是别在最后那么几个音节上又默默小声了下去就显得更勇敢了。 唐今有些想笑。 不过她相当会忍,一双眼睛轻轻眯起,面上是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露出来。 真好玩啊。 这连面都没见到呢就这么好玩了,要是当面逗他…… 唐今咳嗽两声,掩盖勾起的唇角,“那可就说好咯?” “嗯……”这一声,应得很清晰,“说好了。” 唐今看着面前溪流,心情大好。 …… “老师这部剧是历史剧吗?” 重新和好的师徒又回归了以前,或者说更甚以前的关系。 卫琢想起鼓励自己重新打开直播间的那个原因,终于把在回想起有关“梁朝”的历史后,就从心底里冒出来的那个问题问出了口。 历史剧? 唐今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卫琢也是完全没起戒心,老老实实就把秦芝推荐他去试镜的那个宣传片给交代了,“片子里要宣传的文物刚好是梁朝的。” 卫琢看了一眼直播间右上角,“老师直播间的标题一直都是大梁朝……但我之前,不知道怎么了,完全没有想起来……” 说到这个,卫琢就觉得有些奇怪,还有些不太好意思。 毕竟梁朝的历史在初中的历史课本上就有教,哪怕是路边随便抓一个普通小孩来,问她知不知道梁朝,她多半也会回答知道的。 但他之前就是没有意识到…… 真是奇怪。 卫琢这么想,也就把这些话给说了出来,叫唐今听了个分明。 “初中的历史课本上,就有教梁朝啊……”唐今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句话。 卫琢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老师在拍的,是梁朝历史剧吗?” 直播间右上角显示的是梁朝四十六年,那距离梁朝被推翻也没有多久了,或许更应该叫作…… 梁之后的朝代叫什么来着? 唐今回过神,刚好听到卫琢的这个问题,顿时便笑眯眯地回复过去了:“是啊,就是梁朝历史剧呢。” “那老师演的十皇子……”卫琢边问,边在自己脑海里搜索了起来。 但很遗憾的是,在他至多只能算是基础的历史知识里,他并没有找到梁朝十皇子的相关信息。 或许十皇子这个人在历史上很有名。 但对于很多并不是历史专业、对历史并没有太多兴趣,未曾在课外自行了解过相关历史的人来说,历史上的某个知名人物在家中排行老几,这并非大众常识。 如果说出十皇子的大名,卫琢或许还能有些印象……但卫琢一下就反应过来。 他还不知道“十皇子”的大名。 直播间里的其他人出于拍摄剧情的必要,在喊十皇子的时候从来都是喊“殿下”“十弟”“老十”之类的,从不会连名带姓地喊…… 所以…… 卫琢有些恍惚。 虽然很喜欢十皇子这个角色,但他其实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十皇子的大名吗…… 这应该算是。 粉丝失格了吧? 卫琢想到自己的粉丝们,不由得默默唾弃了一下自己。 不过他也没唾弃自己太久。 青年微微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的另一个人,声音清越欢快,“老师,十皇子的大名叫什么?” ——虽然他不知道,但他可以直接问老师。 老师会告诉他的…… 被他这样抱以期待的老师也如他想象一般,眼都没眨地就把答案告诉了他:“叫‘唐文’哦。” 唐文? 卫琢思索了一下这个名字,发现依旧毫无印象。 那或许并不是特别知名的人物…… 又或者说这个名字其实是剧方自创的? 毕竟是拍摄电视剧,哪怕是正儿八经的历史剧,也不可能跟真实的历史完全一样的,很多无史可查的地方会存在剧方虚构的内容。 卫琢也没有想太久这个问题,很快就将话题转移到了秦芝推荐他去试镜那个宣传片的事上。 唐今从善如流地跟着转移话题,引导卫琢分析他要试镜的那个角色,也顺道给“逃课”了好些天的卫琢狠狠上了一次表演课。 天上烈日渐渐被聚集而来的云层掩盖。 当唐今这边的天色暗下的时候,卫琢终于依依不舍地跟唐今告别。 他那边应该已经很晚了。 “早点睡,还有——记得你答应老师的,明天要来按时上课哦。”唐今笑眯眯地嘱咐他。 “……” 卫琢的脸颊又有些泛红了。 虽然文字弹幕发不了了,但图片表情包还是可以发的,卫琢在相册里头翻了翻,终于翻出来一个乖乖盖被子的猫猫表情包,给唐今发了过去。 “老师也早点收工,早点睡。” 唐今表情欣慰,一副老教师被学生的孝敬给感动到的样子,“乖。” 卫琢:“……” 本来带着点羞赧的心一下子变得别扭不舒服起来,卫琢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屏幕里的唐今,那些话最后又还是没能说出来。 “……晚安。” 最后一句小声的道别后,唐今耳边再没了笨学生的声音。 唐今抬头看着头顶不知何时压得愈来愈低的云层,微眯起的浅色眸子里映出云层的乌黑。 风卷过树林,吹得叶片飒飒作响,赤嫖有所察觉,也不再站在溪边饮水,而是走到唐今身边,低头拱了拱她的肩膀,催促她赶紧离开,找地方避雨。 唐今摸了摸赤嫖的脑袋,拖得懒慢的语气里透出几分漫不经心,“原来……” “不是两个世界啊。” 第30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30 # 三十 为了帮笨蛋学生拿下那个宣传片的试镜,接下来的直播里,不管当天是否有空,唐今都会至少挤出那么一刻钟的时间来给笨蛋学生上上表演课。 对此,笨蛋学生表示非常感动—— 虽然笨蛋学生又内向又害羞,是只一被调戏就会毫无招架力大脑直接宕机的傻兔子所以并没有将内心这些感动的话语宣之于口。 但唐今相信。 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一定是非常非常非常感动的。 嗯。 一定是这样。 “明天就去试镜了吧?要加油哦,老师相信你~” 屏幕里,坐在烛光书案前的少年眉眼弯弯,那张愈发俊美,愈发锋芒毕露的脸上写满了对自己这位未曾谋面的学生的信任。 对于明天的试镜,卫琢有些紧张。 这是难免的,不过除去紧张之外,占据内心最多的情绪其实是期待。 那些对于表演感到的不安与不自信的情绪,早在少年一次次的鼓励与安抚之下变得越来越不起眼。 跟老师学习表演已经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他几乎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只是在练习表演……老师经常夸他,说他的台词越来越好……秦芝老师也说他的进步很大…… 他期待可以在这次的试镜里好好表现,期待可以在那支宣传片中让支持他的人看到他的进步。 期待着…… 老师或许也会看到那支宣传片…… 看到他。 卫琢的视线又不自觉移到了直播间屏幕下方。 直播连线——20级粉丝特权。 而他现在的粉丝等级才刚刚…… 卫琢滑动屏幕,很快看到了跟在自己账号后面的数字图标。 ……才13级。 超过10级以后粉丝等级的提升就变慢了……这样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 卫琢落在屏幕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起来。 为了明天的试镜能有一个好一点的状态,洗漱完后卫琢早早就上了床,这会正侧躺在床上,裹在被子里,盯着屏幕里还没有结束的直播。 屏幕里的少年在给他加过油,跟他道过“晚安”后……自己倒是一点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稍微换了个姿势便坐在书案前继续研究起了舆图。 老师每天都会拍摄到很晚。 或许是直播剧的缘故,这个剧组经常会花大量的时间来拍摄一些寻常电视剧里会一剪而过的“日常”镜头。 就比如挑灯看舆图……骑马赶路好几个小时之类的。 但不管是怎样冗长的,甚至完全可以说已经算得上是无意义的超长镜头,老师都会很认真地对待。 从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并不太多,烛芯缓慢的燃烧声,衣物缓缓流淌摩擦的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是那垂眸紧紧盯着舆图似在思索些什么的少年,一直微拧的眉心终于解开的时候。 “……老师。” 唐今眉头跳了一下,“还没睡?” “嗯。” 唐今用炭笔在旁边的纸上简单做下几个标记,“紧张到睡不着吗?” “……没有。” “那怎么还不睡?再不睡觉明天可要顶着‘熊猫眼’去试镜了。”托笨蛋学生的福,唐·古代人·今也学会了“熊猫眼”这种对黑眼圈更生动形象的描述词。 那边的卫琢一时半会并没有回复唐今。 但或许是话筒离他的距离太近了,而夜间的杂音又太少,唐今隐隐约约好像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 轻轻浅浅的,像是柔软的羽毛拂过耳侧,音调柔软,只是那声音又闷闷的,像是捂在什么里头。 “如果,”轻浅的呼吸悄然加快,“试镜通过了……老师会看吗?宣传片……” 唐今偏了偏脑袋,眼眸弯起,语调仍旧带着某种不着调的轻浮,“哦?我们卫琢,很想要老师看吗?” 耳边一度又安静了下来。 许久许久,在唐今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把自己给憋气憋缺氧憋晕过去了的时候,她听见一声羞窘的、直白的、坦率的—— “想……” 浅眸中虚浮着的笑意轰然化作烟雾缓缓漾开,勾结着投入那双眼中的晦暗阴影,沉进更深的眼底。 唐今轻唔一声,有些苦恼地摸起下巴。 她装模作样地纠结了好一番,最终,在耳边那轻轻的,微不可察颤着的呼吸声里,笑眯眯地托住了脸颊: “这可是学生上交的第一个大作业诶,就算你不说,老师也一定会相当认真地检查的——要好好表现哦,要是成绩不及格的话……哼哼。” 少年又露出了那副坏心眼的,幼稚又可爱的姿态。 面对这样的老师,学生能给出的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我会努力的……” 唐今抱着胸,理所当然地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肯定,但又迅速调转话头:“那就先从——不要顶着一双熊猫眼去试镜开始努力吧?还不打算睡吗?难道……想要老师唱歌哄你睡?” “……” 如果笨学生不是一只傻兔子而是一个热水壶,唐今相信自己这会应该已经听见了开水壶疯狂冒气的声音。 再逗下去估计笨蛋学生明天就真得顶着熊猫眼去试镜了。 唐今笑了笑,咳嗽了一声回归正经,“唱歌哄睡什么的还是等你试镜通过再作为奖励给你好了……咳咳!好了,快点睡吧,我也打算睡了,晚安?” 虽然不是开水壶但也已经在疯狂冒热气了的卫琢:“……” 他抬手捂住自己通红的脸颊,双眼紧闭,漂亮的长长的睫毛尾端不断颤抖着,扫过敏感的指腹。 “……晚安。” 心跳声太吵,他其实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太清了。只知道自己应该是这样说了。 像是一小会,又像是很久,从指缝间透进来的屏幕光突然暗下。 直播结束了。 手机就掉落在枕边,但卫琢没有去捡,只依旧维持着蜷缩着的姿势,将自己紧紧地捂在被子里头…… 不知过去多久,被子里越来越稀薄的空气逼得人受不了,他一把拉下被子,湿润的眼眸出神盯着空气里的某一点,启唇轻喘着,呼吸着新鲜空气。 发热的脸颊,燥热的侧颈,那些带着凉意的空气贴上来,要给他降温。 但是…… 柔软的长睫又颤了颤。 呼—— 一阵风声,那床刚刚被拉下去的被子又猛地被拉起来,那双湿润的眸子也再一次被捂进了被子里头。 只有一点点散落的黑发还留在枕头上。 没有多久。 那床紧裹着的被子往旁边稍稍翻了一下。 然后又反方向地翻了一下。 翻来——翻去。 最后,那床笨拙的被子,就这样翻来翻去反反复复地…… 成功把自己滚成了一条。 第31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31 # 三十一 “老师!我——” 青年兴奋的、迫不及待想要与人分享喜悦的声音,在看到屏幕里出现的画面时戛然而止。 烛火照出的光芒被房间里来来往往的人影遮挡,让画面显得尤其昏暗。 但卫琢还是一下在这昏暗的画面之中,找到了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坐在榻上,被来往人群隐隐包围着保护着的那道身影仅仅穿着一件单衣。 她撑着身侧的茶桌,狼狈地低垂着头颅,对着侍从端至面前的盂盆一次一次不断呕吐着。 黏稠的黑血渐渐在盆中聚起,一次吐完,立马侍从拿着帕子汗巾上前替她擦汗,但很快又有医者端来不知名的黑褐色汤汁。 她停了一下,接过那碗汤汁饮过,然后又一次地开始呕吐。 一次一次,直到落在盆中的血液从不祥的黑色转变为鲜红,一切才算终于结束。 时间已过五更。 忙碌了一整晚的医者们再次捧上一碗药汁,不过这一次只是轻轻将药碗放在唐今手边,没有再急着让唐今饮下。 侍从们洗过帕子,替唐今擦过额上冷汗,嘴角还沾着的汤汁血液后,也安静地退了下去。 最后,房间里剩下的除了屈腿坐在榻上的唐今,就只剩下那始终站在一侧,安静注视着一切却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军师。 军师的神色在昏暗的光线当中叫人有些看不太清。 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唐今。 许久,军师开口:“喝了吧。” 她指的是被医者们放在唐今手边的,那最后一碗药。 唐今此刻还低垂着头颅,被冷汗打湿的发丝散乱,遮挡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她下半张脸。 苍白得可怕。 唯独唇缝间还留着血一样的少许红。 “唔……”或许是一息,也或许过去了很久,唐今轻轻发出一道声音,回复军师。 不过她这道声音并不是应好的意思,唐今有些倦怠地侧过脑袋,用手撑着混沌的大脑,才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去看军师。 “让我稍稍休息一下嘛。”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让军师感到烦躁的轻佻,但嗓音却不同往常,沙哑得实在难听。 军师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将那碗药直接端起往唐今脸上送,“休息、休息……不想明天躺进棺材里去休息的话就赶紧给我把药喝了,你这个……” 军师似乎想要骂人,但到底还记着她是自己的主公,那些骂人的话在牙缝间挤了又挤,最后都变成了咯吱咯吱极为难听的磨牙声。 眼看军师真要上来给她暴力灌药了,唐今哑着嗓音哀叹一声,还是接过了碗,选择自己喝。 放了一会,药已经凉了不少,是刚好能入口的温度。 唐今低头嗅了嗅,面上的五官顿时缩成一团,但想要把碗放下吧,偷瞥一眼那还死死瞪着她的军师,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 唐今深吸了一口,两眼一闭干脆仰头干了。 下一秒她就没忍住又干呕了一声,表情扭曲,“这也太苦了吧,我还以为我已经吐得没有味觉了……” 见她把药喝了,军师的脸色稍好了一点,但在听见她的话后,军师冷冷扯起嘴角,“谁叫你要乱吃东西的,好好记着这药的滋味吧,对了,这药一天两次,要喝多久……” 唐今眨了眨眼睛,求饶卖可怜的视线盯上军师。 军师鼻间冷哼一声,无视了她的卖惨,相当冷酷无情地宣布:“就喝到确认你体内的毒素都被除干净为止吧。” ——至于怎么判断她体内的毒素有没有被除干净。 那谁知道呢? 说不定过去个三五十年都还有余毒残留体内,只要有这个可能,那她就继续接着喝吧。 谁叫她身为一军主帅居然想都不想地去赴人家的鸿门宴,赴鸿门宴就算了还真敢在宴上乱吃东西…… 吃中毒了,由于没法判断具体是什么毒,只能催吐,尽量把毒素吐出来,然后再用解毒药辅助…… 哼。 现在这些苦完全都是她自找的。军师面无表情地想。 看着军师这冷漠的脸色,唐今就知道自己未来是真的要吃上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了,她再度哀叹一声,人也如被抽去灵魂一般无力地倒在了榻上。 再看一眼军师,她卷起旁边的毯子,凄凄惨惨地盖在自己身上,开始委屈。 ——毕竟谁知道,对方居然真的敢在这种情况下给她下毒。 之前她们攻下了钱州、潞州,引来了朝廷的征讨,唐今赶在朝廷大军抵达潞州之前,秘密绕道前往沣州,并在沣州附近的山间驻扎了下来。 沣州与潞州间间隔了一个岩州,朝廷大军过道沣州前往岩州,在岩州停脚,预计休息准备充分后再攻打潞州。 而唐今就赶着这个时差,率军攻下沣州,再联合军师率领的在潞州的人马,给朝廷那十五万大军来了个前后夹击。 朝廷大军人数虽倍于起义军,但被围困岩州城中粮草不足,军心不定,很快不敌。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军的统帅文将军决定率一队人马弃城逃跑——至少要把随军来的八皇子安全送回京城去,决不能让皇子为质。 而沣州、潞州分别在岩州之北、南两个方向,此刻想逃就只能从东西两边走。 起义军最开始占据的钱州在岩州的东南方向,若从东走,很可能被提前埋伏好的钱州起义军堵住,所以最后留给朝廷军的就只剩一条路—— 往西。 其实往西也很可能遭遇埋伏,毕竟能跑的路就这么两条,提前做好埋伏并不算难事。 但此刻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一路西逃。 文将军毕竟是老将,正面战场不敌,但弃城带队突围之后,使了好些个虚招,带着八皇子钻进山林里左逃右躲,差点真跑了,唐今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们的队伍截住—— 也亏得唐今认得文选和八皇子的脸,没有被文选分出去的那些不同的替身队伍给忽悠到。 两个人就这么被唐今抓回了潞州为质,不久,岩州也被彻底攻下,这下唐今手握钱、潞、岩、沨四州,已是一番不容小觑的大势力,何况她还抓了八皇子这么一个皇室人质。 朝廷很快派人来与她和谈,谈招安事宜。 招安是不可能招安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被招安——但想把八皇子要回去倒不是不行。 只要给的够多。 一个皇子嘛,想要回去就要回去咯。 她们起义军最缺的就是钱粮了,平白养八皇子这么一张口她们还不乐意呢。 会谈很快结束,招安虽没成功,但两边谈好了八皇子的价格,只待朝廷把钱粮送过来,唐今这边就交人。 会谈如此顺利,当会谈结束对方提出一起吃个饭的时候,唐今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什么鸿门宴是不可能的,使团总人数不过百来人,她身边的护卫没有一千也有五百,想在宴会上对她耍剑、耍暗箭都不太可能—— 他们也总不至于在她的地盘上直接给她下毒吧? 那得有多蠢…… …… 事实证明。 朝廷那边不是蠢。 而是真的已经被她气疯了。 拼上一整个使团还有她手里的十多万朝廷军俘虏、文选、八皇子的性命不要,也要想尽办法杀了她。 好在,唐今在还没有摄入过多毒素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迅速控制住了现场所有人,并在部下的护送下回到宅邸。 然后就开始了前面那些事,催吐,喝药…… 看着那委委屈屈蜷缩在榻上的唐今,军师冷笑连连,“他们这一招是昏急了些,可也十分有效,你若死了朝廷大喜,你若没死,之后又打算如何处理那数万俘虏?” 若尽数把那些俘虏杀了,即便是朝廷那边先对她们动的手,屠杀数万军士也必定叫天下人对起义军产生恶感。 若是什么都不做…… 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就算唐今不做,她手下的那些将士能不为主帅感到愤怒吗? 她不杀,她手下那些大多是农户出身没读过什么书的兵能不杀吗? 要知道,是唐今带领着那些农户们走到这一步的,到如今很多人都已经将唐今视作了精神支柱一般的存在,唐今若死,整支大军必将立刻溃散。 而大军一旦溃散,迎接这些士兵的将会是什么? 就算打着大义的名号,但其实所有人都清楚,她们是在造反。 听着军师冷酷的话语,唐今没有说话,只默默将身上的毯子往上又拽了些,蒙住了脑袋。 一副“不听不听我不听”的混蛋模样。 军师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给这王八蛋上官一脚的冲动,“我会先控制消息,不让你被下毒的消息传出去……至于如何处理后续,希望你睡醒了能给我答案。” 说完这些冷飕飕的话后,军师又冷着她的那张脸走了。 唐今拉下头上的毯子,瞥着军师离开的方向幽幽叹气。 教科书一样的刀子嘴豆腐心啊…… 不过。 言言说的也对,之后该怎么处理…… 唐今正想着,忽地胸口正中又一阵恶心窒闷。 她闭了闭眼睛,按着那块地方缓了好一会,那些不适的感觉才逐渐消退。 这次还真是大意了,没想到朝廷那边居然真的不在乎那么多俘虏了——皇帝也就罢了,那些大臣难道都不管管吗? 这次她虽然是中了毒,但朝廷来使不顾那么多朝廷将士性命给她下毒的事,只要稍微改一改立刻就能变成一把反捅向朝廷自己的刀。 本来朝廷就已经失了民心,如今这一昏招一下,等于把将士之心也拱手送人了…… 仔细想想,这事会不会是皇帝的私自授意? 毕竟朝廷里也不全是蠢货,聪明人还是很多的,就算平时不敢反抗皇帝,碰到这种大事还是会想办法周旋一下的…… 但是皇帝那个脑子,如此私自授意使者不论一切也要给她下毒的话…… 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啊。 她还真得感谢她这位父皇是如此如此的愚蠢了。 能让她省不少事。 “……老师。” 温软的声音轻轻从耳边传来。 唐今偏了偏脑袋,暂时将思绪从那些太过复杂的事情中抽出。 她撑着脸颊,懒懒躺在榻上,模糊应了一声:“嗯?” 反复催吐过毒素的身体有些倦乏,让她没什么精力。 那边安静了一会,才再度传来青年的声音:“老师,中毒了吗?” 青年的声音好像比平时低上两分。 并非声色,而是声音里流露出来的某种感觉。 唐今微微睁着眼,看着什么都没有的虚空,良久,她弯起嘴角悠懒笑了笑,“十皇子中毒了,老师刚刚在演戏哦。” 那边再度沉默下来。 这一次的沉默似乎比以往都要更久一些。 而再次开口时,青年到底指出了内心里一直隐隐约约觉得不对的地方。 “这样的拍摄方式……是不是,不太合理……” 喝下不知名的药水,然后反反复复……卫琢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一次又一次吐出黑色的、红色的血。 ——是把血包藏在了药水碗里一起喝下然后吐,还是、还是什么别的办法…… 卫琢不知道。 但是…… 这样反复让演员拍摄重复相似的镜头好几个小时…… 真的。 是正常的拍摄吗? 卫琢看着屏幕里安静躺在榻上的那道身影。 烛火幽暗,照着那张苍白的,清俊的脸。 漆黑长睫在眼下投落青影,墨色的发丝散落在额角颈边。 她看着镜头,冲着他一如往常地笑,可唇色苍白,眼眸疲倦。 她的身上少有的,不见那些恣意锋芒。 那样的…… 那样的…… 卫琢紧紧抿住了唇。 这样的拍摄方式。 真的。 是在拍戏吗? 第32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32 # 三十二 “这样的拍摄方式……是不是,不太合理?” 青年充斥迷茫,陷在混乱中的声音慢慢从另一个维度的世界中传来。 他的情绪太过好懂,那些暗藏着的困惑迷惘也如玻璃糖纸后剔透晶莹的糖果,清晰地呈现在唐今面前。 是…… 看到她刚刚吐毒的过程了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起的呢? 如果是一开始就在看了…… 唐今稍稍回忆了一下,发现刚刚好像确实在某个时刻——在她还吐得稀里哗啦的某个时刻里,耳边响起过那么一道声音…… 只是那声音转瞬即逝,她当时也正忙着吐毒,根本就没有在意。 ……如果是这么早的时候就在看了,那确实很难解释啊。 之前骑几个小时的马赶路还能勉强找出借口来,但现在这样的行为,怎么看都不属于正常的拍戏范畴吧…… 唐今有些头疼。 该怎么解释呢。 墨色的长睫浅浅眯着,像是困倦,也像是在思考着该如何编造这个尽量合理的谎言。 “这部戏很重要……是冲着拿奖去的。刚刚那场戏更是重中之重,如果中间中断重拍会导致情绪不够的,为了最好的效果我就来真的催吐了。” 开始的第一句谎言出口时还有那么些不太流畅,但随着第一句话落地,之后的语句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唐今慢悠悠地讲完,又朝着“镜头”的方向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一般,“怎么样,效果很不错吧?” 卫琢那边有许久都没有回话。 ……还是太牵强了吗? 唐今思索着要不要另外找个借口,或者…… “嗯、嗯。”青年带着几分哑意的声音忽而响起,像是这会儿才突然回过神来,有些不知所措地肯定唐今的话,“效果很好……” 这下倒叫唐今有些不明白他这会是怎么想的了。 唐今狐疑地摸了摸下巴,试探着又问了一句:“老师很敬业吧?” “……嗯。老师很敬业。” “就这样?” 那边安静了一会,“老师,很好,很敬业……” 熟悉的笨蛋人机似的夸人方法啊。 不过这样的状态也让唐今彻底搞不清楚他的想法了……但既然他什么都没有质疑,唐今就当他是信了她刚刚的解释吧。 揭露这场直播的真相,并不会给任何一个人带去好处。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感到开心。 相比赤裸的真相,唐今一向是更乐意让他人处于虚构的幸福之中的。 唐今打了个哈欠,抛去那些多余的想法,“看来以后还得多给你上一堂课——课题内容就是如何正确地夸赞别人。” “嗯?”那边完全没反应过来唐今的话题转变。 “没什么。来找老师不是只想来拍老师马屁的吧?卫琢同学。” “……不是。”或许是被她的话语羞到,青年微哑的声音小了些,“我的试镜通过了,老师。” 唐今本来都要眯上了的眼睛唰地睁大,“真的?” “嗯。” “恭喜啊卫琢同学,试镜现场的表现怎么样?不对不对,你都通过试镜了,表现一定很好——怎么样,有没有让周围人大吃一惊,说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嗯,你可是我亲手教出来的,一定有震惊到现场很多人吧……” 本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一副被抽干了精气神模样的少年忽地亮起了眼睛,嘴里絮絮叨叨地开始推演他试镜现场发生的事,看那模样似乎下一刻就要撑着坐起身,直接原地满血复活了一般。 而这样令人咋舌的,叫人触动的,不可思议的转变。 是因为他。 ……是因为他通过了试镜。 …… 是因为。 老师,替他感到高兴吗? 即便剔除掉那些太过自以为是的想法。 即便把原因定为最朴素无华的一个。 可心脏却还是脱离卫琢的控制,加速跳动起来。 有酸涩的,甜稠的, 像是果汁又像是蜂蜜一样的情愫在心脏中心蔓延。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情愫了。 望着手机屏幕里那真心实意为了他感到高兴的唐今,卫琢趴在书桌上,将脸埋进了肘间。 “老师……” “唔?怎么了,难道没有大展拳脚,让试镜现场的所有人都为你狠狠惊艳吗?” 老师又开始说那些轻佻不着调的调笑话语了。 眼睛埋在衣袖里,他看不见手机里的画面,什么也看不见…… “……就算有,老师也看不到。”从衣袖间传出的声音有些闷,听不清情绪。 而他的老师还是用那样轻佻的语气回他:“谁说的,试镜现场应该有人录像吧——咦,卫琢同学,你没有录像吗?” 唐今嘀咕起来:“一般都会录吧?毕竟还得给老师检查……” 自己嘀咕了那么两句,肯定了“一般都会录像”的这个毫无理由根据的结论后,唐今直接理直气壮:“这么算的话,如果老师最后看不到你的试镜现场可是你的问题哦,卫琢同学。” “……” 唐今:?装高冷? 唐今嗯嗯两下清了清嗓子:“哈喽哈喽?卫琢同学?卫琢同学在吗?禁止冷暴力老师哦卫琢同学?冷暴力老师是不对的哦——” 埋着脑袋的卫琢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皙白脸颊因为一直捂着泛起两团酡红,“我没有冷暴力老师……” 唐今哼哼两声,“那你都不说话,让老师一个人说这么多也不理老师,老师的喉咙可是刚刚经过摧残还疼着呢……哼,我要让大家都知道,卫琢是喜欢冷暴力老师的渣学生……” “我没有……”卫琢想要解释,但唐今根本是在无理取闹而已,他不管怎么解释都不可能争得过唐今的。 好在类似的事之前也发生过,他也记得该怎么应对自家老师突如其来的幼稚行为…… 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要……顺着老师就好了。 面颊耳尖有些泛热,卫琢抿了抿唇,最后还是泄了气,闷闷道:“我录了像……” 屏幕里,一副“今天你别想善罢甘休”气哼哼模样的少年一下眯起了眸子,“哦?” ——发来看看? 少年的脸上写满了“奸计得逞”四个大字。 卫琢:“……” 老师是幼稚的坏心眼大尾巴狐狸。 心里默默给自家老师贴上大大的坏狐狸卡通贴纸,卫琢又弯了弯眸。 墨色眸中划过几分狡黠。 “——但是。”轻飘飘的两个字悠扬吐出。 听得唐今眼皮一跳。 “直播间里发视频要20级的粉丝才可以。”温和嗓音轻声慢语,简直像在哄人一般,“或者,老师有别的联系方式可以让我发视频吗?” “……” 卫琢眨了眨眼睛,“学生拍好了给老师检查的作业视频,但是老师不给学生上传视频的方式的话……” 卫琢视线微闪,面颊又有些发烫,但他还是慢慢启唇,轻飘飘说: “不可以消极怠工哦……老师。” …… 唐今的嘴角大大地往下拉。 傻白兔学生。 居然会耍坏了! 唐今眯眸盯着眼前空气——是啊她就只能盯着空气,甚至连可恶坏学生的脸都看不到——更气了! “哼!”唐今大大地哼了一声后再也不说话了,气鼓鼓地躺下身,将被子往脑袋上一蒙,直接睡觉。 坏学生! 在她一觉睡醒之前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气鼓鼓的老师气鼓鼓地睡了。 …… 好可爱。 卫琢趴在桌上,墨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里气睡过去的唐今。 盯了好久好久,长睫轻眨,心脏像是承受不住太过浓烈的情愫而轻轻抖动了一下,然后是重复的念头跳出—— 好可爱。 老师,又帅气,又可爱…… 对人那么温柔,演技那么好…… 卫琢渐渐掩下了眸子,却压不住眼睫的颤动。 这么优秀厉害的老师,真的会在娱乐圈里……在这个世界上,籍籍无名吗? 无论如何都查不到信息的一大票演技好到出奇的演员、从未听过消息的直播剧剧组、根本不受他控制随意出现在手机里的古怪直播间…… 卫琢微微抬眼。 不知何时直播间的画面已经暗下。 这个古怪的直播间又要消失了。 卫琢的视线定格在直播间的右上角。 ——大梁四十六年。 卫琢的面前还摆放着一台电脑。 他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慢慢敲下“大梁四十六年”这几个字。 鼠标的指针缓缓移动至搜索按键上。 食指却僵硬着,莫名地,久久没有动作。 不知过去多久,眼中忽地有光线闪烁,卫琢低头看了眼亮屏的手机——是试镜成功的那部宣传片的导演给他发来的消息。 卫琢拿起手机回复消息。 良久,等他再将注意力转回电脑上时,电脑屏幕已经彻底暗下。 漆黑的屏幕里倒映出愣神的他。 ……他在想什么呢。 卫琢托着脸颊垂眸看着手机发起呆来。 比起那种魔幻电视剧一样的情节,他现在对老师抱有的情感才更值得他苦恼才对…… 逃避了这么久,可到底还是得面对问题的。 他这算是什么,网恋吗? 就算是网恋也不该……他的取向不是男性啊…… 可是。 不可能不喜欢上老师吧…… 卫琢抿唇,墨色的眸中朦胧着无法拂去的雾,他慢慢低下头颅,从肺里叹出深深一口气,然后又一次地,像是鸵鸟一样的,把自己的脑袋埋了起来。 老师……会…… ——会喜欢他吗? 太过大胆的念头才刚刚冒出,便迅速被青年胡乱抹去。 唇瓣被无意识地轻咬,青年压着那股羞耻,压下那样令人害羞的大胆念头,混乱地想。 老师会—— 喜欢什么样的人…… 第33章 天空飘来一行字33 # 三十三 中午时分,唐今刚一觉睡醒,军师就带着医者还有昨晚她喝过的那苦涩得堪比催吐药的清毒汤来了。 唐今扭曲着脸将一碗清毒汤喝完,胸口隐隐的窒闷也不知道是被那药汤的苦涩味压下去了还是这药真的有用,竟一下便缓解了不少。 ——唐今觉得应该是前者。正经汤药哪有起效这么快的。 军师看着她眉眼皱巴的样子没什么感情地呵一声,招手让侍从上前帮她洗漱,旋即又直接叫人把养胃的粥食端了上来。 唐今也就这么坐在榻上连地都没下,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听军师汇报起了目前的情况。 昨夜她中毒中得实在突然,尽管军师第一时间就叫人去封锁消息了,但这消息还是被传了出去。 “好在这消息传得慢,目前只在第一军中传开……城中那些世家应当也收到消息了,我命人监控他们的动向,但暂时还未有人做什么蠢事。” 唐今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世家之人一贯谨慎,没确切瞧见我的尸体前不会擅动。至于军中……我待会亲自去军中走上一趟。” 三人成虎,虽然唐今没真的出事,但这种消息传久了传开了还是对军心不利,甚至很有可能会被人利用,能越快将这消息压下去越好。 “使团那边呢?”唐今接着问。 “使团副使昨夜便服毒自尽,正使和剩下的人我审了,对下毒之事一无所知。” “副使?” 军师点了点头,眉心也拧了起来,“此事极有可能是朝中某一大臣……或那昏君的个人所为。” 唐今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样一来该怎么处理这事就真有些棘手了…… 唐今眯了眯眼,“那位正使是叫娄珍吧?” “是。”军师看向她,“你想到了什么?” “此人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而且对方也完全不认得她。 知道朝廷要派使团来和谈的时候,她还稍稍担心过自己会不会被认出来呢——当初抓八皇子跟文选的时候她都一副灰头土脸打扮,那两个人至今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军师思索了一下,“应当是那昏君最近提拔的……” 军师话语一顿,对上唐今视线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命人去查。” 唐今笑了笑,继续喝粥。 皇帝刚愎自用贪图享乐,近小人而远贤臣,能被他突然提拔起来还任命做使臣的—— 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代表没什么底线,也没什么操守。 而没底线没操守就代表着可以反过来为她们所用。 那自尽的副使虽蠢,但如此果断的自信……或许是被以其他条件逼迫,也或许是真有那么一颗忠君之心。 但这位正使嘛…… 副使恐怕以为只要自己一死她们也就没有什么证据来指证朝廷这般罔顾将士俘虏性命的做法了,可事实上,谁又知道下毒的主谋究竟是谁呢? 她们完全可以利用还活着的这位正使,来好好宣传一下朝廷的所作所为。 正使这名头听着还比副使合理那么许多呢。唐今乐呵呵地想。 军师清楚后续该做的事,就准备走了,不过走之前她又想起什么,退回来:“还有一事。” “嗯?” “胡蔓、荀融他们在外面,都是忧心你的身体,想来看看你的情况的。” 军师说的是唐今手底下几个亲卫副将的名字。 唐今疑惑,“叫他们进来呗,刚刚怎么不叫他们一起进来。” 军师张了张口,“……说是你还未醒,不太合适。” 唐今一下就知道这话是谁说的了,“恒嵘吧?” 她手底下的这些个副将有女有男,大多人在追随了她后,就不会再在意那些迂腐规矩的—— 但也不是人人都能这么快改变思想的,还是会有那么一些人顾忌着男女大防一类的迂腐规矩。 比如恒嵘,年过七十的老学究一位,虽然不忍苍生受苦愿意追随她起义,但某些事上的思想还是古板。 所以这种什么她还没穿戴整齐,不能进她房间之类的事,多半是恒嵘提出来的。 对于唐今的猜测,军师不置可否。 恒嵘乃当世大儒,有他站队起义军能给她们带来很多好处,因此他的一些小陋习……也可以暂时忍受。 不过最好还是尽快培养出能接班恒嵘的人来…… 军师在想些什么唐今大概也猜得到,她叹了口气,“行了,我待会去见,你先回去吧。” 军师应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拱手一礼退了下去。 等到唐今吃完饭,见完一众部下,又去军中溜达了一圈稳定并再度收拢了一拨军心的时候,天色也渐渐黑了下去。 不知不觉有沁凉的一团轻轻砸在唐今头顶。 她抬头看一眼,竟看见鹅绒纷纷落下。 下雪了。 不知不觉都至冬日了…… 也对,她夏时离京于南方起义,如今占据四大州城,拉起将士近十万人…… 地盘还行,军队人数还是少了些,这还已经是唐今击败朝廷军后两次扩军后结果,还是太少了点……主要是她们的粮食还是不够啊,接下来该养精蓄锐一番,屯粮,扩军,跟朝廷玩玩舆论战,待到时机成熟…… 再一举攻入京城。 脑子里把起义军的后续要事理顺了,唐今也就开始思考另一件事了。 过年了,在京城里抱病了足足半年的十皇子…… 也可以死上一死了。 唐今摸摸下巴,招来人一番耳语。 …… 卫琢再次进入直播间,看到的就是坐在炉火前一边翻着账本一边看雪的唐今。 “雪?”卫琢看着屏幕中,窗外洋洋洒洒的大雪,疑惑出声。 在唐今这边,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了……她身体里的微量毒素都已经在这几天一碗又一碗的苦药之下被去除得差不多。 她都忘了,还得警惕她的这位傻白……坏学生发现不对。 唐今只小小慌了一下,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用起了屡试不爽的那个理由:“剧组的布景,怎么样,好看吗?” 卫琢沉默地看着屏幕里的画面。 从古旧的雕花窗里,看见天空一侧明月皎洁,从天上落下的雪花映照着那些月光,透出梦幻般的莹洁色彩。 雪在落地上,落在银白色的院落之中,整个世界静谧无声,像是一幅美又孤寂的画。 噼啪。 只有火炉缓缓燃烧的声音。 只有烛火照出来的时而轻轻摇晃的橙黄的光。 只有望来的熟悉的浅眸。 为卫琢所见的全部画面添上一分鲜活的生气。 她是真人。 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人。 绝对不会是什么……触不可及的幻影。 卫琢弯起唇角。 “嗯。” “很好看。” 他顺着她的说。 第34章 天空飘来一行字34 # 三十四 新年来得很快。 仿佛前不久才下了这天地间的第一场雪,而眨眼间便已来到年尾。 唐今巡视过沣州、岩州、潞州三城后,带着几名亲卫赶回了钱州。 钱州在地理位置上最适合作为后勤保障的大本营,唐今这半年来搜集的不少钱粮跟重要人才的,都被她安置在了钱州。 或许是提前得知了唐今要回来的消息,唐今入城当日,街道两侧挤满了前来迎接的百姓,一张张黄褐色的面孔高仰着,漆黑的眸子朝着坐在马上的唐今看来。 “将军!” “将军——” 带着欣喜的呼喊声将唐今包围,唐今有些讶异,但很快就调整了表情,笑着朝周遭拱手。 隐约间唐今捕捉到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顺着声音看去,便见终于不再衣衫褴褛的孟阿婆牵着身侧的丑丫,挤在人群里,努力朝她这边挥手。 唐今亦朝孟阿婆的方向挥了挥手,又转向周遭,“乡亲们的情谊唐某铭记于心,只是天寒地冻,诸位还是快些回去吧,莫要吹风受寒了!” 周围顿时传来一声声“不怕冷”的回应,唐今也没法子,只能唤来亲卫,让其去准备东西,在城门附近熬煮姜汤,给这些百姓们都发上一碗驱寒。 亲卫应下一声便先行一步赶往府衙,唐今又一次谢过周围百姓后,也准备走了。 只是她才刚刚策马前行一段路程,便见前去的亲卫又折返回来了,唐今正要问他怎么回事,就见他身后几队穿着整齐服饰的衙役正推着一辆辆小车朝这边赶来。 而那些小车之上,正夹着一口口大锅,隐约可以闻见随风飘来的姜汤气味。 唐今驱马靠近,认出了为首的襦裙青年,“双双?你后边这些是?” 本来面色平静的姚双在听见她那一句“双双”时,额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但很快她就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虚假但又不失礼貌的笑来,“猜到将军或许需要,便叫人准备好了。这些姜汤应该够那些百姓食用。” “双双向来妥帖。”唐今感慨一声,让开路,让那些推着姜汤车的人先行过去,随即又朝身后一名侍从使了个眼神。 那名侍从立刻翻身下马将马匹让给姚双,自己则走到马前准备牵马。 ——姚双骑术一般,自己最多只能上个马,骑行就很不擅长了。 在侍从的牵引下,姚双慢慢来到唐今身侧,与唐今并行。 唐今一边往府衙的方向走,一边问起姚双钱州的情况。 姚双是军师推荐给她的人才,这几个月来唐今跟军师在前线与朝廷交战的时候,后方的许多事都是交给姚双处理的。 很多要事唐今在姚双递交的文书里已经看过了,但这会再听姚双亲口说一遍,又能知晓更多细节。 只是这话总有说完的时候,而前方,府衙也已经到了。 唐今翻身下马,同姚双一齐进入府衙,而后便直接转了话题:“双双,你先前在信中提到的那事……” 姚双一下就知道了她的意思,毕竟唐今这么快赶回钱州多半也跟她信里提到的事情相关。 她又恭敬行了一礼,“将军请随我来。” 没人提什么接风洗尘的事,唐今在姚双的带领下穿过府衙后堂,径直来到了钱州城中的锻造坊。 这锻造坊在唐今攻下钱州城前便有,只是唐今在攻下钱州后又把这地方扩建改造了一次。 如今整个锻造坊的面貌已经和最开始的模样完全不同了,唐今才一踏进这地方便感觉到一阵热风扑面而来。 而里头正在做事的工匠少说也有一二百人了——这应该还不是全部的人。 姚双带着唐今走进,却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所有工匠都在专心做自己的事——或是锻造刀剑,或是打磨箭尖。 穿过一个又一个工作间,唐今终于来到了最末尾的一个房间。 唯独这个房间并没有和其他房间连通,且门口有人驻守。 在与驻守的士兵们对过口号后,姚双领着唐今走了进去。 先是穿过一条狭长的隧道,最后才是真正的房间。 那里,几个工匠早已等候多时了,看见姚双出现顿时便站起了身,“大人……将军!” 这些人也认出了唐今。 唐今朝众人点头,“辛苦诸位了,不知……” 还不等唐今问,领头的一个工匠便神情激动地上前,“我等不负将军所托,终于做出了将军所说的东西,请将军看这边——” 另外两个匠人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沉重木箱抬到工作桌上,揭开盖子。 摆在箱子里头的,是一截截留着线头的铁管。 唐今伸手便要去拿,旁边的匠人看到她的举动却忍不住提醒:“将军小心,这东西虽需火引,但实在危险……” 唐今当然知道,但看着那匠人紧张的眼神,还是放轻了些动作轻缓地拿起了其中一根铁管。 嗯…… 确实符合她的要求。在这个时代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试过威力了?” 匠人点头,说到这个面色还有些僵硬——充斥着惧怕与狂热:“开山辟地轻而易举!若是用在人的身上……便是穿上最好的铠甲也没用!” 这话实诚,但也太不精准了一些,唐今正欲问得更仔细一点,旁边的姚双便补充。 “威力范围在一丈半左右,一丈之内身死或重伤,之后无力再继续作战,一丈到一丈半会受影响,但除非被炸出的铁片直接击中,否则不会直接倒地,之后也还能继续作战。一丈半之外就完全不受影响了。” 唐今点点头,说了个“不错”,又含笑看向一众工匠,“尔等想要什么奖赏?” 这一句话顿时就叫本就激动的工匠们愈发激动了,好几个人的脸当场都兴奋得红了起来。 他们都知道自己这次是立了一件大功,当然也想过自己能得到什么奖赏,只是没想到唐今不是直接将奖赏给他们,而是问他们想要什么—— 难不成他们想要什么就会给他们什么吗? 几个人激动归激动,但心底对唐今跟姚双还是十分敬畏的,于是你看我我看你了好一会,才有一个人被推出来,作为代表向唐今提出他们想要的奖赏。 无非是田地跟钱财。 这个要求和他们的功劳相比一点也不过分,唐今笑着点了点头,让姚双把这些人的名字住址记下,便离开了此处。 但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唐今又退了回去,“对了。” 屋子里正互相庆祝着的几个匠人连忙转过头,“将军?” “还有一样东西你们也试着做做,若是能在年节之前做出来,方才说的赏赐再给你们多加两亩良田。” “这!不知道将军想要什么?!” 唐今回忆着前两天在给她那位傻白兔学生上课时对方无意提到的东西:“一种叫‘烟花’的玩意……” …… “那些匠人世居钱州,他们的家人也都在钱州城内。”离开锻造坊,姚双跟唐今这么说了一句。 唐今“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没有再说其他。 姚双的意思她明白,那些匠人和他们的家人都在她们的控制之下,想要泄密是不太可能的。 姚双又看了唐今一眼,见她神色松弛似是心情不错的样子,还是开口询问:“将军要那‘烟花’做什么?” 刚刚唐今给那些工匠讲“烟花”的模样,姚双自然也都听见了。 但她不是很理解。 那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唐今要来干嘛? 现在的功夫更应该叫那些匠人抓紧时间多做些火药管不是吗? 毕竟年后朝廷或许会再次动兵也说不定…… 而且军师乐正言给她发来的信中说过,唐今要那些火药管不仅是为了打仗,更是为了开荒…… 开垦荒地一向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很多百姓没有田但也没法开荒,仅因为靠他们个人的力量根本没法挖开山石冻土开垦出能够种植粮食的田地。 但若有了威力那般大的火药管就不同了,开荒会变成一件简单的事,田地变多了,粮食也会变多。 所以姚双是很支持唐今命人研制火药管的。 但是唐今方才命那些工匠研制的什么“烟花”…… 听到姚双的话,唐今也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 确实…… 现在她们不该浪费时间再去研究那好看但不中用的烟花了。 可是呢。 不知不觉间唐今已经和姚双来到了商市,周围不少摊贩叫卖着,百姓们也聚集在一个个摊子铺子前添购年货。 当然,他们买的东西并不算多。 唐今攻下钱州半年,也仅仅是让城中大部分百姓能每日吃上一口饭而已,还没做到让每户人家都富裕起来。 不过尽管如此,唐今的手下们也对唐今十分崇敬了,觉得她是救活了这一城的百姓,是堪比圣人之举。 唐今弯了弯唇,“双双,你听说过有人人都能吃饱饭,人人都能穿上冬衣的国度吗?” 姚双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天下大同。那只存在于圣人的假想之中吧。” 便是一代王朝之盛世,万世明君之治下,在无数的地方也必定有人因为饥饿、寒冷等等原因而死去。 “或许在未来会有呢?” 姚双不置可否。 或许吧。 但即便未来会有,那样的未来也距离她们太过遥远。 那是她们此生不可得见之盛景。 唐今笑着眯眸看向天空,“双双,如今我们便得以窥见那个国度之一角了……有人将它带给了我。” 姚双拧了拧眉。 她看向唐今,试图从唐今的脸上找出点什么。 但很可惜。 她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唐今是认真的。 人人都能吃饱饭,人人都能穿上冬衣的未来国度之一角…… 烟花吗? 姚双微笑,神色淡漠:“您想让工匠给您做好玩的就直说。” 她只是出于疑惑问问而已,又不是一定要拦她,何必找这种借口搪塞。 唐今:“………” 半晌,前不久刚满十六,生性爱玩爱闹的少年将军对着她的部下狠狠甩出了一个超大声的“哼”。 坏双双,一点都不懂“罗曼蒂克”,一点都不浪漫! 第35章 天空飘来一行字35 # 三十五 “嘭!” 赭黄袖袍扫过桌面,几封奏章随着桌上的茶杯一齐被摔在桌角,沉重而凌乱的闷响惊得殿中的宫人臣子们齐齐跪了下去。 桌后,一身龙袍的男人面色涨红,眉心间压着挥之不去的厚重阴云,眼下深而厚重的眼袋让他那双狭长尖利的眼睛显得格外阴鸷。 他死死盯着跪在底下的几个二三品文武大臣,怒意无法掩饰。 “一个无声无名的小小贼寇,满朝公卿竟无一人能为朕解忧?!” 诘问之声自上传下,看似是问句,但根本没有臣子敢开口搭话。 而皇帝一见他们这副模样,就更是怒气上涌。 想到他们平日里阻挠自己修建行宫、南巡游玩时的种种行为,皇帝又不免冷声讽刺:“平日在朝堂上一个个尖嘴薄舌的,如今倒是都哑巴了……” “呵,怎么,难道那区区的无名小贼比朕还叫你们惶恐?” 地上几个大臣有的被这话激得面色发红,欲言又止,有的则无奈闭眼,不想多说。 他们这反应倒是叫皇帝有了一种报复性的快感,但心情没好一会,想到刚刚奏章上提到的那些,他便又是恼火。 顿时间,他连坐也不坐了,甩袖起身,在桌案后踱起步来,边走嘴里还忍不住骂。 “胸中无君无父的狂悖贼子!该杀!该杀!” “砰!” 又是一声重响,是皇帝一掌狠狠拍在桌上的声音。 底下诸臣愈发不敢吭声。 等了许久,等到头顶那踱步声终于停下,皇帝累了,重新坐回了书桌后。 才终于有一个臣子微微直起伏下去的腰,“陛下……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陛下究竟为何要命使团给那贼首下毒呢?且不论八皇子与文选将军尚在贼寇手中,那数万将士俘虏……” 这臣子显然也是憋久了,一开口,语气就难免带上了几分质问。 毕竟他实在是搞不懂皇帝脑子里想的什么,连命使团给对方下毒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但还没等他说完,上首正在喝茶的皇帝便直接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此事是那贼子栽赃于朕,不必再说了。” 臣子一噎,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对上皇帝阴郁警告的眼神,表情顿时就像吃了蚊呐一般有些难看。 但良久,他还是低下头去,没再说话。 皇帝也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反正这事他做得隐蔽,只是口头暗示了那谈判副使几句,示意他那么去做而已……并未留下什么实证。 只要他不认,谁也别想拿这事指责于他。 不过那该死的贼子——还有那娄珍! 想到刚刚那封奏章里所叙述的内容—— 朝廷派去的谈判正使娄珍,承认自己奉皇帝私令,不顾数万将士俘虏的性命,假借和谈之机给起义军的首领下毒…… 就因为这事,文人士子群情鼎沸,军中武将兵卒骚动惶惶…… 今儿一早,那些太学学子竟在宫门外静坐抗议,要他为此事下罪己诏? 简直荒谬! 如此一想又是恼怒,看到底下那几个一无是处的大臣就更是烦躁,皇帝冷冷盯着殿中一角,良久,还是斥问身侧宦官:“老十的病还未好转?” 其实自文选八皇子被俘以后,就有人提议让十皇子去带兵平乱,但这一次并不是皇帝不愿,而是老十竟然在这个档口染上了疫病! 若只是风寒…… 都别说风寒之类的小病了,古时有将领中风在家,只因皇帝一道指令便撑着身爬起来去带兵的都有。 但疫病…… 疫病是会传染的。 别说让十皇子出门带兵了,现在整个十皇子府都被围了起来,除了指定的两个太医以外禁止任何人进出。 淳贵妃这段时间也因为这事一直来找皇帝哭,哭得皇帝心烦。 听到皇帝问话,旁边的老宦官抖了抖,很快便带着哭腔道:“今早宫外传来消息,十殿下病情恶化,说是……说是……” 后面的话老宦官没有再说下去,但听老宦官这把悲戚尖细的嗓子,便知十皇子的情况恐怕是相当危急了。 这事皇帝倒也有心理准备,毕竟半月前替十皇子诊治的几个太医就上报过十皇子恐命不久矣的消息,现在也不过是勉强吊着命。 皇帝面色不好,但他当然不是在为了十皇子性命危急而担忧了,而是…… “都是些不中用。”皇帝低啐了一句。 他声音不大,但这殿里本就安静,这么几个字吐出来不论是离他最近的老宦官,还是底下依旧跪着的几个大臣,都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老宦官默不作声,底下几个大臣低埋着脑袋,谁也看不出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许久,或是觉得这几个大臣跪在这里除了给他添堵外,也没有别的用处,皇帝一脸不耐地挥退了众人。 几个自被召来后就没起过身的臣子终于能起身离开。 默然走出宫殿之时,一众臣子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的淳贵妃。 淳贵妃身后只跟着两个婢女,衣装稍有凌乱,似乎来得很是匆忙。 为首的老臣主动向淳贵妃行了一礼,离近了,隐约看见淳贵妃面色煞白,而眼角却有几分发红。 联想到刚刚在殿中听到的消息,老臣不禁问了一句:“贵妃娘娘这是……?” 淳贵妃似乎压抑情绪已久,听到他问竟抬手以帕掩面,轻声啜泣起来,“宫外传来消息,小十她……本宫是去求陛下让本宫出宫一趟的。” 众臣皆是一惊,不顾染上疫病的风险也要急着出宫…… 是去见十皇子最后一面? 尽管因着近来的一连串消息,对于十皇子之死大臣们心中已早有准备,可真临到了这会儿,还是有不少人心生哀戚。 他们其中几位或许与十皇子并没有太深的交情,可如今君上是这么一副德行,其他的皇子在手腕上甚至还不如皇帝…… 十皇子可以说是为数不多的真正能重整大梁的人……可如今十皇子病危,看看皇帝,看看其余皇子,在场诸臣竟隐隐生出了一种刻骨寒意。 大梁…… 如何后继啊。 臣子们心中五味杂陈。 淳贵妃却没有再与他们交流,匆匆告别便踏入了那大殿中。 没多久,淳贵妃再次带着两个宫女出来,而这一次,她们直奔宫门而去。 当日夜里,十皇子薨,满京震动。 淳贵妃伤心过度晕厥,暂歇宫外,两日后,竟被诊断染上了与十皇子相同的疫病。 或是因十皇子之死伤心过度加重了病情,或是原本身体便柔弱了些,缠绵病榻数日后,淳贵妃竟与十皇子同去。 皇帝悲戚落泪,追封淳贵妃为孝景皇后,十皇子为襄王。 因二人皆染疫病而死,未曾停满灵,不日便封棺下葬。 …… “终于死了。”收到京城传来的消息,唐今长吁了一口气,原本拧着的眉头都一下子打开了。 看到她这么开心,卫琢也不由得好奇起来,“谁死了?” “十皇子。” “哦……啊?”卫琢以为自己听错了。 唐今淡定地将手中密信扔进炭盆,然后乖巧地托起脸颊,笑眯眯地看向“镜头”所在的方向:“十皇子——我们卫琢同学‘最喜欢的’十皇子——死了哦。” 第36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36 # 三十六 “是我们卫琢同学‘最喜欢的’十皇子死了哦。” 唐今笑吟吟地将话语说出,满意地听见耳边突兀响起了像是被水呛到般的咳嗽声。 几息后,那略显狼狈的咳嗽声压了下去,但青年再次传来的声音也明显哑了几分,“不是最喜欢的……” 他嗫嚅着想要否认唐今刚刚的话,却又一下子被唐今抓住了这话语中的漏洞。 那双明亮的浅眸眯起,酿出几分危险韵味。 唐今拉长语调,颇为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不等卫琢反应便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似的诘问起来: “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吗卫琢同学?是在其他的剧里看到了更好的人见异思迁了,还是卫琢同学本来就是这么三心二意、喜新厌旧的花心大萝卜呢?呵呵……已经腻了十皇子所以她死了也没有关系了是吧?” 你这个没有心的坏蛋大渣男! 明晃晃的一行字写在唐今眼里,充满了被负心人抛弃般的幽怨斥责。 卫琢:“……” 不知道是热气想从皮肤里钻出来,还是热气紧贴着皮肤想要往里钻进去。 耳畔贴着发际的那一块肌肤已经尖叫着开始沸腾,让卫琢根本无暇考虑太多。 他还试图否认:“我没有……” 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否认存在感实在太低。 看着屏幕里半点不为所动,反而轻哼一声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的唐今,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势,卫琢脑袋一热,抢在唐今开口前一鼓作气把话说了出来: “我最喜欢的是老师——” 声音戛然而止,眼眸轻颤着敛下又紧闭。 但很快,他又睁开眼。 羞耻让面颊发烫,让呼吸凌乱。 但卫琢那双平日里向来过于静谧的眸子里,亮起小小的,如夜星般的光。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里表情呆住的唐今,小声地,收敛着轻喘气息地,将后面的话语补全:“然后才是十皇子……” …… 唐今抬手,捂住自己不自觉张圆的嘴,一双浅色的眸子瞪得前所未有地大。 她的眼里充满了某种只有在听到极为恐怖的消息时才会出现的惊惧。 “……卫琢同学。”唇瓣上下哆嗦了一下,连带着从嘴里飘出去的这么短短的四个字也跟着抖了起来。 她的眼里甚至闪烁起了泪光,“你……” ……你? 卫琢无意识地咬唇,从唇齿间轻轻流淌过的气息也开始变得灼热。 唐今的眼中充满复杂。 良久,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了一般,狠狠一扭头,不忍直视地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你居然一直对老师抱着这种坏坏的念头吗?!” 她痛苦,她羞愤,她震惊,她失措。 她一把捂住胸口还有那么一点儿痛心疾首: “就算老师再怎么出色,身为学生也不可以对老师抱有这种坏坏的念头啊!” “这是不伦之恋!” “这是不正确的!” “你看看老师的脸——” 唐今虎目含泪,扒拉着自己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十六岁青春无敌美少年俊丽俏脸蛋,义正词严: “看看这张年迈的、充满皱纹与老人斑、历经沧桑看淡了红尘的脸,你真的可以对着这样一张脸产生那些坏坏的念头吗?” “问问你的心卫琢同学——你真的可以吗?!” 卫琢:“……” 脸颊上的热意莫名降下去了很多。 也或许不是莫名。 但心脏的地方还是怦怦怦地飞速跳动着,像是恨不能跳出胸膛去,让所有人都知晓它的所属。 卫琢盯着屏幕里的少年,沉默了一会,还是小声反驳:“老师,你比我小。” “什么?不可能,为师是娃娃脸,今年四十有五,马上就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哦。” “……” “看不出来吧哈哈,很多人也都这么说。” “……” 没有在意他这沉默,唐今笑呵呵地继续:“所以,对着一位年近半百的老人家,卫琢同学真的还可以产生那些坏坏的念头吗?这样可是——” “可以。” 轻飘飘的但又无比清晰的两个字骤然打断了唐今的话。 唐今甚至微妙地卡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听见了什么,“……哈?” 耳边有东西被拿起的细碎摩挲声。 而后,青年的声音再度响起,若即若离地萦绕耳畔。 恍惚间,那每一个字眼从唇间吐出时带出柔软呼吸,轻轻悠悠地吹动耳廓边那细细密密的绒毛。 催发无尽痒意。 青年的声音就这样柔软地充斥耳畔: “就算老师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就算老师的脸上长满了皱纹和老人斑……就算老师是我的老师。” 在唐今收紧、震动的瞳孔里,他轻声说: “我也还是会对老师抱有……坏坏的,念头……” …… 【你有恋老癖?】 030没忍住蹦出来问了一句。 ——也问出了唐今的心声。 当然,只是那么一刻里她突兀蹦出来的心声,并不是真的觉得卫琢有恋老癖…… 难道他真有? 嘶。 唐今倒吸了一口凉气,神情凝重地捂住了嘴。 ——瞳孔还在持续性地震。 且不论笨蛋学生有没有恋老癖,眼下发生的对话都…… 不太对吧? 被她刚刚那番话语调戏,笨学生不是该和以前一样,羞羞涩涩地说“不是”,期期艾艾地喊“没有”,温温软软地求“老师不要这样”吗? 明明只是对老师的尊敬爱戴却被她曲解为“坏坏的念头”什么的……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却…… ——叮。 突然那一瞬间里,少年脑中灵光一闪,但随即她的表情就因为那一闪而过的“灵光”开始一点一点变得僵硬。 不知过去多久,她渐渐平复了表情,神色逐渐变得柔和,就连声音也温柔得有些腻味了: “你刚刚说的,你对老师有的‘坏坏的念头’,具体指的是……?” ——是恶作剧之类的念头吧? 是吧? 是吧是吧是吧?! 少年内心的小人早已经冲去某个陌生的世界,抓着她未曾谋面过的笨学生小人开始疯狂摇晃起来了。 快回答我是啊啊啊啊啊—— 然而。 妄想以这种办法自欺欺人是不可能的。 笨蛋学生温软的声音再一次慢慢吞吞响起。 唐今从未觉得这声音是如此令人恐惧。 那声音说:“我喜欢老师。” 那声音里带着的热意清晰无比地传至唐今耳边:“最喜欢老师。” …… 咔。 捏在手中的竹简被碾碎成两截。 一直都肆意妄为随心所欲,以至有时都叫人觉得太过厚脸皮了些的少年脸上,开始爬起无法抑制的红晕。 第37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37 # 三十七 “我喜欢老师……最喜欢老师。” 简单无比的字眼却像是带着某种缠人的魔力。 从舌尖吐出时,先是微颤的气息,再是发红的脸庞,随即迅速蔓延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血液。 像是被热火点燃,又像是被扔进太过温暖,温暖到让人失神沉浸的蜜汤里。 耳边只余下心跳的声音。 卫琢低垂着脑袋,漆黑的发丝散落遮住双眼,但没有阻挡他的视线。 只是此刻那双晕满水色,轻轻晃漾着碎光的墨色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盯着自己紧张地握拳放在膝盖上的手。 他看似还清醒着,可眼里却好像有一圈圈的蚊香在不停打转。 他说了。 他居然真的…… 说了。 羞涩与后知后觉的紧张无措如同海浪般一层一层反复涌来。 他并不是藏不住心事的人。 他更加知晓自己对于老师的感情不适宜被宣之于口。 从理性而言,他应该小心翼翼地掩藏好自己这份心思…… 可他却还是说出来了。 就这么直接地,甚至在他自己都没有预料过的情况下…… 说出来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又觉得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因为他知道老师是怎样的人。 因为他知道老师有多么的好。 他从来不用害怕会受到来自老师的嘲笑跟打击。 所以他可以大胆地在老师面前暴露自己的缺点、展现自己的糗态。即便听见老师的调笑会让他感到羞窘,可再之后老师给予他的鼓励会让他无比开心。 像是从悬崖上一跃而下,却在落至最低端时又被拽着腰间的绳索轻而易举拉回。 心脏狂跳,是多巴胺还是肾上腺素?不清楚,总之,身体里控制兴奋的激素不断分泌。 身体甚至好像已经对这种感觉上瘾。 他想要。 想要老师更多的鼓励。 青年紧紧闭上了眼睛,那张沾着水光红润的唇里流泻出热气。 圆润的耳垂红得像要滴血。 ……所以,所以。 此刻他可以大胆地向老师阐明自己的爱意。 因为对方是老师。 因为就算被拒绝,也一定会听到温柔的鼓励…… 即便被拒绝会伤心,但获得的伤心也一定敌不过老师给予他的甜。 ——他这样算不算是在利用老师的好呢? 他这样…… 是不是有些奇怪呢? 好像是。 他好像有些奇怪。 他好像有些坏。 可是。 真的好想让老师知道他的情意。 …… 在久久、久久久久都没有听见他亲爱的老师的任何声音时,低着脑袋东想西想的卫琢同学才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 他满脸紧张地抬头看去。 然后就在漆黑的手机屏幕里看见了傻傻呆呆的自己。 ……直播早在不知何时就结束了。 只留下这漆黑的毫无动静的屏幕嘲笑着卫琢的痴心妄想。 向老师表露情感,如果被老师接受——虽然这个可能性很低很低,但如果被接受一定是无与伦比的幸福与甜蜜。 而如果被拒绝……他可以在老师面前大胆,就算被拒绝也依旧可以感受老师的温柔。 但如果接受、拒绝——这两者都没有得到呢? 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这一刻里被尽数清空,留给卫琢的只有茫然与无措。 …… 等到执着盯着手机熬了一整夜的卫琢,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再度看到手机里弹出来的直播间时。 唐今的世界早已经过去整整五天了。 五天的时间也完全足够一位高攻低防的少年平复心情,把坏学生突然跟她告白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老师。” 唐今:“……” 温温软软的声音时隔数日再一次在耳边响起,而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唐今暴露在外边的耳朵便刷上了一层红。 “将军?”或许是察觉到她的走神,一旁亲卫疑惑看来。 她们此刻正站在府衙大门前等人。 唐今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背过手去忽略掉耳边那道声音:“没什么。她们人快到了吧?” 亲卫顺着唐今的话答:“方才来人说已经进城了,正往这边来,应该很快便……” 正说着,前方街道上便有一队车马朝着这边驶来,而围在车队周围呈护送姿态的正是唐今先前派出去接人的队伍。 周围等候许久的仆从见状,纷纷上前站好,等到那车队停在府衙跟前,便一个个上前准备帮着接引。 今日年节,府衙周围聚集了不少想来跟唐今问声好的百姓,此刻看到这一幕都不由得好奇地停下脚步,看向车队里那辆最大的用来载人的马车。 只见那马车里先是跳出来一个穿着桃色衣衫的女子,面容端正,气质大方,还不待众人好奇这是谁人,那桃衫女子便回过头去,撩开马车帘子扶人。 一只明显养尊处优格外净白的手轻轻搭在桃衫女子臂上,在众人视线里,一位穿着褐色锦袍身形干练的女子悠悠下了车。 或许是马车坐太久了,她面色有些发白,但一身雍容气质却叫人不敢小觑。 而一见到这人,站在府衙门前的唐今便动了。 她迈开步子几步走上去,一把抓起了对方的手,一双浅色眸子盈盈泛着水光好似异常感动:“表姐,你终于来了,一路奔波十分辛苦吧?来来,快随我进府。” 周围人一听唐今对女子的称呼,也终于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原来是将军表姐,难怪这样一身非凡气度。 众人不禁又将视线投向那位“表姐”。 却见那位“表姐”神情古怪。 “表姐”——从京城死遁出来的前淳贵妃——庒钰看着眼前一副亲人相见热泪盈眶模样的唐今,微妙地沉默了一会,扯出一个笑来:“半年未见,小今倒是长大了不少。” 都直接从她崽长成她妹了。这辈分升的。 唐今羞涩一笑,“都是表姐教得好。” 庒钰:“……” 你这表姐是喊得真顺嘴啊…… 庒钰心情多少是有几分复杂,但这份唐今感受不到,她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今日恰逢年节,又逢表姐前来,算得上一句双喜临门,我已命人在府中备好接风宴,表姐,咱进府吧?” 随着庒钰的点头,周围的仆从顿时让开了路,一部分人跟着唐今庒钰进府,一部分人则留下来,帮着搬运庒钰的行李。 说是准备好了接风宴,但这会时辰还早,且庒钰坐了这么久的马车一路颠簸,明显是没有胃口吃东西的。 唐今命人带庒钰去休息,又叫住同她一起前来的桃叶,问起了京中情况。 除去京中各势力的角逐,还有一些小钉子的安排。 “二竹如今被安排至御前做事了,兰叶待处理好殿下和娘娘留在京中的产业后会立刻赶来钱州。” 唐今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桃叶较从前沉稳了不少的模样,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半年来辛苦你们了。” 桃叶一听她这话就要开口推辞,但唐今却抬手止住了她。 “前段时日我命人将你家中人接来了钱州,今日年节,回去瞧瞧他们吧。” 桃叶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唐今还考虑到了这一层。 如今乱世各州各府都不安稳,她在京中也免不了担心亲人情况…… “殿下……”桃叶眼圈一红,低头便要拜谢。 “好了,如今在外也不必再称我殿下了,快些回去吧,前两日你阿娘还在盼着你呢。” 桃叶愈发感动,口中的话反而说不太出来了。 她还是认认真真地朝着唐今行了一礼,才跟着另一位侍从离开,去见她亲人。 唐今目送她远去,正想着接下来该干点啥的时候,幽幽地,耳边那道熟悉的嗓音再次响起。 “老师……” 温和轻缓的嗓音里,带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委屈。 “咳咳咳……”唐今剧烈咳嗽了起来。 不等那声音继续,她脚下一歪顺手揪住路过的一个亲卫衣领子,“你,对就是你,你刚刚要跟本将军说什么来着?” 亲卫:“……?” 唐今又咳了两声,使劲朝她打眼色。 亲卫:“……呃,岩州崔家刚给将军送来了两车贺岁礼?” “什么贺礼送两车,又搜刮民脂民膏了是吧……咳,那两车贺礼放哪呢,快带本将军去瞧瞧。” 说着,唐今就跟身后有鬼追似的催着那亲卫在前头带路了。 亲卫虽然觉得有点突然,但也没有多想,尽职尽责在前头带起路来,两人的身影就这样在屏幕渐渐远去。 “镜头”停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 卫琢盯着空无一人的手机屏幕,墨色长睫颤了颤,抿紧的唇瓣也开始发白。 第38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38 # 三十八 崔家送来的贺岁礼,唐今还是没来得及看。 主要是她才刚刚转过一个弯,就撞上了正巧从外边回来的姚双。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匠人,看样子是刚刚忙完。 唐今眼睛一亮,当即甩下身后亲卫大步上前,“都布置好了?” 姚双早在瞧见她过来的时候便整理起了袖袍,等她走到面前先是恭谨行了一礼,才开口道:“已照将军的吩咐在城中各处空旷地方布置好了烟花筒,也安排了人在附近打满水缸守着,防止意外走水。” 现在只待天黑,便可以将那未来异世之盛景,在她们,在钱州百姓的眼前,展现出来一点了。 是啊。 未来异世之盛景…… 姚双叹了口气。 如此荒谬的话语,但看着唐今,看着少年说出这话时那双明亮而又充满柔和向往的眼睛,看着匠人们真的做出可以在天空绽放的绚烂之火时。 姚双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相信了唐今的话。 反正她们的主公向来异于常人,便是有些什么魂游未来的奇遇…… 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还能将这事好好宣传一番,叫天下人都知晓她们的主公乃天命加身。 思绪扯远了。 听到姚双的话后唐今放心了许多,但又问:“可曾与城中百姓打过招呼?到时可别惊吓了他们。” “已经命衙役去沿街通知了,不过……” 不过就算是提前通知了,等真瞧见那烟花盛景的时候,还是会有不少人受到惊吓吧。姚双如此想着。 …… “将军大人准备了些把戏要我等看?” 正在自家院里和丑丫一起择菜的孟阿婆听到衙役这话,连忙将沾水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是今夜吗?去衙门里看呀?” “是今夜是今夜,不过不用去衙门,你在家里待着就能瞧见了。” “在家里待着就能瞧见?那是什么把戏……”孟阿婆显然有些疑惑。 但衙役没有多说,只道:“总之您就等着吧,到时不管瞧见什么都别被吓着了,我这还得去下一家通知,就不跟您说了。” 说罢就摆摆手,赶紧走了,原本还想给他塞两个窝窝头当作酬谢的孟阿婆连喊都没喊住。 瞧着那匆匆出门又敲响了隔壁家大门的衙役背影,孟阿婆嘀咕了两声还是又坐回了藤椅上。 将军大人是要她们瞧什么把戏呢?将军大人准备的把戏一定很是厉害吧? 孟阿婆年轻的时候也瞧见过耍把戏的,最厉害的便是那口中喷火的把戏,每每瞧见都能引得一大群人鼓掌叫好。 但将军大人叫她们瞧的,一定比这把戏还要厉害吧? 想到这里,孟阿婆又不禁拍了拍身侧丫头的脑袋,“丑丫,你真是有福啦。” 丑丫茫茫然地抬头。 在孟阿婆一众接到通知后万分好奇的百姓的期待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冬日里天黑得早,晚间时候又下了一场小雪,天空上云层厚重,几乎是一点儿光都瞧不见。 这半年来钱州百姓也算是富裕了不少,今日还是年节,但即便如此天色暗下后,城中点起了灯火的人家还是屈指可数。 人站在城墙上望去,除了比夜星还寥落的那么几点光芒,便什么都瞧不见了。 “铛铛——” 忽而,一阵敲锣声从街道中响起,听到声音的人家推开门去看,就见漆黑一片里,一队提着灯笼的衙役敲着锣鼓边走边喊: “将军要放烟花了,声会有些大,但那东西不伤人的,大家不要被吓着。” 城中各条街道上都有衙役如此敲锣叫喊,有人实在不懂,不由得大声喊道:“‘放烟花’是什么呀?” 衙役转头看来,正要解释—— 乍然间,天地一亮。 “砰、砰、砰!” 连续数道震响从天地四方传来,连成一片,仿若雷霆降世。 问话的那人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怕,便望着衙役身后那骤然亮起来的天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瞠目结舌再说不出话来。 他家里人听到动静纷纷从门中走出,想问是发生了什么,但一抬头,便和那男人一样,被头顶绚烂之景震撼得目瞪口呆。 “砰。” “砰。” 一簇又一簇的烟花升上天空,绚丽多彩的花火将黑暗的钱州城照亮。 从家里走出来的人越来越多,那一条条街道上站立着的人也越来越多。 一张张或圆或瘦或蜡黄的面孔高高扬起,仰望天空。 在烟火下,都是一样的安宁。 唐今站在城墙之上,夜风很冷,冬日的夜风更冷,墙上冷风呼呼吹啸,即便她披了件厚实的斗篷脸也还是被吹得有些发白。 但看到这一幕她还是笑了,笑得有些任性,“双双,这话我曾说过一次了,但我还是想再说一次。” 站在她身侧的姚双轻轻“嗯”了一声。 唐今低低地笑:“这天下,没有比百姓之笑颜更珍贵之物了。” 所以即便她知道粮食很重要,这个时候她更应该将粮食尽数收归己有,但她还是将那些粮食分发给了百姓。 所以即便她知道火药很重要,在眼下这个档口她应该叫那些匠人去研究怎么让火药的威力变得更大,而非浪费时间去研制什么华而不实的“烟火”,但她也还是这么做了。 就只为了让眼前这一张张面孔,得一瞬之欢颜。 “我是否太过任性了些?”唐今感叹。 但姚双看去,显然没有在她的脸上找见任何犹豫后悔之色。 即便重来一次,她依旧会把粮食发给百姓,依旧会命人研制这华而不实的烟火。 “砰。” 又是一簇火团升空。 姚双抬头看去,绚烂的焰火如同最灼眼的牡丹在天空绽开,艳色火星在盛放至极致后散落人间。 照亮那一张张面孔。 照亮人间。 实在耀眼。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未来之人回头张望时,您一定是最耀眼的那簇‘烟火’。” 烟火的声音太响,唐今没有听清:“什么?” 姚双微笑:“我说大人爱民如子,圣人也。” 唐今:“……” 我怎么感觉你在骂人呢? 唐今幽幽斜她一眼,哼一声又继续看烟花去了。 好半晌,唐今又说了一句:“新年快乐,双双。” “大人同乐。” “新年快乐,卫琢。” “……”姚双看向唐今。 却见她掩耳盗铃般地看着天上,一副好像很忙的样子。 但她这会有什么好忙的。 忙着眨眼睛吗? 姚双沉默片刻,还是端持着仪态左右扭头看了看。 确实只有她二人。守卫都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那么。 姚双疑惑的视线盯上唐今。 方才的那句“新年快乐”是冲着何人说的? 魏浊……卫灼? 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第39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39 # 三十九 头顶烟花绚烂灼眼。 身侧下属投来的视线更是火热。 但唐今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外物了。 虽然她努力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她刚刚什么都没说,她现在真的很忙很忙的样子。 但实际上城墙之上一无所有唯余刮面冷风,她除了能迎着这嗖嗖直吹的冷风眨巴眨巴眼睛外,也是真没什么事能忙。 想忙,但真的忙不起来。 只能僵硬地仰着脖子,眸子里倒映一朵朵绚丽烟花,瞳孔里却转着蚊香。 她也不想这般呆傻。 可耳边那道仿佛破涕而笑般响起的轻哑嗓音,却让她不得不继续这种看起来傻呆呆的行为。 “老师。”轻轻的,如淌过心尖的柔柔泉水,夹带一分伤心的沙哑,但扬起的尾音透出异常缱绻的缠绵。 像是那春日里头桃花开放,风一吹过,纷纷粉瓣围拢而来,柔和又大胆地拂过耳畔。 那皙白的耳尖便顿时红得发光。 “老师。” “老师。” 尽管唐今没有回他任何话,就好似刚刚压根没有跟他道那一声“新年快乐”般,耳边的呼喊却还是一声声,轻轻绵绵,不曾断绝。 城上寒风吹得四肢僵冷,却吹不散双颊热意。 直到天上烟火燃尽,唐今回了府,人躺到床榻上了,也还是能听见那一声声叫人静不下心来的“老师”。 侍从吹了灯,静静退了下去,唐今也翻过身,背对那“镜头”闭上了眼。 可声音还是就在耳边。 “老师,晚安。” 轻轻的,那样扰人。 唐今一把拽过软枕,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不知过去多久,才听见那软枕里头传来一声闷闷的,别扭至极的: “晚安。” …… 新的一年,唐今在给手底下人放了几天假后便又重新忙了起来。 她忙着传播舆论继续搅浑天下士人心中的水,忙着处理手下四州遗留下来一大堆的问题。 她忙着整肃已有的军队提高士兵基本素质,又忙着招揽更多的兵。 她忙着赚钱,忙着开荒,忙着和百姓们一起准备今年的春耕。 她忙得压根没有时间去回应某人的告白。 ……好吧,倒也没有忙到这种程度。 她确实很忙,但一个回应而已,好或者不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但她却还是一反常态地拖着,回避着。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卫琢来找她时,即便她有空给他上课,在课上也绝口不提那次告白的事。 卫琢也配合的没有多问。 像是在等她。 唯一让唐今庆幸的是,她与卫琢所经历的时间并不相同。 卫琢每一日都在见她,而她通常要隔上好几日才会再听见他的声音。 这给了她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去拖延。 …… 其实卫琢并没有那么淡定,可以每一日都心平气和地与没有回应自己告白的老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继续上课。 其实他很慌,很乱,心脏像是被细小如发丝的线紧紧缠绕,吊在高空晃啊晃啊,落不到实处,空空荡荡不安。 偶尔那细线勒紧了,心口还会一阵一阵地泛酸,发涩,细细密密地疼。 他没有想到老师会像这样选择不回应他的告白。 其实按照他预想的,老师大概率会被他的告白吓一跳,然后很快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他。 毕竟他和老师……不过是在这样一个古怪的直播间里相遇、聊天…… 老师甚至都没有真正地见过他。 拒绝他的告白是理所当然的事。 接受? 那不过是他生出的妄想。 可老师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直接拒绝他。 老师也没有接受,而是这样一反常态地拖着,选择不回应这个问题。 这太过反常的表现让他所有准备好的情绪全都归为迷茫。 ……他当然想过,要不要直接开口追问唐今到底是怎样的想法,追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拖着。 可是他又看见了。 直播开启时,如果他不出声提醒,老师是不知道他来了的。 那天,大概是告白后的第三天,他已经快要克制不住追问老师的念头了,可是他点进直播间里,又看见了。 看见一贯随心所欲仿佛没什么事能叫她感到烦忧的老师,颓废地趴在书桌上。 面前堆着一摞摞刚批阅完的公文。 还有一张被反扣在书桌上的画。 那画的正面画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估计少年也压根不在意。 因为她此刻正拿着那吸饱了墨汁的毛笔,在那画卷的背面胡乱涂抹着。 “坏卫琢……” 她嘀嘀咕咕地,在那幅画的背后画下了一颗黑色的兔脑袋。 还在旁边写。 坏卫琢。 拂乱师心。 “心”字落笔,她便蓦然捂住了眼睛,哀嚎一声颓丧着眉眼将刚刚才写下的那几个字还有那一颗漆黑兔头全部抹去。 最后将笔一抛,去马厩里牵出赤嫖马,绕着钱州城跑了三圈。 眉间的躁意这才消退几分。 但城中任何一人都瞧得出来她今日很是困扰于某事。 姚双来问她在烦忧些什么,她倒也没撒谎,直说有一朋友向她表明情意。 姚双并没有将这事当作她往日胡闹的那些小事微笑敷衍,而是认真询问:“那将军是如何想的?” 少年垂眸,很快又抬起眸子:“我欲拒绝。” “那为何烦忧?” “我不愿失去这一友人。” “拒绝后亦可为友。” “……” “将军,这不像你。”姚双眼眸澄明,已然看穿唐今的反常。 徘徊不定,犹豫不决,这实不像她。 友人向她告白,她若对对方有意,一定是兴高采烈地接受,说不得还要敲锣打鼓叫天底下人都知道她好事将近。 而若是对对方无意,她也定不会因着什么害怕失去这一友人而优柔寡断迟迟不给回应,相反,若是无意,她更是会直截了当地拒绝,以免这么拖着,扰误了对方情意。 可她今日确实如此犹疑。 甚至明明已经决定好了要拒绝对方。 那她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呢? 姚双没能从少年的口中问出答案,只把少年问得自个生闷气去了。 ——她是知晓自己为何迟疑的。 只是那个迟疑的理由,她无法说与旁人听。 卫琢也不知道那个理由是什么。 但他也不打算再问老师要答案了。 一来,他已经以这种方式听见了老师的答案——老师决定拒绝他。 二来,他看见了老师因为这件事而烦恼忧心的样子。 他不希望这样。 他不希望让老师烦心。 要是他没有跟老师告白就好了。他忍不住想。 但现在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了。 他就只能等。 他不知道老师迟迟不回应的理由具体是什么,也不敢跟老师说直接拒绝他就好,就只能等。 等到老师想好了,准备好了,再亲耳听老师说: 我无意于你。 第40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40 # 四十 人一忙起来,日子就过得飞快。 春耕第一轮种子播种完毕,唐今从田里直起腰,就听见了京城里传来的好消息。 皇帝病了。 病得极重。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壮士下的手…… 总之皇帝微服出宫了一趟,再回宫人就是躺着的了。 他中风了。 中风倒也并不奇怪,毕竟皇帝那个易躁易怒的性子,常年纵欲亏空的身子,只是中风没当场脑出血走了已经算很走运了。 奇怪的是他这个节骨眼居然还敢微服出宫。 听说是为了寻美。 真是…… 唐今摇头叹息一声,着实为她这位便宜父皇的蠢笨感到惊叹。 但也没惊叹太久。 因为随之而来的消息就让唐今有点憋不住笑了。 皇帝突然病倒,偏偏储君又还未立,过去被皇帝还有十皇子压得完全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子王爷们一个个地冒出了头,带着千金难换的昂贵礼物穿行于京中各个大臣的府邸间,拉帮结派明争暗斗。 等到夏日炎炎,唐今已经扛着锄头在田里清除起杂草的时候,朝堂里已经热闹得像一锅粥了。 “二皇子与秦家来往甚密,郑王频繁去信幽州……” 唐今一屁股在田埂边坐下,一边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一边听着身后探子的汇报。 当听见郑王——她的好四哥去信幽州的消息时,唐今嗤笑了一声,“真不知最后是哪位皇子能荣登大宝啊。” 唐今这话出口,她身后探子还没作答,不远处一道低头耕作的身影便先顿了顿。 那道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青年糙黑了不少的面孔对准唐今,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幽怨愤恨。 “无论是谁荣登大宝,都绝不可能是你这反贼了!” 看到唐今反应平平,甚至是毫无反应,青年情绪激动起来:“唐今!你当真以为别人都瞎了眼不成?你叛出朝廷不孝不悌,来日便是你真能攻入京城,你以为朝堂上的臣子会认不出你吗?你以为他们认出你后会肯归顺于你吗?届时天底下人都会知道唔唔——” 这人实在聒噪,唐今抬了抬手,亲卫就过去把他嘴给捂住了。 他还要吵,亲卫直接用刀鞘狠狠敲上他膝盖,准备叫他老实点,认清现实。 远处另一道埋头耕作的身影注意到如此情况,叹了口气,起身朝唐今走了过来。 “殿下,八皇子一时激动,看在……这田地里还有不少杂草需除的份上,且饶他一次吧。” 他身后被捂嘴的八皇子又唔唔了几声,面色涨红,似是对文选向唐今低头为他求情的行为感到相当耻辱。 唐今屁股都没挪一下,面上却是一派温润笑意:“老将军言之有理,只是皇兄如此辱我也实在叫我心伤……” 唐今十分受伤地叹了口气,扭头就朝亲卫道:“把他扔山里去吧,正巧那边有几亩新田缺人料理。记得盯紧些,别毁了作物。” 亲卫应下一声“是”,很快就把唔唔个不停的八皇子拖走了。 文选看着被拎鸡仔一样拎走的八皇子,张了张嘴,到底又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只是目光看回唐今时,多了几分复杂。 唐今笑意不改:“将军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文选沉默了一会,没问她为什么好好的皇子不做了要来造反,也没问她造反的目的到底是干嘛,而是问:“殿下为何要让我与八殿下知晓您的身份?” 他和八皇子被俘后,一直被严加看守,未曾见过唐今。 当初虽在战场上与她交手过两次,可当时唐今是来埋伏他们断他们后路的,本身就做了伪装不说,战场纷扰他们也着实没太看清唐今的模样。 今年开春,唐今一句“田里缺人”,他跟八皇子还有其他俘虏全被拎来开荒播种,当他与八皇子意外在田地里撞见同样在埋头耕作的唐今时,险些泪目。 八皇子先是嘲讽她也不过如此,说是十二岁就击退外敌现在还不是跟他们一样被个小小贼子俘虏,又是当着唐今的面直骂那造反的贼子不得好死。 文选当时还忧心忡忡。 同为朝廷里为数不多真有些真材实料的武将,他是最清楚十皇子有没有真本事的。 当看到十皇子也被俘时,他不禁忧虑,只觉那贼首不可小觑,大梁天下恐危矣。 直到唐今笑呵呵地听他们说完,笑呵呵地走向田边,笑呵呵地将锄头往田边看守手上一放,笑呵呵地回头指向八皇子。 “那个,对,就那个刚刚咒我不得好死的,让他多犁两亩地,没犁完别给饭吃。” 然后笑呵呵地在八皇子愕然、震惊、难以置信的视线中翩然离去。 他和八皇子才终于得知将他们俘虏,动荡了这大梁天下的反贼头目究竟是谁。 实在令人震惊。 实在令人想不明白。 更令文选不明白的是,唐今为何要让他们知晓? 难道她就不怕…… 唐今看着面前男人,十分好笑,她反问:“为何不让你们知晓我的身份?” 为何不能让你们知晓我的身份? 文选微怔。 片刻,他神色渐渐僵硬。 是啊。 为何不能让他们知晓呢? 他们如今也不过是两个……阶下囚而已。 要他们的性命只在她点头之间,她有什么是惧怕被他们知晓的呢? 毕竟。 就连她最大的那个秘密,那个曾经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秘密,如今都已随着她反贼头目身份的暴露,一起暴露在他们面前了。 文选沉默良久,又问了一句:“是因为殿下的身份?” 是因为这代表欺君之罪的女子身份,所以才不惜、只能叛出朝廷,以造反的方式来夺取天下? 唐今扯了扯嘴角,眼底笑意却并没有几分真的:“是为了这身份……也是吾实在厌倦了所谓皇权。” “……什么?” “天下权力归于一身,天下财富归于少数人。我厌倦了这样的世间,想试着改改,想试试看这天下若是没了‘天子’,是否还能继续走下去。” 屈腿坐在田埂边的少年像是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语,那双凉薄的浅色眸子眯着,眼底溶溶是烈阳,是冷光,是锐利不肯藏锋的利剑: “以皇子身份登基受限太大,还要与宗室世家虚与委蛇……不如造反,在登基路上就将那些个世家清理干净,待吾上位之后便可随心所欲行吾想行之事。” 说着,她笑了两声,“开国皇帝的权力总是最大的,其后的二世也能跟着沾光,如父皇这般愚蠢之人就因沾了这个光,直到如今竟也无人敢将他踹下皇位。” 还得她命人把皇帝引出宫,一板砖给他敲中风了,她那些个皇兄才敢动起来。 “皇爷爷跟父皇,真是给我树立了很好的榜样啊。” 所以。 为了得到最大的权利,让阻碍降到最低。 她不要继位。 她得开国。 开国皇帝才能为所欲为。 唐今唇角笑意愈发大了。 而她对面,文选早已被她的这一番话语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定定看着唐今那副好像只是说了一下今日菜价几何般的悠懒表情,神色震动惊惧。 良久,唐今听见他沙哑的声音。 “殿下,您真是疯了。” 唐今“啧”了一声。 她抬抬手,文选便也被人赶去山里陪八皇子去了。 …… 朝堂上几个皇子的争端越来越激烈,也或许是因着这份激烈,唐今这个去年引得满朝愤慨的反贼已经无人在意了。 打又打不过,义军名声如今还响彻天下—— 不少百姓学子听闻了义军入城不扰百姓,还给百姓分田分粮的义举后都纷纷夸赞义军乃是真正的大义之军。 甚至有不少人背上行囊迁往义军所在的四州之地。 反正如今这天下,官非好官,皆是强盗,民无居所,皆是流民,留在那会吃人的乡土继续受当地官吏豪族的剥削,还不如背井离乡去“反贼”的地盘上讨一口吃的。 别管反不反贼,至少人家是真给饭吃。 在起义军数量扩充至二十万人时,唐今又一次收到了京城里的好消息。 郑王向幽州刺史借兵,希望对方能带兵来京清君侧,诛杀二皇子。 幽州刺史收到信后果断应下,带着自己的人马紧赶慢赶一路赶至京城,在和二皇子及站队他的将门秦家对峙许久后,成功俘获二皇子与秦家诸人。 然后…… 然后郑王、皇帝、二皇子还有秦家那几个将领,一个不小心,一起暴毙了。 死得齐齐整整,一个不落。 幽州刺史扶持幼帝登基,暂代朝政。 这些消息给唐今都看笑了。 早在知道郑王,她的好四哥去信联系幽州刺史让对方帮自己夺嫡的时候唐今就想笑了。 幽州刺史其人,唐今不巧,几年前在去往边境镇敌的时候接触过几次。 狼子野心藏在一张伪装得极好的忠臣面孔之下,暗地里招兵买马反心丝毫不弱于她。 郑王给幽州刺史去信的时候,幽州刺史正准备跟她一样揭竿而起呢—— 自从唐今造反以来,各地有不少百姓起义,只是势力都不如她大,也没什么章程,很多都是没起义多久就被朝廷给镇压了,还有一些人直接投奔了唐今。 幽州刺史手下有粮有马有精兵,他要造反当然不会这么随便,所以压到今年才准备正式造反。 结果郑王就给他写了封信,要他入京清君侧。 唐今怀疑幽州刺史看到这信的时候牙龈都笑出来了。 简直就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送的还是那香气四溢绝无仅有的金丝软枕头。 这一下从造反变成勤王,能名正言顺地带兵入京,谁不笑啊? 换唐今—— 唐今也笑。 因为郑王给幽州刺史写信这事,就是她让人撺掇的。 嘿嘿。 只怪她那几个皇兄实在蠢笨,就二皇子稍微有城府点,如果不帮一帮其他皇子那京城里的夺嫡戏码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所以她早早就安排了人在她那些个好皇兄身边,也早早命郑王身边的人给他洗脑幽州刺史有意助他。 ——这也不完全是她编的。 幽州刺史惯会做面子功夫,心里对着龙椅流口水,面上对皇室相当恭维,每逢节日他一定给皇帝上书上贡—— 各个皇子他虽不明面上送,私底下也会送些小礼物。 郑王有,二皇子也有。 但郑王是不知道二皇子也有的。 他只听身边人说幽州刺史常常给他送礼——那不就是要站队他的意思吗? 一看,幽州刺史还有兵权呢,手底下兵马还不少,那行啊,二皇子那边找了秦家当帮手,他这边就找幽州刺史吧,让对方赶紧来“勤王”。 幽州刺史露着个牙龈就去了。 她那几个傻皇兄被他耍得跟什么似的。 唉。 唐今幽幽叹了口气,抹了下脸上淋淋水珠,“父皇,二哥,四哥,一路走好……” 然后埋头嘿咻嘿咻继续割麦子。 秋天啦,收割完这波粮食她们也可以动身啦。 淋漓汗水不断从唐今额间滴落。 第41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41 # 四十一 历时两个多月,由文化总局监督拍摄的文物宣传短片《胜却人间》终于制作完成,上传至了网络。 在开拍之前,这个宣传片的选角就曾引发过争议。 知名老戏骨秦芝特别出演,一番女主由前不久刚拿下视后的新生代顶流女星担任,公布的几个配角演员也都是路人眼中的经典实力派。 可是。 就在这样的一堆光看名字就叫人感到放心的实力派演员中。 掺进去了一个异类。 ——卫琢。 娱乐圈里出了名的花瓶,出了名的僵尸脸演技,出了名的声音好听但求你戏里别用原声,出了名的连他粉丝都劝他少拍点戏。 在这样的选角被官宣后,官方发布的微博下很快聚集起了一众质疑的评论。 IqUL_Ha:某人的名字还真的是格格不入哈 小猫后悔跳皮筋:不是,这哥们是怎么混进去的啊,不理解 李逸朗:一堆实力派演员里混进去了个什么玩意……卫琢凭什么啊?/疑问/疑问 卫琢退圈就改名:太好辣太好辣,又可以看到们卫琢一个人毁掉一部剧啦,们内娱这辈子也真是有指望辣 宸宸不爱听:内容这么正式的宣传片非得找个花瓶演吗,能不能换人啊? 我是保安我爱加班:换人+1 ——imnset:换人+2 ——到秋天跳伞:换人+身份证号 …… 质疑的评论实在太多,甚至将其他演员粉丝为自家演员刷的正面评论都压了下去,评论里刷的最多的“卫琢 换人”的词条甚至一度被顶上文娱榜热搜第一。 各大营销号见风使舵,开始明里暗里宣扬卫琢以不正当的方式拿到角色。 在这样铺天盖地的引导下,路人的情绪从开始的质疑嘲讽一点点转变成了情绪更为强烈的憎恶抵制。 不少人放话要举报整个剧组,看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面对这样的情况,即便知道选角压根没有任何问题,但宣传片的导演也还是不得不出来回应。 李珍V:我理解大家的质疑,但我相信这次卫琢的表现会让大家刮目相看,也请大家相信我对于作品质量的追求,卫琢绝对是在与其他试镜演员进行了公平竞争后拿到的角色,现在的他也绝对有能力饰演好这个角色…… 李珍是国内知名的大导,她年少成名,这些年不管是拍摄商业片还是文艺片,都获得过相当优异的成绩。 而更为人所知的是她对于作品质量的追求。 她热爱拍摄,热爱电影行业,娱乐圈里乌烟瘴气的潜规则在她这里行不通。 早年她还没成为大导的时候,就因为拒绝投资商随意塞人、随意修改剧本的行为被封杀过一段时间。 只是后来她凭借自身才华,靠着一部朋友赞助拍摄的低成本电影拿下数个国际奖项,打破了这种“封杀”。 之后又靠着一部部作品成功扬名,成为圈内数一数二的大导。 有着这样的过去,李珍出来给卫琢做担保,澄清选角是公平公正的,还是获得了不少路人的信任。 网上针对卫琢的质疑也稍稍少了那么一些。 但也仅仅只是少了那么一些。 依旧还是有很多人觉得卫琢的参演就是这部宣传片的败笔,对于李珍“卫琢会让大家刮目相看”的说法也完全没有相信。 叫嚣着让剧组换人的声音一直没有消失过。 就在这样不间断的质疑声里,宣传短片《胜却人间》拍摄制作完成,上传至了网络。 虽然只是为之后央视要打造的一档文物宣传节目做铺垫,但请到了李珍当导演,这部宣传片的质量就肯定不会低。 宣传片总长一个小时,开头先浮现的是文物——鎏金莲花纹银香囊的全貌。 随后画面一转,这个银香囊被摆在一家古玩小店的玻璃展柜中,被一个背着行囊的年轻旅客买下。 旅客将那枚银香囊带回家,却没想到在入睡之后,自己的意识居然跟随着这枚银香囊回到了千年之前。 那是王朝初年。 梁太祖平定天下建立梁朝,银香囊就在这一年被制作出来,被作为礼物送到一位贵妇人的手里。 后来贵妇人将那枚香囊赏赐给手底下的丫鬟,丫鬟几年后嫁人,生下一个女儿,这枚银香囊便被当作传家宝留给了这个女儿。 小小的女孩在接过银香囊时,看见了年轻人的灵魂。 她最开始把他当作鬼怪,后来跟他交起了朋友。 年轻人依附在这枚银香囊里,见证了女孩的一生。 十二岁前,女孩生活平静,虽不富贵,却很幸福。 十二岁那年,各地广征徭役为皇帝修建行宫,女孩的父亲被抓走,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又过了两年,还是相同的理由,女孩的母亲被抓走,她又没了母亲。 “皇帝很缺房子住吗?为什么建完了一个行宫,又要再建一个行宫呢?” 女孩问年轻人,年轻人却回答不出。 十八岁那年,女孩嫁了人。 夫君是个卖货郎,没什么大本事,但老实本分,对女孩很好。 一度,女孩好像又过上了十二岁前的生活,并不富有,但很满足。 她有了一个女儿。 女儿一岁那年,她在家做绣活,听见敲门声,去开门,看见了丈夫的尸首。 听人说,丈夫在街上卖货,遇到人收钱,也不知道那些人收的是什么钱,丈夫不想给,便被那些人活活打死了。 她去告官,吃了一顿板子,却连打死自己丈夫的人的面都没见到。 她不服,继续往上告,告了一个又一个的官,拜了一个又一个的大人,也吃了一顿又一顿的板子。 再后来,她带着女儿回了乡。 官是靠不住的。 她们这些小民的命没有人会管。 年轻人想要劝慰她,干巴巴地开口,最后只得到冷漠的回应。 女人不再怎么和他说话了。 她以前很爱和他说话的,听他说可以搭载人上天的飞机,听他说可以让人看到天外之景的望远镜。 听他讲邪不压正的故事,故事里的坏人被砍头,好人得到好报。 “都是假的。”她对他说。 …… 回到家乡,可家乡也变为炼狱。 皇帝总是有各种各样新奇的想法,他要行宫,要仙山,要渡海,要游戏人间。 官吏豪族便有各种各样剥削小民的办法。 到最后,没有旱灾涝灾,却有饥荒,有人相食。 已不知是她哪一岁了,她想去挖点草根给女儿吃,可回到藏女儿的地方时,女儿已不见踪影。 她第一次想到了死。 她问年轻人,“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呢?” 年轻人知道答案,却又和上一次一样,无法回答她。 她最终还是没有死。 她想找找这个答案。 …… 她一直寻找到她八十岁那一年,彼时天下的国号已经变更,天下不再是大梁的天下。 她又一次回到家乡,这一次没有再走,也没有人再赶她走。 官吏不复她年轻时的凶恶模样,他们甚至会上门来帮她登记户籍,为她安排她也能做的轻松活计。 那一天,坐在育幼堂里看着面前跑过去的一个又一个孩子,她终于知道了答案。 “是皇帝啊。” 让她一次又一次失去,让她一次又一次痛苦的,“是皇帝啊。” 是反复无常的皇帝。 是贪婪昏庸的皇帝。 是集天下权力于一身,可以因为一句话、一个念想就轻易改变万民命运的皇帝。 皇帝贤明则天下安,皇帝昏庸则天下乱。 帝制。 这就是造就她如此一生的东西。 …… 宣传片最后在老者平静的睡颜里缓缓结束了。 这支宣传片所宣传的不仅仅是那件银香囊文物,更是文物相关的时代背景。 从梁朝的建立到梁朝灭亡,再到其后那个特殊朝代的到来。 小人物在这样的时代背景里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来自未来的年轻人明明拥有超于时代的见识,却无法真正地帮主人公脱困。 直到时代变更。 直到新朝建立。 直到换了一个更贤明的人来当皇帝。 那几乎失去了一切的主人公才终于重获安宁。 ——可她真的就获得安宁了吗? 这一任皇帝是贤明的,那下一任呢?会不会又像前面那个皇帝一样要修行宫,要造仙山? 到时候又有多少人要失去父母,失去丈夫,失去女儿? 以后还会有多少个像她一样的人? 宣传片的最后给人留下了这样一个问题。 …… 一般来说,这一类的宣传片不会有过高的关注度。 但前段时间卫琢上的热搜很多人都还记得,这次宣传片正式上线,黑子、营销号大批量带节奏,很多路人看到词条想起之前的事生出好奇立马就点了进去。 于是宣传短片的热度飙升。 官博底下的评论越来越多。 emo短平快理科生:好精致的画面,好强的质感!不愧是李珍! 小羊到北京说rap:文娘演得太好了!!!一次又一次失去后的绝望跟麻木看得人眼泪直掉,特别是女儿不见的那里,那个绝望的眼神一下把我心都给揪起来了 乐晗: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梁戾帝时期的百姓真的惨,光是修行宫就累死了好几百万人,然后梁戾帝还年年要出行,年年征徭役,唉 ighB6n:梁戾帝完全是凭一己之力败掉一个国 银河管道工:李导能不能再拍一个文娘穿到现代的短片啊,这个剧情看得人太心疼了/大哭/大哭/大哭 西柚柚柚柚:文娘,放心吧,以后像你一样的人会越来越少的,因为梁朝之后就是那个女人了…… …… 我给秋天写信:话说没人讨论某人的演技吗…… ——外星赛博二维码:惊,你提醒我了,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 ——业琪:OMG……我居然全程没出戏,我看卫琢的表演没出戏!!!!!! ——俺想吃烤鸭:完了,我也是,他演得居然很自然/晕 梦想在地府午睡:卫琢是偷偷上补习班了吗 狮子头:李导教得好吧,卫琢都能教成这样 …… 宣传片的热度不断上升,相关的词条也开始霸榜热搜。 胜却人间、文娘、梁代银香囊…… 而将这些词条都压下,占据热搜榜首的是:卫琢真的会演戏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却惊得一众本来没兴趣看那个宣传短片的粉丝路人纷纷点进热搜查看。 实在是卫琢之前给人的印象太深太深了,说他突然会演戏了这真的没什么人敢信。 就连卫琢自己的粉丝都没多少人信。 甚至很多还没看宣传片的粉丝在看到这个热搜时,第一反应是: 这是哪个王八蛋给买的热搜,要害人是吧?! 然而当这一批粉丝、路人点进热搜,看到迅速被剪辑出来的宣传片卫琢部分cut后,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而嘴里想说的话就只剩下了一句—— 你居然真的会演戏了?!!! 卫琢转发《胜却人间》官博的微博底下,也刷屏一样地堆满了这句话。 卫琢选了几条粉丝的评论进行回复,又认真编辑了一条感谢秦芝和另一位老师这几个月来的教导、感谢李珍导演的指点、感谢剧组所有人帮助的微博长文发送。 而粉丝们在看完内容后,也纷纷跑去了秦芝、李珍等人的微博底下感谢。 也有人好奇卫琢所说的另一位表演老师是谁,但这个话题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卫琢翻看着微博评论,许久,截图、截图,还是截图。 他点开早已出现在手机里的直播间,将这些评论截图一股脑地发了过去。 唇角弯起,墨色眼眸里漾出笑意,他高兴地与对方分享喜悦:“老师,大家说我的表演不奇怪了!” 第42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42 第42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42# 四十二 从四州之地到攻入京城,又花了唐今一年多的时间。 一年时间听起来很长,但从舆图上看,唐今的行军速度已经极快。 去年秋,收获了第一批粮食后唐今便率军动身,她并非直奔京城,而是分成三军从南往北一个州一个州地蚕食过去。 这天下她要,但她更主要的目的是清扫这天下。 砍了几个地方上“声名远扬”的大贪大恶,给剩下那些罪不至死的小鬼立好了威,唐今才真正率军赶往京城。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幽州刺史也派出过无数的杀手刺客来对付唐今。 但真正派军镇压唐今却是连一次都未曾有过了。 并非他不想,而是他实在抽调不出人手来。 京城附近的朝堂军队因着他手下的天子暂时听从他的指派——但也不是事事都恭顺。 他真正能放心调动的,只有他自己从幽州带来的人马。 可他人马虽多,这天底下揭竿而起的也不止唐今一支队伍。 这一年来各地的反军数量已过十数,有不少人比唐今离京城更近,光是要维持住京城附近的秩序不乱,就已经令幽州刺史焦头烂额了。 再分军对抗唐今,他实在是没有人手也没有心力。 在离京城还有一日路程时,唐今收到消息,幽州刺史弃城逃跑了。 唐今身边一副将立时上前拱手,“将军,属下愿率军追击,必为将军拿回那恶獠首级!” 唐今也不含糊,给这副将指了两千骑兵去追。 次日,唐今率大军来到那京都城下,就看见了极有意思的一幕。 城门大开,城墙之上亦无守卫,几个头系白巾身着孝服的中年男人侍立路旁,为首之人的手上还捧着个黄布盒子。 很快斥候来报:“将军,那几人是来投诚的,他们送来了传国玉玺。” 说着,斥侯高高举起手中黄盒。 有旁人下马替唐今接过那盒子,拆开检验,等确认里头装着的确实是那传国玉玺后,方快步将玉玺送至唐今跟前。 唐今高坐马上,随意打量了两眼,便叫人去招来那几个中年人。 几人行至唐今马前,面孔都是唐今有些眼熟的。 只是那几人都没敢抬头看唐今,一齐走至唐今马前,一齐弯腰躬身:“京城道路杂乱无序,吾等仰慕将军英姿,愿为将军引路。” 唐今笑意吟吟,颔首说了个“善”。 几人明显松了口气,这才有人敢抬头悄悄觑上唐今一眼。 虽是深秋,今日却烈阳高照,青年一身玄黑铠甲高坐赤红马上,碎光朦胧眉眼,叫人只能勉强看清个轮廓。 但那人却忽而觉得有几分熟悉。 好像曾在哪见过似的。 还不等那人去想,旁边人隔着衣服推了他一下,他连忙回过神,跟上其他人走到前头去给这位将军引路,也没想了。 来投降的这几人是负责京城周边守备的武将,他们都投降,唐今入城就没有任何阻碍了。 城中百姓早已关好门窗躲在家中,唐今一路来到皇宫门前也没瞧见一个活人。 街道四处倒是瞧见一滩滩的暗红血渍,不知是发生过些什么。 宫门前也没有守卫,赤红宫墙上还有一大片鲜红血渍,像是前不久才泼溅上去的。 “陛下此刻应在未央殿中。”前头引路的男人回头小声和唐今说了句。 未央殿是百官上朝的正殿,本来唐今的目的也是那,现在既然小皇帝也在那,那就刚好顺路了。 方才入城时,唐今已命副将去请城中各位大臣。 等大臣们过来,就可以欣赏一幕小皇帝退位让贤的好戏了。 思索间,未央宫已在眼前。 唐今翻身下马,步行上台阶。 恰在此时,唐今眼角余光瞥到个什么,微微抬眼,就见头顶飘过去一张又一张半透明的图片。 然后是那道熟悉的嗓音:“老师,大家说我的表演不奇怪了!” 唐今听得挑眉。 唐今知道他拍的那个宣传片这段时间就要上了……这是已经上了,得到观众反馈了? 他的表演终于不奇怪了…… 这是夸奖吗? 唐今不觉得。 但从卫琢声音里透露出来的愉悦判断,他显然觉得这就是夸奖。 唐今看了两眼前方的未央殿,又瞥了一下身前身后的亲卫下属,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便果断将注意力转向了卫琢发来的图片上。 接下来要在未央殿里发生的事情早就写好了剧本,无论怎样上演都会是相似的结局。 她对于这种结局已定的事向来提不起兴趣,比起关注那个,还不如去关注笨学生发来的图片。 那图片上好像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呢。 唔…… 唐今眯眸细看。 从上往下排列好的圆形图标,圆标后跟着的一行行缺胳膊少腿的字,还有一下就能让人明白其意的各种黄豆…… 本来卫琢在点进直播间发完那些图片后,看到镜头里的画面,意识到唐今在做正事,就不打算出声打扰了的。 结果唐今却盯着镜头的方向露出了疑惑。 意识到唐今在看他发过去的那些图片,卫琢唇角抿起,还是没忍住给唐今解读起了那些图片上的内容。 “圆形代表的是人,它们后面跟着的字就是这个人说的话……老师不用微博吗?” 唐今又咳了一声,含糊地“嗯”。 卫琢也没多问,只是一张一张图片地给唐今念起了那些对她来说缺胳膊少腿的字: “起猛了,卫琢居然真的会演戏了。” “妈耶,这真的是卫琢吗?@卫琢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人夺舍了?是的话你就眨眨眼。” “内娱那么多努力哥,终于有一个是观众也能瞧见的努力了,加油,这次的进步真的很大。” …… 截图的评论都是夸他的,卫琢自己看的时候感觉还没有那么明显,但是现在由他自己念出来给唐今听,那简直羞耻度爆表。 连第一张截图里的评论都没有念完,他就有些念不下去了。 但他看一眼屏幕,瞧见唐今唇角勾起来的笑意,便撑着,结结巴巴地继续念了下去。 他想让老师知道他的进步。 他想让老师知道她的教导是多么有用。 声音颤抖,长睫颤巍,就连落在屏幕上的指尖都禁不住轻抖着。 热意从耳朵,从脸颊,从掌心里不断往外冒。 他想。 老师会高兴吗? 老师会因此更喜欢他吗? …… “将军!” 忽而一声惊喝,唤回了所有人的注意。 卫琢下意识抬头,“镜头”不知何时已调转方向,对准了那漆黑的未央殿。 数支巨箭骤然自黑暗中穿出,快到人眼看不清。 只听得数道噗嗤声,那几支巨箭穿过“镜头”,射中了什么。 “将军!” 一声惊喝,身边混乱起来,走在前面的几名士兵中箭倒地,位列两侧簇拥的士兵在短暂的惊愕过后迅速上前挡在唐今前面,掩护她后退。 唐今被身边的军师副将扶着,低头看了眼穿过胸膛的那支箭。 抬眸,冷色眸里印出未央殿里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以及。 他们身前那架散发着寒芒的铁床弩。 “操……”唐今低声。 攻城弩射人,真看得起她。 第43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43 # 四十三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离唐今近的一众亲卫副将还好,下意识将唐今给护了起来,周围的一些普通士兵却是神情慌乱,盯着那贯穿唐今胸口的巨箭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攻入京城,眼见就要到将军登位,给底下人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偏偏却在这时候将军…… 将军大仁大义闻名天下,如今跟随着将军的军士大半都只认将军一人。 若是将军在此时殒命,即便大军已经攻占京城,没了将军,这数十万大军也只会在顷刻解散。 届时他们…… 就在一众士兵都如无头苍蝇般混乱之际,一声暴喝响起: “肃静!” 护在唐今身侧的军师上前一步,神色凛然,“右翼突进,左翼结阵保护将军!有乱阵者斩!有不服令者斩!率先制敌者——赏十金,封百夫长!” 数道命令一下,慌乱的士兵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也顾不上去考虑之后的事了,连忙凝结成队按照军师的命令向未央殿发起进攻。 说是发起进攻,实际也不过是冲入殿内扑杀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而已。 未央殿中的那架床弩虽还透着凛凛寒光,但一轮弩箭射完这架床弩便算是没了作用了。 毕竟这种铁床弩想要再次上箭可不容易,而士兵们冲入未央殿不过眨眼之间。 殿内立于前方的那道高大身影也显然没打算再去动那架床弩,而是直接拔剑,护在了另一道矮小身影之前。 “……抓活的。” 一道熟悉的冰冷嗓音从后传来,原本合围成圈准备用长矛刺杀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的士兵们连忙改变了作战方式,也顿时定下了心。 是将军的声音! 将军没事! 这个信息比任何事都更要鼓舞军心。 没事。 没事是不可能没事的。 唐今撑着副将的手站直身,抬手掰断胸前箭尾。 她视线冷冷扫过窝在旁边的几个男人——那几个给她送来玉玺的朝廷武将。 此时几人的面上波诡云谲,一双双眼睛明着暗着都盯紧了唐今。 显然他们也都知道,如果唐今在这里殒命,那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因此。 就算是有事,唐今此刻也必须撑着装出没事的模样。 她抬抬手,军师瞬间明白她的意思,下令让人将那几个男人给绑了起来。 ——尚不知后事如何,但唐今重伤的事绝不可在此刻传出去。 唐今慢慢调整了一下呼吸。 好在那一支箭虽然贯穿了胸口,但她在箭矢射来的时候还是反应了一下,稍微侧身避开了气管心肺脊髓等一众要害…… 箭矢不拔出,血也暂时不会流得太凶猛。 不过即便如此,这一箭还是让她有些…… 毕竟肉体凡胎。 在唐今调整呼吸控制着血液流速的时候,未央殿里的士兵们也终于拿下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将之带到了唐今面前。 小的那道身影自不必多说,正是被幽州刺史推上皇位的那位小皇帝。 小皇帝瞧着不过四五岁大,此刻面色惨白浑身发抖,显然是怕至了极点。 唐今没见过他,想来应该是幽州刺史从宗室子弟里头挑的人,是她的某位堂弟。 而大的那道身影嘛…… 男人身上受了不少伤,一个又一个的血洞明显是被士兵们的长矛刺出来的,看来是相当激烈地抵抗过。 此刻虽然被士兵押着,却也死死护着小皇帝的身影,只是一双眸子垂下,下颌绷紧,面上写满了隐忍不甘。 唐今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牵动伤口,差点让她说不出话。 但唐今还是强撑着开了口:“良忠。” 跪在地上的男人怔了怔,随即不敢置信地抬头。 当看见唐今那张脸时,吕良忠瞳孔骤然缩紧,死死抿住的唇瓣也猛然张开:“殿……殿下……” 他的眼中闪过震惊,闪过愕然,闪过疑惑不解。 种种复杂难明的心绪将他的眼瞳占满。 若是唐今有时间或许还会细细体谅一番他的心情,再好言好语地与他交流一番。 但此时此刻唐今确实没有那个时间了。 因此她淡淡出声直接打断了吕良忠后面还想说出来的话:“良忠,可愿归顺于我?” 吕良忠唇瓣张合,一个“为什么”在喉舌间反复打滚,想要问,可看着唐今那双冷冷淡淡的浅眸又觉得好似什么都问不出来。 天下人皆知。 这支义军的首领,是一位来路神秘的女子。 有人说她是农家女,因受不了当地官吏的压迫而率领农户揭竿而起。 有人说她是世家女,因她熟读兵书,用兵出奇,又有大仁大义之种种治军、治民良策。 更有人说她兴许就是天底下一位普通的女子,只是某一天突兀生了野心,想要逆转天底下男女之间的地位,因她广招女子为兵为士为将领……所攻占下来的州府被换上去的官吏大半都是女子。 天底下有种种的猜测。 有种种的传言。 可只怕是任谁都想不到。 她是宫中皇子。 是那位早就享誉天下的十皇子。 是那位本就最有希望继承大统之人。 ……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放弃可以轻松继位的方式,而用这种方法来谋夺天下。 是因为她的女子之身吗? 女子之身暴露,欺君之罪暴露,那她可能从此就与皇位无缘…… 可是如此吗? 吕良忠也不禁和八皇子和文选一样,想要这样问她。 可看着那双冷色浅眸,吕良忠便隐隐知晓。 不是如此。 即便暴露女子之身,即便暴露欺君之罪,以她之能依旧能堂堂正正地继承皇位…… 所以。 是为什么呢? 吕良忠很想知道。 或许此刻,归顺唐今,从此为她效力跟随于她,他在将来某一日就能知晓这个答案。 归顺于她吧。 本来她便是十皇子,是十殿下,便是以这样的方式继位这天下也依旧会是大梁的天下。 只是变个国号而已。 所以。 归顺于她吧。 …… 那双仰望着唐今的眸子一点一点垂了下去。 唐今不再能看见他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了。 只是很久,又好像没有太久之后,男人沙哑而平静的声音传来:“吕家世代忠良,不可毁于我一人之身。” 唐今眼底划过一分可惜。 毕竟是曾经跟随过她的人。 “带下去。” 吕良忠被拖了下去。 被带走前他还想反抗,手中藏着的箭头狠狠扎向小皇帝喉咙,但唐今身边的副将反应极快,直接一剑穿膛而过,保下了小皇帝的命。 士兵们行动迅速,很快便听不见也看不见吕良忠了。 唐今看着面前被吕良忠刚才突兀的举动吓得面色惨白,心胆俱裂的小皇帝,神色平静地笑了笑,“放心,他要杀你,我不杀。” 皇帝不能被俘,更不能沦为阶下囚。 保护不了小皇帝,到了最后关头,为了国体,为了大梁的最后一点希望,为了激发大梁忠臣们心中的愤慨,为了能让这些大梁忠臣们在日后为了复国而鞠躬尽瘁—— 小皇帝必须殉国。 所以吕良忠得杀了小皇帝。 而唐今就不需要了。 她得留着小皇帝让他禅位,得养着小皇帝让他忘却梁国,得以待来日让小皇帝亲口说出一句“乐不思梁”。 届时,大梁的国,大梁的臣,大梁的精神,才算是彻底灭亡。 不会再有人忆起梁国。 “将军,人快来了。”军师在唐今耳边说了一句。 她看了一眼唐今胸口还未拔出的箭。 一切发生得很快,但眼下伤口的情况显然比刚刚更糟的,鲜血不停流着,幸有铠甲的遮挡才不至于太过骇人。 军师在提醒唐今,百官快来了,她这样的情况还支撑得了她出演待会那处禅位的戏码吗? 还撑得了吗? 唐今已经觉得身体有些发冷了。 “让他们来吧。”唐今按了按胸前伤口,看着很是随意,“正好叫他们瞧一瞧,叫史官记一记,吾受命于天,便是巨箭穿胸亦不死不灭。” 军师眉头皱了皱。 但她周围其他士兵听了唐今这话,却是眼眸发亮。 若非乱阵者斩的军令还在,只怕此刻已经要对着唐今欢呼朝拜起来。 是啊。 她们将军受命于天!便是被巨箭穿胸亦可行动自如! 这天下,就得是她们将军的! 这皇帝的位置,除却她们将军还有谁人堪当! 肉眼可见军队士气噌噌上涨了一大截。 但军师拧紧的眉头却解不开。 旁人也就罢了,她却是清楚的,神鬼之说只是虚妄,受命于天的说法……也只是上位者用来引导欺骗下民的手段。 诚然,如果唐今能顶着这样的伤势演完待会禅位的戏码,那这天底下就再不会有任何人能再与她们相争。 便是在史书上,也会真正留下“受命于天”的痕迹。 可是如果唐今没能演完待会的戏码就于众目睽睽之下倒下…… 军师移动视线,见不远处军医已经被人领着匆匆赶来,只近前了就能立刻为唐今医治。 眼下这个节骨眼不能再出一丝一毫的意外,唐今的伤必须尽快医治…… 军师张口。 “去吧。” 唐今的声音却将乐正言的话给堵了回去。 乐正言皱眉还要说,却听见唐今再开口:“去吧。” 去将百官带来,去将最后一个稳固她们胜利的砝码带到她面前。 其实她们没有太多选择。 这个时候不见百官,这个时候流出她重伤的消息,军队会乱,京城会乱,天下会更加不稳。 所以她只能见,必须见,就得在这个节骨眼上见。 唐今摸着胸口那一截还没拔出的箭矢,想着,古有猛将被马槊刺穿身体仍能骑马杀敌,她撑着演完个禅位的戏码应该不成问题吧。 …… 确实没出什么问题。 唐今胸前的伤口骇人归骇人,但一场禅位的戏码演完,百官眼中对她的敬畏也是实打实的猛增。 不是所有读过书的人就不信神鬼之说的。 不然皇帝也不可能被叫作“天子”。 唐今离开京城的这三年里,朝廷里经历了一波大换血。 梁戾帝砍了不少人,提拔了不少新人,她前面那位幽州刺史更是给朝廷来了一次大清洗,因此这会儿唐今看百官也很是陌生。 但也有那么几张熟悉的面孔,有人埋着头不敢看她,有人偷偷瞥她随即露出惊愕、狐疑、不确定的神情。 也有人压根没认出她来。 三年时光,唐今从虚岁十六的少年,到将满十九,面容也发生了些许改变。 没以前嫩了,瞧着更添锋芒。有不擅长认脸的认不出她来也实属正常。 见过百官,从小皇帝手中正儿八经接过那传国玉玺,受过百官的朝拜,唐今将剩下的事都交给了乐正言去处理。 而她。 走进未央殿偏殿,军师和一众侍从早已焦急等待在那里。 唐今走到床边坐下。 “噗——” 随着一声不受控制的咳嗽,一口黑血骤然从她口中喷出,原本瞧着还算正常的脸色刹那变得惨白,冷汗颗颗成豆唰地一下顺着她额角流下。 耳边是一阵慌乱的叫喊,渐渐朦胧的视野中人影晃动。 唐今却不太记得之后的事了,只是身体陡然失力,倒进了身侧侍从怀中。 隐约还能听见一声熟悉慌乱的…… 第44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44 # 四十四 “老师!” 昏暗寝殿里,安静躺在床上的青年眉头拧了拧,片刻后,睁开了眼睛。 昏迷前隐约听到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但唐今的注意力却不可避免地被胸口处传来的闷痛给吸引了过去。 她低头想要查看胸口处的情况,可视线却被盖在身上的被子给阻挡住了。 唐今正欲叫人,守在床边的侍从却先一步发现了她的情况。 “将军?”那名侍从上前连忙用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军别动!孙大人交代了您这会儿千万不能动,会扯到伤口的!” 说着,那侍从招呼其余侍者上前,又回头去叫孙医官。 而随着侍从的这一声喊,原本寂静的寝殿瞬间活跃起来,一群人就跟出笼的蜜蜂一样围过来,立时将唐今的床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那么一会儿,唐今觉得自己呼吸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就跟被周围围过来的这群人给吸干了一样。 不等唐今开口,一道厉声斥责远远传来,帮她赶开了床边这一群热情的小蜜蜂。 “够了够了!你们这是要扰了将军清静吗?你、你,你们二人留下替我打下手,其余人都走远些!” 提着药箱的医官虎着脸上前,挥退那些过分殷切的侍从,一屁股在床边凳子上坐下,从被子里拿出唐今的手就给她切上了脉。 当感受到唐今还算平稳的脉搏时,医官难看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但紧拧的眉头还是没有打开。 放下唐今的手,医官又去掀唐今胸前的被子,检查她的伤势。 时值深冬,天气寒冷,盖着被子的时候唐今还没什么感觉,但身上的被子一掀开,唐今就察觉到了一股凉意,贴着皮肤顺着毛孔就要往内里钻。 好在寝殿内烧着地龙,不至于叫唐今冷得打哆嗦。 那医官仔仔细细地给唐今检查了一遍伤口,确认没有再不停地淌血,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看到她这样,唐今又想和平时一样调笑她几句了。 只是她这才刚刚开口发出一个沙哑含糊的音节,胸口便闷闷一痛,后面的话也硬是被憋了回去。 瞧见她这样,医官鼻间哼哧一声,说出来的话不冷不热,却透出浓浓的不满意味:“属下劝您最好还是别说话了,您这伤是暂时缝上了,但您能不能好起来可还未知。” 医官给她检查伤口的时候,唐今已经注意到了自己伤口的情况。 那看着有些骇人的贯穿血洞已经被缝合起来了,也在周围抹好了药。 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对于眼下这个时代来说,贯穿伤实在不好处理,何况这个贯穿伤的位置还在胸口正中,靠近心脏肺腑等一众极为重要的器官。 这种情况下,清洗表层伤口,缝合表层皮肤,就是医官能做到的极限。 至于内里的血肉缝合,医官实在无能为力。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唐今回忆着从笨蛋学生那里听过的话。 如果一个代码能跑,那不管它跑起来的方式有多奇怪,你都最好别再碰它。 医官现在正是如此做的。 她不懂内里的血肉该如何缝合,但既然那道贯穿伤极为幸运地没有伤到心肺等重要器官,那她能做的就是缝合表层伤口,不再去乱动内里的血肉,免得加重唐今的伤势。 只是如此一来,即便眼下替唐今缝好了伤口止住了血,她也完全没有把握能让唐今彻底好起来。 眼下唐今看着虽精神,但之后伤势会如何变化,谁也不知道。 医官这么一想,就有些来气了。 她不满于那个用床弩阴人的吕良忠,不满于当时跟在唐今身边的一众护卫,不满于唐今居然顶着这么恐怖伤势还坚持演完那一出禅位戏,不满于自己的医术对此无能为力…… 医官本来就是娃娃脸,这么一气,就快把自己气成个大包子脸了。 唐今看着她憋红的脸有些想笑,但一笑胸口又猛地一痛。 医官叫她别说话,但唐今怎么可能忍得住不说话呢。 再者说了,发声也不一定要靠胸腔嘛。 调整了一下发声方式,唐今悠悠开口:“放心,如你家将军这般英明神武,龙骧虎视之人中豪杰,老天爷怎会舍得叫我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呢?” 孙医官瞪圆了眼睛。 虽然她说的话吧…… 确实如此。 但天底下实在少有能如她这般脸不红心不跳毫不客气地淡定自夸之人了。 唐今笑呵呵地无视掉孙医官眼里复杂的情绪,换了口气,继续道:“本将军定会活得比所有人都要长久的,这区区小伤……” 唐今笑了笑,浅色眸底的光晕似乎柔和了几分,恍惚酝酿出安抚宽慰的色彩,“非你之错,你不必自责。” 孙医官瞪圆的双眼渐渐敛下。 好半晌,她哼哧一声,背过身去,“只是今日如此,往后……往后我定能治好这种伤的!” 说罢,孙医官提起那重重的药箱气哼哼地走了。 孙医官离开没多久,乐正言姚双等人也来看望唐今。 唐今还是和往常一般半正经不正经地跟她们瞎扯闲话,她们便也和孙医官一样又是无语又是安心地离开了。 等安抚完所有来看她情况的人,寝殿外的天色也已经又暗了下来。 侍从们服侍唐今用完药后便帮她放下了床帐帘子,人也退出了一点距离。 唐今闭目躺在床上,眉眼间多了几分一直未显露出来的疲惫。 而她这样不声不响地躺着,在她跟人瞎扯胡扯时那叫人下意识忽略掉的苍白脸色也变得扎眼起来。 好累。 但是…… 这还有一个呢。 唐今又睁开眼睛。 她望着虚空,良久,无奈地主动开口:“卫琢?” 没有声音。 但她知道他在。 也说不上是什么,或许就是一种直觉。 唐今想和应付其他人一样,用平常会用的那个语气和卫琢说话。 可她才又开口喊了一声“卫琢”,一道有些激动的嗓音就突兀打断了她的话—— “老师不要说话了!” 压抑不住的爆发后,那道声音又低了下去,变得沙哑,变得艰涩,染上浓浓鼻音:“不要安慰我……” “我不要听你安慰我。” 他不要听一个受伤的人为了不让别人担心,而做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去安慰那些没有受伤的人。 尤其是他。 他不要听她安慰他。 如果不是他不看时机不合时宜地要找老师说话。 如果不是他自顾自地要给老师分享那些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的事。 如果不是他让老师分神,如果不是他发送的图片挡住了老师视野,如果不是他—— 卫琢从未有一刻是如此如此地憎恶自己。 唐今没有听见哭声,可耳边的那道呼吸声在不断颤抖。 她唇动了动。 好半晌,她轻声道:“只是演戏而已,卫琢。” 什么中箭,什么受伤,都只是演戏而已。 这只是电视剧中的一个场景,他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假,她这副重伤的模样也只是…… “不是。” 唐今听见他嘶哑的喃喃,轻轻地,和缓地,毫不留情地刮走了他们之间那层美好温和的假象。 “不是的……” 第45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45 # 四十五 这只是演戏而已。 卫琢已经无法再用这个理由来欺骗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 从他的老师与十皇子在“戏里”“戏外”根本别无二致,浑然若同一人的脾气性格? 从十皇子离开京都时,违背常理连着拍摄了好几个小时的骑马戏? 从十皇子走入民间后,目之所及的一个又一个,已经无法靠特效化妆来解释的,瘦骨嶙峋弱不胜衣的穷苦百姓? 还是那真实无比的冷兵器战争场景? 时不时与他的世界对应不上早晚时间、天气季节? …… 太多太多了。 有太多太多值得怀疑,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只是在拍一部戏的可疑之处了。 只是卫琢下意识地,将那些可疑之处都忽略了而已。 毕竟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点开手机里的一个直播间,就透过这个直播间见到了千年以前的光景,甚至结识了一个身处大梁时代的古人。 卫琢不愿相信。 即便见到十皇子中毒,见到那绝对不可能是拍戏的催吐场景,卫琢也依旧不愿相信。 他依旧可以骗自己。 不是拍戏是什么呢? 透过手机看到千年以前真实的大梁?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十皇子,他的老师,那样鲜活恣意,那样任性不羁,会耐心教导他,会温柔鼓励他, 会坏心眼上来几句话把他羞得只想把脑袋埋沙子里去,又会因为他的一句告白薄红了脸颊,在私下里踌躇怨恼。 这样一个真实无比,有血有肉,相隔着屏幕镜头也叫人恍惚觉得近在眼前的人。 怎么可能。 会是一个千年以前早已作古的人? 她说过,他这次拍完的宣传片她要当作他的作业好好检查。 他也在想,粉丝等级马上就够了,马上他就可以给她发视频,和她连线,让她看到自己…… 或许他们可以在网络之外的地方真正见上一面。 所以。 这样的人。 这样的老师。 她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他实际上永远永远也无法真正见到的人呢? 卫琢不断欺骗着自己。 可是现在,他没法再这样骗自己了。 亲眼看见箭矢贯穿她的胸口,亲眼看到医官侍从们从金殿里端出一盆盆骇人的鲜血,亲眼看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恍若弥留。 他没法再骗自己。 她是古人。 是大梁时代的人。 是一个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死亡的人。 他不知道这个直播间为什么会连接到千年以前,也不知道这个直播间为什么偏偏出现在他的手机里。 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只是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是十皇子,是义军领袖,是他被不知名力量模糊掉的历史记忆里某个不知名的大人物。 所以她中的毒是真的。 她受的伤是真的。 她的死亡——也会是真的。 历史上的她,是不是,就亡于此时? 在撕破那层自欺欺人的虚假幻象后,随之而来摆在卫琢面前的,就是这样让他惊慌恐惧的事实。 …… 唐今本来还想狡辩点什么的,可当听到耳边那渐渐压抑不住,如小兽般细微颤抖的低泣声时,想说的那些胡话也就有些说不出了。 还是知道了啊…… 唐今想过这事或许总有一天会暴露……也或许不会。 不会是最好的,但若是实在瞒不住,她就选个合适的时机主动暴露给他。 不管怎样,她是怎么都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在她重伤不知能不能好的情况下,让他知晓真相的。 唐今想,她好像还没有告诉他她的真名。 或许她可以现在告诉他,然后让他去查,去看看历史上的她到底有没有死在这一箭上。 好歹她也打进了京都城里,就算因为这一箭死了,史书上多少也会给她留点笔墨。 可想了想,唐今又觉得这样不好。 要是她真的因为这一箭死了呢。 提早知道她的死期,对卫琢,对她自己,好像都是一种打击。 但想到这唐今又不由得想深了,要是她没死在这,后代史书上怎么也得为了她单开一个章节吧,卫琢怎么会不知道她的事认不出来她呢…… 难道她真死在这一箭上了?! ……良忠啊良忠,你实负我。 唐今幽幽叹气,胸前伤口顿时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痛。 不过这会儿,鉴于自己好像真的会因此而死,唐今反而顾不上这点疼痛了。 耳边压抑的哽咽声时断时续。 唐今好像瞧见了某个未曾蒙面过的青年通红着眼圈,目露绝望哀戚,啪嗒啪嗒掉着眼泪,又还要死死咬着唇,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她听到。 他不知道他那边的声音就算再小也会传进她耳朵里。 那模样啊…… 一定像个傻瓜一样。 一定瞧得人不忍。 “卫琢。”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有件事,我好像还一直未曾回应你。” 卫琢没有说话。 他能想到唐今说的是哪一件事,可他已经没有那么在乎那件事了。 她会死——这个念头就像是钉子一样,被重锤敲进他的太阳穴,被巨力横穿进他的喉管,顺着毛孔刺入他的每一寸肌肤。 身体里的血液淌过刺进身体里的铁钉,于是血液也变成了铁的冰冷。 身体发寒。 她会死。 他不想要她死。 这便是他现在全部的念头。 至于其他的声音,好像都—— “我喜欢你。” 卫琢愣了一下。 耳边的嗡鸣突兀寂静,而后某一刻,像是骤然爆发般响起一阵尖锐刺鸣。 那双晕满泪水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睁大,泪水颤抖着倏忽砸出,他的视线也一下变得清晰。 皙白的脸上还斑驳有泪痕,他却睁大了眼睛呆愣看着。 像个十足的傻子。 可这个傻子瞧见屏幕里头他的心上人,明明唇色苍白唇角却还挂着熟悉的笑意,用那样清淡闲懒的嗓音悠悠对他说: “卫琢,我喜欢你。” …… 卫琢觉得自己大概是被老师重伤有可能会死的消息给急疯了,才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幻觉。 因为实在太过突然,他的所有情绪好像一时都被蒙蔽了,好半晌,才还没回神般地呆愣愣说:“可是,老师你说,想好要拒绝我了……” 唐今听得眉头一挑。 他听到了? 她之前确实跟姚双这么说过。没想到他那时候也在。 但是这件事…… 唐今有些无奈也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我是想好了要拒绝你。” 卫琢更不明白了,唇瓣张合好几次才发出声音:“那……” 唐今难得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与你身处不同的时代。” 卫琢眼睫颤了一下,鼻尖又漫起一阵酸涩,“……嗯。” “所以我只能拒绝你。”唐今又叹了一声,笑容也好像愈发无奈了,“这是我唯一能给予你的答复。” 卫琢忍不住掩下了眸子。 是啊…… 这是老师唯一…… “可是我心有不甘。” 乍然响起的清淡嗓音又一次将卫琢的注意力强硬拽了回去。 他怔怔抬眸,那床榻上受着重伤的青年浅眸平淡,眼底却透出妖异摄人的光。 她启唇,苍白的唇瓣瞧着那么虚弱,可从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将他往那双眸子里引,直到他陷入那无法抽身的漩涡之中。 她说: “我已想好要拒绝你,可我心有不甘。” “明明我属意于你,你亦有心于我,我却只能拒绝你。这不行,这不好,我八岁以后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我不甘心,我不乐意,我知道我得拒绝你……可我不愿。就是不愿。” “所以我拖着。” 唐今笑了一下,“自私又无赖地拖着。” “我不答复你,不拒绝你,你便会继续喜欢我……” 唐今又笑了一下,“如今我好像要死,我便来跟你说这些实话了。因为我想你知道,我亦喜欢你,我想你在最后的这点时间里与我心意相通,与我两相情原……” “这样太坏了。”唐今感叹起来,“卫琢,我对你这么坏,你还要喜欢我吗?” 第46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46 # 四十六 “卫琢,我对你这么坏,你还要喜欢我吗?” 卫琢有些想笑,鼻尖又止不住地泛酸。 老师很坏。 真的真的很坏。 故意拖着不拒绝他也是,在这种时候和他表白说这些话也是……真的很坏。 这要他怎么才能接受自己永远无法和老师相见呢? 这要他怎么能接受她早已在千年前逝去,而眼下,又要在他的面前死亡。 …… 可是他很高兴。 完全不合时宜,不该有地高兴。 就像他先前和老师表白时说过的那样。 发热的眼眶里,泪水因着鼻尖的酸意不断涌出。 卫琢开口时,喉咙还像是涩一团粗糙棉花一样的痛。 他透过朦胧的视野看着屏幕里的唐今,看着他那实在坏心眼的老师,艰难地从这生疼的喉咙里挤出声音。 “就算,老师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就算,老师的脸上全是皱纹跟老人斑,” “就算老师是我的老师,” “就算老师很坏很坏……” 唐今又有些想笑了。 她料想此刻卫琢也一定在笑。当然,他的眼泪肯定也还在啪嗒啪嗒地像是豆子一样往下掉。 他哽咽着说:“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会喜欢老师。” “最喜欢老师。” 唐今笑了起来,胸口的伤又疼得厉害。 …… 唐今好像会死,但又好像没那么容易死。 在大梁皇宫的豪华寝殿里气息奄奄地躺了三天,唐今的情况没有一点好转,但也没有再变得更差。 孙医官一日三次地来给她把脉,又抓着宫里那些个瑟瑟发抖的太医翻看医书,试验新的疗伤方法。 京城里的一众军政要务被暂时交给乐正言姚双等人,只有遇到她们无法定论的要事时,才会需要唐今来下个决定。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这么安安静静,像个吉祥物一样躺了三天的唐今…… 感觉自己身上快蜘蛛结网长蘑菇了。 “老师,你不要再动了……”充满担忧的声音温温软软地在耳边劝阻,又带着一股子黏黏糊糊的哄人劲,“要好好休息,伤口才能恢复得快。” 卫琢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之前一样的哀戚绝望了。 他虽然没学过医,但胜在身处后世,这几天他又是查资料又是去找专门的医生询问,给唐今发了一堆能处理她这种伤势的办法。 那些法子唐今都口述给了孙医官,孙医官带着太医去试验了,只要试验成功那些法子确实是有用的,就会立即给她用上。 也或许是从后世医生的嘴里,知道了唐今这种没有伤到重要器官的伤势,就算是在古代只要处理得当也不一定会死。 卫琢不安的心情和缓了许多。 但当然他还是看不得唐今像现在这样—— 唐今哼哼两声,腿一曲,就要去踹身上的被子。 “老师!”卫琢加重了语气。 一听他这声音唐今五官都皱了起来,面上也忍不住多了些委屈控诉:“我躺了这么久身子都快躺麻了,还不能让我动动吗?再者说了,我这伤着胸口又没伤着手足,怎么连手足也不让我动了?” 像个不服气的幼稚少年,唐今没管卫琢喊话,干脆利落地一脚踹掉了身上被子,半点都没有重伤病人的自觉。 卫琢是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毕竟就算唐今现在在床上给他打一套五禽戏再翻十八个跟头,他也不可能穿越时空去拿绳子给唐今绑了。 看着唐今这模样卫琢是又气又担忧,自己闷闷不乐了一会,又愈发软和了嗓音:“要是扯到伤口,老师又会痛的……” 他眨了眨眼睛,哄道:“不要动了好不好,老师?” 青年嗓音本就悦耳,平日里温润如玉地说话便直叫人觉得有春风拂面,心情怡然。 而今刻意柔和下来,那一句“老师”简直要化作黏稠蜜浆,融进浓浓春水里,流得人耳朵发软,四肢更软。 唐今愉悦地眯起了眸子,显而易见地受用。 不过她嘛,向来是心情一好,心眼就坏。 “不动也行,可我身上僵硬,伤口又疼,脑袋还晕乎乎地发着热,实在难受……你要怎么安抚我呢?” 图穷匕见。 这图还短得可怜。 卫琢耳廓又好似烧了起来,自然是知道了唐今的所求。 见卫琢迟迟不回应,唐今不由得叹起气来,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可能有些人就是天生会变脸吧。 她脑袋一歪头,浓眉大眼半掩进阴影里头,眉目间的肆意轻狂便顷刻变成了虚弱苍白的落寞之姿。 她叹着气,自怨自艾,“可怜我英明一世,临到了却要这样屈辱地躺在床上,在寂寞,在可怜,在无人关注的孤独与寒冷中死去……” “唉,唉,唉!”