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遍地三千里》
1. 楔子
宴会过后。
神殿内一片狼藉。供果酒盏滚落满地,本是仙风道骨的神官们个个儿横七竖八,要么缩在殿柱后,要么捂着耳朵蜷在案几下。就连殿门附近也倒着好几位神侍,指尖酒液滴洒,门槛上潦草两个字——快跑!!
不似宴会终了,倒像鏖战一场。
还是输的那一方。
情况持续近半日,方有神官苏醒,晃晃悠悠爬起身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那吱吱呀呀要了老命的二胡声,像是还在耳畔颤抖着嗡鸣,怎么都挥不去。
“百年浩劫啊。“
“到底谁把他灌醉了?”
“下次能不能先搜搜他的身,把那二胡藏起来。”
……
殿内静默了片刻。
数道视线,射向提出此建议的奎木狼星君。
在这九重天上,谁不知,小桃仙最宝贝的就是那把随他飞升的二胡,从不离身。
给他藏起来,找不见可是要闹的。
心月狐扶着案几,腿还在抖,就嗤他:“回头真闹起来,你哄?”
“哄什么哄。”奎木狼性冲,嗓门又大,“说来说去,还不是你们给惯的。要我说,合该跟他讲明了,往后别再拉那劳什子的破二胡……”
转过头,眼刀嗖嗖往身上戳。
心月狐尤甚。
龇牙咧嘴的,狐狸耳朵都竖起来了,随时像要上来挠他两爪子。
寡不敌众。
大嗓门没什么出息地矮下去,把问题抛还给他们:“诸位说这该如何是好?总不得每回乐宴都成这样啊。您说是吧,昴日星君。”
注意力唰!全转过来。
被点到名的昴日星君,默默收回跨出的一脚。
面对众神官殷切热烈到,恨不得将他烤成烧鸡的目光,揣起袖子,好脾气地笑笑:“各位莫急,且容我去与太白老星君,商议商议。”
商议什么呢?
难道真去跟小桃仙说,你那二胡拉得,跟天界遭了灾似的?
可不成,得换个法子。
但既不能真按奎木狼出的馊主意,藏了小桃仙的宝贝二胡,又要顾全他们的耳朵……
太白拂尘一扫,“有了,咱们何不叫他下界去,历练段时日。”
“下界历练?”昴日星君掐指算来,“这还没到时候啊。”
“也就差个百来年。”
什么叫也就,这差太多了啊。
昴日星君深表怀疑:“能行么?”
“能行不能行,总得试试。”当务之急,是莫再听到那万恶之源了。
不出半日,太白便弄来了准予下界的文书,前往云桃宫。
…
三重天,云桃宫,即小桃仙仙居。
就坐落在一片盛开的桃林里面,风一吹,满宫桃花簌簌如雨落。
昴日星君来一次,惊叹一回。
难怪心月星君隔三差五往这儿跑,这么漂亮的地方,谁看了不迷糊?
瞧!还有人在树上打盹儿呢。
昴日星君弯了弯眸,定睛再一看,“老君,老君,小辞是不是在那儿啊。”
随着他手指过去,一条着雪色长靴的腿从桃花掩映的树上悠悠晃下来。
这般风流恣意,除了桃花仙晏辞,也没旁人了。
太白调转脚步往那处去,隔老远就喊:“小仙君!”
枝头传来轻微响动。
走近后,一头逶迤的白发率先闯入眼帘。
但见人额钿鎏金碎花瓣,双腮酡红醉卧树间,一袭轻盈粉白的大袖衫随风扬起。
真真应了那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谁还想得起来去责怪,他在宴会上干的事?要怪,也是那把二胡的错,怎就发不出好的音律。
太白把住拂尘,往树上小声唤:“小仙君,醒醒。”
“哎呀老君,你那点声音,他怎听得见嘛?”昴日星君跨一大步,撸起袖子就要上手推。瞧他睡得正香,又忽地停下,“……还,还是老君您来吧。”
“出息。”太白胡子乱颤。回头将拂尘往人面颊一扫,再唤:“小仙君,醒来。”
“……嗯?”靡靡嘤咛自唇间溢出。晏辞惬意地翻过身,左耳坠着的小粉花随之搭到脸上。
生怕人从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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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下,两位星君下意识伸出手。
须臾,人便缓缓睁开眼,一双琥珀瞳仁如剪秋水,漾开阵阵涟漪。
晏辞支起脑袋,扬手打了个哈欠,“是老君和昴日星君啊。”他一笑,百花齐放,“赶巧了,前阵子刚酿了两坛桃花酒,待会儿小仙叫侍从送去二位神殿,尝尝鲜。”
音清空灵,犹似珠玉坠地,又如春日临空,听得人心头一暖。
太白当即笑呵呵应下,“好啊好啊。”
“老君。”
昴日星君跟着点头,点到一半拉他袖子。
想起还有正事,太白忙去扒人的手,“这些都另说。”他徐徐诱之:“小辞啊,你想不想封神呐?”
“封神?”
“是啊。“
晏辞懒怠地趴树上,摇头:“不想。”
“这……”
两位星君相视一眼。太白不甘心,再问:“你当真不想?”
“老君今日到这儿,是特地拿小仙说笑呢吧。”白皙修长的手伸出,勾住他的白胡子绕两圈,“这封神,岂是小仙一句想,就能封的?嗯?”
“诶!还真能。”昴日星君接过话,绕到树另一边,“老君那儿啊,刚好空出来一个举荐名额。只需你下界历练些时日,功德圆满即可封神。”
“有这么容易?”晏辞酒醒大半。
不太好骗了。
昴日星君眼睛一转,拍拍他手臂,“旁人自是没这么简单,谁叫老君疼你呢,给你开个后门,省去些麻烦步骤。”
太白与他一唱一和:“先前不是觉得这片桃林不够大么?封神以后啊,甭说天界,你往那人界种上三千里都没人会说哩。”
“三千里!”
醉醺醺的桃花眼倏亮。
一看有戏,昴日星君再接再励,附到人耳边悄声:“你不是一直想去地府瞧瞧的么?我听说,阎君最近正为人间的一桩事烦忧。正好你下界历练,顺带帮他这个忙,入地府,还不是轻而易举?”
晏辞心神微动。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清清嗓音:“封不封神的不重要,小仙也是时候下界历练历练了。”
2. 第 1 章
人间界,觅音山脚。
眼下正逢严冬,万物凋敝。
一颗石子咚!掷向梆硬的河面,连蹦带跳出去了数米远。
男人愁眉不展蹲在岸边。天寒地冻的,全身上下竟只着一件白裳,胸前用黑线绣着四个大字:一生见财。
只见他“哎!”一声叹着气,边嘟哝“到底什么时候能休假啊”,边又捡起岸边的小石头,咚咚往河面上砸。
眼瞅就快砸出一个冰窟窿,远处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老白!”
人影愈渐清晰。
打眼先瞧见那硕大的胸肌,前,拿白线绣着的“天下太平”,四个字歪歪扭扭,跟狗爬似的,在那身通体玄色上格外扎眼。
不用说也知道了,这二位便是地府鼎鼎大名的勾魂使者:黑、白无常。
白无常托腮转过头,眼尾斜飞一抹胭红,颜色倒是好,却满脸的生无可恋。拖长音调了问:“如、何、啊?”
“呃……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黑无常三步外站定,碰碰鼻子:“你想先听哪一个?”
白无常想了想:“好的吧。”
“好消息——”黑无常反手指向身后连绵起伏的群山,“这里头的确有亡魂,我的锁魂链感应到了!”
他们没找错。
耳边一阵嘎吱磨牙声。
白无常掂量着手里的石头,异常温和:“那坏的呢?”
“坏的……”停在半空的手指弯下去。黑无常目光幽闪,声音也愈发地小:“山中有结界。我转了一大圈,也没进得去。”
话落,一颗石子卷着疾风迎面砸来。
好在他反应够快,咻!侧过身。
嘿嘿,没打着。
再抬头,好家伙,乱石齐发,都快赶得上一场箭矢雨了。
“我能不知道这里有亡魂?”
“没有亡魂,我来抓哪门子的魂?”
“你是猪脑子啊还是驴脑子,咱在这儿转两天了,你就给我探出这么个消息?”
“本来事儿就多,假也没得休,还有功夫跟我贫嘴……”
白无常哐哐一顿砸,手里石子全砸完了仍不觉解气,左转转右转转,蹲下抱起脚边一块巨石。
游刃有余、凹造型躲开的黑无常,再也没法儿保持淡定,忙道:“老白,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但越想没有假休,越气。
白无常后退几步助跑,轰——巨石从黑无常头顶…安全掠过。
“啊!!”
白无常:“我没打中呢,你鬼叫什么!”
“不是我。”黑无常摊开手,无辜耸肩。
“这里只有你我。”白无常指指自己,指指他,“不是你,还有哪只鬼……”
手伸出去,一道影子从天而降。
轰隆一声巨响。
尘烟散尽后,人以倒插葱的姿势完美栽在地上。
…
现场足足寂静了六个点。
没过多久,一只乌鸦飞落人身旁,爪子扒拉两下,口吐人言:“小仙君,还活着么?”
小,小仙君!!
完了。
砸着谁不好,砸到天界的。
白无常收回抖成筛糠的手,一言不发挪到老黑身后。
就听清脆的一声“啵”,
人从地洞里拔出头,大喘了一口气,“好险好险,还以为历练第一难,先渡个死劫呢。”
面颊灰扑扑跟难民似的。
虽有些狼狈吧,模样还是挺俊的,还笑问小乌鸦:“你可有事?”
小乌鸦跳到他跟前转一圈,引颈嘎嘎骄傲:“我躲开啦!”
“哇,好厉害啊。”晏辞手撑着地顺势坐下,摸了摸它脑袋。
掌心温热,力道适中。
原本还有些疼的脑壳顿时好了许多。小乌鸦舒服地不禁眯起眼睛,“小仙君,此处便是人间了哟。任务完成,我也得…昂…再往左边点,也得回金乌大人身边复命去啦。”
“嗯!”晏辞语气轻快,给它揉完脑袋,不忘叮嘱:“回去路上小心些。”
小乌鸦歪了歪头。张开翅膀后,叼下内里一片柔嫩的羽毛放进他掌心,“仙君日后若有事,捏着转三圈,便可唤我。”
“小乌这便告辞了。”言罢,煽动翅膀腾起,“仙君顺安。”
晏辞笑盈盈地挥了挥手。
目送它飞向天际,收起鸦羽,拍拍尘土起身,才想起:“哎呀!忘了问,这是何地了。”
“此乃觅,觅音山。”
晏辞:?
寻声转半圈,望向不远处的两人。一身黑,麦色脸的壮汉身后探出个玉面郎君,冲他讨好的笑,“仙君到此有何贵干啊?”
晏辞:“两位是?”
“我等乃地府外派阴差。”黑无常躬身拱手,扫了眼后头瑟瑟发抖的老白,暗叹口气,把腰又压低了些,言辞恳切:“方才真是抱歉,误伤了仙君。”
“地府来的呀。”晏辞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无妨,无妨。”接着自报家门,“我乃三重天云桃宫小桃仙,晏辞。今奉命下界历练。”
“小桃仙?”白无常歪过头,嘀咕:“莫不是那个在众神乐宴上拉二胡的小桃仙?”
“除了他,还能有谁。”黑无常低声跟他咬耳朵:“听判官说,阎君自赴宴归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梦里都在喊别拉了。”
白无常:“所以……他这是二胡拉得太难听,被众神给踢下来了?”
“也不是不可能。”黑无常一本正经。
二人此刻,内心想法出乎意料地一致:到底拉得是有多难听?
不过这个他们不敢问,也没机会问。晏辞环顾四周后,主动开口:“敢问二位到人间作何啊?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这句,直接问到兄弟俩心坎上。
先甭管他怎么下来的,好歹也是一位仙君。
白无常大着胆子拉近距离,叹口气与他慢慢讲来:“不瞒仙君。原是判官到地狱清账,发现亡魂数竟与记载数不一致,疑似有亡魂逃回了人间。我们兄弟二人经过多方追查,好不容易推算到这里,只是这觅音山……似被一股强大的结界笼罩着,叫我等无法进入。”
抬起胳膊撞了撞黑无常,后者恍然接话,“不知仙君可否助我兄弟二人破了这道结界,我等必当重谢。”
果真如昴日星君所言。
像这种卖人情给地府的绝佳机会,怎能白白错过!
晏辞想也不想,应下,“相逢即是缘,小仙便助二位一臂之力。”
…
觅音山,由数座地势陡峭的山峰相连,其中最高的一座峰更是直冲云端。
山间灵气,浓郁充沛的,若不是两位勾魂使者说这里藏有亡魂,晏辞险些以为,是哪位仙家修行的山头。
细看,层峦叠嶂的群山中气流光影,暗暗涌动。
的确有结界。
就是不知这结界,针对的谁。
晏辞试探着放出一丝桃花气息飞入山中,刹那间,林中白雾弥漫,气息受阻后不得不原路返回。
白无常搁旁边抓耳挠腮:“仙君,如何?”
“情况不太好。”晏辞摇了摇头,“原以为会是哪位仙家在此清修,不曾想对方直接将我的气息也给挡了,这是不许任何人进入。”
白无常:“这该怎么办?”
“先礼后兵,既然礼不收…”晏辞翻开掌心,幻化出一支桃木发簪,“那便只能硬闯了。”
藏匿亡魂可是重罪。
举起木簪,正欲送入林间,浓雾中忽地响起一阵哒哒脚步声。
黑白二人立即握紧锁魂链和哭丧棒,挺身在晏辞前,严阵以待。
随着声音迭近,人影渐渐清晰——是个姑娘!
年纪不大,估摸也就十一二岁,胸前甩一条粗长的麻花辫,杏眼又大又圆。但在左眼上方,一道延伸至鬓角的可怖疤痕,生生毁了整张脸。
白无常率先收起哭丧棒,揉揉脸,笑的不像个好人:“小姑娘……”
话刚开个头,人从旁边走过,压根不瞧他。
哦,对。
他们是鬼来着,人看不见。
也没看见晏辞。
一路闷着头到岸边,放下堆满衣裳的木盆,哈口气搓了搓手心,指尖皆是红一块肿一块又裂一块的冻疮,身上的袄子也到处打着补丁。
晏辞望了眼密密山林,收起发簪,就见她搓完手,俯身在岸边寻找着什么。
扒开一丛积雪草,里头堆积着大大小小的卵石。小姑娘随手拿起一块,面朝冻住的河面用力砸下。
冰层早在先前,就被白无常泄愤似砸得隐隐开裂。
不消两下,河面咔嚓!随着又一块石头砸落彻底碎裂,溅起好大的水花。
小姑娘忙往后退两步挡住脸,冰冷的河水,却没有同料想中那般扑到身上。
小心翼翼放下手,面前竟多了片粉白色的袖衫。
“冬天的水就是冷啊。”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位大哥哥。
很漂亮很漂亮,头发白白的,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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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腰间。
像神仙!
嘴里还叽里咕噜着她不太能听懂的话。
“我这挡了,也没用……”晏辞笑着转过头,意外地在小姑娘眼睛里,发现了自己的倒影。
“大哥哥真好看!”
“哎呀呀,不得了,她居然看见了。”白无常蹲人身前,跟着问:“小丫头,你是住在山里头么?”
话问出去。
小姑娘既没有转过头,也没有看他,仍痴痴盯着晏辞。
“不是吧。”白无常歪头再往前凑,“我承认仙君长得好,可我也不差啊,小姑娘,你看看哥哥我噻。”
“老白。”黑无常倒觉得问题不在这儿,“她好像看不见咱俩。”
“……”
白无常不死心,伸手在她眼前晃两下。
那双漆瞳里确实没有他们的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小仙君与他们一块儿,小姑娘也没看见啊,怎的这会儿又看得见了?
没等他们弄明白。
小姑娘就抱着脸,仰头问:“大哥哥从哪儿来啊?”
晏辞拂袖蹲下,想了想。
“一个……很远的地方。”
小姑娘眨眨眼,又问了:“那要到哪儿去啊?”
身后两人忙指向那座进不去的大山。晏辞便没有再回,“你住在那座山里?”
小姑娘顺他手指的方向,重重点头。
“只你一个人么?”
“不是哦。”河面刮来一阵冷风,小姑娘缩了缩脖子:“有爹爹,娘亲,叔叔,伯伯,婶娘……”
掰着指头一个个数,很快,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了。
“这么多人啊。”晏辞慨叹着。
“仙君,仙君。”白无常指指小姑娘,反正看不见,也不怕她听见,“不若叫她带路,没准儿跟着她就能进去了。”
是个主意。
晏辞再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霉!”
“小梅?梅花啊。”
“不是哦。”小姑娘用力摇头,胸前的麻花辫甩来甩去,笑嘻嘻地:“是倒霉的霉。我娘说,我是扫把星!”
“什么!扫把星?”白无常火蹭一下冒上来,搁旁边儿破口大骂,“居然有当娘的这么说自己闺女!真是枉为人母!!”
骂累后,又悲春伤秋:“瞧瞧这手上的冻疮,真是个可怜孩子。要不等事情结束了跟我们走吧…唔!”
嘴被只大掌捂住。
黑无常压实了把人往后拖,冲晏辞笑笑:“他瞎说的,仙君莫在意。”
晏辞眼角抽动两下,揭过这个话题:“小梅,哥哥找不到进山的路,你可不可以,带哥哥进山啊?”
“好啊!”小霉满口应下,回头就见岸边还有一大木盆的衣裳没洗。
这要是等她洗完,得到猴年马月?
晏辞倏忽想到个办法:“哥哥…其实是变戏法的。小梅想不想看哥哥变戏法?”
“变戏法?”
