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夫兄》
7. 遐思
或许是畏惧这位镇国公世子的权势与脾性,尽管知晓讨好他对自己夫君日后仕途大有裨益,她也宁可远着些。
谢怀珠的步履微缓,行至他近前时才瞧见裴玄章眉头微蹙,她躬身行礼,怯怯道:“世子寻我有什么事?”
裴玄章本想将恭贺二人新婚的礼物一并带到她面前,然而两个人已经在母亲那里见过,他也不必避讳,吩咐侍从将锦盒递给红麝,平和道:“昨日圣命在身,竟未能喝上一杯你与二郎的喜酒,今日特将见面礼补上。”
原来不过是为此,谢怀珠不觉莞尔,她柔和道:“世子勤于王事,家里这点小事不劳您挂心,二郎和我都清楚的。”
她瞧着世子送的应当是些女子头面首饰,道:“母亲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世子晚间相赠也是一样,何必候在这里吹冷风?”
裴玄章看向她,昨夜的枕边人对他似乎一无所知,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担忧,淡淡道:“我很少在府中,只怕错过你与二郎奉茶,本来就是赠与弟妇的,早晚都是一样。”
谢怀珠称谢,她方才被婆母问了一句,想起夫君的借口,不免开口问上一句:“妾在闺中,不知朝廷里的事情,二郎晨起说还有公务在身……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连婚假也不能休得一日?”
裴玄章面色未变,只是不言不语时,能叫人看出有些不悦,然而这不是他的妻子,话不好说得太重,他斟酌开口,语气却不似方才温和:“内宅不问外务,弟妇不知道么?”
谢怀珠虽知他循规蹈矩,可丈夫连官职还没有,应当不会涉及朝廷机密才对,刚刚大伯又待她谦和,她就生出些亲近之意,有些失了分寸,竟和丈夫的兄长打听起朝中的事情,立刻俯身认错,道:“多谢世子提点,是妾失礼,本不该多言的。”
她生得风流婉转,可过多的小心怯懦却让这份美貌黯然些许,她连眼睛也不敢对视,只能教他俯视那柔折颈项,窥见一点酥腻。
他不免自省,方才的语气有这样重么?
然而她惧怕得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认定他有意责备,便不好再解释些什么,反似越描越黑,只颔首示意,先一步回房去了。
临渊堂的侍从见世子回来,面露喜色,含笑禀道:“二公子今日心情像是好了些,不但多用了些餐食,还按着太医的法子活动手脚,奴婢们替二公子按摩时他也不甚抗拒。”
自从主母想出了借/种的法子,世子多教二公子住在临渊堂调养身子,担忧他郁郁寡欢,方便时常看顾。
晨起他们都以为二公子酒醒后会大发雷霆,皆是小心翼翼服侍,没想到二公子言语不多,却比以往更好伺候,虽然个个疑惑,可提心吊胆这些时日,总归是松了一口气。
裴玄章稍稍思索就知二郎一反常态是为何。
——他昨夜并未在二郎妻子身上一逞兽/欲,却也令谢氏女有了怀孕可能,二郎心里自然会好受些。
然而回忆起夜里的难堪,裴玄章不免按了按指尖伤口。
她并未得到应有的欢愉,然而却还满是依恋地枕在他怀中,毫不在意那团雪腻紧紧贴在他心下。
若她晓得夜里伏在她身上的男子便是训斥她干涉朝政的大伯,不知作何感想?
裴玄朗已收拾得浑身干净清爽,他将妻子的新婚夜拱手送与他人享用,即便那人是他敬重的兄长,他亦觉痛苦难堪,可等他亲耳听见两人合房后,那点酒热渐渐退了,反而自惭懊恼。
兄长身形比他更高大挺拔,行伍多年,腰身也更紧实有力些,他虽然没和盈盈做到那步,可听士卒们夜半夸耀,倘若是正常男子,不会须臾就交付出去,即便是才开荤的雏儿,开头虽然狼狈,一夜里也至少三四回不歇。
……反倒显得他这个须得求子的丈夫心思龌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心爱盈盈,不代表兄长也会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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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样的女子,他难堪,兄长难道是自愿如此的么?
而且他还怀了一层不能为人所知的隐秘心思。
——原来他处处比不过的兄长,也并非无所不能。
“阿兄!”
裴玄朗不想开口认错,只是到书房来见他前将自己打理得更妥帖些。
然而他才被人推进来,就看到桌边被血染出一道掌印,恨不得立时从转轮车里站起,查看兄长伤到了何处。
手上的痛楚缓解了内心的燥/欲,裴玄章沐浴后换了一身鸦青色便服,束带仅以芝兰纹样装饰。
他见裴玄朗果然比昨日更强些,虽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再提人之过,抿了抿唇,无奈道:“没什么事,不过是我稍后要携你新妇拜见父母,你若不放心,也可从密道进去瞧瞧。”
密室本是用于伯媳偷/欢,通不到沈夫人院中,然而君子坦荡、不欺暗室,他私下见二郎新妇,总要告知玄朗一声。
只是他清楚父亲打猎的习惯,此时应当还在城郊未归。
裴玄朗微微尴尬,他夜里确实伤到了兄长的心,他又不是时刻疑心的男子,更不愿瞧见盈盈与另一个自己亲热,轻咳了几下方道:“我还有一剂药未服,阿兄自便就是。”
日影移斜,秋光泛凉,吹过池水的风似乎也慵懒起来。
裴玄章到门前时,谢怀珠午睡才起身,青丝半披,只穿了贴身小衣,正在试戴首饰。
世子随口斥责一句,谢怀珠并不往心里去,她见了裴玄章送的贺礼就什么烦恼都没了,见是夫君回来,立刻回身相迎,连鞋也来不及穿,轻快道:“怎么这样晚才回来,用过饭了么?”
裴玄章瞥见她被风吹起的薄罗衫子,只至颈项,目光就不再下移。
那近乎透明的鹅黄色全然遮不住她莹润光洁的双臂,反而更显柔软纤长,惹人遐想。
他想,地龙烧得还是太热了些。
8. 油滑
谢怀珠同样这般觉得,她连罗袜也不系,赤足行走在毯上还好,叮叮咚咚地奔至夫君身前时却有些耐不住寒,轻轻踮在他靴上,虽然吃力,还是仰头揽住他颈项,笑吟吟道:“郎君,你来瞧瞧,我戴这些好看么?”
一团温暖而轻盈的云絮合拢住他,裴玄章下意识想推开,然而手抚到她腰间,思及自己的身份,缓缓扶住了她,轻声道:“我才从外面来,别被寒气扑到。”
谢怀珠虽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不依:“那我用身子暖一暖你呀!”