她一声哀叹过一声。 唐今耳边好似又响起了一声“老师”,不过还不等她再哀叹个几声,耳边便响起了一道极为清晰的—— “木马。” 直直灌入耳朵里的声音仿佛就亲在耳边。 还带着某个笨蛋学生那又羞又闹变得微微凌乱的喘息。 唐今的嘴角有点压不住,耳朵微微发热,她却还是惆怅着哀戚着幽幽看向空中某处:“就一下?”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才又传来好几声气急败坏的“木马”。 看似气急败坏,实际是害羞难为情。 她家学生,她懂的。 眉眼间晦色顿去,唐今一下就变得阳光开朗起来。 只不过…… 这古怪玩意到底是怎么如何录得音,也未免将她家学生这个的喘……这个呼吸声录得太清晰了。 唐今目光偏移了一寸,又猝然收回,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 …… 自家老师被太好的收音效果触动了些什么坏坏的念头,卫琢暂时不得而知。 只是在被坏老师哄着亲了一口又一口,还说了好多句喜欢给老师听后,他那重伤着还要像大黑熊蹭树一样在床上挪来挪去的老师终于安静了下来。 夜色深了,唐今喝的疗伤药里都有镇静安神的药物,喝完药后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卫琢盯着屏幕里的唐今,见她始终气息平缓,紧抿的嘴角也终于放松了些。 老师的状态比他预想得好,眼下难关或许是可以渡过的。 只不过。 明明这一个难关都还没有渡过,另一个难关却又跳到了卫琢面前。 他点开直播间,看着最下方闪烁的图标微微恍神。 直播连线——已满足等级要求,点击开启。 第47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47 # 四十七 自己究竟有没有活下去,成了这几天里唐今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若是活了,来自未来的卫琢不应当不知晓她的身份,若是没活…… 就目前情况而言,唐今不觉得自己没活。 至少她不会因为胸口这一箭就活不了了。 ——万一是有什么刺客呢? 如今这天下这京都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平日里没有下手的机会,但是趁她病要她命,换作是唐今肯定也会抓住这个时机的。 察觉到唐今的思绪,最近一直在跟世界意识搓电子麻将的030蹦了出来。 【主人,别担心!你现在已经算完成任务啦!】 话语顿了顿,030的声音又小了些:【只是……】 只是任务的完成度算不上优秀。 这个世界的任务是替原身的母妃报仇。 原身的母妃纯贵妃,恰如历史上那些个有名的“妖妃”。 君王残暴不仁贪恋美色,犯下种种大错,臣子们以死上谏逼迫君王改正,君王在还无法以一己之力抗衡满朝文武的情况下只能低头。 天下民怨难平,需要鲜血为祭,但堂堂君王当然不能自己以死谢罪了。 所以君王和臣子们,默契地将罪责推到那位勾引君王的“妖妃”身上,只要将祸国殃民的“妖妃”一砍,昏君立刻变回明君,难平的天下怨念也一下就能被平复了。 多么可笑。 原身给出的任务是报仇。 这报仇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了老皇帝和那些个将罪责推到原身母妃身上的臣子。 而现在这一切已经实现了。 都不用唐今亲自动手,她前面那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幽州刺史就帮她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唐今这世界的任务已经完成。 但是…… 害死原身母妃的当真就只是皇帝和那些臣子吗。 好色,贪婪,暴虐,刚愎自用,这一切明明都是皇帝的罪,可所有人却都默契地将罪责推给皇帝身边的人,轻而易举地原谅了皇帝。 造成这样扭曲不公结果的,是社会制度,是封建礼教,是那所谓“为尊者讳”“皇帝大过天”的思想礼仪。 要真正完美地报仇,就应该把这些东西全部摧毁。 有些困难。 但多有意思啊。 在封建社会里摧毁帝制,推翻封建思想,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 所以唐今不打算就这么死了。 另一边,030依靠着跟世界意识搓了这么久麻将的交情,终于从世界意识的嘴里(约莫是嘴)套出了一个卫琢身为后世人却对她毫无印象的可能原因。 【是时间线的屏蔽功能!】 这个信息在系统数据库里也有记载,不过030身为一个只有基础功能的初始系统,又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之前也没有想到这点。 030给唐今解释: 【有些世界意识的性格比较顽固,不喜欢改变自己“过去”的历史,也不想像世界树一样分出千万个不同的时空,只想一根筋走到底】 【这种时候,它们一碰到时空穿越一类的事,就会开启这种功能】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不属于这段“历史”的人,不被允许随意更改历史】 【这部分人最后要么成为历史的一环——明明拥有先知,却依旧将历史导向原有的方向,要么就会被直接屏蔽掉相关的历史记忆,远离或者无知无觉参与进历史中】 【卫琢应该是后者。】 所以卫琢一开始甚至不记得历史上还有个“梁朝”,后面意外想起来了,但对于具体的历史知识也还是模糊不清。 至于唐今,任务者的到来本就属于这个世界“历史”的一环。 唐今有些好奇,“如果我把我的名字直接告诉他呢?” 卫琢的记忆似乎不是被完全屏蔽,只要有人提醒他就能想起那些被屏蔽的记忆,那把她的真名直接告诉他…… 030嘟囔了起来:【或许这也会变成历史的一环吧。】 即便知道一切的历史,也依旧无法改变历史,因为他本就身处于这段历史之后。 这算是有名的时间悖论了。 “那便顺其自然吧。”唐今叹息一声,很快就把注意力从这件事上转开了。 不打算轻易死掉了,唐今就开始认真养伤了。 加之孙医官等人试验完了卫琢提供的疗伤方法,开始将那些法子用在唐今身上,唐今的伤势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消息传出,不少人安下了心,也有不少人含恨咬牙诅咒她这是回光返照。 但不论那些大梁忠臣是如何诅咒的,半月之后,唐今还是稳稳下了地。 ——伤口当然还没好,但活动已经不受影响了。 此时已过年节,正是新的一年,唐今根据乐正言递上来的名单,废除了一部分官员,又提了一些自己人上去。 “至于前朝宗室……”唐今坐在桌案前,撑着脑袋想了想,“梁末帝封平成公,在京城里找间宅子给他住着,周围多派些守卫。其余人尽数贬为庶人,幽禁南阳宫。” 乐正言记下,准备着之后就去安排。 唐今放下名单,又吩咐起另一件事,“让礼部拟个年号出来,我这伤半月后便无影响了。” 也就能正式登基了。 乐正言没有太过惊讶,只是疑惑:“将军想好国号了?” 唐今嗯了一声,抽出一张纸拍给乐正言看。 只见纸张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新”字。 “国号便定作‘新’。”唐今玩味地笑了一下,“新思想,新社会,新青年,当然得‘新’嘛。” 乐正言:“……” 本来觉得别有深意的一个字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有了种白期待了的感觉。 但其实她说得也对。 将来世界,定会是一个崭新的新世界。 想到唐今一开始找她做军师时,和她所说的那些对于未来世界的畅想,乐正言平静的心里便不免又掀起了些许波澜。 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这天下若没了独断专行的天子,必然能变得更好。 只是。 乐正言抬眸看了一眼桌案后的青年,漆黑瞳孔里仍旧凝着不散的审视。 这一位将军,又会否成为下一位独有天下的君王呢? 人在坐上这个位置之后,当真还能保有那样的初心吗? 虽然对方身为皇子—— 乐正言这段时间已经透过一些梁朝旧官的嘴,确认了唐今的真实身份。 那位名满天下的十皇子唐探微,她也是曾听说过的。 对方身为皇室宗亲却生出“君主乃天下之大害”的思想,并愿为改变天下而付诸行动,着实令她钦佩。 可权力富贵,向来消磨意志。 当你是君之臣民时,自然会不满于君之专制。 但若你便是那专制的君主,可任意夺取天下财富,奴役天下万民…… 当千千万万人跪伏在你脚下高呼“万岁”之时,你当真还能坚持“废帝”的理念吗? 乐正言是怀疑的。 但她也想赌一赌。 赌一赌眼前的这个人……当真是那在世的圣人。 总之百姓也不会比之前那个昏君在位时过得更难。 思及此,乐正言收回了视线,躬身一拜安静退了下去。 第48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48 # 四十八 唐今一声令下,原本压抑的京都城又重新活跃了起来。 新帝即将即位的消息传遍天下,除去那些恨不得能从唐今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大梁忠臣们,天下几路还未被镇压下的乱军也各起了心思。 有人不愿就此放弃,继续率军向京师进发。 ——毕竟那可是天下之主的位置,谁愿轻易放弃? 而另一部分纯粹是被大梁之腐败给逼反的乱军首领想得就没那么多了,不少人已经盘算起了投诚招安一事。 是趁着新朝刚立,主动去投诚示好呢? 还是等待新朝廷稳定下来,主动给他们发了招安令后再顺势依附? 天下间风云变幻,局势一时好像变得比先前各路反军逐鹿中原时更紧张了。 不过当改朝换代的消息传入民间,得到的反响却极为平淡。 唐今发家的那几个州府里百姓大多欢天喜地地庆祝,但其余一些唐今没有路过的州府,当地百姓们的态度则只是麻木了。 什么皇帝什么新朝廷,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左右不过是又换一批不同面孔的“大人”来抢他们的田地、占他们的粮食、嚼食他们的血肉罢了。 …… 一月末,唐今胸口的伤已经完全不影响她行动了。 她召见了几次百官,初步稳定朝堂局势后,下令礼部正式筹备登基大典。 新朝将立,一切都要换个新的来。 礼部在问过唐今的意思后,召集绣娘给她设计了三套和前朝龙袍完全不同的,花纹繁复但并不层层叠叠反而随时方便她行动的红底黑边龙袍。 至于头上的冕旒,那玩意唐今嫌实在遮挡视线又没什么用,也给去掉换成更为方便的束发金冠了。 而整体的流程嘛,唐今在礼部儒生敢怒不敢言的愤愤目光里,大笔一挥,将登基大典开始的时间定在了巳时—— 上午九点以后。 二月初三,登基大典当日。 虽然唐今已经划掉了很多没必要的流程,但还是起了个大早,在桃叶兰叶等人的簇拥下,换上那赤红打底的龙袍,站在了铜镜之前。 兰叶心情激动但性格沉稳,压得住嘴里的话。 但桃叶这两年虽有成长,性子还是跳脱,嘴里的话憋了又憋,最后是完全没憋住:“殿下——不,陛下!” “桃叶常听人言甚么凤骨龙姿、气宇轩昂,却从来只是得其义,不解词义所对应的人的长相,直到瞧见陛下!” 兴奋的桃叶忽视了一旁兰叶给她使的眼色,沉浸式夸夸: “陛下年方十八,便是身为男子也是还未加冠的年纪,可陛下却能以女子之身统率数十万大军,力压群雄入主中原,实乃天下女子之表率,陛下,桃叶对您的敬仰简直如——” 夸夸语句不断产出,而另一边的兰叶已经被桃叶这越来越放肆的态度吓得眼皮直跳了。 趁着唐今好像没再看她,兰叶悄悄放下正在打理的龙袍衣角,伸手想要去扯桃叶,阻止她继续这般放肆下去。 可兰叶的手才刚刚伸出,手臂上就传来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 她悚然一惊,顺着那力气抬头,就对上一双一如既往清艳明亮的浅眸。 少年天子唇角带笑,眼眸里无半分被冒犯的不愉,反而还在她看去之时狡黠地眨了两下眼睛,眼底笑意如碎光晕开在酒泉里。 好像在说。 咱们认识多久了,你还不了解我嘛? 难道我是那种当了皇帝以后,就会跟你们讲上下尊卑,讲规矩,讲礼仪体统的人嘛? 兰叶望着那双静谧浅眸怔然许久,最后讷讷无言地低下了头去。 而金殿里桃叶的夸夸还在继续。 她或许实在兴奋,语气愈发激昂。 而兰叶只听得面前少年天子在听桃叶说完后,扬起语调似笑非笑地“嚯”了一声。 “今日才知吾之英明神武……难道桃叶你从前并不这么觉得?怎么,桃叶,你是对朕有什么成见吗?” “……!” “不,陛下,臣绝对没有这般想——” 一阵笑闹之声。 兰叶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什么话,一直安静地帮唐今整理着服饰。 直到整理完,要随桃叶一起退下的时候,兰叶才抬起头,对那站在剑架前查看天子佩剑的唐今说了一句: “陛下,您今日……确若仙人临凡,有冠绝天下之姿。” 说完这一句,兰叶便羞赧地低下了头。 宝剑刃面散出凛凛寒光,唐今横瞥了一眼刃面中倒映出来的那道人影,轻轻弯眸笑了一声。 兰叶窘迫地退了下去。 身边两位下属都这么会夸人,要不是唐今向来谦逊,此刻只怕已经要翘起鼻子飘然上天去了。 不过…… 这么会夸的两位,就把另一位给衬得实在…… 笨嘴拙舌了些。 “老师,好好看。” 又是开开心心但干干巴巴的,让唐今忍不住想叹气的夸人方式。 偏偏耳边的声音还没有察觉,“老师,今天就要登基了吗?衣服好好看,老师也好看。” 唐今收剑入鞘,剑锋一声铮鸣。 她走到铜镜前,一边佩剑一边答:“嗯,待会去祭天,祭过天便受朝拜登基——前几日你说有事要同我说的,是什么事?” 唐今这突然转变的话题打了卫琢一个措手不及,不过…… 卫琢抿了抿唇,视线飘过旁边的镜子,才又僵硬地看回屏幕。 “老师……想看我吗?” “……咳。” 唐今佩剑的动作都停了,不太自然地掩唇咳嗽了一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卫琢脸颊兀地爆红,也发现了自己刚刚那样欲说还休的语气说那样的话……听起来是有点奇怪…… 但卫琢又抿了抿唇,压着羞耻解释起来: “我的、直播间的粉丝等级够了……现在可以跟老师连线……视频……可以让老师,看到我……” 因为紧张,他说话有些磕绊,但内容表述得很清楚,足够唐今明白他的意思。 唐今怔愣一会儿,又清咳了一声。 她手掌无意识地按在腰间佩剑之上,又无意识地压着剑柄往下。 “……好啊。”她答得很平静,分毫看不出紧张。 而在唐今应下后,没多久,唐今面前的铜镜上就跳出来了一个对话方框。 ——您的粉丝‘卫琢’向您发起视频连线,是/否接通。 唐今摸了摸鼻子,按下“是”。 对话框如烟雾缓缓散去,而镜面则如水一般,以唐今指尖为圆心荡开一圈圈涟漪。 唐今慢慢收回手,而镜面中涟漪渐渐消失远去,那对话框散作的烟雾也缓缓消失。 镜面上渐渐出现了一道身影。 他低垂着眉眼,肌肤白皙,短发乌黑。 从上往下打的白炽灯光在高挺秀气的鼻梁上,晕出一小圈白色亮光。 纤细浓密的睫毛像是安睡中的蝴蝶,轻轻颤着。 唇瓣微抿。 或许是知道她在看着自己,睫毛几下颤巍,他还是抬起了眸子。 很清冷很漂亮的眼型,只是因着眼中氤氲的水色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仰着头看人的兔子。 那双漂亮的眼睛也莫名叫人觉得圆溜溜的,给人柔软可欺之感。 在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青年皙白脸颊上淡淡红晕顷刻蔓延,又控制不住地加深。 透出诱人粉雾。 “老师……”刚刚抬起的眸子又羞怯地垂了下去。 原来他张口喊人的时候,唇瓣张合,内里白红都能叫人瞧见。 那些个志怪故事里,妖精们最喜欢欺负,恨不得一口一个的,就是这种秀色可餐小书生吧…… 久久没等到她回应,“小书生”又抬眸疑惑地喊了她一声。 唐今咳了一声,“嗯?” 小书生又脸红了,别别扭扭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好看吗……” “……咳。”唐今咳得更重了,“好看。” 漂亮小书生两颊红若春桃,“那老师……喜欢吗?” “……” 唐今眸色渐深,眸底又有几分无奈蔓延。 她开始有些后悔答应跟他连线了。 能看……却只能看着。 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刑罚吗? 而再次对上小书生盈盈看过来的那双大胆又情真的眸子,唐今只觉胸口好像又被人扎了一箭。 嗓子跟得了风寒似的忍不住又开始咳。 但咳过了,看着镜中卫琢的那双眼眸,她还是不太自然地答: “喜欢。” …… 和声音不同,视频的连线需要载体。 或是镜面,或是水面,或者其余能够投影于上的光滑面。 当唐今离开金殿,视频连线也就不得不结束了。 卫琢没有再说话,安静地透过屏幕看着她在百官们的簇拥下前往甘泉祭天,又看着她回到未央殿,在玉阶之上接受百官的朝拜。 百官叩首,呼声震天。 随行记载的史官亦低下头去奋笔疾书,记录这眼前的一切。 …… 至德三年(546年),梁末农民起义爆发,天下板荡。 至德四年(547年)春,梁戾帝中风痹,卧不能起,晋王、齐王各结党羽,暗斗于朝。 五月,齐王密令幽州刺史温鹏率兵入京。 九月,帝暴崩,鹏诛二王,挟宗室子即大位,改元天正,独揽枢要。 天正元年(548年)末,东南义军领袖唐今攻入京师,鹏夜遁,于京师城外五十里处为义军所获,枭首于西市,观者塞道。 天正二年(549年)二月初三,今即皇帝位于上京,改元光启,国号大新。 …… 只是。 那低下头去的史官不得见,后世之人即便翻遍史书也不会找到踪迹。 眼前的这一幕越过千年时光,只被卫琢所见。 在那重重玉阶之上,那接受着百官朝拜的少年天子,那位君临天下之帝王。 在天朗气清里,在骄阳烈日之下,抬起头,眯弯了那一双眼睛,在对他笑。 第49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49 # 四十九 登基后的日子变得枯燥了许多。 不像之前打天下那样,唐今一时兴起就能跃上赤嫖马去敌军里杀个三进三出。 没有敌军闲着的时候,丢下亲卫去附近山里打猎巡山也自有一番野趣。 现在当了皇帝——尤其是一个刚立新朝的皇帝,御驾亲征这种事光是提出来就要遭到一堆人的反对。 而打猎嘛。 可以是可以的,但一个人进山是不可能的。 必定是要士兵们先去将山里的大型猛兽都赶了,剩下些小的无害的,再驻军将周围地方围起来,排除掉所有危险后再让她进山去。 身后还必定要跟个百八十人。 这种围猎,不去也罢。 但各地乱军还得镇压。 就这样,在唐今羡慕嫉妒恨的眼神里,她手底下的几个副将领命去了各地镇压或招安其余几路乱军,唐今自己则被乐正言和姚双按死在了皇位上,每日捧着各种政令文书发愁头疼。 偏偏唐今也偷不了懒。 她必须趁着新朝刚立,底下臣子大多不敢跟她大小声的时候,将一些最重要的新政给颁布下去。 例如开女户,允许女子入朝为官,也例如将前朝选官的察举制改成科举制,再增添武举,还有税制改革、军队改革、冗官安置等等。 需要改变的东西太多太多,还要跟一些拦路的老东西斗法,就这么短短半年时间下来,唐今直接瘦了十多斤肉,两只眼下也挂上了浓重青黑。 她这模样把姚双看得心惊,私底下劝了她好几次放慢一些脚步。 “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不可过缓,亦不可过急,如今天下已定,万民皆安,改制之事可徐徐图之,陛下……” 唐今翻着手下奏章,挑挑拣拣剔出几份放到一旁,剩下的则全部摞起。 等姚双说完了,唐今将面前摞好的那一沓奏章,同左手边摞着的另外好几摞奏章,一起推向姚双。 姚双微怔:“陛下?” “看看吧。”唐今收回手,靠回龙椅上,手指拧起眉心。 姚双本来想说“不敢”,想说这样是“逾矩”的,可感受到唐今周身的低气压,沉默半晌,还是上前拿起了那些奏章翻看。 一封一封翻过去,姚双的脸色从原本的平静变得逐渐难看起来。 等翻完第二摞奏章时,姚双的脸色已经被气得铁青,她用力死死地掐着手中奏章,强忍着心中怒火没将那封奏章给扔到地上去。 然而心中那股郁气还是如毒雾般缠着肺腑,叫她呼吸不畅。 姚双紧紧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按捺下那股火气,抬眸望向唐今,“陛下,这些都是……” 唐今:“都是。” 姚双死死抿住了唇,视线如钉子一般钉在那些她还没有翻开的奏章上。 唐今按了一会额头,感觉头痛缓解了许多,便重新睁开眼看向姚双。 “仅仅一个女子亦可入朝为官的改制,便有这么多的人上折子反对,还有人言若女子要跟他们同朝为官便要辞了这官,回乡种田去……” 唐今抽出一封奏章,眼底讽弄: “朕是不介意让他们滚的,可这何时‘滚’如何‘滚’,还轮不到他们决定。” 听到这里,脾气再好如姚双也忍不住开口讥讽了: “陛下是女子,我与乐正大人亦入朝半年有余,如此不肯与女子同列于朝,怎么当初陛下登基之时不自请辞官?” 难道一个个都眼瞎耳聋,时隔了半年之久才意识到踩在他们头顶上的是女人、女人还有女人吗? 刚入朝时,姚双是感受到过那些男官的回避排挤的。 可如今半年时光过去,主动来攀附讨好她的男官不在少数,她还以为…… 一想到刚刚看到的奏章内容,姚双心口便一阵火燎般的闷恨。 或许是顾忌着唐今也是女人,那些奏章里没写太直白的话,但明里暗里地都是暗示女人应该回归家庭,相夫教子,若让女人入朝天下会大乱…… 唐今听见她咯嘣咯嘣咬牙的声音,抬眼去见,见她额角青筋暴起,已全然没了平时那风轻云淡的模样。 能把姚双气成这样…… 唐今闭上眼睛,“你瞧,就这么一件事。” 她提醒姚双:“我登基也不过半年而已。” 就这么一件事。 在他们早就知道了头顶上的皇帝是女子,朝中她定的公侯将相也都是女子,应该早就习惯了女人入朝为官的情况下。 当她正式宣布女子也可以参加科考入朝为官的时候,还是有这么多的人跳出来反对。 而她登基才不过才半年而已。 眼下理应是她权势最强盛的时候。 可依旧有这么多的人敢出来跟她大小声。 “半年便已如此,若是一年,两年,三五十年呢?” “届时我若再想推行这些政令,又会有多少封奏章要砸到朕的脸上来?” 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唐今低声笑了一下。 可眼皮懒懒掀起,那双冰冷浅眸里分明没有半分笑意。 如沾血枪尖透出的杀意,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那双眼睛里,只是被长睫半遮半掩着,叫人不太能看清。 姚双劝她不要操之过急,徐徐图之。 可天下朝中虎狼环伺,哪里有徐徐图之的机会? 眼下的这些奏章看着是多,但到底忌惮她的威势,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她解决起来也没什么麻烦。 但三五十年后可就说不定了。 虫子虽弱,可虫子的繁殖速度极快,若不管不顾给它时间成长扩张,待到三五十年后,便是天穹大厦亦将毁于蚁穴。 所以她必须快,必须赶着趁天下没人敢跟她叫板的时候,把想干的事都干了。 将烦人的虫子打压驯化成家兽,使它明白接受甚至一起维护这座大厦,她想做的事才能真正成功。 …… 出宫的时候,姚双看见了停在宫门外不远处的马车。 她认出了那辆马车,走过去敲了敲车厢,没听见动静便直接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乐正言正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见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姚双沉默一会,开口:“你早知如此?” 所以才不去劝唐今,也不拦着她去劝。 乐正言不语,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在打瞌睡。 而两人乘坐的马车在一声鞭响后平稳动了起来,先是驶向姚府。 姚双看着始终不曾开口的乐正言,皱了皱眉也不打算再说什么,就要下车。 然而就在她掀开车帘之际,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姚双。” 姚双回头。 乐正言还是那么靠着车厢坐着,姿势都没变,但唇中吐出的话语透出凉意。 “你要分清楚。” 她说。 那双幽黑的瞳子在阴影里缓缓睁开,倒映姚双的身影,“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第50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50 # 五十 谁是我们的敌人? 谁是我们的朋友? 姚双想了很久这个问题。 她想,她首先要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最开始她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一个证明她不比家中兄弟差,不比天下男子差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她已经拿到了。 如今她身列朝堂,官居一品,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自己已然超过了这天下九成九的男人。 那些男人再怎么排挤她,谤议她,也无法改变他们并不如她的事实。 那在这之后呢。 在她已经证明了自己并不比男子差的之后呢? 她的现在,她想要的是什么? 姚双想了很久,坐在书桌前,笔尖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字眼,最后又全被划去。 直到烛火燃尽,屋中窗缝里又透出一线墨蓝的天光。 那道声音忽地那样出现在耳边—— “双双,你听说过有人人都能吃饱饭,人人都能穿上冬衣的国度吗?” 姚双从未听说过。 甚至也不觉得这样的国度会出现。 可是。 脑中一幕幕场景闪过,最终都变为盛放在漆黑夜空里的焰火。 那样明亮的焰火,像是要驱逐去天底下所有的黑暗。 灼人的暖意钻进寒风里,吹拂在面上,一会叫人觉得冷,一会又叫人觉得烫。 这天下没有比百姓之笑颜更珍贵之物。 那人说着,在寒风中在烟火下,认真地说着。 并非为了名声做戏,而是实实在在地,用真心说着。 …… 人人都能吃饱饭,人人都能穿上冬衣。 何其简单,又何其伟大。 姚双静坐了一天一夜,还没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却忽而福至心灵,明白了乐正言想要的是什么。 那回到乐正言问的那个问题—— 在那样简单而伟大的念想之下,乐正言的敌人是谁,朋友又是谁? 脑海里一瞬窜过去了很多张面孔,迅速被姚双划分到了乐正言的敌人或朋友阵营。 就连她自己,她也可以很轻松地将自己归类到“乐正言正在拉拢的中立派”阵营里。 但当年轻帝王的面孔从脑海中划过时,姚双迟疑了。 她呢? 她是乐正言的敌人还是朋友? 从她们这位新帝王所做的一切来看,她似乎是乐正言的朋友。 可帝王这个身份,本身就站在乐正言的对立面。 所以乐正言不会像她一样,担忧帝王的身体去劝谏帝王徐徐图之吗? 因为帝王正是她最大的敌人? 她不会阻拦帝王为了她的利益损害自己的身体? 若是这么说好像有些过分无情。 姚双与乐正言相识多年,对方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姚双完全可以说上一声了解。 如果乐正言真的“敌视”对方,她就不会将一切革新政令的主导权让到对方手上。 革、新。 姚双又低低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革新革新,革除旧制,建立新制——但若无旧,如何除旧,如何建新? 她们大可以在开朝之时便将帝王直接“革”去,直接建立新制,可猝然如此,天下文人不会认同,士人不会追随,就连百姓都只会茫然无措,不解其意。 所以她们眼下还需要这一个临时的皇帝。 一个暂时站在这个位置上让天下人听令,让天下人服从,待到未来某一日万民觉醒不再需要时,再被新制“革”去的,天下最后一任皇帝。 姚双的心脏忽地重重地跳了起来。 她怔怔望着桌上纸张,笔尖浓墨滴落,洇开在纸面之上。 而这滴墨还在不断地向周围扩散,越扩越大,仿佛要将所有的白色吞没。 皇帝……是要被革除的。 而姚双意识到了一件事。 不论唐今眼下做了何等利民的事,当“皇帝”需要被革除的那一日,她这个“末代皇帝”就会立刻变为千夫所指,受万民唾弃。 这是革新必须走的一步。 这是新制来临时,“旧制”必须经历的事。 姚双心如擂鼓,她猛然丢下了笔,起身出门,一路来到乐正府门前她又忽而停住了脚步。 片刻,她扭头朝皇宫走去。 唐今还是和昨天一样,坐在一大堆的奏章文书之后。 今日休沐,百官不必上朝,但她这个皇帝还有一大堆的政令要处理。 姚双进殿前隐约听见大殿里有人交流说话的声音,可等她走进大殿,却并没有瞧见其他的人。 姚双的思绪还定在革新的事上,并没有多想,只低头按照规矩拜见。 唐今抬了抬眼皮,视线挪到姚双身上:“怎么了?今日休沐不出城游玩一番,反而来了宫里?” 见到唐今之前,姚双心里有一大堆的疑问,一大堆的话想要对唐今说。 可当真正看到唐今的时候,那些话却全部哑在了喉咙里,说不出去。 她怔怔直视着唐今——这种有些冒犯的举动姚双从前是从不会做的。 尽管唐今一直不喜欢讲这种规矩,但姚双始终觉得君臣有别,仰头直视君主非臣子所为。 可今日她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唐今,没有说话,一切又好像都写在了那双灼烧着暗火的眼睛里。 唐今被她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原本有的那么一点瞌睡虫都全部消散了。 她不得不坐正身子,咳了一声,正想摆出上官的威严架子问问姚双这到底是怎么了,就忽而听见她的问。 “到届时,你该如何?” 女人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唐今先是被她问得一愣,但对上姚双那双眼睛,又忽地明白了她的问题。 到届时…… 唐今松了筋骨,懒洋洋地靠回了椅子上。 她随意笑了笑,没有一点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众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没,甚至可能会被革新党从皇位上拽下来,拉出去砍头的恐惧担忧。 她还是那番天不怕地不怕的肆意性子。 什么到届时她该如何。 “到千百年后,自有人会为我正名。” 受一世之唾骂,享万世之清誉,何乐而不为。 …… 姚双走了。 她好像还陷在某种迷茫里。 不过唐今想,总有一天她会觉醒的,就像乐正言一样。 然后有一天,她也会和乐正言一起站到她的“对立面”去。 皇帝是必须革去的。 她这个皇帝总有被人推翻的一日。 或是柔和一点的手段,或是更为冷酷的手段。 但若是由乐正言和姚双这样她所信赖的人来执行,无论她这最后一任皇帝的下场如何,将新天下留给她们,她都会很放心。 君臣间这短暂的对话听得人云里雾里。 卫琢有心想问,可唐今却不打算解释,随便糊弄了两句想敷衍过去。 卫琢便有些生气了。 唰的一声,唐今架在桌面上的小镜子里青年的身影消失了,耳边也没了声音。 但唐今直觉他人还在,便幽幽道:“不是要哄老师睡觉吗?这就放弃了?” 刚刚姚双进殿前,卫琢见她黑眼圈又重了,便想劝她休息,还哼了什么摇篮曲的哄她睡觉。 本来唐今确实被他哄得有些困了,结果姚双一进来她瞌睡虫全跑了。 唐今撑着脑袋等了一会,才听见卫琢闷闷的声音:“再也不哄老师了。” 唐今叹气,“卫琢同学这么说,还真是让老师伤心啊,看来老师今晚只能孤孤单单一个人睡了。” “……老师本来就是一个人睡。” “哦?可是卫琢同学在梦里一直都是和老师一起睡呢。” “……?” “咳。” 卫琢沉默了一会,“老师,你在梦里……” “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卫琢的话,唐今神情严肃,“我们还是聊聊刚才的事吧。” 卫琢没有说话,可耳畔肌肤却一点一点染上薄红。 老师这么心虚…… 是在梦里做了什么坏坏的事吗? 第51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51 # 五十一 卫琢显然是个软包子性格,没有生太久的闷气就被唐今给哄好了。 看他这么好哄,唐今都有些担心他在他那边的世界里会不会被人轻而易举地骗了去。 但卫琢说自己不是小朋友了,不会轻易被骗的。 “我只相信老师跟秦老师,还有李导演、周编剧、刘兰制片……” 卫琢巴拉巴拉一口气列举了十几个人名,说罢了还用那一双漂亮漆黑的眸子亮晶晶地看向唐今,像是在等着她夸赞。 唐今:“……” 唐今都不知道是该叹气还是该笑,明明论年纪卫琢比她还大上几岁,可心思却实在单纯得不像话…… 确实是后世那种和平年代才能养得出来的人。 这段时日唐今已经从卫琢嘴里听说了很多关于后世的事,也知道了卫琢的经历。 幼时就丧母丧父成了孤儿,却能读完小学初中高中,还靠着自己打工赚的钱念完大学…… 这不仅跟他自身的努力有关,也跟整个社会的福利制度强相关。 毕竟在她所在的时代里,一个幼小的孤儿别说是供自己去上学读书了,不饿死在路边或是化作他人口中粮食能平安长到十二三岁,就已是万幸。 单纯好,和平好。 唐今还是笑了起来,语气像是赞许又夹带几分调侃:“嗯,我们卫琢同学不是小孩子了,心里有一杆秤,自分得清好坏呢。” 卫琢就算没觉得自己刚刚那话有什么问题,这会听见唐今语气,也顿时知道自己又被她笑了。 卫琢撇过了头去,垂着眸子低声怪她:“老师又在笑我。” 这可是才刚哄好的人,唐今连忙解释:“哪里笑你了?是在夸你嘛。” 卫琢可没那么容易被她骗了,愈发把脸别开,“你分明就是在笑。” “……那是我瞧见你心里欢喜嘛。”唐今低了声音解释。 镜面里气闷的“小书生”睫毛顿时轻颤了一下,淡粉的唇瓣也因为这句话而轻轻抿了起来。 原本铜镜瞧人,并不十分真切,是叫唐今有些烦的。 可是镜面里小书生垂着眸子,面颊隐隐约约多出几分颜色,偏又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颜色。 朦朦胧胧似羞非羞,到愈发显得可口。 唐今要是志怪里那些馋人精气的妖精,这会就该张口咬过去了。 但幸好她不是。 她也不想一口咬过去磕铜镜子上,磕掉自己的牙。 唐今掩唇轻咳了一声,声音愈发低缓:“那我瞧见你了还不能笑,以后我瞧见你便只哭了?” 说着,唐今拧起眉头来幽幽叹气一声,立刻就做出一副愁眉不展好似要垂泪的模样。 卫琢忍不住侧过眸子来悄悄瞥了她一眼,一看她这模样唇瓣便抿得更紧了,只是唇角好似又往上扬了。 只是他还是不说话,唐今便干脆转过头去作势要掩面痛哭。 卫琢这下是彻底气不住了,伸手就要拦她,只是手落到没什么温度的屏幕上又停了下来,只能开口喊她:“老师……以后不准再笑我了。” 前面是叫她,后面就是毫无威慑力的“警告”了。 唐今放下袖子,笑吟吟应了个“好”。 小情侣这么你闹我哄地瞧着是腻歪了些,但各自心里都是甜蜜。 又说了一会话,卫琢跟唐今说起他那边的事。 唐今这边发生了什么卫琢都能透过直播间看见,但卫琢那边的事他要是不说,唐今还真的无从得知。 “宣传片的关注很多,节目组想趁热打铁请原班人马再拍几支不同文物的宣传片,组成一个系列。我答应了。” “还有一家大公司想以那期宣传片为蓝本,拍摄一部电视剧。他们已经跟节目组商量好了,也给我发了邀请……但我还没看到完整的剧本,就暂时没有答应他们。” 因为那支宣传片的爆火,沉寂了好几个月的卫琢再度成了“顶流”,也再度感受到了“顶流”的待遇。 飞向卫琢的各类邀请几乎跟雪花一样多,有热门电视节目的,也有品牌代言活动的,电视剧电影的拍摄邀请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事从前都是由公司单方面给他处理的,突然自己处理这些,卫琢还有些手忙脚乱。 不过他很高兴。 因为他总算可以自己选择接或者不接这些工作了。 只是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卫琢在思考请助理,或者办个工作室…… 有娱乐公司知道他已经跟之前的公司解约了,想签他,也给他发了邀请。 但卫琢对这些娱乐公司没什么好印象,便都拒绝了。 “老师觉得我需要办工作室吗?” 唐今没说需要不需要,只按照自己目前已知的信息建议:“办一个工作室,确实会方便你很多。” “嗯……” 两人又说了很久的话,本来卫琢找唐今的时候,他那边一般都是下午晚上,又说了这么久的话,卫琢那边的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二点了。 洗漱完了,人躺在床上,卫琢却还在跟手机里的唐今小声说: “我会和老师一起努力的。” 她很厉害,就连一整个国家的政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没有她那么厉害,但作为她的学生,创办一个工作室,拍好戏,成为合格的演员,还是可以做到的吧。 唐今笑了笑,声音里也恍惚带上了几分夜间独有的温柔:“加油。” 卫琢轻“嗯”了一声,眼瞧着那眼皮就已经迷迷糊糊地合了起来。 但忽而,他又强撑开眼,“老师要好好休息,今天不要再熬夜了……” “知道啦,知道了,快睡吧。” “嗯……晚安。” “晚安。” 青年慢慢合上了眼睛,但铜镜中的画面却并没有消失。 也不知他是将手机立在了哪里,那“镜头”还直勾勾地对着他的脸。 他的睡相一贯是很好的,乖乖枕着枕头便不会再动了。 刚洗过又吹干不久的柔软黑发垂落几丝散在眉眼间,浓而密长的睫毛在尾端会随着呼吸而偶尔颤动。 皙白微红的面颊一侧压在软绵枕头里,那脸颊上的些许软肉也就被压出绵软可亲的弧度。 唐今盯着那面铜镜看了一会,伸手,将那面小铜镜反扣在了桌面上。 望了眼殿外的天,日头高悬,离她这个皇帝歇息的时辰还早着呢。 第52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52 # 五十二 次日一早,卫琢拉开窗帘便瞧见窗外一片雪白。 卫琢一愣,又下意识去找手机,想和自家老师分享一下这番雪景。 但很可惜,他解锁手机,那个奇怪的直播间却并未出现在手机里。 又等了一会后还是没等到直播间上线,卫琢也没有失望,跑到阳台去拍起了照片,只等什么时候直播间上线了再把这些照片发给唐今看。 现代城市里的雪景和古代自然是不同的。 卫琢借着直播间瞧过几次唐今那边的雪,天与地白茫茫的一片,又多出一分暗色灰白,冷风裹挟着霜花飞过时,白色席卷过灰色,一眼望去又是震撼又是寂寥。 他直觉唐今并不喜欢冬日。 或许是因为一到冬日,百姓的日子便会过得愈发艰难,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但对于雪本身,她又像是没有什么恶感的。 从卫琢所在的高楼往下看,除去一栋栋披上白毯的楼房,还能瞧见一个个走过白雪地的小小人影。 孩童们聚集在一起打着雪仗堆着雪人,有人在雪地中心画出一个巨大的爱心,然后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像是笨拙的企鹅一样啪嗒一声,呈大字形主动扑进雪堆里去。 卫琢想,这样的冬天,或许她也会喜欢。 咔咔咔的,拍照声连续响起。 拍了没多久,屏幕上方忽而弹出一条消息,卫琢点开一看,发现是宣传片剧组给他发来的消息。 上次那支香囊文物宣传片的反响很好,电视台已经决定拍摄系列宣传片了,只是项目虽然定下了,但相关的系列剧本还得慢慢打磨—— 直到今天,这才给他发来了第二支宣传片的剧本,还有相关的文物资料。 卫琢还是和之前一样,先点开文物资料看了看。 【白玉九川纹盘龙钮玉玺(一级文物)】 【年代:新(549——600)】 咦。 卫琢看到文物的年代眼睛顿时一亮。 但很快他又蹙起眉。 549至600年…… 老师建立的新朝只存在了五十一年吗? 卫琢算了一下,唐今现在……建立新朝的时候,满打满算也才十九岁,五十一年后也才七十岁。 虽然七十岁对于古人来说已经很高寿了,可是…… 不管怎么想,就算老师在那个时候已经因为一些原因不在位了,五十一年也太短了吧? 梁朝二世而亡,可国祚都有整整五十八年呢,老师的新朝怎么会只有五十一年呢? 是继任者不行吗,还是…… 卫琢思绪乱糟糟的,视线顺着那份文物资料继续往下。 【白玉九川纹盘龙钮玉玺,新朝皇帝奉天之宝,用于表明皇帝的统治奉天命而行,在新朝末年的革新运动中,该玉玺被当时的革新领导人乐正言摔碎,后经工匠修复……】 卫琢愣了愣,又将资料往上滑,点开那几张文物照片。 在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卫琢发现那玉玺上确实有一道十分明显的裂痕。 或许当时在工匠修补完后,这道裂痕是没有这么明显的,但时隔这么久,修补的痕迹完全显露了出来,那道裂痕也变得十分明显。 不知是什么原因,裂痕中心处隐隐透出一种鲜红色…… 或许是玉石本身的颜色,又或许是别的什么颜色渗了进去。 但这种过分鲜艳的红,和那粗糙的白玉裂口搭在一起,便有些触目惊心。 仿佛白玉伤口里淌出了血。 但此刻更叫卫琢惊心的是资料中提到的“革新运动”。 脑海里那些被屏蔽掉的相关知识,在这一刻好似隐隐约约浮现出来了一点。 其实这么久了,卫琢早就意识到了自己脑海里有关唐今这个人的相关历史知识都被特殊的力量给屏蔽了。 但他并没有在意过这件事。 她是存在于千百年的古人,也是存在于他眼前的人,他何必要透过那一个个没有感情的文字去了解她的一生? 古往今来千百年的时间里,甚至没有人知道她在登基的那一天,抬头冲他笑了呢…… 而且也或许有回避心理吧。 不去透过那些没有感情的文字提前知道她的“结局”,她好像距离他就并没有那么遥远。 就像他们只是身处异地,而非远隔时光。 …… 但是看着文物资料里被重点标红的“革新运动”几个大字,想着脑海里隐约闪烁过的一点相关历史知识。 卫琢的心脏像是坠了一块大石头一样,不断不断地往下掉,又像是一脚一脚地不停踩空,充满不安。 唇瓣被抿得发白,卫琢不知道盯着那几个字看了有多久,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点开了浏览器,点进搜索框…… 手指僵硬在屏幕上敲下“革新”,但很快又删除,变成了“唐今”。 这个简单的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名字。 有专门的百科,百科里还附有古画。 一点都不像她。 卫琢甚至想是不是同名同姓呢? 可是看到“新朝开国皇帝”几个字眼,这种幻想便被轻易敲碎了。 在手机屏幕里不过页余的几百字眼,便轻松总结完了她的一生。 卫琢一点一点滑到最后。 【……但是晚年怠慢朝政,追求长生,召集大量方士于宫中炼制长生不死药。厚生五年十一月初三(599年12月2日),唐今在又一次吞服方士上供的金丹后吐血身亡,享年68岁。庙号……】 【因没有子嗣,没有姐妹兄弟,也没有留下传位诏书,在唐今死后,新朝的第二任皇帝该由谁担任成了一个难题,百官争论不休,朝堂上也分裂为多个意见不同的党派,拉开了“革新运动”的帷幕……】 …… 鲜明简练的文字映入眼帘,可卫琢却感觉到了一股好似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的巨大的不真实感。 好消息是唐今并没有像他担忧的那样,因着社会制度不可阻挡的变更,而像某些外国国王,被民众拉上刑台斩首。 但映入眼帘的这般结局又实在让卫琢难以相信。 甚至那后面特别标记的“革新运动”他也看不到了。 追求长生……服食金丹……暴毙? 卫琢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些词汇跟自己印象里的老师联系起来。 怎么可能呢…… 他不断想着。 又想,一定是史官记错了。 于是又去搜索,搜索唐今的资料,搜索新朝的资料,梁朝的,乐正言的,所有相关的历史资料。 可查过一篇又一篇,不论是正史还是私人野史,都无比清晰地记载了唐今的死因。 追求长生,迷信方士,食用金丹暴毙。 卫琢不信。 他紧紧抓着手机,不再去查那些所谓的史实资料,而是红着眼圈瞪着手机屏幕等。 等着那古怪的直播间跳出来,他要去问她……去骂她,去告诉她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长生不死药…… 啪嗒一声豆大的眼泪砸在玻璃屏幕上,溅开一小片水花。 青年的眼圈愈发红了,唇角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抿。 抓着手机屏幕的指尖发白。 他不要她死。 第53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53 # 五十三 一个多月不见,再次见到小铜镜里出现卫琢的身影,唐今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就先听到一声轻哑的质问: “你是不是信神仙了,要求长生?” 嗯? 唐今眼里跳出两个硕大的问号。 但很快这两个大问号就被鲜红的感叹号给顶替了,原因是铜镜里的画面变得清晰,而唐今也终于看清了卫琢那一双红得像是兔子一样的眼睛。 雾黑的眸子里氤氲着水光,漂亮的长睫湿答答地黏在一起,显然是狠狠哭过。 唐今这下没有心情再干别的事了,她坐正身子将架在桌面上的小铜镜拿到面前,伸手去擦卫琢的眼尾。 但很可惜,她指腹只接触到一片冰冷的镜面。 唐今皱了皱眉,又松开眉头,放缓语气:“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连环的关心没能让卫琢心情好转,反而让他原本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在眼里酝酿,他也忍不住说:“你,你欺负我了。” “嗯?我哪里欺负你了?你可不要不讲道理……好好好,我欺负你我欺负你,我不对,别哭了……” 什么都没干却背了口欺负人的锅,但唐今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先哄着。 总不能叫小书生就这么望着她一直吧嗒吧嗒掉眼泪吧? 这画面好看是好看…… 可摸不着啊。 继续叫她这么看着又摸不着,那不是纯折磨吗…… 咳。 当然了。 她当然也是心疼,不想让小书生伤心嘛。 唐今轻着语气哄了一会儿,卫琢总算又说话了,一开口却还是刚刚那个让唐今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你信不信神仙,要不要长生不死药?” 唐今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听到他这么问下意识的反应是:“嗯?难道你有长生不死药?可以说给就给我?” 卫琢一下瞪圆了眼睛,连眼泪都不掉了,“你真的信这个?” 不等唐今回话,他就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这个世上没有神仙,也没有长生不死药!那些方士都是骗人的,根本没有仙丹!神话传说都是假的!” 唐今听得愈发奇怪了,“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卫琢今天的反应却跟平时完全不同,看着有些焦躁,“总之,那些神仙、仙药都是假的,都是世上不存在的,你不要相信那些……你信不信我?” “……我信你。”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唐今还是选择先安抚他,“鬼神之说虚无缥缈,我本来便不信的。” 可卫琢却好像并不相信她的话,一双晕满水色的眸子轻颤着看她:“真的吗?” 唐今反问:“你觉得我像是会信那些的人吗?” 她当然不像了。 如果不是看到那个百科,看到那么多史实记载,他根本就不会把她和这种事情联系起来。 可是…… 卫琢心脏里那股不安的感觉始终无法褪去,他忍不住道: “可是,历史上有很多皇帝都信这些,还会召集方士给自己炼药……” “但那些方士炼出来的金丹都是有毒的,里面有很多重金属元素——就是毒,人刚吃下去觉得精神焕发,可时间长了,身体里累积的毒素多了人就会死……” 听到这里唐今总算意识到什么,“你是担心我也会像那些皇帝一样去吃金丹?” 卫琢抿住了唇,一双红润润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没有说话,但眼里写着“是”。 唐今有些无奈,“放心,我不信那些,我不傻。” 卫琢又抿了抿唇,却还是继续盯着她。 好一会儿,他才启唇,“你发誓。” 唐今:“……” 她认命地抬起手,“我发誓我不会信那些方士,也绝不会求什么长生不死药。” 看了一眼铜镜里的卫琢,唐今又加上一句:“更不会吃那些方士炼的什么金丹银丹仙丹,所有‘丹’我都不会吃的。这样安心了?” 卫琢有点安心了,但不是很多,“要是你吃了……” “要是我吃了,便罚我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你。” 卫琢那一双眼睛又睁大了,“不行……不准!” “那罚我什么?” “……不知道,但反正不准是这个。就罚你最怕的……” “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见不着你了。” “……”卫琢都不知道是该因为她的话高兴还是生气,心里有点闷闷的不畅快,“可这也是我怕的……” 这倒也是…… 唐今又想了想,但一时间确实想不出别的什么惩罚,只能再次道:“我不会去信那些的。你信我?” 对上她认真的视线,卫琢沉默了一会,还是点了头,但眸光幽幽,像是一只阴暗小男鬼:“我会……盯着你的。” 唐今忍不住笑了一声,“好,就让你盯着我。” 卫琢这才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来。 总算把人哄好了,唐今也要开始给自己甩一下背上的锅了,“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嗯?” “史书之类的,记载我最后是吃金丹死的?” 她这么一问,卫琢脸上好不容易出来的笑一下子又消失了,那双墨黑的眼睛周围也又红了一圈。 好半晌,他嗯了一声,闷闷地说了史书里她的死法。 “……你又一次吃了那些方士上供的金丹后,吐血身亡。” “啧。”唐今一听就不信,“这定是后来之人为了抹黑我修改了史书。” “……修改史书?” “嗯。”唐今肯定地点头,“虽说修改史书会背上一些不好听的名声,但朝代更替嘛,这种事也不是没有的。定是后面那些朝代的人为了抹消前朝影响,所以偷偷修改了史书给我扣了这些黑帽子……” “毕竟前人太过优秀,对于后来昏庸之人也是一种痛苦嘛。” 唐今十分自信。 而卫琢被她这种莫名自信的态度感染的,也对先前看到的那些内容半信半疑了起来。 其实…… 真的有可能像是她说的这样。 毕竟她真的不像那种会信神鬼之说的人……为了求长生召集大量方士炼药这种事也怎么都无法和她联系起来。 卫琢快把自己给说服了。 但内心里到底还是有一分警醒在,卫琢拧起眉头,认真道:“不管是真的假的,我都会盯着你的……不准乱吃东西!” 凶巴巴的。 怪可爱的。 唐今可没法拒绝这样可口,不是,可爱的学生,便又笑着叹了一声:“好,以后便麻烦卫琢同学盯着我了?” “……嗯。”只凶了一下就凶不起来了的卫琢同学又只能老实巴交地应了。 第54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54 # 五十四 两边世界的时间流速差值,似乎越来越大了。 又是一年开春,唐今负手站在殿内,望着窗外枝头上消融滴落的雪水,静静想着。 卫琢那边一个冬天都还没有结束,她这边的冬天却已经要过去两轮了。 她问过卫琢,卫琢那边的直播间还是每天都会出现,换而言之他每天都有见到她。 可是在她这边,这两年来,卫琢每次出现的间隔时间越来越久了。 从前他经常三五天就出现一次,有的时候唐今甚至能天天瞧见他。 可是现在,唐今至少也要半个月才能瞧见他一次,最久的时候,唐今有整整两个月都没有看见他出现。 一开始唐今还没有留意到这件事,毕竟新朝刚立她的心思都在朝政之上。 可如今新朝已立三年,天下太平,要推行的新政也都顺利颁布了下去,作为皇帝的职责轻松了,她也就开始留意政务以外的事。 这一留意,就发现去年一整年她也才见了卫琢十来次……平均每个月才见一次?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唐今认真回忆了一下。 似乎正是从那次他来问她信不信鬼神,求不求长生开始的。 好像那一次他的出现,就正和他上次露面间隔了很久? 【间隔了整整41天!】 030跳出来肯定了唐今的猜想,还道,【除了故意躲着主人的那次,他每次露面间隔时间最长不会超过二十五天。平均每七天就会出现一次。】 而现在这个平均数已经被拉到了二十天,甚至更大。 030察觉到她的些许想法,试探着问:【主人,要我去问问世界意识吗?】 唐今注视着窗外残雪,背在身后的手缓慢捻着指腹。 良久,她收回视线,“不用了。” “直播”的源头在卫琢那边,这事本身也跟世界意识无关,就算去问世界意识,世界意识也改变不了什么。 唐今坐回书桌后,拿起一本奏章看了看。 但看了没多久,她便放下奏章,抬头按住了额头。 她倒还好,但这事要是让卫琢发现了…… 唐今低声叹了口气。 …… 又过了几天皇帝的日常生活后,卫琢终于出现了。 他一来就迫不及待地和唐今分享起了他那边的事: “老师,我这边出太阳了,你看!” 卫琢在现代似乎是北方地区的人,一到冬天大雪纷飞,美则美矣,但时间久了就会叫人忍不住地怀念太阳。 唐今瞧了眼他发来的照片,不免心生羡慕:“我这边可是阴云密布,马上要下雨了。” 说着她起身往窗边走了两步,让卫琢也能瞧见她这边的天。 古代没有高楼,天象看得更为清晰,瞧见那压在层层平房之上的灰霭团云,卫琢都不免心惊,“肯定是大暴雨。” “是啊。” 说话间,远处皇城之外掀起一片朦胧灰雾,倾盆暴雨随风碾压而来,不消片刻,哗啦啦的雨声便笼罩住了整个世界,就连两人说话的声音都被压下去了。 静静看了一会雨,唐今没再说这个,“那个系列宣传片,要正式开拍了吧?” “嗯,后天就正式开机了,先在影视城拍完内景,在拍外景……我在收拾行李,明天就去剧组安排的酒店住了。” “助理,保镖都请好了吗?” “嗯,助理请了和老师说过的那个小袁,保镖……” 两人说了许久的话,因着卫琢还要收拾行李就先把手机放到了一边。 不过“直播”并没有结束,因此唐今也一直能听见他收拾行李时自言自语的声音。 “衣服带了……牙刷……充电器……” 某一刻,青年的声音戛然而止,而殿外那仿佛要淹没世界的大雨也不知道在何时就停止了。 再次见到卫琢,又是一个多月以后。 好巧不巧,唐今这边又在下雨,只是不似之前那次的倾盆暴雨,今日下的是一种丝绵的小雨,打在人的身上只透来沁凉,也并不糊人视线。 唐今穿着一身轻便短打,站在田地里挥舞锄头。 她周围还有乐正言、姚双等文武百官,都换了便服下田耕作。 周围围了士兵,但远处也有百姓观礼。 这是春耕前的耕籍礼,皇帝亲自下田耕作,意在劝农勤耕。 “今年该会是个好收成了。”唐今扶着锄头感慨了一句,周围百官顿时应和。 而卫琢也在她耳边轻声祝她:“一定会的。” …… 就像卫琢所祝愿的那样,接下来的一整年风调雨顺,百姓们过了个好年,而国库也头一次收上来了一笔可观的税款。 过去几年因为各地常有天灾,唐今频频减税,偶尔收上来的那点税也大多拿去发给了百姓,今年才算是真正充盈了一番国库。 有了钱,一些之前因为穷而被迫搁置的新政就又可以开始推行了。 比如创办无论男女都可以就读的官学之类的。 国库还没充盈到可以一下就在全国都建起学校,所以唐今也只从京城开始,一座一座官学地往外建。 或许是老天有眼,接下来的两年也都是个丰年,国库越发充盈,各地官学也越办越多。 唐今连续几年都开了科举,前两年选上来的举人进士还不多,但这两年却越来越多了,而且其中的女子也越来越多。 朝堂上又经历了一次大换血,现在还能留下来的官员已经鲜少有守旧派、保守派了,朝堂上主要分为激进派,和更加激进的派。 新政的推行也愈发顺利。 新朝六年一月,唐今决定下到地方巡视一番,检查一下朝廷的新政有没有落实到位。 很不幸,却也在许多人预料之中的,这一年唐今砍了不少地方官,上到知州下到文书小吏,落马的官员足有数百人。 唐今又开了一年恩科。 新朝七年八月,秋闱,也正是在这个时节,唐今过了二十五岁的生辰,可以理所当然地,当还要过两个月才满二十五的卫琢的“长辈”了。 该让他叫自己什么好呢? 以前想让他叫叫除了老师以外的别的称呼他都要拒绝,还每次都义正词严地说她比他小…… 现在也轮到她当“大人”,她当长辈了。 唐今一想到某人以后没法再用年龄来说自己的模样就得意地扬起了脑袋,鼻子尖仿佛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但很可惜,唐今生辰的那天,直播并没有出现。 直到一个多月后,唐今才见到他。 铜镜里青年的眉心紧紧拧着,唇瓣也抿得发白,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说:“又错过了……” 明明每天都有看直播…… 明明在他这边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她就已经过了五六个生日了,可他每一次都没有赶上。 臭直播间。 卫琢忍不住都怪起这个直播间来了。 但唐今却没怎么在意,“等到你生辰的时候我帮你过。” 卫琢许久没有说话,最后在唐今疑惑喊他时,才低低“嗯”了一声。 而卫琢的这一个二十五岁生日,唐今等了四年。 第55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55 # 五十五 除去生日必备的蛋糕,卫琢还兴致勃勃地准备了酒。 虽然两人不能碰杯,但隔着铜镜对饮还是可以的。 只是卫琢的这个酒量实在令人担忧,也才喝了两三杯的量,他的脸上就开始漫起一层薄薄红晕。 再喝上两杯,那一双墨色的眸子就隐隐有些失焦了。 唐今放下酒杯,无奈劝他:“好了,别再喝了,不是还要和粉丝直播的吗?喝得醉醺醺的可不好直播。” 卫琢的反应已经开始变慢了,两三息后才想起来回她:“今天,零点……已经和粉丝直播过了。” “这样……明天不用拍戏吗?” 卫琢摇了摇头,“明天、后天……都没有戏……只差几场外景,杀青。下周拍。” 这么说他今天就是喝个大醉也没事了。 唐今只能换个说法:“可是蛋糕还剩好多没有吃呢,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我们先把蛋糕吃了再喝酒好不好?” “……唔嗯。” 卫琢含糊应了一声,乖乖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去吃蛋糕,瞧着倒并没有某些醉鬼那种对酒的执念。 可也就是唐今松下一口气,一个转头没有盯着卫琢的时候,她再回头,那前一刻还拿着叉子吃蛋糕的卫琢,就已经在抱着红酒瓶吨吨吨地,把酒当成水来喝了。 “等等——” 唐今去喊却也无济于事,直到大半瓶红酒都进了嘴,双颊泛红的卫琢这才迷迷糊糊地转头看过来,“……嗯?” 像是这才听见她那一声喊。 唐今开始头疼了,“不是说好了先吃完蛋糕再继续喝酒吗?” “……嗯。”卫琢眨了眨眼睛,一双眸子雾蒙蒙的,“但是,蛋糕,腻……渴。” 醉酒的声音没有夹杂什么特殊的语气,就只是顺着她的话老实巴交地答,却莫名给人一种不忍心苛责他的乖巧感。 唐今实在是拿他没办法了,但还是记着他平时是不喝酒的,突然喝这么多也不知道会不会难受。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晕吗,醉不醉?” “不晕。”卫琢摇起脑袋否认,“热。” “只有热吗?” “嗯。”卫琢又点起了脑袋。 如果只是这样倒还算正常…… 但还不等唐今放下心,就见那认真点着脑袋的卫琢突然停住了,整个人像是个突然卡壳的小机器人一样呆在那里。 而后,他扭起了眉毛,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大睁地看向唐今,内里充满不知所措的迷茫,“晕、晕了……” 本来是不晕的,但是摇头……卫琢摇头。 又点头……卫琢点头。 这样,就晕了。 他嘴里一边说,一边还摇头又点头地给唐今演示了一遍。 演示完,他又看向唐今,眼里雾意更浓,“老师……我是不是,很笨啊……” 居然自己把自己给摇晕了。 唐今忍不住笑,“不笨,是可爱。” 卫琢下意识地跟着她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但很快他又认真地拧了一下眉毛,好像不开心,“老师……又说,安慰话……” “这可不是安慰话,是真心话哦。是真的很可爱,我们卫琢同学。”说罢唐今又轻声笑了起来。 卫琢也傻傻地跟着她笑。 笑了好一会儿,他又好像“灵光一闪”,说:“老师,你刚刚可以说……我喜欢的就是你的笨……他们,都这么说的。” 这是完全醉傻了。 卫琢口中所谓的“他们”,应该是他在上网冲浪时瞧见的土味情话…… 不过嘛。 土归土,既然他想听,唐今咳了一声,也还是说给他听了。 醉鬼嘛,本就要顺着的,何况今天还是他的生日。 一句话说完,只见铜镜里本来就双颊通红的青年更是红透了耳尖,一双眼睛巴巴看着他,内里却已经完全像是有蚊香圈在打转了。 像是醉的,也像是被她给哄的。 唐今伸手,在铜镜上,他红彤彤的腮边轻点了点,“今天的生日过得开心吗?” “开心。” “还有没有什么没有做的?” “……生日愿望,还没有……”说着,卫琢拿起摆在蛋糕旁边的几根蜡烛插进了蛋糕里头,只是没有点火—— 这也好,就他现在这个醉得傻乎乎的状态,唐今可不敢让他碰火。 而卫琢在插上生日蜡烛后,就闭上眼睛开始认真许愿了。 许久,他重新睁开眼,但不知道是不是唐今的错觉,总觉得他的情绪好像一下没有刚才那么高了。 “许了什么愿望?”唐今问他。 卫琢却又一次开始摇头,他低垂着脑袋,长长的睫毛也垂落掩着,将那一双漂亮的眸子都遮得没有什么光亮。 他像是对唐今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出来,会不灵的……” “好,那就不说。”唐今没有多想,见他实在是醉了,便打算引着他去休息了。 也好在他还有一点行动能力,唐今没指望他这个状态能自己收拾好那些蛋糕饭菜了,但让他回到房间里,乖乖上床盖上被子睡觉他还是能做到的。 看着他终于在卧室床上躺了下来,因为他这一路踉踉跄跄的状态而提心吊胆的唐今也终于能放下心。 “睡吧,明天见。晚安?” “晚安。”卫琢哑声回了她,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等会。 唐今看着他那边明亮的光线,又想起自己好像忘记叫他关灯了…… 但唐今肯定也不好再叫醒他的。 算了,开着灯就开着灯吧,也正好防止他半夜起来,酒还没醒,自己在黑暗的屋子里又摔着绊着…… 唐今正这么想,忽地,耳边响起了一道轻轻的抽噎声。 唐今动作顿了顿,下意识看过去,就见铜镜里前一刻还安安静静闭上眼睛要睡觉的青年,这会又已经重新睁开了那一双眼睛。 泪水成珠从逐渐变红的眼眶里掉出来,可那双被泪水打湿的眼睛却没有什么聚焦。 他呆呆愣愣地看着唐今,声音枯涩沙哑得厉害: “我想见你……” …… 唐今没有反应过来:“……卫琢?” 漆黑的长睫剧烈颤抖,又是泪水源源不断地滚出,他用愈发嘶哑的嗓音说: “我不想你死……不想你变老……不想、不想以后……” 青年的话语越说越混乱。 到后来,所有的语句被无法抑制的抽泣声所吞没,只剩下从哭声里断断续续挣扎出来的,无法成句的零碎音节。 唐今很勉强才能听懂一两句在不断重复的话: 我不想你死。 我想见你。 …… 卫琢同学是真的可爱。 也是真的不笨。 他有时表现得笨拙,可内里其实十分敏锐。 两边世界的时间差值在不断扩大的事,他意识到了。甚至很早就意识到了。 但就像唐今没有主动点出来一样,卫琢也并没有去戳破这件事。 戳破了又能怎样呢?这是一件他们无法改变的事,就算戳破了,也只能让两人感到无能为力的痛苦。 还不如糊涂。 卫琢一直配合地装着糊涂。 可是今天,酒精蒙蔽了理智,将所有的感性激发。 他不想糊涂。 他想见她。 他不想看着她老去,甚至看着她走向死亡。他想见她,想一直一直都可以见她。 他不想她死…… …… 卫琢哭泣的声音并不大,低低的,轻轻的,时断时续抽泣着。 像是那种温顺的毫无攻击力的食草动物才会发出来的哭声。 可他这样的哭泣又并非对人毫无影响的。 透明的泪水不断从眼睫滴落,鼻尖哭得通红,瞧着都有些狼狈了。 可这样的狼狈,狼狈得人心软,狼狈得人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安慰他,狼狈得叫人觉得自己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唐今几次张口,最后却连一个短促的音节都没有发出来。 她只是静静注视着铜镜里那低声哭泣的青年。 看着他唇瓣张合,看着他在最后带着眼泪浑浑噩噩睡去之前,都还在说: “我想见你……” 第56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56 # 五十六 我想见你。 低哑呢喃渐渐消失在青年唇间。 虽然还无意识地启合着唇瓣,但唐今没有再听见他的声音。 被泪水打湿的长睫轻轻颤抖,残留在眼眶里的泪水便顺着眼尾缓慢滚出。 唐今垂眸注视着这一幕,伸手去擦。 指腹压在镜面上,停留片刻后,轻轻擦过。 但手指移开,滑过卫琢眼尾的那一行眼泪并没有消失,只是依照着自己原有的轨迹继续滑落,最后在发间消失。 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唐今按着镜子,想,如果刚刚那一滴眼泪碰到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会是冰冷的,还是滚烫的? 但不论是怎样的,都不会像是她现在所感受到的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无论是冷还是热,都没有。 铜镜里的画面渐渐消失了。 唐今放下铜镜,靠住了身后椅背。 她抬眸望着头顶的房梁,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只或许是殿内的烛火有些少了,那双浅色眸子的边缘一圈清亮,可中心深处却沉寂着一片瞧不出情绪来的晦暗。 想见你。 唐今慢慢闭上了眼睛。 …… 再次见面,又是两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卫琢眼眶周围还是红红的一圈的,两只眼睛瞧着甚至还隐隐有些肿。 一看见唐今他便不太好意思地询问起来:“我昨天喝醉了吗?” 唐今微微挑眉,“你不记得了?” 卫琢有些发窘,“嗯……” 他一觉睡醒就只觉得头疼,昨天切蛋糕喝了酒以后的事就不太记得了……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好像哭了?还是对着唐今哭的。 一想到这个卫琢就更加窘迫,“我耍酒疯了吗?” 有些人平时老实本分的,但是一喝醉就会开始无理取闹耍酒疯…… 卫琢以前没有喝醉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那种人。 如果真的是当着唐今的面耍了一通酒疯的话…… 卫琢忍不住捂脸。 他现在已经想挖个地洞把自己给埋进去了。 唐今撑着脸颊,手指在脸上轻点了两下,片刻,她煞有其事地点头:“嗯,确实是耍了好大一通酒疯呢。” 卫琢皙白的脸颊一下就开始变红了,嘴里的话也磕绊起来,“我、我……对不起……” “一直抱着手机说什么喜欢老师,最喜欢老师了,还对着手机同学啵啵啵的……”唐今叹了口气,浅色眸子里却控制不住地溢满笑意,“看得老师我真的是很羡慕手机同学呢。” 卫琢:“……” 如果羞耻可以具象化,卫琢同学的脑袋上此刻一定已经开始冒烟了。 当然,卫琢也不傻,羞耻归羞耻,但还是有些质疑唐今话语的真实性—— 就是这个质疑的力度实在有点小。 “真……真的吗?” 他真的……有那样吗? 透过卫琢同学看来的,写着怀疑但不多,充满了清澈与羞涩的水汪汪大眼睛,唐今看出了他内心的不确定。 毕竟他是真的没有喝醉过,现在还断了片,根本不确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唐今便一副正义模样,严肃道:“是真的哦,一边说一边哭,看得老师都快跟着一起哭了呢。” 卫琢还是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的,她向来喜欢逗自己,但是唐今这么一说吧…… 卫琢好像又确实有那么一点印象。 自己好像…… 确实有抱着手机哭着和唐今说……什么喜欢什么的…… 某些画面和声音闪过脑海,卫琢一张脸可以说是瞬间爆红。 像是挂在枝头上早就熟透了的大水蜜桃,粉红从薄薄的皮下透出来,只消轻轻地去戳一下,那水蜜桃汁就会跟放烟花一样地爆开。 唐今默默捂住嘴。 片刻,她又放下手,“咳,常听人说,酒后吐真言?” “……”卫琢这回是真把脑袋埋了下去,整张脸都埋进了手臂里,只露出两边红红的耳朵。 “我喜欢老师,老师明明早就知道的嘛……” 喝醉了,耍酒疯说心里话,他也没办法控制的,但他喜欢老师,老师明明早就知道的嘛…… 就不要再用这个来逗他了。 青年的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一点幽怨和求饶撒娇。 或许是想看唐今的反应,他还又抬起脑袋,将那双还残留着一点红晕和水意的眸子从手臂间抬了起来,悄悄看向唐今。 唐今哪里抵抗得住这种萌物攻击。 她一把按住心口,却又没有轻易地放过他,“那啵啵也是……” “啵啵!”卫琢干脆恼羞成怒地啵啵了过来,甚至气急败坏恶狠狠地道,“对,我就是喜欢老师,还想啵啵老师……可以了吧!” 唐今忍不住低笑出声,看着卫琢那凶巴巴的却又完全称不上凶恶唬不到人的模样,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师”职责。 “看来我还得给你补补‘凶狠’的表情该怎么做才行。之前那节‘普通恶人如何演绎’的课程你没有认真听啊,卫琢同学。” 卫琢:“……” 终于硬气一回鼓起气来装凶狠的卫琢同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下去。 “对不起,我会增加练习次数的。”他确实还没有完全把握那次唐今教给他的内容。 “嗯,认错态度良好,那就不惩罚了。”看着一下垂头丧气起来的卫琢,唐今顿了顿,又笑,“啵啵。” “……嗯?”卫琢疑惑地抬起脑袋。 唐今:“啵啵。” 卫琢:“……” “没听清吗?那再来一次哦。啵啵。” 卫琢:“……(//ω//)啵啵。” …… 又是一日的甜蜜连线结束,卫琢放下手机,看着天花板开始发呆。 老师好像越来越……厚脸皮?成熟? 卫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以前光是听见他说喜欢就会脸红卡壳手足无措的,私底下还纠结到自言自语画小人……就是心意互通以后,老师也常常会因为一些情话表现得不自然。 但是现在就完全是游刃有余了…… 卫琢偏过脑袋,又去看那陷在枕头里的手机。 不过这也对吧。 毕竟现在的老师已经二十九岁了,比起那个时候要大了整整十岁呢。 十岁。 十年。 卫琢又不自觉抿起了唇。 ……他还可以,见到老师多久呢。 这样的念头才刚刚从脑海里冒出来,卫琢的视线便瞬间变得模糊。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又抬起手臂压住了自己的眼睛,将那已经被抿得发白的唇瓣咬得愈发紧。 第57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57 # 五十七 新朝十八年,唐今又一次带领百官巡视地方。 今年的巡视结果还算不错,虽然依旧有一些人阳奉阴违,在地方上仗着官身剥削百姓,但大部分的地方官员这次还是老实的。 有尽职尽责推行新政,也算得上是真的清正廉洁。 当然,为了避免这巡视的结果并不真实,唐今巡视到一半就丢下百官,带着几个亲卫跑了。 她直接一个调头,换掉那身贵不可言的绸缎衣服,穿上粗麻短打,用泥巴擦黄了脸,下到各个小县小村里调研去了。 调研的结果也算喜人。 这些年,唐今召集天下工匠老农,改良了农具,研究了系统的肥田耕种方法,还派人去海外找回了一些产量更高的新作物。 在这种种变革之下,这些小地方上的百姓不说大富大贵,但只要是肯辛勤劳作的,养活一家老小到年底再屯点余粮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或许光看几个、几十个小地方,还无法证明百姓就真的比以前过得好了。 可全国人口户数的变化,却可以直观反映出来这一点。 新朝开国时统计过一次全国户口——仅有两百万余户。 一户人口约莫三到五人,取中间数一户四人,新朝开国时的人口也就八百来万人。 但新朝十八年,全国人口户数涨至了四百二十万户。 这是相当恐怖的提升速度了,也完全足以证明百姓是真的富起来了。 只有在不必为了温饱发愁时,人口才会快速提升。 当然,这增加的两百万户人口,并不全是新增人口。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原本没有登记户籍的奴仆、流民、佃户。 前朝戾帝——唐今那个便宜父皇在位时,为了满足自己奢靡享乐的私欲,一年征税个三五次不说,还大兴土木广征徭役,逼得百姓们卖儿卖女。 卖到最后,卖了田地,卖了自己,从好好的农户沦落为奴仆、流民、佃户。 唐今在开国第一年便向天下各地发去了政令。 所有的流民佃户,只要愿意重新上新朝户口,就都可以免费领到田地。 她还同时开了女户,女子自立门户来登记户籍,也可以领到和男户相同大小的田。 至于这么多的田地是从哪来的…… 那当然得感谢各地豪强的“无私奉献”了。 完全不需要心疼这些“被抢走田地”的地主们。 因为他们手中的大部分田地,本就是属于那些奴仆、流民、佃户的。 灾年之时,他们用极低的价格从农户们手中收来田地。 农户们没了田,若是侥幸熬过灾年,还想生存,要么就只能卖身给这些地主做奴仆,要么就只能去给这些地主做佃户。 做奴仆自不必多说,从此以后便没了自由身,成了地主手里可以自由买卖的货物。 而佃户,就是从地主们手里租田来种的农户。 地主们从他们手里收走了田地,最后再高价租借给他们种—— 良心一些的地主,通常只会要租借田地当年一半的收成作为租金,还可能好心地帮他们包了该块田地需要上交给国家的税。 但是黑心些的,要六七成收成作租子,还不包田地的税,佃户们忙得累死累活,一年到头来却饿死一家老小的情况时有发生。 但佃户们是累死还是饿死可都跟地主们无关。 地主们只要待在家里数着银子,等着奴仆佃户们不断给他们上供就行了。 哦。 闲来无事时再祈祷一下今年又是个灾年。 这样,百姓们家中无米只能向外去买,他便可以趁机提高粮价。 再等到百姓们实在买不起粮食了,用一小袋的粮食收走百姓们手中所有的田,等到明年再雇这些百姓来种,又囤积更多的粮食等待灾年…… 所有的地主豪强便是这么一步一步“富强”起来的。 唐今打了这些地主,田地有了,粮食有了,卖身给这些地主的奴仆们可以恢复自由身去重新立户了,挂在地主户籍下的佃户们可以脱离地主去种属于他们自己的田了。 唐今高兴,百姓高兴,苦一下这些地主那自然是十分值得的。 …… 户口增多,田地亩产增多,国库充盈,官学普及向全国,下一步唐今打算整个两年制义务教育。 条件有限,要全国范围进展,只能从两年教育开始。 ——就这两年都已经是唐今跟乐正言等人争论过的结果了。 乐正言她们本来想从一年或者半年教育开始的,不要求百姓们会写字,只要能让百姓们认得一些常用字,知晓简单算术就行了。 但唐今觉得搞教育的目的不是只让百姓们认得字就行了,最终的目的还是开启民智,发掘人才嘛。 就这样,唐今力排众议,轰轰烈烈地推行起了全国人民的两年义务教育。 这个过程当然是极度困难的。 有很多百姓听到能免费读书认字,大多都愿意送自家孩子去,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也得去。 他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认了字,识了算数,又能干嘛呢? 唐今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情况,提前就拉着姚双等人想了一大堆农户们为什么要识字读书的理由。 什么会算数了,以后卖粮食就不用怕粮食贩子做手脚少给钱。 认得字了,要是租房子租铺子或是与人借钱、借钱与人,那契约合同上也不怕人家欺负你不认字设什么陷阱。 再不然你给自家同样在认字的孩子立个榜样也行嘛。 这些被提前想好的读书理由,跟着义务教育正式推行的政令,被一起发放到了各个地方。 而这个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新朝二十年。 唐今三十九岁了。 “晚安哦。” 铜镜里传来青年的软声告别,唐今回了一句“晚安”,铜镜里的画面便渐渐暗了下去。 卫琢拍摄的那个系列宣传片正式上线到各个平台了,很是收获了一堆好评,他今天是专门来找唐今要表扬的。 唐今是怎么表扬的他就不说了,反正…… 咳。 唐今看着铜镜里映照出来的自己的脸,半晌,微微挑起一边眉。 她照着镜子,从耳边扯出一根白发。 是最近太累了吗。 第58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58 # 五十八 白头发这种东西,不长也就罢了,一旦长了一根,那之后就一定会有第二根、第三根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桃叶拿着一把精巧的小剪刀,从唐今披散的头发中细心找出那些发灰发白的头发,一一剪下放进旁边的小盘子里。 这些白发的数量其实并不多,唐今正常披发束发的时候都不太能瞧见这些白发。 可是现在把这些白发全部都剪下来装在一起,那个数量瞧着就叫人有些心惊了。 桃叶又检查了几遍,确认再没有别的白发后将剪刀和盘子交给了其他宫人去处理。 “陛下……您平日里,还是早些就寝吧。”桃叶话语里的担忧显而易见。 唐今撑着脑袋昏昏欲睡,闻言也没打起太多精神,“朕只是到年纪了,和早不早睡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她睁开眼睛瞧了一眼桃叶,不免笑道:“你这头上不也生出白发了?” 桃叶无奈,“臣可比陛下大了整整十岁呢,今年都五十了。” “那朕也四十了嘛。” “臣四十的时候还没有白头发呢。” “那是你发质好。” “???陛下——” 桃叶实在是拿自家陛下没法子了,都这么多年了,都已经年过四十的人了,陛下还是这么喜欢耍无赖。 日常劝不动自家陛下,桃叶叹了一口气倒也没追着说这事了,只是提起最近朝里朝外热议的另一件事。 “陛下当真不打算立后吗?”她欲言又止,话语温吞,“若实在瞧不上男子,女子也……” 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唐今默默看了她一眼,表情有几分难以言喻,“你们就是这么看朕的?” “……那陛下您又一直不立后。” “朕不是说了没有瞧得上的嘛。” “那芝兰玉树文武双全天仙一样的男子都送您榻上了……” “朕又不是看脸的人。” 桃叶不说话了,目光也开始游移。 “……你是不是偷偷骂我呢?” 桃叶立马正色:“微臣不敢。” “哼……我看你敢得很。” 君臣二人小小拌嘴几句,还是又说回了正题。 “还记得当年与陛下在冷宫里时,陛下说,往后会让兰叶二竹我们三人享荣华富贵不再受苦。我们蒙陛下恩德,也总想着回报陛下。” “只是我没有兰叶二竹那样的才能,既不能在前朝替陛下出谋划策,也不能作为陛下的耳目替陛下巡查地方,幸得陛下抬爱,才能留在皇宫里替陛下打理内务。” “可如今臣也五十了,总是担忧若哪一日年老体衰不再能服侍好陛下,无法再帮陛下打理好这些内务……” “况江山社稷,总需后继之人。” 桃叶走到了唐今面前,低下头去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臣子礼,“还请陛下为天下安定,为社稷稳固,为万民心安,选秀立后。” 唐今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臣子,良久,才道:“是兰叶二竹要你说的吧。” “也是臣自己想说的。” 唐今撑着额头,又闭上了眼睛,“朕知道了,下去吧。” “陛下……” “下去吧。” 桃叶还想再说什么,可抬头看见唐今已是一副假寐模样,便知道再说什么也不管用了。 她们殿下,总是随和温柔,又异常霸道。 她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 桃叶在心里叹了一声,又行了一个臣礼后便安静退了下去。 寝殿之内一时间再没有了别的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唐今才又睁开眼睛,唤了另一人进殿。 立后肯定是不能立的。 为了将来能顺理成章地废掉“皇帝”之位,她不能有后继之人,甚至不能给文武百官留下丁点儿念想。 而且皇后这个位置过分敏感了些,若是立了,将来她一死,便是没有太子,皇后也可能趁机干政,成为实际上的第二任皇帝。 要从一开始就杜绝这种可能。 而且…… 她已经有她的皇后了嘛。 只是对方生活在千年以后而已。 被传唤的人无声进殿,半跪在唐今身前。 “东西找得如何了?” “仙药暂无踪迹,但派出去的影卫已经按照陛下吩咐,从各地寻得了一批自称可以炼制增寿丹药的方士……” …… 方士们炼制出来的第一批增寿丹,很快被送到了唐今手上。 这些方士目前都被秘密安排在京郊行宫中,除了那些只听从唐今命令的影卫,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事。 送来的金丹也被包装成了太医院送过来的清心养神丹。 丹药仅黄豆大小,通体温润莹白,还散发着一种药材清香,瞧着真像是什么灵丹妙药一样。 反正唐今当着桃叶的面直接吃下一粒的时候,桃叶都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 嗯…… 别说,这群方士还真是有点本事的,一粒金丹吃下去,有没有增寿唐今是不知道了,但确实有种精神抖擞的感觉。 唐今看着手里的药丸子,砸吧砸吧嘴,支开桃叶又唤来影卫:“姑且赏着。人看紧些,别走漏了风声。” “是。” 影卫很快退下。 就在唐今想着要不要把第二粒也一起吃了的时候,就像从前每一次都会赶着“关键剧情”出现一样,那道熟悉的嗓音又一次适逢其会地出现在耳边。 “老师我来啦,有想我……老师你在吃什么?” 唐今面不改色心不跳,“补身体的药,太医院送的。” 卫琢眨了眨眼睛,正要再问,那刚刚被唐今支开的桃叶却又回来了。 看见唐今拿着那颗药丸好像在发呆的样子,桃叶不由得问了一句:“陛下?怎么了,太医院送的这药有问题吗?” “没有,朕只是想到点事。” 唐今咳了一声,出于微妙的心虚,她没有再吃那颗“增寿丹”,而是将它暂时放回了盒子里。 也幸好,在桃叶这么一说后,对于药丸有点过分敏感的卫琢没有再说什么。 但第一次还可以蒙混过关。 但当第二次、第三次,连续三天卫琢点开直播间,都恰好看见唐今在吃某种不知名药丸的时候,他还是意识到不对了。 不仅唐今知道,卫琢也知道的,虽然也有日常,但更多时候呈现在直播间里的会是“关键剧情”。 他们间的时间差值越来越大,出现在直播间里的日常也越来越少,而现在,他连续三天点开直播间看到的却都是唐今在吃不知名药丸…… 这绝对不会是日常。 这是“关键剧情”。 和药丸——和丹药有关的关键剧情。 曾经在百科上看到过的那些字眼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卫琢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抓着,揪紧,然后又从半空上蓦地往下坠。 脑子里嗡鸣作响,他的声音却异样冷静:“老师,你是在吃丹药吗?” 严禁分享直链或书源文件 第59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59 # 五十九 被抓了个现行啊。 正打算服用丹药的唐今看着出现在铜镜里的青年这么想着。 手里的丹药转了一圈,还是又放回了药盒里。 唐今随手盖上盖子,跟个没事人一样笑眯眯地朝镜子里的青年打起招呼: “好久不见,小琢同学。今天的造型和平时很不一样,刚刚结束活动吗?” 镜中的青年没有答话,那双平日里清丽又漂亮的墨黑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唐今。 可是内里没有往日或柔软或明艳的色彩,反而充斥着一种被全黑的淤泥裹挟着落入黑暗世界时,寻不到出路的迷茫与空洞之感。 他好像无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唐今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他身上显著的不对,还在继续说: “平时的小琢同学漂亮又可爱,但今天更显帅气。已经能想到粉丝们会怎么给小琢同学宣传新图了……” “可恶啊,只有老师看不见就太可怜了,小琢同学要整理好图包发给老师看哦?不然老师可是要闹的。” 青年的唇微微动了动,半晌,近乎呢喃地嘶哑喊了一声:“老师……” 可唐今好像没有听见,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 “对了,小琢同学要拍新剧了吧?上次说过的……抱歉,是现代剧还是古代剧来着?要是现代剧……” 滔滔不绝的话语,源源不断从那张反复张合的嘴中说出。 卫琢就这么怔愣愣地看着,耳边那种怪异的嗡鸣没有消失,只是在她不断的话语里变得愈来愈吵闹。 不知过去多久,好像也没有多久。 那样喧闹到让耳朵隐隐作痛的嗡鸣彻底压过了她的声音。 然后。 他就听见自己的。 嘶哑得不像话的,像是狠狠咆哮过,嚎哭过,哀鸣过,最后只剩撕裂的嗓子勉强挤出来的难听的声音。 “唐今。” 他喊着她的全名。头一次。 却是用这样难听的声音,绝望掺入乞求的语调。 只为了打断她那些不着边际的,已经不知道扯到了哪个九霄云外去,就为了回避他的问题的话语。 眼眶好像变得更热了。 …… 即便是透过会叫真人失色的铜镜,唐今也能分辨出他比平日要苍白很多的脸色。 还有眼睛。 那幽黑得叫人觉得空洞的双瞳。 那红得靡艳绮丽,仿佛沾染着雨后水汽的潮湿眼尾。 但那双眼睛里又分明没有水色。 它只是幽幽沉沉地印着唐今的身影。 但细看去那也是假的。 什么唐今的身影,他压根就没有看到真正的唐今,他的眼里也当然印不出任何的身影。 那就只是一片荒芜的幽黑,还有勉强一点点印在他瞳孔里的,手机屏幕泛着的冰冷无机质的光而已。 他身上一贯的柔和而温软的气质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与这样的眼睛相衬的,阴郁灰暗的色彩。 不知过去多久,他又用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老师”。 或者说是用留存的力气极轻极轻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他的鼻尖也红了,红得可怜,只是眼睛里依旧没有泪水,依旧还是那样没有色彩与温度的空洞。 “为什么?”他问。 不需要唐今狡辩,也容不得她再狡辩。 唐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转移话题,尽管她也知道这实际是无用功。 而现在无用功也不能做了。 唐今便唯有沉默。 “为什么?”她没有回答,于是他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 “为什么?” …… 像是陷入故障,被人扔在角落里坏掉的机器,一遍一遍,他不断呆愣地重复这一句“为什么”。 可仿佛真的变成了不会再有人关心的机器。 他问了很久,问到后来喉咙干涩疼痛到彻底发不出声音了。 他也没有得到答案。 直播间的屏幕暗下,那个可以给他答案的人从他眼前消失,而原本映在眼睛里的那一点屏幕的光也缓缓地,从眼眶里掉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留下一道难以修复的裂痕。 …… 恋人间吵架是很寻常的小事。 真正生气的时候,气个几天不想搭理对方也算十分常见了。 唐今以前是没见过卫琢真正生气的样子。 他们之间也没有爆发过这么严重的争吵。 ——那或许都算不上争吵吧。 只是她单方面地拒绝沟通那个问题而已。 总之,卫琢这次是真的被她气到了。 气到不想理她了。 唐今有感觉到他的每一次出现,但仅仅只是那种模糊的感觉。 她知道他在,但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也不会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铜镜里。 好像也察觉到了两人间的冷战,直播间出现的频率也大大降低。 甚至是两三次这种模糊的感觉后,唐今这边便过去了一年。 是真的生气了啊…… 唐今把玩着又掺上了几丝灰白的发梢,淡淡想着。 但是。 又能生气多久呢。 他那么容易心软。 …… 事情就如唐今所料。 这场突然的冷战结束得很快。 只是…… 冷战结束时的场面,比唐今料想的要让她难以招架许多。 夏季多雨,那天刚好又是一个雨夜。 点满长烛的寝殿里,唐今撑着额头还在翻阅奏疏,忽地,便又有了那种微妙的感觉。 “直播”开始了。 他在。 和前几次不同,这一次唐今终于可以听见他那边隐隐约约的呼吸声了。 就是有些乱。 没什么规律……甚至时断时续的。 “……老师。” 黏糊发软的声音一出来,唐今便微微挑了下眉。 眉心拧起又没有太多情绪地展开,唐今丢下手里的奏疏,不咸不淡地问:“喝酒了?” “……嗯。” 随后便没了声音。 两边都没有再说话。 唐今是没什么好说的。也不该由她来说些什么。 而卫琢那边…… 或许醉得太厉害了。 唐今又垂眸看向被她抛回桌上的那本奏疏。 殿外的雨水哗啦啦的。像是置身油锅里。 “老师……”他又用那种黏糊的,醉得含糊不清的嗓子喊起人。 “……嗯?” “……” 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衣料擦过扬声器。他抓紧了手机。 “我们……” 醉得迷糊的气息在颤抖,又不自觉地染上浓浓鼻音。 只是说完这一个“我们”,他又说不下去了。 几次像是哽咽的,喉咙艰涩咽下空气的声音后,他才再次开口。 嗓音愈发沙哑,鼻音也愈发重,小声哭着说:“我们不要吵架……” “好不好?” 唐今眼睫微颤了颤。 雨声好像愈发大了。像是围拢过来将她包围。沸腾的热油煎熬着她为数不多的良心。和他蜷缩着的哭泣声一起。 良久,听觉都好像在那样煎熬的声音里麻木,她才终于哑声回了一个: “好。” 他的哭声没有停下。 她瞧见他的眼泪,瞧不见他可怜兮兮的通红的双眼,只有那样抽噎的哭声。 可是在天地同沸的磅礴雨声里,他的哭声是那样微小。 微小得简直不值一提。 但是。 谁又能忽视呢。 忽视这样可怜的,柔软的,哀恸绝望充满乞求的声音。 让人克制不住心软的声音。 唐今缓缓阖上眼,低声轻念。 “卫琢……” 她何尝不知道那些方士是唬人的。 她何尝不知道那些金丹未必有效。 她又何尝不知,求长生,是一件多么荒谬可笑愚蠢的事。 可是。 “为你……” 为了你。 “我怎能不求长生。” 严禁分享直链或书源文件 第60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60 # 六十 倾盆的雨水无法遏制,浓烈的情感冲破了堤口。 在唐今的话语轻轻落下后,那似乎是从厚重的被子里,蒙着传出来的低低抽噎声便开始变得急促了。 卫琢知道,自己现在或许并不该哭,在伤心难过的人又不止他一个。 可是酒精是那样讨人厌的坏东西,削弱理性,让任性又脆弱的情感占据上风。 他便只想哭,只想抓着被子,把脑袋紧紧蒙在被子里头,蜷缩在逼仄潮湿闷热的黑暗中,狼狈地号啕大哭。 “卫琢……”她偏生又要用那样低哑的,温柔又纵容的声音喊他,“别这样……” 让他变得更想无理取闹,更想对着这个人不管不顾地撒娇乞讨。 不要求长生。 不要吃那些有毒的丹药。 不要老……不要死。 不要离开他。 他好想这样说。 泪水全部被死死攥着的被子吸收,呼吸也闷在被子里,脸颊变得闷热滚烫,喉咙里的空气愈发稀薄。 喘不过气。好难受。好想哭…… 好想抱住她。 好想要,赖在她的怀里哭。 …… 想见她。 …… 青年的啜泣声愈发凌乱,透出那样的可怜与渴望。 可唐今甚至见不到他。 没有办法把他从团成一团的被子里拽出来。 没有办法捧起他在被子里闷到红彤彤的脸。 没有办法擦掉他眼眶里不断掉出来的眼泪,抹去脸颊上脏兮兮的泪痕。 没有办法亲亲他,说,别哭啦,我就在这里。 “卫琢……” 唐今低念着他的名字,“我们好好聊聊吧。” 关于他们一直回避的那个未来。 …… “一定……要求长生吗……” “嗯。” “可是……” “我想要见卫琢。” “……” “很想、很想、很想要见卫琢。” “……” “卫琢不想见我吗?” “………不可以……” 不可以这样耍赖。 不可以用这种话来哄他。 这样说的话,他要怎么才能说得出拒绝。 “不是在哄卫琢哦。”唐今看着小铜镜里青年氤氲着水色的眸子,浅眸不笑也溶溶柔和进几分温柔,“是真的,想见你。” “……” …… “没有办法长生的话……怎么办?” “唔……有点想骗卫琢说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的。” 不等铜镜里的青年瞪着红通通的湿润得好像兔子一样的眼睛来瞪她,唐今便笑,“但是答应了会跟卫琢好好聊,就不撒谎了。” 卫琢没有说话,还是用那双水洗过的湿漉眼睛瞪了她一眼。 唐今反手撑着下巴掩唇,笑意却还是从眼睛里往外漾。 只是瞧着卫琢脸上还隐约可见的泪痕,浅眸微闪,内里那点笑意也被更为晦暗的东西缠绕。 “要是没办法长生,再陪卫琢过一次生日,就结束这个直播。” 卫琢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从快要停止转动的脑袋里挤出来一个问题:“可以……做到吗……” 这个直播,可以由他们决定继不继续吗…… “努努力的话,可以做到的。” 直播的源头虽然在卫琢那边,但屏蔽掉她这边的“镜头”唐今还是可以做到的。 卫琢张了张唇:“那……” 可以控制直播间,那他们间的时间差值是不是也可以—— 唐今顿了顿,虽然卫琢没有说出来,她却还是从卫琢亮起的眼眸里看出了他的想法。 “……别的,没有办法。”唐今还是说了出来。 卫琢抿住了唇。 漆黑眸子里才亮起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光,随着长睫垂落,便像是风中烛火般轻轻熄灭了。 “……为什么要结束呢。”他只能问这个问题了。 就算无法改变他们间的时间差值,就算无法长生,也没有必要结束直播吧…… 唐今真的很想说点好听的谎话哄他开心。 可是。 说好了这次不撒谎的。 这个话题好像也没有给她留什么可以撒谎粉饰太平的余地。 “让卫琢亲眼看着我死去,太残忍了。” 铜镜里,青年抿着的唇瓣愈发苍白。 再开口时,那飘进唐今耳朵里的声音,轻得就像一阵一吹即散的雾。 “可是你这样也很残忍……” 亲眼见证她衰老死去,和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她,究竟哪一个更痛苦。 为什么他们只能在这两者之间二选一呢。 唐今不置可否,只承认:“但是,我私心,不想让卫琢看见我满脸皱纹和老人斑的样子。” 卫琢轻轻抬起眸子。 漆黑的长睫像是不安的蝴蝶一样颤抖着,但是瞳孔深处,又有某种无法磨灭的执拗,“就算……” “就算卫琢依旧会喜欢变成老奶奶模样的我,我也不想让卫琢看见我那个样子。” “更何况,”唐今无奈笑了一下,“要是最后闭上眼睛前,看见的是卫琢泪汪汪的眼睛,我会死也死得不安心的。” “……” 卫琢没有说话,眼睫颤抖,眼尾又变得湿润。 那些压抑在眼眶里的泪水,好像又有了决堤的打算。 ……对他真的很残忍呢。 唐今扯起唇角,“为了我能安心地闭上眼睛……答应我吧,卫琢。” 卫琢能说什么。 他想说不要。 不要她死,不要她结束直播,不要她这么坦然地面对死亡,不要她平静地做好了丢下他安安心心离开的准备。 不是要求长生的吗。 为什么却把这些事情想得这么明白呢。 为什么……你自己好像一点都不相信你可以长生。 明明最开始告诉她这世上没有长生不死药的是自己。 明明不久前自己还想要阻止她追求长生。 可是这一刻,他却比她还要期冀、信赖、渴求这世上能有长生不死药的存在。 ……有好多的话想和她说啊。 但是最后他又只能说,“下个生日还有很久。” “嗯。” “你要好好锻炼,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卫琢低着脑袋,用力地,胡乱地擦掉那些不断从眼眶里掉出来的眼泪。 然后抬起通红的眸子瞪她,凶巴巴地警告她:“不要在我过生日之前,就变成老奶奶了。” 唐今笑了起来。 或许,或许她该认真地看着他的这双眼睛答应他。 但这双眼睛又实在看得人心软。 被他这么注视着,唐今有些担心自己会忍不住答应更多。 心里一声叹息,唐今垂下了眸子,“嗯。” 严禁分享直链或书源文件 第61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61 # 六十一 召集方士寻觅、炼制长生不老药的事,还是被朝中大臣们知道了。 姚双是第一个进宫的,进殿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殿内就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守在殿外的一众宫人侍卫低着脑袋,只希望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很快,黑沉着脸的姚双从殿内走出,甩袖离去,显然是没有得到太好的结果。 第二个来的是乐正言。 相比姚双,她的态度就要平和得多了。 安静地进殿,不到半炷香又平静地从殿内走出,守在殿外的宫人侍卫甚至都没听见殿内有交谈的声音。 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 桃叶兰叶,一些打天下的时候就跟着她的亲卫副将。 但都被唐今敷衍了过去。 第二日的朝堂上,有臣子上谏,但谏得十分温和,其他臣子的反应也不算太激烈—— 因为大部分的官员根本就不相信那所谓唐今豢养方士追求长生的说法。 她们的这位陛下,即便是用千古明君来形容她都有些轻视了她,怎么会做出那种昏君才会做的,求长生的蠢事呢? 但当唐今让影卫把养在京郊的那一群方士直接召进宫后,文武百官们都惊了。 不是,陛下你来真的啊? 这下整个朝堂才真正如水入油锅般沸腾起来,各种引经据典的谏文如雪花般飞向唐今。 更有一批臣子直接跑到金殿外静坐,说如果唐今不遣散了那群骗子方士,就宁愿这么不吃不喝不睡地坐死在这里。 唐今哪能让她花了这么几十年选拔培养出来的好苗子们,都因为这点小事就折损身体啊。 她拎起龙袍小跑着就去把这些爱卿挨个扶起来了,握着她们的双手满眼深情一口一个朕错了朕马上就改,还亲自送这些爱卿回家。 当时可把这些爱卿们感动得那叫一个眼泪汪汪啊,都到家门口了还一个个依依不舍的不肯松开唐今的手。 回到家以后还一边高呼陛下圣明,一边感动又安心地多炫了两碗饭。 然后第二天一进宫就听说。 那些本该被赶走的方士,这会儿还都好好地待在宫里呢。 甚至今天早上陛下还又吃了一颗那些方士送去的药。 当即就懵了,连忙跑去找她们陛下,看着她们陛下真诚无辜的大眼睛,期期艾艾地问:陛下你答应我们赶他们走的呢。 唐今:啊?有这回事? 百官:…… 唐今:嘶,今天天气不太好,你瞅……你瞅这外头的太阳多阳光明媚啊,改天,改天朕再狠狠地赶他们走! 百官:…… 看着自家陛下笑眯眯的模样,不少人心里咯噔一声,明白她们陛下这是打算跟她们耍无赖了。 怎么说呢,在场之人多多少少也入朝有三五年了,就算没有亲身经历过,也从同僚那边隐约听说过她们陛下这偶尔的赖皮性子…… 这会儿再去静坐也没有用了。 她们敢坐,她们陛下就敢再跟昨天一样那么来一次。 实在逼急了她们陛下也能当着她们的面今天遣散方士,明天又把那些方士找回来。 这一招走不成了,百官们只能继续上谏。 要么是找来民间眩人,揭露那些方士所展示的什么能通鬼神的手段是骗人的,要么就直接买通那些方士其中几个,让他们自己狗咬狗。 还有人也给唐今翻史书,让她看看历史上那些追求长生的帝王都是什么下场。 但都没有用。 百官找来眩人戳穿方士谎言,她笑眯眯地鼓掌叫好当作戏看。 方士们互相揭底打作一团,她大手一挥将这批方士下狱,又让影卫去民间再找一批。 百官们掏心掏肺跟她说,要是真有神仙,真能长生,历史上那么多皇帝怎么会一个都没有求到长生呢? 唐今说,你又不是那些皇帝,你怎么知道他们最后没有长生成仙? 百官:他们何时何地入棺下葬,史书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唐今:这史书也能出错。 百官:那咱们就挖坟开棺,虽然这事不太好……前面几代王朝的皇陵大概还能摸到位置,咱就打开棺材看看那里面有没有那些皇帝的尸体。 唐今:有身体也说明不了什么。可以舍弃肉身,魂魄飞升。 百官:…… 君臣辩论赛,最后以无理取闹帝王的完胜告终。 臣子们忧心忡忡,不明白一直以来英明神武的陛下怎么会突然相信这种荒谬之事,做出这种荒唐之举。 “古来信奉鬼神的明君也不是没有……” “可是……那可是陛下!” 那可是她们的陛下! 她们的陛下怎么会跟过去那些皇帝一样呢? “……是陛下,但更是人。” 说话的老妪叹息一声,“我如今年过七十,每每早起总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若前一天在案牍前僵坐太久,第二日身体便觉酸痛……” “每逢此时,我也希望这世上能有长生不老之药。” 衰老,有时甚至比死亡要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任何一个纵横过疆场的少年将军,都不会愿意自己变成一个今日武过一场第二日便要捶腰捶背起身都感到艰难的老年人。 她们的陛下是千古明君,但谁又说千古明君便必须得坦然接受自己的衰老了。 甚至。 千古明君或许比普通人还要更抗拒衰老。 “可是……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 那些方士——那些靠着些小把戏欺瞒陛下的骗子,就让他们继续这么给陛下吃那些所谓的“金丹”吗? 若是吃出个好歹来……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陛下这会痴迷求仙,你我又并没有办法劝动陛下,倒不如……” “倒不如?” “那些方士,要么是从陛下那要来钱财去山川间‘寻仙’,要么是问陛下要东西,炼制那‘长生不老药’给陛下吃。” “前者好对付,只需在他们离京去寻仙时,安排人跟着——此事只怕陛下已然安排了。” 她们陛下虽然突然就痴迷上求仙了显得有些荒唐……但还没到昏聩的地步。 她不至于白给那些方士一笔钱后就随便他们走了,必定是会安排人秘密跟着这些寻仙方士的—— 万一真让他们寻到仙了,也好有人回京给她报个信是吧。 前者无需对付,“我们主要对付后者便是。” “这该如何对付?” “说简单也简单……既然他们主要是将炼制出来的丹药上供给陛下服用,那只要能保证这些丹药无毒无害,此事不就解决了吗?” “这、这该如何保证……” “你听我细说。” …… 很快。 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药盒被摆到了唐今桌上。 唐今打开两个药盒,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嗯…… 左边盒子里的丹药金澄澄的,闻着有一股花香混着草木香的清香,但闻久了,身体便莫名发热——是方士们炼的金丹。 右边盒子里的丹药也是黄色的,但唐今仔细一闻,就分辨出了好几种药材的味道——是经由她的好爱卿们替换过后的,由太医院倾情出品的,真正的养神健体丸。 “这可是欺君大罪……”唐今拿起那颗黄色的药丸,眯眼打量。 还是这么多好爱卿联合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一起骗她。 “若要论罪,全都该是个死罪。” 旁边奉上两个药盒的影卫跪了下去。 唐今盯着那颗药丸看了很久,“……罢了,随她们吧,当作什么都没发现便是。” 说着,唐今将那一真一假两颗“金丹”都丢进了嘴里。 爱卿们一片苦心,她便不浪费了。 反正一颗是补,两颗也是补。 严禁分享直链或书源文件 第62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62 # 六十二 解决了丹药的问题后,朝堂上变得平静了很多。 虽然还有臣子在坚持不懈地给唐今上谏,劝她遣散那群方士,不要信奉长生求仙之道。 但许多臣子私下里已然冷静了下来。 她们其实没那么担心唐今求长生的事,她们主要是怕唐今为了长生,去吃那些骗子方士炼出来的丹药,反把自己吃出个好歹来…… 如今解决了这最担心的问题,对于唐今要求长生这事,她们也就没有那般抵触了。 毕竟唐今虽然说着要求长生,但也只是召集一群方士炼药寻仙而已,动用的钱财也都是皇帝自己的私库,没有像历史上那些个昏君一样做什么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事…… 真不愧是她们陛下。 不少人甚至愈发觉得她们陛下圣明了。 人生在世怎可能没有个人好恶呢? 她们陛下好求长生,却还能保持自我克制,不让自己的喜好动荡社稷江山,这才是真正圣贤明德之君啊。 对于臣子们的这种态度转变,唐今当然是有所察觉的。 除去无奈地笑,唐今也只能看着年历表思考自己该怎么逐步变得昏庸了。 按照卫琢的说法,她能活到六十八岁…… 也就是还有二十三年。 昏庸得太早不好,容易影响新政的实施,会让那些才被她打压进泥土里不久的虫子,又闻着味道爬出来作乱。 昏庸得太晚也不好,时间太短不足以让百姓官员认清皇帝对社会的危害,也无法给革新派发展壮大的时间…… 唐今又翻了一会历表,最终定下了一个彻底变得昏庸的日期。 …… 知道结局后,那些原本好像很难接受的过程,也变得容易接受起来。 卫琢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守着直播间见唐今,跟她分享他的世界,跟她说话,跟她腻歪,或者听她讲课。 而唐今也将那些不能和臣子们抱怨的话都说给他听。 关于爱卿们的过度忠心,关于佞臣们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唐今有意无意地模糊了她这边的时间变化。 他们看对方的视角是十分狭窄的。 只要唐今稍稍注意一点,就可以让卫琢意识不到她这边的时间变化。 她这边的世界是过去了一年两年还是三五年,光从她的脸上还没那么容易看出来。 卫琢也发现了她的意图。 只是这一次,不管他愿意与否,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但偶尔,在和唐今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她眼尾不知何时出现的细纹,注意到她鬓边又多出的几缕白发,他还是会克制不住地低下脑袋。 将酸涩发热的眼睛,藏到散落的发丝之后。 …… 一个人究竟要做多久的心理准备,才能平静接受爱人的离去呢? 一个月,两个月…… 卫琢原本以为自己总能做好准备,至少在最后一天可以不要哭,可以开心地跟她分别,不要让她在最后还担心自己。 可是距离二十六岁的生日越来越近,卫琢心里那种仿佛踩空般的不安与恐慌却越来越严重了。 手机里的直播间不再每天都出现。 ——其实以前直播间也不是每天都出现的。 最开始这个直播间出现的时候,甚至会连续半个月都不出现。 那时候卫琢都没有丁点儿的感觉。 可是现在,只要当天直播间没有出现,卫琢就会焦虑得抱着手机难以入眠。 如果连续两三天都看不到直播间,他就几乎做不了任何事情。 这毫无疑问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和生活。 唐今察觉到他的异样,安慰过他。 但她的安慰只会让他愈发焦虑。 二十六岁生日前的最后两个月,卫琢拒绝了所有递向他的合作邀请,清空通告,带着简单的行李,拿着那部可以沟通直播间的手机,乘坐飞机飞往世界各地。 最后的这点时间里,他只想和她一起。 只想趁着最后的这点时间,带她去真正看一看这个存在于她千年以后的世界。 而最后那一天,他带着她回到了他自小长大的城市,带她去看他上过的小学、初中、高中。 “卫琢的世界真的很好呢……”唐今感叹。 卫琢眼睫轻轻颤了一下,“……这是你创造的世界。” 这些天他已经把过去回避的,所有关于她的资料都查了一遍。 知道她是历史上第一任女性皇帝,知道她是历史上最后一任皇帝,知道她是历史上最有争议的皇帝。 知道她留下来的种种政策一直沿用至今,知道现代社会体制最早从她的时代开始。 知道。 他所在的世界,正是她用一生所创造出来的世界。 …… 高中校园的小树林里,青年坐在堆满了落叶和灰尘的木走廊下,漆黑的眼眸专注地注视着屏幕里另一个人。 说是老者吗? 或许她的年纪是可以这么称呼她了。 但那些出现在她脸上的细纹,没有折损她半分的风度,只让那张过去显得过分俊美精致的脸庞,多出几分岁月沉淀的成熟与稳重。 灰白了大半的头发如今需要用发冠规矩束起了。 清色的浅眸散去太多的锋芒任性,融进恬淡与温和。 但是她望着卫琢笑起来。 仿佛又是那个矗立城墙上,说要让天下百姓都展露笑颜的恣意少年。 “你做到了……”卫琢哑声说。 “是吗。”屏幕里的人笑得很开心,“虽然我就不觉得我会失败啦,但是卫琢这么说了以后我还是安心很多哦。” 明明是笑着的,可是看着,卫琢的两腮又莫名生出一种酸胀。 他掩下眸子,从干涩的喉咙里继续挤出话来:“很多人都猜到了,你后来是故意装昏庸的。” 唐今挠着脸颊轻轻嘶了一声,倒也没有太多的意外,“应该也有人说我是真的昏庸了吧?” “嗯。” 唐今又笑,弯弯浅眸里一如既往地亮起几分兴致勃勃想要看热闹的光,“吵起来了吗?” “嗯。”卫琢点头,主动说,“吵得很凶。” 唐今眼睛更亮了,“那我猜,后者是主流?” “……嗯。” 牺牲个人只为了结束帝制的皇帝…… 这听着太过具有传奇色彩了,实在有些不真实。 因此大部分人还是觉得,唐今后期就是真的痴迷长生昏了头脑。 反正历史上也有很多这种例子。 闻言,唐今笑得愈发开心,“有点好奇他们究竟是怎么吵的啊……” 卫琢愣了一下,“那就看吧。” “嗯?” “现在就可以看。” 第63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63 # 六十三 卫琢在手机上搜索和唐今相关的论坛,点进几个热帖截图发给唐今。 “哇哦……” 唐今有些眼花缭乱。 不过好在她已经熟悉这些网络论坛的浏览方式了,稍微混乱了几秒就迅速找到了正确观看的方式。 论坛里被很明显地分为了两拨人,一拨是唐今吹: 觉得她就是毫无争议的千古一帝,觉得她的功绩盖过历史上其他任何一任皇帝。 觉得她后期突然昏庸实在太过离谱,一定就是她故意装的,她想要结束帝制的想法也从之前很多新政里就能看出来,巴拉巴拉…… 而另一拨自然是唐今黑了。 这一方一上来就毫不客气地骂唐今吹们,都是一群喜欢幻想的小学生,说但凡认真看点史书都不会觉得唐今是故意装的,别再做梦了巴拉巴拉…… 也还有一些路人。 认可唐今确实是没什么争议的千古一帝,但后期的昏庸也确实没得洗。 唐今黑:看吧看吧,历史认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唐吹还在幻想呢 唐今吹:幻想你爹,你才是真的该读点历史书了,你看历史上哪一个后期昏庸的皇帝,能做到在昏庸的同时还不真的对社会百姓造成恶劣影响的? 唐今黑:666没有恶劣影响意思是唐今没大兴土木修宫殿修钱是吧? 唐今吹:我都不稀得说你了孩子,你再去看看书呢? 唐今吹:你以为的:唐今大兴土木征劳役建宫殿建求仙台 唐今吹:实际上的:造宫殿的钱走的皇帝私库,建造宫殿的人不是征劳役而是正儿八经从民间聘请工人百姓,薪资如下:…… 唐今吹:算了我估计你们这种脑袋是看不懂这个薪资在当时是什么概念,看看这段地方志记载就知道了[链接] 唐今吹:当时不少人甚至连田都不种了赶去修宫殿,朝廷说了人满了还要在周围帮着搬石头,最后朝廷被迫多雇用了一千工人——这些人薪资还是走的皇帝私库 唐今吹:我就问问你,要唐今修宫殿真的是劳民伤财的黑工,这些人为什么上赶着去帮工? 唐今黑:当年收成不好啊,田里没什么收成有工打肯定去咯 唐今吹: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是当年记载的各地田产,自己看哈 唐今吹们引经据典几乎把唐今黑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唐今黑们沉寂了几楼,又有一人跳出来。 唐今黑:皇帝私库,谁知道皇帝私库怎么来的啊?皇帝私库不还是从皇帝国库里抽的吗?那不还是走的国库。 底下一堆人附和。 唐今吹们:…… 一时甚至没有唐今吹再回复了。 唐今黑们以为拿到了唐今吹的命脉,立刻精神抖擞连刷了好几十楼。 又是贴图史书上记载的相关内容,证明唐今后期确实是个危害天下的昏君,又是链接一些历史学家对唐今的评价,嘲讽唐今吹们纯粹是个人崇拜幻想。 而面对这些言论,许久之后,才又有一个唐今吹留下评论。 唐今吹:当你们把皇帝私库跟国库画等号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任何想继续支教的热情了…… 诚然,唐今后期确实做过一些昏庸之举,如果这些黑子能用那些举动来回击,吹们或许还能好好争辩一番。 但眼下这个帖子里的黑子…… 实在让吹们连继续争辩的脾气都没有了。 …… 唐今看各种帖子看得直乐。 就仿佛那些帖子里骂的吹的人都不是她一样。 等她看得差不多了,再去看铜镜,镜子里青年低着脑袋,散落额前的发丝遮住了那双眼睛,叫人看不清他这会在想些什么。 而他也只是机械地重复在那些帖子里截图,然后再将图片发给唐今。 “好了,不用再截了,卫琢。” 卫琢顿了顿,没有说什么,安静地退出了那些论坛。 唐今看了一下卫琢周围的环境。 校园角落的阴暗小树林,老旧木走廊,周围堆满的落叶和灰尘。 没有蛋糕,没有大餐,甚至没有酒。 “今天是你的生日……小琢同学打算就这么过生日吗?” 唐今笑,“至少也要准备个蛋糕吧?” 轻风吹过,林间树叶飒飒作响。 几片枯黄落叶跌至卫琢脚边,又很快被风拂走,混进地上其他的落叶堆里。 散落在青年额前的发丝被一同吹乱,轻轻扬起,露出其下氤氲湿红如雏鸟羽翼般颤动的睫。 “不想……” 青年呢喃的声音干哑得像是沙漠中久未进水的旅人,向海市蜃楼中的绿洲发出的乞求。 细微地混合在风声、簌簌叶声里,几乎叫人听不清。 “……嗯?” 卫琢重重抿了一下唇。 两腮的酸胀填满口腔,让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沾染喉间那股铁锈味的疼痛。 “不想过生日……” 他抬眸看向唐今,那双墨色的眸子,掩盖在凌乱发丝后依旧清晰。 水光潋滟,只是染上无望哀戚。 不想过生日。 也许只要不过这个生日,就可以不用跟她分别。 唐今微微张唇,声音哑了几分,“……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 卫琢唇角轻颤,眼眶里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掉了出来,“可我们也说好了……我不会再丢下老师一个人……” 唐今愣了愣。 一时间,她竟记不起来他们什么时候有过这个约定了。 直到听见卫琢狼狈的哽咽声,脑海里才迟迟闪过一段对话。 那已经是…… 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是她一时兴起问卫琢究竟是喜欢“十皇子”还是喜欢她,逗得卫琢直接躲了她好几天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说。 “算啦,是我有错在先——但你逃课这么多天也算有错哦?我们这样就算扯平了吧?” “这些天你一直不在,老师一个人可寂寞,可无聊了。” “现在扯平了,你以后可不能再丢下老师一个人了。” 而回应她的。 是被她逗得团团转,格外容易害羞的笨蛋学生难得响亮起来,显得异常勇敢的声音: “我以后不会再丢下老师一个人……的!” “那可就说好咯?” “嗯!说好了……” …… 说好了。 唐今唇张了张,“……对不起,卫琢。” 她出于玩闹的心理逗着他许下的承诺,现在又是她,要让他没有办法实现了。 第64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64 # 六十四 昏暗树林里,枝头掉落的衰败树叶,混着无人问津已久的泥土地,散发出如雾霭般厚重的尘腐气息。 而现在,这些气息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也知道要去欺负那一看就格外好欺负的青年。 缠绕在他周围,堵塞他的鼻腔,钻入他胸膛里挤压氧气的生存地。 卫琢遮挡着眼睛,或者说是用力按压着眼眶,试图阻止眼泪的流出。 可泪水还是不断打湿袖口。 他甚至没办法让自己抽噎的气息平稳下来,只能狼狈地断断续续地和唐今道歉。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 该道歉的不是唐今,是他才应该说对不起的。 是他太过任性。 明明答应了跟她好好告别…… 可是到最后还是这样哭哭啼啼,摆出这种像小孩子一样让大人没办法放心的姿态…… 说些让她为难的话。 卫琢用力吸了吸鼻子,咽下喉咙里干涩的疼痛,勉强挤出笑来去看唐今。 “我会、好好……” 可是那沙哑破碎的话语还没有说完。 在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 在看清那双浅色眸子里,无言的水色的那一刻。 透明的泪水瞬间模糊视线,倏地划过那张苍白的笑脸。 “卫琢……”她低声喊他,偏偏在这一句话后又失去了声音,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而卫琢也再挤不出笑来。 他狼狈地低下头去擦眼泪,泪水却还是一颗一颗透过指缝砸落在积满灰尘的泥土里。 知道自己该笑。 可是人要怎么才能笑着,和要奔赴死亡的恋人永别。 酸胀的气息从两腮边流入胸膛,像是吸满水的棉絮一点点黏腻包裹心脏。 揪紧,揪紧。 酸胀化作一根根细如发丝的线,钻进心口血肉里。 撕裂心脏的肉,用那穿入血肉的丝线,将心脏扯进一片苦涩无法脱身的泥泞里。 喉咙里漫上腥甜。 想要嘶吼,嘶吼声从唇齿溢出,却是哽咽。 …… 许久之后,唐今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或许是卫琢刚刚的话语,她又想起曾经更多的事。 曾经她是那么自私。 在身受重伤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去回应他的告白。 因为想让他永远记住自己。 想在他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想要,就算自己死了,他也要记得自己。 这样恶劣不讲理。 可是现在。 她希望。 她发自内心地希望。 低哑的声音缓慢地缓慢地,说: “忘了我吧……” 不相遇是他们间最好的解。 在相遇之后,能够平复一切的,便唯有遗忘。 忘记她,忘记本就不该与他有所牵扯的她,他便不会再这么痛苦。 可回应她的是卫琢的摇头。 散落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唐今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有被咬到发白的唇瓣,只有沉默的,缓慢的,不断的摇头。 风声吹动林间落叶,那样吵闹。 将他的声音都压得几不可闻。 “不要……” 他说。 “不要。” 不要遗忘。 不要从未遇见。 就算今天的分别是这么伤心,心脏是这么疼。 他也不要与她从未相遇。 他也不要遗忘她。 唐今还想说什么,可是话语到嘴边,最后又变成了没有办法的苦涩的笑。 他一直都是这样。 像是兔子一样柔软可欺,又像是木头一样认准什么就一根筋似的执拗。 于是她就只能说: “卫琢,你要好好活着。” “你要好好活着,去替我看我所创造的后世。” “你要好好活着,去论坛里帮我和那些贬损我的人争辩。” “你要好好活着,去演戏,去拿奖,等到你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一个多么好的表演课老师。” “卫琢……” 唐今的声音停了停。 许久,在用力吞咽下什么后,她才再次开口,用嘶哑得几乎没办法听的嗓音,用分辨不出究竟是笑还是哭的语气: “卫琢,你喜欢我的时间还太短了,我可是喜欢了你整整四十二年的……” “你要好好活着,努力赶上我才行啊。” 泪水在刹那间汹涌决堤。 一直压抑的哽咽也逐渐变大,最后彻底变成毫无形象的大哭。 卫琢哭得就像是一个被独自丢弃在原地的小孩,声音嘶哑,出口连语句都破碎不堪,“不……不……” 混蛋。 王八蛋。 骗子。 混账老师。 怎么会有人用这样的理由。 怎么会有人用这么欺负人的借口。 怎么会有人…… 到了这种时候…… 还要用这样残忍又无赖的话,来欺负他…… 来留住他。 混蛋…… 混蛋…… 他哭得声音越来越大。 尽管他极力地捂住眼睛,捂住嘴。 可是那样的哭声撕心裂肺,那样的哭声像是一个人完全失去了所有。 那样的哭声好像整个林子里的风、落叶、虫鸟都随着他的哭声一起哀鸣。 混蛋…… 卫琢不断地在唇间喃喃,在哭声里骂。 这样的混蛋,这样到最后还跟他说这种话的混蛋…… 他才不会,他才不要,因为再也见不到她就哭泣,因为她要去死就伤心…… 他不会…… 肩膀不住颤抖,脊背弯曲下去,他蹲在满是尘土的地上,蜷缩着紧紧抱着膝盖,呜咽、啜泣、号啕大哭。 不知何时已然黑屏的手机从手中滑落,清脆一声砸落地面,从边角处裂开如蛛网般的裂痕。 里头再也不见她的身影。 只有啪嗒一声。 泪水砸落地面激起尘埃,又飞溅起少许水珠落在那漆黑的屏幕上,渗入裂痕,仿佛也在为谁而伤心。 天色不知何时黑了。 卫琢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哭了多久。 只是喉咙已经哭到发不出声音,头脑酸胀开始产生阵阵沉闷的疼痛。 身体变得很疲惫。 卫琢渐渐地,渐渐地停了下来。 泪水还一行行滑过脸庞,他怔怔地又那样发了许久的呆,脑海里一片混乱。 忽地某一刻,他似哭非哭地笑起来。 他擦掉脸上的泪水,捡起那掉落地面的手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再也听不见的哪个人说。 他不会做傻事的。 他会好好活着。 她最是坏心眼最喜欢耍无赖了……他比她少喜欢那么多年她肯定是会说不公平的……他会追上她的。 啪嗒。 啪嗒。 又有泪水顺着下巴砸在漆黑的屏幕上。 卫琢低声抽泣。 可是啊…… 混蛋老师。 今天是我的生日。 你忘记和我说……生日快乐了…… 第65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65 # 六十五 【卫琢生日快乐!】 晚上五点半,第七十六届华国电影金花奖的官方直播间正式开启。 无数网友点进直播间,便看见了这一条条从直播间上方掠过的庆贺弹幕。 原来今天还是卫琢的生日? 距离红毯仪式还有半个小时,正式的颁奖典礼更是要到晚上八点才开始,此时进入直播间的除了粉丝,就是在平台主页看到推荐好奇点进来的路人。 但对于路人们来说,卫琢这个名字也是并不陌生的。 这几年卫琢一直活跃在大荧幕上,成功从刚出道时的花瓶流量男星转型成了能被观众认可的实力派演员。 因为曾经惊艳过网友的白月光出道角色,加上这些年卫琢一直很低调,除了演戏便几乎没有其他太多的相关新闻,路人网友对他的好感度也就维持在一个不错的水平。 这会看到直播间里的那些庆贺弹幕,许多路人惊讶之余,倒也不介意点一下那些弹幕后面跟着的“+1”,跟着发一句生日快乐。 直播间里暂时维持秩序的主持人瞧见了,也跟着祝贺。 “祝卫琢三十三岁生日快乐!” “今年卫琢也入围了我们的最佳男主角哦,和孟午在《我途》中的优秀表现获得了相当多影迷的认可,不知道今天能不能……” 说到电影和相关奖项,弹幕便又飞速地刷了起来。 【我途!年度最佳电影!!!】 【家人们我直接电影院三刷我途好吧】 【激动,今年的最佳女主角应该到mw了吧!都陪跑三年了】 【今年肯定是孟午!我途里的表现太惊艳了】 【其实mw前三年的表现也很好,只是竞争对手太过强大,再加上剧本不太合适……】 【好,我提前宣布最佳电影和最佳女主角的奖项锁了】 【今年争得比较厉害的应该是最佳男主】 【确实,今年卫琢林惠井子昂感觉都有机会啊】 【我压林惠一票,电影太催泪了,影院里看得我哇哇哭的】 【林惠那个有点太宏大叙事了,第一遍看还挺好哭的,二刷就有点尬了……】 【就我喜欢井子昂吗,这种虐虐的癌症晚期绝望小嗲夫故事虽然土,但真的爱看,结尾也是真的好哭】 【癌症车祸虐恋be都多少年的老题材了,虽然演得好,但太腻了】 【得,看来看去还得是《我途》,个人迷茫的征途故事不比宏大叙事差!】 【支持卫琢!】 【卫琢卫琢卫琢卫琢卫琢!】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吴潇寒悄悄哭了:看看我啊,我也入围了啊喂】 …… 在网友们你一句我一句的猜测应援中,红毯仪式终于开始,那些在弹幕里被反复提起过名字的人,也逐渐出现在直播间的镜头中。 电视直播和网络直播是同时进行的,一左一右两位专业主持人挂着得体的微笑,尽职尽责地和嘉宾寒暄,抛出观众好奇的话题做简单采访。 一轮又一轮的电影人走过,终于到了最受关注的《我途》剧组。 导演周琰,女主演孟午,男主演卫琢共同走上红毯。 “周琰导演是我们金花奖的老熟人了,做过好几届最佳新人最佳影片的评委,今天作为参选者来到现场,有没有信心拿下奖项?” 站在中间穿着黑白西装的女人丝毫没有谦虚的打算:“今天来就是为了拿奖的。” “哇哦,看来我们周导相当有信心啊,那……” 又依次采访了几个问题后,右边的主持人将话题抛给了安静的卫琢。 “今天还是我们卫琢的生日,吃蛋糕了吗?” 卫琢接过周琰递来的话筒,“还没有。” 主持人故意调笑:“是打算待会拿到最佳男主角的奖杯后再好好庆祝一番吗?” 卫琢闻言抿唇微笑了笑,“不,拿到奖杯的话就不买蛋糕了。” “哦?” 旁边的孟午笑吟吟地作答:“伤心才需要吃甜食安抚嘛,周导说了拿到奖项就是大龙虾大闸蟹招待了!” 主持人配合地大笑,“原来是这样。” 《我途》剧组的人都是十分好相处的,主持人也有捧着,红毯气氛一时十分融洽。 但不少人还是在弹幕里发: 【高兴就更要吃甜食啊!今天是生日怎么能不吃蛋糕呢】 【冷冰冰的波士顿大龙虾怎么可能比得上香香软软小蛋糕!】 还有人戏言: 【知道为什么卫琢不喜欢吃蛋糕吗?】 【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块香香软软小蛋糕,同类相食哒咩哒咩!XD】 【楼上泥……】 【耗油倒里!】 【说真的,你们卫琢三十好几都能当人夫的年纪了,怎么看着还是这么……嫩?】 【呸呸呸,什么人夫啊,卫琢到现在连绯闻都没跟人传过哦,连感情戏都很少拍】 是吗?有路人不明所以地在直播间下方留言:可是卫琢一直给我一种忧郁寡夫感啊 这一下,不管是卫琢的粉丝还是其他网友,都忍不住震了一刻。 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网友在底下幽幽回复: 孩子,你真相了。 …… 卫琢的身上,真的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守寡人夫既视感啊!!! 这个问题,很多卫琢的粉丝、好事网友从几年前开始就想问了。 从卫琢突然消失在屏幕前好几个月,再次出现时却面色苍白人看着消瘦了一圈,眉眼间也常常带着挥之不去的愁绪开始。 从那时狗仔为了挖掘他突然消失的原因而无孔不入地跟踪他,拍到他私下里常常拿着一个碎了屏的手机发呆默默红了眼眶开始。 从网上的舆论发酵,他不得不出来回应说是自己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开始。 有人猜测他失去的根本就不是“东西”,而是某个人。 娱记嗅到八卦气息,乐此不疲地纠缠,誓要挖掘出背后隐藏的秘密。 可是挖来挖去挖了整整半年的时间也没有查到任何相关的痕迹。 最后网友们也只能看到,长枪短炮下,眉眼清隽的青年弯唇牵出一个浅浅的没有什么重量的笑,漆黑长睫垂落,却还是盖不住眼尾悄悄泛出的红。 “抱歉,这是我的私事。” 青年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说得艰涩温吞:“麻烦你们,不要再问了。” …… 那之后,确实没有人再不讲理地蛮横追问过这个问题。 但当时舆论的声势浩大还是给一些喜欢八卦的网友,留下了“卫琢失去了爱人”这样的印象。 即便卫琢这些年慢慢转型,一直保持低调,这种印象也还是留在很多网友的脑海里。 毕竟…… 曾经的温润白月光。 如今的破碎守寡人夫。 这完全戳中了网友们的XP。 就连卫琢粉丝内部都盛行守寡人夫塑。 …… 话又说回来了。 其实这几年卫琢越来越专注事业,已经没有像当初一样,在镜头前显露出过那种无法控制情绪的哀恸模样。 如今的他又变回出道时的样子。 恬静,话少,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就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温柔白月光。 面对粉丝记者大胆的调侃就会显得无所适从,一看就很好欺负,一看就叫人想要欺负。 但除了这些。 他便没有再在镜头前展现过其他不受控的真实情绪。 直到今天。 星光璀璨,聚光灯跟随着人的脚步移动。 站上领奖台,从颁奖人手中拿过最佳男主角奖杯的那一刻,卫琢静立了很久。 像是还没有从拿奖的喜悦中回过神来。 和他一同上台的是拿下最佳女主角奖的孟午。 孟午也很激动,陪跑三年终于在今年拿到这个奖项,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做完获奖宣言。 等到发言结束,孟午偏过头去擦眼泪,在掌声里退到一旁将位置让给卫琢。 卫琢慢慢走到麦克风前。 张了张口,第一次没有发出声音。 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紧张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才终于顺畅地说出话。 “大家好,我是卫琢……” “……几年前,我完全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拿到这个奖项。” “大家也知道,我没有什么表演天赋,最开始在镜头前,我连最简单的哭跟笑都做不好。” “但是,这一路上我很幸运地遇到了很多愿意帮助我的人——周琰导演,李珍导演,秦芝老师……” 刚好卫琢所说的这些人今天大部分都来到了现场,他说一个名字,现场的镜头便停在一个人的脸上。 这些人也都微笑着回应台上的卫琢。 “……感谢至今为止所有帮助过我的老师,感谢所有为了影片努力的工作人员,感谢今天来到现场支持、在线上收看直播支持的粉丝……” 卫琢声音顿了顿。 “然后……” 原本一直直视着前方的眼睛轻颤,长睫垂落, 鼻尖隐约好像又冒出一点酸气。 瞬间如果泡汽水在鼻腔炸开。 喉咙里是生涩的痛: “还有一个人。” “要特别感谢。” 卫琢笑了起来,但从口中溢出的颤抖呼吸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我的表演课老师……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表演老师……” 卫琢还想要说什么,可是他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下去了。 无论是突然行至临点,岌岌可危的情绪,还有疼痛到像是生吞了刀片的喉咙,都让他没法再继续。 他仓促地低下脑袋,后退两步弯腰鞠躬。 现场微微沉默了一瞬,而后很快善解人意地响起了热烈掌声。 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异常,但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要去揭露什么伤疤隐私。 最多也只有现场人员看不到的直播间弹幕会疯狂刷动。 【???这是咋了】 【卫琢哭了?】 【??拿奖激动的吧】 【前面的,这瞅着可不太像激动啊】 【表演课老师?谁啊?秦芝吗?秦芝前面感谢了啊?】 【这么说肯定不是秦芝啊,但是怎么连名字都没说?】 【上次看到卫琢红眼睛还是在上次】 【有问题,这个表演课老师不会是……】 【预感明天就会看到小福特你琢守寡人夫饭大爆发……】 …… 颁奖礼结束,卫琢拒绝了《我途》剧组发来的一起吃饭的邀请,坐车回了酒店。 助理在送他回到房间,确认他没有什么需求了后也下班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了。 卫琢坐到床边,又从枕头下翻出了那个屏幕布满裂痕的手机。 指腹擦过粗糙的屏幕,点进相册里,空荡荡的一片。 直播间消失之后,手机里所有和她有关的照片视频也一起消失了。 不管卫琢怎么找,都找不到和她相关的丝毫痕迹。 最开始那段时间,他因为这件事情绪几度失控,拿着手机去各种维修店,找手机厂商,想要复原那些照片。 可是所有人都说,手机里根本没有大量删除照片视频过的痕迹。 他说的那些照片视频,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后来。 去的次数多了,有人用掺杂着怜悯的奇怪目光看他,似有若无地暗示他。 他是不是精神出现了问题? 那些压根就没有存在过的照片和视频,是不是他的幻想? 第66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66 # 六十六 是幻想吗? 她只是他的幻想吗? 卫琢真的这么思考过。 因为除了自己的记忆,他真的找不到任何她真实存在过的痕迹。 或许一切都是假的。 什么直播连线,什么千年以前的人,什么唐今,什么老师…… 什么分别与死亡。 都是假的。 卫琢真的这样骗了自己好多天。 他甚至恍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如今才是真正地从梦里走出来了。 他甚至主动地去搜索和梦里那个人相关的资料,去逛一场又一场的文物博览展,听工作人员解说那些他从未听过—— 从未在梦里那场直播里见过的历史。 听到的越多,知道的越多,和他梦里对不上的地方越多,他就越肯定。 一切都是假的。 思绪好像冲破牢笼的雀鸟,自由地飞上天空,卫琢觉得自己很开心。 越发兴致勃勃地去逛那些可以证明一切都是虚假的文物展。 那天他也开心。 戴着帽子口罩混在一个主要由老年人组成的参观团里,被工作人员带到一个玻璃箱前。 工作人员说那是新朝皇帝曾经在上面题过字的一幅画。 他完全没有见过。 又是一个证据。 很开心。 “但是。”工作人员的声音中忽而带上了几分促狭,“新帝在这幅画上题字的方式很特殊。请跟我往这边走。” 工作人员带着一大群充满好奇的参观者绕到了玻璃箱的背后。 画卷的背后有十分明显的一团黑印,像是有人写过什么,最后又用墨水将之囫囵涂去。 “嚯,”有人顿时道,“新帝也跟我孙女一样喜欢乱涂乱画啊?” 周围一片笑声。 工作人员也笑,“根据历史记载,新帝确实是个非常调皮非常爱捣蛋的人,不过这幅画背后的字可不是简单的乱涂乱画。” 工作人员用手指了一下,“大家看,在这里,有一个字——” 她还没有说完,参观者中一个戴着小红帽的老者便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我认得,是‘琢’!” 工作人员笑着点头,“对,就是‘琢’。雕琢、琢磨、玉不琢不成器的那个‘琢’。” 举手的老者顿时高扬起下巴,骄傲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老太老头。 一圈老太老头们也或笑或骂调侃这个从前就爱出风头的老伙伴。 “但是,”前头的工作人员话锋一转,“新帝在这幅画背后可不止留了这一个字哦,大家再看看,还能看出来她写了些什么字吗?” 一群人顿时好奇地围上去细看。 许久,有人道:“这黑乎乎的一团可看不清嘞。” “凭借肉眼确实很难看清。”工作人员也没继续卖关子了,拿出平板调出几张复原图,“但是经过我们科技手段的还原后,发现新帝在这幅画的背后留了一句话,还画了一只可爱的兔子。” “大家看——” 复原的照片其实也有些模糊。 至少那只所谓的兔子很多人经过工作人员的描述也只能勉强看出个兔子轮廓来,看不清细节。 但是后面跟着的那些字就比较清晰了。 一群老太老头们下意识照着上面的字念:“坏……什么琢,拂乱师心?” “对。坏后面的这个字因为一些原因无法复原出是什么字了,但这个什么琢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工作人员又划出一张放大的照片,“所以新帝的这句话其实是在说,她有一个叫琢的坏学生,搅乱了她的心绪。” “我们可以想见,当时新帝因为这个叫琢的坏学生烦恼,烦恼着烦恼着,就拿着笔气呼呼地在纸上留下了这么一句骂琢的话。” “但是等写完之后呢,她或许是更烦了,又或许是发现哦,原来自己不是在白纸上写的字,而是在画卷背后写的,所以匆匆又将这些字眼涂掉……” 有人举手,“那个兔子又是什么意思啊?” 工作人员还没开口,旁边就有一个人拍了他一下。 “这还不知道啊?就是想得出神了,闲着没事就乱画呗,跟我孙女一样一样的。” “去去去,那人家大皇帝跟你孙女能一样吗……” 两人斗了几句嘴,又看向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无奈道:“新帝为什么会画这只兔子我们如今也不得而知了,确实有可能就是在思考的时候不经意画了这只兔子……” “嘿,我就说吧!跟我孙女一样一样的!” 一群人又笑了起来。 又讲解了一些有关这幅画的历史后,工作人员就打算带着这群可爱的老太老头转战下一件文物了。 老太老头们边走还边议论那个跟某老太孙女一样调皮的“新帝”。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里,走在最后面的几个老太老头忽而注意到那个一直跟着他们参观的年轻小伙不见了。 那个年轻小伙可有礼貌呢。 虽然戴着帽子口罩看不清脸,但一听他说话,就知道是那种特别老实,从小到大就特别乖的小伙子。 几人回头,却看见那个年轻小伙不知为何蹲在了地上。 他头上的帽子压得极低极低,谁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他那么蹲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抓着袖子,肩膀不住颤抖。 “这是咋了?” 一群老太连忙围了过去,就连前面工作人员注意到这情况都忙赶了过来,“您好,您是身体不舒服吗?” 说着工作人员蹲下身去,查看青年的情况,“需要帮您叫救护车……” 工作人员的话突然卡住了。 青年的脸藏在帽檐和口罩后,瞧不清,只有一颗颗泪水砸落。 以及。 那在人凑近了之后才能勉强听见的,压抑在喉咙里,像是遍体鳞伤的幼鸟在痛苦哀鸣般,细弱难闻的呜咽。 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 比痛苦更先笼罩心脏的,是烈火灼烧般的愤怒。 愤怒自己,愤怒一切。 回到家,像是个无理取闹的人嘶吼发泄,最后浑浑噩噩疲惫地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流着不会有人来擦干的眼泪。 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负面的念头将他笼罩。 可是她要他好好活着。 她要他去论坛里帮她和那些贬损她的人吵架。 她要他拿奖,她要他告诉所有人她是一个多么好的表演课老师。 她说她比他要多喜欢了四十二年。 他还差得远。 …… 于是又复出,又站到镜头前,又继续拍戏。 娱记们却像嗅到了骨头气息的狼犬,孜孜不倦地想要从他身上挖出那些苦痛的根源。 每一次提问,都像被海水灌满口鼻,身体沉入无边的大海。 不知道要下沉多久,不知道要沉去哪里。 只是四肢冰冷僵硬,难以喘息。 后来。 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突然想到了可以见她的办法。 这是一个很好的时代。 他很快搜集到了大量和梁朝十皇子,和新帝,和她相关的史书资料。 一页一页裁剪出来,装订成册,到了夜晚,便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趴在被窝里,指腹压着书页,指尖在那一个个黑白分明的字眼上缓慢滑过。 史书之上的文字太过简练,太过失真。 好在她永远是那么鲜活。 即便被拘在那些有限的文字里,那种谁也别想束缚她的恣意任性还是要张牙舞爪地从书页里透出来。 看到她耍无赖般地怼群臣,会忍不住弯起眼睛。 看到她因着国事烦忧熬夜不吃饭,眉毛就忍不住蹙起。 看到赤嫖死了,她难过得喝酒大闹,心脏揪紧——那一天,他没有在。 即便事后她有跟他说过这件事,他也不知道原来她那天还那样胡闹了一场。 很多他不曾见到的她,一一倾诉在史书之上。 而一一读过这些史书,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包括。 与他分别后的她。 这段历史对她的描述并不友好。 