玉指点向木盆,一点粉金色的光自指尖溢出,没入盆内,衣裳转瞬洁净如初。
小姑娘过去拎起两件,一左一右来回瞧:“哇!都干净了!!”
脸上带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大哥哥的戏法变得真好!”
“现在衣服也浣洗好了,我们进山吧。”
…
有小姑娘领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山。
只是这山道,蜿蜒崎岖,又有重重白雾遮挡,异常难行。
晏辞时而回头瞥向殿后的两位,他们可寻到那亡魂了?
说来也怪,自进山后,哭丧棒和锁魂链跟失灵了似的,一阵一阵颤鸣,没个准信儿。
白无常咬了咬唇,“您要不问问,她家在哪儿。照她那个说法,估摸有个村。”
晏辞就问了。
“我们村叫佘村,就在两座山峰之间。”小霉往远处山岭里指过去,“村里的伯伯婶婶们都很好,哥哥这么漂亮,大家一定都很喜欢的!”
“佘村?”白无常甚觉怪异,“我记得这个村子明明……”
话没说完,林中猛地掀起一阵狂风。风卷大雾,吹得人东倒西歪,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小仙君!!”
白无常顶风向前,伸手一抓,非但扑个空,还险些被风吹跑。
万幸黑无常甩出锁魂链,勾住他的腰给带回来。
待二人勉强站稳,再看前方,哪还有晏辞和那小姑娘的身影。
3. 第 2 章
“完了,这回彻底完了。”狂风退去后,白无常急地在原地直打转,“本只是叫那小仙君助咱们破结界的,现在可倒好,直接把人整丢了。”
他越说越慌。
再瞧黑无常,居然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杵着,一股脑儿将气全撒他身上,“你说说你,能不能有个准头?使个链子,甩我身上干啥?”
救他还不乐意了?
黑无常粗眉一挑,恨恨咬牙:“我那还不是看你,要被风吹走了。”
“你!”白无常叉腰想再骂,到嘴边,却都化成一声叹息,“我被风吹走了有什么要紧的,还能飞回来啊。如今小仙君不见了,要到哪里……诶?”
说着说着,自个儿就反应过来了。
“不对啊,这不是在结界里头了么。怎会找不见人,连气息都消失了?被隔开了……故意的!”
黑无常卷起锁魂链,重重一哼:“总算是发现了。”
方才那阵风,摆明的针对他俩。小仙君现在估摸还在前头走着呢。
…
没走多远。
晏辞就发现,两人不见了。
“大哥哥在看什么?”小霉顺着他的目光,扭过头,“后面什么也没有啊。”
晏辞不慌不忙,转而环视周遭:“只是觉得,这山中雾大难行,你独自一人到河边浣衣…不害怕么?”
“不怕啊。”小姑娘睁着双澄澈透亮的眼睛,摇头,“小霉每天浣衣、挑水,要走好几遭呢!”
晏辞就又问:“你爹娘呢?”
“爹爹要打猎,娘亲……有了弟弟。”脑袋随声音低垂下去。
一只手落到头顶,温柔轻抚着。
“小梅真厉害。”晏辞不吝夸赞:“换做哥哥我啊,可不敢一个人往这山间走。”
“也没有啦,走习惯了就好。”
浓雾渐散,阳光丝丝缕缕穿破林间,落在女孩脸上,明媚灿烂。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夸她。
好开心!!
二人说着话越过山峰。小姑娘踮起脚,指向升起袅袅炊烟的岭间,“那就是我们村子了。”
村屋高低错落在山坳上。
茅草棚、篱笆院,三两农妇端着和小姑娘同款样式的木盆,倚在门口闲唠嗑。
小霉挨个儿院子,给他介绍过去:“这唯一盖瓦房的,是村长家。他们家三口人,村长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往西是婶娘家,婶娘相公前些年到山里打猎摔下崖没了,现在家里就她一个,再往西是个伯伯家……”
一路走过。
看到他们,村民先是一惧,而后扬起大差不差的笑容。
“小霉,这是谁啊?”
“我在河边浣衣遇到的一个哥哥。”
“哎哟,瞅这模样长得真俊呐。”
从东到西,大多都是这样调笑的话。
晏辞略略颔首回应着,目光不自禁落到各家屋檐下晾晒的“腊肠”上,肠衣黝黑,附着点点鳞片,倒像是……
“大哥哥,你又在看什么呀?”小霉在一户院门前停下,“我家到了哦。”
小霉家和村中其他农户没什么区别,檐下同样也挂着“腊肠”。
晏辞好奇指过去:“那是何物?”
“那个……”小姑娘左右看看,小声道:“是蛇,晒干后的蛇身。”
“你们吃蛇?”
“爹爹和村里的伯伯们每年从山里捉回好多。”小霉抿紧嘴角,声音压更低了些:“听说山里还有一头蟒蛇,比房子还要大呢。”
“哦?”
“这个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晏辞粲然一笑,“放心,不说。不过……你们这样大肆捕蛇,那巨蟒不气?”
“气?”小霉没想过这个问题,估计村里人也都没想过。她猜:“应该是挺气的。每年到了这时候,山里没吃的,那条蟒蛇就会趁夜到村子里来猎食。”
说着,推开门进院子。
一妇人挺着高耸的肚子正从堂屋出来。
小姑娘立时顿住,缩着脖子,音细如蝇,喊道:“娘。”
那妇人本没什么表情,听到这一声,脸上当即露出笑来,“你这孩子,上哪儿玩去了?害得娘在家里担心了这么久。快,快,你爹就要把饭做好了,洗洗手,吃饭去。”
“啊?”小姑娘一声惊诧。
妇人就已走到面前,握住她的手,“啊什么,还不跟娘洗手去。”
小姑娘愣愣点头,走出去两步想起还有个人,扯了把妇人的手。
也不知是不是晏辞花了眼,一瞬间,竟瞧这妇人眉眼生出几分狠厉。
“娘,我在外边遇到个会变戏法的大哥哥。”
小霉指向院外,妇人方有所察觉般望出去,“变戏法的?”
晏辞张口就道:“不过是讨口饭吃。”
妇人上下打量着问:“你怎,到这儿来了?”
“哎!”晏辞仰天长叹一声,“不瞒夫人,我本想抄个近路进城卖艺的,谁曾想走岔了路。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幸而遇到小梅。她心善,瞧我孤身一人,不忍叫那山中豺狼叼走,便领我来了。”
“这样啊。”妇人侧了侧身,“行,你进来吧。”
“多谢夫人。”
得了准允,晏辞大步跨进院门。
院中有鸡又有鸭,还有一地被雪盖住,也要蹦个头出来瞧瞧谁来了的嫩菜苗。
到家后,小姑娘便马不停蹄端着那一木盆浣洗好的衣裳,往两颗柿子树中间的晒衣绳上晾,被妇人瞧见,过去一把取下,大声叱责:“你干什么!”
“我…”小姑娘不安搅着衣角,头埋得更低了,“我晒衣裳啊。”
妇人见状,语气又立马柔和不少,“乖,洗手等着去吃饭吧。剩下的,娘来。”
“哦。”
乖乖洗完手进屋。一名中年男人正往桌上摆放碗筷,中间是一锅熬至浓稠的白粥,旁边配着自家腌制的咸菜和几个黄馍馍。
“爹。”
“丫头回来啦。”
男人原本阴沉着一张脸,抬头快速变换神情,瞧她身后还跟进来一个人,疑惑地眯了眯眼,“这是……”
晏辞又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
“原来如此。”男人热情招呼着,“来者即是客,相公不嫌弃,就坐下一起吃吧。”
晏辞也不客气,径自拉开长板凳翩然落座,压根儿没瞧见背后,夫妻俩抽成筛子的眼角。
坐下打量四处,对面墙壁上挂着各种动物皮毛和打猎用具,墙角是几缸用来腌制咸菜的瓦缸。
除此之外,最惹人注意的,要属正对大门的香案。上面摆了个高长的东西,其上又给盖了块红布,隐约露出点木头样式。
垂眸再看缩手缩脚跟自己坐一起的小姑娘,晏辞夹起一筷子咸菜,转手送她碗里,“光喝粥多没味道。”
小姑娘吓了一跳,惊恐望向对面的爹娘。
“怎么了?不爱吃?还是说……”晏辞附她耳边,悄声:“不敢吃。”
小姑娘连连摇头,艰难露出一个笑脸,“谢谢哥哥。”
“谢谢?”晏辞压下这奇怪的话,又拿来黄馍给她,“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饱怎行?”
“嗯,嗯。”小姑娘接过馍,手都僵了。
好似那不是馍馍,而是要她命的,剧毒。
一顿饭,吃得诡异又惊悚。
对面夫妇俩,自坐下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囫囵喝完粥,一抹嘴,惯性把碗往桌上一掼。
筷子搭到上头发出清脆声响,小姑娘就也跟着放筷,起身去收碗。
只是还没碰到,先被男人收走,“丫头你吃,碗放着,爹来洗。”
小姑娘重新坐回去,继续小口小口咬着馍馍。
饭后,男人在院中劈起柴火,女人则挺着肚子坐在风口,缝补衣裳。小姑娘无事可做,便蹲在鸡舍前,喂喂鸡鸭,偶尔捡一颗新鲜刚下的蛋。
忽略那点怪异的行为,瞧着还真是和谐有爱的一家人呢!
“小梅。”晏辞托腮蹲她旁边,忽然问:“爹爹和娘亲疼你么?”
小姑娘动作一僵。片刻后点点头,“爹娘最疼我了,有好吃好玩儿的,都会先紧着我,从不让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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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活儿。”
“是么。”晏辞默了数秒,抬手碰了碰她脸上的疤,“这是怎么弄的?”
轻轻的一个举动,小姑娘如临大敌般抱住那半边脸,支支吾吾:“这个,这个是……”
咦?这怎么伤了呢?
“我忘了。”她凑到晏辞面前放下手,笑得一脸牵强,“是不是很丑。”
晏辞抚上凹凸不平的伤处,点点粉金色的光没入,疤痕便都消散了。
恢复本来样貌的小姑娘,水灵灵的,格外讨喜。
然而没过多久,
疤痕竟再次复原。
“大哥哥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好难过啊?”小姑娘一时顾不上那道疤,小手拍上他的背,“哥哥别难过,别难过哈。”
“小梅。”晏辞抿了抿唇:“你今年几岁了?”
“十四。”这点,小霉记得非常清楚,“还有一年就及笄了,及笄后就是大人了!”
晏辞:“及笄后,小梅想做什么?”
“想进城!听说城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我还一次都没去过呢。还想……”小姑娘看着他,悄悄红了脸,“还想找个相公,再生一个小,小娃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声音越说越矮,“哥哥可不准笑。”
“不笑。”晏辞摸着她的头,一字一字很认真地道:“小梅有这么多想做的事,哥哥怎么会笑呢。”
可惜啊……
一阵风吹进院儿里,微微掀动堂屋香案上的红布,木头最下端,明晃晃刻着“靈位”二字。
“大哥哥。”小姑娘拽拽他的衣袖:“你说,小霉能变成大人么?”
话问出去,久久得不到回答。
她急了,“小霉会变成大人的吧!吃好吃的,穿漂亮衣服,还会有个相公,再生个漂亮娃娃……”
话音卷进风里。
原本还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转瞬阴云密布。
天,渐渐黑了。
屋内悄然亮起一盏油灯。光影跃入院中,照在满是伤疤的额角上,好似火焰,熊熊燃烧。
晏辞闭上眼,哀叹:“说这么多,小梅其实是想离开这里,对么。”
小姑娘偏开头,没多久又转回来,用力点点。
“既然想离开……”晏辞朝她伸出手,“那就跟哥哥走吧。”
“可是我还没有及笄。”
“没有及笄也没关系。走吧,去过你想要的日子,不要一直困在这里。”
犹豫着、迟疑着,小姑娘终于鼓起勇气,动动手抬起。
即将搭到他掌上,
一阵铛铛铛铛!
远处传来密集锣声。
晏辞:“怎么回事?”
“村里出事了。”小姑娘匆匆跑到门口,先听到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
“啊!!!蛇!”
“那条大蟒蛇,下山啦!”
村子另一边,火光冲天,牲畜嘶鸣。即便相距甚远,仍能清楚看到那只吐着红信乱窜的黑色巨蟒。
竖起身,遮天蔽日。
“快跑!!”
村人四处奔逃,小霉爹娘也跟着大包小包往外搬。
“哎呀你快点啊!”
“我,我肚子疼。”
“你就不能忍忍!那条蛇要来了!”
巨蟒游动速度非常快,所过之处皆碾为齑粉,尖牙上血迹斑斑,卡口还残留着几块稀烂的深色布料。
不过片刻就到了小霉家前。
小姑娘早被吓得嘴皮子发白直哆嗦,软着腿要往后逃,却有两只手齐齐用力推了她一把,踉跄扑到巨蟒身下。
她惊恐回头。
推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爹和娘。
夫妻俩看也没看她,转身逃命。
巨蟒红眸幽闪,狰狞张开血盆大口俯下身。
千钧一发,晏辞大跨两步过去,抡起她的胳膊搡开。
“大哥哥!!”
“莫担心,我可是……诶?怎么突然这么黑?”
咕咚~
巨蟒一吞一咽。
晏辞进去了。
4. 第 3 章
……又开始做那个梦。
桃花漫天纷飞。
他站在树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
身后缓步走来一个人。看不清脸,但是马尾束得很高,一身黑金劲装勾勒着优越身形,莹润光泽的唇一张一翕说着什么。
他没太注意,只在想:亲上去是什么感觉。
“你说什么?”
正要走过去,一簇红色火焰从眼前晃过,烧向盛开的桃树。
……
晏辞猛地睁开眼,大喘口气坐起身。
反应两秒,兀自笑起来:“啊哈哈哈,果然是在做梦。哪有下界历练,先被砸进地底,又被蛇吞了的?我可是云桃宫小桃仙诶,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哈哈哈……”
四周黑漆漆的。
“这是什么地方?”
他像是坐在了一堆糜烂的肉团上。
这肉团,还好似活的一般,起起伏伏。
晏辞四处摸索,指尖抵到一堵软乎乎的墙,撑着墙壁慢慢站起。脚下不受控制的肉团豁然动两下,害他险些滑一跤,摔个狗啃泥。
耳边尽是呼呼风声,似在嘲笑。
“好了好了,我知道现在样子是糗了点,没必要笑成这样吧。”晏辞勉强站稳,收回手放到鼻下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不对啊。”
他仰起头,一派云淡风轻仙风道骨的味儿:“你从村东头一路行来,尖牙上全是血,怎的肚子里连半只胳膊腿都找不见,吃这么干净么。”
脚下的肉团瞬间停止晃动。
四周嗡——亮如白昼。
晏辞下意识闭上眼,待适应了光线再睁开……竟又回到了小梅家。
“死丫头!”一声怒吼闯入耳中。
小梅娘怒冲冲到院儿里,一脚踹向蹲木盆前浆洗的小姑娘。
此时的小姑娘不过丁点大,估摸四五岁,脸上还没有那块骇人的疤,却又瘦又小,双颊深深凹陷,下巴尤为尖细。
“赔钱货!你看看这洗得什么鬼东西?搓了么!”
小梅趴地上缩了缩,声音小得近乎听不见:“……搓,搓了的。”
“搓了?就搓成这样?我看你是想偷懒儿!”小梅娘上去一顿掐,还专挑肉最软的胳膊和大腿,“让你偷懒,让你懒!”
小梅疼得实在受不了,哇哇哭,又被她娘揪住头发,狠狠扇了两耳瓜。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小梅爹恰巧此时从外面回来,背着背篓跨进门,反手关上,“要打,进去打啊,被村里人听到,多不好。”
“我这不是气么!你看她给洗的。”妇人又狠狠剜了眼蜷缩地上的小梅,恨不得再去踢上两脚。
“这有啥的,叫她重新再洗一遍不就好了。”小梅爹心情倒是不错,却也是看都没看她,放下背篓咧嘴一笑:“嘿嘿,跟你说,今儿可是发了。”
小梅娘:“又抓到蛇了!”
“不止呢。”小梅爹招呼她过去,神秘兮兮打开背篓,数条拇指粗细、昏死过去的黑蛇里,混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小白蛇。
“这个!”
“嘘!”男人很快给盖上,生怕谁偷听似的,左右看看小声道:“回来路上捡的。听说白蛇有灵性,咱晚上皮一剥,炖汤喝,来年啊……”大手拍了拍她的肚子,止不住笑:“就有儿子啦!”
小梅娘眼睛蹭亮,欢喜地差点叫出声,迫不及待:“那现在就剥了吧。”
“现在不行。白蛇通灵,起码得天黑,到时候蒙住它的眼睛,免得死了以后寻咱们麻烦。”小梅爹叨叨两句,眼看快下雪了,揽着人进屋。
木门嘎吱关上,俨然忘了小梅还在外边。
粒粒雪花卷着风散落。
肚子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小梅不停哈气搓着冻僵的手,继续浸泡在水里搓洗。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嘭!
她吓了一跳,缩着脖子转过身。
“死丫头,把衣裳洗完了再进来,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
小梅赶紧回头。
但架不住那声音越来越响。
洗完一件衣裳往身上擦擦水,又拽了拽离腕口还差一大截的袖子,慢慢走到扔在院角的背篓前,上手敲了敲。
又是一声,咚!
