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恩不知道》 1、第一块碑 “小椋,你手机响半天了。” 奶奶过来的时候卢椋还在检查石料。 最近采石场新拉来了一批石料,卢椋光拆石头就花了不少时间,顾不上吃饭,家里做了饭就送过来。 早就到饭点了,厂里的工人到点下班,卢椋是老板,没什么准点上下班的概念,她没事就喜欢在厂里待着,坐在一堆石头里敲敲打打。 “什么?” 切割机停下来,浑身都是石头粉尘的女人扯下防尘口罩,露出一张五官偏浓的脸。 “你八十岁还是我八十岁呀。” 梳着俩麻花辫的老太太一身花袄子,还没到冬天就穿上了高领薄毛衣,“你的手机。” 她把手机塞到卢椋手里,女人放下切割机,也沾满灰的工作鞋踢开地上的工具,一边问谁啊一边接过手机。 “我不识字哪知道,哎呀都要一点了,我要去打麻将了。” 不知道是人老了个子缩水,还是女人个子太高,她站在乱糟糟堆放的石料中颇有些站在山头的恣意。 “你这些东西能不能收拾收拾,老人家不好走路的呀。” 未接电话好几个,都来自二胡仙人。 卢椋摘了黑色的鸭舌帽,扇了扇风,扫了眼身手矫捷的奶奶,“得了吧,您比双枪老太婆还利索呢。” “不识字看得懂麻将,要我给你点钱吗?” “你自己留着买吃的吧,奶奶打麻将都比你赚得多。” 小老太太还能蹦跶,卢椋一边说慢点,一边笑:“跳蚤奶奶,瞧不起谁呢。” 卢椋父母去世多年,她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她接下父亲规模颇大的石雕厂,过去这么多年,居然维持得不错。 就是这行越来越不好做了,石材运过来费用昂贵,工匠工资年年涨价,只有她的毛利润不涨。 高速公路边的石雕厂堆着不少巨型石雕神像,全是卢椋父母死那年跑单的废弃品。 奶奶送的饭放在一边,卢椋长腿跨过几条烂石料,走到这个厂棚唯一的办公桌前。 豪华真皮沙发掉皮稀稀拉拉,卢椋把趴在上面呼呼大睡的海参猫拎到一边,给通讯录里的二胡仙人回了个电话。 那边很快接了,嘿了一声,“卢老板,这么忙?看来最近生意很好啊。” 卢椋浑身粉尘,走到一边水槽冲了冲自己的手:“哪有你忙啊,都是大明星了。” 她声音清亮,大学时期崔蔓就邀请过她组乐队做主唱。 卢椋声音虽然好听,但五音不全无法拯救,纵然嗓音很有欺骗性,工作却糙得找不到对象。 “是大明星我捐款就多捐点了,让你在功德碑上多刻几个我的名字。” 电话那边的熟人开了几句玩笑,“卢老板最近还接私人订制吗?” 卢椋洗手很有仪式感,洗完回座位还要擦半天,奶奶没少骂事儿多。 她笑了一声,“什么私人订制,你回扬草拉二胡这么多次也没见给我客源啊。” 崔蔓这会倒不在老家,背景还有工作室练习的器乐声,“那些都是小单子,我这回给你介绍一个大的。” 卢椋还当崔蔓开玩笑,很配合地问:“多大?不会又是寺庙功德碑吧?我现在还没做完呢。” 她的石雕厂承接业务广泛,大到寺庙佛塔和塑像,小到路边的界碑,能赚钱的都做。 不过规模还是不如他父母在世的时候做得大。 她偶尔也迷茫,自己是不是当年应该直接把厂子卖了,或许还会有更好的发展。 “没这么大规模。” 崔蔓是她大学同学,两个人在学校认识,没想到还是老乡。 两个人学生时代没少一起玩。 虽然彼此都算艺术专业,卢椋的专业更接近工艺,和音乐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两个人在学校走得近,却都是不谈恋爱的人,总有人误会。 毕业后卢椋回了老家,崔蔓到处跑,偶尔回来带着做哀乐,也能见上几次。 “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问我,有没有认识做墓碑的。” 她戴着耳机打电话,已经把手机号码发卢椋微信了。 卢椋擦完手顾不上看手机,打开饭盒吃饭,不忘推开跳上桌的肥猫。 “墓碑?我现在不做小的,大的挺贵的。” 她又觉得奇怪,“你朋友的朋友?哪里人?为什么找到我这儿?” 崔蔓:“这不废话,当然是扬草的墓。” 毕竟是朋友的朋友,崔蔓也没见过本人,只知道是个跳舞的,具体多大也不晓得。 她只能算中间人,走个人脉。 不过对方的需求很明确,要扬草的墓碑师傅,还要租扬草本地的房子。 要住上两个月,年后再走。 卢椋扒拉着奶奶做的菜哦了一声,心想爷爷是不是又和奶奶吵架了,怎么做到银耳炒白菜的。 她听出崔蔓的工具人性质,毕竟是给活干,“行吧,你朋友的朋友也算我的朋友,没几个钱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她头发前面剪得很短,刘海外八,工作的时候帽子兜住。 不过耳后的一截发又长到肩膀,随着说话摇晃,能看出不少石头的粉尘。 崔蔓知道卢椋只是工作看上去不太体面,妥妥一厂二代,“别说得这么可怜,实在不想干也可以拒绝。” “干,当然要干。” 卢椋拿起手机,“就这个手机号?” “不对啊,是她要找人干活,为什么还要我打过去?” 崔蔓:“你还挺会拿乔。” 她笑了两声,“那我把你微信号发给我朋友,再转发?” “别麻烦了,我直接加吧。” 卢椋实在吃不下盒饭里银耳炒白菜,打算找个跑腿点城里的外卖,“那我挂了。” “嗯。” 卢椋搜索里这串手机号,添加了名叫捡恩的账号。 捡恩。 奇怪的昵称。 她完全没有往真名上想,等一个小时后外卖跑腿把披萨送进石雕厂,卢椋看见了通过验证的账号。 【aaa卢家石雕】:你好,我是崔蔓介绍的卢椋。 她闲着没事点进对方的朋友圈看,三天可见,背景是风景照。 签名很有文化,写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卢椋本以为这样的昵称和崔蔓介绍的朋友应该岁数不大,现在又有些怀疑。 头像和卢椋亲戚群的亲戚高度重合,一张风景照,就差写着宁静致远了。 对方一直不回,卢椋下午还有工要赶,继续做功德碑去了。 孙捡恩刚坐上去扬草的车,怀里抱着堂姐送的蜜柚。 塞满遗物的行李箱堆在行李架上,她把母亲的相册放在书包里,这会又不敢看了。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女儿。 名字昭示了一切,捡恩捡恩,她就是捡来的孩子,要偿还养母的恩情。 孙捡恩怎么也没想到,还没有毕业,妈妈就去世了。 从确诊到死去短短三个月,快得北方的枫叶刚落下不久,人就化成了灰。 “小恩,妈妈说留给你的话都在手机里了,你自己看吧。” “她银行卡和其他账户的钱都给你,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都写在手机里,说锁屏密码你知道的。” 孙捡恩大学是第一名考进去的,老师对她寄予厚望,认为这孩子唯一的不足就在性格。 她太沉闷了,舞者可以沉,但也不能闷成这样。 不爱社交,朋友只有一个。 同龄人到处玩交朋友谈恋爱,她可以一天到晚泡在练舞室,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跳舞活着的。 还有一个月放寒假,对加入了剧团实习的孙捡恩来说,她做了一个非常不道德的决定。 她不回学校,也不回剧团,她要去妈妈的故乡,迁坟立碑。 车经停某站点的时候,剧团的老师赵祯给她打了电话。 “捡恩。” 孙捡恩嗯了一声,声音冷淡,“赵老师。” 她在微信里发了一大串的离团理由,文字看上去像个健谈的女孩,实际上最害怕通话和语音。 赵祯能想象到她肯定是冷着脸发这么多消息的。 对老师来说,孙捡恩是这一期剧团实习的学生里最有天赋的。 她实在太像她生母孙飘萍了。 但孙捡恩的个性和孙飘萍完全不同,更像当年舞蹈剧团双子星的另一个。 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李栖人是养大她的妈妈。 赵祯:“难道你就打算这么离开剧团?一辈子不跳舞了吗?” 她也算孙捡恩两位母亲的学妹,那样舞台的人是很难忘却的。 孙捡恩懂事后才明白,她学舞蹈遇见的每一个老师都在通过她看她的妈妈。 这种投射无论工具,电话也一样。 她嗯了一声,“反正我妈妈死了。” 孙捡恩的位置在窗边,邻座的女孩听到这句话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发现这个女孩子皮肤雪白,长得也很漂亮,又看了一眼,正好和望着窗外的孙捡恩撞个正着。 孙捡恩并不在意,她听完赵祯挽留她的话后说:“赵老师,你对我期望太高了。” “我不认为我能完成学校要求的独舞创作。” “我……” 她考上舞蹈生梦寐以求第一学院,可能毕不了业。 孙捡恩看了眼小桌板上的橘子,“我现在很怕跳舞。” “看在妈妈和您以前待过一个剧团的面子上,您放我走吧。” 她说得客气,挂电话却很利落,更像通知。 电话那头的赵祯听着忙音笑了,同办公室的老师问:“真要放她走啊,没这么好的苗子了。” 赵祯:“她应该是去她妈妈的老家了。” 双子星陨落对她们来说也是遗憾,“给她办休团吧,年后回来。” 孙捡恩怕老师回复,提前开了消息免打扰。 等设置完一切后才看到微信的新消息。 朋友说她姐姐给她找到熟人了,对方会加她。 是这个aaa卢家石雕? 头像是丑猫的墓碑师傅吗? 墓碑师傅不应该五六十岁吗? 难道这是她孩子设置的? 她不知道怎么回复,先点开朋友圈看了看。 太多了,拉不到底。 什么装修公司周年庆大酬宾点赞99个送小马扎。 石材订单视频。 小猫拉屎短视频,比上一个石材订单视频还长。 分享网易云音乐链接,听的还是某音神曲。 感觉这个师傅的小孩不超过十五岁。 孙捡恩没有耐心看下去了。 她把自己的需求一股脑发过去了。 包车接送、租房俩月、墓碑刻字、墓园检索等等。 发出去她又后悔,她会不会变成难缠的客人? 卢椋正好中途休息看了眼手机。 大概是崔蔓提过,她也不惊讶,只回了三个字—— 要加钱。 孙捡恩盘了盘自己的存款和妈妈留给她的,问:20万够吗? 那边半天没回,头顶的状态倒是很忙。 孙捡恩心跳都加速了,思考起贷款做墓碑自己死后还钱的可能性。 没想到对方发了一句—— 你应该不是搞诈骗的吧? 孙捡恩想:好没礼貌。 她以为对方不想干,试探着加钱:25万呢? 对方秒回:好的,姐。 2、第二块碑 卢椋没想到崔蔓介绍的客户当天就到。 更没想到她一口气给她转了五万块钱的订金。 石雕厂三代见惯了单日流水,那都是大项目的工程款,走厂里的财务。 就算卢椋这些年见识不少,这么豪爽一口气打五万订金的私单还是第一次见。 她都有些好奇这位富婆到底要做什么规格的墓碑了。 昵称捡恩的客户姐没有过分具体的要求。 主要是她连迁坟的墓在哪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扬草本地动土迁坟的政策。 这是个长线客户,以卢椋的怕麻烦的个性,不是朋友推荐,可能懒得干这样的一条龙。 对方的高铁坐到苍城,距离到站就剩两个小时了。 苍城到扬草还要坐车,卢椋算算时间,这位富婆客户或许会在傍晚抵达。 【捡恩】:我今晚先住酒店,还没订,我等会看看。 【捡恩】:我搜了你的石雕厂地址,离县城有点远,打车或者公交方便吗? 到底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婆,人家来这里旅游都知道先做攻略。 一个要来给老妈重新刻碑的人居然不知道上网搜搜扬草的交通吗? 卢椋想:这可能就是有钱人祭祖。 她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客户,不过是办点事,机酒住宿都有人安排。 不过这位似乎搭的崔蔓的线,二十五万全款里还包括了买断卢椋一部分时间的价格。 卢椋看了眼满地的石料,还有不远处搭着脚手架的巨型佛塑。 那是她做了很久刚结束的寺庙订单。 奶奶救助的海参猫吃得膘肥体壮,还有一颗显著的媒婆痣,正坐在佛头上面摇尾巴。 手机全是石灰,卢椋懒得打字,发语音回:“不方便,公交车六点就停了。” 工人在隔壁厂子工作,声音躁得很,卢椋的语音难免带上这样的杂音,“你火车到站前十五分钟给我打电话,我会来接你。” 外面下起了雨,从卢椋的视角看,占地很大的石雕厂外,废弃的神明石像都开始流泪了。 她怕大城市来的客户没有车程概念,补充了一句:“你坐在火车上能看到一片巨型石雕,什么菩萨啊如来的,就给我发消息。” 孙捡恩戴着耳机放空。 她没什么朋友,要好的就是安璐,墓碑师傅也是对方推荐的。 就算孙捡恩专业过硬,大学也没有积攒人脉。 很多同学不喜欢她,认为她傲慢清高,不合群也是看不起别人。 更多的羡慕孙捡恩命好。 生母是舞蹈圈子的大前辈,养母虽然因伤很早转行,资源也不错。 她们留给孙捡恩的是可以挑选的老师,剧团也随便她选。 只要孙捡恩想,去上节目也可以。 连她不怎么经营,不曾露面的社交账号只发过几个练舞视频就轻轻松松破了万粉。 孙捡恩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命好。 她只知道自己更像生母的名字的谐音,宛如漂萍。 过早知道自己是领养的事实,注定她和李栖人并不像寻常母女亲密。 李栖人严厉,最大限度地开发她的天赋,总说如果是孙飘萍,会做得更好。 一起长大的双子星,一个太早死去,一个注定在她的孩子身上投射期望。 孙捡恩很多时候想,要是我不知道就好了。 那样她或许可以像许多同龄人那样和妈妈撒娇,而不是回家也小心翼翼。 畏惧放学后的时间,畏惧只有她的三面镜子舞蹈室。 她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以母亲的影子存在的。 李栖人养大她,似乎为了缅怀死去的那个女人。 从北到南,从名不见经传到舞剧里的最受瞩目的女演员和对打舞剧的女演员,也从横跨生死到没有生死。 孙捡恩看着飞驰而过的景色,从平原到山川到近海,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或许她从来没有过家。 她初中开始就在外边住校,和李栖人的关系更像上下级。 妈妈是一种职称,自己获得的奖杯是李栖人升职的基石。 当年妈妈们离开家乡,有没有想过会变成骨灰才回来呢? 孙捡恩望着窗外出神,手机频繁震动后她看了一眼提醒。 好多语音。 她不想听,转成了文字。 对方普通话还算标准,转文字也看得出具体信息。 孙捡恩回了一个哦。 几秒后补上谢谢,对方不回复了。 她的邻座换了好几个人,等到苍城下车转城际列车的时候,孙捡恩才发现自己把姐姐送的蜜柚落在的动车上了。 同站换乘排队二次安检的时候,孙捡恩愣了好一会。 后面的人挤到前面,本想骂她杵着干什么的,看小姑娘红着眼眶,只好咽了回去。 抵达苍城高铁站的时候是阴天,等列车启动,路上就下起了雨。 路上孙捡恩没有睡觉,她搜了扬草的旅游攻略,避雷的和赞美的五五开,大多都说这个小县城太无聊了。 本地人说别来,他们都得被宰二里地。 外地人说黑车遍地,再也不想去了。 等她在夜幕下看到大片的石雕神像,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订酒店。 最重要的是她要给石雕师傅发消息,对方说好来接她的。 这是卢椋做老板的第六年。 厂里的工人都知道小卢老板嘴上说随便干干,对厂格外上心。 要维持一个这么大的厂子很难,卢椋知道很多老师傅如果没了这份工作难以维持生活。 工业化的时代,感情也来去匆匆,更何况物品。 卢椋想保住厂子,也顺应时代开了线上宣传,厂里对外的公开账号就好几个。 她自己也没事直播,直播间大部分宣传厂子。 要是哪天手上的事不那么着急,她就雕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播着玩。 一个厂子的春夏秋冬,是棚户的风霜雨雪,前几年卢椋都是住在厂里的,这两年才搬出去。 大概是她今天走得特别早,工厂的会计姐问:“今天有事?” 卢椋脱下她包浆的工作服,抖了抖帽子上的灰,“去接个客户。” 会计也是她老父亲留下的遗产,如果不是卢椋给的工资很高,或许已经退休了。 卢椋目前经营的万造石雕厂还在招人,想招个年轻的全职会计,目前没找到合适的。 会计姐的女儿比卢椋还小一岁,去年结婚,她免不了操心卢椋,开了句玩笑:“客户啊?我还以为你约会去呢。” 卢椋:“我上哪约会啊,你上次给我介绍的女孩嫌我学历低呢。” 会计:“你还记着呢,真是的。” 时间快来不及了,卢椋顾不上换下落满石灰的裤子,抓了车钥匙离开,不忘回:“您下次还是别介绍太高学历的。” 会计看她那祖传的矫健蹦上老破皮卡的身影,更发愁了,“不喜欢男的,喜欢女的又要门当户对的,我上哪找去。” 路过的保洁拎着偷吃盒饭的媒婆痣小猫说:“需要特地找的都不是,你也别操心了。” 那破皮卡还是卢椋老爸留下的。 她上次去见会计介绍的对象就是开这辆车去的。 一身刚从工厂出来的寒碜模样,眉眼再浓得好看也无法掩饰扑面而来的苦力感。 再加上这个职业,纵然会计姐往好了说,真人和坐骑往那一摆,都像流水好看实际快倒闭的厂二代。 这条件,就算是同性恋也没人会为了好看的脸做慈善的。 活了半辈子的长辈更头大了,“她又不是只有这么一辆车,就不能开那有圈的或者一个字母的车走吗?” 保洁阿姨也不懂车,把猫也搓了一遍,说:“开好车吸的都是什么人,你还是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皮卡在细雨中轰轰开向火车站。 孙捡恩下了绿皮,跟着人流出站。 她拎着的行李箱有二十八寸,她的身形又像一片薄纸,纵然学舞蹈也不是没力气,在旁人看来都像是箱子绑架了她。 小地方的车站大件行李的车站都在维修,出站也没有扶梯,居然是修着水泥地的下坡。 孙捡恩死死握着拉杆,怕箱子惯性前倾失控把前面的人撞飞。 她长得冷冷清清,内心住着无数张牙舞爪的话痨小人,给她描绘大件行李把人撞飞后的后果。 提前预演悲剧是孙捡恩与生俱来的天赋,不过无人知晓。 大多数人只知道看她外表和履历,并不在意她内心如何。 况且她封闭太过,表面看无坚不摧,只有和她搭话的人被她用淡漠的眼神逼退。 抵达出站口的时候,孙捡恩已经出汗了。 扬草一天就几趟车,这一趟的人鱼贯而出,外头大部分是本地接送的人。 黑车司机盯上了拉着巨大行李箱的旅客,跟上往一边躲雨的孙捡恩,“妹妹,去城里三十块钱一人。” “公交车已经停了,这里滴滴打车不好……” 扬草的深秋很短暂,冬天偶尔冷得刺骨,也有几年暖得不需要穿袄子。 还没到冬天,站外的人都穿上了厚实的外套。 孙捡恩穿着米色的风衣,背着的书包看上去鼓鼓囊囊。 如果不是时间不对,更像是寒假回来的学生。 但她的五官虽然偏淡,却很成熟,令人看了一眼还想看第二眼。 “不用。” “有人接我。” 孙捡恩低头,石雕师傅正好发来消息—— 到了。 后面跟着车型和车牌。 皮卡是什么。 孙捡恩是李栖人养大的,学舞蹈很苦,但她没有在物质上亏待过养女。 孙捡恩看向从公路开过来的一辆辆排队的车。 有人接孩子停车,这一段路都堵着。 拎着超大行李箱的孙捡恩并不在卢椋的检测范围,她又发了句语音:“姐,你穿什么衣服,确定站在出站口吗?” 这个时候孙捡恩顾不上转文字,点开语音。 这才发现自己误会的不止是对方的年龄,还有性别。 秋风好冷,孙捡恩第一次体会到南方秋天湿漉漉的刺骨。 正好这个时候皮卡排队到出站口正对着的位置,卢椋隔着副驾驶座车窗看外边,和疑惑看过来的孙捡恩对了个正着。 火车站广场的灯光很明亮,雨丝也有了清晰的痕迹。 这是卢椋第一次知道心跳加速也有迹可循。 她平静地移开目光,心想富婆客户不会坐错车了吧? 也是,上来打五万,也不问她叫什么,只知道卢师傅。 不问号码多少,也没让她发定位。 单纯得不太像卢椋见过的难缠富婆客户。 这里不能停车太久,她拨了微信语音,继续搜寻对象。 和她短暂目光相接的漂亮女孩捧着手机,似乎在确认什么。 几秒后,行李箱滚动,卢椋错愕地看着走近的身影。 破皮卡的车窗都是手摇的,窗户膜也磨损得乱七八糟,开皮卡的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墓碑师傅。 但她刚才打电话了,手机也正在通话中。 是皮卡,车牌也对上了。 孙捡恩隔着车窗问:“你是aaa卢家石雕吗?” 卢椋第一次知道微信名被这么念出来有多羞耻。 她不确定自己的心跳是羞耻还是色迷心窍。 还是改个微信名字吧。 姐也喊不出口了,这明显是妹妹。 卢椋:“你是捡恩?” 孙捡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昵称太亲昵了。 怎么有人喊得这么怪。 她的长发随着点头在细雨里宛如罩了一层流动的水汽,看卢椋下车拿行李,孙捡恩正要说很重,没想到对方拎得比她还轻松。 卢椋后悔没开另一辆车,也才记得老皮卡的手摇车窗杆断了一直没换。 等孙捡恩上车,她粗暴地关窗隔绝雨水,似乎忘了自己也被雨水打湿。 开车的时候卢椋的碎发贴在脸颊,过分浓烈的五官因为紧抿的嘴唇,像是不高兴。 她问:“你酒店订的哪一家?” 孙捡恩沉默半晌,“对不起,我忘了。” 卢椋更觉得她的二十五万蹊跷了。 赶了一天路又淋了雨的女孩更需要照顾,她没有选择现在问:“你想先去酒店还是先去我家换件衣服?” 孙捡恩和卢椋提过她要短租两个月,问:“你有给我推荐的租房房源吗?” 卢椋:“有。” “不过现在的空房也不适合拎包入住,我先送你去酒店住一晚。” “怎么样?” 第一次见面谈论下榻酒店也没什么,之前卢椋接送客户也有这方面的安排。 或许是她问心有愧,又或者孙捡恩实在太年轻了,又或者…… 破皮卡的空间实在有限,孙捡恩身上的香水味冲散了卢椋常年做石雕被封闭的石灰鼻。 这场秋雨简直下得她淅淅沥沥的。 孙捡恩没有发现她的紧张。 她第一次坐这么破的车,也是第一次见摇窗户的手动杆。 李栖人把她的生活抽空,孙捡恩活着只是为了跳舞。 人心险恶,她不知道的。 