就连史官都会在末尾留下几句评论,说她真是人到老年昏了头了。 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几乎倾尽所有不管不顾,将自己的一世盛名毁于一旦。 史官要所有人都引以为戒。 卫琢就不爱看这段历史。 但他想,要是她看到这些,一定会轻哼一声,然后便随意地将这页历史抛去一侧。 她才不在乎旁人的评价呢。 要是这些旁人撸起袖子来打上一架,她说不准还会兴致勃勃地驻足多看两眼。 于是卫琢也气哼哼地想。 不跟你们计较。 然后大度地翻过一页。 …… 每一夜,每一个他想起她的时刻,卫琢便是这样数着史书上的文字度过。 接近七年的时光,卫琢对这些文字的印象越来越深了。 可他却恍惚察觉。 自己有些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人的记忆总是这样靠不住,他以为他可以记她很久很久,可事实是,到第五年的时候,她的面孔便开始变得模糊。 而现在是第七年。 卫琢只能靠着从网上找到的当时宫中画师给她画的像来回忆她。 你知道吗,我今天得奖了,我告诉了所有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表演老师。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三十三岁的生日,你不理我已经有整整七年了。 你知道吗,今年我又没有吃蛋糕,都是你的错,别问为什么是你的错。 黑暗中的呢喃逐渐嘶哑,干涩疼痛的嗓子咽不下任何东西。 卫琢蜷缩在被窝里,手机屏幕散发的淡淡蓝光照亮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你知道吗。 这个画师真的把你画得好丑。 一点都不像。 我讨厌他。 第67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67 # 六十七 网友的热情一向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 恰逢年底,网上关于金花奖的讨论持续了一周左右的时间,很快就有别的事将网友们的注意力给牵走了。 哪地又下了大雪,哪个卫视今年的跨年晚会又邀请到了谁…… 时间如流水飞逝,雪落雪消,很快从冬转夏。 剧组里,几个演员的助理聚集在阴凉处,一边吃着雪糕看远处演员拍戏,一边小声吐槽,“今年天气好热啊。” “新闻说了,今年是历史最高温天气,我刚看了眼天气预报,明天的最高温度能有42度,过几天还会更高。” “我的妈呀,40度我就已经受不了了,42,还更高?!” “明天还是外景呢,救命……” 一群人顿时唉声叹气,但很快有人想起什么,看向蹲在角落里刷手机的一个青年。 “小王你就好啦,卫老师拍完今天这场戏就杀青了,你们明天就能待在室内吹空调了。” 被叫作小王的青年抬起脑袋,嘴里还叼着一个雪糕,“也不是啊,明天我们老板要飞西区呢,有个公益活动。” 这些行程是早在网上和粉丝们说过的,在场有其他也留意过,她这么一说顿时有人想起来了。 “西区?那边天气咋样啊?” 小王苦着脸举起手机,“更热,你们看,直接把当地雪山给热化了。” 众人凑近一看,赫然发现屏幕上一行骇人听闻的大字: 西区出现极端高温!当地雪山竟被热哭了! “极端高温使当地雪山融化,下游河水暴涨……” 新闻内容看得人咋舌,有人看向小王的眼神里都忍不住多了几分怜悯,“西区那边的紫外线还特别强吧?” “谁说不是。”小王叹了口气,还想说点什么就忽而听见远处一声响亮的“卡”。 扭头一看,只见拍摄已经结束,戴着遮阳帽的导演正拉着卫琢和其他几个演员往阴影处走来。 小王连忙招呼卫琢的另一个助理小马让开位置准备开工。 果不其然,等卫琢走到阴影处后立马有剧组人员送上花束,恭喜卫琢杀青,小王和小马就帮着组织拍照合影。 一直到晚上八点多,卫琢才换下剧组的衣服卸了妆坐上回酒店的车。 车里开了空调,总算不至于让人热得好像连皮肤都要燃烧起来了。 小马在前面开车,小王便将准备好的冷毛巾跟温水递给卫琢。 “老板,擦擦汗,准备了沙拉要现在吃吗?” “谢谢。不用了。”卫琢接过毛巾跟水,擦掉脸上脖子上被闷出来的汗,人也轻松了许多。只是这天气实在炎热,热得他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 小王便将刚准备从小冰箱里拿出来的沙拉又放了回去,“老板,咱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飞西区,我八点半喊你?” “好。” “老板,杀青的微博我编辑好了,你看看这么发行吗?” “嗯,行。” “好嘞,那我现在发。” …… 简单几句话聊完了工作,小王放下手机开始跟卫琢吐槽这鬼天气还有刚刚看到的新闻。 “我看天气预报那边明天的最高温有44度,真是见鬼了,高海拔地区居然能那么热,难怪能把当地雪山都给热化了……” 青年絮絮叨叨地在卫琢耳边说着,卫琢也一直没有打断过。 这些年除了演戏,私底下他是越来越不爱张口说话了。 倒不是特殊原因,只是他确实没什么好跟人说的…… 大多数话题他不感兴趣,他所感兴趣的东西也无法解释给旁人听。 这样安静地听话痨助理吐吐槽,倒方便他了解一些最近的重要新闻。 天气吗…… 今年确实很热。 卫琢看向了窗外。 …… 回到酒店后,卫琢先去洗了个澡,等从浴室里出来就看见沙发上的手机正微微亮着光。 走过去点开,显示消息也就是两分钟前发来的。 小王:老板快看这个!! 小王:[链接] 正疑惑拧眉之际,屏幕上又跳出两条消息。 小王:老板你不是对新朝的历史特别感兴趣吗 小王:评论说这个墓很可能是一直没找到的新帝的墓!!!!! 卫琢眼睫剧烈颤了一下,悬停在屏幕上方的手指忽而变得如木头般僵硬无法动弹。 好半晌,指尖才挣脱开什么束缚,点在了屏幕上。 点了好几次,才点开小王发来的那个链接。 链接里出现的是一则采访视频。 一个戴着眼镜的老者在镜头前跟记者解释。 “这次的墓穴是意外发现的,南迦巴瓦峰上的积雪因为今年的异常高温出现剧烈融化,我们的工作人员在上山勘测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墓口……” “对,是从原本覆盖积雪的地方发现的。” “根据墓穴门口的刻字,我们推测是新朝时期的墓,但是墓主人……” 老者迟疑了一下,“暂时无法确认。” …… 电子屏幕散发出来的冷光映在青年漆黑的瞳孔里。 僵硬的指尖停留在屏幕上,不知过去多久才开始下滑。 视频的下方已经聚集起很多评论,排在最上面被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 家人们,看这个墓门规格这个用词,还有这个墓主人的死亡日期,新帝墓没得跑了啊[图片] 图片是从采访视频中截取出来的,其上显示着墓穴门前的几行刻字。 其中有一行字被这个网友用红线圈了出来。 ——崩于厚生五年十一月初三。 崩。 指代帝王之死。 厚生五年十一月初三。 这是一个卫琢看过太多太多次,早已熟悉无比的日子。 可是。 明明是清楚的,明明是记得的。 可在那一刻里卫琢还是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他也怀疑自己的眼睛。 但不管看多少遍,手机上的内容都没有变化。 于是他回到床边,像是个年久失修变得老旧反应也僵硬的机器,找出那本装订成册的书,翻开其中的某一页。 皱得最厉害的一页。 指腹慢慢碾过书页上的褶皱,最终停在某一行字上。 厚生五年十一月初三。 这是她死亡的日期。 卫琢怔怔地看着那一行字,尖细的嗡鸣在耳边吵闹,如利剑一般刺得耳膜剧痛,可是大脑仿佛掉入了一片无法反应的空白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直到某一刻眼睛干涩发胀,卫琢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他缓慢地,费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又看向手里的书。 指尖不知何时已经死死抓紧了手里的书本,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 卫琢弯起苍白的唇,像是在和书中的某人对话一般,轻声道:“不是你的墓……对不对?” 或许他是个傻子,或许他只是想自欺欺人。 可是他翻了那么多史书,那么多的史书上都只记载她吐血身亡,却没有记载她死后入葬的事情。 将近千年的时光里也从来没有任何人发现过她的墓。 历史上对于她的死是存在争议的。 所以。 所以…… 低垂着眉眼的青年沙哑呢喃:“不是你的墓……你求到了长生的……对吗?” 第68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68 # 六十八 即便诸般事实摆在眼前,人也总是期望奇迹可以出现。 卫琢乘坐的飞机降落在西区机场时是下午六点,等乘车抵达目的地酒店,和活动方的人吃过饭时,时间已经来到晚上九点。 这个时间点西区的天空还是亮的,但显然也没空再让人去登山看什么考古现场了。 只是在吃饭的时候,因着山上发现墓穴这事引发的关注很大,活动方的人也当作闲谈顺嘴提了一下。 “好几个考古教授昨天收到消息,今天上午就直接落地咱机场了,不过一半人还没上山,就先被拉去了医院吸氧。” 活动方的人唏嘘地摇摇脑袋,“剩下的一半人中午上山了,到现在还没下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另一人也好奇地开口:“我看网友说很可能是那个新帝的墓啊?” “说不准真是。这不是历史上好多人都在找新帝的墓,但一直没找到吗?没想到是埋在咱这,还埋在那么高的地方,这谁能想到啊?” “真奇怪诶,为什么要埋咱这呢?” 那可是没有飞机高铁的古代啊,光是把棺材运到他们这就已经很麻烦了。 更别说还要在海拔数千米的高山上,顶着寒冷缺氧的恶劣环境,从积雪的下方挖开冻土修建墓室…… 而且古代不是讲究入土为安,长眠地下吗? 怎么会有人想把自己埋在那么高的雪山上呢? 真是奇怪。 有人推测:“或许是为了防盗墓贼?” 周围有人点头认可,也有人并不作声。 后者想,只是为了防个盗墓贼而已,不至于吧? 但又想想新帝在历史上出了名的后期昏庸……临死前为了保全自己的墓室做出这种事来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一群人思绪万千,都恨不得能穿越到那个时代去,问问新帝本人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忽而,旁边一道轻轻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那个墓穴,非工作人员现在可以去看吗?” 餐桌上安静了一下,有人咳了一声:“卫老师对那个墓穴也感兴趣吗?” “嗯,有一点。” “这个……您想上山参观我们这可以安排,但是山上的海拔确实有点高,您要是上山的话会有一定危险……” 毕竟是山顶海拔七千多米的高峰,就是他们本地人上去都得带着氧气瓶。 卫琢这个大影帝这次可是免费来帮他们做公益宣传活动的,要是在他们这出了问题,他们实在对不起人家也实在担待不起。 活动方的领导委婉劝道: “那山上没有缆车,能动的直升机现在都被那些教授征用了,山顶距离咱这边能上山的地方有四千多米的落差呢……” 领导是在暗示卫琢,要是想上山去看那个墓穴,就只能靠他自己的双腿去爬完这四千多米的高度。 当然。 领导这话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了。 首先那墓穴就不是修在山顶的,只是在山峰的雪线之上,距离他们这儿的直线落差大概在两千米。 但两千米也不是一个人能轻易攀登的高度。 要知道,让多少国人直呼“老实了”的泰山主峰也才一千五百多米。 而且泰山上可是正儿八经修了路方便人去登山的,只要沿着路走就不怕人丢了。 但他们这山上可什么路、什么路标都没有啊。 让卫琢去爬这个山,实在太过危险。 卫琢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有些为难人,他自己愿意去爬这两千多米,可活动方又从哪给他找一个愿意爬两千米的山给他当向导的人…… 卫琢都知道。 可是…… 良久,卫琢笑了笑,和活动方的人说了句“没事,我就是有些好奇而已”便跳过了这个话题。 活动方的人明显松了口气。 …… 回到酒店后,卫琢找到当地的一些网站论坛,在里面发了招聘登山向导的帖子。 为了能尽快找到合适的人,他还让小王也一起发。 小王都有些惊到了,刚刚吃饭的时候看卫琢被拒绝时态度很平淡的样子,她还以为卫琢真的就是随口提提呢,没想到…… 一边发着帖子,小王一边也不免劝道:“老板,你真要去爬那个山啊?太危险了吧?” 卫琢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着手机上一条条的回复。 他开出的价格很高,所以很快有人回复,但大多数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不是怀疑他开出的价格的真实性,就是疑惑他要爬那个山干嘛。 卫琢回复了几个质疑酬劳真实性的,表明可以线下见面当面预付定金再上山。 发现他好像是认真的之后,评论的画风又变了。 57L:外地来的吧,是不是看了网上的那些新闻想上山去看墓穴啊?真的是为了凑个热闹连命都不要哦,知道爬雪山有多危险吗 之后的楼层也大多是相似的评论。 卫琢看得唇越抿越紧,到最后他也忍不住拧起了眉头,将手机反扣到桌上自己生起了闷气。 旁边还在帮忙发帖子的小王看得惊奇。 她这老板平时跟个水豚似的,情绪稳定到完全不像真人。 别说自己生闷气了,私底下连笑小王都不见他怎么笑的,结果现在居然因为上不了山就生气了? 而且…… 生着生着气,她那位老板又默默拿起了手机继续看有没有人来应聘。 然后继续被无关的评论气到抿唇。 真是一番奇景。 小王看得心里啧啧称奇,但也不敢多问,埋着脑袋继续发帖子。 但直到小王跟卫琢告别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直到第二天早上小王和造型师来给卫琢做妆发,直到第二天预定的公益活动结束。 也没有一个真正靠谱的向导来应聘。 倒是有不少人馋卫琢开出的高价酬劳想来蒙混过关,但小王只是提出线下见面人就跑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在小王要求他们出示身份证件,签正式合同时也跑了。 活动结束,回酒店的路上,小王瞅见自家老板的脸上阴云密布。 本来小王也没特别在意这事的,直到回到酒店回到自己房间,正准备睡觉的时候小王突然收到了卫琢发来的消息。 卫琢:[链接][链接] 卫琢:帮我准备一下上面的东西 卫琢:明天去买就行了 小王好奇地点开链接一看—— 是一个教初学者爬雪山要准备哪些东西的帖子。 小王人都麻了。 沉默许久,她给卫琢发去了消息。 小王:老板,要不还是找活动方借个直升机吧…… 小王:或者问问当地航空有没有空闲的直升机能用…… 卫琢:中午我问过了,明后两天山上气流不稳定,直升机飞不了 小王:…… 小王:那咱大后天上呗 卫琢:太久了,我等不了 小王:…… 卫琢:没事的你不用和我一起爬山,我自己去就行 小王一边因为老板的通情达理而感动落泪,一边捂着脑袋无声尖叫。 老板你是怎么了,老板你怎么变得一点都不像那个情绪稳定的自闭水豚了…… 是今天的高温天气把你的大脑也一起热化了吗? 没有向导独自爬雪山这种蠢事你怎么敢的啊? 小王有很多的脏话想骂。 但想了想自己的工资,又想了想在娱乐圈里几乎绝了种的没脾气好相处老板,只能把这些脏话又默默咽了回去。 好在。 天无绝人之路。 第二天早上,小王照例打开手机刷新闻热搜,就看见了能够阻止自家老板去送死的希望。 小王:老板!!! 小王:你看这个!!!!! 小王:[链接] 小王:山上墓穴经过初步勘测,确认大概率是新帝的墓,官方会在今天中午直播进入主墓室进行最后的确认! 小王:老板你可以不用上山了! 为了防止卫琢“贼心不死”,小王还补充了两句。 小王:就算老板你现在去爬山,等你爬到山上的时候估计新帝的棺材板都已经被考古专家们掀开了 小王:而且山上信号不好,你爬山的时候看不了直播,还会错过新帝的棺材板被专家们掀开的这一幕 …… 卫琢:“……” 卫琢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机。 几分钟后,被气得眼圈红红的青年又拿起手机点开了小王发来的直播间链接。 你才会被掀开棺材板……你全家都会。 而且…… 都说了还没有完全确认就是她的墓,只是大概率,大概率…… 第69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69 # 六十九 “大家好,欢迎大家进入直播间。” 中午时分,官方考古直播间一开启,便有无数网友涌入。 负责主持的工作人员看了一下弹幕提出的问题,“确实晚了几分钟,不好意思大家,山上的信号不太好……” “对,我们现在就在墓室外面,在我左手边的呢就是墓室大门,大家关心的墓室门口的石刻在这边。” “可以看到这块石刻保存得非常完好啊,据我们现场的工作人员说,不只是这块石刻,整个墓室内部也是保存得非常完整的……” “究竟是不是新帝墓啊?这个问题就让我们去问一下负责这次考古工作的胡教授吧?待会也会由我们的胡教授带领我们进入墓室。” 说着,镜头转向旁边的胡教授。 胡教授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便在工作人员的提问下开始介绍墓室的基本情况。 “这次发现的这座墓是我们近几十年来发现的保存最完整的墓,整座墓你可以直接从大门进入,通过墓道畅通无阻一路抵达各个墓室——” “和大家印象里需要拿个小刷子一点点把周围的黄土扫掉才能进门的考古现场完全不一样吧?” 胡教授开了个玩笑,弹幕也顿时“哈哈哈”的一片。 又介绍了几句墓室的特殊性,胡教授也终于开始解答网友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了。 “根据大家看到的石刻内容,还有我们昨天进入外围墓室后初步的考古发现,我们有理由相信,眼前的这座墓就是历史上那位知名的新朝皇帝的墓。” 【呜呼!!!!!】 各种“鬼哭狼嚎”的弹幕瞬间冲爆了直播间。 网友纷纷开始催促工作人员赶紧进入墓室,大家都想看新帝墓内部的具体情况了。 而且昨天就说过了,今天会直播进入主墓室,去掀开新帝的棺材板。 【平常的考古我不屑一顾,但直播掀新帝的棺材板我一定到场】 【现在即将登场的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正统女性皇帝,也是我国历史上最后一任封建皇帝,是以一己之力将小农经济社会引入工业经济社会的改革家,是确立全国义务教育体系的教育家,是以十八岁芳龄一年内打服十八路反军入主中原的顶级军事家,政治家……】 【也是历史上即将第一个被直播掀棺材板的可怜老人家】 弹幕一片嘻嘻哈哈。 网友们对这位历史上充满传奇色彩的帝王还是非常具有好感的。 而在这一片嘻嘻哈哈声里,终于,到了要正式进入墓穴的时候。 胡教授给所有人发了一个大大的背负式氧气罐,整个墓穴深入山体,墓穴深处毫无疑问是缺乏氧气的。 手电筒的光照亮狭长昏暗的墓道,胡教授跟几个考古人员边在前面带路,边给身后的众人解释墓道内的考古发现。 “我们在墓道两边发现了一些壁画,通过这些壁画呢我们可以了解墓主人生前的一些故事,大家看这里的。” 圆形光斑照在一侧的墙壁上,胡教授按照壁画的顺序依次解释内容。 “坐在王座上面的这个就是墓主人,她正在为了某件事而烦恼。” “为了什么事而烦恼呢?原来,是墓主人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衰老,感觉到自己不再像年轻时一样身体充满力量……” “这时有人来到她面前,向她献上了据说能让人增加寿命返老还童的丹药,还说能帮她找到神仙,让她从此长生不老,永远保持年轻。” “墓主人相信了这些人的话,给了他们大笔的金银让他们炼制丹药,去海外寻仙。” “但是。”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悲惨的。” “我们看这里,墓主人独自坐在王座之上,脚下倒着很多流血的人。墓主人发现了这些方士的谎言,在一怒之下将所有欺骗她的方士处死了。” 【啊?】 【历史上有这回事吗?】 【有的姐妹,有的,根据历史记载厚生四年,就是新帝死之前的一年,她杀了很多原本养着的方士】 【?那为什么新帝最后还是磕丹药死的啊】 【这个……】 弹幕正要解释,胡教授却已经讲到了这个故事。 “在处死这些欺骗她的方士后不久,墓主人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衰老,开始变得惶惶不安,而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名方士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个方士给她献上了和以往那些方士所说的完全不同的长生之道……” 说到这里,胡教授突然顿了顿,她回头看向众人问:“大家有没有觉得这个墓室内的温度特别低?” “啊?”负责直播的人被她这个问题问得懵了一下,好一会才仔细去感受周身的温度。 本来高山之上的气温就很低,大家都穿着厚实的棉袄防风服,都有点习惯了周围的温度的,但经胡教授这么一说…… “嘶,好像墓穴里面的温度比外界还低?” 胡教授点了点头,“你感受得没错,我们昨天进入这个墓室的时候,就在墓室内发现了大量至今还未融化的冰块,还有角落里残留的已经变质的硝石。” 硝石可以制冰,对于现代人来说几乎是常识了。 手电筒的光斑再次落在墓道两侧的壁画上,“在低温环境下陷入沉睡,这就是那个方士进献给墓主人,进献给新帝能够让她‘长生’的办法。” 【???】 【我去,人体冷冻技术?】 【不是吧?这技术到现在都没实现啊?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人想到了?】 【不得不说这个方士牛啊……光是能想到人体冷冻就很牛了】 【等会等会,那我们待会进入主墓室揭开棺材板,不会看到一个还没死的新帝睁开眼睛吧】 【恐怖故事吗】 【不,是科幻故事】 【666666你新帝盐豆不盐了,真是穿越的是吧?】 工作人员注意到弹幕的狂欢,笑着开口:“照这么说,胡教授我们待会进入主墓室开棺的时候,不会看到一个活的新帝吧?” 胡教授哈哈笑了两声,也没去戳破这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说不定真能看到呢!” …… 砰。 砰。 紧闭着窗帘的酒店房间里,蜷缩在沙发上的青年紧紧盯着手机屏幕,心脏开始以一种异常的状态加速跳动。 其实。 别看工作人员这么说,别看弹幕这么说,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待会会看到一个活的新帝。 唯有青年。 唯有青年在这一刻死死攥着手机,盯着屏幕,期望着。 …… 经过狭长的墓道,又转过其余几个放置祭品的墓室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主墓室前。 走到这里胡教授也有些激动了,这也是她们这些现场工作的考古人员第一次正式进入主墓室,主墓室的内部究竟有些什么她们也不知道。 整座墓室建得非常讲究,主墓室被一座非常厚重的石门封闭。 不过或许是时代久远的原因,石门中间已然开启一条小缝,强烈的寒气源源不断从这条缝隙中涌出来。 一众考古工作人员先是研究了一下石门上的雕刻,确认没有什么特殊机关后,便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石门。 如白雾一样的寒气瞬间涌出,将众人淹没。 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随行人员看了眼测温仪器惊呼:“零下一十二度!” 在山体内部的墓室里创造出这样的低温,即便是在雪山上,即便有人为用硝石制冰…… 这也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毕竟如果这真的是新帝的墓,那距离墓门上一次开启,已经过了整整一千年…… 在等门内浓重的寒气稍稍散去一些后,众人才正式踏入墓穴。 强光手电筒被打开,将整个主墓室照得如白天般明亮。 主墓室很大,但内里却很空,没有任何华贵的陪葬品,只有角落里一些还未融化的冰块,以及那口被摆在墓室最中心,被冰块所包围的墨玉棺材。 “这就是……” 胡教授点头,“这就是。”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胡教授和她的助手来到了那口棺材前。 她先是观察了一下棺材的整体,用考古工具测算了一些数据,又开始排除棺材周围可能有的防止盗墓的机关。 直播间的弹幕这会已经在疯狂刷屏让胡教授赶紧开棺了。 胡教授也没非要在这会儿就把这口墨玉棺材研究完,初步记录完,就和助理一齐推开了棺材板。 当看到棺材内的东西时,胡教授和助理的脸上都出现了明显的讶异。 身后的直播人员有些等不及了,忍不住问:“好了吗胡教授?” 胡教授回过神,点了点头,“过来吧。就是……”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等直播的镜头来到那口棺材前,迫不及待地照向棺材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了她没有说出口的话。 就是。 可能会让大家失望了。 出现在墨玉棺材里的,不是大家期待的活着的新帝,也没有什么盗墓里骇人听闻的粽子僵尸。 就只是一具早已不知死去了多久的白骨而已。 【啊……】 【我那么多遗憾那么多期盼,你知道吗……】 【唉其实也不意外了,古代那个时候怎么可能有条件实现人体冷冻嘛】 …… 手指仿佛坏掉的机器,明明想松手,却不受控地不断收紧,将手机攥得发出难听的咯吱声。 卫琢直勾勾地盯着手机,漆黑的瞳孔仿佛被什么东西僵硬定住,无法偏转,内里深处空洞又没有聚焦,照印不出任何东西。 不知道过去多久,卫琢放下手机,回到床上。 从气管里通过的呼吸仿佛卷着粗粝的砂石。 胸口往上一点点的地方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抓住,产生疼痛窒闷的错觉。 卫琢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看到最后,他慢慢闭上眼睛。 没有号啕大哭,只是腮边有点酸胀,鼻子也莫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了,让他只能靠口来呼吸。 最后一点希望他自己也知道是自欺欺人的希望。 现在这点希望没了…… 也没什么好悲伤的不是吗。 至少他知道了。 她为了见他,曾在那样冰冷的世界里长眠过。 “混蛋……” 一声哽咽的斥责,又不知道是在骂谁。 第70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70 # 七十 雪山墓穴被确认为新帝墓的第二天,小王就十分高兴地发现自家老板没有再执着要去爬雪山了。 甚至他都不打算再留在西区了,让她订了当天的机票就直接离开西区。 但小王的高兴并没有持续太久。 从酒店到上飞机再到飞机落地送卫琢回到他家,小王就没见卫琢把脸上的墨镜摘下来过。 卫琢平时是不戴墨镜的,这难得戴一回…… 小王也不敢说,也不敢问。 只是心里忍不住跑来跑去,仰天长啸。 是谁,是谁夺舍了她水豚一样情绪稳定的老板,是谁?!! 有了前面太多的事打底,当听见疑似被夺舍的卫琢说让她取消接下来所有活动的时候,小王居然也有种并不怎么意外的感觉。 “……那我先走了老板。” 小王觑了眼到现在还没摘下墨镜的卫琢,又小心翼翼补充了一句:“您有事就随时叫我?” “嗯。” 小王:“……” 怀揣着对自己未来职业生涯的担忧,小王苦哈哈地离开了。 而接下来的几天里,小王小马还有卫琢工作室里的其他员工再也没有收到过来自卫琢的任何消息。 他们的老板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 小王拉着其他人忧心忡忡地给卫琢打过电话。 打了好几次后,卫琢终于接了。 只是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我有点累,想休息一段时间,你们先放假一个月,工资照算”后便挂断了电话。 再打过去就彻底打不通了。 …… 卫琢总是在想。 自己是不是太软弱了一点。 算算时间都已经快八年了,自己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却还是这样幼稚地选择逃避外界,幼稚地躲在被子里头掉眼泪。 就算她真的求到了长生来到自己面前,又怎么会喜欢这样毫无长进的自己。 ……可是她没有长生,也没有来到自己面前。 这样一想,眼泪好像又要往外掉。 卫琢忍不住笑,又忍不住哭,笑自己就是个没用的笨蛋,又哭着把脑袋上的被子狼狈地捂得更紧。 好想她…… 闷热潮湿的日子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 某一天,沉寂了许久的手机又再度响起,卫琢浑浑噩噩听见声音,但直到那铃声在反复不知道第几次响起的时候,才伸出手去把手机拿到面前。 屏幕上显示的并不是小王等人的名字,而是物业。 卫琢划过屏幕,接起,“喂?” 那边听见他的声音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卫先生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 “……有事吗?” “呃……是这样的,我们这有个人说跟您认识,想见您……” 物业的声音听着有些局促。 作为一个高保密性的高档小区,来个人说认识卫琢他们就帮忙联系卫琢,这样明显是不合适的。 本来他们也没打算因为对方三两句话就联系卫琢的,可是…… 可是吧。 物业不着痕迹瞥了一眼外头正坐在转椅上转圈圈的人,心里有些发毛。 外面那人实在古怪,他们也是稀里糊涂地等反应过来就已经在给卫琢打电话了……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外头那人真的认识卫琢…… 电话那头沉默着没有声音,物业经理也只能趁对方没有生气挂断之前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她说她叫唐探微,您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她是谁了……” 沉默。 依旧是让物业经理觉得自己明天就要被投诉的沉默。 就在物业经理赔着笑想要主动结束这个电话的时候,突然,一阵嘶哑的剧烈的咳嗽声从电话那边响起。 像是恍然才从梦中惊醒,那咳嗽声充满了不受控的激烈情绪。 等到咳嗽终于勉强平复下来一点,嘶哑的声音便慌乱从电话中传来。 “她在哪?你们咳咳——你们在哪?!” …… 物业经理在这个小区也干了好几年了,也跟卫琢打过几次照面。 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去年刚刚拿下金花奖最佳男主角的一流演员,脾气温和,性格低调,出入不管有意无意都总是光鲜亮丽的。 所以当看到那跌跌撞撞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打底薄衫,踢着拖鞋,顶着一头明显连抓都没抓过的鸡窝头发跑过来的青年时,物业经理都惊了。 “卫先生……” 物业经理开口喊了一句,卫琢却像是完全没看到他一样直接从他面前跑了过去。 物业经理一扭头,就见卫琢径直跑向了坐在大厅里的那个人。 那人其实很奇怪。 身上穿着一件好像演戏时才会穿的古装,皮肤苍白得像是几百年没晒过太阳,坐个转椅就跟从来没坐过一样好奇地一直转圈圈…… 真的是个十足怪人。 而现在,那个怪人还乖乖坐在转椅上,却没有再转圈圈了,只是静静注视着正朝她走去的卫琢。 在距离她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卫琢停了下来。 漆黑的瞳孔一转不转地注视着她,好一会儿,又像是在应对什么艰难的任务一样,开始晦涩地一眨,一眨。 像是并不相信自己眼前现在所看到的世界。 转椅上的人也跟着他眨了眨眼睛。 片刻,笑了起来。 清色的浅眸里溶入春光,懒倦的嗓音一如既往,“我们小琢同学这是被谁欺负了?怎么眼睛都快肿成核桃啦?” 眼泪就是在那一刻彻底决堤。 不管眼前是真实的她,还是他错乱的幻想,卫琢都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 扑进一个冰冷的,陌生的,带着从千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满是腐旧气息的怀抱里。 扑进一个真实的,宽阔的,让心灵可以平稳落地不再惴惴难安无处可归的怀抱里。 泪水大颗大颗地往外掉,卫琢死死抱着她的腰,抬起脑袋去看她的模样。 视线完全被泪水模糊。 很讨厌。 但是。 这一次。 有带着凉意的指尖轻轻落在他湿热的眼尾,一颗颗帮他擦去从眼中流出的泪。 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他终于真实地,在这个世界里,看见她的脸。 她垂眸望着他,指尖还停在他脸颊边,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哑声说。 好烫。 卫琢,你的眼泪,比我想象的还要烫。 第71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71 #七十一 像是爬山虎终于找到可以扎根的红墙,像是菟丝子终于找到可以缠绕的枝干。 抱上唐今的腰后,卫琢便怎么都不肯再松开手了。 甚至幼稚地,像个看见心爱玩偶就耍赖撒娇一定要把它带回家去的小孩一样,直接把两条腿盘了上来,挂在唐今的身上不肯下去。 唐今无奈,有些想笑,但好像也不太能笑出来,索性就在旁人震惊的眼神里托起怀里狼狈的青年一起回家。 等进了家门,抱着人坐进沙发里,唐今终于能腾出手来去给他擦眼泪了。 不知道在见到她之前,一个人躲起来哭了多久,那双本来漂亮好看的眼睛现在肿得就跟两个大核桃一样…… 可怜……又怎么看都透出几分让人怜惜的可爱。 或许是被外面炎热的天气闷的,也或许是此刻的情绪并不平静。 除去眼圈周围的红,他的脸颊上也泛着潮湿的热。 泪水流淌过那样通红的肌肤,沾染上那样灼人的热意,每一次落在唐今手心里,便都像一颗颗烧红的炭星。 擦了很久,还是擦不完他的眼泪。 唐今垂眸望着他的眼睛,良久,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她托起他的脸颊,在他的眼睛上轻轻落下一吻。 卫琢总算肯闭上一会眼睛了。 但是唐今的吻一离开,他便又慌乱地重新睁开了眼,继续那样一转不转地看着她。 圈在她腰上的手臂用自己最大的力气紧紧抱着她。 就像生怕自己稍微松下一点力气,稍微转移开一会视线,她就会突然消失在自己眼前。 唐今慢慢擦过他脸上的泪痕,“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卫琢的眼睛轻轻颤了一下,下一刻,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无声将她抱得更紧。 唐今又看了他很久。 最后,她托起他的脸颊,在他的脸颊上又落下一吻。 滚烫,柔软,带着泪水的咸苦酸涩的气息。 她缓缓抬起头,望着那双怔愣失魂晕满泪水的眼睛,轻声说: “那天我好像有句话忘了和你说。” 她笑了笑,“生日快乐,卫琢。” …… 是在寒冰世界中沉睡千年的等待,是在无数日夜里反复绝望后残存的唯一希望。 湿红的眼眶里泪水流转,朦胧视线,让他又开始看不清她的脸。 可是。 可是…… 先是一声一声小小的抽泣与呜咽,最后变成再也无法控制,再也无需控制的毫无形象的狼狈大哭。 他扑进她的怀里,把脑袋埋进她的肩膀里,不需要再躲进昏暗的房间中,不需要再用被子枕头捂住脑袋,可以张开嘴发出难听的嘶吼,可以张开嘴让所有的委屈通过哭声倾泻。 可以赖在她的怀里,任性地靠着眼泪撒娇博取她的安抚。 带着凉意的手掌擦过他脑后的发丝,抚过他的后颈,便是这世上最有用的安定剂,将所有的负面的情绪抚平,只剩下那点最骄纵的委屈。 他开始说话。 不只是忘记和他说生日快乐了,她还忘了和他说再见。 都因为她没有说再见,害得他每次在梦里梦到的都是跟她分别的场景,都没有梦到和她重逢过。 还有还有。 她那天自己说完话就消失了,明明他还有好多的话想跟她说的……手机里的照片视频为什么也消失了,他想再看一次她都看不到,只能去网上找…… 对了我跟你说哦,你找的那个画师真的把你画得很丑,一点都不像你,我每次看到都会笑得不行…… 像是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卫琢顶着脸上还没干的泪水开始叭叭叭地说起一件又一件事。 唐今不知怎的,越听越想笑,听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就真的笑了出来。 卫琢茫然了一瞬,很快皱起眉头去瞪她。 但瞪了她好几眼她也还是在那里哈哈哈笑个不停,把卫琢弄得有些恼羞成怒了,伸手过去要捂她的嘴。 唐今也没拦着,但很快卫琢就发现,就算是捂了她的嘴,也拦不住她笑。 反而捂住嘴后她不出声了,就用那双清艳漂亮得不可思议的浅眸笑弯弯地看着他,里头无声又泛滥如春水的笑意比她直接的笑声还要恼人。 最后卫琢只能在她可恶的笑脸上怒下狠手掐了好几下,然后忿忿地别过脑袋去嘟嘟囔囔地骂她。 “混蛋老师……” 唐今听得眉头一挑。 这可是她第一次听见卫琢骂自己混蛋呢…… 浅眸里掠过几分玩味,唐今垮下脸,面色沉痛哀伤,“变了,我们小琢同学变了,明明以前都是一口一个亲亲老师的……” 哪有一口一个…… 卫琢哪里不熟悉她这副无赖模样,耳根微红但还是决绝地扭过头去,“无赖老师……” 唐今将他坐正了些也离她远了些的腰一把搂回来,也气哼哼地骂他:“喜欢的时候就是亲亲老师、老师亲亲,不喜欢的时候就又是混蛋又是无赖了……哼,果然是变心了,花心萝卜坏卫琢……” 卫琢被她说得耳根都红透了,曾经隔着直播被她逗得快要无地自容的记忆又涌上脑海,脸颊上泛起陌生又熟悉的羞耻的痒意。 隔着直播他都受不了,更何况这样被她抱在怀里当着面…… 他试着推她:“没有……” 嘟嘟囔囔的说不明白,唐今眯眸:“没有变心?” “……” 卫琢说不下去了,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要起身走人,结果刚坐起一点又被唐今给抱了回去。 他们现在的位置他是一点都躲不开唐今的。 看着那双直勾勾盯着他的浅色眸子,卫琢都开始有点后悔刚刚为什么要跟个树袋熊一样挂在她身上了…… 他不说话,那圈着他的腰不让他走的流氓老师却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落在他腰上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带着他整个人也前后晃了晃。 她那张来到现实后愈发优越好看的面孔。 她那双只消多看两眼便会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的浅色眼瞳。 她那懒洋洋的带着玩味调侃和藏不住的恶作剧般笑意,勾动心脏嗵嗵直跳的好听嗓音……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点交代,我们卫琢同学究竟有没有变心?究竟……还喜不喜欢老师?” 她那样恶劣地围追堵截,要他给出答案。 她明明知道答案的。 脸上羞耻的痒意好像快变成火苗烧起来了。 想推开她推不开,想躲开她更是没地方躲,就只能被那双危险的浅眸紧紧盯着。 浮在表面的是轻浮幼稚的笑意,压在深处似有若无涌动的,是令人心惊的深邃幽暗的晦色。 她静静看着他。 等待他的答案。 要是他迟迟不肯回答,或者没有回答出她想听的答案…… 卫琢的心脏像是被丝线紧紧拽上了高空,唇瓣也不受控制地抿紧。 “……没有。” 好一会,就像是被坏心眼的大猫抓到后,却没有立刻变成盘中餐,弱小得像是麻薯一样的小仓鼠一样。 卫琢老老实实小声讨好地跟将他圈在胸前的大猫交代。 “没有变心………喜欢老师……” 坏心眼的大猫终于愉悦地弯起了眸子。 心满意足地看着小仓鼠羞涩又乖顺的模样。 然而。 浅眸里,漆黑的瞳仁尖锐地流露出更为贪婪的坏心眼。 “只是嘴上说说,一点都没办法叫人安心呢。” …… 卫琢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被无数的绳索给绑了起来。 将他严严实实不留退路地彻底绑进她的怀里。 羞耻后。 是无法与任何人解释的,彻彻底底摆脱恐慌与焦躁的心安。 “……亲亲老师,”他小声喊着她,又在她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凑过去,乞求,“老师……亲亲……” 第72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72 # 七十二 可爱学生要求亲亲,那唐今自然是抱着人亲了个爽。 从柔软通红的耳尖,到羞涩轻颤的眼睫,高挺优越的鼻梁,透出炙热气息的唇瓣。 像是一口亲到一个裹着棉花糖的大馒头上,热乎乎的,还不断冒出惹人垂涎的白砂糖的香甜气息。 就是可惜这天气实在太热了。 才在卫琢耳边亲了没有多久,便有汗珠顺着他颈侧滑落。 蒸腾的热气将他的脸颊热得通红,也将那落在唐今耳边的轻轻喘.息,逼得急促凌乱。 唐今在他侧脸上亲了亲,将他抱正,“要洗澡吗?” 朦胧在卫琢眼中的水雾剧烈颤动了一下。 不知想了些什么,他的脸颊好像变得比刚才更红了。 那双水润润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唐今看了好一会儿,又轻颤着掩下去。 唐今听见一个小声的“好”。 …… 唐今身上冰冰凉凉的倒没有出什么汗,但到底在一个小盒子里躺了一千多年,身上难免有一些陈腐气息。 刚好卫琢家有两间浴室,唐今便问卫琢要了套衣服打算也去冲个澡。 卫琢还担心她不会用浴室里的东西,先给她放了水,准备好了毛巾沐浴露等一系列东西,才在唐今眨巴眨巴盯着他的眼神里跑回卧室去洗自己的。 唐今盯着他那好似仓皇逃走的背影疑惑了两秒,摇摇头,脱掉身上繁复的古装开始洗澡。 唐今洗得已经算慢的了,毕竟她这会可还留着一头长发呢,但等唐今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卧室里的卫琢还没有洗完。 唐今也没有多想,敲了敲卧室门进入房间,见浴室里还是一片哗啦啦的水声,便自己哄自己快乐地张开双臂倒进了卫琢柔软的床铺里。 卫琢刚刚已经打开了房间里的空调。 洗完澡,躺在开好空调温度适宜的房间里,这对一个生活在古代前半辈子都没见过空调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仙境…… 等到浴室里的卫琢慢慢吞吞地洗完澡,慢慢吞吞地擦干头发,慢慢吞吞地又在浴室里捂了好一会儿的脸,终于鼓起勇气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 看见的就是一个乐呵呵地扑在自己床上滚来滚去的笨蛋老师。 看见他出来,那滚来滚去的笨蛋老师还从枕头里抬起了那颗头发乱七八糟的脑袋,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卫琢的,你的床好大,好软,还会弹诶!” 卫琢:“……” 看着床上滚到已经停不下来的某人,卫琢表情有一瞬的迷茫。 怎么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卫琢还没想明白心里那点奇怪的偏差感是什么,床上的唐今已经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落地,跑过来拽住他的手然后将他也一起带到了床上去。 又蹦又翻。 “哈哈哈,哈哈哈哈——” 整个房间里充斥着唐今嚣张而愉悦的笑声,而卫琢的眼神也在这样越来越欢脱的笑声里逐渐失去高光。 “——真的好弹哦!” 她又在床上蹦了起来。 卫琢安静地躺在床铺上,随着她的每一次蹦跶而弹起弹落,像是无意从海里跳到甲板上的,只能仰望星空的绝望的鱼。 …… 四十多度的天气没把唐今热出汗来。 但一个能蹦跶的床最后给唐今累得气喘吁吁的。 等到她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卫琢已经被弹到了床的边缘摇摇欲坠。 看着他脸上呆呆的表情,唐今忍不住笑了两声,又过去把人给抱回来,“好玩吗?” 卫琢回过神,对上她笑吟吟的视线,慢慢地,也忍不住弯起了唇,“好玩。” “那再蹦一会?” “……不,这个还是……” 最后在卫琢委婉的劝诫下,唐今还是没有再蹦了。 她抱着卫琢一起倒进柔软的大床里,安静躺了一会,又侧头去看卫琢。 他躺在她旁边,一双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今弯眸凑过去又在他脸边亲了一下,“好好睡觉,熊猫眼卫小琢同学。” 熊猫眼这个词当初还是卫琢教给她的,但现在用来形容卫琢倒是刚刚好。 在见到她之前他到底是在干些什么,眼睛又红又肿,眼睛下还是一圈明显缺乏睡眠的青影。 卫琢没有说话,往她身边靠了靠,伸手去抱她的腰。 唐今顺势把他抱进怀里。 相似的沐浴露气息在空气中交织,许久,卫琢又动了动,像是还不满足般再度往她怀里挤,等到两人之间完全没有任何空隙了,他才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 唐今揉了揉他的脑袋,“晚安。” 这一夜卫琢睡得还算安稳,但次日清晨,唐今半梦半醒地隐约察觉到怀里的人在不断发抖。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卫琢已经平静下来了,就是还跟昨天一样,紧紧搂着她的腰,又用那双雾黑的眸子一转不转直盯着她。 唐今在他脸上掐了掐,“还没看够?” 卫琢眼圈红了红,“没有。” “还是不相信我是真的吗?” 卫琢没有说话,但眼底晃动的不安给出了答案。 唐今掐着他柔软的脸颊,耐心询问:“为什么不信?” 脸颊上传来细微的痛意,似乎在向他证明眼前的一切真的不是一场梦。 卫琢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掐了,嗓音里几分干涩的沙哑:“要我,怎么才能相信?” 唐今疑惑吸气,“我看起来这么不真实吗?” 卫琢鼻尖都酸了,“你的皱纹和老人斑都不见了……” “……” 唐今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我们卫琢更喜欢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老奶奶吗?” 【我就说他有恋老癖!】030大声喊。 卫琢小声地指出有疑点的地方,“就算是人体冷冻,也只能让人保持沉睡时的样子在好多年后醒过来,做不到返老还童的……我们分开的时候你已经……” 唐今听着他碎碎念,好一会儿,等他说完了,才悠悠开口:“所以就觉得我不是真的?” 卫琢又不说话了。 趴在她怀里用那双可怜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巴巴看着她,也等着她给他解释清这些疑点,证明他真的不是在做梦,或者出现了什么幻觉。 然而。 唐今轻轻掐住他下巴,“如果这是梦的话,那这样,就该从梦里醒来了吧?” 卫琢怔愣之际,像是斑斑点点的漆黑墨水骤然砸在洁白的纸面上,那双注视着他的浅色眸中泛起萤绿光芒,然后污浊沁入,眼白瞬间被染作漆黑。 妖异的纹路从脸颊到颈边到肩膀,不断蔓延。 有种让头皮发麻的诡异感觉笼罩全身。 肩膀上忽而被什么东西非常礼貌地轻轻戳了戳。 卫琢呆呆愣了很久才僵硬地转过头。 无数不知何时凝聚在他身边,涌动、起伏、虬结成团的漆黑藤蔓与他……对上了‘眼’? 第73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73 # 七十三 卫琢在唐今怀里闷了好久。 才恨恨地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当作她吓唬他的报复。 唐今低笑出声,“现在不觉得假了?” 怎么说呢…… 看到那种几乎完全不可能出现在现实里的奇异场景后,卫琢反而有了种真的不是在做梦的踏实感。 不过他也好奇,抓住一根还在她身边慢慢游走的藤蔓,抬头问她:“为什么会这样?” 唐今沉吟了一会,“大概,是冰冻太久害得我变异了吧?” “……”真的吗?卫琢很想这样问。 但看着她煞有介事的话,这话好像也没什么好问的。如果真的是变异,她自己也没办法弄清楚的。 卫琢看着那落在他手心里后便调皮地在他手指间穿行起来的藤蔓,忍不住笑了一声,“好痒……” 唐今又垂眸看了他一眼。 他刚巧偏着脑袋,洁白的侧颈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的视野里,更别提他这会儿还把她那些藤蔓当成了什么好玩的玩具一直在抓来抓去的。 唔…… 唐今还是没亏待自己,低下脑袋在他那修长漂亮的脖子上忿忿啃了几口。 卫琢被她啃得闷哼几声,也顾不上玩藤蔓了,连忙抽出手来按住她肩膀。 但手指按住了,片刻,又转过来将她抱紧。 洁白的颈侧肌肤上落下斑斑点点的红痕,淡淡绯色顺着她吻过的地方蔓延,染红耳尖。 卫琢轻敛着眸子乖顺地由着她亲,好一会儿,又小声问:“棺材里的骸骨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看到那口棺材里真的有一具骸骨,他也不会真正绝望,觉得她是真的……没有求到长生。 唐今偏头在他滚烫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你看到啦?” 卫琢嗯了一声,又有点纠结该不该告诉她全国人民都看到了她棺材板被掀开的样子。 唐今叹息一声,“那你应该也看到墓道两边的壁画,知道那个给我献计的方士了?” “嗯。” “里头躺着的就是那个方士。” 唐今简单说了一下这个故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给她献计的方士帮她监造好了雪山上的墓穴。 但真的到了她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想在真正死亡之前提前假死,进入墓穴里沉睡的那一天。 方士给她献上的并不是原定计划里的假死药,而是一枚真正的毒药。 她假装吐血昏死,老老实实躺进棺材里被送上雪山。 当她再度感受到棺材的动静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正想把她从棺材里挪出来,自己取而代之的方士。 ——方士给她献上了长生之计,但更想能求到这个长生。 “其实他老实跟我说,我完全不介意在我旁边给他多加个位置的。” 可对方却偏偏要选择背叛她,谋害她。 于是唐今也只能很遗憾地拧了那个方士的脖子,从他身上拿回假死药,把他的尸体丢进了墓道里。 今年,异常的高温天气让墓穴里的温度也发生了变化。 她从沉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往外走的时候,忽而听见墓穴大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 而且那群人好像马上就要开门进来了。 虽然并不确定自己身处的年代,但根据墓室内冰块融化的状态,唐今也能推测出自己一定是来到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的将来。 大门外的人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就这么直接跟他们撞上,万一把她当成什么宝贝用麻袋装走可怎么办? 这可不行。 她是来找自家卫小琢的,可不能被别人给抓走呢。 于是唐今紧急将墓道里的方士尸体丢进了自己的棺材里,又在墓室里找了一圈,找到方士在监造墓室时提前留好的一条小道,从中离开了墓室。 之后…… 之后就是三毛流浪记了。 唐今抱着卫琢呜呜哭诉,“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在陌生的世界里有多害怕,有多伤心,周围的人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好想找你,又好怕自己醒得太早、太晚,你根本不在这个时代……” 呜呜的假哭声里压根没有半点真正的伤心与害怕。 但卫琢还是听得很心疼。 光是想想她一个人走下雪山,一个人在听不懂当地人说话的世界里努力寻找他的样子,卫琢就心疼得不得了。 他捧起唐今的脸颊心疼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又一口,眼睛都红了一圈,“亲亲老师……我以后都不会让老师需要找我的……” 看他这模样,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小玩偶装进她口袋里,让她以后随时都能看见自己,再也不用满世界去找他了似的。 唐今没说话,只是呜呜两声又把脑袋在他肩膀上埋得更紧了。 空间里,030超小声叨叨:【明明一下山就看见了他的超大屏广告,走了没多久就碰见自驾游返程的好心人,直接顺风车搭到他住的小区门口……】 唐今拉开系统操作屏,点击禁言。 030:【…………!!!!!!】 傻黑甜系统的哭声没人能听见,反正卫琢是只能听见自家老师求亲求抱求安慰的呜呜声的。 可把他心疼得不行。 甚至接下来的几天,卫琢看唐今的眼神里都是一直充斥着这种心疼和愧疚的。 每天从早到晚不管唐今要什么他都给,一日三餐都恨不得能哄着唐今吃了。 而唐今一边享受着卫琢的贴心服务,一边也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人都来到现代了居然又让她给当上皇帝了。 呸。 真是封建余孽。 唐今深刻反省,并十分痛心地又吃了一口卫琢剥好后喂过来的虾。 但老天是长眼的。 人在大数据时代也是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的。 唐今这种皇帝般美好的日子终结于卫琢刷到网上某个自驾游博主最新上传的旅游视频的那一天。 视频里,戴着大帽子的旅游博主热情地给粉丝们讲着这一路上的见闻,临近返程之时又跟粉丝们说自己在路上捡了个特别有意思的人。 “嘿,宝,”视频里的博主面对着镜头,朝自己身后的某人说,“跟大家打个招呼?” 在她身后。 正坐在烧烤架前慢条斯理地品尝着烤全羊的长发青年抬起脑袋,微微歪头看向屏幕。 大概是注意到了屏幕里的自己,也知道了博主这是在干嘛。 她不知道从哪学的,举起剪刀手笑眯眯比个耶,还用那双在高原地区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下,漂亮清透得如同水晶宝石的浅眸轻轻wink。 整个人在镜头里闪闪发光。 状态好得仿佛刚中了几千万的大奖。 视频是卫琢在上午十点十三分看到的。 唐今是上午十点十七分被卫琢制服在沙发上的。 坐在唐今腰上的青年抓着她的双手将她狠狠按在沙发上,脸上浮着两团气急败坏的红晕,“你说你这一路是靠腿走过来的!” “……”唐今心虚地移开眼,“我每天都有下车走走嘛。” “你还说你这一路上都没吃没喝,饿得只能吃路边的草!” 唐今抬眼望着天花板,“烤全羊吃多了,吃点草助消化。” “……”卫琢气得脸都红了,更多是羞得,“你骗我,然后要我给你……给你……” 喂她吃饭这种事都没什么,重点是她装得可怜兮兮的,然后……然后以此为借口来……玩…欺、欺负他…… 昨天晚上,如小蛇般的藤蔓不知从何处爬进浴缸。 水声翻涌,他最后坐在浴缸里站不起来。 正委屈难受的时候她打开浴室门,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做一样探出脑袋眼巴巴地满是无辜地盯着他。 被她抱出浴室的时候虽然羞耻但他居然还在觉得,她其实很温柔,很好了…… 很好了…… 很!好!了! 卫琢咬紧了牙,脸颊红得滚烫。 第74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74 # 七十四 识破了坏老师满嘴鬼话的卫琢同学很生气。 相当生气。 他气势汹汹地按着唐今的双手将她压在沙发上,一双雾黑漂亮的眼睛里凶巴巴的仿佛要冒出火光来。 唐今甚至隐约听见了磨牙的声音。 “……我错了。”唐今还是相当能屈能伸的。 卫琢却不说话,依旧严严实实地坐在她腰上恶狠狠地瞪着她,脸颊两边染着愤怒夹杂羞耻的红晕,显然是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的。 唐今可怜兮兮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又说了句“我错了”,明显卫琢眼里的小火苗一下就晃荡了起来,唇也抿紧。 好一会儿,他小声说:“为什么……要那样……” 她身上那些奇怪的藤蔓明显就是受她完全控制的,所以昨天晚上…… 也肯定是她的意思。 昨天他实在太累了,被抱到床上后没多久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今天早上还没来得及问她就先刷到了那个旅游博主的视频…… 刚好他就借此发挥问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 唐今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他的些许想法,她反过来握住卫琢的手,顺势从沙发上坐起,将他抱在怀里,“很奇怪吗?” 卫琢耳尖瞬间红了,好像还有点生气似的要避开她,但腰不知何时又被她圈进了手臂间,想起身也起身不了,就只能避开她的视线,“……嗯。” “是不喜欢那些藤蔓,还是不喜欢被欺负?” 卫琢耳根红得更厉害了,本来已经老实坐在她怀里了,这会又开始有了想要逃离的意思。 唐今倒也没再强行圈着他,稍微松开了点手。 卫琢顺利从她怀里跑了出去,但人一离开怀里就愣了一下,又回头拧着眉毛来看她。 唐今笑了一下,于是又把他抱回来,细细问:“很难受吗?” 卫琢没法跟她对视了,干脆把脑袋埋进了她怀里,“……没。” 其实也没有难受…… 那些藤蔓在他身上肆意游走,将他的双手双脚都牢牢束缚着……但其实动作没有很重,他只是…… “有点害怕?”唐今问他。 卫琢将脑袋在她肩膀上埋得更低了。 唐今不禁反思了一下自己。 昨天晚上她确实是有点冲动了,但是看到他进浴室前红着脸像家养的小兔子一样回头巴巴盯着她的样子…… 唐今无声叹息。 实在太可爱了。 尽管没有做到最后那一步,但除那以外该逛的不该逛的地方都已经被她逛了个遍…… 但唐今这会还得确认一个事。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卫琢,“是因为被欺负觉得害怕,还是因为我不在那里所以觉得害怕?” 卫琢好半晌都没有反应。 等他再次抬起脑袋时,那双雾黑的眸子周围不知为何已经轻轻红了一圈。 那样带着些生气与委屈,还透露出几分希望得到恋人安抚的撒娇意味的眼神在唐今脸上停留了很久。 久到唐今都以为他会因为过于害羞而不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闷闷地说话了。 是因为…… “你不在。” 他确实害怕。 但害怕是因为那些藤蔓将他缠住时他看不到她……尽管知道那些藤蔓都是她控制的,尽管知道她就在门外,可是…… 卫琢好像又生气了。 手臂紧紧圈上了唐今的脖子,声音闷哑:“坏老师……” 唐今无奈地歪过了脑袋。 她当然也不能跟卫琢说什么其实藤蔓就是她本体啦,其实她就在那里啦……她只是再度在卫琢耳边确认:“不讨厌被欺负吗?” 肉眼可见,卫琢颈侧肌肤都染上了淡淡薄红。 肌肤下的血液加速流动,冒出似有若无的潮.热。 卫琢低声问她:“你喜欢那样吗?” 唐今没有回避:“我喜欢。”但是。 “如果卫琢讨厌那样,我不会再做的。” 唐今轻轻拨开他脸边的发丝,又在他脆弱的耳尖上亲了亲,“老师想让卫琢开心哦。” 他们实在抱得太紧了,以至于唐今都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那样剧烈,那样欢快,那样承载满腔爱意的沉重的心跳。 “这个时候了……还叫老师……”卫琢闷闷的声音从她肩膀上传来。 唐今不满,“为什么不能叫,我本来就是卫琢的老师嘛。” “……坏心眼。” “哼…坏心眼也是卫琢的老师——是卫琢最喜欢的老师哦?” “……”卫琢在她肩膀上捶了一下。 轻轻的,一点都不痛。 许久之后,卫琢抬起了头。 柔软的腮边晕着两团好看的红晕,长睫轻颤的眸中水色潋滟缠.绵。 “坏心眼老师。”他像是在轻轻骂她,又像是在轻轻喊她。 唐今“嗯”了一声。 他跪坐在她的腿上,双臂还搭着她的肩膀。 直起腰后他的位置便比她高了。 那双眼睛轻垂着看她,眼里是被长睫掩着,叫人看不清也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只听见他柔软与顺从的声音。 “教教我。” “怎么让我们变得开心。” …… 柔软的唇间有这世间最诱人最甜美的滋味。 亦有这世上最悱恻最动听的声音。 逼仄的沙发承受不住热爱的温度,汗水淋漓。 唐今擦去卫琢颈边的汗水,轻轻问他:“开心吗?” 卫琢抓住了她的手,像是乖巧的兔子将柔软的腮放入她的掌心。 漆黑眸中混乱失神。 只有无法确认意识仍清醒的浑噩低喃: “想…要,更开心……” …… 昏黄的阳光透过窗帘落在床铺上,叮铃铃的手机铃声响起,反复响了好多遍,才有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接通。 唐今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工作室”几个字,将电话递到卫琢耳边。 卫琢蜷缩在她怀里,很不情愿地说了个“喂”。 过了一会儿,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卫琢嗯嗯嗯地应了好几声,便扯过被子再次蒙住了脑袋。 唐今无奈,只能将手机又放了回去。 “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被子里的一团没有声音,唐今无聊地把玩着从被子边缘露出来的几缕头发,良久,又低声问了几句“喝不喝粥”“面条要不要”之类的话,才起身起厨房。 现代社会的新型灶具给唐今出了许许多多的难题。 但好在最后聪明的古代人还是征服了这些难题,端出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唐今回到卧室,把床上的人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又从被子里扒拉出他的脑袋,“吃点东西?” 都一天了,不吃东西可不行。 卫琢在她怀里安静躺了一会,又慢慢吞吞地将脑袋往她怀里转,显然是还不想起。 正在唐今有点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门外忽而传来了一道道的门铃声。 第75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75 # 七十五 门铃响了几声,落在床头的手机再次亮起,唐今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个备注为“小王”的人发来的消息。 对方说自己和小马还有工作室里的其他人已经到门外了。 唐今有点无奈,放下手里的面碗转而去揪怀里卫琢的脸。 揪着轻轻扯了扯,才总算让卫琢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也不说话,就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唐今,眼尾还带着残余的红晕。 唐今又掐了掐他的脸颊,将手机上的信息拿给他看。 卫琢盯着那行信息反应了好几秒,忽地垂下眸子抿住了唇。 他面颊边还有被唐今揪出来的一点红晕,这会儿又好像有点鼓,像是在生闷气。 他大概是这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接的那通电话是干嘛的,知道自己这会必须得起来了——但是又实在不愿意起,所以就自顾自地生起闷气来了。 唐今掐住他脸颊,轻挤了挤他两腮边的软肉,看见他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干脆起身,把他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帮他换衣服。 其间唐今也不忘帮他给那位小马回了条消息过去,让对方几人在外面稍等一会。 虽然有点不开心,但唐今给他换衣服的时候,卫琢还是有乖乖配合的。 仗着屋子里有空调,温度适宜,唐今也就不嫌麻烦地给他干脆换了一身长袖长裤,顺带还从他衣柜里翻了条围巾出来给他围上。 最后再装模作样地给他脑袋上贴上一块冰凉贴。 “就跟他们说你感冒了,知道吗?”唐今帮他调整了一下脖子的围巾。 卫琢点了点头。 唐今将他抱去客厅,等把他在客厅沙发上放下,唐今就打算回房间了。 结果她刚回头走了没几步,卫琢把她叫住了:“你去哪?” 唐今指了指卧室方向。 卫琢眨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眉头奇怪地拧起,“为什么?” 唐今更是奇怪,“我不用回避吗?” “为什么要回避?” 唐·古代人·今嘶了一声,“你们这个时代的明星不是不可以和人有亲密关系吗?” 唐今记得以前跟他聊天的时候他提起过,一些艺人被爆恋爱结婚后就直接从一线掉到三线什么的…… “我现在已经转型了。”卫琢想给她解释其中的区别,但一时半会好像也没那么容易说清楚,便干脆道,“工作室的人都签了保密协议的,不用担心。” 唐今确实不太懂现代娱乐圈里这些事,但“保密协议”四个字还是能听懂的。 而且卫琢也没等她再说什么,自己从客厅医药箱里翻了个口罩出来戴上,便跑过去直接开门了。 唐今见此,也只好留下了。 卫琢打开门的时候,一身长袖长裤毛围巾的反季节穿搭直接给门外等候的小王小马几人都看傻眼了。 卫琢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我感冒了。先进来吧。” 别说,青年沙哑的声音从口罩底下闷闷传出,还真有那么几分感冒病人的意味。 虽然奇怪这么热的天居然还有人能冻感冒…… 但小王几人也没有多想,纷纷开口说了几句祝卫琢病早点好起来的话,便说起了正事。 “老板您看热搜了吗?” “没有,怎么了?” “那您先看看这个。” 小王边调出热搜界面,边跟着卫琢往客厅走,忽地,不知余光瞥见什么,她猛地后退一步,嘴里也不受控制地飘出一句:“哎哟我的妈呀……” 她身后的小马几人也被她吓了一跳,等定下神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客厅,顿时就又被吓了一大跳。 这几人的反应搞得坐在沙发扶手上的唐今都微妙地拧起了一边眉头—— 她有这么吓人吗? 要说有多吓人那当然是没多吓人的。 只是几人完全没想到卫琢家里还有其他人,再加上这个点吧,刚好是黄昏落日时分,赤橙的光线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唐今身上,反把她的面孔弄得黑乎乎一团看不清。 小王余光一瞥过去就只瞥见一道尖细的黑影,这才猝不及防被吓到的。 不过等唐今站起身后几人看清唐今的脸也就没那么吓人了…… 不对。 还是很吓人。 小王看向卫琢,谨慎地压低了声音,“老板,这位是?” 身后其他几人虽然也好奇,但并没有太过在意。 根据多年和卫琢相处的经验,他们下意识把唐今当作了来打扫卫生的钟点工或者保姆一类的人。 虽然这人的脸好像长得有点过分好看了,身高腿长这个身材比例也跟封面模特似的…… 不少人偷瞅了好几眼唐今,甚至都开始思考要不要撺掇卫琢把她签下来当艺人了。 结果就是他们在眼馋这位新艺人的时候。 他们的老板低头看着手机上的热搜,头都没抬地极其自然地坐到沙发上,抓住“预备新人”搭在旁边的漂亮修长的手指,轻飘飘给他们丢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唐今,我的老师,我的恋人,以后会是你们的另一个老板。” 唐今听得挑眉,低头看了一眼还在刷热搜的卫琢,又去看那几个已经呆滞了表情的年轻人。 “……你们好。”她笑着打招呼。 虽然唐今的笑脸好像有某种让人说不出来感到格外舒心的亲和力。 虽然低头看热搜的卫琢反应是那么平静好像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真热。 但小王小马等人的耳边却是一片轰隆隆的天雷滚动声音。 脑袋好像被连续不断的哐嚓哐嚓的天雷给劈成了一片空白,让他们完全无法思考眼前发生的情况。 但很快,等几人反应过来。 他们就发现他们听到的并不是天雷滚滚的声音。 而是拖拉机轰轰烈烈从他们面前飞过去的声音——拖拉机飞过去,风也刮过去,一片被扬起的碎石黄土糊了他们满嘴。 “老、老板?”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句卫琢。 卫琢这会也把热搜看得差不多了,抬头瞧见几人脸上震惊恍惚的眼神,也有点不太好意思,“没有提前跟你们说,抱歉……” “……没没没没有的事。”小王小马等人连忙摆手,可不敢受顶头老板的这一声道歉啊。 只是卫琢突然这么一说,他们这会连热搜上对家买黑热搜甚至联合卫琢的什么大学同学恶意爆假料诽谤卫琢的事都有点顾不上了,一个个的眼神都不停地往唐今那边瞥。 保密协议是一回事,但八卦之心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卫琢恋爱这事……影响可能还真比热搜上那点假料要大。 第76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76 # 七十六 因为前段时间,卫琢刚给工作室所有人放了一个月的假。 很多员工都趁着这个超级大长假跑出去旅游了,对于这次网上几个营销号突然带起来的抹黑卫琢的节奏也就有些反应不及时。 等小王等人注意到这件事给卫琢打电话的时候,相关黑词条已经在热搜榜上挂了好几个小时。 也因为这好几个小时里卫琢方面的迟迟不回应,导致原本很多处于观望状态的路人,都开始相信那些虚假的黑料。 粉丝内部一片震荡,一边忙着反黑,一边愤怒地跑到工作室官博底下质问,问公关部和法务部的人怎么还不干活。 卫琢在和小王等人对完目前的情况后,让现在所有能通话的员工开了个临时线上会议。 公关部和法务部的人很快接手了工作室账号,对网上的黑料做出正式书面回应。 卫琢也在自己的微博上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到现在才回应,同时表明自己晚点会开直播直接回应热搜上的事。 结果没想到他这条微博发完了,网友不关心黑料的事了,开始关心起他说的到现在才回应的原因了。 星月花路:给工作室所有人放了一个月的假大家都去外面玩了所以到现在才注意到热搜?????? 为了山茶花梦想:一个月?一个月????不是,这还是国内吗???一个月的假???(尖叫) 加斯奶糖:家人们我好像出现幻觉了,看到卫琢给他工作室所有人放了一个月的假…… 账号已注销个鬼: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给员工放假一个月的老板???? _Q18_Gv:不是你们,这么离谱的理由都信吗? 不等评论开始质疑,工作室的官博迅速赶到现场,转发了卫琢这条微博,并附带十几张工作室群内聊天截图。 卫琢工作室V:我们信,我们真的信啊[群聊天截图*18] 网友们点开一看,发现聊天截图里时间线最早是半个多月前。 最开始是粉丝们比较熟悉的助理小王,在群里宣布了一下放假一个月的事。 只见截图里头满屏问号,工作室员工们冒头刷出来的问号是一点都不比现在的网友少。 而翻过前面这几页全是问号的聊天截图后。 经过反复确认放假一个月的消息不是什么愚人节玩笑,而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消息后。 工作室群内的聊天迅速变成了各种狂欢,和各种对老板卫琢的马屁吹捧—— 那一个个彩虹屁吹得那叫一个漂亮,那叫一个狗腿,那叫一个叫人啧啧称奇。 但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如果我老板突然给我放假一个月,我也乐意这么拍TA马屁——网友们在心里想着。 不过…… 聊天记录也能伪造吧? 就在网友们还是有点半信半疑不太确定的时候,又翻过几页聊天截图,工作室群内聊天又变了一个画风。 显然,这是一个月的超长假期正式开始了。 群内员工们一开始还有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财不露白”矜持感。 但也说不清是谁先开的头,一个个地突然开始秀起了自己或糜烂或激情的假期生活。 要么是瘫在家里葛优躺,吹着空调玩着手机吃冰西瓜。 要么是全副武装烈日炎炎出门旅游当特种兵。 也有人提着行李千里迢迢回乡下老家帮家里奶奶爷爷喂猪耕田的。 各种风景照、美食照、家庭大合照,一张比一张能凸显出员工们的快活得意的照片,看得网友们的眼睛都快艳羡得滴出血来了。 翻完最后一张截图时,所有网友的心态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而当网友们颤抖着手指继续往下翻,看清了工作室官博在这条微博底下自己又发送的一条最新评论后。 原本只是来吃瓜的网友们,心态彻底崩了—— 卫琢工作室V:带薪休假,还不用调休的哦/嘻嘻/嘻嘻/嘻嘻 …… 贱兮兮的黄豆表情,加上那一句“带薪休假不用调休”,彻底气红了所有网友的眼睛。 很快,#卫琢工作室 带薪休假一个月# 的词条迅速冲上热搜,甚至直接压下了原本霸榜的黑词条,占据了新的热搜第一。 很多网友本来就在吃今天突然爆出来的卫琢的瓜。 看到有新的关于卫琢的词条冲上热搜,下意识就点了进去。 于是一双双盛满吃瓜欲望的小眼睛迅速被气得通红。 卫琢工作室的官博底下也迎来了一轮比之前那些黑词条霸榜时,还要更声势浩荡的网暴。 周林林:滚,滚,滚呐!!!!! 春日雾霭:晚安,玛卡巴卡,晚安,依古比古,晚安,除了卫琢工作室以外的所有人! VqCvmWK_:对不起哥我以前不该骂你的,你们那还招人吗……@卫琢 @卫琢工作室 Whisper:不,这是梦,这一定是梦,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带薪休假一个月?哈哈,不可能,不可能!!这是梦,是梦哈哈哈哈哈哈哈!!!! …… 评论区一片癫狂咆哮,看着像是已经疯了不少人。 对于此情此景,原本因为黑热搜而有些心情不佳的小王等人这会儿都没忍住读着这一条条评论嚣张地笑了起来。 嘿嘿,真爽。 带薪休假一个月,爽。 自己带薪休假一个月,然后把这条消息告诉那些碰不上这种好事的人,然后看着他们酸得面目扭曲的样子,嘿嘿,更爽! …… 不过网友们的乐子看完了,对于网上那些黑料,还是要迅速处理的。 对于最开始带节奏的那几个营销号,还有一些比较过分的黑粉头子,法务部的人已经完成取证,拟好官方文书盖上公司公章进行回应了—— 这些人之后都是要一一起诉的。 而现在他们要准备的,是待会卫琢会进行的回应直播。 网上最开始掀起的节奏,是一个叫“娱记说事”的营销号突然爆料,说卫琢去年拿金花奖是有黑幕,是有人在背后大力支持他,他才能拿下去年的奖项。 明里暗里就是说卫琢背后有金主妈妈,有大富婆的支持。 而很快像是提前预谋好了似的。 又一个叫“圈里那点事”的营销号联系上了一个所谓的卫琢大学里的同学,说他在大学时就被人包养了,他也是借着那个金主的关系才进的娱乐圈。 然后就是一群什么初中同学、高中同学的,出来说他整容,说他初高中的时候根本不长现在这样。 因为卫琢那从小的自闭性格,他在初高中的照片还确实不多,能找到的就是几张模糊不清的毕业照。 而那几个所谓的初高中同学也就拿着那几张毕业照来证明他整容了。 他们的毕业照倒确实是卫琢当年那个班的,但那些毕业照经过了非常精细的后期PS。 把原本照片里一个低着脑袋有些灰扑扑,但是唇红齿白即便自闭也掩盖不住天生丽质的漂亮小白花。 变成了一个口歪鼻斜的惊悚河童。 卫琢看到那几张PS过的照片的时候,沉默了很久。 因为他确实没有保存当初的毕业照,也不记得当初毕业照里自己站哪了,所以一时半会压根没找到哪个是他自己。 还是经过底下名字的比对后,他才终于“认出”自己。 “哇……原来卫琢小时候长这样……真是男大十八变啊。” 唐今坐他旁边,看着电脑里的照片用十分夸张的语气感叹道。 卫琢顿时瘪了嘴,趁着小王等人没有注意这里小小在她手臂上掐了一把,“才不是……” “不是吗?可是这样也很可爱,难道卫琢高中的时候比这样还要更可爱?” 她声音压得低,显然也是不想周围其他人听见的,但毕竟来的人这么多,空间就这么点大…… 卫琢余光瞥见好几个眼熟的员工贼眉鼠眼地,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地,从笔记本屏幕后面悄悄移出半只眼睛来偷瞄这边。 卫琢偏过脑袋,避开那些员工的八卦视线,小声说唐今,“一点都不可爱,哪里可爱了?” 他都不长那样,为什么对着不是他的脸也说可爱? 唐今也凑过脑袋靠近他,说起悄悄话:“可我一想到这是以前的卫琢,就觉得很可爱啊。” “咳——” 不远处,某位不知名员工被突如其来的甜蜜狗粮呛到的咳嗽声,猛烈响起。 而卫琢原本往下弯的嘴角,也在唐今布满笑意的浅眸里,在耳边那狼狈的呛水声中弯了起来。 真讨厌。 那些营销号为什么要选在今天来黑他呢。 卫琢从袖子底下伸出手指,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拽紧了唐今的手。 第77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77 # 七十七 晚上十点多,卫琢开直播对网上的黑料进行了回应。 很快金花奖官方也出来严肃声明,去年颁发给卫琢的奖项并没有任何问题,多名金花奖的评委都对该份声明进行了转发。 网上声势最浩大的黑料其实就是这一条。 剩下的那些什么金主包养整容之类的,都只是吸引路人目光的噱头。 卫琢没有一一回应这些噱头,只是表明会起诉所有发布不实言论的营销号后,就结束了直播。 对他的澄清,有的网友相信,有的网友坚持就是有黑幕,热度居高不下,相关的词条到了凌晨也依旧挂在热搜榜上。 不过这事也没有出乎卫琢工作室等人的预料,毕竟网络就是这样的。 想要彻底洗清别人突然泼上来的脏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又商量了一会儿接下来该怎么应对的事,直到凌晨三点,小王等人才告辞离开。 而卫琢又看了一会网上的消息,直到唐今把手机给他拿走了,他才慢慢吞吞回了床上。 刚刚直播的时候虽然一直有小王等人控制直播间里的弹幕,不让太过分的言论污染直播间。 但还是有很多上头的网友在弹幕里进行辱骂,在后台给卫琢发满是负面情绪的私信。 本来卫琢情绪还算平静的,但是这样的言论看多了,即便知道自己不该跟这些人置气,他的情绪也还是被影响得有些不好了。 这会简单洗漱完,身上的衣服也不想换了,卫琢就跟只小蜗牛一样自己慢慢钻进了被子里。 唐今关了灯跟着上床,把那习惯性自己窝成一团的卫小琢抱了过来。 卫琢很快解开了手脚,慢慢从一团的状态变成了小八爪鱼,吸在她衣服上凑了过来。 唐今顺着他腰间塌陷的弧度给他揉起了后腰,揉了一小会,卫琢迷迷糊糊地轻声哼了起来。 本来白天就被她折腾得不行了,好不容易上床休息了会,结果人都还没睡清醒呢,工作室就来电话了。 在员工们面前卫琢也不好意思暴露出身上的不舒服,就只能撑着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又在电脑前开会、找资料、直播的,硬坐了好几个小时。 这会卫琢可不仅是心里不好受,身上更是不好受。 不过。 落在腰间的手掌带着像是小火炉一样的热意,在腰间一圈一圈地按摩揉捏。 腰间那好似全部肌肉都僵化、都撕裂开般的酸胀感,便瞬间如泡进温泉的雪团,无声无息消融在那股暖流之中。 半晌,卫琢自己在唐今怀里翻了个身,将唐今原本碰不到的另一侧腰肢也送到她手掌底下,回过头小声对她说:“这边也酸。” 说罢,像是生怕她会不愿意给他按了似的,他还巴巴喊了她一声“老师”。 用从前那种最是温软乖巧的语气。 唐今掐了掐他的脸颊,“真会撒娇。” 卫琢没有说话,微弱的光线里只能瞧见他长长的睫毛在空气里颤了几下,接着又伸手过来主动握她的手。 修长柔软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又轻轻抽离,将指腹压着她的指腹。 细微的痒意,好似细小电流交织般的酥软,还有…… 热意催生出细密的汗。 “老师……” 他拉着她的手不肯松了。 唐今在他指腹轻轻掐了掐。 很快,卫琢所渴望的那股暖意也覆盖上了他另外半边酸疼的腰。 卫琢似乎闷闷笑了一声,带着点得偿所愿的开心,还有撒娇成功后的满足。 唐今叹了口气,将他抱紧,“晚安,有点变坏的卫琢同学。” 卫琢表示不满地戳了戳她的手臂,又轻声回了她一句“晚安”。 “晚安,我的探微老师。” …… 第二天醒来,卫琢便彻底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就连原本脖子上那些必须用围巾遮住的痕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于这神奇的变化,卫琢只是一把抱住唐今开心得傻乎乎转了两圈,具体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他则是半分好奇都没有。 自家老师都已经在冰棺里沉睡了一千多年来到现代了,还有什么好值得他惊讶的呢? 成功满血复活,为了自己与自家亲亲老师更加平和美好的未来,卫琢换了衣服,戴上帽子口罩,拉着唐今出了门。 说实话这还是唐今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正式出门…… 虽然之前从西区搭顺风车来找卫琢的路上就已经见过现代城市的模样,但真的一出门,唐今又跟那出门春游的幼稚园小朋友一样,趴在车窗边满眼好奇。 等到了卫琢工作室所在的办公楼楼下,她甚至拉着卫琢的手让他给自己买起了楼下的煎饼果子。 卫琢也是惯着她,别说煎饼果子了,趁着还有点时间,卫琢就干脆先不去工作室了,先带着她把楼下周围一条街的商店全逛了一圈。 什么吃的玩的用的,几乎是唐今好奇的卫琢都给她买了。 最后两人上楼的时候,手里提着的购物袋已经是多到两人都快拿不下了。 不过买这么多东西也是有好处的。 卫琢跟小王等人去会议室商量网上的事接下来怎么处理的时候,唐今在外面就能自己玩了。 但自己一个人玩还是太无聊了。 唐今坐在转椅上悠悠转了两圈,眼睛一眯,忽而发现了前方一个正在偷偷摸摸看视频的女生。 她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一看,发现对方看的视频还真好是跟她有关的…… 视频的标题是—— 最新!新帝棺材中的男尸确认身份! 视频已经播放完了开头一小节,眼下,视频里头发花白的专家正在说: “目前对于这具男尸身份的推测,比较大的声音就有两个吧?” “一个呢,是我们研究组比较认同的一个。就是这个男尸啊,他大概率就是新帝墓穴壁画上面,那个给新帝献冷冻计的方士。” “根据壁画另一边的内容,我们看到新帝在相信了这个方士的话后,就让这个方士他秘密带领一批人去雪山上修建墓室了。” “那我们推测啊,这个方士,他很可能是在建造墓穴的时候,自己偷偷在墓穴里留了一条小道。” “等到新帝死了呢,墓穴封了以后,他就自己从这条小道进入,取代新帝求得长生……” “关于墓穴内部的秘密小道我们已经找到了的啊。” 大屏幕上列出几张墓穴构造的图片。 “而且根据我们对尸骨的研究啊,这具大概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男尸的颈骨处,有非常明显的被外力折断的痕迹……” 说着专家拿出了那具男尸的颈骨照片,在其中一处非常明显的断裂处画了一下。 “这个推测有点,可能有点吓人啊。” “就是我们推测,新帝在进入这个墓穴的时候,她可能其实还没有死,这个方士进来就被新帝给抓到了。我们知道新帝这个武力值是相当高的,所以可能当场抓到这个方士就直接把他给扭脖子了……” 专家越说越激动,甚至手舞足蹈在镜头前比划了起来。 唐今在屏幕前看得也是啧啧称奇。 这是真专家啊,就根据那么几幅壁画还有一具尸体,就能还原出当年的真相…… 不过唐今还有点好奇。 这个专家说有两个可能,除了现在这个可能外,还有一个可能是什么呢? 很快,在唐今好奇的眼神里,专家开始讲第二个可能了。 说第二个可能之前专家先自己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奇怪。 “第二个可能啊,其实我个人是不认同的,包括我们研究组的成员也都不太认同……” “但是我看这个推测在网上的声音还挺大的。” “就是网友啊,大家有很多人觉得这具男尸他是……呃,是新帝的……秘密情人还是男宠来着?网上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第78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78 # 七十八 “——咳咳咳咳……” 听到视频里专家的话,坐在唐今前面摸鱼的女生直接一口水呛了出去。 看她好像呛得还挺厉害,唐今从旁边抽了几张纸赶紧递过去。 女生接过,又咳了好几声,一口气才终于顺下来,“谢谢啊……啊,您哪位啊?” 唐今眨眨眼睛,“我今天刚来的,听说你们这可以带薪休假一个月。” “噢……噢!你是看到热搜……还真招新人了呀。”女生又咕哝了几声,但也没特别怀疑什么了。 毕竟唐今从外观上看还是挺人模人样的,也不像是什么坏人。 “你是哪个部门呀?”女生又客套着问了一句。 “还没分呢。我本来想找主管问问,但主管好像开会去了……” “是开会去了,跟老板商量怎么处理昨天那事呢……就因为这事搞得我们一个月假期还没放完就得提前返岗,要我说那些黑子真是……” 说着说着,女生明显情绪上来了,开始自来熟地跟唐今吐槽起网上那些无聊的黑粉来。 唐今听她说了一会,感觉两人差不多算熟了,便将话题引回了她前面的屏幕上。 “我看你刚刚好像在看新帝墓的新闻?” “哦,对。前段时间不是找到新帝墓了吗?还在新帝棺材里发现一具尸骨,当时好多人都说新帝求长生失败呢,结果当天官方就说了,找到的那具尸骨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男性,不是新帝……” 女生还怕唐今不清楚前面那些事,给唐今简单说了一下才敲下空格键继续播放视频。 视频中,被暂停在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状态里的专家,也再次动了起来。 专家:“网上很多人猜这具男尸是新帝的情人啊男宠啊,但这个猜测是没有什么证据能够支持的,我本人也并不认同这种观点。” 主持人:“那胡教授会觉得完全没有这种可能吗?” 专家:“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吧——百分之九十九不可能吧。” “还留了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啊。”主持人笑了两声,低头看了眼新闻稿:“但是我看网友们说得好像也很有道理啊……” “网上说,古代帝王驾崩让妃嫔殉葬,就赐妃嫔们白绫让她们上吊自尽,这个上吊的时候就有可能造成颈骨断裂,这非常符合新帝墓中那具男尸的情况……” 胡教授边听边摇头,“说这些话的人,他可能了解古代的殉葬,但完全不了解新帝。” “让后妃殉葬,这个情况在新帝之前的男帝时期确实有过。” “但是新帝登基掌权的第一年,在她向下推行发布到全国的新政里,就已经明令禁止以人殉葬了。” “不管殉葬的人自愿与否,也不管这个人是活人还是死人,反正就不允许你们殉葬。” “包括她自己本人也在很多地方说过啊,她死后是不需要任何人殉葬,给她殉葬的人不是忠臣,而是罪大恶极的奸佞,是不希望她死后可以得到安宁的人。” “所以我们看新帝的这些话,网上说的那个殉葬,是不太可能发生在新帝身上的。” 主持人听完胡教授的一番解释,也认同地点了点头: “废除人殉人祭是新帝在位期间的一大成就,对我们后世也造成了相当深远的影响……” “新帝本人如此抗拒以人殉葬,却在自己的墓室中让人殉葬,这听起来确实不太合理。” “但是胡教授,网友们这么说也并不是无的放矢的。” 主持人对着胡教授笑了笑,说出了网友们会这样胡乱猜测的真正原因: “根据史书记载,新帝并没有立后,新帝的后宫中也并没有过任何一位侍男,史书上找不到任何新帝临幸男宠的记载。” “很多网友都说新帝这是断情绝爱了,试图靠修无情道长生成仙。” 胡教授没忍住笑了几声。 坐在唐今前面,继续看起视频后就安静下来了的女生也乐得笑了起来。 但很快,她又严肃地倒竖起眉毛,嘟嘟囔囔小声吐槽:“还笑!你今姐墓里都没发现你今姐尸体呢还在这笑,要是真飞升了我看你们以后还笑得出来不……” 唐今眼尾不受控制地抽了两下。 不过幸好,身边的女生没有再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但是视频里的主持人开始说一些让唐今疑惑脸的事了。 史书上找不到任何新帝临幸男宠的记载—— “但是,根据上世纪发现的,从几个新朝大官墓室中找到的手札还有回忆录,我们似乎窥见了一点新帝那充满疑云,甚至充满悬疑、玄幻色彩的感情生活。” 主持人和胡教授背后的大屏幕上,浮现出了几张看着十分古旧的书信照片。 主持人对这几张照片进行了解释。 屏幕上展现的,是新朝大官兰叶和内侍官桃叶之间的几封书信往来。 两人据说从新帝还是无名之辈时,便跟随在新帝身侧了。 两人十分得新帝的信重,彼此间的关系也十分要好。 在两人的书信来往里,看不到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更多是姐妹间私下聊天时的轻松随意。 书信一开始,两人问候对方的近况,在外巡视的兰叶又对京城中的新帝表达了担忧。 主要是担忧陛下登基都这么多年了,却迟迟不往后宫里添人,让她实在发愁。 又跟桃叶说,她目前正在巡视的地方上有不少知情识趣,貌美还乖顺的郎君,都是有意想要侍奉陛下的,问桃叶自己要不要直接带几个回去给她们陛下瞧瞧? 对此。 桃叶表示支持兰叶的想法,但并不对此抱有希望。 毕竟她们陛下也不是没见过长得好的、才气高的、才艺多的好男儿,但陛下实在是对那些没有兴趣啊。 说到这里,兰叶在忧愁了几句之后,忽而语焉不详地问起一个“他”。 ——陛下还在与“他”来往吗? ——嗯,不过这几年来往得似乎越来越少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咱们陛下一身正气,怎么就被“他”给缠上了呢……缠上也就缠上,竟还小心眼到不准陛下碰别的侍男了……你在宫里要多劝着些陛下。 ——你当我没劝吗,可是陛下每次与“他”说话都不叫我们近身的,听不清“他”又在如何狐媚陛下……也好在陛下英明,未曾因“他”误过什么事。 ——真是……既能狐媚陛下怎又不能从那破镜子中出来了,只要“他”一出来远离了陛下,必有办法将“他”拿住…… …… 书信内容看完,一时间屏幕里屏幕外都是一片寂静。 好一会,唐今才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桃叶有所发觉她倒是能够理解,毕竟桃叶近身随侍,难免会瞧见她对着镜子说话。 但没想到兰叶也发觉了这事,还在私底下和桃叶商量要怎么除掉镜子里的“他”…… 嗯…… 怎么说呢。 感觉对早已入土多年的下属突然又多了一层理解呢。 难怪她有时候觉得兰叶和桃叶站在一起时,看向她的眼神就会变得奇奇怪怪的…… 嘶。 等一下。 奇怪的好像还不止兰叶跟桃叶,还有…… 视频里主持人的声音适时传出。 “还有革新派领导人乐正言女士留下来的回忆录中也提到过……” “新朝大官姚双的小孙女,在记录与姚双的闲聊笔记中也提到姚双曾说……” “还有曾任职过起居郎,记录新帝日常起居的弘惠莲在她晚年的日记手札中曾写……” …… 唐今:…… 【救命!SOS!自以为隐蔽的地下恋情其实早就被下属们发现了怎么破!】 【主人,建议采用以上的标题来发布求助帖哦~】 啪。 唐今拍倒了空间里举着小花转圈圈的030,也沉默而痛苦迷惘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好像知道,现代网友为什么会觉得被丢在那口棺材里的尸体是她的秘密男宠了。 也知道自己的下属们是有多爱写手札、回忆录、闲聊笔记了。 ……其他人都算了。 桃叶兰叶本来关系就要好,彼此在书信里聊天蛐蛐一下也很正常。 姚双她都忍了,毕竟闲聊笔记是她孙女写的,她本人应该只是随口跟孙女提了一嘴。 但是。 言言。 乐正言。 你这个新时代的开辟者。 你这个随便说点什么都会给后世留下深刻影响的革新派领导人。 你这个…… 咯吱。 咯吱。 这是唐今后槽牙被磨响的声音。 你这个…… 死、正、经、的、坏、女、人!!! 到底为什么要把你前任上司和“镜中男妖”的那点绯色艳闻正儿八经地写进你的回忆录里啊! 你知道这会对你前任上司的声誉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吗?! 信不信我起诉你啊! 可恶! 生气! 生气到抱胸在原地蓬松,但是发现自己不仅生气还不能当着她们的面直接生气回去给她们看后,开始变得更生气。 于是不断蓬松蓬松…… 最后蓬松成圆鼓鼓的充气气球人气哼哼地离开了座位。 不看了。 不管这群可恶下属了。 她要找自己的“镜中男妖”安慰自己去! 哼! 第79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79 # 七十九 开完会,回到办公室的卫琢一开门,就被自家老师扑了个满怀。 卫琢下意识将人接住,埋头去看怀里的唐今,“怎么啦?” 唐今哼哼两声,不说话,只是得寸进尺地干脆把两条腿也盘到了卫琢身上。 卫琢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将她抱到桌边放下,才又腾出一只手来去抱她,“怎么啦,探微老师……今今老师?” 听到这哄小孩般的语气,唐今不由得抬起脑袋。 她气哼哼掐了一下卫琢的脸,又干脆两只手捂住他的脸,在他脸颊两边疯狂揉搓起来,“不准这么喊老师。” “唔……”卫琢被她搓得都说不出话了,漂亮的眉毛拧起,鼻尖也皱着,只有被迫眯起的一双眼睛里透出一点不服气的小幽怨。 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老师是昏、嗯昏唔……” 一句“昏君”没能骂出来,就被另一张唇给尽数堵了回去。 天气炎热,即便办公室里开了空调,唇齿间交融滋生而出的热意,依旧让人感到头晕目眩。 呼吸像是被对方牵扯着,紧系于一条绷紧的细丝之上。 而这细丝上又挂满了稠密的糖浆。 甜蜜,黏腻,厚重到无法喘息的感情。 一开始,还是唐今扶着他脸颊更为主动地亲他的。 但后来或许是察觉到了唐今情绪的低落,卫琢主动抱了过来,搂住她的脖子,更加主动,也更加温柔地亲吻。 “不开心吗?” “……嗯。” “跟我说,好不好?” 唐今缓缓抬起头,指腹擦过他布满红晕的脸颊,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可说的。 只是刚刚看到那个视频,看到她那些可恶下属对她的蛐蛐…… 她就突然有点想她们了。 听着耳边低落的话语,卫琢抿紧了唇,手臂也不由得将唐今抱得更紧。 可这样的事,一时半会他也想不出什么话能安慰她。 到最后,也只能笨拙地说:“如果她们知道老师求到了长生,一定也会为老师感到开心的。” 唐今弯了弯唇,但很快又把唇角压下去,“才不会呢。她们最坏了。” 卫琢当然听得出她这是在说反话了,也不揭穿她,只是顺着她的问:“真的很坏吗?” “嗯,最坏了!” “所有人都最坏吗?应该有一个是最坏里面最最坏的吧?” “言言!这个最坏了,每天都是一肚子坏水的我跟你说……” 光线明亮的办公室里,坐在办公桌上傲娇晃腿的青年开始跟自家学生吐槽起了自己的那些坏下属。 而站在她身前的另一位青年从始至终都顺从地听着,听她吐槽与怀念她那些逝去的可恶下属们。 许久之后,唐今讲得口都干了,见卫琢还那么眨巴眨巴眼睛地善解人意地看着自己,也不免生出了几分为人师表的自知。 身为老师却对着可爱学生大肆怀念过往,露出有点脆弱的样子是不是不太好呢。 唐今咳了两声,“不准再看老师。” 卫琢唇角弯了起来,最后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不等唐今过来掐他脸颊把他的嘴角拉直,卫琢先一头扑进她怀里,挡住了脸不让她掐。 “我好高兴,老师可以跟我说这些……” 怀里一句闷闷轻轻的话语,让唐今准备掐他脸颊的手停了下来。 良久,她在卫琢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卫琢好似吃痛的样子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一双漂亮的眸子又弯起。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顿了顿,眼底跳出几分恶作剧般的狡黠,“今今老师。” 又喊。 “坏卫琢……” 唐今哼了几声,最后也只能在坏学生已经完全被宠坏,对她根本没有了敬畏心的眼神里。 捧起他的脸颊,惩罚性地咬上他的唇。 …… 下唇细密的疼痛,很快化作如流水般的酥麻。 本来是唐今坐在办公桌上,卫琢站在她身前抱着她的。 最后却不知怎么的,卫琢又稀里糊涂地倒进了沙发里。 办公室中摆放的沙发并不大,卫琢一个人躺下去就已经把沙发占满了,偏偏还有一个她。 狭窄的空间让体温急速上升,办公室里的空调制冷效果再好,此刻也起不到多少作用了。 原本坏心眼还敢调侃唐今的坏学生终于再也说不出那些调皮的话。 只能用一双染上水色的眸子羞耻地瞪着她,伸手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用力气地,欲拒还迎地推她。 毕竟还在公司呢。 虽然办公室做过隔音,但卫琢暂时还没那个胆量来挑战他当初选的隔音门的质量。 “……我错了,老师。” 卫琢小声求饶。 唐今看着他陷在沙发里羞耻又无助的模样,已经悄无声息冒出头来的藤蔓也纠结地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最后。 她大叹一声,恨恨在那些旁人看不见的衣服底下,给她的坏学生留了好些惩罚,才勉强解了气。 卫琢一坐起身就想跑了。 但刚跑两步就听见身后幽怨的,“刚刚还说会一直陪着我呢……言而无信的坏卫琢,哼……” 刚才和现在能一样吗? 卫琢真的害怕再待下去就会被她拖进那个小角落里偷偷吃掉…… 可是身后的蛐蛐还在继续。 “以后再也不相信卫琢了,再也不理卫琢了,哼,我要跟卫琢绝交——” 嘭! 好像两团棉花气球撞在一起的声音。 卫琢扑进唐今怀里,恼羞成怒地捂住了她的嘴,又恶狠狠地瞪她,“不准……不准在外面欺负我……不然我真的要跟老师绝交了!” 本来也没打算在这里欺负他了嘛。 藤蔓都收回去了。 被他凶巴巴的眼神一瞪,唐今还是委委屈屈地应了下来。 另外在心里偷偷记了一笔小账。 卫琢凶她。等回家以后都要讨回来。 …… 小情侣又在办公室里腻歪了一会,唐今也终于想起一点正事了。 “不用担心,网上的事很快就能解决了。”卫琢说了一下刚才开会的内容,对于网上的事明显没有昨天那么担忧了。 能解决就好,唐今来现代不久,暂时也还不懂这些…… “今……咳,老师想当演员吗?”卫琢在唐今危险的眼神里改了个口,问唐今。 这个想法有些突如其来,只是都说到这里了,卫琢觉得自家老师如果去当演员,一定会是最顶尖的那一批。 什么金花奖百凤奖,一定会拿到手软的。 演员啊…… 唐今思考了一下,比起演员她还是…… “更想当导演呢。” 卫琢歪了下脑袋,没有说话,但眼睛里跳出些好奇。 唐今的理由很简单:“当导演,就可以把卫琢放进四四方方的盒子里了。” 把卫琢装进她的镜头里,让卫琢顺从她的要求展露出她想要的姿态…… 嗯……想想就很开心呢。 听到她喃喃自语出来的心里话的卫琢:“……” 他的老师果然很坏…… 不过。 当自家老师的演员,让老师亲自检验他的学习成果吗…… 卫琢捂住发热的脸颊。 好像…… 期待…… …… 老师是会夸奖他,还是会…… 卫琢把眼睛也捂住了。 唐今瞥了一眼旁边捂着通红脸颊,头顶冒热蒸汽的笨蛋学生,轻笑了笑。 第80章 天空飘过一行字80 # 八十 自家老师是天才。 卫琢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但从前隔着屏幕,知道她是天才,但卫琢其实很难清晰地认知到她究竟有多天才。 直到亲眼看着唐今在短短半年时间里,自学完了现代社会从小学到高中的科目内容。 又去某个大学里蹭了半年的编剧、导演、电影课,再花半年的时间写了一个剧本,拍了一部小电影。 一年后电影上映,直接大爆特爆的时候。 卫琢才知道。 原来人跟人的区别,有时候是真的比人跟猪的差别还大的。 电影大爆,相关词条在热搜上连续霸榜的第三天夜里,卫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好半晌,他突然坐起身,挪到唐今旁边盯着她的脑袋开始研究。 唐今在睡梦里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视线凝聚在自己脑门上,迷迷糊糊睁开眼,就对上黑暗里一双亮晶晶的,充满疑惑与好奇的眼睛。 “……怎么了?” 卫琢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 唐今觉得好笑,把他抱进怀里,“怎么不可以喜欢你了?” “不是不可以,”卫琢自然地窝进她怀里,又抬起脑袋去瞧她下巴,“只是奇怪,老师这么厉害,为什么还会喜欢我……” “卫琢也很厉害啊。” “跟老师比起来一点都不厉害……” 唐今揪住他腮边的软肉,“可是我喜欢你,不管你厉不厉害,我都喜欢你。” 被喜欢,并不需要很厉害才能被喜欢的。 卫琢被哄得弯起了眸子,又黏黏糊糊地把脑袋靠到她颈边轻蹭,像极了幼年期离不开主人的小猫:“我们公开好不好?” 卫琢早就有了公开恋情的想法。 但当时,唐今刚到现代世界,正痴迷于探究新世界新知识,还不想突然受到大众关注。 顾及她的这个想法,卫琢也就按捺下了想跟全世界安利自家老师的心情。 在这两年里,他只一点一点给外界透露自己有恋人的消息,让外界接受他有恋人这件事,为日后的公开做准备。 如今唐今拍摄的电影上映了,电影大爆特爆,她作为电影导演也进入了公众视野。 这个时候再公开恋情,大众的关注就只是锦上添花了…… 这是再好不过的公开时机。 散落脖间的发丝一直来来回回地轻蹭,就好像唐今今天不答应公开他便不停了似的,一直缠着她撒娇。 唐今享受了一会自家学生的这种可爱行为,在他蹭着蹭着不蹭了,开始埋在她颈边像是小狗一样轻咬的时候,终于没忍住低笑出声,“好,明天就公开吧。” 卫琢唰一下亮起了眼睛。 他抬起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唐今,又骤然弯起眸子小小欢呼一声埋进她怀里,“不要明天了,现在就公开好不好?” “现在可是凌晨两点诶。” “没关系嘛,正好明天大家一起床就可以看到这个消息了,就现在公开吧?好不好?好不好嘛,今今老师……” 真是…… 越来越爱撒娇了。 唐今掐住他两边脸颊揉捏,把他嘴巴挤成金鱼嘴,“好,现在就公开,琢琢同学。” 卫琢开心得又在她怀里滚了两圈。 于是。 凌晨两点半,一个好孩子乖乖睡觉,夜猫子还在熬夜寻开心的时间。 最近广受好评的悬疑电影《明天的我》的电影导演唐探微,和她的电影男主角卫琢,在同一时间发布了一条相似的微博,并关联了对方。 唐探微V:特别鸣谢@卫琢V 我镜头外的永恒主角 [合照]*2 卫琢V:特别鸣谢@唐探微V 我片场外的唯一导演 [合照]*2 …… 暗色背景的闪光灯照片里,脸颊靠在一起的两人庸俗地比了耶,又庸俗地一起比了心。 可是那样发自内心的笑,那样明亮、那样透出喜悦与幸福的眼睛,又让这两张照片看起来是那样的不平庸。 仿佛幸福也可以透过镜头传递,感染所有看见这两张照片的人。 明明已经是凌晨了,可两条微博底下还是迅速聚集起上千条评论。 等到第二天早上,睡梦中的人们醒来,一上微博看到的就是霸榜的官宣热搜。 点进去,两人微博底下的评论早已经破了十万,正朝着二十万、三十万不断进发。 虚构新纪元小妈:哈哈哈哈我刚粉的新老婆这就和我的前老公官宣了吗,真是快哉快哉!!! 多层次不可说X: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导演和她的电影主角好配好配好配! 蟹老板飞行棋:超大声叨叨!其实我早偷偷磕上了,电影发布会的时候就觉得美女美男真的好配! [CP图] 初恋布丁_:我宣布,这是内娱对我眼睛最友好的一次……请99锁死好吗 …… 看好这一对的有,不看好两人恋情的自然也有。 不过让这部分人失望的是,一年,两年,三年…… 等到唐今和卫琢都拿下了国内电影奖项大满贯,也没见两人闹出过什么不合要分手的消息。 反而是两人的CP粉开始有点不高兴了。 开始在两人微博底下闹着要两人平时再多撒点糖。 植入小猫咪:你好,我是你们的CP粉,给我吃口糖 @唐探微V@卫琢V 老牌恶魔XXX:你好,我奶奶是你们的CP粉,老人家半年没吃上饭已经饿晕了 @唐探微V@卫琢V Honey蜜糖:换句话说,导演你真的就不能参演一下自己的电影,和卫琢一起撒糖吗咯咯咯咯就当是喂鸡了 @唐探微V@卫琢V …… 唐今这几年时不时就写个剧本拍部戏,卫琢也是时不时就去唐今电影里演个主角配角,或者客串一下路人。 唐今没拍戏卫琢在拍戏的时候,她也会跑去卫琢剧组里探班。 按两人这个黏糊程度来说,应该是有很多CP饭能给CP粉们吃的。 但让人难受的就是这两人一个导演一个演员,平时很少能在荧幕上同框。 而两人私底下的保密措施又做得非常好,偶尔吃到的几口同框饭也都是狗仔偷拍,就是硬吃也吃得不爽。 久而久之,呼吁两人同框一下的声音就越来越大了。 换句话说唐导就真的不能参演一下自己的电影吗? 很快唐今就给了CP粉们答案。 是能的。 在唐今新一年拍摄的电影里不仅有卫琢的参演,唐今还自己参演了一下,电影上映的采访还开开心心地主动跟记者说这一次她有很多跟卫琢的对手戏。 旁边一起接受采访的卫琢也默默点头。 搞得CP粉们欢天喜地,锣鼓喧天,电影一上映端着碗就进影院准备吃饭了。 然后。 然后等CP粉们从影院出来的时候,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唐今确实没骗人,这一次的电影她不仅自己参演了,还确实跟卫琢有很多对手戏。 但是你大爷的。 你怎么不说你演的是一个精神变态的杀人魔,跟卫琢的对手戏就是把卫琢绑在手术台上差点把他给解剖了呢? ——是的而且这一段剧情还是以卫琢的回忆进行的。 电影正式开始的时候,唐今所饰演的杀人魔早就已经被行刑死掉了,之后只作为卫琢的心理阴影在电影中闪现过几次。 感觉有被骗到的CP粉愤怒地点进CP超话,准备开始痛骂某个无良导演胡扯骗人。 却奇怪地发现超话里一下多了很多新的帖子。 点开一看,还都是一群新粉丝发的。 [啊啊啊啊啊痴汉杀人魔&心机小白花这一对好刺激] [谁懂小白花被绑在手术台上惊恐看向杀人魔的这一幕!!伪装弱者的兔子与嘲笑兔子拙劣伪装的屠夫,我他爹磕爆!!!] [杀人魔被小白花反杀的时候这个眼神没有一点震惊,谁懂啊,“你和我,果然是同类吧”] [承认吧小白花,其实你也想抛弃那些世俗伦理与她同行吧……] …… 等会。 愤怒的CP粉默默又往下滑了一会,又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影院。 等会等会。 原来刚刚电影里两人的眼神交手还有这些意思吗…… 很多迷茫的CP粉在超话各种分析帖子里,再次茫然买票走进电影院开始二刷。 然后。 [妈妈,这简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 [一刷看见小白花枕头旁边的小刀我还以为他用来防身的呢,二刷才发现这把小刀就是杀人魔手里的那把啊] [难怪主角去碰那把小刀的时候,小白花脸色一下就变了,老婆给你留的遗物不准别人碰是吧] …… 毫无疑问,唐今这一次拍摄的电影又获得了大量好评,票房也是不断上涨成了年度票房最高的电影。 对于电影里,杀人魔和小白花间十分隐晦暧昧的感情关系,在后面记者采访的时候唐今也没否认。 反而非常直白地说了,那部分剧情就是拍给CP粉,满足他们心愿的。 在采访最后,记者问起唐今和卫琢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两人官宣恋情到现在也快十年了,却还一直只是恋人关系…… 众所周知,娱乐圈里恋爱十年还不结婚的情侣,到最后很可能就不会结婚了。 听到这个问题,唐今跟卫琢对视了一眼。 唐今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问:“我们没说吗?” 记者:“什么?” 卫琢:“我们官宣的那年就已经领证了呀。” 记者:? 唐今还好像没察觉到记者的震惊,摸摸下巴把脑袋歪向卫琢说起悄悄话:“难道是因为我们婚礼没有请他,他就不知道吗?” 卫琢同样把脑袋凑近:“应该是吧,看来他人缘也不好,都没人告诉他呢。” 记者:“……”不是,整个圈子里也没一个人知道你们俩已经领证,甚至婚礼都办过了啊? 这跟他人缘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啊? 喂喂喂,你们老两口的,怎么还当面蛐蛐人啊?! …… 唐今与卫琢的婚礼,当初其实谁都没有邀请。 两人一路旅行,就一路把结婚办了,没有熟人,却收获了当地很多不认识他们的人的祝福。 而在这一声一声的祝福里,他们走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走到彼此都白发苍苍。 卫琢牵着她手仍与她十指紧扣,“不可以长生,老师会失望吗?” 唐今轻哼了一声,明明都是小老太婆了,还跟年轻时一样随性,“没有你,我为什么要长生。” 卫琢痴笑,许久,将脑袋轻轻靠到了她肩膀上,“明天,会有太阳吗?” “会哦。” “那明天,我们再来公园晒太阳吧?” “好。” …… 一页一页,装订着所有关于“唐今”史料的书籍被封存着,落入神识空间。 第1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1 # 一 艾瑟伦学院,一个学院面积超过一千平方公里,大小堪比一个中小型市区的顶尖贵族学院。 能够进入这所学院的学生,不是自一出生就站在了金字塔顶端的权贵之子,就是成绩优异到可以让学院无视其家庭背景的绝对天才。 每一届艾瑟伦学院的新生入学典礼,都会引起外界的极大关注。 因为能够坐在典礼会堂中心的任何一个学子——哪怕是坐在角落里极其不引人注意的一个学子,都有可能是未来掌控世界的人之一。 而今年,艾瑟伦学院的新生典礼更是让外界对学院内部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 无他,只因今年入学的一批学子,即便是放在艾瑟伦学院的历届学子中,也是毫无疑问最优秀的一批。 “诺拉王女、总统之子、全球首富之子、16岁就跟团队一起获得诺贝尔提名的天才,还有……” “不是,这一群人里谁能作为新生代表上台演讲啊?” “按照往届的规矩,一般是贵族那边出一个,天才那边出一个吧。” “好,就算天才那边选诺贝尔提名的那位,贵族里该选谁也很头疼吧?” “光是想想都替校方头大……” 网上议论纷纷,而艾瑟伦学院礼堂角落里,几个穿着职业套装的老师也正因为新生演讲的事发愁。 和外界想得并不一样,该由哪一位新生来进行演讲,其实很早就定下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临到最后关头,他们选定的那位新生却出了岔子。 “还没到吗?” 盘发女教师摇了摇头,眉心川字拧得更紧了,“位置都还空着呢。” 另一个老师闻言,愈发头痛了,“唯一一个够资格上台的,却临时撂挑子,这都什么事啊,也太……” 女教师轻轻打了一下说话人的手,示意他别再继续往下说了。 毕竟这学校里的学生,可没有一个是他们这些普通教师得罪得起的。 男老师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话了。 许久,又有一位小声提议,“要不,再找找别人?” 女教师回头看了一眼,“找谁?” “……诺拉王女?” 女教师又看了他两眼,眼底划过几分男人看不懂的怜悯,便重新转回头不再看他了,“跟校长说一下,取消新生演讲吧。” 最开始的那位男老师点了点头,两人很快一同离开了这里。 而被留下的那位实习老师茫然地站在原地,许久才想起来跟上去。 但跟上去也没有什么用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女教师就听说了这位实习老师被辞退的消息。 女教师叹了口气,“他说让诺拉王女,当替补上台演讲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在这个学校里待不久……果然。” 女教师看了一眼旁边工位上眉眼温润如玉,正慢慢喝着茶水的青年,想到对方守口如瓶的个性,也就多说了几句: “他正好还被分到了永恒居,诺拉王女的校区,实在倒霉。” 艾瑟伦学院虽是一个整体,但由于校区面积过于庞大,学院内部还是又划分出了四个不同的校区: 光明厅——这一届新生里,总统之子与首富之子被分去的校区。 永恒居——诺拉王女目前所在的校区。 知识塔——那位16岁拿到诺贝尔提名的天才学子所在的校区。 而最后一个真理庭,也就是女教师现在所在的校区了。 也是开学快一个月以来,至今还没有任何人受到过“王”的驱逐,最为平静的一个校区。 女教师是在感慨,那位实习老师如果分到他们这个校区,说不定也不会那么快被辞退了。 听到这里,旁边喝茶的青年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杯子,清隽俊美的脸上亦流露出几分可惜,“确实有些不走运呢……” “不过。” 青年话锋轻轻一转,几分无奈地微笑看向同事,“就算他没有得罪‘王’,得罪了校区里的其他同学也不会好受吧。” 女教师叹了口气,“这倒也是。” 就算不是“王”,这学校里的哪一个学生又是他们得罪得起的呢。 聊了一会女教师突然想起什么了,“对了,相宜,我刚刚说这个那个的,你开学那天请假了,还不清楚我说的具体是什么事吧?” 相宜没有否认,“是跟今年突然取消新生演讲的事有关吗?” 女教师点了点头,“其实今年是定好了演讲人选的……就是咱校区的这位……但是当天人一直没到,也联系不上,就只能取消演讲环节了。” “原来是这样……” 相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压低声音,“听说那位同学开学快一个月了,还没有上过任何一位老师的课?” 艾瑟伦学院的课程规划十分自由,除去两三门基础课程,剩下的想要上什么课,都是由学生自己决定的。 女教师是他们这个校区的教师组长,对学生选课的事知道得确实比相宜清楚。 闻言女教师也没有否认,只含糊说了一句:“这样也挺好的。” 比起其他校区,上课都要小心翼翼生怕那句话说错得罪了“王”,被惩戒被驱逐,这种见不到“王”的平静生活反倒更让人安心。 虽然其他的学生也不好应付就是了…… 见女教师没有多说的意思,相宜也就不问了,低头收拾起桌上教案。 “你待会还有课?” “嗯,还有一节。” “这样啊,那不聊了,你快收拾东西吧,马上打铃了。” 相宜点了点头却没有着急,又端着杯子里看似茶水,实则冒出酸甜气息的百香果味果汁喝了好几口,才拿起教案去教学楼。 校园面积大的缺点这会就显现出来了。 也大概是跟女教师聊天耽误了太多时间,走到一半的时候相宜已经听见预备铃声了。 看了眼腕表,相宜头疼地拧起眉。 又看了眼前方平坦,但离他的目标教学楼还有好几个大拐角的正路,相宜脚步一转,选择了走旁边的小树林。 以前散步的时候,相宜在这片小树林里发现过一条小路,可以从办公楼快速到达教学楼。 相宜按照记忆走了一会,走到快一半的时候,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前方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在他预料中的人。 学校里最常见的木板长椅上,穿着校区制服的长发青年安静躺在椅子里,像是在睡觉。 相宜惊讶了一会,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说是长发,其实青年的头发也才刚刚漫过肩头的长度。 这会青年侧躺着,没有束缚的头发凌乱地洒在颈边,和冷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相宜本来不打算停留的,可是走过时不经意的一眼,又让相宜不自觉地止住了脚步。 相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人。 ……说是漂亮,可能也有些不到位,更该说是精致。 仿佛上帝倾尽全部心力打造出的,一件最完美的艺术品。 从发丝到眉眼,暴露在阳光下的一切,都精致完美得无可挑剔。 树叶间散落下来的最普通不过的金色阳光,落在那秀美高挺的鼻梁上,便给睡梦中的青年镀上了一层童话故事般浪漫朦胧的滤镜。 长睫在金色光晕里轻轻颤动,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让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生怕惊醒了这梦境一样唯美的场景。 “咚——咚——” 悠扬的上课铃声忽而穿过树林传来,相宜有些懊恼地收回视线,抱紧教案匆匆离开。 离开时的脚步声或许是因为慌乱,没有再那么注意了,枯枝落叶被踩断的声音些许嘈杂。 长椅上,安睡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 浅色冷淡的瞳孔里,刚好照见一片灰色从离去男人的背影中飘落。 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掉在离长椅不远的地方。 凭借还算不错的视力,唐今看清了那张教师证上的文字。 真理庭A组教师,西方文学经典鉴赏,相宜。 * 这个世界的今 第2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2 # 二 相宜上完课,一路找回小树林的时候,十分幸运地发现那张掉在地上的教师证还没有被任何人捡走。 不过…… 相宜走过去将证件捡起,一眼便看到了透明保护套上那个隐隐约约的鞋印。 大概是某人从长椅上起身……往教学楼的方向走时,顺路踩到的一脚吧。 相宜无奈擦拭了几下,视线又不免瞥向一旁的长椅。 长椅上的青年这会当然已经消失了,就算想要问问这个鞋印是不是对方留下的,他也问不了了。 不过即便对方还没有走,他也不会上去问这个问题的。 虽然没有见过对方,但对方身上穿的正是真理庭校区的学生制服,是他这种普通老师得罪不起的贵族学生…… 真恶劣啊。 相宜看着教师证上擦不掉的鞋印叹气。 即便看到了老师的证件,也只跟看见地上的枯枝落叶一样,直接一脚踩过去吗…… 是那种典型的,最不好相处的艾瑟伦学生呢。 ……好在校区的面积够大,只要不刻意制造相见的机会,他们应该就不会再见了。 收拾好心情,相宜拿着教师证离开。 不过。 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如相宜所想的一样发展。 校区面积明明很大,但一些概率不大的相遇还是再次发生了。 仅仅半个月后,相宜就再次见到了那个疑似踩了他教师证一脚的长发学生。 而且就在他的课上。 起初他也没有认出对方,只是注意到,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上,有个学生一直在趴着睡觉,即便是课间休息的时间对方也一直趴在桌上没有动过。 从一开始的疑惑到后面隐隐生出的担忧。 当第二节课结束,其他学生都陆续离开了教室,而那个学生却还一动不动地趴在位置上的时候,相宜皱起了眉。 心里一黑一白两个小人打起擂台。 长着邪恶羊角的小恶魔叉着腰,让他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少管这些小姐少爷的闲事,少给自己惹麻烦。 另一个顶着金色光圈的小人却紧张地揪着袖子,满脸担忧地说就算是小姐少爷也会生病,也会头疼,也会身体不舒服啊。 身为老师,看见学生好像不舒服的样子,怎么可以坐视不管呢? 良心隐隐有些发痛。 相宜叹了口气,心里的小恶魔到底还是被小天使给击倒了,他放下教案,朝着教室后排走去。 “同学,同学?” 弯下腰,轻轻喊了对方两声,没有听见动静,相宜又试探着伸手去碰对方肩膀,“同学,你还好……” 就在相宜的指尖搭在对方肩膀上的一刻,一直没什么动静的青年侧了一下脑袋。 一双澄净到有些发冷的浅眸从漆黑发丝后透出。 相宜嘴里的话蓦然被堵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收回手谨慎地后退了一步。 “……你还好吗同学,我看你一直趴在桌子上?” 相宜挂出一个温和的,绝对挑不出错,绝对够为人师表的标准笑容,“现在已经下课了,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要跟老师说哦。老师可以送你去医务室。” 清朗悦耳的嗓音,配着柔和徐缓的语调,再加上俊美脸庞上,那温柔到让人不自觉心生信赖的笑容。 面对这样关切学生的好好老师,大半正常的学生应该都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举动让对方难堪吧。 混乱的思路里,趴在桌上的长发青年这会终于坐了起来。 漆黑的发丝滑落两边,露出了那张让相宜记忆尤深的脸。 “是你呀……” 小小惊呼一声,他又赶忙在对方瞥向他的眼神中闭上嘴,维持微笑,装作什么都没说的样子。 那天对方一直在睡觉,应该不会记得他吧…… 相宜刚这么想着,便见对方的视线从他的脸上,下滑到了他的胸前—— 滑到他胸前别着的那张教师证上。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但那双极为罕见的浅色眸只是这么淡淡地瞧着,便让人有种被推上审判桌的感觉。 而她接下来的反应,就是对他的宣判,将会决定他…… 唐今没什么情绪地收回了视线。 像是什么都没瞧见。 也像是瞧见的东西压根就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的。 无视了面前这位“关爱学生的温柔教师”,她推开桌子起身离开。 一句话都没有跟相宜说。 相宜注视她离去的背影,良久,才将视线重新落到唐今刚刚坐的那个位置上。 没有课本,没有纸笔,对方压根就不是来上课的。 那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那么刚好地。 出现在他的课堂上。 指腹撑着桌面,相宜靠在身后的桌子上歪头思索了一会什么。 面上温柔的笑容淡去,只留下眼底几分深思。 许久,相宜直起身走回了讲台。 …… 第三次“偶遇”很快就发生了。 这一次只隔了短短一周的时间。 学院有教师食堂,伙食也相当不错,不过相宜并不在学校吃饭—— 如果不吃食堂,学校会给老师额外再发一份三餐补贴,一年下来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了。 就为了这份三餐补贴,相宜放弃了在食堂吃饭,而选择自己买菜自己做。 有时候没空回教师宿舍做饭,相宜就会提前准备好便当。 这天,他开完一个简短的教师会议,拿着便当想去老地方——办公楼后方一个有些落败的欧式圆亭里吃饭。 可当他走到圆亭前,却发现圆亭里已经靠了一个人。 而且还是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又走近两步,真的看清对方模样的那一刻,相宜甚至觉得自己的脑袋开始疼了。 这个地方因为靠近真理庭校区的边缘,平时是没什么人来。 相宜已经在这个地方吃过几次饭了,之前都没见过有人…… 站在台阶前,看着圆亭里那靠着廊柱似乎又在睡觉的美少年,相宜有些想调头走人了。 可他到底还是走得不够果决。 他刚生出这样的念头,圆亭里靠着廊柱打瞌睡的青年就已经睁开了眼。 无论看多少次,青年那双浅色的眸子在缓缓睁开时,都漂亮得有种近乎妖异的吸引魔力。 不过这一次青年的反应和上一次有些不同了。 浅色眸子静静地看了一会面前的空气,然后便像是寻着什么,直勾勾地打过来,直接锁定相宜…… “咕噜噜。” 一道很轻的声音。 但在安静的校园角落里,稍微显得有些响亮。 相宜反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从青年肚子里传出来的。 而对方的视线。 也直勾勾地,不偏不倚地,牢牢锁定了相宜——手里拿着的饭盒。 刚刚热过的普通家常菜,这会正散发出一种强烈的,足够蛮横霸占他人嗅觉的香气。 ——也正是加热过的饭菜味道有些明显,相宜才会离开办公室到外面来吃。 此刻青年的视线就这么一转不转地定在他手里的饭盒上。 良久,或是因为他久久不动,那黏在饭盒上的视线才终于纡尊降贵地抬起,赏给了他一眼。 漂亮的唇瓣没有漆黑,但硕大的“给我”两个字,就明晃晃地写在那双清冷的浅色眸里。 理直气壮。 理所当然。 仿佛她想要——旁人就该毫不犹豫、毫无延迟地双手将东西奉上。 仿佛她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与他人的相处方式。 “咕噜噜。” 又是一道有些相似的声音,这次是从相宜身上发出来的。 相宜可不像圆亭里的青年那么……声音一响,他便不受控制地红了脸,稍稍有些尴尬。 不过他也注意到,在他肚子叫起来的时候,圆庭里的长发青年歪了下脑袋,视线也跟着落到了他的肚子上,好像是有几分……好奇? 相宜:“……” 你在好奇个什么。 你的肚子刚刚不也叫了吗? 内心的小小吐槽是不会被他人听见的。 但相宜站在原地迟迟不动,那双浅色眸子却是看得清晰。 于是她又开始盯着他了,而且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仍旧没有言语,仍旧是那样明晃晃的“给我”。 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不知过去多久,再次听见双方身体发出来的报告饥饿的声音,相宜深呼吸,压下内心种种情绪,重新摆出了一个温和友好,十分包容的笑。 他捧起饭盒,琥珀色的眼眸里还是流露出丝丝无奈:“要不要,一起吃?” 第3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3 # 三 真的一起坐下吃饭后,相宜发现眼前的这位长发同学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以相处。 相反,对方身上还有种和其他艾瑟伦学生完全不一样的天然气质。 ……好吧,相宜也说不清对方这个状态究竟是所谓的天然,还是纯粹因为没睡醒所以显出的倦怠懵懂。 但总之对方异常好说话,也完全没表现出什么小姐少爷脾气。 相宜将筷子掰成两段递给她一截的时候,她看了两眼,一脸平静地接过了,然后继续盯着相宜手里的饭盒等他分配饭菜。 显得有些乖。 在这个学校里,像这么乖的学生可不多见了。 相宜莫名生出了几分“老教师”的欣慰,在分菜的时候也抱着这种关爱小辈的心情,给她多分了些肉。 动筷时,相宜观察了一下青年的表情。 他自认厨艺还是可以的,毕竟也自己做饭这么多年了…… 但不知道他做的这些家常饭菜,对于常年都吃高级厨师定制菜肴的贵族学生们来说,能不能入口。 ……应该是能吧? 相宜看着青年吃了几口饭后,完全没有什么变化的表情艰难揣测的。 对于碗里那些饭菜,青年就跟喝水一样没有露出喜欢或是不喜欢的情绪,对于荤菜素菜也是雨露均沾,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偏好…… 看是看不出什么了。 相宜想了想,试探着主动开口:“你刚才是在睡觉吗?” 唐今顿了顿,嗯了一声。 见她应了,相宜更加大胆:“可是这里离学生宿舍和教学楼还挺远的,怎么会选在这里睡觉呢?” “这里好睡。” “……”相宜坚持着继续问:“为什么不回宿舍睡呢?” 艾瑟伦学院的学生宿舍,可不是外面那些一栋楼里住好多个学生,好几个学生挤一个房间的宿舍。 而是直接在校园里建了高档小区,每一个学生都住至少三室一厅的单户宿舍。 对于一些身份更贵重的学生来说,他们在学校里甚至有自己的单栋别墅…… 总之,如果是想睡觉,回自己宿舍里睡绝对可以获得最好的睡眠环境。 对于相宜提出的这个问题,青年似乎也没有过多防备,只是淡淡地描述事实:“晒不到太阳。” “啊?” 唐今看了他一眼,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晒不到太阳。” “……不可以去阳台吗?” “太晒了。” “屋子里?” “太暗。” 相宜全速转动脑子勉强理解了一下,“你睡觉一定要有恰到好处的太阳光线吗?” 唐今多看了他一眼。 冷色眸子总算较之前有些变化了,微不足道的变化,疑似是因为他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嗯。” 相宜:“……” 相宜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睡觉必须有太阳光的。 你是什么向日葵宝宝吗,不见太阳就不睡? 相宜很平静地问:“那你晚上怎么办?” “不睡。” “……” 他竟然已经不觉得意外了呢。 难怪他好像每次见她,她都在睡觉。 有种好笑又不知道该不该笑的感觉,相宜猜测:“你很怕黑吗?” 没有光就不睡觉了。 相宜等了一会却没有听见回答。 他疑惑地扭头看去,就直接撞进了一双冷淡的浅色眸里。 青年或许是又开始犯困了,撑着一边脸颊懒懒看他。 可这一刻那双眼睛看来的感觉,像是一瞬褪去了乖巧伪装,毫不遮掩暴露獠牙的冷血猎食者。 从那双冷色眸里丝缕流露的,非人般的冷漠与尖锐,才是对方天然外皮下真正的本相。 他的探究该适可而止了。 那双眼睛里有这样无声的警告。 相宜抿唇,小声说了一句“抱歉”。 不过对方这样的反应也正好佐证了他的猜想。 害怕,黑暗吗…… 相宜垂眸,掩下了眼底思索。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没再说话,安静吃完了一顿饭。 相宜收拾了一下碗筷准备走了,起身前又看了眼旁边唐今。 如果说,她刚才是那种盘踞在树干之上,冷眼俯视着树下猎物的冷血巨蟒。 那现在她就又变回了吃饱饭,瘫在草地上懒懒晒太阳的胖宝宝蛇状态。 真的很乖。 配上她那张精致漂亮到像天使一样的脸,谁又能忍住不被其吸引呢。 不过外表越完美的东西,往往内里越是危险。 相宜在心里叹了口气,试探着问她:“待会要去上课吗?” 胖宝宝蛇眯眸看着从树叶间漏下来的太阳,“没课。” 没课? 相宜惊讶,“可是上周三你上了我的课呀。” 今天也是周三,按理她待会应该有一节他的课的。 他的课? 唐今歪头瞥了他一眼,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才终于想起他说的是哪一天,“我先睡觉,你才来的。” 她先在那个教室里睡觉,然后他才过来上课的。 相宜:“……” 好吧,原来是这样。 ……不过她刚刚看他的那个眼神,是刚才压根就没认出他是谁吗? 都没认出他就吃他的饭…… 有点亏啊。 今天的几样菜可都是他最喜欢的几样。 他还特意给她多分了一些…… 心里默默扎小人,但相宜当然也是不敢指责她什么的,“午休时间快过了,我先走了……你继续睡觉吧。” 说罢,见唐今没有什么反应,相宜拿起饭盒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迅速离开了这里。 回到办公室,相宜休息了好一会,灌了好几口果汁才勉强把被坏学生强行分走了最喜欢吃的饭菜的那点小怨气给压下去。 但是。 当时间差不多了,相宜拿上教案准备去上课的时候。 居然又在办公楼下看见了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的唐今。 本来他是想装作没看见直接走过去的——他这次也确实这么做了。 可是走出没一会,相宜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着那不知为何跟了上来的唐今,沉默良久:“你跟着我做什么?” 长发青年顶着那张异常好看的脸,语气平平:“你的课,挺好睡的。” 言下之意,她要跟着他去他的课上睡。 相宜:“……” 相宜:“真有那么好睡吗?” 唐今居然还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点头:“嗯。” 她直接睡了两节课一次都没醒过呢。 相宜攥紧了手里的教案,有些恼羞成怒了,“不要当着老师的面说他的课很好睡啊……” 唐今挑眉,疑惑歪过脑袋。 相宜都开始恨她那双眼睛为什么这么会说话了。 那双清透漂亮的大眼睛里就这么明晃晃地写着一行字: 可你的课好睡,这不就是事实吗? 怎么还不让人说呢。 第4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4 # 四 郁闷归郁闷,但最后相宜也只能按下心底磨刀霍霍的小恶魔,带着唐今去了教室。 而大概似乎或许是他的课真的很好睡。 上课铃响起后五分钟,相宜在讲课的间隙朝教室后排瞥了一眼,就见前不久还坐在窗边盯着窗户外发呆的青年这会已经趴了下去,只留给他一个黑漆漆的头顶。 心里的郁闷愈发加重了。 好在,往台下一瞥,也还是有那么一两个学生在认真听课的,相宜丢掉那些多余的情绪继续讲课。 时间一晃而过,下课铃响起,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相宜看着还趴在后排的某人,在直接离开和过去叫人两个选项间纠结了一会,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次叫人就没有像上次一样,被当成不令人愉悦的空气掠过了。 相宜轻轻戳了一下唐今的胳膊,见她抬起脑袋,好心提醒她:“待会不是我的课了。” 清醒还需要几秒钟的时间,唐今嗯了一会,好一会才将视线移到了他身上,“你去哪?” 相宜:? 怎么,难道还打算跟着他一起转移教室继续睡吗? 他的课就真的有那么好睡?! 相宜深吸了一口气,“我今天没有课了。” “啊。”唐今张口毫无感情地“啊”了一声,相宜也判断不出她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下一刻她就神色平淡地问了:“那你什么时候有?” 相宜:“……” 相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话语里都不免带上了几分情绪,“要不要把我的课表给你啊?” 唐今靠着身后椅背,懒懒将视线移向窗外,“嗯。” 交上来吧。 一副理所应当,仿佛给予相宜什么荣耀般的模样。 相宜:“……” 心里的小火苗已经旺盛到烧进了眼睛里。 如果唐今这会抬眸看一眼,恐怕也能瞧见相宜眼里那点小怒火。 但她没看。 她在盯着窗外阳光里的浮尘发呆呢。 许久,相宜只能在心里默默跟自己说,莫生气,莫生气,你若气死谁如意…… 学生不懂事,不要跟他们计较。 如此反复劝慰了自己几句,相宜才重新端正好为人师表的心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微信,我发课表给你。” 窝窝囊囊,气气闷闷的。 而唐今又发了两秒钟的呆,才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直接放在了桌上。 “……”什么意思,加好友都要让他自己操作吗。 相宜真的很想现在就掉头走人。 但他看了一眼唐今身上代表权贵子弟的艾瑟伦学院制服,又看了一眼她那张在金色阳光精致得如CG建模的完美脸蛋,还是拿起她丢过来的手机,默默开始操作。 一点开微信,满屏的红点就让相宜停顿了好一会。 没有虽然偷窥他人隐私的意思,但相宜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一些类似“公司”“董事长”“您打算怎么处理”之类的字眼…… 相宜赶紧点开二维码,添加好友将唐今的手机放回了她面前。 要给她备注的时候,他才想起他还不知道这个同学的名字。 “课表发过去了。”相宜挤出一个熟练到有点心酸的温和笑容,“可以告诉老师你的名字吗?老师给你备注一下。” 唐今拿起手机,扫了两眼微信里的满屏消息,才点开上面那个陌生的头像,发过去两个字。 唐今。 相宜将这两个字输入备注框里,也不想问对方知不知道他的名字了,主动把自己的名字打在对话框里发了过去。 收好手机,相宜看了眼外面正陆续朝这个教室走来的学生,“你要回宿舍吗?这个教室待会还有一节课。” 想到什么,他忽而压低身体凑近唐今,“那节课的老师嗓音比较大。” 不会很好睡哦。 未尽的话语里,透出促狭的笑意。 他弯腰时,胸前的深蓝色领带也轻悠悠地晃向唐今。 那双淡棕色的眼眸落入阳光里,仿佛一颗填充着金色蜂蜜的琥珀糖,在阳光下显现出极致温暖与柔和的色彩。 可是在那样的色彩里。 上挑眼尾所带出来的,那一丝似有若无如同狐狸般的狡猾,又在那样的温柔色彩中,挤溢出成熟、丰满,丝缕诱人的甜。 鼻尖闻到一种属于果汁气泡水的味道。 是唐今相当陌生,又好像曾经在哪里闻到过一两次的,非常廉价的味道。 只是意外地,并不难闻。 唐今注视着面前这个温柔好老师脸上的笑容,良久,浅色眸轻移,视线落到屏幕上那简单不过的两个字上。 相、宜。 她这才第一次,认真地,注视了一遍这个名字。 …… 次日,相宜拿着饭盒习惯性地去小圆亭吃饭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唐今。 依旧是熟悉的四目相对,依旧是情景重演般的沉默无言。 良久,相宜扯起嘴角,忍痛将今天的饭菜也分出去了一半。 不过他可没有那么好心了,分菜的只给了唐今标标准准的一半,没有再以什么关爱小辈的心态给她多分肉。 唐今也没说什么,好脾气地给多少就吃多少。 而接下来的几天,就像达成了某种无声的约定一样,每一天相宜都可以在午餐时分看见唐今……然后被迫给出自己的一半饭菜。 到后来相宜干脆开始做两份饭了。 就因为这个,月底计算伙食费支出的时候,相宜郁闷了好久。 然后默默选择了减少一些荤菜的购买,而用素菜去填充饭盒。 好在唐今也是个真的不挑食的,哪怕是大半碗的青菜只有很少很少的一点荤腥,她也都安静吃了…… 相宜欣慰又自我唾弃。 明明是被人白吃,他为什么还要担心白吃的人会吃得不开心啊! …… 新生入学的风波渐渐在校园里平静了,天气在这几天里也短暂转凉。 某天中午,天空忽而下起了暴雨,相宜看着窗外遮蔽视线的雨水,想着下午没有课了,便打算直接回宿舍去。 但走到一半,他又猛地想起什么。 等相宜拖着并不怎么情愿的步伐来到圆亭前,就看见了那正站在圆亭里望着雨水发呆的青年。 难得有一次来这边找她,她却不是在睡觉的。 ……是因为没有太阳吗? 相宜看了眼黑压压的天,又看回唐今。 倾盆雨水模糊了她的脸,叫人分辨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不过相宜还是能明显察觉到,她的心情并没有往日平和。 相宜走进亭子里,抖了抖伞上的雨水,“我送你回宿舍。” 青年侧过头来,浅色眸子即便是在昏暗的环境里,也透出一种冷色的质感。 “饭呢。” 她淡淡开口,却是丢过来这么两句话。 一口闷气顿时压在了相宜胸口上。 对于怀着好心撑伞过来接你回宿舍的老师,用这种对待下人保姆一样的语气吗?! 相宜真的有点生气了。 于是他生气地,用有些硬邦邦的语气说:“没做。” 未来三天学院放假,他下午又正好没课可以提前半天休息,就没有准备便当。 原本想着她应该也会回家去的…… 但以防万一他还是过来看了一眼,结果一番好心就像他的教师证一样,被毫无感情地一脚踩过去了。 虽然也没期待过十几天的投喂,就能让艾瑟伦学院里这些权贵子弟对他生出什么感恩心…… 但这么冷漠还是让相宜有些难受。 他在这边闷闷冒着怨气泡泡,那边唐今却压根没觉察出他的语气有哪天不对。 也或许是觉察出了,但没兴趣思考原因。 她抬脚朝相宜走了两步。 平日她不是躺着就是趴在桌上睡,这会难得站直了朝他走过来,相宜就发现她其实比自己还高一点。 背后阴沉的天色配上那双冷淡的浅眸,她走过来,相宜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唐今歪了下脑袋,像是没搞懂他躲什么,但也没问,只是依旧用那样的语气:“我饿了。” “……” 所以呢?