声音果然从这里面发出。她小心翼翼拉开一条缝儿,不期跟一双赤红的眼睛对上。
原来是白蛇醒了,正奋力撞击盖子。
“你,你不要咬我。”小梅吓得直打颤,手一放,又将盖子盖了回去。
白蛇被撞得七荤八素,晃晃脑袋,竖起身子接着继续撞。
“你别撞了。”小姑娘近乎哭着,“我爹待会儿就出来了,要…要剥了你的皮。”
她不说还好。
说了,撞击声反而愈来愈急。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
小梅边哭边又去开盖,手背先被白蛇吐出的红信打了一下。
双方都吓得不轻。
两两相望,谁也不敢再瞎动弹。
没多久,屋里传出趿拉鞋的声音。小梅心一横,抓住白蛇,抱着就往外面跑。
“你别怕,别怕啊。”明明自己怕得要命,冰凉的小手却在一下一下,抚着它脑袋上那道不停往外渗血的伤口。
大豆的眼泪混着雪花砸落。
白蛇吐着红信,舔上她的脸,尾巴尖悄然盘上小姑娘手腕。
这样不知跑了多久,找到一处勉强挡住风雪的洞窟,小梅轻轻地将它放到洞前枯草上。
“你别咬我,走吧。”
白蛇朝洞内游动。进去前,扭着身子回头,小姑娘又搓着手跑进了纷飞大雪里。
景象到这里,就没有再动。
随后只有源源不断的哭叫,和棍棒声。
“死丫头!敢放跑老子的蛇!”
“这是存心要你老子我,绝了后啊!”
“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
男人发了狠,直抽的小姑娘疼到哼不出一丝声音。饶是如此仍没有解气,又从灶膛取出烧红的火钳…
“啊啊啊啊!!!”一声皮肉烧焦后的凄厉惨叫,响彻洞窟。
盘在干草堆上的白蛇猝然壮大数倍,旋动着,冲破窟顶,朝村落涌动。
声音戛然在村民的惊恐中,陷入无边死寂。
“所以你为她杀了整个村子的人?”晏辞自说自话,摇头:“不对,小梅死在了14岁,这中间差了近十年。”
“他们请来除妖师,封印了吾。”沉闷冷寂的声调从空中落下。
晏辞眉头微动,“那小梅,后来又是怎么死的?”
对方没有回答,倒是耳边又多了不少说话声,有小梅那对不干人事的爹娘,也有村里人。
“嘿嘿,丑八怪!小傻子!”
“你们看啊,虫子掉她身上,就吓得尿裤子了。”
“你就是个扫把星!要不是你,村里也不会出这么多事!你爹也不会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倒霉鬼,扫把星,倒霉鬼,扫把星!走,我们不跟她玩儿。”
“怎么办啊,你从我家出去那事被小霉看见了。要是她说出去……”
“不,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去。”
“老三,实话跟你说,你命中只有一子,要想生儿子……”
“原来是你这个讨债鬼挡了我儿子的路啊。”
“小霉,不要恨爹,安心去吧!”
……
最后是小姑娘细细弱弱的哭声。
不一会儿,便安静了。
“唉!”晏辞不禁叹气:“真是人心不古。为了生儿子,不惜戕害自己的骨肉,为了丑事不被揭露,从而借刀杀人。”
他哀了数秒,为那个善良且无辜的姑娘。
事情到这里也就差不多清楚了,“但即便没有发生当年那件事,小梅后来也还是会死……你现在,又何必拘着她的魂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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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不见它出声,晏辞再劝:“纵然你施法改变了那对夫妻和村人的想法,对小梅来说,伤害已然造成,又岂是那浮于表面的关心就可弥补的?”
想起小姑娘论及以后,艳羡的目光,晏辞又道:“不论过往,且看将来。何不放了她去,重新投胎。”
“尔的意思是,这些人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待他们魂归地府,诸殿阎君自有断定,也唯有地府才能对他们施降处罚。”晏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放心,生前罪孽生后算,一件都不会落下。”
“如此…吾便再也见不到她了。”空中幽幽一声叹息,“第二个对吾伸出手的,竟也落得如此下场。”
晏辞:第二个?
“尔为天界中人吧。”对方沉思片刻,“玩个游戏如何?若尔能在一柱香内找到吾在何处,吾便交还小霉的主魂。”
“呃……”
“现在开始。”
那声音瞬即消失,生怕他真能找到。
脚下肉团再度起伏,滑溜的,站都站不住。晏辞干脆盘腿坐下,细细品着它最后那句话。
“主魂…主魂……”为何偏偏强调这个?
人有三魂七魄,除了主魂,还有——
一声炸响,晏辞倏忽想起先前村民的那些话:“丑八怪……小傻子!”
—
距离进山已过去大半天,
黑白无常仍在山中,漫无目的寻找结界口。
白无常累得,直接瘫在一块巨石上,眼包两泡泪:“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啊?为什么就我俩进不去?小仙君……他没事吧。”
眼前闪过无数可能,小仙君长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细皮嫩肉,万一山中有妖,一口吃了!怎么办?
“啊啊啊!!早知道就不求他帮忙了,要真出点事,天界那帮护犊子的,还不得打到阎罗殿来啊。”
到时候,他这身衣裳估计也没得穿了。
“咱阎君被他那二胡毒害后,都不敢说半句话,更何况咱们。你知道他上头的是谁么!”
黑无常充耳不闻,无视他发癫。
“是王母!女仙之首的西王母!!就连玉帝也要礼让三分。”白无常薅了把头发,突然就觉得鬼生就此到头。
“哎呀好啦!”黑无常吸口气,想骂,看他担忧地脸都白了,又把嘴边的话咽回去,压着声安慰:“既然知道他上头有王母娘娘保着,就该明白一般人动不了。而且没发现么,对方对我们没有太大恶意,否则也不会叫个小姑娘出来了。”
提到那小姑娘,黑无常一阵疑惑:“这山里,看着也不像住了人的,还有她说的那个佘村。”
佘村……
白无常豁然睁眼,直挺挺立起身,“对了,佘村!老黑…你应该不知道,先前判官殿太忙了,叫我去搭把手,那时我分明在卷宗上看到,觅音山佘村被划了个干净的。”
黑无常:“那个小姑娘……”
“不是人。”白无常接过话,又觉得奇怪:“可她三魂七魄俱在的啊。”
这是怎么回事?
—
“小梅被她爹拿火钳烫伤,额头上留了疤,村里人喊她丑八怪倒也说得通。”晏辞撑着膝盖站起,捏出桃木簪,指尖一点幻化成一柄剑,“可,为何要叫她小傻子?”
空中不答,只厉声问:“一柱香时间到,吾在何处!”
“你,在这儿!”晏辞一剑斩破黑暗,自虚幻的蟒蛇腹中而出,轻巧落到小梅面前,反手以剑柄指向她。
“小梅被她爹娘打成傻子,你在她死后,进去补全了魂魄,所以黑白无常才没有及时发现小梅的异样,是不是啊,小白蛇。”
话落。
道道白光从小梅体内冲出,聚拢后,比方才幻化的黑蟒还要大上数倍。
巨蟒于空中缓缓睁开眼。
赤眼白身,鳞片金光浮动,当真是漂亮极了,脑袋上还隐隐凸出一对角……
5. 第 4 章
嗯???角?
蛇原来有角的么?
晏辞匪夷所思着。
另一边,没了巨蟒填补残魂,小梅的躯体逐渐灰白,眼睛也不似先前透亮,傻愣愣站那儿,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伴随而来的,阴气,在止不住外泄。
黑无常由此锁定具体方位,甩出锁魂链,大喊:“老白!”
“早就等这一刻,等得不耐烦了。“
哭丧棒瞬即沿着锁链,一棒劈裂空中摇摇欲坠的结界。白雾自两侧散开,山里天色陡然一暗,就见那链条正牢牢捆在小姑娘腰间。
“果然是逃出来的亡魂。”他大跨两步上前。
转头发现晏辞也在,立马嘴一瘪,眼一润,夹起嗓子:“呜呜呜…小仙君,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晏辞往上指了指。
“上面?上面有什么……”
白无常和随后赶来的黑无常一道儿抬头。
哦,原来不是天黑了,而是有条蛇,诶?蟒!呃不不不,这么大的,该是……蛟!大白蛟!!
阎王爷诶。
这里怎么有只蛟啊!
白无常拽着人就往晏辞身后蹿。
不是七爷怕,实在是,这蛟也太大只了!
尾巴尖绵延出去数十里,又盘得低,嘴一张,能把他们全给吞喽。
“小仙君,这个~~~”吓出波浪音。躲他身后不算,还又将黑无常胳膊横在身前。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白蛟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们两个,红眸深处,仅装着小仙君一人的倒影。
白蛟缓慢眨动双瞳,沉声:“吾名,九宁。”
声大如雷,震天动地,霎时只觉得脚下踩着的这片地,都在嗡嗡颤鸣。
这真的是蛟?
接着又听它补了一句:“乃吾主所赐。”
晏辞镇定抬头:“你的主人?”
“是。”
晏辞又问了:“而今,他在何处?”
许是他不怎么会聊天吧。一句话就把白蛟干的,貌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般,垂首伏下。
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那个人不要它了,要么……
“嗐,不就是被弃了么,多大点事。”晏辞劝它想开些,“你这么大个儿,养起来也确实挺费劲的。”
九宁:“……”
“噗!”白无常一个没忍住,“抱歉抱歉,虽然这个时候不怎么地道,但这也……”
也太好笑了。
小仙君的脑回路,真非他人所能及。
瞧他忍地肩膀一抽一抽,黑无常生怕他一个不注意笑厥过去,赶紧转移话题:“小仙君,这白蛟?”
“我正打算问呢。”
封得了结界,使得了幻境,完全不像短短十年就能修成的。晏辞清清嗓:“冒昧问一句,你今年…贵庚?”
九宁:“吾已修行三千年。”
嚯!都这么大了,难怪。
可为什么十年前会是一条蛇的形态?
“吾欲化龙。”九宁闭眼轻叹一声,解释:“但到底…是吾心急了。未做好准备,叫一道天雷,劈落在这觅音山,后又被凡人捉去,险些剥皮分食。是她,救了吾。”
目光落向小梅。此时的小姑娘早已变回魂体形态,畏畏缩缩,谁也不识,只顾低头抠手。
“原来是这样。”白无常总算缓过来了,对此倒是理解,毕竟救命恩人嘛。
但——“你是如何将她从地府带走的?”
这么大一条白蛟,没道理入了地府没阴差知道啊,除非……
白蛟默然移开视线,开始冒冷汗。
“我猜……”晏辞通过它的神情推断,“小梅压根没去地府吧。”
“啊?”
身后两只脑袋不约而同歪了歪。
晏辞没看见,倒叫小梅发现了,也学着他们,歪过头。
白无常立马高呼:“不可能!这么大个阴魂没去地府,我们怎么会没发现?”
“你们不也是查了之后,才发现丢魂的么。”然,话虽如此,晏辞倒并不觉得是地府大意疏忽,“如果一开始就没勾,也不用等到清查的时候了。小梅身故时,也是有阴差过来的,怕是你使了个障眼法,叫他们错认了吧。”
几双眼睛齐刷刷看过去,白蛟再次偏开脑袋。
“还真被小仙君说中了。”仗着自己占理,白无常稍往前凑了凑,咬住牙:“你可真会给我们找事儿干啊,知道为这件事,地府忙成什么样了么。”
地狱里服刑亡魂众多,他们又不可能将每个亡魂的去向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旦丢失,堪比大海捞针。
为这事,判官没少骂他们。他都不敢把休假条往案几上摆,生怕成那个出气筒。
要知道判官骂鬼可是很凶的,就连阎君,都曾被他不近鬼情,骂得咬着被角窝房里哞哞哭。
“好了。”黑无常做个和事佬,“如今魂已找到,能交差就好。”
“什么叫能交差?你信不信,咱俩回去以后又得挨顿批。”白无常得寸进尺。一双红眸蓦地转过来,又没什么出息地矮了声,哼唧:“别以为这样我就怕你……”
“抱歉。”白蛟诚心诚意低下头。
白无常一时像被捏住嗓子,不自在地挠了挠脸。
“行了行了,就别揪着不放了。”晏辞也出来打个圆场,“九宁,这场游戏,本君赢了。愿赌服输,该让他们将小梅带走了。”
白蛟沉默良久。
转动硕大的蛟首伏在小姑娘身前,不禁想起那短暂给过它温暖的怀抱。或许——真是它错了吧,前途光明的新生,远比来路弥补更重要,强留这世上……
懊悔间,满是冻疮的手摸上它的脸。
一下一下,像极了当年她哭着安抚自己的时候,只是这次,小姑娘是笑着的。
笑容明媚灿烂,不染一丝尘埃。
啊~
愿汝往后也如这般,开心、快乐。
九宁亲昵地蹭了下小姑娘,主动放开。
这时,身体猝然迸发出强烈白光,隐在头顶的一对角也将呼之欲出。
白无常瞪大眼,张开的嘴巴都能塞下一颗大鸭蛋:“小仙君,它这是!”
晏辞:“放下执念,要化龙了。”
天雷已在山顶盘旋,就待落下。
可蛟身却在开裂,怕是受不住化龙时的淬炼。
“既有缘……待我助它一助。”晏辞摘下耳尖的小粉花,挥动过去。
刹那,花瓣如羽衣般散开,覆盖在似被烈火灼烧的蛟身上。
白光愈来愈强,刺目的叫人快要睁不开眼,只隐约窥见白光中,一对角冲破蛟首,分化、成长……
“我也是出息了啊,居然见证一条龙的诞生。”白无常激动抠住身旁人的手。
正期待化龙那一刻,余光里却先瞥见树丛间,几抹摇晃的灰影。
“啊!”
灰影张牙舞爪扑上来,反被黑无常一把擒住。
“这是!”白无常扭身又抓住一个试图从背后偷袭的,看他们穿着该是村里的人,身上阴气冲天,“好家伙,都跑这儿来了。”
“老白,不对劲。”黑无常拉近手里的亡魂,仔细端详,“他们的眼睛是黑的。”
“那不废话。”
“哎呀,我的意思是,他们没有眼白。”
整只眼睛都是黑的,阴气异常浓厚,关键是居然敢扑他们。
这些不是普通亡魂。
他们想干什么?
电光火石间,白无常看向正在化龙的白蛟和小仙君,眼看亡魂冲着小仙君过去,急忙将手中的推给他,“老黑,这儿就交给你了!”
抽出哭丧棒掷向逼近晏辞的亡魂,白无常几步跑过去。
晏辞:“怎么回事?不是只逃了一只么?”
“呃…我们没说只逃了一只啊。”白无常分外心虚,又一脚踹翻横冲直撞过来的亡魂,“……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些亡魂不对劲,他们的目的怕是阻止白蛟化龙。”
山顶天雷滚滚,
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晏辞抿紧唇:“我现在不能收手。”
如今他法力相护,一旦撤力,单凭九宁渡不过淬炼时的七道天雷。
“仙君莫担心,这些交给我们。”话一撂,白无常就去收拾附近的几个。
当真是奇怪,寻常亡魂遇着黑白使者,恨不得绕道走,这些却似不要命了般。
“他们……”头顶上方气若游丝,九宁磕磕绊绊出声:“不是我做的。”
“嗯,我信你。”晏辞毫不迟疑,“现在别想其他的…天雷来了。”
咔嚓!
一道雷直直劈落。
整具蛟身随之下沉,万幸有化作羽衣的小粉花挡着,承了大半。
紧接着,又一声震天惊雷。
晏辞都不得不后退半步。
偏偏这时候,还有来捣乱的。
擒住已经失智的亡魂,用力搡开后,晏辞幻化出桃木剑,反手钉于身侧,霎时金光聚阵。
桃木属阳,可抵万阴。
根深蒂固在骨子里,想靠近,还需要一定胆量。
亡魂不敢再上前,只得在周遭徘徊。
但眼看已降下六道天雷,还差一道,白蛟便可化龙,这些亡魂又突然开始暴走,嘴角裂至耳下,对准晏辞齐声鬼啸。
“啊!!!这也太难听了。”
就连黑白无常,一时间也有些受不住百鬼唳嚎,更别提晏辞。
鬼音入耳,凄惨连天。
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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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衣都快散了。
而这时,第七道天雷已至,一路青光闪电直劈早已血肉模糊的白蛟。
晏辞连忙凝神聚气。
但是很显然,这最后一道天雷卯足了劲儿。
“不行啊,再这样下去,就连小仙君都有危险。”白无常急得不行。
就要过去,黑无常将他拦下,“我等非有缘人,只会适得其反,现在当务之急是搞定这帮鬼嚎的。”
白无常一咬牙,抽出哭丧棒上的白布条,丢给他,呈半包围状捆住剩下的亡魂。
“嚎嚎嚎,我叫你嚎!”白无常气不过,一棒接一棒敲在亡魂头上,三魂七魄都差点敲散,“都给爷闭嘴!!!”
轰隆——
响雷落下,桃花羽衣彻底破裂,晏辞受到冲击飞过来,直直撞他身上。
“咦?这回地上居然软软的。”
白无常:“小,小仙君,你压着我了。”
“啊?你说什么?”晏辞低头往下一看,连忙站起来,“抱歉抱歉,刚才那帮鬼叫太狠了,耳朵现在还有点听不见。”
白无常捂着胸口笑笑:“无碍,能给仙君当一回坐骑,是我的荣幸。”
晏辞:“什么!你想当马被我骑?”
白无常:“……”
“那不行,我怎么能骑你呢?我没这癖好!”
白无常起身,转头喷出一口老血,踉跄扶住黑无常肩膀:“他这是故意的吧。”
“不知道。”黑无常摇头,再加一击:“反正我不给人骑。”
“你!”
白无常狠狠掐了把他的肱二头肌。
吸口气缓了缓,抚平情绪转头问:“小仙君,那头白蛟呢?”
七道天雷过后,九宁就在白光中消失了。
该不会没渡过去,形神俱灭了吧!
“它呀。”晏辞这会儿又听见了,伸手往远处一指,“它在那儿呢。”
一声龙吟响遍大地。
淬炼重生的白龙自山顶直冲云霄,摆动龙尾,扶风而上九万里。
“哇塞!是龙诶!!”