就算车内光线的晦暗,她依然给卢椋一种纯净得像冰泉的错觉。 孙捡恩也没有多想。 现在她除了遗产一无所有。 “好啊,那你给我开个房吧,我会把钱转给你的。” 皮卡开出高铁站的缓冲带,卢椋都差点忘了换挡,破车发出宛如拖拉机的轰轰声她才骤然回神。 “哦。” 3、第三块碑 卢椋家的石雕厂比起国内数一数二的厂子,只能算末流。 父母去世后,为了维持厂子运转,她不得不到处拉生意。 厂子里的员工多数比她岁数大,都像是老爸老妈传给她的。 这样模式的厂子和正儿八经的公司不一样,总会操心卢椋的成家问题。 不过卢椋上学的时候就出柜了,出得惊天动地。 她妈拿着切割机追了她几百米,全靠老爸跪在地上抱着老婆的大腿才停下来。 切割机惯性往前滚动,至今厂子大门的守护石狮还有一道卢椋的柜门印记。 从此无论是家里的亲戚还是父母的朋友,爷爷奶奶的朋友,都知道卢家那小孩喜欢女人。 其乐融融的场合,忽然来一句椋啊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她妈还会抄起桌上的酒瓶当作切割机想打断她的腿。 换一句大学有没有谈恋爱,卢椋也说没有谈。 总有亲戚嘴碎,追问为什么不谈,不是确定喜欢……了吗? 卢椋形貌结合了父母的优势,就像石雕厂棚与棚之间的紫花地丁,如同开了花的铁钉。 一看就固执,不仅油盐不进,铁水也无法撼动她。 也不知道谁能让她开出星星一样的小花。 她从小到大都这样,小事自己全部决定,大事看情况。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卢椋还是留在了家乡。 脾气暴躁的亲妈不用切割机搅碎她的腿,卢椋也无法展翅高飞,她就是要和石雕厂一起终老的。 确定喜欢女人是卢椋大学才意识到的事,可惜确认了也没有谈的想法。 这点她和二胡仙人不谋而合,偶尔崔蔓回扬草干活,聚在一起也发一发这方面的牢骚。 此刻卢椋不想草率确诊自己一见钟情。 太肤浅了。 不符合她对感情不切实际的追求。 破皮卡的方向盘皮具都破皮,碎片扎着卢椋的掌心也毫无威慑力,她问:“你想住哪种类型的酒店?” 余光里的孙捡恩只是戴着耳机,沉默地望着挡风玻璃前面的陌生风景。 卢椋以为她没听见,正准备提高音量再说一次,孙捡恩说:“最贵的。” 她从没有电梯的火车站得出这个南方小镇的贫瘠,问:“是没有连锁酒店吗?” 卢椋:“那还是有的。” 她也觉得以孙捡恩的外形,就适合昂贵的一切。 破皮卡轰隆地开向扬草年初新开的连锁酒店,门头和孙捡恩在外头比赛住的毫无区别。 卢椋先下车,撑着伞敲副驾驶座窗玻璃,示意孙捡恩从里边打开。 孙捡恩打开后,她先送人再送行李。 非旺季的小地方酒店有很多空房,前台还给孙捡恩升了房型,看卢椋又过来了,问:“二位一起入住的话都要身份证。” 卢椋:“不一起。” 孙捡恩看她一副急于撇清的模样,进电梯的时候问:“卢师傅,你结婚了吗?” “我?” 这是卢椋接待过年纪最小的客户,刚才卢椋扫了一眼孙捡恩的身份证。 二十岁,大学生的年纪。 之前的客户年纪再小也没有小成这样的,完全是外卖神券膨胀的最大值。 这声卢师傅也很陌生,不过这行都这么喊,卢椋微微吐出一口气,“我看上去岁数很大吗?” 火车站接人的时候孙捡恩没有注意,这时候才发现卢椋个头居然比她还高。 孙捡恩想:安璐还说这边的人高个子很少呢。 她看人的时候毫不掩饰,天生冷淡的脸因为赶路一天洒满疲倦,灯下依然有几分书卷摊开的美人图的漂亮。 孙捡恩的发丝还有几分湿,长睫垂下,“随口问的。” 酒店是今年新开的,设施都不错。 比起孙捡恩诡异的自在,卢椋简直坐立难安。 老实说她没有任何开房的经验,虽然看上去做什么都很有经验,这方面是零。 和从前的客户更没有任何苟且。 这次算什么,奇怪的应该不是我吧? 卢椋看向摊开就蹦出无数东西的行李箱,复盘了对方下火车站后的言行,忍不住问:“孙小姐,你不会没听我发给你的语音吧?” 她那么长条一个人,坐在房间矮小的换鞋凳上,比起看门的狮子,更像一头豹子。 孙捡恩简直毫无初次见面的生疏,一点也不见外地换下外套。 从北到南来的人外套里面就是贴身的打底毛衣,勾勒出她极细的腰身。 原本随意扎着的长发发圈因为动作掉在地上,长发宛如黑色的瀑布,卢椋移开眼,心想崔蔓是介绍客户吗? 她有没有搞错? 孙捡恩背对着人,她心里不好意思,说话和外表一样淡淡,“我转的文字。” 卢椋:“你以为我是男的?” 孙捡恩:“对不起。” 这到底有什么好道歉的? 卢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吐出一口不知道哪里的闷气,“你的行为完全没有考虑安全。” “不过我也有错,我应该提前和你通话确认的,抱歉我今天太……” 这个客单来得匆忙,按理说是朋友介绍,卢椋应该给更高规格的待遇。 只是这个月到了月底,要出的单和月初列的进度还没有完成,卢椋还是以手上的项目为主。 从前的富婆客户全是经验丰富的老板,做生意老奸巨猾。 头一次来一张白纸的,卢椋做好的准备就像空气棉花拳,毫无发挥的余地。 “你为什么要道歉?” 孙捡恩的五官长得很精致,不详的生父似乎也给了她一双很有特点的眼睛。 单眼皮留白过多,不在舞蹈状态眼神宛如死鱼。 很难想象她十六岁就以这样的精神面貌拿下过桃花杯的第一名。 她套上一件海马毛的紫色开衫,随手把里面的长发拨到后背。 室内的拖鞋还没拆开,她穿着一路南下的德训鞋,软底无声,走向坐在换鞋凳上的墓碑师傅。 “我没想那么多。” 换鞋凳能坐下两个人,孙捡恩没想和卢椋坐在一起,她就这么低头看着筒灯下抬眼的陌生人。 “你年轻得超乎想象,我以为朋友介绍的墓碑师傅应该是……” 她似乎在脑内算了算,“你父母的年纪。” 孙捡恩坐了一天的车,香水似乎是熏在衣服上的,换上这件更显白的紫色开衫更馥郁了。 她长得如水如墨,香水却很有攻击性。 卢椋忍不住想:我上学那会有喷这么浓烈的香水吗? 不过她现在也用不上,反正被石头腌入味,干到老死了火化,肺里也全是白灰。 “理论上是,”卢椋起身也慢吞吞的,弯腰到站直的时候与孙捡恩对视,“你的单子太着急了。” “我比你大,你又是我朋友介绍的客户,是我照顾不周。” 她头发好像疏于打理,前短后长,发尾像是狗尾巴。 素着的脸五官就比同性深邃,孙捡恩没由来地想,她要是上舞台,都不用打太重的阴影。 “还换裤子吗?捡恩……” 卢椋换下的夹克也是好几年前的旧款。 翻领是棕毛,皮衣油亮,工装裤不太干净,腿侧的口袋都开裂了,走路会摇晃。 这是一个不体面的初见,符合孙捡恩想象的墓碑师傅。 卢椋想了想,摒弃了职业习惯的称呼,改口道:“妹妹。” 孙捡恩的家庭结构复杂,外人以为孙捡恩是李栖人和丈夫的亲女儿,实际上她是带着孩子和对方结婚的。 亲戚里走得近的堂姐早就结婚,这次李栖人去世,她也帮着孙捡恩处理了后事。 或许家里的父母感情都是淡淡的,这句妹妹对她来说也很普通,就像学校门口卖灌饼的阿姨说的小妹。 “我裤子没湿。”孙捡恩说。 卢椋被噎了一下,她对上孙捡恩纯净的双眼,发现这人实在太矛盾了。 不知道是热情还是冷淡,不知道是经验丰富还是真的懵懂。 客户而已。 卢椋说:“那你吃饭了吗?点外卖还是我带你去外边吃?” 孙捡恩:“我不饿。” 地上的行李箱摊开很多母亲的遗物,卢椋不知道孙捡恩还带了骨灰。 她哦了一声,“那你今晚是先休息还是和我聊聊你定制墓碑的款式?” 石雕师傅包括墓碑师傅,卢椋并没有为瞬间的心动恍神,她定义为自己太久没见过漂亮的陌生女孩了。 天天和石头相处,她好像都变成了石头人。 从换鞋凳上站起来的女人影子也在室内铺开,她们四目相对,同时撇头。 孙捡恩把自己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似乎才意识到饭点过了,“那你先吃饭。” 这是第三个选项吗? 卢椋哭笑不得,“那我点了外卖在这里和你说?” 她在室内踱步,手机在手上转圈,“这多尴尬啊,你也吃点吧。” 气氛似乎没那么尴尬了,卢椋问:“你这个年纪,应该还在上学,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两个月。” “这么早放寒假了?” 这不是和普通客户的交谈,但对生意人来说,拉家常也是常有的事。 卢椋从没有在生意场上提过自己的性向,被年长者控制的酒桌洽谈她习惯做个不太好说话的初生牛犊。 老奸巨猾也需要时间滚动,现在不太适用。 孙捡恩似乎很擅长把别人当空气。 她没有整理行李箱的意思,掉出来的奖杯滚到卢椋的脚边,迅速被女孩拿走。 上面似乎写着孙……不是捡恩。 卢椋又问:“你想要做横碑还是竖碑?” 她手机上也有相关的资料,女人拉开落地窗前的椅子,没打算在这里点外卖,“你可以看……” 蹲在地上的女孩子说:“我想做能装下三个人的墓,最豪华的,像个家的那种。” 卢椋点着相册的手指一顿,“什么?三个人?” "你不说你给妈妈刻碑吗?" 孙捡恩嗯了一声,“我有两个妈妈。” 卢椋一时语塞,孙捡恩又说—— “剩下那个位置是留给我的。” 4、第四块碑 “留给你的?” 卢椋脑子里闪过无数猜测。 绝症没几个月可活了。 中二病晚期。 行为艺术。 …… 她没有露出孙捡恩想象的惊讶,只是微微偏头,手搭在座椅的靠背上,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这没有小孩和家长的合墓。” 她觉得两个妈妈已经够不同寻常了,“你说的两个妈妈,是什么关系?” 一般人不会往恋人那方面想。 卢椋的石雕厂在父亲这一代做大,她的物质生活也摆脱了普通工匠女儿的水平,也算见识广泛。 他们祖辈都在采石场里生活过,爷爷传给父亲的时候也有传统的墓碑雕刻手法。 早年的工匠没那么多现代化工具,更谈不上先用电脑做3d建模渲染出效果图。 雕龙绘凤是吃饭的手段,会不少书法也是他们谋生的必需品。 等后来切割机更新迭代,开模工具也越来越多,父亲意识到做传统墓碑已经没多少利润了。 他开了石雕厂,从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进口石材,也重金聘请了其他地方的工匠开启了神像制造。 卢椋刚会走路没多久就开始学着爬脚手架,偶尔会坐在大佛还没有雕上衣裳的半成品石材上睡觉。 她和石头一起长大,性格像妈妈一样外放。 青春期的同学都为了恋爱郁郁寡欢,她拎着切割机满场子跑,对朋友说那个男的如果欺负你,我就把他割成肉条。 她在外名声不佳,骨子里带着和她妈一脉相承的血腥。 但她妈是电工的孩子,用电锯炉火纯青,到卢椋这里推陈出新,这些大型器具都包会的。 卢椋的奶奶不识字,跟了墓碑工匠爷爷也学着看以前的古籍。 等卢椋的长大,识字越来越多,她看的东西也很多。 千百年流传的石窟遗迹全是登仙的幻梦,反而显得拘泥于性别的感情太过设限。 卢椋扫过地上和刚才滚落的奖杯放在一起的另一个奖杯。 金奖和银奖,写着孙飘萍和李栖人。 “她们是一对?” 孙捡恩的:“不知道。” 她捡起地上几十年前的奖杯,她生母的遗物和养母的遗物堆在一起,几乎塞满了她的行李箱。 很小就寄宿群居的孙捡恩反而没多少自己的东西,衣服卷成一团可怜兮兮地挤在角落。 女孩否认的时候长发飞扬,又带着几分不确定,“她们不是或者是,影响葬在一起吗?” 她对墓碑没什么概念,李栖人从不带她参加这些悼念活动。 清明节对孙捡恩是古诗文必备的那一句,可能还要吃点节气的食物。 老师会给舞蹈生发一盒青团,又叮嘱她们要节制。 她们的专业注定对身材有严格要求,从懂事开始就必须学会抑制欲望。 “那倒也没有。” 桌上有酒店送的果盘,卢椋吃了一颗圣女果,点着手机上的墓碑照片。 “长辈总是忌讳这个那个,”她说话不会说满,总会留一丝余地,“如果你能做主,也不差钱,我都可以。” 孙捡恩:“你很缺钱吗?” 卢椋笑了笑:“什么人能不缺钱啊?” 她看了看手机,奶奶在群里问她去哪里了不回家吃饭。 石雕厂正常五点下班,偶尔加班,卢椋是老板,几乎天天加班。 她的生活很简单,就是在厂里生活。 厂子收养的流浪猫每年增加,扬草宠物医院的医生都给她开了vip,成为卢椋通讯录里的绝育仙人。 “既然要待上两个月,那你先在酒店住几晚吧。” “墓碑的事不着急,等你收拾好了,我接你去我厂里看看样品。” 家里的老头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希望卢椋一起吃晚饭。 今天不是应酬,卢椋也是临时过来,没有报备,她打算走了。 孙捡恩哦了一声。 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卢椋还是追问了一句:“真不用我带你去吃个饭?” 孙捡恩:“我吃得少,也不饿。” 卢椋长得也不算平易近人,浓烈的五官和深邃的眉眼的确符合她的职业,孙捡恩觉得她像开凿出来的神像,不知道哪来的悲悯。 她哦了一声,“那行。” 门关上,她离开了。 室内安静了很多。 孙捡恩看了眼窗外的陌生城市,小地方山多,也没什么高楼,夜晚只能看到山上村落零星的灯火。 县城也就巴掌大,从火车站开到中心的酒店不到半小时。 但从这里走出去要很久。 孙捡恩捡起地上的奖杯,手指摩挲上面刻着的名字。 她不知道孙飘萍是怎么从这里走出去的,一个孤女要接受多少资助才可以靠舞蹈谋生。 一般人只会劝她从事来钱快或者稳定的工作,踏实和务实注定和舞蹈创作关系不大。 李栖人又为什么会说服父母帮助孙漂萍呢? 这么多年她养育自己,会有片刻的后悔吗? 人生中次次令她落败的劲敌死了,还要养大敌人的孩子,送她去敌人站过的舞台。 但孙捡恩没那么喜欢跳舞。 她只是没有选择而已。 养育之恩太沉重了,她没办法不为了李栖人而活。 现在李栖人死了,她揣着她的日记本和存款来到扬草,试图解构日记本里她难以理解的感情。 怨恨难道也是爱的一种? 孙捡恩跳过这样的剧种,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淋漓又撕扯的感情。 所以她的第一华而不实,十六岁那年输给她的喻沐不服。 来到陌生的城市,她没有需要报平安的家人。 堂姐和她不亲密,也有家庭,孙捡恩不会去打扰她。 孙捡恩坐在床沿坐了一会,有人给她发微信消息。 [听说你退出剧团了?为什么?] [孙捡恩你是怕我和你竞争吗?] [还是你不想跳舞了?你个孬种,靠着好妈往上爬,得到了又不要。] 对方的言辞激烈,可见打字速度也很快。 孙捡恩扫了两眼,回复:我妈死了。 用自己真人照片做头像的喻沐看上去很有氛围感,孙捡恩从没点进去特地看她的头像。 她只觉得喻沐吵闹,比起跳古典舞,她太适合唱大戏了。 这四个字实在太重量级。 刚从剧院下班的喻沐顾不上下班打卡,抓起熟人的手问:“李老师死了?” 大家都是一批来剧团实习的,叫李老师的也太多了,同学问:“什么李老师?” 喻沐:“李栖人。” 同学摇头:“不知道。” 她也很惊讶,“那不是孙捡恩的妈妈吗?” “那孙捡恩怎么样了?” 喻沐和孙捡恩是同龄人,从附小一路念上来的。 大学喻沐特地不和孙捡恩考一个学校,但隔壁学校也有合作,总是能遇见每天看着不高兴的孙捡恩。 她不认可孙捡恩的舞蹈,却无法违背良心说孙捡恩不漂亮。 喻沐:“我说呢,她怎么忽然退团了。” 同学:“退团?你说孙捡恩不在她剧团干了?” “我的天,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留下来指不定能进最好的……” 喻沐听不进去,她看着微信那四个字沉默半天,硬着头皮发了一句:你还好吗? 发完就后悔了,换成谁妈死了都不会好啊。 她撤回得很快,但孙捡恩看见了,回:还行,你还有事吗? 她们早就加过微信了,喻沐换手机都要备份聊天记录就是为了追溯孙捡恩的记录。 可惜这位气死人不偿命的老同学实在讨厌。 她引用自己的第一句,再次询问:真退了? [没有。] [老师不同意,给我放了两个月的假。] [让我回去交一支原创独舞。] 喻沐看了牙都咬碎了,她平生最恨孙捡恩什么都淡淡的模样。 这种淡人总给人打在棉花上的不爽感,偏偏孙捡恩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特别是专业方面。 老天给的天赋吊打一群从小矜矜业业学舞蹈,渴望成为高等学府舞蹈生的同学,这也就算了。 在大家为了择业头痛的时候,孙捡恩又不费吹灰之力进了全国最大最权威的剧团,不干了还给她保留位置! [就这样?] 喻沐打字都要冒火,又顾忌对方现在是个孤儿要忍着。 [那你不在剧团去哪里了?] [你不会像我们同期的那谁一样去做游乐园npc忽然就恋爱闪婚了吧?] 打出这行字的时候喻沐浑身发抖。 孙捡恩的生母孙飘萍就是有了孩子暂退,没想到最后只留下孩子人走了。 这么多年过去,孙捡恩的生父还是不详。 她自己似乎并不在意,也无所谓自己是同学之间的谈资,孤高得像是冬夜凛凛的雪。 [不会。] 孙捡恩的床上铺满了孙飘萍的旧相册,里面还有不少李栖人的照片。 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孙飘萍甚至住在李栖人的家里过。 只是李栖人家里一夜破产,父亲跳楼,母亲重病,亲戚跑了,两个人只好一起北上靠补贴求学相依为命。 中间的隐情孙捡恩不知道。 她只注意到李栖人日记里写的:孙飘萍说她不后悔。 后面几个字用蓝色的圆珠笔划了无数道,纸张的背后也突出痕迹。 但孙捡恩依然认出了这是哪几个字。 那我算什么。 孙捡恩想不明白。 她看过无数生母的作品合集也没办法触碰到对方。 这一箱子的遗物里有很多李栖人的东西,硬盘、u盘和内存卡,还有刻录的光盘。 她得知李栖人死讯的时候还在剧院,养母没有想见她最后一面。 遗愿也是堂姐转达的,后事是办给亲朋好友看的,最后决定李栖人骨灰去留的还是孙捡恩。 堂姐也多给她转了钱,说这事给你料理了。 孙捡恩也想知道母亲的故乡是什么样的。 这个下着雨的南方小镇,实在比北方冷太多了。 她没有再回喻沐的微信,很快酒店的门铃响起,送餐机器人送了外卖。 孙捡恩再三确认,备注写着:这是我朋友开的店,应该适合你吃。 轻食沙拉。 似乎也有熟人加持,品种更多样。 微信里的石雕师傅没有给她发消息。 孙捡恩拍了照,问:是你叫的外卖吗? 卢椋已经回家吃饭了。 爷爷奶奶住在离厂子不远的老房子,就算卢椋已经置办了全套的厨房用品,老人家还是喜欢过原始的生活。 她在热奶奶给她炖的排骨汤。 铁钳把干了的豆角壳塞进炉灶肚子,火苗映照出卢椋打哈欠的脸。 家里的老猫也怕冷,喜欢在这个时候烤火。 卢椋回的是语音,孙捡恩终于没转文字了。 “是我给你点的。” “多少吃点吧,赶路一天可累了。” “要不是咱俩第一次见,或许你可以来我家喝排骨汤。” 她拍了开锅后里面沸腾的羹汤。 厨房和客厅连在一起,奶奶开着电视看节目,卢椋的语音还带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这是孙捡恩从没感受过的氛围。 等她意识到自己回了什么的时候,那句话已经无法撤回了。 [第二次就可以了吗?] 卢椋在荜拨的柴火声里啧了一声,伸手薅了一把老猫烤得暖烘烘的毛毛,“二饼师傅,我好像遇见高手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5、第五块碑 卢椋回了孙捡恩一句明天就可以。 对方没有很快回复,卢椋端着饭进客厅和奶奶看电视去了。 戏曲频道变成固定的双枪老太婆dvd,奶奶问:“你是去见客户了还是干别的去了?” 卢椋本来就心虚,差点被排骨呛了,“那我能干什么去啊。” 老太太上了年纪也没什么事,顶多给厂房后面的空地种上菜苗。 天气转冷,白菜丰收。 卢椋每年最害怕这个季节固定的菜式,去年崔蔓来的时候还收了一蛇皮袋白菜走,友情支付了卢椋一块钱。 大概是下午打牌输了,又或者爷爷不和她跳舞闹掰了,卢椋挨老太太越挨越近,“李月秀小姐怎么不说话了?” 奶奶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懂人家的小孩快三十了都带着孩子,就卢椋特别。 当初让她把厂卖了她说接下来。 虽然卢椋从小到大就没有光彩照人过,但这么灰头土脸一辈子的也不是个事。 老太太的麻花辫黑中带白,摇头像是给了卢椋一巴掌,“你最好干点别的去了,别让我操心。” 卢椋:“没别的啊,崔蔓介绍的一个客户,忽然来了,我安顿安顿。” 她扒拉饭碗,又招呼路过的老猫。 可惜二饼老猫不搭理她,亲奶奶也觉得她寒碜,“崔蔓?是那拉二胡的姑娘?” 卢椋:“是啊。” 奶奶:“她也喜欢女的?你们是有什么组织吗?” 卢椋还好咽了一口饭下去,“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反正她忙着呢。” 奶奶又问:“她介绍的客户男的女的?是介绍客户还是介绍对象啊。” 这话老太太之前也说过,偏偏这次卢椋心虚。 好在电视剧声音激烈,自家老太痴迷双枪风采,并没有发现她瞬间的心虚,“客户啊,我们不至于无聊到给对方介绍对象添堵。” “崔蔓一天天够忙的了。” “她是忙,上回我去奔丧还瞧见她坐边上拉二胡呢,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坐那个位置的。” 老太太目不转睛还不忘接茬,“好家伙,居然年纪轻轻就成了老师傅。” 卢椋差点笑出声,“可不呢,也算半个同行。” 她嬉皮笑脸还东倒西歪,奶奶更嫌弃了,“去厨房吃去,别在我这喷饭,回头又把蟑螂招来了。” 卢椋:“这玩意需要招吗?” 她往后屋看,“爷爷呢,外头溜达呢还是溜回来了?” 奶奶:“看他那破图纸呢,还能干什么。” 卢椋没过问两口子是不是又吵架,问:“明儿我带个人回来吃饭行吗?” “菜我让人送过来,您爱喝的酒我也准备好。” 她平时有吃就吃,没吃就自己外边吃,难得提出这样的要求,老人家电视也不看了,“什么人啊?” “你真有女朋友了?” “多大岁数?在哪工作?