跟他有什么关系。 ——相宜很想这样回问过去。 但是。 最好不要。 或许是亭外的雨水飘了进来,打湿了他衣衫。 与那双浅眸对视,相宜便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寒意。 第5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5 # 五 继窝囊地给出自己课表,窝囊地被白吃了十几天后,相宜又一次窝囊地把人领回了自己宿舍,准备给她现场炒几个菜吃。 虽然这样就已经够窝囊憋屈了,但在炒菜前,相宜还得更窝囊地给唐今把身上的雨水擦掉。 今天的雨下得又急又猛,还刮着大风,即便相宜打了伞,这么一路走回来,两人的衣服也还是湿了大半。 相宜找来干毛巾,又去煮热水驱寒,忙活了一通回头却发现唐今还坐在沙发上没有动。 明明干毛巾都已经塞到她手里了。 她却还像个等人伺候的大小姐大少爷一样,坐在沙发上懒懒看手机。 雨水从她发丝间滴落,划过脸颊,又从衣袖间落下打湿沙发,她也没有半点要给自己擦擦水的意思。 真是…… 她是高贵小姐大少爷,那相宜就只能充当窝囊菲佣了。 走过去,也不管会不会得罪这位大少爷,相宜抽过唐今手里的毛巾开始给她擦头发。 他的动作难得有些粗暴,擦得唐今摇头晃脑的,眼眸也轻轻眯了起来,从毛巾底下朝相宜看。 大概是不爽他这样不到位的服务。 但相宜不管。 他的脾气这会儿也上来了,就逮着唐今狠狠地擦。 唐今原本舒展的眉头在他这样明显泄愤的动作里逐渐拧起。 某一刻,她突然抬手扯住相宜领口,一把把他拽了下来。 “唔!” 她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的,只是觉得不舒服了想打断相宜的动作,这一拽用的力气也就极大。 相宜衣领前两颗扣子直接被她扯掉了不说,人也被她拽得闷哼一声,狼狈地倾身过来。 他原本坐在唐今面前的茶几上,略比唐今高一个脑袋,现在被拽过来人就与唐今齐平了。 不过人拽过来了,率先进入唐今视野的却并非他的脸,而是他胸前暴露出来的大片还沾着雨水的肌肤。 也或许是光线的原因,那片肌肤白得有些晃人,让人下意识看过去。 并非他外表看起来的清瘦扁平,他大概有刻意锻炼过,胸前有非常漂亮恰到好处的起伏弧度。 发丝上的雨水滴落锁骨,顺着那略略饱满的起伏,流经肌肉上一颗并不起眼的小痣,流向那冒尖的颜色更为暧昧的地方。 他被那一滴雨冷得瑟缩了一下。 回神看向唐今,微微上挑的眼眸里显出了几分明显的气闷。 他平日装得好好老师,温朗笑起来的时候还不叫人觉得。 但这会不笑了,生气了,那双狐狸眼的形状就特别明显,眼尾就像是带着小钩子一样,有种说不出来的招人意味。 不过他自己似乎是没有察觉的。 他掰开唐今的手,丢下毛巾闷闷地坐到一边去给自己擦头发,不再理唐今了。 他转过去后,后颈上一道红痕异常显眼。 就是被唐今刚刚那一下给拽的。 他这会生气是理所当然了,可奈何他生气的对象并不具备共情这种理所当然的能力。 他突然走人,突然背过身去,唐今盯着他看了一会,见他迟迟没有要转过身来跟她道歉的意思,便也无聊地转开了头,盯着窗外的雨水发呆。 但过了会,又觉得外头的雨水还没有室内的人更值得看,视线又再次落回相宜背上。 说起来。 他今天穿的就是最常见的西装衬衫。 西装外套因为湿得彻底,这会已经脱了,内里的白衬衫也被雨水打湿了不少,紧紧黏在肌肤上,将青年优美漂亮的背肌勾勒得清晰可见。 仅从看待一件物品的角度评价。 他的身材很漂亮,宽肩,窄腰,臀部也是恰到好处的丰腴。 那肉眼可见算不上什么高级面料的西装裤,被一双比例完美的长腿修饰着,也有了几分专人订制的意味。 如果拿去做雕塑展,应该能收获不错的评价吧。 唐今的视线下落。 但如果要做雕塑,这个点就很难处理了。 在青年腰侧,稍微靠后一点地方,有一颗和他胸前一样扎眼的小痣。 刚好点在腰部最窄处的腰窝里,跟随着腰部肌肉的扭动而移动位置。 说不出来的诱人。 ——如果做雕塑将之变成静态,就没有这般风韵了。 唐今垂眸打量了一会,伸手去碰那颗小痣。 指尖的寒凉,与指腹压上后慢一拍传递过去的热意,透过湿透的衣衫,交杂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触感。 相宜被腰上突如其来的感觉弄得浑身一激灵,狼狈地回过头去瞪大了双眼,“你……你做什么?” 这一刻的慌乱似乎是真的。 唐今看了一会他的表情,视线又落回自己手上,似乎是在思考刚才那种触感。 片刻后,她靠回沙发里,语调倦懒:“面料,好差。” 相宜微愣。 肉眼可见地,两抹红晕染上相宜脸颊,相宜气得牙都咬紧了。 抬头恶狠狠盯着唐今,唐今却已经又开始盯着窗外的雨水发呆,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心里闷得想要吐血,更想狠狠捶她一拳…… 但相宜不敢。 他还不想丢掉眼下这份对他来说已经是最佳选择的工作。 他只能狠狠地扭过头,凶凶地回怼:“真抱歉,老师是穷人,就只穿得起这种料子的衣服。” 是吗。 唐今瞥了一眼,看着他莫名通红的耳尖,又没什么兴趣地移开视线继续看雨。 没有等到她的任何回复,相宜愈发恼恨……以及羞窘了。 ……真的很差吗? 相宜偷偷扯了扯身上半湿的衬衫。 虽然是几十块的便宜面料……但他觉得还好啊,他穿着都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可或许是被唐今那一句话给影响到了,相宜开始感觉哪哪都不自在,就好像被身上的衣服给束缚住了一样…… ……可恶。 相宜丢下毛巾,闷闷起身去房间里换衣服。 其实他衣柜填得还挺满的,只是…… 看到衣柜里挂着的某些衣服,相宜这才想起什么,抿唇将那些衣服都推到角落里,找起家居服。 找到了,他又开始挑,开始偷偷尝试每一件衣服的触感。 ……明明都差不多的,也没有很粗糙很磨手的感觉。 或许小姐少爷的手就是跟他这种人不一样吧。 相宜郁闷地戳了戳衣服上的涂鸦小花。 好不容易,从衣柜挑出了一件还算可以的衣服,相宜刚准备换上,身后就突然传来两声咚咚的敲门声。 手指一紧,相宜下意识关上衣柜门回头。 房间门居然没有关上,那不知何时起靠在门框边的青年淡淡收回敲门的手,平静望着他。 “……你走路怎么没声的。”相宜挂出温和的笑来,“怎么了?有事吗?” 唐今歪头靠着门框,“我饿了。” ……来催饭了这是。 相宜无语又无奈,走过去把她往外推,“好了好了,我换个衣服就去给你做,马上!” 说着,卧室门砰的一声在唐今面上合上了。 唐今又盯着房门看了两眼,再度回到客厅坐回了沙发上等饭。 好在,换完衣服后相宜很快就出来了,手脚麻利地就给唐今摆上了两菜一汤。 看他把菜摆上来时情不自禁叉腰的样子,似乎还很骄傲。 但等给唐今端上饭后他反应过来了,又开始郁闷,拿着筷子直戳碗里的米饭。 ——身为老师却跟菲佣一样伺候大少爷学生,还被大少爷学生白吃,他还在骄傲个什么劲啊。 但也不能郁闷太久了。 已经被白吃了,自己再不赶紧多吃两口就真的亏得彻底了。 于是相宜加快了吃饭速度,努力争取吃得比唐今多。 唐今是不会管他在想什么的,只安静吃自己饭。 吃到一半时,对面的相宜忽而轻咳了一声,“你刚刚……没有看见什么吧?” 唐今抬眸看他。 浅色眸子清凌凌的,将他的身影映得异常清晰,“看见什么?” 相宜颤眸避开了她的视线,“……没什么。” 他奇怪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而唐今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两三秒后,也平静收回,没有追问的情绪。 相宜盯着碗里的米粒出神。 应该…… 没有看见吧。 第6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6 # 六 吃过饭后,相宜自觉且窝囊地开始收拾碗筷。 而某个大少爷自然就是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一个人收拾了—— 哦不对。 某个大少爷根本就连眼神都没赏给他,垂眸看着手机,冷白的指尖在屏幕上敲敲点点,像是在给什么人发消息。 是公司吗,还是…… 相宜想着之前在她手机里见过的那些联系人,思索着。 …… 虽然心里有些怨气,但相宜还是很快收拾好碗筷,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出来前他还有些纠结,现在饭吃完了接下来该怎么处理这位大少爷…… 结果他一抬头,发现餐厅里早已空空荡荡,某个大少爷早就不见了身影。 相宜有点不敢置信,他拉开每个房间的门都看了一眼,甚至把衣柜床底这些能躲人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才终于确认。 某个白吃他饭的大少爷,在吃完饭后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在他还在洗碗的时候就直接走人了。 就直接走人了?! 一口郁气涌上胸口,让相宜有了种想要撞墙的感觉。 但撞墙不会好受,反而是一头撞在棉花墙上更加郁闷。 ……太可恶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白吃人家饭,一声感谢不说就算了,招呼都不打趁主人家还在洗碗的时候就走人…… 可恶。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内心的恶魔小人已经开始咆哮喷火,就连天使小人这次都托着脸颊忧愁地拧起眉毛,说“她怎么能这样啊”。 如果怨气可以具象化,相宜周围的领域现在绝对已经成了暗黑领域。 在心里抓着某个大少爷幻化成的Q版小人,让天使、恶魔小人齐上阵混合双打了一会后,相宜才终于好受一点。 正打算继续对心里的大少爷小人实施酷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相宜下意识地跑到阳台去,往楼下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运,某个大少爷居然刚好还没有走。 不过…… 方才的暴雨这会已经小了许久,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一片,相宜的宿舍在21楼,从阳台往下看,实在很难看清每个人的模样。 但楼底下如此夸张的场面他还是能看清的。 暗色雨水里,相同外观的黑色轿车排列整齐,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们静默无声举起黑伞,形成一条供人通行的通道。 黑伞连接相当紧密,相宜完全看不出伞底下的人究竟走到哪里了。 直到保镖们收起雨伞快速无声地坐上车,他才恍然回过神。 ……有必要这么浮夸吗。 相宜给离去的车队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 跟你们有钱人拼了/小刀/小刀/小刀。 …… 拼了是不可能拼的。 相宜只是从冰箱里默默找出两块姜和一个土豆。 明天就给大少爷做道美食——姜丝炒土豆丝吧…… 心里的恶魔小人已经开始叉腰狂笑了。 一想到明天大少爷吃到姜丝炒土豆丝时会有的反应,相宜心里就有种莫名的被救赎感,那股郁气都消散一空,整个人幸福得如同泡进了温泉。 带着这样强烈的幸福感,相宜这一天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相宜一洗漱完,就兴致勃勃地进了厨房开始邪恶切姜丝。 他改变主意了。 他不做姜丝炒土豆丝了。 他要做土豆丝炒姜丝。 哐、哐、哐。 厨房里响起的每一道切菜声,都是窝囊教师对于没礼貌坏蛋学生的反抗。 直到一盘极具欺骗性的,色香俱全的土豆丝炒姜丝出炉装盘。 直到相宜换了一身衬衫西装带着两个大饭盒,心情愉悦地去了办公楼,推开办公室大门。 却连一个同事都没有看见的时候。 他才蓦然反应过来。 ……等等。 今天。 是不是放假来着? 相宜前一刻还愉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良久,仿佛年久失修的木偶缓慢拧动脖子的声音,相宜一点点低头,盯住了自己手里的两个大饭盒。 ……不能浪费粮食。 这两盒饭,都已经够他吃一天了…… …… 唐今正坐在办公桌后给秘书递上来的文件签字,摆在一旁的手机就突然响了一声。 唐今拿起手机,屏幕上一个没有备注的联系人给她发来了一个滴血小刀的表情。 点进去正打算看看是谁,进入聊天界面的时候,对方却已经撤回了刚才发的那个表情。 不过撤回消息的上方,就是对方之前主动发来的名字。 相宜。 唐今复制了一下,把这两个字填入备注框,打开免打扰重新将手机扣回了桌上。 …… 在郁闷的假期里充分发酵了三天三夜,已经彻底黑化誓要报复不讲礼貌坏学生的邪恶教师相宜,在重新上课的第一天,就再次做了一盒土豆丝炒姜丝。 等到午休铃声响起,他就带着饭盒迫不及待地去了小圆亭。 但意外地,今天的小圆亭里并没有任何人,相宜坐在圆亭里等,等到午休时间都快结束了也没看到任何人来。 下午去教室上课的时候,也没有在教室后排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 接下来的一整周都是这样的。 心情从一开始疑惑变得不安,度过周末新的一周却依旧没看见某位大少爷出现的时候,事态失控的焦躁烦闷感便占据了全部。 相宜好几次点开唐今的对话框想要发去消息,可话语敲下又被删除,最后他都将手机放了回去。 他该怎么给对方发消息呢? 直接问对方怎么不来圆亭了,怎么不来上他的课了吗? 可是…… 他为什么要这样发? 他们有很熟吗? 他们根本就没有那么熟。 而且她更是那种性子,就算他发了消息她多半也不会搭理,甚至会直接把他好友删除也不一定…… 相宜攥紧了手机。 不能发。 如果…… 如果她真的已经厌烦了,这就是最后能跟她产生交集的办法…… 绝对不能被删掉好友。 相宜盯着屏幕上那干净至极的聊天界面,琥珀色的眸子少见地有几分晦暗。 “相宜?” 肩膀忽而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相宜回神,下意识弯唇露出一个笑来,“……组长?” 女教师端着保温杯在他桌边停留,“你没事吧?我看你最近好像有点心神不宁啊?” 相宜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组长,我……” 相宜刚来学院的时候,女教师带过他一阵,对他的情况也就稍微有一些了解。 想起前段时间刚好放假,相宜应该是离开过学院了,不由得问了一句:“是不是你妈妈那边……” 相宜顿了顿,很快摇头否认,“不是的,就是最近来上课的学生有点闹,弄得我头疼。” “这样啊……”组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妈妈没事就好了,学生嘛,他们想闹就闹,你不用管他们,讲好自己的课就行。” 相宜点了点头。 组长也没跟他聊太久,端着杯子坐回了自己位置上。 相宜翻过手机,看着漆黑的屏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7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7 # 七 虽然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新的一周,相宜还是准备好了两份饭菜,在中午的时候带去了小圆亭。 而这一次。 老天似乎终于愿意让他如愿一次了。 看着圆亭里的那道身影,几天来压在心底的烦闷躁意一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后骤然如愿,近乎脱力的轻松感。 但此时此刻还不能完全放下心。 相宜垂眸调整了一下表情,悄声走过去放下饭盒,也没有喊人,只是打开自己的那份饭直接吃了起来。 没一会,身侧落下一道阴影。 靠着廊柱睡觉的青年醒了,这会停在了他旁边的另一个饭盒前打量。 打量完,也不用他招呼,她自己就坐了下来。 半点没打算跟他客气的意思。 相宜唇角勾了勾,心里最后那点不安也化去。 看来,对方之前之所以突然消失,并不是他想的那样了。 相宜将手边另一份餐具递给她,轻咳一声像是要化解尴尬,“你上周没来学校吗?” 唐今接过餐具,懒懒过了两三秒,才“嗯”了一声。 相宜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会,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天的唐今似乎比以往还要更为懒倦几分…… 看着似乎对周围的人事物愈发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但饿,肯定还是会饿的。 相宜看着她细嚼慢咽像是对今天的饭菜没有胃口,但又完全没停下过筷子的模样如此肯定。 想了会,相宜试探着开口:“你回家了?” 唐今慢慢咽下嘴里和土豆条混在一起的姜块,终于被这姜块刺激得打起了两分精神。 她掀起眸子,被清冷瞳色衬得格外幽深的瞳孔没什么感情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像是早已看穿他究竟想要问些什么。 良久,在相宜被她看得都不自觉回避视线的时候,她丢出了一个回答。 “医院。” 竟是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相宜讶然,“你生病了?” 唐今又垂下了眸子继续吃饭。 相宜却好似被她这两个字打开了什么开关,忧愁地拧起眉毛,小心翼翼问:“是感冒吗?因为那天淋的雨?” 唐今撑着脸颊没有回答,相宜就当她是默认了,眉头愈发拧紧,“那你现在好了吗?” 看她这副困倦又没胃口的样子,似乎还病着呢。 她不答话,相宜的话却不免多了起来,“这段时间天气转凉,最容易感冒发烧了,你……” “你身上穿的衣服也太少了,现在有太阳不冷,但到晚上你这样肯定会着凉的,你还有衣服吗?要不要回宿舍去换一件?或者,让别人给你送过来?” 看到生病学生就不自觉开始进入教师身份,关心起学生来的相宜碎碎念了好一会。 抬头一看,却发现唐今压根没有搭理他的打算。 而且他隐隐觉得,唐今刚刚撑在脸颊边的手这会往上移了一寸,更靠近耳朵了,似乎是觉得他的声音烦人。 相宜:“……” ……幸好今天做了姜条炒土豆条。 诚然,他在她吃饭的时候念叨确实有点打扰人,可是他说了这么多,她稍微嗯一声应付他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她现在吃的可还是他的饭! ……还是那句话。 幸好今天做了姜条炒土豆条。 想到这样,相宜默不作声悄悄观察了她一会,却发现她只是一脸平静地吃着菜,完全看不出有没有不小心吃到姜条。 心里一下更闷了。 闷之余相宜也忍不住怪自己怎么又多管闲事,明明这个学院里的学生就不需要他的关心…… 眼前这位没礼貌白吃大少爷更不需要。 可幽幽盯了唐今好一会,在她终于放下筷子的时候,相宜还是问了一句:“你的病好了吗?现在还要不要吃药吗?” 没别的,他只是不想大少爷淋雨生病这事最后影响到他。 毕竟那天她是在雨里被他领走的。 如果他不领走,大少爷叫人来接她说不定还不会淋雨生病呢。 但他已经领了人,她也已经淋雨感冒了,他总要确认一下她的病现在有没有好。 要是没有好…… 万一她背后的家族或者集团或者公司国家要追责什么的,他总有个心理准备。 ——丢掉工作从此只能流浪当乞丐的心理准备。 而这一次,对于相宜的问题,唐今总算是赏给他一个眼神了。 冷的。 相宜:“……” 本就郁闷的内心被这一个眼神轰然引爆,“新仇旧恨”在这一刻里齐齐涌上心头。 相宜冷了脸,语气硬邦邦地开口:“头转过来,给老师检查。” 唐今:? 疑惑的问号出现在唐今头顶。 相宜确实有一刻的心虚——他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句式跟轻松能让他丢工作的大少爷说话的。 但很快心里的小火苗压过了这份心虚,相宜起身,又俯下身,托着唐今的脸颊将自己的额头印了上去。 先注意到的,并不是额头紧贴时,感受到的从对方额头上传递过来的温度。 而是那双近到看不清后,反而愈发觉得清冷晃眼的浅眸。 ……真的很漂亮,模糊视线里能感知到的眸色的光晕,比相宜能想象到的任何宝石的模样都要漂亮。 而且。 睫毛也很长。 如果不是性格实在太恶劣了一点,简直就是天使一样的存在。 相宜刚这么想着,脖子上便蓦然传来一股冷意,冷得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生起了鸡皮疙瘩。 修长的脖颈绷紧,浑身都进入警戒状态。 但让人感到意外地是,那样冰冷的手指停留在他颈间,指腹微微压着他颈侧跳动的血管带来些许不适,却没有再进一步地掐住他喉咙将他甩开。 相宜眼眸微敛。 片刻后,他缓缓直起身。 蜜糖色的眸子不含半分攻击性地将唐今身影接纳。 他轻哼一声像是还在生气,但下一刻就弯起唇。 暖色眸中泛出的,如水般温和无声的柔意将她拥簇,上勾的眼尾又跳出无人能说得清,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惑人。 “看来确实已经好了。”他轻轻说,语调放得慢。 好像只是纯粹地,在为她这个学生的病好了而感到开心。 …… 是不是真的在为了她的病好感到开心没人知道。 唐今只知道,在相宜说完“这种天气最容易感冒”后没两天,相宜就在自己上课的时候咳了起来。 说话语调虽然还似以往般温柔如水十分好睡,可是嗓音却比平时哑了好几个度,讲课讲着讲着还会突然咳嗽。 唐今靠在椅背上发了会呆,在前方再次传来相宜控制不住的咳嗽声时,起身,在一众人的注视下离开了教室。 而讲台上戴着口罩本就咳得厉害的相宜,在看见她离开后,咳嗽也愈发加剧。 好歹也被白吃这么久了,他当然一下就能猜到唐今是为什么离开了。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担心他的咳嗽,就跑去给他准备药啦。 她离开,只是因为他的咳嗽影响她睡觉了。 对于他为什么咳嗽,他咳成这样会不会难受,她是不会有半点关心的。 相宜抿唇,撑在桌上的手指慢慢蜷缩着,紧攥成拳。 第8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8 # 八 中午时分,相宜还是带着饭盒去了圆亭。 看着圆亭里,那听见他咳嗽也没有半丝神色变化的唐今,相宜胸口跟堵了棉花一样,一阵闷涩。 可那点窝囊气还没生起来,就因为感冒发烧带来的不适自己蔫了下去。 又咳嗽了几声,相宜将饭盒推到她面前,嗓音较上午讲课时更为沙哑,“我感冒,就不跟你一起吃了。” 不过大少爷应该也不会在意他陪不陪她一起吃。 相宜调整了一下面上的口罩,喉咙里干涩的疼痛让他连发声都变得有些困难,好不容易才又挤出一句话: “你吃完饭把饭盒放在这,我晚点过来拿。” 对于他的这番话,唐今没有什么反应,一双清色的浅眸低垂,眉眼间满是缺少睡眠的困倦。 相宜抿唇,也不期待她能说出什么人话了,放下饭盒起身离开。 晚些时候相宜再去圆亭里的时候,果然只看见了一个被放在那的饭盒。 “咳咳……” 又上了一下午的课,相宜这会说话都跟吐气一样了,嘟囔的声音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在说些什么。 “没良心的……咳咳咳……” 接下来的几天相宜都没再去过圆亭。 因为实在病得厉害,再又坚持上了一天课,临到周五,相宜还是请假了。 ——请假一天,损失一天的工资,这是他能接受的底线了。 要不是嗓子已经实在哑得说不出话了,他连这一天的假都不想请。 相宜裹着毛毯靠在沙发里,一边喝着姜茶一边往脑袋上敷退烧贴。 艾瑟伦学院是有校医院的,是专门为学院师生开设的私立医院,对于一些急性病或者普通的发烧感冒都能治,收费也并不昂贵。 但不贵不代表免费,毕竟是私立医院…… 请假一天已经损失了一天工资了,再去医院花钱,那相宜真的要心痛到滴血了。 好在以前还是囤了一些感冒药的…… “咳咳咳……”相宜又没控制咳了几声,人也有些没劲地躺进沙发里窝了起来,一张清隽俊美的脸都被烧得通红。 仔细想想,还是得怪某个白吃大少爷,害得他上个月的伙食费严重超支…… 现在,确实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去看病了…… 相宜看着手机里显示的银行卡余额,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混沌朦胧,没有什么聚焦。 好一会,相宜放下手机,将身上的毛毯慢慢裹紧了一点。 被白吃了这么久,也不要求大少爷回报他什么了,要是可以在这个时候来给他送盒退烧药就好了…… 脑袋烧得好难受。嗓子怎么会这么痛的…… 烧到四十度了吗? 不会烧傻吧…… 说不定已经烧傻了。 不然他怎么会想,那种大少爷来给他送药……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何时加大了,混合着风声与隐隐的雷声组成一支沉闷的催眠曲。 人像是被灌满了海水,手脚却绑着氢气球的空心石块,意识在黑暗里不断下坠,昏沉。 或许是生病让人变得脆弱了。 相宜鼻尖有点冒酸。 以后再也不给她带饭了…… 姜条都不给她带了。 要是没有做姜条炒土豆块,他现在还能,多煮点姜茶。 …… “叮咚。” 在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前,耳边忽而朦朦胧胧传来了一声铃响。 相宜眉心拧了拧,眼睛却没有睁开。 他有些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可一声是幻听,两声、三声,就不太像是了。 相宜挣扎着睁开眼,茫然看向大门的方向。 好一会,在铃声再一次响起后,他掀开毯子起身过去开门。 同事吗…… 他在学校里关系稍微亲近一点,有可能会来看看他的,就是办公室里的几位老师了。 相宜带着一点疑惑打开了门。 走廊里的灯光应声亮起。 外面的雨下得实在太大了,眼前一盏两盏灯亮起,门外青年的身后,也还是一片仿佛涂抹了灰霭般的昏暗。 一眼过去,什么都看不清。 就只能看见她这个人。 就只能看见,在灯光下,那双亮着如宝石般好看光晕的宁静浅眸。 雨声在这一刻似乎又变大了。 相宜愣了好一会,直到喉咙里干涩的痒意传来,他不受控制地咳嗽才回过神,狼狈地去找口罩,“你怎么……来了?” 一时也找不到口罩,他捂着嘴拘谨又局促地看她。 她没有说话,轻轻歪过一点脑袋,耳旁漆黑柔顺的发丝滑落,悠悠扫过锁骨。 相宜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突然有些不自在,心口也怦怦怦地乱跳充斥不安。 唐今垂眼看他。 和之前见过的,总是西装革履一副正经教师的模样不同,相宜今天穿着的只是居家睡衣,头发更是乱糟糟的没有梳理,头顶甚至有几根乱毛翘了起来。 像是扑进草丛里滚过一圈炸了毛的小狗一样。唐今莫名想到这个。 他明显是不习惯被她这样注视的。 苍白的唇微微抿紧,朦胧失焦的一双眸子垂了下去,漆黑纤长的睫毛像是跌落在地受伤的蝴蝶一样,不安颤抖。 他今日的脸色是苍白的。 偏偏眼下又从苍白里透出几分病中的红,漫出一种春桃般脆弱又惹人怜爱的色彩。 就像。 可以轻易摘取收入掌中。 尽情将之碾碎,成一滩春水。 唐今闭了下眼睛,几分一直压抑着的躁意从眉眼间显露。 相宜也有些受不了她这样的注视了,又咳了几声,撑着嘶哑的嗓子再次问了一遍:“你来做什么?” 他偷偷扫了两眼唐今的双手,手上并没有拎任何医药袋子。 ……会不会,在口袋里? 相宜又忍不住去看她的口袋。 不得不承认,尽管刚才还在心里讨厌她,可是看见她真的出现在门外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但是。 心里同时又有一种巨大的不确信感。 她真的是来看望他,给他送药的吗? 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可能。 但还是忍不住期待。 一双被烧得涣散失神的狐狸眼,都重新多出几分光彩,眨巴眨巴,朦胧着水雾充满期待地看着唐今。 更像狗了。 唐今是不会清楚他在想什么的,这会也回过神,压下心里那点躁动起来的情绪,将口袋里的东西扔给相宜。 相宜下意识接住,苍白的唇瓣刚刚弯起一点就感觉不对。 低头一看,手里的并不是什么退烧药,而是一支冷冰冰的录音笔。 再一抬头,是那双冷漠的浅眸,她的声音甚至比平时更冷。 “下雨,我睡不了,你录节课进去。” …… 不知过去多久,相宜剧烈咳嗽起来,眼圈被生生气红了一圈,“王八蛋咳咳咳……” 刚说了三个字相宜便彻底哑了嗓子,他恨恨看了唐今一眼就要关门。 可砰的一声不是门关上的声音,而是门被她一把按住的声音。 她皱眉看着他,好似还不理解他的反应。 “走咳咳……走开!”他撑着只能发出气音的嗓子喊。 她不为所动,眉心皱得更紧了。 相宜气得直接去掰她的手,眼眶红得愈发厉害,“我这个嗓子,怎么给你讲课……滚开王八蛋咳咳……” 第9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9 # 九 尽管已经被气得直接动手打人了,但最后相宜还是让唐今进了屋。 并不是他自愿的,而是他本来就烧得迷迷糊糊,唐今又上门给他这么一气,人情绪起伏过大,咳着咳着忽而就丧失了意识。 意识断线大概也就一两秒的时间,但等他回过神,人已经倒进了唐今怀里。 因为倒下时整个人是完全脱力的状态,唐今要接住他还不得不圈住他的腰,将他紧紧箍进怀里。 ……好歹是没有没良心到就这么看着他摔到地上。 相宜脑子里划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心里甚至还有点欣慰的感觉。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被PUA得不轻了。 然而不等他胡想乱想更多,唐今好像是烦了跟他继续站在门口僵持,一个弯腰将他打横抱起进屋。 相宜整个人都惊了一下,下意识抓住她肩膀,反应过来又连忙推她,“放咳咳……” 可嗓子实在哑得说不出什么话了,最后就只能这么瞪着眼睛被唐今抱进屋—— 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唐今,堂而皇之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地闯进他的屋子。 明明抱他也抱得四平八稳十分轻松,可一到客厅,唐今就把他丢进了沙发里。 像是一秒钟都不想再多抱他了。 摔进沙发里倒也不疼,但蓦然被丢下时的一震,还是让相宜心里刚刚升起的那么一点小别扭跟小感动一扫而空。 他在胡乱感动个什么劲啊。 都认识这位大少爷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性子吗? 相宜面无表情地看着唐今捡起录音笔,冷眸朝自己递来。 此时此刻,他甚至都已经生不出什么气了,只是再次用自己喑哑到只能发出气音的嗓子喊:“你看……我嗓子……能讲课吗?” 说完又咳嗽起来,连咳嗽声都已经嘶哑得不像话了。 唐今虽然无法共情他的情绪,但也不是个傻子。 垂眸看了他一会,唐今放下录音笔,将视线转向了窗外。 如丝如绵的小雨,遮天蔽日的暴雨,即便没有雨水天空也是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 像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整整三天了。 无论是在室内还是在室外,这样的天气她都睡不着。 想着之前有一次也是阴天,但却听着这个相宜的课睡着了,所以就过来打算找他录节课好回去睡觉。 结果偏偏在这个时候嗓子哑了。 困倦染上眼底,加之方才被男人那副无害模样勾起来的一点躁意,唐今走到窗前,良久,低啧了一声。 干脆去非洲待几天好了。 那边太阳光线充足。 唐今刚打算拿出手机通知人安排航线,身后就响起了一道声音。 “你……睡不着?” 唐今顿了顿,回头看去。 相宜已经又裹上了毯子,盘腿坐在沙发上,脸颊还烧着病态的红,看她的眼神莫名有几分闪躲。 唐今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还是嗯了一声。 “……很久没睡吗?”他又问。 很久吗? 唐今抬眸回忆了一下,“三天。” 相宜不敢置信地看她,“一次……咳咳……都没睡?” 他生病以后就没去过圆亭了,课上也没见到她,不知道她这几天到底有没有睡。 一次都没睡吗? 好像还是断断续续睡过一些短暂的觉吧。 但唐今懒得去算去数了,直接嗯了一声。 相宜微微睁大了眼睛,视线不免往她眼下扫。 ……好像真的有黑眼圈。 因为这张脸实在太漂亮刚刚都没有注意到。 “咳咳……”相宜又咳了几声,苍白干燥的唇瓣启合了几次,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讲不了课……给你哼歌……要不要?” 唐今轻轻眯眸。 没说话,但“哼歌有什么用”明晃晃地写在了眼里。 相宜没好气地瞪了她两眼,“我小时候,睡不着……都是我妈一哼歌,就睡了的……咳咳……” 他不解释了,干脆恶狠狠地瞪她,“过来……” 唐今换了一边歪脑袋,看了他许久,还是把手机又放回口袋里走了过去。 不过她刚打算拿起录音笔让他录,人就突然被拽倒在沙发上,相宜直接把她脑袋按到了他腿上。 唐今抬眸,他凶巴巴地威胁她,“不准录!咳咳咳……” 真把他当成什么哄睡工具人了吗? 这会给她哼哼歌哄她睡就算了…… 不准录音!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他莫名其妙的坚持唐今当然是理解不了的,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把她脑袋按到他腿上。 但…… 唐今侧过头。 穿得虽然是廉价面料的衣服,但枕起来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差。 就这样吧。 她也确实困了。 相宜见她闭上了眼睛,也收起了自己故作凶恶的表情。 “我会咳……你受不了就走。不准再来找我。”相宜别扭说了一句。 明显是想起之前在课上,因为他咳嗽打扰到她睡觉,她就直接起身走人的事了。 唐今没什么表情变化,“唱不唱?” 相宜:“……” 他实在没忍住掐了一下她的脸颊做报复。 唐今抓住他的手腕睁眼看他,相宜低哼一声,对上她冷淡的视线又心虚得用手指去遮她眼睛,“闭眼睛……睡觉。” 唐今没说话,这会儿也确实没什么心情再跟他浪费时间了,松开他的手再次闭上眼睛。 半晌,耳边真的传来低低的哼唱。 是哪首摇篮曲或者安眠曲吧,唐今没听过,只觉得调子很是温柔。 就像他平时讲课时那样,曲调涓涓如流水舒缓。 昏暗环境带来的躁意在流水中无声消融。 真的有用吗? 唐今听着那偶尔还会响起的,有意克制着的沉闷咳嗽声想。 …… 相宜慢慢移开了覆在青年眼睛上的手指。 青年的呼吸不知何时已经归于平缓,他试着戳了一下她的脸颊,她眉头微微拧动了一下,但没有再跟平时一样睁开眼,用那种漠然的,毫无情绪起伏的眼神来看他。 意外地,很好哄嘛。 相宜看了眼窗外朦胧的雨水。 之前看的天气预报说,这样的雨,似乎还要下两天呢。 相宜垂眸轻笑了笑。 他拿过旁边一个抱枕代替自己的腿,让唐今继续睡着,起身回卧室。 紧闭的房门隔绝了从浴室内传出的潺潺水声。 不过即便没有这扇门阻挡,冷水淋落的声音与窗外的雨声混杂在一起,也不会有人能分辨得清这两者的区别。 第10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10 # 十 唐今再次睁眼,是被耳边的咳嗽声给吵醒的。 她顺着声音看去,就见原本还让她枕着腿的青年这会已经歪倒进了抱枕堆里。 一张清隽俊美的脸被烧得通红,干燥起皮的唇瓣无意识张合着,从中溢出的呼吸微弱,又较平时更为急促。 他又咳了几声,眉心紧拧似乎极不舒服,但一双眼睛又紧闭着,仿佛陷入了噩梦般睁不开。 唐今清醒了一会,伸手过去碰他额头。 初碰上,指尖传递过来的热意便让唐今侧眸多看了一眼。 而或许也是贪恋她指尖的温度,那烧得糊里糊涂的男人在她手指碰过去后,也不自觉把脑袋往她手心的方向靠。 直到整个额头都躺进她冰冰凉凉的掌心里才作罢。 “有药吗?” 唐今抽回手,冷淡问他。 问了好几遍,他才有一点模糊的意识,哑声喃喃,“柜子……里。” 眼前能看见的柜子不多,唐今把几个柜子都打开看了一遍,总算找到几盒摆放在一起的感冒药。 但都是些解热清毒的普通感冒药,对于他现在的高烧派不上太多用场。 而且。 唐今翻过药盒,看着那上面标注的,只有一个月就到期了的药品有效期,对身后那位相宜老师的贫穷程度又有了一个新的了解。 艾瑟伦什么时候这么苛待教师了,让教师连盒好的退烧药都买不起。 唐今将药放回原处,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出去。 没一会,门口就传来了规律的敲门声。 …… 没有去医院,专业的医护人员们直接在相宜家里,用最快的速度给他挂上了点滴。 说到底他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发烧而已。 虽然四十度的高烧是有些危险,但检测过没有其他并发症后,这治起来就比较简单了。 一众医护人员确认了相宜的体温在逐渐下降后便陆续离开,只留下两位守着,负责监视情况。 唐今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看着平板。 平板是秘书给她带过来的,平时这个点她都会在住处处理事务,但今天她在相宜这边,秘书就给她把平板文件带过来了。 “明天的早餐需要给您送到这边来吗?” “嗯。” “好的,那明早七点我会让人将早餐送来。” 没有半点要过问相宜这个人是怎么回事的意思,在确认完唐今的需求后,秘书就带着一众人离去,屋子里很快只剩下了唐今跟两个守夜的医生。 当然还有沙发上昏睡着的相宜。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但窗外仍是漆黑一片,连零星的月光都瞧不见。 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唐今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良久,点开音乐软件,搜索起摇篮曲安眠曲之类的关键词。 连续听了很多首,却都不像是相宜哼的那首,困意自然也是没有半点。 “嗡,嗡。” 两声短暂的嗡鸣忽而从旁边的沙发上传来。 唐今偏头,看见沙发缝隙里亮起的微弱的光。 是手机。 相宜的。 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进去。 唐今伸手将那手机抽出来。 她本无意查看屏幕上的内容,但刚准备放下手机,手机就再次震了两下,屏幕上也跳出两条新的短信。 其中显示的发信方的名字,让唐今挑了挑眉毛。 她点开短信,手机跳出密码,唐今直接抓着相宜的手指纹解锁,点进短信查看。 是两条欠费通知。 发信方为庞蒂私立医院住院部和重症监护部。 庞蒂私立医院。 这是一家医疗界的“艾瑟伦学院”,是所有权贵们的专属私立医院,以其极为高昂的医疗费用,和足以与这高昂费用相匹配的顶尖医疗资源而闻名。 院内多个科室都有世界知名的医界大拿坐镇,且院内有独立的药物研究所,该研究所近几年推出的几种新型药物,创造了数次医疗奇迹,是所有病入膏肓之人向往的救赎之地。 当然,获得这救赎所需的费用,也是高得令人咋舌。 艾瑟伦学院的教师,即便是资历还不算高的青年教师,薪资也应该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了。 但如果把这笔数目砸进庞蒂私立医院,那几乎就连个响都听不见。 更别说还是砸进最为耗钱的重症监护部门。 唐今看了一下短信里显示的,相宜欠费的数额,总算知道这位好好老师为什么穷到连退烧药都买不起了。 也知道了他蓄意接近自己的原因。 从一开始“无意”掉下教师证的偶遇,到后面数次存心的接近,他的手段实在不算高明。 类似的人,类似的手段,她见过太多太多次,心中根本生不起任何波澜。 之所以没有直接处理了他,不过是因为他手段虽然拙劣,但还算有分寸。 饭菜做得还行,课也确实催眠。 反正也是无聊,便当闲来看一场戏。 而且…… 他似乎对她有着外人不该有的了解。 知道她的睡眠障碍,甚至能清楚地推测出她可能会在学校里的哪些地方睡觉,来制造偶遇。 做的饭菜都是普通家常菜却意外合她胃口。 身上廉价的果汁汽水味总让她觉得熟悉。 哼唱的那首曲子,明明没什么记忆,莫名又让她觉得在哪里听过。 是以前见过的人吗。 唐今不记得了。 不过。 如果他靠近她,只是想让她帮他解决医院的事。 倒没什么不可以。 庞蒂私立医院,如今本就是她名下的资产之一。 这段时间她过得还算轻松,帮他解决这件事,就当作是…… 戏剧落幕后,抛向戏台的赏钱吧。 …… 但是。 她这位好好老师能给她的惊喜,似乎比她预计的要多啊。 唐今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刚显示出来的一行新消息。 ——X:个不知道被多少人搞过的破烂货 ——X:都到网上来卖了还装什么贞洁烈男啊 第11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11 # 十一 ——X:都到网上来卖了还装什么贞洁烈男啊 唐今没什么表情地点开了这条消息,手机屏幕跳转进聊天界面。 顺着记录往上翻,是大量对方单方面发过来的消息。 一开始是夸赞,说些什么身材真好、真性感之类的话。 之后试探着提出加联系方式,约线下见面,甚至开出价格,说多少钱见面一次。 报价从几千一直提升到上万,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复,对方似是有些恼羞成怒了,便在刚刚发来了那两条消息。 光从这个聊天记录看,似乎也就是一个求偶不成气急败坏的寻常故事而已。 但是。 唐今无视了对方又发来的几条充满污言秽语的消息,退出了聊天界面。 屏幕上显现出一个账号主页。 名字和头像都很普通,无意义的可爱符号加上烂大街的小猫头像。 简介稍微不同凡响一点,八个字:只要给我打钱就好。 而就是这样一个看着平平无奇的账号,其关注者居然有四万多。 唐今顺着页面下滑。 映入眼帘的第一条帖子,便为唐今解答了为什么会有人关注这个账号的疑问。 被置顶的,点赞数量高达数万的帖子,是一张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照片。 画面里,侧对镜头没有被拍到脸的青年,上身穿着一件松垮的宽口高领白色毛衣。 下身。 却是一件过度短小,以至穿在青年身上都包不住肉,已经被勒成了三.角模样的毛边牛仔短裤。 青年跪.趴在铺着白色毛毯的沙发前,上身姿态慵懒,柔韧紧致的腰肢却塌得极低。 修长而带着微妙肉.感的双腿跪地并拢。 那几乎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圆白,与塌陷的腰肢一起,勾勒出一弯极度诱人的弧度。 其实仔细看看。 图片中的青年也没有过分暴露什么。 但那副被锻炼得极好的身体,所摆弄散发出的风情韵味,却是一下就勾得人心痒难耐。 唐今继续往下翻。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擦边账号。 账号的主人经常拍摄一些高露肤度的照片放上去。 通过第一张图片免费,之后几张必须付费才能观看的模式来赚取收益。 唐今往下滑了一会,手指忽而顿住。 这套图片算是露肤度比较高的一组了。 白色蕾丝组成的上下套装,穿在青年丰腴诱人的身体上。 纯洁。 与堕落夹杂温柔的浪荡交织。 极具反差,极具魅力。 这是青年近期发布的一组照片。 也是目前整个账号里,收益比较高的一组照片。 但唐今并不是被这账号里零星的那点收益,或者照片里的青年吸引了注意力。 她的视线停留在青年身上那套白色套装上。 白色。 唐今抬眸回忆了两三秒。 那天在他卧室门口看见,他匆匆关上衣柜门想要掩盖的,就是这个吧。 是衣服啊。 因为面料太过稀少,她当时瞥见一眼,还以为是丝巾发带之类的东西。 唐今垂眸看回手机上的图片。 半晌,指尖戳在图片的某个点上放大。 奶白的肌肤,被身上的白色套装衬得愈发皙白。 在胸前被灯光打得有些晃眼的地方,曾见过一次的漆黑小痣静静停留。 滑到下一张。 青年背身扭腰,被肌肉挤出的腰窝里,另一颗小痣就缀在哪里。 这么看,这颗小痣静止时的模样,似乎也不比动起来差。 …… “咳……咳咳咳咳……” 旁边突兀响起的沙哑咳嗽,打断了唐今思绪。 她偏头看过去,只见沙发里,面颊烧红的青年难受地拧着眉头,一双上挑的狐眼紧闭着不安颤动,一副欲醒难醒的样子。 唐今收回视线,在屏幕上划了几下,拉黑最开始那个恼羞成怒的匿名账号,删除聊天记录,退出软件,将手机放回了桌上。 调出秘书的联系方式,唐今将相宜的名字发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来送早餐来的时候。 秘书将调查到的,相宜的身世背景资料一并交给了唐今。 身世背景倒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道的地方。 唐今看着资料里,相宜少年时期拍摄的一张照片,歪了歪脑袋,终于是想起什么。 旁边的秘书也在这时开口: “根据调查到的资料显示,十年前,相宜先生的母亲曾在……前董事长的庄园里做过帮佣。” 秘书不着痕迹观察了一下唐今的反应。 见她几乎没有因为“前董事长”这几个字,而产生任何情绪变化,她才继续往下说。 “那年暑假,相宜先生的母亲向管家推荐,曾让相宜先生到庄园里做过一个月的短时工。” “负责的内容,就是清扫您当时所住的那栋阁楼。” 唐今将资料里那张照片单独拿起。 是他啊。 那个见她一个人住在阁楼里,就莫名其妙发善心,时不时给她带一些廉价汽水饮料来的。 那个望着她,对她笑。 就让她压抑的负面情绪不断翻涌的。 麻烦的家伙。 唐今摩挲着照片里,少年唇角无忧无虑的笑容想。 不一样了呢…… …… 相宜从昏睡中醒来时,屋子里已经没了唐今的身影。 旁边两个看守的医生上来给他检查,检查完了,又给他递上一直保温着的早餐。 相宜看着面前精致又丰盛的营养早餐,又看了眼旁边两位专业素质极高的医护人员,还有门口站着的那几位黑衣保镖。 ……真夸张。 是有钱人专属的夸张日常啊。 “咳咳……” 低咳了两声,相宜坐起身开始吃早饭,半晌,他问了一句旁边的人,“唐今同学呢?” 对方朝他笑了笑,却并没有作回答。 这就是不会跟他透露唐今行踪的意思了。 相宜也没再继续问,找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开始看消息。 锁屏界面并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 但点开短信,昨夜新收到的两条欠费信息就那么摆在那里。 应该是被看见了吧…… 相宜微微抿唇。 他并不确定唐今在看见这两条短信后,会有的反应。 可能会看在他这段时间的做的饭还算不错,哄睡工作也做得还行的份上,帮他解决医药费的事情。 也可能因为他的蓄意接近而对他感到厌烦,从此不再与他接触。 就目前而言,相宜当然是希望唐今可以是前一种反应。 只是解决医药费还不够,他更需要的…… 只有继续跟唐今接触,才有可能拿到。 然而。 这一次,上天似乎并没有眷顾他。 虽然安排了人给他看病治疗,但接下来的几天里,唐今并没有再来看过他。 这也就罢了。 本来他也不怎么期望唐今会来看他。 可是他等了好几天,等到烧都退了,也没有等到医院欠费被缴纳的消息。 重新恢复上课去教室,去圆亭,也都没有见到唐今。 同上次唐今不在学校里一直找不见她时的感受一样,相宜再次被那种事态脱轨的焦虑感所包围。 而且这一次,焦虑的感觉较上一次更为强烈。 医院那边已经不能再拖了。 思来想去,相宜试着给唐今发了几条消息,问她这几天是不是又不在学校,但发出去的消息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看着手机里再一次收到的催款信息,相宜焦虑地咬住了唇瓣。 他打开手里那个软件,把目前能提现的钱款都提了…… 但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临时再拍几组照片吗…… 相宜有一下没一下地掐着手指,眼尾因为强烈的焦躁与不安而隐隐发红。 “咚咚。” 办公桌忽而被人敲响,相宜下意识熄灭屏幕抬头。 第12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12 # 十二 “……詹老师?有什么事吗?” 相宜看向来人。 被叫作“詹老师”的男人大概三十来岁,五官平平瞧不出什么特色,但胜在周身气质儒雅,戴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一眼过去给人的印象十分不错。 对方是隔壁B组这学期新来的教师组长,相宜跟他打过几次照面,但也称不上熟悉,这会突然瞧见对方还是有些疑惑的。 詹老师推了脸上的眼镜,笑道:“这不是你们组的刘老师有事,让我帮他代节课吗?我这刚来艾瑟伦的,对A组B组的教学楼划分还弄不清楚呢,你们刘老师就说你今晚也有课,让我过来找你,跟你一块过去。” “原来是这样。” 相宜看了眼腕表,他刚刚一直在想事情,竟是没注意到已经快到晚上上课的时间了。 抬头抱歉地朝詹成天笑了笑,“稍等一下詹老师,我收拾下教案。” “不着急,还有时间。”詹成天在办公室里看了两圈,又将视线移回相宜身上,“相老师晚上是上什么课啊?” 艾瑟伦晚上一般是不上课的,除非是教师本人想多赚些讲课费,在正课外再开设一门选修课,且有一定数量的学生选修了,才会在晚上安排课程。 “现代艺术赏析。” “哦?这种课可不好上啊,没想到相老师还懂这些呢。” 相宜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走吧詹老师,快打铃了。” 詹成天点点头,拿上教案跟他一起往外走。 从办公楼到教学楼的路有些远,平时相宜一个人,走个十几二十分钟也就走了,但今天…… 看着身侧的詹成天,相宜还是打算挤出一点钱来去坐趟校园小巴。 但没想到,詹成天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笑着道:“没事,就走路过去吧,刚好也麻烦相老师带我熟悉下环境。” 相宜有些意外,但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他当然也不会硬要带着对方去坐小巴。 正准备回詹成天一句什么,耳边却又忽而传来对方轻飘飘的话语。 “而且。” “相老师不是缺钱吗?这小巴虽然快,但坐一趟可得十块钱呢。” 相宜动作微顿,很快又在对方偏头看过来之前恢复神色,继续往前走。 他缺钱的事倒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他们组长,还有几个认识的跟他久点的老师都知道他没什么钱…… 但是詹成天…… 刘老师跟他说的? 也不太对。 刘老师年近六十,在艾瑟伦学院待了都快有二十年了,一向是老师里嘴最严的那一批,不会随便把同事的事当作谈资往外说…… 相宜不由得想起一些传言。 詹成天作为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普通教师,这学期刚来艾瑟伦学院,却直接做了教师组长…… 一直都有人说他的身世背景并不简单,是学院里某个校董的亲戚,才能一来学院就当官。 如果真的是这样,通过学院,倒确实可以知道他的家庭背景,知道他很缺钱的事…… 但又为什么要知道他的事,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特意跟他点出来这件事? 思考只在转瞬之间。 相宜如平时一般弯起嘴角,做出无奈苦笑的表情:“怎么连詹老师都知道我很缺钱了?是我平时表现得太小气了吗?” “哪里,相老师平时落落大方的,一点都瞧不出缺钱的样子。” 詹成天推了一下面上的眼镜,“只不过……” 他瞧着还是那般文质彬彬的模样,但面上的笑容里又好像多出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深意。 “我刚好有位亲戚生了点小病,在庞蒂医院住院。” “前段时间我去探望他的时候,意外瞧见一个人跟相宜老师有点像,一时好奇,就找医院的人打听了一下。” “没想到还真是相宜老师。” 不等相宜对此表达些什么,詹成天便叹了口气: “听说相老师的母亲都成植物人好几年了,之前情况一直是稳定的,前段时间却突然出现脑干组织衰亡,只能紧急转进庞蒂医院……” “光是注射那种能阻止脑干细胞衰亡的最新型研究药物,就要好几万一天吧?” “相宜老师可真是不容易。” 看着身侧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却已经敛下了长睫安静不语的相宜,詹成天又笑了笑。 “不过相老师把母亲转进庞蒂医院,最主要的,还是想拿到庞蒂医院研究院里,那个脑组织相关的治疗名额吧?” 毕竟这植物人的脑干组织衰亡,能通过注射药物的方式来延缓,却不能通过这种方式根治。 脑干组织的损伤也无法通过这种方式逆转。 继续这么下去,就算拖慢了时间,相宜的母亲最终也只有脑死亡一种结局。 而唯一能改变这一切的,就只有庞蒂医院研究院里,那项据说是世界最前沿医疗研究的,脑组织细胞编码技术。 ——但这项医疗技术并非对所有人开放。 由于技术耗费十分惊人,一开始,医院就会对患者的家庭背景进行审核。 普通家庭背景的患者根本不会被纳入该项技术的治疗名单中。 哪怕患者家属通过别的什么方式弄来了钱,医院为了避免麻烦,也不会接受。 反正是私立医院,私人研究院,背后还有一大批权贵财阀撑腰,就是不给治,也没有任何人能说什么。 像是相宜这种,别说普通家庭了,甚至比普通家庭都还要落魄,还背着一堆债务没有还清的,进了庞蒂医院也是拿不到治疗名额的,就只能在重症监护室里注射药物。 所以。 眼下对相宜来说,拿到治疗名额是排在第一位的事情,其次才是解决治疗费用。 听完詹成天的话,相宜终于是有了一点反应。 他停下脚步,一双上挑的眸子不笑时便带上了几分冷漠之意,“詹老师说这些,究竟想表达什么?” 詹成天慢一拍才停下来。 他回头看着相宜,面上又流露出一个无奈和担忧的笑,“我能有什么想表达的?我不就是关心相老师吗?” 说着,他抬起手掌落在相宜肩膀上,拍了拍,“其实第一次见相老师的时候,我就觉得相老师特别合我眼缘。” 男人拇指隔着单薄的衬衫在相宜肩膀上缓慢摩挲。 “刚好,我认识庞蒂医院的院长,如果相老师需要,我可以给相老师做担保,让医院给相老师的妈妈安排一个名额……” 相宜眼睫微敛。 没有沉默太久,很快,他便弯眸露出了一个温柔顺从的笑,“那詹老师,想要我做什么呢?” 詹成天笑着拧了下眉头,像是在嗔怪他的明知故问,“相老师难道还不懂吗?” 按在相宜肩上的手掌又刻意往下压了压。 相宜没有说话,面上的笑容也没有半分半毫的改变。 詹成天叹息,“我知道,相老师心里有点不愿意……没关系,相老师可以再仔细考虑考虑,我,是很有耐心的。” 说着,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教学楼,又朝相宜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教学楼到了,先去上课吧相老师,咱们的事……晚点再聊。” …… 一直到詹成天的背影消失,相宜才掩下眸子,撤去了脸上那种顺从依附的笑。 有点恶心。 可是为了省钱,今天晚上都没有吃东西,就是想吐也吐不出来呢。 相宜抬头,闭上眼睛,慢慢调整呼吸。 良久,胸口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逐渐压下,相宜神色如常地朝教学楼走去。 如果詹成天真的可以帮他拿到治疗名额。 …… 那总比毫无希望地站在原地,等待另一个人来发善心要好。 第13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13 # 十三 过了两天,相宜才又再次见到詹成天。 正好是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打响,学生们正陆陆续续离开,詹成天就迈着步子进来了。 相宜余光瞥见他,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没开口,詹成天就先跟他打起了招呼。 “怎么才两天不见,相老师就好像瘦了许多。” 他走近相宜,背着一群学生声音低低,“难不成是因为我的那些话,惹得相老师食不下咽了?” 相宜低头,继续收拾讲桌,“怎么会。” “那相宜老师是因着我茶饭不思了?” “詹老师说笑了。”相宜转头看向詹成天,语气客套疏离,“詹老师找我有事吗?” 詹成天半是惊讶半是疑惑地皱了下眉头,“相老师……这是打算拒绝我了?” 相宜弯了下嘴角,也没说是或者不是,只道:“我查了一下,庞蒂医院的院长平时在医院只是挂名,好像并不能决定医院内部的事。” “詹老师说可以帮我母亲弄到治疗名额,有没有什么办法证明詹老师的话呢?” 詹成天没想到他还特意去查了,有些惊讶,不过并未因此就表现出什么慌乱,“相老师,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关于我的一些消息?” 相宜歪头,“詹老师指什么?” 詹成天微微摇头,“相老师,你在艾瑟伦学院待了也有几年了,应该知道,贵族间的关系网络有多庞大……” “我可以告诉你,老师间传的那些我是校董亲戚的消息,是真的。” “我也可以告诉你,只要我开口,你母亲明天就可以拿到庞蒂医院的治疗名额。” 他语重心长地拍上相宜肩膀,好心帮他扫去他肩膀上不知何时沾到的一点粉笔灰,“我还可以告诉你,如果我愿意,相老师,你明天就得离开艾瑟伦。” 这便是威胁了。 不知真假,但留给相宜的选择实在不多。 相宜低敛眉眼,“我知道詹老师对我一片好意……可是,空口无凭,詹老师只是嘴上说说,实在让我很难相信詹老师的话。” 他轻轻抬眼看向詹成天,温软话语里带着一丝苦涩,“詹老师也知道,我没有什么试错的成本……” 如此轻声细语伏低做小,柔弱可欺的模样,看得人心都软了。 詹成天暗暗在心里咋舌,但面上还是没有显露出什么异样。 “嗯……那这样,明天就是周末,相老师跟我一起出去吃个饭,吃完饭,我就让人先给相老师的妈妈安排名额,怎么样?” 说着还好似安抚似的,手掌顺着相宜的肩膀慢慢往下滑。 滑过手臂,一直滑至相宜的手背,轻轻握住他的手,指腹在他手背上摩挲,“放心,只是吃饭。” 相宜嘴角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在詹成天察觉到之前就掩饰好了表情,十分柔顺地应了句“好”。 詹成天满意点头,又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那我就不打扰相老师了,明天见?” “明天见。” 詹成天愉悦地哼着小调悠悠离开。 相宜低头看着桌上摊开的课本,久久没有反应。 不知过去多久,手机叮咚一声亮起屏幕,相宜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是一条新消息。 来自那个特殊软件。 ——匿名:相老师,明天可千万别让我空等啊。 …… “嘭!” 讲桌上的所有东西被骤然扫落,相宜原本平静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 胸口一直冷冷燃烧的幽火在一瞬间轰然爆发,席卷成让理智濒临崩溃消失的滔天怒火。 相宜死死按着讲桌,胸口因为怒火而剧烈起伏颤抖,一双漂亮勾人的棕色眸子里流露出了将近扭曲的阴狠与怨毒。 他总算知道詹成天为什么偏偏缠上他了。 他总算知道…… “咯、吱。” 青年修剪得干净的指甲,在桌面上硬生生抠出数道狰狞弯曲的白痕。 鲜红的液体从指尖崩出,流淌在桌面上,渗进那些扭曲的白痕里。 成了监控显示屏上一滩难看的褐色。 唐今静静看着屏幕里相宜崩溃的模样,手机里刚发出去的那条付费消息显示已读。 普通的私聊消息他尽数屏蔽,只有花大价钱给他发的弹窗消息才会出现在他手机上。 她的这位好老师,还真是会赚钱。 “那么,”旁边传来小心谨慎的问话,“明天,我要去跟相老师见面吗?” 唐今坐得有些久了,站起身往外走,“随你。” 詹成天连忙跟上她,追在后面讨好地问: “那,给相老师母亲治疗名额的事……” 唐今侧眸扫了他一眼,眸色冷淡得詹成天心里一抽。 好在唐今也只是看了他这么一眼,便回过了头去,语调淡淡:“那不是你答应的事吗。” 她可没有授意他那么说过。 可这不是你让我去胁迫相宜的吗?詹成天忍不住在心里说。 虽说他是自由发挥得有点上头了,但现在…… 詹成天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庞蒂医院的治疗名额他肯定是搞不到的,如果唐今不出手,那明天见完相宜,没有给相宜搞到他母亲的治疗名额,相宜肯定不会再跟他接触了…… 那个相宜。 虽说他不喜欢男的吧,但相宜身上那种劲确实…… 笑起来一双眼睛一张嘴巴就跟会勾人魂似的…… 詹成天瞧着都心里痒痒。 余光瞟见走在前面的唐今,詹成天猛然一个激灵,连忙收敛表情,不敢把那点心思暴露出来。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试探,“您怎么对相宜这个人突然感兴趣了,他……” 唐今停下了脚步。 詹成天猝不及防,跟着她停下时表情还是茫然的,“怎么——” “砰!” 膝盖一阵剧痛,詹成天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直接趴倒在了地上。 等他忍着剧痛抬头,那眉眼冷淡的青年早已收回腿,扭头离去,丢下的话语随意得仿佛只是踩了一脚路边聒噪的臭虫。 “吵死了。” 詹成天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丰富得仿佛打翻了颜料盘。 好一会,看着唐今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他才抱住剧痛的膝盖龇牙咧嘴地抽起气来。 第14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14 # 十四 果然是骗人的吗。 强忍着恶心跟詹成天吃完饭的第三天,看着手机上,詹成天对于治疗名额依旧推三阻四的回复,相宜平静地放下了手机。 尽管心里早就有所怀疑。 但当这种怀疑被证实的时候,冰冷的郁气还是如尖刺般横亘在胸口,让呼吸变得恶心又沉重。 恶心在居然被这样的蠢货威胁。 沉重在对方那一番话就只是空话,他需要的治疗名额依旧没有影。 而且。 即便已经清楚了对方是什么货色,他却还是不能和对方翻脸。 想起那天收到的那条付费消息,相宜的眼底又掠起星星点点的寒意。 良久,他再次点开詹成天的聊天框,编辑了几条消息发去。 …… 相宜:詹老师,庞蒂医院的治疗名额对我母亲来说真的很重要 相宜:我是真的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相宜:如果詹老师是觉得我做得还不够,我们这周末可以再见一次 手机上连续跳出来的消息看得詹成天咋舌。 这还真是个大孝子啊…… 也是真的有些蠢。 这都两天过去了,居然觉得他不帮他是因为不想吗? 詹成天不免轻嗤,都有些可怜起相宜的单“蠢”来了。 可看着相宜发过来的,那些带有哀求和暗示意味的消息,他又有几分心里痒痒。 长得漂亮,性格乖顺,还蠢…… 这样的人,可算得上极品啊。 上次吃饭的时候,相宜看着听话配合,可一丁点儿真正的便宜都没让他占到。 一顿饭吃下来,他这心里就跟被人用羽毛挠过一样,整个人是往上飘的,又总有那么一点不足够。 甚至吃完饭的这两天,他都还会时不时地想起相宜那张脸,想起那双笑弯弯的,温柔溺人,跟会勾人魂一样的眼睛…… 虽说他从前感兴趣的都是女人,但男人嘛,这点心思动了哪里还管对方是男是女。 只是他确实做不到跟相宜夸下的海口,心里怎么都有点虚,这几天也就一直躲着相宜,没去接近他。 还以为两天过去了,相宜应该看出他的色厉内荏了要来找他算账了,结果没想到他竟是又主动把自己当作餐点送了上来。 这可没办法让詹成天不心动啊。 就是…… 想到什么,詹成天的脸色又变得有些难看。 但好半晌,他还是老老实实截图了相宜发过来的所有消息,给另一个人发去。 詹成天:相老师刚刚给我发来了这些消息 詹成天:您看我该怎么处理才好 詹成天:/流汗/流汗/流汗 …… 没有回复。 詹成天等了一天,也没得到任何回复。 而看着手机上再次收到的来自相宜的消息—— 詹老师想要喝酒吗? 詹成天还是没忍住,回了一个表情过去,和相宜约好了这周末晚上一起去喝酒。 至于唐今那边…… 心里还是有点发虚的。 但…… 他问都问过了,这不给他指示他能有什么办法……大不了到时候就只跟相宜喝喝酒,不做别的什么呗…… 这不也是她让他接近相宜的吗。 想着那天餐桌上相宜勾人的模样,詹成天还是慢慢说服了自己。 约定好的周末很快到来。 詹成天始终没有收到唐今的消息,这也让他无形中安心了许多。 他想,唐今或许都已经对相宜这个人失去兴趣了。 毕竟唐今是什么人,相宜又是什么人,就算相宜有一副好皮囊,但像唐今那种人见过的美人难道还少吗…… 或许就只是一时兴起,而现在那点兴趣早就没了。 他今天说不定能大胆一点呢。 詹成天忍不住哼起小调,换了一身衣服,出门赴约。 艾瑟伦学院内部就设有各种商场店铺,供学生们平日消费。 但老师们通常不会去这些地方,除去消费昂贵外,更是为了避开那些贵族学生,以免和他们产生什么纠纷。 因此今日约酒,他们也是约在了学院外。 詹成天到地方的时候,相宜已经等在那里了,或是有求于他,今日相宜的态度比上次吃饭时还要温顺热情许多。 在餐桌上主动给他倒酒不说,詹成天假借接杯子去碰他的手,他也没有和上次吃饭时一样避开。 美人在侧,还如此主动顺从地给他喂酒,詹成天心里那个舒坦啊。 不知不觉间,桌上两瓶叫不出名字的酒水下肚,眼前的世界也模模糊糊变得五光十色起来。 “相……相老师,不早了,咱……咱去……去……” 看着沙发上已经醉得意识模糊,却还在喊着要和他去酒店的詹成天,相宜眼神冰冷。 他从詹成天口袋里找出手机,用他的指纹解锁,将相册和各个社交媒体账号都翻了一遍,却意外地,并没有在他手机里看到和自己那个账号相关的信息。 甚至詹成天的手机上,都没有他卖照片的那个特殊软件。 有些人为了保护隐私,会设置手机分身。 以防万一,相宜从醉酒的詹成天嘴里套出了切换手机分身的密码,把分身里内容也检查了一遍。 这次倒是有很多恶心的照片视频了…… 但并没有他的。 难道还有另一个手机? 相宜看了眼旁边醉得不省人事的詹成天,用詹成天的手机下单,买了盒醒酒药。 等药送到了,相宜给詹成天喂下,又叫来服务员用詹成天的手机买单,把人扛起带回学校。 虽然喂了醒酒药,但药效发作没那么快,何况他还是故意灌得高浓度烈酒…… 把人扛回学校后,相宜难得奢侈了一次,花十块钱,坐了趟校园小巴。 小巴在光明厅校区里的某间酒馆前停下。 相宜避开监控,从后门将詹成天丢进了酒馆厕所里。 之所以艾瑟伦学院里的老师,都会想尽办法避免跟学生产生过多交集,就是因为学院里有那么一批学生,为了打发他们无聊的空闲时间,可以把人当作盒子里的蛐蛐来肆意玩弄。 曾经有几个家世背景稍微没有那么贵重,但也算得上是小贵族的学生和平民老师,就因为被那群学生盯上,最后落得一个精神失常被赶出学院的下场。 而据相宜了解,那群学生特别喜欢在光明厅的一些酒馆内进行聚会。 就比如他今晚把詹成天丢进去的那间酒馆。 …… 之后的几天,相宜都没再见过詹成天。 等再听到和他有关的消息,是他被勒令赶出学校了。 哦对了,那天把詹成天丢下的时候,他特意点开了詹成天手机里的那些视频,用最大的声音公放。 所以。 如果被那群学生听到,一定会觉得他是很好的新玩具吧。 相宜抱着教案下课回办公楼的路上,正好看见了被几个学院保安架着往学校外拖的詹成天。 詹成天的脑袋上绑着绷带,一条腿似乎也骨折了,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脚尖一路在地上拖行。 他瞪着一双眼睛,整个面颊消瘦得往里凹,姿态形同恶鬼一般,嘴里喊着什么,可舌头似乎出了问题,空喊了一堆话却没有人能听清。 旁边刚好跟相宜一起下课的老师小声跟相宜说: “听说他在以前的学校欺负女学生,把事情闹得很大,但后来因为家里的关系什么事都没有,还来了艾瑟伦……” “我看啊,他这次是又想接近哪个学生,结果踢到铁板了吧?” 这些事对于有关系的老师来说,很容易就能打听到。 但是艾瑟伦里的老师一向守口如瓶,不会随意传播这些消息,所以关于詹成天的事,也只有一个校董亲戚的身份被传了出去。 但现在人都被赶出学校了,就连把他安排进学校里的那个校董亲戚都因为他而被学校劝退,所以这会把八卦拿出来说也没什么不可以了。 相宜听着,指尖在思索间轻轻抵上了下巴,“这么说,他算是罪有应得了?” 旁边老师点头。 相宜不免忧愁地拧起了眉,“早知道就不浪费那十块钱了……” “什么?” “没什么。”相宜弯唇笑了笑,眉眼温柔,“就是突然发现,有个东西好像买贵了。” …… 青年说笑着和身边的老师离去。 道路旁的灌木丛后,靠在树下休息打盹的唐今慢慢睁开了眼。 她眯眸看着在叶片间斑驳闪烁的金色阳光,浅色眸子里沉抑着无法拨清的污泥。 这场测试的结果。 还真是让人失望啊。 老师。 第15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15 # 十五 ——老师对待知道你秘密的人都这么狠心吗。 相宜看着手机上新收到的这条消息,嘴角连最基本的笑容都已经维持不住。 詹成天被赶出学院已经有三天了。 据他了解到的消息,詹成天已经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下半辈子都不太有可能能接触到外界了。 原本已经安下心,觉得万事大吉,可以继续别的计划。 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又收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就来自他之前认为是詹成天的那个匿名账号。 相宜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消息,手指因为太过用力的抓握而跟机身不断摩擦出难听的咯吱声。 所以…… 真的不是詹成天…… 那天在查看詹成天手机,却没有找到和他账号相关的痕迹的时候,相宜就隐隐有过这种想法。 毕竟詹成天那样一个心思流于表面的蠢货。 敢用他根本弄不到的治疗名额来一直吊着他,威胁他出去见面,却没有当着他的面提及过一次有关账号的事…… 无论是明的暗的都没有。 这根本不像詹成天的作风。 ……可如果威胁他的人不是詹成天,那这个匿名账号的主人又究竟是谁? TA为什么能时机那么好地发来一条消息,让他把TA误认为是詹成天? TA这样做,又究竟有着怎样的目的?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不安。 可眼下压在相宜身上的,还有两座名为“治疗名额”和“治疗费用”的大山。 他已经无法接受,头上再悬停一把不知归属于谁、不知目的为何、不知会在何时落下的沉重利剑了。 所以。 在詹成天被赶出学院后,他下意识忽略掉了威胁者不是詹成天的这种可能…… 但现在。 心里那丝渺茫的希望被打破,那把巨大的利剑还是悬在了他的头顶,成了能摧毁他所有一切的最大威胁。 …… 相宜一直没有回复那条消息。 直到第二天的晚上,还是没有等到对方新的消息发来时,他才忍不住回了一条消息过去。 ——你想要什么? 问题简单,却也问得尖锐。 相宜啃咬着指尖烦闷不安地等待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屏幕暗下又被相宜亮起。 相宜甚至觉得,手腕上手表发出来的指针转动的声音是那么烦人,仿佛钝刀子割肉一般缓慢消磨着他的神经。 “叮咚。” 轻轻的一道提示音,蓦然将相宜从快要无法喘息的焦躁感中拉回。 他垂眸看去,屏幕上是几条仿佛只为了取乐般发来的消息。 ——明晚十点,真理庭A区新建的艺术馆见。 ——你也不想大家知道你在做这种事吧。 ——老师。 …… 戾气控制不住在眼底翻涌,相宜死死咬住唇瓣,几乎想要将手里的手机狠狠摔出去以此泄愤。 可他做不到,也不可能做这种事。 他只能敲下一个“为什么”发过去。 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复,他又发了一遍“你想要什么”。 但不管他发什么,对方都没有再回复他。 相宜用力闭上眼睛,压抑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与愤怒。 该怎么办。 现在…… 他该怎么办…… 良久,相宜睁开眼,重新看向对方发来的那几条消息。 这几条消息的口吻…… 不像是他哪个教师同事发来的。 而更像是学生的口吻。 这几乎是最坏的一种结果。 如果是他的某个教师同事,至少他还有办法应对,就像解决詹成天那样…… 但如果是学院里那些手握巨大权力的贵族学生。 不管是他们是想将他赶出学院,还是把他当作下一只掉进盒子里的蛐蛐肆意折辱玩弄,他都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在艾瑟伦学院待得越久,他就越知道自己在那些权贵子弟面前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的存在…… 如果威胁者真的是学院里的某个贵族学生…… 他又能怎么办呢? …… 脑海里有一瞬间闪过长发青年的脸。 但这样荒唐没来由的念头很快就被相宜自己打碎。 她又凭什么会帮他呢…… 即便他真的变成了盒子里遍体鳞伤的蛐蛐,挣扎着跳进她的掌心向她求救,也只会被她冷漠地甩到地上而已。 少年时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已经让他清楚了她是怎样的人。 她绝无可能对他产生什么怜悯。 唇肉被咬得肿胀发痛。 漆黑的发丝也仿佛失去了力气,凌乱地散落额前。 相宜抬手慢慢遮住了眼睛,涣散失焦的瞳孔深处浑噩一片。 好累…… 可是。 他都没有因为累,就可以停下来休息的权力。 …… 次日,晚上十点,相宜还是站在了新建成的那座艺术馆前。 艺术馆虽已落成,但还没有正式开馆。 漆黑的庞然巨物在灯火通明的校园里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相宜抬头看了一会眼前的建筑物,还是慢慢走了进去。 本该落锁的大门今日理所当然地没有被封锁,相宜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馆内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相宜打开手机手电筒照明,慢慢往里走。 馆内两边的墙壁上已经挂上一些画作,有历史知名的大作,也有当代画家的新作。 随便拿一幅出去卖,应该都能卖个上百万。 不如现在抱上几幅画,然后就扭头往外跑吧。 相宜这样想了一下,唇角轻弯。 但良久,他还是朝着艺术馆最深处走了过去。 来到最后一个陈列馆,周围摆放的不再是画,而是一座又一座人形雕塑。 黑暗中看不清这些雕塑的具体模样。 只是当人来到房间中央,便好像被所有的雕塑包围,有了一种极其强烈的被凝视感。 相宜抿唇,手电筒的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没有看见任何人。 他试着朝周围喊话:“我来了,出来吧。” 周围寂静无声。 黑暗与寂静,总是会给人带来更多的恐惧与不安。 相宜等了一会,依旧没等到任何回应,索性在手机上给那个匿名账号发了一条消息。 ——我到了。 “嗡。嗡。” 意外地,声音就在正前方响起。 相宜抬头看去,几座排在一起的巨大雕像挡住了那片区域,他只能看见有像是电子屏幕被唤醒的微光在那几座雕塑后亮起。 “……同学?” 他歪过脑袋朝那边看,“老师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来了,你……想要老师做什么呢?” 没有回应。 相宜皱了皱眉,半晌,放慢脚步试着走过去,“同学……” 没说完的话突然顿在了喉咙里。 被摆放在雕塑展台上的手机孤零零地亮着屏,忽然,像是出于某种直觉,相宜回过头。 身后的黑暗里不知何时站了一道人影。 明明周围有那么多的人形雕塑,明明每一个在黑暗里看过去时都像真人。 可当看见那道身影的一瞬,相宜还是感觉到了对方与雕塑的不同。 嗒。 鞋底落在光洁地板上的平缓而又清脆的声音。 那道身影在朝他走近。 相宜挂起最擅长的温柔无害的笑,手电筒的光也移了过去,“同学……” 霎时。 唇角笑容僵硬。 而对方好像还没有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僵住,走到他面前了,脑袋又轻轻偏过。 漆黑柔顺的发尾悠悠扫过肩膀。 周围的黑暗与手电筒照去的光,完美调和在一起,竟是将那张本就优越出色的脸庞,衬得比周围的雕塑还要更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指甲用力掐入掌心,痛意让相宜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了表情。 他弯眸轻笑着看向来人,眉心无奈又疑惑地拧起,好像真的充满不解,“好久不见唐今同学,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今注视着他脸上如同人皮面具般,无比贴合又无比虚假的表情,语气清淡:“我不在这里,老师该见谁呢。” 第16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16 # 十六 昏暗的艺术馆里,手电筒的光芒将周围人像雕塑的面孔照得异常冰冷。 空气沉重而压抑,仿佛溺入深海,拼命挥舞手脚也得不到拯救,只能在那一张张冰冷面孔的注视下不断坠向黑暗。 胸膛被无形的巨力挤压,变得越来越难以喘息。 “老师——” “不想见到我吗?” 清淡的嗓音忽而响起,打破周遭仿佛要将人逼疯的寂静。 相宜眼睫轻颤了一下,唇角的笑容仿佛被固定了一般,没有任何变化,“怎么会呢……只是,有点意外。” “意外?” “嗯……”相宜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可对上她冷淡审视的目光,那些想要继续装作无辜装作不知情的话语,便很难再说出口。 她不是傻子。 他也不是。 “为什么会意外呢。”唐今轻轻问,视线却从他的脸上转开,落在了他身后那座被刻画着惊恐表情的雕塑上,“见到我,老师不是该觉得,心满意足吗?” “……什么?” 像是为了将雕塑的表情看得更为清晰,唐今又缓缓朝着雕塑的方向走了两步。 那道松懒慵惓的嗓音也不疾不徐地朝相宜逼近。 “老师,不是一直希望被我看见吗?” 相宜垂下了眸子,唇瓣微启,却说不出来任何否认的话。 她的脚步在他身侧停了下来。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隐约感觉到她偏过了头,那道漠然审视的视线又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 她仿佛在仔细辨别着,他与他身后那座雕塑的不同。 良久,她的声音飘落至他的耳边,“还是,在这件事上,老师并没有让我看见的打算?” …… 这件事指的是什么事呢? ——再继续愚蠢地装作无知去问这样的问题,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怎么暴露在她面前的? 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众多纷杂的想法,但最终都被相宜压了下去。 此刻再去探究那些已经没有用了。 他需要思考的,是她在想些什么,是他该怎么应对才能避免事情走向最坏的方向。 相宜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极度勉强的笑。 上挑的狐眼随着面颊的转动而轻轻侧过,像是要看她,却又不直接看她,眼眸还是低垂着,长睫在面颊上扫下淡淡灰影,视线只停在她的肩膀上。 “我确实没有想过,让你知道这种事……” 轻柔低缓的嗓音里透出一分涩哑。 眸底水色轻晃流过,眼尾在顷刻间便红了。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勉强,充满了自轻自嘲,“很没有底线……是吗?为了钱连自己都可以出卖。” 唐今静静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相宜好像也没有期待她能说些什么,长睫掩落,声音愈发轻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呀……我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相宜想,她应该已经调查过他了,所以应该也知道了他是为什么而接近她。 他抬起眸子,今晚第一次正视她的双眼。 狐眸里清艳的水色半真半假。 “也许对你来说,钱只是根本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可是对我而言,那就是哪怕用最下贱的方式,也必须要得到的东西。” 因为。 那从来都不只是钱而已。 …… “很丑呢。” 在静静凝视相宜良久后,唐今轻轻丢下了这么几个字。 相宜整个人都愣住了。 好一会,他反应过来,“什么……” “老师装可怜的样子,很丑。”唐今平静地阐述。 ……相宜甚至有一度以为是自己晃神听错了。 眼睫轻眨,眼眶里凝聚着的原本欲掉不掉的泪水倏然失控,化作清色一线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 本该是极度惹人怜惜的场景。 可因为美人的眼眸里充斥着太多对眼下场景的茫然,倒叫这个表情看着没有那般可怜了。 唐今也好像完全没觉得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有什么不对。 冷淡的嗓音里,只添了几分对眼前事物感到无聊的懒倦,“比起装可怜,老师直接开口求我,能如愿以偿的几率还更大一点。” 相宜愣了几秒。 一时间,他也顾不上思考她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本能地追问:“直接求你……可以吗?” 唐今眉梢往上微抬了一下。 看着倒不像是不高兴,更像是不理解他怎么连她话语里的意思都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 “老师装可怜的样子实在太丑了,这样求我的成功率,比零更低。” 相宜眼睫颤了颤。 好半晌,他微微张唇,看着唐今想要说些什么。 她这是在…… 羞辱他吗? 说他…… 丑? 相宜不太明白。 但好像也没有明白的必要。不论是羞辱还是别的什么,他其实都不是很在乎。 不过他这一次总算听懂她的意思了。 摆出可怜的样子是不会博得她的同情的,直接开口求她她会答应帮忙的几率也为零。 那么…… 相宜重新弯起唇,眼尾还带着那一抹可怜又勾人的红晕,眸底的色彩却已然混乱不堪。 茫然的希望在疲惫与惶恐中沉沦。 他小心翼翼,讨好顺从地追问:“那要怎样,才可能让唐今同学帮我呢?” 不知道是不是相宜的错觉。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唐今看向他的眼神好像变了。 具体是怎样的变化他也说不太清楚,好像更冷,更深…… 如果说先前看他,还只是看路边不感兴趣的花花草草,或者压根就没被她正眼瞧见过的某只无足轻重的小蚂蚁。 那现在看向他的眼神,就更像是在看一条烦人的,惹了她不悦的蠢笨不堪的狗。 一种极其危险,极为不祥的预感顺着后脊一路爬上。 相宜模糊反应过来什么,本能地想要往后退,却还是晚了一步。 “唔!” 手机猛然从手上脱出,狠狠砸在地上。 相宜狼狈地摔倒在地板上,痛苦地捂住了疼痛的腹部。 掌心下强烈的剧痛让他忍不住怀疑内脏是不是已经被这突然的一脚给踢破了。 可是这会,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思考这些了。 相宜忍着疼痛勉强抬头。 手机飞到了远处,没有手电筒的照明,他甚至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孔。 那张脸隐匿在浑浊的黑暗里。 什么都看不清。 即便是那双一向明亮如宝石般流转微光的浅眸。 在此时此刻,也被完全的黑暗吞噬。 “知道吗,老师。” 她声音轻轻,像是要告诉他一个秘密。 “比起装可怜,你怨恨憎恶一个人时的样子,要有趣得多呢。” …… 看着那缓步朝自己走来的青年,相宜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因为疼痛。 也因为那股后知后觉,时隔多年再次朝他涌来的恐惧。 撑着身体的手臂上,被衣物掩盖的某处伤疤如同被唤醒般,开始升起令人难以忍受的痒意。 那道居高临下看不清面容的身影,与记忆里,那个站在阁楼楼梯上,面孔模糊不清的孩童的身影,逐渐重叠。 如坠深渊的恐惧几乎将相宜的理智淹没。 他明明知道的。 他明明知道…… 眼前这个人,是绝对不可以靠她太近的—— 疯子。 …… 冰凉的指尖轻轻落在相宜脸侧,下一刻,仿佛要将他骨头捏碎的巨力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 看不清她的脸。 即便离得如此近了,她的脸依旧隐没在黑暗里,只有很勉强很勉强才能看见她的唇瓣轻轻张合。 “原来。” “你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啊。” 第17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17 # 十七 “这次是看在你母亲一直以来都做得不错的份上,才破例答应让你给她代班一个月的。要是在这期间你出了什么岔子……” 种满各色花卉的豪华庄园里,穿着燕尾服的中年管家用略带几分挑剔的目光在面前少年的身上打量着。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形清瘦,穿着一袭简单的白T牛仔裤,闻言,他连忙向管家鞠了一躬。 “我知道的,谢谢您同意让我给我母亲代班,实在不好意思,我一定会做好接下来的工作的。” 说着,像是怕管家不相信似的,少年跟小鸡啄米一样不断鞠起躬来,白净的面容上满是拘谨。 “行了行了,别鞠了,留点力气做事吧。” 管家拦住他,带着他往花园后的另一栋小别墅走去。 “你母亲之前是负责打扫主楼的,但老爷不太喜欢在主楼里看见生人,你就先负责打扫别的地方吧。” “好的,感谢您……” “也别急着感谢我,我带你去看一下你要清扫的地方,待会会有人教你该怎么做,你照着清扫一遍,晚点我会检查,检查合格了你才能留下来,知道吗?” “知道了,谢谢您,我一定会做好的。”虽然说了不用感谢,但少年还是小声追在后面又感谢了一遍。 管家不由得回头看了他两眼,“你是叫……相宜吧?跟你母亲还真像。” 少年轻眨了眨一双干净的琥珀色眸子,面上的笑容变得不太好意思起来,“是的,大家都说我跟妈妈长得很像。” 不。 他说得可不是长相啊。管家想。 虽然五官确实有几分相似,但少年跟他妈妈最相似的还是身上那种温和又纯良的气质。 简单来说一看就是那种没有太多心眼,老实听话——甚至会有些逆来顺受的类型。 也正是看在少年跟他母亲如出一辙的老实人模样的份上,管家才同意让他过来试试给他母亲代班的。 “对了,你母亲的伤怎么样了?” “医生说是韧带扭伤,最好一个月里不要进行重体力劳动。” 说到这个少年就忍不住拧起了眉毛,“她还一直说没事没事,要不是去医院做了检查……” “扭到腰了就好好休息嘛,她都是工作了这么些年的老人了,难道老爷太太还会因为她扭到腰需要休息一个月就把她辞退吗?你妈妈也真是的……” 相宜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重要的其实不是休息一个月会不会被辞退,而是休息一个月就要损失一个月的工资…… 要不是被他发现了,她还想装作没事的样子继续回这边工作。 最后还是好说歹说,在他过来求了管家,管家答应让他来试试—— 如果做得好就能给她代班而且照样拿她的那份工资后,她才勉强答应留在家里休息的。 也幸好现在在放暑假,他不用去学校,不然她肯定又不同意让他过来代班…… 正想着,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穿过了那座漂亮华贵的花园庭院,来到了一栋独立的小别墅前。 说是小别墅,其实这栋瘦窄型的四层别墅和远处仿佛城堡一般的主楼比起来,更像是一座被孤立的塔楼。 相宜抬头往上看,还在别墅两侧的墙面上,发现了一些因为常年无人打理而攀附上去的爬山虎。 周围也安静得出奇,除了鸟叫声便再听不见什么别的声音,跟刚才在花园里看到的佣人们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完全不同。 “过来吧。” 走在前面的管家回头招呼他,等他走近了,便给他介绍起站在门边的另外三位佣人。 “她们三个也是在这栋别墅里工作的,分别负责打扫二三四楼。你以后要负责的就是一楼。” 相宜点头,又朝着面前三位“前辈”鞠躬问起好来。 管家没有给他太多和未来同事打招呼的时间,直接带着他往别墅里走。 “这里是工具间,清扫的工具都在这里,你平时打扫完要记得把东西都拿回来放好。” “你要负责的是整个一楼。平时没人住的房间三天打扫一次,桌面不能落灰。客厅、走廊、窗户这些地方每天都要清扫,绝对不能有脏东西知道吗?” 相宜连连点头,“知道了。” “嗯,你要是能留下来,你住的房间也会在一楼——” “她们住二三四楼,自己的房间自己打扫,平时可以稍微偷点懒,但也要注意卫生,你们的房间也是要定期检查的,记住了?” 相宜再次点头,“记住了。” “好,那行了,我就先不在这边待了,更具体的——” 管家朝身后三位佣人中,瞧着最为年长的女人招手。 “夏文,你带他一下,晚点我会过来检查,好好教他。” 夏文应声,“好的,您放心吧。” 管家微微颔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很快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屋子里一时就只剩下了相宜和另外三人。 相宜又连忙转过身,跟三人再次打起招呼,“您好、您好、您好,我是相宜……” 三人看着相宜这副青涩到有些笨拙的模样,都不免笑了笑。 为首的夏文仔细打量了一下相宜,“你应该还在读书吧?怎么会来这边工作的?”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相宜老老实实把给母亲代班的事说了出来。 “你母亲是相宁?” “是的。您认识我母亲?” “见过几次。” 毕竟在一个地方工作,夏文还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 不过要说跟对方有多熟那也不至于。 夏文结束了寒暄,没有再问这些无关的事,很快带着相宜熟悉起清洁工具来。 “这些东西都会用吗?” “……这几个仪器没有见过。” “那我给你示范一遍该怎么用,你好好记着。” “好。麻烦您了。” …… 在夏文尽职尽责的指导下,时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晚上。 虽然有各类清洁仪器的帮助,但清扫完整个一楼,还是让相宜累出了一身大汗。 不过好在结局是好的,管家在仔细检查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今晚就住下来吧,行李都带了吗?” “带了,不过都放在保卫处那边了。” “那你现在过去拿吧,我顺路给你说一下在哪领员工餐。你们这栋别墅是没有安排厨师的。” “好,那就麻烦您了,谢谢您。” “你这孩子……” 感谢您麻烦您的,这两句话一天下来都说了多少遍了,都快给他洗脑了。 管家微妙地想要吐槽,但回头一看,少年还眨巴着那双清澈干净的茶色眸子,充满真诚感恩看他,嘴里想要吐槽的话顿时更说不出去了。 摇头叹了口气,管家也不跟这傻孩子继续说什么了,带着人去领餐拿行李。 庄园面积有些大,靠脚力走怕是要走上好一会了,不过庄园里有许多供佣人使用的电动小篷车,管家也就顺便教相宜用了一下。 然后又听到了那一声声真诚到让人有些承受不住的“感谢您”。 带相宜拿完行李,到主楼小门旁领完餐。 看着他独自一人开着电动小篷车回远处那栋别墅,管家不禁站在原地陷入了思索。 这么听话老实,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主楼这边肯定是不能让相宜一个新人住进来的。 花园庭院那些地方,相宜一个小孩也不懂该怎么打理。 唯一能放人的现在就只有那栋别墅了…… 刚好那栋别墅现在也还缺一个人。 ……就是。 管家背着手思考了好一会,还是暂时把心里那点忧虑压了下去。 只是临时待一个月,应该不会有事。 ——就算有事。 到时也不过是多赔一笔医药费罢了。 管家收回视线,慢步回了主楼。 第18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18 # 十八 相宜带着行李和员工餐回到别墅,刚从小篷车上下来,便忽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人注视着的感觉。 他下意识抬头往上看。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四层楼的独栋别墅里只有少数几个房间还亮着灯。 看位置,应该是夏文几人的房间。 不过相宜感受到的目光可并不是来自这几个房间,而更像是…… 他的视线掠过四楼的房间往上,最后停在了别墅顶端,那个像是阁楼房间的位置。 白天时曾见过,那扇攀附有爬山虎藤蔓的白色铁框玻璃窗这会大开着,明亮的月光在窗台上照下一小片水一样的光泽。 但不知道是相宜所站的角度问题还是怎么的。 明明窗台都已经被照亮了,可是从那窗口往里看,阁楼内部的场景却仍旧陷在一片完全的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 ……好奇怪。 相宜眯了眯眼睛,又努力瞪大双眼去看。 好一会,他蓦然弯起眸子,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他抬起手,主动跟黑暗里那道瘦小的身影打了个招呼。 他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只是一个小朋友啊。 友好地跟站在黑暗里的小朋友打了个招呼,但对方似乎并没有要回应他的打算。 相宜又眨巴着眼睛等了一会,最后也只能遗憾地提着行李进了屋。 大半夜的,或许是他把人家小朋友吓到了吧。 ……不过那是谁呢? 怎么会一个人住在阁楼里? 管家叔跟夏文姐怎么都完全没跟他提起过…… 心里因为这场意外的碰面突生了很多疑问,但相宜并没有深思—— 来之前妈妈就跟他交代过了,到这个庄园里做事一定不能有太多的好奇心。 看见什么奇怪的人事物,如果主人家、管家没有跟你交代,只当自己没看见就好。 为了钱,为了扭伤腰的倔强母亲能待在家里好好养伤,相宜是铁了心要贯彻母亲交代给他的这些员工守则的。 必须要保住这份工作才行啊。 相宜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住的房间,收拾好行李,又去洗了个澡才终于拿起晚上领到的员工餐准备开始吃晚饭。 一打开饭盒,他就有些后悔了—— 后悔怎么没早点吃。 员工餐…… 居然这么丰盛吗。 相宜掏出自己的小灵通手机,拍了张照片给相母发过去。 相宜:妈,不然我毕业以后也来这边工作吧…… 那边很快回信。 妈:说什么傻话呢。 妈:早点吃完早点休息,理论上你可是要24小时待工的! 相宜:知道了,您也早点休息,好好养伤千万别再忙这忙那了/盯 妈:吃你的饭吧 亲妈无情的回复让相宜稍稍有些受伤,不过时间确实不早了,得早点吃完—— “哇啊!” 余光里不知何时多出的一道身影让相宜控制不住地喊了一声,整个人都被吓得往旁边躲了一下。 不过等他看清楚了站在门口走廊里的那道身影,这点惊骇便化作了好奇。 “……小朋友?” 他看着漆黑走廊里那个一身灰色睡衣,凌乱头发半长不长,面颊还有些消瘦的小豆丁,眉心忍不住拧起。 边说话,相宜边朝对方走去,“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妈妈呢?” 小孩个头瞧着也就四五岁大的样子,不过相宜怀疑对方的实际年龄应该比这要大。 因为小孩整个人一看就是极度缺乏营养的样子。 面颊两边往内凹陷,下巴瘦得尖尖仿佛只剩骨头,一双浑浊的灰色眸子也因为脸上没什么肉而显得格外大,乍一看甚至有些吓人。 不过不乍一看而是仔细看的话,就一点不吓人,反而是惹人心疼了。 “小朋友……” 相宜还想要问问对方要不要吃点东西,结果他刚走到门口蹲下,对方就好像突然被他吓到一样,猛然后退了一步,整个人又躲进了黑暗里。 不等相宜反应过来,小孩定定看了他一眼,便扭头朝楼梯的方向跑去,没一会儿就彻底不见了踪影。 相宜跟着跑到楼梯口往上看,但上面几层楼梯间都没有开灯,他也看不清是个什么情况…… 管家和夏文都交代过,让他不要随意上楼。 相宜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停在了楼梯前没有上去。 不过他想了想,又去厨房拿了个小碗,把自己的员工餐分出来一点用碟子盖着,摆到楼梯口。 这样还是有些不放心,相宜又回房间从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两包薯片和一罐果汁汽水…… 这种垃圾零食似乎不适合给小朋友吃。 可是刚刚那个小朋友已经不是什么东西该吃,什么东西不该吃的问题了,而是该有什么东西就尽量吃点什么东西…… 如果对方有正常吃饭,大概也不会是那副皮包骨的模样。 相宜将东西放下,又在楼梯口看了一会,没等到对方再出现,才勉强按下心里的担忧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房间。 这并不算滥发好心。 任何一个正常人看见那么瘦小的一个小孩子,都会免不了生出担心的……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相宜就起了床。 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楼梯口回收昨天摆放在那里的碗碟,以免被起床的夏文等人看见。 让他感到的惊喜是,摆放在那里的饭菜和薯片虽然没动,但他放的那罐果汁汽水却已经被拿走了。 而且…… 相宜摸了一下地板,好几个地方都有种黏糊糊的感觉。 是直接在这打开了吗? 因为不会开,漏了很多汽水出来? ——等一下。 相宜突然想起什么。 昨天那罐汽水在他行李箱里颠簸了一天,如果突然打开……大概会是仿佛恶作剧般的灾难场景?! 不会以为他是故意的吧? 相宜忍不住又抬头往楼梯上看,内疚羞愧地小声说了句“抱歉”。 抱歉,哥哥真的不是故意的。 …… “抱歉,哥哥真的不是故意的。这些是哥哥的道歉礼物,请收下吧,都很好吃的哦。” 伴随着扫描笔笔尖,在纸面上的缓慢移动。 写在纸条上的话语被毫无感情起伏的机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出来。 漆黑昏暗的房间里,面容消瘦的小孩看着纸张末尾,那个扫描笔也读不出来的,一个小人双手合十跟人弯腰道歉的卡通图画。 良久,走到旁边的桌子前,将那罐已经只剩下半截的汽水抱到嘴边,舔了一口。 陌生。 奇怪。 和从前喝过的东西都不一样。 就像他那个人。 居然对她笑,朝她走过来,而没有害怕地躲得远远的,或是掉头跑掉的人。 第19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19 # 十九 相宜感觉到自己在被人注视着。 注视着他的那道目光存在感并不算高,甚至很多时候相宜忙着忙着就会忘了还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自己。 可是那道目光黏在他后背上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即便存在感低得不引人注意,可如此长时间的凝视还是会让相宜在某个瞬间一激灵就突然感受到暗处那道目光的存在。 而且…… 相宜放下擦拭玻璃的抹布,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汽水味的软糖顺着地板丢了出去。 软糖在滑行了一段时间后,成功停在了走廊拐角的位置。 相宜背过身去擦拭橱柜,也就半分钟不到的时间,再回头,那颗丢在地上的软糖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且…… 那持续注视着他的目光的主人,好像也没有要隐瞒身份的意思。 相宜已经被这么盯了整整三天了。 一开始察觉到那个小朋友在盯着自己的时候,他还试着想要跟对方打招呼。 可每次他走到对方躲藏的拐角去看,对方就直接头也不回地跑掉,任他在后面喊什么都不会理他。 最后他也只能当作没有看见那个奇怪的小朋友,在对方相当有恒心毅力,坚持不懈的注视下,埋头干自己的事了。 ……不过既然会接受他丢过去的食物,那就代表有看到他留在楼梯口的道歉纸条吧。 真的是很瘦很瘦,让人有点放心不下的一个孩子呢。 到底是为什么会瘦成那个样子的? 这里不是豪门大户吗,连普通佣人的员工餐都那么丰盛——他来了三天都感觉自己吃得太好有点胖了。 为什么一个住在这里的小朋友却会瘦成那个样子呢? 不是主人家的孩子,是某个佣人的孩子? 那也不应该啊,除非故意虐待,不然不可能让孩子饿成那样吧? 相宜清理着橱柜,思绪也忍不住飘远。 在又被那个奇怪小朋友盯了两天后,相宜到底还是忍不住,在和夏文一起清理别墅外面的小庭院的时候,跟夏文提起了这件事。 “夏文姐,我们这栋别墅里,是不是还住了别的人啊?” 正在用钳子捡拾地上落叶的夏文动作顿了顿,“怎么了?” 看着夏文这副并不打算开口的样子,相宜稍稍有些无奈。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最好别问——在大户人家工作不能有好奇心嘛。 可是…… 相宜视线忍不住往身后瞥,“您不觉得……好像一直有人盯着咱们吗?” 夏文不置可否,“你看见什么了?” 相宜想了想,还是直接承认:“这几天,好像有在别墅里见过一个小朋友。” 夏文放下手里装落叶的袋子,整个人泄了口气,“既然你已经撞见了,那就跟你说吧。” 夏文看了一眼别墅阁楼的方向。 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大晴天,可阁楼上大开的那个窗口里,却仍旧是黑乎乎的一片,仿佛就连阳光都无法进入那个地方。 “你看到的那个‘小朋友’,其实是老爷和太太的第一个孩子,算是这个家里的少爷。” 相宜睁大了眼睛,“少爷?可是……” 夏文知道他在疑惑震惊些什么,但并没有解释,只是有些含糊地说:“少爷生了病,没办法靠近人多的地方,所以才单独住在这边。” “少爷平时都待在阁楼上的,一般是不会下楼——要是他哪天下楼你撞见了,他没有跟你说话,你就当作没看见他这个人,千万不要主动靠过去。” 夏文加重了几分语气,眼神中透出警告: “少爷身体非常不好,要是出了差错,你我都担待不起的,知道吗?” 相宜唇张了张,视线又忍不住看向阁楼的方向。 好半晌,他收回视线,应了声“好”。 夏文皱了皱眉,“你是来给你妈妈代班的吧?出了岔子可是会连累你妈妈一起丢掉这份工作的。” 相宜点头,“我知道的,您放心吧,之前只是不清楚那位小朋友……少爷他是怎么回事,现在您跟我说了我肯定会照您说的做的。” 看着他诚恳真挚的模样,夏文这才颔首,稍稍放下了心。 看了眼时间,夏文开始收拾工具,“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今天就由你去领一下大家的餐吧——顺便把少爷的晚饭也一起领回来。” 除了来这儿的第一天晚上,相宜是自己领的餐,之后这几天里他的餐都是由夏文等人去领餐的时候顺便一起给他领回来的。 当时看着那些餐盒还挺重的样子,相宜还提出过让自己去,但都被夏文等人否决了。 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不想让他知道,除去他们四位佣人的餐外,还有一份少爷的餐需要领吧。 相宜开着小篷车去了主楼排队领餐。 先领员工餐,然后才领少爷那份。 即便没有打开装餐的篮子查看,光是看那足有行李箱大小的餐篮,也能猜到少爷的餐一定比他们这些佣人的餐要丰盛许多。 相宜透过竹篮的缝隙往里看了几眼,除去有荤有素相当丰盛的正餐,还看见好些名贵的新鲜水果。 所以也不是被克扣了饮食才会那么瘦的…… 只是单纯不爱吃饭,或者因为病? 不能靠近人群的病……容易过敏吗? 相宜叹了口气,收回思绪坐上小篷车回别墅。 夏文姐都跟他说了不要管了,他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又不是没有人管的被苛待的孩子,其实不需要他一个临时工来瞎操心吧。 相宜开着小篷车回了别墅。 走进别墅前,他又察觉到了从头顶投来的视线。 抬头,难得地,竟然清晰地在阁楼窗边看见了那道身影。 穿着灰色睡衣的小孩低头站在窗边,灰扑扑的身影几乎要跟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不过因为小孩手上抓着的那个会反光的东西,倒让人不像平时那般容易忽略她了。 手上抓着的那个…… 是前两天他给的薯片的包装袋? 相宜抿唇,好半晌,还是低下脑袋拎起餐盒进了别墅。 夏文和其他两人已经在一楼等着了,见他提着餐盒进门,纷纷上前帮忙。 夏文接过那个属于少爷的大餐篮,直接上了楼,没一会又下来了,和往常一样和三人一起吃饭。 这顿饭吃得相宜有些心不在焉。 夜晚很快来临,夏文三人在收拾好自己的餐盒后就各自上楼回了房间,一楼很快只剩下相宜一个人了。 相宜看了眼楼梯的方向,好一会,还是关掉了一楼的所有灯,回了房间。 …… 在床上闭眼躺了快一个小时却还是没睡着后,相宜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从行李箱里翻出自己带来的最后一包薯片,默默打开了门。 这次不是在楼梯口,而是就在房间外的走廊里,那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就静静蹲在那里。 看见那道小小身影的瞬间,相宜的心口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怎么可以无视这么可怜的孩子的请求呢…… 是少爷。 可瘦得皮包骨让人没法不担心也是事实啊…… 不如说明明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却还瘦成这个样子才更让人担心吧。 相宜抿唇,想了想,没有走过去,也没有和平时一样把薯片丢过去,而是在有灯光的卧室门口蹲了下来。 “哥哥想和你说几句话,不要跑,可以吗?” 相宜努力放轻声音,弯起唇角,朝黑暗的方向递出薯片,“这包薯片给你,要是你愿意和哥哥说话,哥哥再给你一包之前吃过的那种软糖,可以吗?” ……好像诱拐小孩的不良人士啊。 相宜想着。 但在有些沉重,沉重得相宜都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的,接近十分钟的长久沉默后。 黑暗里,那道瘦小的身影终于站了起来。 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后,她迈出脚步,开始朝着他的方向走近。 第20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20 # 二十 ……手上还抓着薯片的包装袋呢。 相宜看着那个逐渐朝自己走来的孩子想着。 从卧室里照出的灯光让他终于能看清一点小孩的模样,而越是看得清楚,相宜眼中流露出来的心疼与担忧便越多。 之前虽然见过几次,但说实话相宜每一次看得都不是特别清楚。 他只本能注意到了对方瘦得明显不正常的体型,至于其他具体的,他实在没来得及看清。 可这会看清楚了,他又有了种还不如不看清的感觉。 怎么会这么瘦呢…… 相宜拧眉看着那从衣袖底下露出来的,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纤细手腕,鼻尖都忍不住冒出了几分酸气。 怎么会有这么瘦的孩子…… 这是完全不吃饭吗? 相宜甚至都开始有点生气了—— 当然,不是对眼前这个瘦弱的孩子生气,而是对这个家里的主人、佣人生气。 就算是有什么病,好好照顾的话也不至于瘦成这样吧? 相宜自己气闷了一会,胸口又是发闷又是难受,眼眶都微微红了一圈。 但很快他也意识到自己在这生气根本就无济于事,只能又闷闷压下了胸口的气,先关注起眼前这个孩子。 “……喜欢吃薯片吗?” 相宜小心举起手中的薯片,放轻声音用几乎是最柔和的语调跟面前的孩子说。 就好像生怕自己声音稍微大了一点,都会把对方吓跑一样。 小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过分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一双浑色眸子定定在他脸上看了一会,忽而抬手,直接去拿他手里的薯片。 相宜有些惊讶,但也没有阻拦,任由她把薯片抢了过去。 不过让相宜意外的是,她抢过薯片后也没有直接拆开薯片吃,或者是转身就跑,而是就那么紧紧抓着那包薯片继续看着他。 相宜想了想,像是不方便行动的企鹅一样慢慢吞吞地往后倒退,让出一点距离,引导她完全走到有光的房间门口来。 “除了薯片,哥哥屋子里还有很多别的吃的,都可以给你,要进去看一下吗?” 真的很像要诱拐小孩的怪叔叔啊。 相宜有点无奈,但这会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什么。 重要的是先想办法和对方沟通上,而对方似乎对他手里那些吃的比较感兴趣…… 果然,在听见他这样相当可疑的发言后小孩并没有回话,只是继续站在门边有些暗的地方里用那双眼睛盯着他。 盯得相宜都忍不住小声问:“你听得懂哥哥在说什么吗?” 她眨了一下眼睛,视线慢慢从他脸上转移到自己手上刚“抢”来的那包薯片上。 好半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她竟然抓着那包薯片走到了卧室门口,然后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又看回他。 相宜眼睛唰了一下亮了起来,依旧保持着企鹅一样的步伐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挪动,“哥哥给你带路。” 说着,就先一步挪进了房间里。 回头看见她竟然真的跟了上来,相宜肉眼可见地欣喜。 他连忙去角落里将行李箱拖出,把箱子里为数不多剩下的一些果冻汽水之类的零食翻出来全部捧到小孩面前。 “要试试吗?这些都很好吃的——” 相宜声音顿了一下,表情又变得谨慎起来,小声说:“但是不能一下吃太多了,身体会不舒服……” 夏文姐说过少爷……这个小朋友生病了。 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病,相宜也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吃这些东西。 好在前几天还不知道对方生病时,贸然投喂过去的那些零食对方吃着没有出过问题,说明应该是可以少量吃一些零食的。 但如果吃太多。 相宜担心会对小朋友的身体不好。 好在眼前的小朋友似乎也不是那种看见零食就一定要全部抓着不放的类型。 视线凝聚在他手上那些五彩缤纷的零食上好一会后,她甚至主动放开了手上一直抓住的刚抢的那包薯片,跟之前吃完的那个薯片包装袋。 “叮。” 跟随着薯片落地声音一起响起的,是一道细微的仿佛有什么金属质感的东西掉在了地板上的声音。 相宜下意识看过去。 一眼就看见了地板上那个银色的小亮片。 这是…… 相宜奇怪地捡起,翻过一面,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之前给小朋友的,那罐汽水易拉罐的一部分吗…… 似乎是用什么手段强行撕下来的一部分,边缘粗糙而且……锋利。 相宜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灰扑扑的小朋友。 考虑到小朋友的身高,他把零食都放到了一旁的矮凳子上,现在小朋友正蹲在那个小凳子前拿零食,低着头完全没注意到他这边。 ……因为好奇所以都撕下来带在身上了吗? 相宜捡起旁边那个被抓得皱巴巴的薯片包装袋,和汽水易拉罐的碎片放在一起,思索着。 “咚!” 没等他继续想下去,旁边忽而传来一声闷响。 相宜连忙过去,就见表情有些茫然的小朋友坐在地板上,看着掉在地上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一个盒子果冻发呆。 “……不会开这个吗?” 相宜坐到她面前,把地上那个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果冻拿开,重新拿了一个新的给她示范该怎么打开。 小孩照着他的动作学了一遍。 不过这种果冻的包装实在难开,有时候相宜都会觉得很难撕,更别提本就瘦得皮包骨没有什么太大力气的小孩了。 看她逐渐跟面前撕不开的果冻较上劲,表情越变越不开心的样子。 相宜连忙把手上开好的果冻推过去,又在旁边开了好几个果冻让她选着吃。 “这个果冻坏,我们不吃它了,吃这些好不好?”相宜眨巴着眼睛,跟哄宝宝似的轻声哄她。 小孩抬眸看了他一眼,手里那颗果冻还是抓得紧紧的。 相宜想了想,又从旁边拿来一罐汽水,当着她的面摇了几下,然后突然打开。 果汁味的气泡顿时从瓶口涌出,一下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相宜插上吸管将汽水推过去,“这个是哥哥最喜欢的口味,和上次那种不一样的,试一下?” 小孩盯着易拉罐上那些涌出后又变作彩色液体的泡泡看了好一会,抱过汽水罐张嘴就咬。 相宜愣了一下,连忙拦她,“不用咬的,这里已经有开口了……或者含住这个,吸就可以了。” 相宜把吸管递到她嘴边。 但她只是抬眸盯着他,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是不知道吸管是什么东西吗? 相宜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还是拿了一罐汽水给她示范吸管怎么用。 教了好一会,她总算理解了吸管的用法,陌生地咬住汽水罐里那根吸管。 尝试了几次后,过分消瘦的面颊开始因为进食而逐渐鼓起了一侧的腮帮子。 她对于喝进口中的那种会不断冒泡的汽水显然很是陌生,也很是新奇,喝一会就要停一下张开嘴巴让汽水里的气跑出来。 看着她生涩喝汽水的模样,相宜胸口越来越闷。 到底为什么…… 不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吗? 为什么会瘦成这样,为什么连果冻汽水这些东西都没见过,甚至—— 是连吸管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前面两者都还能勉强解释,可是后面这种对于生活常识的陌生实在是…… 相宜忍不住皱眉,手掌也不自觉抬起,轻轻落在了她脑袋上。 第21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21 # 二十一 少年的手虽然修长,还带着经常干活而磨炼出的薄茧,但还算不上宽阔。 轻轻落在人头顶时,仿佛羽毛温柔拂过,人几乎感受不到其存在。 可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下,却让那原本低头安静喝着汽水的孩子猛然僵在了原地。 片刻后,那双大得出奇,莫名有些骇人的眸子转过来,死死盯住了相宜。 长得过分的睫毛将房间顶灯投下的光芒全部遮蔽。 那双浑色的眸子就仿佛被人用灰色的蜡笔一圈圈全然涂满了一般,从她眼睛里看不见任何的光,明明那样直勾勾地注视着人,人也无法从她眼睛里找见自己的倒影。 唯有令人心惊的一片空洞。 干瘦如柴的手指用力,还在冒泡的汽水源源不断从开口涌出,流淌在地板上,和易拉罐被抓得扭曲变形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形成一种极为怪异的声响。 相宜都有些被她这样的反应吓到了。 说实话,瘦得仿佛骷髅一样的小孩瞪大了无神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样子,实在是有些……惊悚。 可注意到她手里那被攥得变形的易拉罐时,这点惊悚便瞬间转变了无措。 “对、对不起,哥哥是不是吓到你了?” 反应过来她突然这样的原因,相宜局促地收回手,有些忐忑不安地给她道起歉来: “对不起,哥哥不是要吓你的,刚刚……刚刚那个是……对不起!哥哥真的不是故意的……” 相宜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突然去摸她脑袋这件事…… 大概就是在路边看见饿得骨瘦如柴的流浪小猫小狗,在投喂对方食物后看见对方有乖乖吃饭,就没忍住伸手过去摸对方脑袋这样差不多的心情…… 但眼前的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啊。 何况就算是路边的小猫小狗也不是随便就可以伸手去摸的吧…… 夏文姐白天的时候还跟他说过呢。 说是少爷容易受到惊吓,不要擅自靠近的…… 相宜懊恼地闭了下眼睛,原本放松的盘腿坐姿这会已经不安地差不多变成了跪坐,双手也难掩局促地按在大腿上。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一双瞧着挺聪明的狐狸眼清澈瞪圆,内里水色难掩慌张。 “对、对不起……” 他再次小声地道歉。 生怕自己声音大了一点都会再次吓到对方。 不过…… 他这样看起来格外笨拙的道歉方式却好像是对眼前的小孩有用的。 慢慢地,在他不安的眼神中,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再瞪得那么吓人了,被她抓在手里的汽水罐也逐渐不再发出难听的声音。 相宜眨巴眨巴眼睛,见这样有用,背更驼了,俨然一副老实鹌鹑的模样,又小声说了一次“对不起”。 这一刻,他们之间仿佛相宜才是那个孩子—— 做错了事因而在沉默的教导主任面前,完全暴露出肉眼可见的心虚和慌张的孩子。 不知过去多久,在一次比一次小声的“对不起”中,“沉默的教导主任”终于缓缓收回了视线。 她也没有说什么,低眸盯着手上扭曲的汽水罐。 好一会,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她重新咬住那根吸管,继续安静地喝起饮料来。 相宜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过程里,他也不敢再随便跟小孩搭话了,只是像是伺候在旁边的佣人般,时不时开一两个零食给小孩递过去。 就这样默默看着她吃了一包又一包的零食,相宜终于重新捡回一点胆子,小声道:“今天已经吃了很多了,要不……” 小孩抬起眼睛看他。 相宜喉咙里的声音顿时卡住。 在那样明明没有什么情绪却让人压力倍增的凝视下,他甚至有了种说不出后面的话了的感觉。 可是…… 看着旁边已经空了不少的食品包装袋,相宜眉心拧紧。 他看着小孩灰蒙蒙的眼睛,还是开口了: “一次吃太多零食肚子会不舒服的,哥哥给你把这些东西留着,我们下次再吃,好不好?” 清澈与浑浊的两双大眼睛对视。 相宜心里的小人在不断冒汗,背上仿佛压了一座大山而且这座大山还在不断变得更重。 就在相宜有些窝囊地想退一步跟她商量“那就最后再吃一包行不行”的时候。 小孩垂下了眼睛。 ——也放下了手里还没有吃完的那包饼干。 叮! 相宜亮起眼睛。 他抑制住了强烈的想要伸手去摸人家脑袋说“乖”的冲动,开始迅速收拾起周围的垃圾。 小孩的吃相并不算好。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吃东西总是习惯用手抓或者直接用嘴去咬…… 地上掉了很多包装袋,有些没有吃完,食物残渣都从袋子里掉在地板上。 更别提还有刚刚她捏汽水罐,流到地板上的那些汽水了。 相宜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下,很快又将目标转向了站在一旁的小孩。 她的嘴巴上、衣服上、手上,都还沾着一些食物碎屑,什么薯片饼干汽水……全都有,看得相宜难受。 不过相宜也是吃到教训了,没有再贸然接近她,而是先去卫生间打来热水,拿好毛巾,在离她稍有些距离的地方将这些东西放下。 相宜边说边做示范,“洗手,洗脸?” 小孩歪了下脑袋,应该是懂了他的意思,抬脚朝他走了过来。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相宜的错觉。 他总觉得在他浮夸地给她演示洗手和洗脸的动作的时候,她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好像在看傻瓜一样—— 说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夸张地做动作? 相宜:“……” 他不是怕她不知道洗手洗脸什么意思吗…… 毕竟她连吸管都不知道怎么用。 这么一想,相宜都别扭地感到几分委屈了。 可是看着走到自己面前来,乖乖把小手放进了水里的小孩,那点委屈又相当自觉地光速转变成了慈(?)爱。 虽然他这个年纪用“慈爱”来形容可能有些不太对劲,可是看到这么乖这么听话的孩子第一时间从心底迸发出的,应该就是这种感情没有错了。 就是…… 这双手真的太瘦小了一点。 手指都细得根本没有肉一样。 相宜看着她洗完手,立马小心地将毛巾给她递给她,“这个,擦脸。” 小孩接过,将毛巾往水里摁了摁。 ——看来该怎么洗脸她也是知道的。 不过相宜拿的这块毛巾对她来说好像有点大了。 毛巾吸满水后想要拧干需要一定的力气,但她瘦弱的胳膊比那毛巾卷小了不止一圈,拧了半天也没把毛巾拧干。 相宜在旁边看着…… 看着看着就有点按捺不住了。 在她实在拧不动,打算干脆放弃拧毛巾这个行为,直接把还在滴水的毛巾往脸上糊的时候。 相宜勇敢伸出了手—— 窝囊小声地,期期艾艾地问: “哥哥帮你拧……可以吗?” 第22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22 # 二十二 “哥哥帮你拧……可以吗?” 灯光下,少年一双仿佛装着星星的清澈琥珀色眸子,眨巴眨巴,可怜巴巴地盯着小孩。 内里甚至似有若无带着几分乞求。 给我吧给我吧…… 让我帮你擦脸吧让我帮你擦脸吧…… ——那张纯良到愚蠢的脸上滚过这样明晃晃的字幕。 真的是奇怪的人。 但是…… 小孩沉默看了他一会,最终还是把毛巾让了出去。 那一刻,仿佛天上的流星调转方向从远处蓦然袭来。 那双本就格外清亮的眸子里霎时亮起了光。 ——万丈光芒的那种光。 相宜快要压不住嘴角了。 他尽量平静地接过毛巾,平静拧干毛巾,然后想要自然实则机械企鹅一般僵硬地小步挪到小孩身边。 “哥哥……帮你擦?” 他眼眸亮晶晶地盯着小孩。 手里温热的毛巾试探性地举着。 “……”小孩没有说话。 但也没有躲避。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相宜好像已经明白这种沉默有时候就是默许了。 他强忍激动轻轻地将毛巾靠向她的脸颊。 当毛巾真的碰到她脸颊,她也没有躲避,没有表现出抵触情绪的时候,相宜唇角几乎像钩子一样翘了上去。 “乖。”相宜终于心满意足地吐出了这个字,动作轻柔地慢慢给面前的流浪小……小朋友擦起了脸。 真的很乖…… 也是真的像投喂路边的小猫小狗一样……虽然这样想好像不太好。 相宜一边自责自己的想法,一边又忍不住弯唇。 给她擦脸的动作也愈发温柔细致起来,仿佛要把她当成什么珍贵易碎的水晶娃娃一样珍惜对待了。 好不容易,在小孩无聊到眼睛都耷拉了下去的时候,他终于给她擦完了脸。 ——但这并没有结束。 因为他很快又用那样渴望窝囊的语气提出想要给她擦手。 她刚刚洗手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实际上好像没有洗干净呢…… 小孩沉默看了他一会,还是把手抬了起来。 相宜轻轻握住这双过分瘦小的手。 因为成功摸到流浪小朋友而慈爱愉悦的心情,在这会又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不过到这里,这种沉重还属于可以自己纾解的沉重。 可当为了给她擦干净手上的饼干碎屑,而将她的袖子卷起来的时候。 心上那点有些分量,但还不至于将人压得喘不过气的石头,便瞬间变作了几乎要将心脏挤扁压碎的沉重铅块。 小孩那瘦得仿佛干柴一般的手臂上,一个又一个的圆形伤疤累积在一起,丑陋而狰狞地向看见它的每一个人哭诉咆哮。 ……或许不是所有人在看着这些伤疤的一瞬间,就能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可是相宜。 因为熟悉,所以在看见它的那一刹那,他就明白这是什么。 脑袋里仿佛嗡的一声骤然变作一片空白。 不好的回忆如同一片片锋利的刀片,不断向他飞来。 负面的情绪凝聚在一起。 哀伤,痛苦,厌恶……最后全都变作滔天的怒火赫然席卷整个胸膛。 相宜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 很快又猛然松开。 不敢真的抓紧了,怕把她的手抓疼。 心里最后那点不敢置信和侥幸让他暂时控制住了情绪,抬眸看向小孩。 想向她求证,想从她这里听到一个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的答案。 但是…… 他显然是听不到的。 静静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里,空洞浑浊的色彩堆积在一起。 仿佛一口许久无人问津的枯井,望进去,只是死水一潭。 对于自己手臂上的那些疤,那些相宜一眼便认了出来的,被烟头烫出来的疤。 她没有一丝一毫切实的情绪反应。 那双眼睛只是盯着他。 似乎眼前,他是比她手上那些疤更值得她注意的东西。 良久,相宜慢慢替她放下了袖子。 想要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可既不知道该怎么问,也不敢问。 ……何况又能有怎样的回答呢。 他明明也清楚不过了。 这种伤疤要怎样造成。 …… 和相宜沉闷愠怒的心情完全不一样。 洗完手洗完脸,确认没法再从他这里获取食物了,也就相宜去卫生间里倒洗脸水的一个时间。 他再回来,小孩就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房间里一目了然显然是没有小孩身影的,但相宜还不肯相信,直到在整个一楼找了一圈都没发现小孩身影后,才闷闷不乐地接受了小孩吃完就跑的这个事实。 不过当然这种不开心也不全是因为小孩吃完就跑了…… 想着小孩身上那些烟疤,还有过去不好的回忆在脑海里纷杂,这天晚上,相宜一直到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工作的时候也有些打不起精神。 幸好别墅里每个人的工作都是分开的,他状态不好的事其他人也没太注意到。 晚上吃饭时,相宜没有再和夏文三人一起吃,打着还有些工作没做完的借口在外面等了会儿,等到夏文三人上了楼才去厨房里把自己那份饭拿出来。 他翻出另外的餐盒将自己的饭菜分出了一半出去。 ——显然。 这一份是打算留给某个小朋友的。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不吃饭只吃零食…… 但一味吃零食肯定对身体不好。 他的那些零食也没多少了,供小朋友吃不了几天了。 如果对方今晚还会过来,相宜就打算劝对方吃吃饭…… …… “你……” 相宜惊讶地看着眼前埋头吃饭的小孩,嘴里的话都有些磕巴了,“你不讨厌吃饭呀……” 小孩仿佛听不见他在说话一样,只低头扒着碗里的饭,完全没有理他。 看着这一幕,相宜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 在看见小孩出现的时候,他还做好了要劝很久对方才能勉强吃一口的准备呢。 结果他把热好的饭菜推过去,小孩拿着勺子在饭菜里扒拉了那么一会,就直接开吃了。 他准备的劝饭语录都才说了开头几句…… 所以不是讨厌吃饭啊。 “那为什么平时不吃饭呢?”相宜盯着她埋头扒饭的样子,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声音小,但绝对能让小孩听见。 不过小孩今天也还是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吃完他的饭后再次趁着他收拾碗筷的功夫消失不见。 相宜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微微叹了口气。 被白吃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白天小孩依旧会时不时地,在他瞧不见的地方里默默盯着他,到了晚上又准时准点地来吃他的零食,来吃他的饭。 然后吃完就走,不管他在旁边说什么都一句话都不会跟他说。 只是偶尔会莫名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这么过了好几天。 相宜放弃了。 他放弃了从小孩口中套消息的打算,而再次跟夏文试探着提起了关于“少爷”的事。 ——小孩手臂上的那些被烟头烫出来的疤,他还是没办法不在意。 第23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23 # 二十三 “夏文姐,昨天晚上我又在走廊里看见少爷了。” 吃过早餐后,见其他两人走了,相宜走到夏文旁边跟她小声说起话来。 听他又提起少爷,夏文皱了皱眉,“不是跟你说了,当作没看见就好?” 相宜抿唇,面色有些窘迫,“我也想的,但是昨天晚上我口渴去厨房接水,一回头少爷就站在后面盯着我……我被吓了一跳,不小心把水壶打翻了……水都溅到了少爷身上。” 夏文眉心顿时拧出了一个川字,“然后呢?” “然后我就找毛巾给少爷擦了擦。” “擦了?”夏文不敢置信地看向相宜,“少爷让你……碰他了?” 相宜点了点头,看向夏文的一双眼睛格外清澈。 夏文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古怪复杂了起来,看着相宜的视线里甚至隐隐有几分怀疑,像是非常不相信少爷会让他靠近一样。 不过到底,夏文还是没有提出质疑,只是问:“之后呢?发生什么了?你应该不是只想跟我说这个吧?” 相宜满是不自在地点了点头,“您跟我说过不要管少爷的事,我是记得的,可是这件事……我、我也不知道是该问的还是不该问的,只是实在放不下心所以想问问您……” 少年不安的模样确实不像是装的。 对方一直以来都挺老实听话的,如果不是实在放不下心的问题应该也不会来问。 这么一想,再联系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夏文好像猜到了他要问什么了。 唇动了动,夏文看着面前不安的少年,到底还是开口:“你说吧。” 相宜的视线转移到了夏文脸上。 “我给少爷擦水的时候,在少爷胳膊上看见了很多烟头烫伤的疤……这个,是不是要给少爷找个医生……再告诉老爷太太他们呢?” 果然。 夏文沉默了一会,避开他的视线转头去旁边拿清洁工具,“那些疤都是已经愈合的疤了,不需要再找医生治疗。” 见她好似要走,相宜忍不住追了上去,“可是少爷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疤呢?老爷和太太他们——” “他们都知道。” 夏文打断了他的话,回头看他,“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又是为什么来问我这些问题……” “但少爷身上的伤并不是这个家里的任何人造成的。” 说完,夏文沉默了一会。 好像有很多话就在她嘴边,但最后又都被她咽了回去。 良久,她重新拿起工具往外走,只留下两句听起来有些过分冷漠的话。 “你只是替你母亲来这个家里当一个月的帮佣而已,这个家里你不需要知道,不需要关心,更不需要插手去管。” “另外我最后奉劝你一次——” “别跟少爷走太近了。” …… 相宜看着女人远去的背影,拧在一起的眉头根本就打不开。 跟他说什么不用关心不用管……难道他不知道吗? 可是一个有良心的正常人,看见一个瘦弱孩子的手臂上全是被烟头烫出来的疤…… 怎么可能不去在意呢。 但相宜也知道夏文的那番话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诚实地将事实告诉给他…… 大户人家的秘密不是一个临时工可以探听的。 他知道。 可他不喜欢。 相宜垂下了眸子,视线落在自己手臂上的某处地方思绪飘远。 恍惚间,如刀片般锋利的记忆碎片,和肌肤上那种被万千针尖刺破般的灼热疼痛,在同一时间卷土重来。 相宜用力按住了手臂上发热发痒的地方,唇瓣抿紧,干净澄澈的一双琥珀色眸子中透出几分执拗。 怎么可以不管呢…… …… 知道自己或许在做一件有些愚蠢的事。 但相宜还是把在夏文面前演过的那一套说辞,搬到别墅里另外两位佣人面前又演了一遍。 不过两人的反应比夏文还要冷淡。 都只说了一句“老爷太太知道,是旧伤不用管”之后,就直接拒绝了再跟他说话。 相宜干脆趁着领餐的时间,去主楼管家面前,稍稍改变说辞把“发现少爷身上有伤”的事又一脸担忧地告诉给了管家。 可就像夏文三人跟他说过的一样。 对于这件事,管家的反应十分平淡,显然早就知道了。 不过相比其他三人,管家还是给了他少爷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些疤的理由。 说是少爷以前贪玩,偷跑出去被有心人给绑架了,身上就有了那些伤。 而且还因为那次绑架的事留下了非常严重的心理阴影,导致现在都没办法靠近人多的地方,只能单独住在远离主楼的别墅里。 管家说这些的时候,一副沉重唏嘘的模样,还表现出了对少爷的心疼,和对那些绑匪的愤怒。 可是…… 相宜觉得他在撒谎。 他说得格外流畅的这一套绑架的说辞,只是这个家里的人编造出来给外人听的谎言。 第一直觉是这样告诉他的。 再仔细想一想,如果是因为绑架产生心理阴影才变成这样…… 大户人家的少爷,为什么会完全没见过他给那些零食。 为什么会连吸管这样日常的东西都不会使用。 为什么所有人在提及少爷的时候表现出的态度都是避讳,而不是担忧关心? 直觉只是事实信息的汇总。 相宜看着面前还在表达对少爷忧愁的管家,唇瓣微张。 但管家却突然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好了,你也是个好孩子,看见少爷身上有伤就过来找我……不过这件事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心理医生慢慢给少爷治疗。” 管家拍了拍相宜的肩膀,语重心长: “你现在知道少爷的事了,平时就更要注意一点了,别随便靠近少爷,别让少爷又想起那些不好的事。” 说罢,也不等相宜回什么,管家突然话锋一转,“对了,你来了快十天了吧?你明天可以休息了,待在庄园里或者回去看看你母亲都可以,你母亲应该也挺想你的……” 肩膀上的轻拍伴随着“母亲”二字一同落下来。 管家或许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可是,相宜刚刚在一瞬间里想要问出去的那些话,却再也没办法说出了。 ……这不是他可以任性的地方。 不能因为他,害妈妈丢了这份工作。 良久,相宜认真跟管家道完谢,提着餐盒离开。 回别墅的这一路上,相宜脑海里闪过要不直接问问母亲这样的想法。 可是这样的想法才一出现就迅速被相宜否决。 他知道母亲在这种地方工作都是和主人家签过保密协议之类的。 如果让人知道母亲把不能告诉外人的事告诉了别人,哪怕是告诉他这个儿子…… 攥着方向盘的手指逐渐收紧发白。 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善良。 就算关心那个孩子,可是在母亲的工作面前…… 小篷车缓缓停下。 相宜抬头看着别墅阁楼上的那个窗口,鼻尖莫名涌上几分酸气。 觉得自己好虚伪。 兴致勃勃好像真的要豁出去为谁抱个不平。 可到头来。 和那些冷眼旁观的人都一样的。 他也不过是这样的人。 手臂上被烟头烫伤留下的几个疤又开始隐隐发痒作痛。 相宜隔着衣服按住了留下疤的那些地方,眼尾幽红。 第24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24 # 二十四 消失了一个白天后重新出现的怪人变得更怪了。 小孩看着面前又捧出来一大堆陌生食物给她的相宜这么想着。 空茫无神的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相宜,好似试图从他脸上看出来他究竟为什么和周围的人如此不同。 为什么不躲着她。 为什么不用那样名为抵触厌恶的眼神瞪着她。 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睛里总是充斥着那么多她读不懂的东西。 为什么…… 真的很奇怪。 小孩垂眸盯着桌上那一大堆的食物发呆。 “……这些是哥哥从家里带来的小吃,都是哥哥的妈妈亲手做的,很好吃哦,而且也健康,多吃一点也没有关系。” 相宜将面前几个用饭盒装着的小吃又往她那边推了推。 原本垂下去的一双灰茫眸子又抬起来看他,只是与那双眼睛对视了不过两秒,相宜便低头掩下了眸子。 长睫轻颤,在眼底落下沉闷的阴翳,却还是遮盖不住眼底深处那浓烈的歉疚与羞愧。 歉疚于无法帮她,羞愧于自己的虚伪。 少年的唇瓣被抿得发白,表情也愈发的僵硬不安。 ——这倒是一种小孩勉强能读懂一点的表情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 但总算熟悉的表情还是让她的心情略好了一些,吃起东西的速度也愈发快了。 相宜从家里带来的几样小吃都是相母提前给他准备的,有可以放很久的果干肉干,也有需要尽快吃完的凉拌菜那些。 小孩比较喜欢的是肉干,只是她的牙齿长得并不好,对于这些肉干吃得很是艰难,最后也只能暂时放弃肉干,将目标对准了那几盒凉拌菜。 凉拌菜并没有做得特别辣,只是放足了其他调味料,味道还是很好很下饭的。 相宜也给她准备了米饭,就着饭,小孩最后差不多吃完了半盒的凉拌菜。 相宜起初还很开心她能喜欢,但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拧眉了。 今天吃的东西比她平时多太多了,让他有些担心她继续这么吃会不舒服。 “喜欢吃的话哥哥以后也可以给你做的,这些我们留着明天吃吧?” 见她明明有点吃不下了但好像还要继续吃的样子,相宜忍不住伸手过去拦住了她。 她有明显不开心的表情,没什么颜色的小眉毛扭了一下,嘴巴也抿得紧。 但和他对视了一会后,见他难得的态度坚决,她还是一声不吭地放下了勺子,扭过脑袋去。 相宜有点心软,但还是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旁边的小孩瞥了一眼,趁他转身的时候又伸手直接从盒子里抓了一大把肉干然后背过身对他。 相宜回头,看着一下少了半盒的肉干:“……” 他看着小孩的背影欲言又止,可是外头看见她像是路边小狗一样偷偷啃肉干的样子,心里又是一软,嘴里那点话就顿时说不出了。 不过很快,相宜就后悔起了自己这会儿的纵容。 吃完饭,相宜把白天放假回家买的图画书和水彩笔拿了出来。 意外地,小孩居然认得这些东西,他把东西递过去后她看了两眼便自己坐在地上画了起来。 这么一看她好像又跟正常的小朋友是一样的…… …… 不。 不一样的。 相宜看着图画书上那些跳出图案的杂乱无章的线条—— 基本全都是黑色红色蓝色这些毫无过渡,混杂在一起后就让人感到很不适的颜色。 而且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画画的动作开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凌乱,就好像并不是在画画,而是在用笔撕裂着手底下的东西一样。 相宜心里涌出一股巨大的不安,忍不住伸手去拦她,“哥、哥哥教你画吧,这样画是……” 指腹触碰到小孩的手背,相宜愣了一下。 那是冰凉得让人几乎怀疑自己碰到的究竟是不是人的肌肤的温度。 相宜再仔细一看,忽略掉她那异常的让人感到不安的动作,她的身体明显比刚才佝偻了不少,好像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那用力抓着画笔的手与其说是切割东西,不如说是在以此来忍受什么。 相宜霎时反应了过来,连忙弯下身去看她,“是不舒服吗?