声势之浩大,千里之外都感应到了。
宫殿外,正在扫雪的小白骨咔嚓咔嚓昂起脑袋,兴奋地跳着,喊:“主人主人,你快看呐,是龙!千年难遇的龙!听说看见龙有好事发生呢。”
“哦。”语气清幽寡淡,不见丝毫欣喜。
甚至…没有抬头。
小白骨放下扫帚,一步一顿跑到殿门前,抱住人的脸转向远方,“是真的,主人你快看呀!”
龙尾没入云端,不久又俯冲而下,绕着山头低旋。
诞生之地,亦是红霞漫天。
“好漂亮的白龙。”定睛再一看,“龙角居然是淡粉色的!还有花纹呢!”
…
白龙威风凛凛飞绕数圈,而后盘亘山头,身量远比化龙前还要大,龙气震天,压迫十足。
一双红眸褪去,眼中金光熠熠。
自山顶潜至晏辞前,再看他,莫名有几分熟悉,“吾似于何处已会卿。”
晏辞愣了一下,浅笑摇头,“余等今朝初相见。”
“是么。“九宁半信半疑,但不管怎么说,“仙君助吾化龙,吾感恩不尽。”
它奋力扭动龙尾,蹭下两片流光溢彩的鳞片。
一片向晏辞,另一片坠在小梅手中。
“哇!龙鳞诶!”白无常托腮蹲小姑娘身前,笑眯眯地,“这可是无价之宝哦~”
也不知小姑娘是不是听懂了,还是觉得他要抢,抱着鳞片退几步,抓住晏辞衣袖。
“这……不是认不得了么。”白无常颇有些懊恼。
他看起来不像个好人么?
晏辞揽住小姑娘,弯了弯眼,随即嘱咐白龙:“蛟化龙,实属不易,但还差一步,你且去走完蛟,至天宫报备,封位龙神。”
“是。”白龙此刻只剩尊敬,又担忧地看了眼小梅。
“你放心去。”晏辞宽慰它:“小梅由我送去地府,等你走蛟结束,再来送她一程。”
“多谢仙君。”
言罢。
白龙便起身腾起,朝着东海方向离去。
“那个……小仙君,这小姑娘还是我们自个儿带走吧,就莫劳烦您大驾了。”
白无常走上前。
哪知这小姑娘直往晏辞身后缩。
“还是我带她去吧,你们,”晏辞指向周遭七零八落的亡魂,“还有这些呢。”
他就奇怪了,“这些也都是从地府跑出来的?还是和小梅一样,压根儿没去地府?丢失这么多,你们现在才有所察觉?”
一连三问。
白无常也是有苦难言,抬手撞了撞黑无常。后者硬着头皮,“仙君既要送这小姑娘,不如…自个儿看看吧。”
6. 第 5 章
鬼界通道大开。
酆都城外,
柳林间,鬼火憧憧,阴风扑面。
“穿过这片百鬼林,就到鬼门关了。”白无常打头领路,介绍着:“这里住的都是些无主孤魂,几年到上百年不等,调皮得很。”
他回首,善意提醒:“仙君注意脚下哦。”
低头一看,差点踩上一只骷髅头。
晏辞淡定收回脚。
没等绕行,骷髅头昂起下颌骨,上下牙一碰,咔嚓咔嚓笑。
给小梅吓得,立马躲去他身后。
骷髅头见状更加肆无忌惮,开始嘎吱嘎吱磨牙,听得人一阵牙酸。
晏辞这时突然来一句,“老兄,牙有点黄啊。”
露骨磨牙中的骷髅头:“……”
“地府派你在这儿吓鬼,是看中你牙黄这一点么?”
“嗯…要不咱回去刷刷牙吧,上头还沾着菜叶子呢。”
三句话。
骷髅头空洞的眼眶里涌出两泡泪,咻!遁地消失。
偏偏晏辞还无所察觉,继续诛心:“这就对了嘛,好歹代表地府颜面。”
环视一圈周遭。
其他骷髅头也都跟着闭紧牙。
“各位牙倒是白。”
呼——
“就是不太齐。”
别骂了别骂了,赶紧走吧!
再不走……
“我当是谁在这儿扰人清梦呢,敢情七爷八爷回来啦。”尖细魅惑的女声自林间响起。
还在傻呵呵乐的白无常,立马收回放外面凉快的牙。
“七爷停在这儿干嘛?”很快,那声音就到了他身后。
一阵恶寒从尾椎骨直窜至天灵盖。白无常抖个激灵,反手捂着脖颈跳开,嘴角无意识抽动两下:“是柳婆婆啊。”
“都说了,叫我柳音音!”
一巴掌呼过去。
白无常原地转了好几圈,重重摔地上,紧接一双小巧白嫩的脚踩过他的腰,当踏板。
“八爷!你可算回来了,在外面辛不辛苦啊?”衣着清凉的少女背着手凑到黑无常身前,无辜眨两眼,“呀!怎么冒汗了?音音来给你擦、一、擦。”
一方香帕从胸前挥出。
黑无常赶紧后退两步:“柳……”
“嗯?”
一声压低的警告传来。
“婆婆”两个字嘴里转一大圈又给咽回去。黑无常此时,像极了被那恶霸欺辱的良家妇男,眼含热泪撇开头,“音音,别捏了。”
给他擦汗的同时,另只手早已摸上胸肌。
被发现,柳音音呵呵笑地松开,“几日不见,八爷这身材又结实……”
风情万种地将鬓发挽向耳后,余光一恍,竟发现后头还有个绝世美男!
“公子~”
眨眼,柳音音就来到晏辞身前,声音越发甜腻:“公子打哪来啊。”
晏辞:“打来处来。”
柳音音嘴角一抽,又问:“那要到哪儿去啊。”
“自然是,去去处去。”
“……”
“啊哈哈哈哈!!!”白无常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笑得贼大声,“柳音音,你也有今天…嗷!”
白无常被她反手一拳,揍得当场直不起腰。
他的肚子…破了,绝对破了个洞。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柳音音恶狠狠瞪他一眼,转过头又柔情似水:“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要不,先到奴家家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说着,抛去一个媚眼。
胸前两团都快要蹭到晏辞身上。
“姑娘。”
“嗯?怎么了呀,公子~哎哎哎!”
敞开的衣襟往中间一合,晏辞温柔叮嘱:“天寒地冻,小心着凉。”
砰!
心脏正中一击。
柳音音软着腿后退几步,一张脸瞬间红透,“什,什么嘛,尽说这种勾引奴家的话。”
晏辞:?
“奴家,越来越喜欢了呢。”柳音音把玩着胸前散落的几缕发丝,眼波流转,含情脉脉。
丝毫不见刚才揍人时的残暴。
白无常震惊过头,肚子都不疼了。
果然还得是仙君……
——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和黑无常对视一眼,一把拽过晏辞,“婆…音音啊,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别急嘛,再聊会儿。”
“啊!!”白无常忽然指向她身后,大喊:“那不是一殿秦广王么!”
“什么!秦广王!大王~”柳音音急忙回头。
一阵阴风刮过,半个鬼影都没有。
“大王在哪儿呢?”
再转身,几人早带着晏辞逃之夭夭。
“姓谢的!!!敢骗老娘,你丫以后睡觉最好睁一只眼!!”
柳林里,怨气冲天。
白无常一路狂奔,直到鬼门关前,才停下来喘口气,“那是百鬼林的主人,柳音音,别看她长得…波涛汹涌,岁数赶超我三倍了都,平常就爱……”
说到这儿,看了看仙气飘飘的晏辞,又扭头打量猿臂蜂腰的老黑,最后摸把自己的脸。
他长得有那么磕碜么?
为什么,为什么柳音音从来不调戏他!
晏辞:“平常就爱什么?怎么不说了?”
“仙君莫理他。”瞧他那副备受打击的样儿,不用猜,黑无常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柳音音乃酆都城第一守城鬼卒,每位阴差勾魂归来,都需她发放路引进入鬼门关,性子虽跳脱了些,对差事还是很尽心尽责的,只是住那林子上千年了,难免……”
“哦。”晏辞懂了,“寂寞了。”
黑无常:“……”
话是这么说没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管了。
“鬼门关进去以后,就到地府了。”
方才柳音音捏他胸的时候,顺便将路引牌也给他塞怀里了。黑无常将玉牌放置大门上,漆黑高耸的玄铁门缓向两侧开启。
地府就在眼前。
“……三殿宋帝王那边审完了么?五官王那边在催着了。”
“三途河上游,有多少亡魂?快报上来啊!”
“黑绳地狱申请的刑具,还没发放下来么?”
“喂喂喂,分明是我们阿鼻地狱先来的好么,怎么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哎呀好了,你们别吵了,现在预算不足,还得赶紧去找判官批。”
……
大门打开,吵嚷声此起彼伏。
随处可见鬼卒,或拘着亡魂奔赴各审判殿,或手持公文赶去找判官……
晏辞免不得怔住:“地府原来这么忙的啊。”
“可不是。”白无常找着机会,大吐苦水:“人间数年一场战乱,一死就是以万计,更别提洪涝、疫病那些了。阴寿恰巧结束的还好,直接压着去审判就行,没结束的,还得找地方安置他们。再说地狱,八寒八热大地狱,每个下面也就分了那十几个小地狱,一个地狱里少说数十万亡魂,忙啊。”
忙得他三百年都没休假了。
所以有的时候,恶鬼窜逃真不是他们的错,实在是有心无力。
“这就是判官殿了。”白无常在殿门前停下。
门一开,里头更是热火朝天。
到处设有案几,公文卷宗垒起来一眼望不到头,有的实在没地方摆了,干脆就放在角落。
而这些,还都是待处理的。
晏辞梭巡着,几乎不用找就知道,正中央那方桌上摞几层高的案几后,奋笔疾书的,就是判官。一身红官袍倒是其次,边薅头发边批文也是其次,主要是他……
“阎王那个蠢货!好端端去赴什么众神宴?嫌事儿还不够多么?干脆扔油锅里炸了算了!”
他在骂阎王。
周身三米内无鬼敢随意靠近,鬼吏也是送去一张代办公文,往桌上一放就溜了。
黑白无常互相推搡着对方过去。最后还是白无常技高一筹,将老黑用力推到案桌前,桌上摇摇欲坠随时有坍塌风险的卷宗,看得鬼触目惊心。
黑无常做了许久心理建设,才敢开口:“大人。”
判官头也不抬,“什么事儿,说!”
“逃出去的亡魂,都抓回来了。”
笔尖一顿,判官总算从百忙中抬起头,眼底青黑,胡子拉碴,凑近还能闻到身上一股子的酸味儿,不知道已经多少天没合过眼洗过澡。
“都抓回来了?你们什么时候办事这么勤快了?”不是判官不信他,是不信白无常。
那小子,哪次不是不到最后关头,永远不知道着急。
这回转性了?
“这事,其实多亏了桃花仙君。”黑无常忙不迭将觅音山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尽说明。
“我说你们怎么那么勤快呢,敢情是请外援了。”
面对讥讽,黑无常头埋得更低,支支吾吾:“还有件事。仙君为护送那只小亡魂……随我们一起来了。”
“什么!”
顺着目光望向下首,判官这才注意到,殿内来了个和周遭格格不入的,光是人脸上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就知道,这厮定不是地府的。
他匆忙搁笔,摸摸下巴新长出的青胡茬,已然来不及修理,就拂袖下了台阶,躬身拱手:“判官崔玉,拜见桃花仙君。有失远迎,还望仙君恕罪。”
“无妨。”晏辞很是善解人意,“是我不请自来了。”
判官深深看他一眼,“此次的事,下官已听无常禀明,多谢仙君出手相助。”
“顺手之举而已。”晏辞话又一转,“不过此事着实有些蹊跷,不知判官如何看?”
即便地府再忙,也不能成为数百亡魂逃脱而不被察觉的理由。
此次事件,地府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据无常禀报的详情……”判官思忖着,“不排除这些亡魂被施了瘴气。”
晏辞:“瘴气?”
“瘴气对人损害极大,对亡魂亦如此,再加上刻意为之。”判官摸着短粗的胡茬,近乎肯定:“下官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魔。人神鬼妖魔,这五大类中,唯有魔能释放瘴气,且等阶越高,瘴气越强,严重者可迷人心智甚至殒命。”
神魔对立久矣。
又岂会眼睁睁看着天界再添龙将?
“下官若没记错,觅音山西行一千八百里,有座魇都城,原本城里也是有百姓的,后来都因瘴气迁至其他地方。”判官声音一沉:“那儿现在,就住着一只相当厉害的魔物。”
晏辞:“你是怀疑他?”
判官没有反驳。
“您久居天宫,还不知那魔物曾做过的好事。”判官方一提及就暗暗咬牙:“兴致来了到处作乱,所过之处布满瘴气,人间修士也曾围剿过数次,非但没能伤他分毫,反被他夺去法器,还叫嚣‘有本事杀了我’这样的话。”
现下,居然把主意都打到地府来了。
本来就够忙的,阎王那个蠢货还……
“小玉玉,听说逃出去的魂都抓回来了呀~”
说曹操曹操到。
殿门口试探着跨进一只脚,随后露出一张过分昳丽的脸。
“小玉玉……咳!”
男人一脚绊倒门槛上,颤颤巍巍指向殿内,满脸惊恐:“晏辞!你不是历练去了么!怎么在这儿!”
“是阎君啊。”晏辞笑着上前,“这不碰巧遇到地府的事儿了么,给你们送亡魂来了。”
阎君大骇:“你帮的忙?”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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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辞点点头,疑惑弯腰,“话说回来,你躺门口干嘛呢?”
阎君:“……”
宴会上发生的事仿佛就在昨天,每每想起都是噩梦一场,还有脸来问他!
“哦对了。”晏辞想起件事,“下来前刚酿完桃花酒,要来点儿么?”
阎君腰不疼了,腿不软了,一个鲤鱼打挺,掸掸灰站起,“那必须……”话还没说完,先受到自家判官和善有爱的目光洗礼,咧开的嘴角慢慢抚平成一条直线,“下次再说吧,本君还有公务在身。”
晏辞:“是我疏忽了,当值期间不得饮酒的。”
“仙君。”判官暗中横一眼阎王,小心试探:“仙君莫不是还有其他事?”
真不愧是判官。
既然他诚心问了,晏辞也不扭捏,“确实有件私事……不知判官可否容我,到彼岸花海一观。”
地府名花,彼岸花。
黄泉路上的接引之花。
除黄泉路旁,大片都栽种在忘川彼岸,而那一代极靠近奈何桥——灵魂投胎转世之地。
一般而言,是禁止外人入内的。
“也不知道判官怎么想的,居然同意了?”白无常无法理解。偷摸觑两眼前面的人,撞撞老黑,“他去那儿干嘛啊?”
黑无常两手一摊:“你问我,我问谁去?听判官的,跟着去就是了。”
绕过十殿官厅,最后一站便是忘川河,这里每天都有等着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投胎的亡魂。
“孟小小。”
奈何桥前,鬼卒正在有序发放孟婆汤,一个一个盯着喝完。中间太师椅里,窝着个小女孩,正在舔糖葫芦。
白无常大步过去,捏把她的脸,“小小,今儿怎么是你啊?婆婆呢?”
“风寒,搁家里躺着,我娘照顾着。”小女孩咬下一块山楂,指向进入彼岸花海的人,“那是谁?”
“天界来的,桃花仙。”
小女孩:“他去那儿干嘛?”
过来前,白无常终是压不住好奇,直接去问了,得到的回答竟然是——“我也不知道。”
其他人这么回,白无常可能就开骂了。对晏辞,一是不敢,再一个就是,那笑着说不知道的人,眼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落寞哀伤。
“他说他似乎忘记了一个人,到这里,看看能不能想起。”
“天界,桃花仙。”孟小小咀嚼着,将山楂球推进腮帮,摆出一副不合年纪的成熟,“既是桃花成仙,到这里找什么?他又不是人。”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呢。”白无常应和两句,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两串糖葫芦,“我可是冒着被你娘拿扫把追着打的风险搞来的,悠着点吃噢。”
“哇!谢谢哥哥~”
孟小小抱过去,开心地左右来回亲。
白无常摸了摸小姑娘的双丫髻,和黑无常一道儿进彼岸花海。
—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干扰。进来以后,晏辞的情绪莫名开始低落,一股前所未有的悲伤拉扯着,痛得心脏似要裂成两瓣。
“阿辞。”
低沉的呼唤响起。
晏辞抬头望向四处。
“阿辞……”
谁在唤他?
茫茫花海空无一人。
到底是谁?
一束马尾从面前晃过,少年抱着剑走向桃树下的人,始终看不清脸。
“阿辞,现在是冬天。”
树下的人转过身,是他自己……又不太像他,头发是黑的,身上穿着白底红领样式的祭服。
脸上表情倒是一模一样,笑起来时眼尾浅浅上扬,反问少年:“冬天怎么了?”
“唉!”少年叹气,“冬天开不了桃花啊。”
晏辞跟着幻影异口同声:“那就等着,等待花开,也是值得开心的。”
“仙君说什么?”
眨眼,幻影消散。
晏辞回神,四下寻找,直到白无常走近又喊了他一声,才恍然停下。
“仙君是想起了什么吗?”
晏辞抿紧唇,摇头。
“哎呀,这…我觉得吧,想不起来也没什么要紧的,慢慢往前看嘛。”白无常搜肠刮肚地安慰。
晏辞仍没什么精神,恹恹地。
白无常彻底没了主意,又忙去抓黑无常,小声威胁:“快想想办法。”
黑无常:“什么办法?”