家里几口人啊,是我们本……” “不是。” 卢椋端着碗跑了,“客户,富婆,给了我好多钱,蹭顿饭没问题吧。” “不许银耳炒白菜啊。” 她很快跨过门槛没影了,这时候里屋门打开,戴着老花镜的老头问:“小椋有女朋友了?” 老太太:“说是客户。” 她看不太像标准的客户,还是拉二胡那姑娘介绍的,估计岁数没差。 卢椋吃完饭收拾了厨房,又回了趟厂房把离开前的一点收尾干了。 等折腾回到自己的住处将近十点。 车刚停到车位,正好租客回来,喊了声房东,“我那热水器坏了,我是找人来修还是您给修啊。” 下过雨的城郊一栋楼地上湿漉漉的。 卢椋穿着黑色的外套,在路灯下结合身高宛如一块深色的大理石。 这栋楼是卢椋妈妈留给她的,一共四层。 一层卢椋自己住,楼上二层常年出租,现在只剩下顶层没有租出去。 和她说话的是租在二层的女孩,在附近一家建筑公司上班。 “我先看看吧。” 卢椋下车后和她一起往楼道走,她手指勾着钥匙,笑着说:“修不好那还是找专业的师傅。” 等她修完热水器,手机上孙捡恩的消息已经是一个小时前发送的了。 就一个好。 后面的来自二胡仙人:听说那小妹妹已经到了?我先申明我真不知道她谁啊。 崔蔓也不是撇清,纯粹感觉客户效率给卢椋造成了负担,又连发几条语音解释。 卢椋洗完澡后懒得和她一字一句,干脆打电话问,“你和介绍她给你的人熟吗?她性格……” 崔蔓:“不熟,只知道是学跳舞的。” “你也知道我们这行偶尔演出总会遇见几个学院派。” 卢椋在泛黄暖灯下喝着热水看着院子外又下起的雨,“她说的和在微信上提的不一样。” “要做合墓,你知道合墓是什么意思。” 这是卢椋一天最放松的时候。 深秋的室内小电炉,没有任何粉尘的环境,衣服也干干净净的。 但她露出的手并不无瑕,伤痕都成了皮肤的一部分,像是一种特殊的肌理。 崔蔓是搞民俗音乐的,又在扬草有自己的仪仗乐队,多少懂这些。 “不是夫妻吗?” “等会,她多大岁数啊,不应该是个年轻人吗?做合墓的都是……” 卢椋:“二十岁,舞蹈学院的学生,大学还没毕业。” 她没有去过北方,崔蔓倒是因为工作去过数次,卢椋也不避讳,问:“她叫孙捡恩,我在手机上查了,还算……” 崔蔓:“等、等等一下!” 她脑子里串了好几个人,“我知道她!怎么会是她。” 卢椋看她也像知道什么内幕,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算了。” 她膝盖上的平板搜索的名字是她和孙捡恩在酒店套房见过的。 孙飘萍。 后面的关联词就是李栖人。 新闻标题都写得很遗憾,也有好奇这两个人关系的,为什么孙飘萍的孩子是李栖人养着。 外人看来只有好奇,那当事人呢? 崔蔓:“你这么失望干什么,接单还要做这么详细的背调?”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爽朗,和她本人一样有种行云的洒脱,“卢椋,你不会……” 卢椋:“不会。” 她知道崔蔓要说什么,“也不看看我在哪里,人家是干什么的。” 一个做石头的和一个跳舞的,简直是世界上最坚硬和最柔软的碰撞。 只会受伤。 先不说有没有感情,会不会有,卢椋的理智已经给她拉响警钟了。 卢椋的语气很认真,崔蔓也没有调侃她,她真心实意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给你介绍的客户这么小。” “她要做家人的合墓?可是我看她的籍贯不是……” 卢椋:“是她生母和养母,和她的合墓。” 大概是一天的信息过载,卢椋也有些疲倦,“我看她状态也不是很想活。” 她不知道怎么说,活人微死还是死人微活? 现在下结论也太早了。 崔蔓:“什么?” 她这下真怕自己介绍了什么不得了的活给卢椋干。 这年头预制菜什么的不稀奇,预制棺材板都是老祖宗的智慧,但预制墓碑在年轻人身上还是比较少的。 卢椋揉了揉眉心,才刚开始而已,她已经有预感孙捡恩这个客户不好做。 怪她财迷心窍。 现在还略微色迷心窍,居然想知道为什么。 通话结束后卢椋就去睡了。 因为她是老板,自己的私单营业额也是重大收入,所以没什么规定的打卡。 卢椋会因为自己的状态弹性上下班,没想到睡过头了,她是被奶奶的电话叫起来的—— “小椋啊,你是没起来还是出去看石头了,你的仙人客户来了。” 昨晚卢椋说的时候老太太还没放在心上,什么找对象也是随口一说。 今天早上八点多一辆私家车停在石雕厂门口,下过雨的早晨就穿了一件短外套的小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是客户。 保安没放她进去,孙捡恩说自己认识卢椋。 保安一寻思前老板在的时候操心的孩子感情问题,就给人放进去了。 放进去后全厂都在讨论小卢老板女朋友来视察的事,在厂子后面喂鸡的老太太听见这才赶过来。 做石雕厂接待的前台刚来三个月,一边做前台一边准备自考考试。 她比孙捡恩还小几岁,这会无心刷题,光顾着看玻璃门内坐在沙发上的女孩。 平时看人就跑,一点不让摸的海参猫活像换了个魂,使劲往人家裙摆钻。 毫无底线! 见人下菜! 死猫还颜控! 没想到老板每天和石头含情脉脉,居然还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不过老板不灰头土脸的也算浓颜系标杆。 卢椋顶多不符合大众审美,是小众赛道里的王者。 前台暗自对比,发现老板和之前来送请柬的流水席师傅也算是浓淡颜系的各自为王了。 卢椋的石雕厂也有群,平时没什么人说话,毕竟师傅们不怎么爱用手机聊天。 稍微年轻点的几个都有自己的吃喝小群。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家的小厂群里消息99+.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谁在传谣! 怎么一觉醒来我就有了个早恋对象了。 这怎么就是我当年被我妈拎着电锯狂追还说爱的对象了! 我当年没对象啊! 孙捡恩怎么回事,不反驳的吗? 6、第六块碑 孙捡恩从小到大在李栖人的监督下作息稳定,也养成了对自我身体的严苛要求,很少犯懒。 就算已经和剧团请过假了,生物钟依然在固定的时间叫醒她。 异地的酒店并没有舞蹈室,她早晨也完成了基础拉伸。 她发现不在剧团,也不上课的日子实在无聊,给卢椋发了消息对方没有回复后,她询问前台本地是否可以打车后,滴滴到卢椋开的石雕厂。 一场雨从昨天下到今晨,下得断断续续,风依然很冷。 孙捡恩换下了昨天的一身,穿着淡粉色的短外套,围巾放在手边,高腰带点阔腿的灯芯绒裤勾勒出她修长的腿。 就是被不长眼的海参猫看上了,这只肥猫厚颜无耻地蹭着客人的脚踝,猫毛甚至沾到了孙捡恩的袜子。 石雕厂很大,孙捡恩知道自己被误会了也没有澄清。 她对卢椋有几分好奇。 石雕厂老板、墓碑师傅,这样明显应该经验丰富的职业和工种都是越老越吃香。 不是孙捡恩以貌取人,她是真心想来看看这家石雕厂的工艺。 被错认成老板的女朋友也是新体验,孙捡恩没有承认,都是别人认为的。 在保安把她交给前台的路上,孙捡恩能看到天光下的巨大石料场地,堆满了很多原生或者加工过的石材。 有很多工人来回推着车去一边的厂棚,也有的在其中穿行,不时说着什么。 保安是想和她说什么的,但孙捡恩长了一张不好搭话的脸,亲和不足,冷淡有余。 五官的精致令她多一分就是艳丽,少一分就是寡淡。 卡在中间的颜值很像这个季节,不具备冬天的冷冽,却已经有了刺骨的先兆,令人本能想闭嘴。 卢椋的石材厂也有正儿八经的门面,刚才就是上了金漆的石刻大门,办公楼和厂子连在一起。 前台的台看上去比孙捡恩想象的更有个性,也是大理石做的。 线条很流畅,并不输给市面上一些公司的前台专供桌椅。 这样更趋向手艺的工厂行政方面堪比家庭作坊,只有前台这么一个年纪小的。 她把孙捡恩迎入老板的办公室,门关上就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隔着半遮还不如不遮的玻璃门,孙捡恩更觉得这个老板办公室更像是被监控的。 明明是个老厂,家具都不是传统老板喜欢的红木硌屁股系列,反而更趋向时下年轻人走的简约舒适风。 但孙捡恩怎么看,昨天卢椋那一身打扮都不像在这儿常待的。 她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小猫玩了一会,其间喝了两口前台泡的茶,又看了柜子里和卢椋有关的一些工艺相关的荣誉证书。 桌上有卢椋和家人的合照。 一家五口,长辈坐在中间。 照片里的卢椋还没昨天看着那么成熟,笑起来很有亲和力。 “小椋像她妈妈。” 孙捡恩看照片发呆的时候,一道轻快的老年人声音插进来。 再平静的人也被吓了一跳。 孙捡恩抬眼看见照片上的老人家忽然出现在面前冲她笑,“小姑娘,你是小椋偷偷谈的女朋友呀?” 孙捡恩放下照片,默默坐回沙发摇头:“不是。” 卢椋的奶奶每天送饭顺便拿菜,她和老伴就住得不远,给小孩送个饭还能锻炼身体。 老太太拎着的饭盒还冒着热气,看孙捡恩坐得拘谨,“不愿意说也没事。” “小椋鸟就是这样。” “孩子,你吃早点了吗?” 孙捡恩摇头,“小椋……什么?” 老人说:“鸟,她的名字是她妈妈取的。生她的时候不知道哪里来了一只椋鸟,孩子就来了。” 饶是孙捡恩再粗神经,也觉得这种话题太亲密,并不适合只见过一次的她和卢椋。 她后悔自己当时不否认。 欺骗老年人她良心过意不去,正要解释,一道身影从办公室外掠过,卢椋简直像一只鸟一样飞了进来。 她臂弯挂着外套,似乎是开车一路开进厂子里,下车奔过来的。 女人略微平复了心跳,就一屁股坐到了另一边。 “奶奶,你怎么在这里,平时不应该摘完菜回去看电视了?” “还不是听说你女朋友来了?我本来菜都捆好了。” 老人家送饭的装备很多,菜篮子里还有好几个盒子,打开蛋羹、米粥、配菜都有。 卢椋现在吃不下,她去饮水机接了水自己喝了两口,问孙捡恩:“你怎么这么早?” 孙捡恩:“我没事干。” 奶奶:“你多大啊,不上学吗?” 也不知道她通过孙捡恩的相貌和没事干里加入了多少臆想,看向卢椋:“你不会是好的不学,学什么坏的,网恋把人家从大城市骗过来的吧?” 她的菜篮简直像哆啦a梦的兜,居然还能抽出一柄包浆秤砣。 孙捡恩一向没什么波澜的眼神都有些起伏。 眼前这些对从小生活在大城市的孙捡恩来说全是年代电影里的东西。 卢椋简直服了,老骨头学新潮没一次学在点子上的。 “网恋?什么年代了还网恋啊。” 都做石雕了,卢椋的力气自然通过无数考验,再活蹦乱跳的老太太也能拿下。 她把奶奶摆摊卖菜的秤砣塞回菜篮,不忘从里面掏出还热乎的煮鸡蛋递给孙捡恩一个,“吃一个,自家养的鸡下的。” 孙捡恩还惦记那把秤砣,问:“能用那个递给我吗?” 卢椋早上匆匆来的,头发也乱,声音也懒了几分,“那个是哪个?” 孙捡恩:“秤砣。” 卢椋把秤砣递给她。 孙捡恩又说:“把鸡蛋放在上面给我。” 卢椋这辈子听过最稀奇古怪的要求都是一个人提出的。 她不理解还是照做了。 只是奶奶的秤砣没有秤盘只有钩子,她又从菜篮里扒拉出一个塑料袋。 秤砣很有年代,秤钩都掉漆了,更何况砣。 孙捡恩目光好奇,全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卢椋问:“我不收你鸡蛋钱,你自己耍着玩吧。” “还能试试别的吗?” “你自己试。” 卢椋也算有问必答,没发现外边那群人都看向里边,她奶奶笑得皮都展开了。 她这些年忙着维持石雕厂,不像十几岁的时候总带人回来吃饭。 本来父母就不在了,老人家担心她可能一辈子得和石头过。 说是喜欢女孩子,回头自己雕个女孩子也算老婆,就这么得了。 卢椋没想到孙捡恩玩个秤砣都很有意思,她偏头瞧见奶奶的目光,看出她在想什么,也懒得说了,问:“您今天不去摆摊了吧?” 孙捡恩手上的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把秤砣塞回菜篮。 卢椋被她逗笑了,“没事,她还有电子秤。” 什么话都让她说了,老人家又多看了孙捡恩几眼,越看越觉得她像石雕匠画册里的那些角,也是卢椋小时候最爱描的摹本。 “奶奶,问你呢,别老看人家。” 孙捡恩的漂亮很晃眼,昨晚卢椋第一次见就领教过了。 今天她穿着另一种毛外套,看得出这种风格对她来说很日常,和那些貂毛真富婆客户比,孙捡恩更像富婆的女儿。 “都几点了还摆摊。” 老太叹了口气,“你也吃啊,吃完了我带回去。” 她不忘把另一份切好的素饼推到孙捡恩面前,“孩子你也尝尝。”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卢椋:“我都说了她不是……” “我叫孙捡恩。” 孙捡恩晨起就喝了一杯水,鸡蛋在她的选择范围,她接受了。 铝盒里的早餐样式丰富,卢椋米粥的小菜也有四五种,看着很有食欲。 关于扬草的一切孙捡恩都好奇。 她想知道更多,“奶奶你叫我小恩就好了。” 妈妈是孤儿,但是在扬草长大,她在这里没有朋友吗? 没有有过交集的街坊邻居吗? 孙捡恩目光清澈,笑起来的时候更是清丽,卢椋移开眼,没想到对方没有不耐烦。 奶奶:“小……什么?” 卢椋:“恩人的恩。” 她看孙捡恩多看了几眼自己的米粥,还没吃之前匀了对方一半。 反正奶奶铝盒多,不差一个,“吃吧。” “吃完我们聊聊你的要求。” 孙捡恩:“我要先租房子,你说的房子在哪里?” 卢椋:“我自己有一套要出租的房子,图片我现在发你微信。不过肯定没酒店住着舒服,如果你资金够的话,我建议你长租酒……” “你那房子早晨爷爷给租出去了。”一边收拾盒子的奶奶说。 卢椋:“什么?” 她筷子递了一半,孙捡恩半天没能拿走,目光扫过卢椋叠穿的内搭,扫过女人重叠袖口扫过的手背。 不太柔美的手形,手背还有很多细小的豁口,像是血肉填满后溢出,仔细看很容易分辨。 因为微微用力,手背青筋也迸了一些。 孙捡恩想:不知道她做碑是什么模样。 “早上有你爷爷的朋友电话打过来问的,问你楼上空房租出去没有。” “没有的话就租给他的亲戚,来这边打工,就娘俩。” 卢椋头都大了,“爷爷怎么不和我说呢?” 奶奶:“他也给你打过电话了,谁让你睡得那么死。” 这点卢椋无法反驳,她苦恼地揉了揉头,正要对孙捡恩说我再给你找找,奶奶忽然说:“小恩一个人住,住你那层不就好了?三个房间,还不够你俩住的?” 卢椋:“奶奶,我和她昨天才认识,她是我客户。” 老太太哦了一声,“那又怎么了。” 卢椋:…… 完全没听进去,完全不相信是吧。 她无奈地对孙捡恩说:“不好意思,我回头再给你……” 孙捡恩:“和你住一个月要多少钱?” 卢椋:“什么?” 7、第七块碑 “和我?” 结合之前孙捡恩那些不太常规的反问,卢椋合理怀疑她是故意的。 但等她认真看过去,女孩却低着头看铝盒里的小菜,似乎预料到了卢椋会看她。 奶奶:“那不然还有谁啊。” 老一辈边界感没有孩子们这么强,卢椋小时候就不喜欢过年串门和亲戚挤在一起睡觉。 她大学时期就在外边租房住了,正好碰见崔蔓,几个人住在对门,经常凑在一起点外卖。 卢椋再次强调:“都说了我和她才认识第二天。” 奶奶不以为意:“上学的时候不都这样吗?” 以她对卢椋的了解,也不觉得孩子是小气的人。 卢椋越是反驳,老太太越觉得有问题,“小恩不是问你价格了吗?” 她的手机整点报时,一听九点了急急忙忙要走,“我要走了,盒子你洗了带回家啊。” 她拎菜篮子走得飞快,卢椋还想说她几句,玻璃门已经关上了。 “现在的老年人。” 卢椋抓着筷子不知道吃点什么,看孙捡恩逮着醋豆使劲薅,“这好吃啊?” 孙捡恩吃得很均匀,豆子都是一颗一颗吃的。 也不知道卢椋怎么从几乎从总量看毫无波动的小菜盒子看出孙捡恩的喜好。 这也令孙捡恩疑惑。 “还好。” “好吃下次……” 卢椋的确算热心肠,如果崔蔓这么说她估计会把奶奶的泡豆缸一起打包给她。 但孙捡恩看脸像喝露水长大的,卢椋又有些发愁,“房子的事你别听我奶奶瞎说,我再给你找找。” 室内就剩她和孙捡恩,还有一只趴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海参猫。 卢椋的语气认真了很多,“你就住两个月,和我住没必要。” 孙捡恩抓住她言语的漏洞,问:“那住多久合适?” 她看自己进工厂所有人都默认了卢椋的性取向,一向冷淡的脸也露出几分明晃晃的好奇,“卢师傅你有很多前女友吗?” 这又是什么猜测? 卢椋喝了两口粥,“没有,一个都没有。” 如果说昨天的孙捡恩给卢椋一种壁画飞天的神秘感,今天的孙捡恩未免太落地了。 卢椋问:“我们不应该谈一谈正事吗?你怎么好奇起我的私人感情了?” 孙捡恩没有迂回,她和卢椋对视,“我没见过,好奇。” “你们,和我的妈妈们。” 你们更像群体。 她的妈妈们,是卢椋搜索名字跳出来连新闻都写满遗憾的两个人。 昨晚太匆匆,刚才还有老人家周旋,现在的对视才令孙捡恩看清卢椋的眼睛。 她的眸色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深,哪怕卢椋的气质并不深沉,眼神却像无穷的深井。 孙捡恩没见过这么特殊的职业和矛盾气质的女人。 她生命里重要的人都是与她专业相关的。 李栖人是,生母孙飘萍是,同学们也是从小学舞蹈。 大家活到目前的岁数,小一辈子都在为了舞蹈献身。 卢椋笑了:“那你呢?” 孙捡恩是一张显而易见的白纸,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适合做纯粹的东西。 跳舞很适合她。 孙捡恩摇头:“我更没有。” 卢椋并不是对孙捡恩外貌的赞美,筷子隔空摆了摆,“你长成这样,谈恋爱不是很容易?” 孙捡恩还是摇头。 她问卢椋:“恋爱这么简单吗?只看脸?” 卢椋没好意思回味昨晚自己瞬间的心动,嗯了一声:“这也是一种条件。” 孙捡恩:“好肤浅。” 虽然她一无所知,卢椋还是觉得自己被揍了一拳,“一见钟情肤浅吗?” 孙捡恩:“没感受过。” 她长了一张很符合这个季节的脸,气质比深秋的梧桐更寂寞。 卢椋想到她那复杂的养母生母关系,叹了口气,“算了,不和你说这个。” “房子的事你再考虑考虑,预算多少,什么要求。” “小地方没什么链家自如这些大中介,要碰见好房东也看运气,还是我给你找。” 孙捡恩:“你做我房东就好了,省得麻烦。” 她还挺固执,卢椋听笑了,“你都知道我喜欢女人了,故意要和我住在一起折磨我?” 或许多少还带着点大对方几岁的固执,卢椋补充一句:“妹妹,我也要谈恋爱的。” “你可能不知道室友谈恋爱对另一个室友影响很大。” 孙捡恩:“我不知道。” 她看向卢椋,秋水一般的眼眸写着些许好奇,“什么大影响?你们会吵架?” 她的想象力好像仅限于此了。 卢椋一时语塞,“你还是别知道了。” 孙捡恩:“不能说吗?” 卢椋:“你谈恋爱了就知道了,我有什么好和你说的。” 她说话不忘记吃饭,粥也喝得三口两口。 孙捡恩回过神来,小菜就剩自己爱的醋泡豆和酸萝卜,剩下全都被卢椋光盘了。 眼前的女人坐下的时候挺平常的,起身的时候比自己就高几公分。 明明卢椋的肩膀也不算宽,不知道为什么结合眉眼气势挺足,就算素着脸,眉毛也比描过的孙捡恩更浓。 孙捡恩露出惊讶的表情,声音含糊:“你这就吃完了?” 卢椋:“是啊,你慢慢吃,我先去看一下工厂。” 孙捡恩腮帮子因为醋豆鼓起,抬眼的时候脸像个刚膨胀的馒头,还是儿童款的,估计是奶黄馅。 卢椋听笑了,越发觉得自己昨天只凭借聊天内容,推断孙捡恩是个阿姨辈的富婆客户有失偏颇。 “吃完过来找我就可以,我带你看看现在常见的墓碑款式。” 孙捡恩却更在意她的租房,在卢椋要走前拽住对方的一片衣角,“我想和你住。” 卢椋平地都差点跌倒,她盯着自己被拉长的衣角,颇为无奈地问:“我不是拒绝你拒绝得很清楚了吗?” 孙捡恩:“你现在没女朋友。” 这颗醋豆有点太酸了,女孩眉头也微微蹙起。 卢椋难得为美色心动,但也不会为美色心动到把自己草率地托付出去。 况且对方还比自己小那么多,光长得高冷,实际上难缠。 “捡恩,我们只是客户和老板的关系,你这么说是不是……” 卢椋很久没有这么直白地说话了。她想说不熟,但收了人家订金。 孙捡恩虽然和崔蔓也没什么关系,好歹走了介绍的门路。 她的衣服因为拉扯紧绷,勾勒出的身材在几层叠穿下依然很有力量感。 孙捡恩从小见惯了同性的身体,大家穿紧身练功服每天在舞蹈室练习。 彼此的竞争合作黏着到对身体也熟悉,却无法产生多余的好奇。 卢椋和老师不一样,也和其他人不一样。 孙捡恩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特别。 她让人很有食欲。 就像这顿多出来的早餐,本该只吃一个水煮蛋结束的孙捡恩多吃了。 在学校或者是剧团,或者是李栖人还活着,肯定或督促她早点消耗掉。 好像她来到扬草,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变化。 是因为卢椋……吧。 卢椋没见过这么漂亮又固执的眼睛。 比起讨厌,更多的是她知道不可能所以想要拒绝。 事实上如果是崔蔓要来她的房子和她住一阵子,不说两个月,两年也无所谓。 她们是两个互斥绝缘体,大学几年也没办法萌生出多余的感情,卢椋简直太放心了。 孙捡恩不同。 如果不是她的清澈和不谙世事非常浅显易懂,卢椋甚至怀疑她是什么花丛老手,太懂得一鼓作气,还能从得寸进尺进化到举一反三。 孙捡恩:“你可以加钱。” 卢椋失笑:“我也没有缺钱到要出卖自己的个人空间。” 她坐了回去,“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们没有那么熟。” “我也不喜欢和人合租。” 孙捡恩:“我没有和人合租过。” 铝盒里还剩下几颗醋泡豆。 泡在腌水里的黑豆子吃进嘴里也酸酸涩涩的,唇齿都不会闲着。 这是孙捡恩第一次不那么克制,她抿了抿唇,对李栖人的负罪感蔓延到脸上,神色也显得诚惶诚恐,“和同学住在宿舍算合租吗?” 