她甚至有些委屈,久别重逢,他就这么顾忌家里头的规矩,一点也不和她亲热,低声道:“我也没地方可站了。”
裴玄章轻叹了一口气,他向下一瞥,掠过她露在裙外的一双脚,像是有些刺目一般,立刻将目光收回。
他的靴子正好够她站立,虽然有些丰腴,还称不上重,方才他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她柔软的身体,却忘了她才醒过来,着轻薄衣裳的同时……也赤着一双足。
她的脚生得白皙小巧……起码是相对他而言,靴上的皂色衬得那双足如膏脂一样莹润细腻。
脚是一个女子最私密的地方,尽管内院等闲没有男子进来,也不好给外人见的,难道二郎从前也撞见过她这副模样吗?
即便他们已经肌肤相亲,他也不好触碰一下,生儿育女也不需要抚触那里。
裴玄章俯身将她抱起,这时候放到榻上大概不合适,只走远几步,将她搁在毯上站好,谢怀珠在他面前转了两圈:“郎君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他目光恬静,仿佛有些严厉,细看似乎又是含笑的,道:“你的问题这样多,要我回答哪个?”
谢怀珠想了想自己过多的话,仰头道:“你吃过了么?”
她这样欢喜,显然是对他送的这份礼物极为满意,裴玄章唇边含笑,抚着她项圈璎珞,道:“好极了。”
不过这些沉重的首饰和薄衫便服不搭,他想,应当有几身更衬她颜色的华服。
谢怀珠怔怔片刻,才了然他的促狭,气道:“果然是不饿,这样油嘴滑舌!这些都是世子送来的贺礼呢,好生贵重,不过我想了想,大伯的俸禄也不是很高罢,这金银珠玉的一堆不知道要破费多少,我想着将来嫂嫂入府也得还个差不多的才好,别叫世子觉得咱们小气。”
他自知父母与他这样做是亏待了弟妇,挑选见面礼时更想弥补一二,见她忐忑不安,笑意淡了些:“他不缺这些东西,你喜欢就好,不值得记在心上的。”
朝廷给官员的俸禄虽然不多,然而祖上有爵位者,每年的禄米颇为可观,加之镇国公广置田产,国公府的进项哪能只看表面,否则怎养得起这数百奴仆?
至于娶亲……裴玄章以为自己如今也无此意:“兄长连婚事都没定下,想这些实在过早。”
谢怀珠稍感诧异,她听说过夫君当年走失的事情,天灾人祸,怨不得世子,不需要他替谁多补偿什么,她蹙眉道:“世子似乎也不大容易,我听说大伯连家里都很少住的,母亲不替他着急?”
裴玄章心下微微一动,他身侧的大多数人都知镇国公世子如何年少成名,青云直上,艳羡非常者颇多,却少有人会想他有什么不易,温和道:“收了人家的礼,就肯替他说好话?”
这话说得平常,谢怀珠细品却像是吃醋似的,二郎不许她和旁的男子玩笑,时不时拈酸,忍不住窃笑,迎上夫君不解的目光,嗔道:“胡说什么,他还不要我管你的事情呢,好生严厉,我都不敢和他多说一句话的,这你怎么不问?”
裴玄章无奈,正要说些什么,见身前的人定定看向他,道:“我很喜欢世子送的首饰,可我只喜欢你呀,成日里疑神疑鬼不累么,我可舍不得你像他那样劳累,咱们每天都能像现在这样过日子还不好?”
他不知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些甜言蜜语,心下一震,正不知该回应什么,却听她惊呼一声:“你怎么把手都割破了?”
谢怀珠本来没有注意到他的左手有异,可是他刚刚抱她起身,才止住不久的伤口重新溢出鲜血。
她想起小的时候母亲不小心被针刺破指尖,父亲都会含上一会儿,说是有止血的功效,郎君现在流出的血比针线活那点血珠多上不知多少,顾不得血味甜腥,连忙握住他受伤的食指拭血,送入口中。
本就是他自己弄出的伤口,裴玄章不甚在意,见她如临大敌一般惊慌,虽微微欢喜,却不适应她过分的热心,制止道:“擦药就好,仔细犯恶心。”
然而谢怀珠只当他害羞,她想起小兽受伤时为自己舔毛的动作,有样学样地舐了几下。
伤口的触觉比别处的肌肤更敏锐百倍,女郎的唇舌柔软,小心翼翼避开刀伤横口,仅在周围润泽,只是一瞬,血热难耐,他几乎平地而起,立刻靠近寸许,遮挡她可能飘来的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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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
裴玄章下意识按住她肩,多用了些力气。
她懵懵懂懂抬头,像是疑惑他的震惊,又舐了几下。
他不免记起腹部还有一道新伤……刚刚发力时想来也被牵动,可惜没有流血的迹象。
裴玄章垂下眼帘,她不能看到他的腰腹,会被吓坏的。
谢怀珠含了有一会儿,直到郎君的指尖不再流血,正要取出察看,他的手忽然抵住她的唇齿,更深了一分。
他身形高大,手指也较寻常男子更修长,她有些受不住时,也只刚没过他第二个指节。
谢怀珠不免想起夜里的事情,耳畔男子的呼吸都带了颤意,不再冷淡疏离,像是询问她的意思:“还受得住么?”
可她同意与否,他的手指已经伸进来了呀!
郎君回府后好像十分注重清洁,血气散尽后,她嗅到苏合香的气息。
苏合香有开窍醒神的功效,气味微辛,但她闻久了竟有些喘不过气。
红麝进来时只能看到姑爷宽阔的后背,娘子离他极近,低眉道:“姑爷,娘子,夫人那边传话过来,说是国公爷回府,请两位过去奉茶。”
谢怀珠如梦初醒,她慌张推开裴玄章,侧身看向窗外日影西沉,骤然“呀”了一声,捂住双颊:“怎么都到这个时辰了!”
……
镇国公没换便装,仍是一身劲服。
他依礼吃了茶,却不愿多待,将厚厚的红封递给新妇,就算尽到他应有的礼节了。
谢怀珠舌尖发麻,双颊绯红,好在涂了许多粉,应该看不出来,她随在新婚丈夫身后拜见父母,待镇国公走后,才和郎君一起陪婆母说话。
她看着早晨世子坐过的位置,他果然有事,不曾前来。
沈夫人望向长子,止不住担忧,她本来是想叫他知道些男女上的滋味,动一动娶妻生子的念头,可万一……
她就这么一对双生子,该不会都是一样的忌医讳疾?
裴玄章在来的路上已平复许多,他见母亲频频看向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颇感莫名。
虽说一家子以这样的身份相处是有些可笑,可他怎么觉得,母亲今晚的目光怪异得过分?
他迟疑开口:“阿娘还有什么事要吩咐二郎?”