“让他开心的办法啊。”
……
这可难倒了两人。
他们又不知小仙君喜欢什么。
一阵抓耳挠腮,黑无常猛地抓住一个词:“二胡。”
“啊对对对,二胡。”白无常调整好表情,转头笑眯眯地:“听闻仙君二胡一绝,不知我兄弟二人有没有这个荣幸,听仙君拉上一曲啊。”
晏辞眼前一亮,立时提起了劲,“你们想听我拉二胡,那可是找对人了!”
翻手变出那把随他飞升的二胡,盘腿坐下,调好琴弦。
看着倒像那么回事。
这拉得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准是阎君吓他们。
白无常迫不及待拉着黑无常坐下,准备聆听美妙的琴音。
三秒过后——
地府无缘无故一阵动荡。
正在审判殿,准备下一场审判的阎王,咣当!摔趴地上,脸色越来越白,“这个声音!啊啊啊!!!本王就说还没好,你非把本王揪过来干活儿!”
“闭嘴!”判官阴沉着一张脸,捂住耳。
等到噪音消散,匆忙带鬼卒赶往事发地——彼岸花海。
晏辞陶醉一番放下琴杆,睁开眼,“咦?怎么哭了?我拉得这么好?”
白无常眼泪哗哗,吸溜鼻子,旁边的黑无常已经安详躺下,就待入土。
7. 第 6 章
默默无声来,
大张旗鼓的走。
放眼整个三界,能被判官亲自送出地府的,也就只有晏辞了。
可惜,黑白无常居然没来相送。
“他二人……”判官摁了摁额角,万分不情愿地说出那句:“休假了。”
“我不要这样子休假!!!”
白无常此时正跟阎君头靠头,抱一起痛哭。他现在终于能理解阎王的苦了,“大王啊,你之前真是遭老罪了。”
“是吧。本王就说本王没那么矫情,现在板子落到自个儿身上知道疼了吧。”阎王嗷嗷哭。
白无常也跟着扯嗓子嚎:“他这样子,为啥没人说啊?那二胡……”
“打住!别再跟本王提那两个字。”阎王听见这个词,脑瓜子都在嗡嗡疼。
以为他不想说么?
只是没等开这个口,就被天界那帮王八蛋捂住嘴了。
尤其是心月星君那只臭狐狸!
不仅捂嘴,还威胁他:“敢说出来,小辞不高兴。小辞不高兴,王母就不高兴,王母不高兴,就是整个天界不高兴,天界不高兴了,你们地府又能落得什么好?”
不能想,一想,阎王哭得更凶。
“大王我命苦啊!”
“大王!”虽然这个时候顶嘴不好,白无常还是要说,“这儿还有个命更苦的。”
生死关头,黑无常用手护住了他两只耳朵,结果就是现在,仍搁他身后直挺挺躺着。
上手戳了戳胸,白无常又开始呜呜:“您看,都硬了!!”
“我的老黑啊。”他转头伏人胸上,“你死得,活得…半死不活得好惨啊!”
……
判官将人送至阴阳交界处,心里话转了一遍又一遍,轻轻吸气:“下官就送到这里,祝仙君历练顺利,早封神位。”
“借判官吉言。”
晏辞怀抱二胡挥挥手,跨出鬼道。
前脚刚出去,后脚,通道口就给合上了。
“快!给我把这条道儿堵死了!”
—
回到人间。
红日落山,暮色四合。
晏辞还在觅音山脚。
“接下来,该往哪儿走呢?”
他收起二胡,席地而坐认真思考,空中忽地传来一声啼鸣,由远及近,“小桃花——”
巨大的青鸟煽动羽翼飞下,“王母有话传于你。”
晏辞歪了歪头。
青鸟随后飞近,爪子一阵扑腾,“笨蛋笨蛋笨蛋!晏辞是个大笨蛋!蛟化龙的雷劫也是你能去扛得么?”
利爪钩开他的衣袖,手臂上道道交错裂痕,清晰可见缝隙间还残留着天雷烈焰。
烧裂了,竟一声不吭。
“让你下来历练,不是让你来送死的!”青鸟心疼坏了。
晏辞摸了摸它脑袋,笑得没心没肺:“这就是王母要传于我的话?”
“当然!”青鸟偏开头,喙往上昂了昂,“当然不是啦。不对!你别给我转移话题。我且问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那白蛟本就要化龙了,作为有缘人,助它一手不是很正常么。”晏辞说得理所当然。
但从来也没听说过,帮别人抗雷劫的。
“它能不能化龙,全在自己造化,何苦你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小青鸟,这你就说错了。”晏辞拢下衣袖,老神在在:“黄皮子成仙尚且要找人讨封,寻到贵人、善人,才能封仙,何况那么大个白蛟要化龙。”
理是这个理,可——“这不是你去挡天雷的理由!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没挡过去,不光它形神俱灭,连你也得跟着遭殃。”
“好了好了,我已经在反省了。”晏辞笑呵呵地,半点没看出来反省在哪儿。
青鸟气得一头槌进他胸口。
半晌后,闷声:“人间不比天界,多得是那色欲熏心的妖魔鬼怪,莫对他们释放过多善心,到最后伤得…只会是你自己。”
“嗯,知道了。”晏辞给它挠了挠下巴,“还是青鸟最关心我了。”
“谁,谁关心你了!”青鸟脑袋一撇,退出他的怀抱,清清嗓音:“现奉王母口谕,桃花仙晏辞,下界历练期间封存三分之二的法力,不得再在人间引起此轩然大波。”
言出法随。
说完,晏辞就感觉身体整个儿被束缚住了,稍微有点不适应。
“放心吧,自保的法力还是给你留了的,说白了,就是为了防止再次出现这种事。”青鸟心念一动,变出一粒丹药,“喏!王母特意向老君要来的修复丹,吃了吧。吃了,伤就能好了。”
晏辞接过去,“替我多谢娘娘。”
青鸟又数次张口,煽动大羽翼靠近,环住他的脑袋,悄声道:“你也知道的,龙族那帮老家伙历来排外,更别说区区白蛟。他们又惯会装模作样,天道都已承认白蛟化龙,自不会轻举妄动,所以就将气全都撒向你。瑶池宫现在铺天盖地都是对你的弹劾,娘娘也是没办法,才下达了这份口谕。”
“这毕竟是我的过失,娘娘做的没错。”晏辞服下仙丹,手臂转瞬恢复如初。
青鸟这才安心。
“话既已带到,我也差不多该回到王母身边了。”说罢,展开流光溢彩的青羽,挥起。
“记住了,别再多管闲事。”
它赶在最后一丝落日殆尽前,一飞三回头地离开。
走后,天色也彻底暗下。
如今大半法力被封,又刚吃完仙丹,晏辞干脆在山间休养一晚。
—
翌日清早,鸟啼阵阵。
曦光穿云透雾,落入林中。
晏辞被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抬手打了个哈欠,美美的一翻身,咣当!从树上摔下。
林子里数鸟惊飞。
片刻后,又飞回来两只,停在他肩头。
“抱歉抱歉,吓到你们了。”
晏辞抬起绵软无力的右手,咔嚓一掰,错位的骨头顷刻复原,“没想到,法力居然被封了这么多,都能感觉到疼了。”
“咕~”
不仅如此,还有点……饿!
他拍拍身上的灰站起,决定先去找点吃的。
这一找,就是三天。
三天里头,两天都在下雪。方圆几里,别说充饥的果子,就连水,也得先砸开河面上的冰层。
晏辞捧着透心凉的河水,倒是撑了个半饱,只是没走多久又饿了。
“这样不行啊,还是得吃点什么。”
喝完水,蹲岸边擦擦脸。蓦地,一条鱼跃出水面,又迅速钻回去。
沉寂三秒,晏辞摸着自己的良心:“我乃三重天云桃宫小桃仙,不可杀生。”
两柱香后,
岸边多了三条活蹦乱跳的鱼。
“……并非本仙君有意谋害,实在是今日掐指算来,与你们有一段缘。放心,待尔等魂归地府,又能立马投胎,很快就能逃离畜生道了。”晏辞放下一根断裂的细树杈,慢悠悠换了一根。
多捕些,就可以几日不用为五脏庙发愁了。
晏辞极有耐心蹲守着。
好在这河水清澈,不用法力也能轻易看到河底,只待那只幸运的鱼儿,欢快地摆动尾鳍游来。
一插,入腹。
晏辞从水中挑起,正要将它和几个兄弟排排躺一起,余光里,身后悄摸伸来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目标直指他的晚餐。
晏辞头一转,往下看,竟是只黄毛小狐狸。
小狐狸似乎比他更震惊,但也没忘记偷走他的鱼。
双手将鱼举过头顶。
一溜烟,蹿出数米远。
“嗬嗬嗬……”小狐狸一口气不歇,跑了很远,回头发现人没追上来,才敢停下。
嗅嗅手上的鱼,咔咔咔!笑咧了嘴。
抱着,一蹦一跳往树林深处。
“娘亲!娘亲!安宝儿今天抓到鱼啦!”开心地跑到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下,四肢一伏扭进洞里,将鱼放在大狐狸身前。
“娘亲。”
“咳咳咳……”一阵隐忍的咳声传来。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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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忙去给娘亲顺背。
气顺下来了,母狐狸方才恍恍惚惚睁开眼,“安宝啊,回来啦?”
“嗯!”小狐狸重重点头,赶紧将鱼扒拉过来,“娘亲你看,安宝儿抓了条鱼。”
“安宝儿真厉害。”
“嘿嘿嘿。”小狐狸忸怩地笑了笑,“娘亲吃。”
母狐狸摇摇头,“娘亲不饿,安宝儿自己吃吧。”
“安宝儿……”小狐狸盯着鱼,用力咽下口水,“安宝儿在外面吃完了才回来的,这个是特地留给娘亲的。”
哄着娘亲慢慢吃完,小狐狸又钻出树洞,刚爬出来,肚子响起好大的一声“咕~”。
他摸摸肚子,吸了吸气,抬头间似乎看到大树后晃过一抹粉白色的衣袖。
擦擦眼再看,又什么都没有。
饿花眼了?
不过那个人真好看啊,除娘亲以外,第二好看的人,又会抓鱼。
明天想办法再去偷一条吧。
…
第二天,相同时间,相同地点。
小狐狸小心扒开树丛,那个人又在河边插鱼。
他踮着小脚溜过去,再次伸出邪恶之爪,呲溜!拉走人身边一条鱼。
接着,转身头也不回。
噗!
人又成功插上来一条。
“哎呀,这鱼怎么坏了呢?坏的谁还吃啊。”说罢,一条鱼往身后砸过来。
小狐狸躲树丛里盯着,见人没有转身的打算,小心挪过去,低头嗅了嗅。
没坏啊?
不管了。
他咬住手里的一条,抱着另一条,欢快地往回跑,没发现,人在他走后笑了一下。
接连三天,天天如此。
偶尔是半条“坏了”的鱼,偶尔还有一整条全都“坏了”的,全被守在后方的小狐狸捡漏到。
“安宝儿,这真的都是你抓来的?”母狐狸咳两声。
自己孩子多大本事,她还是知道的。
怎么突然间,就会抓鱼了?还日日抓上两三条。
安宝儿心虚地低下头。
母狐狸瞬间冷下脸:“该不会,是你从哪儿偷来的吧!娘是怎么教你的!”
“没有没有。”小狐狸连连摇头,“不是偷的,是……捡的,真是捡的。”
抽抽噎噎坦白这几天的事。
母狐狸沉默许久,将他抱进怀里,哀叹一声:“那可真是个大好人呐。”
小狐狸吸了吸鼻子,不太明白。
那人分明笨得很,连鱼坏没坏都不知道。
“笨的是你这个毛崽子。”母狐狸点点他的鼻子,“你当人家真不知道?不过是看我们母子可怜,又不想让我们愧疚,找的一个托词罢了。”
小狐狸:真得,是这样么?
又过了两天。
早上起,天气就一阵阴一阵阳。
那个人依旧雷打不动地,抓鱼。
小狐狸猫树丛里一眨不眨观察着,突然一滴水落到耳尖,紧接着暴雨噼啪落下。
他抱着头乱窜,折了把大叶子搁脑袋上挡雨,濛濛雨幕里,人还在河边。
人类淋雨了,是会生病的吧。
晏辞狼狈抹去脸上的水,正打算撑开屏障,一把大叶子忽地从后头伸过来。
“下,下雨了,给你。”小爪子颤颤发抖。
晏辞愣了一下,笑着接过去,“谢谢啦。”
真温柔啊,一点都不凶。害怕到蜷起的尾巴渐渐放松下来。
“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的鱼!”
“今天还吃么?”
小狐狸下意识点头,想起娘亲的话又摇了摇。
晏辞转了转挡雨的叶子,“那……今天我教你怎么抓鱼吧。”
—
与此同时,六座峰外的山顶上。
悬在空中的小骷髅,努力撑着伞。伞下人一袭白衣,红色腰封上坠着颗金铃铛,大风一吹,铃铛叮叮当当。
“主人,咱们来这儿干嘛呀~找龙么?”
“找死。”
8. 第 7 章
暴雨中蹲守近两个时辰,小狐狸坐不住了。
偷偷摸摸伸一伸蹲酸麻的腿,趁人不注意,两脚转身一蹬。
却忘记,身后还有条长尾巴。
晏辞眼疾手快抓住,拖着狐狸尾巴拽回来。
“我根本抓不到鱼!”
小狐狸自暴自弃。
反正他就是没用,不会抓鱼,什么都不会!
“这才两个时辰,怎就知道抓不到。”晏辞耐心劝导:“也许下一刻,鱼就来了呢?耐心点,会有收获的。”
话是这么说。
将近两个时辰,早已将小狐狸的耐心全部耗尽,尾巴不安分地在他手里面动来动去。
挺肉乎的。
捏一下,会哭的吧。
慢慢收紧,用力一捏。
“咦!!!”
小狐狸全身的毛都跟着炸了,泪花悬在眼眶里不停打旋儿。
呜呜呜,好疼~
娘亲骗他,这人一点都不好,欺负狐狸!
他不要在这儿了。
“鱼来了。”
“嗯?哪儿呢哪儿呢!”哭一半,小狐狸低头擦擦眼,往河底里找。
远处果然游来了一条小鱼。
尾巴咻!翘起。
“别着急,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等它再游近点。”
“可以了么?”
“这个距离还不行,扑过去就把它吓跑了。”
“现在呢?”
“再等等。”
……
眼看鱼就快要从面前游过,小狐狸恨不得一头扎进去,两只脚跃跃欲跳,心脏也跟着噗通噗通。
这时,晏辞猛然一喝:“扎!”
削尖的树杈直往水里扑。
但到底第一次,经验不足,一下给扎偏了。
小鱼受到惊吓后,赶紧往回游,小狐狸又手忙脚乱扎过去。
这回正正好,不偏不倚。
“哦!哦!!我抓到鱼啦!抓到鱼啦!!”
虽然还是戳歪了,切切实实自己抓到鱼,简直比吃到还要高兴。
“厉害啊小狐狸。”晏辞不吝夸赞。
小狐狸立马沾沾自喜起来,随后晏辞又蹙起眉头表示怀疑:“是不是运气啊。”
“才不是呢,安宝儿凭本事抓到的!”狐狸耳朵一竖,很不服气。
晏辞嘴上没跟他争,悠哉悠哉闭上眼。
小狐狸就已经急得跳脚。
“是真的!”
守了两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抓来的鱼,才不是运气呢。
“哦?”拱火拱得差不多了,晏辞悄然睁开一只眼,斜着看他,“那你再去抓上一条来。”
“哼!抓就抓。”
……
早晨起,至天色将晚。
雨一直下,原本还算干净的小狐狸,滚成了只泥猴子,换来岸边扑棱着的一二三四五条鱼,最大一条足有半手臂长。
“哼哼!怎么样?这些可都是我抓的。”小狐狸骄傲得不行,脑袋奋力往上昂。
一只手落到他头上,揉了揉。
很轻,很暖和。
“……天不早了,今日就到这儿吧。”晏辞拂袖起身。
小狐狸动了动耳朵,取下树杈上刚抓到的递过去,“娘亲说,不能白拿别人东西,这个给你,谢谢你教我抓鱼。”
“你娘亲将你养得很好。”晏辞也不跟他客气,接过鱼,“礼,我收了,早点回去吧。”
说罢扭头离开。
走得不快,却一次都没有回头。
小狐狸又不禁甩了两下尾巴,冲着那道背影喊:“明天见!”
对方没说话,只往后扬了扬手。
小狐狸也学着他挥了挥,开心地抱着一堆鱼满载而归。天黑后,蜷在母亲身旁,叽喳白天发生的事,“那个人好漂亮好漂亮,头发白白的,手也很暖和……”
母狐狸偶尔咳几声,安静听着。等他说完才问:“人家教你抓鱼,有没有谢谢人家?”
“有啊,我把最肥的一条鱼给他啦。”
“安宝儿做的真棒!”月光吝啬地从缝隙照进洞内,母狐望向外面,轻声喃喃:“真是个好人呐,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那我明天再去找他!”
翌日大早,天气放晴。
小狐狸跑到涨满水的河边,接连抓上来五六条鱼。
可等了足足一整天,人也没有出现。
“哎!”晚上回去后,母狐得知是这个情况,哀叹一声:“想来是我与那位恩人无缘。”
“不是的不是的。”小狐狸连连摇头:“他肯定是……鱼!肯定是鱼还没吃完,所以今天才没去。娘亲且等着,明日,明日就能看见他了。”
天一亮,小狐狸又去河边守着。
心里装着事儿,鱼没抓上来几条,尾巴倒要在地上磨秃了。
那个人是已经走了么?
再也,不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可能再也看不见,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他还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呢。
太阳落山,仍然没见到人。
小狐狸抱着仅有的两条鱼,耷拉着耳朵往回走,没注意到,林子此时比以往要安静许多。
直到附近,传来了不属于娘亲的狐狸味儿。
树洞前,两只金狐将病重母狐拖出洞,不同于他还没化形的脸,金狐已经初具人样,身上还都穿着衣服。
为首一只老金狐,手上亮亮的。
拿的什么?