卢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没有独自一个人生活过?” 她看孙捡恩一路南下冷冷淡淡的样子,结合对方还是给母亲做碑的,还以为这是个生活超能自理的女大学生。 没想到皮囊还有伪装成熟的可能性,骨子里还没经过什么事,或者经历的事都不太正常。 孙捡恩想了想,“我初中就住校了。” 那卢椋大学才离开家去外地读书,她双手插兜往后一靠,心想崔蔓是介绍了个祖宗。 昨天的她想过自己陪吃陪喝,没想到还有陪睡。 虽然不是那种陪睡,把人带回家还是很考验她的。 卢椋的头发乍看是短发,后面的一部分藏在领子里,偏头的时候和耳钉一起露出,很像阴影重叠。 她把刘海都拨到了脑后,起身的时候这些头发又簌簌往前卷。 孙捡恩想:蓬松得像云又像灰。 很符合她的工作。 女人顺手收起最后一个铝盒盖,似乎干脆等着孙捡恩吃完了,“所以你怕一个人住是吗?” 孙捡恩也说不清楚怕不怕,她的确没有一个人生活过。 以前去外地比赛,学校一起,也没有单人间,都是和同学住在一起。 如果是李栖人报名的国际赛,就是和李栖人住。 她最多的独处就是一个人的舞蹈室,不会练到半夜,睡眠也在妈妈的控制范围。 孙捡恩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昨晚是我第一次一个人住。” 她吃掉最后一颗黑豆,把垂落的几缕发别到耳后。 女孩露出修长得开模机器都做不出的完美脖颈,卢椋职业病发作多看了两眼,下意识思考如果建模的话要什么参数。 “好安静。” 孙捡恩放下筷子,看向一身叠穿得气质有些复古的石雕师傅,“像死一样。” 卢椋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十几岁的时候也这么想。” “一个人很容易胡思乱想,你现在特殊时期也很正常。” 孙捡恩:“所以你陪我睡的话,要多少钱一个月?” 卢椋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一个千里迢迢为母亲刻碑的邀请。 也知道就算真的拒绝孙捡恩,也不至于有什么大事。 或许她的心还惦记着昨夜孙捡恩说的合墓。 还有刚才那句逗她笑的像死一样,也藏着没能刮开的答案。 她失衡的心跳先点头。 理智吊着她摇摇欲坠的被美色所惑。 卢椋:“那我开得比整租还贵,你付得起吗?” 没想到孙捡恩说:“我可以再给你五万。” 卢椋一脸正色:“妹妹,我不提供特殊服务的。” 8、第八块碑 卢椋的反应出乎孙捡恩的意料。 刚才长辈在这里,她还稍微跳了跳脚。 只有她和孙捡恩在的办公室,百叶窗降下一半,玻璃门贴着防窥膜。 沙发上的海参猫睡着了,桌上的铝盒被她合上,她动作漫不经心,眼神却自始至终落在孙捡恩身上。 一句话莫名泄出几分无奈和对价格微妙地在意。 孙捡恩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像什么。 她终年没什么变化的神色几变,似乎是难为情还是被误解的羞耻,或许更多的是对卢椋反应的惊诧。 “别咬嘴唇了,不就是调戏我吗?” 卢椋收好了铝盒,还很自然地给孙捡恩递了张纸,“没事,有些老姐姐客户开的玩笑更夸张。” 孙捡恩呆呆愣愣的,“比如什么?” 她对卢椋的身材没什么实质性的概念,只觉得她个子高,力气也大,“你真的会为了订单……” 卢椋起身,“想什么呢,我是正经做生意的。” “我真得走了,你坐这等我一会。” 她握着玻璃门回头对孙捡恩补充,“别到处说你有多少钱。” “不要做冤大头,财不外露。” 被调戏的人还能苦口婆心,门关上后孙捡恩还有些脸红。 醋泡豆酸得她心都跳快了。 卢椋早晨还要去巡一遍工匠那边的进度,她有女朋友的消息成为全厂的谈资,刚进去就遭到了无数目光的调侃。 她再三否认,大家才勉强确认是消息有误。 等卢椋走后,又忍不住问有没人见过保安说的小姑娘,到底多漂亮啊。 孙捡恩在卢椋的办公室坐了差不多半小时,老板才回来。 她进来后打开柜子换了一件工作服,一边问孙捡恩:“中午想吃什么?” 孙捡恩满嘴醋味,“不是刚吃完吗?” 卢椋:“不是你昨天问有没有排骨汤喝?都想要和我住在一起了,中午就一起去奶奶那吃饭吧。” 她换衣服很快,马上从一个还算干净的女人变成泥里滚过的。 灰色的工作服看上去还有不少石灰的斑块,看孙捡恩还坐在沙发,卢椋说:“拉个窗帘我换个裤子。” 孙捡恩:“嗯?” 卢椋:“然后你出去等我。” 孙捡恩还呆呆的。 卢椋鼻孔出气,把裤子丢在一边自己过去拉窗帘了,顺带拎起坐在沙发上的客户妹妹,“我们还没熟到我可以当着你面换裤子吧。” 孙捡恩毫不在意地点头:“可以啊,都是女的。” 卢椋不知道感慨对方是天然少分魂还是真的不太在意这些。 “我不可以。” 她还把沙发上的猫一起塞到了孙捡恩怀里。 这只猫养得很是肥美,也不怕生,还能在孙捡恩怀里找个位置继续趴着,粗壮的尾巴一晃一晃。 外边溜达的前台正好接了一瓶水过来,摸了一把猫尾巴冲孙捡恩笑笑,“它很重吧,没必要一直抱着。” 卢椋换裤子不到一分钟,打开门后对孙捡恩说:“走吧。” 前台问卢椋:“下午……” 卢椋:“让张师傅看着就好。” 她带着孙捡恩穿过的厂棚,走到了外边。 下过雨后的露天石场停着推土机和吊车,似乎也是卢椋的财产之一,也有师傅开着吊车把石头往边上送。 卢椋扫过孙捡恩的裙角,难以泥土不会溅到她的脚上,换了条道。 孙捡恩问:“下午看什么?” 卢椋:“有一批采购的石材送过来了,要卸。” 这厂规模不大不小,对一无所知的学生孙捡恩来说,远处巨大的神明塑像堆在一起,阴沉的天气和眼前女人的背影,都显得神秘。 她问:“你很少做墓碑吗?” 一路走来看到很多石狮子、盘龙柱,就是没看到墓碑。 卢椋和她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留心地上雨后的泥泞,“是很少做。” 孙捡恩问:“上次做是什么时候?” 卢椋想了想,“上半年。” “现在都是一条龙,我这种算外包赚不了几个钱,不如干别的。” “小心。” 前面有个小水坑,卢椋抓了一把孙捡恩的胳膊,孙捡恩歪斜到她身边,女人不得不扶了她一把。 她的手掌隔着好几层衣服,孙捡恩感受不到温度,却能感受到不容拒绝的推力。 和老师纠正姿势把手放在她身上不一样,卢椋的力道送出去立马收回,像是急着撇清什么。 “前面就是了。” 卢椋指了指前方,她们已经绕过了装卸石材的区域,那边就是堆放过往石材的地方。 各种各样形制的墓碑在神明石像脚边不规整地摆放着。 孙捡恩的鞋子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行走,卢椋看她还是溅上污渍的鞋,问:“我看你带的衣服不是很多?” 孙捡恩站在她身边点头。 比起夜晚的匆匆,阴天下的卢椋侧脸更是分明。 卢椋笑了笑,“再走几步吧,鞋子脏了回去酒店刷一下。” 孙捡恩:“再买就好了。” 她并不在意自己的鞋,随口一说都像家底丰厚到极致的。 卢椋并不清楚她的底细,点点头,走到前面给她介绍昨天没能完全说完的墓碑规格。 孙捡恩跟在她身边听她介绍,卢椋嘴巴都说干了,身边的人还是听课模式。 她只好问:“你的妈妈是扬草哪的?” 孙捡恩摇头。 卢椋:“你两个妈妈,生你的那个之前葬在哪里?” 孙捡恩:“在扬草,具体位置我不知道。” 她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一半骨灰她贴身带着。” 卢椋脚步一顿,她知道树葬海葬,但没想到这种aa贴身葬。 忆起网上描述的这二位难以厘清的关系,卢椋好多话卡在嗓子眼,怕说出来太过冒犯。 孙捡恩却很为难,“我也不知道要把她们葬在哪里。” 李栖人的父母都过世了,就算有过家庭,也和丈夫不熟。 孙捡恩长这么大,和名义上的父亲没什么太多交集,需要家长的地方,都是李栖人张罗。 父亲对孙捡恩来说,只是和生母一个姓氏的陌生人。 她最大的依靠已经故去,和剧团的老师不会说到如此深刻的问题。 孙捡恩问眼前的墓碑师傅,“可以在原址上扩建吗?” 卢椋踩在废弃的花岗岩碎石上,工作鞋上都是斑斑点点,裤脚也有泥巴的印记。 她的面容在阴沉的天色下更显无奈,想说什么,忆起那五万块钱,只好说:“如果你选的墓碑款式很大,就不可以了。” “有些人会买两个墓碑的位置,做成合墓。” 鉴于孙捡恩生母之前是有碑的,卢椋也有几分苦恼,“如果她边上已经有人了,那恐怕不能做大碑了。” 孙捡恩:“我也不知道她的墓地在哪里。” 卢椋问:“生你的妈妈户籍呢,她的死亡证明那些资料在哪里?”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戳中孙捡恩的盲区,她连养母的死都没有一手包办,摇头说:“可能在行李箱里。” 这一瞬间她有种被课堂提问的无措,“我还没来得及看完。” “也可能没有。” 李栖人就算老了也很别扭,感情不狡兔三窟,也让孙捡恩茫然,她难以解密。 卢椋失去父母的时候岁数比孙捡恩大一些。 她的恻隐之心无可避免,“没事,慢慢找,有钱能解决不少事。” “先来挑你喜欢的墓碑。” 下过雨后的墓碑都沾着水光,空无一字的石头表面像是流过眼泪。 孙捡恩在这边来回走,卢椋倚着一根石柱欣赏她来回走动艰难选择的模样。 是学舞蹈的原因吗,身段就很夺目。 孙捡恩外形看着太柔弱了,好像很容易摧毁。 卢椋睡前还搜出了孙捡恩的舞蹈视频。 外行人看得很浅,只知道好看。 柔弱的人跳舞却很有力量,不知道是什么主题,有个视频里还甩水袖,几秒而已,卢椋愣是看了十几遍。 她的生活也无聊太久了。 家庭作坊的石雕厂每年客源稳定,从北方来的客人很少。 年底结算也免不了和客户扯皮,年复一年都在干一样的事。 卢椋在接手厂子之前预设过这样的未来,她尝试跳出去,从时间缝隙里抠出自己的爱好,延续大学时期的手工。 但一个人和一个厂子还是不一样的。 很多时候累得她无从思考,醒来就是干活,只能安慰自己还在玩石头。 做生意的千凿万刻是为了糊口,做喜欢的石头千凿万刻也能糊口。 糊口也不是一张口,总是会疲倦的。 她看孙捡恩来回走动,被青草打湿的裙摆和沾了泥泞的鞋都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孙捡恩像是一只误入石林的蝴蝶,注定要回她的花丛去。 要是能留久一点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很危险,卢椋一笑而过。 她知道不可以,有些人也沾染不得。 哪怕孙捡恩的目光充满好奇,令人喉间生津,蠢蠢欲动。 “卢师傅,这个可以做成中间是三块碑的吗?” 孙捡恩的长发披在肩上,倾身看卢椋的时候很像电影的一幕。 她的漂亮似乎同学都知道,卢椋见过视频下孙捡恩本校同学的聊天。 说孙捡恩目中无人。 也有人说她跳舞有形无神,不懂感情的人有什么资格觊觎首席的位置。 怎么看依然前途无量。 怎么前途无量的人非得在自己妈妈们的墓碑里加上自己那一块。 她都不辩解是自己的女朋友会不知道同性恋什么意思? 怎么看她两个妈妈都不是普通朋友。 卢椋说:“从封建的角度上我的回答是不可以。” 似乎觉得封建这个词不好,卢椋换了个说法,“传统文化。” “数字也很重要,三在我们这不适合。” 孙捡恩:“那为什么一个人是单数也可以?” 什么目中无人,我看她就是个爱找茬的犟种。 卢椋折了一根狗尾巴草绕着手指玩,“你就非得掺和进你妈妈们的墓碑里吗?” 孙捡恩看了这座很气派的墓碑参考看了半天,“可是我只有她们了。” 卢椋:“以后和你的结婚对象合墓住在她们边上也可以啊。” “两个骨灰中间给你留个空的,你妈妈们活着的时候没在一起,死了你还要预制自己做个电灯泡呢。” 她说着说着还笑了,“看出来你没谈过了,一点礼貌都没有。” 孙捡恩无法反驳,秋风冷冷地吹过她的发丝,也扫过卢椋的额发,她忽然不甘示弱,问:“你就谈过了?” 卢椋:“我如果有人喜欢也没时间谈。” “都不合适。” 后四个字显得她很有故事,目光更令孙捡恩好奇。 孙捡恩问:“那你以后和喜欢的人合墓吗?” 卢椋:“有没有都是一回事呢,不用这么早考虑。” 狗尾巴草在她手上变成了一枚手镯,女人常年做石雕的手粗糙,骨节也大,却有种原始的漂亮。 “所以我说你不用留着你自己的位置,万一以后你改主意了呢?” “人很善变的,去年和今年的想法都会天差地别。” 卢椋动作熟练地掰了一根狗尾巴草一边说。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白净的客户示意她给自己做一个。 她玩草很有经验,很快给孙捡恩编了一个狗尾巴手镯戴上,“你再考虑考虑。” 孙捡恩:“那就合墓,不加我。” 卢椋:“这么快决定了?” 她笑着开了句玩笑:“看来你也不确定自己以后是不是……” 孙捡恩问非所答:“你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和你谈恋爱?” 9、第九块碑 “套我话呢,”卢椋哭笑不得,“我刚才可不是这么和你说的。” 她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你等会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送你回酒店。” 孙捡恩:“我等着搬家。” 卢椋:“住酒店包月不好吗?” 孙捡恩摇头,“那像来旅游的。” 卢椋:“你不就是来旅游的吗?” 端详着狗尾巴草手镯的女孩看了她一眼,“我不是。” “我想做这里的人。” 卢椋笑了,“来找妈妈是吧。” 她多少能理解孙捡恩这种情结,“那需要我给你介绍个人带你逛逛吗?” 孙捡恩多看了卢椋几眼,“你要把我转手吗?” 卢椋:…… 什么惊天动地的用词。 孙捡恩不和她对视,卢椋看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有点懂她隐藏在平静下人生地不熟的无措。 自己似乎是她逮着可以抓住的人,还有朋友背书,相对来说安全系数高一些。 “不转手。” 卢椋多揪了几根狗尾巴草,“那我们上午把碑型范围确定了。” “不知道你妈妈墓地在哪里,你先选两款吧。” 她又带着孙捡恩去她的厂棚工作室。 路上卢椋和孙捡恩介绍了通常碑文要写的内容,“你妈妈的生卒年,这个总知道吧。” “她的碑文上只要写你的名字就好了,还简单点呢。” 孙捡恩跟着她踩过小路,发现这个石雕厂棚与棚之间还挺有距离的。 刚才路过一个,孙捡恩往里探看过,全是戴着防尘口罩的工人,面前多多少少都有要做的东西。 她嗯了一声,卢椋猜她又走神了,笑着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孙捡恩:“碑文,生卒年,我的名字。” 卢椋点头,推开眼前的门。 这个棚是她长时间待的那一个。 和接待的办公室不同,天光从四处钻进来,还能巨大的石刻观音垂首,边上是攀爬的脚手架。 一般人都会下意识地看向这个巨大的石刻,孙捡恩问:“这也是你的业务范围?” “能赚很多钱吧?” 这里空间大,但堆积的石料也很多,还是半开放的,雨天也有雨水会渗进来。 算不上四面漏风,也并不保暖。 侧边的办公桌是两张拼在一起的,看上去堆了一些画册和书籍。 角落还有单独一个半透明隔间,里面有电脑和其他设备。 大老远看,孙捡恩就确认那才是卢椋真正喜欢待的地方。 只有接待那边有饮水机,卢椋烧了一壶开水,问孙捡恩想喝什么。 孙捡恩:“除了开水还有别的吗?” 她的眼神就差写着你这里没有别的了。 卢椋:“你自己拉开抽屉看看有什么可以泡的。” 她自己泡了茶,动作随意,“这里离城区太远了,要喝什么点不到外卖,可以叫跑腿。” 她破败的办公桌不知道是什么时代的遗留产物,还有不少文件夹,墓碑款式的照片也有厚厚一摞,“我陪不了你了,每天都有工作,除了刚才你看过的那些,还有这些。” “里面有我之前做过的一些样品,你也可以上网搜搜。” “这里忙起来很吵,你可以去那里面等我。” 她说完顾不上孙捡恩,去一边干活了。 卢椋手上单子很多,除去分给厂内老师傅的,剩下的一些无法开模必须手工的项目,她尽量能自己做就自己做。 马上到交付日期的就是某村子寺庙扩建的功德碑。 里面的神像都是塑的,用不着卢椋。但寺庙想要一个立着的观音,确认图纸就用了很久。 石像观音也在厂内,卢椋做了很长一段时间,前几天刚完工。 反而是功德碑有些来不及,差了几排字。 她顾不上孙捡恩,去了工作台,核对了昨天的进度,很快戴上口罩和面罩。 孙捡恩刚从卢椋抽屉里拿出一包花茶,手持篆刻机的声音隆隆响起,不远处的女人握着工具,目光专注。 孙捡恩也没见过这景象。 她只觉得堆满石料的厂房依然空旷,脚手架搭着的观音双眼蒙着红绸,她看过去的时候依然有种被注视的错觉。 在这样的庞然石像面前,卢椋很渺小。 但孙捡恩总是不由自主看向她。 篆刻声成了背景音,她看卢椋握着抖动工具笔走龙蛇,似乎坚硬的石头也能为她柔软。 她庆幸朋友中转介绍的墓碑师傅是卢椋。 朋友。 孙捡恩这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和对方道谢。 能在手机里和她聊上天的人屈指可数,喻沐昨天和她发完消息没再说什么。 孙捡恩找到朋友安璐的微信,发了一张卢椋刻碑的背影说:谢谢,我找到了。 安璐也是舞蹈学院的学生,早就做好了不继续跳舞的准备,目前正在机构教小孩跳舞。 看到孙捡恩发的消息她思考了一会:什么?你现在已经在你妈老家了? 孙捡恩:[昨天回的。] 安璐:[你这效率,前天让我找人,我昨天早上让我姐找的,她也是够快的。] 她辨认了孙捡恩发的照片,看得出侧影是个女人,又问:[是我的错觉吗?好年轻啊,靠谱吗?] 孙捡恩:[靠谱,她是开石雕厂的,不仅做墓碑,还能做神像。] 石雕这行不限男女,但因为是力量型的工艺专业,很多人在报考的时候就会考虑男女力量的悬殊。 安璐还记得孙捡恩的要求,一条龙服务。 她认识孙捡恩虽然没喻沐早,就算是同龄人。 只是舞蹈方面太有天分,又不像喻沐那么有竞争意识。 安璐从小到大没少吃从追求孙捡恩的人送的东西,以至于超重总被老师点名。 大学副业跳起了街舞,偶尔去什么展会担任嘉宾,日子过得比她爸妈预设的好多了。 在同学争辩孙捡恩跳舞不走心的时候,安璐是唯一一个跳出来维护孙捡恩的。 跳舞是辛苦,大部分人身世都没有孙捡恩这么惨,也会在感情上寻找慰藉。 孙捡恩不同,她只有舞蹈了。 现在养母死去,安璐很担心她会做傻事。 但以这个傻妞的傻,可能一时半会还想不到要做傻事。 只要有新事物可以转移她的注意力,就能稳住她好长一段时间。 安璐:[有视频吗发我看看。] 安璐:[这师傅多大岁数啊,身材可以啊,她是在刻碑吗?] 安璐:[这手臂线条,这跨步,身段也不输我们同学。] 安璐:[爱了,吸溜。] 孙捡恩囫囵录了一个卢椋工作的视频,没想到安璐的反应那么大。 她是注意到卢椋力气大,身材、身段、线条。 孙捡恩思考半天要怎么回复,安璐又发:[你昨晚到的,住在酒店吗?] [你妈老家真的是,我在地图上都要找半天,跨越大半个中国读书,太有毅力了。] [李老师大半辈子给你留了不少积蓄吧,我觉得你不用租房,租个三蹦子……] 她语音转文字到后面厌烦了,直接发了语音。 孙捡恩:[我想和卢师傅住在一起。] 孙捡恩:[她的其他房子租出去了,自己还有一套,我……] “可以啊孙捡恩!” “你是去修坟的?我看你是去艳遇的,不过卢师傅看上去是很好吃,我和你说……” 卢椋正好刻完一排名字,机器暂停,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 没戴耳机,手机声音开到最大的孙捡恩根本来不及阻止安璐。 “你就应该尝尝这种滋味,我看这卢师傅够劲,手糙也别有风味。” “我看你也不是无性恋,之前……” 卢椋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拎着小臂长度的小型石刻篆刻机,电线在她手指和翻花绳一样转悠。 隔着几米远,被盯着的孙捡恩都有种被狙击的错觉。 她狠狠关了手机,满脑子都是卢椋不会听见了吧? 安璐实在太可怕了什么叫看上去很好吃。 孙捡恩是没谈恋爱,她也对这事不感兴趣。 她发誓她看卢椋也没有那方面的念头。 但安璐这么一说,像是她色令智昏,千里迢迢南下就是为了和墓碑师傅春风一度。 色迷心窍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卢椋朝她走过来,孙捡恩面对辅导员都没这么揪心过。 她浑然不知道自己站成了面壁的姿势,身体细微颤抖,卢椋摘了帽子走过来,朝她伸手的时候孙捡恩闭上眼。 女人轻笑一声,“怕什么,我拿我的茶水杯。” 孙捡恩松了一口气,卢椋又问:“和你说话的是你朋友吗?” 孙捡恩本来都快坐下了,又站了起来,“你都听见了?” 卢椋点头,“我怎么看上去很好吃?” 她还在笑,“我相亲可是没人看得上的啊,你朋友还挺会说话。” 似乎被这么夸令女人心情不错,孙捡恩呆呆地看了卢椋沾了一点石灰的发尾问:“你还相亲?” “男的女的?” 绿茶泡在杯子里,卢椋没什么品尝的闲情,纯粹是为了提神。 “当然是女的了,我大学就出柜了。” 她扫过孙捡恩好奇的目光,“你没谈过,别这么快确定。” 她好像一点没有把听到的调侃放在心上,“要是饿了就找找抽屉里的零食,我继续干活去了。” 安璐的长串的语音十分钟后才收到回复。 孙捡恩:[我被你害死了。] 安璐:[怎么了,卢师傅听见了?] 她发的表情都坏坏的,[孙捡恩,你不对劲,你以前只会反驳我。] [你不会真的喜欢这个墓碑老师傅吧?] [你连她几岁都说不出来!] [你之前还告诉我,你不喜欢男的也不喜欢女的。] 孙捡恩:[现在也没喜欢。] 安璐:[那你不好意思什么?] 孙捡恩:[我要脸的。] 安璐发了好几个大笑的表情。 孙捡恩是她认识的人里面最人机的,性格就是一块压缩饼干。 一小块就饱了。 还是被她气的。 