当着谢怀珠的面,沈夫人不好说些什么,嘴唇微动了两下,扯出一抹笑来,勉强道:“无事。”
9. 女奴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啰嗦两句:“你们两个年岁尚轻,如今无事,又是夫妻情好,也该多想想子嗣,我和你们父亲早就盼着家里添丁进口,不要像你们阿兄那样,至今连个相好的都没有。”
裴玄章这两年在京城名门闺秀里的行情见落,加过冠还不结亲,勉强可以说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可又迟了四五年,这在男子中就很不像话了。
又不是贫苦人家的郎君,为了将来中了科举能顺利娶一位出身名门的正妻才维持守身的名声,不娶妻,总是惹人议论的。
大郎房里伺候的还多是年轻男子……这几年里,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越是如此,她心越高,更要为儿子找一个样样都十分出色的妻子才能平息心里的怒火。
沈夫人微微忐忑,大郎他聪慧过人,应当是明白她这层隐晦意思的罢?
裴玄章拧眉,他哪里无事,这几日若不是因为家里的荒唐事,他已经转遍京郊各处,何须像现在这样。
弟妇一个柔弱无知的女子,被他们哄着做这等事情已是不妥,才第一月,母亲还要多快?
他饮了一口茶,平和道:“母亲也说盈盈与我年轻,不必急于一时,要是盼着麟儿降生,不妨去催兄长早日成婚。”
左右他一个人在母亲这里时推辞比用二郎这个身份更方便些,他一贯孝顺,不愿意当众拂逆母亲的意思。
沈夫人抿唇一笑,难得长子松口吐露娶亲,她也不欲多留二人,笑着道:“说的也是,他比你可恶十倍,教人把心都操碎了。”
谢怀珠回院时如释重负,她知道在大多数婆母眼中,尽快传宗接代才是媳妇应尽的职责,何况丈夫的年纪比她大许多,婆母更会着急。
可她如今还想和夫君多亲热些时日,子嗣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而且……谢怀珠偷偷觑了一眼身侧的二郎,她夜里没看得全貌,但从身形上看,也是虎背蜂腰螳螂腿,很是健硕。
有这样的丈夫,需要她多努力什么?
谢怀珠想起那点不愉快,她安慰自己,或许那只是一个不大美好的梦。
浴间已经烧好了水,谢怀珠懒洋洋地浸在热水里,发出一声轻叹。
她口中含了一块冰,缓解午后的热烫。
郎君指腹的茧子磨过她细嫩的喉舌,力道不重,没想到至今开口都有些痛。
可她很喜欢,一点也不讨厌。
但她不敢想,如果是别的东西,一块冰能镇得住么?
裴玄朗近来学了些儒生的坏习惯,可有时候也装不了太久,倘若他今晚要换成别的,她应该可以拿一拿乔再同意的吧。
当第三块寒冰在她舌尖化为温水,谢怀珠才起身回房,新婚的布置还没撤下,她换了一身薄如蝉翼的寝衣。
成婚后府里绣娘待她没有以前殷勤,穿在外面的罩裙比甲仍然如旧,在寝衣上却怠慢了许多,衣料越用越少,外衫遮不住她精致细巧的锁骨,内裙的放量又有些不够,束得人心口疼。
可能是她长得有些大,绣娘手里的尺寸却还停留在入府时候。
室内一灯如豆,昏暗难明,她持烛走进来,轻轻唤道:“郎君,你睡下了?”
帐中人呼吸早已平稳,不能回应她的温言软语,谢怀珠说不失望也是假的,她吹熄手中烛火,蹑手蹑脚爬到里侧去。
秦妈妈说女子都是睡在外侧,方便服侍夫郎的,但裴玄朗起得早,且不需要她怎么服侍,睡在外侧也没什么。
待枕边人渐渐安分下来,裴玄章倏然睁开双眼。
弟妇越过他的动作着实有些失礼,她分明可以从膝边迈入,却似要故意吵醒他一般,撑在他身上,一点一点挪进来,颊侧满是她温热急促的呼吸,喷在他下颚,同她的唇瓣一样柔软。
细闪精巧的长链串着米珠,缓慢而轻柔地划过他腹下,如潮汐涨退,但是再慢一些,就会被岩石阻挡去路。
他可以想见她亲手将那一圈圈细丝缠绕于上的模样,同母蜘蛛织就密密的情网一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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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蛛丝就侵蚀了他的心神。
她就这样喜爱夫兄送的首饰,连与丈夫共枕都舍不得取下珍珠金丝腰链。
也不怕二郎心里不痛快。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为了旁人的妻子夜不能寐,说起来总是有些不像样子……除非寻到一味助眠的安神香,令她无法再来干扰他的心绪。
恰好,那个扮作妇女的采花贼被捕后,他得了这味香的香方。
然而这样龌龊的想法仅是一闪而过,裴玄章细思过后不免羞愧赧然,采花大盗用的安眠香岂会是什么好物!
将她迷晕,到底是要她楚河汉界不得互扰,还是要趁人之危,在她梦中催动情思,做下些只有他才晓得的下流事,满足他内心那些不可告人的欲?
这就是他所谓的君子不欺暗室?
睡梦里的美人不知是不是感觉到枕边人的危险,她睡得极不安稳,却还下意识靠到他怀中,呢喃求抱:“郎君……热得很。”
裴玄章一时无奈,荒谬得令人啼笑皆非,若论热,他只比衾被更热十分,哪有向他求凉的道理,不过同睡迷糊的人讲不了道理,将她的衾被解开,轻轻拍抚她背,若再哼一支温柔的摇篮曲,同养女儿倒也没什么分别。
然而他伸手,触到本该垂坠在腰下的长链。
裴玄章半支起身,掀开一点帘帐,昏暗的烛光透进,验证了他的猜想。
金银丝拧成极韧的线,织出宽阔的菱形格,不知是怎么卷得不像话,如今全缚在她上身。
像是一道设计精妙的锁链,被行刑士兵用在俘虏女奴的身上,献到主帅脚边。
她可以被尽情地使用。
女奴是不应该穿衣的。
裴玄章呼吸一重,正要别过眼去,本来气息平稳的女郎却咯咯笑了起来,揽住他亲了一记。
“郎君,我就知道你在装睡!”
他先一步被人点破心思,微微怔住,旋即有些羞窘,出声责备道:“……盈盈,你是故意的。”
10. 手诊
谢怀珠低低笑了半晌,察觉到他有些恼了,连忙伏在他身前又亲了亲,嗔道:“谁叫你躲着我来着?你是和世子学坏了么,成日板着脸,老气横秋的,我还是更喜欢你活泼些,他没成婚,你可是有新妇的人,难道你不喜欢我?”
裴玄章哑然,他在弟妇心里竟比二郎还老?