寒光闪过,是把刀!
老金狐举起大刀,对准了娘亲。
手里的鱼啪嗒掉落。小狐狸尖声大喊“娘”,俯下身,四爪趴地蹭!如疾风般冲过去,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一头撞开了钳制母狐的金狐,又一爪子挠向了另一只。
“咔!”
挡在母亲身前,炸开毛龇牙。
“哦?这就是被你偷走的那只小崽子。”老金狐微眯眼,刀尖对准小狐狸。
母狐连忙以背挡住,双手不停发颤。
小狐狸:“娘亲?”
“娘亲?”听到他对母狐的称呼,老金狐忽地咧开嘴,仰天大笑,“你居然喊这么个杂毛狐狸娘亲?狐七娘,你的胆子可真大!”
母狐全身暗黄,后脚却突兀地多了两簇红毛,乃金狐与红狐杂交,而杂交狐一向为狐族最底端,备受冷眼和排挤,幸得现任金狐族族长收作侍从,改名狐七娘。
“我胆子大?你呢!”狐七娘虽在抖,可还是强忍着惧意叱骂他:“堂堂金狐族长老,竟对族长血脉赶尽杀绝!我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母狐将小狐狸抱得极紧,却抵不过两只身强力壮的金狐,甚至不需用力,就将她拉开。
“娘亲!”小狐狸又要伸爪子去挠,后颈突然一凉,双脚离地腾空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
狐七娘更是急得泣血:“老贼,放开安宝儿!”
“看来你还没弄清楚状况。”大刀调个头,横在了小狐狸脖间。
刀身光亮如新,清晰的能看见剑身上映着的倒影。
小狐狸满目惊恐,不要,他不要死!
“娘!!”
紧紧闭上眼。
一阵冷风拂面,树林里冷不丁冲出道残影,以极快的速度抵住即将划开脖子的刀。
老金狐大骇:“什么人!”
月光悄然斜射入林间,一头白发自空中漾开。
挑开他的刀,同时迅速夺走小狐狸,“喂喂喂,都这么老了,还欺负一个孩子啊。”
这个声音……
小狐狸唰!睁开眼,仰起头,眼睛睁得溜圆:“抓鱼的!”
晏辞垂眸,唇角浅浅上扬:“哭这么惨啊,小狐狸。”
他不问还好,一问,小狐狸委屈的嘴一瘪,张开就是嚎:“他们要杀娘亲,要杀我!我好害怕!!”
“好了好了,别怕,有我在呢。”晏辞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
转瞬就被几只金狐围住。
“小子。”老金狐声一沉,劝他:“少管闲事。”
“这怎么能叫管闲事?”晏辞温柔捏住小狐狸嗷嗷哭的嘴巴,问:“我是谁?”
小狐狸抽抽搭搭,“抓,抓鱼的。”
“……”晏辞无奈笑了一下,“怪我,还未自我介绍,我名晏辞,现在你该叫我什么。”
小狐狸紧抓着他的衣领,眨巴两眼,不确定地喊:“哥,哥哥?晏辞哥哥。”
“哎!”晏辞大声应了,将小狐狸放到地上,“听见没有,叫我哥呢。既然是哥哥,那哥…就有权管!”
话落,一计回旋踢向试图从背后偷袭的狐狸,又极其丝滑流畅,如鬼魅般穿梭剩下几只狐狸间,眨眼来到老金狐身后。
“有一点你说错了。”
“什么!”
“与我相比,尔等才是小子。”
老金狐刚回头,一根桃花发簪就已抵在颈间,先前挡住他大刀的就是这个东西?
“你到底是什么人!”
“诶?你不知道?”
老金狐气个倒仰,他要是知道还用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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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不知道啊。”晏辞松口气,“不知道就好。”
“你!”
“我不管你们狐族内的纠纷。”簪子往下抵了抵,晏辞云淡风轻地笑:“但也从没听说过,对妇孺赶尽杀绝的,如果这就是狐族行事的手段,那我就要找你们狐族大族长问个清楚了。”
“你认识大族长!”
晏辞没应,只回了四个字:“区区妖族。”
老金狐为之一怔,不甘地剜了眼窝在狐七娘身边的小狐狸,收刀:“我们走!”
几只金狐嗖嗖窜上树,消失。
小狐狸眼里很快又聚起泪花,哭着奔向他,一跃跳进怀里。
“怎么又哭了?好了好了,莫哭了。”
“你,你不是走了么。”
“是打算走的。”都快出这座峰了,想起没跟他打个招呼,“那日你说明天见,我总得,好好跟你说声再见的。”
给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母狐这时,颤颤巍巍走过来,噗通一声跪下:“今日多谢恩公搭救。”
“安宝儿母亲,快快请起。”晏辞跨一大步上前,抬手虚扶。
母狐却摇了摇头,“我并非安宝儿生母。”
“娘亲你在说什么啊?”小狐狸歪头不解。
他怎么可能不是娘亲的孩子。
母狐喉头微哽,叹口气:“是真的,你真正的母亲是一只纯正的金狐,且是金狐族的族长。她生你的时候不慎被贼狐钻了空子,重伤陷入昏迷。‘只要除掉族长之子,其他狐才有机会上位’这样的话一出,族内那些野心勃勃的狐狸就将目标对向刚出生的你,我只好先带着你逃离,最后到了这儿…咳咳咳……”
母狐重重咳几声,抓住他的爪子:“原本,我是想等你大些再告诉你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安宝儿,你一定要重回金狐族,救你母亲。”
“可是……”小狐狸抓耳挠腮,满脸为难。
他只是一只小狐狸,没什么用,也没什么本事。就算事情真跟娘亲说的那样,他也……
耳朵微抖两下,扭头转向晏辞,“哥哥,晏辞哥哥,你刚才好厉害!”
“打扰了。”
小狐狸一个飞扑扒住他,“哥哥,晏辞哥哥,你那么厉害,教教我呗。”
“我不收徒。”
“好哥哥,教教我嘛。”
尾巴欢快摇晃着。
晏辞手痒了一下,立马克制地转过头,艰难拖动被他抱住的腿,“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就一招!”
“一招也不行。”
“哥哥……”
吼!!
山林里猛地传来一声虎啸,吓得小狐狸两脚一蹬,跳进他怀里,毛炸了又炸。
“哥哥你听,是老虎!好可怕的老虎。要是遇见,安宝儿绝对要被吃掉了。哥哥,你忍心安宝儿被吃么。”
“……真是只狡猾的小狐狸。”晏辞捏了捏他鼻子,实话道:“不是我不肯教,是教了,你也不能学。不过——你若真想学点本事,倒也不是不行。”
小狐狸只听懂了最后一句,他肯教自己啦!
“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与我一道儿去世间历练。”晏辞松开手,“但此举定要与你娘亲分离,你且再好好想想吧……这虎啸怎还不停?”
持续响了很久,难道有什么东西?
“你们母子待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
山另一侧。
黄白相间的大猫正对着人狰狞吼叫,见对方一动不动,紧接四脚一蹬,张口狠狠咬住人的肩膀,蛮力扯下一条手臂,而后咬穿腹部,开膛。
“这也太血腥了,我都不敢看了。”小骷髅捂住眼眶,还能从缝隙间窥见树下残忍的一幕。
约莫两柱香,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被大猫吃成了一具骷髅架子。
饱餐一顿后,大猫心满意足地舔舐着嘴角上残留的血迹,晃悠悠离开。
然而没过多久,那血淋淋的架子上就又重新长出血肉。
“哎!”小骷髅叹口气,从背包里掏出一件白衣扔下去,而后问:“主人,感觉怎么样?”
男人裹住赤裸的身躯,捡起血泊中的铃铛挂回腰间,以极其淡然的语调喊:“疼。”
毕竟是被开膛刨肚生吃,不疼才怪。
“不过现在疼的得是它了。”小骷髅望向远处。
大猫没走多远,一股瘴气从耳鼻口中喷涌而出,庞大的躯体轰然倒地,发出阵阵临死前的哀鸣。
“真遗憾。”
9. 第 8 章
虎啸声戛然。
晏辞停了一息,继续往传来声音的方向。至山顶,远远便见一副庞大的白骨架,似刚风化。
这个大小……是刚刚的大猫!
怎么这么快就化成白骨了?
骨架上飘出缕缕青烟,顺风送进鼻间,晏辞立即挥袖捂住口鼻,后退数米。
是瘴气!
晏辞不由分说赶回山谷,将看到的告诉小狐狸母子,并道:“此地不宜久留。”
“真是怪了。”狐七娘疑惑不已:“我们在这山中六年,从未发现瘴气啊。”
“估计是谁带来的。”
晏辞一瞬想起判官提到过的那只魔物。若白蛟一事是那魔物所为,事情败露,过来查看……
“总之,这儿是不能待了。”很难说,不是因此泄愤到觅音山的精怪身上。
“可——”狐七娘看向身旁的小狐狸,叹气:“离开这儿了,我们又能去哪儿。”
狐族,现在定是不能回去的。
过了觅音山就到了凡人群居的村落,凡人怕他们都还来不及,更别说让他们住了。
晏辞略一思索,“这个好办!”
心念微动,腰间幻化出一只布袋子。席地而坐,拉开抽绳掏了掏,掏出一枚龙鳞、一片鸦羽、一只大漆螺钿黑金葫芦、一对五彩宝石嵌玉酒杯……
每掏出一样,狐七娘惊恐后退半步。
这这这,这可都是仙品啊!!
最后,晏辞又在底部费劲掏出一撮白毛。
狐七娘见状,啥也不说,拉着小狐狸转头就跑。
晏辞:“诶?跑什么啊?”
藏身大树后,狐七娘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爪子不住地抖,“恩公,那个是……”
“狐毛啊。”
她就知道!
而且是狐族里,最尊贵的,白狐狸的毛!
小狐狸不知道尊不尊贵,只凭本能,趴下耳朵匐地上。
这么害怕?
晏辞挥手安抚:“莫怕,我是拿来摇人的。”
抽出一根白狐毛吹上天。
一颗流星迅疾划过,林中泛起淡淡星光,着一身红色官服的男子悄无声息落下,官帽两侧,竖着两只硕大的白色狐耳。
“心月星君,好久不见啊。”晏辞扬起手打招呼。
“小辞?”心月狐上前两步,确定是他本人,倏地扑过去,“呜啊啊啊,我的小辞,我的小辞啊!你受苦了!看看这小脸瘦的……”
一双手快如闪电,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搓着他的脸,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
“我就说下来不好玩儿吧。昴日也是的,居然撺掇老君干这种事,小辞,小辞……”脸贴着脸,上上下下蹭,不敢骂老君,就逮着奎木狼和龙族那帮老家伙。
“心月……”晏辞艰难抬起手,指向他身后,“有,有狐。”
“有狐?”
心月狐眨着泪眼转头,大树后头还真有两只黄毛狐狸!
他立马坐正,好似方才扒着人啼哭的不是他,端一副高高在上的劲儿,睨过去:“狐狸哪儿来的。”
晏辞简明扼要:“金狐族内乱。那小的,是现任金狐族,族长独子,现在没处去。”
“哦。”心月狐毫无波动,“所以呢。”
晏辞也不跟他废话,“要不,叫白狐族收留他们一阵。”
“这便是你唤我来的原因啊。”正经了片刻,心月狐昂首揣袖,吃味儿哼哼:“还以为是想我了呢。”
“嗯,想你了。”
一计直球打得猝不及防。
大狐耳欢快摆动几下。
脸上藏不住地笑。
“罢了,看在你的份儿上,本君就勉为其难帮这个忙吧。”心月狐努力收紧狐耳,朝小狐狸勾勾手,“过来,告诉本君,你叫什么。”
白狐一族向来神圣不可高攀,更不用说,在天界任了一官半职的。
小狐狸腿发抖,但还是咬咬牙过去了,“我…小狐,安宝。”
“安宝。”轻呢两声,心月狐冷着一张脸道:“允你们有个容身之所也不是不行,但要记住一点,来日不管你安宝有无本领,都不得供出白狐一族与本君的名号,听清楚了么。”
安宝:“听,听清楚了!”
“嗯。”心月狐十分满意他的态度,施施然起身,“如此我便好狐做到底,将他们送去白狐族……哎!明日还要当值呢。”
最后一句冲着晏辞,近似撒娇。
“辛苦你跑一趟了,等回去,请你吃酒。”晏辞也不让他白来。
狐耳又是一动,心月狐转而挂他身上,贴脸蹭,“那先说好,到时候你给我斟酒。”
“好……”
“我,安宝想跟着哥哥!”
小狐狸在狐七娘支持下,鼓起勇气大声道。
笑容定格嘴角,晏辞率先扶额:“又在说这事啊。”
心月狐瞧他头疼的样儿,分了个眼角给地上的小狐,注意点明显不在这儿,“小辞,他叫你哥哥诶。”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晏辞撇下环在肩上的手,走到小狐狸面前,“去白狐族,比跟着我好多了,你能学到的也更多。”
安宝用力摇头,还是那句:“想跟着哥哥,跟哥哥学本事。”
晏辞:“那就要和你娘分开咯。”
“娘……”
娘是软肋,抓着她,小狐狸就没主意了。
“你就去吧。”看出他犹豫,狐七娘给了一计定心针:“自出生,随我到这座山就再没出去过,若能跟着恩公出去见见世面,我想,远比学到本事更重要。”
“可是娘……”小狐狸不想和她分开。
“安宝总要长大,既有了主意,就跟着自己的心走,莫要瞻前顾后。”狐七娘继而朝晏辞盈盈一拜,“还望恩公全了他这份心。”
“成全可以。”晏辞没说话,倒是心月狐先眯起眼,抓住一切机会戳他的脸,道:“不过先说好,他这一路是去历练。这路上万一遇到点妖魔鬼怪,可护不了你这只小狐狸,也别指望他能护着,如此还想跟着?”
小狐狸被他的话吓到,转头望向晏辞。
晏辞拍下脸上作乱的手,点头:“他说的没错。你娘会护你,族狐会护你,我,不会护,便是你被那豺狼虎豹吃了,亦不会出手相救。”
“那……”
“所以啊,还是安安稳稳的……”
“那我也要跟着!”
晏辞:诶?
“跟着哥哥学本事,自己保护自己!”狐耳冲天竖起,一张小脸写满认真。
两两相望,对峙半晌。
最终,还是晏辞先败下阵,“算了,既是你自己的决定,就允你随行吧。”
“谢谢哥哥!”
小尾巴开心地恨不得摇成螺旋桨。
—
特意留些时间给母子俩话别,至天亮,心月狐带着狐七娘前往白狐族暂住。
“我们也该走了。”晏辞转身先走。
小狐狸最后不舍地看了眼住六年的树洞,还不忘捡起林子里掉的两条鱼,一路小跑跟上,“我后来抓了好多鱼,以后抓鱼都给哥哥吃。”
晏辞放慢脚步。
沉吟许久,在他满眼期待中应下:“那以后,晚饭就靠你了。”
他们白天赶路,晚上就随意找处地方歇脚,可能是湖边,又或者是崖洞……
晏辞生起火,顺手拿起一根树杈,忽然问:“安宝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名字?”小狐狸咬着烤至焦黑的鱼,吃一口吐半块,疑惑回头。
晏辞将树杈递过去。
小狐狸想了想,在地上歪歪扭扭,画了个自己,“这个就是安宝!”
“……”
果然不能对他有多大期待。
晏辞又问:“安宝两个字怎么来的?娘亲可曾说过?”
“有啊。”小狐狸在自己的画像旁画了只大狐狸,“娘说,安宝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珍宝要平平安安的!”
晏辞随即握住他的小爪子带动那根树杈,在地上写下“安宝”两个字,教他念。
“这就是安宝?”小狐狸趴近了,耳朵尾巴一起摇,“安宝,安宝……嘿嘿嘿,我认得自己名字了呢!”
“光认得自己的名字不够,还要认更多的字。”晏辞在旁边龙飞凤舞,转眼又多了两个字。
笔画很多,比“安宝”多多了,小狐狸看得晕乎乎,抓住他衣袖,“晏辞哥哥,这是什么啊?”
“晏辞。”
“哥哥的名字!”
晏辞点点头,“不管你是学本事,还是做其他事,首先第一点要会认字。”他转手变出一本册子,“先从画开始,识画认字,以后每天要认识十幅画。”
“十幅!”
“怎么?嫌少?”
小狐狸赶紧抱住册子摇头。
“认真学,每日我都抽查。若是不合格,就再加十幅,若是合格了……”
小狐狸:“合格了怎样?”
“当然是——”晏辞俯首贴他耳朵上,轻语:“会有神秘奖励哦~”
热气阵阵扑进耳中,小狐狸眼睛亮了又亮,当晚就对着火光开始认画。
经过一晚上的刻苦,第二天勉勉强强完成任务。
“奖励是什么?鸡么!”
小狐狸第一想到就是吃的。虽说鱼也好吃,但对他们狐狸来说,还是比不过鸡的美味。从小到大,也就吃过两次,他都快忘记那个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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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角舔了又舔。
晏辞笑着摇头,左手虚空一握,变出一把二胡。
不是吃的,小狐狸肉眼可见地失落,上手扒拉,“这是什么?”
“一种乐器。”晏辞熟练地调试琴弦,不忘自吹:“我这可是天籁,听过的人就没有说不好的,之前还有人听哭了呢。”
“哇!”
“咳咳,坐好了啊。”
小狐狸连连点头,竖起耳朵。
到底有多好听呢……
一把细杆搭上琴身,皓腕微抬,缓缓拉动,随后传出声音,“嘎——嘎嘎——”
湖中鱼群乍起,林间百鸟嘶鸣齐飞,小狐狸一抽一抽地,直翻白眼。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籁?