喻沐长得也算漂亮,视孙捡恩是她的劲敌,又是放狠话又是穷追不舍。 孙捡恩完全不搭理她。 也有人追求孙捡恩,死缠烂打也没用。 与其说她目中无人,不如说她很难被吸引. 喻沐也不满意安璐这个跳舞不认真的同学占据孙捡恩朋友的位置。 安璐觉得孙捡恩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同学。 朋友是安璐不断升级的单方面。 足够厚脸皮,孙捡恩才会允许她接近。 这个墓碑师傅,有点东西。 安璐太懂孙捡恩的好奇了,换个人都好奇。 安璐不想放过这个把孙捡恩留住的机会,还撺掇她—— 你不是发愁原创编舞吗? 要不要试试在这个墓碑师傅身上找找灵感? 10、第十块墓碑 卢椋干起活来心无旁骛,孙捡恩不好意思打扰她,去了外边和安璐打电话。 孙捡恩还不忘回头看两眼,小声对安璐说:“你不要乱说。” 安璐和孙捡恩多年同学。 其他人不知道,她靠着死缠烂打和孙捡恩认识,多少知道高岭之花皮囊下的小闷骚。 孙捡恩其实挺多话的,都在心里。 习惯不说话也是被李栖人要求的,换做安璐被这么养大,恐怕也是个锯嘴葫芦。 安璐:“我不是乱说,也没有开玩笑。” “你不是说赵老师没让你离开剧团吗?” “不说别的,她对你是真的好,是我的话她直接把我赶出去了。” 赵祯在剧院上班,也做舞蹈学院的兼职老师,之前系里排练的时候她来过。 孙捡恩在学业上无可挑剔,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就是她的舞蹈的确做不到形神兼备。 就像音乐一样,木头耳朵听个响,外人看看只会觉得她年纪轻轻舞技登峰造极,内行人看得出瑕疵。 见过她妈妈的作品,对她期待也很高。 孙捡恩:“我没有头绪。” 安璐:“这不刚到呢,哪来的头绪。” 她说话像是捧哏,不知道大清早是不是在吃薯片,咔吱咔吱的,“也不是说跳舞、编舞的人都得谈个恋爱。” “只是你这人天生……” 安璐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孙捡恩,还是孙捡恩说:“我像魔芋。” “我没这么说啊,”安璐叹了口气,“别理她们。” 但不用安璐多说,看过妈妈们演出的孙捡恩早就明白了。 她就少那点东西。 那点感情,对别人来说很普通。 亲情、友情、爱情。 她都淡淡的,亲情畸形、友情平庸、爱情…… 没有。 人是由情绪构成的,跳舞也不是让她断情绝爱上天去,没有感染力的作品只有观赏性,被淘汰也情有可原。 孙捡恩:“我是来给妈妈修坟的,来……” 那三个字她也说得磕巴,“谈恋爱。” “不好。” 殊不知她难得的羞赧就令安璐惊讶。 以前提到这三个字孙捡恩像冰块,反而是提这事的人难为情,好像亵渎了她。 安璐心想哪里不好了,你没点心思根本不这么说。 她问:“所以你觉得和她合租,她同意吗?” 虽然孙捡恩生活可以自理,安璐也有几分担心,“我姐说这卢师傅是崔蔓介绍的。” “崔蔓你知道吗?之前我分享给你的那音乐链接,唱歌的。” “应该靠谱吧?” 孙捡恩:“靠谱。” 安璐:“你怎么知道靠谱。” 大概是孙捡恩斩钉断铁得傻乎乎的,安璐反而不放心了,“我能加这个卢师傅的微信吗?” “我来一探究竟。” 孙捡恩:“你喜欢这样的吗?” 安璐:“我不喜欢。” “做石雕的力气得多大啊,孙捡恩你可以谈一段,不要太陷进去。” “你肯定打不过她。” 她好像又后悔撺掇了,孙捡恩没谈过恋爱,傻乎乎的。 在一个地方和一个陌生女人住上俩月,每天交接的还是这种关乎妈妈的大事,没有情愫也会依恋。 万一她真的不跳舞,留下来做石雕厂的另一个主人怎么办? 那太可怕了。 不止赵老师会疯,喻沐绝对会坐车到这个小县城把孙捡恩抓走的。 孙捡恩:“你想太多了。” 安璐下意识想接一句你发誓,又觉得现在说为时尚早,改口问起孙捡恩要做的事。 “你找到你妈妈的墓碑了?” 孙捡恩:“没有。” 安璐又问:“那你选什么墓碑?” 孙捡恩:“样式也没选好。” 安璐沉默半天,“你看着闷声不吭的,做事倒是风风火火,好歹找找你生母的家人吧?” 孙捡恩:“她是孤儿。” 她在扬草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怎么找。 安璐:“亲戚呢?” 孙捡恩:“也不清楚。” 安璐也发现孙捡恩能依靠的只有崔蔓介绍的石雕师傅。 孙捡恩虽然在学校爱答不理人,直觉还是准的,以前老师抽测她也很灵验。 从玄学的角度,安璐相信她的判断。 “算了,你不是全权委托给卢师傅吗?她是本地人,让她找找。” 卢椋中途喝水的时候看了眼时间,到饭点了,孙捡恩还在里面坐着。 看得出她的仪态都是练过的,不像卢椋没个正行。 也不知道她在和谁打电话,好像放松许多。 总不能一个朋友都没有吧,卢椋拿起手机从微信里找了个人,打了个电话过去。 “是我,帮我查个墓吧。” “都是墓了,那当然人死了,死好多年。” 卢椋甩了甩手,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她习惯中途拉伸,从孙捡恩的角度看,卢椋又像一只舒展的猫科动物。 连甩手套都…… 孙捡恩脑子里忽然冒出安璐那句别有风味。 她深深地闭上了眼。 “名字……” 卢椋想了想:“孙飘萍。” “不是三点水的漂。” 扬草的公墓很多,如今也数字化管理。 她的朋友甘澜澜正好今年入职这样的公司,也算和卢椋成了半个同行。 在这之前也有外乡人回来祭拜,拨打热线询问亲人墓碑具体位置,这业务都算基础的了。 对方没有多问什么,挂断之前,卢椋问:“蓝迁这两天忙吗?” “不忙,她休息呢。” 甘澜澜和蓝迁是卢椋的同学,上学那会就谈上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一个上班,一个开店,好像一辈子也能这么过下去。 卢椋哦了一声,“你让她帮我送个人兜兜风,工资我给她日结,怎么样?” 甘澜澜:“男的女的?” 卢椋:“女的,我客户,我这边走不开,她要在扬草转转。” “就是我让你找的这个人的女儿,外地回来的。” 甘澜澜和卢椋认识多年,多少明白卢椋的处事风格。 她办事周到,年纪大的客户回头也很多。 她问:“又是喜欢你的富婆?” 卢椋笑了:“是富婆,但才二十岁,人家还上学呢。” 她手指敲着桌子,看了眼自己还有三分之二没完成的功德碑,“你当她是大学生采风,蓝迁不是开车很老到吗?就当给你赚咖啡钱了。” 甘澜澜嗅出了几分猫腻的味道,忍着没调侃,“行,我等会儿到家吃饭和她说。” 卢椋:“别忘了查人啊。” 甘澜澜:“知道了。” 孙捡恩和安璐聊完天后待在卢椋棚内的小屋发呆。 看得出这个小屋更像室内工作室,地上还有不少打印出来的超大开图纸。 画册也有不少艺术相关,或许也有卢椋的专业相关。 孙捡恩甚至在桌上看到了卢椋参加某工艺展会的工牌,柜子上的合照更贴近她本人。 还有摆放的大大小小的小型石刻。 另一张桌上还有雕了一半的石雕头像。 如果是半夜过来,挺惊悚的,但现在是白天,孙捡恩看得很专注。 卢椋过来的时候敲了敲门,“吃饭去吗?” 孙捡恩这才回神,但要藏住手上的相册来不及了。 卢椋:“没事,你看吧。” “里边不少拍立得,之前参加培训的拍的。” 孙捡恩问:“你就是墓碑专业的吗?” 卢椋摇头,“当然不是,哪有这个专业。” 她习惯工作的时候戴帽子,鸭舌帽一摘,头发就有几分乱。 女人手长脚长,和孙捡恩的纤瘦不一样,她的有力从手背就看得出,只是穿上衣服还能笼统归到瘦子那一类去。 “毕业大部分就失业的专业,上学……只要是手工都学。” 她催促孙捡恩去吃饭,“奶奶做好饭了,我们快走,不然她会喷火。” 孙捡恩被她推到外边,问:“什么都学?” 卢椋点头,“金工、木工、皮具之类的……陶艺也有,喜欢做手工的人学学挺好玩的。” 孙捡恩又问:“你是为了家里学的吗?” 卢椋:“那当然不是,我最开始想做陶的。” 她笑起来眼睛眯起一条缝,无边的笑意从眼尾晕染,这么大的场地就她们两个人,笑声似乎也回荡,给孙捡恩一种世界安静的错觉。 “我以前还说再不努力就要继承家业了。” 她已经能以玩笑的口吻说起父母的离世了,“没想到爸妈走得这么突然。” 孙捡恩脚步一顿,“对不起。” 她垂头露出的脖颈洁白如玉,更像卢椋选修过一阵的玉雕,美得令人想要抚摸。 卢椋抿了抿唇,“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不是妈妈也不在了?” 孙捡恩:“不一样。” 她还杵在原地,卢椋走出两步,“那难道还要给我三叩九拜啊,别这样,你是客户。” 女人手指拎着帽子,“我要去换衣服,你去外边等我吧。” 孙捡恩还站着。 卢椋:“为什么不走了?” 她又开了句玩笑,“难道要我像拔一棵树那样把你拔走吗?” 孙捡恩忽然抬眼,“可以吗?” 卢椋:“你还真这么想啊?” 孙捡恩定定看了她半天,“除去练舞,没人这么抱过我。” 她是比卢椋小,但二十岁也不算很小。 卢椋有种自己被赖上的无可奈何。 她向来心软,就算孙捡恩不长这么漂亮,这后半句话也很令人动容。 更何况卢椋搜索过她糟糕的身世。 奇怪的人。 矛盾的漂亮和矛盾的气质。 疏离又小心翼翼。 她想试探什么? 卢椋实在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小县城的小老板,很难想象自己有什么杀猪盘所图的。 卢椋:“我身上都是灰。” 孙捡恩知道她答应了,“撒我身上也没关系。” 卢椋懒得和她掰扯胡乱用词,她还真的像拔起一棵树那样,拔起杵在原地的孙捡恩。 几秒之后石雕师傅换了一只手,丝毫不费力地把人背起,跨过厂棚和土地连接的那块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减速带。 路过一大片的紫花地丁,把人送到了隔壁的车里。 她关上车门,对孙捡恩说:“等我几分钟。” 等她转身走远,孙捡恩才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石灰扬起,像是熄灭的星屑,这个瞬间车厢都变成了银河。 她的心依然寂静,呼吸却有几分急促。 她想:好短暂。 11、第十一块碑 卢椋带孙捡恩去奶奶家吃饭。 早上下过一场雨后天气阴沉沉的,车开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这也是火车经过的村子,孙捡恩坐车的时候先见到这个村子的风车,再看到石雕厂的神像。 卢椋的爷爷奶奶住在老房子里。 房子翻新过,隔壁还有几栋新建的农村自建房。 门口好大的水池,可以看到自由的家养鸡来回走动。 卢椋带着孙捡恩回家,隔壁站在洗菜池前洗菜的邻居问:“小卢啊,带朋友回家吃饭了?” 邻居也都是几十年的邻居。 卢椋当年出柜出得被亲妈追得到处跑,半个村子都知道。 大家尤为关注她带回来的女孩。 孙捡恩个高纤瘦,皮肤又很白,站在卢椋身后安安静静的,倒也没那种热恋的氛围。 卢椋:“是啊,也是客户,馋我奶奶炖汤呢。” 她大大方方带孙捡恩进去,不忘伸手拿走她身上刚才落下的叶片。 老房子分好几个部分,进去就是厨房。 今天爷爷奶奶都在,瞧见白净的小姑娘,问孙捡恩要不要喝饮料。 卢椋:“她不喝。” 孙捡恩问:“有什么?” 卢椋低声说:“亲戚送的李子园,给你热着喝,你喝吗?” 她生怕奶奶听见,是凑在孙捡恩边上说的,声音压低到极致,呼吸都洒在孙捡恩的耳廓。 明明隔着披发,孙捡恩耳朵都着火了。 她完全不知道卢椋说了什么,机械式点头。 卢椋给她热了一瓶草莓味的,又对奶奶说:“您坐着吃饭就好了,我去盛饭。” 她想起了什么,问孙捡恩,“昨天给你订的餐怎么样?” 孙捡恩:“挺干净的。” 卢椋又问:“吃完了吗?” 孙捡恩摇头,“太多了。” 基于这点判断,卢椋给孙捡恩盛了半碗饭,“吃不下也不用勉强,还有汤呢。” 桌上是为了孙捡恩特地做的菜。 卢椋看到银耳是单独一碗甜汤,不是和白菜炒在一块松了口气。 奶奶和孙捡恩说话,卢椋爷爷问起功德碑的事,“什么时候做完?早晨那边还给我打电话呢。” 卢椋:“明天吧,我给寺里送过去。” 她的爷爷奶奶岁数都不小了,卢椋的父亲是他们的幺儿,卢椋也是家里最小的。 家里只有父亲把石头匠的工作做成了生意,卢椋不算发扬光大也算维持着。 一开始大家都担心她接不下这个担子。 几年过去,也不说了,但卢椋要帮忙,还是都能帮衬上的。 要是有生意,也乐意给卢椋做。 爷爷:“观音也做好了?” 老头越老越精瘦,目光倒是很清明,“佛讯都发出去了。” 卢椋嗯了一声,“已经做完了,明天找车拉走就完事了。” 她说话不忘催促爷爷吃饭,一边的孙捡恩一心两用,还要听卢椋说话,问:“你经常做这种佛像吗?” 卢椋:“没有,我亲手做得很少。” “厂里师傅挺多的,这方面我手艺不如他们。” 孙捡恩分不清她的谦虚还是真话,只知道卢椋明天有事,问:“那我明天怎么办?” 卢椋:“什么怎么办?” 孙捡恩盯着她看,卢椋笑了:“你上学也不上班,到处溜达呗。” “我让我朋友下午就带你去转。” 孙捡恩的沮丧肉眼可见。 她气质疏冷又有几分青涩,性格却挺孩子气的,卢椋哄她,“我的朋友人挺好的,安全问题你放心。” 孙捡恩:“我可以待在你的厂里,像早上一样。” 看卢椋咀嚼的侧脸,孙捡恩问:“我碍你事了?” 卢椋摇头,“没有的事。” 她奶奶坐一边听得迷迷瞪瞪,问:“你要把小恩托付给谁?” 这才多久,怎么喊上人家小恩了。 卢椋失笑,“蓝迁,澜澜的女朋友。” 孙捡恩:“澜澜又是谁?” 卢椋:“也是我的朋友,我让她查查你的妈妈葬在哪个墓园。” 孙飘萍的身后事都是李栖人处理的,她让朋友魂归故里,却还留了一点念想。 这些日记里也没有写,对孙捡恩来说都是大工程,卢椋却一声不吭安排好了。 孙捡恩半晌没吭声。 卢椋和奶奶简单介绍了孙捡恩的身世,老太太一直哎哟,又给孙捡恩盛了一碗汤,“小姑娘家家的,这么瘦,多吃一点。” “这段时间你可以都在奶奶这里吃,让卢椋带你就好了。” 卢椋:“奶奶,好歹给我留一块排骨啦。” “这么大人说话不许拖音。”老太太教训了孙女。 卢椋还在笑,忽然一只手伸到桌下,放在了她的腿上,卢椋差点跳起来。 她叼着排骨,错愕地看向坐在身边的女孩。 孙捡恩目光平静得像是没干出拍人大腿的事,她对卢椋说了句谢谢,很自然地收回了手。 不是卢椋夸张,刚才那一瞬间她差点吓发抖。 孙捡恩手的触感还残留在她的腿上,始作俑者若无其事地和奶奶聊天,问起卢椋到底有几个朋友。 奶奶:“那她朋友挺多的,在扬草的就是刚才说的澜澜,上班呢。” “澜澜的女朋友叫小迁,卢椋说等会让她带你去玩,不用担心,小迁经常开车送货,带人不是问题。” 孙捡恩和李栖人一起吃饭不能多说话,她以为别人家里也是这样的。 卢椋吃顿饭忙死了,又要和奶奶说,又要和爷爷说石雕进度,还要照顾孙捡恩。 孙捡恩她吃饭也慢慢吞吞,结合细瘦的手腕和薄如纸片的身板,老人家天然地想喂她多吃一点。 走的时候孙捡恩说:“我吃多了。” 卢椋:“你半碗饭还剩一半呢。” 她也有些不可思议,“不是说学跳舞的消耗很大,不用节食吗,你怎么不一样?” 孙捡恩的长发被风吹得有点乱,裙角微微鼓起。 她的衣服质感就不一样,就算没有明显的标志,李栖人也很注重她的这方面,她和卢椋站在一起,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我现在没跳。” 孙捡恩想到赵老师的要求,原创编舞是她最薄弱的地方。 老师却要她突破。 她是想回扬草一了百了的,赵老师非要给她留一根引线。 孙捡恩皱眉,想到了安璐的提议。 发动汽车的女人还在说话:“蓝迁半个小时到厂里接你,晚饭她也会带你解决的。” 李栖人当年也为了编舞尝试去爱。 她在日记本里写自己失败了。 孙捡恩却觉得她已经爱过了。 那段她和孙飘萍扶持的少女时光,比任何迅疾的爱还汹涌。 但孙捡恩没有得到过。 她不想要被动地追逐,她想要她想要的。 卢椋生活随意,有好几辆车也倾向于开最破的这辆。 车上挂着出入平安的香囊,没有任何照片。 她比石头还多刻痕的手背随着打方向盘微微晃动,另一只手为了换挡偶尔动一下,始终目视前方,把侧脸留给孙捡恩。 她说她没有对象。 她说相亲没人看得上她,因为学历不高,工作不体面。 就算是同性恋,好像为了生活也有条条框框。 孙捡恩不明白,她也还没有到思考这些的地步。 她知道现在不能打草惊蛇,她至少要等搬进卢椋家再说。 “我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车往石雕厂开,卢椋发现副驾驶座的女孩又在出神了,问了一句。 孙捡恩:“嗯。” 卢椋叹了口气,“算啦。” 孙捡恩:“什么算了?” 卢椋:“不知道。” 孙捡恩:“你有话可以直接说。” 熟悉的路段对卢椋来说毫无难度,她手指点着方向盘,摇头晃脑,“就是不知道说什么。” 孙捡恩:“你觉得我很麻烦吗?” 卢椋:“小恩,你是我的客户,不要这么问。” 孙捡恩见她早上刻碑,又见过她那好几层高的观音石像,知道卢椋或许能赚比她想象中的更多的钱。 “你应该不差我这点钱。” 卢椋点头,“你是崔蔓介绍的客户。” 孙捡恩:“我不认识她。” 卢椋笑了:“她是中介,她的朋友和你朋友的朋友也是中介。” “我们就被串在一起了。” 孙捡恩:“你真的不觉得我很麻烦吗?” 她很较真,卢椋的插科打诨没用,只好摇头,“不麻烦,多大点事。” “你有钱也不挑剔,已经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客户了。” 孙捡恩更较真地问:“那剩下的百分之十只有我吗?” 卢椋嗯了一声,“只有你。” 孙捡恩:“那我可以晚上就搬到你家去吗?” 车停在石雕厂门口。 蓝迁开的是甘澜澜的小五菱,粉色的小车车很是可爱。 卢椋打开车门,长发扎在脑后的蓝迁走到她的车边,看向副驾驶座的女孩,“这么漂亮?真是客户啊?” 孙捡恩:“卢椋,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卢椋的朋友穿衣风格和她差不多,但身材丰满许多,看热闹不嫌事大,“什么问题啊,是我想的那种问题吗?” 卢椋看孙捡恩大有不回答不下车的意思,知道这事没办法拒绝,孙捡恩似乎真的黏上她了。 这和雏鸟破壳看见第一个人有什么区别。 她只好点头:“明天可以吗?我今天还要熬夜。” 孙捡恩下车,“好。” 卢椋把孙捡恩送到蓝迁的小车里,对化肥店小老板说:“澜澜查到人了吗?查到就带她到公墓逛逛。” “没有的话……就把她送去看电影还是逛博物馆,能打发时间就行。” 十几年的老朋友眼神意味深长,“真是客户?” 卢椋:“那不然呢?” 蓝迁扫了一眼,发现孙捡恩还看着她们。 “不是富婆客户爱上我的剧情?” 卢椋:“你快走吧。” 12、第十二块碑 孙捡恩第一次坐这么小的车。 和卢椋那辆破皮卡不同,这辆后排都坐不了两条狗的车能看到不少拍立得。 开车的女人嘴里含着糖,马尾扎得松垮,似乎还是早年流行过的线圈样式,肉眼可见后面还有半撮头发没扎上去。 她也不太所谓,一边开车一边和孙捡恩唠嗑,“妹妹有想去的地方吗?” “卢椋说你是跳舞的,要不要去看看……” 她说到一半不知道似乎放弃了,“先带你去本地景点转转吧。” 孙捡恩目光扫过车上的联排拍立得,看得出是开车的女人和她的女朋友。 照片亲密得孙捡恩都不好意思看第二眼。 难以想象人怎么和对象噘嘴定格五秒以上,就为了拍上这么肉眼可见恩爱的照片。 她以为人过了二十岁,就不会这么幼稚了。 看来谈恋爱的确能芳龄永驻。 看孙捡恩默不作声,也不算怯生生的,纯粹是冰雕型,蓝迁也头大。 她最爱聊天,没事也跑过滴滴,甚至送过外卖,就是为了排解谈恋爱也无法排解的聊天瘾。 卢椋居然给她安排了一个葫芦小孩。 “你是谁介绍给卢椋的?” 扬草县城就屁大点地方,属于本地人周末都觉得没地方可以玩的乏味型城镇。 今天天气一般,但车开过郊区道路,周围的风景对来自北方的孙捡恩来说都很陌生。 “朋友的朋友。” 孙捡恩回答。 蓝迁想:声音不是长相这种冷冷的啊,还挺有质感。 化肥店老板词句匮乏,就是觉得这是卢椋喜欢的类型。 蓝迁哦了一声,“卢椋拜托澜澜查个墓碑,是你的妈妈?” 她倒是没卢椋那么小心翼翼。 人生大事无非生老病死,化肥店老板经历得也多,没有把孙捡恩当成什么易碎品。 孙捡恩微微点头,她目视前方总能看到车内挂着的噘嘴拍立得,忍不住问:“你和你女朋友,和卢师傅都是好朋友吗?” 卢椋给她点的轻食外卖,也说老板是她朋友。 孙捡恩难以想象人可以有这么多朋友,都说物以类聚,那卢椋的朋友也不都是干她这行的。 “是啊,我们是初高中同学。” 蓝迁没有开车载音乐,挂着的手机偶尔弹出消息,孙捡恩不专门看也能扫到备注。 老婆。 她很难想象卢椋喊人老婆。 也很难想象一个小地方怎么学校就那么几所,同龄人多多少少都认识。 孙捡恩:“这里就一个学校吗?” 蓝迁和卢椋个头差不多高,虽然是继承家业开化肥店,能扛好几袋尿素,也比不上玩石头的卢椋。 但她体格看上去还比卢椋惊人一些,开这么粉嫩的小车有点违和,更难想象她和一个人发语音喊老婆。 孙捡恩的世界观在抵达这个南方小镇后刷新率远超她之前数年的认知。 “当然不是,我和她上的是初高中一贯的学校而已。” 正好车从郊外开到城区,开车的蓝师傅指了指不远处房顶的牌子,“瞧见没,南斗中学。” “我和卢椋的母校。” 她说完笑了,“不过母校得是有什么特殊贡献的人才能这么说,我们都算小市民,谈不上。” 蓝迁说话的时候手机上的老婆还在给她发消息,无非询问卢椋介绍的客户多大岁数等等。 八卦到正主面前,女人也不窘迫,笑着回语音:“是很漂亮的妹妹,卢椋可以啊。” 后面五个字孙捡恩听不懂,问:“什么叫卢椋可以啊?” 她长得不太像现实世界的脸。 蓝迁不知道怎么形容,感觉和孙捡恩同框就像网上说的不在一个图层。 说突兀也不对。 她看得出孙捡恩对卢椋感兴趣,开了句玩笑:“那她总不能不可以吧,都让我带你出去逛了。” “你肯定不是普通客户。” 孙捡恩再次强调:“我算朋友介绍。” 蓝迁:“她之前也有朋友介绍,没派上我呢。” 