他轻咳一声,道:“我没有躲着你,只是有些累了。”
按照母亲的意思,既然是为了弟妇受孕,他就委屈一些,一月两次也就够了,一次是她行经结束的第十日,一次是第十五日。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就算不是为了照顾二郎的心情,他也不愿多玷污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没什么可委屈的。
可他忆起她的羞怯妩媚,手不自觉往它不该去的地方去,又觉母亲确实了解男子的下流。
他竟然也会生出一些留恋。
累了他又不睡,谢怀珠不大相信,见他抚在腰上,以为郎君好心,就将纠缠在一起的珍珠链条递给他一缕,可怜地盯着他瞧:“郎君帮我解开。”
她简直可以称得上作茧自缚,却要他剥丝抽茧,裴玄章有条不紊地一串串解开,闻言失笑:“怎么想到夜里系它,不嫌麻烦?”
虽然他很欣赏这种被束缚的美丽。
尽管这被绑起来的不是他的妻子,他不方便有太多的破坏欲。
“因为好看呀!”
她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欢快道:“看来以后改成珍珠衫也很方便,我想你会喜欢的。”
而且谢怀珠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愿望,她很喜欢逗弄裴玄朗,虽然他现在举止温柔,颇有些大家公子的风度,然而她却更盼着夜里他能更凶狠粗鲁一点,就像耕种时候那样,糙一点也没有关系。
大概她甜蜜的日子过多了,会想自己寻一点苦吃。
帷幔无声飘荡,谢怀珠好心伸手,想去扯开一些,却被他手疾眼快,一把攥住手腕。
她几乎喂到唇边,离得太近,他不可避免嗅到女子衣怀馨香,裴玄章初尝滋味,即便有心坐怀不乱,也不免血热,何况他方才……
“不用点烛,很快就会好的。”
他尽量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接触,耐心道:“……盈盈,你是每晚都睡不着么?”
谢怀珠忍俊不禁,点了点头:“那郎君要怎么哄我入睡?”
她喜欢出一些汗,倦乏过后泡浴,睡得应当会好些。
裴玄章披衣坐起,取了一只圆枕垫在中间,捉住她一臂,见她似乎被这动作惊到,想从他手中挣脱,吩咐道:“坐起身来,不要说话。”
谢怀珠犹犹豫豫坐直,她还羞于实践那些花样,只能顺从郎君的意思,含羞合眼。
生着薄茧的指腹扣在她脉门,谢怀珠倏然睁开了眼。
他目光锐利,虽不言语,但却有威慑之意,她也不好开口。
更何况夫君的眉峰渐拢,等他要换手,才小心翼翼道:“二郎,怎么了?”
过了良久,裴玄章才开口:“按道理说不该,明日我开个养身的方子,外敷内用,气色也会更好些,自然不愁入睡。”
“还有……”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忍笑:“日间少睡一些。”
谢怀珠悻悻道:“你又不在府中陪我,那还不许我睡一睡么……你怎么学会诊脉了?”
之前那位公爹在世的时候,裴玄朗几乎没和她提过还有这本事,和夫兄出去几个月,他转做军医了?
裴玄章面不改色,语气不见起伏:“兄长喜欢,所以闲来无事会教我。”
原来只是半路出家,谢怀珠立刻摇头,乖巧盖好衾被:“我马上就睡,郎君别喂我吃苦东西。”
她不想打击丈夫的自信,特别是在他似乎人道艰难的时候。
“我会把方子给兄长过目,再请外面大夫看一看。”
裴玄章了然她的心思,解释道:“兄长比我稍强些,听说他从小就爱钻研这些,就是皇爷也用过他的方子,不必太过担心。”
他并非夸耀,但对着弟妇说自己如何有本领,总是有些难为情,谢怀珠闷在被子里吃吃笑,露出眼睛觑他:“那哪里是比郎君稍强一些呀,分明是大伯自谦,要是他也觉得成,我吃两副试试。”
被人夸赞总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裴玄章被许多人称赞过,或是文章,或是骑射,其中也包括医术,但他如今只能垂下眼帘,用袍袖掩饰蜷缩的手指,道了一声“好”。
她乖巧的时候入睡很快,察觉不到有人轻掖她衾被一角,忽而一声响动,谢怀珠在梦里呢喃挣扎了两声才重新安静,那只手停顿片刻,反倒更越礼地虚拢在她颈间,缓缓贴在她细腻肌肤上。
次日清晨,谢怀珠发觉枕边又是早已空空,她叫来红麝,询问道:“二郎做什么去了?”
红麝略有些为难,她发现姑爷自从成婚以后很少像以前那样不分尊卑地和她说话,道:“姑爷没同奴婢说要做什么,不过好像是往世子爷院里去。”
谢怀珠知道大概是去讨教药方,但他们兄弟两个实在太形影不离,笑道:“大伯和二郎分别多年,二郎一向盼着能有个手足,又倾慕世子军功,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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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榜样,回来后肯定总去烦大伯的,那就不管他了。”
二郎简直越学越像他,从前没见过面,只能投到人家帐下效力,现在倒好,有机会日日跟随,自然什么都能模仿。
谢怀珠想了想假如有女郎时时刻刻准备模仿自己的衣饰妆容,她一定会有些不舒服,无奈道:“亏得大伯不腻烦他,郎君的官身还没下来,我不懂朝廷里的事情,让大伯宽解他几句也好。”
……
临渊堂中,裴玄章取了药油,用温热的掌心揉开,他力道适中,可推在裴玄朗面上时,他虽咬牙不发一声,但汗出如浆,额上青筋暴起,像是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的左颊有一块拳头大的淤痕,一夜没有处理,愈发显得严重。
“疼就喊出来,不必强忍。”
裴玄章先回到临渊堂,见侍从支支吾吾,又入密室,亲自将跌卧在地的二郎扶到椅上推回来,他已经处理过裴玄朗脸上和手掌的擦伤,好在没伤到骨头,膝盖除了那片可怖的青红,没什么大碍。
他忍下心头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蹙眉道:“你要进去,就让侍从推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乘之主行不履危,若我不曾听见,又或者被弟妇听见,你当如何?”
裴玄朗本来不想再去听她与自己兄长的种种恩爱情状,却有按捺不住自己的疑心,担忧兄长不能恪守母亲定下的规矩,他听了半夜,心下虽酸涩难耐,却知又是他庸人自扰,正想悄悄离去,却手脚无力,转动车轮时不慎栽倒在地。
像是担忧会吵醒盈盈,又像是赌气要向兄长示威,他没有叫喊一声,密室内没有设置唤人的铃铛,临渊堂的侍从不知道二公子的情况,轻易不敢进来查看情况。
他受了一夜的冷,身上剧痛难耐,虽知兄长是好心,可心头仍藏了一口气,道:“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废人,还是早些死了算了,大家彼此清净!”