是不是哪里很疼?别画了别画了,你快跟哥哥说……” 相宜刚弯下身就看见了她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冷汗。 可她好像不愿让他看到这副样子一样,他一弯下身来,她也低下了脑袋。 相宜忍不住去扶她的肩膀,想要她把脸抬起来。 或许是因为疼痛,小孩对他的触碰都已经没什么反应了。 可是眼下这一点丝毫无法让相宜感到开心,因为在扶住她的肩膀后他才发现原来她的身体一直在小幅度地发抖,掌心感受到的温度也几乎低得吓人,明显她是很不舒服了。 相宜一下就联想到了她刚刚吃的那些东西,急忙问:“是不是肚子不舒服?很疼吗?你——” 小孩忽而猛地一下伸手推开了他。 不等相宜反应,她便低头吐了起来。 刚刚被她强行塞进嘴里的那些食物,一下化作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不适的粥状食物残渣,被全部吐到了地板上。 难闻的气味一下充斥整个房间。 相宜也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整个人僵硬地跪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 在连着吐了好几下后,她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她跪得很低,脑袋上本就杂乱的发丝凌乱挡着脸,好几处的发尾都沾上了她吐的那些东西。 整个人看起来就仿佛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一样,肮脏又狼狈。 是任何人看了都不喜欢的样子。 相宜这会已经反应过来了,刚拿来毛巾想要给她擦擦,她却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句话都没跟相宜说就直接跑了出去。 “等等——” 相宜去追,可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好像一下就爆发出了力气一样,甩开相宜砰砰砰地跑上了楼。 相宜跟着上了几个台阶,脚步又不禁停了下来。 他站在漆黑的楼梯上,听着头顶的脚步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也不敢说出声,怕真的吵醒这幢别墅里的其他什么人。 眉眼间的担忧快要化作实质流淌出来,手里的毛巾被他攥得很紧。 脚步又没忍住往上迈了一个台阶,脑子里却嗡嗡嗡地响起管家和夏文反复警告他不要上楼,不要多管闲事的话语…… 白天趁着休息回去看妈妈时,妈妈也跟他说在这边工作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 明明腰伤还没好,却给他做了一大堆吃的让他带过来,跟他说感觉自己的腰马上就好了,再有个七八天就能返工…… 相宜用力抿住了唇。 指尖被攥得发白。 他慢慢转过头,脚步僵硬地迈下台阶。 …… 黑暗逼仄的阁楼上,带着一股仿佛长久无人踏足般的陈腐气息。 月光从大开的窗口里照进来,照亮窗前一小片棕黑色的木质地板,却让房间里的其他地方显得更为阴暗。 灰暗瘦小的身影仿佛老鼠般缩在角落里,用那支他们丢给她的,可以用来辨认文字的扫描笔一点一点扫过面前的白色药罐。 终于,听见一声机械的“消食片”,她从罐子里倒出一大把药片来,又努力仔细地辨认,剔除掉好几颗和其他药片闻起来不太一样的白色药片后,才将那一把消食片塞进了嘴里。 费力地咀嚼,然后艰难地往喉咙里咽。 嘴边还沾着那些难闻的呕吐物,头发上也沾着。 这其实没什么,更脏的样子她都有过。 但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 她突然就很讨厌这样。 抓着衣服要擦,又放下,抓起旁边掉在地上的被子擦。 擦嘴巴,擦头发,可抓着擦完的头发闻,还是有那种酸臭的仿佛垃圾一样的味道。 小孩想起什么,爬到旁边的桌子底下,翻出自己藏的那些玻璃碎片,扯着沾到呕吐物的头发用力割。 细软发黄的发丝根根飘落在地板上。 头发被割断一截又一截,可她抓起自己的头发闻,还是有那种味道。 不讨人喜欢的味道。 会让别人用那种名为厌憎嫌恶的眼神瞪着她的味道。 像是跟什么东西较上了劲一样,她用力扯着头发继续割了起来。 瘦小的手掌因为太过用力地抓着那块碎玻璃,而淌落鲜血。 砰。 砰。 砰、砰、砰—— 沉重的,熟悉的,从缓慢突然变得急促的脚步声飞快朝她冲过来。 她几乎是本能地抱着脑袋蜷缩到了地板上。 沾满冷汗的额头紧贴着地板上掉落的发丝,呼吸时,这些碎发便好像跟地板上腐旧的灰尘一起被吸进了气管里。 她的身体在发抖,瞳孔僵硬异常,手上那块碎玻璃却抓得愈发紧。 没关系。 她已经学会了该怎么保护自己。 只要等…… 等到…… 急促冲过来的脚步声突兀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剧烈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在身体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身后传来的不是咒骂,而是一道轻轻不知为何而颤抖的呼吸。 还有带着一分艰涩的,她从未听过的温柔话语: “别怕……” “是哥哥。” …… “哥哥不会打你的,哥哥就在这里不过去,我们……我们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好吗?” 明明比她高大许多的少年,却用比她好像更不安更拘谨的姿势跪在地板上,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停在离她几步远外的地方。 看见她回头盯着他,他连忙僵硬挤出来一个难看的笑,似乎想要向她表明自己真的没有恶意。 她真的可以不用害怕。 那双弯起来的琥珀色眸子映着一点窗边照进来的月光,还是和平时一样清透明亮。 水色潋滟。 可是眼眶周围却不知为何红了一圈。 本来就笑得难看,这样就更不像笑了。 像是在哭。 ……可为什么要哭呢。 为什么是他要哭呢? 她又没有打他。 小孩盯着他的模样又一次愣愣地想。 真是个怪人。 第25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25 # 二十五 相宜找了很久,才终于找到阁楼里灯的开关。 “哥哥把灯打开啦?”他询问角落里小孩的意见,没见对方有什么激烈反应,才试探着把灯打开。 整个房间顿时明亮起来,乍一看,屋子还挺宽敞的,并没有相宜想象的那么逼仄。 至少对于小朋友来说,平时走动应该是不会突然撞到脑袋的…… 周围的家具用品看着也很齐全,只是物品的摆放实在杂乱,明显平时是没有人打理的。 相宜视线粗略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意外地,居然看见了一个摆在角落里的药箱。 药箱里什么塑料瓶硬币树枝的,甚至疑似是蜘蛛和老鼠尸体的东西乱七八糟放了一堆…… 但好在,相宜还是翻出来了两卷没有用过的绷带。 还装在包装袋里,应该是没有被污染过可以用的。 相宜正想拿过去给小孩处理手上的伤口,又忽而觉得眼睛有点不太舒服。 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他下意识抬头看向了灯。 盯着那顶灯看了一会后,他突然发现顶灯的一个角竟然在不断闪烁,应该是坏了。 因为整体灯光还算明亮,这一个角的闪烁如果不特意抬头去看,还真发现不了。 但眼睛在这种频闪的环境里待久了很快就会觉得不舒服…… 相宜看着那闪烁的顶灯,胸口蔓延的郁气已经沉重到让他觉得有些无力了。 这个庄园里的人到底把这个孩子忽视到了什么程度…… 相宜火气上来,果断关掉了这伤眼睛的灯。 也不想继续在这个房间里待着了,将手里的绷带丢回去,他蹲下身慢慢往小孩的方向挪。 从刚刚回头出神地盯了他一会后,她就没有再说过任何话。 不过很明显地,她的状态稳定了下来。 手里那块碎玻璃虽然还抓着没丢掉,但也没有再跟刚才一样那么用力地抓着了。 只是手上依旧还在滴血,看得让人担心。 相宜挪到一定距离,见小孩偏了一下脑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便连忙停下来不动了。 “……这个房间的灯坏了,继续待着这里对眼睛不好,我们不在这里待了好吗?” 相宜用自己能挤出来的最温柔的嗓音轻声说:“我们去楼下哥哥的房间,哥哥给你包扎伤口好不好?包扎完手就不会流血了哦?” 相宜原本以为自己要劝很久。 或者对方不管他怎么劝都不会答应跟他下楼。 但出乎意料地。 他只劝了一小会,小孩就从地上站了起身,转过身看他。 相宜心脏都跳快了两拍,但还是按捺着激动的心情继续哄她: “那个,先把玻璃给哥哥……先把玻璃丢掉好不好?这样抓着手会不停流血的。” 盯着他那双眨巴眨巴,充满了讨好……一点不像狐狸反而像狗一样的狐狸眼睛看了一会。 小孩还是把手里那块沾着血的大玻璃丢进了床底。 ……这是打算留着以后继续用的意思吗。 相宜忍不住担心,但也知道这会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对方愿意放下玻璃就已经很好了。 相宜慢慢朝小孩伸出手,眨巴着的眼睛更像狗狗了,“跟哥哥走吧?” 小孩垂眸看了一眼他的手,抬脚,直接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相宜:“……” 莫名感觉被嫌弃了呢。 有点小失落但也不多。 相宜稍稍落寞了一下后,便高高兴兴地从地上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小孩身后一起下楼。 仿佛他才是那个被人从阁楼上领下去的小孩一般。 …… 虽然小孩依旧是冷冰冰的不跟他说话,但相宜还是明显感受到了小孩态度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小孩是接受他投喂,会在暗处盯着他观察他,但绝不会让他触碰的高冷小猫。 那现在…… 高冷小猫已经愿意让他摸脑袋了! ……好吧,也不是摸脑袋。 只是在给小孩处理完了手上的伤口后。 相宜看着她自己割得乱糟糟的头发,忍不住提出想帮她修剪头发。 小孩用那双灰蒙蒙的大眼睛注视了他一会后,居然一声不吭地低下了脑袋。 一声不吭这倒正常,本来到目前为止她就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让相宜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是个哑巴。 但是…… 她不说话,低下脑袋——只是低下脑袋却没有转身就走。 这样的举动从以往的接触来看代表的就是同意! 于是。 借着剪头发,相宜终于揉到了高冷小猫——不是,是高冷小朋友的脑袋。 “……刚刚突然跑走,是怕哥哥会觉得你脏吗?” 一边慢慢替小孩修剪着头发,相宜一边小声问。 小孩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答他。 相宜也没有要她回答,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哥哥小时候也是脏兮兮的哦,比你现在要脏很多很多……你不用怕哥哥会觉得你脏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哥哥都不会那么觉得。” “而且弄脏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洗干净就好啦。” 他偏过脑袋,笑眯眯地试图从旁边看她跟她搭话。 但她只是低垂着头,玩着自己那只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受伤的手。 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面孔,让相宜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过好像也能想象得到吧。 她总是没有表情的。 至今为止相宜没有在她脸上看见过任何一种情绪。 哪怕是被他摸头吓到的那次,和刚刚在楼上…… 她的眼睛里总是空洞洞的。 身体会出于本能僵直,颤抖,可脸上从来没有任何表情。 相宜慢慢垂下眸子。 剪刀咔嚓,咔嚓,一下下地修剪着小孩凌乱的头发。 房间里好像只剩下这个声音。 良久,相宜弯唇。 他低头卷起袖子,把自己的手臂从旁边伸了过去,“你看,哥哥跟你是一样的哦。” 余光里突然多出来的东西,让小孩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 那涣散无神的视线很快钉在了他的手臂上。 虽然已经比她的淡了许多。 但少年手臂上那些熟悉的圆形疤痕,还是一下就让她辨认了出来。 ……是和她一样的东西。 小孩视线直直在那几个烟疤上停留了一会,忽而扭过头来看他。 灰蒙的眼睛里映入少年弯弯的眉眼。 茶汤色的狐眸里晕出温暖、毫无晦色的光。 根根分明的长睫将那眸光进一步打碎、潋滟。 氤氲出这世上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难受的,最为包容柔软的温和。 “你看,哥哥和你是一样的哦。” 少年的语调轻快而又诚挚,像是在向面前的人许下承诺:“所以,你以后都不用担心哥哥会觉得你不好。”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哥哥都会喜欢你的。” …… 黄昏的光。 不是照亮整个天地,明亮到让人无法适从的旭日初升的晨光。 不是悬挂在头顶,热辣刺眼让人无法睁眼去看的正午光。 不是幽暗晦涩冷冰冰的月光。 更不是微弱渺小,根本无法驱散任何不安的星光。 ——是黄昏的光。 带给人肉眼可见的温暖,盛大到覆盖整个世界,又可以包容那些灰暗肮脏的存在。 是恰到好处的…… 她所想要的光。 小孩静静注视着少年那双和黄昏阳光有着相同色彩的眼眸,带着死皮与细小裂口的唇瓣微动。 “一……样?” 少年睁大了眼睛,但很快,那双眼睛弯得更深。 他用力地点头,“嗯,一样。” …… 原来。 是因为这样。 小孩低头摸着自己手臂上的疤,又看他的。 原来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所以他才和周围的人那么不同。 原来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他才不会躲着她,用那样的眼神来瞪她。 原来…… 是因为他们一样。 手臂上的伤疤总会时不时地泛起痒意。 小孩和平时一样伸手去挠,挠了两下动作却顿住了。 ——她的手已经被绷带包扎成了一个白面馒头。 小孩看了相宜一眼,干脆伸手,用自己的馒头手给他也挠了挠。 意思糊弄了两下后小孩就把自己还痒着的手臂伸给他。 她给他挠过了,现在该他给她挠了。 小孩灰扑扑的眼睛里透出这样的意思。 ……他这算是。 被认可了吗? 手臂上被绷带馒头挠过的触感还没消散,看着面前认真但又透出一股呆呆懵感的小孩,相宜的心脏在一瞬间被爱心箭头击中,软得一塌糊涂。 第26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26 # 二十六 小孩手臂上的疤很多。 这些疤虽然都已经愈合了,但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愈合得并不算好。 有好些个地方都增生了,也就导致小孩经常会觉得痒,然后去抓挠。 她自己抓起来又不懂收力,又把手臂抓破,那些被抓破的地方又结痂生疤,又会痒,然后…… 就这样陷入恶性循环。 小孩两条手臂的肌肤都已经不能看了。 相宜轻轻给小孩拍打着痒的地方,又去打了盆冷水来给她冷敷。 “哥哥待会给你把另一只手也包上,你不要再抓了,不然以后会一直痒下去的,而且手上还会长特别特别难看的大瘤子,得用刀才能切掉呢!” 相宜恐吓的小孩,生怕她不相信还又把自己的疤露出来给她看,“哥哥就是因为没有抓,才可以好得这么快哦,而且现在也不会痒……” 小孩看着他手臂上那几个淡淡的疤,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被冷毛巾覆盖着的手臂。 ……这样,确实不痒了。 他说的好像是对的。 见她低着脑袋不说话,相宜便知道她是差不多接受他的说法了。 给她冷敷了一会,相宜将毛巾拿下来,把她另一只手也包成馒头防止她再抓。 “哥哥明天去给你买药,涂上药慢慢就会好起来的,以后都不会再痒。” 想起她刚刚还吐过,相宜又给她倒了杯温水给她喝。 “肚子现在还会不舒服吗?要是不舒服就跟哥哥说……要洗脸吗?哥哥给你打水。” “想洗澡?那哥哥去给你拿衣服,是在阁楼上吗?那哥哥先给你放水吧……” 相宜找了个大盆来,给她放好洗澡水又上楼了一趟。 小孩的屋子里是有衣柜的,相宜打开一看,里头衣服还不少,而且看着都是干净的,摸起来料子也很柔软。 相宜的视线又在这个房间里打量了一圈。 似乎,这个家里的人并没有在衣食住行上刻意虐待小孩,只是忽视…… 相宜垂下眸子,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让自己不再想这些,拿着衣服就准备下楼。 可走到楼梯口,他脚步又突然顿了顿,半晌,他回过身去从衣柜里多拿了几套衣服。 回到一楼,相宜敲了敲浴室门,从门缝里把衣服放到了门口的凳子上,“哥哥把衣服拿过来啦,给你放在凳子上了?” 回应他的只有水声。 相宜回到床边,将拿下来的那几件小孩衣服挂进旁边的衣柜,然后开始铺床。 ……是的。 他打算诱拐、不是,哄骗……不是,反正是打算让小孩住到自己的房间来。 阁楼上那个房间看着似乎就只有灯光这一个问题。 可经过这段时间看到的一切,相宜现在根本没法放心让小孩再自己一个人住在阁楼上…… 他这个房间的床虽然不大,但给小朋友睡应该还是够的,反正他可以睡地板,他又不讲究这些。 现在的难题是怎么哄骗小孩同意在他屋里睡…… …… “你、你同意啦?” 相宜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洗完澡的小孩,“你真的愿意睡哥哥的房间吗?” 小孩歪头看了他一眼,干脆到旁边,直接爬到了床上去。 相宜弯唇,又连忙拿着干毛巾追过去,“先吹干头发再睡,不然会头疼的,哥哥给你擦……” …… 自己是真的得到了认可吧。 小孩不仅在他的房间住了下来,不再抵触他的接近,甚至会主动来碰他了。 ——基本是每次相宜给她手臂涂完药,她也会用自己的馒头手来给他挠挠手臂这样礼尚往来…… 而且动作稍显敷衍的触碰。 但即便是这样,相宜还是很开心。 小孩现在住他的房间,他都可以让小孩和他一样正常地吃一日三餐了—— 之前小孩只有到晚上才会来找他,自己的餐不动,只吃他投喂的东西,基本就是一天只吃一餐的情况,一直都让相宜挺担心的。 现在只要把饭带回房间,就可以让小孩和他一样正常吃三餐。 夏文她们对此也没有怀疑什么,她们这栋别墅本来就没有员工餐厅,领到餐后各自回房间去吃是很正常的事。 小孩对于一天突然改吃三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相宜把食物推过去,她就一股脑都吃了。 相宜其实还有些担心。 为了防止小孩不适应,他把早中那两顿饭的量弄得比较少,没让小孩一下吃太多。 这么试了两天后,眼见小孩的气色是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他高高提起的心才终于放下。 但另一个疑问又再次跳了出来。 他撑着脸颊,不解地看着对面乖乖扒饭的小孩,“既然不讨厌吃饭,为什么他们平时送给你的饭你都不吃呢?” 小孩这次没有再跟以前一样无视他的问题了。 安静吃完碗里的饭后,小孩放下勺子,转身跑了出去。 相宜还以为她是吃饱了,正准备收拾碗筷呢,见状连忙追上去,一路跟着小孩跑上了阁楼。 阁楼楼梯上,那个大餐篮就摆在那里。 小孩把餐篮揭开,抬头看相宜。 相宜懂事地按开灯。 灯光顿时照亮了餐篮里丰盛的饭菜,但还不等相宜细看,小孩就直接将那些饭菜全部倒在了地上,然后用旁边的筷子扒拉了起来。 “你在找什……”相宜看着慢慢从饭菜里扒拉出来的一些细碎白色东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好半晌,眼见地板上被扒拉出来的白色碎片越来越多了,相宜忍不住问:“这是……药吗?” 小孩停下了筷子。 相宜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捡起一片碎药仔细查看。 药片上好像刻着什么字……但碎成这样显然已经没办法辨认了。 “这是什么药?”相宜问旁边的小孩。 小孩不说话。 “……你不想吃这些药……是吃了会不舒服吗?” 小孩灰扑扑的一双眼睛抬起,定在他的脸上。 相宜抿唇,良久,“你以前都不吃吗?很长时间不吃会不会有哪里不舒服?” 小孩慢吞吞地摇起了脑袋。 那就是不吃也没关系,吃了反倒会不舒服的药了。 相宜丢掉了药片,伸手过去抱住了小孩,声音闷闷的,像是跟谁生上了气一样,“那我们以后都不吃了。” 小孩愣了一下。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拥抱。 但还不等她反应,相宜就先反应了过来,连忙松开了她。 “对不起哥哥一时间忘了……对不起,对不起,哥哥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 少年慌乱得仿佛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又和之前一样,小鸡啄米似的不断给她道起歉来。 小孩静静盯着他这副样子,良久,缓缓垂下了眼。 空洞没有聚焦的一双灰茫眸子里掠起星点的迷惘。 刚刚…… 是什么? …… 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相宜迷迷糊糊感觉到身边有什么动静。 但他白天实在是太累了,意识稍微挣扎了一下,就再次陷入黑暗。 第二天早上,当睁开眼,看见小孩挤在自己被窝里的时候,相宜整个人都愣住了。 好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眨了两下眼睛。 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但应该不算坏事吧? 前几天他睡醒的时候,总是看见小孩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他想过是小孩每天都醒得比他早……也怀疑过小孩晚上是不是根本没有睡觉。 心底的疑问无人能解答,他能做的,也就是每天晚上先守着小孩睡了,自己再睡。 可每天睁开眼,小孩还是比他醒得早。 所以…… 现在这样…… 应该算是好事吧? 相宜弯唇,轻轻给小孩盖好被子。 晚安,要梦到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哦。 第27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27 # 二十七 真的…… 是阳光啊。 从睡梦中缓缓苏醒,小孩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思绪飘远。 已经记不清是从哪个时候开始,她就没有办法再在黑暗的环境里睡觉了。 是害怕黑暗吗? 好像,是有过那样一段时间吧。 但后来,好像也不怕了。 只是身体会本能地绷紧,准备着随时应对那些不知会从何处而来的疼痛。 只有在白天,只有坐在阳光里,感受到身体被阳光晒得一点一点温暖起来,才可以闭上眼睛,让意识陷入黑暗…… 她曾经想过,为什么太阳不可以一直悬挂在天上呢。 明明只要为她一个人留下一线光束就好了。 可太阳总是那么自私,一点都看不懂她的乞求,在盛大的黄昏后就留下长久难捱的黑暗。 所以她挺讨厌太阳的。 如果现在有个按钮可以按一下就消灭太阳,她一定会按下去。 嗯…… 反正,她好像找到太阳的替代品了。 小孩缓慢转过脑袋,恍若一潭死水的眼眸静静盯住了身侧那空荡荡的位置。 这一个,是主动靠向她的呢。 …… 相宜正埋头擦着地板,一抬头就见面前多出了一双瘦瘪得像干尸一样的脚,“哇——你醒啦?” 虽然少年嘴里的话转得挺快的,但看他面上僵硬的表情,任谁都知道他被吓到了,这会正在强装镇定呢。 小孩盯着他的眼睛,好半晌,“你……喜欢……我?” 相宜愣了一下,随即控制不住地弯了眸子,“嗯,哥哥喜欢你哦。怎么啦?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说着相宜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没发现夏文三人的踪迹才继续看小孩,“饿不饿?哥哥给你留了早饭,想吃吗?” 小孩被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闪得皱眉。 她应该是不喜欢这个人的。 她也不喜欢太阳。 所以对方更像太阳了。 她压着心里那点说不上来的情绪,加重咬字,“一、直?” 那双讨人厌的眼睛眨巴了两下,才蠢笨地明白她的问题,“嗯!哥哥会一直喜欢你的!” 说罢,他闷闷咳了一声,继续眨巴那双眼睛看她,说话声透出一种怪异的扭捏,“那你,喜不喜欢哥哥呀?” 声音小了,可他眼睛却比刚才更亮了。 更烦人了。 小孩没什么表情地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相宜:“……” 噗。 他的胸口好像突然中了一箭,疼得厉害。 他还以为小朋友突然这么来问他,是已经接纳他了,毕竟昨天都已经挤他的被窝跟他一起睡了…… 结果态度还是好冷淡啊。 相宜抓着抹布惆怅地跪在地板上,半晌,他忽然面容严肃地站起,大步回房间找小孩—— “那哥哥给你热早饭啦?” 小孩回眸凝视了他一眼。 相宜:“……那你饿了跟哥哥说哦。” 然后拿着抹布窝窝囊囊退出了房间。 …… 中午和小孩一起分享他的员工餐的时候,相宜忽而又听见小孩说话了。 “你。” 相宜茫然地抬起脑袋,“啊?” “喜欢,我?” 相宜眨了两下眼睛,“嗯,哥哥喜欢你!” “……一直?” 相宜忍不住笑,“嗯,一直喜欢你!怎么啦?怎么突然问哥哥这个?” 小孩低下了脑袋安静吃饭,没再跟他说话。 相宜:“……” 他默默把自己碗里的肉丸子又夹了一颗给小孩。 …… 一开始相宜完全是兴奋,伴随着那么一点摸不着头脑。 但在三天被小孩重复问了十几遍一样的问题后,他开始有些担忧了。 又一次被问完“一直”,也又一次回答完“会一直喜欢你”后。 相宜蹲在小孩面前拧起了眉头,“你不相信哥哥吗?” 小孩没有接话,看样子还是打算和之前一样无视他的问题。 相宜无奈抿住了唇,见她好像又打算从他面前走开,他连忙拉住了她袖子。 那双灰蒙的眸子阴沉沉地望来。 “……你又瞪哥哥。”相宜嘟囔了一声,伸手抱她。 这几天每天晚上她都会挤他的被窝睡,似乎已经不抗拒他的触碰了…… 见她没有躲闪这个拥抱,也没有因为这个拥抱而产生什么应激反应,相宜忍不住将她抱紧了些。 “不相信也没关系,哥哥会用一直——这么长的时间,来给你证明的。” 他已经想好了,等到这一个月的代班结束,他就去求管家,让对方同意让他来庄园里做兼职。 就算不能每天来,每周来一次他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可以每次都给小孩带满一周的食物,这样的话,也不用担心小孩会饿着…… 相宜抬起脑袋,眼眸里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因为多次的冷待而变得小心翼翼,“如果哥哥一直、一直、一直喜欢你,你可以稍微喜欢一下哥哥吗?” 小孩许久没有应答。 就在相宜眼睛慢慢黯淡下去,以为她依旧不会搭理他的时候。 “嗯。” 很轻很轻的一声。 轻到相宜都险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可他抬眸,对上小孩那双眼睛,两秒钟后他便再也忍不住了咧起嘴角一把抱住了她,“哥哥听见了,不可以赖账哦,坏孩子才会赖账的!” 小孩望着客厅里垂落下来的那盏水晶吊灯,眼前整个世界随着少年的动作而上下左右胡乱晃动。 嗯——只要这样应一声。 这束阳光就会继续照着她。 第28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28 # 二十八 一直? 一直是多久呢。 小孩站在落地窗前,静静注视着楼下草坪上,正和身侧女佣说着话的少年。 太阳是不是因为要去照耀其他的人,所以才不能一直照着她? 她要怎样,才可以让一束阳光只照射她一个人? …… “你跑到哪去啦?哥哥找了你好久都没有找到你,午饭都没吃,肚子一定饿了吧……” 一进房间,少年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 又是拧眉毛皱鼻子,又是弯起唇角来冲她笑。 表情丰富得让人怀疑他的脸是不是由面团组成的,可以随心所欲揉捏出想要的表情。 小孩抬起脚就准备从他面前走开,但刚迈出一步,她又突然停了下来。 相宜蹲在旁边眨巴眨巴眼睛,好半天,却见她的视线又静静转回了他的脸上,“……咦?” 等牵着小孩洗完手,带着她在餐桌前坐下,给她揭开饭盒,用勺子舀了勺饭递到她嘴边—— 而且她还真的张口吃了的时候。 相宜脸上那种迷茫才彻底转变成受宠若惊。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小朋友终于被他感化了吗…… 诶呀不管了! 乖乖吃饭的小朋友真的很可爱诶! 相宜托着脸颊,笑得眼睛都快弯成缝了,名为慈爱的温情泡泡不断从他身边洋溢出来。 “乖,这个红色的萝卜卜很好吃的哦,而且对身体好,吃了晚上就不会再看不清东西啦。来,张口,啊——” ……他明明不是蠢蛋,为什么总做这种蠢蠢的事? 小孩面无表情地盯着前面的墙壁,良久,张口接过了那一口胡萝卜。 真讨厌。 …… “噔噔,看,这是什么?” 吃完饭,天色还早,还处于慈爱兴奋状态的相宜立马抽出了一个大袋子给小孩看。 袋子里装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碎布料还有棉花团,相宜在旁边咔嚓咔嚓开合了两下剪刀做提示。 小孩歪头。 相宜:“哥哥教你做布娃娃,想学吗?” 小孩又换了一边歪头。 什么是布娃娃? “嗯……就是那种小猫小狗小兔子啊之类,抱起来软绵绵的玩偶,你知道吗?” 小孩睁着一双灰茫茫的眼睛静静看他。 显然。 她并不知道。 相宜抿唇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又笑,“没关系,今天哥哥教你做了,以后我们也就有娃娃啦。” 怕小孩不理解要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相宜先用一分钟的时间迅速做了个最简单的棉花球给小孩抱着玩。 小孩一开始还耷拉着眼睛,但上手抓着那个棉花球玩了一通后,她有兴趣了。 “呃……那现在哥哥教你做吧?” 相宜把地上那个被拆得粉身碎骨棉花外溢,看起来凄惨无比的棉花球往旁边踢了踢。 一定是他刚刚缝得不够紧……嗯,一定是。 小孩的学习能力意外地强,相宜做了两个小的玩偶给她示范后,她好像就明白该怎么做了,自己剪了一堆布料在那研究。 相宜趁着她研究的时间又做了一个人形娃娃,还给娃娃做了一件小衣服穿上。 “猜猜哥哥做的这是什么?” 小孩抬眼。 她的视线慢慢越过娃娃落在了相宜脸上。 “……怎么又瞪哥哥,不喜欢吗?哥哥是照着你做的诶。”他觉得还挺像的说。相宜晃着手里灰扑扑的小孩娃娃忍不住弯唇。 小孩沉默看了他许久,低头继续做自己的娃娃。 相宜玩了会儿小孩娃娃,忽而想起,“你好像都没告诉过哥哥你叫什么……好吧,那你知道哥哥叫什么吗?哥哥叫相宜,相唔——” 小孩直接用布料捂住了相宜的嘴。 相宜委屈地拿下那块碎布,沿着她用划粉画过的地方帮她缝合。 三十分钟后,相宜注视着被小孩拿在手上的那个纽扣眼娃娃,沉吟,“……这是个人。对不对?” 小孩看着手里的娃娃,忽而转身上床就要睡觉。 相宜连忙追上去,“没关系的,第一次做娃娃可以做成这样已经很好了……哥哥做的这些娃娃都给你……明天哥哥再去买材料,我们再做,做到满意为止好吗?” “……嗯,不是人,那是小猫?小狗?小狮子?哥哥知道了,是小章鱼对不对!四条腿的小章鱼……” 小孩已经抓着那个丑娃娃背过了身。 相宜只觉原本照在头顶上的阳光彩虹,一下变成了电闪雷鸣,想要流泪都不知道该不该哭出声。 良久,他去打了一盆热水端到床边,期期艾艾小声去喊:“哥哥打了热水,我们先洗完脸再睡觉好不好?” 小孩依旧背对着他。 相宜就仿佛那古装剧里伺候主子的奴才一般,不需要主子——小孩起身,殷勤地打湿毛巾给躺在床上的小孩擦脸擦手,最后还换了块毛巾给小孩擦起脚。 “……哥哥。” “嗯?”相宜下意识抬头。 小孩抓着手里那个除了人形外什么都辨认不出来的纽扣眼丑娃娃,又喊了一声,“哥哥。” “……!!!” 相宜现在很激动,激动得想要两眼泪汪汪地咬手绢—— 但奈何手上的毛巾是刚给她擦完脚的,他只能激动得抓紧了这块毛巾两眼泪汪汪。 她喊了她喊了,她喊他哥哥了! 虽然是对着那个布娃娃……她做的那个布娃娃是他!!! 相宜激动地咬住了唇瓣,小孩手上那个丑得怪异的布娃娃都一下变得格外可爱起来。 小孩移眸看了他一眼。 然后冷脸一把拽上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相宜毫无察觉,还笑了一声,轻悠悠地挪过去,“哥哥很开心哦。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他迅速去倒水洗漱,又迅速回到了床边铺好自己的地铺—— 虽然这段时间小孩每天都挤他被窝里睡,但每次都是等他睡着以后才挤的。 要不早上睁开眼看见她,他都不一定会知道这事。 “哥哥关灯咯?”相宜咳了两声,在床边躺下,拿着刚做的那个小孩娃娃晃了起来,“今天就让它陪哥哥睡吧……嗷!” 相宜被从床上掉下来的一团砸得“嗷”了一声。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那一团是什么,扒拉了半天从被子里把小孩脑袋扒拉了出来。 黑暗里他也看不清小孩的模样,只能摸到她的脑袋。 “么。”相宜在她头顶亲了一下,“晚安。” …… 很温暖。 好像比阳光照到身上的时候还要温暖。 但是。 夜渐渐深了,原本抱着她的少年手臂也渐渐松了。 小孩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在地上摸了好久,终于摸到那个娃娃。 那个他说是照着她做的娃娃。 小孩抓着娃娃的脑袋死死在桌角砸了几下。 但布和棉花做成的娃娃这样是砸不坏的,反而沉闷声响引得身后睡着的少年迷糊动了动。 小孩动作顿住,许久,她抓着娃娃进了厕所,拿着剪刀,从娃娃头顶开始,一点一点把那个娃娃剪成了碎片。 踮起脚尖费力按了好几次冲水键,直到那个讨厌的东西连最后一点碎片都不剩,心里阴郁翻涌的躁意才终于平复一点。 小孩拿着剪刀重新站在了少年旁边。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在少年的脸上一点一点缓慢移动。 直到那银色的月光从少年的脸上移开,小孩才丢掉剪刀,重新爬进了少年怀里。 还有那个代表少年的丑娃娃。 小孩抓着娃娃的脖子,指甲在娃娃脸上用力掐了下去。 真、讨、厌。 可是。 要让他高兴,他才能一直喜欢她。 第29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29 # 二十九 “夏文姐,今天还是让我去领餐吧?” “又去找管家?” 相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 夏文知道他这几天为什么老想往主楼跑,“这地方还从没有过兼职工这一说法,让你代班就已经破例了。更何况,你好像还没成年吧?” “开学我就满十六了,可以签合同的。庄园里不是一直都挺缺人打扫吗……”管家对他的工作还挺满意的,他多求几次,管家说不定就同意了呢? 夏文摇了摇头,心里还是不太看好,“那你去吧,祝愿你心想事成。” “谢谢夏文姐。”相宜开心地朝她鞠了一躬,放好工具去开小篷车。 不过走到车边,他察觉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一道灰扑扑的身影正站在二楼的落地窗边,静静注视着他们。 相宜瞥了一眼夏文,见她没注意他,悄悄抬手跟楼上那道身影打了个招呼,然后才坐进小篷车里离开。 小篷车逐渐远去,窗边那道身影却一直没有动。 夏文低头清理着草坪,哪怕脖子泛酸也没有抬过一次头。 下午相宜正打扫走廊的时候,看见夏文从楼上搬了一个巨大的垃圾袋子下来。 “夏文姐,你做大扫除了?” 夏文冷淡应了一声,不等他多问便直接提起袋子从他身边走过。 她过去的时候相宜瞥见了一点塞在袋子里的东西,全是碎布条和碎棉花,不知道打哪弄来的。 这一大袋子棉花都能做一个和小孩个头一样大的小孩娃娃了吧? 说不定能做两个? 相宜不由得想。 说起来就奇怪。 他之前做的那个小孩娃娃莫名其妙不见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他本来打算再做一个的,可一开工小孩就在旁边冷冷瞪他,好像并不喜欢……倒是天天抓着那个丑哥哥娃娃不松手。 相宜察觉到什么扭头。 一说丑娃娃小孩就抓着那个丑娃娃登场了。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楼梯上,垂眼静静望着他。 夏文已经走远,周围也没有其他人,相宜往上走了几个台阶,小声:“你走路又没有声音……怎么又不穿鞋子?” 相宜去拉小孩的手想牵她下楼,“哥哥不是跟你说过要穿鞋子的吗?光脚在地上走会着凉的,要是着凉了……” 小孩忽而伸手推开他,拽着那个丑娃娃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相宜有些无奈,但还是追上去想继续跟她说。 可追到房间门口,“砰”的一声,小孩居然摔门把他关在了房间外面。 相宜一脸茫然,正想敲门,余光又瞥见丢完垃圾回来的夏文,连忙收回手挤出微笑去看她,“夏文姐……你、你倒完垃圾啦?” 他那副心虚的样子任谁都看得出来。 夏文视线从他面前的房门上扫过,什么都没说,沉默上楼。 相宜望着她的背影,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小孩也就罢了,对他冷脸是常事,可夏文姐这是怎么了? 晚上,在相宜锲而不舍、唠唠叨叨在门口小声道了快一个小时的歉后—— 他终于进了自己房间。 房间里看着一切如常。 除了相宜那床掉在地板上而且好像被狠狠蹂躏过一番变得皱巴巴的被子外。 相宜重新铺好被子,望着坐在床上低头玩丑娃娃的小孩,语气无奈,“可以告诉哥哥,今天为什么生哥哥的气吗?” 没有回答。 而且之后的两天里,小孩的心情好像一直不怎么好,经常在他做事的时候,在楼上或者拐角等隐蔽的位置阴沉沉地盯着他。 再又一次抬头看见站在二楼栏杆边冷冷凝视着他的小孩的时候。 相宜突然悟了。 他试探着和旁边那位女佣离近了一点。 小孩攥着栏杆的手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绷紧了,瘦削苍白的脸蛋上,那双大得出奇的灰浊眸子透过栏杆缝隙死死盯着他。 ……看得人不舒服。好像身上突然落满了黏糊的虫子一样十分不适。 可是。 相宜又有点懵懵的。 这是…… 吃醋? 不敢相信,但小孩的反应好像就是这样的。 这样一想后,再抬头看楼上那团仿佛笼罩在灰色霉斑里的瘦小身影,相宜都只能感觉到可爱了。 他弯唇冲她笑了笑。 攥着栏杆的手和栏杆摩擦出极为难听的咯吱声。 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死死盯了他一会,忽而甩脸走开。 夜晚,相宜抱着小孩慈爱心泛滥,“嘿嘿……嘿嘿嘿……” 在小孩快要抓起剪刀扎他的时候,相宜松开了她,“你不喜欢哥哥和夏文姐姐她们在一起吗?不用担心,哥哥和她们在一起是因为要忙工作,哥哥只喜欢你的!” 相宜比画了一个大圈,“这么大一个房子,还有房子外面的草坪,你总不能让哥哥一个人扫吧?” “如果让哥哥一个人扫,哥哥就没有时间跟你玩了。” “而且夏文姐姐她们也很好的……好嘛好嘛我不说她们,不要瞪哥哥。” 相宜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脸颊。 投喂了这么久她脸上总算长肉了,戳起来不会再是硬邦邦的,而能感受到肉的软乎了。 相宜的眼眸也软了下去,“你喜欢哥哥,所以才讨厌哥哥和其他人玩的,对吗?” 小孩低眸掐着手里的丑娃娃,没有回答他。 相宜却把她的反应当作了害羞和默认,又高高兴兴地抱住她,嘿嘿傻笑起来。 …… 细瘦的指尖用力抠挖着娃娃的眼睛,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瞳静静注视着发白的墙壁。 乱七八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只有不去照耀别人,他才可以一直照着她啊。 蠢。 蛋。 第30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30 # 三十 新的一天,相宜照例开着小篷车到主楼领早餐,刚停好车就见管家朝自己走来。 他有些惊讶,“管家先生,您找我?” “嗯,有点事想跟你说。” 相宜眼睛一亮,“是我前几天跟您说的事吗?您同意了?” 管家微笑点头,“如果你能保证每周都按时来,我可以让你试试做长期兼职,不过——” “不过?”才刚扬起唇角的相宜又不由自主抿住了唇。 管家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放松,“不过在那之前,你还得先帮我个忙才行。” “帮忙?” “你代班的时间不是快结束了吗?到时候你母亲回来也是回主楼做事,你走了,别墅那边总得再派个新人接替你。” “接替你的人选已经定好了,就是……”管家话语顿了顿,“她是个新来的,没什么工作经验。” 听到这里相宜明白了他的意思,“您放心,我肯定把我知道的全都教给新人……谢谢您答应让我兼职的事,真的感谢您。” “好了好了,怎么又鞠上躬了……” 管家将相宜扶起,“下午我带她过去,你先去领餐吧,别晚了餐都凉了。” “好,还是谢谢您了,真的感谢您!” 管家无奈叹气,“快去吧。” …… 下午时分,管家果然领着一个年轻女孩来了别墅,带着她跟别墅里的所有人见过面后,管家就先走了。 “你们好,我叫于绿,丁字多加一横的于,绿色的绿。不过于绿念起来太废舌头了,你们叫我小绿就行。” 夏文三人跟于绿打过招呼就各自做自己的工作去了。 于绿看向相宜:“我叔叔说让我跟着你学怎么做,我们从哪开始啊?” 叔叔? 听到这个称呼,相宜总算明白管家说是让他帮忙了。 相宜笑了笑,“我叫相宜,我们先从清洁工具的使用开始吧。” “好啊。诶你多大啊,我怎么喊你?相哥?宜哥?” “……直接喊我名字就好了。我十六。” “什么?!”于绿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你十六?!” “嗯。”相宜被她这夸张的反应弄得不自在,“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你看起来很嫩。我的意思是你才十六怎么就在这工作了?” 相宜只好把给母亲代班的事又说了一遍。 “那你还挺孝顺的……你还有多久走啊?” “本来再过几天就要走了,但管家先生答应让我多代班几天……做到开学差不多半个月吧。” “开学……高中?” “嗯。” “好吧……那这半个月就麻烦你教我了,这年头想找份高薪的工作可不容易,我叔叔说他只能让我过来试试,最后能不能留下来还得看我自己。” 对于托关系走后门这事,于绿没有半点要避讳的意思。 反正大家都看得出,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相宜微微抿唇,“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的……到了,这里就是工具间。” “哦……”于绿好奇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于绿是个很开朗健谈的人,看着大大咧咧的,但相宜带她熟悉工作环境的时候她的问题都问得很细致,对于相宜说的话也记得很认真。 唯一让相宜有点不太能应对的,就是她的思维好像装了弹簧一样,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聊着聊着就突然把话题拐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去了。 “你说这栋别墅要是单独拿去卖能卖多少钱?几千万总该有吧?结果在人家有钱人家里居然被当成配所用……” 相宜拧起半边眉,“配所?” “对啊,就是电视剧里那种发配犯人到某某地方去的配所啊,不过人家那环境肯定没咱们好,一个人负责一层楼那不就相当于一个人住一个大平层吗?” 于绿啧啧两声拍上了相宜的肩膀,“珍惜吧少年,离开这里以后你可能这辈子都再也住不上大平层了。” 相宜忍不住弯唇。 听起来有点损,但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呢…… …… 今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 别墅前的草地上,少年任由另一个人搭着肩膀,不知道和对方说了些什么,那双暖阳一样的眼眸轻弯。 他本来就是眼尾上挑的眼型,这样笑起来,那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愉悦比实际心情要浓郁了不知道多少倍。 而站在他身侧的人,说说笑笑,在阳光下也好似镀着一层金色的光。 两个人站在一起。 就仿佛理应如此般一样和谐。 阳光要和阳光相伴。 潮湿的霉菌就只能栖息在黑暗里。 “吱。” 巨大的落地窗被尖锐的铁钉划出一道深深的白痕。 随着一声又一声怪异的声响,窗户上的白痕越来越多,最后彻底挡住了少年身侧那另一束光的面孔。 …… 工作内容还没完全教完,就又到了领晚餐的时间。 于绿一看见小篷车就兴致勃勃地说想要开,相宜想着顺便告诉她领餐的流程就和她一起去了。 只是领少爷餐的时候他还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事能不能告诉于绿。 结果于绿先说了:“这是少爷的餐吧?真丰盛啊,这么大一篮。” ……也是,她是管家的亲戚,管家让她到别墅工作,肯定会提前跟她说少爷的事的。 相宜摇了摇头,没再想这事。 回到别墅他找了个借口把饭带回房间。 小孩没在房间里,相宜留好一半的饭菜,吃完自己的,就出去继续带于绿打扫。 “这工作可真不轻松,我这跟着你扫都累得够呛了,等你走了,我一个人扫一整层楼……” 于绿瘫在椅子上累得完全不想动。 相宜笑了笑,“大平层哪有这么好住的。” “唉,也是。” “今天就先到这,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就好。” “啊?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就剩几个地方了。而且你还没正式上工,这些本来就是我的工作,你帮了我一个下午我已经很感谢你了,去休息吧。” 于绿看他的眼神顿时跟看亲人一样,“你真是个好人。” “……谢谢。你也是。” 于绿不再纠结,起身飞奔回自己房间。 相宜低头捡起抹布准备继续剩下的工作。 然而他刚把抹布放到桌上,就听见身后一道尖叫声。 相宜回头,只见刚才还一脸高兴的于绿表情抓狂地站在自己房间门口。 就在这时她好像又看见了什么,抓狂生气的表情变为惊悚,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撞上墙壁。 “怎么了?”相宜赶过去往她屋里一看,愣住了。 房间地板上满是被剪碎的衣服碎片,破开一个大洞的行李箱如同垃圾一样被丢在房间角落里。 房间里的桌子、凳子、柜子,甚至是房间两侧的墙壁上,都布满了坑坑洼洼,仿佛被尖刀狠狠扎过,挖砸过的痕迹。 相宜的视线扫过整个房间,最后落到了面前那道低着头的瘦小身影上。 他张了张唇,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些……是你做的?” ……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刀子是从哪里拿的?给我。” “把刀子给哥哥,不然哥哥生气了……哥哥真的生气了哦?” 相宜从小孩手里拿过那把尖刀,看了两眼,眉心拧得更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小绿姐姐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他暂时安抚于绿去客房睡了,然后把小孩拉回了自己房间问她话。 但问了半天小孩也只是低着脑袋玩着手里那个丑娃娃,好像完全没听见他的话一样。 饶是相宜也忍不住真的有些生气了,他加重了语气,“哥哥知道你在听,告诉哥哥,你为什么要弄坏小绿姐姐的东西,还把她房间弄成那样?” “……再不说话哥哥真的要——” 小孩猛地将手里的丑娃娃砸在了相宜脸上。 灰浊的一双眸子阴冷瞪了相宜一眼,她一把推开他跑了出去。 “等等——” 相宜立刻去追,可是追到三楼小孩就不见了踪影,他上阁楼找了一圈也没见到人。 正从阁楼上下来,四楼楼梯间旁的房间门蓦然打开。 穿着睡裙的夏文从房间里走出,皱眉看着从楼上走下来的相宜,“你怎么在这?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上来的吗?” “我……”相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半晌,才编出一个拙劣的理由匆匆离开。 夏文靠着楼梯扶手,从缝隙看见相宜下到二楼后,又到二楼找起了人,眉头皱起。 “嘭……” 身后传来一声模糊的闷响。 夏文顺着走廊慢慢来到四楼客厅。 月光透过拱门形的落地窗在地面投落一层圣洁的银纱。 可沐浴在月光里的人…… “嘭!” 又是一声怪异的闷响。 干瘦的仿佛枯枝一样的手抓着生锈扭曲的长钉,狠狠敲打在窗户上。 仿佛把窗户上那团狰狞的白痕当作了某人的脸。 楼下还在四处找人的少年听不见这动静,也看不见这份泛滥汹涌,要从裂缝里扭曲冲出的恶。 夏文沉默注视着落地窗前发疯的身影。 她早警告过他不要离这个疯子太近。 被疯子喜欢,会比被疯子厌恶更难以脱身。 第31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31 # 三十一 相宜找了大半夜,又回房间里等,但直到第二天早上,小孩也没有回来。 倒是早起路过走廊的于绿看见他房门开着,就跟他打了个招呼,“早,你也醒了?” “……嗯。”相宜回过神,勉强挤出个笑,“睡得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 于绿哀叹,“做了一晚上噩梦,梦里全是门,一推开就一个小孩举着刀子追我,最后那啥,丧尸片看过没?我在前面狂跑,一堆小孩在后面狂追啊。” 相宜唇动了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那你那些东西……” “哦,这个啊,我跟我叔叔说了,他说庄园会全部赔给我的,折现也行——我当然选折现啦。” “你看,我这都还没正式上工呢就先收到了公司打款,都够我再买好几个行李箱的衣服了哈哈哈哈哈。” “……你想得真开。” 于绿啧了一声,“那不然能怎么办嘛?来之前我叔叔就给我提过醒了,在这栋别墅里工作啊,个人物品被损坏是迟早的事,毕竟那谁她……咳咳。” 于绿丢给相宜一个“你懂的”眼神,又咋舌,“不过还是亲眼瞧见吓人啊,听我叔叔说的时候,我还觉得就一个小孩能危险到哪儿去呢……” 危险? 相宜心思一动,“少爷他可能是心情不好……” “她心情应该天天都不好吧?但不是说一般不会那么……的吗?”于绿把难听的话咽回去,嘟囔,“是不是最近没吃药啊?” “……药?” “对啊,她不是天天都得吃——” 于绿的话语突然顿住。 她看了一眼旁边直勾勾注视着她的相宜,尴尬一笑,“哦你好像不知道是吧……那我不能跟你说了。” 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的相宜哪里愿意就这么让她含糊过去,连忙追问: “是关于少爷的事吗?小绿姐你跟我说说吧?我……我还要在别墅里待半个月呢,昨天那样,我也有点吓着了……” 于绿挠了挠脸颊,“不行啊,工作合同上说了这些事不能泄露的。” 相宜抿唇,也知道自己这有些为难人了,可是…… “我真的不会说出去的……而且我以后要来庄园做长期兼职,也会签正式合同……你就先告诉我吧小绿姐。” “这……” 于绿被他哀求的眼神看得有点受不了,余光瞥见夏文几人从楼梯上走下来,连忙脱身,“不如你问夏文姐她们吧?我还得去外面买几件换洗衣物,先走了回见!” 说罢没等相宜再开口,她就直接跑了出去,开上小篷车没一会儿就没了影。 相宜望着她的背影,良久,缓缓垂了下眸子,眉心紧拧。 危险,还有,天天都得吃的药? 回到昨晚那个被毁坏的房间,看着周围四处遍布的狰狞痕迹,相宜的心口仿佛坠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于绿不想说,相宜也实在不好再为难她。 等她添置完换洗衣物回来,相宜便继续教她昨天剩下的工作。 想起小孩之前吃醋的反应,虽然觉得昨晚那样太过了,不太可能只是因为吃醋吧……但相宜今天还是跟于绿保持了一些距离。 可第二天早上,于绿就在自己房门上看见了好些条深深的白痕。 “幸亏我锁门了。”于绿庆幸。 相宜看着门上那一条条狰狞的痕迹,心口的石头越来越重。 事情还不止于此,当天晚上接近十二点,几乎整栋别墅的人都休息了的时候,相宜突然听见一声尖叫,从于绿房间传来。 相宜跑过去一看,于绿指着窗户,整个人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窗外一道模糊的灰影闪过,相宜过去拉开窗帘,只在窗户上看见了蜘蛛网一样的裂痕。 于绿喘平气,整个人都有点抓狂,“我睡着睡着听见砰砰砰的声响,一拉开窗帘她就站外面死死盯着我,还砸窗户……啊!我真服了!这死小孩!” …… 于绿最后只能搬去了楼上睡。 这回小孩没法砸她窗户了,大半夜砸她门,她把耳塞一带当自己聋了听不见继续睡。 如此两天后,于绿的精神又重新好了起来。 而似乎是发现于绿不受她这举动的影响了,小孩也安静了下来,好几天都没有再对于绿做过什么。 相宜这几天都没有见到小孩,虽然被她对于绿的那些举动惊到,还有点生气,但到底不忍心放着小孩不管,只能和刚来别墅时一样,每晚把饭菜留在楼梯口希望她能吃一点。 前几天小孩都没有动过那些饭菜,直到昨天晚上,稍微吃了一点。 再过几天她应该就能消气了。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这样,但他必须跟她聊聊…… 或许,她只是害怕呢?害怕生人……害怕别的什么…… 他得跟她聊聊。 …… “啊啊啊啊!” 熟悉的尖叫再次响起,这次是从别墅外传来的。 这几天里,这道尖叫声都已经快变成相宜最不想听见的声音之一了。 因为它每次一响起,就代表…… 相宜走到别墅外,看见于绿跌坐在草坪上表情崩溃。 更令人感到心惊的是,她脸上、脖子上的滴点猩红。 相宜瞳孔骤缩,加快脚步冲过去,“你受伤了?” 于绿仿佛沾到什么脏东西般疯狂擦拭着身上的血渍,“不是我的血!是……是那玩意!” 相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见一团灰色,走过去一看,他瞬间拧了眉毛。 掉在草地上的是一只老鼠。 死老鼠。 老鼠的整个脖子都已经被完全割断了,只有一层皮还勉强连接着脑袋和身体,灰色的皮毛被鲜血浸湿,黏腻在身体上,散发出一种浓重的恶臭和腥味。 相宜干呕了一声。 察觉到什么,他抬头往上看。 三楼阳台上,那道灰色的身影抓着丑娃娃就静静站在那里,整个人明明沐浴在阳光中,却仿佛从水中爬出来的水鬼,面色冷硬发白。 只有异常僵直的瞳孔低垂,透过漆黑发丝,死死盯着他们。 第32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32 # 三十二 “不干了不干了不干了!” “我就是出去干月薪两千不包吃住没有双休的活我也不在这儿干了!” 洗手台前,于绿一边疯狂擦拭着身上的老鼠血,一边崩溃大喊。 “难怪那些人加薪都不愿意到这来干,难怪这种好事能轮上我一个没工作经验的新人——感情多出来的薪水都是精神损失费!” 相宜在旁边静静听着她发泄,好半晌,等她情绪平复了一点才问:“你真的要走吗?” “……”真被他这么一问,于绿又瘪了嘴。 气话归气话,让她放弃这好几万一个月的高薪工作她肯定还是不那么舍得的。 于绿又擦了把脸,“我真怕她哪天扔的不是死老鼠,直接扔把刀子下来。” 相宜拧眉,“不会吧……” “怎么不会?你看看我之前住的那个房间,再看看我现在那个房间的门?也就是她手上没有把斧头,要是有斧头早把锁砍开进来砍我头了。” 相宜下意识想说小孩不会那样的,可话到嘴边眼前又闪过了刚刚看到的一切。 被割断脖子浑身是血的老鼠,死死瞪视着他们阴冷恐怖的眼神。 不会……吗? 相宜攥紧手指,突然有点不确定了。 此前他一直都以为她只是生气了想吓唬吓唬于绿,毕竟她虽然一直冷冰冰的,可从来没做过伤人的事啊? 又那么瘦小那么可怜,那么叫人心疼…… 但。 真的是这样吗? 划烂衣服、弄坏房间、砸窗、砸门……这些真的只是“吓唬吓唬”而已吗? 相宜脑子乱糟糟的,“会不会……你跟少爷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到现在为止就只见过她两次诶?第一次是我刚来的那天晚上,她拿着把刀子死死瞪我,第二次就是刚刚。” 于绿一脸晦气,“我到现在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能跟她有什么误会?” “可能……” “好了你不用给她找理由了,她就是个疯子,整个庄园的人都知道……哦,除了你。” 相宜皱眉,“我跟她说过几次话,她很正常……不是疯子。” 于绿撇唇,“那说明她刚吃完药呗,算半个正常人。” 相宜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药?什么半个正常人?” 于绿张嘴就要说,可想到什么,又蓦地把嘴闭上了,偏过头去。 相宜知道又是那该死的保密条款,可他实在不想稀里糊涂下去了,便干脆激于绿: “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可我见过少爷几次,他一直很乖的,他或许只是没接受别墅里来了生人所以才对你这样,实际没有恶意的。” “没有恶意?!” 于绿的火气噌一下就飙上来了,“你说的是人话吗大哥?非得她把刀子插我头上才算有恶意是吧?” 相宜轻颤着掩眸,唇瓣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就说不了这些违心的话。 愧疚不安四个大字都已经刻在他脸上了。 于绿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烦躁地啧了一声,“……行了,别跟我玩这激将法了,不然我真跟你绝交。” 相宜顿时更愧疚了,低头就给于绿鞠躬,“对不起……”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就是了。反正你以后要来庄园做长期兼职,签合同的时候你还是会知道的……” 就当提前几天告诉他了。 于绿没有太多心理压力。 比起那个,她更担心相宜现在对那个谁的错误认知。 乖? 这个字是能出现在那个疯子身上的? 于绿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相·单纯天真大傻子·宜:“听说过反社会人格障碍吗?少爷就是。” …… 如果从头说起,这其实是一个有些狗血的故事。 太太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坐车出门,意外碰上车祸早产,在路边诞下一个男婴。 之后这个男婴就被作为庄园里的少爷千娇百宠地长大。 可是,半年前,在男婴七岁大的时候,庄园外来了个浑身是血的小孩,用僵硬生涩的话语说自己才是这个家里的孩子。 “真假少爷,老套吧?狗血吧?” “可是……” “咱们这位刚满七岁的真少爷,是杀了养父母全家——也就是假少爷的亲生父母、亲生爷奶后,自己找回来的。” “听说警察去那对夫妻家里查看情况的时候,那四个人都已经变成了……”于绿找了一下形容词,“颗粒形态。” 听到这里,相宜的脸色有些发白。 或是惊愕,或是不敢置信。 但于绿的话还没有说完:“之后老爷太太就把假少爷送走了, 想要好好补偿一下这位真少爷。” “哦,说是少爷,但我叔叔告诉我,找回来的这位其实是小姐……” “这事老爷太太没对外公布过,知道的人不多,庄园里大家还是喊少爷。” “这位少爷回来后半个月的时间,就弄伤了十几个佣人,几乎所有靠近她的人都被她弄伤了,最后就连老爷太太都不例外。” “医生诊断她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具有高度攻击性,所有行为都完全以自我利益为中心。” “太太当时已经怀上身孕了,医生判断如果少爷知道太太怀孕的事,一定会不择手段地让太太生不下这个孩子。” “最后,为了太太的安全考虑,老爷就把她发配到了远离主楼的这栋别墅里,通过放在她每日饮食里的药物来控制她的冲动攻击性行为。” 于绿大学里读的是医学专业,对于这些东西是有了解的。 “如果有正常吃药,她的情绪应该是能保持在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的。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半个正常人的状态——不刺激她,她就正常。” 于绿耸了耸鼻子,“看她这几天的行为,应该是很久都没吃药了……” “奇怪,难道她不用吃饭吗?” 别墅里是不存放任何食物的,就算小孩知道那些饭菜里有药,可为了不饿死,不想吃最后也还是会吃下一点。 而只要她吃了,饭菜里的药量就足够她稳定个一两天——反正绝对不会疯成现在这样。 相宜的眼睫不受控制地轻颤。 于绿的话仿佛一根丝线,将他脑海里那些凌乱的碎片全部串连了起来。 良久,他听见自己干涩沙哑的声音:“会不会,是她被伤害得太多了,害怕那些靠近她的人是想伤害她……为了自保才伤人的?” 于绿撇嘴,“我靠近她了?” “……” 老鼠血那种腥臭的味道好像还萦绕在鼻间,于绿没忍住又拿起毛巾擦了擦,“她是被那对夫妻虐待过,是很惨,是很可怜……可我也无辜啊。” 第33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33 # 三十三 “对不起小绿姐,我刚刚不该那样说……” 少年轻轻的嗓音从楼下传来,话语里对于另一个人的称呼让楼梯上那道瘦小的身影止住了脚步。 “哪样说啊?哦,你说那句话啊……确实挺气人的,不过看你道歉态度诚恳,不跟你计较了。没有下次噢。” 相宜抿唇笑了笑,“谢谢小绿姐……小绿姐你要吃东西吗?我妈妈给我做了可以当零食吃的肉干,很好吃的。” 虽然于绿说不跟他计较了,但相宜心里还是不舒服。 不仅因为对她用激将法,更因为…… 那种作为惹出祸事孩子的家长,对于受害者怀抱的歉疚心态。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补偿于绿点什么。尽管他贫瘠得并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 但于绿听见他这话,脸一下就皱了起来,“别了别了,还是下次再吃吧,我现在可不想看见任何和肉类有关的食物。” 相宜顿时卡了,心也愈发揪得慌,好半晌,“那汽水呢?小绿姐你想喝汽水吗?” “嗯?”于绿嘶了一声,“……冰的吗?” “嗯!就在冰箱里,我给你拿。” “有啥味呀?我现在想喝点能治恶心的。” “柠檬?” “可以。” …… 噗呲。 轻轻的一声响,少年手上的那罐汽水被打开。 他殷勤地帮忙插好吸管,主动递给另一个人。 柠檬味的气味泡泡好像随着汽水罐的被打开,而散发在了空气中。 即便站在无人能注意到的角落里,好像也能闻到那种属于柠檬的,清爽,甘甜又带着一丝丝苦涩的气息。 无论在多生气、多怨恨时都没有真正弄坏过的丑娃娃,在细小发白的手指间变形。 啪嗒。 相宜下意识回头,只看见一枚孤零零掉在地板上的棕色纽扣。 他愣了一下,片刻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瞳孔骤然缩紧,连忙追出去,可走廊里早就已经没了人。 …… 相宜惴惴不安了一整天。 不敢再和于绿靠得太近,也不敢跟她离得太远,脑子里小孩的画面和于绿的话语反复交织,让他心口好似塞一团吸饱水的棉花那样难受。 夜晚,于绿夏文等人都上了楼,他在楼梯口站了许久,瞧见楼上几层的灯都灭了,还是抬起脚往楼上走。 走到一半,他想起什么,又回去抱了一堆零食汽水来才继续上楼。 相宜没看时间,也不知道这会是几点了,只知道很晚,整个别墅黑漆漆的,瞧不见一丁点儿光。 直到来到阁楼楼梯前,墙边窗户照进来一片微弱的银色月光,让相宜勉强看清一点周围的环境。 楼梯上滴着暗红的星星点点,像是早已干涸的血。 旁边的墙面上布满长而狰狞的刀痕,那样深刻的痕迹不难让人想象持刀者在划下这些痕迹的时候有多疯狂。 于绿那些话又在脑海中回响。 反社会人格。 高攻击性。 亲手杀死了她的养父母…… 还有那只被开膛破肚的死老鼠。 相宜胸口一阵窒闷,紧抿的唇瓣有些发白。 但好半晌,他还是踩上台阶继续往上走。 他必须要和她聊聊…… 越是往上走,那种似有若无腥臭的味道就越来越浓。 这又让相宜想起那只死老鼠,停下来缓了一会才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 终于来到阁楼,意外地,小孩就在阁楼上。 没有吵闹没有发疯,就仿佛他第一次上到阁楼时那样,安安静静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嗨?是哥哥。哥哥想跟你说会话,可以吗?” 相宜跟她轻轻打了声招呼,但她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并没有反应。 相宜抿了抿唇,将怀里那堆零食抱得更紧了。 “哥哥知道你这几天在生哥哥的气……对不起,肯定是哥哥哪里做错了才会惹你生气的,哥哥先跟你道歉,对不起……你不要不理哥哥了好不好?” 这回角落里的小孩有了一丝反应,微微回过了一点头。 相宜弯唇挤出一个笑,“哥哥带了道歉礼物来,都是你喜欢吃的……你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不管你愿不愿意原谅哥哥,都先吃点东西,好吗?” 小孩终于回过了头。 她从地上站了起来。 一直被她抓在手里的那个东西也暴露在了相宜面前。 那是一个已经被划得遍体鳞伤的破布娃娃,棉花从被刀割破的口子里叫嚣着挤出来,两颗棕色的纽扣眼如今只剩下一颗,被强行拽出的丝线吊着,气息奄奄地垂在娃娃脸上。 窗口照进来的月光太过朦胧黯淡,落在地板上甚至照不清小孩的脸。 相宜轻颤着掩下眸子,蹲下身,又重新挤出一个笑,把怀里的零食给朝他走来的小孩看,“这些都是哥哥给你留的,哥哥一个都没有动哦……” “白天给小绿姐姐的汽水是哥哥之前放在冰箱里准备自己喝的,因为哥哥对小绿姐姐说了不好的话所以才把汽水赔给她……不是因为喜欢她才给她的。” 相宜小心翼翼地解释:“哥哥只喜欢你,不喜欢别人的。” 小孩从他怀里拿起了一罐汽水。 “嘭!” 巨大一声闷响,汽水被抓着狠狠砸在了门框上。 那罐汽水就在相宜的耳边被砸开,他下意识偏过头去躲,但脖子上脸上,还是被炸开的汽水喷溅到。 草莓的气息强势霸占鼻腔,半透明的红色液体顺着相宜的脖颈往下流。 相宜眼睫颤着,好一会,回头去看她。 酸甜可口的汽水已经尽数流淌在地板上,和灰尘与肮脏的老鼠血混在一起。 罐身被细瘦的手指扭断,撕下盖子,就是锋利的刀。 相宜回头看她,却只看见一线银色狠狠划向自己。 他下意识抬起手,整个人往后倒。 他蹲在阁楼房间的门口,身后只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可以立足。 往后倒去的那一刻,身体悬空。 直到跌下楼梯重重摔在地板上,手臂上被狠狠划开的痛意才后知后觉地传来。 相宜愣愣地抬头往上看。 那道漆黑瘦小的身影静静站在楼梯上,手上锋利的易拉罐碎片卷着他的些许皮肉,嘀嗒嘀嗒往下流着血。 他却连她的脸都看不清。 …… 在看见少年将汽水递给另一个人的时候。 她发现她错了。 该被给予警告的,不只有擅自靠近的另一束阳光。 更有那明明主动靠向她,主动说会永远照耀她,却也同时主动靠向他人不能老老实实就只待在她一个人身边,那样令她不安令她厌恶的——那一束阳光。 她该给予他惩戒。 她该让他知道再不准靠近别人了。 可是…… 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手臂裹着纱布的少年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将行李箱搬上小篷车。 在坐上车之前,他抬头看了一眼。 然后。 就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站在那个窗口前等了很久。 忘记看见了多少次太阳从天边升起,忘记黄昏的阳光究竟将她舍弃了几次,忘记黑暗到底有多么绵长。 反正。 是比“一直”要长的吧。 她将手里抓得死死的那个破布娃娃从窗口丢了下去。 伤痕累累的布娃娃砸在草地上,歪曲了脖子。 都是骗人的。 …… “后来,我走出别墅,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会对我说喜欢。哪怕是此前从来没见过的人也可以这么对我说。” 于是她明白了。 喜欢。 不过是这个世界上最敷衍的谎言。 相比之下,恐惧,厌恶,反倒是更为真实的东西。 唐今垂眸看着面前面色惨白的相宜。 本来她都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偏偏他又要跑到她面前来,利用过去对她的认知,试图再一次给她勾勒可笑的谎言。 唐今掐着他的咽喉,看着他因为窒息而痛苦挣扎的模样,轻轻歪过了脑袋。 这副样子,确实比说什么“一直喜欢你”的时候,要讨喜呢。 “哥哥,老师?”她权衡着对他的称呼,“这是你第二次主动接近我了。” “这次,你该往哪逃呢?” 第34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34 # 三十四 “咳咳。” 天气转凉,校园里不少学生老师都生了病,听见咳嗽,女教师抬头望去,“相老师?你也感冒了?” 正在饮水机前接热水的相宜动作顿了顿,不太自然地将毛衣的高领往上拉了拉,“嗯……好像有点。” “哦哟你这嗓子,肯定是感冒了,我说你今天怎么穿毛衣呢……奇怪,你前段时间感冒不是才刚好吗?” 女教师随口说了一句,不等相宜回答就抽出一包感冒灵,“来来来,拿去冲一下,别又加重了。” “谢谢组长。”相宜接过,端着杯子坐回了位置上。 等到女教师的注意力从身上转开,他撕开感冒灵包装混着热水喝了下去。 仰头间,修长脖颈从米色毛衣的高领下露出,其上几道若隐若现的暗色瘀痕异常扎眼。 …… 中午时分相宜又带着饭盒去了小圆亭。 今天没有什么太阳,天空是亮的,但云层很厚,树林里时不时刮过一阵冷风,卷起地上褐黄的枯叶。 相宜将饭盒摆好,低头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披散着长发的青年眉眼懒倦,拿筷子夹起面前的土豆丝看了一眼。 “今天没放姜呢。” 相宜握着筷子的手顿时紧了紧,唇瓣不由自主地张合想要解释,可脑子里又迟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语来。 好不容易想出来了,抬眸看,青年已经安静吃起了饭,半丝没有要跟他交流的欲望。 相宜慢慢抿住了唇,好半晌,他也低下脑袋去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地继续吃饭。 一切好像就和之前一样。 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但或许是受今天这压抑天气的影响,圆亭里的氛围也一直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冷意。 就仿佛置身于无形的冰室之中,外头是阳光明媚,可身处冰室之内的人,只能听见嘀嗒、嘀嗒,冰水随着时间一起消融的声音而已。 “老师的照片好像很卖座。” 午休时间接近结束,好像终于走到了迷宫的出口瞧见了光,可青年淡淡的嗓音却又一下将相宜拉回了最冰冷的黑暗里。 相宜脸色有些僵,勉强挤出一个笑,“我……” “啪。” 唐今按下了筷子。 “给我看看老师是怎么拍摄的那些照片吧。”素色的冷眸里倒映相宜发白的面孔,她用轻轻的语调丢下一把贯穿他血肉的利剑,“我很好奇。” 幽寒仿佛蚁群从脚底一点一点往身上爬,直至最后将相宜的身影完全吞没。 唯有僵硬颤抖的眼球好像还在无声嘶吼着向人求救。 可是。 又有谁能救他呢。 …… 藏蓝色的西装外套挂上了黑胡桃的落地衣架。 相宜低垂的眼睫轻颤,良久,指尖捏着内衬毛衣的边缘慢慢往上。 空气里的凉意丝丝缕缕缠上腰腹。 激得皮肤生出一片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身后那道视线也是冷的。 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冷得没有一丝情欲的色彩。 可落在肌肤上,就叫肌肤生出一种火辣辣的名为羞耻的疼。 相宜缓缓褪下了身上最后一件衣物。 “转过来。” 相宜转过身。 他没有抬头去看,也想象不出她此刻会是怎样的表情,是嫌恶吗?是嘲弄吗?还是依旧那样冷淡没有表情…… 唐今从旁边的衣柜里挑了件衣服丢给他。 她还挺好奇这种衣服该怎么穿。 这么小。 又是网纱,又是皮革。 相宜穿得很快,虽然仍旧羞耻,但总比刚才那样什么都没有要好。 只是穿好了,他又木讷地低头站在那里,仿佛一个转动发条才会动一下的僵硬木偶一样。 唐今冷淡挑眉,“要我教你怎么摆姿势?” 相宜唇抿得愈发白了,许久,才在支好的手机前慢慢跪了下去。 地上铺着做背景的白色毛毯,他强迫自己忽视掉站在一旁的唐今,和往常一般在镜头前摆弄身体。 鼻尖泛酸。 平日不觉得有什么,可突然就在这一下里,相宜觉得自己好似臭水沟里破破烂烂的抹布,脏臭得厉害。 上挑的眼尾无声幽红,相宜咬紧了唇瓣继续拍摄。 唐今靠着衣柜看了一会,到底觉得无聊,在旁边床上坐下,“过来。” 相宜僵了僵,片刻,慢慢走了过去。 来到她面前,还没来得及看她一眼,膝盖骤然一痛相宜重重跪在了地上。 “唔!” 唐今掐起他的脸,正好瞧见他那双弥漫水色的狐眸里轻轻滑落一颗泪珠。 顺着眼尾好似就要滑入发间。 微凉的指尖点在那颗眼泪上,没让它继续滑下去。 指腹感受到微弱的热意,但很快就变作水的寒凉。 虚伪的骗子,果然就连眼泪都冷得特别快。 唐今的手掌顺着他的颌骨往下。 落在脖颈上,轻轻一按那些还未消退的瘀痕,便见他拧起了眉毛,长睫颤着,像是在极力忍受疼痛。 唐今加大力气,他便不由自主挣扎起来,最后又一点一点失去挣扎的力气。 唐今再松开手,他便直接软倒在了地上,发怔的双眸掉出一颗颗泪。 好半天才回神。 唐今看着裹在他身上的那件衣服,许久,指甲刮过他胸前的肌肉来至脆弱处。 “别这样……”相宜真的要忍受不下去了,疼痛,羞耻,恐惧,负面的情绪将他淹没,让他只想逃离。 可是他没有拒绝的资格。 明明揪着他的力气也算不上大,却是那样紧固,那样的疼。 最后只能跪在她的面前忍受,直到最后充红血肿仿佛一滩烂泥般倒在地上发抖。 唐今拿过他手机给他现在的模样拍了张照。 相宜抬手遮住脸。 唐今将这张照片发到了他的账号上。 点赞数飞速上升。 唐今踢了一脚地上的相宜,“看,大家好像更喜欢你痛苦的样子呢,老师。” 相宜看着屏幕里的那张照片,眼眶又红了一圈。 良久,他抬眸去看那撑着下巴跷着二郎腿好似心情不错的唐今,哑声问:“我母亲的事……” 唐今侧眸睨了他一眼。 淡色冷眸在白炽灯光的照耀下更显凉薄。 相宜唇瓣苍白地张合,“那个时候,我……” 妄图狡辩的话语在冰冷的语调中被吞没声音。 “老师难道不知道,人该先为自己过去的错误买完单,才有资格开口哀求新的东西吗?” 第35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35 # 三十五 人的肉体和心灵,究竟哪一个更容易崩坏呢? 唐今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耳边传来轻柔模糊的讲课声,视线却长久地停在窗外。 阳光在深绿色的叶片上闪耀出金子一样的光芒,嫩绿草坪上的喷头恰好散出水花,它就坦然跳进那一场水雾的怀抱里,变作梦幻的七色彩虹。 那样漂亮。 那样惹人生厌。 唐今收回视线,将目光投向了台上。 穿着黑色高领上衣的青年站在讲桌前讲解着课本,或许是感到炎热,他忍不住抬手去扯衣领。 可指尖落在颈边他又收了手,只擦了擦耳后的薄汗便继续讲了下去。 “……好,今天的内容就讲到这里,布置一个小的课后作业,下节课开始前我会随机抽答。” 下课铃响起,学生们纷纷起身离开。 相宜缓慢收拾着教案,很快,教室里只剩下了他和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那道身影。 他并没有去看,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拇指在课本封皮上按出深深的印记,相宜低敛着眸子呼吸了好几口,才抬脚准备往教室后排走去。 可是。 一抬头,便撞见那双静静注视着他的浅眸里。 她不知何时走了下来,就站在讲桌前,轻歪着脑袋那样看他。 明明站在讲台上,明明所站的位置要比她高,可相宜却在一瞬间里仿佛掉进不透明瓶中的蚂蚁。 周身是一片找不到方向的黑暗,抬头往唯一有光的瓶口看去,却对上一只巨大冰冷的眼睛。 如深海般沉重的压力挤压他的胸肺,让他快要窒息。 “老师今天的表情也很有意思。” 唐今淡淡夸了他一句,抬脚站上讲台,走到他身边,“但是,下一次,老师还是主动一点走过来比较好。” 她不是每天都好心情的。 靠近她的那边肩膀已经僵硬得无法动弹,相宜直勾勾盯着桌面上的课本,抿紧唇轻嗯了一声。 半晌,感觉到她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身上,相宜唇颤了一下,开口嗓音低哑:“我知道了……对不起。” 那双一贯很会作态的狐狸眸子,这会却好像被不会作画的小孩拿着蜡笔胡乱涂了一通,瞳孔深处混散颤抖,找不见焦点。 唐今视线垂落,伸手,勾起了他身上那件有些松垮的黑色打底衫。 遍布条条块块暗色瘀痕的肌肤顿时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身形确实锻炼得很好。 即便带着这些沉淀后难看的色彩,丰满紧致的肌肉依旧将薄而有力的腰肢勾得异样诱人。 唐今的指尖缓慢擦过肌肉间的纹理。 所过之处,肌肤肉眼可见地绷紧,一片片细小的鸡皮疙瘩仿佛笔触走过后留下的墨迹般蔓延开。 泛着凉意的指尖最终停在了那鲜红的单薄布条上。 从未曾撩起的衣衫上方延伸出来,紧紧裹着伤痕累累的身躯。 又顺着后脊的弧线一路滑入被裤腰所掩盖的深处。 “有好好穿着呢。” 腰间的凉意离开了,衣衫落下重新遮住了所有的痛苦与不堪。 相宜勉强挤出一个笑,想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些,让她能就此满意。 可唐今接下来的话,就让他脸上的笑容霎时变得无比苍白。 “这么平静,看来老师很习惯穿成这样讲课。下次,还是给老师放点别的吧。” ……别、别的? 相宜惶然地看向唐今。 那双微微泛红的眸子里又不自觉地向她流露出无助与乞求。 唐今眸色沉暗。 她果然很讨厌他这副模样。 唐今收回视线往教室外走。 “好好准备,今天不会那么简单了,老师。” 相宜站在原地,煞白了脸。 不知过去多久,他猛然抱起桌上的教案大步离开,像是想要将什么东西甩在身后。 …… 相宜回了宿舍。 心口仍旧被巨大的惶然所盘踞,可愣愣坐在沙发上,相宜又忍不住安慰起了自己。 只是比前几天更疼一点而已……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相宜拿起手机,屏幕上还是前段时间庞蒂医院发来的那两条催款短信。 怕又能怎么样。 难道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相宜自嘲地笑了笑。 与其担心害怕,还不如想想晚上要怎样做才能让她心情好一点。 他要哭得更大声吗? 跪在她脚边痛哭流涕地向她认错求饶,她会不会高兴一点呢? 人该为自己过去的错误买完单,才有资格开口哀求新生…… 相宜眼睫颤抖。 那他所犯下的错。 究竟要用多少痛苦才够偿还? …… “咚咚。” 两声不急不缓的敲门声,相宜回过神,看了一眼暗下的手机屏幕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但是现在…… 是不是太早了? 敲门声再度响起,相宜连忙起身匆匆整理了一下衣服过去开门。 但站在门外的,并非他以为的那个人,而是几个从未见过的生人。 “……你们是?” 为首穿着一身佣人服饰的女人客气朝他笑了笑,“我们是受命来帮相先生做准备的——为了今天晚上。” 相宜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勉强出笑让几人进门。 “准备?” “是的。请问相先生,浴室在哪里?” “这边。” “只有这一间吗?” “嗯。你们说的准备是?” 女人还是那样标准化的微笑,微微转头,身后其他佣人展开手里端着的箱子,露出一系列瓶瓶罐罐。 女人将一本册子递给相宜,“请相先生严格按照这本书册上的指示做。有不懂的可以随时向我们询问。” 相宜翻开册子,片刻后,瞳孔收紧。 “为……” 脑子里轰然一阵嗡鸣。 想问为什么,可答案似乎就在他的脑子里,根本不需要去问。 一旁的女人又笑了笑,语气温和:“如果相先生觉得害怕,或是担心自己做不来,也可以由我们帮您。” 相宜抬眸看着面前一众微笑的女佣,唇瓣轻微颤抖,反复张合。 女佣好心提醒他:“时间不早了相先生,您到底是想自己来,还是由我们……” 相宜蓦地垂下了眸子,眼尾泛红。 良久,他捏着手里那本发皱的册子,嗓音嘶哑,“我自己……来。” 女佣加深了笑意,“好的,我们会在门外等候。” …… 她不是詹成天那种稍微用些力气就能摆脱的存在。 在接近她之前相宜就预想过自己可能会经历的事。 但他预想的,似乎还是太过美好了些。 很疼。 很冷。 很恶心。 想要呕吐。 想要逃走。 想…… 恶心。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反胃的感觉如同砂砾,从胃里开始,蔓延到全身,挣扎着尖叫着要从皮肤毛孔里往外钻。 蚯蚓在咽喉里缠绕。 在口腔上颚爬行。 恶心。 相宜紧紧闭上了眼睛,跪在茶几前,泪水从颤抖的眼睫砸落,砸在冰凉地板上,无声无息。 可是。 就像她说。 这次,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唐今靠坐在沙发里,撑着额头。 良久,无聊地将指尖转动的廉价圆珠笔,放进了与之相配的廉价笔筒中。 第36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36 # 三十六 窗外又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白色闪电劈过天际,蓦然照亮昏暗的室内。 床上有一团微微发皱的躺过人的痕迹,却不见人。 又是轰隆一声雷响,雨水瓢泼而来,击打在窗户上。 “呕——” 青年干呕的声音从浴室内传出。 不知过去多久,那样控制不住反复呕吐的声音才堪堪停下来。 身形单薄的青年浑浑噩噩走出浴室,额头上的碎发被冷汗浸湿,窗外闪电再次划过,照亮青年比纸还要苍白的脸。 他紧紧捂着腹部,爬上床,裹紧那层仿佛吸饱了水般沉重冰冷的被子,蜷缩了起来。 相宜不得不请假休息了一天。 这一天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床上睡着,好几次混沌醒来,又思绪朦胧地睡过去。 身体表层是灼烧般的疼痛,内里翻江倒海。 睡得意识模糊时,眼角也矫情地掉出几颗眼泪,快速没入鬓间,无人瞧见。 有什么好哭的呢。 要得到什么,总是要付出一些什么的。 皮肉与痛苦,正是他破烂不堪的人生行囊里,为数不多还剩下的东西了。 他应该感到庆幸。 对方居然瞧得上这些东西呢。 怎么还要哭呢。 “嗡嗡。” 手机的嗡鸣响起,相宜在床头慢慢摸寻了一会,找到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两条新消息深深映入瞳孔深处,让那双本就浑暗的眸子里漫起更深的无望。 【庞蒂私立医院欠费催款单。】 【相宜先生您好,您在本医院拖欠的治疗费用已超过您的信用限额,请您在4时之内完成费用补交,否则我们将中断相宁女士的特殊医疗服务,将其转入普通病房。 根据您签订的特殊病患治疗合同,因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本医院概不负责。】 瞧。 根本就没有让他在这里难受矫情的时间。 …… 阴雨连绵,就连一向采光极好的大教室内都昏暗得仿佛泼了一层脏水般,连墙面都发灰。 相宜按开灯,视线越过教室前排落在最后。 瞧见了那道想瞧的身影,他才放下心,走上讲台开始讲课。 喉咙还痛得厉害,发声都些许疼,不过也没到完全说不出话的程度,相宜还是用这嘶哑的嗓子尽量轻柔地讲完了一节课。 课程结束,几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学生上来问他嗓子怎么了,被他微笑应付过去。 等到教室里的其余人都走了,要在这个教室里上下一节课的老师和学生们也还没有来,相宜抬脚朝教室最后一排走去。 睡了一节课的唐今这会也刚好转醒。 今天他嗓子虽然哑了点,但没和之前那次一样时不时咳嗽一声,语气又放得温柔,听着还是很好睡的。 见她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相宜弯唇笑了笑,“我下午没有课了,没带饭过来,要不去我那里吃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天气一般,唐今的心情也一般,正要懒怠转开视线,他忽而倾身,冰冰凉凉的手指轻轻覆盖在唐今手背上。 唐今扫了一眼,抬眸看他。 教室门口已经有上下一节课的学生陆陆续续走进来了。 相宜抿唇笑着,脸色还带着些许苍白,那双上挑的眼眸里却凝出缠绵如水般勾人的韵味。 他抓着她的手,柔柔按在自己胸前。 他的里衬有些单薄,指腹按下去,便能隐约摸到包裹着身躯的丝丝缕缕。 “我做了准备……” 相宜弯身离她更近了。 轻哑的话语好似从舌尖滚过一圈才不舍地吐出。 侧颈上那可怖的掐痕因着他的动作而隐约从领子下露了出来。 递到唐今面前, 配合着他的话语,招摇出欲望的滋味。 走进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多了,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两人,奇怪投来视线。 唐今看了一会他脸上的表情,指尖忽而用力,在他胸口最薄弱处按下去。 相宜的眉心忍不住拧了起来,轻颤着启唇,靠呼吸来忍耐疼痛。 唐今无趣玩着,倒是不介意就在这里让其他人瞧瞧他这副可笑的模样,不过…… 她到底还是没那么喜欢人多的地方。 唐今收回手,起身往外走去。 “那就去看看,老师的准备。” 相宜低眸笑了起来。 …… 相宜能明显感觉到她今天的兴致不高。 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呢…… 看着窗外阴沉朦胧的雨水,相宜也讨厌起了这样的天色。 可他没有选择,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更主动更殷切地去迎接痛苦,感受摧折。 难受吗? 恶心吗? 好像还是有的。 可其实这些东西也没有那么的严重。 在他乞求更重要的东西时,这些东西,便不值一提了。 红蜡一点一点燃尽,窗外的天色也彻底昏暗下来。 唐今坐在沙发边细细洗着手,地上的相宜慢慢爬到了她脚边,抬起脑袋小心翼翼冲她笑。 “我……我想求您,一件事……” 相宜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一点,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像小狗一样蹭蹭她之类的,可是自己现在又脏得很,她未必想被他碰到,所以只能跪坐在她面前拘谨地看她。 “哦?” 唐今淡淡应了一声,让忐忑的相宜顿时亮起了眼睛,好像有了希望。 “是我母亲的事……我拖欠的费用超过了医院限额,如果再不交款我母亲就要被转进普通病房……” 可是母亲现在根本就离不开庞蒂医院ICU里那些最新型的脑科药物,如果转入普通病房,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真的脑死亡了。 相宜话语有些凌乱,“我、我知道我还没赎完罪,不用你给钱的,只要你、您帮我拖延几天交款期限就好了,我会想办法筹到钱的……不要中断我母亲的用药就好了,求你……求你……” 真是可怜。 唐今垂眸看着他这副摇尾乞怜的模样想着。 可是。 明明是人人瞧了都心软感动的场景,她怎么却只觉得…… 烦呢? 唐今掐起了他的脸。 他的脸上斑驳着条条的泪痕,脖颈上有她落下的濒死的印记。 多么惹人怜悯,多么招人心疼啊。 “我应该是真的很讨厌你了,老师。” 所以她才如此厌烦。 冷硬的指甲自他的眼下重重刮落,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鲜艳的红痕,比起那些泪水,更像一线从他眼眶里淌出的血泪。 “老师凭什么觉得,只要吃点苦头,我就会帮你?” 相宜怔怔注视着她。 好半晌,他木讷喃喃:“我会筹钱的……只要延后几天交款就……” “筹钱。”唐今念着这两个字,拿起他掉在地上的手机,点开他那个账号,将屏幕展示在他面前,“开口之前,是不是该先看看自己的身价呢。” 屏幕上漆黑的数字映入相宜眼底。 他在镜头前摆姿弄态的一组照片。 售价是。 九块九。 多么好笑啊。 唐今再次掐起他的脸,让他那双发直的眸子注视自己,“这样的身价,老师得出卖自己多少次,才能筹够钱啊?” 相宜那样怔愣地注视着她,良久,有泪水从他眼眶里滑落,划过脸颊,晕开在她的手背上。 那双眼睛里弥漫起对她的恨意。 几近绝望的恨意。 或许自己不该恨她,或许自己没资格恨她。 可是此刻。 除了恨,他还能滋生出什么呢? 可她却笑了。 “不错的表情,老师。” 第37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37 # 三十七 相宜第一次见那双冷色的眼眸里流露出名为愉悦的色彩。 她在笑。 欣赏着他的痛苦,享受着他的绝望,被他的仇恨所愉悦。 她托起他的脸颊,声音低缓,或许正因为他给予的这点愉悦,她终于肯对他漏下一丝微末的仁慈:“既然这样,那我就给老师一次机会。” 相宜眼睫怔怔颤了一下,片刻,泪痕斑驳的脸颊上挤出僵硬讨好的笑,“好、好……不管做什么,都可以……” “都可以。”唐今低低念着这几个字,拿起手机发了条消息出去,几分钟后便有人敲响了门。 一个个箱子在唐今面前打开,放好东西后那些人又目不斜视地离去。 唐今指腹抚过一样样工具,最后停在了那双医用手套前。 她慢慢将手套戴上,温凉的话语如同一块块冰,砸落在相宜头顶,“坚持一小时,十万。” …… 暗色的天空究竟是何时变亮的呢。 已然分不清了。 唐今静静坐在黄昏盛大的光芒里,注视着那轮正逐渐沉入黑暗的太阳。 良久,她起身去桌边拿起笔,在支票上签下名字。 缓步走到床边,垂眸注视着那浑噩泥泞已然没了知觉的青年。 “想要拯救一个人,就得付出努力。” 没有重量的支票轻轻落下,如同枯萎的树叶从枝头无声飘落。 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希望这一次,老师不会半途而废。” 支票跌入腐烂破败的身躯,遮住那双空洞的眸子,也遮住了那行从眼尾缓慢滑落的泪。 盛大的黄昏结束后,留下的不过无边冷寂的黑暗。 让人情不自禁想。 若没有这一场黄昏。 黑暗会不会更容易忍受呢? …… 没有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好好睡上一觉等身体恢复一点的时间。 在稍微有了一点能动的力气后,相宜从床上爬起,把自己扔进浴室,蜷缩在花洒落下的热水中清理自己。 清理得差不多了,走出浴室,换上干净得体的衣服,将那张支票仔仔细细收进口袋,出门,打车去医院。 时间已经快接近十二点了,好在庞蒂医院的缴费部门24小时都会有人在。 相宜到缴费窗口报出名字,递上支票。 对方接过支票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收款方填的就是庞蒂私立医院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扫过支票上的那个签名—— 收费员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抬头看了相宜一眼,匆匆转过身去打电话核实。 很快收费员挂断了电话,露出了可以说是相宜有生以来见过最谄媚最讨好的笑,“相宜先生是吗?这边马上替您办理手续,请您稍等……” “好了相宜先生,这是您的缴费凭证请您收好,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相宜唇动了动,“我想看看我母亲。” “看望相宁女士是吗?好的,我马上给您安排。” 探望特殊重症病患需要提前一个小时通知医院,不过现在,没有人会再计较这个。 相宜很快见到了重症监护室里的相宁。 病床上的女人身形消瘦,戴着呼吸面罩安静沉睡着。 一条条的注射管插在头上,手臂上,注射着那些可以阻止细胞衰亡维持生命的新型药物。 旁边的心电图平稳而微弱地进行着,脑电图仪器上却是一片杂散毫无规律的起伏。 相宜坐在病床边,帮女人擦了擦脸。 可擦着擦着,一滴泪倏然砸落,洇入纯白的棉被。 他像是一个无助的孩童,慢慢弯曲了脊背,蜷缩着坐在椅子上,将额头轻轻贴住女人冰凉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妈妈……” …… 青年低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电脑中传出,秘书看了一眼坐在车窗边的唐今的脸色,轻轻合上电脑。 “陈医生已经在医院等您了……需要换个时间吗。” 漆黑的车辆停靠在路边,刚好停在路灯下。 路灯落下的光芒浑浊昏昧,可它却永恒持久地只照耀着一个地方。 唐今看着落在掌心轻轻闪烁的光晕,“为什么要换?” 秘书唇张了张,片刻,敛下了眸子,“我知道了。那我通知他让他继续等着。” “不用了。”唐今收回手,眼底染上了几分倦意,“现在过去。” “好的。” 车辆发动,漆黑的车身逐渐融入夜色之中。 …… 那天之后,相宜有很多天都没再看见唐今。 小圆亭没有人,教室里也少了一个靠在最后一排睡觉的身影,忽略掉身上那仍未消退的疼痛,生活好像又回归了平静。 但平静的生活总是离他很远,一周后她就再次出现在了圆亭里。 相宜将饭盒摆在她面前,安静地在旁边坐下。 她掀起眸子看他,视线不知为何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最后,才很平静转开。 相宜一直到收碗的时候,才不着痕迹扫了她一眼。 那双浅色的眸子定定注视着圆亭外的什么,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又只是一片树林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好像突然回到了还未认出他是谁的时候。 眼眸总是平静无波,周身没有情绪的起伏。 甚至夜里。 她也只是随意丢给他一件衣服看着他摆弄了几下,便兴致缺缺地起身离开。 相宜跪坐在毛毯上,还有些回不过神。 心里一半迷惘,一半庆幸。 但这样的事连着持续了好几天后,庆幸迷惘都变作惶恐。 因为他意识到。 让她失去兴趣,比让她厌恶他折磨他,会是他此刻更无法承受的结局。 又是一夜。 简单在他身上留了几条印子后她便停了手,偏转开了视线。 窗外阴沉沉刮着大风,快要下雨了。 相宜跪在地上小心瞧着她,看着她眼底几分掩盖不住的疲惫,眼睫颤了颤,弯唇挤出个笑:“我……给你哼歌吧?” 唐今侧眸。 相宜唇愈发弯了,笑也愈发僵硬,“或者,给你讲课?你不是说我的课很好睡的吗……” 相宜尽量自然地说着,可瞳孔深处细微的颤抖还是暴露出了他的恐惧。 唐今收回视线,同意了。 相宜立刻挤出了一个惊喜的表情,只是神态的不自然让这个表情看起来尤为虚假。 好在此刻唐今也没有看着他,让他能够低下头去重新调整表情。 窗外的雨被风吹打在了窗户上。 轻轻缓缓的哼唱声恍若雨夜里舒展开的巨大羽翼,隔绝风雨。 唐今注视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不知不觉阖上了眼。 她偏倒在相宜身上。 相宜身体不自觉绷紧,许久,才伸手扶住她让她枕在自己腿上。 安睡后的青年仍旧像那不小心落在人间的天使,谁也想象不到这层完美的皮囊之下藏匿着多么扭曲非人的存在。 相宜轻轻哼唱着那首摇篮曲,视线浑噩地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 “……” 他顿了顿,低头。 她似乎说了句什么。 相宜怔怔看了她不知多久,凑近了些。 终于。 听见她唇间低低的话语。 “为什么……” 第38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38 # 三十八 再次睁开眼,阳光从窗外落入眼底,唐今看着窗帘缝隙间的那一线阳光失神了一会,闭眼从床上起身。 走出卧室,空气里跳出油煎鸡蛋的香气,穿着围裙的相宜刚好端着两碗面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她,连忙挤出一个笑,将面碗放下。 “我煮了面,你要吃吗……” 他不自觉地将沾着水珠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长袖后的手腕上隐约露出红紫的印记。 那双浅棕色的眸子轻轻望着她,内里藏着拘谨与期待。 唐今垂眸,走到餐桌前看着那碗简简单单的鸡蛋面。 相宜慢慢走到她身边,话语轻柔:“我不知道你现在喜欢吃什么,所以只做了这个,如果你有想吃的,跟我说,我下次给你做。” 唐今的视线抬起,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下意识偏头躲闪了一下,但又好像想到什么,还是定住了那双眸子与她对视,狐眸里氤氲水色,“对不起,哥哥那个时候……” 唐今缓缓收回了视线,“你真的很不懂道歉的时机,老师。” 相宜脸上的笑容一僵。 唐今本来想转身就走好了,可垂眸看着桌上那一碗面,又想着,就算煮面的人有些倒胃口,她又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 唐今去简单洗漱了一下,拉开椅子在餐桌前坐下。 相宜无措地站在旁边,好半晌,才自己也坐下,又抬眸好几次看她。 焦香酥脆的煎蛋在面汤里泡过后又多了一份莹润口舌的柔软。 人是倒胃口的,做出来的食物倒恰合胃口。 唐今将那煎蛋压入面汤里,“趁我心情还不算太差,安静点,老师。” 相宜眼睫颤了颤,片刻,抿唇低下了头。 早餐就在这样还算平静的氛围里结束了。 吃过早饭后唐今就离开了,相宜看着她的背影终究是没敢喊她。 如果…… 他们间的关系还有改变的可能吗? 相宜怔怔注视着碗里残留的面汤,手指不知不觉抓紧了筷子。 …… 天气从炎热转凉,十一月底,天空飘下了小雪。 整个学院逐渐被白色所覆盖,天空也总是和地面一样白茫茫的,瞧不见太阳。 唐今的心情越来越差,相宜所得到的疼痛也越来越多。 不过人适应环境的能力总是超乎想象的。 不知道从时候开始,相宜就慢慢习惯了这种疼痛。 尽管每次还是疼得狼狈哭泣,抗拒恐惧得向她求饶。 可是偶尔。 很偶尔偶尔的时候。 他也会从她给予的疼痛里感知到一丝……卸下枷锁般的自由。 就好像毫无尊严地跪在她脚边哭泣求饶,放纵地任由自己跌入泥潭尘埃变作一片废墟…… 那些压在他脊背上,捆在他脖颈与四肢上的服罪枷锁,就也一并随着他的意识一起,消亡破碎了。 不过这么久了。 她几乎将所有的东西都在他这副身体里试过了一遍,却从未自己对他做过什么。 或许是嫌他太过低贱了。 觉得他根本就不配吧。 也对。 她怎么会看得起他这样的人呢? ——在毫无尊严地承受完痛苦后,稍微找回一点力气就又爬到镜头前摆姿弄态,用九块九把自己的苦痛作为卖点挂到货架上的人。 可是。 这样的照片比之前卖得更好呢。 相宜都想着自己是不是该提点身价,用十九块九来出售自己了。 之前她所给的那张支票,数额很大,对于任何平民家庭来说都是一笔巨款了。 可在减去原本的欠款后,剩下的数字,只够庞蒂医院特殊重症室里一个月的花费而已。 到现在那张支票的费用已经全部用完了。 他又在欠费了。 他没法保证这一次她还会给他一个那样的机会,能做的当然只有尽量多筹点钱了。 十二月底,学院的各类课程接近结束,不少上完课的学生陆陆续续离开了学院,学院里的人越来越少。 相宜从浑噩中找回意识,眸子艰难转动着,找到坐在沙发边的身影。 他慢慢挪过去,露出已然习惯的讨好的笑,“快放假了,你要回家吗?” “我要是回家,老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当然不高兴了。”相宜轻轻抓住她的裤腿,嘶哑的声音柔软,“我不想见不到你。” “哦?”唐今抬起他的脸,“老师倒是越来越会撒谎了。” 相宜弯弯唇,“这句是真的。” 唐今挑眉,“又快催你缴费了?” 相宜抿唇,想要低头避开她的视线,可下颚还被她掐着,只能敛眸将眸子转开,语调暧昧模糊:“如果你回家,就有两个月要见不到你了。” 艾瑟伦学院冬季假期的时间也有快两个月了,而且学院里的学生回家后就有可能因为各种社交活动而不能准时回学院报到,延迟一个半个月的再来学院都是常有的事。 “两个月……”唐今撑着下巴,“和十年相比,倒也没有多长。” 相宜眼睫一颤。 他连忙拧起眉露出一个忧伤愧疚的表情,伸手去抱住唐今的腰,将脸埋在她腰间,“对不起,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的,对不起……” 唐今看着埋在腰间的脑袋,伸手,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拽了起来。 “唔。”相宜被迫仰头,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眶里氤氲的泪水也顺着红肿的眼尾流了下来。 与她对视,他没有半分怨恨要她这一举动的意思,反而是又愧疚地凝着泪眼跟她道歉:“对不起……” 唐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只是瞧着他这副模样就轻笑了一声。 瞧。 她说什么来着。 他真是越来越会撒谎了。 不过对于谎言,唐今这会也没有太多要生气厌烦的感觉了。 不论他这一次是否仍旧选择欺骗,他都已经逃不出她为他筑起的阁楼。 沦陷在黑暗里被光明一次次抛弃不得脱身的感觉,他也该试试啊。 “既然老师这么不舍得跟我分开,那老师就跟我一起走吧。”唐今指尖戳向他的眼睛,他下意识闭眼,凉意点在眼皮上,又微微用力往里压。 “首先,老师得失去视觉。” 第39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39 # 三十九 先失去的是视觉。 黑色的布条被松松垮垮蒙上眼睛,她说,如果布条掉下来他能看见了,那医院的费用就只能他自己想办法了。 相宜赶紧把布条系紧了些。 黑暗的环境里所有其他的感觉都被放大,疼痛似乎变得更难以承受……也更加羞耻。 但只是这样,相宜其实还能忍耐。 可是很快。 她又剥夺了他的听觉。 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看不见人,只是手臂一痛好像被注射了什么药物,他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心口被巨大的惶恐所笼罩,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 不能揭开眼罩。不能揭开眼罩。不能…… 在她离开时他还是忍不住松开眼睛上的布条偷偷看了一眼。 黑暗。 无边的黑暗。 不知道是被关进了漆黑的什么光芒都没有的房间里,还是视力和听力一样都被那支药剂所剥夺了。 他胡乱在屋子里摩挲,碰撞,推倒东西想要制造出动静。 可是听不见也看不见。 只有黑暗,死一般沉寂的黑暗。 他开始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期待她的到来。 即便疼痛那样加剧那样让身体临近崩溃,可是她在,惶恐不安的心脏便颤颤巍巍能找到个落脚。 当她起身离去,他开始忍不住抓住她的衣袖挽留。 可一次一次,她仍旧毫不犹豫地甩开了他的手,即便他崩溃大哭着抱着她的双腿乞求。 到底。 他也只能浑浑噩噩地如同丧家之犬挤在门边,期盼祈祷着她的下一次到来。 可是。 时间为什么越来越慢了,为什么他等啊等啊等,却总是等不到她到来? 不要。 不要把他一个人遗弃在黑暗里。 随便做什么都行。 不管想怎么对待他也都可以,只是不要—— 不要把他遗弃在这片没有人的深渊里。 监视器里的青年开始崩溃,撞门,哭泣,大喊,向着没有人的方向跪地乞求,最后又不断发抖着蜷缩在角落里神经质地喃喃自语。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求求你……” 多么可怜啊。 唐今注视着就在她脚边祈祷着她出现的相宜。 难道那个时候,她也是这副模样吗? 唐今蹲下身,心情颇好地看着相宜崩溃的模样,“现在,终于能真心跟我道歉了吗,哥哥。” 被剥夺听力的青年听不见她的话语,仍旧狼狈地蜷缩在那里颤抖祈祷。 唐今偏头想了想,伸出手指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 相宜愣神,浑噩的一双眸子茫然地看向她的方向,整个人都还在发抖,像是不确定刚刚的那一下触碰是否仍旧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片刻,不管是不是幻觉,他都仿佛饥饿了许多天终于瞧见食物的野狗般,奋不顾身地爬向她的方向。 终于撞到她的身上时,他死死抓着她的衣服号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连触觉都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麻木,此刻唯有更剧烈的疼痛才能让他切实地确定她的存在。 他将手心里那块沾满鲜血的木刺递到她的手上,又哭着握着她的手将那木刺往自己的身上扎。 唐今稍微挣开他的手,只是想丢掉那块他不知从哪拆下来的木头,他疯了一般冲上来死死抱住她,埋在她腰间乞求,“别走,别走……是我错了,是我不该丢下你的,对不起,对不起……你打我吧,打我吧,别走……求你……” 唐今缓缓喟叹一声。 这下可怎么办啊。 是就此停手,还是…… 将他拽入更深的深渊呢。 唐今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便殷勤地偏头蹭着她的掌心,不断蜷缩着自己,好像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球好全部挤入她的怀中。 他抓着她的手用力地,一遍又一遍真心地跟她道着歉。 可是。 仔细想想,当初跟她说“一直”的时候,也很真心呢。 真心这种东西,原来不过是跟喜欢一样,可以随意丢出来点装门面的装饰品啊。 那她怎么能信呢。 比起这么轻飘飘的几句“对不起”,果然让他彻底溺入泥潭,变成永远无法离开她,即便是被她一脚踢开也会跟狗皮膏药一样继续黏上来的东西,才更让人安心吧。 这样的话。 那她应该…… 唐今想了想,抬手,手掌不轻不重地落在了相宜头顶。 她将相宜抱起,在他耳边低念了一句“乖”。 药物的作用已经开始逐渐消失了,他朦胧听见了,又或许只是感觉到她的气息落在耳边,茫然地转头,少顷,又更用力地钻进她的怀里。 接下来的日子里,唐今控制着药量,让他一点一点恢复听力。 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对她的态度日日殷勤,每天她一出现便像等待主人回家的狗一般热情地凑上来,无比乖觉地配合她的游戏,甚至是主动地在她面前捉弄自己。 每每结束,他都跪在她腿边求她留下来。 她不再那么绝情地丢下他,偶尔摸摸他的脑袋,给他擦擦眼泪,稍微停那么一会才离开。 然后下一次他的挽留就会更加殷切。 当终于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时,相宜硬是缠着她多闹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实在没了拦她的力气才让她离去。 他的眼睛又蒙上了布条,他也不知道视力是否有恢复,但他也没有再主动解开过。 唐今不会天天去看他,偶尔隔个几天不去,透过监视器瞧他,就会看见他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地板上哭,抓着她落下的衣服像是小狗一样盘成窝睡着。 偶尔还会拿些道具想假装她在。 但弄不了多久就情绪失控地丢掉东西继续哭,渴求她的出现。 唐今关掉监视器,看了一眼手机日期。 讨厌的冬天已经过去了,从接下来开始,阳光会越变越多。 可以预见,她的心情也会变得很好。 …… “咔。” 轻轻一声开门的响,相宜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忙不迭地起身跑过去,“你,你回来啦……你看,我有好好戴着……” “嗯。很乖。”她淡淡夸了他一句,伸手解开了他眼睛上蒙着的布条。 阳光突然刺入失明已久的眼睛,他下意识眯紧了眸子把脑袋埋进她怀里,好一会,恍惚意识到什么,他缓缓抬头。 眼睛仍旧还不适应这样光亮的环境,视野里她的面孔模糊不清。 唯有这段时间内,已经快变作本能渴求的那道嗓音清晰:“假期结束,我们该回去了,老师。” 第40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40 # 四十 相宜知道自己病了,病得很严重。 眼睛在适应了两天后便可以正常视物了,听力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可相宜开始害怕黑暗了。 看到天色阴沉他便坐立难安,回到宿舍必须要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清清楚楚地把房间里每一样家具看过一遍才能得到一点安心。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不过两三秒便想要寻觅什么。 可是寻不到。 就只能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发呆。 他试着用手机播放视频,用最大的音量播放,制造周围有人存在的感觉让自己入眠。 可是不行。 手机里传出的不是她的声音,孤零零蜷缩在床铺上也感觉不到她指尖的温度。 那样冰冷的,拂过肌肤便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让身体颤栗的温度。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 为了庆祝新一学期的到来,艾瑟伦学院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开学舞会。 四大校区所有的学生都聚集于此,宴会厅灯火辉煌,学生们在推杯换盏间谈笑风生。 “听说诺拉王女今天也来了?” “不用听说了,王女的保镖就守在楼上呢,不是熟面孔一律不让上楼。” “真是可惜,我还想着今天能不能有机会跟王女打个招呼的……” “别想了,有保镖在你近不了身的,倒是可以跟光明厅的那二位打个招呼。” “哦?那两位也在?” “喏,就在舞池中央呢,都跳了好几支舞了,等着吧,等那两位跳累了咱就能上去混个脸熟了。” 问话的学生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宴会厅中央几对正踩着音乐转圈的年轻人。 其中有两位各自牵着女伴的高个男性被隐隐簇拥在舞会中心的位置—— 更别提那两人的脸本就是上过各类新闻杂志的熟面孔,只要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就没有认不出来的。 问话的学生不免感叹:“光明厅的两位殿下真是平易近人,咱真理庭那位就……神秘了些。” 旁边学生小幅度地点头。 能不神秘吗,这都一整个学期过去了,他们是完全没见过真理庭的那位啊,也没听说过有关那位的任何风声…… 不过对于那位的身份,很多人心里都是清楚的,即便对方没露过面,也没有人敢置喙什么。 而且…… 旁边学生咳了咳,压低声音:“听说那位,今天也在楼上呢。” “什么?!”问话学生惊了一下,又连忙在周围人投来的视线中收声,强行拽着把旁边人拽进角落里,“你怎么不早说?我刚刚……” “没事,人在楼上呢,而且那位也不是什么暴戾的性子,你刚才那一句……” “那位不是暴戾的性子,可这周围人有哪个是不想讨好那位的?!不用那位动手,这周围人就……” 问话学生已经隐隐感受到了周围似有若无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顿时恨得咬牙切齿狠狠推了一把面前的学生,“你害惨我了!” 说着连舞会也不参加了,转身就匆匆离去,给家里报信准备着应付接下来的危机了。 而那被他推开的学生却是慢悠悠抿了口杯中红酒,唇角不自觉往上勾了两分。 过去是朋友,可近来两家在生意上有些相撞,他也只能…… 正得意于自己兵不血刃解决了家族对手的男人并没有注意到,在问话学生离开后,周围那些隐晦的视线并没有从角落移开,而是轻轻地暗暗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 “这舞会还真有意思,小小一首舞曲结束就不知道有几个家族要兴起,几个家族要从此销声匿迹。” 二楼栏杆边,一身白色西装的青年缓缓转过身,蔚蓝色的眸子朝角落里看了一眼,抬脚,迈着优雅从容的步子缓慢走了过去。 来到那暗色沙发前,她也不坐,就侧靠着沙发,用略带调侃的语调朝沙发对面坐着的人说:“入学这么久了没见你露过一次面,我还以为你又跑去非洲了呢。” 沙发里的人回着手机消息,没有理她。 诺拉习惯地耸了耸肩,在沙发上坐下,“听说你最近找了个玩具?” 唐今抬眸看了她一眼。 诺拉半点心虚的意思都没有,“你的动静我们怎么可能不注意着?” 毕竟这位可是世界最大财阀——永恒财阀如今实际意义上的掌控人。 无数家族的兴亡,包括她这王室继承人的位置,楼下那傻乎乎跳舞的总统之子他老妈的位置,都有永恒财阀在背后或多或少的操控。 他们这些被操控者,怎么能不去注意这位操控者的动静。 诺拉靠在沙发里懒了筋骨,仪态却仍保持着一分多年礼仪训练塑造出的王室雍容,“这是谁把你给带坏了?怎么你也开始玩这些无聊的游戏了?” 她想了想,酒杯中金色流动,“利奥还是菲利克斯?别告诉我是阿米莉,她可早就脱离这种低级趣味了。” 利奥、菲利克斯正是楼下正在跳舞的那两位光明厅的“王”,分别是总统之子与首富之子。 阿米莉则是最后一位,知识塔的“王”,年仅十六岁的天才生物学家。 光明厅那两位刚入学时还有些王不见王,互相不对付,但没多久就臭味相投勾搭到一块去了,在光明厅校区狼狈为奸整些无聊的耍人游戏,把那些小贵族和平民折腾得够呛。 诺拉对此毫无兴趣。 但让她意外的是。 真理庭这位应该比她对这种无聊游戏更没兴趣的,却也找了个平民玩上了。 难道那些平民身上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她也接触过不少平民,没觉得有哪里吸引人啊。 至少。 普通的东西应该是很难吸引到这位的吧。 诺拉撑着下巴,一双碧蓝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唐今。 唐今已然回完了手机上的消息,按了按酸胀的眼眶,良久,“你想试试?” “嗯?” 唐今注视她的瞳孔,“你的眼睛是这么说的。” 诺拉顿了顿,片刻,唇角的笑容扩大,“我确实很感兴趣。” 能被这位瞧上的,就算是廉价地摊货,也一定有非常独特的魅力。实在是让诺拉好奇啊。 可惜。 诺拉叹气,“人都已经落进你手里了。” 她又不是那种愿意跟人共享玩具的性子。 唐今慢慢转动酒杯。 浅金色的液体在杯中来回流转,在浅眸中映下漂亮的光晕。 她确实不是那种与人共享的慷慨性子。 可是。 唐今喝了口酒,“玩具有自己的意愿。我该尊重他。” “……哦?”诺拉可听得有些挑眉了,“你这意思,难不成是不介意我对你那玩具出手?” “只是掉在路边谁都可以碰的无主之物。” 什么时候。 成她的玩具了。 诺拉这下是真来兴趣了,“你要是这么说我可真动心思了,要是我把你那玩具,哦不,是这路边的无主之物给捡走了,你不会迁怒我吧?” 唐今懒得再跟她说什么,偏头看向了窗外。 灯火辉煌的建筑物外,光明与黑暗交错的树林里,那道清瘦了许多的身影就藏在那里,如同渴求安慰药剂又丑陋得不敢现身光明的瘾君子,颤栗惶恐。 她的手机上又收到来自对方的消息。 相宜:你今天也不来吗 相宜:我真的很想你,我去找你好吗 相宜:[图片]我穿了这个,你喜欢吗 相宜:[图片][图片][图片] 相宜:求求你,别丢掉我 …… 唐今轻轻撑住了下巴。 还得要一次盛大而绵长的遗弃,一次坚定不移的选择,我们之间,才有可能彻底两清啊。哥哥。 第41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41 # 四十一 在经过漫长的,快要将相宜逼疯的半个月的等待后,他才终于再次见到唐今。 她重新出现在他的课堂里,走进教室时相宜便想要朝她冲过去,最后也不知是耗了多大的心力才控制住自己,站上讲台撑着讲完了两节课。 教室里的学生们一离开,他便飞奔到她面前,抓着她的裤管慢慢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那双勾人的狐狸眼微红着从下往上看人的时候,便愈发惹人怜爱。 他没有说什么,眼尾幽红与眼里盈盈的泪水便已经替他说完了想说的,剩下的,便只是抓紧她的衣服,将脑袋紧紧贴进她的怀里。 唐今抚摸着他的头发,淡淡语气听不出喜怒,“想我?” 相宜身体轻轻发抖,但还是嗯了一声,将脑袋在她腰上贴得更紧。 好半晌,没有等到她说话,他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去确认她的存在。 “您……去哪了?” 不敢抱怨,只是委屈与惶恐,不安着她是不是很快又要离开。 唐今托起他瘦尖的下巴,瞧着他眼底那片明显的灰影,“处理了点事……老师怎么变成这样了?” 相宜眼睫颤了颤,偏头想要躲开,不让她看到自己现在有些糟糕的模样。 可才有扭头的动作,下颚上的手指蓦然加大力气,掐得他闷哼一声。 她冷淡的嗓音轻轻落下来:“才半个月,老师就忘记规矩了。” “不、不是!没有,没有!”相宜乖顺地将脸抬高,颤巍在眼中的泪水顺着眼尾滑落,“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不要走,不要……” 他抓紧了她的裤腿,漆黑的瞳孔颤抖紧缩,内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崩坏塌陷。 唐今瞧着他这副模样,歪过脑袋,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暗色的阴影。 掐着他下颚的手指慢慢放松了力气,带着凉意的指尖,抵着、刮着他的咽喉缓缓往上。 看着他颈侧肌肉绷紧,又恐惧应激地冒出一小片鸡皮疙瘩,唐今低低地笑了。 她抚摸着他的脖颈,就像在摸一只听话乖觉的狗,“瞧你,这是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走呢。” 一颗透明的泪水挂在青年苍白的脸颊上,他怔愣愣看着唐今的笑,浑噩着已经分不清她是为何而笑,只听见她的话,“……不走?” “不走。”唐今抹去他脸上那颗泪,温柔地为他编造那最虚伪的谎言,“我会,一直陪着老师的。” 一直。 相宜的眼睛颤了一下,不知过去多久,他挤出来一个高兴的笑,嗓音嘶哑:“好……” 透明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带走那双眼睛里最后一丝光亮,在那苍白的脸颊下留下一道深深的无法修补的裂痕。 …… 相宜的宿舍乱了不少。 尤其是卧室,衣物被子掉了一地,好像还摔了些东西。 相宜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收拾,收拾好了又爬过来拉着她给自己解扣子。 那张俊美温润的脸颊仍苍白着,眉眼却挤出病态的风情诱色,“我穿了你喜欢的……东西我每天都有清洗,都可以直接用……” 相宜把一箱箱东西都推到了她面前。 唐今瞧着他这副浑浑噩噩有些疯魔的模样,若不做点什么好像还真没法让他正常回来了,想了想,便从箱子里拿了一样东西。 只是开始了,就不是那么容易收住手的。 瞧着相宜唇瓣都被咬破,血珠斑驳染红了唇,唐今掐着他的脸强迫他张口。 “疼?” 相宜蓦地惊醒,连忙摇头,讨好地冲她笑,“不、不疼……是太喜欢了、太舒服所以……” 又在撒谎。 唐今掐着他的脸轻悠晃了晃,“老师还真是撒谎成性。” 相宜的脸一下白得更加彻底,但不等他再说些什么谎话来烦扰唐今的耳朵,唐今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今天就到这,睡吧老师。” 直到被好好放到床上,感受到她的温度要离开自己时,相宜才回过神猛地抓住她的衣服。 “你、你要走吗?” 他说话凌乱,神智都不知道有几分清醒,满目惶恐地注视着她,仿佛周围尽是吃人的恶兽,而她是那个唯一可以阻挡这一切的保护屏障。 天黑了。 唐今垂眸注视着相宜脸上的不安,手掌抚过他的头顶,“我说了,我会一直陪着老师。” …… 廉价的床单,廉价的枕头,还有身侧那仿佛藤蔓一般攀附上来的廉价的人。 一切都如此令人厌恶。 唐今闭上眼睛。 相宜靠在她的身侧,眸子发直地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不知过去多久,他茫然缓慢地低下头,更紧地靠向她的怀中。 黑暗无边,唯有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温度能平复不安。 所以。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 “对不起……” 青年颤抖的声音在黑暗中低低响起。 无人回应。 …… 相宜天天都能看见她了。 每晚他们都一同入睡,相宜从一开始只敢靠在她的身边已经慢慢变得习惯挤在她的怀里睡。 相宜早上会醒得比她早,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她,去厨房做好早饭端给她,她也会吃。 吃完可能有事就走了,但大概率中午在圆亭里又能见到她,就算圆亭里没见到人,下午他有课,教室里也能见到她。 教室里还见不到人也没关系,晚上她总会来的。 相宜干脆把自己宿舍的钥匙给了她,差不多每天上完课回去就都能见到她了。 她也没有再对他下过很重的手。 那些轻度的疼痛现在对于相宜来说已经完全是欢愉的一种。 偶尔重一些也在他的承受范围内,狼狈点反倒让他更觉得解脱。 生活平静…… 平静到相宜好像感受到了那所谓幸福的滋味。 幸福? 偶尔相宜会忽而惊醒感到一分可笑。 像他们这样的关系,像他对她现在所有的这种更该被称为“病”的情感,也能滋生出所谓幸福吗? 可是一个月、两个月…… 心里的另一个想法开始越来越清晰。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是不是病,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 如此沉重,沉重得恨不得要将整颗心与对方的心缝合做一体永不分离的情感…… 真的。 就只是病吗? …… 相宜跪坐在沙发上,怔怔看着正在垂眸回消息的唐今,片刻,倾身过去,在她脸边落下一吻。 唐今没注意到,等被他亲到了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头避开。 相宜脸色霎时有些发白,但还是撑着开口:“明天是我的生日……我想亲你,就当作给我的生日礼物,好吗?” 最近太忙,唐今都差点忘了这事了,她放下手机,“明天?” “嗯。” 那确实该给他个难忘的生日礼物了。 吻…… 唐今注视着他紧张轻抿的唇。 长睫掩落,遮盖眼底翻涌而过的腻烦。 这场戏,她真是越来越不爱唱了。 好在如今只剩这最后一场。 唐今扶过他的脸颊,也不等他做什么心理准备,便吻了过去。 轻而浅的一个吻,没有注入任何的情感。 只是因为她这样轻的动作而恍惚给人温柔的错觉。 相宜感受着这人生中的第一个吻,心灵伴随着唇瓣的交碰而一圈圈生起小小的疙瘩颤抖着汹涌而猛烈地欢呼。 身体从心口的位置开始发烫。 他忍不住抱紧了她,靠进她的怀里,更加殷切柔顺的回吻。 他想。 这不是病。 这不是。 分开时他仍不肯远离她,嗓音微哑:“我不是,只想要吻……” 他想要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没有得到过的,她一直未曾给予过他的,真正的…… 淡淡的红晕在青年的眼尾漫开,他的眸子里有渴求。 真麻烦。 唐今抱起他回卧室。 相宜克制不住弯唇,怔怔看着她,又闭上眼睛安心将头靠在了她颈边。 第42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42 # 四十二 是和之前并不一样的感受。 明明更加放纵更加羞耻的事情她都已经让他做过,可是当陷入床铺,看着她的身影压向自己的时候。 不一样。 涌动在心口的情感是不一样的。 他像是半点不知人事,从未经历过什么的少男,只是看着她,便幸福无比。 薄薄的汗水自青年泛红的肌肤上渗出,柔韧紧致的肌肉在欢愉里舒展颤栗。 热气蒸腾得心脏收紧,又仿佛在心里填充进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不断膨胀膨胀,而心壁又收拢,两相挤压,好像整颗心都要爆炸一般。 他攀紧了她的肩膀,像是藤蔓想要寻个扎根之处,在她背上埋下一条条红络。 “我……” 湿润的唇间溢出破碎的搅乱的语句。 “我爱……” 咔。 仿佛一次灯光按钮的切换,意识骤然从黑暗转入光明。 相宜从昏睡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愣了一会回神,便习惯性地看向身边的位置。 没有人。 相宜又愣了好一会,从床上坐起。 房间里也看不到人。 腰间传来闷痛酸意,腿也使不上劲,但他还是撑着起身慢慢找遍整个屋子,却还是没找到那另一个人的身影。 外头的天已经亮了,客厅里洒满了光,没开灯也明亮得厉害。 相宜站在这寂静而空荡的光亮里,视线怔愣愣地注视着某一点,瞳孔深处混散没有聚焦。 不知过去多久,他颤颤垂下眸子,眼底好像多出了几分亮色。 他回到房间,回到床上,回到那残存着她气息的羽被里,将自己蜷缩了起来。 光明充斥房间,黑暗却如潮水般一点一点上涌,淹没口鼻。 没关系…… 晚上,她会来的。 今天是他的生日呢。 …… 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 昏暗凌乱的房间里,面颊瘦削苍白的青年蜷缩在床铺上,一双眼睛僵硬发直地死死盯着屏幕上那鲜红的感叹号。 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她发着消息,可无论多少次无论发去怎样的消息,看到的,仍旧是那仿佛要化作利剑刺入他眼中的鲜红。 别这样…… 相宜颤抖地蜷缩着,用最大的力气拼命蜷缩着,像是要将自己的四肢脏器全身上下所有的血肉都不顾一切地挤成一团,来躲避周遭那无边的黑暗。 他已经不知道在这样的黑暗里待了多久了。 他出去找过她,哪里都找过了,浑浑噩噩在黑暗里跌撞,可是哪里都不见她,最后他只能回到这个她曾经停留过的屋子里,在这死寂一般的黑暗中颤栗残喘。 别这样…… 身体肌肤焦躁不安,一遍又一遍地莫名发抖,仿佛有蛆虫在毛孔皮囊下拼命地钻。 他不断抓挠着那些不安的肌肤,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抓出一条条血痕,抓得自己鲜血淋漓,崩溃狼狈地哭泣。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从床上跌了下来。 仿佛沙漠中濒临渴死的鱼浑噩爬进浴室,抱着最后一丝求生的期望拧开花洒。 冰凉的水珠落了下来,浸湿他的全身,浇灌那些滚烫干涸的肌肤。 可是没有。 没有。 除了伤口被水打湿所带来的痛意,什么也没有。 相宜跪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低低呜咽从喉咙里滚出,脊背仿佛一下被抽走生机的枯木,他失去了力气,蜷缩着,闭上了眼睛。 冷水不断冲刷青年身上那大片大片的伤口,鲜红从青年身下流出,在瓷白的地砖上蜿蜒出一条崎岖的血路。 最后。 连那弃兽般的呜咽声也听不见了。 …… 意识再恢复时,周围有人说话。鼻尖闻到属于医院的消毒水的气味。 相宜忽地惊醒,身体还动不了,眼珠就僵硬强行地转动起来,艰难寻找人声的方向。 “你醒了?”雍容的嗓音靠近。 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相宜脸上刚挤出来的笑定住了。 仿佛许久未曾开口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发声的沙漠中的迷路人,好一会,他才挤出粗哑的嗓音:“你是……谁?” “我?我叫诺拉,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 “……王女、殿下?” “相老师叫我诺拉就好了。” 病床上的青年瘦得都有些脱相了,两边面颊向内凹陷,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配着那都快找不见一寸好肉的狰狞可怖的一身伤,简直人不人鬼不鬼。 诺拉心底咋舌,语气还是放得十分温和:“老师,不管你遇见了什么事,都不该伤害自己啊。” 说着她拿起旁边桌子上放着的手机,递给相宜。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几条庞蒂医院发来的催款短信。 “不好意思,老师昏迷的时候我看了老师的手机消息,然后派人去了解了一下情况。” 诺拉面露同情地叹了口气,“相老师对母亲的孝心真是令人感动,这么多年,辛苦你了,老师。” 温和安抚的嗓音,加这理解包容的话语,足够令一个陷在黑暗里疲惫辛苦多年的普通人,心生涟漪了。 见相宜愣愣看着自己没有什么情绪反应,诺拉眉头微动,又继续道:“老师是因为母亲的医药费在担心吧?” “不用担心,我已经替老师暂时交上这次的费用了,老师以后有需要,可以尽管向我开口。” 她抬手,仿佛救赎世人的圣母般动作温柔地抚过相宜头顶,“诺拉,会帮老师渡过难关的。” …… 诺拉实在很想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够让唐今那样的人投以关注。 可目前为止,除了对方那有些可怜的身世和自残倾向外,她没瞧出有哪里很特别了。 平庸。 乏味…… 诺拉的眉梢忽而挑了挑。 男人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泛起病态的红晕,那双恍若枯井般死寂,睁得大大的有些吓人的眼睛里一刹那亮起光芒。 那光芒越来越盛,盛大到几乎扭曲刺眼。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神贪婪,渴望,疯狂,仿佛猎宝者看这世上最稀有最罕见最珍贵的宝物。 干瘦的手指抓住了诺拉的袖口,“你——” 他张口要说话,吐出了一个字又匆匆止住,只是继续用那样路边疯狗看肉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她。 盯得诺拉甚至有些不舒服了。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拉开相宜的手,表情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相老师。” 却不料这一句话好像刺激到了相宜,他猛然触电一般地松开她的袖子,失神地笑了一下,又抬手捂住脸,低声呜咽。 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就在诺拉实在觉得怪异要叫医生来的时候,他又抬起了头。 面颊还是消瘦苍白的,眼下又漫着那诡异的酡红,那双狐狸眼好像一下有神了,轻轻弯起笑着朝她看来,语调轻悠,“我没事……谢谢诺拉同学关心。” 他又笑了一声,笑容异样乖巧柔顺,却笑得诺拉后背有些发毛了。 这不是个疯子吧。 诺拉开始谨慎地考虑要不要叫保镖进来了。 相宜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也不关心这位王女殿下在想些什么,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几条催款短信又忍不住轻轻地笑,热意如同虫潮从心口一路啃噬蔓延到脸颊。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睛笑吟吟地再次看向诺拉,“谢谢你诺拉同学,这笔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但是。” 弯弯的狐狸眼深处,是一片扭曲的疯狂,“我不需要他人的帮助,诺拉同学可以不要管我吗?” 第43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43 # 四十三 拒绝。 只要拒绝就好了。 相宜知道了,相宜明白了,这是她的又一次测试,只要他通过这次测试,拒绝其他所有的人,她就会回来的。 她会回来的。 相宜心情大好,甚至都有胃口能好好吃饭了,他可以出门,可以去上课,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进阳光底下。 她会回来的。 只要他拒绝这个人。 相宜看着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诺拉想。 诺拉抱臂倚靠在漆黑的轿车旁,看见他手上提着的菜篮,诺拉露出了一个有些遗憾的笑。 “看来相宜老师今天也不会和我一起用餐了?” 相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没有说这个,“殿下之前替我垫付的医药费,我已经转了一部分还给殿下了,剩下的我会在今年之内还完的。” 次数多了,诺拉都不想纠正他的称呼了,“我说过那笔钱不用你还。与其把钱用来拒绝我,不如留着,拿去支付你母亲下一次的医疗费用。” 她瞧了一眼相宜的表情,又道:“就算你非要还,也可以等你母亲不着急用钱了以后再还给我。” “不用为了向某个人表达忠心,就连自己母亲的性命安危也不顾了吧?” 相宜眼眸轻颤了颤,长睫在清瘦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碎末灰影。 半晌,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跟诺拉说,相当失礼地径直离开了。 诺拉望着他的背影,惆怅般长长叹了口气。 轿车车窗不知何时放了下来,车里一个棕色短发的少年推了推眼镜,语气一板一眼:“被调教得真好。你没机会了,诺拉。” 诺拉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拉开车门一把坐进车里,“我就不该载你,让你来看我笑话。” 少年被她挤得只能往另一边挪,“首先,是你非要载我的。其次,是你自己没有关好车门,让你们的对话擅自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是吗?那需要我给你道歉吗?阿米莉卿?” “奉上正式的王室文书,我会考虑是否接受你的道歉的。” “休想。” 诺拉在她脑袋上重重戳了一下,让司机驱车离开。 阿米莉不满地揉着额头,又问起刚才的事:“你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个男人,他不是那个恶魔的所有物吗?” “恶魔……你还在这么称呼她啊?” “除了恶魔我想不到更适合她的称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好好好,那你口中的恶魔可是说了,那不是她的所有物,随便我怎么玩弄呢。” 阿米莉不认可地皱眉,“恶魔的话怎么能相信?” “是啊,我也不太相信。”诺拉撑着脸颊看向窗外,“所以我这不是想看看,如果人真的落进我的手里,她是否会如她所说的一样不在意吗?” “可目前来看,你没有机会。”阿米莉冷哼一声,“被恶魔猎走心脏的人是无法清醒的。” “人活在世上,又不是心在哪边就一定会往哪边走的。她想测试那个男人的心,可我觉得这场测试的结果一定不会如她所愿。” 诺拉笑眯眯地回头看她,“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吗?” 阿米莉对于这种爱来爱去、恨来恨去的情感问题一向不擅长,不过在她见过的所有人里,眼前这个女人确实是最擅长处理这些的了。 “为什么?”她问。 诺拉笑得开心,“因为她没有心啊。” 没有心的人,是不懂得人心是有其承受极限的。 任何有关情感的测试,都该踩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终止。 特别。 是在被测试者的心里,同时还有其他无法放下的牵挂的时候。 …… “相老师,其实皇家医院也一直在做脑科学方面的研究,对于植物人脑衰亡的维护治疗虽然没有庞蒂医院那么成熟,但也是能保证入院患者的情况不会再进一步恶化的。” “而且皇家医院一直有对普通平民进行资助,只要身份审查通过,就可以免除大部分的治疗费用……” 花园茶馆中,诺拉慢慢搅动着杯中的红茶,语气温和地劝说着对面的青年。 不过这次的结果也和之前一样。 青年在片刻沉默后,拒绝了她的提议。 “谢谢殿下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他人的帮助……” 或许是近来没怎么睡好,青年面颊消瘦,眼下灰影明显,说话的嗓音甚至都有几分哑。 诺拉笑了笑,“不需要我的帮助,那你母亲在庞蒂医院的欠费该怎么办?” 见相宜只是愣愣盯着茶杯不说话,诺拉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这么直接说的……可都已经快四个月了,新的一学期都开始了,你还相信她会帮你吗?” 相宜抿住唇,苍白的眼尾渐渐红了。 是啊。 都已经快四个月了。 都已经一百一十三天过去了。 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拒绝这个人了。 可是。 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 难道他还没有通过这场测试吗? 难道他得像她一样这么过个十年八年才能再见到她吗? 难道。 难道他就一定要放弃母亲的生命去不顾一切地选择她她才能够满意吗? 怨恨就像是冰冷的爬行生物,从黑暗里一点一点滋生,悄无声息地爬满整颗心脏的表面。 等意识到时,它们已经张开了满是毒液的大口,疯狂啃食着血肉。 心脏被啃噬得坑坑洼洼,腥臭的毒液又浸入被咬过的每一寸地方,最终将心脏腐蚀得恶臭难闻。 心里的怨怼仇恨是那样扭曲难看。 不明白之前对她的那份感情究竟是什么。 但此刻。 恨她。 无比清晰地怨恨着她。 