孙捡恩想到卢椋那庞大体量的功德碑,“我不是急单,她要先做别的。” 没想到蓝迁没有反驳,点了点头,“也是,听说你要在这里待两个月,真是艺术家采风啊?” 艺术家采风听起来很专业,孙捡恩问:“难道之前有人这么来过吗?” 蓝迁:“是有,拍广告牌的还是干什么的。” “卢椋也认识的。” 孙捡恩:“他们也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蓝迁:“那我就不知道了。” 她看孙捡恩欲言又止,“你现在住的酒店?” 孙捡恩点头,“我明天就搬到卢椋家里住。” 蓝迁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卢椋同意了?” 孙捡恩:“她一开始不同意。” 她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买强卖,但她不想住在酒店。 孙捡恩不怕独处,但从小习惯的集体生活并没有养成她单独睡觉的习惯,她要一个空间下有别人。 她的窘迫太明显了。 好看的人窘迫也只会令人怜爱,蓝迁心想卢椋不松口才不正常吧。 她肯定心里有鬼。 之前蓝迁和甘澜澜感情分分合合,卢椋就差在边上嗑瓜子看热闹了。 这简直像风水轮流转转了回来,蓝迁恨不得加把火,“没事,她能同意就说明你不普通。” “她最讨厌集体生活了,上学不都是有同桌吗?她就是谨遵三八线的人。” 中学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蓝迁对卢椋的臭毛病印象深刻,“她这人,心理洁癖。” “祖传的石头匠太适合她了,只有石头无瑕,符合她的要求。” 蓝迁这话更像感慨,孙捡恩听出了几分私人恩怨,不免更好奇了。 化肥店老板爱唠嗑,说话风趣,对本地的店铺也很了解。 卢椋找她也是蓝迁从小爱玩,她望尘莫及。 没想到孙捡恩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高冷沉默型,她简直是个天选的捧哏,捧的蓝迁什么话都往外蹦。 关于卢椋的信息更是知无不言。 等晚上卢椋从功德碑中回神,盯着自己发给孙捡恩没有回复的消息纳闷。 再看蓝迁的消息,也不回复,她只好给甘澜澜打了个电话。 蓝迁是个话痨,甘澜澜是个炮筒,上学的时候没少打架。 两个碎嘴子凑在一起要安静只能亲嘴。 卢椋青春期就爱看这种热闹,也没想到这俩居然是唯一一对从鸡飞狗跳走到柴米油盐,最后尘埃落定到父母都点头的。 卢椋的功德碑还剩三分之一。 晚上的饭点早就过了,奶奶中午听卢椋说不回来,以往卢椋也会自己开小灶,没有来送饭。 甘澜澜早就下班了,她这会就和蓝迁、孙捡恩在扬草某家店吃饭。 电视台这条街商铺很多,几乎是扬草吃喝玩乐唯一的一条街。 深秋外边冷,三个人坐在窗边吃串串。 孙捡恩只吃清汤,饭量少得蓝迁皱眉,“我家狗吃的都比你多。” 甘澜澜长发披在肩上,发尾比蛋卷还卷几分,纹的眉毛眉尾飞扬,从面相上就能看出几分跋扈。 她不客气地在桌下踹了蓝迁一脚,细跟高跟鞋碾在化肥店老板新买的运动鞋,蓝迁嗷了两声,在桌上握住甘澜澜的手,“老婆,回去再奖励我不成吗?” 孙捡恩被热气熏得迷糊,“什么奖励?” 蓝迁:“你还小不用懂。” 甘澜澜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是卢椋的。 她嘘了一声,推开蓝迁喝了一瓶的烧酒,接起电话,“卢椋。” 卢椋:“你下班了吗?蓝迁不回我消息,怎么回事?” 孙捡恩是孤身来的,就算卢椋没非分之想,她多少也有几分监护人的职权转移,哪怕孙捡恩是个成年人。 甘澜澜:“她喝多了。” 卢椋:“什么?她带孙捡恩喝酒去了?她疯了吧?” 她音量拔高,甘澜澜把手机拿远了一些,“你的小恩妹妹没有喝,人家自律着呢,晚饭也吃得少。” 喇叭和炮筒谈恋爱注定没有孙捡恩插嘴的余地。 孙捡恩一天获取了太多信息,有些晕乎,撑着脸看对面坐着的女人。 甘澜澜和卢椋一个岁数,二十七岁。 生活好像趋向稳定,不像大学还没毕业的孙捡恩,不知道自己要做事,去死也不太明白。 卢椋:“蓝迁喝醉了不回消息就算了,她又是怎么回事?” 鉴于蓝迁的前科,卢椋严重怀疑她套路孙捡恩喝酒了,“让她接电话。” 甘澜澜撩了撩额发,笑着问:“她是谁啊?” 卢椋:“没空和你们插科打诨啊。” “人家外地来的,别欺负她。” 甘澜澜:“我们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好伤……” 卢椋:“快点。” 她完全不吃这套,硬邦邦得和她干的行业一样,甘澜澜把手机递给孙捡恩。 小姑娘的脸被串串香煮开的热气熏红,还撑着脸在听蓝迁说卢椋的故事,眼神迷蒙,隔着热气,更像画中人了。 甘澜澜把手机递给她,孙捡恩还有些茫然。 “卢椋的电话。” 孙捡恩这次接过,“卢椋?” 这是她第一次喊卢椋的大名,可能一天听蓝迁说了太多次,带了点本地的口音。 没喝酒也微醺,听上去沙沙又绵绵。 卢椋的话都卡在喉咙,像是把陡然加速的心跳也咽了下去。 几秒后,她语气柔和了几分,“在哪?” 孙捡恩:“不知道。” 卢椋:“要我来接你吗?” 孙捡恩茫然地看了眼四周,“你没有来啊。” 卢椋笑了,“我还没来呢。” 孙捡恩嘟嘟囔囔,像抱怨又像撒娇:“你怎么还没来啊……” 13、第十三块碑 卢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机又回到了甘澜澜手上。 “你不是说还没忙完吗,不用担心,我和蓝迁会好好照顾你的小恩。” 什么你的我的。 卢椋嘴巴打结,过了一会才说:“蓝迁喝了多少了?” 甘澜澜:“她没喝醉,店里的这酒只能算助兴。” “放心,我们都是知法守法的好公民,不会酒驾,我没喝。” 孙捡恩虽然没喝,但蓝迁给她拿的含酒饮料。 之前从未喝过酒,对饮料也有严格要求的女孩也有些微醺。 甘澜澜:“她住哪家酒店啊,刚才我问她,这小孩说住你那呢。” 她的调侃毫不掩饰,这时候多问了一句:“你不会真打算让这位客户妹妹住到你家里去吧?” “我可记得你最不喜欢和人住一块了啊,出去玩都要自己单独睡一个房间的。” 以前甘澜澜还怀疑卢椋受过什么情伤,后来发现这人纯粹精神有洁癖。 虽然每天做石雕灰扑扑的,洁癖在心里。 嘴上出柜,但没有任何想和人更进一步的冲动。 卢椋自己就像一尊石像,不退不进,杵在原地,任意尘世风霜雨雪瓢泼,她就那样。 这会总让甘澜澜逮着她的裂隙了。 她蓦然想起十几年前毕业聚会上的真心话大冒险,席间也有人对卢椋有点意思,借机询问卢椋的理想型。 卢椋回答得毫不犹豫,她就说喜欢漂亮的。 这范围太广,更像搪塞。 女孩要说小漂亮,在座都符合,要很漂亮就有点难了。 那种明星式的长相虽然惹人喜欢,谈恋爱和生活也是两码事。 没想到十多年后出现的孙捡恩漂亮得超过普通人的最高点。 在这么一家普通的串串香店,她也令人目光流连。 甘澜澜倒是不操心卢椋的理智,这人理智到极点,毫无激情可言,更习惯回避。 所以哪怕她先认识的是卢椋,喜欢的也只会是蓝迁。 这种冷火,燃点表面低,实际上烧光也不见灼热。 自己不参与,看看就很有意思了。 “我……” 卢椋叹了口气,她把桌上量尺寸的卷尺推到一边,捡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鸭舌帽,“又不是和我睡一屋。” “她人生地不熟的,你二十岁能……” “能啊。” 甘澜澜看向还在和蓝迁说话的女孩,“二十岁也不小了,我二十岁的时候都和蓝迁决定搬出去同居和父母断绝关系了呢。” 虽然这种事没办法比较,甘澜澜依然提醒卢椋,“别烂好心发作,喜欢就是喜欢,同情就是同情。” 卢椋:“姐,我才认识她多久,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甘澜澜:“第一次见面就火热过夜的也不少啊,什么年代了,你僵尸啊。” 卢椋懒得和她吵,“是,我还是长毛的僵尸。” “让蓝迁少喝点吧,忘了上次进化肥饲料进货成猪饲料了?” “我现在过来接人。” 甘澜澜咦了一声,“不是说忙得要熬大夜吗?” 卢椋:“那总不能再拜托你们吧,你之前不是说和蓝迁有什么七年之痒吗?” “不打扰你们晚上的二人世界。” 她挂了电话,也没换下工作服,开车去接孙捡恩了。 扬草就这么点大,串串香店开在哪里卢椋也很容易找到。 她本想着晚上把事情忙完的,开车路上都在诧异自己失衡的心跳。 至于因为一句话屁颠颠成这样吗? 可卢椋没办法否认孙捡恩带来的悸动。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滋味。 以前看甘澜澜和蓝迁恋爱谈得轰轰烈烈,也算羡慕过。 不过羡慕归羡慕,也没有强烈想要这样的感情。 偶尔遗憾,在那个年纪没有过,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这才几天。 没必要。 卢椋接到了孙捡恩。 蓝迁喝得面色酡红,拍着孙捡恩的肩喊妹妹,说下次再喝。 说没喝酒的女孩也满脸通红,卢椋扫过桌上的几瓶含酒饮料,无语写在脸上。 甘澜澜没送她,看卢椋把人带上车,破皮卡的排气管突突。 她喂了一声,问蓝迁:“你觉得有戏吗?” 蓝迁坐到了她身边,靠在她肩头说:“一半一半吧。” “不过人家是大城市来的艺术家,不会留在这里的。” 甘澜澜:“这么笃定?” “就不能两地跑吗?” 蓝迁:“也不看看人家多大岁数。” “又是学舞蹈的,周围全是美女,之前没谈过,也不确定是弯还是好玩。” “你也知道,卢椋身上那半人不鬼的感觉最吸引小妹妹。” 化肥店老板平时大咧,心还是很细的。 卢椋心硬得像石头,这些年拒绝过不少人。 她们早过了靠学历卡人的岁数,资产很重要,要维持生活,外貌天仙的她们也不一定合得来。 明明还没有老去,却开始追求一眼望到头的白头。 合适比任何外部条件更重要。 甘澜澜摸着蓝迁毛躁的马尾,想起卢椋火急火燎的模样,“我看她都烧上身了,真能保持冷静吗?” “捡恩……是叫捡恩吧,奇怪的名字。” “不过是真的长在卢椋的审美上,”甘澜澜想了想,“她上学的时候在课本上画的仙女都长这样。” 蓝迁:“别刺激我,我好不容易不吃醋了。” 甘澜澜拧了她一下,“那都多少年过去了,不就是同桌吗?” 蓝迁:“我没和你同桌过啊,每次坐一下卢椋的位置她都让我滚,老师还不肯换。” “凭什么她和我差不多高就能和你坐在一起啊。” 甘澜澜搓她像在搓一颗鱼丸,“因为她成绩比咱俩好,我和你是倒数第一和第二啊。” 蓝迁不是很服,“她也就是十几名啊,万年中规中矩,好到哪里去了。” “还不是单到现在,挑剔得要死,这个不要那个不行,还拿工作当挡箭牌。” “厂二代比我这化肥二代有钱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蓝迁话更多了,“你刚看见没,她开那破皮卡。” “明明有大奔还装穷,死装,等我哪天发了把……” 甘澜澜:“好了,回家。” 蓝迁:“澜澜我是不是没用,只给你买得起这么小的……卡通车。” 甘澜澜无语了:“那让卢椋车借你开两天。” 蓝迁立马坐直了:“你说。” 卢椋接到电话的时候刚开到孙捡恩住的酒店,车上的女孩不肯下车。 她本来就烦,直接点了免提,“怎么了?” 甘澜澜也没客气,卢椋:“让她自己来开。” 她口气冲得要死,蓝迁吱吱哇哇:“澜澜,她好凶啊。” 孙捡恩迷糊得听到蓝迁的声音,“小蓝姐姐,什么凶?” 卢椋有些意外,“你喊她什么?” 电话那头的蓝迁:“喊我姐姐,不像你,卢师傅!你卖烧饼去吧!” 卢椋:…… 孙捡恩抓住卢椋的手。 有点凉,和她的热比起来太舒服了,她的脸颊也贴上了卢椋的手背。 卢椋来刚挂完电话就被突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 孙捡恩却爽了,发出满足的哼哼。 破皮卡漏风,方向盘套还掉皮,卢椋有些后悔答应把车借给蓝迁了。 孙捡恩就应该坐好的车,她不适合任何破败的场景。 “捡恩,你该去睡觉了。” 卢椋抽回手,把又要歪过来的女孩扶正,“到酒店了。” 孙捡恩:“你要一起吗?” 卢椋:“我还有事。” 孙捡恩:“你还要回石雕厂吗?” 车窗外是酒店门口平地的路灯。 深秋的梧桐叶子掉得差不多,她们边上这一盏路灯还是微暗的,照得孙捡恩的目光更朦胧了。 她像一块软糖。 卢椋扶了半天,还是绵绵的。 她嗯了一声,“活没干完。” 孙捡恩:“那我陪你一起干。” 卢椋哭笑不得,“你是我的客户,陪我干活做什么。” 她知道孙捡恩怕一个人,“我送你上去,看你睡了再走,怎么样?” 孙捡恩从没喝过酒,含酒饮料也不喝。 李栖人严格要求她,也给她塑造了一个象牙塔。 精心挑选的朋友安璐也很照顾她,像是一道专属孙捡恩的安检。 她长到这么大,没吃过、没喝过的东西很多。 没尝试过的事也比同龄人多得多。 学校的同学除了评价她高冷和目中无人,也有人说她乏味无趣。 还有…… “我像魔芋吗?” 她忽然握住卢椋的手腕,似乎用尽力气抵抗身体因为初次和酒精相逢产生的倦怠,一字一句地问。 这又是什么怪问题。 魔芋。 卢椋隐隐约约猜到这是什么评价。 任性来异乡常住的女孩,在学校果然也没什么好人缘。 卢椋:“不知道。” 孙捡恩微微瞪大了眼,眼眶像是染了一点嫣红。 结合生理性的眼泪,明明坐在身边,却有种摇摇欲坠的将碎不碎感。 “为什么不知道?” 怎么还这么理直气壮地反问。 卢椋:“就是不知道。” 孙捡恩:“你应该回答像或者不像。” 她的语气很接近电话里那样,明明两个人并不熟悉,却莫名熟稔得卢椋好像欠她良多一样。 卢椋无法回答,她给出了解释:“魔芋是一种食物,你不是。” 孙捡恩:“可是她们都那么说我。” 她的委屈都快溢出来了,握住卢椋的手也越来越紧,甚至不自觉地摩挲起卢椋指腹的厚茧。 卢椋很想抽离,她的理智一直在提醒她保持距离。 她说:“她们没有吃过你,所以说了不算。” 孙捡恩:“那你吃掉我,说了就算了吗?” 漫长的沉默。 卢椋抿了抿唇,躲不开孙捡恩殷切得需要她这个陌生人评判的目光。 她只好捂住孙捡恩的眼睛,喊了声捡恩。 后缀没有妹妹。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客户。 安全距离失效,全是暧昧的用词。 但本人却意外地纤尘不染。 “我不能吃掉你。” 14、第十四块碑 孙捡恩定定地看着卢椋,似乎想说什么,卢椋却下车绕到了副驾驶座。 她强行扶着孙捡恩下车,带她上了楼。 轮班的前台还是给她们开房的那一个,看见是卢椋,和她打了个招呼。 或许是孙捡恩看上去脚步虚浮,前台又问:“需要提供一些醒酒用品吗?” 卢椋摇头。 她看了眼靠在自己肩头的孙捡恩,很难想象这年头还有人喝含酒饮料变成这样。 都要怀疑是装的程度了。 电梯上行,再到孙捡恩的房间不需要多少时间。 期间孙捡恩一直盯着卢椋看,目光几乎要把卢椋的下巴烫出一个洞。 卢椋:“卡呢。” 孙捡恩声音还是软软的:“包里。” 孙捡恩出门背着一个包,连蓝迁都有毛茸茸的钥匙扣。 在这样的小地方,一般人看她的岁数也不会当成是真的。 毕竟去菜市场买菜的阿姨们也背着这样花纹的包。 卢椋:“我自己拿还是你拿。” 孙捡恩浑身的重量压在卢椋身上,“你拿。” 卢椋没客气,从唇膏、护手霜等等硬物里找到房卡刷开了门。 她直接把人送进洗手间,“你先洗把脸,再洗澡去。” 孙捡恩呆呆地站着,酒店的灯光精心设计,照得她的面孔更不似普通人。 卢椋却很有耐心,靠在门外的墙上等她。 孙捡恩过了一会才慢吞吞洗个脸,“我没有喝醉。” 卢椋:“一瓶饮料喝醉也太丢人了。” 她还是大意了,忘了蓝迁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完全没想到她会带孙捡恩喝酒。 孙捡恩:“没喝醉。” 这样又像喝醉了。 卢椋:“你快洗澡吧,我等你睡着走。” 她也很纳闷孙捡恩的黏糊,问:“你以前真没一个人生活过吗?” “异地考试,演出,都有人陪着你?” 孙捡恩对着镜子扎头发,嗯了一声,“妈妈会陪我。” 卢椋心说妈宝,但一想到妈宝的妈妈不在了,还千里迢迢来修坟,又有些沉重。 孙捡恩一天都在外面,蓝迁带她玩更像高强度遛小动物。 体力再好的人也会累趴下,孙捡恩这样都算不错的了。 “你能帮我拿睡衣吗?” 她站在镜前问外面的卢椋。 似乎脑子还不太清楚,眨了眨眼,似乎在确认卢椋的存在。 卢椋:“还有别的吗?你鞋子也没换。” 孙捡恩:“还有内衣裤。” 卢椋:“这也要我自己拿?” 孙捡恩:“我也可以只穿浴衣。” 卢椋忽然正经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孙捡恩。” 里面脱掉外套和裙子的女孩嗯了一声,不解地看向她。 卢椋都快被这样摁了快进的氛围烧得喉咙疼。 对上孙捡恩懵懂的眼神,又想算了,没什么好挑破的,徒增尴尬。 这一单早点结束就好了。 可是这一单跨了两个月。 和其他大单子比,两个月的工期不长不短,客户却令卢椋烦躁。 她的理智在崩塌的边缘,全靠经年累月对石头的掌控来掌控自己。 孙捡恩等了半天,没等到卢椋说话:“怎么了?” 卢椋把她放在床边的睡衣递给她,“内衣裤你自己拿,我不合适。” 孙捡恩:“你要穿我的吗?” 她看了一眼卢椋的身材,“确实不合适。” 孙捡恩瘦得像一片云,卢椋虽然也是清瘦型,身材却和她不是一种类型的。 她的丈量无声又迅速,卢椋哑口无言,也懒得反驳了,“快洗澡睡觉吧。” 孙捡恩:“你会陪我的对吗?” 卢椋:“陪你到睡着。” 孙捡恩:“那你也在这里住好了。” 她说得太理直气壮,卢椋脑子都短暂空白了片刻,摇头一边把浴室的门关上,“我不陪睡。” 孙捡恩脱衣服也不避嫌,不知道把卢椋当成了学校澡堂的同学,还是觉得都是女的没什么好遮掩的。 只是卢椋心里有鬼,蓝迁和甘澜澜都能感觉到。 她自己很清楚有条河流绕过她和孙捡恩的脚边。 哪里都不合适,悸动和心动都是多余的。 孙捡恩洗澡洗了半天,卢椋都快睡着的时候才出来。 加上吹头和护肤,等她真正躺下的时候卢椋已经吃了一份外卖。 洗过澡的孙捡恩脸也变得红扑扑的,她抓着被子看着卢椋,“那我明天就搬到你家里去,要准备什么吗?” 此情此景她说这种话,简直像她和卢椋谈了好一段时间,等着同居。 坐在一边的卢椋知道拒绝也没用,越是漂亮的人某些地方越顽固。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责任感,孙捡恩举目无亲,又是她的客户,她为了钱也要照顾照顾。 是为了钱。 卢椋再三提醒自己。 “家里什么都有。” 卢椋想了想,“你之前说想租大点的房子练舞,我那一层是三室一厅,剩下的两间房都空着你自己安排。” “全身镜你在网上买一个,我给你装。” “如果要装成满屋都是镜子的也没关系。” 扬草因为出了几个小有名气的歌手,音乐方面扶持力度挺大,还有练习室。 跳舞的只能借学校的场地了。 卢椋也没认识学校的人,只能这么说。 孙捡恩:“没关系吗?” 卢椋:“没关系,反正也没人住。” 小县城的酒店淡季没什么游客,窗帘拉上,隔绝了外面的夜晚。 床头灯像是星星一盏,给卢椋镀上了朦胧的轮廓,衬得孙捡恩的面容像是童话里要沉眠的公主。 孙捡恩看过卢椋还沾着灰的外套,刚才洗澡的时候她还盯着沾了水的石灰看了半天。 到底是石头,做不到遇水即化,反而更沉重了。 孙捡恩有点困了,声音也低了几分。 “卢师傅,你对我真好。” 卢椋想起她喊蓝迁姐姐,到自己这里又是卢师傅。 卖烧饼的吗? 她兀自笑了几声,“你是客户,又是妹妹,应该的。” 孙捡恩还想问什么,卢椋催她睡觉,不说话了。 等床上的女孩睡着,卢椋也离开了。 卢椋明天就要把功德碑送走。她熬了大夜涂上功德碑的金漆,又仔细核对了名单,这才在工厂小睡了一会。 等第二天早上工人上班,卢椋让人把石碑放上车,不忘交代吊车吊起室内完工的观音,这才开车走。 孙捡恩一觉睡到中午。 她很久没睡得这么深,或许也有酒店窗帘过分遮光的原因。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慢慢回笼,她才意识到自己真是卢椋嘴里被含酒饮料放倒的软脚虾。 她都说了什么。 脑子里闪过自己不肯下车,卢椋强行把她带下去,又把她送到酒店的场景。 还有对方陪着自己洗澡,又哄她睡觉的画面。 很幼稚,也很丢人。 孙捡恩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出神好久,也没想着吃饭。 干脆用李栖人的笔记本电脑看之前的录像,看了一个又一个,不是蓝迁电话打过来,她可能都不知道这就下午了。 “小恩,你不是让我今天帮你搬家吗?你拿到卢椋家钥匙了吗?” 蓝迁是个体户,不像女朋友那么准点上班,昨天和孙捡恩聊了不少感情方面的事。 她还挺喜欢孙捡恩的,又问:“昨天是卢椋送你回去酒店的吧?” 孙捡恩嗯了一声,“但我没拿到钥匙。” “昨天……” 她居然还问卢椋自己是不是魔芋。 这有什么好问的,同学都这么觉得。 蓝迁听出了几分错过的八卦,笑着问:“你们发生了什么?” “卢椋欺负你了?” 孙捡恩:“没有。” 蓝迁有些遗憾,“我还以为她送你回去能和你彻夜长谈呢。” 孙捡恩听不出她说彻夜长谈的重音:“她还有工作。” 蓝迁:“也是,她今天不在家,估计晚上也不回来,你要先搬过去也可以。” 孙捡恩有些意外,“晚上也不回来?她在哪里过夜?” 蓝迁:“村子寺庙佛像开光都是凌晨,她家老头老太太最喜欢这种热闹了。” 扬草的民俗活动不少,蓝迁从小就是在这些活动里长大的,孙捡恩不一样。 她长到这么大只为了跳舞,很多只是从舞蹈资料里补足,知道很多节气也没有真正体会过。 孙捡恩:“她们都住在哪?住得下吗?” 蓝迁:“都不睡觉的,我们这虽然没有拜神的习俗,碰到这事还是很精神。” 她笑了笑,“卢椋还是神像监督,当然要在现场看着了。” 蓝迁说得卢椋更神秘了。 孙捡恩问:“我可以去吗?” 