等会儿,他的耳朵,怎么,怎么听不见了!救……
“噗通!”
琴音渐入“佳境”,一道黑影从半空落下,笔直坠入湖底。
巨大的水花,成功浇灭岸边的火堆和琴音。
小狐狸浑身湿透,仰头倒下,“差点以为死了呢。”
“这么大的水花。”晏辞放下二胡,身上也没能幸免于难,“什么东西掉湖里了?”
天黑没看清,只瞧见湖面咕嘟冒了几个泡泡,很快又恢复平静。
想必是鸟一类的吧。
肯定待会儿就凫出水了。
晏辞没再去管,重新点燃火堆,给小狐狸擦了擦湿漉漉的毛。
“小孩子就是好啊,到头就睡。莫非我的二胡还有催眠的功效?”
怎么可能啊!!!
一路从山顶冲下来的小骷髅趴树丛里,上下牙咔嚓咔嚓。他就说主人走好好的,怎么都不说一声就跳下来,原来是……不对,那应该不算跳,纯粹是脚滑!
不过话又说回来,主人掉哪儿去了?
这么高,该不会摔成肉泥了吧!
怕吓着岸边的人,小骷髅不敢大张旗鼓地喊,只好摸黑慢慢找。
但愿还能找到主人半只胳膊腿儿。
—
整整两柱香后,
小狐狸总算缓过神,摇摇晃晃坐起身。
晏辞:“这么快就睡醒了?”
“有人。”小狐狸迷迷瞪瞪,指向平静的湖面,“有个人浮起来了。”
诶?
人!!
晏辞看过去,一抹白浮浮沉沉飘在水面,倒确实是个人样儿,该不会是刚才……不不不,不可能,这都过去多久了。
“安宝儿在岸上等着。”
话一撂,晏辞跳进水中游过去,拽着布料拉近,还真是个人!
身形高大,又泡着水,根本抱不起来,晏辞只好叉着人两条胳膊往回拖。
“喂,醒醒。”
拖回岸边,小狐狸晕头转向地过来,脚下一个没站稳,跪倒人身旁,爪子正巧压胸上。
“啊啊啊啊!!!他死了!”小狐狸吓得立马弹开,缩到晏辞身后抱住头,“都没心跳了!”
晏辞抬手搭脉,确实没有心跳,但——“不能这么绝对,万一还有救。”
说着,手压在人胸前,另只手握拳敲打。
一连几十下,人还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怎么办?”小狐狸脸开始发白,“他要是死了,就是哥哥弄死的了。”
“瞎说什么呢。”
“本来就是。他肯定也是觉得哥哥二胡拉得太难听,受不了跳湖了。”
晏辞一张脸涨得通红,“你说我二胡拉得难听?”
终于找到主人的小骷髅:重点是这个么!
“……不是的不是的。”小狐狸连忙趴地上改口,“安宝说错了,哥哥拉得好听,特别好听。”
可能是他的耳朵出问题了吧。
“现在这个人怎么办?埋了么。”
小骷髅:对!你们赶快埋。
前脚埋了,他后脚才能去挖啊。
“埋什么?这人身上还是热的,说明没死透,还有得救,不能放弃任何希望,知不知道。”
晏辞撩开人脸上的湿发,年纪还很轻,没准儿家里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妻儿的,不该命丧于此。
他托起人的脑袋,捏开紧闭发白的唇。
“哥哥做什么?”
“渡气。”
晏辞俯身低头。
湿发垂到人脸上,一晃一晃,像在心尖上挠着,又痒又麻。
意识回笼后,宿洄缓缓睁开眼,没等看清眼前模糊的影子,一掌拍开。
“哥哥!”小狐狸赶紧爬起来跑到晏辞身边,气得尾巴直翘,“你这个人,哥哥好心救你……”
一回头。
人直直往水里一扎。
噗通!
再次溅起巨大的水花。
10. 第 9 章
这是个什么情况?
饶是晏辞也没法儿保持淡然,说话都磕巴了:“我我,我那是准备给他渡气,没想轻薄他啊!”
至于想不开跳湖自尽么?
还没碰上呢!
“就是!竟然还推哥哥,坏人,坏人!”小狐狸在岸边跺着小脚骂。
湖面漾开阵阵涟漪,咕嘟几个泡泡,人就没影了,骂骂咧咧的小狐狸扭头跑回晏辞身边,“哥哥,他沉下去了,怎么办?”
沉下去就别管了嘛!
反正待会儿还会浮上来。
树丛里,小骷髅窸窸窣窣,巴不得他们气得赶紧走。
果然没多久,白头青年站起了身。
要走了吧。
“不行,这个误会必须得解释清楚。”
小骷髅:?
晏辞再次跃入湖中,吸口气扎进水里。
夜晚的水下漆黑无光,越往深处游,越能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抑,和对未知油然而生的恐惧。耳边不时传来很轻很缓但明显在拨水的声音,冷不防“咕咚”冒个泡。
是他低估了这条湖。听声音,定是哪儿有断崖连着深渊,有大件儿从深渊过来了。
得赶紧找到人。
指尖凝聚金光缓慢滑开水流,光芒霎时自湖底散开,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生物掉头,摆动尾部飞快逃离。
晏辞继续往前游,终于在断崖附近发现那件白衣。
白衣的主人双眼紧闭,不作任何挣扎,顺着水流慢慢往下沉,一点看不出求生的念头。
真有人会因为,即将被一个男子“轻薄”就如此的想不开?莫不是一开始就有投湖的打算…
晏辞连连挥散这种可怕的想法,游过去,一把拽住其手腕拉向身前。
天大的事,也得给他活着!
手腕越抓越紧,宿洄吃痛睁开眼,竟不是小骷髅,而是个……
咚、咚、咚!
沉寂已久的心脏,此刻突然开始剧烈狂躁地跳动。
这个人,这个人真好看啊。鼻子、眼睛…哪儿哪儿都戳中他最喜欢的一面。
惨白的脸上熏染出红意。
真可怜,都快窒息了。
晏辞指着自己摇摇头,他没有任何敌意,又朝上点点。
他是来救他的。
再试探环住对方肩膀,见他没有抵抗,带着人徐徐游向水面,出水后第一句:“我没有想轻薄你。”
“咳!我……”
“好了好了,先上岸,上岸再说。”
狼狈不堪回到岸边,力气早已耗尽,晏辞轻喘几声,挤着袖子上的水:“方才是看你没气了,想给你渡气,没有别的意思,怎就这么想不开呢?”
“只是觉得,活着没意思。”宿洄喃喃一句。摇晃着,刚起身,后脑猛不丁一击,如一滩烂泥重重栽下。
晏辞目瞪口呆,“安宝?”
小狐狸连忙丢掉手上的“凶器”,躲来他身旁,委屈地耷下耳朵,“我以为他又要跳呢。”
怕他跳,所以直接砸晕?
这操作,把暗中观察的小骷髅看得一愣一愣,一阵风穿过空洞的眼眶,缩起骨架。
这回完蛋了。
等主人醒来,肯定要被盘问。
他挠了又挠光滑的头骨,想不明白,这山里到底哪来的人?看着像修士,身边还跟着一只聒噪的狐狸,要是知道主人的身份,该不会又要把主人就地正法……那应该不会,主人厉害着呢。
真是自个儿吓自个儿。
主人可是很强的,自己都杀不死自己,更不要说旁人了。不过那样好麻烦,而且主人也不愿意伤人。
小骷髅用他聪明的头盖骨想了想,见岸边重新升起火堆,小狐狸挨着人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拉开随身小包,掏出指骨大小的竹筒子,架在树枝间对准岸边轻轻一吹。
筒里慢慢飞出两只青色小胖虫,密集煽动着翅膀,落下一行淡青色的粉末。
“嘻嘻嘻,这可是城里有名的瞌睡虫,闻一闻保证让你们一觉到天亮。”
飞虫径直往岸边,在本就困顿的狐狸鼻尖一落,小狐狸咣当倒人怀里,呼呼大睡起来。
“不是刚睡醒,怎么又困了?”
晏辞一手轻拍着小狐狸,往火堆上添根柴,倒完全不像想睡觉的样子。
小骷髅疑惑地歪了个90°的头,不死心又放出两只。
晏辞扬手,打了个哈欠。
这是什么怪胎,四只瞌睡虫都没用。
不行不行,他一定要努力救出主人,刚才都看见主人手动了。
小骷髅一鼓作气放出所有瞌睡虫,数十只齐声煽动翅膀,嗡嗡的。
“什么声音?”
晏辞寻声望过去,只见几十只青绿色的大肥虫正朝他飞来。
“厉害啊。面对这么多虫子都岿然不动,不愧是修士……”没等小骷髅夸完,处变不惊的白头青年就已翻着白眼仰头倒地。
小骷髅:“……”
这到底是瞌睡虫迷昏了,还是吓得?
管不了那么多了,小骷髅腿骨一蹬飞出树丛,小声唤:“主人。”
宿洄唰!睁开眼坐起,揉着后脑勺。
“主人,你怎么掉下来了?”小骷髅飞进他怀里,扒着他手臂偷瞄修士,老远看就觉得是个美人儿,果然,他的眼光一如既往。
“我听见……崖底有人在锯木头,踩到绿苔,脚滑了。”宿洄晃了晃还有些晕眩的脑袋,看向一旁躺地上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火堆烧得太旺,皙白的脸上罕见浮现红晕。
长发挡着,小骷髅没太注意,还在想他那句话,转而指向远处的罪魁祸首:“主人说的是不是那个?我追下来的时候,看见修士在锯这个,特别难听。”
“二胡?”
宿洄起身过去,拿起看了看,目光不自禁落向另一侧。青年一袭粉衫,白发随意散落,秀气的眉头正不知为何微微皱着。
他试图去抚平,落指一瞬又觉得太过冒昧。
“主人,这是个修士,他还带着一只黄毛狐狸,刚才就是那只狐狸打晕了您。”小骷髅跳着脚告状。
他当时就要冲出来了。
区区一只小狐狸,居然也敢对主人下手。
“无妨。”宿洄声音低沉,语速偏慢,“估计,他也是怕我,会伤害他的主人。”
“主人才不会做这种事呢。”小骷髅嘟嘟囔囔,去收空中的瞌睡虫,总共七十二只,一只不落全收回来,蹦蹦跳跳,“主人,趁他们睡着,咱们赶紧走吧。”
“嗯。”
应是这么应了,宿洄托腮蹲着完全没动。
“看什么呢?”小骷髅将竹筒子装进布包,顺着视线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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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头。
是地上的修士。
宿洄:“他好看。”
这倒是真的,小骷髅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可惜,再漂亮也是人。
“等他醒,就糟了。”
“他救了我。”
手背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脸。
大概是他的手太冰了,对方瑟缩了一下。
宿洄立即收回手,搓了搓指尖,“救命之恩,不是都要报答的么。”
“啊!这个我知道,话本子里说了,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小骷髅绕着修士转半圈打量,“他长得这么漂亮,主人要不将他抢回去吧!”
一介修士,肯定没有主人厉害。
而且这样一来,主人没准儿就放弃寻死了呢。
“以身相许,也得要两情相悦才行。”宿洄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铃铛,“以后少看点话本。”
“哦。”小骷髅很是不满地应一声,嘟哝:“那主人打算怎么报答?金银财宝?美酒美人?”
一人一骷髅陷入沉思。
直到天快亮了,一道“咯咯咯!”声闯入耳中。
—
岸边飘起香喷喷的肉味,小狐狸鼻子一拱一拱,眯着眼睛爬起来去寻味道。
眼一睁,就见火堆上正架着一只流油的烧鸡!
口水很快分泌下来。
“哥哥你从哪儿……”扭头,晏辞还躺在地上,他忙去扒拉,“哥哥,哥哥,快醒醒。”
“虫子,大肥虫。”晏辞扶额起身,手还在不停发颤。
他别的不怕,就怕肥虫,那玩意儿可是会把桃枝蛀掉的。
“没有虫子,是鸡,大肥鸡!”
“鸡?哪来的鸡?”捏了捏眉心清醒后,晏辞扫了眼火堆上的烤山鸡,转向四处。
昨天那个人……
风起,一阵铃铛声响。人倒是没走远,也没再去跳湖,而是站在了湖边一棵树下。
那棵树极有特色,树干中途弯折了,正适合往上面挂点什么,譬如:腰带。
“喂!”晏辞脸色大变:“你干什么呢!”
宿洄系好腰带拽了拽,看过去,声音轻得近乎听不见:“早饭,记得吃。”
什么?
说完,便将脖子套进圈里,毫不犹豫地从土坡一跃而下。
晏辞觉得自己几千年都没跑这么利索过,人刚荡下来,抱住他两条腿,“你!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说出来,说出来咱们一起解决,何苦上吊呢?”
“没有想不开。”
“没有?那为何还要做这种事?”
“只是不想活着。”
晏辞:……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总之,只要有我在,就绝不允许有人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晏辞昨晚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原来他是真的要寻死,“世上就没有你在乎的人了么?”
“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父母?兄弟?姊妹?爱人?”
说到最后,古井无波的黑眸微晃。晏辞赶紧道:“爱人,想想你的爱人,她肯定不希望你这样的,对不对?”
“我不记得了。”
这可真是件悲伤的事。
晏辞从没像现在这样头疼过,想都没想就道:“不想活着,无非是找不到活着的意义。那这样,你跟着我,我来给你找活下去的意义。”
11.第 10 章
话一出,别说对方,晏辞自个儿都怔住了。
他在说什么啊?
这不纯纯给自己没事找事干么。
万一人家拒绝…拒绝……
“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好人是什么意思?啊,他想起来了,先前在天上的时候,有个灵官跑来跟他哭诉,说是向广寒宫的月娥表明心迹后,被对方以“你是个好人”给拒绝了。
这是拒绝的意思,啊哈哈哈。
白玉面顷刻染上一层薄红…竟真的被拒绝!还是用这种话。
但是——“只要我在这儿,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彼时,朝阳已从山间缓缓升起,光辉尽数落在那张白里透着红的脸上,认真地望过来,掷地有声,说要救他。
是个好人,更是个…奇怪的人。
“既然被看到,这次就算了。”宿洄将系带从脖子上摘下,情绪稳定地可怕,上一秒还在寻死觅活要上吊,现在就已经泰然坐回火堆前,并撕下了一只鸡腿。
香气从撕裂处,一阵一阵环形散开。
小狐狸紧盯那条腿,努力不让自己流下口水,接着,鸡腿就送到了眼前。
白白的手,和油乎乎的鸡腿真不搭。
小狐狸顺着手抬头,撞进一双宛若寒潭冰冻三尺的眼睛里,吓得他尾巴毛一炸,飞速躲到晏辞身后。
宿洄:“不喜欢吃鸡腿么。”
晏辞瞥眼身后,摇头:“没有不喜欢,这…是你烤的?”
他感觉自己问了句废话。
不是他,这荒山野岭里还有别的人么。
“嗯。”
居然应了!
晏辞走过去,盘腿在旁边坐下,道声谢接过他一直举着的鸡腿。
一点点撕下肉给小狐狸,先自报家门:“我叫晏辞,一个游走四方的…散修。”
他再问:“你叫什么,家住何处?”
“宿洄,家住魇…燕都城。”
“燕都城?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晏辞自有意识就在天界,天界的桃树成仙,从未来往过人界,还真不知道人界究竟是何样貌。
“很漂亮的一个地方。城里人很多,到了晚上,路两边会摆上各种摊子,白天…可能也有,晚上会更热闹。”本就偏慢的语速更慢了,边说边想。
描述过于简陋,晏辞实在很难基于此发挥想象,但不是什么大事。
他很擅长顺着对方的话说:“那么漂亮啊,真想去看看呢。”
好啊。
一般人,大概就这么应了。
宿洄却久久没有出声。
也是,他就是从那么漂亮的地方,特意到这深山里寻死来了,又怎么可能被他一句话劝回去。
晏辞倒也不沮丧,更隐隐觉得有种别样的挑战,他若是能叫他改变寻死的念头好好活着……
烤鸡的火候恰到好处,安宝搁后头吃得满嘴流油,最后还又抽走了鸡骨头慢慢嚼啃。
晏辞正好腾出手,去细细观察对面的人。手掌很大,掌心略有薄茧,却不似之前遇见的小梅手上都是冻疮,手背浮着一层淡青色的筋脉,想必家境应该还是很不错的。
身上虽然只穿了件白衣,近看会发现,大袖口附近绣着云纹,布料应该也不便宜,腰间……挂着一只金铃。
金铃?好奇怪,寻常人不都挂玉佩、香囊一类的么。
那铃铛不算大,作为装饰而言,过于小巧,中心镂空,声音也和普通铃铛略有不同,更沉闷些。
寻死都要戴着,想来对他很重要。
晏辞这么想也这么问了,“那是铃铛吧。”
宿洄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握住。
“是……别人送的?”晏辞猜测着问。
必是有什么特殊意义,才会让他在寻死的时候也要戴着。
联系他之前说忘了爱人,晏辞已经猜得七七.八八:“爱人送的。”
“可能是吧。”宿洄也记不太清了,模糊的印象里,有双手在他腰间摆弄着这铃铛。
想不起来,只要一开始想…他用力抓紧胸前的衣襟,心脏剧烈收缩,疼如刀绞。
晏辞一直观察着,自然也发现了他的异样。
前后联系,不难想象,寻死和爱人有关,既如此,“我们不妨先找回你忘记的,不然就算死了,也死得不安心是不是。”
往常都要持续大半天的绞痛,在一阵细润温和声中渐退。
宿洄渐渐放开手,微抿着唇,这是他不太开心的一个表现。他并不希望有人阻止自己死亡,又或者更希望来一个能真正结束他性命的。
“你为何执着救我?当没看见,不就好了。”
“我看见了。”晏辞猛地起身扑向人,他力度把握地很好,正停在人面前,透亮的眼睛就这样直直望着他,“既然看见了,怎好当没看见?见死不救,岂不变成我的业果了。”
宿洄不住后挪,短时间内,心脏又开始咚咚咚,跳得格外欢快,红意更是从脖颈迅速蔓延至耳尖。他撇开头,磕磕绊绊:“你,你不要离我这么近。”
尤其现在,晏辞俯身弯着腰,衣领随大幅动作松散开,露出了点莹白的令人遐思的锁骨。
晏辞低头注意到这点,轻咳一声,拉好衣领端坐回去,“总之,别再去寻死了。”
…
等着小狐狸饱饱吃完烤鸡,晏辞小露一手,隔空取水熄灭火堆,确保火苗燃烬离开岸边。
当然,也没忘记带上一脸不舍望着湖面的宿洄。
要是不带走,恐怕他前脚离开,这人后脚就又跳下去了。
那他救上来的意义又在哪里。
“那条湖,很不错。”走远了,宿洄还不忘品评一句。
他投过大大小小不少湖,这可以排得上前三了。水深,且有断崖,死了或许会从断崖飘下深渊,再被深渊里的东西啃光。
“打住。”晏辞无情打断他的美梦,“过去的,就别再提了。”
宿洄安静闭嘴,走时瞄眼树丛,小骷髅还孤零零蹲在里头。
这跟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原本烤上山鸡顺便去上个吊,吊不死就能走了,谁曾想,小狐狸闻到鸡味儿提前醒了不说,还将晏辞也搡醒了。
现在没办法,只能跟着。
宿洄缀在最后,手指微动,自动张开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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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袖袍,趁前面的人不注意,将小骷髅收进来。
“嗯?不对劲。”
袖袍刚收拢,晏辞就停下来四处张望。
宿洄心微一颤,“怎么了?”