像是河底枉死的水鬼,如果她从桥上走过,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拖进水中,掐着她的咽喉将她溺亡。 …… 可是。 如果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测试呢。 如果她真的只是玩腻了,报复完了,觉得对他没有兴趣了,就这么把他随随便便地丢掉了而已呢。 恐惧是怨恨在心脏里留下的虫卵。 密密麻麻恶心至极地在肮脏的腐肉里孵化,变成一只只细小的虫,在自认为早已腐烂的肉里又继续不断地钻孔。 于是。 心脏又那样的涩痛难安。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丢下他。 不要…… 相宜几近崩溃地捂住了脸,绝望地呜咽。 粗硬的指甲用力在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到屋子里的,也不知道自那天和诺拉见完面后又过去了多久。 庞蒂医院的催款短信一次又一次在手机上亮起。 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具骷髅骨的青年又哭又笑地抱着手机,仿佛路边的乞儿般神经兮兮地蹲在墙角。 布满血丝的眼眶里干涸挤出最后一滴零星的泪,砸在手机屏幕上,溅开一片难看的水花。 他最后给她的账号发了一次消息。 是那个软件上的匿名账号,这个账号还一直没有拉黑他。 前面已经有很多单方面的聊天记录了,相宜又给这个账号发去了新的消息。 ——你回来好不好? 依旧如之前一样,没有回信。 时针的转动就仿佛一把卡在脖子上的铡刀,每过一个小时就往下砍一寸,冰冷绵长地磨灭最后一丝希望。 相宜哭了很久,哭到后来好像喉咙发不出声音,眼睛里也流不出泪水了。 只是痛。 好像哪里都很痛。 哪里都觉得疲累。 他找到垃圾桶里被撕成碎片的名片,给名片上那个号码发去了消息。 ——我想清楚了,麻烦您帮帮我,我想给我母亲办理转院。 几分钟后,对方发来了一条回信,却不是同意与否的话语,而是一个地址,一个房间号。 ——克洛维斯酒店,3101。 第44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44 # 四十四 克洛维斯酒店距离学院并不远,更幸运的是,相宜在手机上看了地图,去酒店的方向和去医院的方向是相同的。 从酒店出来再打车去医院,能省一笔打车的费用。 既然并不远,相宜就走路去了。 他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可走在路上还是能感受到周围路人似有若无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走到街道拐角时,相宜在马路对面咖啡店的玻璃窗上,看见了自己。 倒映在玻璃窗里的那道身影面孔模糊不清,只是整个人像是一副挂着过大衣物的干瘦衣架般,形销骨立。 相宜摸了摸自己的脸。 摸到凸起的颧骨,凹陷的脸颊,摸到脸颊上还没有好全的那几道被自己抓出来的抓痕。 人家会看得上他这副样子吗? 要是看不上可怎么办。 自己现在这样,就连网上那些照片都不好卖了……私信里倒还是有不少人约他出去,给的钱不算多,但累积起来也是一笔钱…… 这笔钱够皇家医院的治疗费吗? 皇家医院那个对平民的资助审核……他能通过吗? 脑子里浑浑噩噩塞了一大堆的东西,却又好像没有一件是他真正在思考的。 大脑被雾气所裹满,直到肩膀被过路的人撞了一下,他才怔怔回神。 抬头去看,街道对面的红绿灯已经不知道变过几轮了,此刻正是绿灯。 相宜匆匆跑了过去,继续往酒店的方向走。 天色暗了下来,酒店的楼层很高,还隔着一条街相宜就看见了那座蔚蓝色的玻璃大楼。 楼体几乎要和微暗的天空融为一体,又比天空更多出一分透明的蓝色,橙黄的灯光点缀其间,构成一幕仿佛自上而下流落的流星雨。 很漂亮。 如果是别的时候,相宜或许会停下来好好欣赏一番夜景。 相宜站在酒店门口,看着玻璃门里灯光明亮的大厅脚步踌躇。 他给对方又发去了一条消息,告诉对方自己到酒店楼下了。 ——跟前台报个名字,会有人带你上来的。 相宜放下了心。 不然他真担心自己现在这样走过去,会被人直接赶走。 可是跟前台说完,被人领着走进电梯的时候,相宜看着电梯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面孔,还是开始焦虑不安。 他太久没有照镜子了。 刚刚在街角玻璃窗里也只瞧见个模糊的影子,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居然这么……难看。 相宜摸着脸上那几道抓痕很是后悔。 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先跟对方要一笔钱,等脸上的痕迹好了,看着好看些了,再跟对方约见面。 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要发那样的疯把自己抓成这样。 后悔…… 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等一个厌恶着自己的人来给自己希望?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报复过去他对她的那次遗弃。 那就这样好了。 她现在也把这一切报复回他的身上了。 她现在也把他变成和她一样的疯子了。 谁要管她的离开还是不是一场对他的测试啊。 不是测试,只是她玩腻了不要他了,那他们就算两清了。他找别的人筹钱,找再多的人筹钱,以何种价格把自己挂上货架售卖,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而如果这是一场测试…… 那现在结果也出来。 是。 他没能通过这一场测试,他又一次放弃了她又一次选择了自己和母亲……她高兴了吗? 从此以后她是要彻底放弃他,还是继续怨恨、憎恶着他呢? 恨吧。 厌恶吧。 反正他也是一样的。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该停的楼层,前台给相宜指了方向后再次乘坐电梯离开。 相宜愣愣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缓步朝房间走去。 来到房间门口时,相宜的脑海中也慢慢浮起了一句话。 可是。 他又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他是不该盲目地向她许下承诺,他是最终没能遵守对她的诺言……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那样抛弃她。 他想过等手臂上的伤好了就回去找她的。 他想过她只是太生气了才会对他那样的。 他想过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在阁楼上会不会害怕……其他人会不会对她不好,她会不会又不吃饭把他好不容易才给她养出来的肉又瘦没了。 他想,再见面的时候,他一定要好好跟她说,再和她一起做一个布娃娃。 他都想过啊…… 可是。 上天从来没有一次让他如愿过。 他的人生好像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个错误。 泪水从干涸枯竭的眼眶中流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留下一道透明的痕迹。 相宜擦了擦,挤出一个漂亮的讨人喜欢的笑,伸手敲门。 “唔!” 手指还没有落在门上,突然从后传来的巨力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勒得他整个人向后倒去。 旁边有人上来接住了他,同时也用什么东西捆住了他的双手。 鼻尖闻到一股极其浓郁的迷醉剂甜香,意识瞬间开始混沌。 彻底昏迷前,相宜模糊看到的,只有一群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里穿着黑色西装的人。 …… 房间里,正无聊看着新闻的诺拉听见动静,开门看了一眼。 正好看见昏迷的相宜被那群黑衣保镖扛走。 诺拉不由得看了眼手机上给某人发去的消息。 诺拉:[短信截图] 诺拉:/笑 再看一眼那一群训练有素格外眼熟的特殊保镖。 诺拉哎呀着感叹了一声。 不是说不在意吗。 …… 相宜再次睁开眼时,鼻尖闻到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 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香,但大概是檀香沉香一类可以安神的木质香料。闻着很舒服。 不知道这么躺了有多久,身下是冰凉的地板砖,四肢僵硬。 相宜的意识还有几分混沌,睁开眼后,只茫然本能地在漆黑的环境里寻找光线。 终于。 找到一点点的光。 窗帘并没有拉紧,留出一道缝隙,从窗外模模糊糊照进来一点黯淡的光芒,照在一张看不清颜色的书桌上…… 也照出靠在书桌前的那道身影。 她低眸拨弄着桌面上的一个小摆件,朝着窗户的那半边侧脸晕着光,朝着相宜的这边脸却完全陷在黑暗里。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她指尖的动作停住,侧眸看了他一眼。 “喀。” 摆件被轻轻搁在了桌面上,她转过脸来,背对着光,相宜便彻底看不清她的表情了。 只是。 相宜忍不住笑了起来。 低低的,绝望又像是在绝望中终于瞧见可笑的希望般,那样矛盾疲惫的笑。 泪水一滴一滴砸在冰凉的地板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心脏像是被划分成了两块,一块欢欣雀跃,一块更深更怨毒的诅咒。 而这两块肉又融为一体,互相吞吃入腹。 在哭什么,在笑什么,在高兴什么,在绝望什么,他都分不清了。 只是听见她冷淡一句“老师,爬过来”,他便立马撑起双手像是将命令刻入本能的狗一样,挪动膝盖朝着她爬了过去。 爬到她脚边,抬起头,朝她挤出笑,用最谄媚的姿态向她摇尾乞怜。 那双浅色的眸子陷在阴影里,他从来看不清那双眼睛里究竟有些什么。 她在厌恶吗?她在嘲笑吗?还是……只是像看个笑话一样看着他呢? 相宜看不清。 …… 为什么。 只是某一个瞬间,唐今的脑海里也曾突然掠过这样的问题。 既然你可以如此奋不顾身地去拯救一个人,当初为什么却轻而易举地抛下了我? 唐今垂着眸子,很平静很平静地看着他。 自想起他究竟是谁以后,她应该没有哪一刻是比现在更平静的了。 她看着他瘦削的脸颊,看着他脸上苍白僵硬的笑,看着他那涣散空洞的瞳孔。 她没有去碰他,没有掐他的脸,没有去拽他的衣服,没有让他离自己更近好更清晰地看清他眼底的绝望。 她只是那样靠坐着身后的书桌,语气平静漠然: “既然作为人老师学不会忠诚,那从今天开始,老师就作为狗活下去吧。” 戴上项圈,套上锁链,关进狗笼里,让他从此以后就只认得她这一个人。 或许。 她的心情就不会再如此糟糕。 第45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45 # 四十五 相宜自杀了。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唐今愣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救活了?” “救活了。” “他是怎么自杀的?” 管家微微低头,“是送餐的佣人,看他可怜,就在碗底给他放了把塑料勺子。” 谁会想到他拿到那把塑料勺子后没有用来吃饭,却将之掰断了,用来割腕呢。 “割腕?”唐今重复了一遍。 “嗯。” 唐今垂眸看着桌面上的文件,良久,让管家先下去了。 到了夜晚,唐今才去看了看相宜。 好巧不巧,如今她住的房子里也有阁楼,她便安排相宜住在了阁楼里。 房间灯的开关在房间外,唐今先开了灯,才开锁进门。 阁楼窗户已经被铁板封死了,房间里唯一的光线来源便是头顶那盏幽沉昏暗的小灯。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很重的清洁剂的味道,大概是佣人们发现他自杀后,处理地板上的血时留下来的。 柠檬的味道。 不是很让唐今喜欢。 房间里并没有人可以使用的家具,无论是床还是沙发亦或是桌椅板凳,都瞧不见。 只有一个人可以蜷缩在里面的铁笼子。 笼子里好心铺了白色毛毯,而那身形削瘦未着寸缕的青年就蜷缩在毛毯上,颈部套着一圈漆黑的皮革,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铁链固定在笼子内的地板上。 唐今走过去打开笼门,笼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一阵叮铃铃的清脆响声。 青年凸起的脊骨动了动,片刻,回头看了过来。 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映出她的面孔。 看着她,他好像想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便撑起身体,慢慢朝她爬过去,爬到她面前。 唐今摸了摸他的脑袋,从旁边的食盆里拿了块肉喂给他。 他也就低头温顺地,就着她的手吃下那块早已凉透的肉。 “自杀了?”唐今看着他吃饭,这么轻轻问了一句。 他安静地吃着东西,对于她的话没有半分反应。 但手腕上缠着的布条,在他刚刚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又开始从里面渗出鲜血来了。 唐今朝他伸出手,他停顿片刻,将那缠着布条的手抬起递到她手中。 唐今一点一点解开布条。 其下的伤口确实狰狞,看得出来,他割腕的时候是下了狠心的。 可是。 唐今缓缓抚过他手腕上的伤口,看着鲜血从裂口中被挤出,“真这么想死的话,把勺柄插进太阳穴里,不是能死得更快吗?” “哦,我忘了。” 唐今抬眸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并不敢真的死啊。你要是死了,你的母亲该怎么办呢。” 相宜愣愣与她对视着,许久,豆大一颗泪水从眼眶里倏忽掉出,在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而除去这颗眼泪,便再没有别的了。 没有哭吼,也没有哀求,他只是那么望着她,麻木而空洞地望着她,已经再没有了任何挣扎的力气。 唐今缓缓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今天是老师的生日,我送老师一件生日礼物。带老师去看看妈妈,喜欢吗?” 喜欢吗? 他直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才挪动干燥发白的唇瓣,做出喜欢的口型。却没能发出声音。 太久没有说话,他突然间已经想不起该怎么用喉咙发出声音了。 陌生的不只有发声,更有直立行走。 尝试着从地板上站起来时,他膝盖却骤然一软,双腿无力地往下倒去,被她接住。 唐今解开他脖子上的锁链,抱着他下楼,给他找了几件衣服,“衣服总还记得穿吧?” 相宜到这会才真的反应过来,自己离开了那个笼子,离开了那个房间。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 窗外有光线。 大概,是三四楼的位置。 他怔怔看了好一会,又将视线挪回了扔到自己脚边的衣服上。 妈妈。 看过妈妈,再…… 相宜略显生疏地穿上了衣服,穿好了,又尝试着站起来,跟着她往外走。 他站了好几次,都没有站稳,走起来更是灾难,每一步都迈得仿佛在悬崖上走钢丝。 唐今可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他重新想起怎么用双腿走路,过去将他打横抱起,下楼坐进车。 他畏缩在她的怀里也不敢挣扎,只是当车子动起来后,他又抬头看向了窗外,看着那一盏一盏从视线里掠过的灯发呆。 只是那双混沌空洞的眼眸里,仍旧看不见任何一丝的光。 直到来到庞蒂医院,进入那间特殊的病房,真正看到病床上那浑身插满输液管的相宁,他的情绪才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 泪水盈满干涸的眼眶,然后决堤,一颗一颗不断地往外涌,不断地往下砸。 他愣愣站在相宁的床边,愣愣注视着女人枯瘦苍白的面孔,不发一言,也没有任何的举动,只是仿佛被掏空内芯的树根般,沉默地流着泪水。 那落下的泪水也不像是水,是一颗一颗极重极重的铅球了,砸在地板上,沉闷的声音有些刺耳。 唐今开始感到厌烦了。 她起身准备过去拉着相宜离开。 可她才刚刚朝相宜的方向走了一步,相宜突然转身,抓起旁边柜子上摆的一个东西,狠狠砸向地面。 嘭的一声,玻璃杯四分五裂,当看见他跪倒在地抓起一块玻璃碎片狠狠扎向自己的太阳穴时,唐今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嗤。” 尖锐的碎片深深扎进了唐今掌心里。 剧痛顺着掌心蔓延,地板上斑驳开一滴滴鲜红的血。 唐今面无表情地打掉他手里那块碎片,将他从地板上拽起,拽出病房,丢在走廊里。 “真的这么想死吗?” 她冷冷注视着地板上又哭又笑的相宜,压抑已久的怒气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相宜抬起头看她,湿红的眼眶里不断砸出泪水,“我?我哪里敢死啊……你说的对,我不敢死……我不能死……我死了……妈妈要怎么办?我死了……她要怎么办啊……” 青年用颤抖嘶哑的嗓音不断喃喃,脊背一点一点无力地弯曲,跪伏在地板上,身形枯瘦佝偻。 “可是……” 可是啊。 他低低哽咽着,痛苦地呜咽着,从喉咙里挤出去的仿佛不是话语,而是卷满了血肉,将喉咙划得鲜血淋漓的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啊?” 他抬起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她,绝望地问她:“我不该给你食物吗?我不该对你好吗?我不该在知道你杀过人,看着你把死老鼠丢在别人头顶,被你亲手推下阁楼之后……对你感到害怕吗?” “还是……” 相宜又笑了起来,肩膀颤抖,泪水在脸上肆意斑驳,“我不该在知道庞蒂医院是唯一能救我妈妈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又偏偏属于你的时候,来接近你啊?” “我是不是,就该注视着我母亲死去啊?” 心口仿佛被尖锐的箭矢穿透,疼得厉害,想要靠呼吸来缓解这股疼痛,可胸口又压着好大好大一块的石头,喘不过气,快要窒息。 相宜甚至都已经无力哭泣了。 唐今静静看着他的样子,静静听着他的控诉,胸口种种负面的情绪好像不再躁动了,但也没有消失,只是沉抑在那里,翻涌出另一种更为黏稠的东西。 相比他的控诉,她的话语显得很是单薄。 “如果你没有办法做到你说的‘一直’,就不该那样说。” 可是相宜听了她的这句话后,又笑了起来,又那样无力而疲惫地笑了起来。 泪水划过那张早已斑驳破碎的脸,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在乎的东西,也终于喃喃着,说出心里隐藏着的,那个不肯告知于人的最大的秘密。 “在杀完人后,我不该逃离那座城市吗?” 相宜笑着,哭着,抬起一双通红的眸子看她,“那个时候,甚至还需要我来拯救你的你,可以拯救一个,杀了人的我吗?” 第46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46 # 四十六 电影里,每个发生凶杀案的夜晚总是雷雨交加。 会适时地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漆黑的室内,照亮死者惊骇恐惧的表情,照亮凶手满是鲜血的脸。 但相宜记得,偏偏是那天。 阳光明媚,天气晴朗,就连夜色都明亮得让人可以放心走进路边没有灯光的狭窄小巷。 就是那一天。 被划伤手臂推下阁楼的少年,再也瞒不住和阁楼上的小孩私自来往的事,被管家勒令离开庄园。 没有再和阁楼上那个小孩说话的机会,少年提着行李被迫离开。 但好在,管家的侄女帮他和管家说了情,等他养好伤了,还是可以让他回去做兼职。不过工资要减半,而且也绝对不准他再靠近阁楼上的小孩了。 嘴上他当然答应啦。 但回家的路上,他就在想,等他下次回庄园里,一定要抓住小孩狠狠数落她一通。 怎么可以把人推下楼呢? 怎么可以用那么尖锐的东西来划人手臂呢? 就算是没脾气的窝囊大包子被这样对待也是会生气的!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生气了哦! 然后。 然后就跟她说。 他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 他有些被她吓到了,可他真的很担心她。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但如果她没有特别特别讨厌他,讨厌他到完全不想再看到他了,他们是不是,可以继续做朋友呢? 他这一次一定会给她做一个更结实的,不管她怎么扯都扯不坏的布娃娃的。 这样想着的少年,带着受伤的手臂回了家。 拖着行李箱来到小区楼下时,他还有些担忧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解释自己的伤口,他提着笨重的行李箱,在漆黑拥挤带着些许异味的楼道里,一层一层地往上爬。 奇怪地,在来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发现门并没有关。 他和妈妈住的这个小区治安并不算好,妈妈平时都很小心注意的,不可能会大半夜的忘记关门。 难道是有小偷吗? 他刚这样谨慎地想着,却忽而听见了从房子里传出来的,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见过的那道声音。 那道好像和他手臂上那一个个烟疤一样,烫进皮肉里,烧进骨髓里,留下尖锐的惨叫和哭泣,不管过去多久没有听见,都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 他冲进屋子,看见一身横肉的男人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抓起旁边的椅子,用双手抓起,抓着椅背,狠狠砸向地面上蜷缩着的女人。 他冲过去,撞开男人,椅子砸落在地上,木屑在地板上溅开。 之后的一切,一切都很混乱。 从开始记事,到十岁那年妈妈偷偷带着他从这个男人身边离开,这样的事,不知道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 他似乎也和妈妈一起反抗过。 但每一次。 每一次。 一身横肉的男人在将他们打过一顿,打到他自己累了,打到他和妈妈没办法再从地板上爬起来之后,就毫无顾忌地当着他们的面,在柔软又舒适的床铺上,带着仿佛要震碎鼓膜的鼾声睡去。 村里的人总是知道。 村里的人总是偷偷围在门口看热闹。 他们总是在茶余饭后唏嘘他们可怜,又总是劝妈妈看在他的份上再忍一忍。 在村里啊,是没有报警这样的概念的。 男人打老婆打孩子都是天经地义,他们是不会因为这个就被抓起来关住的。 何况男人本来就是村里的小领导,和镇上那唯一一个警察局里的警察都称兄道弟。 谁又会真的把他抓起来呢。 …… 那现在呢? 现在这些大城市里的警察会把他抓起来吗? 蜷缩在地板上口鼻都流着鲜血的少年听着男人那令人作呕的酣睡声,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去厨房里拿了刀。 他想。 他凭什么可以在打完他和妈妈后还这么毫无顾忌地,就好像他们完全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一样地睡去。 他凭什么。 平日用来切砍骨头的菜刀落下,切开那厚厚的皮脂,切断那令人作呕的鼾声。 哐。 菜刀落地,男人惊醒了,他惊愕地瞪大双眼,捂了一手脖子,看着手上黏稠的鲜红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随即暴怒,男人捂着喉咙从床上爬起,脚步迅猛而沉重,每一步仿佛都仿佛锤子般砸进地里,砸得地板都在震动。 就好像他砍下去的那一刀对男人真的没有任何影响。 少年踉跄着倒在地上,又被抓着头发从地上拽起。 男人抓着他的脑袋狠狠砸向墙面。 咚。 后脑剧痛传来,他听见嗡的一声,意识好像都陷入了一片短暂的黑暗。 但很快他又感受到抓在他头发上的力气改变了方向,将他拽得一起倒向了地面。 重重摔倒在地时,他才看清那不知何时站在了男人身后的身影。 手里正举着那把掉在地上的刀。 女人其实没有太多的力气了,她受的伤比他还要更重,站起来砍完这一刀后,她就跌坐在了地上。 但只是停歇了那么半秒钟,她又捡起刀,挪到那还没有咽气的,不断抽搐着捂着喉咙的男人面前,又一次举刀,砍向了他的脖子。 骨头太难砍断了。 少年把自己的手加上去,和妈妈一起用力,用尽全身力气地往下按。 终于,刀刃一点一点切入男人的脖子。 而也是这一次。 她,他,终于在那个男人的眼睛里看见了名为恐惧的色彩。 那一天。 妈妈和他都睡了一个好觉。 那真的是,很明亮,很明亮的一个夜晚。 …… 第二天,他和妈妈开始清理现场,搬运尸体,在郊外找寻合适的抛尸地。 在男人的尸体发臭之前,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迹罕至的地方,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土坑,将男人的尸体推进坑里,掩埋。 又过了两天,妈妈带着他离开了那座城市。 男人来找他们的事,很可能跟村子里的人说过,现在男人死了,长时间不回村里不跟人联系,男人那些亲戚很可能会找过来。 他们必须离开这个城市,逃得越远越好,就像当初逃离那个村子一样。 幸好,妈妈和男人在村子里结婚的时候,并没有领证,所以只要逃得远远地,村子里那些人想要找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在新的城市里,妈妈重新找了一份工作,他也顺利读完高中,进入大学,马上大学都要毕业了。 一切好像都风平浪静了。 他和妈妈终于又有了平静的生活。 可是。 上天好像从来就不肯让他们如愿。 男人村里的那堆亲戚,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他跟妈妈的消息,竟然找到了他们的住处,撒泼打滚地报警说一定是妈妈杀了那个男人。 其实他们并没有证据。 他们还没有找到男人的尸体。 他们只是说,男人当初是来找他们的,来了以后就不见了,一定是被妈妈给杀了。 他们抓着妈妈撒泼打滚,对着邻居哭天抢地,又在电话里催促警察赶紧来现场抓捕妈妈。 他接到电话匆匆从学校赶回家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嘈杂无赖到令人恶心的一幕。 更令他觉得恶心的是。 当看到他出现时,那个男人的父母居然调头来拉他。 乖孙啊,可算见到你了,都怪爷爷奶奶当初没看着这个女人让她把你给拐跑了啊。 你千万别信这个女人啊,男人可是你的爸爸啊,你可是我们家最后的血脉啊,听说你现在都考上名牌大学?好啊好啊,真给我们家长脸! 诶警察你们怎么还没来啊,快点来,我们不仅要告这个女人杀了我们儿子,我还要告她拐走了我们孙子!我们考上名牌大学的孙子! …… 恶心。 他用力推开了那对恶心的老夫妇,去挥赶那些抓着妈妈的混蛋,他太过愤怒,已然愤怒到了极点,直接就和那群人爆发了冲突。 混乱当中也不知道是谁,竟然推了一把妈妈,妈妈的脑袋撞在楼梯扶手上,当时就见了血。 他慌了神连忙叫救护车,可周围那些畜生居然还闹哄哄围着他,骂他,又骂妈妈。 他已经被气得没有了理智,冲进厨房里拿着刀对着人群就砍。 那些人一边躲一边骂,他就不停地砍,越来越用力,越来越不管不顾。 都去死! 都去死好了! 这群恶心的人全都死了他和妈妈才能真的解脱! “别……”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要阻止他这已然失控的情绪。 可他完全陷在愤怒当中,又哪里分辨得出那道声音究竟属于谁呢? 肩膀被人触碰,他便以为又是那群人中的哪一个,便毫不犹豫挥手狠狠推开了对方。 砰。 很沉闷的响声,他听得并不清晰。 甚至在推开那个人后,他还在不断挥刀驱赶周围的人。 可是。 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谁的尖叫。 死人了。 似乎是这样喊的。 他终于回过一点神,顺着声音看去,看见楼梯下那片蔓延开的血色,还有女人注视着他的,瞪大的双眼。 …… 植物人。 这三个字从医生的口中说出来时,那些恶心的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嘀嗒。 嘀嗒。 安静的病房里,就连输液管里药水的滴落声都格外吵闹。 青年跪伏在母亲的床前,一遍一遍,颤抖地低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47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47 # 四十七 新的世界会可以常常照到太阳吗? 这是原主在听完030的话语后,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 【我可是世管局出品的有编制的正经系统,对于交易对象灵魂的转生安置从来都是合法合规的。】 【这里有一些过往的交易案例你要不要看?和本系统做过交易的对象,现在通通都已经过上了她们想要的生活呢哼哼哼……】 蓬头垢面的小孩看着面前晃来晃去的柔光球,又偏头想了一遍它刚刚的话。 “可是我没有什么执念。” 【诶……】 正在得意的030周身的光圈都不规律地波动了一下。 【那、那你可以许愿嘛,就比如说……帮你报仇!】 【你可以跟我做交易,让我的主人帮你报复那些一直虐待你的人。我偷偷告诉你哦,刚才拿烟头烫你的那两个人其实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的亲生父母很有钱的……不过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 “是吗。” 即便听到自己的父母并不是亲生父母,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小孩也只是若有所思地歪过脑袋,并没有表现出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惊愕愤怒或是仇恨。 她那么想了一下,就顺着光球的话往下说了,“那就帮我杀了他们吧。” 她本来打算自己来的,可是这个光球说的新世界,好像比砍掉那四个人的脑袋要更有意思。 【诶?】 030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说服她了,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它迅速跟小孩签好契约,精心挑选了一个修仙界把小孩送了过去。 【修仙者可以自己变出光哦!五颜六色的你喜欢什么样的光都可以变出来!】 【虽然会抹掉这一世的记忆重新作为凡人开始,但你放心,无情道,你特别合适这个赛道!你一定会在这个世界里过上你想过的生活的!】 “哦。” 小孩哦了一声,就走过那颗莫名其妙甩起小手绢的光球,进入了新世界中。 而030观察了一会她的情况,见她进入新世界后有顺利投生,并在五岁的时候捡到它安排的无情道秘籍顺利走上修仙生涯,便关掉光幕,拿着刚签好的契约开开心心去找自家主人了。 【主人主人!新任务来了!】 柔光小球一蹦一跳地来到了世界星海中,静静悬浮着的那片极为庞大的黑红草藤前。 小球那原本还能看的体积在这片蔓延开足有一个星系大小的藤蔓前那就小得跟人体皮肤上的细菌一样,完全看不见了。 它亲亲热热地凑过去跟自家主人的本体贴贴,顺便将原主的记忆传输过去。 好半晌,那一大片藤蔓终于有了动静。 像是睡在山野间的远古神祇从沉睡中醒来,整个世界星海都为之震荡。 蔓延出去的大片黑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回,最后竟慢慢缩成了一个和030一样大小的球。 黑球伸出两根小小藤蔓抓着030递来的那份契约又仔细看了看。 “这次的原主,是用执念能量吸引到你的吗?” 她看原主的记忆,可不觉得原主会生出什么足够被系统捕捉的强大执念啊。 【嘿嘿……】030只是心虚地笑了笑。 一个天生没有情绪的孩子,甚至连仇恨和愤怒都不懂得,自然也不会生出什么执念了。 可是…… 经历过的痛苦都是真的呀。 那个孩子在她注定的命运里,要一直到十几岁才会真正杀掉养父母,找回自己亲生父母的身边。 可在之后又会因为和周围人的格格不入,而再次被亲生父母遗弃。 说是因为天生的情感缺陷,她并不会对自身的经历感到痛苦,可是在她20岁的那年,她开枪自杀了。 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句话语,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离开。 她不会悲伤,可030却透过她的人生感受到了巨大的悲伤。 按照执念系统的运行法则,它确实不该跟这个孩子交易,可是…… 030殷勤地化出小手,给身边的主人球捶起背,【主人……】 幸好,它的主人一向不是很计较这些。 “任务就是报复那些虐待过她的人?” 【嗯!不对,好像还有一个。】 是小孩在最后签约之前,突然加上去的。 【任务:杀掉虐掉过原主的人。找到不用修仙也可以一直留在身边的光。】 “……我随身带个手电筒算完成任务吗?” 【当然不算!这个光,呃,这个光……它不是指具体的光!它是……呃……反正手电筒不算啦!】 【任何家具电器都不算!】 【要原主会认可其是‘光’的东西才可以!】 行吧。 漆黑小草球叹了口气。 那就让她代入原主的想法,去思考思考,那所谓能一直留在身边的光,究竟可以是什么样的东西。 ……原主要的真的不是一个能随身携带且无限电量的手电筒吗? 【真的不是啦主人……】 好吧。 …… “我们在A市城郊的山林中发现了一具白骨,从DNA检测结果来看,这具白骨正是相宜先生的生物学父亲。” “在包裹尸体的帆布袋上,我们也检测到了少量相宁女士和相宜先生的DNA……” 秘书递上调查文件,将目前的调查结果一一讲出。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低下了头。 “对不起,上次调查相宜先生的时候,因为他的户籍资料上并没有任何关于父亲的信息,相宁女士的婚姻状态也显示未婚,我就以为……” 这个时代,女性去医院挑选精子建立单亲家庭是很普遍的事,她当时以为相宁就是这种情况,就没有再调查相宜父亲的事…… 但如果当时在相宁的背景上再查深一点,说不定早就发现相宜父亲失踪这个疑点了。 想到这里,秘书将头埋得更低了,沉默等待着自己的处分。 但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对面人发话。 只听见一声轻轻的,文件被放回桌面上的声音。 唐今起身离开了书房。 穿过安静的长长的走廊,她来到了另一个房间前。 房间门是新换的,门上有一个特制的玻璃窗,人站在门外,就能透过这个窗户看见房间里面的情况。 穿着一身睡衣的青年安静坐在床上,愣愣地盯着窗外发呆。 床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份简单但也精致的菜肴,但似乎已经那样摆放了很久,都看不见热气了。 唐今让佣人重新送了份热的进去,等佣人走了,才推门而入。 第48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48 # 四十八 不管是推门声,还是靠近的脚步声,都没有引起床上那青年的在意。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窗外,落在窗外那大片绵延的天空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今拉过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总算引得他微微偏头看了一眼。 看见是她,他又垂下了眸子,将愣愣的视线落在了身上盖着的那床被子上。 唐今端过一旁的粥碗,试了下温度,给他喂了一勺。 他很顺从地张口吃了。 只是咽得很慢,像是吃进嘴里的并不是易于吞咽的粥食,而是一块坚硬滚烫的石头。 唐今静静看着他,等他终于咽下去了,才又舀起一勺。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勺子与碗口轻微碰撞的声音,不知过去多久,碗里的粥没了热气,唐今缓慢搅动着那剩下的半碗米粥,没再喂他。 “过去那些年里,你有想起过我吗?”她突然很轻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相宜明显愣住了,偏眸看她,“……很重要吗。” “很重要。” 相宜与她静静对视着,良久,“从妈妈出事以后,就没有过了……” 唐今没有说话,仍旧注视着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相宜眼睫轻微颤了一下,缓缓掩了下去,沙哑的嗓音声音愈发低了,低得像是用气息呢喃而出的自言自语:“你也忘记我了,不是吗……” 唐今敛下了眸子,看着碗里那凉了以后变得黏稠难看的粥,又捏着勺柄缓缓搅动了一下。 是啊,她也忘记过他了。 唐今将碗放回了桌子上,“我会给你母亲安排细胞编码治疗,但这项技术并不是用来唤醒植物人的,不能保证你母亲一定会醒过来。” 相宜怔住,“可是我听说……” “也有那么几个醒不过来的案例,只是要你别抱百分之百的希望。” 相宜有些艰难地消化着她的话语,好一会,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张苍白消瘦的脸上竟然就那样简单地有了变化。 他朝她露出了笑。 “谢谢……” 那好像是和之前一样的笑,但又好像有所不同。比之那些谄媚逢迎的笑,似乎还要更多出些什么。 多出些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 谁知道呢。 反正她从来分辨不出这些东西的。 唐今的视线又落回了旁边那碗粥上。 她静静注视着那碗表面发白僵硬的凉粥,实际也不知道自己在注视些什么。 或许。 她只是不想看见他笑。 只是不想承认,原来只要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就可以让他变回少年时那副愚蠢的样子。 明明自己一无所有,明明大半人生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可是只要一点点的拥有,一点点的得到,就能开心喜悦得像是拥有很多,甚至能肆无忌惮地将自己拥有不多的那一点点光拿去照耀其他的人。 那样可笑笨拙的一颗,萤石。 唐今将视线落回了他身上,他当然已经没有再对着她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房间一角,眼睛似乎比刚才她进来时要明亮些了。 像是还在因为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而感到高兴。也像是在想象着母亲经过治疗后醒来的画面。 “你可以……” 相宜抬头看她。 话说出口,又突然变得踌躇,唐今沉默片刻,还是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再教我做一次娃娃吗?” 相宜这次愣了很久。 那苍白的唇微张,最后又抿紧,轻轻往上弯了一下。 “好……” 好像一切什么都没有变,在试了几次后青年就想起了做布娃娃的步骤,将一个个小娃娃做得饱满又可爱。 而唐今做的娃娃仍旧是那么奇形怪状的丑。 相宜坐在床上静静看着她做,好几次眼睫颤了颤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又只是接过她递来的东西帮她缝合。 “这次也是我吗……” 看着她最后完工的那个人形娃娃,相宜终于主动跟她说了句话。 唐今捏了捏娃娃的脸,将娃娃放到一旁,“不是。” “……哦。”相宜没再追问。 唐今将他的手机递给他,“对植物人的细胞编码治疗要配合多台手术和长期的药物刺激进行,你母亲目前的身体状态还上不了手术台,需要先调养一段时间,在这期间会先用药物阻断她体内细胞的衰亡。” 相宜接过手机,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手机密码,开机进去,便看见了庞蒂医院发来的数条短信。 不过这一次总算不是催款短信了,而是告知他相宁目前一系列的治疗进展的。 看到好几个检测报告和治疗方案的附件,他忍不住又轻声和唐今说了一次“谢谢”。 唐今淡淡扫了他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好像还是很不喜欢他。 相宜也只低下脑袋当自己没有发觉她的不喜。 “……除了你母亲的事,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嗯?”相宜又被她问得不知所措了,但抬头跟她对视,他便回过神,“没有……” 唐今皱眉。 相宜显然也注意到了她这个皱眉,本来还明显有了精神气的脸迅速开始变得苍白,手指也不自觉抓紧了他刚做好的那几个娃娃。 唐今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一下在相宜这样的反应下变得不怎么样了,正准备转身走人,相宜却又突然开了口。 或许是怕她突然又不高兴了,取消他母亲的治疗,继续把他像是狗一样关起来,所以他几乎是出于求生本能地抓住了她的衣角。 “我、我想去看海……很漂亮……很漂亮的那种海……” 在与她的对视里,他的眼中写满不安,微红的狐狸眼里水色晃动,唇瓣惶然无措地张合,磕磕绊绊地与她解释。 “我在网上看过……很漂亮……但是,没有钱……” 唐今沉默了一会,掰开他的手,“知道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身后青年坐在那散落着一大堆小娃娃的床铺间,表情茫然。 一直等回到书房,唐今才看了一眼自己顺手抓回来的那个丑娃娃。 真的很丑。 指尖掐着娃娃跟大包子一样的脸用力戳了戳,她才将娃娃放到一旁的书桌上。 看海? 他怎么连想要的东西都这么……简单。 第49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49 # 四十九 “这、这是……” 车门开启,相宜看着眼前之景有些结巴了。 白色的海鸟飞过高空,湛蓝的海水在阳光下闪耀碎星一样的光芒,漆黑的保镖从车前开始在周围围了一圈又一圈,围出一条长长的通道,直达那座足有数十米高的巨大游轮前。 唐今已经先一步下了车,回头见他还呆呆坐在车里,眉心微拧,语气冷淡,“不是要看海吗?” “……是。” 但是…… 相宜弱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没敢开口。 唐今歪头看他,视线慢慢落到他的腿上明白过来,过去弯腰将他从车里抱出。 “唔……”相宜有些被吓到,本能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将腾空的身体靠向她的方向。 但唐今也能感受到,怀里这具清瘦的身躯在靠向她后,不由自主地轻微地颤抖。 她的眸色又冷淡了几分。 相宜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顺从地将额头压在她的肩膀上,又悄悄睁眼,去看周围那些保镖。 虽然保镖们都是一副目不斜视的冷酷模样,但这样在众目睽睽下被她抱在怀里还是让他感到了几分……羞窘。 青年皙白的耳垂默默染上了一层好看的粉色。 然而不等他胡思乱想更多,身体往下一落,属于她的气息远离,他便稳稳当当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唐今松开手,旁边便有保镖上前,推着相宜坐上的轮椅往前走。 她漫不经心地坠在后面,一直等到上了游轮,保镖将他们送到房间门口离开了,唐今才注意到相宜那盯着她的幽幽眼神。 唐今疑惑挑眉,他立马跟受到惊吓的小仓鼠一样低下脑袋,不敢再盯着她。 ……莫名其妙。 唐今总是搞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的,也不喜欢看见他这副看见她就跟看见什么天敌一样怯懦惧怕她的样子,叫来佣人让他们帮相宜入住后,就转身离开了。 相宜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好一会才意识到什么,轻轻问旁边一位女佣:“她,不住这个房间吗?” “董事长住在这层另一个房间,您穿过中心走廊就能看到了。另外这次航程预计只有一天一夜,您不用担心会跟董事长分开太久。” 相宜张口要否认,可在女佣那标准化的微笑里,又什么都没能说出了。 没一会,伴随着一阵警笛声,游轮启航。 船体在一阵轻微的晃动后回归平稳,落地窗外的风景也从挤满保卫人员的港口慢慢变成一片波光粼粼的蔚蓝。 唐今站在甲板上,听见身后慢慢吞吞的脚步声,回头,就见相宜在佣人们的引路下一点一点朝自己挪过来。 挪到甲板栏杆前,他扶着栏杆,终于松了口气。 “轮椅呢?” “……我可以走路了。”相宜小声说,又习惯性地低下脑袋,瘦得像是竹节一样的手指紧紧抓着栏杆。 唐今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转开,看向远处,“低着脑袋怎么看海。” 相宜愣了一下,片刻,重新抬起头。 一望无际的大海在遥远处和天空相连,海风阵阵吹拂过碎发,带来独属于海洋的气息。 心灵和身体好像渐渐被这样的海风吹空,吹去所有的疲累,所有的不堪,吹去那些混沌浑浊的念头,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平静。 相宜静静看着这一幕,良久,唇角轻轻弯了起来。 他突然有了勇气和身边的人说,“其实,我想的看海,是那种站在沙滩上,周围还会有很多的人跑来跑去的那种看海。” 唐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两人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助理看了一眼唐今,道:“三公里外有一处天然沙滩。我现在安排人去清场。” “不、不用了。”相宜连忙阻止她,又看向唐今,“现在这样很好……要是可以离海水更近一点的话,就更好了。” 后面的话说得跟蚊子叫似的,但这么近的距离唐今还不至于听不见。 唐今侧眸看他,他欲盖弥彰地避开了视线,只留给她一张写满了忐忑不安的侧脸。 ……骗子。 唐今移开视线。 二十分钟后,相宜穿上救生衣扑腾进了海水里,唐今站在旁边的小船上看着他在周围人的保护下笨手笨脚地扑腾潜水,闲着无聊,便干脆让人给她拿了根钓竿过来。 这片海域里的生物不少,唐今钓着钓着还钓上来一只巴掌大的小海龟,刚把海龟丢回海里,船边慢吞吞挪过来颗脑袋。 青年摘掉脸上的面罩,那双狐狸眼睛在海水里这么泡过一通后,好像变回他最初时的模样了,盈盈充满水色,但那样的水色又非泪水。 而像是一种狐狸迈向猎物时,似有若无的试探。 “我想看可以发光的海。”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可以说是相当硬气地这么说了一句。 但也就硬气了这么一句。 唐今眼神扫过去,他就扒拉着船的边缘小小声解释起来了,“网上看到,可以发光的……” 海水怎么发光。 唐今冷淡盯着他。 夜晚,相宜还是看到了他想看的发光海。 海水发不了光,那就在海面下铺设灯光网,只要足够多,整片海域都可以亮起来,想亮成什么颜色都可以,想要多漂亮都可以。 相宜靠在小船边缘,伸手去碰那些好似发着光的粼粼海水,看着海水从指缝间溜走又落入大海中,他弯起了唇。 他忽而问她:“为什么要带我看海?” 唐今没有回答,于是他又问,“我们两清了吗?” 这是这几天来一直盘踞在他心底让他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 可唐今依旧没有回答他。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相宜放弃了探究这个问题,转而去问她那些她或许会回答的问题:“找到那个尸体了吗?” “嗯。”这次她终于回答了。 “你打算怎么办?” “烧了。” 相宜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她,问了个有些冒傻气的问题,“我不用被抓吗?” “为什么要被抓。” “……”相宜看了她好一会,没忍住又笑了,敛下眸子,片刻,看向远处辽阔的大海,“有钱真好。” 让他和妈妈三缄其口战战兢兢的事情,原来,这么轻易就能解决。 唐今看他,“你喜欢钱?” “当然了。”哪一个缺钱的人会不喜欢钱呢。 “……除了看海跟钱,还有什么想要的?” “你又要给我实现愿望吗?” 唐今扫了他一眼。 相宜抿唇,“那……我想跳伞。从很高的能摸到云的地方跳。” “还有,”不等唐今说什么,他突然加了一句,“晚上,你可以和我一起睡吗?” 唐今不想去看他的表情,如果又是试探的,虚伪的,为了讨好她而故意摆出来的那些表情,看见了,她的心情只会变得更糟糕。 她淡淡陈述事实,“我以为你很怕我。” 海风吹过耳畔,这一艘专门用来游水的小船随着海浪而轻轻起伏。 没有听见青年的话语。 他大概是被她这一句话堵住了所有本打算出口的谎言。 唐今有些累了,转身准备回轮船上休息。 “可是……” 湿漉的海风几乎要将青年低哑的话语一同卷入海水里。 “我更怕没有你……” 第50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50 # 五十 唐今从没见过这么擅长苦中作乐的人。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苦难,所以他也习惯了在苦难后迅速建立新的希望。 只要一点点的好,只要过得不比之前更差了。 哪怕人生依旧陷在一片看不见方向的淤泥沼泽中,他也可以露出微笑来,开开心心坦然地接受自己这份“变好”的人生。 唐今抱着他回船上时,他将脑袋在她肩头上靠得很紧。 耳畔传来他低低的呢喃。 “我们两清了……对吗?” 唐今仍旧没有回答。 这天晚上,他们一同入睡,只是在灯光熄灭后,谁也看不清谁的模样,谁也分不清对方究竟是已经睡去了,还是仍旧清醒着在黑暗中沉默。 他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什么呢。 他们都得不到答案。 …… 跳伞就没办法跟看海一样,说走就走了,在真正跳伞之前,还是要做一个基础训练的。 唐今坐在阴凉处喝着助理送上的果汁,顺便看看公司文件,不远处,相宜正趴在草地上跟教练学习跳伞姿势。 过了会,唐今的面前骤然落下一片阴影。 唐今没反应。 相宜没办法,只能弯下腰来看她,“你不跳吗?” 唐今这才瞧了他一眼,却是颇为冷淡地反问:“我为什么要跳?” “……”相宜还真说不出为什么,但是,“来都来了……就我一个人跳吗?” “教练会带着你。”说罢,唐今便没什么兴趣地掩下眸子,继续看文件了。 “……你是害怕吗?” 太明显的激将法。唐今理都没理他。 相宜抿唇,“那要是……我害怕,想要你一起跳呢?” 唐今点在平板上的手顿了顿,抬眸,对上相宜略有几分不自然的脸色。 沉默了一会,唐今将平板递给一旁的助理,起身换衣服去了。 相宜看着她的背影弯唇。 在地上说害怕,其实就是想要她陪着自己一起的借口而已。 可当真的坐着直升机上到数千米的高空,机舱门打开,看到脚底下渺小而辽阔的风景时,这种害怕就变成货真价实的了。 相宜只能分散些注意力出去,缓解自己的紧张。 他看了一眼唐今,发现她居然不是跟教练一起的,顿时惊讶:“你自己跳吗?” “我有跳伞证。” “……哦。”相宜干巴巴应了一声,看着她没有半点波澜起伏,好似不是来跳伞,而是来顺道给文件签个字,签完就走的冷漠表情,忍不住问,“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东西可以让你害怕了?” 唐今转头看他。 对上那双浅眸,相宜忽而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刚条件反射地要开口道歉,唐今就收回了视线。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他刚才那个问题,也抚平了相宜突然紧绷起来的神经。 相宜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唐今直接起身往舱门边走,“你不敢跳就我先跳。” 一副赶着还有急事要去处理的样子。 这个激将法对相宜倒是有用。 相宜连忙拉上教练站到了舱门边。 教练也不含糊,见他做好准备了直接就带着他跳了下去。 强烈的失重感让心跳瞬间攀升,心口先是巨大的空窒而后是仿佛要爆炸一般的胀满,激发的肾上腺素让身体进入一个堪称亢奋的高情绪状态。 在下降了好一段距离后相宜才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 他先跳的话他不就看不见唐今了吗……那让她陪他一起跳的意义岂不就没有了吗? 然而这个时候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下降的过程他没法乱动,等降落伞打开了,他抬头去看,也看不见唐今在哪。 直到落到了沙滩上,他才能抬头去找人。 唐今离他们有一段距离,见他们落好了位置后便也调整方向朝那边降落。 就是人刚刚坐进沙子里,身后的降落伞都还没瘪下来呢,旁边就蓦然冲出来一个熊抱。 “你好慢啊。” 青年说着看似抱怨的话语,茶褐色的眸子却弯弯成了月牙。 那双写满愉悦的眼睛在眼尾处轻悠悠往上挑,透出几分狐狸眼睛特有的,那点不像是正经人家的蛊惑狡黠。 “下次你先跳吧,我要看着你。” 他抱着她还在继续说,那张清瘦皙白的脸颊上弥漫着一层兴奋的红晕,明显是肾上腺素飙升的结果。 唐今看了他一会,到底没推开他。 后来相宜倒是反应过来了,自己对她的态度好像太…… 不过这个时候唐今都已经带着他坐上回程的车了。他反应过来,没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夜晚,灯光熄灭后,相宜往她的方向靠了靠。 唐今没有反应。 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拥抱他。 …… 上天下海都有过了,唐今再问相宜想要什么的时候,他一时半会就有些回答不出了。 唐今看了看日期,便安排他去看望他母亲。 细胞编码治疗是庞蒂医院附属研究院,研究的一项特殊技术,本身并不是用来治疗植物人的,只是在后来的研究中发现它对治疗植物人有效,这才作为针对植物人的医疗技术进入了庞蒂医院医疗系统。 不知道医院是怎么做到的,相宜这次再见相宁,她的气色看着比之前好了许多。 如果不是全身上下插满的注射管,她看着就只是在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也许明天后天,也许就在下一刻,她就会醒来。 相宜视线落在了一旁的脑电波仪器上。 这还只是药物治疗阶段,仪器上显示的脑电波波形看着就已经比之前要有规律许多了。 如果做完全套治疗……一定可以醒过来。 相宜攥紧了手指。 …… 唐今没有一直陪着相宜,送他到医院后便离开了。 不过在她离开前,一位医生匆匆跑过来跟她说了句话。 “您要的手术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做。” 唐今视线顿了顿,“知道了。” 得到了她的应答,那医生并没有再说什么,起身退后两步目送她的车辆离开。 唐今垂眸注视着手底下的文件,思绪却已经从纸面上飘远。 这会是…… 对他们更好的结局吗? 第51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51 # 五十一 脑组织细胞编码项目,最开始,是为了治疗包括反社会人格在内的一系列脑相关障碍而建立。 但人脑结构错综复杂,至今也不知道是研究中的哪一步走偏了方向,研究室没能找到治疗情感障碍的方法,却研究出了一项可以编码人脑记忆的技术。 说是编码有些言过其实,但研究室已经能做到定向删除人脑中的某段记忆。 这项技术毫无疑问是违背人伦道德且危险的,所以很快,研究院停止了对该项技术的研究。 不过。 在唐今需要它的时候,它还是可以派上一两次用场的。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 佣人上前替换热茶,让书桌后看着文件的唐今回过了神。 “几点了?” “快十一点了。” 唐今放下手,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似乎快要下雨的天色,“他还没有回来?” 佣人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他”是谁,“还没有,但司机打过电话回来,相宜先生四十分钟前已经离开了医院,这会应该就快到了。” 正说着,窗外一道灯光晃过,一辆漆黑的轿车驶入庄园,向别墅靠近。 佣人见此,顺势问唐今:“您今天还没有用晚饭,刚好相先生也回来了,不如……” “不用了。你们下去。”唐今打断他的话语,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青年也正好从车上下来,不知为何,他一下车就抬头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他明显看见了她。 托良好视力的福,唐今看清了他脸上那一点微妙的窘意和显而易见的不自在。 而后,就像之前一样,在那样不小心跟她撞上视线后,他迅速低下了脑袋避开,跟着佣人们进入别墅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 别墅的隔音很好,她在楼上,也听不见楼下他进门的动静。 唐今望着窗外如浓墨般一点一点卷来的黑暗,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因为愧疚吗? 是因为愧疚,所以这几天才会那样顺着他? 是因为愧疚,所以即便不喜欢看见他那副惴惴不安的样子,也没有再对他升起过那些暴力负面的念头? 也不是吧。 她是不懂得愧疚这种东西的。 她只是…… 只是那天,秘书在跟她道歉,说自己在调查过程中遗漏了相宜生父的事情的时候。 她忽而意识到。 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问过相宜,他手臂上的那些烟疤又是从何而来。 那个只是看见她身上的伤,就愧疚得仿佛那些伤都是由他造成的一样,不断补偿她,不断对她好,承诺会一直喜欢她的少年。 她却其实未曾看见他身上的那些疤。 在那一刻里,她突然有些腻了。 应该是腻吧。 又或者是感到无聊了。 那是太过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情绪,以至于她分辨不出那究竟算是什么。 但她知道。 她不想继续这样和他无休止地纠缠下去了。 他也只是一块需要被光照耀,才能发出那么一点点光的萤石而已。 也许他根本不是她要的光。 也许…… 他忘记过她,她也忘记过他,再相遇前,他们并没有过得比现在更差。 所以也许,遗忘,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 “相先生要吃点东西吗?” 佣人们前脚刚领着相宜进门,后脚外头的雨就下起来了。 相宜摇了摇头,视线又看向楼上,“她吃过了吗?” “董事长今天还没有吃东西呢。” 相宜有些惊讶,“一整天都没有吃吗?为什么?” 佣人也不太清楚,只能给个模糊的答案:“应该是今天要处理的文件比较多。” “……她经常这样吗?” “董事长的作息本来就比较乱,再加上平时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忙起来一两天不吃东西也是有的。” 相宜抿了抿唇,本来要跟着佣人往楼上走的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 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问佣人:“我可以用一下厨房吗?” “嗯?您想吃什么东西跟厨房交代就可以了。” “不是,我是想……做点东西……给她。” 佣人这下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但同时也有些为难,“董事长平时吃的东西是必须由指定的人来做的……” 作为大财阀的掌控人,这个世界上想要毒害唐今的人可不少,她的吃食自然也是经过严格把控的。 ……那她还那么理直气壮地吃他的饭。听过佣人的解释后,相宜忍不住想起了一些窝囊过往。 不过……相宜看了一眼佣人脸上那标准化的微笑,自知他是没什么可能进厨房了,便还是把心里那点念头压了下去。 但就在他准备往楼上走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相先生想要下厨?” 相宜回头,发现是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孔。 虽然他在这栋别墅里已经住了很久了……但不说也罢,别墅里能让他记得的面孔不多,他之所以记得眼前这个人,是因为…… 对方就是那位曾经带着人到他的宿舍里,告诉他该怎么“做准备”的那位女佣。 从周围佣人的反应来看,对方在别墅里的职位好像并不低。 相宜点了点头。 女佣笑了笑,“是做给董事长吗?” “嗯。” “那相先生跟我来吧。” 相宜再看身侧的那个佣人,对方也没有了要阻拦的意思。他便跟着那位女佣去了厨房。 “冰箱里的食材您都可以用,不过出于安全考虑,您做饭的全程我们都会陪同。” “好……谢谢。” “不用谢。” 相宜看着面前琳琅满目到甚至让他有点无从下手的食材,好半晌,还是拿起了自己最为熟悉的土豆。 然后还有一块姜。 他只是要做土豆炖排骨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切姜的时候相宜还是默默切了两块跟土豆一样大的姜扔进了锅里。 当然他也不止做这一道菜了,又做了两道家常菜,高压锅里的土豆排骨也刚好可以出锅了。 相宜将菜盛出,放进端菜的盘子里,想了想,他将目光转向了静静守在一旁的女佣。 女佣察觉到他的视线,礼貌微笑。 相宜顿时有种说不上来的窘意,虽然在医院里就已经决定好了,但真的要这么做他还是……还是很羞耻。 但再羞耻也还是得做……这位女佣算是熟人,已经不至于让他那么窘迫了。 相宜走过去,轻声跟对方讨要东西。 女佣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不过很快就露出了笑意,“当然可以,那这些菜您不自己送过去了吗?” “嗯……麻烦你帮我送一下,辛苦你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会告诉董事长这些菜都是您做的。您需要的东西我现在让人给您拿过来。” 相宜连忙拦她,“不、不用……放到我房间门口就好了……我先上去。” 女佣依旧保持得体微笑:“好的。” 相宜忍着从耳朵上蔓延开的躁意,匆匆上楼回了自己现在住的房间。 没一会,房门被轻轻敲响,相宜等到外头的脚步声走了,才开门把放在门口的那个箱子拿进来。 面颊烧得滚烫,相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了……大家也都知道他和她是怎么一回事的,可是……相宜还是有种连脚指头都要缩起来的窘迫羞耻感。 或许是因为…… 这几天,她对他太好了,好到…… 相宜眼睫轻颤了一下,伸手用有些冰凉的手指紧紧贴住了自己滚烫的脸。 第52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52 # 五十二 窗外的雨下了一阵后便不下了。 敲门声响起,唐今看着女佣端进门的饭菜,眸色冷淡,“撤下去。” 女佣微笑颔首,“好的,那我去跟相先生说您现在不想用餐。” 唐今拧眉,“他做的?” “是。” 唐今这才正眼看了一下女佣手里端着的那几盘菜,半晌,她让女佣拿了过来。 简单的家常菜却有着最温暖最勾人的香味,唐今看着那份最大碗的土豆炖排骨,拿起筷子,一块一块地将里面的土豆挑出,放进旁边的小碗里。 在小碗快要被土豆装满的时候,她夹到了一块几乎要完美融入周围土豆块中的姜。 又找了找,还有一块。 防伪标签吗。 唐今注视着那两块裹满了汤汁,甚至被炖得微微透明的姜,良久,放下筷子,将餐盘推至了一旁。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十二点,唐今坐在书桌前静静看着那份手术内容告知文件,也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她拿起手机给研究院打去了电话。 “明天上午,会有人把他送过去。” 挂断电话,唐今起身回房。 只是才走到房间门口拉开门,她的脚步便不由得停了下来。 门外站着正准备敲门的青年也因着房门的突然打开,而微微睁大了眼睛。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你忙完了?” 他约莫是刚刚洗完澡。而且这澡还洗得久了些。 皙白的面颊上弥漫着相当明显的红晕,漆黑如羽的长睫微微湿润,从睡衣领口间露出来的肌肤透着一种潮湿的粉。 热气和沐浴露的香味,丝丝缕缕纠缠着,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对上她的视线,难得没有下意识去躲闪,但眸底的水色轻轻涌动,脸颊好像变得更红了,就连空气里的那股馥郁花香也被什么带动,变得愈发明显。 “嗯。”唐今冷淡应了他一声,从他面前走过回房间。 相宜还想和她说话,却又不敢叫住她,只能跟在她后面,一直跟到她房间门口。 唐今回头看他。 相宜眼睫颤了颤,狐狸眼睛又轻轻弯起,强装自然但还是透出一股子紧张:“今天不可以一起睡吗?” 唐今静静看了他一会,让他进了房间。 其实这还是相宜第一次进她的房间,不过她的房间除了大一些外,整体风格和这别墅里的其他房间也没有区别,都是单一简单的冷淡色调,瞧不见一点儿生气。 相宜还要找她说话,但她一转头已经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相宜盯着那扇毫不留情在他面前关上的浴室门,到底没敢去敲门,只能坐回床上乖乖等着她。 唐今没有洗多久就从浴室里出来了,她拿起吹风机刚要吹头发,相宜忽而跟什么生怕让老板干了他该干的活的卷王社畜一样跑了过来,“我帮你吹!” 他甚至一把抓住了唐今的手,再激动一点下一秒都能直接从她手里把吹风机抢过去了。 唐今总算觉察出了那么一点不对了,“你有事?” “没有。”相宜秒否认,跟她对上视线又一秒老实,“我想谢谢你……” “谢我?” “嗯……”相宜还是拿过了她手里的吹风机,拉着她在床边坐下,“谢谢你帮我母亲,我今天去医院看她的情况,她气色已经好很多了,医生也说她苏醒的概率很大很大……” 相宜垂眸看着她,微微红润的唇瓣轻轻弯起,这次是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个自然的笑,“谢谢你。” “……”唐今感觉到了几分荒谬。 但相宜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说完这番话后他甚至好像轻松了很多,打开吹风机便开始给她吹起头发来了。 吹不到八九分干,相宜将吹风机放回原位,正要转身却忽而听见身后冰冷的声音。 “那只是你当狗应得的狗粮而已。” 青年的身影几乎是瞬间僵住了,即便没有转过身来,唐今也猜得到他那一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会是什么样。 可她腻烦去看,更腻烦了去听他说那些让她感到荒谬无比的话语。 只不过这一晚了。 过了明天,她就不会再和他有什么交集。 唐今关了灯,躺下闭上了眼睛。 视觉陷入黑暗,但听觉并没有消失。 五分钟?十分钟?又或者是更久,窗外原本停歇的雨又下了起来,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吵闹,好像存心不想让人安睡一般。 那僵立在原地的青年挪动了脚步,慢慢走到床边,安静爬上了床。 可他没有如唐今所想的一样,就这样平静地躺下来度过这最后一夜,他慢慢倾身,攀附过来,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指僵硬地去牵她的手,轻哑的话语低落在她耳边: “我做了准备……” 轰隆,窗外雷声又起。 他确实做了准备,做了很好很好的准备。 指尖触碰到柔软的热意,唐今胸口却淤堵上一片让人不悦的冷。 她蓦然起身钳住相宜的手,将他死死按在了床上。 她不明白,也不高兴。 冰冷的浅眸里酝酿着狂风暴雨,几乎要将身下那面色发白的青年完全吞噬。 “你就那么喜欢当狗?” 尖刀一样的话语直直刺进相宜的胸口。 一道白光轰然照亮天地,从窗帘缝隙间照进来,也替唐今照清他的脸。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睛里潋滟水雾,盈盈泪水好像下一秒就会从湿红的眼尾滑落。 恐惧,怨恨,不安,控诉…… 明明眼里写满了这些仇视她的情绪。 可他看着她,直勾勾看着她,唇瓣张合,却问她:“为什么要生气?” 为什么要因为他的感谢而生气? 如果。 她就真的那么想要把他当成一只狗来对待的话。 她不说话了。 凝视着他的浅色眸里,令人心惊的可怖风暴消散一空,只留下一片荒凉沉寂让相宜看不懂的晦暗。 他伸手,冰冷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脸庞。 沙哑的嗓音里,带着唐今分辨不清是由何种情绪造成的颤抖,“把你想的都告诉我……好吗?” ……是和之前一样的恐惧,还是其他她更加不明白的东西。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 良久,她低头,像是一只茫然无知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幼犬,笨拙地去吻他的唇舌。 相宜眸底的水色乱了。 他不明白这是她的回答,还是…… 微热的气息沾染唇瓣,湿濡沿着唇缝舔舐,向里,试图要探寻更多更为甜蜜的东西。 口中蔓延开一片痒意。 相宜用力闭上眼睛,眼底的水光化作泪水抖落,他启唇搂住了她的脖子。 夜色绵长。 爱人的低语,爱人甜蜜又柔软的唇,无论怎么都不嫌腻。 修长冷白的手指在沉沦间又掐上了青年的脖颈,收紧,她浑然回神,指尖轻颤。 热意坠入冰窖瞬间消退,唐今清醒过来要起身,手却被牵住。 温热的手指绕着她的手。那双漂亮的,微红着眼尾,勾挑人心的狐狸眼睛弯弯。 他抓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颈间。 被她咬得殷红的唇瓣张合,轻柔的话语甜腻得像是一杯灌入心口的毒酒,让心尖蔓延开致命的爱。 “你好像,还不清楚你把这副身体变成了什么样子……” …… 睡去之前,青年靠在她的颈边,微哑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困倦,“你是不是没有吃我做的饭……” “嗯。”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一天没吃东西,不饿吗?” “嗯。” “这样对胃不好的,你要按时吃饭……以后我每天……陪你吃饭……好吗……” 这一次,唐今没有再回答他的话语,而身侧沉沉睡去的青年也没有再询问她的答案。 从窗口照进来的光不知何时变作了暖色的,唐今将手臂从相宜的怀中抽出,起身,缓缓走到窗边。 昨夜下了很大的雨,而现在,天边居然有了彩虹。 唐今突然弯下了腰。 胃里传来强烈的想要干呕的欲望,她按着抽搐疼痛的胃,缓缓蹲在了地上。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吃东西了,又或许…… 是她也在厌恶着,自己的卑劣。 唐今重新给研究院打了个电话。 …… 相宜迷糊醒来,是因为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换衣服。 “……要出门吗?”他看见她的身影,低声问她。 “嗯。” 相宜躺了一会,想坐起身,“我自己来……” 却又被她按了回去。 身体实在困倦,相宜轻轻推了她一下,没推开,也就由着她给自己换衣服了。 别说…… 感觉还挺好的。 让总是欺负他的混蛋给他穿衣服。相·窝囊·宜有了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嗯!”手臂上忽而一痛,相宜下意识看过去,就看见唐今按着注射器的一端,正将某种透明液体缓慢推入他血液中。 “这是什……” 药效起得很快,根本不需要相宜多问他便明白了那是什么。眼前天旋地转,意识如坠上沉重的铅球,开始不断往黑暗里陷。 可是…… 为什么? 他挣扎着,用全部的力气睁大眼睛去看,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 可是什么都看不清。 世界在黑暗与光明间交错,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蒙了一步,乍然,世界大亮,好像看见了很亮很亮的手术灯,好像看见周围聚集起穿着手术服的人。 好像…… 好像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沉陷在满是淤泥的水底,朦胧听见水面上一句轻轻吹过湖面的话。 “我们……” …… 我们? 相宜猛然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他刚要起身,就感觉脑袋一阵剧痛,还不等他伸手去摸,旁边守着的护士连忙拦住了他。 “相先生,您刚做完手术不能乱动,您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就好了。” “……手术?” “是啊,您不记得了吗?您出了车祸。” “车祸?” 相宜回想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完全记不起昏迷前发生了些什么。 “您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给我母亲办理转院。从市民医院转到庞蒂医院……” “您现在就在庞蒂医院,您就是给您母亲办完转院手续出门的时候出的车祸。”护士安慰他,“别担心,您这是脑震荡引起的暂时性失忆,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那我母亲?” “您母亲也没事,在我们重症监护室里好好住着呢。” 是吗……那就好。 相宜愣愣看着眼前的护士,好半晌,将视线转向了窗外。 为什么…… 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呢? 第53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53 # 五十三 “相先生,对于这次车祸我们感到非常抱歉,作为补偿,您和您母亲在庞蒂医院的全部医疗费用都由我们承担。” “另外我们老板已经帮您向院方做了担保,院方同意给您母亲提供细胞编码技术治疗,这里是一点小小的赔偿金,也请相先生收下……” 相宜靠坐在病床上,看着对方推过来的那张支票上的数字微微睁大了眼睛。 好半晌,他才从这一连串不断砸到他脑袋上的大馅饼里回过神,迟疑地开口:“谢、谢谢?” 律师笑了笑,“应该是我们向您道谢才对。既然相先生对以上赔偿没有异议,那就请在这份协议上签字吧。” 相宜接过协议看了看,发现是一份让他放弃追究车祸责任的协议,对方刚才所说的那些赔偿全都十分清晰地列在了这份协议里。 相宜将协议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在这份简洁明了不过两页纸的协议里,他实在没有找到什么针对他的漏洞陷阱,只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深深…… 慷慨豪气。 说实话,相宜真的很想马上签字。 可他看了一眼支票上那个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心惊肉跳的数字,还是没有立刻拿起笔。 他将支票那个数字指给律师看,“这个赔偿金的数额……真的没有填错吗?” 对方不仅承担了他的医药费,还帮他解决了母亲的事,到这里相宜就已经觉得对方像是在做慈善了,而眼下这张支票上的数字更是让他产生了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就算他被撞断了手脚或是被撞没了命…… 那也赔偿不了这么多吧? 无功不受禄,对方好得太超过了点,相宜感到不安。 律师依旧是那样彬彬有礼的模样,听到他的问话眉头轻皱,“相先生是觉得数额少了点吗?如果觉得少……”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是不是太多了一点?”相宜打断他,“我母亲的医药费是一笔很庞大的数字,你们老板愿意帮我承担我母亲的医药费我就已经很感谢了,这个赔偿金……” “庞大?”律师奇怪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相宜点头,“每日注射的药物就要好几万一支,还有住院费,护理费,检测费,一个月至少也要……” 也不是相宜非要把钱往外推,只是对方如果并不清楚这笔费用的实际数额,到后面很有可能发生纠纷,与其这样还不如提前说清。 律师安静听他说完,推了推面上的眼镜。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过相先生不用担心,赔给您的这笔钱对于我们老板来说,只是她平时请人吃顿饭的基础消费而已。姑且,还算不上庞大。” 相宜:“……” 你们老板请人吃的是金子钻石吗? 相宜看着律师那明明什么意思都没有,又好像什么意思都已经表达了的标准微笑,沉默半晌,拿过协议在上面坚定地签下了名字。 可恶的有钱人…… 签完协议后,相宜以为对方就该离开了,却没想到对方直接叫来了医院和银行的工作人员,当着他的面,帮他办理了相宁的事,还有支票兑现的事。 手机在当天就收到新的消息,银行卡有巨额入账。 而过了两天,终于被允许离开病床了的相宜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着,去新的病房里看见了正在接受细胞编码治疗的相宁。 看清相宁的模样时他不免惊讶,这入院也才三四天吧,怎么相宁看着就比之前……要胖了? 对此,旁边的护士面不改色地解释:“我们医院使用的营养药剂一直都是最顶尖的,不然凭什么收您那么高的护理费呢?” 看着相宁那红润得和正常人几乎没有区别的面色,相宜忍不住点了点头,顿时觉得那高得有些吓人的医药费都十分划算了。 看过相宁,相宜又被护士推回了病房。 眼见护士就要离开,相宜想了想,还是叫住了对方,“护士,我好像不止忘记了车祸前发生的事情……还忘掉了很多东西。” 护士动作一顿,“您忘记了什么?” 相宜拿过床头的手机,“在我记忆里,今年应该是43年,可是手机上显示的是45年……月份也不太对。” 护士松了口气,转过头微笑道:“应该是脑震荡的影响,您可能是把时间混淆了。这样吧,我帮您跟医生说一下,让医生再给您安排一次脑部检查。” “好,麻烦你了。” “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还有什么事吗?” 相宜唇瓣微抿了一下,但还是接着问:“那我……觉得腰很酸,是正常的吗?” “腰酸?” “嗯……就是腰后面这块地方,从那天手术醒来以后就一直很酸……” 相宜在护士的示意下,掀起衣服给护士看了一眼。 护士沉默看了一会,伸手帮他把衣服拉下了,“除了酸痛还有别的感觉吗?” “没有。” “有些青紫,应该是您出车祸的时候在地上撞出来的,我给您拿药膏涂一涂就好了。” “好,谢谢你。” 护士微笑点头,很快离开了病房。 而相宜看着护士的背影消失后,伸手按了按胸口的位置。 其实,感觉奇怪的不只有腰,还有…… 他低头拉开衣领看了一眼,眉心顿时颇有几分忧愁地拧了起来,上挑的狐狸眼睛中掠过星星点点的疑惑。 这个…… 也是车祸撞出来的吗? 奇怪的痕迹就算了,怎么还给他撞瘪了? 自己好像一下瘦了很多。 相宜奇怪地放下衣服,想了想,又想起账号的事。 找到那个软件点进去,入目的,却是一行鲜红的提示。 【您的账号已被封禁。】 “……?” 相宜操作了几下,发现自己甚至都看不了自己的账号主页了,账号里剩的钱倒是还能提出来。 而等相宜将这笔钱提完,平台就像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一样,立马就彻底注销了他的账号。 相宜:“……” 他这是被平台给盯上了吗? 可是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不该做的啊?这个平台的尺度很大,他账号里的内容已经算得上保守了…… 思考无果,申诉也没用,相宜只能退出了软件。 好在,他现在也不用再依靠这种方式来筹钱了。 相宜打开手机银行,看着里面实打实的那串长长的数字,眉眼轻弯。 医药费和治疗名额的事都解决了……庞蒂医院连营养药剂都那么有效,其他的治疗手段肯定更见效,也许……妈妈很快就可以醒过来。这笔钱正好可以给妈妈…… 相宜放下了手机。 他好像撞到了他人生里最大的好人呢……有机会的话,真想和对方说句谢谢。 第54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54 # 五十四 在医院养了一个月的伤后,不管医生护士们的强烈挽留,相宜还是出院了。 其实两周前他的身体就已经完全好了,记忆虽然还有点错乱,但也不影响正常生活。 可他一提要出院,好几个医生就围过来劝他再住一段时间,再多做一些检查,就连先前见过的那位律师都又来劝他,说是万一以后有什么没查出来的车祸后遗症对他们双方都不好。 没办法,相宜就只能在医院里又多住了两周。 幸好,艾瑟伦学院那边知道他出车祸后,很慷慨地给他批了这一个月的长假,甚至还好心地给了他一笔“爱心资助款”。 相宜说肇事方已经给他补偿了很多钱,他不缺钱了。 校方却说艾瑟伦学院有新规,以后所有发生意外事故的老师都可以收到这样一笔爱心款项,哎呀你就收着吧不要再推辞了。 相宜的银行卡里于是又多出来了一笔钱。 不仅如此,住院期间,他还接了一个外地电话。 “您好,是相先生吗?我们是G市石井村派出所的,我们抓到一对上山偷猎的老夫妻,他们多次非法猎捕一级保护动物,还挂到网上进行售卖,情节严重,至少也要判个五年以上了。” “他们说你是他们的孙子,可以帮他们请律师,但我看户籍上他们跟你好像没有关系……” 相宜:? 还有这种好事。 相宜:“我跟他们没有关系,您那边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挂断电话,相宜立马去相宁床前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她。 虽然还在沉睡,但这次相宁好像也听见了他的声音,在他说完这些好消息后,相宁的脑电波发生了一段很明显的起伏。 这段时间,类似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了。 医生都说她有很大的概率可以在第一次手术后就苏醒过来。 相宜怀抱着这样的希望。 然而。 相宁的第一次手术结束,她并没有醒过来。 “别担心相先生,这只是初期治疗,相女士的情况已经比我们预期的要好很多了。” 即便医生这样安慰他,相宜还是不免感到了几分失落。 又在医院照料了相宁一段时间后,相宜回了学校。 在医院每天忐忑不安等待相宁什么时候能醒过来的滋味,实在太过难受了,相宜还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来分散注意力。 也许,也许哪天他上完课,就可以收到医院的好消息,告诉他相宁已经醒来。 艾瑟伦学院的一切都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记忆中那栋应该还没开业的艺术馆正式开业了。 相宜去看过,不知为何,走到最里面那间摆满了雕塑的展厅时,忽而感觉有些……身体莫名发冷,心口又像是尖锐的东西抓着揪着一样疼。 周围那些雕塑注视而来的目光让他感到晕眩。 他匆匆离开了那间展厅,没有再去过那个艺术馆。 重新开始上课,上课的学生变成了一批没有见过的新面孔,据说是这一届的新生。 相宜也不记得了,只是在上完第一节课后,下意识地,往教室最后一排看了一眼。 靠窗的位置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他怔了怔,好半晌,疑惑地收回了视线。 奇怪的不只有这个。 即便现在有钱了,相宜也还是习惯自己做饭吃。 可明明只是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他做起饭来就总是弄错份量了,好几次炒的菜煮的米饭都超过了他一个人的份量,足足可以吃两餐。 搞到后来,相宜只能在厨房里贴了张便签,提醒自己做饭的时候千万要注意计量。别再靠“手感”了。 但饭菜的事能靠一张便签解决,睡觉的事就有些麻烦了。 相宜发现这一次车祸不仅把他的记忆撞得乱七八糟,把他的人撞瘦了,甚至还给他撞出了黑暗恐惧症。 在医院的时候,病房里总是亮着那么一盏灯,也总是可以听见走廊里医生护士们走动查房的动静,他那时还没有太多的感觉。 可是回到学校宿舍,晚上要休息关灯的时候,他却在房间陷入黑暗寂静的那一刻里,突然感觉到了骤然掉入无底洞般失重的恐惧感。 重新打开灯,那些黏腻在皮肤上的冰凉感才缓缓褪去。 还有被子。 他现在总要抱着一床很厚很暖的被子才能安心入睡。 如果周围没有东西靠着,那一整晚就会反复从梦中惊醒。可是梦里梦到了些什么,他又不记得了。 这一切实在太过奇怪。 相宜拉开衣柜,看着衣柜里那一件件熟悉的,能和记忆对得上号的衣服抿唇。 相宜走进浴室里,看着架子上摆放着的那几款,和记忆又不完全相符的洗漱用品抿唇。 他到底…… 忘记了什么? ……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 天空下起小雪,学期结束前的最后一节课,相宜又习惯性地往教室后排看了一眼。 那里依旧没有人。 心口泛起一阵细密的紧缩感。像是在失落,又像是……不安? 这么久了,相宜也好像明白,那个位置上应该坐着一个人的。 可是那个人是谁呢? 为什么自己完全不记得了? 为什么对方又从来没有出现过…… 手机的震动打断了相宜的思绪,相宜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庞蒂医院”几个字,走到教室门口接起:“喂?” 激动嘈杂的声音从那边传来,相宜愣着,愣着,骤然,耳边响起了一片刺耳的嗡鸣声,剩下的,其他所有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 只听得见那一句话。 那一句仿佛要改变他整个世界的话语。 “相先生,您母亲醒了!相宁女士醒了!” …… 相宜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 因为跑得太急,在医院门口他还不小心跟人撞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有急事……”相宜正要跑过去,余光却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您啊?对不起我有些着急,下次再跟您赔罪……” 说完这句,相宜又急匆匆地朝电梯的方向跑了过去。 身后的律师当然没跟他计较。 只是在看见那跑到电梯前等电梯的相宜,又突然好像等不及了一样,朝旁边楼梯跑去的时候,她惊了一下,“等一下相先生——” 可她的喊声已经来不及了,相宜三步并作两步直接从旁边楼梯跑了上去。 相宁的病房就在三楼,他跑快一点未必比坐电梯慢…… 相宜一个转弯,脚步却猛然停住了。 楼梯上,正在下楼的另一行人也因为这突发状况而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群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一个长发浅眸的青年被他们拱卫在中心的位置。 青年长得很好看,就像是远离俗世的天使一样好看。 可是。 在与青年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相宜的眼前,耳边,骤然爆炸开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不清,但又如同一场风暴般激烈地向他席卷而来。 他茫然站在原地,茫然仰望着那双低垂的素色浅眸,就像风暴之中,迷茫站在巨大神像前的人。 “你……” 你是什么? 你是谁? 你…… 青年往下走了一步。 皮鞋在楼梯台阶上踏出冰冰冷冷干净的脆响。 相宜看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朝自己走来,看着她…… 平静地从自己身边走过。 那双浅眸并没有注视着他。她只是走过,就像随意走过一个并不认识的陌生人。 保镖们也反应过来,一个个地从他身边走过。 相宜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回头去看。 刚好瞧见大厅里,那位律师走到青年的身边,以明显下属的姿态跟青年说着什么。 ……是她吗? 那个撞到他的好人? 相宜怔怔看着,直到青年的身影从视野中彻底消失。 刚刚那一瞬间好像在眼前、耳边炸开过的画面声响也全部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一股从心底升腾而起,好像整颗心脏都被挖空了般的巨大空窒感。 相宜轻轻按住了心脏的位置,长睫失神颤抖着掩下。 是她吗? 他遗忘的那些记忆…… 第55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55 # 五十五 相宜没有在原地停留太久,等胸口那种窒闷难受的感觉缓解一点了,他便又匆匆上楼跑向了相宁病房。 当推开病房的门,看见那长久以来都沉睡在病床上的女人,而今睁着眼睛笑呵呵地听周围医生护士说着话的时候。 相宜鼻尖酸涩,泪水几乎顷刻模糊了视野。 “……妈?” 轻轻的,像是仍旧不确信这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病房里人都回头看去,瞧见是相宜,医生护士们对视一眼,默契地从床边退开,给相宜让出位置。 坐在病床上的女人,有着一双和相宜相同的琥珀色狐眼,只是岁月时光让那双眼睛看起来,要比相宜的更加柔和几分。 她静静望着相宜缓步走到自己床边,看着她,又好似站不住,手指紧紧撑着床沿,半蹲半跪地低下身,盈满泪水的眼睛仍不太确定地瞧着他。 她笑了笑,抬起手,手掌轻轻拍在他的脑袋上,多年来未曾活动过,稍稍有些使不顺畅的喉舌说出含糊的话语。却不会有人听不清。 “长大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砸了下来。 喉咙一刹那仿佛吞下万千刀片般撕裂着疼,鼻头又像塞满了棉花,他狼狈地吸着鼻子,低垂脑袋,哽咽着向母亲忏悔,“对不起……对不起,妈……” 相宁眼底也泛起了几分水色,她又在他脑袋上重重拍了下,“傻孩子……” …… 待到情绪平复下来,相宜坐在床边跟相宁说起了这几年间发生的事。 当得知那个男人的那堆亲戚都因为偷猎被抓了,相宁忍不住说了个好,听见相宜出车祸了,相宁又不禁皱眉。 “没事妈,只是一个小车祸,我现在都好了,而且撞我的那个人特别特别好……” 听完肇事者那慷慨到快让人有些仇富了的豪气行事,相宁都忍不住嘟囔了起来。 她刚醒发声还没那么顺畅,但约莫是说对方好得太过分了一点。 和相宜一样,她也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过分好心有些警惕。 但在相宜给她看完那份协议内容,还有银行卡确实的数额后,她就有些倒吸凉气了。 可恶的有钱人。 相宜在她眼里看到了和自己当初一模一样的想法。 相宜忍不住笑了一声,又道:“妈,咱们现在有钱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买了,你以前不是特别想学画画还有钢琴的吗?咱们现在可以直接请专门的老师来教你了。” 相宁却迟疑。 她睡了这些年,马上都快五十了,再去学那些…… 相宜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这么多钱我们拿着不用不就等于没拿吗?这可是您儿子被车撞出来的钱,您要是不用那我不是白被车撞了……” 相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刚刚还说是小车祸没什么事呢。 一阵软磨硬泡,相宁还是答应了用那笔钱去学学那些她一直想学的东西。 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得先在医院里住着,等她身体完全好起来了,能出院了再说。 相宜这几天就干脆在医院里搬了张床陪着相宁,每天就推着相宁去做各种检查,外加去外面晒晒太阳。 弄得相宁咽喉舌头功能恢复了,能顺畅说话了,第一句话就问他:“你这小子,不会有钱了就把学校的工作给辞了吧?怎么天天往我这跑的?不用上班?” “您想什么呢?学校放假了,我这两个月都不用上班。” “真的?” “当然是真的,您看外面那雪嘛,马上就过新年了……” 倒也是。相宁没再多问。 等到一系列检查做完,确认相宁的身体是真的没有什么大碍了的时候,相宜又拉着相宁看起了房子。 他之前都住艾瑟伦学院给他分的宿舍,那宿舍房子虽大,但学院并不准老师们带家属入住,现在相宁醒了,就得看个房子让相宁住了。 对于这样房子说买就买的行为,相宁还是不太习惯,但看了一眼相宜的银行卡余额,又只能叹气。 “撞你那人……跟人家道过谢没有?” 这话听着着实奇怪,但从对方的行为举动来看,又确实值得他们母子向对方道谢。 相宜顿了顿,不由得又想起了在楼梯上见到的那个青年。 好半晌,他掩下眸子,“人家都是让律师来的,我还没见过本人。” 确实是有钱人的作风。他这么说,相宁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经过一番比较,母子俩最后在艾瑟伦学院附近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两间卧室给母子俩住,剩下一间留给相宁做画室。 经过一番思索,相宁还是在钢琴和画画中选择了先学画画。 相宜是想让她两个都学的,但被相宁拍了脑袋,“也不看看你妈的岁数。先学一个,之后再学另一个。” 如此就算定下来了。 “对了……”相宁沉默半晌,还是问,“那个人的尸体……没有被找着吧?” 在医院人多眼杂她一直没问过,直到这会,才总算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他们现在的生活很好,甚至可以说前所未有的好……那相宁也就愈发不希望那件事暴露出来,毁掉这平和的一切。 相宜明白她的顾虑,“您别担心,我们挖的坑那么深,没那么容易被找到的……” 他们确实不用担心。 因为第二天相宜就在手机上看到了消息。 他们当初埋尸体的那块地方上建起了一座太阳能发电厂,水泥铺地,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发现发电厂下埋着的东西。 相宜:“……” 他最近是不是太走运了一点…… 相宜虽然满脑袋问号,但还是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相宁。 相宁看完新闻后,也长舒了一口气,学画画的动力都一下充沛了许多。 但相宜也并不是总这么走运的。 冬天过去,万物复苏春暖花开至极,相宜就收到了一个极为打击他的噩耗。 相宜要跟着她们中老年画室的同学出门旅游采风去。 “啊?那我陪您去吧?”相宜立马道。 相宁面无表情,“不行。你给我在家里待着。” “啊?为什么?” 相宁盯着那还眨巴眨巴眼盯着自己不明白为什么的儿子,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她一个年近五十的人,竟然在自己儿子身上感受到了来自长辈的那种,含着怕你化了,捧着怕你摔了,天天唠唠叨叨关心你有没有穿秋衣秋裤喝热水,生怕一秒钟没盯着你你就出事了的,过分沉重的“慈爱”。 一开始相宁当然是感动的。 自家儿子这么孝顺,这么关心自己。 可在被相宜小蜜蜂不间断地嗡嗡嗡,嗡嗡嗡地围着飞了整整三个多月后。 相宁的感动忍无可忍地变成了冷漠。 她真的不想自己画画的时候还有人围在旁边跟夸宝宝一样说“妈你画得真好,妈你简直就是天才,妈你是我见过最会画画的人”。 “儿子啊,去干点你自己想干的事吧,妈妈都找到自己的新生活了,难道你就没有自己想过的生活吗?” 丢下这样语重心长的一句话后,相宁就背着画板跟着画室的老姐妹们出门旅游去了。 留下相宜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良久,才委委屈屈地给相宁又发了条消息。 ——妈你出门记得多穿衣服,三月天气还冷,穿少了容易感冒的。 相宁回:知道了。快滚。 ——哦。滚走.gif 发完消息,放下手机,相宜看着骤然安静冷清下来的房子,唇瓣渐抿。 身体肌肤好似又逐渐裹上了一层黏腻冰冷的凉意,如同一层塑料保鲜膜一样蒙住整个身躯,甚至蒙住口鼻,想要挣脱,却挣脱不开。 他之所以一直缠着相宁,除了关心外,也因为不想面对只有自己一个人时的环境。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但他就是希望有人可以陪在自己身边,不想要自己一个人待在黑暗寂静的环境之中。 可是妈妈现在有自己想做的事…… 相宜在屋子里待了一晚,还是又拖着行李住回了学院宿舍。 宿舍依旧是自己一个人,但在学校总归有同事、有学生,比住在学校外好似要热闹那么一点。 相宜和平常一样上课,和平常一样与同事来往。 相宁偶尔会给他发来消息,她在外旅游的日子显然过得很开心,还画了好些风景画晒在朋友圈里。 相宜给她的朋友圈点赞,留下评论,得到相宁的回复后才安心放下手机,继续去看电视里吵吵闹闹的节目。 其实这个节目很无聊。 相宜裹紧身上的毛毯,又低头刷起了手机。视线并没有聚焦。 或许……他该谈一场恋爱了? 相宜脑海里浮现过一两次这样的想法。 可是没两天,在某位新来的同事真的跟他告白的时候,他又连忙拒绝了对方。 好吧。 他似乎也没有那么需要别人…… 可他又好像需要着某个人。 脑子里突然浮现一张像是CG建模般精致的脸。 相宜怔愣了一下,回过神,连忙伸手在面前窘迫地挥了挥,像是想要挥散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或许自己该养只宠物。 问过相宁的意见后,相宁帮他把范围缩小到了猫狗这两个选项上。 想着到底是养猫好还是养狗好,某天午后,相宜带着饭盒离开教学楼,找个了僻静的地方仔细研究。 这是一处欧式小圆亭,似乎荒废已久,周围铺满落叶。 不过奇怪的是,圆亭里的桌子凳子摸着却都是干净没有灰尘的。 相宜在石桌前坐下,揭开盖子,浓郁的饭菜香顿时飘出。 “簌簌。”落叶被踩动,他的身后忽而有一串脚步声靠近。 第56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56 # 五十六。 相宜回头。 看见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小白狗,甩着舌头朝自己跑来。 看见小白狗的那一瞬,相宜的心脏就被一支无形的箭给射中了,等小白狗跑到他脚边,抬起那双圆溜溜的黑葡萄大眼睛跟他摇尾巴的时候,相宜的心就彻底沦陷。 他忍不住蹲下身去摸小白狗的脑袋,小白狗汪汪叫了两声,但也非常亲人的没有躲,只是继续冲着他摇尾巴。 相宜笑弯了一双眸子,“宝宝,你是谁家宝宝的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白狗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样,又清脆叫了两声,不过这下不让他揉脑袋了,而是摇着尾巴绕着他转起圈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宝宝,宝宝你在找什么?是饿了吗?是不是想吃东西呀?” 人类一看到萌物就夹嗓子的天性上线了,相宜搓了搓小白狗的脑袋,起身去给小狗拿吃的。 只是他今天做的饭菜多半都不适合给小狗吃,只有一个水煮西兰花是小狗能吃的。 相宜拿了几个西兰花想喂小狗,结果一递到小狗嘴边,小狗一闻,一下就变了脸,汪汪冲他叫了几声又去扒拉石凳子,似乎是想吃那些特别香的饭菜。 “宝宝,那些菜你吃不了的,我们吃这个好不好?西兰花也很好吃的……” 相宜劝得起劲,但小狗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小短腿费劲扒拉了一会,却还是离散发出浓郁香味的桌子有那么遥远的距离,旁边的人类也不打算帮自己,小狗又嗷嗷叫了两声,转头跑了。 相宜在后面喊了几声都没给小狗喊回来。 不过,他刚刚摸小狗脑袋的时候,在小狗脖子上看见了一个被狗毛遮住的项圈,所以对方应该是有主人的…… 有主人怎么还让这么可爱的小狗一只狗跑到这种地方来了……很容易被坏人拐走的知不知道。 相宜在心里默默指责起了小狗的主人。 这种对小狗主人的指责,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加剧了。 第二天,相宜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去小圆亭里吃午饭,结果却在打开饭盒的一瞬,再一次听见了那清脆的汪汪声。 接下来的几天也是。 到第三天的时候,相宜就开始特地给小狗带它能吃的东西了,像是水煮鸡胸肉,压碎的熟蛋黄,水煮虾仁之类的东西。 可这些水煮的没有太多味道的东西,小狗一闻,还是不吃,还是冲着他碗里的那些炒菜汪汪叫。 可相宜哪能给小狗吃这些加了许多调味料的炒菜,于是最后,小狗都只能没好气地冲他叫上两声,然后跑走。 这么几天下来,小狗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友善了,最后都不给他摸了。 相宜估计自己在小狗眼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光会馋小狗但就是不给小狗吃的坏人类了。 不过这到底是谁家的小狗,怎么总是让小狗一个人跑出来,还每次都让小狗看起来是饿得慌的状态? 不会是虐待小狗吧? 虽然小狗那毛茸茸香喷喷的状态看起来不像是有被虐待的,但连着被小狗要了好几天的饭后。 在一次小狗又一次怒而跑走时,相宜还是跟了上去,想看看那位放任小狗在外面乱跑的主人究竟是谁。 艾瑟伦学院的面积极大,但大概哪些位置有什么样的建筑相宜是有个印象的。 可他竟不知在教师办公楼后的这片林子里,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一栋这样的别墅。 周围的树木逐渐变得稀疏,洒入林中的阳光也越来越多,不知是穿过哪一棵树时,眼前一白,阳光便忽而充满了整个世界。 小白狗熟门熟路地跑过绿茵草地,跑向站立在别墅前的那道身影。 那人背对着相宜的方向,直到那只小白狗殷勤地撞上对方的裤脚,那人才转过头。 漆黑的发丝从耳边丝丝滑落,阳光在那张脸上打下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那是一张近乎完美的侧脸,毫无疑问是天神留在人间的最完美的作品。 长睫在淡漠浅眸中投落阴影,恍惚映照着什么,又恍惚什么都没有装下。 让人忍不住想。 她在想些什么,她在注视着些什么,她眼里所映照出的风景……是否,容纳得下我? “咔。” 轻轻的一声响,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唐今回头。 树林里什么都没有。 她看了一会那片寂静无人的树林,良久,收回视线回别墅。 身后的小博美还在坚持不懈地扑上来要咬她裤腿。 …… 一直等那道脚步声远去,身后彻底没了声音,相宜才缓缓回过神。 他靠着身后的树干,视线却怔怔发直地落在空气中。 砰。砰。砰。 他茫然地按住胸口。 掌心下,传来前所未有的,仿佛要跃出胸膛般激烈的跳动。 又有一种,疼。 好似心脏要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裂开一样的疼。 眼前耳边纷纷扰扰掠过看不清也听不清的模糊场景。 相宜揪紧了心口处的衣服,顺着身后的树干一点一点蹲到了地上。 喘息凌乱。 …… “我们两清了,哥哥。” 清冷的声音如同破碎的冰块,不轻不重砸在耳边,黑暗中一声急促的呼吸,相宜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愣愣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墙壁,好半晌,才又缓缓躺回床上。 那声恍惚朦胧的话语,却如融化的冰块般还在耳边留下凉意。 哥哥? 两清? …… 相宜又开始做梦了。 和车祸刚醒时,那种清醒后就记不得梦见了什么的梦不一样,这一次,他隐约能在醒来后想起梦中的些许画面了。 可是那些想起来的画面…… 又让他感到十分窘迫……以及羞耻。 他居然梦到了自己和那个仅仅只见过两面,甚至第二面他连正脸都没有看清的人在……在做很亲密的事情…… 记得的画面太过零碎,他也判断不出梦里到底和对方做了些什么,但是从记得的画面来看…… 相宜忍不住捂住了脸。 热意从耳根一路烧到面颊,烧得漂亮的狐狸眼下都晕满潮湿的红晕,烧得相宜捂着唇瓣的指尖都轻颤。 自己…… 自己是不是真的该谈次恋爱了,不然怎么会梦到…… 还是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就算之前做过一段时间的擦边博主,但相宜实际上的经验为0,光是梦到跟对方接吻就已经很让他震惊了,却没想到自己的梦还那么……那么出格…… 不过。 相宜摸着脸颊,狐眸里雾蒙的水色随着眼珠的转动而轻轻流转。 自己,好像并不讨厌那样? 饱满的唇瓣轻抿,压出欲色。 自己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相宜托着脸颊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翻看这两天拍的小白狗照片。 那么…… 自己要不要再主动接近一下这位他一见……二见钟情的小狗主人呢? 第57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57 # 五十七 接近小白狗主人的想法被相宜迅速放弃了。 在他拿着教案走进教室的那一刻,被他彻彻底底十分果断地放弃了。 在看见台下这些学生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在艾瑟伦学院里,能够住得起那样别墅的人,绝不会是学校里的教职工,而只有可能是台下这些非富即贵的学生。 不管是从师德这一项上看,还是从对这些贵族学生敬而远之的心理上看,相宜都选择放弃接近对方的那个想法。 可是…… 出格的梦境并没有因此而终止,反而变得越来越荒唐。 他甚至梦到自己变成了对方养的那只小白狗……又梦到自己和那只小白狗争宠…… 醒来后,相宜坐在床上沉默了很久,最后扇了自己一巴掌。 相宜,你下贱。 青年一把抓起被子把自己捂了进去。 可不管相宜怎么在内心唾弃自己,告诫自己不该做那样的梦,每一晚,梦境照旧如约而来。 在破碎纷扰的梦里,有欢愉,有痛楚。 但更加强烈的,更令身心都为之颤栗流连的,是如缺水者对生命水源的向往般,那样难耐的渴求。 那样的渴求最后甚至脱离了梦境,降临现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夜晚即将入睡前,那个半梦半醒的时候,他会幻想对方就躺在自己的身边…… 对方的气息将自己笼罩,所有黏腻冰冷让身体恐惧的黑暗都被隔绝在外,无法入侵。 一切似是幻想。 又似曾经有过的场景在眼前重现…… 每日每日,梦里的场景开始变得越来越真实,醒来后能记得的画面也越来越多。 不只是睡前了。 有时相宜在白天恍惚就能看见那道身影,听见那道漠然冷淡的嗓音。 一切的一切不断在相宜眼前交织,虚幻又太过真实。 相宜真的分不清了。 这一切究竟是他的幻想,是他的梦魇……还是真的,曾经发生过却被他遗忘的记忆呢? “唐今……”又一次从梦中醒来,他有些吃力地念着这个名字,神情恍惚。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唇瓣紧抿。 这几日做的梦又开始有些不同了。 和之前的亲密缠绵不同,这几日梦里的她……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好感,总是要折磨得他一身狼藉,直至他连哭泣求饶的力气都没有时才肯停手。 她还逼他做那个根本无法选择的选择。 她对他很坏……一点都不好。 相宜抓过旁边的抱枕,在它身上捶了一下,“你是个欺负人的坏蛋,是吗?” 抱枕自然不会回答他的。 而或许能回答他的那个人…… 这天中午,相宜又跟着来要饭的小白狗来到了那幢别墅前。 今天没有在前院看见人,相宜绕着别墅转了一圈,才在后院草地上看见那个坐在高脚凳上的青年。 她坐在一块巨大的大理石面前,手里拿着钉锤,有一下没一下地从面前大理石上敲下一块石料。 而随着钉锤的每一次敲击,那块大理石上雕刻着的一张张人脸就变得越来越传神。 不过她看着好像也不是对手上这份工作很感兴趣,更像是在打发时间。 相宜偷偷在墙后看着,总觉得大理石上雕刻着的那些人脸,有几分熟悉。 小白狗这时候也找过来了,跑过草地撒欢似的朝对方跑去,一头撞在高脚凳上。 对方察觉,微微偏头,相宜连忙躲到墙后。 好半晌,没再听见什么声音,相宜才又往那边看了一眼。 那人和小白狗都已经不见了。 应该是进了别墅。 相宜看着那块大理石上的一张张人脸,许久,终于想起是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雕刻了。 他又一次来到了学校新建的那座艺术馆前。 直奔艺术馆里最后一间展厅。 那些大理石人形雕塑就那样静静摆在那里,但相宜找遍整个展厅也没有找到艺术家的名字。 他抬头看向那些雕塑。 每一座雕塑都雕刻得很好,尤其是它们的表情,惊恐、怨恨、愤怒、嫌恶…… 每一个雕塑的表情都那样传神,每一张冰冷的面孔上,传达出的,都是恶意。 相宜强压着心里的不适,慢慢走过这一座座雕塑。 在所有雕塑的后排,展厅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座像是还没有完工般,和周围雕塑有些格格不入的雕塑。 这座雕塑只雕刻出了一个大致的模子,身形隐约能看出是个少年。 但少年的五官表情就更模糊了,眼睛处有凿刻过的痕迹,却连一个基础的形状都没能雕刻出来,鼻子朦胧有个形,但也无法凭此分辨出雕塑的表情。 嘴唇倒是明显了。 唇角往上。 是一个笑。 可是笑的角度又是那样僵硬不自然的。 就好像。 雕刻者试图回忆自己人生中他人曾对自己展露过的那个笑,可最后却连那个笑容究竟是什么模样的,都记不起来了。 相宜轻笑了一声,眼眶里不知何时盈满泪水,轻轻一个笑,便有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笨蛋……” 既然那么讨厌他,就更应该记住他啊……不然他又用那样廉价的谎言去欺骗她可怎么办…… …… 相宁终于结束旅游回来了。 但相宜却收拾好了行李,打算出去散心一段时间。 相宜和上次相宁拒绝他陪同一样,拒绝了相宁的陪同。 “……故意报复你老妈?” “没有……” 相宁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心里有事?” 相宜又想说没有,可是看着相宁的眼睛,这谎话又有点撒不下去了。 沉默办事,相宜点头嗯了一声。 “不能跟妈说吗?” 相宜轻轻摇头。 相宁也不强迫他,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好好出去散心,出去多走走多看看也好,看到那么远的天,那么高的山,什么事都不是事了。” 送着他到机场,登机前,相宁又喊住他。 “妈也不知道你在烦些什么,但是儿子,咱们最大的坎都迈过来了,还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吗?不管你在想些什么,一切随心。” “……随心?” “是啊,随着你的心意来,怎么让你过得开心,怎么让你觉得痛快,咱就怎么来。除了这些,别的都不想。开心最重要。” 相宁摸了摸相宜的脑袋。 相宜怔然许久,朝相宁露出了一个笑,“我知道了,妈。” …… 相宜并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只是想到哪便走到哪。 他去看了一次海,那种站在沙滩上,周围有很多人跑来跑去的看海。 他又去看了一次山,站在一望无垠的草地上,棕红的马匹跑过,而不远处就是覆盖皑皑白雪的雪山。 他又去坐了一次热气球,气球升到高空,世界都变得渺小,晃荡的心灵在风里变得平静。 叮咚。 手机一声提示音。 相宜看了眼,却发现是个非常意外的人给自己发来的消息。 诺拉:[图片] 诺拉:某人貌似终于打算换新的口味了 没等相宜回神,那两条消息又迅速被撤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一条试图补救的消息。 诺拉:抱歉老师,发错人了 但相宜已经看清楚了那张图片上的内容。 宴会厅灯光昏暗的角落里,长发青年靠坐在沙发上,面前,一个侍者打扮的少男,捧着酒杯将酒喂到她的唇边。 她注视着少男,素来冷淡的浅眸在混浊光线下,晕出无边暗色。 第58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58 # 五十八 又是一个雨夜,困倦难眠。 唐今结束视频会议,起身去倒了杯水。 偌大的别墅安静得有些吓人,唐今端着水杯走到墙角,垂眸看了一眼那只蜷缩在狗窝里睡觉的小白狗。 她踢了踢狗窝,小白狗也没什么动静,还在呼呼睡着自己的大觉。 唐今冷淡收回视线,回到客厅,准备明天就让人把这只没用的破狗送回庄园里,让佣人们照料去。 留在她这天天也就知道往外跑,要么就是要吃的。什么宠物是光能治愈人心的话都是假的。 唐今拿起遥控板打算看看新闻,可她视线抬起落在黑屏的电视上,却顿住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下个没停,还刮着风,将雨水都拍打在玻璃窗上,模糊人的视野。 唐今回头。 一颗颗雨水凝结成水流,从窗户上流下,透过那些灰白交错的水痕,她只能勉强看清别墅外的那道身影。 风尘仆仆,在雨水中多少还有些狼狈。 对方也瞧见了她。 在她回过头后,他慢慢朝别墅这边走了过来。 “咚咚。” 门被敲响。 唐今静静站在原地没有动。 但过了会,那门又被敲响,而且这一次颇有些她不开门他就不停了的倔劲。 外头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轰隆间好似还有雷声滚过。 咚咚声,滴答滴答声,墙壁上的时钟好像也在配合着门声一起催促人。 唐今到底过去打开了门。 相宜刚好又要敲门,她一把门拉开,他敲门的手便直直落在了她耳边。 唐今偏头避开,看向他的眸色更冷,也不说话,就如同在深夜瞧见一个陌生人突然来敲门般冷漠警惕。 相宜浑身都在往下滴水,脸色、唇色都被这一场雨淋得发白。 看着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他抿了抿唇,声音很轻,“我还以为,你就打算让我敲一晚上的门,淋一晚上的雨呢……” 这并不像是对待陌生人的语气。 唐今没有说话,眉心拧了起来。 相宜唇抿得更紧了,脸色也愈发苍白。 好半晌,他才又开口问她,语气却是轻轻颤着的,“你,养狗啦?” 唐今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沉默注视了他许久,到底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相宜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双漂亮的狐眼在深处有些混沌失神,眼尾又莫名染出一抹红晕,“那你,以后,还会养别的狗吗?” 没头没尾的问题,唐今本来不该回答他,不该继续这么和他说下去。 可瞧着他眼尾那一点红,她又低声答了他,“或许吧。” 相宜因着她这个答案攥紧了手指,“可你都已经有一只狗了……” 唐今皱眉。 相宜也注意到了她这个皱眉,“就是,就是……你已经有一只狗了,再养一只,它们会打架的……” “……你在说什么?” “……”相宜喉咙发哑,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不知道……” 凭着心里那股莫名的劲冲回来找她,可他到底想要什么,他也不明白。 开心最重要。 这段时间他在外面看山,看海,过得很开心,好像一切的烦恼全都离他远去了。 可是。 在看见那张照片,看见有其他人靠近她的身侧时……他又一点都不开心了。 身后大雨倾盆,像是要洗刷掉这世间所有的污秽。黑暗无边无际如虫潮般将他吞噬。唯有这栋别墅,唯有眼前的这扇门里,照出温暖明亮的光。 也蔓延出潮湿而黏腻的冷。 这更像是一个陷阱,一个打着光明旗号诱捕飞蛾靠近的陷阱。 一旦踏入,便不得脱身。 自己应该从这样畸形扭曲的关系里脱身。她已经给了他选择的机会。 自己应该去选择那些更平凡,更普通的爱人。那似乎才是他想要的爱人。 可是。 热意熏染鼻尖,连带着眼眶也隐隐发热。腮边胀着一团无法化解的酸。 “我爱你……” 轻轻的,低哑的话语从喉咙里滚出,他注视着那个站在门里,站在光明里,又完全背身光明的人,“我爱你……” 他看见她眼睫轻颤了一下。 似乎也惊愕于他这样的话语。 然后便是逃避。 她蓦然收回视线,转身便要逃走,但这一次相宜冲上去,从她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别丢下我……”他的声音在颤抖,他的指尖在颤抖,他像是大雨中找不到家没有人要的流浪狗,瑟缩着,彷徨着,恐惧着。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滴滴砸落,砸在唐今后颈,恍惚间,有那么几颗烫得惊人的雨水,落在肌肤上,几乎要烧透那一块的肌肤,直达咽喉。 青年颤抖的胸膛紧紧贴在她的背上,低哑的话语是最温柔也最锋利的宝剑,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没进她整个胸膛。 “别让我,再丢下你了……” …… “你疯了……”过去很久很久,唐今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相宜只是将她抱得更紧,“把我变成疯子的人是你……你要负责。” “……你真的疯了。”她声音有些沙哑,似是还未回过神。 相宜低低笑了一声,眼尾又滑落一滴泪水,他将脸颊紧紧贴在了她的颈间,“我疯了,变成了和你一样的疯子,所以,我也会像你之前缠着我一样,死死缠着你的……” “不要再想着丢掉我,就算你再丢掉我,我也会再继续缠上来,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放过你……” 凭什么她想要开始就开始,想要结束就那样轻而易举地结束。 他不要结束。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手。 青年紧紧抱着她,像是要将她或者自己融入对方的身躯,直至合为一体,永远也无法再分开。 窗外的雨还下得那样大,那样嘈杂。 她还失神着没有反应,相宜已经等不及她去反应了,他转到她身前,捧起她的脸,紧紧吻上了她。 “唔……” 或是被他这一举动惊到,她后退了一步,却很快退无可退地撞上墙壁。 他们之间的吻并不算多,她总是不喜欢与他接吻,唯独最后那一次才肯多吻他一些…… 但相宜很喜欢和她接吻。 吻,是倾诉爱意的最好方式。 在吻间,他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心语。 像是现在。 慢慢地,相宜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吻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用力,窒息让心脏膨胀,让热意攀升。 心口和面颊都泛起无法纾解的,细密的痒。 终于结束这个吻时,相宜喘息凌乱。 他看着她,那双浅眸里浑浊着好像装了很多东西,但唯独不变的,是清晰映照出来的他。 她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便接吻吧。 在吻里把一切都告诉她。 相宜又重重吻上了她。 唐今指腹擦过他滚烫的脸颊,良久,抱起他上楼回了卧室。 窗外的雨水缠绵不休,下了整整一夜。 睡去之前,相宜教她说话。 “我爱你。” 唐今不张嘴,他就去掰她的嘴,唐今拿下他的手,有些生疏地,“我爱你……” 相宜弯了一双眸子,又教她说了很多遍,又轻轻地,一下一下还不舍得入睡般不断地去吻她。 在缱绻而温暖的爱意里,靠在她的身边,他终于安心睡去。 唐今抚摸着他的脸颊,又低头在他唇上吻了吻,吻到他轻哼着推她。 “亲这里……”把她脑袋按到颈边,让她亲,他又继续去睡了。 唐今便依言在他颈间留了好些印子。 他又迷糊睡了过去。 唐今静静注视着他的睡颜,浅眸里渐渐晕开一团幽深墨色。 那团墨色越扩越大,大到最后完全无法抑制。 漆黑的妖纹在脸颊上蔓延,扭动,像是也在庆贺着她的成功。 唐今温柔抚过他的脸庞,轻轻笑了起来。 哥哥。 这次测试,你拿了满分呢。 …… 那个清晨。 她重新给研究院打了一次电话。 “您的意思是,将记忆删除手术,改为记忆抑制手术吗?” “当然可以做到,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们会控制记忆抑制的效果,确保他只要再见到您,就能慢慢把记忆找回来。” …… 唐今真的想过要完全删除他的记忆,放过他的。 可是…… 唐今指尖轻轻刮过他的耳廓,看见他在睡梦中皱眉,又温柔摸了摸他的耳朵作为安抚。 可是,他总是那么擅长招惹她的心绪,让她不舍得放开他的手。 自己跑到她的床上来要给她当小狗,他都这样殷勤了,她还怎么放手呢? 只是小狗的殷勤又像是畏惧之下的妥协,她不喜欢,所以就又给了他一次测试。 在失去记忆重获自由后,小狗是否还愿意回到她的身边。 他真的给她交了一份很好的答卷。 唐今低头又在他耳边亲了亲。 很乖…… 他那么好,好到愿意包容她对他做的那一切,可她临到了却还想着继续操控他的人生……她十足卑劣,卑劣到自己都觉得有些恶心了。 可是啊。 唐今低低笑着又将他抱入怀里。 反复被她打扰睡眠,相宜睁开眼睛,多少有些生气了,在她手上咬了一下,微红的狐眼轻轻瞪她。 唐今便回敬他,在他脸颊上也轻轻咬了一下。 又抱紧他。 相宜能感受到她胸膛轻微的震动。 她在笑。 她很开心。 相宜不知道她突然笑什么,但叹了口气,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靠着她的肩膀继续睡觉。 温热的气息落在耳尖,“我爱你,哥哥。” 相宜红了耳朵,“知道了……我也爱你。” 唐今弯了眸子。 好了。 哥哥。 从今以后,我们,可以变得很幸福了。 第59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59 # 五十九 醒来时,身侧并没有人。 唐今皱眉看了一眼身侧空荡荡的位置,起身下楼。 “宝宝,乖,吃慢点,不会有人跟你抢的……” 刚走到楼梯上,唐今就听见某人的声音,靠在扶手边往楼下看了一眼,正见系着围裙的相宜蹲在狗窝前,看着那只小白狗摇着尾巴兴奋吃饭。 摸了一会儿小白狗的脑袋,他总算有所察觉了,一抬头,就对上她的眼睛。 他愣了愣,片刻弯唇,“也做了你的,要不要吃?” 唐今慢慢下楼,刚走到餐桌边,又被相宜推着去洗漱,“洗漱完再吃,快去……” 这栋别墅里并没有存放多少食物,相宜做的早餐也很简单,就是一人一个蔬菜三明治,中间夹了鸡蛋和鸡胸肉。 “好吃吗?”相宜一边吃着自己的,还观察她的表情。 不过她又是那副冷淡的没什么情绪的样子,他实在观察不出来,就干脆问她。 唐今顿了顿,“嗯。” “那你喜欢吗?” 唐今垂眸看了眼手里的三明治。 外层的吐司片都是加热过的,带着淡淡的麦香,中间夹着的蔬菜清香和鸡肉的熟香混合在一起,造就出一种极其温暖的味道。 很简单,很…… 像他。 “……嗯。”唐今又嗯了一声。 却不想她这一声嗯反倒让相宜有些不开心了。 他托着脸颊,眉头轻拧,颇有几分忧愁地望着她,“你爱我吗?” 话题是怎么突然跳转到这儿的。 唐今动作顿了顿,却本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干脆当没听见,继续吃手里的三明治。 但相宜却不肯罢休,又问了她一遍。 不过这一次大概是被她的冷淡给打击到了,他的声音比刚才轻了许多,像是被风吹到空中的落叶,飘飘荡荡的落不到实处。 “你爱我吗……”他的声音里甚至透露出几分沙哑。 唐今眉头拧了一眼,又偏头看他。 他也正瞧着她,只是跟刚才不同了,一双上挑的勾人狐眼微微红着眼尾,唇瓣轻抿,抿出一分忐忑不安的苍白。 唐今沉默片刻,正要再嗯一声回应他,相宜却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抢在她的前面开口。 “不准再嗯了!”相宜的脸都皱巴了起来。 唐今不免皱了皱眉。 而一瞧见她皱眉,相宜唇瓣就抿得愈发白了。 这次,他过了好一会才终于鼓起勇气似的开口:“你是不是……不爱我?” 再不回答好像真要哄不好了。 唐今放下三明治,喝了口水,“我爱你。” 相宜微顿,那双漂亮的狐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格外明亮。 但下一刻,他就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一样,一下笑弯了那双眼睛。 眼尾的红色仍旧明显,却是慢慢蔓延开,晕满眼下,晕满整个脸颊。 再看他,哪里有什么忐忑不安,全都是恶作剧成功的雀跃。 唐今静静看了他一会,冷漠撇开头,“骗子。” 相宜轻笑一声,却不管她的冷漠直接坐过来,坐到了她腿上,“谁叫你总是对我冷冰冰的,你爱我,就不要对我这样……不要对我皱眉。” 柔软的指腹轻轻按在她的眉心。 他又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托起了她的脸。 那双如同琥珀般温暖诱人的眼眸低垂着,融开一片缱绻情爱,“我会怕的……” 唐今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缠绵的爱。 那是她渴求的,也是她所畏惧难以接受的。 即便如今他已经变成了她想要的模样,她却还在怕着有一天他又会改变想法。又会从她的阁楼上离开。 她又偏开头。 但这次,相宜扶住了她的脸,不让她躲开了。 相宜有些无奈,他知道要教一个不会爱人的人,去爱人,是一件没那么简单的事情。 可这个人就是他的爱人。 是他永远都不会再放手的爱人。 所以。 不论怎样,他都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教她。 “今天忙吗?”相宜忽而问她。 怎么又换话题。 唐今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她当然是忙的,自从接手集团所有生意后她就没有哪一天是不忙的。 但是…… 看着相宜脸上那认真的,还带着那么一点势在必得的表情,唐今最后还是说了个:“不忙。” 相宜弯唇,“那今天就在家里听我讲课吧,怎么样?” “……讲课?” “嗯。要上的第一节课就是……” 相宜拖着长音卖了个关子,在瞧见她露出疑惑时猝然弯眸,“把‘我爱你’这句话,对着你爱的人,说一百遍。” 唐今:“……” 她突然觉得自己今天还是挺忙的。 唐今搂住他的腰就打算把他从腿上抱下来,起身离开。 但手还没使上劲,相宜低头,吻住她唇。 轻轻的一下一下,又逐渐带上柔软的热意。 擦过唇缝,勾起酥麻。 唐今刚要加深这个吻,他突然抬起脑袋抽离,还按了她的嘴不让她亲过去。 那双狐狸眼睛弯弯,流露狡黠,“说十次,就可以继续亲哦。” 微妙的躁意染上心头,说不清是因为这浅尝辄止被迫中断的吻,还是因为眼前这场……最终不知会变成何种发展的,教学。 挑逗学生的坏老师。 唐今注视着他唇上那浅浅水色,良久,“我爱你。” 相宜眼中的光晕顿时乱了,恍然被一只手给强行搅乱了满池春水。 他小小抿唇压制了一下脸上的热意,为了奖励她,主动向她凑近了些,说话间的呼吸都似有若无地打在她的脸上。 “还差九次哦。” …… 从一开始的难以开口,到后来的轻而易举,也就是十次亲吻的事。 可怜了相宜,被她困在怀里,又压在餐桌上,墙上,最后溺进沙发,呼吸几乎完全依仗于她。 破碎的低语在吻间凌乱。 相宜紧攀着她的肩膀,长睫颤抖,被客厅灯光照出来的淡淡灰影簌簌打在潮湿的面颊上。 终于,终于,她结束了这最后一次吻。 相宜本能张开了唇,大口大口又脱力地喘息。 唐今抚过他滚烫的面颊,瞧着他那双失神却又还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眸子。 “我爱你。” 第一百零一遍。 相宜渐渐回神,盯了她半晌,忽而弯唇,又勾住她领子把她勾了回去。 现在。 坏老师该给他的坏学生,上第二节课了。 第60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60 # 六十 坏老师的课,一上起来就有些没完没了难舍难分了。 唐今索性给自己放了几天假,好好上了一段时间坏老师的课。 相宜一开始还是高兴的,每每看她被他逗得冷脸不愿开口的样子,便止不住笑。 不过到后面他就渐渐开始有些笑不出来了,甚至是窘迫羞恼起来,总是推开她想跑,却也总是跑不掉,或是被她拽回去,或是被她那些藤蔓给绑回去。 最后就只能哭了。 哭又哭得失魂,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要唐今凑近了听,才能听出那一句句颤着的语句,约莫,大概,是在向她求饶的。 这样昏天黑地似水如鱼的日子,直到相宜接到相宁给他打来的电话时,才终于结束。 彼时相宜刚刚得到一点喘息的时间,如同小狗般窝在她的怀里昏昏欲睡。 忽而听见熟悉的手机铃声,他也没有多想,接过她递来的手机就接了起来。 下一刻唐今就看见他唰的一下仿佛装上了弹簧般,猛地从床上跪坐了起来,连说话声音都结巴了。 “妈?我?我没事啊……我……我这几天在爬山呢,山上信号不好,忘记看消息了……” “喉咙?” “哦,山上有点冷,我冻感冒了……没撒谎……没结巴……山上冷,我懂的,在打哆嗦呢……” 唐今偏头笑了一声。 相宜幽幽瞪了她一眼,又心虚地捂住听筒,“我没事,您放心吧……嗯,过几天我就回去了,到时候再给你打电话……” 又说了一会,挂断电话,相宜才终于松了口气。 看她一眼,瞧见她眼底那一点零星的趣味,便伸手想要掐她。 不过这手才刚伸过去,他唔的一声按住了自己的腰,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本来这几天就被她折腾得腰快断了,刚刚猛地坐起那一下,直接把他腰给闪着了。 唐今按下笑意,把他抱过来给他揉腰,“你没回家?” 他跑出去旅游的事她多少是清楚的,不过她真没想到,他回来竟是连相宁都没见,就直接过来找她了。 相宜轻轻嗯了一声,腰间的酸痛在她掌心下逐渐缓解。 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脸,他又突然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这么慌里慌张急急忙忙跑回来的了。 狐狸眼睛轻眯。 盯着她看了一会,他弯唇又笑,说话还轻声细语的,特别温柔,“之前我不记得你的那段日子,你一个人过得好吗?” “还好。” 相宜唇角又往上了一点。 眼里那些还未散去的水色,把他眼底的情绪遮得严严实实的,“还好就好。” 唐今隐约察觉出他这句话的语气有些不对,低头看他,相宜却没让她看,拿开她还落在他腰上的手,转过身去就要睡觉。 唐今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又去把他抱过来,不等他挣扎,便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爱你。” 那本来都气白了的耳朵一下便红了。 从唐今的角度能看见他的睫毛在轻轻颤抖,好半晌,他回过眸子来,像是恼又像是怨地瞪了她一眼。 怪好看的。 当然。 好看归好看,他不高兴了,这一点唐今还是能看出来的。 只是她也不知道他这是在不开心些什么,眉头拧了拧,又把那三个字跟他说了一遍。 相宜扭过头去不理她。 但过了会,他又捡起掉在旁边的手机,开始在屏幕上敲敲打打。 他没避着她,唐今能清楚看到他在屏幕上打了些什么字。 相宜:诺拉同学,可以把你前几天不小心发错的那张照片再发一次吗? 迟疑了一会,诺拉那边回了个问号。 相宜:我要找她算账 诺拉秒发图。 相宜可不想再看一遍,直接就把手机往身后递。 唐今看着屏幕上那张不知何时被人拍到的照片,想了一下,又去抱他,“我只喝了一口,就没让他喂了。” “……你还真喝了。”相宜还想着她或许没接对方喂的那一口酒呢。她这么一说,他心里更堵了,堵得酸酸涩涩的,像是被火烧一样不舒服。 唐今把他转过来,“那天我很想你,他刚好跟你有点像。” 相宜等了一会没等见她的后话,“……这是解释?” “嗯。” 这种解释他该高兴吗? 相宜伸手重重在她脸上掐了一下,看到她脸颊上多出两片红,忍不住又笑了,“有多想我?” 唐今抿唇,许久,还是在他凶巴巴的眼神里勉强说了一句:“很想。” 她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想法,但她确实已经在做了。 那便算她过关吧。 相宜柔软了眼神,“以后不准再接别人的酒。” “嗯。” “……真的很想我吗?” “嗯。” “那……他很像我吗?” “嗯?” “那个喂你喝酒的。” 唐今回忆了一下,“记不清了。” 相宜又笑了,翻身抱住她,“不是说很像我吗?” “也没有多像。”唐今看着他,嘴里又不自觉补了一句,“只是很想你。” 所以看见有那么一点点相似的人,就把对方跟他联系起来了。 相宜趴在她怀里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抬头望她,“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不开心了吗?” “嗯。” 相宜捏住她的鼻子,“不要再嗯了,嗯嗯怪。” “……知道了。”唐今拿下他的手。 “知道什么了?” “你吃醋了。” 相宜挑眉,“你还知道‘吃醋’呢?” “……我不是傻子。” 相宜坐起身,注视着她的眼睛,“那你和我以后都要记住,如果吃醋不高兴了,要直接跟对方说……不准一个人生气,也不准把气撒到对方的身上……好吗?” 唐今静静听完,“第十节课?” “嗯。” 唐今应了声“好”。 相宜扬起唇角,抱住了她,“我爱你……” 片刻的停顿后,他继续说了下去,嗓音多了一分涩哑,“我会一直爱着你。” 唐今眼睫颤了颤,良久,她抱住他,紧紧抱住他。 “明天我让人把那只狗带走。” 相宜:? “我不喜欢你总是去摸它脑袋。”还宝宝、宝宝的叫个不停。她不爽那只狗都已经有好几天了。 相宜:??? 相宜:“等、等等……” 第61章 老师,你也不想大家知道61 # 六十一 经过一番协商,相宜最后还是成功留下了那只小白狗,并且获得了两天回去看望相宁的时间。 唐今送他到小区楼下,相宜看着她的冷脸轻声笑了笑,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我已经跟学院说了复职的事了,过两天就恢复上课……你来上我的课吗?” 唐今偏开头,好一会,才冷淡嗯了一声。 相宜在她脸上揪了一下,“晚上我给你发消息,记得要看。” “嗯。” 又变成嗯嗯怪了。相宜就当她是在害羞了,伸手抱了她一下,又在她耳边亲了一口,才拖着行李箱依依不舍地上楼。 唐今站在楼下等了一会,楼上某扇窗户忽而打开,相宜从里探出脑袋跟她挥了挥手,一双眼睛弯弯的,映着今天的日光,特别漂亮。 唐今又看了他一会,转身准备坐进车里。 不过她一转身,就跟不远处某个背着画板的女人对上了视线。 虽然没有切实地跟对方碰过面,但这张脸,唐今还是认得的。 唐今沉默半晌,回头看了眼楼上。 相宜还靠在窗台边看她呢,见她又看过来,还傻呵呵地又跟她挥手。 他那个视角有树挡着,刚好看不见不远处的女人。 唐今没说话,跟那位眨着眼睛好奇看着这一幕的女人点了点头,便坐进车里离开了。 晚上。 唐今收到了相宜的消息。 相宜:!!! 相宜:你今天在楼下撞见我妈了? 唐今:嗯 相宜:/哭 相宜:你怎么不告诉我…… 唐今:怎么了 相宁应该不是那种会管着儿子跟谁谈恋爱的人,楼下撞见相宁的时候,她看着惊讶,但也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话是这么说。 但是。 相宜:我妈说我诱拐学生谈恋爱是不道德的…… 唐今:…… 唐今:她怎么知道我是学生 唐今今天可没有穿学院制服。 这次轮到相宜沉默了。 好一会,才给唐今又发来两条消息。 相宜:她说你长得太嫩了,一看就比我小……坐的车还那么贵,还有司机,一定是有钱人 相宜能接触到的年纪比他小又那么有钱的人,最大概率就是艾瑟伦学院里的学生了。 妈妈看人还挺准的。 唐今撑着脸颊看着屏幕上相宜发来的委屈表情包,想着他被相宁用奇怪的眼神看待时,那种窘迫又百口莫辩的样子,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唐今还是给他发了两条消息。 唐今:我没选过你的课,算不上你的学生 唐今:而且我是学校董事,应该算你的领导 相宜:? 相宜:你什么时候变董事了? 唐今:再过两分钟 相宜:…… 相宜发了一个“恨你们有钱人”的表情包过来。 唐今皱眉:恨我? 相宜:恨你一秒钟 相宜:现在又爱你了 唐今勾了勾唇。 也不知道相宜最后到底是怎么跟相宁解释的,反正过了两天他还是又开开心心地回学校来上课了。 唐今也把日常的办公地点彻底改到了艾瑟伦学院,相宜的宿舍里。 他的宿舍虽然小了些——对于唐今以往住的那些庄园别墅来说,但住两人外加一只小博美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间卧室留给两个人睡,另一个房间正好可以留给唐今办公。 相宜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同居生活,每天过得不亦乐乎……就是唐今偶尔送他回去看相宁,都要面对相宁那种调侃的眼神。 又是一个让人忍不住赖床的周末,相宜一觉睡到大中午,在床上摩挲了一会,没摸到人,迷糊抬起头。 好一会他又起床去找人,居然没在屋子里找见唐今。 相宜又缩回了床上,裹着被子给唐今发消息。 相宜:在工作吗 相宜:什么时候回来,晚上想吃什么? 唐今那边一直到晚上也没有回复。 相宜从一开始的想念到后面开始逐渐变得焦躁起来。 他给唐今身边那位秘书发了消息,询问唐今的去向。 秘书倒是回得很快:董事长在医院。 医院? 相宜:她受伤了?还是病了? 秘书:是固定的诊疗检查,您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吗? 相宜盯着秘书发来的那条消息,心里却总觉得有几分不安。 一直等到凌晨,他才终于听到开门的声音。 唐今刚打开门,人就凑到了眼前来,“你去医院了?” 唐今顿了顿,“嗯。” “去医院做什么?我给你留了晚饭,要吃吗?” “嗯,吃。” 