她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扬草下属有多少村子。她好奇卢椋,也好奇妈妈小时候是不是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的。 蓝迁:“你想去啊?” 孙捡恩:“想去,你可以带我去吗?我给你钱。” 蓝迁终于理解为什么卢椋这么焦灼了。 这富婆的确缺心眼,看上去很好骗。 人傻钱多,还很好看,这简直是三合一的危险。 就算不是朋友,稍微有良心的人都忍不住担心。 蓝迁:“你不用给我钱,卢椋会给我的。” 孙捡恩的电脑放在一边,还播着孙飘萍的采访视频。 她提到家乡,身边和她一起采访的李栖人一直盯着她看,偶尔补充两句。 孙飘萍说,我来自苍城的扬草。 李栖人说也不用说得这么详细,这段采访一刀没剪,是原汁原味的妈妈们日常。 孙捡恩:“为什么卢椋给你钱?” 蓝迁:“她托我照顾你。” 她倒在化肥店的躺椅,今天出太阳了,天气不错,适合出去玩。 可惜她的澜澜被困在办公室里。 孙捡恩:“她怎么这么忙。” 蓝迁:“体谅她吧,厂二代要维持长辈的荣光也不容易,她干的还是石头生意,更难了。” 小时候蓝迁想过卢椋会成为工艺美术大师,没想到她继承家业,成了民间工艺大师。 穿行山间古寺、公墓孤坟,做的大部分也算积功德的事。 某种意义也很适合卢椋,她人就是这样的,宛如山水的基石。 孙捡恩:“那你带我去看看她吧。” 蓝迁:“好啊。” 孙捡恩:“我想买点东西去。” 卢椋寺里厂里来回跑了几趟,傍晚才把爷爷奶奶送过去。 奶奶问:“那漂亮的小姑娘呢?” 她不问卢椋差点忘了这事,“可能在酒店吧。” 手机里也没有孙捡恩发的消息,反而是蓝迁发了照片,似乎又带孙捡恩出去玩了,好像在买什么东西。 奶奶:“你就把人丢酒店啊?” 卢椋:“我去哪里都带着她像话吗?蓝迁现在带她玩呢。” 她一身石灰,功德碑送过去之后也没她什么事,但走账又有些问题,折腾好半天。 站在为了佛讯一身新衣服的老头老太太身边,卢椋简直像个寺庙做工的人。 天色暗了下来,寺庙的灯开了。 凌晨两点是开光的好时间,需要有人监督,本来这活也算在卢椋头上。 她实在太困了,虽然不至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还是觉得自己不够资格。 正好现场还有爷爷认识的泥塑师傅,这对老一辈来说是好事,那师傅打算上了。 卢椋也乐得轻松,只要陪着家人就好了。 周围热闹,一群老头老太太也有自己的社交。 人多了,又烧着香点着蜡烛,卢椋找了个角落坐在蒲团上眯了一会。 孙捡恩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紧张地跟着蓝迁。 但蓝迁似乎店里有急事要走,她让孙捡恩手机和卢椋联系就急匆匆开车下山了。 傍晚残阳烈烈,不少人说着本地的方言说话,也有小孩在外面打闹。 这是扬草很有规模的寺庙,这次是扩建,更是来了不少寺庙协会的人员。 孙捡恩在人群里低着头戴着口罩,也不算惹眼。 她给卢椋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暂时无法接通。 她实在不知道去哪里找卢椋,只好站在回廊下发呆。 看着户外烛台的蜡烛烧得一轮一轮,隔壁挂着的盘香绕了好几圈,香灰随着大殿内的诵经声扑簌簌落下。 她拎着一袋吃的来找卢椋,人群里还有挑着装着贡品的老人家。 青山在天光下一重一重,鼓声过后是撞钟声。 卢椋就是在钟声中醒来的。 角落还有一只猫依偎着她一起睡觉,见人醒了,就跑了。 卢椋看到了一串的未接电话,还有蓝迁说的:小捡恩来找你了,我家里有点事把她放在庙里,你接一下。 孙捡恩来了? 这都是一个小时之前的消息了。 卢椋急忙给孙捡恩打电话。 深秋山头的风更冷,好在人多喧杂,孙捡恩捧着手机靠着立柱,手腕都被塑料袋勒出红痕也浑然不觉。 她居然觉得这个地方很安静。 之前孙飘萍的原创编舞似乎也有以寺庙为背景的。 我做得到吗? 我真的可以超越妈妈,找到独属于我,难以被替代的部分吗? 手机响起,是卢椋。 孙捡恩急忙接起,喂了一声。 卢椋:“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并没有很特别,但孙捡恩就是能听出担心。 “我不知道。” 卢椋:“你在山上寺庙是吧?描述一下周围。” 这座寺庙扩建过,卢椋很少过来,也不太清楚路线。 孙捡恩:“我前面是放生了好多乌龟的池子,我也丢了一块钱。” 卢椋:“还有呢?” 孙捡恩又说了几句。 卢椋跨过门槛来找她。 从转角到另一个转角,终于看到回廊立柱下的身影。 前殿那么热闹她不去凑,一个人站在角落,影子拉得那么长,可怜兮兮的。 卢椋:“找到你了。” 孙捡恩不明白,转了一圈没找到,“你在哪里?” 正好一群着装一致的僧人路过,遮住了卢椋。 卢椋:“我在你右手边。” 孙捡恩:“我没……” 砰的一声,不远处有人放焰火,炸开无数华光。 孙捡恩看到了朝她走来的卢椋。 她不知道为什么,腿率先动,朝着卢椋跑了过去,也没有刹车。 她紧紧抱住了卢椋。 15、第十五块碑 卢椋没想到孙捡恩会直接跑过来。 更没想到她会抱她。 卢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是应该回一个拥抱,还是把她推开? 挣扎的时间孙捡恩已经松开手了。 女孩在卢椋面前站定,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卢椋:“我打包的。” 卢椋把略微惆怅的失落压了下去,扫过面前的袋子,这是扬草比较有名的食物。 至少旅客爱吃,对卢椋来说可能还是奶奶自己做得更好吃。 她接过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 孙捡恩:“我不知道。” 她也实诚,“因为我也没吃,我想和你一起吃。” 远山的焰火还在燃放,面前不少点着香的中老年人穿过人群,围着新建的庙宇绕圈。 孙捡恩从没见过这些,眼神也忙,人看上去也灵动了许多,不像初见那么死气沉沉的。 卢椋:“那一起吃吧。” “这边没有座位,我带你去前边。” 孙捡恩跟在卢椋身后,问:“你要明天才走吗?” 卢椋:“凌晨开光结束后就可以走了,不过爷爷奶奶要吃明早的斋饭,我要把他们送回去的。” 她换下了在厂里穿的工作服,一身杂色尖染的毛领看上去很暖和,刚才那只小猫看中的就是她的毛毛。 在孙捡恩眼里,卢椋很像一匹狼。 虽然她没有展示过攻击性,或许是她的偏好穿搭,总有几分野性,明明性格很温和。 “你怎么今天还和蓝迁一起?” “是她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这是有答案的问题,但卢椋还是问了。 她能感觉到孙捡恩在看她,不带任何情绪眼神,好奇居多,却让卢椋不太自在。 “她下午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搬家。” 孙捡恩走着走着发现卢椋步伐很大。 孙捡恩从前和安璐一起上课,安璐就说她走路课也像赶着去上班。 现在孙捡恩碰见敌手了,卢椋走得更快,孙捡恩只好伸手攥住卢椋的衣角。 女人停下脚步,看向孙捡恩,“不好意思,走太快了。” 孙捡恩不在意这个,看着卢椋灯笼光下轮廓很深的眉眼,“我今天是不是搬不了了。” 卢椋有些好笑,“你到底多讨厌酒店?” 回忆起来孙捡恩的确在这方面磨磨蹭蹭,都到扬草了还不知道住在哪里。 人也迷迷瞪瞪的。 卢椋都归结为她刚失去妈妈有些混沌,但也有些太迷糊了。 孙捡恩:“听说你很讨厌和人住在一起。” 她今天思考了很久蓝迁说的卢椋,说卢椋大学也不愿意住宿舍,宁愿搬出去一个人住。 卢椋是一个很需要个人空间的人。 孙捡恩的外号是魔芋,也有人传成魔女,但她觉得自己是一把空心菜。 什么都空空,因为太轻飘飘,把她丢在水上,很容易漂走。 卢椋似乎知道蓝迁说了什么,解释了一句:“没有她说得那么夸张。” “你又不是和我睡一间,也不是一直住在我那边。” 她拎着孙捡恩买的吃的,手指勾得随意。 室外的冷风吹得她的毛领子像芦苇,孙捡恩看她总像置身旷野,周围好像堆满了那些废弃的石刻神像。 卢椋好像也很寂寞。 “那你谈恋爱,也不能这样吗?” 孙捡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 或许见了蓝迁和甘澜澜的相处,她也很好奇卢椋的那种时候。 学校里的同学谈恋爱也大多和学校的同学谈。 舞蹈室外会站着男同学,孙捡恩最讨厌那种时候,好像小学生放学。 为什么谈恋爱也要接送来去,好像所有人都退化了。 李栖人很关心她这方面的问题,杜绝孙捡恩任何感情脉络。 连安璐都是她严格审核过的朋友。 是女孩子,但不能喜欢女孩子,或许也有孙捡恩妈妈的前车之鉴。 但孙捡恩没兴趣。 练舞就已经侵占了她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剩下的百分之一她用来漫无边际地发呆。 可是没兴趣也不是永远。 她这个时候对卢椋很感兴趣,好奇她的方方面面。 明明她们才认识没多久,孙捡恩却像确认了任务目标,没事也想着戳一戳。 “谈恋爱啊……” 卢椋把孙捡恩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拿开,刁钻地隔着衣服握住了孙捡恩的手腕。 避开了暧昧的牵手,把关系控制在不近不远的,她以为的安全距离。 “没谈过,不知道。” 不过卢椋一向是能谈不想谈。 她做一件事情就像准备做一件的作品,总要深思熟虑。 蓝迁说过好几次,你和崔蔓都是太理智的人,这种事没点冲动干不了。 她向来大咧,说这种事还要权衡利弊,我等着你们栽大跟头。 化肥店老板吃过爱情的苦,现在处于丰收状态。 崔蔓在群里说我见多了恋爱的苦,别来沾边。 大意是你们除了幸福肥就是暴虐痛苦,然后瘦成麻秆,要么精神有问题,都太危险,不如算了。 她和蓝迁能在小群里辩论无数次,明明是卢椋介绍她俩认识的,她每次置身事外。 这时候卢椋的手圈着孙捡恩细瘦的手腕,躲开了这个问题产生的暧昧,“我们去前面坐吧,那有椅子。” 卢椋不像狼了,像一条鱼,滑不溜秋。 孙捡恩坐在她身边,吃东西也慢慢吞吞。 外边偶尔炸开焰火,大殿的诵经声不停,她说:“那我还要再续一晚上酒店。” 卢椋却从兜里一把钥匙,拆出一把递给她。 孙捡恩呆呆地看着她,卢椋:“我家钥匙,你不是要么?” “那你怎么办?” 她的问题逗笑了卢椋,“我又不止一把钥匙,你难道还想把我关在外面?” 她们在外边坐了一会,吃完东西卢椋把孙捡恩带到里边避风。 她的奶奶也混在人群里,边上的管理人员不停往桌上放新盛上水的热水壶。 卢椋给孙捡恩倒了杯茶,和她挤在一条长凳,背后靠着墙壁,“你无聊就玩手机,我再眯一会。” 她似乎困极了,很快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周围人来人往,孙捡恩的注意力却没有分散,她盯着卢椋的脸看。 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和嘴唇,看了又看。 人的五官不都那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能看卢椋好半天。 看得她都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再次醒来,听见卢椋和人说话。 似乎是吉时到了,殿内诵经的人群也散开了,外边传来鼓声。 不少中年人拎着保温杯往外走。 卢椋扯了扯自己给孙捡恩披着的外套部件。 毛毛领上还有卢椋的味道,孙捡恩嗅了嗅,很清浅的味道,可能是洗涤剂。 奶奶:“你也得走了,别以为交给李师傅就完事了,你得去看看。” 卢椋:“我没说我不走,只是……” 她刚低头,就对上了孙捡恩睁开的眼,“你醒了,那正好,走吧。” 大概是卢椋太不柔软,奶奶对她说话的声音和对孙捡恩都不一样,柔和得卢椋浑身鸡皮疙瘩。 失去外套毛领的卢椋还不忘问孙捡恩:“睡得不好吧?等天亮了回家睡。” 孙捡恩还有些迷糊:“回家?” 她的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卢椋没忍住给她捋了捋。 孙捡恩也没说什么,只是朝卢椋身边靠了靠,“我没有家。” 卢椋:“回我家。” 孙捡恩的身世摆在那,能得到多少正常家庭反馈显而易见。 “我想现在就回去,好困哦。” 孙捡恩越来越贴着卢椋,外面确实冷,卢椋搂住她,跟着人群往后山走,低头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柔,“再等等,结束后吃完饭回家。” 周围太吵,也有小孩半夜不睡觉来看热闹,坐在家长的肩头。 孙捡恩没听清,茫然地看向卢椋:“什么?” 卢椋只好低头贴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 夜风是冷的,卢椋说话的呼吸好热,孙捡恩一瞬间像是被点燃了。 她紧紧靠着卢椋,双手环住卢椋的腰,脸又埋入了卢椋的毛领子,蹭得边上的小孩多看了几眼。 卢椋有些好笑,孙捡恩一点也不像冷冰冰没味道的魔芋。 她明明像软绵绵的棉花糖。 或许还加入了一些跳跳糖,令人心也突突,在深山风口也好热。 卢椋没有推开她,她知道孙捡恩太困了。 也明白她离不开人是为什么,来找她也有说不明道不清的原因。 冷淡漂亮的躯壳下,孙捡恩的灵魂还有伤口。 卢椋劝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可是人都找她找到山上来了,她又难以拒绝。 只好回避、不点破,反正孙捡恩呆呆的,或许不懂为什么。 也可能是有目的不知道怎么执行。 卢椋赶工许久完成的巨型石像伫立在搭好的平台。 神像的双眼还捆着红绸,周围锣鼓喧天,梵音循环。 祭品在前排密密麻麻摆着,卢椋的爷爷奶奶也挤在前边。 很快红绸解开,周围声音喧杂,主持仪式的僧人宣布进入开光环节。 孙捡恩靠着卢椋抬眼看小地方的活动。 她像是喃喃自语,又像和卢椋说话,“也不知道我妈妈有没有看过这个。” 卢椋:“甘澜澜没给你发消息吗?” 周围的人们因为顺利开光欢呼,作为神像监督的卢椋站在人群里,更像个守护者。 孙捡恩:“什么?” 她还是没听清,人都快贴到卢椋身上了。 卢椋直接说了结论,“你妈妈看过这个。” 这座寺庙始于明末,百代过去,依然香火旺盛。 甘澜澜查到了孙飘萍的墓地,也找到了她的出生地。 她就出生在这座寺庙所在的村落,父母双亡,家里一贫如洗。 天才不会被埋没,有人看中她的资质,送她学舞蹈,她离开山村、小镇和县城。 后来孙飘萍遇见李栖人,又一起坐上开往北方的列车。 二十多年后,她的女儿又从北方回来。 妈妈才是根深蒂固的乡愁,但又一直在漂泊,不妨碍孙捡恩什么都想知道。 这个瞬间,读出卢椋唇语的她本该激动,脑子却一片空白。 她骂自己有病。 在这么庄严的场合,应该清心寡欲的场所。 她居然觉得卢椋的嘴唇很柔软,想亲。 16、第十六块碑 孙捡恩蔫到了下山回去。 卢椋今天来回几趟,最后一趟换了辆车接送爷爷奶奶,开的就是昨天蓝迁要死要活想蹭的那一辆。 孙捡恩对豪车没什么概念,只记得卢椋的破皮卡。 上车的时候也没问你有几辆车,坐在副驾驶座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卢椋没打扰她,一行人吃了斋饭,卢椋也拿到了这单的尾款,算圆满完成任务。 把爷爷奶奶送回家后,她开车直接去了酒店。 孙捡恩一路上没说话,日光透过窗户撒在她向来面无血色的皮肤,看上去活人感强了许多。 卢椋以为她是熬了大夜难受,“捡恩,你在酒店睡一觉后们再搬吧。” 孙捡恩摇头,“不要,我现在就退房。” 卢椋上去帮忙,发现她来的时候一个行李箱,走的时候也是一样,似乎没什么好收拾的。 还没十二点,退房后卢椋带她去了自己的住处。 她能感觉到孙捡恩情绪的不对劲,也不知道怎么问,干脆不问了。 车开过几条路,孙捡恩见到了蓝迁带她吃过的几家店,车又开了几分钟,就到了卢椋的住处。 一栋楼边上不全是店铺,几乎隐藏在新楼盘和老民居中间,也算闹中取静。 停车位置也很多,卢椋把车停在边上,拿下孙捡恩的行李箱,指了指前排的小区,“那是回迁房。” “这片……应该不拆了。” 这一片的房子最多五层,看得出是上世纪的建筑,还有楼梯搭在外边的。 也有的一看就常年无人居住废弃了。 卢椋那栋楼边上还有小桥流水,种的都是蔬菜,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开垦的。 小河蜿蜒流过这一片,卢椋看了眼上边啄毛的鸭子,“不知道谁养的,怎么还越来越多了。” 孙捡恩更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她扫过河边的小船,问:“那是能坐的吗?” 卢椋摇头,“我小时候它就在这儿了,不知道谁的。” 她指了指不远处蓝色雨棚下的包着的物体,“龙舟在那边,端午之前街道会组织人员参加,你……” “差点忘了你待两个月就走。” 卢椋笑了笑,拖着行李箱进了自己这栋楼。 这栋楼没有前院,门口是小道,她住在一楼,边上的楼梯通向楼上,全是租户。 正好有租客回家吃饭,看见卢椋,打了声招呼:“房东。” 前天卢椋给她修了热水器,顺道问了使用情况,对方说都好了。 卢椋是做什么生意的租客也知道,这是很难照顾到的生意,也没什么好聊的。 只是做老板在旁人眼里多少有点家底,卢椋破皮卡和豪车轮着开,更令人揣测不清她的资产状况。 每个月的被动收入在旁人看来都算富婆,街坊邻居也好奇她怎么还单着。 后来听说卢椋喜欢女人,没事也要关心一下。 租客也隐隐约约听说过卢椋的性取向,这种事不好当面问,她看向跟在卢椋后边的女孩。 对方穿着一条缎面的黑色长裙,上面缀着刺绣的紫色小花,毛呢外套也能勾勒出纤细的身形,看脸也没卢椋成熟。 对视就能感觉到透出的学生气了。 看卢椋开门把行李箱和孙捡恩都带了进去,租客说:“还以为这是新来租楼顶的呢。” 楼顶被爷爷租给了她的朋友,合同还没有签,卢椋还要验收,目前也没见着人,“不是。” 她囫囵寒暄了几句就进门了,发现孙捡恩还站在玄关,呆呆的像一根过期的法棍。 卢椋吓了一跳,“怎么了?” 孙捡恩的状态更不对了,卢椋问:“是冻着了吗?” 她一边脱掉外套一边往里走,“那我给你泡个预防感冒的药。” 一层的房子格局也很老式,三室一厅,客厅不大,电视柜还是早年的棕漆木。 室内没什么绿植,唯一的绿色是茶几上的仙人掌,看得出卢椋不怎么擅长打理这些。 孙捡恩:“没有。” 她根本不敢看卢椋,多看两眼那冒昧的想法又会窜出来。 很好亲。 亲。 亲什么。 亲嘴。 虽然想要体验,只是冒出个转身即逝的念头而已。 但怎么会忽然想亲。 难道我喜欢卢椋吗? 这才第几天。 肯定是我被安璐的话影响了。 孙捡恩的反驳没什么说服力,卢椋探了探她的体温,是没感觉什么异常。 但女孩熬夜后的黑眼圈像是点在糯米糍上的黑芝麻,让人不想注意都很难。 卢椋:“我先去烧个水冲药,你去洗澡,然后补个觉。” 老房子的地板都是木质的,踩上去也有声音。 看得出卢椋也维护过,房子的陈设在孙捡恩看来比电视剧的布景有活气多了。 “这里两间房是空的,你看看睡哪一间。” 卢椋拖着孙捡恩的行李箱,室内只有一角放着她父母的照片,似乎桌子还有供桌的功能,上面也有果盘,水果也是当季的。 女人就站在两间房中间,静静地看着孙捡恩。 孙捡恩看她一眼目光就会绕到嘴唇。 卢椋的嘴唇并不算薄,下唇还有点肉,唇线有些深,不知道吻开是什么感觉。 孙捡恩猛地捂住嘴,在卢椋听来像是在遏制打嗝的声音。 卢椋毫不知情:“你还是喝点水吧。” 她松开手,让孙捡恩自己挑房间,“如果实在很困先睡我的房间,这两间房没床,等会我去杂物间给你重新装一张。” 厨房就在客厅侧边,不是很大。 卢椋家里有常温饮水壶,她还是重新烧了一壶热的,又找了预防感冒的药泡上。 卢椋住的主卧就在客厅边上,孙捡恩选了窗户更大一些那个,卢椋转身看她选好,过来把药递给她。 “洗衣机在后院,等你洗完澡再参观吧。” “院子被我荒废了,你要是喜欢什么花,我可以让人送点过来种下。” 孙捡恩要住的两个月是扬草最冷的时候,实在没什么花开放,卢椋脑子里过了一圈,发现孙捡恩拎着行李箱去了她的房间。 孙捡恩:“我先去洗澡,睡一觉。” 卢椋点头。 孙捡恩:“你不是最讨厌集体生活了吗?我可以睡你的床吗?”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没买床单,露出懊恼的神色。 卢椋:“没事,又不是一直睡。” “以前那群醉鬼来我这里聚会,我也是让她们睡床的,打地铺也能凑合。” 她的朋友似乎不止孙捡恩知道的这几个,蓝迁也提过几个。 说起来就热热闹闹的,全是孙捡恩没体验过的。 孙捡恩总是在试探,卢椋倒是不反感。 长成这样的人按理说从小众星捧月,但孙捡恩一开口就显得寂寥。 结合她问得像不像魔芋,卢椋也有数了。 学校里好看的女同学除了众星捧月就是被无人问津,孙捡恩的孤高或许也是她的保护色。 同学之间的感情也很微妙,卢椋离开校园太久,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种久远的问题。 她选择包容。 “去吧,我给你装床。” 孙捡恩:“你不困吗?” 卢椋能做那么巨型的石刻,虽然说前期不是她全程下手,至少占比很大。 雕一个佛头在外行眼里难如登天,况且卢椋还要刻几千个人的功德碑。 开车来回,熬夜点灯,她的爷爷奶奶好像习以为常,孙捡恩却觉得她像电影里的超能力者。 “没那么困。” 卢椋指了指眼下,“你的黑眼圈要挂下来了。” “快去,我总不能和你一起洗澡。” 她开了句玩笑,不料孙捡恩说:“可以。” 