裴玄章听得这些充满怨怼的丧气话,目中一片冷意,谢氏女是女子,他又对其心存愧疚,才会格外容忍些。
可二郎这样无休止地情绪反复,就连他偶尔也会不耐。
他拧了冷帕,有些随意地敷到二郎颈间,猝不及防的冷激得裴玄朗浑身一颤,终于叫出了一声。
侍从听着那惨烈痛呼,都深深低下头。
裴玄章恍若未闻,将手浸在冷水里,淡淡道:“地龙太热,你也该清醒些。”
其实他也该清醒些。
在她丈夫的旁窥下,他想的竟然是另一回事。
她的颈项纤长,很适合他下次扼住不放。
11. 错认
裴玄朗忍过那阵疼痛,才冷冷道:“我当然清醒,要不是为了兄长,今日就当是我出将入相,与盈盈生儿育女,也轮不到兄长不情不愿地替我受这份罪!”
养父这些年对他一直很好,虽然他并不是陈家的儿子,但养父捡回他后一直视他如己出,终身不另娶,将与谢家定下的婚事给了他。
只是被兄长认回国公府,亲人相见之后焉能没有怨恨?
他们是双生子,只凭出生的时辰定大小,当年圣上起事,镇国公奉命率兵镇压,但暗中双方早有往来,因此父亲临阵倒戈后,哀帝大怒,要擒拿裴氏族人,护送他的忠仆力竭身亡,他才被养父捡到。
裴玄朗以为他也算是好命的人,年少经历疫病,也只是高烧了几日,旁人家勉励子孙上进,都以他为榜样,未婚妻子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可直到遇见裴玄章,他才晓得原本自己可以做出什么样的成就。
他所向往的县令一职,不过是镇国公世子履历上的一笔,乡间德高望重的举人老爷连迈进镇国公府的大门都难,想见裴玄章的人从早排到晚,他们怀着各不相同的目的,申冤、求官、交游……
连要他心爱的女子陪裴玄章睡上几晚,在母亲眼里都是委屈了长子。
即便是他成为裴府的二公子,为了镇国公府和他日后,生死关头也要尽全力保证裴玄章的安危。
因为血脉相同,他这几日在隔壁听声,偶尔恍惚,仿佛榻上与盈盈相拥在一起的男子已经变成了他,可又难免会想,这些本来也都可以是他的。
假如那日走失的是裴玄章呢?
侍从们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声,他们都知世子爷的脾性,他虽然耐心温和,轻易不会动怒,有时奴婢们犯错也只是告诫申饬一句,然而实则严厉,不过是有时认为不必和下人们多计较,又并非那等视人命如同草芥的宗亲贵胄,反而显得宽仁。
但二公子与他们身份不同,又是行走不便,才回到国公府,世子恐怕是对待将来的儿子都不会有对二公子这样嘘寒问暖。
可世子毕竟注重规矩,即便能容一时,也不能允许二公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
然而他们似乎担心得有些过分,世子重新拧了帕子,声音温和,不疾不徐道:“你若不是陈家的儿子,弟妇就不会做你的妻子,陈家无子,谢氏另外为女儿寻找夫婿算不得毁约,与镇国公府有何关联?”
不过须臾,裴玄朗几乎以为兄长面上的不悦是自己的错觉,他仍是被人追捧的高洁雅士,即便被讥谤挖苦,也能心如止水,不嗔不恼。
“她这样的品貌,再找一个富户不难,她只会同她的丈夫生儿育女。”他挥退侍从,眉眼低垂,轻声道,“你那时为何不与她讲明呢?”
他开始责令二郎与父母讲明,是以为二郎有嫌贫爱富的意思,但后来裴玄朗行走不便,又被诊出不能生育的患症,他以为退亲没什么不好,甚至母亲把谢怀珠认作义女,另嫁他人也可。
只不过要损失一份陪嫁而已。
裴玄朗有些烦躁,这其中的情由他已经同兄长说过几次,那时兄长分明也默许了,可现在还没开口,就被打断。
“是你自负,以为谢氏除了嫁你再也寻不到旁人庇护,必然会被权贵欺辱/亵/玩,还是自卑,不愿教人知道退婚是因为你不能生育且不良于行,看着她与旁人双宿双飞?”
裴玄章淡淡道:“你总说自己是个废人,偏偏又不甘心沉寂,屡次做出些事情,无非是盼着有朝一日能重新站起,还能做弟妇真正的丈夫,这些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将来与她抚养子女,回忆起今日不堪,难道也是对她含讥带讽,倘若真是如此,那倒不如现下一纸休书,为时不晚。”
休了盈盈……裴玄朗不过是想了一想,心中立时如针扎一般,他阖上双目,声气渐弱:“我有私心不假,兄长倒是铁石心肠,您不知她有多好,就算得了她的身子,休弃也不觉得可惜,现下你什么好处都占尽了,又来长篇大论地说教,难道以为这样就能撇清自身,仍旧高高在上,觉得自己光风霁月?”