“有股很奇怪的气息。”不过眨眼消散了,晏辞也就没当回事,“估计是路过的小精怪,没什么恶意,走吧。”
再往前过一座峰,就出觅音山了。
山中依旧没有人家,但或多或少能从融化后的雪地上看到,属于人的脚印。
晏辞就沿着这些脚印的方向,本以为能走出去呢,结果却来到一处山谷边。谷底漆黑幽深,站在边上,能感受到阵阵从底下吹上来的冷风。
远比山风还要刺骨。
最叫人瞩目的,是两侧树干上竟绑上了红绸,另一端则直直垂向谷底。
“这是干什么用的?”晏辞正疑惑着,余光见宿洄悄声走上前,手一伸拦住:“不准跳。”
“这山谷,很好。”
“好也不准跳。”
不等多看,晏辞抓着人又顺另一侧脚印下去,畅通无阻下了山。
视野逐渐开阔。
先是大片被积雪覆盖的农田,几簇青苗跃跃昂头,从雪堆里挣扎出来,再是田地边青砖黑瓦的房屋,不到春耕时节,农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指向大门口贴“囍”字挂红绸的人家……
“真不错啊,一出来就遇上成亲的。”晏辞笑呵呵地。
他最喜欢热闹了。
山中出来后,小狐狸许是怕生,抓着他袍角紧紧贴着腿,亦步亦趋,闻言从他后头探出脑袋。
此时已至黄昏,贴“囍”的人家开始传出吹吹打打的声音,里头还有他最熟悉的二胡。
紧接着,四名年轻力壮的轿夫从屋里抬出大红花桥,前头还有一应送亲的长辈,打头的手里举着一把线香,其他人各端着木盘,盘内皆是鸡鸭鱼一类的大菜。
小狐狸瞧见,又馋了。
“这是出嫁?”晏辞一阵疑惑。
他印象中…他印象中没有,神仙不娶妻,看对眼也是搭伙儿过日子,合得来就合,合不来便散。
毕竟仙生动辄千年,对着一个人几千年也有看腻了的时候,但人就不一样了,短短不过数十载,情爱就在这短暂的岁月里,变得弥足珍贵稍纵即逝。
但即便没见过,也不该如眼前这般悚然。
成亲不都该高高兴兴的么?怎的这些人,个个都丧着脸,一副去上坟的样子。
这么说,多少不太尊重去成亲的新娘子。
晏辞也只得揣着疑惑,继续往前走,巧与花轿相对,他一手抓小狐狸,另只手拽着宿洄侧移几步避开,花轿从面前经过,里头传来细细啜泣。
一阵风吹开轿帘,身穿嫁衣的小姑娘,正吸着鼻子抹眼泪。
成亲,不该是件喜事的么。
晏辞闭眼偏开了头。
“他们往山里去了。”宿洄俯首在他耳边,轻语。
晏辞又立马回眸看过去,还真是往山上走,可那山上没有人家的啊?
刹那间,他想起了山谷旁绑着的红绸,莫非他们……
“喂!”
12.第 11 章
一道压低的声音后方响起。
转过头,往下看,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脸上黑黢黢的,乱糟糟的头发上还插着几根装饰用稻草,衣服也皱皱巴巴,像刚从哪堆草垛里滚过一遭。
个头不高,堪堪也就到晏辞胸前。
一双眼睛警惕地在他二人间梭巡,“你们打哪儿来。”
晏辞扬起毫无恶意的笑,指向身后大山,“从山那头过来的。”
“胡说!”
“怎是胡说呢?”
天地良心,这是他说过最真的一句话了。
少年抱臂昂头,暗哼:“觅音山里根本没人住。你说你从山那头过来,你可知这山,十六座峰相连,翻山越岭少则也要月余时间。就这,还是在一路顺畅的情况下,更别提中间那几座,压根无人敢踏足,你们……”
洋洋洒洒半天。
观面前两人的穿着,一粉一白,别说脸上,身上也不见丝毫脏污。
可她方才分明瞧得真真的,这二人是从山中下来。
“莫不是修士?”
“正是。”晏辞极快答道:“我们游行四方,途径此地。”
“哦!我懂了。你们是去找龙的吧。”
半月前,觅音山突然传来一阵动荡,虽然隔得远,震幅却不小,当时他们这儿连地都跟着颤动。
听村里大人说,是有条龙在山中渡劫。
他说是,就是吧。
晏辞笑着点点头。一袭粉衫,白发飘飘,仙风道骨的,合该是名修士。
另一个,不说话,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看起来倒也不像个坏人。
少年眼中的警惕稍退。
然而还没来得及彻底松了这口气,山中忽地响起二胡声。
暮色黄昏,山风拂面,再配上自带一股子凄凉的二胡,少年不禁抖了抖,慌不择路求助:“既是修士,你们能不能救救阿英?”
“阿英?”
“就是刚刚送上山的新娘子,她要被献给洞神了!”
—
村里陈姓居多,故而名为陈家村。
紧挨觅音山,除了能上山打猎砍柴,还有大片农田可以耕种,生活相比其他村落还算富庶。
但也就现在而言,早百年前那会儿,每到冬天都有饿死的人。
少年抄近路带他们上山,边将树枝往两侧拨,边道:“一百多年前吧,也是像这样冬春交替的季节,村里一个女孩儿上山挖野菜失踪了,找了整整三天,最后被猎户发现掉进了谷底。起初大家都以为,是她自己不小心,踩到谷崖边尚未融化的雪,摔下去的。”
“难道不是么?”晏辞紧随其后问。
少年停了一下,摇头,继续道:“十年后,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也是个女孩儿,都已经定亲了就等出嫁,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疯跑进深山。据说死的时候,还穿着她给自己绣的那套红嫁衣。”
这确实有点奇怪。
晏辞暗忖着,再问:“之后怎么又跟洞神扯上关系了呢?”
“是后来,来了个游方道士。”少年声一沉,咬着牙:“那道士说,山谷里住着位洞神,要新娘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诱女孩儿们跳进去。”
“他没去降?”
“他说降不了,还说只要每十年给洞神送个新娘子,洞神就会保佑村子!”少年用力攥紧树枝,要哭不哭:“大修士您说,真的是这样么?”
“这…我倒从未听说过需要活祭品的神。”就算有,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晏辞转而又问:“方才你说百年间,这么说,到目前为止,村里已经送出了十多位新娘?”
少年抿紧嘴角,低下头,“这百年来,村子确实在慢慢变好。”
日子起来了,大家更对此深信不疑。
“靠着献祭保平安,竟也叫好?”晏辞淡淡哼笑了一声,不同以往,眼底全无笑意。
而此时,山林间拉长的二胡也将临近尾声。
待祝祷结束,他们就会将“祭品”绑上红绸抛至谷底。
“得抓紧时间了。”
晏辞听声辨位,两步轻松越过少年,回头怪异地往他胸前看了一眼,立即收回视线,直直往方才路过的山谷。
几乎是他赶到的同时,二胡声戛然停下。
轿帘掀开,小姑娘腰间已绑上那条垂向山谷的红绸,脸上敷着厚厚的粉,两颊搓着胭脂,眼泪却成颗成颗断线似的往下掉。
她不想死啊。
“英子,别怪叔伯们,这都是天意。”面朝山谷进完香,老者一脸愁苦,道着这残忍的话。
话音刚落,讥笑声传至耳畔:“好个天意。”
“什么人!”
抬头望去,但见林间不紧不慢走来一名男子。白发随山风往腰一侧摇曳,干净的,和他们宛若两个世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老者不自觉躬起身,“敢问阁下是?”
“云游修士。”这不是重点,晏辞指向他身后,“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
“村长。”没等老者答话,后头的人先道:“就快过及时了。”
显然,比起他这个突兀的闯入者,完成祭祀才是头等大事。
老者不由分说,“扔下去。”
三个字一出,原本咬唇呜呜的小姑娘立马嚎啕大哭起来。
紧接着,一名和她约有三分相像的男人走到面前,颤抖着伸出手。
“亲生女儿也下得去手?”
细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捏住腕骨,男人就再也动不了。他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气急败坏骂骂咧咧:“你一个外乡人懂什么!这都是为了村子!”
“好一个为了村子,真是深明大义。”
讥讽过于明显。
男人脸登时涨得通红,你了半天,愣是寻不到一句反驳的话。
村长这时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分明来捣乱的。
朝周遭几人使个眼色。
一群人面露不善,围了上去。
“大修士,这是我们村的私事,还是莫管闲事的好。”
“什么叫我管闲事?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晏辞挥袖指向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你们作为村里人,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自己的亲骨肉!竟也忍心?”
这哪是人间?
简直比地府里的鬼还要可怕。
“这与你无关。”
其中一名,年纪和阿英父亲差不多上下的山羊胡,站出来中气十足呵斥道。
转头便将谷崖边,正庆幸有人来救自己的小姑娘,一掌推下去。
“阿英!”少年绕出树林看到这幕,连滚带爬扑过去。
山羊胡吓一跳,待看清来的是谁,大骇:“妞!你来干什么!”
少年回头,眼眶通红,撂下一句“签子抽中的不是阿英”后,抓着垂下山谷的红绸,一鼓作气跳下去。
山羊胡当场失声:“妞妞!”
“妞妞。”晏辞轻咬这两个字,“果然,是个女孩子。”
起初见面他就在疑惑,自己又不似宿洄那般魁梧高大,怎的一个十四五的少年还不及他肩高,再有就是靠近的时候,微微突起的前胸,和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小姑娘气息大都偏甜,少年气则更阳刚些。
方才越过身边就察觉到了,没想到,竟是这山羊胡的女儿。
关系暂不深究,趁众人都将注意转向谷崖,晏辞也一个纵身飞了下去。
他倒要探一探这里,到底住的哪一路神。
但他不知道,就在他飞下来后,宿洄也跟着跳下,直直地任身体自由下坠。
“主人,被那个修士知道,又要说你了。”小骷髅从袖中传音。
宿洄:“无妨,可以说,我是跟着他。”
“双双跳崖,殉情么?”
“嗯。”
小骷髅:“……”
有被主人的笑话冷到。
—
山谷并不深,晏辞中途加速,赶在两个小姑娘坠落之前抵达底部,一手接住一个。
尤其是绑着红绸的阿英,若没有他,就算摔不死,也会因腰间的红绸拦腰截成两段。
那些人,还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留。
“阿英……”
妞妞要比阿英好些,落进晏辞怀里还醒着。
“阿英很好,只是吓昏过去了。”晏辞宽慰道。
“这样啊,太好了,太好了。”
说完,放下心来,便也跟着昏了。
“哎!”晏辞不免摇头叹气:“真是个冲动的姑娘。”
那么高,说跳就跳。
倒是比她那个不做人事的爹仗义多了。
嘭!
正将两个小姑娘并排靠放在碎石堆上,身后猛然刮起一道疾风,重重落地声随后传来。
晏辞惊恐回头,瞧见那白衣墨发趴地上的人,眼前一黑又一黑。
这人还真是不放过一丝可以寻死的机会。
殷红的血从墨发下散开,一点点淌至脚边,晏辞整个人好似置身凛冬,冷得他手脚冰凉发颤。
还是没能救下他啊。
懊悔着,没过多久,奇迹就出现了。
撞击地面导致骨折的手忽然抽动几下,墨发下占据半张脸的伤口随之复原,人摇摇晃晃爬起来坐着。
毫无亮彩的黑眸看过来,像在说:怎么还是没死掉?
“这就是你要寻死的理由。”
晏辞镇定地走近。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这根本不是普通凡人。普通人寻死,不想被发现,随便找个没人地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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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又何必大费周章跑进觅音山?
是他,在外面死不掉,所以才到这里。
但为什么会死不掉?
又或者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妖?鬼?还是魔?
都像,又都不像。
宿洄就那样静静坐着,格外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应,是将他当作怪物杀了,还是落荒而逃……
眼中倒影逐渐放大,直至对方俯身靠近,心脏再次突突跳起,声音大的好似雷鼓,无力垂在身侧的手更是一瞬收紧。
为什么要靠他这么近?
宿洄不禁偏开头,缩着肩膀往后退,下一秒就被人掰了回来。
“不是跟你说不准跳的么。”言语间冲满了无奈。
这完全出乎宿洄料想。
试想过无数种情况,唯独没想到,他竟是这样近乎平淡的反应。
愣怔片刻,宿洄将错愕藏进低下头的阴影里,磕磕绊绊:“我,我看你跳了,所,所以……”
“所以就跟着跳?”晏辞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就算死不掉,那么高摔下来,也还是会疼的啊。”
似有支利箭射进心口,酸酸的,软软的。
明知道他不是人,死不掉,还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修士不该专杀他这样的怪物么。
“你……”
“你的事现在另说。”没等开口,晏辞就已经松开他的肩膀,打量起四处,“上面看着平平无奇,这下面倒是壮观啊。”
天黑以后,月亮就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投下一行朦朦胧胧的月光,不是很亮,却足以看清谷底的情况。
周遭乱石丛生,最惹人注意的,当属谷中央一棵硕大的柳树,枝条粗壮,延伸至半空无声弯垂着,下方围着众多白褐相间的碎石。
晏辞提步上前仔细观察,这些“石头”虽然都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但还能从一两块中辨别出,白色的是人骨。
估计就是这百年间,被送下来的新娘子。
摔下来,即便侥幸存活,也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谷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绝望等死。
晏辞闭眼哀叹一声,转身:“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上去。”
呼——
忽地,一阵冷风吹向耳后,柳树条簌簌沙沙飘摇。
“怎么?陈家村转性了。”轻柔魅惑的语调响起,一只莹白骨感的手悄然搭上晏辞肩头,一寸一寸摸向他身前,“不送新娘,改送新郎?”
晏辞垂眼瞥向那只手,八风不动:“姑娘说笑了,在下只是…迷路,走错了。”
“哦,迷路到谷底来。”
“谁都有一脚踩空的时候嘛。”
“那岂不是说,咱俩是天注定的缘分。”那只手格外有力量的,抓着晏辞两肩往后掰,将脑袋搁在他肩头。
本以为会是什么渗人的怪物,不曾想,竟是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
瞧着,和阿英、妞妞年纪不相上下,身上还穿着鲜红的嫁衣。
“我好看么。”女孩朝他吹了口气问。
晏辞立马迷迷瞪瞪,点点头。
“那……你来做我的新郎好不好?”
晏辞没立即答。
“怎么?不愿意!”女孩儿脸一沉,抓着晏辞的手转瞬变成两根柳枝条。
眼看就要戳穿他胸前,宿洄一伸手,将人拉进怀里。
猎物被夺,女孩儿怒目瞪过去,将他上下打量,“你又是谁!”
宿洄完全无视了对方,低头看向怀里,“你没事吧。”
“还好,就是这姑娘怨念挺强的。”晏辞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有点麻烦啊。”
两人旁若无人说起话来,整棵大树上的柳条都开始张牙舞爪。
“我说怎么不愿意给我当新郎,原来早有人了。”女孩慢慢抬起脸,原本一副上好的容貌,一半已成白骨,另一半则如老树枯皮,“敢跑我这儿谈情说爱,让你们尝尝姑奶奶的厉害!”
说罢,一根柳条迅速延伸,直指眉心。
晏辞倒是及时躲开,再看宿洄,没有半点躲藏的意思,赶忙又回去拽过人的手,同时幻化出桃花发簪抵挡柳条攻击。
还边安抚道:“姑娘姑娘,冷静。”
“恩爱都秀到我面前来了,还叫我冷静?今日,我非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可!”
晏辞:狗男女?谁?
仅凭一支簪子要对付四面八方的柳条,着实吃力,晏辞无奈,指尖轻点发簪变成一把桃木剑。
轻轻挥动,一剑斩断面前所有柳条。
女孩惊恐万状:“你!”
“我这也是不得已为之,谁叫你话都不听人说完呢。”晏辞清了清嗓,指向自己和宿洄:“首先,我们都是男人,其次,我们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最后……你是陈家村人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