相宜给她把一直炖着的汤端出来,又去热了一下其他的饭菜出来和她一起吃,见她垂眼吃着饭一副没打算说的样子,他干脆又问:“你去医院做什么?” 唐今抬眸看了他一眼,眸色很淡,“一定要知道吗?” 相宜抿唇,“不可以告诉我吗?” 见她不说话,相宜又问:“是不想告诉我,还是不能告诉我?” “……”唐今喝了口汤。 熬炖了许久的汤带着一股莫名的甜意,不知道他往里加了些什么,饭菜的香味不断往鼻子里钻,又不断往心口的位置挤。 和他生活得越久,唐今就越来越没办法拒绝他。 她放下碗,语气低沉,“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让你知道。” 她就会说这些气人的话。相宜真恨今天没做土豆丝炒姜丝,但看着她的脸,相宜心口又软了,“那我就是想知道的话,你可以告诉我吗?” 他本能感觉到秘书说的那个诊疗检查,并不是体检一样的东西。 唐今看了他一眼,“……脑组织细胞编码技术,最开始是为了治疗人格缺陷的,你知道吗?” 相宜点头。 这话没那么好说出口……可是对着他,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开口。 唐今看着汤碗里漂浮的油沫,“我是为了,治疗我的缺陷,才设立这个项目的。但最后研究并没有成功。” 相宜愣了愣。 她其实算不上一个正常人,那些暴力、反社会的倾向根本说不清是从基因里带来的,还是因为过去经历而深刻印入了脑海里的东西。 如果放着她一直不管,她渐渐就会开始无法自控,无法抑制那些想要伤害他人的行为。 就像幼年时,伸手将他从阁楼上推下一样。 扭曲的念头时时刻刻在她的大脑里蜿蜒。 她不喜欢那些无法让她自控的因素,想要改变这一切,所以建立了庞蒂医院那个特殊研究院,开展了脑组织细胞编码这项研究。 但人类的大脑结构太过复杂了,研究最后走偏了方向。 没有根治的办法,她就只能通过定期的心理诊疗、药物注射,来让自己在一段时间内保持足够理性的思考。 只是注射的那些药物,多少会让她有些昏沉,像是将所有的暴力冲动和思维能力都一起抑制了一样。 相宜听着,也想起了很久之前,他还在蓄意接近她的那个时候。 她曾经突然消失过一段时间,说是去了医院,再回来后她整个人的情绪都明显淡了很多。 还有她刚刚想起他是谁,开始对他那样的时候,也有一次…… 相宜看着她,鼻尖莫名就酸了,他挪着椅子挤到她旁边,“那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以后我陪你一起去治疗好不好?” “……不怕吗?”她是个货真价实从生理上无法自控的疯子。 “你看我像怕吗?”相宜反问她。 他再挤近点都快坐到她的椅子上来了,确实不像怕的样子。 唐今注视他良久,最后哑声应了句“好”。 相宜弯眸,轻轻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又问她,“今天的菜都喜欢吃吗?” “……嗯。” “明天想吃什么?早上,中午,晚上?都可以提前预订一下,我给你做。” “嗯……”这就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相宜干脆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买菜?看到想吃的我们就买。” “……好。” 相宜笑她,“你知道平民菜市场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唐今很诚实地回答。 “那你明天肯定会惊讶的,不行,你明天一定得牵紧我,别走丢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是吗?可你今年才……我好像有点老了?” “……?” “不说话,真嫌我老了吗?唔……不说话不准唔……” “……” 窗外繁星点点,黑夜无边,凑在一起的有情人坐在暖黄的灯光里,紧挨着,笑着亲吻着,说些漫无目的东偏西跑的话。 趴在狗窝里的白色小狗偶尔打上一两声的呼噜声,又在主人们的笑闹声里翻过身,露出圆滚滚胖乎乎的肚皮,继续品尝梦中的大餐。 这便是最简单的幸福了。 第62章 番外·日常(一) # 番外·日常(一) 又是一个平常的周末,相宜今天不用上班,便在床上多赖了一会。 昨晚某人把他折腾得够呛,现在两条腿还跟面条一样软着使不上劲。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眯开眼睛,找到那道靠在床头看资料的身影,凑过去往她怀里拱。 拱了会,又左翻翻右翻翻,边伸懒腰边蹭了会,终于心满意足打算起床了,可相宜才从她怀里退出,就被拽住手腕一把拉了回去。 “唔……大早上呢……” 小小的埋怨很快被吞没,相宜又挨了一通收拾,窝在床上直到大中午才终于起床。 唐今出门了,餐厅里摆满了一桌子的饭菜,是厨师们做好后直接送过来的。 除了相宜平时爱吃的那几样菜,还加了一罐补身体的药膳汤。 相宜看着那锅汤是好气又好笑。 在手机上给唐今发了个怒火中烧的小黄豆过去。 唐今回他一个句号。 相宜又愤怒地发了一排小黄豆刷屏。 唐今回了他一个抱抱。 相宜:“……” 他丢下手机,不理她了。盯着餐桌上那罐补身体的汤又看了好一会,最终,他还是扶着自己的腰坐了下来,老老实实把汤给喝了。 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自己的腰过不去…… 下午,相宜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问了唐今,得知她今天会回来得比较晚后,就回相宁那边和相宁一起吃了晚饭,又陪相宁出去跳了会广场舞。 跳完广场舞相宜又回了学院,刚好省了热身的时间,直接开始锻炼肌肉了。 锻炼完,相宜照了照镜子,还算满意,去衣柜里翻出新买的小衣服,穿上,给唐今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唐今隔了许久才回消息。 是一串省略号跟一个问号。 相宜笑了声,哼着歌去洗澡了。 她还没回来,相宜留了灯回卧室先睡。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被亲醒,还察觉到不知何时爬到身上来的那些藤蔓。 “你够了……”相宜推她。 “你先的。”唐今按住他的手腕。 相宜还试图反抗,无果,最后又被狠狠收拾了一通。 闭眼睁眼,新的一天,熟悉的腰酸。 相宜从床上坐起,头发乱糟糟的炸毛了好几根,脸颊微红,眼尾微肿,唇瓣更是破了皮。 幽幽转头盯着身侧正在给谁发消息的唐今,恨恨伸手推她。 唐今看了他一眼,没懂他的意思,又被推了一下后,她放下手机去抱他。 但这次相宜拒绝了她的抱,还十分严肃地跟她说:“唐今同学,我必须得跟你聊聊关于‘节制’的问题了。” 说着他伸手去揪她脸上的肉,语气变得幽怨起来,“再这样下去,老师的腰就真的要被你折腾断了……” 唐今还是把他抱了过来,替他按腰。 看他舒服得眼眸轻眯,鼻间轻哼的模样,唐今在他腰上又轻轻掐了一把,“是我要你给我发那种照片的吗?老师。” 她二十出头,正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时候,坏老师还发那种照片勾引她……这能怪她吗? 相宜:“……” 相宜:“以往没给你发照片,你也没少……” 唐今脸皮很厚,说得很自然:“是没发照片,直接在我面前勾引我。” 相宜:“……” 相宜恼了,直接一把把她扑倒在了床上,“总之,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不做了!” 唐今淡淡挑眉:“你确定?” “……”相宜还真有些怵她这副样子,但感受着身上的酸胀不适,他又坚定了眼神,“我确定!” 唐今点头:“那好吧。” “……”这回轮到相宜惊讶了,“你同意了?” “嗯。” “……真的?” 唐今眯眸,竟是勾勾唇角对他笑了,“真的。” 相宜后背顿时爬起一片凉意。总觉得她在憋着什么坏。 但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她也点头同意了…… 相宜还是按下了心里的那点不安,开始了他的一月禁欲生活。 第63章 番外·日常(二) # 番外·日常(二) 清心寡欲生活开始的前三天,相宜那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浑身都有劲了,还拉着唐今出去来了场普通情侣间的约会。 “不吃吗?这个真的很好吃哦。” 电影院里,相宜悄悄靠向唐今,将手里的爆米花递给她。 刚出炉不久的爆米花带着焦糖的浓郁香味,唐今偏眸看了一眼,还是拿起一颗尝了尝。 “好吃吗?”相宜又小声问她。 “嗯。” 相宜笑了笑,又将爆米花往她那边塞了点。 荧幕上放的是一部相宜很喜欢的老片子,最近刚好重映,得知唐今还没看过后就赶紧拉着她来看了。 从电影院出来,相宜虽然没号啕大哭,但鼻子也已经是酸红了,瞥一眼身边的唐今,看她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泄气,“你不喜欢看吗?” 唐今:“……挺喜欢的。” 她就是不懂为什么一个萌宠动画片能把他看哭了。 相宜只好跟她讲解,“主角小狗的主人其实是得了白血病,住到医院去了,所以小狗才一直见不到主人。” “虽然小狗最后在其他动物的帮助下找到了主人,可病床上的主人已经病得很重了,只是看见小狗才高兴笑起来的……” “片尾最后的彩蛋,小狗叼着花跑向一个发光的土坡,其实就是跑向主人的墓地了。” 唐今看他说着说着又要掉眼泪了,眉心拧了拧,“我会让研究室开一个延长宠物寿命的项目。” 相宜:? “我会让家里那只狗活很久的。” 相宜总算明白她这突然转换的话题是什么意思了,看着她那双依旧没有太多情绪的眼眸,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把就抱了过去,“我爱你,唐今同学。” 语调很是甜腻。 唐今回抱住他,好一会在他偏头直勾勾注视着她的眼神里,也说了一遍“我爱你”。 相宜笑得更高兴了,见周围没有太多人瞧着他们,便迅速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亲得太快,唐今没防住。 但看着亲完后高兴的相宜,她也还是没有说什么了。 不过。 晚上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或许是今天过得实在太高兴了,相宜把他之前说的要清心寡欲的那个事忘得一干二净,洗完澡爬上床,相宜就开始了。 唐今还有点事没处理完,正在跟人发消息,被子里就钻进一团东西。 柔软蓬松的发丝先是在她腰上蹭了蹭,而后他慢慢蹭上来,钻出被子,整个人就都坐到了她的怀里。 他身上还拽着被子,身体是笼罩在被子的阴影里的,可房间里开着灯,唐今哪里能看不清他身上穿的那小衣服。 相宜见她视线停在了自己身上,唇弯起,“是你说喜欢的那件。” 唐今:“……” 她不说话,相宜干脆抱上来,就要亲她。 被子从他身上滑落,露出裹在身躯上的半透明白纱。 经过这段时间的健身,他早把身材又练回去了。 这会胸膛饱满,窄腰劲瘦,肩背线条流畅而有力。 从后脊往下,那忽而丰腴起来的地方,更是透出一种待人采摘的熟透蜜桃般的性感。 这样的身体被裹在一层欲透不透的薄薄白纱下。 肌肤被衬得恍若牛奶一般,欲望与纯洁交织。 他搂上来,狐眼轻弯,眸色似水,轻轻的话语连同流连的热意一同吐在唐今耳畔。 “亲亲你的小狗吧,主人……” …… 她这个年纪,怎么禁得住这种诱惑的。 唐今合上了电脑。 相宜笑得更开心了,就要亲她唇角。 然而下一秒,漆黑的藤蔓卷过,直接绑住了他的双手双脚。 唐今将被子往他身上一裹,麻利地把他裹成个春卷,就把他塞到了旁边去。 相宜:“……?” 他懵懵地看向唐今。 唐今已经重新端起了电脑,那张清贵俊美的脸庞在电脑屏幕照出来的淡淡蓝光下,透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注意节制。哥哥。” 相宜:“……” 回旋镖扎在了自己身上。 相宜本就带着淡淡红晕的脸颊一下更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窘的。 他费力折腾了几下,整个人跟只蚕宝宝一样在床上拱来拱去,拱了好半晌,眼瞧着被子终于松开了,又是两根藤蔓卷上来,把他连同被子一起捆得结结实实。 “……唐今!”他恼了。 唐今慢慢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将电脑放到一旁,“你说的,一个月,哥哥。” 现在还有整整二十七天呢。 相宜气得瞪她,但唐今咔一声把灯关了,他连瞪都瞪不了她了。 偏偏她躺下后还把他当成抱枕一样,连被子一起抱住他。 相宜用脑袋撞了她一下,气哼哼地在她怀里翻身,拿后脑勺冲着她了。 过了会,他又闷声:“你不盖被子了?” 都把被子用来裹他……明天要是冻感冒了可别又怪他。相宜幽幽想着。 唐今笑了声,从衣柜里扯了张毯子盖着,抱着怀里的怨念春卷安心入睡。 第64章 番外·日常(三) # 番外·日常(三) 怨念春卷第二天进化成了怨念大馒头。 从唐今睁眼起床开始,那裹在被子里的一团就一直阴恻恻地盯着她。 唐今没管,去洗漱了一下换了衣服就出门了,她今天正好有几个会议要开,晚上还有一节课要上。 虽然大多数课她都可以免听,但有一些特殊的课她还是需要去一趟的。总不能真的一节课都不上。 出了门,手机上又连续跳出好几条消息,都是相宜发来的,在表情包里已经快把她切成沫子了。 唐今没管,划掉消息开始自己的一天。 会议。会议。会议。吃午饭。打开家里监控看看相宜在干嘛。继续会议。线上会议。结束会议去打高尔夫。没兴趣打。坐下休息。等周围想献殷勤的上来献殷勤。喝果汁。好喝。挑一个顺眼的吃晚饭谈合作。回学校。上课。上完课了。回家。 真是充实又无聊的一天啊。 唐今推开门,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沙发上某人的脑袋,也跟猫头鹰一样默默转了过来,眼冒寒光盯着她。 唐今无视了他眼里的怨念,洗漱睡觉。 在床上躺了一会,另一边的位置凹了下去,同时,摆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嗡的一声。 只有重要人的消息手机才会提示,唐今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就是身侧背对她躺着的某人刚发来的。 还是一张照片。 似乎是某人刚洗完澡时拍的,轻咬着衣服下摆。 修剪得干净漂亮的指甲,刮过透出烟粉色的肌肤,留下一道红痕。 唐今:“……” 再看一眼身侧躺着的人,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熟睡。 唐今放下手机,拉了灯。 “……” 片刻后,她感受到了身侧骤然射过来的灼灼目光,几乎快把她的脸烧出洞来。 相宜不甘心地在她腰上推了一下。 唐今睡得像是死了。 相宜牙都咬紧了,盯了她好一会,气恼地转过身去,继续背着她睡了。 不过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相宜算是彻底被她激起了好胜心。 那些少儿不宜的照片自不必多说,唐今时不时就能收到一张。 不愧是做过擦边博主的,他真擦起来……唐今不语,只是一味地保存照片。 而在家里他就更过分了,几乎是火力全开,只要唐今待在家里,看见就是或笑或怨,叫人心软也叫人可怜的大美人一枚。 配着各种或假正经或完全不正经的服饰。将他身形肌肉勾勒得愈发修长又饱满,十足诱人。 就连唐今吃饭的时候,他的手啊脚啊的,也总是时不时地就过来蹭一下。 轻轻一下不像是故意的,只像是诚心设计过的。 唐今能怎么办呢。 只能跟个木头一样麻木地看,麻木地听,麻木地受着。 最后就连家里那只没心没肺,只知道甩舌头到处乱跑的小博美,看见相宜都开始露出麻木的眼神了。 ——相宜当然没有勾引它了,只是唐今不在家里的时候,他显然是对着小白狗说了许多弃夫般的幽怨话语,直接给小白狗听麻木了。 一个月的期限不知不觉就只剩下最后五天了。 这天回家,难得的,唐今没有立马看见相宜,厨房也没见到人。 她想了想,去卧室。 然而刚拧开卧室门,就听见门内传出了几声低低的。 轻哼。 青年的声音像是蒙在湿热的被子里。 呼吸沉闷又有些艰难。 尾音上翘颤抖。 几乎立刻就能让人想象到,那种随着话语一同从唇瓣间吐出的热气。 足够熏得面颊发红。 …… 门里藏了一只大怪兽。 一只会吃人的大怪兽。 唐今抬眸看着天花板,放空了会儿,想了会,最后还是没抵抗住大怪兽的吸引,开门走了进去。 她的脚步声很轻,也不知道床上的青年究竟有没有听见。 只是耳边的那道声音,好像愈发会蛊惑人了。 如同大海上引导水手走向死亡的海妖,歌声美妙慵懒。心知自己的猎物会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唐今终于看见一切。 青年侧躺在床上。 半边身子藏在深色的被子下。 他嘴里咬着一截什么,手落在身后,眼睫紧闭轻颤。 本是愉悦的。 但又好像有些不得要领。 眉心渐渐皱了起来。 于是迷蒙睁开一双眼,混沌视线在空气中转过,最后找到了她。 咬着的衣料慢慢从唇间放走,狐眼勾起轻弯,“快过来帮帮老师,唐同学……” …… 唐今差点就被大怪兽给吃了。 幸好她意志坚定,对不良诱惑坚决地说了“不”。(此处值得所有人学习) 退出卧室,唐今让佣人送了套枕头被子来,今天晚上直接在书房睡了。 以防万一她还把书房门给锁了。 气得相宜差点找螺丝刀把书房门锁卸掉。 最后还是没卸成,但他也肯定是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幽怨地瞪着唐今,更像是被人抛弃的小怨夫一枚了。 或许是被彻底打击得泄了气,接下来的两天相宜也没再折腾了,饭桌上也不蹭她了,晚上也是蒙着被子倒头就睡,小照片也再没给唐今发过。 最后一天晚上。 先洗完澡的相宜躺在床上,看着身侧刚吹完头发的唐今,眼圈忽而红了一点。 “你是不是……对我的身体,没有兴趣了……” 唐今顿了顿,偏头看他,他也没再说别的,只是那样看着她,眼里流动的水色是不自信与惴惴不安。 他都那样了她居然还不为所动,不得不让他怀疑自己的魅力,怀疑…… 她是不是已经腻味了他的身体。 相宜眼尾又红了许多,也不愿再与她对视,将被子拉到头顶挡住了她的视线。 唐今放下吹风机,过去扯他的被子,一两下还没扯开,等终于扯开的时候,他睫毛已经被泪水打湿了,鼻尖红红的。 “当我没问,我就是……”相宜说了两句,又说不下去了,别开眸子不愿再看她。 唐今帮他擦了擦泪,见他眼尾泪水流得更凶了,低叹了一声,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湿哒哒的睫毛微微抬起,他又愿意看她了。 唐今温柔抚过他脸上的泪水,低声道:“装可怜也是没用的,哥哥。” 相宜:“……” 相宜大破防,一把拉起被子蒙住脑袋彻底不理她了。 “骗子。”唐今把他被子扯下来,在他气哼哼的脸上掐了一下。 相宜又气又挫败,“你就真的……完全没感觉吗?” 他都那样了…… 唐今只十分没有感情地冲他微笑了一下,伸手关灯。 第65章 番外·日常(四) # 番外·日常(四) 相宜是被撞醒的。 “唔……” 他刚想要动弹,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上好像戴着什么东西。 像是护腕一样的,但又把他的两只手牢牢扣在一起。 睁开眼,也看不见周围,眼睛上也被戴上了眼罩。 “醒了?”低低的声音从耳后传来,相宜还没睡醒,但已经弄清楚了自己现在的情况。 她竟然在他还睡着的时候…… 热潮从耳尖一路蔓延至颈后,席卷全身。 羞耻。 还有那种心脏空窒许久后,终于等到蜜糖的兴奋与满足。 种种情绪如同细小的冰点,一寸寸迅猛而存在感极强地爬过肌肤,让全身都为之战栗。 相宜想要推一推她。 总得责骂她两句,昨天晚上装得那么冷漠,今天却在他还没醒的时候就…… 可人被反压在床上,他想推也推不了。 想要骂她,带着热意的吻就落在耳边。 她拿过来一个东西,不轻不重压在他的唇上,哄他:“张嘴。” 相宜忍不住要踹她了。 可腰抬不起来,就是想踹人,也只能在空气里无力地扑腾两下,跟划水玩似的,半点没用不说,还会立马遭到她的报复。 很重很重的报复。 相宜猛然低下了脑袋,手指紧绷发抖。 “乖,张嘴。”她又低低在耳边哄了一句。 “混蛋唔……” 就趁着他张嘴骂人的这点间隙。 她直接给他安上了。 再想要骂人,也就只能像小狗一样呜呜呜地叫了。 唐今准备了很多东西。 足够他这两天好好当她的小狗,再没空去想其他的事情了。 其实,原本她打算一个月的期限结束后,也要再晾他几天,真把他逼急了,再好好收拾他的。 奈何他这段时间做得实在太过分了。 唐今要忍也还能接着忍。 但她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继续忍着呢? 像这种没有良心的坏老师就该早早被她吸干血液,从皮到骨一寸不剩地全部吃掉。 …… 相宜知道她这一次会下狠手。 但没想到她能下这么狠的手。 他几次哭得都快断气了,身体瘫软又还得撑着爬起来。 脑子就跟一团和了水的烂泥一样,想不清楚任何事情。 只知道哭求。 只知道享受。 只知道听见她的命令就乖乖地往她脚边跑。 被她抚摸脑袋的时候,就是最幸福也最满足的时候。 心脏像是冒出了一片又一片的鸡皮疙瘩,在高兴里一次又一次更激昂地颤抖。 预计的两天时间最后又硬生生被延长了一天。 要不是看他整个人的状况已经有点疯魔了,继续下去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唐今还想着再玩一玩。 …… 得知要结束的时候,他又高兴又不高兴的。 躺进了浴缸里,也还黏在唐今的身上不肯离开。 唐今拿着花洒,慢慢给他冲洗头发,看他不喜欢地闭上眼睛又往她怀里蹭,心情颇为不错地挑了挑眉。 放下花洒,她掰过相宜的脸,“现在,是谁更贪心?” 相宜咬住她的手指,轻轻瞪了她一眼,好半晌,才含含糊糊地承认,“是我,总想着勾引你……” 他确实是一个放荡堕落的坏老师。 但是。 相宜也要为自己申辩一下。 他搂上唐今的脖子,眸色温柔又溺着潋滟水光,“把我变成这样的人,就是你呢,唐今同学……” 喜欢痛苦,喜欢欢愉,喜欢她赋予的一切。 把他变成这样的,不正是她吗? 唐今缓缓抚过他腰侧的肌肤,将他轻搂到怀里,“看来,我必须要负起责任了?” 相宜弯唇,“一辈子都休想赖账。” 唐今叹了一声,“好。” 一辈子。 浴室的淋漓水声中,又多出了青年愉悦餍懒的笑。 ……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虽然唐今让实验室给那只小博美打了能延缓衰老的药,但小博美还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走了。 相宜很伤心,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走出来。 但到相宁走的时候,相宜就有些走不出来了。 坐在相宁病床前,他握着相宁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 最后他对相宁说。 妈,下辈子你要过得好好的,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不要碰见那个男人一样的人,也不要再生我了。 傻孩子。 相宁最后一次摸过了他的头。 …… 下辈子。 唐今依稀记得有很多人曾问过自己关于下辈子的事。 下辈子你还会找我吗? 下辈子你还会爱我吗? 下辈子我们还能相遇吗? 类似的问题有好多好多。 但她好像还没有这样问过别人。 坐在相宜的病床前,看着他昏昏欲睡的模样,唐今牵起他的手,问他:“如果有下辈子,你还要遇见我吗?” 这是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她很好奇。 相宜慢慢睁开眼,注视着她,良久,他缓缓说:“如果有下辈子……我应该……更早一点,遇见你……” 唐今擦过他眼尾滑出的泪,“不觉得我很坏吗?” 她曾经对他那样坏,把他逼入绝境,逼得疯狂。 相宜弯唇,有些吃力地笑了起来,泪水涌出更凶:“所以才说……要早一点嘛……” “可是如果没有我,你或许会过得更好。” 下辈子,他不用再背负失手伤害了母亲的罪孽,也不用再为沉重的医药费发愁……即便这样,也还要再遇见她吗? 相宜气得抬起了手来打她,“混蛋……” 唐今接住他的手,还想要再问他为什么,耳边却响起了刺耳的警鸣。 监护仪上,心电图变为一条直线。 唐今静静看着他的那双眼睛。 那双残留着泪水,却没有愤怒,没有气恼,只是被泪水朦胧,显得那样温柔的一双眼睛。 像是在问她为什么还不懂得他的心。 爱。 就是如此盲目……又温柔的东西。 唐今擦过他眼尾的泪水,替他合上了眼。 带着青年头像的教师证件,挂在手缝的丑陋布娃娃上,落入神识空间。 第1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1 # 一 正月十一,才过了春节没多久,各地赶着来参加春闱的学子们就陆陆续续入京了。 枝头上的霜雪还未融化,却已有小雀从巢中飞出,叽叽喳喳地在屋檐上留下一排脚印。 唐今正在屋中抄书,忽地听见几声砰砰砰的敲门声,起身过去开门,门外书生打扮的女子朝她露出个笑来,“唐今贤妹,今日总有空和姐姐去参加诗会了吧?” 两人是来京的路上遇见的,同为本届举子,又性情相投,便结伴一同入京了,到了京城以后,两人也租了同一家客栈,住了个对门。 对方已经连续好几天来叫她去参加诗会了,若再拒绝也不太好。 何况唐今确实有好些天没出门了,一直闷在屋子里,身上的骨头都好像被闷气堵住了一般。 这么想着, 唐今便点了点头,“那今日便劳烦楚姐照应了。” “说什么照应,快去加几件衣服吧,外头天还冷着呢,贤妹你身子又弱,可千万别在春闱之前冻出病了。” 唐今点头,又去加了几件衣物。 等唐今换好衣服跟着楚鸿出门时,街道上来往的人已经有很多了。 走过客栈前的街道,楚鸿把唐今拉到了一家包子铺前,张口就跟店里老板要了两个大肉包子。 “贤妹你这来了京城以后啊,就天天闷在客栈里足不出户的,都不知错过了这京城里的多少好物。” “就比如这家店的包子,要说我楚某这辈子吃过的包子也不算少了,但这家店的包子啊,那决计是楚某尝过的最美味的,前几日头回尝到的时候,我一口气吃了足足六个,把后一日的份都给吃了……贤妹你也快尝尝。” 实在抵不过她的热情,唐今拿着那包子到嘴边咬了一口。 “如何?”楚鸿期待地看她。 唐今慢慢咽下一口,肯定道:“确实美味。” 楚鸿却失望了,“可我瞧贤妹这表情,并没有多惊讶的样子……莫非贤妹还尝过更好的?” 街道上吹过冷风,唐今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楚鸿见状,连忙换了个位置,帮她挡住风。 唐今弯起苍白的唇,朝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解释道:“这包子确实美味,只是家中夫郎做的,更合唐某口味些。” 楚鸿:“……” 远处跑过的某只大黄狗不知瞧见了什么,汪汪地叫了两声。 楚鸿没好气地撞了她一下,“天天说你家郎子这好那好的,原来手艺还如此好,待到春闱结束啊,我定是要跟着你回家,去尝尝你郎子的手艺的。” 唐今嘴角的笑容微滞,片刻,她垂下眸子淡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楚鸿又给自己买了两个包子,带着她往诗会的地点走。 “今日这诗会乃是陛下的长兄,安平帝卿所办,说是在梅园门口出了几副对联,只要能对上三幅便可入园参会……” 楚鸿压低声音道:“安平帝卿受陛下信重,说不准今日陛下也会来呢。” “陛下?”唐今可有些不太相信。 “说不准嘛,万一呢?”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梅园门口了,前面挤着不少书生打扮的人,看样子都是想对上对子然后入园参会的。 楚鸿左右看了看,寻了个空隙拉着她往前面挤。 怕她兴致不高,嘴上还在劝她,“便是陛下没来,在这诗会上扬扬名声也没什么不好嘛。贤妹你不是还缺着银两吗?若是能在这诗会上出名,自会有人来资助贤妹的。” 一通左挤右挤,两人顺利挤到了前头。 楚鸿长出了口气,拉着她去看那些对联,“便是不想受人资助,在这诗会上扬了名,你卖卖字画,也好过你日日抄书啊。” “这天寒地冻的,若是抄坏了手指,岂非要影响春闱了?” 楚鸿说的话句句在理,都是真心实意为她考虑的,唐今也实不好辜负她这番好意了,抬头看了下门口贴着的几副对联,很快去旁边对下了三副下联。 门口坐着的老书生看了看她递来的纸张,颇为满意地点头,让人放她进去了。 楚鸿紧随其后,也跟着一起入了园子。 一入园,鼻尖便闻到了幽幽梅香,唐今先回身朝楚鸿拱手道了声谢:“多谢楚姐如此为我考量。” 楚鸿把她的手推回去,“贤妹你才华惊世,迟早是要扬名的,好了,别在这吹风了,快入席吧。我倒要看看陛下今日到底来了没有……” 唐今笑了笑,随她一起入席。 两人来得已经算早了,但位置还是排在了偏后的地方。 楚鸿探头探脑地往前看,最后失望地回来跟唐今说:“没瞧见陛下。” 唐今安慰她:“或是穿了常服。” 反正她们这些学子也没见过陛下本人,对方没穿龙袍,她们大概率就认不出来了。 楚鸿勉强接受了这个安慰,又很快打起精神。 陛下没来,但安平帝卿在啊,听说前头还有几个大儒大官也在呢,能在这些人面前露个脸,那今日也不算白来了。 诗会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点事。 楚鸿才华不错,很快就凭借两首咏梅诗顺利在那些大人物面前刷上了脸,两人的座席周围也逐渐有人围过来和楚鸿结交了。 唐今坐在席子上等了会儿,等又有几人出来陆续盖过了楚鸿的风头,这才去做了首诗。 一时风头无两。 楚鸿也欣慰地朝她投来了目光。 唐今和那些大人物们一一见过礼,风吹过时,又没忍住低咳了两声。 上座的安平帝卿见了,挥手,让僮仆取来了一件狐裘斗篷,赐给了她。 拜谢过帝卿,唐今回到了座位上,前来结交的学子们直接把楚鸿的位置都挤没了。 唐今一下咳得更厉害了,眼下的青黑都重了几分。 好不容易诗会终于要结束了,和周围学子们挨个拱完手,唐今正要和楚鸿一起回客栈去,远处一个小厮急急跑来,叫住了她。 “留步!唐今娘子留步!” 唐今回头。 一个穿着青色袄子的,明显是富贵人家小厮的少男朝她见了一礼,“唐今娘子,我家主人有请。” 唐今和楚鸿对视了一眼,“你家主人是?” 少男笑了笑,“娘子去了就知道了。” “这……”唐今微微皱眉,她今日实在已经累了…… 楚鸿悄悄凑过来,“陛下。” 不会吧? 唐今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楚鸿。 楚鸿却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行吧。 唐今低叹了声,看向那位小厮,“烦请带路。” * 这个世界的今 第2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2 # 二 这次用来举办诗会的梅园面积极大,唐今跟在小厮身后走了好一会,才终于望见一个亭子。 亭子周围挂着挡风的竹帘与白色纱帐,瞧不清亭子里的具体情况,只能模糊瞧见一道紫色身影。 不像皇帝。 但…… 视线扫过周围一众带刀侍卫,唐今低咳了两声。 但看这架势,对方也绝不是她开罪得起的。 小厮将她带到亭子前,让她在亭外等候,便进了亭中和里头的人说起了话来。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过了会,小厮又端着一个木盘出来了。 木盘上放着几排银锭,还有一块白玉腰牌。 小厮端着木盘在唐今跟前站定,下巴扬起,颇有几分傲气地开口:“我家主人乃永泰帝卿。” 永泰帝卿? 听到这个名字,唐今微挑了下眉。 虽然来京不久,但这位的名字唐今还是听说过的。 二十多年前,如今的陛下尚为皇子之时,曾被先帝第三子构陷,被贬为庶人发配岭南,其正君柴氏与在襁褓中的帝卿随其同往。 谁知在路上,一行人遭遇刺杀,柴氏为护陛下身亡,柴氏身边的忠仆则和帝卿一同跌落山崖,从此下落不明。 八年前,陛下自岭南归来,血洗朝堂登临大宝,平定朝局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寻找帝卿的下落。 四年前,派出去的人终于在民间发现了帝卿的踪影,确认身份后迅速将其带回了京城。 陛下对这位失而复得的帝卿可谓恩宠之极,赐其所居的公子府远超公子之制,因帝卿在民间不知因何伤了身体,陛下还为其赐封号“永泰”,盼其能健康长寿。 总而言之。 这是一位极其受宠的“还珠公子”。 唐今拱手,朝亭中那道紫色身影行了一礼,“学生唐今,见过帝卿。” 等了一会,没有回应,唐今试着抬起头。 小厮开口解释:“帝卿前几日偶感风寒,不便说话,娘子平身吧。” 唐今了然,又说了几句“帝卿保重身体”之类的场面话,才放下手。 小厮将那装着银锭和玉牌的盘子递到唐今面前,“娘子请收下这些。” “这是……” “娘子今日所作之诗,帝卿十分欣赏,这些银锭是赠予娘子的礼物,望其能助娘子高中。” 说有资助,这资助还就真的来了。 不管愿不愿意,上位者赐,唐今都拒绝不得。 接过盘子,又朝亭中那道身影道了谢,唐今低咳了两声,问小厮,“银锭所用学生已然明了,不知这玉牌是……” 小厮笑了笑,“京中多纷扰,距离春闱还有一段时日,唐娘子若是在京中有住得不顺心的地方,只管差人将此腰牌送来公子府,届时自会有人替娘子解决烦恼。” 唐今明白了,“那不知,帝卿希望唐某如何回报……” “娘子能高中,能效力朝堂为陛下解忧,便是对帝卿的回报了。” ……这官话说的。 园中的风又逐渐大了起来,唐今低咳了两声,也没那么不识趣地继续问什么了,朝亭中之人再次行礼致谢,见小厮没有要再留她的意思了,便识相地带着银子和腰牌离开了。 小厮望着她的身影逐渐远去,又回身进了亭子中。 刚巧风吹过,吹进亭子里,亭中青年控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小厮连忙上前帮他将斗篷披好,嘴里又忍不住说:“公子若是觉得这位女君不错,赏她些东西便是了,天寒地冻的,您何必非要亲自见她呢……” 永泰帝卿的身子向来不好,尤其见不得风,不能受寒,偏偏今日非要来这梅园里,在这冷风中见一个举子,这着实有些奇怪了。 想着最近的事,小厮不由得问:“陛下近来正给您选定驸马,这位女君的风姿确实不错……您对她,可是有什么期望吗?” 裹上斗篷,喝过一口小厮端来的热茶,公子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分血色。 他静静望着纱帘外,那道逐渐步入梅林中消失不见的身影,良久,低声道:“我确实对她有所期望……我期望着,她能……” 考中一甲?求陛下赐婚?小厮猜测。 檀红色的唇瓣轻轻张合,公子幽紫色的眸中流露出了沉抑难清的郁色:“死无葬身之地。” * 这个世界的男主 第3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3 # 三 回到梅园门口,楚鸿还在等她,一瞧见她手里端着的盘子楚鸿眼睛便亮了,迫不及待地凑过来问她:“可是陛下赏的?” 唐今有些好笑,摇了摇头,“是永泰帝卿。” “永泰帝卿?这位帝卿今日竟也来了……能得帝卿赏银也是好事,有了这些银子啊,贤妹你就可以专心备考春闱了。” “还要多谢姐长今日带我来参加诗会……” “又说这些客套话……不过贤妹既要谢我,不如用你这赏银请我多吃几个包子吧?这早上才吃了两个包子,这会又有些饿了……” 唐今失笑,“是饿了,还是馋了?” “小妹要是这般污蔑我,我可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好,姐长只是饿了……不若买上两个姐长喜欢的包子,再去春风满月楼吃一顿状元宴,如何?” 楚鸿眼睛一亮,“贤妹做东?” “自然。” “好!不过贤妹你可要小心你这钱袋子了,我这一碰上吃的啊……” 诗会结束时,已过晌午,两人吃完饭从春风满月楼出来时,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 楚鸿喝了些酒,困倦非常,跟她说了两句话便早早回屋睡去了。 唐今回到房间,烧起炭盆,又坐在了书桌前,继续抄早上那份没抄完的书。 再抬起头时,桌上的蜡烛已经燃了大半,只剩下小半截尾巴挂满了融化的蜡。 唐今放下笔,将桌面收拾了一下,过去开窗看了看天色。 漆黑的夜空上飘下一朵朵雪,落满整个京城,皎洁的月光铺在雪上,将大地照得恍若白日。 唐今静静看着窗外这一场雪,思绪又不免飘回了刚刚穿来这个世界的时候。 那是一个深秋。 也是马上就要下雪的时节了,她身无分文,露宿街头,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寒冬,靠着一些花言巧语,寻了一个冤大头,住进了对方的房子里。 后来…… “咳咳……” 冷风灌进室内,唐今掩唇咳嗽着,去关了窗户。 …… 七年前。 【任务:中举。报仇。】 唐今刚睁开眼,便发觉自己附身的这具身体有些不对,头脑昏沉,眼前天旋地转,四肢软得跟面条一样怎么站都站不起来,身上还充斥着一股莫名的燥热…… 像是喝醉了酒。 周围吵吵闹闹,围着许多人,没等唐今弄清周围的情况,就忽而听见一道尖锐的嗓音。 “个不要脸的死穷鬼,竟跑到相公馆里来蹭吃蹭喝,快!赶紧把她丢出去,别脏了老爷的地!” 嘭的一声,唐今被人架起,从室内丢到了室外。 冷风吹来,身体被冻得一个哆嗦,但脑海里的醉意却没散去分毫。 唐今又在墙边躺了一会,嫌旁边馆子里的乐曲实在太过吵闹,吵得她都睡不着……眯开眼睛寻摸了一会,瞧见一条小巷,便靠着墙慢慢挪了过去。 巷口堆着一些木板子,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唐今支起几块做了个挡风的窝,就打算先这么将就一晚了。 倒也不是她喜欢睡大街,只是这副身体确实已经醉得走不动道了。 这原身,究竟是喝了多少酒…… 第4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4 # 四 【任务:中举。报仇。】 这是一个以女为尊的古代世界。 这个世界的女子可以独自怀胎,也可以选择和男子结合,让男子代自己怀胎。 原身的母亲是地方上的七品县令,原身自小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鲜少为了钱财之事发愁过。 原身自己也争气,三岁作诗,六岁成文,年仅九岁便考中了秀才,是州府里出了名的神童。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未来必定能高中进士,当上大官,可在之后的三次乡试中,她却全部落榜了。 前两次都还能说是年纪尚轻,考不中也正常。 但第三次参加乡试时,原身已经满十六岁了,苦读多年最后却仍是名落孙山,连个乡试最后一名都没考上,这难免叫周围人看她的目光变得怀疑起来。 这也就罢了,让原身感到奇怪的一点是,第二次乡试,和第三次乡试时,州府内有几个文采并不如她的学子都考上了举人,可她却没有。 她确信自己在考试中所作的答案并未犯什么忌讳,发挥得也很好…… 那些不如她的人都能考中,她为何却考不中呢? 她心觉这其中有怪,自己偷偷调查了一番,可查到最后也没查出什么奇怪来。 逐渐地,原身开始怀疑起自己,觉得是不是自己真的不够努力,或是自己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天才,一开始就没有考上举人的天赋。 陷在这样的自我怀疑中,原身日渐消沉,连平日里最爱看的书都不怎么愿意碰了。 直到原身十七岁这一年,她的母亲突然病重,原身从书院匆匆赶回家中,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了她屡试不中的真相。 母亲当时已是弥留之际,说话都有些说不清了。 原身从母亲混乱的话语里,勉强拼凑出一个故事。 原来,几年前曾有一位大人物,胁迫母亲为其办事,因母亲不愿,招致了那位大人物的报复。 不仅原身的屡试不中是那些人在背后搞鬼,几年前原身祖母的突然离世,和母亲此番病重,也都是那些人所为。 病床上的母亲紧拉着她的手,与她道了一声歉,说是因为自己连累了她,又气息奄奄挤出一句“别再考了”以后,便彻底断了气。 母亲临终之言,是担心自己走后,那些人还不肯放过原身,继续对原身不利,所以希望她放弃科举离开此地,寻个安全的地方平静度过余生。 可原身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不说自己屡试不中之仇,母亲之仇、自幼爱护她的祖母之仇,这两位至亲的仇都绝不是她能说不报就不报的。 在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原身就开始调查母亲口中的那位“大人物”。 透过母亲留下的一些书信,她推测出了那位大人物的身份,竟是本州知府——邓宏方。 邓宏方因在州内的政绩卓然,前不久已接到了朝廷调令,不日便要去京城为官了。 原身怎能看着仇人青云直上,听闻钦差大臣正在隔壁州府巡视,当即就拿着原身母亲留下的证据书信前去告状。 却不想递上状纸后,邓宏方未受到丝毫影响,反是原身被下了狱。 第5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5 # 五 原身在牢里关了整整一月,挨了好些板子才终于被放出来。 ——若非书院院长听闻此事后,急匆匆赶来帮她多方打点,只怕她直接就要在狱里断了性命了。 原身一出狱就向院长追问起邓宏方的现况,却得知对方已携家眷夫小去了京城,从此以后便是京城中的大官,想要扳倒她更是难上加难了。 原身实在气不过,还想要进京去告御状,却被书院院长拦了下来。 “你想告御状,却知晓那邓宏方背后站着的人是谁吗?” “连陛下派来的钦差大臣都不敢动她,那京城中要护着她的人只会更多。我怕你连京城的城门都进不了,就要死在路上!” 原身不信,“新天子登基,正是扫清朝廷积弊之时,像邓宏方这般贪官蠹虫定会被——” “那邓宏方的婆母乃是天子之师!” 书院院长吼着,打破了原身天真的妄想,“新天子过去被贬为庶人发配岭南之时,邓宏方的婆母曾为其在朝中据理力争,还因此牵连获罪。” “如今新天子归朝,立时就将邓宏方的婆母迎回京城,封做了太师。” “太师早年伤了身体,膝下只有一个男儿,两年前嫁给了邓宏方,这邓宏方约莫就是太师的亲女了……” “你觉得新帝会在刚刚登基,还需笼络朝臣之时,为了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秀才生员,为了地方上的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就去斩了这位恩师的亲女,伤了她还有一众旧臣的心吗?” 这些话,作为一个平头百姓,书院院长本不该说的。 可看着口口声声说要去告御状的原身,她又不得不将这些利害说清。 原身是天真了些…… 但她并不蠢。 院长都将话给她说成这样了,她哪里还能不明白呢? 可是…… “难道就看着那人面兽心的禽兽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院长默然良久,低叹了一声,“谁叫她寻了一位好婆母呢……” 所以。 这世间的恶徒只要会攀龙附凤,就可飞黄腾达,不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一丝一毫代价吗? 原身不肯信,不愿信。 可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却又让她不得不信。 在牢里受的那些伤还未好全,每一个伤口都似有长虫在里头钻孔似的,折磨得她失魂丧魄,彻夜难眠。 回到县城后,原身书也不读了,就每日每日地观察起身边人。 越是观察,越觉这世道荒唐,原来趋炎附势之辈从来都比那些固守规矩之人要过得好…… 那自己这些年读的书算什么呢? 母亲自小教她的为人需清正光明的道理,又算什么呢? 原身开始酗酒,开始沉溺声色。 周围人对她指指点点,她索性就离开了原先的县城,去了没什么人认识她的隔壁县,一日一日地躺在相公倡伶们的怀中,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身上的钱都花光了,本该寻个无人的角落去冻死饿死了,可相公们喜爱她俊俏的脸,更喜欢她那会吟诗作词的风流才气,竟愿意不收她钱地让她继续在馆里蹭吃蹭喝。 原身也不在乎。 既然有人养,那就接着喝呗。 醉生梦死的日子,又过了一段时间,新一年的秋日,原身从相公们的口中得知了乡试即将开始的消息。 那又与她何干呢。 母亲丧亡未满三年,她连参加这一届乡试的资格也没有……便是参加了,也中不了,又有什么可去的…… 话虽如此,可放榜那一日,原身还是难得清醒了一日,去榜前看了看上面的名字。 看见好些个酒囊饭袋的名字高挂榜上。 大笑几声,原身转头又进了花楼,钻进那花楼酒窖之中,一坛一坛的酒水,不知喝了多久,不知喝了多少。 最后,原身跌进酒缸之中,就这么……醉死了。 第6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6 # 六 【主人主人!这个原身好像喝酒把脑子都给喝坏了,疯疯癫癫的,给了好多能量,就要求主人一定要中举!一定要帮她报仇——不管用什么手段!】 唐今听着最后一句话,琢磨出了一点特别的意味,“包括攀龙附凤?” 【包括攀龙附凤!】 既然恶人可以靠着攀龙附凤向上爬,那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原身不是没有想过,像邓宏方一样,去寻一个大靠山,然后借对方之势报复邓宏方。 可一来她着实没有邓宏方那样夤缘钻刺的能力,不知该如何结交权贵,二来自小母亲教给她的道理,也让她实在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但现在唐今来替她了,那就无所谓了。 她做不到、不愿做的事情,唐今却没有这个顾虑。 既如此,只要能为母亲和祖母报仇,攀龙附凤又如何呢? 甚至于,原身还乐意看到唐今去攀龙附凤,用邓宏方如何爬上去的手段,又如何地将她给狠狠拽下来。 彳亍口巴。 唐今算是了解这位原身的想法了,不过…… 这位原身到底是喝了多久的酒啊? 唐今不禁再次产生了这个疑问。 本想着睡一觉后,酒醒了再回原身住处的,结果这天还没亮呢,唐今就先被饿醒了。 肚子里空空荡荡,好像除了酒水就再不剩任何食物了。 睡去前的那股头晕感不仅没有减轻,此刻还又加重了,四肢都跟雨后的烂泥似的,完全使不上劲。 之前这是醉的,现在,就是饿的了。 “咕噜咕噜……”肚子应景地发出一声哀鸣,提醒唐今若她再不找点食物来吃,只怕马上又要饿死了。 这才刚从醉死的状态里活过来呢。 唐今搜刮了一下原身的记忆,因为长期醉酒原身的记忆都是混乱的,不过大概能判断出来,原身至少有三天,是除了酒水外一点东西都没吃了。 难怪会醉死……就古代这个酒水的酒精浓度。 看完记忆,身体里的饥饿感愈发重了。 唐今幽幽叹息一声,磨蹭了好一会,还是决定翻出两根藤蔓来,来个自己吃自己。 “嗒。” 轻轻一声,将唐今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她透过身侧挡风木板上的破洞,看向巷口。 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提着一个篮子,正慢慢朝这边走近。 天色昏暗,她瞧不清对方的模样,有木板挡着,对方应该也没有发现她。 但随着对方走近,唐今逐渐闻到了一股极为香甜的,像是才刚刚出锅似的,白面大馒头的香味。 馒头…… 馒头! 唐今一双挤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了强烈的光。 如果不是实在没得选,谁会乐意自己吃自己? 唐今收回藤蔓,将目标瞄准了那位疑似带着大白馒头正逐渐靠近她的过路人。 首先…… 这昏天黑地的僻静小巷里,她不能吓到对方,必须选一个温和的出场方式,其次……她得做好万一吓到对方,或者对方不愿施舍她馒头时,死皮赖脸的准备…… 一番思量后,唐今又把藤蔓放了出来。 第7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7 # 七 五更三点的晨钟敲过,花楼紧闭的大门重新开启。 一个提着竹篮的高瘦青年从门里走出,看了眼天色后,沿着街道慢慢向街尾走去。 来到街尾的那条小巷前,他停下脚步往里看了看,没见巷子里躺着什么流浪汉醉鬼,这才又重新抬脚往巷子里走。 然而当他走到巷子中段时,却忽而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唔!” 一声闷哼,却不是他发出来的。 青年蹙眉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摔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对方躺在墙边的木板后,他方才并未瞧见。 天色昏暗瞧不清此人的具体模样,但闻着那股直冲鼻腔的酒气,青年就知道,这必定又是一个在花楼里吃醉了酒,被龟公们丢出来的糊涂醉鬼。 花街上的醉鬼最是难缠了,他可一丁点儿的关系都不想和对方扯上。 眼见身下之人嘶嘶倒吸了两口凉气,就要苏醒,他迅速捡起地上的竹篮就要起身走人。 可他动作还是慢了一分,刚从地上站起,裤脚就被人拽住了。 女子沙哑的嗓音幽幽响起,“这位……小郎?你撞了人连句抱歉都不说,这不太好吧?” “……抱歉。”青年低声说了一句,用力扯了扯裤腿想要走。 可也不知那缠在腿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一时半会竟挣不开。 青年眉心又逐渐皱了起来,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个醉鬼,“放手……” 唐今才不放呢,“你方才可把我撞得不轻,我胸口这还疼着呢。” 就知这些醉鬼最难缠了。 青年抿唇又试着去挣那抓在腿上的东西,可却实在挣不开,只能冷声问她:“你想如何?” 唐今摸了摸鼻子,“你撞了我……还撞这般重,总得赔我点什么吧?” 叮当两声,青年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丢在了她旁边,“我身上只有这些。放手。” 唐今:“……” 冷风吹过小巷,唐今没忍住咳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瞧着像那要打劫小郎铜板的人吗?” 青年又拽了一下裤腿:“不像吗?” 【当然不像啦,主人这种行为明明叫碰瓷,怎么能说是打劫呢!】030为自家主人抱不平。 唐今一巴掌将这傻系统按回空间里,又咳了两声,“我也没有要为难小郎的意思,只是小郎刚才这么一撞,似乎把我肚里的馋虫也撞出来了……我闻小郎竹篮里,似有馒头的香味,不知……” 青年算是明白她要什么了,掀开竹篮就拿出一个馒头朝她丢了过去。 唐今一把接住,闻着那股热乎乎的馒头香,她嘴角瞬间就扬了起来。 不过…… “就一个啊……”她又暗戳戳地看向青年手里的竹篮,那缠在青年脚踝上的藤蔓也磨磨蹭蹭地,不肯收回。 “你——”青年僵了僵,好一会,又掀开竹篮拿出一个馒头用力丢给了她,声音里带着无法遏制的恼意,“放手!” 两个馒头够她解决当前的饥饿了,唐今见好就收,慢悠悠地收回藤蔓,还笑:“多谢小郎的馒头,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嘶——” 唐今话没说完,青年猛地在她腿上踹了一脚,转身就跑了。 他这一脚可不算轻,唐今被踹得龇牙咧嘴的,手里的馒头都险些没拿住。 等缓过劲来,瞧着那道消失在巷尾的身影,她都麻了。 不就抢了他两个馒头吗,至于这么恨她吗…… 唐今揉了会被踹到的地方,拿起抢来的两个香香馒头,边吃,边又去摸青年刚刚丢下的那几个铜板。 虽然她没想打劫对方的铜板……但人都丢地上了,总不好不要吧? 而且他还踹了她一脚呢,赔点医药费也是理所应当…… 唐今捡着捡着,忽而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馒头。 这馒头…… 挺香啊。 早知刚才再多问对方一句,这馒头是哪家铺子里买的了,怎么这么香软,这么好吃的…… 还是她太饿了所以才觉得这馒头格外香甜? 唐今不太确定。 …… 一回到家,嵇隐就撸起裤腿,用袖子用力擦拭起脚踝来。 男子的脚踝除了自家妻主,是绝不能让他人碰的。 一直擦到脚踝周围的肌肤都发红破了皮,嵇隐才逐渐停下。 再看一眼旁边竹篮里仅剩的一个馒头,嵇隐眉心压得更低,唇瓣都被抿得直发白。 那混帐醉鬼……他就该一篮子砸死她…… 第8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8 # 八 吃过馒头,唐今总算有了点力气,脑子虽然还有些醉,但也不至于完全走不动道了。 摇摇晃晃地从地上起身,唐今按着记忆往原身的住处走。 走了快两炷香的时间,唐今终于看见了一间破破烂烂的草屋,也没空去嫌弃这简陋到和睡大街几乎没有分别的居住环境了,唐今掀开床上的被子往下一趟,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窗外天光大亮。 唐今是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给吵醒的,伴随的还有一道洪亮的大嗓门。 “姓唐的,给老子出来!别躲了,我都看见你在屋里了,快点的,给老子出来!不然老子直接进去了啊!” 唐今皱了皱眉,又躺了一会,发现实在忽略不掉这道声音,叹了口气,还是起身过去开门了。 一拉开门,门外站着的壮实女子便嫌恶地伸手在空气里挥了挥,“你这风流鬼,又去喝花酒了是吧?有钱逛窑子没钱交房租啊?就这几十文的房租你都拖了老子多久了?啊?今日你必须把钱给我交上咯,不然……” 唐今懒懒靠住门框,眼下挂着的浓重青黑透出一股无精打采的倦气,“不然如何?” “不然如何?你说如何?交不出钱就给老子走人!这房子我还等着租给别人呢!” “这房子……除了我还有别人想租啊。” 房东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多的是!快点的,有钱没钱?没钱就赶紧收拾东西给老子滚!” 唐今又打了个哈欠,还是回身去屋里拿钱了。 但她在原身放钱的箱子里掏了又掏,最后也才掏出来两个铜板,甚至没有早上从人家小郎那里打劫来的铜板多。 她租的这屋子别看破旧,一月却也要五十文的租金,原身已经拖了三个月的租子,那就是一百五十文…… 唐今从身上摸出打劫来的那五个铜板,和箱子里掏出的两个铜板并在一起。 良久,她挂起抹友好的笑,试探着看向身后那还死死盯着她的房东,“可否……” “否!”看她这副鬼样子,房东就知道是怎么个事了,当即就横手一指门外,“就现在,给老子滚!” 唐今还想说些什么,房东又恶狠狠地捏了捏拳头,“别逼老子跟你动手嗷。” 唐今:“……” 默默看了眼对方那一身腱子肉,再感受了一下自己这具身体的虚弱,唐今还是非常识相地开始收拾东西了。 原身的东西也不多,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子就能全部装下。 拖着木箱慢慢吞吞地往小破屋外走,路过那房东时唐今又多问了一句,“那我欠的那三月租子……” “当然还得还我了!”房东瞪了她一眼,“难不成你还想赖账啊?咱们可签了契约的,不还钱,小心我去官府告你!” 行吧…… 唐今拖着箱子来到屋外,看着房东毫不客气地锁门离开,也不免坐在箱子上,幽幽叹出了一口长气。 秋日的冷风飕飕吹过街道,吹得唐今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配上她眼下的浓重青黑,她整个人瞧着,就跟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了似的…… 唐今拖着箱子,重新寻了个没什么风的地方坐下,但这坐下以后,还是没忍住咳了起来。 这具身体着实是虚…… 原身当初状告邓宏方不成,反被下狱,在狱里受了不少折磨,被书院院长从监牢里救出来时,就已经伤了根本了。 偏偏原身出狱后,又因着邓宏方的事心情郁郁,也没好好去瞧病,后来更是沉溺进酒色中放纵自己,这一来二去的,就把这具身体彻底弄垮了。 就算昨日原身没有醉死在花楼里,只怕也活不过这两年了…… 身体可以慢慢调理,眼下有另一件事更急迫唐今去做——冬日就快来了,她得赶紧寻个新房子住着才行。 这新房子可就不能像原身这个破草屋一样四面漏风了,最好能让她直接住个三年,住到下一次乡试开始…… 离府衙也要近,还得想办法解决她就是参加乡试,也中不了举的问题呢。 最好租金再便宜些……要调理这具满是破洞的身体,免不得要花钱买些名贵药材,吃的也得好……还有读书需要的笔墨纸砚,这些都得要钱啊。 说起钱…… 嘶。 唐今又掏出怀里那七个铜板看了看。 那么眼下一个更大的问题来了。 会有房东愿意让她先免费住上一段时日,之后再补交租金吗? 唐今带着这点担忧,一步三喘气地去了租赁行。 第9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9 # 九 租赁行里来往的人不少,唐今也没让人介绍,自己绕着屋里挂着的那些房屋图纸,慢慢看了起来。 最便宜自然是公租屋。 但公租屋周围环境差,住的人也良莠不齐,不管是养病读书,还是做点别的什么事,都不方便…… 环境好的,租金贵不说,想租的人肯定也多,人家不缺租客,凭什么把房子租给她这种还得先住后付的穷鬼呢。 一张张图纸看过,唐今内心也越来越失望。 实在不行,她就只能厚着脸皮去找个寺庙道观什么的,借住一段时间了…… 但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她目前所在的禾丰县附近,并没有什么大的寺庙道观,那些小寺小观顶多让她住个一天两天,住久了,人家寺院也不乐意的…… “咦?” 唐今看着最后那张房屋图纸,轻轻咦了一声,又有些不敢置信地将上面写的内容重新看了一遍。 地理位置不错,跟县衙就隔了一条街,两间大主屋外加一个院子,更令人惊喜的是它的租金,竟只要两百文一月…… 原身那间偏远破草屋都要五十文一月呢! 唐今连忙扯了图纸,去问掌柜:“掌柜的,这套房子还在租吗?” 掌柜抬头看了一眼,“在租。不过……你租不了。” 唐今皱眉,“这是为何?” 掌柜拿过图纸,在图纸的中间画了一下,“这套房子是东家自己住的,他租呢,只租这一半的院子和这一边的房子出去。这位东家是个还未嫁人的郎子,他租也只租给独身的郎子,所以少君你是租不了咯。” 嘶…… 掌柜这么一解释,唐今倒有点明白这房子条件这么好,为什么还留着没有租出去了。 不过…… 也不太对啊。 唐今好奇:“难道就没一个独身的郎子,愿意租这房子吗?我瞧这房子条件很是不错啊。” 便是只租一半,也远比其他房子要划算了。 掌柜霎时露出一个不可说的表情。 唐今又看了看图纸上那套房子,实在心馋,追问:“可是这位东家不好相处?郎子们都不愿租?” “那倒也不是……” 又被唐今追问了几句后,掌柜还是压低声音跟她说了:“总归你不租,跟你说了也无妨。这租房的郎子啊,是在花楼里做事的……” “你说有哪位清白好男儿,愿意跟一个花楼男子同住的?那不是平白污了自己名声吗?” 唐今恍然大悟。 掌柜又赶紧找补,“他做的倒也不是那些脏事,只是在花楼里做厨郎……但这毕竟是日日出入花楼,正经男儿肯定不愿与之为伍的,你说是吧?” 唐今笑了笑,没再问什么。 她拿着图纸,又在租赁行里转了一圈,但看来看去,条件最好最合适的,还是手里这套。 看着图纸上标明的街道信息,唐今沉吟了一会,离开租赁行,直奔那条街看屋子具体情况去了。 等到了地方,绕着那套房子周围的几条街转了一圈后,唐今愈发满意。 这确实是最合适的房子了…… 但是。 只租给男子? 她低头看了下身上的衣服。 难道,又得干回老本行了? 可是这样,会不会对人家郎子的名声不太好呢…… 万一被发现她是个女人,跟人家未婚郎子住一个屋檐下…… 【主人!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中举!只要能报仇!】030在空间里吹着小喇叭为她加油打气。 唐今嘴角微抽。 原身那话好像不是这么个意思吧…… …… 不是……吗? 第10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10 # 十 又是一日清晨,做完厨房的事,嵇隐将灶台上剩下的几碟干净小菜装进竹篮里,提着回家。 有了昨日那样路遇无赖醉鬼的糟糕经历,他今日是怎么不想再走小巷抄近路了,就沿着大路慢慢往回走。 等走到住宅所在的那条街道上时,幽暗的天色也蒙蒙亮起来了,倒叫人安心许多。 他正欲低头去找钥匙,余光却忽地瞥见街道尽头的一道身影。 那身影颇为清瘦,瞧着还似受了伤,脚步摇摇晃晃地朝他这边走来。 平日这个时辰,这条街上是不会有人走动的。嵇隐皱了皱眉,没有多看,加快脚步来到自家门前,就要掏钥匙去开锁。 可他刚把钥匙拿出来,噗通一声,就在他的身后,那道清瘦身影倒了下去。 嵇隐眉心皱得更紧了,拿着钥匙的手在空气中停滞了一会,还是回头去看了眼。 倒在地上的,是一个穿着青衣白衫的人。 借着微亮的天色,嵇隐能瞧见对方那张苍白又漂亮的脸,她并非晕倒了,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这会,那双迷蒙着水雾的眸子茫然睁着,苍白的唇瓣颇有几分无措地张合。 在地上趴了一会,她撑着地面,试着起身,却又不知怎么了,像是手腕骨头一下被人抽走了似的,她猛然往前一扑,又再次摔在了地上。 这次她开始有些慌乱了,浓密的睫毛不住打颤。 察觉到路边的嵇隐在看她后,她不自在地将脸往另一侧偏了偏,然后再次尝试站起。 可这一次仍旧还是失败了。 晕在她眼中的水色一下便多了起来,随着她的咬唇而在微红的眼眶里不住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泪水,淌过她苍白的脸颊。 在彷徨无措之间,她抬起那双楚楚可怜的秋水眸,柔柔看了一眼路边的嵇隐。 嵇隐抿了抿唇,上前去扶了一把。 她穿的极为单薄,嵇隐扶住她手臂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她肌肤上的凉意。 在他的帮助下,她总算是从地上站了起来,不过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全靠他扶着才能站稳。 跟他道谢时,她的声音也是细细的,微低着头很是羞赧的样子,“多谢这位哥哥……咳咳……” 才说了两个字,她便掩唇咳嗽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也因此浮现出几分病态的红晕。 嵇隐眉心挤了挤,“可需送你去医馆?” 唐今轻轻摇头,“不必,我这是老毛病……咳咳咳……” “医馆离这不远。” 唐今将脑袋埋得更低了,手指用力地拽着手上那方帕子,“我坐着歇息一会便好……不必见医的……” 嵇隐的视线跟着落在了她手上那方帕子上。 瞧见帕子边缘脱出的毛躁丝线,还有她这一身不符合季节的单薄衣衫,嵇隐隐约猜到了她怕是没有钱去看大夫。 沉默半晌,嵇隐开口:“那你到我家中坐会吧。” “这……”唐今犹豫地抬头,“太过搅扰哥哥了……” “你若病死在我家门口,那才是真的搅扰我。”丢下这句有些冷漠的话语,嵇隐直接扶着她往门前走。 唐今半个身体都倚靠着他,他一走她自然也只能跟着走。 听见他那话,她用那方被洗得发白变形的帕子,捂住唇又咳了两声,“是我不好,叫哥哥沾了晦气,咳咳……我知晓,哥哥是好心的……多谢哥哥……” 嵇隐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又掩下眸子,扶着她进了门。 第11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11 # 十一(此世界已推翻重写!看上一章感到奇怪的宝贝,辛苦从这世界的第一章开始重新看一下哦!????..??????) 将她扶到院中坐下后,嵇隐回屋去倒茶水了。 唐今便趁着这段时间,将房屋内部的情况打量了一下。 整个宅子是很标准的四方形,中间一个大院子,左右各一间主屋,和门相对着的还有两间屋子,是做厨房和杂物房之用。 方才嵇隐进了左边的那间主屋,唐今看了两眼,便将视线投向了右边那间屋子。 两间屋子从外观上看没有太多分别,根据租赁行里看到的租房信息,右边这间屋子应当已经空置许久了,但门窗什么的也没有破损的迹象。 而且整个屋子比她预计的还要宽阔许多。 看门窗分布,屋子内部应是划分出了左中右三个部分的,正好满足卧室、起居室、书房三个要求。 再加上这临近县衙的优越地理位置,还有那远比其他房子要低廉许多的租金…… 这简直就是唐今的梦中情屋了。 “喀。”轻轻的一声响,将唐今的思绪唤回。 嵇隐将茶碗放在桌上,视线却盯着她:“你在瞧什么?” 唐今收回眸子,小心看了他一眼,“那院墙下的花,是哥哥种的吗?” 嵇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瞧见院子角落里一片五颜六色的小花,垂下眸子,语气冷淡:“只是些野花而已。” “是吗……可我觉得,它们生得很好呢。这样的天气里还如此鲜活,必是有人在精心照料它们的……” 唐今又抬眸看了他一眼,脸上小心翼翼的试探并未掩藏。 嵇隐这回连她的话都不接了,“不用喝茶?” 唐今抿唇,伸手去碰桌上茶碗,“喝的……多谢哥哥。” 捧起茶碗后,已经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杯壁上传出的暖意。 唐今低头抿了一口,茶水不冷不烫,是刚好能入口的温度。 这位房东倒真是位面冷心热之人。 不过对方是好心的,那情况就是有利于她的了。 一边喝着茶水,唐今又一边用看似隐晦,实则绝对能让对方注意到的小视线去瞧嵇隐。 其实刚刚她就注意到了,对方脸上的那块瘀斑。 青紫色的难看瘀斑从青年的额顶开始,一路向下,漫过眉眼,漫过半个鼻梁,直到鼻尖下方才又恢复成正常的肤色。 乍一看,青年像是在脸上戴了一张可怖的半脸面具一般,颇有几分骇人。 唐今那偷偷摸摸的视线还是成功被嵇隐察觉到了,他眉心明显地皱了一下,下意识往另一侧偏头,但很快又转过头来,冷冷直视她:“瞧什么?” 唐今顿时颤了颤眼睫,像是被他吓到,她局促不安地咬了下唇,将手里的茶碗又小心放回了桌上,“哥哥莫要误会,我……我只是觉着,哥哥的眉眼与我阿兄有几分相似……” 他的眉眼? 有脸上的瘀斑在,还有人会去注意他的眉眼? 嵇隐没说话,依旧皱眉看着唐今。 可下一刻,他瞧见对面那柔柔弱弱,像是刚出生的兔子一样,连说话都打颤的少年又抬起眸子看向了他。 那双漂亮的秋水眸里依旧带着愁绪,可看他的目光却忽而变得亮一些了,像是在透过他回忆什么人。 “母父亡的早,我是阿兄一手拉扯大的……他和哥哥一样,都有着柳剑一般好看的眉,长睫像是幼鸟的绒羽,轻飘飘的,又密,又长,每次睁眼合眼,看人、不看人,都极为温柔好看……” 随着唐今的话语,嵇隐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僵硬起来。 倒不是被她这些话给说的,主要是她的视线变得越来越炙热了,简直如有实质般,一点一点顺着他的眉眼游走…… 他甚少被人这样盯着瞧……即便有,那目光也绝非这样炽热的,如同瞧见什么宝藏般贪婪留恋的…… 嵇隐偏眸,唇瓣抿了起来。 “不过……哥哥的眼瞳原是黛紫色的吗?”唐今眼里实打实地多出了几分惊讶,“这倒与我阿兄不同了……但也是好看的,阿今还未见过哥哥这般好看的眸色呢。” 嵇隐的眉头一下紧皱了起来。 他看回唐今,见她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是在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表情又是一僵,好一会才把话说出来,“你阿兄在哪?” 唐今眸光闪了闪。 这是在转移话题? 这黛紫的眸色,对这位房东来说有什么特别吗? 是因此被人歧视过所以不愿多说,还是……藏着什么特别的秘密呢? 思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唐今很快掩下眸子,顺着嵇隐的话,露出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阿兄……他……”唐今掩住唇瓣又咳了起来,等咳完,眼圈也红得差不多了。 她盈盈看了一眼嵇隐,垂下眸子,开始讲那个早已编造好的故事。 贤惠阿兄所托非人,在负心人的后宅里郁郁而终,自己上门想为阿兄讨个公道,却又被那负心人给瞧上,竟要强娶了她这个夫弟。 好不容易逃出魔爪去县衙状告,却反被打了一顿板子,那负心的混账恶霸竟还放言,三日后就强娶她过门…… 无奈下,她只能拖着病躯逃离家乡,也不知行了多久的路才到了如今这个县里。 讲到这里,唐今已是啜泣连连,“只可恨我如此无用,连阿兄的尸首都未能带回……咳咳……真不知我这般人,活着还有何意义……” “与其拖着这病躯苟延残喘,还不如早些去地府寻阿兄好了!” 说着说着她的情绪就突然激动了起来,不等嵇隐反应就猛然起身朝着院墙撞去。 好在她那身体实在是弱,他们坐的位置也离院墙还有一段距离,嵇隐赶在她真的撞上墙之前,一把抱住她的腰,把她拦了下来。 唐今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被他拦住了还激动地去拍他的手,“莫要拦我,让我去寻阿兄——” 嵇隐一把将她拽了回来,面色黑沉,“死在我家,你是真想害我沾上晦气吗?” 唐今眼泪一滞,好一会,才弱弱地回:“那……那我出去撞……” 第12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12 # 十二 “那……那我出去撞……” 嵇隐险些被她这句话给气笑了,“你阿兄要是瞧见你这般模样,便是到了地底下,也不会认你。” 唐今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你胡说,阿兄最是疼我了……” “既知他疼你,为何还要自寻短见?难道你觉得,他希望你早些去死?” “这……”唐今一时说不出话来了,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干脆扭过头去,自说自话,“阿兄一人在地下,定是寂寞的……” “人世间一日要死多少人,地底下的冤魂早就多得你数不清了,寂寞?只怕你阿兄早已在地底下又认了许多新弟弟呢。” “你——”唐今又开始瞪他了,但瞪了一会也只会软声软语地骂一句,“你胡说……” 对嵇隐半点伤害都没造成。 看她这副软弱可欺的模样,嵇隐都想不出她是怎么从那恶霸手里逃出来,还敢去官府告状的。 将她又推回石桌前坐下,嵇隐堵着她的周围的路防止她又去撞墙,语气依然冷漠,“你这病是自小就有的?” 唐今撇过头去,不愿答他,“你问这作甚……” 纵然她不答,嵇隐心里也有答案了,她方才在外边就说过她这病是老毛病。 嵇隐又冷冷问她:“你家境如何?自小与你阿兄可过得富裕?” “若是富裕,也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唐今又轻泣两声,掉下两颗珍珠泪,“母父亡故后,一直是阿兄到处做活将我养大的,偏偏我这身体不争气,总是生病,拖累阿兄……” 嵇隐打断她,“原来你也知晓。” “……嗯?”唐今抬着泪眼瞧他。 “知晓你阿兄为了将病歪歪的你养大,有多么辛苦。” 嵇隐说的话都跟一把把冰刀子似的,直往人心里戳,“他费了这般的劲,好不容易将你养成了,结果你如今却要自寻短见,说什么怕他一人在地下寂寞……” “你且自问一句,你这么做,对得起你阿兄这些年的辛劳吗?” 唐今张唇,死死瞪视着他,像是还不满他这一番言语,想要驳斥一般。 但好半晌后,她慢慢掩下了眸子,侧过头去,将唇紧紧闭了起来。 随着长睫的颤抖,又是一行泪水划过那张苍白的脸,她的面上出现了几分羞愧之意。 嵇隐也没再说什么,放她自己一个人坐着再想想清楚,自己则回屋去提了竹篮。 本来这些菜他是要留着下午睡醒后,当早饭用的。 不过…… 没有多久,厨房里便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嵇隐端着几盘菜和一碟子馒头,从厨房里走出,又来到石桌前。 唐今肚子应景地发出了一声咕噜声。 苍白的脸颊瞬间爆红,她连忙低下头去,人也侧了个身,避开嵇隐的目光。 瞧她在外面晕倒后,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模样,嵇隐就猜她怕是没怎么吃东西,此刻见她这样,更是肯定了心中猜想。 将碟子往她面前一放,嵇隐的语气仍旧平淡,但总算没有刚才那般冷漠刺耳了,“吃吧。” 唐今还要拒绝,嵇隐一句话又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吃饱了,再想撞墙也有力气些。” 唐今脸红得更彻底了,盈盈看他,眼神还有些委屈,“我知晓错了……哥哥莫再骂我了……” 说完,她闻着饭菜的香味又轻轻咽了一下口水,小声别扭地又说了一声“多谢哥哥开解”。 嵇隐扫了她一眼,自己拿了个馒头先吃了起来。 唐今磨蹭了一会,也伸手去拿馒头了。 昨天那七个铜板,早就被她吃完了,她这会儿正是饿的时候,不过毕竟还有人盯着,唐今也只能按捺性子符合人设地,小口小口咬了起来。 ……等等。 唐今嚼了几口,忽而奇怪地看了眼手上的馒头。 这馒头的味道…… 怎那般熟悉? 早上从过路小郎那打劫来的两个馒头,实在太过香甜,所以昨日那七个铜板,她也拿去买馒头了,想看看究竟是哪家铺子的馒头那般好吃。 可白面馒头的价格也并不便宜,她一家一家地比对香味,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味道相似的馒头店,买了一个馒头一吃,却大失所望。 她当时还以为是自己早上真的饿得厉害了,才会觉得那两个馒头那般香甜呢。 但此刻。 唐今又吃到了那种让她颇为惊艳的香软口感。 巧合吗? 唐今看向石桌对面的嵇隐。 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她忽而发现……对方的身形还真有些眼熟。 昨日早上虽没看清那位小郎的脸,但对方在此世界男子里难得高挑的身形却是让她印象颇深。 还有手里提着竹篮…… 仔细想想,昨日租赁行的掌柜说,这间宅子的主人是在花楼里做厨郎的……出现在那条花街上也是很有可能的。 但是…… 不会那么巧吧? 唐今感到了几分微妙的心虚。 她掩唇咳了两声,轻声细语地开口:“哥哥这馒头,味道与寻常的馒头很是不同……不知哥哥是在哪里买的馒头?” 嵇隐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答了一句:“我自己做的。” “嗯?可我瞧哥哥似是从外回来的……” 嵇隐直白说了:“我在花楼中做厨郎。这些都是花楼里剩下的菜。” “……花楼?” “便是你知晓的那个花楼。”嵇隐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所以你最好别死在我家里,免得被我牵连,连死后清白都不保。” 唐今轻轻拧起了眉,良久,她细声道:“哥哥何必说这样的话……哥哥救我,又如此这般细心开解我,是好人……” “什么牵连,什么清白不清白的,哥哥若说这样的话,就是把我当作那些调嘴弄舌的小人,瞧不起我了。” 嵇隐沉默着没说话,垂下眼睫继续吃馒头。 其实到这里,唐今已经能肯定他就是昨日早上那个小郎了。 相似的身形,相似的竹篮,还有这相同口感的馒头…… 但唐今还是想再最后确认一下,于是又说:“况且,我也不觉得哥哥在花楼中做厨郎,就是不清白的了……我只会钦佩哥哥,还有……心疼哥哥。” 第13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13 # 十三 钦佩……心疼? 听见这两个词,嵇隐明显皱了下眉毛,并不相信唐今的这一番话语。 在花楼里做厨郎,有什么值得钦佩跟心疼的? 但唐今却是用那双雾蒙蒙的眸子,满是敬佩地看向他,“哥哥和我阿兄一样,都是靠自个养活自个的人,阿今最是钦佩这样的人了……咳咳……” 风吹来,她又不受控制地咳了两声,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自厌自嘲的笑意,“不像阿今,如一根菟丝子,只能依附他人而活……” 嵇隐视线又落在她的脸上。 瞧她那副失落的样子,他唇瓣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在她重新抬头的时候,他又偏头将视线收了回去,唇瓣抿紧。 唐今并未察觉不对,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至于心疼……” “哥哥能在花楼胜任厨郎,说明哥哥的厨艺很是高超。只是烟花之地,客人总是比普通酒楼里的要难缠些……” 她小心瞧了嵇隐一眼,像是怕自己说错话,“阿今心疼哥哥每日要面对这些难缠的客人……尤其哥哥似是晨间才归来,天色昏暗,哥哥一人独行……” 她闭住了嘴,不再说下去,但嵇隐却顺着她的话蹙起了眉头,像是想起了某件不太好的事情。 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嵇隐偏开头,“我在后厨,少与那些客人打交道。” 他想,她也真是天真。 到花楼里做客的,有几个是为了吃饭而来的呢,谁会真去在意眼前的饭菜好不好吃。 至于晨时独自归家……夜间有宵禁,他早上都是一等晨钟敲响就离开花楼归家了,此时路上的人不多,有的也只是一些赶着早起去摆摊开铺子的街贩,流氓倒是少见。 当然了…… 嵇隐眼底又晕开了几分沉郁,“无赖流氓只会偶尔才碰见一个,喝醉了酒被人从花楼里丢出来的……躺在路边打劫人的馒头。” 真是不要脸。 嵇隐一想昨天那事就又生起闷气来了。 唐今:“……” 她又迎风咳嗽了起来,心里不禁感叹,这究竟是什么孽缘…… 不过对方并没有认出她来…… 昨日天色昏暗,大家本来就没太看清彼此,她今日又换了一身穿着,说话声音也压得细了,对方认不出也是正常的。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让唐今放弃,重新去找一套别的房子唐今是不肯的……既然对方没有认出来,那就接着按计划走呗? “竟还有人打劫馒头……”唐今捂住了嘴,像是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种人一般,“这些泼皮流棍真是……真是苦了哥哥。” 她又两眼水汪汪满是心疼地看向了嵇隐。 嵇隐抿住了唇。 他实在不习惯被人用这样的眼神注视。 也不想继续聊这话题了,嵇隐看了一眼她面前空荡荡的碟子,“……吃饱了?” 他没记错的话,刚刚那碟子里至少摆了三个馒头。 她说归说、哭归哭,倒是一点没耽误吃…… 唐今低头一看,脸也红了,“饱、饱了,多谢哥哥……我也该走了,搅扰哥哥这么久……” 说着,她慢慢起身,身形虽还有些摇晃,但至少是能站起来走动了。 嵇隐也没说什么,送她到门口。 唐今站在门外,又回身给嵇隐道谢,“多谢哥哥今日相助,若还有机会,阿今定会报答哥哥今日恩情……” 若还有机会?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 嵇隐冷瞧着她:“你回去不会又要撞墙吧?” 唐今有些怨怪地嗔了他一眼,“哥哥说笑了,哥哥今日的话语阿今已铭记在心,不会再去寻死的。” 话是这么说,但她垂下眼眸后,眉眼间又凝起那种化不开的愁绪。 嵇隐瞧了她一会,还是问:“你现下住哪?” 嵇隐不是多热心的人,但到底也没有多冷血,对方柔弱成这样,还拖着病躯独自一人生活……万一哪天病死了他过去看一眼,也能帮着收个尸。 却不想,他这一句话问完后,她的脸色僵住了,“我……” 听她“我”了半天,嵇隐平静地揭穿她的窘迫:“你还没找到住处。” 唐今低下脑袋,许久,才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你的包袱呢?” “……路上遇见些混混,被他们抢去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越来越小了,仿佛做错了事不敢面对大人的孩子一般。 嵇隐是想说点什么的,可看着她这副包子模样都没脾气说她了,“那你这是打算去哪?” 唐今更说不出话来,手指用力绞着那方破旧的帕子,眼圈悄然红了。 ……真不该管这件闲事。 嵇隐在心里低念了一句,重新拉开门,“进来。” “……嗯?” 嵇隐冷睨了她一眼,“进来。” 唐今被他这冷飕飕的语气,吓得眼睫都多颤了两下,弱弱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又抬脚进了门。 嵇隐领着她到那间空屋前,推开门,“这屋子已有几年没住过人了,我正想找位租客。” 他站在台阶上,回眸看唐今,“你可有赚钱的手段?” “……有、有的。”唐今像是才反应过来,忙不迭道,“我会写字作画,可以抄书……卖些小画赚钱。” 这倒让嵇隐有些意外了,这年头会识字作画的男子并不多,他也只预计对方会做些绣活…… 不过这样也好。 他能稍微提一点租金。 嵇隐让她进屋,“你瞧瞧这屋子,五十文一月愿不愿租?” “五十文?”听见这数字时唐今整个世界都明亮了,她多看了两眼冷着脸的嵇隐,心下实在为对方这一刀子嘴菩萨心感动。 她原本想的是能砍到一百五十文就不错了…… 走进屋中细看,空气里带着些许陈腐的气息,但这是因为屋子久未住人的缘故,内里家具摆件瞧着都是有七八成新的。 屋子内部也跟唐今料想的一样,划分为了左中右三间,很是宽敞,整个房屋的面积约莫有原身那个小破草屋的五六倍大了。 五六倍大的屋子,但是相同租金,还附带桌椅板凳床榻衣柜等一系列家具? 租! 必须租! 这便宜她必须占到! 第14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14 # 十四 唐今又将视线转回了嵇隐脸上,“这般好的屋子,往后还能与哥哥同住,我自是愿租的,只是、只是……” 嵇隐一眼便看出了她在扭捏些什么,“每月月底交租。这月不剩几天了,你就不用交这月的了。” 也就是说她可以等到三十多天以后再补交租金。 唐今一下红了眼眶,又看了他好一会,小心着试探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多谢哥哥,我……我会尽快赚到钱的……” 嵇隐本不喜欢她的靠近,但见她只是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他的袖角,都没有用力气扯,也就没有把她的手挥开了,“既如此,你随我去官府将契约定了,先租一月,一月后若无问题再继续租。” 唐今动作一顿,面露些许尴尬,“我的身份文牒,都……” 对了。 她方才说她所有的行李都被混混给抢走了。 嵇隐皱眉,“没有身份,你是如何入的城?” “就是昨日入城后,被街边混混抢走的……”唐今又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 ……就她这副怯懦好欺负的模样,城里那些混混不抢她的才怪。 嵇隐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报官没?” 唐今轻轻点头。 “那就先找人见证将契约签了。等你身份文牒找回来,或是重新办好后,再去官府登记。” 嵇隐的视线又停在她那张楚楚可怜柔弱漂亮的脸上,幽紫色的眸子微沉,“在你将第一月的租子交上来前,我不会将房屋的钥匙给你,如此可能接受?” 唐今点头,“理应如此。哥哥放心,等我赚到钱了立马就将租子交给哥哥……” 她虽瞧着可怜,可到底是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连个身份文牒都没有,她的那一番凄惨经历也仅仅是靠她自己的嘴说而已,嵇隐对她有防备心实属正常。 唐今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嵇隐的五官,“平白叫了如此久的哥哥,却还未曾问过哥哥名姓,又是年方几何?我瞧哥哥眉眼虽与我阿兄相似,看着却要比我阿兄年轻些,我今年已有十九,说不准我是该叫弟弟的。” “嵇隐,二十一。” “原是阿隐哥哥。”她期待地看着嵇隐,“我唤唐今……” 嵇隐却好似压根没看懂她眼里的意思,“我屋中有笔墨,你既会写字,就今日将契约写了,随我去找人定下来。” 唐今不免露出了几分失落的神色,但还是乖乖地嗯了一声,随着他去拿纸笔。 转过身去,嵇隐眸色沉沉。 阿隐哥哥——阿今弟弟? 他还没跟她熟到能这么叫她。便是熟了他也叫不出这般腻歪的称呼。 …… 写份契约对唐今来说不算难事,不过让她意外的是,这位面冷心热的好心房东居然也是识字的。 这倒真是稀奇了,要知多少富贵人家的小郎都不一定能识字,一个花楼中的厨郎…… 唐今心思转了一圈,又将这点事暂时按下了。 不论这位房东藏什么特别的秘密,都与她没有太多关系——只要对方能将房子便宜租给她就好了。 唐今一次写好了三份契约,跟着嵇隐出门去找人见证。 嵇隐也没走远,就找了街头一个常年摆摊帮人代写书信的老秀才,给了对方铜钱请对方做见证人。 老秀才对嵇隐的态度不冷不热的,看在铜钱的份上才勉强点了个头。 但其实老秀才这态度都已经算好的了,唐今跟在嵇隐身后,最是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那些并不算友好的目光。 从两人出门开始,这些目光就跟着两人了,越往人多的地方走,这些目光就越是让人不舒服。 周围议论纷纷,或是评价嵇隐脸上那块骇人的青斑,或是说些什么花楼清白之类的话。 唐今看了眼嵇隐。 他低垂眸子将指头按在印泥里,又一张张地在契约上留下指印,对于周围那些议论或是目光,他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一样。 但只是跟在他身后的唐今都感受得如此明显了,作为当事者本人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呢。 唐今想了想,慢慢上前一步,站在了他的身侧。 嵇隐动作微顿,片刻后,抬眸看她。 唐今也没说什么,就拿着她那方发白的破旧帕子,捂着唇轻轻咳嗽,低头站在他身边,帮他挡着人群里最为恶意的那些目光。 嵇隐静看了她许久,又垂下眸去,“该你了。” 唐今依言上去按手印。 一直等两人回到家,嵇隐也没再说过什么话,最后还是唐今主动拉住了他的袖子,在他看回来时,小声问:“哥哥,你还好吗?” 嵇隐觉得她这问题有些傻,“我早已习惯了,怎么会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可受得了日后这样的目光与非议?若不愿租了,此刻后悔还来得……” “哥哥怎又说这样的话!” 唐今打断他的话语,皱眉上前,隔着衣服抓住了他的手腕,“旁人如何说哥哥,都是旁人的事,可我这条命都是哥哥开解救下的,我再清楚不过哥哥是怎样的人了……” “哥哥对我说这样的话,是否是真瞧不起我?” 嵇隐被她一番话语堵得哑口,瞧着她那双直勾勾瞪视着自己的水雾眸子,更是抿紧唇瓣,偏过了头去。 低垂的长睫轻颤,搅得紫眸里的光晕愈发浑浊。 良久,他重新看回她,眸底那种将人拒于千里之外的防备冰刺暂时消失了,但暴露出来的,也只是一片沉抑着的暗色荒芜。 “你当真不怕?”他低声问。 唐今隔着帕子将他的手牵了起来,“阿今连死都不怕了,怎么还会怕这些闲言碎语?” 嵇隐眉心又拧作了一团,“闲言碎语可不比死好受多少……” “什么?”他低喃的话语太轻,唐今没有听清楚。 嵇隐抽回手指,又变回了那副有些冷漠的模样,“我与你没有这般相熟。”如今契约都已经定下了,何必再说这些话来奉承他。 可他对面的人,却好像察觉不到他话语里的刺,反而还抓着这句话开始得寸进尺了。 “那……那阿今认哥哥做了阿兄好不好?” 她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拽得紧紧的,眼眸也将他盯得紧紧的,“做了兄弟,便不能再说不熟了……” 第15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15 # 十五 嵇隐的思绪都完全被她搅乱了,“你不是已然有一个阿兄了?” 他顿了顿,明白了什么,眼神骤然冷了几分,“莫非是想将我当作你那阿兄的替代?” “当然不是!”唐今急忙否认,“阿兄是阿兄,哥哥是哥哥,我虽因哥哥而想到了阿兄,但绝非要将哥哥当作我阿兄的替代的,我……我只是厌恶极从前那般没用的自己了……” 唐今垂下眸子,语气酸涩,“从前阿今无用,未能保护好阿兄,如今……哥哥明明是个好人,却受他人偏见,阿今不忿见此,也实不想再做无用之人……” 她红着眼睛看嵇隐,面却格外认真,“不论阿兄认或不认,以后谁要再说阿兄闲话,阿今都不会放过他们……定要与他们好好辩上一番。” 越发荒唐了。 嵇隐不想再听她这些胡话,转身便要回自个屋里去,却又被她拽住袖子,听见她委屈的声音,“阿兄……” 面颊上似有拿着羽毛在轻轻地扫,扫得他浑身不适。 也说不清这种不适究竟是出自不喜,还是…… 嵇隐僵了好一会,才扯出一句话去闷声回她:“你这身子,还是少与人争辩什么……” 唐今笑了,“阿兄这是在关心我吗?就是这身子,才好与人争辩啊。谁若气着我了,我便直接往地上一躺,看谁还敢继续与我争……” “……无赖。”嵇隐扒开她的手,回屋去。 唐今立时像个小尾巴一样跟上,“阿兄要去哪?要去做什么?” “回屋、睡觉。”嵇隐在自己屋门前回头,“你……” 她? 唐今眨巴着眼睛充满期待地看他。 “你少再胡叫,我不是你阿兄。”砰的一声,嵇隐在唐今面前关上了门。 唐今:“……” 又小声喊了几句“阿兄”,始终没得到回应后,唐今才磨蹭着脚步,一步三回头地挪回了自己那边屋子。 瞧她那副依依不舍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知晓的人,还以为他们间的情谊就有多深了。 可今日也才是他们第一日见而已。 嵇隐回到桌前坐下,看着手里那份契约上的名字,又微微蹙眉。 唐今…… 油嘴滑舌。 他拉开桌下抽屉,冷脸将契约丢了进去。 …… 另一边屋里,在关上门后,唐今直接就在榻上躺下了。 “呼……” 看着自己崭新的豪华大屋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唐今脸上那种楚楚可怜的柔弱色彩,也瞬间变作了一种肾虚感满满的颓废懒散。 五十文一月,真好啊…… 要是认那位房东做了阿兄,能不能更好呢?比如给她把租金全免了,还每天包她的饮食什么的,她要求也不多,早中晚各两个馒头就行了…… “咳咳……”唐今咳了两声,又轻吸了口气。 罪过罪过,怎么能老想着占人家小郎的便宜呢……还是想些正事吧。 赚钱、养病、读书备考,还有那无法中举的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赚钱。有了钱其余的事也能好办些。 她刚才跟那位房东说,能靠抄书卖画赚钱不是虚假的,原身天资聪颖,书读得好,书画也确实不错。 当然,跟专研此道的大师比起来还是有些不够看,但卖些小画,像是那种提在扇面上的字画是不成问题了。 抄书也是个好活,一边抄书还能一边读书、背书,能省下不少专门去借书买书的钱。 虽有原身记忆在,但每个世界,唐今也是要自己把知识过上一遍,才有百分百的把握去应对相关考试的。 毕竟每个世界的文化知识,和文化趋向都有所不同,从他人记忆里看的,总是没有自己看的认知深刻。 再者…… 此次这个原身留下的那被酒精搅成一团乱麻的记忆,她也还真有些看不太懂…… 有了想法,唐今收拾收拾,就出门去了。 出门前,她还又专门到嵇隐的门前,小声喊了一句阿兄,说了句我出门去了,才又掩着唇瓣一步三咳地出了门。 但等走过两条街后,她又慢慢改变了神态姿势,从一个弱柳扶风的小郎,变作了一个……脚步虚浮的大娘子。 咳咳。 这养身养肾之事,还是得尽快提上日程啊…… …… 禾丰县是本州最大最富庶的县,州府衙门也落在本县之中,县内达官贵人不少,书画铺子自然也不少。 唐今比对了好几家铺子,最后才选中一家,去与掌柜的谈了卖画的生意。 选这家店,除了掌柜为人看着比较正派外,还因为唐今刚刚在铺子里逛时,听见小二跟人推销时说的一句话: “哎哟客官,您来咱这儿啊算是来着了,咱们家的画,就连知府大人都很是喜欢呢,不说别的,光是这字画扇子,知府大人每隔一段时日都要来买上一把新的,您瞧瞧……” 知府? 是了,原先的知府邓宏方已经去了京城为官,那本州就得派个新知府来了。 这位新知府上任不过一年多,原身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关于对方的信息,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 但若唐今想解决科举之事,必少不了要跟这位本州之长扯上关系的。 唐今跟掌柜的聊了卖画的事,见她虽是一副病秧子模样,但谈吐还算有礼,掌柜想了想,便给了她点废纸残墨,让她先做一幅小画看看水平。 根据店里挂着的书画,多少能推断出一点掌柜的个人喜好,唐今想了想,慢慢画了一幅山水小画,拿给掌柜。 掌柜本还低头算着账,等拿过她递来的小画一看,顿时咦了一声,来了兴趣,“这左上角的诗是……” “为衬画中之景,方才作的。” “现作的?” 唐今嗯了一声。 掌柜看她的眼神一下都变得热络起来了,“少君有此文才,怎还……” 唐今咳咳两声,露出一抹虚弱无奈的笑,“身形拖累,迫不得已。” 掌柜了然,为她唏嘘叹了口气,又低头细看起手里的画来。 此画若论画技,不过中上水平,但画中意境超然,再配上左上角的诗,着实是越看越叫人觉得喜欢。 掌柜盘算一番,心里已然有了价码,“少君可是想卖扇画?” 唐今点头。 “那我先给少君两把扇子,双面共四幅画,一幅画给少君三百文的价格,共一千两百文。若这两把扇子卖得好,之后的价格再与少君商议,如何?” 作为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新画师,这样的价格算是比较合理的了,唐今只问:“作画的纸墨可否由你们出?我现下囊中羞涩,实买不起太好的纸墨……” 掌柜想了想,答应了。 纸墨用得好些,这扇子的价格也能卖高些,对铺子来说并无坏处。 价格谈好了,其余的事也就好说了。 第一次合作,掌柜的还是比较谨慎的,先去县衙跟她过了个契约,才将作画需要的纸墨交给她。 本来掌柜的没打算给她定金的,毕竟都已提前给了她一套价值不菲的笔墨纸砚——是的唐今又跟她谈了谈,干脆把文房四宝凑齐了。 但在官府瞧见她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生后,掌柜又还是给她补了两百文钱的定金。 如此年轻又有才气的秀才,自然值得掌柜交好。 唐今拿着新到手的两百文钱,去典当行把自己昨天因为实在没地方放,暂时当了出去的衣物箱子又赎了回来。 原身留的这些衣服吧……脏归脏了点,但洗洗也还能穿。很好,又节省了一笔买衣服的钱呢。 唐今将东西收进箱子里,慢慢拖着箱子回家了。 第16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16 # 十六 嵇隐一觉睡醒,已是下午申时。 或是因早上睡得晚了,起床的时候嵇隐头还有些昏昏沉沉。 正打算去外头洗把脸清醒清醒,他却忽而听见院子里有奇怪的动静。 皱眉走到门口拉开门缝一看,只见院里,身形削瘦的小郎提着一桶水左摇右晃,面色涨红得好似手里那桶水有千斤重般。 好不容易提着走了两步,她又猛然一顿,将手里的水桶一撒,便捂着胸口直喘起粗气来。 而地上那一桶水也随着她的撒手直接摔没了小半桶。 唐今慢慢调整着呼吸,正打算再接再厉继续去提水桶的时候,旁边却忽而多出一道影子,帮她拎起了那桶水。 嵇隐冷淡问她:“提进屋里?” “嗯……多谢阿兄。” 嵇隐眉心拧了一下,但到底也没去纠正她的称呼。 纠正了她也未必听,说不准还又要听她哥哥哥哥地叫个没停。 唐今小步跟在他的身后,等气稍微喘匀了就立马问他:“阿兄都是夜里去花楼做工,早上回来休息吗?” “嗯。” “原来如此,倒真是辛苦阿兄了。” 嵇隐踏进她屋里,看了看地上还未干透的水渍,“你在打扫屋子?” “嗯,左右也没旁的事,便想着将屋子扫扫……对了,这水桶是我在屋里瞧见的,不知能不能用……” “你屋里和院子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用,若要用厨房,自己备好柴火就行。” “好,多谢阿兄。” 嵇隐将水桶放下,又想到一个问题,“你这水是哪打来的?” “河边。” 嵇隐瞧了下她通红的脸,“你今日跑了几趟?” “应有四五趟了。”不然她累成这样呢。 又是跑来跑去提水,又是打扫屋子的,唐今虽然肾虚了点,但也还没到提一桶水走两步就喘成这样的程度。 嵇隐唇角动了一下,半晌,偏开眸子,“厨房里有水缸。” 唐今眨了眨眼睛,又开始茶里茶气地说话,“可那些也是阿兄好不容易才提回来的,我怎好意思用呢……” “都是挑水人送来的,三十文一月,你到月底给我一半的钱就是了。” 不是免费的啊…… 唐今稍微有些失望,但算一算十五文钱一个月的水费也实不算多,便点头应下了。 嵇隐不打算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可唐今又拉了他一下,“阿兄稍等。” 说着她匆匆去了右边的屋里,没一会,拿着三枝巴掌大的花朵出来了。 一白一粉一深红,花大而色丽,嵇隐一眼便认出来正是那一日三变的木芙蓉花。 唐今将三枝木芙蓉拿给嵇隐,“我观阿兄似是喜欢花的,打水回来时瞧见路边这木芙蓉开得甚好,便给阿兄折了这三枝回来……” 她弯眸看向嵇隐,浅色的眸子里雾气蒙蒙,又带着叫人心软的湿漉,“阿兄喜欢这花吗?” 嵇隐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再抬眸看她,与她对视了没有两秒,他又垂下了眸子去。 那细密的长睫轻轻颤着,唇瓣被他抿得发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今也不是很在意,顺势就推着他往他那边屋里走。 “阿兄若喜欢,我帮阿兄寻个瓶子插上好不好?就放在阿兄床头,叫阿兄睡前早起都能瞧见。” 嵇隐一时不察,还真就被她推到了他的屋门前。 不过这会他也回过神了,拧眉接过唐今手里的花,把她给拦在了门外,“我自己来便是……你回去打扫你的屋子吧。” 唐今也不是非要进人家小郎的屋里,乖巧说了句“那我先回去打扫了”便转身走了。 嵇隐看着她的背影,又低眸去看手里那三朵花。 良久,他回屋找了个瓶子,将这三朵木芙蓉插了起来。 指尖抚过微凉的花瓣,嵇隐眉心轻拧,可颇显冷漠的眸色却还是遵从内心的想法,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确实是喜欢花的…… 种花赏花算是他仅有的一个喜好了。 不过她是怎么就知道他喜欢花了的呢…… 难道就因为院里种着的那点小野花? 若真是如此,嵇隐还真不知她是细心,还是别有用心了…… 可这样一个人刻意接近他对他别有用心,又能得到些什么? 总不至于就为了来住一住他的房子吧? 嵇隐放下花瓶,没再继续想下去。 他这样的一个人,哪有能为人所图的东西…… …… 屋子大的坏处往往在打扫的时候凸显出来。 擦完屋里最后一张桌子,唐今也快累得眼前发黑了。 刚在榻上躺着歇了一会,又听见敲门声。 唐今咳了两声,过去开门,“阿兄?你这是……” 她看着嵇隐手上那床被褥,有些惊讶。 “你的东西不是还未寻回吗?”嵇隐将那床被褥往她怀里一推就要走人。 可他却没料到唐今此刻还晕着呢,被他这么一推竟是直接往后倒了下去。 也幸好嵇隐反应快,连忙抓了她一把才把她给扶住,但看着直接半晕在怀里的唐今,他表情也僵住了,“你……”你这身体也太弱了。 唐今刚想说点什么给自己解释一下,结果咕噜噜的又是两声,肚里传出的哀鸣将她所有的解释都堵了回去。 ……得。 原来刚才眼前发黑还有饿得低血糖的原因。 唐今看着嵇隐,嵇隐看着唐今,片刻后,唐今默默低下脑袋,小声道:“今日提水,走动得太多了……那三个馒头都已是卯时吃的了。” 都过去五个多时辰了,她饿也是理所当然的。 嵇隐没接她的话,一刻钟后,他没什么表情地将一碗鸡蛋面摆在了她的面前。 唐今自然又红了脸,说了那句今日都不知说了多少次的话:“多谢阿兄……” 嵇隐在她旁边坐下自己先吃了起来,时辰不早了,他吃完这碗面就得去花楼上工了。 手擀的面条劲道爽滑,鸡蛋也煎得刚刚好,虽然已经知晓他的厨艺很好,但这一碗面还是又让唐今对他厨艺的评价上升了一个档次。 吃完人家的,唐今识相地去洗了碗。 见他要出门了,她又连忙放下碗跟到门口,“阿兄路上小心,早上回来时也要注意,若天色太黑了,晚些回来也不要紧的。” 嵇隐看了看她,低嗯了一声。 走出一段路后,他又顿足回头看了一眼,竟见她还在门口站着,朝他挥手。 就是下一刻冷风吹过,她又捂着唇咳嗽起来。 嵇隐回过脸,神色如常地朝花楼去。 不过…… 他抿唇。 倒是知晓她之前那个阿兄为何那般宠着她了…… 第17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17 # 十七 目送嵇隐离开后,唐今回厨房收拾好碗筷,就回屋里铺床去了。 虽然有些不太好意思就这么直接用人家小郎的贴身被褥……但眼前这床被褥确实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也没得选了。 眼下这个时节,夜间气温已经很低,若没一床厚实的被褥盖着,只怕她又得病上一场。 她现在的经济条件可容不得她生病。 低咳了两声,唐今拿上蜡烛,去书房铺好纸张开始作画。 画铺掌柜并没有要求四幅扇画的内容,唐今仔细想了想,第一幅便干脆将今日见到的木芙蓉花画上了,题上一首称赞木芙蓉花不惧霜寒的小诗在旁边,也算迎合时节。 至于和这幅扇画相对的另一面…… 她打算画几位在庭院里拾花赏花的貌美小郎上去,和前一幅合在一起,便可做一把受风流客们喜爱的风情扇。 另一把就要和这一把区分开了,可以鸿雁、青山为主题……或是沧海、大鹏…… 唐今边想边画,不过可惜的是,第二幅画还没有画完,她就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疲惫。 像是身体被掏空。 撑着画完纸面上的最后一个美小郎,唐今放下笔,深深吐出了一口浊气。 良久,她端起旁边燃了还不到一半的蜡烛,去外头打了水洗漱,就准备休息了。 想养好这具肾虚的身体,就得从早睡早起开始做起。 闭上眼睛,闻着周围那股淡淡的甘菊香,唐今逐渐睡去……等会儿,甘菊香?哪里来的甘菊香? 唐今疑惑睁开眼,四处嗅了一会,最终将视线锁定在了身上盖着的那床被子上。 沉默半晌,她拽过被子低头轻嗅了一下。 嗯…… 就是从这床被子里散发出来的呢。 唐今顿时感觉更怪了。 本来她都快忘了这是人家小郎的被子了…… 所以还是好好藏着身份,千万别叫她的好心阿兄发现她是女子吧,不然到时候她可真不知要怎么洗脱一个“臭不要脸坏流氓”的罪名。 感叹了两声,唐今盖好被子,睡得更安心了。 甘菊香可以缓解紧张,有助眠的功效。 ——当然这里主要还是她的厚脸皮在发挥作用。 不过…… 真的藏得住吗?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唐今的脑子里也闪过了这样一句话。 …… 第二日清晨,嵇隐照常提着餐篮回家,一推开门,却先瞧见那道在院子里散步的人影。 早起锻炼的唐今闻声回头,“阿兄?你回来了。” 她快走几步迎上去,一开口就噼里啪啦地一大堆问:“阿兄你冷吗?阿兄你累吗?阿兄你渴不渴呀?阿兄昨夜可还顺利,可有人为难阿兄?阿兄你快进屋歇会吧,阿兄……” 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嵇隐低头。 不等唐今反应过来他在干嘛,她眼前蓦然闪过一道黑影,还“阿兄阿兄”个没完的嘴里直接就被塞进了一个香软热乎的大馒头。 唐今睁大了眼睛,“唔唔!” 嵇隐又往她手心里塞了两个热鸡蛋,让她撒开他的袖子,便去打水洗漱睡觉了。 留唐今独自一人站在冷风里,许久许久,呜咽一声,热泪盈眶。 这馒头有馅!还是肉馅的! 香! 第18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18 # 十八 白得了一个大肉包子还有两枚鸡蛋,吃完后唐今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有劲了,甚至觉得自己能一鼓作气把剩下那两幅半画全部画完。 她活力满满地进了书房,提笔—— 两个时辰后,唐今气喘吁吁地瘫在了椅子上,眼前直冒金星。 缓了一会,她慢慢撑着起身,出门买了两个包子塞嘴里,那股眩晕感才逐渐散去。 普通人若是饿了,也不至于一下就饿得头晕目眩的,但这具身体……罢了,以后还是常备些吃的在身边吧。 唐今数了数口袋里的钱,心疼地挤出三枚铜板,又买了一个馒头当作应急粮,才回家继续作画。 她辛苦这么老半天,结果还是喜人的,午后没多久,四幅扇画就全部完成了。 等到墨迹干透,唐今便将四幅扇画带去了书画铺里。 眼下这个时辰客人还挺多,就连魏掌柜都在亲自给一位穿着富贵的少君介绍新画。 不过看那位少君的脸色,她不太满意眼前的画作,魏掌柜口水都快讲干了,最后少君摇摇扇子,还是不太满意地走了。 魏掌柜也只好叫小二将那幅画挂回原位。 唐今趁机看了下,发现是一幅松鹤祝寿图…… “让你久等了,少君进内间喝杯茶吧。”魏掌柜引着她进了内间,给她倒了杯茶水,“四幅画都已经画完了?” 唐今点头,将茶水饮尽推开杯子,才将那四幅画在桌面上一一展开。 魏掌柜一看就知哪两幅是各自对应的了,而这越看她就越是满意,甚至都有些想将这之后做出来的两把扇子,自己留下了。 再看唐今,她的眼神已变得热络无比,“短短一日时间,少君就能画出如此精细巧妙的四幅画作,看来昨日魏某真是小瞧少君了,有怠慢之处,少君莫怪。” 唐今也是顺杆子就上,“姐长对我照顾有加,何谈怠慢?此四幅画姐长是满意的?” “满意,再不能更满意了!这四幅画,为姐甚至想留下自己收藏。” 唐今笑了笑,“那这钱……” 魏掌柜立时拿了钱袋来,给唐今拿了应付的一两银子,又多倒出一两拿给唐今,“此次是我占贤妹便宜了,贤妹下次再来,为姐必定给贤妹一个高价。” 唐今也没拒绝,“那就多谢姐长了。” 两人又坐着聊了几句,唐今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一幕,“方才我来时,见姐长正给客人介绍外边挂着的那幅松鹤图?那松鹤图我观已是上上之作,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怎么那位客人瞧着却很是不满意的模样?” 唐今轻嘶一声,“莫非是那画有什么不好吗?” 魏掌柜摇头,“并非画不好,只是……” 想到什么,魏掌柜闭上了嘴没再说下去。 唐今目光微闪,咳嗽了几声,露出几分赧然之色,“姐长不知,我这身子,平日吃药便少不了花钱,那位少君瞧着气度不凡,出手应极为大方,我恰巧擅画松鹤一类的祝寿图,所以我想着……” 魏掌柜一下就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了,沉吟着没有说话。 唐今又道:“若姐长能帮忙成了这一单,这钱我自是要与姐长对半分的。” 魏掌柜又看了看旁边的四幅扇画,半晌,朝唐今露出了一个笑,“这成与不成,还得看贤妹最后的画才行……” …… 通过魏掌柜的嘴,唐今得知了那位少君的身份。 禾丰县县令年事已高,前不久刚刚卸任,而方才的那位少君就是本县新上任的县令张大人。 她前来买画,是打听到知府大人喜欢这家书画铺里的画,便想投其所好买上一幅,给一月后过寿的知府祝寿。 唐今听完,不免艳羡:“如此年轻就已当上一地县令……” 魏掌柜和她的感觉不太相同,“本地县令到底没有旁的几个县的县令好过,州衙就落在县衙隔壁,一点错漏都不能出,上官那更是不能怠慢了……” 她朝唐今挤挤眼睛,“不然这新官上任的,怎么第一件事就是来我这铺子里买画呢?” 唐今笑笑,没继续聊这个,而是借着画祝寿图的名头,顺势跟她打听起了有关那位知府的事。 可惜魏掌柜对那位知府的了解,也仅仅止于画作,没有给唐今提供太多有效的消息。 但唐今从她嘴里得知了有关另一个人的事。 本州通判,就是知府下面的二把手,对方似乎在花楼里有个相好的。 这事在本县不算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只是原身来了这个县以后天天喝酒,从没刻意打听过这些官员的消息,所以并不清楚这事。 唐今又细问一下通判那个相好是谁,可魏掌柜也说不清楚,只是人人都这么说,没人知道具体是谁。 唐今虽有些可惜,但也没再问了,又和魏掌柜聊回了画。 还是和上次一样,纸墨都由书画铺这边提供,若最后能把画卖给那位张县令,所得银两唐今跟书画铺对半分。 若最后没被那位张县令看中,就和前面的扇画一样,由魏掌柜出个价钱把画收了。 唐今抱着纸墨回家,路上经过药堂,给自己把了个脉,就进去买了些补身体的人参何首乌什么的。 刚得的银子一下去了小半两,直接给唐今心疼得心口作痛。 接下来的路上不管看见什么她都不心动了,哪怕肚子又开始咕噜噜地叫,她也只麻木地从怀里掏出上午买的那个应急馒头,麻木地啃。 本就味道一般的馒头在凉了以后更难吃了。 唐今勉强咽完一个馒头,停下脚步看了看天色。 还早…… 那她的好心阿兄应该还在家里没有出门咯? 唐今眼珠一转,脚步也跟着转了个方向。 …… 嵇隐刚起床洗漱完,正在厨房里热早上带回来的饭菜,就听见外头有开门的声音。 他还没习惯宅子里已然多了一位住客,听见声音还是下意识皱眉走过去查看情况。 这一眼就瞧见一身青白衣裳的柔弱小郎,手里抱着几幅画卷,又小心翼翼呵护着几株艳色秋海棠,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地往院里走。 不等嵇隐动作,对方就先看见了他,那双雾蒙蒙的浅色眸子像是一下被什么东西照亮了一样,盈盈亮起水光。 “阿兄……”她轻唤一声,整个人跟个鬼一样地幽幽飘过来,语气也虚脱无力得像是个鬼,“我正想寻你呢……你瞧,这秋海棠开得好不好……阿兄喜不喜欢?” 刚走到他面前,哎呀一声,她柔柔往下一倒。 嵇隐沉默地伸出手臂接住,看着倒在怀里,额头沾着几颗细密水珠,面色苍白好像又快晕了般的唐今,他很没有感情地问了一句:“又饿了?” 唐今:“……” 唐今低头,眼睫在羞红的脸上乱颤,“没、没有,我路上吃了东西的……不饿……” 嵇隐:“那包子还要不要,早上剩了两个。” “……” 可恶,怎么感觉好心阿兄已经看穿她的白吃计划了? 难道她要对免费又美味的肉包子说不吗? 第19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19 # 十九 不。 没有一个穷鬼能对免费又美味的肉包子说不。 唐今最终还是含泪吃了嵇隐递来的两个肉包子,还又炫了小半碟子的野菜。 当然,一放下筷子她就主动跟嵇隐道:“我今日已去书画铺寻了抄书卖画的活,很快就会有钱了……咳咳……届时我便将这两日的饭钱和水费房租,一并交给阿兄……咳咳咳咳……” 话一说完,她就捂着唇瓣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影在寒风里轻轻发抖。 嵇隐将她这副模样都看在眼里,收回视线,幽紫色的眸子又冷淡垂了下去,“这些都是从花楼带回的剩菜,本就没花银子,你不必给钱。” “嗯?可是……” 嵇隐一把收过她手里的筷子,端起碗碟回厨房:“有钱了就去瞧瞧病,买些厚实的衣物。”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别染了风寒,届时还将病气过给我。” 唐今看着他一头钻进厨房,眉梢轻挑了一下。 什么叫教科书一样的刀子嘴豆腐心啊,阿兄。 这种趁火打劫、不是,趁热打铁的好时候,唐今当然不会傻傻坐在原地了。 她悠悠起身,又跟个鬼一样地飘进了厨房里,一把就抓住了嵇隐的袖子。 嵇隐正背着她洗碗,蓦然被抓住,眉心皱了一下,回头看她,“怎么……你哭什么?” 嵇隐看着面前一整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唐今,直接就愣住了。 从他端起盘子到他走进厨房打水洗碗,这也不过才……一转眼的时间吧? 怎么方才还好好的青年,此刻就已红了眼眶,那双浅色的眸子里盛满忧愁泪水,一颗又一颗地凝聚,一颗又一颗地擦过脸颊滑落。 她用衣袖轻捂唇瓣,偏偏那一双通红的眼睛不偏不倚地瞧着他,好像装满了千言万语,装满了无尽的幽怨与委屈。 ……自己刚才那句话太凶了? 嵇隐的脑子里忍不住闪过这样的念头,眉心拧得快打死结,好一会,他终于张开嘴,声音涩哑:“我……” “多谢阿兄。”可唐今轻飘飘一句话,又把他本来打算说出口的解释,尽数堵了回去。 或者说,她其实不需要他勉强自己来解释什么。 唐今拽着他的袖子,慢吞吞往前挪了两步,动作很轻很轻地抱住了他。 在他面前向来清悦的嗓音,此刻被压得低了,哑了,她轻轻呢喃:“自从阿兄走后,真的再没有人对阿今如此好过了……” 她将虚靠在嵇隐肩上的脑袋,逐渐落实。 嵇隐整个人都是僵着的,按理他该推开她,他与她没有那般相熟,他也根本不喜欢旁人离自己太近,更别提是这样直接抱上来了。 可她的拥抱又不是一个很强硬的拥抱,这更像是春日里,轻风吹过河畔,柳条扫过游人肩膀时一样,温柔的,轻缓的,带着那种万物复苏般的暖意的…… 嵇隐拧眉良久,到底还是没有将她推开。 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他唇角轻抿了一下。 许久后,唐今退后两步,红着脸偏开头,“又叫阿兄看笑话了……” 嵇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就什么都没有说,转过身去继续洗碗。 唐今走到他身侧,“我帮阿兄。” 嵇隐动作停了一会,分了个碗给她。 两人没再说什么话,一同洗着碗,不过彼此间站的距离似乎比先前要更近了些。 等到洗完碗,唐今又去拿落在院子里的那几簇秋海棠,“阿兄你还未说喜不喜欢这秋海棠呢,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摘这个送你了,可惜秋日的花儿不多,能摘来给阿兄的就只有这些……阿兄你究竟喜不喜欢啊?” 嵇隐被她缠得实在没办法,最后只能开口说了句“喜欢”。 唐今一下就笑起来了,苍白的脸上都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那我日后天天都给阿兄摘花回来,好不好?” “……随你。”收下她硬塞过来的那几簇秋海棠,嵇隐颇有些头疼地回屋去了。 唐今也不在意,反而在他门外“大放厥词”,“总有一日,我要让鲜花填满阿兄的房间。” 嵇隐忍无可忍地白了她一眼,砰一下关上了门。 唐今又笑了笑,摸着饱饱的肚子和没有减少份量的钱袋,心满意足地回屋去了。 她一边在屋里构思新画,还一边观察着门口的动静,一听见嵇隐那边有要出门的动静了,就赶紧跑出来送人。 “阿兄路上小心。”她眨巴眨巴眼就盯着嵇隐瞧。 嵇隐真想…… 他还是什么都没做,面无表情地走了。 不过第二天清晨,在院子里散步锻炼顺便等嵇隐回家的唐今,再次得到了免费又美味的包子。 这次是菜馅的包子诶,依旧好吃! 下午唐今又出门去摘了花,等嵇隐一睡醒,就把花送上,嵇隐也相当冷漠地将晚饭摆在了她的面前。 就这样,靠着厚脸皮和一些送花卖惨小手段得来的白吃白喝生活,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个多月。 虽然嵇隐对她还是一副颇为冷淡疏远的模样,但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即便现在唐今没有刻意去他面前刷存在感,他也会下意识帮她准备一份饭。 每天吃得饱又吃得好,配上人参等药材的辅助,唐今能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在变好。 而她也终于将那幅松鹤祝寿图给完成了。 将图送到书画铺给魏掌柜看了后,魏掌柜很是满意,“松林鸣泉,青云飞鹤,此画意韵深远更有磅礴气势,说它只是一幅祝寿图可实在有些小瞧它了……贤妹若专于此道,三年、不,两年后必成本朝画作大家!” “姐长谬赞了,只是我这画完成得晚了,不知县令那边是否还需要这画……” “贤妹莫要担心,张县令前几日购得的那幅八仙祝寿图我也瞧过,虽画得精美,可若论画中意境还是比不过贤妹这幅的……” 魏掌柜又压低声音,“如张县令那般出身是绝不缺银两的,即便有了一幅好的,瞧见更好的,也绝不会吝啬。” 唐今懂了,微一拱手:“那就拜托姐长了。” “好说好说。” 第20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20 # 二十 没两天,魏掌柜就托人给唐今带来了好消息,说是那位张县令愿意出一百二十两买她的松鹤青云图。 一百二十两已不是一个小数目了,一地知县一年的俸禄也就一百二十两左右,这位张县令出手确实大方。 按照之前和魏掌柜的约定,唐今最后拿到了六十两的现银。 雪花花的银锭揣在兜里,她都有些感动得想要落泪了——终于可以不用再过得抠抠搜搜了。 回到家收好这六十两银子,唐今将之前卖扇画得来的那一两半银子带上,又出了门。 先找之前那个房东还了拖欠的租金,又去成衣铺里买了两件厚实的冬衣预备过冬,唐今这一次踏进医药堂里,终于能买上一整根的人参——须子了。 别小瞧这根须子,这是纯正的百年人参须子,这一根须子可就要五百文钱呢。 又抓了点别的小药材,唐今提着这一大堆东西就准备“满载而归”了。 可是回家的路上,她又瞧见一个站在街口卖野鸡野兔的猎户。 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眼见那猎户都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了,唐今咳了两声,又秒变那我见犹怜的病弱小郎,嗲声嗲气上前问:“这位姐姐,不知这山鸡怎么卖呀……” …… “咯咯咯!咯咯咯!咯!” 嵇隐是被一阵像是鸡叫,又像是鹅叫的声音给吵醒的。 他起身打开门,就见院里一袭青衣的小郎手里提着菜刀,正跟一只气势汹汹的野山鸡对峙着。 野山鸡上前一步,一声“咯”,小郎就被吓得连连后退,最后甚至被逼到了墙角,眼泛泪花,只能颤抖着手举着刀,“你、你不要过来,我会,我会……我会杀了你的!” 嵇隐:“……” 唇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为免看到更荒唐的场景,嵇隐还是走过去,一把掐住那只野山鸡的脖子将之拎起,救下了快被逼入绝境的小郎。 小郎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位救人于水火的大英雌。 “哪来的鸡?”嵇隐一边找绳子将野山鸡的两条腿绑起,一边问她。 “回来的路上买的……抱、抱歉,阿兄,我是不是将你吵醒了?” “我本来也快醒了。你这是要杀鸡?” “嗯,对了阿兄——”唐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举着刀匆匆跑回屋里,没一会儿又举着刀朝嵇隐跑过来了。 嵇隐眉头微拧了拧,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 倒不是怕唐今突然砍他,主要是怕她拿不住刀,让菜刀脱手飞到他身上…… 好在这样的悲剧并没有上演,唐今一个急刹车稳稳在他面前停下,将一个钱袋塞进了他手里。 “这是应交给阿兄的房租,水费和柴火费也在里头了,阿兄数数,看对不对?” 唐今看了看嵇隐拎着的那只鸡,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今日去书画铺子卖了画,总算有钱了,就想着买只山鸡回来炖给阿兄,感谢阿兄这些时日的照料,但是……” 她面露难色。 嵇隐开口,话语还是那般冷漠:“但是从未杀过鸡,不知该如何下刀?” 唐今红了脸,又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也帮阿兄杀过鱼的……是这鸡太凶了……” 说话间,被嵇隐拎着的那只山鸡又猛地扑腾了两下翅膀,发出了两声嘹亮的“咯咯”声。 嵇隐低头看了它一眼。 …… “炖上两个时辰就好了。”将处理完的野山鸡塞进瓦罐里,铺上姜蒜等去腥增香的调料,嵇隐合上盖子,跟旁边的唐今交代道。 唐今的眼里直冒星星,“阿兄真厉害,竟能如此迅速地将一只山鸡处理干净,难怪能做一楼之主厨!” 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围他说他给鸡放血好利落、给鸡拔毛好潇洒、给鸡大卸八块的模样简直英姿勃发…… 嵇隐到现在都已经被她夸得有些麻木了…… 唇瓣轻抿,嵇隐低头清理着台面没有接她的话,良久,他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住,“……你要学吗?” “嗯?” 嵇隐轻咳了一声,“下厨。” ?唐今当然不要了。 她学会了以后不就得她自己做饭了?她自己做饭还怎么白剽他的饭? 就算现在有钱了也不能忘本啊!那可是免费又美味的一日两餐!每天能给她省不少银子呢! 心里门清,但唐今也知道这种话不能说出来,所以她当即表示要跟嵇隐学做饭,且态度十分积极。 此刻距离嵇隐去花楼上工也还有段时间,刚好方才那只山鸡的身上还剖下来小半碗鸡杂,嵇隐便将鸡杂清洗干净,用这半碗鸡杂开始教唐今做饭。 唐今学啊学啊…… 就把这半碗鸡杂给煎成煤炭饼了。 “阿兄,我、我……”唐今欲哭无泪地看着嵇隐,一副完全不知自己究竟哪一步做错了的模样。 嵇隐用锅铲敲了敲那块煤炭饼,听着那硬邦邦的响声,也沉默了。 又试着教她煎鸡蛋、煮面条…… 最后,嵇隐恼怒地把她推出了厨房。 “阿兄……”唐今委屈巴巴地站在厨房外头,看着嵇隐背对着自己也不理自己,鼻尖一酸,直接开始掉小珍珠。 嵇隐重新下好两碗鸡蛋面,端着碗一回头,原本冷冰冰的表情瞬间就僵住了。 他沉默地将两碗面端到院子里,在石桌前站了会,还是走回唐今面前,“……未曾怪你。” 他刚才……就是被她弄得有些怀疑自己的厨艺了,所以想让她先走开,自己试一下还会不会做饭…… 唐今泪眼汪汪地抬眸,“真的?” “嗯……” 唐今又低下脑袋,许久,“抱歉阿兄,我也不想这般笨手笨脚的……” 眼见她鼻尖一红又要开始掉眼泪,嵇隐眼疾手快地将刚刚剥好的水煮蛋塞进她的嘴里。 唐今唔的一声,一下有些哭不出了,蹙着眉头抬眼看他,嵇隐语气僵硬,“人各有所长……你不笨。” 唐今不由得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吃下鸡蛋,她上前一步像是扑似的,一把抱住了他,“阿兄……真好。” 嵇隐下意识想要将她推开,可听见她沙哑的嗓音,听见那句“真好”,他的手又顿在了空中,迟迟没有动作。 当唐今松开他,重新抬起头看他时,嵇隐偏头避开了。 但即便这样,唐今也还是可以将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的。 无论是他紧张抿起的唇,不安低垂的眼眸…… 还是,那漆黑发丝后透露出来的,悄然红透的耳根。 唐今无声笑了笑。 脸皮好薄啊,阿兄。 第21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21 # 二十一 或许是察觉到她将自己的窘态尽收眼底,嵇隐又有些恼了,轻轻推了她一下,“吃饭。” 说罢,他冷着张脸先去石桌前坐下了。 唐今这会儿自然不会再闹了,乖乖坐过去跟他一起吃饭,等到吃完,她回屋里把今日要送给他的“花”拿了出来。 是几枝颜色极为艳丽的红枫,唐今已经提前修剪过了,找个大些的瓶子插上,随手往哪一摆,就能给沉闷的房间增色不少。 见嵇隐收到红枫垂眸也不说话,唐今不由得笑:“阿兄屋里还放得下吗?” 嵇隐霎时横了她一眼,拿着枫叶就回屋去了。 只是今日他屋门没有关紧,唐今坐在院里刚好能瞧见他对着屋里摆满的那些花瓶拧眉纠结,像是在犹豫要把哪一瓶花替换成今日的这束红枫。 唐今笑了笑,回厨房洗了碗,又弄了点水出来给院墙角落里的那一片小花浇水。 虽然有了屋里那些花,但这些小野花也不能落下啊……注重细节才能更好地达成目的嘛。 果然没一会儿,身后又有开门的声音,青年的脚步声停顿了片刻,慢慢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唐今蹲在地上没有起身,“阿兄,等到明年春天,我再买些花种回来吧,这院里还有好些地方能种花呢。” 她抬头看向嵇隐,浅色的眸子映出天空上的云,又比那雾茫茫的天空要干净澄澈得多,“将阿兄喜欢的花全都种上,这样阿兄每日都能开心了。” 嵇隐微微敛眸,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从怀里拿出两把钥匙递给唐今,“大门与你那间屋子的。” 唐今愣了愣。 嵇隐转过了身去,“说过了,等你交上租子就将钥匙给你。” 不等唐今再说什么,他加快脚步匆匆朝大门走去。 “阿兄!” 身后忽而响起她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声音,嵇隐动作又停住。 她在他身后几步停了下来,良久,她和往常一般说:“路上小心。” 又说:“我等阿兄回来。” 我等你回来。 自阿父死后好像就再没有人跟嵇隐说过这句话了。 他想……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阿弟,没有谁会不喜欢她的,没有谁会不愿做她的阿兄……即便是像他这样的人。 嵇隐低低嗯了一声。 这一声大概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了,但这是他第一次,真的回应了她的那句“阿兄”。 …… 青年的身影逐渐远去,唐今眯眸看了一会,迅速回屋去换了件外衣,揣上终于得来的大门钥匙,锁上门,然后—— 就偷偷跟在了嵇隐后面。 为防止被他发现,唐今跟得很远,反正她也知道他的目的地——花街嘛,她熟得很。 但也不能完全跟丢了…… 在快到那条花街上的时候,唐今加快脚步跟紧了些,直到看着嵇隐从后门走进了一家花楼,她才停下脚步。 原来是这家啊…… 整条花街上最大的一家花楼,也是整条花街上原身为数不多没有怎么进去逛过的花楼。 原因无他,这家花楼的消费实在太高了,原身就进去听过两次小曲,再后来就没钱去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可以先避开这间花楼,从别的花楼馆子逛起。 唐今回到街头,从能看见的第一家相公馆开始,一家一家地慢慢逛了起来。 偶尔走进一家相公馆,都不用她怎么开口,就有“老熟人”拥上来挤兑: “哟,这不是我们唐大诗人吗,你还知道来呢,这么多天不见人我以为你死哪了呢。” 唐今笑了笑,“在床上病了一段时日,起不了身……这不是一好了就赶紧来找你了?便是死也要死在你怀里才好啊。” “信你的鬼话……真是来找我的?” “自然。” …… 自然个鬼。 逛完一夜花楼,赶在嵇隐之前回到家,唐今感觉自己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养起来一点的身子又快不行了—— 别多想,她可什么都没干,就是跟那些相公们喝了一夜酒,听了一夜小曲而已,现在的这股虚弱感纯粹是喝酒喝的,还有熬夜熬的。 换了身衣服,又在院子里吹了会风,身上的酒气散得差不多了,唐今又赶紧去厨房里热灶上的鸡汤。 鸡汤还是昨晚嵇隐出门前炖的,后来因为唐今也不在家,没人添火,所以灶下的火也早就熄了。 不过也托这样的福,瓦罐里的鸡汤并没有烧干,甚至炖得刚刚好,唐今这会又添上火,将鸡汤一热——简直天衣无缝。 身后传来有人开锁的声音,唐今寻出两个碗将鸡汤盛好。 等嵇隐推开门,瞧见的,就是刚好端着两碗热乎乎的鸡汤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唐今。 “阿兄,你回来啦?快来喝碗鸡汤再去睡。” 嵇隐是不习惯睡前吃东西的,但她都已经把汤热好了,所以他还是坐下,喝了几口。 只是喝着喝着,嵇隐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昨夜没睡好吗?” 眼下青黑又那般重。 “咳咳……”唐今差点被呛到。 嵇隐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等缓过劲,唐今不好意思地朝嵇隐笑了一下,“昨夜风大,吵得人睡不好……没事的,我待会回屋再睡上一会儿就好了,阿兄也要好好歇息。” 嵇隐眉心又拧了拧,“你这几日还未去过医馆吗?” “昨日去过了,还是那些老毛病……” 她这样说,嵇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低头看了眼碗里还没怎么动过的鸡肉,干脆都推给她,“我早上不爱吃东西,你吃了吧。” “可是……” “灶上应还有剩的,我醒后再吃便是了。” “……那好吧,阿兄好眠。” 嵇隐又看了她两眼,没说什么,回屋洗漱休息去了。 留唐今一人含泪独享两碗鸡肉。 不过一边吃着,唐今也一边思索起了昨夜在各个花楼馆子里打探来的消息。 ——关于前些日子从魏掌柜那听来的,本州通判有个在花楼里的神秘相好的事。 新任知府尚且不提,但这位邓宏方任知府时就在其身侧为虎作伥的通判,可是她毫无疑问要解决的拦路虎之一啊。 第22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22 # 二十二 下次乡试在三年之后,在那之前,唐今必须解决参试也无法中举的问题。 这个问题跟州县内各个官员肯定是脱不开干系的,参与其中的官员也肯定不会只有一个两个,与其一个个排查过去,不如找到其中为首的,控制了这一个,再解决剩下的小鱼小虾。 而若说州内最大的官员,无非就是知府、通判、同知这三人了。 知府是个新上任的,还不知其是否站队邓宏方,还需对其进行一番仔细调查。 同知是个软骨头,在原身的印象里她未曾帮邓宏方害过人,但也从未帮助过那些被邓宏方所害的苦主,主打一个装聋作哑,置身事外。无需特别对付她。 而最后剩下的通判——齐胜,就是唐今主要要对付的人了。 邓宏方在任时,齐胜就唯邓宏方马首是瞻,很多邓宏方不便出面的事,都是由她替邓宏方做的—— 一开始就是她带着银子找到原身的母亲,要原身母亲替她们办事。 原身的母亲没有答应,她就叫人害死原身的祖母,还写了一封看似安慰实则嘲弄的书信寄给原身的母亲。 后来原身一直无法中举,到最后原身的母亲中毒而亡,这两件事里肯定也是有她的手笔的。 此人平日惯会装出一副敦厚老实的模样,若非看见母亲留下的那些书信,原身都不敢相信她竟是这样一个歹毒之人。 如今邓宏方去了京城快一年了,齐胜还留在州里,当的仍是通判,也不知是邓宏方觉得她知道得太多了,不愿提拔她,还是专门将她留在州里,让她帮着扫尾的…… 总之,这个人唐今是必须解决的。 直接杀了倒也容易,可她死了底下仍有许许多多邓宏方的走狗,换个别的人上来,狗首领的位置未必比她坐得好,对邓宏方那些破事的了解也未必有她深…… 来日要扳倒邓宏方,齐胜也算一个重要人证。 因此,不能杀,得找能捏住她命脉,让她暂时替唐今做事的把柄…… 只是此人一无母父二无夫小,唐今之前还真有些不知该从何下手……直到听见花楼相好这个消息。 虽没什么实际证据,但这消息能传这么广,也值得一查了。 接下来的小半月里,唐今就又跟原身一样开始流连各个相公馆,拉着那些老相公小相公们饮酒作乐,顺便打听齐胜那个相好的事。 但与此同时,每天这么喝酒、昼夜颠倒、纵情声色,唐今刚养好一点的身体又迅速垮了下去。 特别是每天早上,她还得赶在嵇隐回家之前先一步到家,装成一副刚刚起床的样子,等嵇隐睡了以后再回屋补觉…… 这边虚,那边就得补,这补药还必须买讲究的,防止虚不受补,原本看着充足的六十两银子眨眼就快去了一半。 而嵇隐眼瞅着她一日一日地又变回了他们初见时那副活不久的模样,也忍不住开口问她了:“你最近……可是有什么心事?” 第23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23 # 二十三 “你最近……可是有什么心事?瞧着消瘦了许多。” 蓦然听见嵇隐这么问,唐今咳嗽两声,只能赶紧找个借口含糊过去:“倒不是心事,还是我这不争气的身体,天气一冷夜里便睡不好觉……” “阿兄不必为我担心,等过段时日我适应这天气了,慢慢便会好的。” 她这么说,嵇隐也没再问了,吃过饭后又去了花楼。 唐今靠在门口目送着他远去,想了想,今日便留在家里,没再去逛花街了。 这小半月里,她已将花街上的馆子逛了快一半了,可依旧没有探明通判那个相好究竟是谁。 不过有那么几个小相公跟她肯定了,他们确实在花街上瞧见过通判,只是对方后来去了哪间花楼找了谁,他们就不清楚了。 除此之外,唐今还意外得知了许多其他官员的事…… 总体也算收获颇丰了。 摇了摇头,唐今没再想下去,回屋洗漱了一下今日便早早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也专心在家调养,偶尔出门多是去书铺,或借或买上一二本书,再顺路到县衙州衙所在的那两条街上逛逛。 那两条街就在她所住街道的隔壁,因此也相当方便。 知府寿宴当天,她揣着袖子去知府家门外凑了个热闹,还混在人群里拿了好几块僮仆们端出来的糕点。 放了蜜糖的糕点,还挺好吃。 唐今靠在巷口,一边吃着一边盯着那一个个提着礼物走进知府家大门的宾客,直到周围人群都快散去了,她才终于瞧见通判齐胜出现。 这齐胜的私人府邸离知府的府邸也不算远,却是最后几个到的……看她身后下人提着的礼物包装也没有多用心…… 看来齐胜跟这位新知府的关系,不是很和睦啊。 唐今拍了拍手,扫去衣服上沾到的糕点碎屑,就准备回家了。 走了两步她又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在四处找了起来。 一直绕了一条街,都快走到知府家后门了,唐今才终于瞧见几枝从院墙里伸出来的木芙蓉。 嗯…… 就是从知府她家院墙里伸出来的。 唐今左右看了看,见没什么人,便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折。 刚啪嗒一声折下一枝,不远处也忽而传来一声轻轻的开门声。 唐今扭头,就跟一个鬼鬼祟祟从后门里溜出来的小郎对上了目光。 还不等唐今说什么,那位小郎先倒竖起了眉毛,“你在偷花?” 唐今:“……咳咳,非也非也,某只是见这枝花跌落在地,心生不忍,想将它重新送回枝头罢了……倒是小郎,怎偷偷摸摸自后门出?” 心虚二字都快要写在小郎脸上了,但他还是将身子一正,厉声反问:“你哪里瞧见我偷偷摸摸了……我正大光明得很!” 说着又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来,一叉腰,“我看你才是偷偷摸摸呢,你这偷花贼!” 唐今笑笑,也不否认了,“既如此,小郎声音可再大些,将人都引过来,抓了我这偷花贼去。” “你以为我不敢吗?来——”小郎话音未落,墙内忽而传出一阵脚步声,小郎立刻捂住嘴,紧张地看向后门。 好一会,墙内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小郎这才松下一口气。 但意识到什么,他回头一看,果然瞧见偷花贼那似笑非笑不怀好意的眼神。 “你——”小郎气不打一处来,瞪圆了眼睛要骂她,可开口,又不敢再跟刚才一样大声呵斥。 唐今实在没什么兴趣与他纠缠,“不若这样,我不管小郎‘正大光明’自后门出,是要去见谁,小郎也莫管我是惜花的还是偷花的,如何?” 小郎眼底霎时出现几分惊疑,“你、你怎知……”怎知他是要去见人的? 唐今看着他面上精心描画的妆容,好心提醒他:“你的唇脂蹭到牙上了。” 小郎脸色爆红,连忙转身去擦。 好一会,嘴上那点淡淡的唇脂都被他擦完了,他又转回身来恶狠狠地瞪了唐今一眼,“臭流氓!” 唐今眉挑,颇觉几分冤枉,“我好心提醒,小郎怎恩将仇报?” “你才恩将仇报呢……”小郎看着她手里的花,又恼,“本——本小爷今日就放过你,下次再让我遇见,我一定叫人来抓了你这偷花贼……哼!让开!” 说完他重重撞了唐今一下,跑走了。 唐今被他撞得后退两步,拧眉瞧着他的背影,半晌,她又垂眼看了下手里的花。 亏得小郎刚刚那么一撞,好好的花这会都被撞瘪了…… 叹了口气,将瘪掉的花随手往地上一扔,唐今重新摘了几朵更鲜艳更漂亮的。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踩着墙下一地的落花,唐今哼着小曲悠悠回家。 …… “就是这样,我不过是在他家门前折了几枝花……那花都落了一地了,我不折也是要掉的,他就不依不饶的,还撞我,咳咳……” 唐今委委屈屈地跟自家阿兄告着状,看着是一副极伤心的模样。 嵇隐被她抱着手臂,人又僵得跟尊石像一样,好一会,他干巴巴地开口说了一句:“今日吃羊肉汤。” 叮。 好像有一道什么清脆的提示音。 她那双眼睛唰地一下抬了起来,亮晶晶地盯准了嵇隐,“羊肉?” “嗯……昨日花楼剩了些,我便带回来炖汤了。” 嵇隐领着她进厨房,揭开锅盖,一股扑鼻的香味便顿时传来。 唐今仔细一看,锅里除了羊肉,还有不少红枣桂圆等能补身体的药材…… 再一看垂着眸子,装作一副平常模样的嵇隐,她便什么都懂了。 她又轻轻抱了上去,语气黏糊:“多谢阿兄。” 这汤毫无疑问就是炖来给她补身体的。 嵇隐半边耳朵都快红透了。 他有时真希望她别那般聪慧,总是一眼将他看穿。 嵇隐推了她一把,给她盛了满满当当一碗羊肉,便叫她去外面吃了。 等到唐今吃完,嵇隐又将一个包袱塞给了她。 “这是?”唐今疑惑。 嵇隐低声说了句“你拿着便是了”,便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匆匆出门了。 唐今跑到门口送他,等到他身影消失,才回屋拆开包袱看了一下。 是一个软枕头。 摸面料不是多么名贵的料子,但也绝对不扎手,唐今看了会,又抓起枕头闻了闻。 果然闻见一股淡淡药香……都是些助眠的药材。 ——“倒不是心事,还是我这不争气的身体,天气一冷夜里便睡不好觉……” 她随口那么一扯,他竟上了心…… 日后大仇得报,高步云衢之时,必得好好报答才行啊……唐今笑笑,将枕头放到了床上。 第24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24 # 二十四 在家歇了几日后,唐今又开始去逛花楼了。 不过这一次她节制了许多,不再日日都去,而是隔个三五日再去一次,也多花了些银子,哄了几个馆子里的小相公小僮仆,让他们帮她留意通判那个相好的事。 这样一来,她的身体就不至于撑不住了。 不过银子倒是去得比之前快了许多…… 唐今又去书画铺找魏掌柜谈了几笔生意,如今她的身价可是大有不同了,和之前一样的四幅扇画,魏掌柜一次就给了她二十两银子。 除此外,还有人想找“金买醉”定制一幅画作。 “金买醉”是唐今卖画时用的假名,有人邀作,估计是张县令送给知府的那幅祝寿图帮她扬了名声。 唐今看了下对方的定制要求,又看了看对方出的金额,便应下了这一单。 不过这一次她和书画铺的分成不再是五五分了,而是七三分,书画铺只拿作为中间人的三分利。 若无意外,以后她与书画铺也都是七三分。 让这三分利出去唐今并不心疼,除了书画铺会给她提供最好的作画材料外,这三分利还有一个保密费的作用, 唐今用假名卖画,自然是不希望引起通判那些人的注意,书画铺如今是唯一知晓“金买醉”真实身份且能与她合作的铺子,为了其自身的利益,魏掌柜也绝不会向外界主动透露她的身份。 虽然不指望这样就能完全遮掩身份—— 像通判那些人若有心要查,多半还是能查到她身上来的。 但使用假名,是能让通判那些人不那么早地注意到她,放松对她的警惕的。 唐今抱着银子画纸归家,刚走进院里,手背微微一凉,她抬起头,就见天空飘下了如灰絮一般的细雪。 不知不觉,时间已过去快两个月了。 “吱呀”一声,刚刚睡醒的嵇隐推门而出,先瞧见她,又顺着她的视线瞧见天空飘落的雪,也微怔住了。 唐今抱着一堆东西跑过去,浅眸轻弯,“阿兄,你猜我今日要送你什么花?” 嵇隐回过神,视线落在她袖口不慎露出来的那一点嫩黄上,本欲开口,瞧见她眼里那兴致勃勃的期待,到嘴边的话又变了,“山茶花?” “错啦,是腊梅。”唐今将藏在袖里的那几枝蜡梅拿出,“今日正好下雪,雪景配梅花,再配阿兄这位美人……” 被他轻轻瞪了一眼,唐今又赶忙哄,“阿兄若喜欢山茶花,我明日再给阿兄摘。” “……贫嘴。” 她说话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 嵇隐收下那几枝腊梅,顺手抚去她肩上的雪,“想吃什么?” 唐今眼睛一亮,又扭捏,“方才在街上,瞧见有卖饺子的……皮薄个大的肉馅饺子。” 她这是又馋肉吃了,嵇隐把她推回她自个屋里去,插好蜡梅,洗漱一番,便进了厨房。 唐今一边收拾书房构思画卷,一边等着热腾腾的饺子出锅,不过很可惜的,最后嵇隐端出来的并不是饺子,而是两碗疙瘩汤。 “家中没有肉了,明日再给你做饺子。”嵇隐解释。 白吃的饭有什么好挑剔的。 唐今乖巧应了声好在嵇隐身边坐下,吃了两口还不忘夸夸:“阿兄这疙瘩汤怎么也做得这般好吃的,要我看当一主厨还是委屈了阿兄,阿兄就该自己开一间酒楼,届时必是宾客如云。” 又在说这些胡话了。嵇隐低头吃着自己的那份,不理她。 不过即便他一言不发,唐今也能自己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个没停,照例夸完了他的厨艺,她又开始跟他讲今日在路上瞧见的趣闻。 其实就是一些猫狗打架之类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故事,可到她的嘴里经她那么一说,便变得如说书人嘴里的故事一般,引人入胜了。 嵇隐也不自觉听得入了迷。 “猫将军与狗大帅你来我往,正战得难解难分,却忽有一片灰云飘来,压在二兽头顶。云中射出两道骇人红光,伴随有一道狮虎咆哮般震耳欲聋的雷响——” “你们这两只畜生,天天吃我的喝我的,吃饱了就知道睡,睡完了就知道打架,让你们抓抓院里的耗子却一只都没给我抓住,看我今日不好好收拾你们一顿!”唐今压了嗓子装作那位主人家的声音。 “说罢,主人家便一手一只,掐住猫将军和狗大帅的后脖颈,就把它俩给拎回家去了。方才还威风凛凛的两位这会儿都垂着尾巴缩着脖子,老实得不得了。” “不过……” 唐今又转了一下,“没一会,我又瞧见猫将军叼着小鱼干窜上了墙头,而狗大帅咬着根骨头夺门而出,那位主人家在后面气得直跺脚,脸都快胀红成西瓜啦。” 嵇隐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像已经看见了那位被自家宠物气得暴跳如雷的可怜主人家。 唐今见他笑,也弯起眸,“阿兄,你笑了。” 嵇隐一顿,又偏过头去躲她的视线。唐今还要招惹他,他干脆端起碗往厨房里躲。 但厨房里也躲不过,她端着碗啪嗒啪嗒地跟了上来,一回头,那张明媚笑脸还是在嵇隐面前。 浅色眸子将他那张如恶鬼般的青斑面孔映得异样清晰。 可她瞧着他,直视着他,语调悠悠地,就好像落在自己眼中的不过是一张平常不过的面孔一般。 “阿兄,你笑啦。” 那双眸子弯起,嵇隐甚至能瞧见她瞳孔在说话间细微的颤动。 喉咙莫名哑着,好一会都说不出话来。 等回过神,他又已低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可她真是不饶人,居然歪过脑袋来,凑到他脸下来看他……浅眸里充满探究与好奇,却不是对他的脸,而是对他的反应,对他的情绪。 嵇隐恼了,也说不明白是因为什么,冷了些声音凶巴巴地回她:“是又如何?” 还不准他笑了吗? 唐今哪里不准他笑了,她巴不得他多笑点呢,他心情好了,那她就可以—— “既然阿兄被我逗笑了,那……明日我不仅要吃饺子,还要吃卤肉!”唐今一把抱住了嵇隐的胳膊,眼睛眨啊眨的,充满渴望地望着他。 嵇隐:“……” 心里好像莫名空了一块。 并不是希望落空的那种空,更像是松了口气。 像是他紧张地防备着那些可能会朝自己丢来的石块,可得到的却只是夹在风里,飘落在身上的柔软花瓣。 嵇隐静静盯着她。 许久,他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地在她脸边捏了一下,低声念她:“就知道吃……” 像是记忆里面容早已模糊的阿父,曾经对他所做的一样。 第25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25 # 二十五 嘴里说了她,但嵇隐最后还是答应了给她做卤肉吃。 但这要做卤肉,需要准备的东西就多了,第二天早上从花楼回来后,嵇隐都没有睡,带着唐今就出门买面买肉买卤料去了。 唐今跟在后面当然也不好意思连一分钱都不出了,出了占大头的肉钱,又帮着他提东西。 只是这早市上来来往往的人还真不少,嵇隐显然是习惯了在人群里挤的,但唐今可没习惯,被周围人这撞来撞去的,一不小心就跟嵇隐走散了。 她提着大包小包地往前走了一会,实在没看见人也就歇了继续往前找的心思,寻了个空档一点的地方往那一站,就呆呆地等着嵇隐回来找她了。 但嵇隐没等着,唐今却先等到了另一个人。 “唐娘子?” 一道轻轻的疑问声传来,唐今转头看去,瞧见一个穿着水蓝色衣裳的小郎。 小郎面容普通,打扮得更是毫不起眼,不过跟她对上眼,他眼睛便微亮了亮,“真的是你,唐娘子……” 唐今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对方的面孔,终于,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一个模糊的名字,“你是……柳儿?” “唐娘子记得我?”见她唤出他的名字,小郎眼眸愈发亮了。 唐今笑了笑,“你是如梦馆的吧,在云岫身边伺候的?” “是,没想到娘子竟真记得柳儿……” 云岫相公的样貌在他们馆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柳儿本就长得普通,站在云岫相公身边就更不起眼了,他没想到唐今竟会记得他。 说着说着,柳儿的脸颊便悄然红了。 少男脸红的寓意唐今自然不会不懂,不过她并不想平白招惹人家小郎,便将话题从他身上转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家相公呢?好几日不曾见他了,他可还好?” 听她关心云岫,柳儿的表情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开心了,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她:“相公前些时日染了风寒,一直卧病在床,这两日人好些了,想吃甜食,便差我出来买些糖糕。” “原是这样……那就烦你帮我给他带句好,我过两日去寻他。” 柳儿应了一声,过了会儿,又小声加了一句:“能瞧见娘子,相公一定会很开心的。” 唐今看了他一眼。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唐今却已然看出来了。 他也会很开心。 唐今稍稍有点头疼,想了想,道:“时辰不早了,快些去买糖糕吧,别让你家云岫相公等急了。” 柳儿霎时落寞了表情,低下脑袋轻嗯一声,也不再说什么了,加快脚步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咔嚓——这是什么声音?】 【哦,原来又是一位少男春心破碎的声音。】 030在空间里闹。 唐今低叹了口气,几分无奈,但也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毕竟原身留给她的桃花债可不少,以后需要被她敲碎的少男心还多着呢…… 唐今正这么想着,目光一转,忽而瞧见不远处正朝这边走来的嵇隐。 唐今赶紧弯唇,抬手冲他挥了几下。 嵇隐走到她跟前,视线却落在柳儿离开的方向,“方才那是?” “是位丢了镯子的小郎,问我有没有瞧见他的镯子呢。” “是吗……”嵇隐仍看着那个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今观察他的表情——虽有疑惑,但无惊怒。 刚才那个距离嵇隐是不可能听见她跟柳儿说了些什么 的,她也没做什么特别不符合柔弱阿弟人设的事……所以至多就是嵇隐曾在花街上见过柳儿,觉得柳儿有些眼熟? 如此一想唐今又迅速安下心,直接倒打一耙说嵇隐,转移他的注意: “阿兄怎么走着走着就不见了,留我一人在人堆里……都不知阿今有多害怕。” 嵇隐果然被转来注意力,回眸看她,见她小眼神还挺幽怨的,像是在怪他“狠心抛下”了她一般,不禁伸手在她脸上戳了一下,“我瞧你可一点都不害怕。” 唐今轻哼一声,语气还愈发怨怪了,“阿兄一点都不心疼阿今。方才不知阿兄不知去了哪的时候,阿今可是一直在为阿兄担心呢。” 嵇隐抿唇。 瞧她一副“我生气了,不哄我我就一直挂着嘴”的模样,他只好坦言,“发觉你不见,我就立刻回来找你了……” 叮。 唐今捕捉到关键词,“立刻?” 嵇隐轻轻拧眉,推了她一下,不答话。 唐今也不逼他,弯眸笑起来,“好好好……我知道阿兄心疼我就好啦。” 嵇隐瞬间红了耳朵。 她总是这样,话语直白到让人羞怯……像不知人事的孩童,说不清她是天真直率,还是藏着顽劣的坏心眼。 嵇隐偏过头去,故作冷声:“东西都买好了,回吧,做你要吃的卤肉。” “还有饺子!” “……”嵇隐无奈添上,“还有饺子。” 唐今这才又眉弯眼弯地,拉上自家阿兄的袖子跟他回了家。 第26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26 # 二十六 过了两三日,唐今去如梦馆看望了一下那位云岫相公。 小郎一瞧见她便幽怨了眼神,嗔怪她到今日才来,唐今自然是哄着,拿出准备好的珠花送他。 云岫也知晓分寸,要她帮着簪上珠花,就又重新对她展露笑颜了。 “你前些日子不是在好奇那位知府的事吗?” 唐今挑眉,来了兴趣,“哦?你打听着了?” 云岫点头。 “那……” 云岫轻哼一声,将酒杯压到她的唇上,“你是个惯会将人用完就丢的,今日没喝够酒,休想叫我张口。” ——消费不够别想得消息。 唐今幽叹,就着他的手看似无奈地把那一杯酒给喝了。 不过不等云岫再去倒第二杯,她蓦然拽过小郎手腕,径直将小郎抱到了腿上来。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云岫直觉自己整个人都飞起来了般,被吓得连连惊呼。 等在她怀里落稳,又瞧见了她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微凉指尖挑起他下巴,指腹的热意压在他微张的唇边,她语带调笑:“休想叫你张口?” ……实在是眼前人生得也太过俊美了些。 便是见惯了风流客的云岫此刻也不禁红了脸,倚在她怀里没好气地推她肩膀,“坏死了……好了好了,就告诉你好了。” 唐今哈哈大笑起来。 …… 虽然闹了人家一通,但作为感谢,唐今最后还是消费了不少银两,不让云岫在龟公面前难做。 他帮忙打探到的消息,也确实值这个价钱。 ——新任知府是自京中贬谪来的,先前所任乃是四品吏部侍官。 本地知府虽也是四品,但这中央吏部二把手的权力肯定是远比一地知府要大的。 也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些什么…… 除此外云岫还帮她打探到一个消息,这位知府膝下有一儿一男,儿子在别地就任官员,男儿则随她一起来到了这禾丰县。 这就不禁让唐今想起,那天骂她是偷花贼的那个蛮横小郎了。 对方那日似是偷溜出府去会有情人的……不知知府大人知不知道她的男儿快被人给拐跑了? 唐今与云岫笑闹期间,柳儿还进来送过两次酒,视线落在唐今的身上,欲言又止地,似乎想跟她说些什么。 唐今也只能当没看见了。 不过第二天早上,她正要回家,柳儿却又跑来拦住了她。 她本不想与柳儿多说——云岫那种不会将虚情当真意的情场老手也就罢了,但是柳儿这种单纯少男,与他交流越多,只会让他陷得更深。 可柳儿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唐今不得不停下脚步听他细说了。 “我、我曾见过通判大人那位相好。” 或是云岫无意间透露的,或是他有意打听的,总之柳儿知道她在打听通判那位相好的事了。 唐今此刻也顾不上计较这些,忙拉着他问:“当真?那位相好是谁?你如何瞧见的?在哪瞧见的?你怎知他是通判的相好?” 她突然凑近,还隔着袖子拉住了他的手,柳儿的脸颊瞬间红了,嘴里支支吾吾,一时竟说不清话。 唐今忙松开他的手后退了两步,想了想,她去找龟公又塞了点银子,领着柳儿进了一间没人的客房。 让他在椅子上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安抚好他的情绪后,柳儿总算重新理好了思绪,微红着脸将之前见到的景象说了出来:“约莫是半年以前……” 柳儿记得那是一个天气异常炎热的午后,馆里没什么客人来,街道上更是冷清,他在河边洗完衣服,拎着东西从后门巷子回馆里。 在一处岔路口,他瞧见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站在一家花楼的后门处,跟门边一龟公打扮的男子说着话。 两人当时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但他看见二人的举止非常亲密,斗篷人还拿了一颗特别大的珍珠出来送给那男子…… 柳儿从未见过那般大的珍珠,大热天的斗篷人那一身打扮也让他十分好奇,就想凑过去多看两眼。 没承想他却一脚踢到了墙边摆放着的木板子,立时惊得那斗篷人转头看了过来。 虽然他下意识在墙后躲了起来,但他还是看清了斗篷人的那张脸——就是通判齐胜。 说完这些话后,柳儿有些紧张地看向了唐今:“不知这些对娘子有没有用……” “有用,太有用了。”唐今拉起他的手,“柳儿,你这次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多谢你。” 柳儿脸红得厉害,好一会才讷讷说了一句:“能帮到娘子就好……” 唐今掏出今日带出来的最后一枚银锭,塞进他的手里。 柳儿要推脱,她便强硬地将他的手心合了起来,“你拿着这银子去买件厚实些的冬衣也好,都入冬了,你还穿着这般单薄,要是染上风寒岂不叫人心疼?” 柳儿最后还是红着脸将银子收下了。 …… 唐今离开如梦馆后没有回家,而是在附近找了个高楼,爬到人家屋顶上,对着底下那四通八达的后门巷子研究起来。 柳儿虽说他记不清是在哪家花楼后门瞧见的齐胜了,但他的那一番描述已经给唐今提供了不少线索。 首先柳儿是从河边回如梦馆的,当时天气炎热,他还拎着重物,肯定会走最近的路回馆里,那条路还有岔路,柳儿正是在岔路口瞧见的齐胜—— 眼前的街道地图一下就暗了一大半。 岔路口附近还有花楼,距离是能让柳儿看见齐胜手里的珍珠,但又听不清她与人说话。 噔噔噔,又接连暗下了好几条路,最后符合条件的,就只有两条路上的三间花楼。 其中一家唐今先前已经探过了,可以确定无人跟齐胜有关,剩下的就只有两家…… 唐今看着其中一家花楼眉心微拧。 “喂!你这小子,在我家楼上干嘛呢!” 一声怒斥骤然将唐今拉回现实,她低头看着从楼下探出脑袋来看她的女人,连忙咳了两声,“小生在采风……” “滚!我管你是采风还是发疯呢,赶紧给我下来!把我家屋顶踩坏了小心我削你!” 唐今重重咳了两声,赶紧顺着墙边摆放着的一堆竹竿蛄蛹落地了。 第27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27 # 二十七 在两家可疑花楼的其中一家,接连逛了三四日后,唐今差不多可以将这家花楼的嫌疑抹去了。 但她还是不死心,又多逛了两日砸了好些银两,买通了馆里的相公僮仆从他们嘴里套消息。 然而这套出来的消息,也只是将这家花楼的嫌疑抹除得更彻底了。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家了。 唐今磨磨蹭蹭地,还是来到了那家叫“落玉楼”的花楼前。 嗯…… 就是那家因为消费过高她没怎么来过的……她的好阿兄就在里头当厨郎的花楼。 ……唉。 唐今叹了口气,头痛欲裂。 在外头逛了好一会,唐今才摘了几枝梅花慢吞吞地回了家。 到家时嵇隐已经醒了,正在厨房里准备饭菜,听见声音出来看了她一眼,唐今又连忙挂起笑脸,将梅花送上,“阿兄!” 可嵇隐还是瞧出了她眉眼间的愁郁,收下梅花,沉默了一会,低声问:“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我瞧你这几日早上也不在家……” 原本每日早晨归来都能瞧见她的,可是这几日早上回来,却只有空荡荡冷清清的院子等着他。 从前不觉得,可这几日嵇隐却是颇不习惯。 收好竹篮,打水洗漱完了准备睡下,可坐在寂静昏暗的屋子里……心头又好像缺了一块什么似的。 原以为是冬日来了她起得晚了,但观察了两日,他却发现她每日早上都是从外头回来的。 有什么事需要她那般早地出门呢? 嵇隐望着她的眸子直言:“若有难处,可与我开口。” 又是被好阿兄感动得热泪盈眶的一日呢。可惜唐今当然不能跟他说我的难处就是我想去逛你工作的那家青楼但是我又怕被你发现我是女的然后把我扫地出门所以你能不能先把花楼的工作停了等我查完我想查的东西以后再复工或者你接受一下我是女人的事不要把我扫地出门继续让我白吃白喝低价住你的房子? 唐今含泪咽下这百字苦楚,又弱不禁风地将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并无什么难处……只是这两日就是我大兄的忌日了……” 原是这样…… 嵇隐抿唇,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良久,他抬手轻轻在她发间抚过,当作安慰。 唐今闻着他衣衫上那种淡淡的甘菊香,也是真有些累了。她这几日连着逛花楼,一直和那些僮仆相公们调笑周旋,又是昼夜颠倒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这会儿心里一放松,她就真有些困了。 嵇隐也察觉到了她的倦意,扶着她回屋歇息。 “锅上炖了参鸡汤,睡醒后记得吃。”嵇隐给她盖上被子,动作微顿了会,又道,“你大兄也必定不希望你为他日日忧愁消瘦的……” 唐今轻轻拽住他的手指,“阿兄会一直对我这般好吗?” 在她的那双浅眸里,有一层如林间晨雾般朦胧的水意浮动,让她看起来较平常更加脆弱。 嵇隐拂开她耳边的发丝,低嗯了一声。 唐今弯眸,拽着他的手逐渐睡去。 等到她睡着以后嵇隐才小心将手收回,给她掖好被子,起身出门。 到花楼时已经晚了,龟公知晓他的冷硬脾气也不直接骂他,只是在旁边又是翻白眼又是吊着嗓子说要扣他今日工钱的。 嵇隐也不爱听他说话,随口应下便进厨房去了。 接近子时,忙碌的厨房才逐渐空闲下来,这会儿嵇隐要做的就是准备相公僮仆们第二日的早午饭了。 嵇隐揉着面团,准备和平时一样做些馒头,揉着揉着却忽而想起家里那馋肉的阿弟…… 虽有鸡汤,但他炖的是清鸡汤,油脂还是少了。 嵇隐面不改色地在蒸笼里塞了几个肉馅大馒头。 …… 就因为唐今那天的一卖惨,接下来的几天里唐今几乎顿顿都在吃肉。 花楼里每日剩的肉、菜嵇隐都是可以带回家的,所以他还真不缺肉给唐今吃,唐今当然也吃得很开心。 但越开心,就越不开心——这么好吃、不是,这么好心的阿兄,她是真的不想失去啊。 可再怎么不想,消息还是得探,花楼还得去查的。 唐今化作小蜜蜂围着阿兄转了两天,旁敲侧击地确认了嵇隐平日在花楼都是一直待在后院的厨房里,鲜少会跟前厅的客人有碰面接触。 ——不过要是客人闹得动静太大,他也能听见,而且厨房里帮手的僮仆们无聊时也会说些闲话,让他得知一些前厅发生的事…… 如此唐今心下便有成算了。 又过了两日,唐今乔装改扮一番——在脸上抹了些黑粉,让自己看着糙一些,便化名“李四”大摇大摆地踏进“落玉楼”了。 …… “听说了吗,这几日来了个李四娘子,长得剑眉星目黑脸庞,却是个才华横溢的白衣秀士。” 后厨里,洗碗的小仆低声跟一旁的好友说着花楼里的新鲜事。 好友轻嗤一声,颇有几分不屑,“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咱们楼里什么女人没来过,还差她一个书生?” “哎呀这个不一样……”小仆微微脸红,“你见了就知道了,咱楼里好几个相公为着这李四娘子都已经吵过一架了呢。” “……怎么可能?” “不信?”小仆朝嵇隐的方向瞥了一眼,见他似乎没注意到他们刚才说的话,便过去说了声内急,拉着好友偷偷跑去了前厅。 两人过了大概快一刻钟才终于回来。 小仆推着那位好友的胳膊,“如何?我说李娘子和先前那些个酸书生不一样吧?” 好友好一会都没说话,最后才温吞着轻点了一下脑袋。 厨房里烛火幽暗,细看才发现去时一脸不屑的少男此刻已红透了脸。 …… 嵇隐自然是听到了两人的那些“悄悄话”的,不过现下厨房也不是很忙,他也没有为难他人的爱好,便任由他们溜去前厅了。 而对于两人口中的那位李四娘子,他则是半分都不感兴趣。 再如何才华横溢,再如何俊美无双——不也还是个逛花楼的放荡狸客吗? 第28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28 # 二十八 虽对那位李四娘子没什么兴趣,可没过两日,嵇隐还是在楼中瞧见了那位李四娘子。 说是瞧见也不太准确。 那日他去后院拿酱菜,回来时就听见二楼亭台上有悠悠传出的乐曲声。 那不是相公们平日弹奏的曲子,而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新曲,带着轻快的悠然自得,又弹奏出一片辽远而深阔的神秘。 即便嵇隐并不懂乐,也忍不住被这首曲子吸引,驻足朝楼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瞧见了一个倚躺在席上,拨弹着阮琴的青衫客。 她半是背对着他的方向,嵇隐也瞧不清她的脸,只见她的身边围了很多人,或坐或站,都挤在她旁边,如痴如醉地瞧着她,听着她。 其中有不少甚至还是来花楼里玩闹的客人。 拨的一声,乐曲乍停,青衫客侧头去问席边跪坐着相公,“可记住了?” 相公迟迟回神,忙上前抱回自己的阮琴,“记住了记住了……多谢娘子,我定会好好练这首曲子的,后日,不,明日就练好,弹给娘子的听……” 青衫客或是已然有些醉了,懒笑两声道了句“不急”,伸手去拿一旁的酒壶。 却不想旁边一个貌美相公直接上去扑到了她怀里,青衫客人本就是躺在席上的,被他这么一扑,酒壶倾倒,人还就真被按在了席上。 周围人都一惊,不等他们反应,貌美相公先嗔怪起来,“有了曲也总该有个词吧?娘子可切莫厚此薄彼。” 说着他又怨怪地在客人胸前拍了一下,“都说好了今日只陪我的,哼……” 小郎这股子作作的骄蛮劲还真叫人有些生不起气来,青衫客大笑几声,“好好好,给你作便是了。” 相公顿时一喜,又一个飞扑再次将青衫客扑倒。 但这一次其他相公可忍不了了,脾气暴些的直接上去拉人,脾气好些的就在旁边帮着“解救”青衫客。 左一拉,右一拉,小相公还是死抱着不肯撒手,楼上一时乱作一团。 而那被相公们争来抢去的青衫客,醉倚在一众美人之间,又悠悠眯起眸子,哼唱起了那首新曲。 …… 看到楼上乱作一团后,嵇隐就扭头回厨房了。 不过他也明白了,这位李四娘子确实是特别—— 特别有才。 特别风流。 “哐当”一声,菜刀落下,将砧板上那可怜的酱菜整齐剁成了三段。 第二天唐今的早饭就是米粥配酱菜。 喝了一晚上的酒唐今的胃正烧得慌,嵇隐端出来的米粥简直就是她的救命良药,唐今端起碗就埋头猛吃了起来。 可她吃了一会,却发现一旁的嵇隐没有离开。往日投喂完她,他就该回屋洗漱睡觉了。 唐今不由得抬头,疑惑看向嵇隐:“阿兄?” 嵇隐回神,视线停在她的脸上,“……你今日可曾出去过?” 唐今眨了眨眼睛,“阿今才起身不久呢。阿兄怎么会这么问?” 嵇隐眉心微微拧起,也有些不太确定,“你身上……似有些酒气?” 第29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29 # 二十九 “你身上……似有些酒气?” 唐今心里咯噔一声。 今日风大,回来的路上她身上的酒气就散得差不多了,冬日衣服难换,想着嵇隐应该也闻不出来,她就只换了外袍没有换里边的…… 没想到嵇隐的嗅觉这般灵敏。 有点小慌,但不乱。眼睛一瞥桌上的米粥,唐今就迅速想好了一个借口。 “好吧,其实是昨日晚上。” 唐今面露窘迫,“有位卖甜酒的阿翁打门前走过,我瞧天色已黑,他年纪大了,就把他桶里剩的甜酒都买下来了。” “本想等阿兄回来后一起尝尝的,可偏偏我又手笨,往厨房里提的时候不小心把桶给弄翻了……酒就沾到了衣服上。” 像是怕他责骂似的,唐今又连忙补充:“不过翻在院里的我都弄干净了,扫了好几遍没有酒气的。” 嵇隐哪会在乎这个,“没摔着吧?” “没有,我扶住墙了。”唐今嘿嘿笑了两声,似乎还挺骄傲。 嵇隐半拧着眉毛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下次若是东西太重,你放在门口等我回来。” “唔……”唐今还想说什么。 嵇隐冷哼一声,一句话直接戳穿了她的心:“折了银钱又没吃着东西,若摔了哪还得花钱就医——到月底若是没钱交租,看你要到哪儿去住。” 这是威胁她交不出租子就要赶她出门吗? 唐今干脆一个无赖直接蹦起来抱上了嵇隐,“那我就去阿兄心头住!我就不信阿兄舍得赶我走!” 嵇隐一下被她这举动弄懵了,反应过来脸上顿时冒起了一层薄热,“你……快松开……” 唐今把脑袋往他肩上一埋,“我不。” 嵇隐恼怒非常,没好气地去揪她的耳朵。 唐今被他揪得嗷嗷哭,最后觉得差不多了,才终于虎目含泪满是不舍地从他身上退下来。 嵇隐现在瞧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都只觉得恼—— 她方才都快吸到他身上来了,手脚跟打了结似的怎么掰都掰不开……衣服也被她弄得一团乱。 嵇隐冷着脸掩好松散的领口,又用力在她脸上掐了一把,这才气冲冲地回屋去了。 唐今在后边不好意思地挠脸。 阿兄……好白啊。 嵇隐的气一直到下午,唐今给他送上一枝梅花,又殷勤地将买回来的蜜饯喂给他吃了后,才终于消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唐今也变得警惕了些。 再从花楼回来,她是必定要将身上的衣服全换了的。 若气味实在太重,她就用香粉遮盖——她买的是胭脂铺里卖得最好的一款香粉,花楼里的相公们用,大街上也常能碰到一两个小郎用。 她用了也不用担心嵇隐闻到熟悉的香味,会觉得不对。 不过嵇隐似乎不太喜欢香粉的味道,都不怎么让她贴贴了——虽然唐今也没有很想贴贴就是了。女男有别嘛。 …… 后厨僮仆跑去看那李四娘子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有时甚至会耽误了嵇隐交代给他们的正事,嵇隐冷下脸说了两次,僮仆们才总算收敛,但时不时还是会在厨房里互相聊上几句。 嵇隐也被迫听了好些有关那李四娘子的事。 什么又作新词了,又谱新曲了,还会作画—— 某天帮楼里一位相公作了一幅美人图,那相公就一跃成了本县的第一美人,现在相公们都抢着让李娘子给他们作画…… 总之都是些风流韵事。听得嵇隐不喜。 不过偶尔路过后院,听到从楼上落下来的乐曲声时,他还是会停下来听一会…… 人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类人,可曲作得却鲜少能有人说不喜欢。 嵇隐摇头,回厨房继续做菜。 李四娘子踏足落玉楼的第三十天,嵇隐又从僮仆们的交流中听到了一个颇为离奇的消息。 “你是说李娘子和……和龟公?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没瞧见这几日龟公都不让人往李娘子身边凑吗?每次娘子来最多安排一个人去伺候她,还对伺候娘子的人没个好脸,变着法儿地挑刺……” 小仆压低了声音,“我昨夜上楼送酒,正瞧见龟公在娘子屋里攀扯她呢!定是这老虔公看上了娘子,想对娘子不轨……” 另一个小仆想想也认可了这种猜测,对于龟公“霸占”李四娘子的行为多有不忿,“往日也不见这老虔公对哪个女人特别殷勤,这次定是因为李四娘子太好了……” 两人说得入迷,完全没察觉到嵇隐已经在他们身后站了好一阵了。 见二人还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嵇隐只能冷着脸开口:“这蒜你们已经剥了快两炷香了,再剥不好我今日便用你们两个来炒菜,如何?” 二人惊得回头,看见他的脸更是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哆嗦着起身,闭紧了嘴巴再不敢说话。 嵇隐皱眉看了一会,“快些剥好,剥完了去刷碗。” “是。”两个人弱弱回了一声,又坐回去继续剥蒜了。 对于僮仆们刚才说的李四娘子跟龟公的事,他一来不感兴趣,二来也并不怎么信。 倒不是不信那个李四娘子会勾搭龟公,而是不信龟公会与李四娘子如何,毕竟…… 龟公虽做着花楼的生意,可他却有个关系极其紧密的妻主。 嵇隐不知他妻主是谁,但见过几次龟公一脸怀念地翻看一幅小像。 有一次龟公跟他说漏了嘴,说那小像上的是他妻主,他妻主待他极好,都不准他跟别的女人走太近了之类的话…… 龟公这些年也确实未与楼中任何一个客人有过关系,一直为他那位妻主守着夫德。 可见龟公对他那位妻主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所以僮仆们说的…… 僮仆们说的多半是真的。 ——当嵇隐亲眼瞧见龟公满面春红地和那位李四娘子勾搭说话时,还是不得不信了僮仆们的话。 这个李四…… 嵇隐都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人了。 正想离开,脖间一凉,嵇隐抬头看了一眼。 而二楼上靠在栏杆边的两人也注意到了这场雪,原本背对着嵇隐方向的青年转身。 嵇隐一怔。 第30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30 # 三十 在落玉楼里混了这么些天,唐今总算确认了齐胜那个相好的身份。 还真就是楼里的龟公。 虽然柳儿当时就跟她说,和齐胜见面的是一个龟公打扮的男子,可对于这位相好的身份,唐今是一直存疑的。 毕竟齐胜往日纳的那些小侍,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小郎。可见她就是好老牛吃嫩草这一口的。 而龟公…… 不说年岁了,他的相貌便是年轻个十几岁,也绝称不上美人,怎么瞧也不符合齐胜的喜好。 可打探下来齐胜的相好还真就是这位龟公…… 那就只能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了。 这位龟公的身上,一定藏着牵系齐胜的秘密。 唐今不着痕迹地“勾引”起了这位龟公。 不去找年轻貌美的相公们,反而来勾搭他这个年老色衰的龟公,傻子也是会觉得有问题的。 所以唐今的“勾引”相当隐晦,并非主动,而是被动。 比如和相公们胡闹时,假装不经意抬眸对上龟公瞧来的视线,冲他一笑,然后扭过头去继续与相公们喝酒。 再比如在楼上帮相公谱曲作词时,假借思索,视线放空,却刚巧将视线的落点停在龟公的身上,让他以为她在瞧着他,可当他看过来,又让他发现她实际只是望着他的那个方向而已。 再再比如,对楼里所有的僮仆相公一视同仁。 无论是年长的年幼的,好看的还是其貌不扬的,都用欣赏的眼光去看待他们,去发掘他们身上的优点。 再时不时说上几句“男人无论美丑身上都必有其可爱之处,只是世人不善发掘”之类的鬼话…… 在她如此兢兢业业地努力下,终于,龟公开始有些春心萌动了。 从打扮慢慢变得浓艳,到出现在她面前的次数变得频繁,再到不让其他相公一窝蜂地往她身边凑—— 最后,终于,龟公亲自端着酒水上楼,来单独与她说话了。 唐今笑了笑,也不问其他相公为什么没有来,接了酒水邀他共饮。 反倒是把龟公弄得有些不自在了,喝了好几杯后才逐渐放开。 但与她聊着聊着,龟公一不留神,又用习惯了的尖锐嗓音来跟她说话了。 这样尖尖的嗓音是方便招揽客人的,可放在眼下场景就实在有些破坏氛围了。 龟公脸色肉眼可见地一僵。 他看向对面坐着的唐今,本想说点什么话糊弄过去,却对上她的那双眼睛。 浅淡的醉意像是一层薄薄的云雾,萦绕在那双银月般的眼眸里。 她瞧着他,就那样专注地瞧着他,好像并不在意他一不留神露出的丑态,也不觉他口中说的那市井故事浅薄无聊。 她听得很认真。 他越来越难以在另一人身上寻见的认真。 “后来呢?”她低声问他。 席边烧着暖炉。 那点暖意就顺着草席一点一点地蜿蜒而来,如同一条庞大却又实在温柔的巨蟒,缓慢缠绕,连低头预备将他吞没时,都要先温柔地在他头上落下一吻。 唐今看见他眼睫在颤抖。 那双眼里掠过的情绪是什么呢? 心动?怀念?对另一个人忍不住升起的怨憎吧? 谁知道呢。 唐今只笑他,“怎么不说话了?” …… 龟公这一夜和唐今说了很多话,说他平日遇见的一些难缠客人,说楼里相公们每日给他招的麻烦,再说说他日里的生活又是有多么枯燥乏味。 像是很久都没有人这么认真地听他说过这些话了,龟公一直说,一直说,唐今也就一直安静地听着。 有一丝凉意晕开在颈间,唐今偏头看了一眼,天空飘起了雪。 龟公又在说话,手里抱着月琴却颇有些犹豫,“娘子这曲做得真是极佳,可惜我已多年不弹琴,都忘了该怎么拨弦了……” 唐今收回视线,“无妨,我再教你便是。” …… 这么一夜下来,唐今累得够呛。 回到家里唐今都想直接往床上躺了,可想着马上就要到家的嵇隐,她又只好撑着去换了衣服,装作刚醒不久的样子出去接人。 但今日归家的嵇隐却明显和往日有些不同。 ——他的手里竟没提着东西! 饭! 她的饭! 她的包子馒头饺子馄饨鸡蛋大馅饼鸡鸭鱼肉满汉全席龙肝凤髓呢?! 没了?没了?! 唐今不信。 昨天落玉楼的生意也就一般,不可能一丁点食材都没剩啊。 唐今丢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啪嗒啪嗒小跑着迎了上去,“阿兄,你回来啦?” 嵇隐动作一顿,关了门,才转过身去看她。 这一看就看见她鬼头鬼脑在他身上四处打量,还把脑袋凑过来闻他。 嵇隐的思绪瞬间就被她给搅乱了,忍不住推了她一把,“瞧什么呢?” 坏了。 唐今真没在他身上闻见免费早饭的香味。 嘴一瘪,唐今也不说话了,就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瞪他。 嵇隐:? 唐今瞪。 唐今努力瞪。 唐今坚强不息坚决不放弃地瞪瞪瞪瞪瞪。 唐今——唐今嘶了一声低头揉眼睛。 风好大,她眼珠子好疼。 嵇隐没忍住被她逗笑了。 唐今委屈地瞪他,也不跟他打哑谜了,瓮声瓮气地,“阿兄,早饭。” 嵇隐:? 她这么一说,嵇隐才发现自己今日忘了提竹篮。 再看她那副可怜巴巴等待他投喂的样子…… 像是鸟巢里那些叽叽喳喳叫个没完,等着大鸟来喂食的小鸟,可爱又招人烦。 他怎会将眼前这个馋鬼跟花楼里那个风流客联系起来的? 二人的身形是有些相似,可当时那个角度他瞧得也不甚清晰,而且只是匆匆一眼…… 那人肤色还偏黑,而眼前的馋鬼……嵇隐伸手在她嫩白的脸上狠掐了一把。 唐今瞪大了眼睛,“阿兄?” 嵇隐唇角微扬,“厨房有鸡蛋,自己去煮。” “啊……” “晚上做肉吃。” “啊!”唐今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真是馋鬼。 嵇隐又在她脸上掐了一把,这才回屋去准备洗漱睡觉。 只是打了水正要洗脸,洗脸的帕子上却又不知为何沾到了一抹铜色。 嵇隐疑惑看了会,没看明白这抹铜色是什么东西,打哪沾的,摇摇头正要把帕子按水里,他动作又忽地一顿。 好半晌,他抬起手,看向方才掐过某人脸颊的指尖。 第31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31 # 三十一 下午嵇隐睡醒后,如约给唐今做了肉吃。 虽只是简单的肉丸汤,但唐今依旧吃得很开心,又从头到脚地把嵇隐夸了一遍,话里话外都表示要跟他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而嵇隐对此的反应十分平淡…… 平淡得甚至是有些冷淡了。 是已经听腻了她这些话?可他昨日还被她说得脸红呢,不至于一天的时间就脱敏吧? 唐今视线在他脸上打量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了一点熬夜的痕迹,当即问他:“阿兄今日没有睡好吗?” 嵇隐低眸瞧着碗,长睫盖住了他眼里的情绪。 半晌,他嗯了一声。 唐今忙问:“可是身体不舒服?还是……” “只是做了个梦。”嵇隐忽而打断她,直直抬起那双幽紫色的眸子注视着她,“一个不太好的梦。” 唐今被他看得愣了一下,不等她问他梦到了什么,嵇隐又敛下了眸子,端起碗起身,“我先走了。” 说着他去厨房放了碗,回屋拿着钥匙就出门了。 唐今还想跟他告别,追到门口却发现他人已经走远了。 瞧着他的背影拧眉思索了一会,唐今实在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摇摇头,唐今回去吃完饭,也回屋换了身装扮去落玉楼了。 昨日刚钓上大鱼,今日不宜过早松钩,最好是趁热打铁把这鱼儿钩紧些…… 唐今一到花楼,便察觉龟公的视线投了过来。 昨日聊天时她有意无意说了句喜欢紫色,而今日龟公穿的衣衫就正是紫色的。 不过还不等龟公上来迎她,周围一个个的相公就先围了上来。 胆大的直接往她怀里靠,胆小的也上来拽她袖子拉她的手,唐今一时还真有些脱不开身——当然她也没想着要脱开身,就笑着被相公们拉上了二楼去。 身后龟公的脸色早就气黑了,但不知想了些什么也没有跟上楼来。 ——或是对背叛齐胜这事仍有纠结。 看来他与齐胜的情谊确实不一般…… 唐今也不急,就在楼上先跟相公们玩着,一直闹到接近子时才独自一个人下了楼。 并超绝不经意地让龟公看见她去了后院。 站在院里凹了快小半刻钟的造型后,身后终于有脚步声靠近了。 龟公的语调酸酸的,“那么多美人儿渴着娘子,娘子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后院里来了?” 唐今笑了声,“美人虽好,可也不忍冷落了这一场风雪。” 龟公走到她身侧,“娘子冷落的只是风雪吗?” 唐今侧眸看他。 龟公也瞧着她,面上倒是一副丝毫不怯场的模样,但唐今还是在他眼里找见了一丝紧张。 唐今道:“今日的衣衫与你很配。” 醒时、醉时,对相公们、对僮仆,她总是笑着的。 笑得温柔,也笑得慵懒,他们努力在她那双温柔的眼中寻找自己的身影,可找啊,找啊,却只是让自己溺得更深。 那双眼里照见一切,又从未真正地清晰照见过任何一人。 但此刻。 与他说这句话,这句如此简单而平淡的话语,她没有笑。 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没有弥漫醉意,没有蒙盖着雾,就只是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 龟公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咚、咚……强烈地震响在这一片风雪里。 …… 让龟公动摇并不难,难的是如何从他身上挖出有关齐胜的事。 但这恐怕就不是一点暧昧勾引能做到的了……为了不引起龟公和齐胜的警觉,她还不能操之过急…… 或许是酒喝多了风吹久了,也或许是这花楼里的香粉味太重了,唐今稍稍有些头疼。 她抬起头想呼吸口新鲜空气,可视线抬起,却蓦然看见了那道站在廊下的身影。 不知他是从何时起站在那里的,也不知他究竟在那儿站了多久。 那处廊下的灯笼刚好坏了,二楼上的光也穿不过灰色的瓦檐,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雪花一片一片地从天空上往地下落,风却不知何时停了,甚至好像连一丁点的风都没有了,就只有安静下落地,要淹没这天地般的雪。 唐今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 他呢? “……娘子,娘子?” 身前的呼喊让唐今回神,她低头看向龟公,又习惯性地挂起笑,“嗯?” “娘子瞧什么呢?我说话你都不听……”龟公奇怪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顿时就“呀”了一声,嫌恶拧起眉,“他怎么跑出来了?娘子快别看。” 说着龟公就拉着她转了个身,像是生怕她吓着似的,“那是我们楼里的厨郎,做饭还算凑合,但脸上长了块青斑,生得跟恶鬼似的……” “我平日都叫他待在后厨里不要出来的,今日不知怎么跑出来了,没吓着娘子吧?” 唐今想笑着回话但又实在有些笑不出,视线再次看向廊下—— 那儿已经没了人。 …… 即便要用“涂了黑粉”“雪大或许没看清”之类的话自欺欺人,唐今也没法说服自己。 还是面对事实吧。 晨钟敲响,唐今没有再和往常一样紧赶慢赶地抢在嵇隐前头跑回家,而是索性就站在了街道尽头等嵇隐。 没有一会,嵇隐提着竹篮缓缓走了过来。 天色昏暗,唐今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见他走到了自己跟前也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不由得开口喊了他一声:“阿兄……” 嵇隐径直从她身前走了过去。 唐今唇动还想叫住他,可看了一会他的身影,又慢慢闭上了嘴,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回家。 落了一整夜的雪,地面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 靴子踩在这些雪里,咯吱咯吱地,不断发出刺耳又难听的声音。 今日的这条路好像有很长,好像很难走,终于走到家的时候唐今都松了口气。 但她很快又把这口气提了起来。 担心嵇隐会不让她进家门。 好在嵇隐还是没有直接把她锁在门外,唐今跟在他身后进了门,也隐约瞧见了一点希望,“阿兄……” “滚。” “……阿兄?” “今日之内收拾好东西。滚。” 像是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唐今从未听他用过如此冰冷的语气,也从未在他的语气中感受到过如此极致的厌恶。 没有再与她说一句话,甚至不愿回头看她一眼,嵇隐回屋,砰的一声,重重摔上了门。 第32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32 # 三十二 午后嵇隐睡醒,一推开门,又听见了那声熟悉的“阿兄”。 唐今抱着几枝红梅站在雪里,和往常一般轻声唤他,甚至那双浅色的眸子还跟往常一样微微弯起,晕开柔软又清澈的笑意。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好像她仍旧是他那个柔弱不能自理,乖巧黏人又常常坦率得让他羞恼的阿弟。 可胸口原本已经湮灭的种种情绪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又悄无声息地卷土重来,如同一层厚重的灰霾般笼罩在心口,勒得心脏无法呼吸。 是怒火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仅仅是。 嵇隐无法分清。 幼时阿父曾经教他,不要为了那些不值当的人和事付出太多情感,他也确实很久没有像现在一样,产生如此多如此浓烈的情绪了。 所以他分不清,此刻那些闷闷堵塞在胸口的情绪都是些什么…… 可眼前人也只是一个不值当他付出情绪的骗子而已。 嵇隐闭上了眼睛,嗓音沙哑:“滚。” 这是最后一句他还愿意主动对她说的话了。 唐今眼睫颤了一下,好半晌,“我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听我解释好吗,阿兄……” 嵇隐重新睁开了眼睛,那双幽紫色的眸子平静注视着她,可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冰冷讽刺地戳破了她那番可笑的托词: “什么样逼不得已的苦衷,需要你女扮男装接近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诈取同情骗吃骗喝?” 唐今一时哑口。 是啊,无论她有着怎样不得已的苦衷……可那些都与他无关不是吗? 看着她无言以对的模样,嵇隐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那双幽紫色的眸子也就彻底冷淡了下去,“今日之内将你的东西收拾好搬走,明日还留在你那间屋子里的,我会全部当作柴火烧了。” 说罢,嵇隐不愿再看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厨房。 唐今静静站在原地,好一会都没有动。 不知过去多久,嵇隐又听见了身后有脚步声,最后一点耐心也被耗尽,“不要逼我告官。” 可回应他的是一句轻轻的疑问—— “阿兄要如何告官?” 嵇隐一顿,回头。 唐今慢慢走进厨房,将手里那几枝红梅放到了灶台上,因背着光,她半张脸都压在阴影里,叫人瞧不清神色。 “阿兄与我签了房契,虽未到官府盖印,可有第三人见证,周围人也尽知我与阿兄关系要好,这房契绝非我逼着阿兄签下的……” “我住在阿兄的宅子里,合情合理。”唐今抬眸看向面前青年,“阿兄要以何种由头告我呢?” 嵇隐怔怔看着她。 这时他才想起,早在最开始那一月的租期过了后,她就拉着他去重新签了一份长达一年的契约…… 看着面前表情神态完全陌生的唐今,嵇隐面色隐隐发冷。 所以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是吗。 但嵇隐很快就想到了可以驳斥她的地方:“可你——” “可那契约上也没写我是女是男,”唐今淡淡打断他的话,“第二次找的那位见证人,你也没问过,她是否知晓我是女人,不是吗?” 第二次签契约时,她说上次那个老秀才看不起他,不是个好人,就重新找了一个人见证。 那人是她找的,他只听过那人名字,知晓对方是县内一个有些名气的医师,便没有多想…… 即便多想了,他那时也不会刻意问医师是否知晓她应是个男人……所以她那时起就在算计。 嵇隐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耳根也因为胸口翻涌的怒火而逐渐染红,“周围邻里都知晓的!” 唐今没什么情绪地挑了下眉毛,下一刻骤然逼近他,“知晓什么?” 嵇隐下意识后退,一个不慎后腰撞在了灶台边角上,顿时拧眉闷哼了一声。 唐今动作顿了顿,停住脚步,但片刻后,她还是将那番话说了出来: “他们可知晓你明知我是女人,因想私下与我欢好又怕被人说嘴,才要我在外头扮作男人?也是因此你才会给我如此多的好处——每月极低的租金,和每日不要钱的饮食?” 嵇隐已经被她这一番不要脸的话彻底气红了脸,咬着牙,“没根没据的话,你以为你这么说,县令就一定会信?” 会不会信唐今不知道,但是…… 唐今告诉他:“阿兄,我有秀才功名在身的,前不久我还又刚好卖了一幅画给县令大人,帮了她一个小忙……” “阿兄,你觉得在你与我之间,县令大人会选择帮谁呢?” 她没说信,而说帮。 想也知道了,一个声名狼藉的花楼丑厨郎,一个年轻有为前程似锦曾经还帮过她的秀才生…… 嵇隐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咬唇看着面前的唐今,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扇向她那张可恶的脸。 唐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别说,能把馒头揉得那么香的力气小不了,唐今又偏头避了一下才躲开这一巴掌。 但嵇隐也不肯罢休,没扇着她,他就捏拳狠狠在她肩上捶了一下。 ……还挺痛的。 但也不至于让唐今怎么着,转过头正想继续跟嵇隐说点什么,却又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样。 因为面上那可怖的青斑,无论什么表情他做出来都是很不起眼的,便是唐今平日也需要仔细观察才能辨清楚他在想什么。 可此刻…… 他的表情却完全不用唐今去费心分辨。 那双幽紫色的眸子周围红了一圈,像是幼鸟羽毛一样的长睫不断颤抖,他死死瞪着她,也死死咬着唇,唇瓣上鲜红的血珠颗颗渗出,眼里盈着的那些水雾却还偏不肯掉出来。 “无赖……” 唐今默然。 她确实是在耍无赖。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只是懒得再花时间去找一个这么好的房子了——哪里还能找到一个这么好的房子呢?这可是月租只要五十文的房子,还临近县衙州衙官员们的住处…… 而且大雪天的,搬家多不方便啊。 唐今就只是因为这么想而已。 就只是因为这么想,她就这样对待了他。 唐今敛下了眸子。 良久,她低声开口:“我未曾想过要伤害阿兄……当初确实是囊中羞涩,别无他法,才用了这样不堪的法子……” “后来我也想过要与阿兄坦白的可是——” 她注视着嵇隐的眸子,声音又渐渐哑了,“可是我每每看着阿兄,又怕阿兄知晓一切后,会像现在这样怨我、厌我……不愿再做我的阿兄。” 唐今逐渐松开他的手腕,“阿兄,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了,我说想认你作阿兄,是认真的。” 嵇隐的瞳孔在微微地收缩颤抖,她松开手后,他的手就慢慢垂了下去,没有再来打她。 那一双盈满水色的眸子注视着她,有憎恨,有气愤,也有更多唐今看不懂的情绪。 她分不清他此刻在想什么,是有被她方才的那一番话语打动,还是依旧怒火中烧气得只想要她滚。 忽地,他用力抓起一块抹布狠狠砸到了她肩上,声音涩哑:“滚……” 唐今再去看他,他已经别过了头,只瞧见他颤抖得厉害的眼睫,却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唐今沉默了一会,还是离开了,留给他一个人冷静的时间。 第33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33 # 三十三 冷静着冷静着,唐今跟嵇隐的关系就跟那水缸里的水一样,结了冰。 自那天之后,嵇隐再没有跟唐今说过一句话,他每日回到家就是回自己屋里睡觉,下午醒了简单吃了早饭就直接出门,有时候连续好几天唐今都见不到他一次。 这样的生活…… 唐今还真没有哪里不习惯的。 虽然偶尔会惋惜一下自己痛失的免费早晚饭,但现在跟嵇隐摊牌了,她也就能干脆每天在花楼里睡到大中午才起了。 有时候直接就在花楼里接着来第二场,有时候回家一趟补补觉休息休息,等到晚上再来。 一日三餐顺便就在花楼里解决了,所以唐今还真没有哪里不习惯的。 反而,现在不用每天早起赶在嵇隐前头回家了,她还觉得方便了许多。 但。 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长期饮酒寻欢,更何况唐今这本来就破破烂烂的身体。 方便也荒唐的生活过了不过半月,就一次在跟龟公赏梅饮酒的时候,唐今喉咙蓦地一甜。 虽她迅速调整好了表情,没让周围人看出异样,但身体里那种无力疲惫的感觉,却像是一座秤砣堆成的山一样压了过来。 第二天唐今走出花楼,撑着去了医馆,喜得一个“活不过三月了”的诊断结果。 ……要活肯定还是能活过的,再怎么着唐今也不可能真把这具身体整没了。 其实她也清楚这具身体撑不住那样的放纵,但龟公才被她钓住不久,太早松钩很容易会让他冷静下来。 而他一冷静,就会有脱离她掌控的可能,所以唐今必须在他面前频繁刷脸,让他没有冷静的机会,让他一步一步陷得更深。 最近龟公明显已经被她钓得有些丧失理智了,就昨天晚上还借着酒劲差点把她扑倒…… 这个状态也可以适当把线放一放了。 提着药包慢吞吞地回到家,唐今打算接下来的几天就待在家里好好调养身体…… 倦意翻涌,唐今闻着鼻尖淡淡的甘菊香,逐渐睡了过去。 …… 难得的。 唐今被馋醒了。 被窝里仍旧是那种混着药香的清淡甘菊香,可鼻尖又闻到一股极其霸道浓烈的卤肉香味。 肚子咕噜噜地叫个没完,唐今在床上躺了一会,还是艰难地爬起来推开门悄悄去看。 果然是从自家厨房里传出来的…… 唐今闻着那股浓郁的肉香,就那么默默站在门口幽幽地盯着那扇厨房小门…… 好一会,厨房里的人终于出来了,唐今的视线一下就被他手里端着的那盘猪肘子给吸引了。 ……这可是酱卤猪肘子。 唐今扒着门,原本隐藏在暗处眸色幽暗的一双眸子瞬间就亮堂了起来,宛若路边饿肚子的可怜小狗般,她眼巴巴地看向了嵇隐。 嵇隐不可能没有发现她。 然而嵇隐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直接端着饭菜回自己屋里去了。 唐今:“……” 狗狗眼白凹了。可恶。 空气里那霸道的肉香还在不停地往她鼻孔里钻,听着肚子咕噜噜的叫声,唐今叹了口气,回屋拿银子准备去外头吃了。 打开存钱的柜子一看,得,这段时间在落玉楼里没有节制的消费,钱袋也快见空了。 拿出仅剩的几块银子,唐今换好衣服出了门。 被嵇隐那股浓烈的肉香馋的,她找了家酒楼也点了一份酱肘子。 ……倒不至于说难吃吧,味道也是还行的,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唐今吃了口米饭,又吃了些别的菜……吃饱还是没有问题的。 回家的路上她又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个包子吃。吃得又只想叹气。皮厚肉少,面不够香肉也太过干巴…… 她的口味什么时候被养得这么刁了,前段时间没吃嵇隐的饭不也…… 哦,她在落玉楼吃的,落玉楼的饭菜也是嵇隐做的。 这么一想,唐今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几分痛心。 ——原本免费的饭菜现在必须花钱才能吃到的痛心。 话说他还没消气吗…… 唐今嚼着包子走到家门口,刚要开门,门就从里头打开了。 正要出门的嵇隐脚步一顿,等看清她的脸,本就冷淡的脸色瞬间又阴沉了几分,他几乎是一眼都不想多看她地,直接从她身边绕了过去。 “阿兄。”唐今喊了他一声。 嵇隐没有回应。 眼瞅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唐今也愈发觉得手里的包子难吃了。 刚好旁边有只小黄狗路过,她就顺手将那半个包子扔了过去。 …… 歇了两三日后,唐今又去了落玉楼一趟。 相公们瞧见她都是欣喜的,龟公也是,但赶走了相公们,龟公又阴阳怪气地开始怨她了,说她好几日不来也不让人知会一声。 “果然你们这些花狸客都是一样的性子,有兴致了就来,没兴致了就随手一抛……” 唐今静静听着他骂,等他骂完,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是我之错,本该差人来说的,但卧病在床实在起不了身,便将这事给忘了。” 龟公的话顿时止住了,好一会才问:“病可好些了?” …… 哄好了龟公的小脾气,唐今顺势说了自己忙,往后会少来的事。 龟公情绪又不好了,唐今便哄他,说会时常让人送书信过来。 龟公哼一声,“我又不识得几个字。” “那你便将信存着,待我来,一封封念与你听。” “就你会说……”龟公拿着帕子来甩她,“多少男人都要被你这一张嘴给哄去了。” 唐今拽住帕子,“你呢?” 龟公羞红脸推开了她。 次日离开花楼时,龟公依依不舍地拉着她说了好半天的话。 见她真要走了,又一把拽住她的袖子,“……近来街上多了不少混混,你且小心些。” 唐今应了一声,等他放开手告别回家。 …… 待在家里除了养病,也是为了赚钱。 唐今剩的那点钱是真不够她继续去落玉楼消费了。 好在魏掌柜又帮她接了一笔大单。还是上次那位张县令。 上次送的那幅松鹤图知府十分喜欢,这次张县令想再给知府备一份年礼,就又找上了唐今。 唐今在家看看书,作作画,偶尔跑步锻炼一下,不到半月,身体又轻松了许多,再去医堂把脉时,喜得了一个“能多活一年”的好结果。 但这待在家里的时间多了,不可避免地,唐今跟嵇隐撞上的次数也就多了。 照嵇隐那完全把她当空气的态度,他倒也不会对唐今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除了他做饭的时候。 每次他一开锅,唐今就被那飘进屋里的香味馋得直流口水,最后只能狼狈地放下画笔出门觅食。 次数多了唐今都怀疑他故意的。 以前也没见他这么爱做这些大菜啊……还天天做。 窗外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闹,唐今看了一会,便在画纸上画了一只气鼓鼓的小麻雀。 给这小麻雀画上围裙,加上锅铲,然后……添上一只大黑猫一口把这小麻雀给吃了。 怀疑归怀疑,唐今没证据,也就只能在这画纸上泄愤了。 …… 又是一日清晨,唐今起了个大早,准备今天奋斗一下,把剩下的画全部画完。 出门吃完早饭回来,她意外发现嵇隐还没有到家。 天都快亮了……往日这个时辰他早到家了。 唐今看着嵇隐的屋子思索了一会,摇摇头,还是回自己屋里作画去了。 可画了快两刻钟后,仍旧没听见有人回来的动静……唐今皱眉放下了画笔。 第34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34 # 三十四 唐今找到嵇隐时,他正一瘸一拐地在雪里走着。 周围有人好奇地将视线投向他,但在看见他脸上那个骇人的青斑后,便纷纷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嵇隐将头埋得很低,整个脊背都是弯曲,可弯下的腰,散落的发丝,都还是无法阻挡那些明明嫌恶却又偏偏像是看猴把戏一样钉在他身上的目光。 像是吃下了一整块生蛆的生肥肉一样那么恶心。 嵇隐低埋着头,加快了脚步,磨得全是伤口的手掌在墙面上留下一片又一片斑驳的血渍。 他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腿上的剧痛几乎要完全被他忽视—— 嘭。 嵇隐猝不及防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对方撑着的那把油纸伞被他撞落在地,可还不等他摔倒,或是看清对方的面容,腰上突然揽过一条手臂,双腿蓦然悬空。 “你——”嵇隐抬头,乍然看清了那张脸。 没有柔弱的楚楚可怜,没有旖旎的风流多情,就只是一张冷漠的,不含有一丝情绪伪装的脸。 她抱着他走得很快,走出一段路后,嵇隐才回过神,敛下眸子,“放开……” 她压根没有理他。 嵇隐在她肩上捶了一下。她仍旧没松手。 落在唐今肩膀上的手指轻轻颤抖着,良久,还是用力攀住了她的肩膀。 唐今抱着他去了医堂。 左小腿骨折,两边膝盖和手臂、手掌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后脑还有被重物击打过的伤。 唐今方才没发现他脑后在流血,医师将他发丝拨开了,她才发现他后颈处的衣服都已被血染红。 越听医师的检查,唐今的脸色也愈发难看了,“可能治好?” “还好,脑后这处没伤着骨头,其他也都是些皮肉伤,至于腿……用上夹板好好养着,也是能养好的。” 唐今松了口气,“那就麻烦医师了。” 医师嗯了一声,处理好嵇隐头上的伤,就准备给嵇隐正骨上夹板。 断骨推正之痛一般人不太受得住,为了避免病人乱动影响正骨,医师都会叫人将病人按住,这次也不例外。 被叫来的两个学徒正要一人一边按住嵇隐,唐今忽而拦了一下,“我来吧。” 她低眸看向嵇隐,“阿兄?” 嵇隐低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没有拒绝。 两个学徒见此也就让开了,而嵇隐垂在袖里攥得发白的手指也缓缓松开。 但很快随着正骨开始,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又不受控制地掐住了手。 唐今用力按着他的腿,“别怕。” 嵇隐眼睫颤得厉害,医师猛地一个用力,他闷哼一声没忍住偏头,偏躲进了唐今怀里。 感受着他肩膀的不住颤抖,唐今瞥了眼医师那边,低声安抚他:“没事了,已然推正,不会再痛了……” 嵇隐仍旧靠在她的怀里没有动作,一直到医师给他上好夹板,他才从唐今怀里退出。 医师招呼唐今,“好了,跟我去拿药。” 唐今不由得皱眉,“还有他身上那些擦伤呢,不用处理吗?” 医师白了她一眼,“他一个男子,你还要我在这大庭广众下给他脱了衣衫上药吗?那些皮肉伤你拿了药粉回去给他清了伤口敷上便是。好了,赶紧过来拿药,这还有别的病人等着呢。” 唐今无法,也只能先去把药拿了,再回来接嵇隐。 弯腰看着那还不愿抬头看人的嵇隐,唐今给了他两个选择,“阿兄是想自己走回去当下半辈子的瘸子,还是跟刚才一样被我那么一路抱回去?” 嵇隐这下忍不住抬起眸子看她了。 他应该是在瞪她。 但幽紫色的眸子周围轻轻红着一圈,这眼神便丝毫没有他往日的杀伤力。 他唇瓣还抿着,轻微发白,配上头上裹着的白布条,更显可怜。 唐今笑了下,给了他第三个选择,“又或者,是想要我背呢?” ……她根本就没让他选。 好一会,嵇隐哑声说了个“背”。 唐今将药包递给他,“阿兄拎着?” 嵇隐一把拿过。 很难说这个动作里没有几分羞恼的意思。 唐今又笑了声,转过身在他面前蹲下。 过了会他趴了上来,不过双手还攥成拳头挡在二人中间。唐今直接放出藤蔓撑地作弊,一个猛然起身,就惊得嵇隐紧紧抱住了她。 “无赖……”他在她耳边小声骂她。温热的气息微微颤抖。 唐今毫不在意,边往回走边问他:“饿不饿,想吃什么?” 嵇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埋在她颈间,又将刚才那话重复了一遍: “无赖……” 第35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35 # 三十五 这还是唐今第一次进嵇隐的卧房,房间布局跟她那间屋子倒是没什么区别,就是屋里多了一股淡淡的花香,混着点甘草的香味,闻着叫人安心。 但唐今是没在他屋里看见花的。 用来装她那些鲜花的瓶子都被装进箱子,放在角落里了,她送的那些花也早都被他给丢掉了,她闻到的香味应是来自帘帐屏风上挂着的那些香囊,里头装了晒干的花草。 唐今没有多看,将水端到床边,看向床上坐着的嵇隐,“我帮阿兄上药。” 嵇隐微偏过头,“我自己……” “后背上的伤阿兄要怎么自己来?” 嵇隐一时说不出话了,但动作僵着显然也不愿让她来。 女男有别,让她进了卧房就已经很让嵇隐难堪了,还要在她面前宽衣解带,让她替他清洗伤口上药…… 唐今将一条缎子塞进了他手里,“阿兄来吧。” 嵇隐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偏头看她,就对上她的那双眼睛。 淡色薄唇张合:“蒙上我的眼睛。” 嵇隐的心口突兀漏下了一拍。 他说不清是因为她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太过清冽,还是因为…… 嵇隐掩下了眸子,良久,他拿起那条缎子蒙住了她的眼睛。 他不能再看这双眼睛。 这双谎话连篇的眼睛。 这双冷漠威逼他的眼睛。 这双……在阿父离世后,唯一给过他温柔的眼睛。 嵇隐偏过了头,心乱如麻。 唐今等了好一会,才听见窸窣的衣衫摩擦声,她估摸着水盆的位置将手里的帕子浸湿,“阿兄告诉我哪里需要清理上药吧。” “……膝盖。” 唐今无奈,“我看不见,阿兄。” 少顷,微微的凉意落在唐今指尖,牵着他的手落在了伤处。 虽然看不见,但唐今摸一摸也能估计出他伤口的情况,迅速将伤口清理了,敷上药粉,便等着嵇隐牵她去处理下一处伤。 她这样和医师般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也让嵇隐逐渐放松了下来。但随着伤处的转换,嵇隐又开始变得紧张了。 虽然知晓她看不见。 可是…… 嵇隐慢慢松开领口,又好一会,才将衣衫从肩头褪下,露出后背,“肩、肩上……” 后背上的伤,他自己也瞧不见了,没法再牵着她的手去摸,只能由唐今自己来。 唐今换了个位置,坐到他身后,先是碰到他肩头,寻了一会儿寻到伤处,然后又顺着那处伤往下。 伤痕很长,唐今的指尖一点点往下,却兀地碰到一层阻碍……是衣服,他仍从前头拽紧了衣服,后背的衣服甚至都没落下一半。 “……阿兄。”唐今轻唤了他一声。 他这样用力地扯着衣服,她摸不到伤处也就罢了,唐今更怕他再把伤口给挤出血来。 他整个后背都是僵的,唐今的指腹甚至能感受到他背上肌肉的扭转变化。 又好一会后,那挡在唐今指尖的衣衫才渐渐松了。 唐今的指尖顺着伤势,一路来到他后腰处凹陷得最深的地方。 他几乎整个背上都是擦伤,这种伤像是被人撞到墙上,挣扎间擦出来的。 唐今拿着帕子慢慢给他清理伤口,也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没问他的问题,“怎么弄的?” 嵇隐一开始只是沉默。 但后来,或许是为了移开后背上的注意力,他还是开口说了。 一到冬日,一些人日子难过,就会化作乞丐沿街乞讨,或是化作匪盗混混去劫掠旁人的东西。 在花街那种没人管的地方这种混混尤其多。 为了避开那些混混,嵇隐这段时间已经尽量等天亮些再回家了。 可今日却还是让他碰上了。 他也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主动将竹篮里的食物都让出去了,可那些人又要钱,他说了身上没钱他们不信,又硬是上来抢他…… 挣扎中一切都是混乱的。 也不知是谁用木棍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他当即晕倒在地,意识模糊之间,又有人趴到他身上来扒他的衣服,想要…… “不过,”嵇隐自嘲地笑了一下,“大概是瞧清了我的脸吧,最后又都跑了……” 他竟也该感谢自己这张恶鬼般的面容了。 嵇隐抓紧了手臂上的衣服,指尖用力到发白。 唐今沉默听着他的讲述,蓦然,从身后抱住了他。 嵇隐一惊,“你……” 低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她话语间的气息很凉,都轻轻地洒在他颈边,“阿兄,我现在是蒙着眼睛的,记性也不好,不论你现在露出什么模样,我都不会记得的……” 所以。 “阿兄,哭吧……”她低低在他耳边说。 鼻尖就在这样简单的四个字里蓦然涌上无法克制的酸意,视线被瞬间盈满眼眶的泪水模糊。 嵇隐扭过头去,声音沙哑,“谁要哭了……” 可有豆大的一颗水珠,温凉的,颤抖着砸在唐今的手臂上。 唐今静静抱着他,任由那些泪水将她的衣袖打湿。 许久之后,嵇隐慢慢平静了下来,也察觉到了两人现在的姿势—— 她就这样抱着衣衫半褪的自己。 耳根顿时一热,嵇隐又开始推她,“放手……” 唐今叹气,“阿兄这脸变得也太快了些。” 嵇隐没有说话,在她手背上轻轻掐了一下,要她赶紧松手。但唐今也不是好惹的,才安慰了他他就这样对她,唐今当即就掐了回去,可这一掐—— 手掌碰到的却并不是嵇隐的手。 嵇隐整个人都僵住了。 在短暂但又似乎极其漫长的沉默后,嵇隐浑身颤抖,蓦然爆发出一股脾气狠拍她的手,沙哑的嗓音中满是羞与气,“你这混账……无赖!松手!” 唐今:“……”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看不见的好不好。 忽视掉正好压在掌心里的,那一小颗凉凉圆圆……咳的柔软触感,唐今收回手,装作不知,“阿兄为何打我,就准你掐我,不准我掐回去了?” “你——” 嵇隐回头瞪她,瞧见她眼上还蒙着的缎子,又是一阵气恼——他总不好说自己发火是因为她碰到了他的…… 但他不信她不知道! 她一个日日混迹花楼的…… 嵇隐抿住了唇。 但即便如此嵇隐也说不出口。 只能忍着耳尖面颊上的热意,又气恼地扭过头去,将松垮的衣衫紧紧拉上,“药已经上好了,出去。” 唐今也不好意思多留了,“阿兄好眠。”说罢便扯下蒙眼的缎子,起身离开。 第36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36 # 三十六 下午,唐今将作好的几幅画带去书画铺子卖了,回来的路上就顺便给嵇隐带了份早饭。 但她回到家,却惊奇地发现厨房里有人。 走进去一看,她那位断了腿的好阿兄正杵着根竹竿,在灶台前做饭。 唐今差点都被他如此坚强励志的行为给感动到了。 开玩笑的。 “阿兄。”唐今唤了他一声免得吓到他,等他闻声回头,就走过去一个弯腰直接把人给扛了起来。 “你!”嵇隐呆了一下,反应过来耳根顿时就气染上了薄红,“你做什么……放开,放我下去!” 唐今牢牢将他双腿按住,“阿兄莫再动了,再动下去只怕又得去医堂重新正骨了。” 嵇隐一僵,但很快又来拍她,“放我下来……” 突然间这是做什么呢…… 唐今一脚踹开他的屋门,把他抱到榻上让他坐下,不等他反应,又去院里拿了带回来的饭塞给他,“伤了腿就好好歇息,外头的饭虽不比阿兄做的好吃,但也不会让阿兄饿死的。” 嵇隐愣愣看着手里被强行塞进的肉粥,好一会才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捧着粥碗的手指不自觉蜷起,嵇隐垂下眼睛,“只是炒些菜而已,不影响什么。” 不影响?唐今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气了,“阿兄是真想做一辈子的瘸子了?” 嵇隐沉默着不说话。 看他这样,唐今有些头疼,“阿兄不会还想着去花楼上工吧?” 嵇隐侧过脸。被她说中了。 唐今低叹了声,劝他:“阿兄,你这腿至少也得养上一月才能……” “我若休上一月,花楼也不会再要我了。”嵇隐打断了她的话,接下来的话语更是让唐今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落玉楼,没有别处会再要我。” “……歇个三五日……换家花楼也不行吗?” 嵇隐沉默。 他不是没有在其他花楼做过,可是那些花楼馆子里鱼龙混杂,常有客人找茬闹事,一个不顺心就会说饭菜不合口味,要叫做饭的厨郎去训话。 而那些客人每每瞧见他的脸,就又要闹事,疑心他面上的青斑是染了脏病长出来的,纠缠之下逼着龟公免单…… 久而久之那些花楼馆子也就不愿要他了。 最后就只剩一家落玉楼。 因楼里雇的护院打手多,闹事的客人也相对较少,他可以安心待在后厨里只做自己的事,不用时不时地去应付那些无赖醉鬼…… 尽管龟公刻薄,常找由头削减他的工钱,但嵇隐也还是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看他这样,唐今也知道他的答案了。这事还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唐今又看了眼他手上的粥,“先把东西吃了吧,再不吃都要凉了。” 嵇隐回神,低头看了眼粥又去看她,但唐今已经起身离开了。 嵇隐静静坐在屋里,许久才拿起勺子,去吃那碗粥。 像她说的那样,确实没有他自己做的那般合口味…… 但是…… 加了很多很多的肉。 一点都不难吃。 嵇隐轻咬着勺子,感受着胃里传来的暖意,鼻尖莫名地,又开始泛酸。 他偏头咽下喉咙里泛起的酸痛,却也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因为一碗粥,就…… 明明她是那样叫他讨厌的人。 …… 唐今去给嵇隐买了副拐。 当然不是免费给他了,把拐杖塞他怀里的时候唐今还特意补充了一句:“这拐杖和早饭的钱我就算在这月的租子里了,刚好这几日就该交租了,减去这些,嗯,阿兄你现在倒欠我十三文钱。” 嵇隐:“……” 嵇隐想拿起桌上那个吃得干干净净的空碗砸死她。 果然是个不要脸的臭无赖! 嵇隐再度被她气得红了耳朵……但气归气,这副拐杖嵇隐还是需要的。 距离去花楼上工的时间还有一点,嵇隐便提前拄着拐杖在院里走动适应,唐今交完画稿索性闲着也是闲着,就跟看热闹似的在院里给他鼓掌叫好…… 叫了没一会儿嵇隐实在忍不住,单脚跳着来追打她了。 唐今哎哟一声被他打到,“阿兄你这一下——至少得赔我三十文吧,阿兄你现在欠我四十三文了,下月的租子哎哟哎哟——” 唐今被他追着打。 别说了,在院里这么几圈跑下来,嵇隐单脚跳跟杵拐杖的熟练度急速上升了。 最后甚至还是唐今先累得跑不掉了,停下来坐在石桌边直喘气,任由嵇隐用拐杵她也不动了。 “不行了,真不行了……”唐今摆手求饶。 嵇隐被她逗得忍不住笑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笑了又忙敛下笑…… 可一瞧她瘫在石桌上那副虚弱无力的样子,他就又想笑了。 昨日还能抱着他跑去医馆呢……方才扛他也很是有劲,怎么这跑上一会却又不行了。 嵇隐也是看不懂她的体力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说不定这会又是装来骗他的。 嵇隐轻哼了一声,也不管她了,回屋换衣服准备去花楼上工去。 而唐今仍旧瘫在石桌上直喘气。 她这副样子当然…… 当然不是装的了。 谁没事会乐意装出一副自己很肾虚的样子啊? 至于昨天能抱着他跑,还有刚才扛他的那下,那不都是用了藤蔓作弊吗? 唐今大趴在石桌上,少顷,换了一边脸继续趴——大冬天的石桌怪冰的,刚才那边脸冰麻了换一边。 不过等嵇隐换好衣服拄着拐杖出来的时候,唐今已经恢复好了,送他到门口,“路上小心,慢些走也没事,不要再摔了。” 嵇隐背对她“嗯”了一声,便拄着拐杖走了。 唐今站在门口看他。 他拐杖用得还挺顺手的,路走得也还算稳,就是…… 街道上难免有人,人一多了,他那样慢吞吞地走就不方便了,有些不长眼的人擦着他身边走过,险些就把他给撞倒…… 道路两边又是各种摊子铺子,他也没法沿墙去走。 而且这附近的人本就常把他当作谈资,眼下他拄着拐杖头上还缠着纱布,周围那些人看他的目光…… 嵇隐只能用力撑着拐杖,走快些,再走快些。 可一走快了,就走不稳了。 地面本就有雪,拐杖不知杵到了哪,猛地一滑,嵇隐整个人就跟着往前栽去。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疼痛。 砰。 闷闷的一声,嵇隐撞到了什么,却不是很疼。 有人揽着他的腰将他抱住了。 鼻尖闻到清冷的书墨香,还有……一股他也常常在家里闻见的,她熬煮的药的香味。 唐今将他扶稳,转过身,“上来吧。” “……什么?” “上来。”唐今拖长着嗓音催促他,“再不上来我可又要跟阿兄收钱了。” …… 嵇隐还是趴到了她的背上。 他们的住处离花楼不近,途中又开始下雪了,嵇隐撑着伞,趴在她的背上,很久很久,久到嵇隐觉得她好像已经这样背着他走过了一天一夜…… 他埋下脸,在她颈边,很轻很轻地与她说了一声:“多谢……” 第37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37 # 三十七 把嵇隐送到花楼后门,唐今就打算走了。 嵇隐拄着拐杖颇为疑惑地看了她几眼,看得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嵇隐扭头就要进门,唐今直接一伸腿把他绊倒,又在他真的要摔着前一把把他抱住。 嵇隐轻松就被她给点着了怒火,气得耳根发红,直拿拐杖敲她,“你做什么!” 唐今撒开他让他站稳,面对他瞪过来的满是怒火的眼神只是一脸无辜地问:“阿兄,其实我有个看到人有话不说就难受的毛病。所以阿兄,你想说什么?” 嵇隐憋了一会,又憋出一句“混账”骂她,但气劲上来也愈发不肯跟她说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就要进花楼。 唐今这次不伸腿绊他了,直接放出藤蔓悄咪咪地在他腿前一绊—— 然后又一把把他抱回来,还笑他:“阿兄怎么回事,怎么这大平地的也能绊着?” 嵇隐不知这次又是她搞鬼,气恼之余也羞窘得厉害,自己都忍不住低头看了眼面前平坦的道路。怎么回事…… 但不耽误他去拍开唐今的手,“你少抱我……” 把他当作那些相公了吗?抱了又抱的。 唐今瘪嘴,不服气,“往日也没少抱啊。” 她还敢提! 一想起之前以为她是“阿弟”,每次都任由她抱上来没有推开,甚至……还主动回抱她…… 嵇隐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唐今咳了一声还是稍微有那么点心虚的,松开他,但又趁他一个不注意直接把他的拐给抢了,高高举起,“你还没说方才想说什么呢?阿兄。” 是不是又想说感谢她的话,但又不好意思了? 想说就说嘛。 她最喜欢看阿兄这副别别扭扭,忍着羞又很真诚地跟她道谢的模样了。 唐今心里想得很美。 而嵇隐试图抢回她手里的拐未果后,也气得咬紧了后槽牙,“……我就是想问你怎么不进去!” “……嗯?”唐今回神看他。 嵇隐一把抢回她手里的拐,幽紫眸子又冷冷横了她一眼,“你不是最爱跟相公们厮混了?都走到花楼门口了不进去?” 唐今:“……” 唐今:“阿兄想说的就只是这个?” “不然?”嵇隐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衣裙,也不理她了,拄着拐生怕她再来闹他似的,飞速就进了门。 唐今站在门口沉默半晌,嘟囔了一句:“臭阿兄……” 把她当成什么人了真是…… 她今天都没涂脸,不是相公们印象里的“李四娘子”模样,肯定不会进去的好不好? 要不…… 回去涂个脸再来? 唐今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回家了。 …… 拄着拐杖进到厨房,周围正在备菜的僮仆们顿时好奇地看了过来。 他平日虽冷冰冰的一个人,但实际对僮仆们也不错,因此在看了他一会儿后,有几个僮仆围了上来,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嵇隐回了句“摔着了”便不再多说。 僮仆们看他不方便,便又去找了一把高些的椅子放在他旁边,方便他站累了就坐下歇息。 没一会龟公也来后厨里看了一眼,一瞧见嵇隐的腿顿时就阴阳怪气起来,“你这样还能做菜吗?可别把我这些菜都毁咯。” 嵇隐理都懒得理他,油烧热了直接就一把葱蒜撒下去,冒起的烟顿时呛得龟公咳嗽,连连后退好几步。 “我这才上的妆!”龟公骂了他好几句不中听,又直翻着白眼走了,“真是的……也不知李娘子今日来不来,叫她闻见我这一身油烟味岂不扫兴?不行我得换身衣服去……” 就那么一下能沾到多少油烟味。 嵇隐冷着脸翻炒饭菜,铁勺与锅面相撞,发出一下一下的哐哐声。 龟公……到底是哪点叫她瞧上了? 难道还真是她说的那什么“只要是男人她就找得出可爱之处”的鬼话吗? ……贪声逐色,活该她身子虚。 嵇隐撇开脑中胡乱的想法,专心炒菜。 虽有些不便,但嵇隐做出来的饭菜还是可口的,没有客人找茬挑刺,龟公也找不到借口扣他工钱了。 一夜过去,僮仆们都各自歇了下来,坐在后厨里聊天。 嵇隐看了眼屋外天色。 昨日的事还印在他的脑海里,今日也不打算再带饭回去的,免得又被那些混混…… 但垂眸看了会,又不知想了些什么,他还是拿起竹篮,装了几个包子。 嵇隐坐在后厨里等,一直等到外头的天色彻底亮了,估摸街上也该有不少人了,他才拎起竹篮准备走回家。 走出大门,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却在一个拐角处险些撞上人。 “抱歉……”话还没说完,他先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唐今靠在墙边打着瞌睡,眼瞅着就要达成“站着睡觉”的成就了,却蓦地被撞醒。 一扭头,正是嵇隐,她忍不住就抱怨起来:“阿兄怎么这么慢……上来吧。” 她又做出要背他的样子。 嵇隐脑子里像是塞满了一片白茫茫的雪,一时是无法思考的。 直到真趴到了她的背上,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在这?” “来接你啊。” 嵇隐觉得自己甚至连话都有些说不明白了,话出口了,可脑袋里还是空的,“为何要接我?” 唐今也觉他问得奇怪,“这不是怕你又碰着那些混混吗?” 昨日手脚健全都被欺负成那样,今日要是再让他碰上…… 唐今坏坏地吓他,“要是双腿都打上夹板,阿兄你以后可就只能被我背着走了。” 她语带调笑…… 但嵇隐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他怔怔地趴在她的背上,感受着她衣衫上传来的冷意……在风雪里等了他很久的冷意。 嵇隐蓦然将头埋低了,埋住眼睛,埋住鼻子,埋住胸膛里那些不该有的……悸动。 “为何要怕……”他低哑声音问她。 “啊?” 他忽而像是气急了一样加重加快语气:“为何要怕我碰上那些混混?!” 唐今真不明白了,偏偏这会背着他也看不见他的表情,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就只能如实说:“我不想再看见阿兄那副模样……我不想阿兄再受伤,不想阿兄再被人欺负了,不行吗?” 他明明是个这么好的人。 被她这样的无赖欺负就已经够了,唐今不想再有别的人来欺负他。 嵇隐趴在她的背上,她仍旧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没有再听见他问“为何”了。 只是感受到,他身躯轻轻颤抖。 搂在她脖子上的手臂逐渐攀紧了。他又一次哑声说:“不要来接我……” 不要来接他,不要来抱他,不要背着他走过风雪,不要表现得即便是他这种人也可以—— 这次轮到唐今问他了: “为何不要?” …… 嵇隐说不出口。 第38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38 # 三十八 进阿兄闺房这种事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把他背到屋里,唐今正打算走,却忽地又被他抓住了袖子。 看着低着脑袋紧抿着唇的嵇隐,唐今反应一下,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阿兄该换药了?” 嵇隐耳尖瞬间红了,唇瓣也愈发抿紧,不过他还低着头叫唐今看不清他的表情。唐今正想那就跟昨天一样蒙上眼睛呗,他开口说话了:“不是……” 嵇隐从竹篮里抓出那两个包子,一把塞进她的手里,声音还硬邦邦的:“五文钱一个,抵昨日欠你的四十三文。” 唐今刚扬起的笑容迅速又垮了下去,“还要钱啊……” 嵇隐抬眼瞪她,“不要还我。” “要要要,我要。”唐今连忙将包子举起,免得被他抢回去。就是五文钱一个,这般皮薄馅香的大肉包也比外头卖的要划算了,何况这还是拿来抵她昨日胡说的那四十三文…… 那不还是白得的包子嘛。 唐今瞬间又把自己给哄好了,弯下腰笑眸问他:“那阿兄还要换药吗?” 嵇隐下意识往后仰,身子绷得紧紧的,一双瞪着她的幽紫色眸子里也僵硬得厉害…… 但好半晌,他还是羞愤地挤出了一句“要”。 唐今哼笑一声,“放心,阿妹给阿兄上上药而已,旁人不会说什么的……何况也没旁人知晓。” 唐今拿来药粉,顺手扯了他床帐上的一根带子递给他,“阿兄来,还是我自己来?” 嵇隐一把夺过那根缎带,严严实实地把她的眼睛给蒙了起来。 唐今充分感受到了他的不信任,不由得伤心地叹了口气,“那,阿兄脱吧。” 嵇隐:“……” 嵇隐忍不住打了她一下。 “?阿兄打我作甚。” 嵇隐已然羞得面颊滚烫,明知她看不见还是恶狠狠地瞪她,“胡说什么……” “??我胡说什么了?”唐今也想问呢。 嵇隐却不答她话了,好一会,他扯过她的手,“膝盖。” 唐今委屈地磨蹭了一会,还是在他的淫威之下老老实实给他上起药来了。 当然,手上上着药,她的心却已然被旁边的大肉包子给勾走了。 因为放得有些久包子已经凉了,但还是散发出一种面香和肉香完美糅合在一起的香味。 都不敢想这包子要是上锅热一下,会有多好吃…… 唐今已经好多天没吃到嵇隐的手艺了,别说,这会还真挺想的。 馋虫动起来,别的都顾不上了,给嵇隐上完药,唐今道了句“阿兄好眠”就拿着包子匆匆走了。 留半背对着她的嵇隐,手指紧扯着衣衫,低头静坐在床上。 他的脸颊埋在阴影之中,叫人看不清。 唯有从发丝间露出的耳朵,与衣衫下露出的脖颈,红得诱人。 良久,青年颤眸偏过脑袋,似羞似愤,贝齿轻咬住下唇,阻住了那些欲从唇间吐出的颤栗热气。 他不能…… …… 唐今把早晚接送嵇隐当作了锻炼身体的项目。 如此接送了他半个多月,再去医堂诊脉时,又喜得了一个“多活两年”的好结果。 余额充值够了,唐今就又开始去花楼了。 看到她来,龟公喜不自胜,也不管其他相公怎么想的了,强行赶走了他们,直接拉着唐今上楼去了他屋里。 龟公从床头摆着的匣子里,翻出唐今这段时间送给他的书信,要她一封接一封地念给他听。 唐今含笑应了。 或是为了炫耀,念到一半时,龟公去推开了窗户,又拉着她坐到窗边要她接着念。 唐今哪里会任由他想怎样就怎样,故作不满地按下书信,不念了,龟公就开始说软话讨好她,又嗔闹她。 两人的笑闹声不断从楼上传来,龟公推开门叫僮仆上去送酒,其间露出来的那张春色荡漾的脸,看得不少相公暗自咬紧了牙。 “这老贱人,真是不要脸!” “娘子……娘子不会与他……” “怎会!娘子就是心太好,瞧他年老色衰无人怜爱,可怜他才容他如此纠缠罢了……不会与他怎样的。” 话语间又是一声龟公的欢笑从楼梯上滚下来,相公们顿时被气得咯嘣咯嘣咬紧了牙。 而和前厅相比,后厨里的气氛就要平静许多了。 虽也有僮仆因为这事而心情不佳,但从前李娘子跟相公们胡闹时,他们也是只能在一旁看着的。 偶得娘子一句温言笑语,还会被相公们私下挤兑,如今相公们也在龟公那吃瘪了,他们还有些高兴呢。 就是实在不明白,娘子怎么就跟龟公好上了……若是龟公都可以,那他们是不是也…… 僮仆们的议论声不断传来,像是出现在厨房里四处乱窜的耗子似的,扰得嵇隐心头烦躁。 快速炒了几个要紧的菜出锅,嵇隐撑着拐杖去了后院拿食材。 说是拿食材,其实就是想避开那些声音躲躲清净。 可躲到后院没了楼层的阻挡,那些原本只从僮仆们嘴里听说的笑闹,就直接从楼上的窗户里飘出来,砸进他的耳朵里了。 多是龟公的,但顺着风雪声细细听,也能听见她偶然的笑。 嵇隐垂眸看着手里的食材,幽紫色的眸子静静映着地面的月光。 听一会,再听一会。 早日听得心头那些不该有的糊涂悸动散去,早日冷静清醒下来辨清她是怎样的人。 ……她是好人,是个很好的人。 但绝非良人。 嵇隐重新撑起拐杖,慢慢挪着回了厨房。 楼上落下来的笑闹声混杂在雪中一起,被风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背离他而去的地方。 …… 次日早上,嵇隐拄着拐杖独自回家了。 天色蒙蒙亮起,街道角落还有些游荡的影子,那些人影慢慢晃着,逐渐晃到了他的身后。 他们或许在判断他身上有没有值得他们劫掠的地方。 但他今日什么都没拿,没有竹篮,衣衫破旧,还是个拄着拐杖的貌丑瘸子。 看起来比路边乞丐也没好多少。 于是那些人影渐渐散去了。 咚。 但忽地又有一道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加重了,靠近了,嵇隐心头一紧,沿墙加快脚步。 可他这样,无论怎么走都是跑不过对方的,而对方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嵇隐索性转身,举起拐杖就要打那人—— 砰。 却被一撞,身形不稳。 腰上揽过一条手臂,耳边传来那气喘吁吁虚弱得不行又过分耳熟的埋怨: “阿兄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 在熟悉的药香与书墨香里,浓浓的醉意、倦意顺着她埋怨的话语吐出,温热地熏染耳垂。 心脏掉落最深的山谷,却没有摔得粉碎,而是不受控地高高弹起,几乎要穿透胸膛。 第39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39 # 三十九 嵇隐这一次没有再问她“为何”了。 他不想再问。 他不敢再问。 推开她,也没有解释,嵇隐低着头一个劲地往回走。 可唐今却是个从不按他预料出牌的。 不理人? 她直接迈过去伸腿一绊,一捞,就把人给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蓦然腾空,嵇隐本就混乱的思绪一下被她这行为给搅得更乱了,瞪圆了眼睛看她。 唐今轻哼一声,虎着脸:“是要背还是要抱?” 手里的拐杖被抓得发出咯吱声,嵇隐下颌绷得紧紧的,瞪了她好一会,他用力扭开头,气恼得眼睫都颤:“背!” 唐今一笑,把他放了下来又重新去背他。 但没想到嵇隐这坏阿兄真是会恩将仇报,她刚把人背起,背上一痛,嵇隐竟是隔着衣服咬在了她的肩上。 “嗷,”唐今疼得龇牙咧嘴的,立马扭头,“阿兄,你这一口至少也得赔我五个馒头,不,五个肉包!” 嵇隐不说话,只埋头咬得更重了,唐今痛得直呼:“六个、七个、八个——阿兄,我这下半辈子的包子都得由你包了!” 嵇隐没好气地打她,也终于松口了,“哪有那么重……” “不管,反正阿兄的牙印都还留我肩上呢,谁看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阿兄要是不认,我就去报官。” 嵇隐一下都气笑了,“无赖!” 唐今也笑,“就是无赖,阿兄能拿我怎么着?” 他—— 他还真没法拿她怎么着,她有多混账无赖,那天在厨房里威逼他的时候他就清楚了,如今也只是愈发……愈发地……! 气上心头,一时间什么烦恼都抛开了,嵇隐一张嘴,又一口恨恨地咬在了她另一边肩膀上。 闻到她衣领上沾着的酒味、脂粉味,鼻尖莫名发涩,嵇隐又低头咬得更重了。 唐今象征性地嗷了两嗓子,但还是背稳了身上气鼓鼓的阿兄回家。 但走着走着她想不明白,“阿兄为何咬我?” 就算被她气得不行了,按他的脾气动手打她两下不也就完了吗?怎么今日还上嘴了? 唐今知晓他内里其实是个极保守的性子,张嘴咬人用来出气这事……花楼里的相公们常做,但他,他应只会抿紧了唇瓣,拿着东西打人才对。 而且唐今货真价实地从他的咬里……感受到了恨意。 弄得唐今一整个后背都毛毛的。 嵇隐却没有说话,只是咬着她的肩膀,又加重了些,眼底的光晕被颤动的长睫搅得一团乱。 他确实是恨她。 恨极了她…… 嵇隐又在她肩膀上捶了一下。 …… 唐今吃大亏了。 这又被咬又被捶的,结果今天还没有免费的早饭吃。 给嵇隐上完药,扯下眼上蒙着的布条,看见他空荡荡的手,唐今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她张嘴。 嵇隐扭头,“没带。” “……” 彳亍口巴。 唐今瞬间就萎靡了下来,眼下熬夜的青黑都加重了不少,周身好像笼上了一层灰色阴影似的…… 配上她那摇摇晃晃走不严实的虚浮脚步,都叫人怀疑她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当场殒命猝死了。 嵇隐看得面色冷沉,心里骂她活该,要她那样荒淫酒色…… 可她真要走了,嵇隐又扯住了她的袖子。 唐今回头,只瞧见他半个侧脸。 嵇隐的视线落在床铺角落里,心里恨她,恨极了她…… 但此刻,也同样恨着他自己。 拽着她袖口的指尖用力发白,又在轻微地颤抖。 他要自己松手,心口一遍一遍地念,手指却僵硬得像是石像一般,不听使唤,松不开。 “……阿兄?”唐今疑惑地唤他。 这一声像是针一样刺到了他的手上,惊得他蓦然将手收了回去,人依旧侧着身子,不来看她。 唐今歪歪脑袋,眉心也疑惑地半挑了起来。 可看了他好半晌,也没见他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她也不等了,收回视线准备离开了。 “阿兄好眠。”丢下一句和往常一样的话,她的脚步声就逐渐远去了。 越来越远,拨开珠帘,绕过一个小弯,就要跨过门槛。 “你——”声音几乎是完全不受控地,自绷紧的舌尖吐出。 嵇隐视线发直地盯着床铺一角,混乱的脑子听见自己紧绷涩哑的声音:“晚间想吃什么……” …… 无人回应。 那急促出口的话语,还是说得晚了些。 她已经离开了。 屋里只剩他一人。 嵇隐抿紧唇,长睫也再次掩了下去。 乱得像一团麻线的心口,一时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被线牵着吊得更高。 但是…… 这样也好。 这样…… 嵇隐闭上了眼睛。 “想吃什么阿兄都给做吗?”幽幽的嗓音忽而从门口传来。 嵇隐乍然扭头看去,就见她背着手,侧身从珠帘后弯出半个身子来。 那双浅色的眸子笑眯眯的,盈着光亮,活像只望见猎物的狐狸,还醉着酒,对所有投入她掌中的无知雀鸟都报以溺人的微笑。 嵇隐的心口像是又被一根细细的线牵着,重重扯了一下。 他别过头,喉咙干哑:“家里没菜了,要吃什么自己去买。” “哼?买什么阿兄都给做呀?”她身后好似悠悠摇着几条大尾巴,“阿兄……这是要跟我彻底和好了吗?” 嵇隐抓起床上的软枕砸她。 唐今一把接住枕头,看着他被气得通红的耳朵又没忍住笑,“阿兄醒后想看见什么花?” 嵇隐抓起—— 抓不起东西了,床上只剩一床被子,再没有东西能让他扔了。嵇隐索性把两边的床帐一拉,挡住她的身影,直接睡下了。 但又听见她那气人的笑。 她悠悠走到了床边来,清懒的嗓音就隔着一层朦胧的帐子传进来,“阿兄,枕头。” 过了好一会,床帐里才伸出条胳膊,一把把唐今手里的枕头抢了回去。 唐今弯唇,颇有些想掀开帐子看看阿兄此刻是何种表情…… 唉。 叹了口气,唐今还是按下了那务必会激得嵇隐拿枕头来砸她,骂她无赖流氓的念头,只隔着帐子轻道了一声:“阿兄,好眠。” 帐内无人回应,唐今直起身离开。 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 屋内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见她气人的笑,再也听不见她那每每牵得他心头不安的荒唐话语…… 可嵇隐的耳边却刮起了一场风雪。 如同她抱着他去医馆的那一日,如同她背着他去花楼的那一日,如同……她接他回家的那一日。 一句句的话语嘈杂而喧闹地向他涌来。 ——“别怕,不会再痛了。” ——“哭吧,阿兄……” ——“上来。再不上来我可又要跟阿兄收钱了。” ——“我不想再看见阿兄那副模样,我不想阿兄再受伤,不想阿兄再被人欺负了,不行吗?” …… 最后的最后,是她的那句轻问。 “为何不要?” …… 为何不要…… 抱着那个枕头,嵇隐紧紧闭上了眼睛。 高楼上落下的靡靡乐曲与欢声笑语又混杂在风雪声中,一同落在耳侧。 酒气、脂粉气,揉入那动人的墨香与草药香中。 苦涩自舌尖蔓延开,又逐渐染进心底。 嵇隐恨她。 恨透了她。 第40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40 # 四十 和自家阿兄和好后,唐今的每日福利又回来了。 每天都能吃到热腾腾的刚出锅的美味饭菜不说,在她的厚脸皮纠缠之下,嵇隐还黑着脸给她做了补身养肾的药膳。 不过就是唐今挨的打也越来越多了,跟花楼里的相公们混久了,她一时忘乎所以就会凑得离嵇隐太近…… 然后就会被他一巴掌推开,气恼瞪过来的幽紫色眸子分明写满了“无赖”二字。 嗯…… 怪好玩的。 唐今故意凑近逗他的次数反而更多了,嵇隐每日都被她气得要直拿拐杖来打她。 但诶嘿,唐今一躲一往外跑,他就追不上了。 她就是欺负他腿还没好。 但也有唐今躲不开的时候。 每日背他去花楼时他就恨恨地咬上来,咬得次数多了,唐今都怀疑自己肩上的咬痕要变成半永久的了…… “坏阿兄。”她怨念地怪他。 嵇隐冷哼一声,半晌,也骂她:“臭阿妹。” 不想被他咬就别每日来招他气他呗……可她偏偏还是日日都要招惹,招惹完了又将花送给他,叫他一时有气都不知该如何撒…… 还不就只能趁着她跑不掉的时候咬咬她出气了。 唐今委屈得不行,嘴里直嘟囔:“我哪里臭了……” 嵇隐不理她,视线从她肩上抬起,落在了街边铺子上。 不知不觉间,许多铺子门口,都已经挂上了红彤彤的对联了。嵇隐心口一动,又低眸看她,“年节快到了。” “是哦……后日就是了吧。”唐今抬了下脑袋,“阿兄过年也要去花楼做工吗?” 嵇隐摇摇头,想起她看不见又说了一句“不用”,“年三十与初一可以休上两日。” “哦?”唐今的嘴角瞬间翘了起来,“那年夜饭应该会很丰盛吧,阿兄?” 嵇隐没说话,好一会才问她:“你要在家里吃?” 不去花楼里陪相公吗? “这是什么话……大过年的,就是我不歇息,相公们也总要歇息吧。” 听到唐今这么回答,嵇隐才惊觉自己刚才不慎把心里想的也问出来了。 此刻两人也走到了落玉楼后门口了,唐今将他放了下来,笑眸回看他,“再说了,年节诶,应当是要与亲友共度的吧?” 嵇隐眼睫轻颤了下,微微侧头避开她的目光。 但唐今却又凑了过来,那道清越的嗓音也悠悠飘着,离他很近,“阿兄方才都叫过我‘阿妹’了,可再不能赖账咯?” 嵇隐掩下了眸子,唇瓣抿得有些发白。 他也说不清此刻在心口蔓延开的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高兴吗?可他并没有感到应有的轻松。 不高兴吗?但是…… 这样不是就已经很好了吗? ……嵇隐真是讨厌极了这样混乱的感觉。讨厌极了她。 嵇隐伸手将她推远,语气又是那样的冷硬,“知道了……” 说罢便绕过唐今,匆匆进了花楼。 唐今瞧着他的背影弯眸。 嗯。 看来她今年能吃到一顿很丰盛很丰盛的年夜饭了。 …… 自阿父走后,嵇隐就没有再好好过过一次年节了。 甚至连这春联都久未在门口贴过了。 唐今抱胸站在门口欣赏着自己写的对联,“阿兄财源广进心事成,阿妹金榜题名时运亨,横批——万事如意。阿兄你看我写得好不好?” 话语是直白粗暴了些,但祝愿还是很好的。字也写得好。 嵇隐看着那龙飞凤舞的“金榜题名”四字:“你想当官?” “自然了。”唐今都疑惑他这一问了,“哪有读书人不想中举为官的?怎么,难道阿兄觉得我不像吗?” 嵇隐倒是想问她一句哪里像了,“那你还日日寻花问柳。” “这又不冲突。” “怎就不冲突了。”嵇隐瞪了她一眼,进门继续准备年夜饭去。 唐今追在他身后,“闲时有空我都有在看书啊。” “只听说过闲时玩乐,没听说过闲时看书的。” 敢情她还将逛馆子当作正事了? 嵇隐举刀哐一下拍碎了砧板上的蒜瓣。 唐今察觉到了他那点莫名其妙的气,也不依,就凑在他旁边转来转去地给自己申辩:“那是因为书中内容我早都已背下了,只消闲时看看以作巩固就行了嘛。再说了,距离下次乡试还有三年呢。” 三年很长吗? 嵇隐真是没见过她这样读书的,“多少人读了三十年都考不上,你这样……” “好嘛好嘛不说这个了,”唐今打断他的话,“阿兄这是要做什么?豆腐鱼汤?” 嵇隐看着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把她推出了厨房,“别再进来!” 说着就砰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但过了会,嵇隐还靠着身后的门板低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一颗脑袋又从窗户那窜了出来,“阿兄,我想吃红烧肉。” 嵇隐:“……” 他抓起手边一块抹布扔了过去,“滚!” 唐今笑着溜走了。 而嵇隐看着她消失的窗口,一时间还没法平复胸口里的那股气。 这么一个油嘴滑舌无赖混账,日日花天酒地还吊儿郎当的人…… 嵇隐过去捡起抹布搓洗,洗着洗着,他又忽而在自己手上重重掐了一把。 你是疯了吗,嵇隐。 …… 唐今还是吃到了自己想吃的红烧肉。 不过端菜时嵇隐的面色颇为冷淡,似乎还在生她的气。 虽然唐今也不知他到底在气什么……但大过年的,生气总是不好的。 往嘴里狂塞了几口大鱼大肉,唐今就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嵇隐下意识看她。 还没明白她这是怎么了,就见她一个跨步出了门。 院里挂着灯笼,今夜的月光也分外明亮,所有的光落在满堂的雪里,便将这院子照得恍若白日一般。 唐今把院里四处的雪团一团,再团一团,堆起,一个粗糙的人形就出来了。 唐今笑着扭头:“阿兄你猜我堆的是谁?” 嵇隐这会儿也拄着拐杖来到门边了,看着那个丑得有些……不像人的雪人直皱眉。 这谁看得出。 唐今于是跑到他跟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拐杖又噔噔噔地跑回那雪人旁边,把拐杖往雪人胳膊底下一塞,“阿兄你再猜——” 啪。 一团雪直接砸到了她的肩上。 嵇隐面无表情:“还给我。” 唐今:“……” 唐今:“不。” 唐今抄起拐杖就跑。 嵇隐蹦着就过来追。 两人直接在院里来了一个绕圈长途马拉松,一开始唐今还能轻松戏耍嵇隐,把嵇隐逗得越来越气、越来越气,连连拿雪砸她。 但跑久了唐今就开始不行了,速度肉眼可见地变慢,气也喘了起来。 这回就轮到嵇隐逗她了,他捡了根木棍追在她的后边蹦,追上就拿木棍戳她,追上就拿木棍戳她。 戳一下她就跑快些,但跑上没几步她又不行了,跟被抽走了骨头似的要死不活地跑,于是他又戳。 最后硬生生被她这副滑稽的模样给逗笑了。 “不行,不行……真不行了。”唐今彻底没力气了,脚下一软直接扑进了厚厚的雪里,还跟在她后边蹦的嵇隐没注意,也被她一绊跟着扑了下去。 “嗷。”又砸得唐今一声哀嚎。 嵇隐好气又好笑,坐起身,瞧见她手里还抓着他那副拐杖,又要去抢。 但唐今是个反应快的,立马把手里的拐杖举高,嵇隐的手刚要够到那副拐杖,她就一个用力,直接把拐杖扔了出去。 “你——”眼睁睁看着拐杖被扔出去,嵇隐瞪圆了眼睛,又气得咬牙在她肩膀上打。 唐今开心得哈哈大笑。 嵇隐恼恨地捂她的嘴,“还笑!” 就知道气他…… 唐今被捂着嘴笑不出声了,可还是看着他,浅色眸子清晰映着他头顶的月,眸中的笑意又将那汪明月搅碎、搅乱。 嵇隐看了她好一会,指尖慢慢松下了力气。 她弯眸,抓住了他的手,“阿兄,你笑了。” 砰。 倏忽间,天空一亮,唐今下意识看去,就见巨大的焰火在天空绽放,一朵后紧接着又是一朵。 她惊讶地提醒他,“阿兄快看,是焰火。” …… 她专注看着那些绚烂的烟花,并没有注意到身上坐着的青年并没有抬头。 他垂眸静静地望着她。 所有绚丽的烟火都倒映在她的眼睛里。 嵇隐慢慢俯下身子,将脑袋贴在了她的胸口。 唐今一愣,低头看他,“……阿兄?” 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那样靠着,从她的角度什么都看不清。 唐今看了他一会,一笑,又看向头顶,“新年如意,阿兄。” 砰。 又是一声。 分不清是天空的焰火,还是她的心跳。 很久很久以后,胸前传来一声轻轻的,“嗯……” 第41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41 # 四十一 年后没过几天,唐今又去花楼找龟公了。 陪着龟公喝了这些时日的酒,进了他屋里这么多次,唐今也总摸清他屋里的布局了。 在酒水里下了一点小迷药,成功把龟公给喝倒后,唐今走到他床边,拖出他床底下的夹层,从中拿出了一个木匣子。 这木匣还是上锁的。 唐今研究了会儿,索性去龟公身上翻找,最后在他衣衫内层摸到了一把小钥匙。 正要拿出,龟公不舒服地“唔”了一声,眉心轻拧起来,眼看着就要睁开眼睛了。 唐今面不改色地拿出钥匙,不等已然睁开了眼睛的龟公反应,就弯腰,蓦地一下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龟公惊得睁圆了眼睛来看她,脑子这会儿也才彻底醒过来。 唐今将他抱回床上,替他盖好被子,瞧他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免轻笑,“你醉了。” 带着凉意的指背,轻轻顺过他耳边的发丝。 龟公的脸颊瞬间红透了,瞧她的眼神也盈盈的再次装满了春水。 见她收回手,似乎就打算这么走了,龟公忍不住拉了她一下,嗔怪她:“你倒是清醒……” 唐今垂眸看他,看得他脸颊越来越红,待他羞怯得要恼起来时,忽而扶住了他的脸颊,俯身。 龟公紧张又期待地闭上了眼睛。 但还没等到他期待的吻落上来,意识就再次陷入了黑暗里。 下在酒里的迷药这才正式起效了。 唐今起身,放下床帐,拿着那把钥匙开了木匣。 木匣里装着的东西不少,有好大一沓银票,数额看得唐今这个穷鬼都有些想真的吃上龟公的软饭了…… 咳。 富贵不能淫啊…… 遗憾地将银票放回原位,唐今继续看起了其他的东西,有落玉楼的房契,有几朵已然褪色了的破旧绢花,还有一根发黑的银簪…… 房契也就罢了,后面这些还刻意这样收着,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唐今思索着,拿起了木匣里她最感兴趣的东西——几封书信。 展开,虽没有落款,但看过内容她也知晓这是谁写给龟公的了——正是通判齐胜。 齐胜在信中跟龟公说,让他好好经营这家花楼,帮她敛财,也帮她笼络经营官场上的人脉…… 这落玉楼一开始就是齐胜买下,交给龟公的吗? 方才的房契上写着的就是龟公的名字……时间是八年前,当时的齐胜已经在禾丰县里当了几年官,而且已经帮着邓宏方做了一些恶事了。 唐今又拿起剩下的几封书信。 这些信的内容就更像是……情书了。 齐胜话里话外都在哄着龟公,说往后一定会对他好,一定会让他过上好日子…… 那遣词用句,腻歪得让唐今都有些牙酸了。 但唐今也隐隐从这几封书信里感到了一丝违和感…… 齐胜说的这些话实在太超过了,唐今先前写给龟公用来勾引他的那些书信都没有写得这么腻歪过…… 齐胜这样的遣词用句倒是给了唐今一种…… 她急切想要哄好龟公的感觉。 唐今将书信一一放回原位,又拿起匣子里一朵褪色的珠花看了看,颇有兴致地勾唇。 看来她还真是没有钓错人啊。 龟公的手上一定握有齐胜的把柄。 而且是让那样心狠手辣的齐胜都投鼠忌器,不敢直接对龟公怎么着,而只能哄着龟公的…… 致命把柄。 这把柄一定得留有实证才能让齐胜如此忌惮……但这实证会藏在哪呢? 唐今又看向了身后的床帐。 …… 次日清晨一起回家时,嵇隐明显感受到了唐今的好心情。 一开始他还不清楚这好心情是怎么一回事,直到晚上他再去到花楼。 整个落玉楼里都已经传遍了。 龟公与李四娘子昨夜…… 若还有不信的,尽管去瞧倚在二楼上的龟公,瞧他那一脸春色荡漾,瞧他一脸得意,再瞧瞧他那在大冬日里还刻意拉低敞开的领口,瞧他那脖颈上落着的暧昧红痕。 多少相公僮仆的心碎了一地。 甚至不少人当场就对李四娘子由粉转黑了。 “她真是瞎了眼,竟、竟看上龟公!呜!” 哀戚声闹腾得整个馆子都静不下来,偏偏龟公还觉不够,摇着团扇又一步三晃地下楼走了一趟,挑相公们的错,挑僮仆们的错,实际都是为了炫耀他脖颈上的那些痕迹。 “老浪货,得意个什么!娘子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罢了,昨日吃了,看今日娘子还理不理他!” 龟公一从厨房里出去,就有小仆这样咒骂了起来。 但他的咒骂注定是不能如愿了,因为没过多久,李四娘子就来了,而且又任由龟公将她拉上了楼。 …… “他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唐今看着红着眼眶幽幽瞪了她一眼后,才端着盘子下去了的僮仆,若有所思地问龟公。 龟公轻哼一声,“不过忌恨娘子与我亲近罢了。” 不等唐今反应,龟公直接走过来坐进了她怀里,“再说了,你昨夜都把人家脖子弄成这样了,还怕被人误会吗?” 唐今视线落到他的脖颈上,略显头疼地半挑眉,“昨夜,醉得荒唐了些……” 龟公立马倒竖起眉毛,“娘子这是要赖账?” “唔……”唐今故作思索。 “混蛋!”龟公顿时闹起来了。 …… 次日早上,唐今打着哈欠下楼,出了门又绕到后门去等嵇隐,等得昏昏欲睡之际,腿忽地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一抬头,就见嵇隐拄着拐杖,面无表情地从她身前走了过去。 唐今连忙跟上,“阿兄又打我……上来吧阿兄,你这腿还得再过半月才能使劲呢。” 唐今准备跟往常一样背他,但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他趴上来。 正想着回头看看他怎么了,背上忽地一重,他像是在故意报复她似的重重压了上来。 唐今倒吸一口凉气,撑着老腰艰难站起,“阿兄……你是不是背着我吃什么好吃的了?” 嵇隐冰冷的话语从后传来:“再说一句今日的早饭就别要了。” 唐今:“……” 干嘛干嘛,她又哪里惹到他了? 想不明白,但为了自己的早饭着想,唐今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巴。 回到家里,嵇隐也不跟她说话,把装菜的竹篮往她手里一塞,就直接回屋去了。 唐今有些莫名其妙地,但还是开心地掀起竹篮—— 只有两个冷冰冰的馒头,甚至连鸡蛋都没有。 她一下瘪了嘴……老实地拿着馒头进厨房里热去了。 随着热汽蒸上来,馒头的香味也逐渐散发出来了,还是那样浓郁温暖的香味。 唐今又开心了。 馒头也行。够香就行。 …… 某个混蛋傻瓜在厨房里吃馒头吃得开心,而另一边,静静坐在屋里的青年唇瓣咬紧。 心口的苦涩一阵一阵地揪着,蔓延开……像是年节那日在她眼中瞧见的焰火,烂漫,声势浩大。 嵇隐侧过眸子,瞧见的,又是桌上花瓶里插着的,她昨日才送与他的花。 鲜红的梅花瓣火一样的灼目,像是烧红的铁……像是落在龟公脖颈上的那些红印…… 烙入眼底。烙在心间。 烙得一整颗心脏都疼痛难忍。 …… “新年如意,阿兄。” 嵇隐捂住了脸,指尖微微颤抖。 他要如何如意。 第42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42 # 四十二 嵇隐打算把他自己住的那间屋子租出去。 换句话说—— 他要搬走。 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唐今都惊呆了。 事情还要从每日一次的上药说起。 养了一个多月,嵇隐身上大部分的擦伤都已经好了,如今他也不用再忍耐着羞耻,蒙上唐今的眼睛,当着她的面宽衣解带,让她来触碰自己了。 现在还需要唐今帮他上药的,就只有他后脑勺上的那一处伤。 唐今熟门熟路地帮他上好药缠好绷带,就准备拿上自己的报酬——今日份的美味早餐走。 嵇隐将竹篮顺手摆在了一旁的小桌子上。 唐今掀开竹篮看了一眼,丢下一句“多谢阿兄,阿兄好眠”就直接把整个竹篮提走了。 反正他待会就睡了,这些东西他又不吃,放这凉着也是凉着…… 还不如让她趁热全部吃了! 吃不完也可以留着当午饭! 唐今提起竹篮跑得飞快,像是生怕嵇隐过来抓她似的,看得嵇隐在后边好一阵脸黑。 本就是带给她的…… 还说自己是读书人。 嵇隐冷哼了声,也不管她了,单脚跳着去打水洗漱。 过了会,他洗漱完,脱了外衣正打算上床休息,房门却又嘭的一声被人给撞开了。 惊愕回头,就见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的唐今,抓着一张纸气势汹汹地朝他走了过来。 她那表情实在太过凶恶…… 屋外的冷风也跟着她一起刮进室内,吹得嵇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一个没注意,伤腿踩在地上使了劲,嵇隐闷哼一声跌坐在床上,只能拧着眉头抬起头来看她,“你做什么……” “唔!唔唔唔唔!”唐今唰的一下将那张纸举到他面前。 嵇隐:“……” 额角青筋蹦起,嵇隐:“把包子嚼了再说话。” 唐今睁大了眼睛,半晌气哼哼地转过身去一阵狼吞虎咽,咕咚一声,又转了回来:“这是什么!阿兄!” 嵇隐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拿着的那张纸,看清纸上写着的内容时他面色一顿,唇瓣轻抿了起来,“……你从哪拿的?” “沾在竹篮底下的。” 原本应是被他放在那张小桌子上的,被竹篮底下的湿气沾住,被她一起提走,就被她给看到了。 不过现在的重点可不是这个。 唐今指着纸面上硕大的“赁屋契约”几个字质问嵇隐:“阿兄你为何要将你自个住的屋子赁出去?” 这张纸正是一份嵇隐托租赁行,将他现在所住的这间屋子租出去的契约。 虽还没有正式与租赁行按章签字,但有这么一份契约在,问题就已经很大了。 嵇隐侧偏着脑袋没有说话。 唐今皱眉看了他一会,忽而又弯腰,笑他,“阿兄将自个屋子赁出去,难道是准备搬来我那屋子里,与我同住了?” 往日这样轻浮没规矩的话语,一定会惹得他恼怒来瞪她,或是来打她的。 可是今日,嵇隐却只是偏头看着地面一角,没有答她。 唐今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 良久,她将那个心知肚明的答案说了出来:“你要搬走,阿兄。” 嵇隐忽而闭了下眼睛,不想跟她说这些了,伸手就要去抢她手里的纸。 唐今顿时直起身将手抬高,嵇隐拿不着,视线也不得不跟她对上了。 那双浅眸不含笑意,自高处垂下来看人时,便叫人觉得冷。 嵇隐对她对视了一时,到底撑不住,收回手闭目扭过了头,“这是之前写的。” “之前?” “两个月前。” 唐今回忆了一下,两个月前差不多就是……他刚发现她是女子,被她恐吓胁迫气得不轻的时候…… 哦,是那个时候写的啊。 赶不走她又实在讨厌她,所以干脆自己搬走吗? 如果是那时写的,唐今倒是能理解了—— 但是。 唐今看着纸面最下方的那团墨渍。 那团颜色新鲜,明显是这两日才留下的墨渍。 就停在该由嵇隐签名按指印的那处地方。 阿兄想要蒙混过关,欺骗她呢…… 唐今又弯下了腰。 察觉到她的气息逼近,嵇隐的身体明显紧绷了起来。 屋门还敞开着,冷风不断灌入室内,她的身体帮他挡住了一大部分,但还是有彻骨的寒意在地面游走,扫过赤裸的未着鞋袜的脚踝,又顺着单薄的衣服攀附而上…… 嵇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仅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 他扯过一旁的被褥勉强遮住一点身子,眼睫颤得厉害。 唐今将他的窘迫尽收眼底。 但她的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而有半分的好转,她淡淡问他:“既然是之前的契约,阿兄为何又要重新把它翻出来呢?” 她注视着嵇隐的眼睛,“为何,又在这两日里,想在这份契约上签名?” 嵇隐抿紧了唇。 他不答话,但唐今也明白他的想法了,“你还是想要搬走……你还是厌恶着我,不愿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是吗,阿兄?” 嵇隐没有说话。 唇瓣被他抿得愈发苍白,他低垂着眸子怔怔看着某一处,像是在想些什么,又像只是不愿扭过头来看她而已。 就在唐今的耐心即将耗尽之时,他又忽而张开了唇,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他什么也不管了,扭过头来就要说:“是——” 是。 他是讨厌她,他是厌恶她,他是一点都不愿再与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 不想要天天收到她的花,不想要天天听到她“阿兄阿兄”地唤,不想要她抱他、背他、用那双总含调笑的眼眸来装满他—— 不想要接受她的好。 不想要,因为她这份谁都可以给予的好,而在心中无止境地,长出一株又一株荆棘草藤。 酸涩。 疼痛。 尖锐的草刺扎进肉里,心脏只是简单的跳动都觉得疼……难以呼吸。 想要挣扎,无数次拼尽全力地挣扎……可陷入的是一片过度黏稠的沼泽,心脏的每一次挣扎跳动,都是只是让自己陷得更深…… 他是那样厌恶着她。 恨她。 不想要她…… 嵇隐要将所有讨厌她的话都说出来,说得越凶越好,说得越难听越好,要狠狠将她推开,至少—— 至少要让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来主动接近他。 可是…… 转头,又撞进了她的那双眼睛里。 那双微微低垂着注视着他的眼眸,没有话语,没有情绪,安静、干净得就像是一汪落入湖中的月。 她是沼泽。 亦是唯一的明月。 心口的涩意悲凉地蔓延开,熏染了鼻尖,让泪水盈眶。 他什么都看不清了,看不清她的眼睛,看不清她的脸。他以为这样自己就会好一点了,可是没有……没有。 有冰凉的,像是雪一样的触感,轻轻落在他的颊边,那样缓慢地替他擦去脸上蓦然流下的泪。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了,“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她现在问他了。 可嵇隐又说不出话了。 喉咙干涩疼痛,像是卡了一块带着铁锈味的石头。 不管他怎么想要说出那些难听的话语,都说不出。 于是,他打她,用拳头捶她,用手掌推她,想着这样就能让她生气,让她走,让她不要再…… 她抓住了他的手。 良久,她慢慢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她也在沉默,她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他…… 只是很久以后,她握着他一直在轻轻颤抖着的手指,说:“我曾说过,我在这世上已然没有亲人了……这句话不是骗你的。” “……我需要你。别丢下我好吗?阿兄。” …… 骗子。 混账、无赖、骗子。不要脸的满口谎话的骗子。 嵇隐想要这样骂她。 可是…… 握着他的手那样冰冷……又握得那样紧。 像是真的在需要他……像是真的害怕被他丢下。 像是…… 于她而言,他也是那样重要、特殊的存在。 阿兄…… 简单的两个字低喃时,却在口舌间滋生出那样的苦意。 泪水一颗又一颗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嵇隐说不清,真的说不清此刻自己究竟为何落泪。 只是…… 真的……真的……恨她。 最后的最后。 唐今牵着他的手,握着他的手,带着他那双不断轻轻颤抖着的手,将那份赁屋契约撕得粉碎。 ——要他亲手,粉碎那想要逃离她的念头。 第43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43 # 四十三 “阿兄。” 午后嵇隐睡醒,推开门,又听见了这一声熟悉的“阿兄”。 抬头看,她站在门外已经不知等候有多久了,连肩头上都落着一层薄薄的雪。 鲜艳的红梅又递到他的眼前,伴随着的还有一句略带试探的:“阿兄?” …… 眼前这一幕何其熟悉。 被他发现身份他要赶她走的那一日,她也是这样的…… 嵇隐伸手接过了那几枝红梅。 肉眼可见地,她的表情一松,眼底的笑意又浮了起来,但还是带着些许谨慎,“若是我做错了什么,阿兄只管说便是了,就是不要再……” “说了你就改吗?”嵇隐低声打断了她的话,问她,嗓音还带着睡前那一场哭泣过后的沙哑。 “唔……” 她尴尬地摸着鼻子,将心虚二字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 显然,即便他说了,她也不一定会改的。 嵇隐想要生气,可攥着手里那数枝红梅,在心里弥漫开的又只有一点微薄的凉意。 早上在被她半逼迫着撕碎那份契约后,他便抑制不住地一直在流泪。 泪水模糊眼前,看不清世界,连记忆也一起变得模糊,最后他就只记得,有微微的凉意落在他的脸上,不断为他拭去泪水…… 直到他睡去之前,她还陪在他的身边。 …… 罢了。 嵇隐看着手里的红梅,看着她肩头的雪,看着她那双注视着他、留意着他情绪的眼眸。 罢了…… 至少,她不愿让他离开不是吗……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 簌簌的一声响,几枝梅花正正好地打在了唐今肩上。 唐今一愣,一抬眸就对上嵇隐那冷冰冰的眼神。 他眼眶仍微微红着,但眸底的情绪已然又变回了唐今熟悉的模样。 唐今瞬间反应了过来,想挤出往日一样的幽怨委屈的表情,可先在脸上浮出来的却是笑,完全无法抑制的大笑。 “阿兄!” 她一把扑过去,直接把嵇隐抱了个满怀,惊得嵇隐都呆了一下,“你……你真是!松手!” 啪啪啪地,嵇隐恼怒地低声呵斥她,又拿着那几枝梅花直往她背上抽。 但唐今才不怕呢,大冬日的她穿得老厚实了,嵇隐这样的拍打都还没有蚂蚁咬一口来得痛。 她抱紧了嵇隐,语速飞快,但说着说着又慢下来,嗓音里掺上了几分蓦然松下一口气后的懒意: “打吧打吧,阿兄只管打便是了,往后阿兄再生气了也像这样打我便是……只是千万再也不要说那些搬走的话来吓我了。” 她低头将脑袋埋在他颈边,声音也闷闷的,“可知我看到那份契约时心里有多难受,可知我这一日过下来心里是多么煎熬……阿兄,你必得赔我一份大餐,好好补偿我才是!” 嵇隐从她抱上来的那一刻就在推她了,但推了好半天也愣是没能把她推开,偏偏她又在这个时候,张口说那些坦率又混账的话…… 温热的气息,紧紧贴在颈侧敏感薄弱的肌肤之上。 从脖颈到耳根轰然升腾起更猛烈、更难以忍耐的热意。 嵇隐下颌绷得极紧,又咬牙打她,“混蛋……” 唐今埋在他肩膀里笑,笑了好一会抬起头,“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下去花都要被阿兄给打没了。” 嵇隐一看,地上已经落了许多梅花瓣,还剩在枝上的红意就只有那么零星一两点了。 但他还是气恼,“你再这样抱上来,仔细我用擀面杖打你。” 可唐今看他这副模样反倒更想耍无赖了,伸手一揽把他的腰圈得更紧,“那我也抱,擀面杖下死,做鬼也算半个饱死鬼了。” “……”嵇隐都被她气笑了,气得连连冷笑。 看着她那双盛满坏笑的眼眸,感受着她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面颊又发烫,他索性伸手恨恨地去掐她那张可恶的脸。 这下他可是一点没留手的,直接就把唐今掐得嗷嗷叫了,连忙道歉认错松开手,不敢再扒在他的身上了。 但是…… “阿兄身上好香啊。”她又自言自语地在那嘀咕,“比花儿都香……” 正要拿着梅花枝回屋的嵇隐脚步一顿,半晌,砰的一声在唐今面前摔上了门。 她真是……! 唐今在屋外笑得不行。 很好。 今日份的逗阿兄生气节目又非常成功呢。 “阿兄别忘了我的大餐!你刚答应我的!”屋内的嵇隐还没收拾好心情,唐今又在屋外拍门闹了起来。 片刻后,房门重新推开。 唐今正要扬起的笑脸,卡在了嵇隐抬起手的动作里。 她沉默看着嵇隐手里的擀面杖:“……阿兄你为什么会将擀面杖放在自个屋里?” 嵇隐:“防贼。” 唐今:? 嵇隐:“防你这样没脸没皮混蛋无耻的恶贼!” 嵇隐拄起拐杖就追。 唐今早已跑得只剩一溜烟了。 废话她都在嵇隐的眼睛里看到杀意了还不跑等着被嗷——唐今被脚下石子一绊,啪的一声呈大字形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拄着拐杖一路追过来的嵇隐一愣,又加快脚步挪到她旁边,“你……” 地上趴着的青年动作细微地蠕动了一下。 嵇隐:“……” 唐今又动了一下,试图想办法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嵇隐没忍住笑了起来。 心口所有的郁气一扫而空,剩下的只有纯粹的开心与暖意而已。 他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但是…… 很开心。 和她在一起,收到她的花,跟她吵吵闹闹听她说那些没脸没皮的混账话……其实都很开心。 饮鸩止渴是自寻死路。 这样粗浅的道理谁人不懂。 可是…… 鸩酒甘甜如蜜。 嵇隐拿拐杖戳了戳地上那试图装死的无赖,“要吃什么大餐?” …… 这回阿兄阿妹俩是真的和好了。 半个月后,唐今陪嵇隐去医堂检查腿。 检查时嵇隐紧张,唐今也跟着紧张,毕竟没见过有哪个骨折的人还跟他一样不好好躺在床上休息,反而天天颠锅炒菜的。 但好在最后结果还是不错的,嵇隐的骨头愈合得很好,以后走路应该是不会一瘸一拐了。 回去的路上还是唐今背他。他的腿还得再养一个月才能彻底恢复。 今日出了太阳,但地面仍有一层薄薄的雪。她的鞋子踩进雪里,发出簌簌的响声。 嵇隐瞧着她耳边被太阳照得发光的发丝,说:“腿好之后你便不用再来接我了。” “为何?” “嗯?” “为何不用去接阿兄了?” “……我腿好了便能自己走了,不用你背了。” “可是街上仍有泼皮混混啊。” “……” 嵇隐揽紧了她的肩膀,“不觉麻烦吗?” 一声轻哼,她似是笑了一声。 “有什么麻烦的。” …… 街边枝头冒出新芽,在一步一步的簌簌声里,嵇隐听见屋檐上冰雪消融的声音。 第44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44 #四十四 冬去春来,嵇隐的腿终于彻底好了,唐今虽还日日接送他,却也不敢再跟之前一样有事没事就惹得他炸毛一下了。 毕竟现在每次真把他惹恼了,跑不出三步远,就被他抓着领子拖回去收拾…… 收拾了几次后唐今就老实了。 彻底老实了。 她真的不想坐在色香味俱全,光是闻闻味道就已经馋得人不停流哈喇子了的丰盛大餐面前……却只能啃嵇隐扔给她冰冷面馍馍。 当然,这份老实也只是在家里、在嵇隐面前而已。 春天一来,唐今在花街上混得就愈发风生水起了。 除了落玉楼,其他相公馆她也是时不时要去光顾一下的。不能只揪通判一个人的小尾巴而忽略了其他官员嘛。唐今最会一碗水端平了。 不过她这样“三心二意”的行为也招到了龟公的嗔怨。 可怨着怨着,他对唐今的感情还是越来越深了。 女人嘛。 有几个不花心的…… 何况唐今看其他相公的眼神多是怜惜、欣赏,对他们好,同他们寻欢作乐,可看向他们时,眼底又总是一片清明。 唯独在看向他时,她的眼里才会出现所有相公都渴望着的,那一个情字。 龟公醋她的风流,更欣喜得意于能得到她的这份特殊。 何况唐今暖着别的相公,也没忘了要哄他。 除了常去落玉楼看他外,唐今还会邀他出门郊游爬山。 二三月的山花开得最好,每次出游唐今都能哄得他心神摇曳,满面春红。 就上一次唐今带他去看桃花,险些被他在桃花林里直接扑倒了,最后好不容易才逃出魔爪。 不过这也说明龟公确实是被她钓得死死的了,光天化日就……咳咳。 她近来有意无意打听县内官员们的事,龟公也没有起疑,把一些官员的隐私都当作趣事说与她说了。 只有在直接提到通判齐胜的时候,龟公才会面色稍僵,不自然避开这个话题。 还是得继续努力啊…… 不过龟公对齐胜之事反应特别敏感,问多了他多半会起疑。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主动提起齐胜呢…… 从龟公和齐胜间那不寻常的相好关系入手? 对哦。 她现在也算龟公的相好了,这同时有两个相好的……她不得假装吃醋质问一下啊? 很好。 这个办法很合理。 只是唐今还没找到吃醋的合适时机,就先有另一枚重磅炸弹朝她扔了过来。 这炸弹是嵇隐扔给她的。 “噗、咳咳,咳——”唐今一口米饭直接呛到了,好一会缓过气来,不敢置信地看向嵇隐,“阿兄你说什么?龟公他——他有什么?” 嵇隐皱眉帮她拍着背,看着她这副狼狈震惊的模样又不免冷呵了一声,“妻主。我说,龟公是有妻主的。” “你日日这般与他厮混,小心被他妻主打上门来。” 唐今瞪大了眼睛,自动忽略了他后边那句,“……阿兄你莫不是在诓我吧?龟公有妻主?龟公?也没人跟我说过这事啊……” “你不也没跟他说过你不叫‘李四’?” 嵇隐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碗筷,端着盘子回厨房去了。 唐今还处在震惊的状态里,呆了一会,拿上剩下的碟子追上他,“可是,相公小仆也不曾说过……” 就楼里相公僮仆目前对龟公恨得牙痒痒的状态,要是知道他有妻主,肯定第一时间就会过来跟她说的。 龟公有相好这事,楼里都已经有不下五个人跑过来跟她说了。 但是妻主这事,确实没人跟她说啊? “阿兄……阿兄你别洗碗了,”唐今直接把他手从盆里抓出来,皱眉认真看着他,“此事对我十分重要,阿兄,你当真不是在诓我?” 嵇隐面色微僵,试着抽回手却也抽不回,还被她逼得靠上了灶台没处再躲…… 没办法了,嵇隐只能张口,“我也是偶然得知。” 嵇隐把之前龟公跟他说漏嘴,说自己有个妻主的事说了,还说了龟公手里有一幅他妻主的小像。 唐今拧着眉头,“或是……亡妻?” 嵇隐觉得不像。 他见过几次龟公穿着艳丽,满面春风地出门去见什么人。 而回来后龟公的神态,与谈及他那位妻主时的神态是极其相似的。 像是高兴,但又不完全高兴,在欢喜之中掺杂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与惆怅……莫名叫人觉得伤感。 嵇隐想说什么,视线一抬起又停顿在了唐今紧皱的眉头上。 ……他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嵇隐抿唇,推开她,回去继续洗碗。 ……都怪她。 吃饭就吃饭,突然跟他提什么桃花林。 她约龟公去城外赏桃花,与龟公在桃花林中……的事,整个落玉楼里的人都知晓了。 龟公自桃花林回来后就没有一日是不在炫耀得意的。 光天化日……她也做得出来! 混账。 无赖。 不要脸…… 日后被人家妻主打上门也是她活该! 嵇隐唇瓣抿得发白,手中瓷碗被他擦得咯吱咯吱不停响。 唐今还在那寻思龟公妻主的事。 嵇隐没必要骗她,刚才跟她说那些话的时候神情也不像在撒谎…… 唐今嘶了一声,按着额头有些头痛。 齐胜跟龟公的事还没搞明白,现在又牵扯出一个龟公的妻主…… 若是亡妻也就罢了,但若不是亡妻…… 那龟公是在有妻主的情况下,还跟齐胜搅和在了一起? 又或者…… 齐胜就是龟公的妻主? 不。 齐胜那种人,哪怕有天大的把柄握在龟公手里,为了自己往后的仕途,也是绝不可能答应与龟公成婚的…… 那这个妻主究竟…… 小像。 唐今突然想起嵇隐方才说的小像一事,赶忙又回去缠着嵇隐: “阿兄,你说曾见过龟公看他妻主的小像?那你可还记得那小像是何模样的?阿兄……阿兄?” …… 嗡嗡嗡,嗡嗡嗡嗡。 “哐”的一声,嵇隐将手里擦得反光的碗砸回了盆里,眼眸还低垂着,“你非要知晓这个作甚?” 唐今眨巴了两下眼睛,“就像阿兄说的,若是他有妻主……” 嵇隐攥着抹布的指尖,随着她话语的停顿慢慢用力。 “那我就更该好好记住他妻主的模样了!” 唐今认真说:“免得日后走在路上撞见,被人打了还不知缘由。” 说着她剧烈咳了两声,又掏出小帕子捂住唇瓣,装出了那副可怜无助柔弱小白花的模样,“阿兄,你也知道我这副身体的,咳咳……” “……”嵇隐真想叫她被人打死算了。 明知人家有妻主了她还要…… 嵇隐控制不住咬了下唇,一阵一阵的涩闷从心口刺出。 看着盆中浑浊的洗碗水,他还是忍不住问她那个问题:“你当真心悦龟公?” “当然了。” 她答得丝毫犹豫都没有,还偏过脑袋来冲他笑,“不然我为何要与他亲近?” …… 那你又为何要与我亲近? 嵇隐用力掐住了指节。 看到他眼睫颤抖,唐今还以为他是被她这份真爱给打动了呢,赶紧上去抱他胳膊。 “阿兄,好阿兄,阿妹是真心喜欢他的……你就告诉我嘛,帮帮我……阿兄……” 嵇隐偏过头。唐今看不到他的神情了。 许久后,他哑声说:“是一张名帖大小的纸……很薄,边缘发黄。” 至于那纸上画着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就不记得了。 总比毫无线索好。 唐今弯唇,又抱了他一下,“多谢阿兄。” 嵇隐一把将她推开,都没看她,“出去。” “不用我帮阿兄洗碗吗?” “……出去!” 唐今赶紧非常老实地出去了。 …… 良久,嵇隐低头看了下盆中的碗。 因为他方才那一扔,原本洗好的碗上多出了一条裂痕。 轻轻一声咔。 他的指尖刚碰到碗身,那碗便在水中碎裂开了。 第45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45 # 四十五 唐今在龟公房里仔仔细细找了两天,才终于找到那幅小像。 这小像藏得比他那木匣还要隐蔽,竟被他放在了挂画的夹层中间,若不撕开画的表层,根本发现不了这幅小像。 不过此刻比起龟公这藏画的手段,更让唐今惊讶的是小像上的人。 面容虽年轻了许多,但唐今还是一眼认出来了,画上之人正是齐胜。 不过怎么说呢…… 唐今感觉画上这个齐胜画得多少有些夸张了。 齐胜那人她曾见过的,中等身材,身形偏清瘦,而这幅小像上的齐胜一身横肉不说……还一手耍着大刀,一手扛着一只老虎。 这得是加了多少层滤镜才能画成这样…… ——又或者。 这人真是齐胜吗? 龟公的亡妻……替身文学? 还是…… 唐今摸摸下巴,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了。 单靠她这么想,也很难想出事实真相来,还是得从龟公那边套套话。 她又不能暴露自己翻找出了这张小像,毕竟这小像藏得实在隐秘,若非刻意翻找是绝对找不出来的。 那就只能用龟公有相好、妻主一事,假意吃醋去跟龟公争吵了。 唐今寻了个合适的时机发作,龟公果然被她问住,支支吾吾一时说不清楚,“四娘……那些、那些都是过去之事了,我如今心里装的就只有你了……” “……是吗。”唐今淡淡答了一声,面上不见什么愠色。 在龟公忐忑不安的眼神里,她饮了几口酒,蓦然,按下酒杯起身,“我还有事,过几日再来。” 龟公一下就慌了,“可你才刚来呢,四娘,四娘……” 龟公追着她一路下楼,期间被其他相公撞见,都纷纷露出了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龟公没能留住她,回来再看这群幸灾乐祸的相公,霎时气上心头,直接抢过护院手上的棍子就打,“说!是你们谁跟四娘嚼舌根的!说!说啊!” 前厅闹作一团,后厨也没能躲过去。 前面毕竟还有客人在,龟公也不能闹得太过,就干脆跑到后厨来抓着那些小仆抽打。 最后还是嵇隐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棍子,“不想日后在你的饭菜里吃到些什么不该吃的,就出去!” “你——”龟公面色涨红,又忽地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是不是你?” 相好之事也就罢了,但是妻主一事他只在这个死厨子面前说漏过嘴。 不等嵇隐说什么,龟公便厉声讥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咱们的大厨郎竟也瞧上四娘了?还敢跑去四娘面前嚼舌根?怎么,是觉得四娘跟老爷掰了就能瞧上你了?” “我呸!” 龟公狠狠啐了一口,“找条臭水沟去照照你那张脸吧,让你脱光了衣服站在路边不要钱都没女人看得上的脸,还敢往四娘跟前凑?我呸!还有你们——” 其实龟公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嵇隐告的密,他只是想将心中那股怒气寻个由头发泄出来。 扭头看向后厨门口跑来围观的一众相公僮仆,龟公的话语更显恶毒: “老爷今日就跟你们说明白了,以后谁再敢跑到四娘跟前去发骚嚼舌根——我就拔了他的舌头把他扔到最下贱的破窑子里去!” “看?看什么看!再看今日就把你送过去!滚!都给老爷滚!” 龟公砸了一堆东西,踩着极重极重的脚步上楼去了。 一群相公你瞧我我瞧你的,最后也悻悻离开,很快后厨里又安静下来。 有人看了眼垂头站在原地的嵇隐,不敢说什么,安静地去收拾地上碎裂的东西。 不过…… 龟公方才那些话说得实在太过分了,什么脱光了衣服也没女人要…… 还有,嵇隐真的也跟他们一样都欢喜四娘吗? 僮仆们悄悄打量着嵇隐的反应,但很快他们就失望了,因为嵇隐安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便神色如常地回到了灶台前继续切菜炒菜。 就仿佛龟公方才的那些话语,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一样。 …… 冷了龟公一段时日后,唐今在别的相公馆子里被龟公直接找上门了。 龟公眼眶红红的,“四娘,你听我说……” 唐今看他半晌,叹了口气做出了一副心软的模样,让周围其他相公先离开,“你想说什么?” 龟公忙倚上来把相好跟妻主的事都交代了。 龟公并非本地人士,而是数百里外的岐州人,出生普通农户之家,十五岁那年母亲亡故,他为了给自己寻个依靠,便跟村里的一个恶霸在一起了,对方也就是他的妻主。 “不过后来她出了事,走了……上山打猎撞见大虫被咬死的,都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龟公跟她说着,又解释那个相好,“妻主死后我无依无靠,想着来禾丰县投亲,就碰见了这人。落玉楼也是她给钱帮我开的,要我平日帮她打探些消息……” 唐今冷不丁地问他:“她是何人?” 龟公纠结了一下,还是凑到她耳边说了齐胜的名字。 说完又委屈卖惨:“我与她也是从前的事了,这两年她待我一点都不好,我跟她也没太多话可说了……但她位高权重的,我哪敢跟她翻脸呢?” 龟公又往她怀里坐,“四娘,你信我,我心里如今真的只装着你了,齐胜那……我都许久不见她了,真的……” 唐今由着他蹭了一会,在他真快不行了的时候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抱入怀里,“罢了……也是我太过计较了。” 龟公一喜,听见她的话更高兴,“四娘这是吃醋了。” “约莫是吧……倒是头回有这般感受。” 龟公又被她这三言两语哄得喜笑颜开,“我才不信呢,你这天天在男人堆里游走的……” “从前听他们的曲,望着的也只是他们。如今听着曲,心里想的念的却只是你了。” 龟公羞嗔:“满嘴胡话。” 唐今笑了笑。 确实是…… 满嘴胡话。 …… “阿兄,我可能……要离开禾丰县了。” 嵇隐夹菜的动作一顿。 半晌,他看向身侧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的唐今,思绪像是骤然崩断的琴弦一样无法反应,“……什么?” 第46章 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的46 # 四十六 “阿兄,我可能……要离开禾丰县了。” “……什么?” 唐今放下筷子,语带沙哑,“我曾说过要一直陪着阿兄的,可是……” 她苦涩地笑了一下,又微微别开头,像是不想让嵇隐瞧见自己脆弱的模样一般,“可是如今还是要食言了……抱歉,阿兄。” 嵇隐怔怔望着她,好一会总算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唇瓣张合,反复张合了好几次,却不知为何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 喉咙像是被突然塞进来的棉布,吸干了所有水分一般,干涩异常。 嵇隐抿唇空咽了一下口水,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可开口时,明明就只是简单不过的两个字而已,他却极为罕见地结巴了,“为……为何?” 为何突然就要离开? 唐今侧对着他,没有说话。 许久,许久,嵇隐又问她:“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 这样啊…… 嵇隐慢慢低下了脑袋,视线垂落回自己碗里,僵硬地停在那翠绿翠绿的小菜上。 他好像应该说些什么,再问问她是为什么…… 可到最后他也没能再说出什么话来,就只是安静地吃完碗里的饭,然后端起剩下的碗碟回了厨房。 接下来的三天里,嵇隐和往常一样去花楼做工、回家歇息、收下她的花、给她做饭。 这最后的三天时光,或许他也该邀她出门同游,给自己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让她在离开后不要那么快地就将他遗忘。 可嵇隐就是什么都没有做。 她突兀地闯入他的生活里,如今又要突兀地离开了……他沉默地接受她的到来,如今他要走,他也只有沉默。只敢沉默。 这本就是他应该有所准备的。 他这样的地方…… 嵇隐看着倒映在水缸中的那道影子,看着那张被青斑占据的可怖丑陋的脸。 指尖沾到水面,又在脸上揉搓,一道道的涟漪在水面扩开,扭曲了那张脸,却抹不去占据在那张脸上的丑陋青斑。 他这样的地方。 他这样的人…… 本就不该出现在她身边的。 只是有那么几个瞬间而已……收到她花束的瞬间,听她唤他阿兄的瞬间,趴在她的背上同她一起走过风雪、听见冰雪消融的瞬间…… 他有过,他或许也可以这样静静地,安静地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走下去的错觉。 如今这份错觉终是要清醒了。 唐今离开那日,嵇隐拿了个包袱给她。 “……阿兄这包袱是不是有些大了?” 唐今看着那个快有她半个人高的大包袱,沉默许久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嵇隐低垂着眸子,语气很平淡,“拿着吧。” 唐今嘶了一声,“我能拆开看看都装了些什么吗?” 嵇隐没有拒绝。 唐今便拆开了。 先看到的,就是一个散发出香味的大木匣,一打开,里头用挡板间隔着,分门别类地装着一个又一个油纸包。 每个油纸包上还写了字,比如“梅菜饼,直接吃”“熏鱼,加热吃”“肉酱,吃完记得将盖子封严实”…… 各种各样她平日爱吃的,嵇隐都想办法给她弄成了不易坏的半成品,全给她塞在这个箱子里。 看这分量……至少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唐今不用愁肉吃了。 除了这些吃的,包袱里还装着一套衣服。从帽子到里衣到外衫再到靴子……甚至还有一个塞了甘菊香草的助眠枕头。 唐今摸着衣物的针脚,再看一下嵇隐眼底淡淡的青黑,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这些都是他什么时候做的…… 但这还没完,挪开这些衣物,底下居然还压了两张银票。 唐今这下着实是有些惊了,“阿兄……” 嵇隐却没再看她,转过身回屋里。 唐今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眼见他真要进屋了才连忙喊他:“你不送我吗阿兄?” 嵇隐脚步一顿,少顷,他摇了摇头,推门进屋了。 唐今看着那扇紧闭的屋门许久,又低头去看桌上那个大包袱。 试着一提…… 真的好重。 但是。 好像没办法不拿呢……阿兄这满满的心意。 唐今还是带上那个大包袱走了,出门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嵇隐的屋子。 仍旧没什么动静,嵇隐是真不打算送她了。 低叹一声,“再见,阿兄。” 唐今背着包袱离开。 …… 屋内背靠在门边的青年一点一点蹲下了身。 眼眶发热,鼻尖酸涩得想要哭,但很快他又抱着膝盖将脑袋埋进了肘间。 就这样不知蹲了多久,门缝内照进来的光线都开始变得昏黄,嵇隐才重新站起身。 现在,他也该重新回到他该去的世界了。 嵇隐换了衣服,洗了把脸准备去花楼。 可是他走出屋子时,视线却又顿住了。 就在院里,就在他们常常一起吃饭的那张石桌上,放着一枝桃花。 方才还没有的…… 嵇隐怔怔站了好一会,僵硬抬起脚步,走过去。 三月的桃花开得很好,这一枝桃花便仿佛整个春日都送到了嵇隐面前。 桃花枝的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荷包,很轻,晃动时里头好像有些细小的颗粒,不知是什么。 不过此刻叫嵇隐更在意的,是压在这两样东西之下的,那封信。 “……”终究还是没能敌过内心那点毫无自知之明,充满荒唐期望的想法,嵇隐将信拆开了。 信中内容颇为简单: 阿兄。 其实我就是去隔壁州府简单游学一下,最长三月,最短一月就会回来的。千万不要把我的屋子租出去哦,回来我还要接着租的。 你唯一的阿妹。 ——对了。 多谢阿兄给我备的干粮。 虽然现在就这么写还有点早,但我觉得阿兄这么好,一定会给我备上充足的干粮让我上路的,所以就还是提前在信里感谢阿兄了。 多谢阿兄。 你聪慧又机智的阿妹。 …… 嵇隐:“……” 三十个呼吸之后,嵇隐再也忍不住了,抄起院里的扫帚就追:“唐今——!” 不巧。 唐今因为包袱实在太重了,走一步歇两步的,如今才刚走到城门口,还在跟车夫讲价呢。 眼见远处头发飞舞面目狰狞的黑化版阿兄拿着扫帚就追了过来,她浑身一个激灵,价也不讲了赶紧上车催促车夫:“快走快走,再不走吾命休矣——” “混蛋!”嵇隐在城门口被拦下,但还是恨恨地把手里的扫把砸了出去。 扫把正好砸在车窗上,被唐今一缩脑袋躲过了。 重新探出头,看着嵇隐那副快要气疯的样子她更是愉悦,哈哈大笑着朝他挥手:“记得别把我那屋子租出去——等我回来,阿兄——” 他等个球! 嵇隐气得眼睛都红了,只恨自己这会儿被拦着追不上去不能把她拖回来收拾…… 混蛋! 嵇隐咯嘣一声,险些把牙给咬碎。 可是看着她的身影在夕阳里越来越远,他又不禁咬住了唇。 等她回来…… 等她回来他绝不会放过她的! 嵇隐攥紧了手里的那个小荷包。 信纸的最后,某个混蛋又又添了好几段。 ——还对了。 去年遇见阿兄时曾与阿兄说过,待春天来了想在院里再种些花,只是我如今要去游学,荷包里的花种就只能托阿兄来种了。 阿兄猜猜我在里头装了些什么花? 有我第一次送与阿兄的花哦。 在花朵开放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的,阿兄不要太思念我。 但是会一直思念你的阿妹。 …… “……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