他不想去面对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曾几何时,他靠近兄长就无比欢欣,以为自己总有一日能与他一样,然而现在他只能坐在椅上,像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只能期待旁人的帮助施舍,再也追不上兄长一星半点。
即便是治好了双腿又能怎样,他年岁渐长,那时再要出仕为官也远远及不上兄长的成就。
由冷转温的巾帕被轻柔取下,风吹过处,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玄朗,我从不是什么好人。”
裴玄章拍了拍他的肩,似有几多怅然的叹息:“我偶尔也会有我的私心。”
没有谁愿意永远承担手足为自己而重伤的歉疚,他也一样怀着卑劣的心思,试图用百依百顺弥补这份亏欠。
这一点他与父母并无二致。
盼着二郎娶了弟妇会心满意足是真的。
但如今,想弟弟休妻也是真的。
他垂眸道:“我奉上命,须得出去两日,你先回怀思堂住,仔细想想,想清楚了再来寻我。”
皇帝马上出身,好武刚厉,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是这两年岁月不饶人,御门听政的次数逐渐减少,可几位皇子正当壮年,镇国公府作为从龙的勋贵之一,已经默认站在太子一边,行事更须得小心谨慎,他不能再在府中耽搁,以免被有心人窥出实情。
镇国公府这片地方原是陈留王住宅,后来陈留王早夭,身死国除,又被赐给第一位镇国公做府邸,裴氏的先祖翻修重建过两三次,空置的院落颇多,怀思堂就是其中一处。
裴玄朗对府中位置熟悉了许多,虽知这个地方离自己与盈盈的住处太远,离开临渊堂,他再想顺着密道去探望盈盈就有许多不便,但留在此处,又恐被人发觉,不好明言,闷声应了一句是。
谢怀珠正在和红麝安排明日回门要拿的礼物,沈夫人虽有些瞧不上她,可在这上面并不亏待谢家,她再往这里填上一点心意就够了。
母亲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只是等谢怀珠记事以后,她的指腹掌根都有厚厚的一层茧,轻轻一抚,勾起她嫁衣的几缕丝。
当初陈伯父和爹爹是同窗好友,只是祖母仅有父亲一个儿子,守着十亩田地还能勉强过活,江南富庶,可人口稠多,分到每个人身上,土地只有薄薄几亩,陈家兄弟众多,到了陈伯父这一辈,经不住兄弟几个再分,一人手里就只剩下一二亩了。
要读书就要卖地,可即便卖了也只够陈伯父读一段时日,两浙湖徽都是出文人才子的地方,谁也不知日后如何,他刚考中了秀才,就回家种桑养蚕,托人说亲娶妻。
有了功名的读书人可以免去户内二丁的徭役,不必缴纳田地赋税,这是最务实的做法,但他本人却颇具豪侠义气,不愿做衙门讼师,闲暇之余常收取微薄酬劳,替不识字的农户写状纸。
父亲那时久试不中,被母亲埋怨,常陈伯父饮酒,羡慕他的洒脱人品,陈伯父习惯了男耕女织的平淡日子,劝说她父亲也不必执着考取进士,做什么大官,只是父亲有他的傲气清高,每次只是笑着摇摇头。
就是在那几年里,两家越走越近,约定以后生了儿女,要结一门亲事。
后来父亲进京赶考,一路高中,被圣上点了进士,北上做官,等任职期满又留京任户部主事,直到带着她回乡服母丧的时候,才知道老友数年前收养了一个在路上捡到的男婴,长相十分俊朗。
裴玄朗那时还叫陈朗,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十分高大,隐约懂得什么是男婚女嫁,见长辈口中的未婚妻堪堪到他的腰,惊吓得连连摆手,惹来哄堂大笑。
父亲并没有悔婚的意思,只是不满这个未来女婿年纪略大,又不肯读书,他本是科举出身,虽然略通射御,但不希望女婿是个舞刀弄枪的武夫。
但她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男女大防,小孩子格外喜欢年长些的朋友,难得父亲允许她接近一个人,他又懂许多她不晓得的新鲜知识,因此总追在他后面叫他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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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甜糯,要他带她去玩。
裴玄朗正是热衷于拳脚棍棒的年纪,还要被父亲及未来岳丈逼着去读书,身后突然多了这么一个甜白馥软的小姑娘,更招来许多同龄人的哄笑,他得哄着这个偷偷来找自己的未婚妻不哭,还要抽出手去驱赶好奇的玩伴,急得满头是汗,她却咯咯笑,觉得十分有趣。
后来她家道中落,父亲在狱中生死不知,往日攀附阿谀的亲友避之不及,唯独这个年长她近十岁的未婚夫赶来安顿她们母女,陪着母亲上下打点,直到父亲被判流放,也是他日夜兼程,荒废了一季田地,一路服侍父亲到寓所,接她们回乡安置,不时过来帮衬。
父亲无诏不得擅还,母亲却因为她的婚事被镇国公府一起接来金陵,金陵地贵,她不愿意在这里久留,担忧旁人说女儿的闲话,不日就要返乡。
她因着父亲的事情一向多思,连人也郁郁寡欢,后来被他宽慰,不免越发依恋,还被裴玄朗取笑,说她和小时候一样爱娇又黏人。
谢怀珠满腔情思,幽幽叹了一口气,尽管陈朗已经成了裴玄朗,可昔日相濡以沫的情谊还是真的,就算郎君在男女之事上有些不足,日后即便入仕,更不能和大伯的官爵相比,她也不会离弃的。
然而外间脚步杂乱繁急,打断了她的思绪,谢怀珠走出门来,看到是沈夫人拨来服侍二公子的随从,他正要请红麝来回禀二少奶奶,为二公子收拾一两件衣裳。
“你说是世子叫二郎去两日?”
谢怀珠有些讨厌自己的大伯了,他自己要为陛下办差,孤身不娶是他的事情,何必在这时候叫上二郎,让他们夫妻新婚分别。
虽是如此,她还是示意红麝,去取了丈夫厚实保暖的衣裳。
那小厮本就是奉命来送衣去怀思堂的,他年岁尚小,抬头偷觑二少奶奶的反应,却瞧见那天仙似的美人神色黯然,有几分失魂落魄似的,一时怔怔,连红麝递来的包袱都忘接了。
谢怀珠定了定心神:“我还有些话要叮嘱郎君,你在前面引路,我和他说完就回。”
其实裴玄朗看着粗枝大叶,但平日里总是他照顾她更多些,谢怀珠心底不舍是真的,但并不担忧丈夫外出,只不过是……有点脾气,想到夫兄面前晃上一晃,提醒他记着些他胞弟新婚。
裴玄朗的小厮面露难色,谢怀珠恼道:“我还不怕母亲知道了训斥,你为难些什么,就是世子也不能不叫我去见他!”
裴玄章短暂外出时至多只带官服与一身替换的常服,亲随四五人即可,他正欲催动身下坐骑,然而风将那一声声“夫君”遥遥送至,牵住了他的马蹄。
谢怀珠气喘吁吁,十月的天气,她额边还有汗意,只是望见他时又展颜一笑,提起一口气奔到他马前。
裴玄章蹙眉,弟妇看见他,这样欢喜做什么?
“郎君,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虽说世子不在这里,谢怀珠难免疑惑,但还不至于认错自己的丈夫。
她伸手牵住他衣角,娇声抱怨,目光里满是不舍:“怎么世子说的话就这样听,却狠心撇得下我……母亲还在庄子上等着你呢,记得回来的时候去瞧一瞧,她还惦记着给你做马蹄糕吃呢!”
谢怀珠试图离他更近些,然而她的丈夫却不作声,神情严肃而无奈。
他催马走动两步,连她手中那片衣角也飘开了。
身后的亲随见状连忙远离些许,这几个人谢怀珠不大认得,然而看他们的动作,她猜世子应当在这附近,但他为什么要这样畏惧兄长,人前连话也不和她说上一句,一时有些气恼:“记住了没有呀!”
裴玄章见她认错,还这样理直气壮地纠缠他,哪怕这几个亲信早已心知肚明,可终究是教下人瞧了笑话,沉声道:“弟妇,二郎已经先走了。“
“大伯?”
谢怀珠吃惊不小,几乎叫出声来。
然而她仰头看了又看,压下心底惊疑,小心翼翼道:“可是妾记得您颈边是有一颗红痣的呀……”
12. 蜜饯
女子的视线落在他喉结处,几乎凝成实质,那块看起来已经与他肌肤融成一体的皮肤才慢慢显出它的存在。
他出来太急,巾帕浸油热敷半刻钟,于他而言实在有些麻烦。
谢怀珠满面羞红,她虽不知人身上的痣为何会消失,可不便再直视外男,连忙退后几步,别过头去,咬紧了唇。
她刚刚在做什么?