卢椋脚步一顿,“这都可以?” 孙捡恩:“我们学校是澡堂。” 卢椋除了旅游没去过北方,听说过有些大学是这样的。 她并不习惯,摇头说:“我不能接受。” 孙捡恩:“好吧。” 她进去没一会又喊卢椋的名字,“没有热水。” 家里的门也是老制式,上半扇门是很有年代感的蓝色海棠玻璃,只看得到模糊的人影。 卢椋站在外面告诉孙捡恩怎么打开,她说话似乎从不着急,孙捡恩问:“是还有什么隐藏开关吗?” 卢椋被她逗笑了,“没有,就是冷热不太稳定,等会别烫着你。” 她的生活凑合居多,不会因为突然造访,不在计划里的人而想着改造什么。 她站在外边等孙捡恩调适。 里面浴霸开得明亮,孙捡恩也只看得到外头的影子,卢椋似乎一直在等她说可以了。 她礼貌又疏远,哪怕孙捡恩住进她的家,也是一样。 孙捡恩很容易出神,花洒喷出来的水忽然滚烫,她啊了一声,外头的卢椋听见了,问:“烫着了?” “还好。”孙捡恩说完后卢椋的影子就飘走了。 老房子洗手间也不干湿分离,卢椋的洗漱用品都是老牌子,香味很清新。 孙捡恩从没一个人真正生活过,她难以想象这样的生活。 比起卢椋父母双亡还有爷爷奶奶,她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卢椋从杂物间找到了之前卸下的床。 一米二宽,她想了想孙捡恩的个头,和学校宿舍的比绰绰有余。 她先组装上了,等孙捡恩洗完澡出来,卢椋就剩床头没装了。 孙捡恩浑身冒着热气,卢椋看她和游魂一样飘过,提醒她吹风机在哪里。 没想到湿着头发的女孩走到她身边,更想看她装床。 她依然迷迷瞪瞪的,卢椋问:“你要再喝点水吗?自己去倒。” 孙捡恩蹲在她身边,长发混着卢椋常用的洗发水味道,无端的暧昧卷在她们周围。 卢椋微微往边上挪了挪,孙捡恩察觉她的后退,攥住卢椋的胳膊。 “我让你很害怕吗?” 卢椋都做墓碑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的胆量都算数一数二了,小时候还跟着爷爷去老坟捡过骨头。 她失笑,“你想说什么?” 暖烘烘的人身上都是她的味道,卢椋心也软好几分,“床还没装好,铺床还要时间,你困了就去睡觉。” 孙捡恩不走,她半干的发还在滴水。 红漆木的床不会吸水,水珠滑落,撒在格纹花砖上,孙捡恩闷闷地问:“你长到现在,有忽然想亲人的时候吗?” 17、第十七块碑 卢椋把床头架上去,没有细想。“当然有。” 孙捡恩看着她:“是什么场景下呢?” “难道是蓝迁姐姐说的,暗恋你的高中同学吗?” 卢椋一点也不难为情,心里骂了蓝迁几句碎嘴,“暗恋我的高中同学?” “我怎么不知道。” “不过偶尔还是有几天……” 她顿了顿,不知道在笑什么,“像你说的那样。” 她装好了床头,把还蹲在地上的孙捡恩拉起来,“去吹头发。” 孙捡恩赖在地上不走,“你还没说清楚。” “你难道有很喜欢又不能在一起的人吗?” 孙捡恩实在没什么感情纠纷,虽然安璐开玩笑说喻沐暗恋你,但孙捡恩无法想象自己和喻沐在一起。 在遇见卢椋之前,她甚至没有任何情感需求和欲望。 卢椋去自己房间的壁橱抱出一床新的四件套,庆幸自己上周做过大扫除全部洗晒过了。 “没有,你电视剧看多了吧。” 她没想到自己这个岁数还要做心理顾问,“只是想而已,不需要太具体。” 大概是认识孙捡恩开始,这人就说出一些卢椋难以回答的话。 她并没有把孙捡恩的语出惊人往自己身上套,权当她灵光一现。 就和寺庙里的拥抱一样,和电话里的抱怨一样。 或许她在学校也散发过这种无意识的亲昵,魔芋一样的女孩也有人喜欢。 卢椋从不怀疑孙捡恩潜在的魅力。 “不太具体是什么感觉?” 孙捡恩看卢椋给自己铺床,伸手搭把手。 “很朦胧,不需要具体的样子,是女的就行了。” 卢椋干活脱掉了外套,里面是一件宽松的灰色半高领毛衣。 紧身衣下摆塞在工装裤里,偶尔随着动作起伏,露出一截腰。 孙捡恩:“不具体,你怎么确定自己想要亲呢?” 卢椋词穷半天,“这是一种感觉。” 她看孙捡恩好学得很,随口问了句:“怎么忽然问这个,之前也没听你说喜欢女的啊。” 卢椋依然按照对待客户的标准对孙捡恩,但孙捡恩总打破她苦心竖起来的边界。 无论是行为还是问题,都超过了客户的范畴,总往暧昧的方向狂奔。 孙捡恩:“不知道,以前也没喜欢过人。” 她的气质像雨后的残荷,不开口说话很有韵味。 说话总会泄出几分若隐若现的好骗,卢椋已经忍住不去逗她了。 两个月,她想熬过去。 悸动和一见钟情是最无用的情绪。 她要感情就要天长地久,这也是一种偷懒,可以写作一劳永逸。 但她实在不想付出太多沉没成本。 如果对方是孙捡恩,不太必要。 做完墓碑,两月一过,她就会回北方去。 卢椋扎根在扬草,是盘踞在这里的枯藤,陪伴她的只会是爷爷奶奶这样的老树和聒噪的寒鸦。 寒鸦也有伴侣,卢椋也不是非要用感情点缀生活。 宁缺毋滥是她的准则。 “不用想太多,这些想法都一阵阵的,指不定过段时间你又觉得现在的自己傻乎乎的。” 卢椋不仅干石雕麻利,做这种生活上的琐事也很迅速,并不需要孙捡恩搭把手。 她把沉思的女孩赶去吹头发,等孙捡恩头发干了,房间也收拾好了。 她不用躺在卢椋的床上睡觉了。 打哈欠的墓碑师傅把门关上,在黄昏时刻和她说晚安,也去洗澡补觉了。 卢椋给她准备的四件套有很古早洗衣粉的味道。 房间的窗户也拉上了窗帘,窗外是卢椋的小院子,偶尔能听到从后面路过的行人说话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孙捡恩觉得满屋子都是卢椋的味道。 她很快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手机上有不少未读消息,大部分是安璐发的。 她一边听一边打开房门,没有人。 月光从厨房的窗户洒进来,老旧的木地板写满生活的痕迹,挂钟摇摆,似乎不久前刚敲过。 安璐:“捡恩,你有空看看我新发的视频,我需要高人指点。” “你都不知道系里好几个同学合伙搞古风直播,热度很高。” “看别人谈恋爱我真的毫无波动,一想到大家都发财了我就睡不着了!捡恩你帮帮我吧!” 大学同学都有就业焦虑,也都各谋出路了。 有的签约公司从小角色做起,也有的打算做老师,像安璐这样的兼职顺便做自媒体的更多。 孙捡恩的账号还是在安璐的撺掇下开的。 她偶尔发一些练习片段,谈不上新意,还不露脸。 但胜在气质出尘,身段也不错,看的人就很多。 孙捡恩不怎么回复,也不在意粉丝的催更,上一条还是几个月前发的。 热度最高的是陪安璐去兼职穿的古装跳舞,底下全是齐刷刷的我是大王的评论。 为了不被李栖人看见,她在这些平台也小心翼翼,也是这样,好奇她长什么样的网友更多了。 但同学间但凡刷到她的视频都能认出她。 喻沐也有自己的账号,没事发发日常,只关注了孙捡恩的账号。 安璐的话痨程度和蓝迁不相上下,孙捡恩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觉得蓝迁挺有意思了。 这两人简直是同款。 安璐语音一长串,似乎知道孙捡恩不爱听语音,更是用一些怪腔怪调无法正确转换成中文的腔调念。 “捡恩,你妈妈现在不在,你也不用担心账号被发现了。” “你想啊,你都没有露脸粉丝就那么多,一露脸,这不得迷死多少人?” “喻沐每天发那么多练习视频都不如你发个几秒的,你是有天赋的。” …… 凌晨外面很安静,孙捡恩听安璐的话向来只听一半。 她是在赞美声中长大的,这种赞美很有水分,大部分因为生母。 就算孙飘萍不在了,她身上也有重担。 很多时候孙捡恩希望自己是个平庸的人,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放弃跳舞。 但她偏偏不是。 所以李栖人对她寄予厚望,想要孙捡恩功成名就,站在舞者最高的舞台上。 也只有继续跳舞,孙捡恩才能被妈妈看在眼里。 现在李栖人死了,她像是一直憋气的人忽然泄气,提不起劲。 虽然身体习惯保持之前的生活方式,孙捡恩依然不想主动跳舞。 她听完安璐的语音,又徘徊到卢椋的房门口。 敲门没人回应,孙捡恩转了转门把,很容易打开了。 房间里没有人。 她又去玄关确认卢椋的鞋子和外套,也都没有。 门外卢椋的车好像也开走了。 凌晨卢椋不在家会在哪里? 孙捡恩又有些慌了,她在室内来回踱步,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试图给卢椋发消息,又犹豫,退出来不小心点到了安璐的对话框,给对方发了表情包。 安璐发了问号。 又试探着给孙捡恩发了视频通话。 孙捡恩的寂寞无法排解,她觉得自己病了。 安璐似乎在房间打游戏,接到通话应了一声。 “你是刚睡醒还是没睡啊?给你发那么多消息不回我,我还以为你和墓碑师傅干嘛去了呢。” 她依然不忘调侃孙捡恩。 没想到一向冷脸的朋友面露难色,眼神也犹犹豫豫的。 安璐:“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孙捡恩似乎不在酒店,“你在哪呢?” “不会已经住进人家里吧?” “孙捡恩你可以啊。” 孙捡恩:“她不在家。” 安璐哇了一声,“墓碑师傅还有夜生活呢,好阴间。” 孙捡恩问安璐:“你会有忽然想亲人嘴的时候吗?” 安璐也被她直白的提问惊到了,在床上蠕动了一会说:“谈恋爱的时候啊。” “你不是知道,我之前喜欢那谁要死要活的。” 孙捡恩和安璐是附中同学,到大学也认识很多年了。 也算目睹了身边人分分合合的感情,可能像她一样光秃秃的只有喻沐。 不过喻沐似乎是想谈的,孙捡恩还听说喻沐拒绝别人的理由是孙捡恩不谈恋爱她也不谈。 不知道在比什么。 好像谈恋爱就会影响跳舞,实际上系里的老师也鼓励大家校园恋爱。 孙捡恩:“一定是谈恋爱的时候才会想亲吗?” 安璐:“不啊,色心上来路过一个帅哥我都想亲。” 她思考了一会,“是美女也想亲。” 也不知道她想到了哪里,又嘿嘿笑了两声,“昨晚下班路上我碰见一只马犬,好帅,我也想亲。” 孙捡恩:…… 和我的症状不一样啊,这是神经病吧。 大概是孙捡恩沉默太久,安璐咳了几声,“所以你想亲谁?” 孙捡恩还是不说话,安璐怪笑了几声,“卢师傅?” “她叫什么来着?” 孙捡恩:“卢椋。” 安璐:“什么凉,冷冰冰的凉吗?” 孙捡恩:“椋鸟的椋。” 安璐搜了一会,“我可能是文盲。” 孙捡恩总冷不防被她逗笑,笑了一会又难过。 朋友倒是想得很开,“想亲就亲咯,今天下班我又碰见那只马犬了,隔着口罩亲了它一口。” 这完全是安璐干得出的事。 之前孙捡恩亲眼目睹她喊等过马路的边牧美女,简直像路边的街溜子,系里的老师看到恐怕希望她别跳中国舞了,实在是气质全无。 孙捡恩:“卢椋不是狗。” 安璐:“那不是更好,证明她没有主人,还是单身。” “你们都住在一起了,孤女寡女,不干点什么也太浪费这一段相遇了吧。” 孙捡恩:“我是来给我妈妈迁坟的。” 安璐:“你别告诉我你要为了你妈妈守孝三年啊,你大官啊,什么年代。” 论嘴皮子孙捡恩说不过安璐,过了一会,她说:“太快了。” “太不正常了。” “我以前没喜欢过女的。” 安璐:“你也没喜欢过男的,也不喜欢猫,更不喜欢狗。” 她手机页面还是搜索的椋鸟,“现在喜欢鸟,口味果然与众不同。” 孙捡恩:“卢椋不是鸟。” 安璐:“墓碑师傅,身材很好,还是姐姐,又是二代。” “大不了你晚上说姐姐我好热。” 安璐越说越兴奋,她和孙捡恩都没注意到门开了。 卢椋在深夜从外边买了吃的回来,她进门之前也不知道孙捡恩借着月光在厨房和朋友聊天。 一进屋就听到了非常露骨的话。 孙捡恩:“我不热。” 安璐:“你不懂,这是一种套路,我这里教程挺多的,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发给你学习学习。” 她简直像个移动的百科,这时候又恨不得孙捡恩一次拿下卢椋,“捡恩你身体那么软,做什么姿势都能成功的。” 孙捡恩还没明白:“什么姿势?” 卢椋听不下去了,打开了灯。 厨房的孙捡恩吓了一跳,安璐也吓了一跳:“这老房子闹鬼啊?” 她和孙捡恩都听到了由近及远的脚步声。 完全是梅开二度。 安璐眼睁睁看孙捡恩涨红了脸,嘴唇颤抖。 但她看不到来人,只感觉到朋友要炸了,汁水四溢的那种爆炸。 她想:到底谁说孙捡恩是魔芋,我看她是爆浆豆腐。 卢椋踩着拖鞋,都顾不上脱下还带着寒气的外套。 她拎着一袋从外面买来的火锅食材和深夜的烧烤,在食物的香气里和孙捡恩对视。 这种尴尬连隔着屏幕的安璐都有些受不了。 但她想知道后续,只听到孙捡恩讷讷地喊了声卢椋,视频就断了。 卢椋:“我不是鬼,也不用抖成这样。” 孙捡恩不敢看她,她露在外面的脸红,耳朵红,脖子也红。 简直像涂了一层红色的粉。 孙捡恩:“你去哪里了?” 她紧紧接着手机,背靠着厨房的料理台,窗外的月光都无法给她降下温度,她心也烧得呼呼,满脑子都是卢椋肯定听见了。 这样的尴尬令她腿软,卢椋无声的注视也令她羞耻。 “你……” 在卢椋说完之前孙捡恩抢着开口,“我不会半夜去你房间说我很热的。” 卢椋笑了,“可你现在看上去就很热。” “也很软。” 18、第十八块碑 “我……” 孙捡恩沉默半天,依然不看卢椋,她偏头,不知道窗外溶溶的月色撒在她身上,她更像卢椋画册里的模样了。 “你都听到了?” 不知道过了许久,卢椋听见孙捡恩问。 她把买来的东西放到一边,点头道,“听到一两句,还是上次和你说话的朋友吗?” 孙捡恩性格古怪,人漂亮不好接近,卢椋很难想象到她会有这么一个聒噪的朋友。 孙捡恩点头,“她叫安璐。” 她依然很尴尬,柔软睡衣包裹下的身体自觉地往边上挪,卢椋走到她身边找锅,“我煮个火锅,你吃吗?” 孙捡恩:“什么?” 不是在说朋友,怎么又吃火锅。 这不是孙捡恩的吃饭时间,对卢椋来说饿了就吃是人类的天性。 “你不饿吗?我们可是早上四点吃的斋饭。” 寺庙里就是白粥素包子和馒头,小菜倒是很爽口,一天过去也早就消化完了。 卢椋看了孙捡恩两眼,“跳舞不是很需要体力吗?你吃的也太少了。” 她对这个专业一窍不通,完全是外行人看热闹。 虽然好奇搜过孙捡恩的表演现场录像,依然看不出什么门道。 只知道孙捡恩跳舞的时候和平时完全不是一个样。 孙捡恩:“最近不跳,少吃。” 卢椋买了不少东西,塑料袋上还印着当地某火锅食材的广告。 孙捡恩想到第一次看她朋友圈下拉看到的那些转发送什么的消息,似乎也有这么一条。 孙捡恩很少发朋友圈。 以她的性格完全干不出为了赠品发朋友圈让人点赞的行为。 卢椋好像不在意这方面的面子和人情,顶着aaa卢家石雕的名字在别人的朋友圈里留下无数痕迹。 这也算广告宣传的一部分吗? 可卢椋也会发日常,虽然拍的都是一些外卖。 什么披萨的芝士卷边很好吃,希望大家也尝尝。 孙捡恩和她的共友是那天加上微信的蓝迁和甘澜澜两口子。 几乎卢椋的每条朋友圈下面都有她俩的点赞。 孙捡恩点进过这俩人的朋友圈,好像也差不多。 什么鸡锁骨买一斤送半斤,发朋友圈再送半斤。 到底多好吃啊,不就是路边摊。 孙捡恩是真空长大的,在学校的城市也算见过校门口深夜的烤面筋和卷饼摊位。 安璐就爱吃土豆丝卷饼,这些扬草没有。 更别提蓝迁发的赶大集,南方人也这样吗? 大概是她盯着卢椋的塑料袋看了老半天,卢椋说:“那我算上你这份了啊。” 她也不太懂学舞蹈的一天要吃多少东西,是不是像之前甘澜澜嚷嚷减肥,在群里让大家监督她每天只吃一千两百卡。 墓碑师傅和化肥店老板干的都是体力活,难以想象一天就吃那么点怎么干活。 她和蓝迁吃大馄饨都要吃二十个。 刚才的尴尬似乎就这么揭过去了,孙捡恩疑惑地问:“你不生气吗?” 卢椋:“生什么气?” “因为你朋友开的玩笑?” 她一天到晚在厂里,住处也没什么厨房用品,电煮锅似乎都是火锅食材店送的。 还掏出一包魔芋面给孙捡恩看,“特地买的,这个你应该能吃。” 偶尔孙捡恩没有卢椋大她七岁的感觉。 她分不清卢椋是无意还是有意。 孙捡恩:“你到底听到多少?” 卢椋:“你说你不会半夜来我房间那段吧。” 水煮沸很快,锅底冒出香气。 卢椋站在孙捡恩边上忙活,问孙捡恩吃不吃。 孙捡恩扫过一盒盒的肉卷,很难想象这些吃完还能睡着。 李栖人在的时候从不允许她深夜吃东西,她自己胃不好,也严苛要求孙捡恩。 多年的习惯也令孙捡恩没什么食欲,唯独在吃的方面,她最没有欲望。 卢椋看她不走,自己转身她也转身,有种养了小动物的感觉。 她知道孙捡恩不放心要个答案,说:“不用担心,你真来了我也不害怕。” 孙捡恩看着她,“为什么?” 卢椋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孙捡恩为了她思绪烦乱。 她满脑子都是煮开的火锅,和自己煮下去的红薯粉条。 “对付你小意思。” 她比了比孙捡恩的手腕,光下两个人的手形都有强烈的对比。 卢椋的手一看就是常年做工破坏的。 皮肤和柔嫩无关,手背上的青筋像是土地上起伏的山峦。 哪怕皮肤不白,却增添了几分坚实的安全感。 孙捡恩是典型的肤白貌美,唇红也齿白,睡得太久头发也能服帖。 卢椋看她低头对比两个人的手,有点像粉鼻头的白色小猫。 白猫十个里有个貌美的就不错了,卢椋莫名想到猫和老鼠里的白猫,忽然笑了一声。 孙捡恩:“笑什么?” 卢椋:“我玩了这么多年石头,功德碑都能扛起来,对付你绰绰有余。” “不吃饭的小家伙。” 孙捡恩:“我又不是弱不禁风。” 她说这话很没有说服力,卢椋知道她抬28寸的行李箱绰绰有余。 有些人生活方面不具备完全的自理能力,一个人住酒店都心慌。 卢椋说:“我是被饿醒的,醒来发现冰箱没东西,外卖也没想吃的,就出去买了。” 她也很意外孙捡恩的长睡眠,“你这一觉也够长的啊。” 孙捡恩:“你中途不也没醒吗?” 锅底煮开冒出滋滋的香气,卢椋懒得去外边,厨房小聚气,也不那么冷。 她从外边拎了折叠凳打开递给孙捡恩一支,“中途醒过,我还去了趟工厂呢。” 到底是老板,走不开的事儿太多了。 卢椋给外婆送了菜,在老人家里吃了一块猪蹄。 本想给孙捡恩带的,想想还是算了。 孙捡恩手上被塞了一双筷子,惊讶的问:“你还出去过?” 她浑然不觉得自己像是查岗的,卢椋点头,“我还有生意的,妹妹。” 她喊孙捡恩妹妹很熟练,就像之前没对过岁数喊的姐。 似乎是一种常见的社交礼仪,在孙捡恩听来多少有几分敷衍,忍不住说:“你有几个妹妹?” 卢椋倒了蘸料开吃,她的外套丢在一边,卫衣的袖子微微往上撸起,鼓着腮帮子说:“堂妹表妹都挺多的。” 孙捡恩:“别的呢?” 卢椋想了想:“什么妹妹,情妹妹?” 到底顾忌和孙捡恩认识没多久,卢椋没怎么露出在熟人面前的姿态,这会纯粹是吃高兴了,泄出一小缕,孙捡恩就感觉到了不同。 “你有吗?” 卢椋:“没有。” 她觉得孙捡恩纯粹是人生地不熟的把她当成救命稻草了,克制着不往那边想,还试图拨乱反正,“吃点吧,你们家难道有吃饭不许说话的规矩吗?” 孙捡恩:“你怎么知道?” 卢椋唉了一声,“那多无聊啊,吃饭就是要聊天。” 孙捡恩:“有那么多可聊的吗?” 厨房很小,她们靠得很近,火锅的味道笼罩彼此. 孙捡恩吃的那份还要清水涮涮。 蓝迁也和卢椋提过,说你那小恩,吃饭和小狗小猫一样,不能吃咸。 卢椋看了乐了半天,现在看孙捡恩还是这样,唉了一声,“有啊,比如聊聊你朋友为什么给你出馊主意。” “你要是想谈恋爱就找同龄人。” 她从外边回来,深夜吃火锅不过是人生普通的一天,不知道对孙捡恩来说全是初次体验。 孙捡恩:“我没有……” 她在心里忏悔,“想谈恋爱。” 卢椋本来想给她盘过去的,孙捡恩就是个潜在犟种,不如直说。 “那你还问我有没有忽然想亲人?” 这都是令卢椋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她说服自己不过是和小妹妹聊天。 但孙捡恩的目光装也不装,就盯着她的嘴唇看。 对本来就心怀鬼胎的人来说简直像是西天取经的难度。 孙捡恩:“你不是说会有吗?” 那时候卢椋东拉西扯一大堆,孙捡恩都被她说服了。 正常现象,那要怎么克服呢? 卢椋:“是会有啊,想归想,又不一定要做。” “大学生谈谈恋爱也没什么啊,你朋友说的也对。” “还是找同龄人有共同语言吧。” 孙捡恩还是吃饭和说话分开,卢椋的筷子敲了敲她的碗,催促她快吃,自己一边下青菜,毫无形象可言。 孙捡恩:“我和同龄人没有共同语言。” 她的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食物,“她们说是我魔芋。” 卢椋:“饱腹感强,这算赞美。” 她又开了一瓶汽水,似乎专门给孙捡恩买了一瓶凉茶,上面写着0糖0脂。 自己买的时候都笑了,都吃火锅了,还欲盖弥彰。 “你不是有朋友吗?” 卢椋回忆起那些惊人之语,“也太活泼了。” “你休学来这里两个月,同学还都在上班吗?” 孙捡恩嗯了一声。 卢椋:“没有毕设之类的吗?” 孙捡恩:“期末和毕设都是跳舞。” 她提到跳舞脸就垮了下来,“老师也说我跳舞少了什么。” 卢椋敏锐察觉这是个坑,不想踩,假装忙活往锅里倒丸子,奈何孙捡恩不仅是个犟种还不懂任何人情世故。 “安璐说我可以从你身上找灵感。” 没有人爱听这种话。 卢椋坐了回去,默默盯着沉底的火锅丸子,“孙捡恩,我说过了我没有特殊服务的。” “我不轻易谈恋爱,如果可以,更希望谈了就是谈一辈子。” 她收敛了刚才的嬉皮笑脸,深邃的眉眼倏然沉静下来,像是大殿内神佛的一隅,写满了不可接近。 到底哪个是卢椋? 孙捡恩的心更蠢蠢欲动,“你怎么保证有一辈子的恋爱?” 她是没有过,不代表没有见过。 母亲的感情就是一本烂账,从孙捡恩的名字可见恨意。 孙捡恩不喜欢这样的亏欠和天人永隔。 卢椋:“我相信有,不能保证。” 她继续下肉卷,漂浮的肉卷红得像是石中点起的火,卢椋坚定那么多年,就是贯彻宁缺毋滥的准则。 她不要莫名其妙的喜欢,也不喜欢孙捡恩这么突如其来的觊觎。 太青春期的匆匆,结局显而易见。 孙捡恩:“那你一辈子不和人亲嘴吗?” 怎么又回到亲嘴的问题了,卢椋失笑:“你就这么想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