对着正主讲他的坏话,才过门的新妇挑拨他们兄弟的情谊?
她恨不能闭上眼睛,醒来发觉只是一场梦。
然而梦里不会有马蹄踟蹰的声音,更不会有男子粗砺温热的指腹在她手背缓缓划过,留下一道轻浅红痕。
大伯的手更快一步,他俯身握住她的腕,食指却按在她的手背,或轻或重……袍袖交叠,遮盖住了袖底伯媳间的亲昵暧昧。
比起方才的疏远,这样亲近的举动更显轻佻浪/荡。
就是她的丈夫和她合了房,都不会在外面和她亲热的。
谢怀珠如被定身,心如鼓擂,一阵强似一阵,连挣扎和喘/息也忘了,像是在雄狮俯视下的雌兔,战战兢兢,失去了逃生的本能。
光天化日,传闻中不近女色的镇国公世子却当着随从的面调戏弟媳?
他就不怕她大喊大叫,在众人面前揭开他的真面目?
还是说……他拿捏住她担忧名声,以为她不敢?
谢怀珠偏头,想向侍从寻求帮助,可只这么一会儿,那些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绝望漫上她的心头,谢怀珠用尽力气,可发出的声音只能他用心才能听清:“世子要做什么!”
裴玄章压下片刻的心惊,他经事颇多,还不至于为此手足无措,见弟妇面色惊惶,才无可奈何似的,俯身靠近她耳畔,刻意压低了声音:“盈盈,我正在假扮阿兄,你叫嚷出来做什么?”
他握住弟妇时,她僵得像是一块冰冷的玉,被人的体温滋养也润不回来,然而只是用二郎的身份开口说了一句话,血色便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谢怀珠呆呆地,有些消化不来这话,等她慢慢咀嚼出马上男子的意思,才恨不得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狠狠剜了丈夫一眼,可他大概是奉命办差,不好指责,气得只能跺了两下脚,牙都快要咬碎了:“那你怎么不早说!”
夫君和世子生得如此相似,除了亲密的人会留意到一些细微的不同,远远看着估计没人能认出来。
难怪陛下会这样吩咐,她是不是坏了夫君与世子的事?
她的二郎像是被她的胡搅蛮缠气笑了,解释道:“陛下有令,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言明,这其中也包括妻子父母。”
裴玄章晓得圣上多疑的性子,府里必然有锦衣卫的探子,只是这句话还不算把柄,即便被人传到皇帝面前,他还有辩解的余地。
谢怀珠吃了一惊,她想起婆母的劝告,想来母亲也被瞒住了,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只剩下几分想错人的懊恼:“瞒着就瞒着,那你调戏我做什么,我还以为世子要……轻薄人,原来是你这个坏人欺负我!”
“若这样就走了,还不知盈盈要怎样想我和兄长,这两日会不会想得睡不着?”
裴玄章犹豫片刻,抚了抚她头,轻轻道:“只是要告诉盈盈,那些被支开的随从不知该怎么想兄长了。”
谢怀珠方才她把大伯想得坏透了,简直、简直……虽说这也不怪她恶意揣测,可总有一种凭空污蔑旁人的愧疚,双颊气得鼓起,狠狠咬了他一下,含糊不清道:“你们两兄弟长得这么像,谁知道哪个才是真的,我得留个记号才认得出哪个是我夫君!”
他这么做不是坏了大伯名声么!
轻微的痛感从腕上传来,裴玄章不禁蹙眉。
她的力气太轻,牙齿不够锋利,又舍不得下狠,像是怕咬重了似的,柔软的舌灵活地舐过连皮都没破一点的伤口,温热的触感仿佛不是落在他的手臂,而是传到了离她最近的腹下。
像一只替他疗伤的小兽,但偏偏是人形,更像来讨三藏元身的女妖精。
谢怀珠察觉到郎君倏然抽手,以为是没轻没重惹疼了他,那分气已经消得差不多,只剩下离别的不舍,低低道:“别忘了我说的话。”
阿娘临行前见不到他会伤心的。
然而那只手再度递到她的唇边,正对着那一圈咬痕,分毫不差。
谢怀珠有些不解,却还是犹豫张口,想要再抚慰一番,然而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从容平和:“盈盈,要做记号必得见血,否则留不下的。”
他应当厌恶她的轻柔,起码是不喜欢的,更何况这点痛楚对他而言,远远不够。
这个要求实在荒谬,谢怀珠最喜爱他的皮相,哪里舍得,可他换上夫兄的衣服,似乎也比之前威严许多,虽然温和,却又不许她拒绝,又伸进来些许,就像他要自己含住他的手指那样。
她委委屈屈地用力,尝到一点血味就松了口。
熟悉的疼痛令他松快了几分,女子的犹豫不决延长了这分痛苦,却更合他的心意。
她唇边沾了一点艳红,双目却滚下泪来,一滴渐成一行,蜿蜒而下,透明如珠玉。
“这样就能分得清夫君了,盈盈还生气么?”他道,“不要哭了,被风吹到眼睛会疼。”
那滴泪被他拭去,谢怀珠听见他平和温柔的语气,越发不肯懂事,声音还带一点哭腔:“可我舍不得咬你,更舍不得你走,郎君,陛下能不能通融一些,你带我去成不成呀……”
这滴泪太热,他缩回了手,却不再看倚在马边的女子,忍下心底那点不适,催促道:“不过两日,你到岳母家里先住一晚,很快就能接你回家,快些回去……不要哭了。”
他没成过亲,却见过同僚朋友的妻子,她们对待丈夫也关心客气,可哪有她这么不讲道理的。
难道日后二郎做了官,每次离开时她也这样痴缠?
裴玄章被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惊到,随后才勒住有些躁动的马,吩咐侍从跟上。
他们如今是新婚,弟妇当然会与丈夫难舍难分,等她生下孩子,自然不会再与二郎这般亲密。
谢怀珠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虽有点不高兴,闹过就算了,见他整装出发,就提裙退到门内,含泪望着他:“那你快走罢,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些蜜饯,我就不哭了。”
裴玄章正欲开口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蜜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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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想起二郎与她共处多年,怎么会连恋人的口味也不知,颔首应下。
只是心内难免歉疚。
她的心性还像是个孩子呢,只喜欢吃吃喝喝。
侍从跟着世子纵马往南门去,他们虽然知道国公夫人的意思,可知道总不如亲眼撞见世子和二少奶奶依依惜别这样震撼,因此一路上只要世子不开口,他们半句话也不敢多言。
……譬如提醒一下世子,他们来去匆匆,是不是应当先差人去怀思堂问一声,二少奶奶到底爱吃什么。
但要是这番举动再刺激到二公子这可有些不妙,二少奶奶再可怜也是外人,世子不派人去问,自然有一番道理。
皇帝近两年除了狩猎已经很少出京了,通常会命皇太子或者太孙代天子出巡,太子这几日正在养病,太孙往行在去,皇帝也没另指宗室,只命裴玄章查验。
裴玄章作为新上任的兵部侍郎,检视火器是分内之事,他已瞧过神机营的骑射,此次主要是往江宁府下辖的上元、溧阳等县去,朝廷开始大规模启用火器作战后,对于民间的刀剑弓弩管辖稍稍放松,但私藏火器未经官府允许者与谋逆无异,巡查官员可代天子下令处斩。
他更习惯轻衣简从,但县令驿丞们却不敢疏忽,心惊胆战地伺候完上官巡检,才拿了些蜜饯点心来讨好。
他们早听说裴侍郎不收银钱,可还是有几位伶俐人探听到有镇国公府的仆从每到一地,就去糕饼点心铺子买蜜饯。
裴侍郎不一定喜欢这种消遣的零嘴,听闻他并未娶妻,或许是拿来讨镇国公夫人欢心的。
裴玄章不好完全拂逆县令一番美意,每样拣了几个装盒,令随从付钱,自己从中取了一枚细品,走至窗前看山。
树木碧翠苍寒,他想起弟妇裙角的枝叶纹路。
才离京不久,他好像有些想不起她有多娇气胡闹,一点规矩也没有,连结了血痂的伤口也不那样痛,只剩下泪珠滴在他指腹的温润。
像是盒中明珠初现,直入眼底,光灼耀人,令人不能正视。
他抚上已经不甚明显的伤痕,缓缓摩挲,这已经不能给他带来清醒的痛楚,只能帮助人回忆起作恶者的颦眉泪眼。
他不喜欢做事前还要分出心神来哄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但他已是对她不住,她却说舍不得离开他。
就像蜜饯一样,含得满口甜香,近似发苦。
母亲将弟妇的母亲安置在一处京郊的山间别居,当成出嫁娘家,他只留二郎在府里,母亲应当会宽容些,多留弟妇在京郊陪一陪即将返乡的亲家。
金陵寸土寸金,御赐的宅邸也有规格限制,豪富人家多在京郊筑起富丽堂皇的外宅,供休沐时消遣。
安置谢家人的山间小筑却精巧非常,只胜在有一方活水温泉,冬日也可露天沐浴,别有一番意趣。
她可以裹了一身轻纱,跪坐在堆满落梅的汉白玉阶旁,用五指梳发,纤长柔软的臂轻轻撩动,搅乱一池春水。
随从见世子含住蜜饯后面色渐冷,想来是这庖厨手艺不合世子的口味,连忙奉上一盏热热的酽茶。
孰料世子接过茶后只是搁在一旁,声音不辨喜怒:“换一盏冷的来。”
13. 归宁
新婚第三日,谢怀珠梳妆过来辞别沈夫人。
镇国公府的二少奶奶独自归宁,沈夫人是乐见其成的,即便圣上没派自己这个儿子外出,她也不愿意教玄章陪着谢氏回去。
一来熟悉二郎的故人再见到长子的时候必定吃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的变化,难免会问起一些长子不知道的隐私,虽说谢家早就败了,即便识破长子替娶,镇国公府也压得住这桩丑闻,可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
二来她仍有些担心,谢氏这个女儿着实生得好,就是皇爷那几位宠爱的宫眷也比不过,她一直以为世子是娇惯她的二郎,自然不会惧怕,若是日子久了,彼此生出情意,假夫妻做成真夫妻,镇国公府的脸都要丢尽了。
她望向谢怀珠的腹部,虽说他们兄弟两个的年纪还不到急于求子的地步,可她还是盼着尽早能尘埃落定,一切尽早回到正轨。
“二郎虽是有事,可到底没能陪着你回去,亲家母怕是要嫌我家礼数不周了。”
沈夫人让人拿了自己备下的玉镯来:“这还是先头娘娘在的时候私下给我的,没记在册上的好东西,算是我替二郎向亲家赔罪,你在庄子上先住一夜,多陪陪你母亲。”
郎君能入陛下的眼,谢怀珠只会替他欢喜,阿娘知道情由也不会生气,不过婆母的礼数如此周到,她笑盈盈道:“妾替阿娘谢过母亲好意,二郎是跟着世子去长见识的,妾和阿娘都明白他谋官不易,怎会多心呢?”
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沈夫人暗暗攥紧了帕子,朝廷选官,容貌体态十分要紧,要是二郎的腿没被炸伤,凭着长子举荐,也可得个不大不小的官做,可偏偏他连站起来都不成,淡淡道:“他之前散漫惯了,哪受得了官府管束,国公府这点薄产还是养得起闲人的。”
母亲口中二郎的性情与裴玄朗本人并不相同,谢怀珠有心为自己的夫君分辩,含笑道:“二郎自从跟着世子历练,性情沉稳了不少,如今又成了婚,该是个大人了。”
沈夫人觑了她几眼,她眼前的郎君当然沉稳,二郎闹脾气又不会闹到她面前去,不过笑了一声,平淡道:“且不说两浙文才辈出,金陵又是天子居所,四海英才汇聚于此,就算二郎从前在乡野间算个人物,到了京城,你也不必对他督促过严,夫妻失和就不好了。”
谢怀珠压下到唇边的话,低低应了一声是。
就连辍学耕地的陈伯父都会尽可能供养玄朗这个养子成才,她以为似镇国公府这等勋贵人家更应当勉励子孙上进才对。
怎么婆母的意思听起来却像是宁可出资养两个闲人,难道就因为二郎没从小养在她身边,不愿多费心力?
可她明明清楚,二郎的心比谁都高,否则他们在乡间安稳一生就好,不必从军赚取功名。
沈夫人等谢怀珠退出去许久才用指节叩案,叹气道:“二郎,出来罢,你媳妇已经回去了。”
车轮辘辘,侍女推了二公子的轮椅从屏风后走出。
裴玄朗讨厌人抱,特别是比他娇小许多的侍女,等轮椅停下,才自己伸手搭在座椅扶手处,吃力挪到上面。
只这么一个动作,他就满头大汗,用力时双手骨节毕现。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不疼的道理,可每每看到他这张与玄章相似的脸上写满颓丧,她又不忍心再看,世子愿意担负起帮扶弟弟的责任,她也就听之任之了。
好在他这两日安分许多,不声不响搬去了怀思堂,听临渊堂的下人说,二公子已经不那么抗拒被人直视双腿。
这是好事,沈夫人不免欣慰他们兄弟二人情谊,经历这些事后,竟还能兄友弟恭:“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媳妇看着是个心高的,提前压一压她的心,省得日后受不了。”
裴玄朗垂眸,母亲说的其实都是实话,来了金陵,他才发现天下英雄真如过江之鲫,他在盈盈心里是宝珠,扔进皇城,不过是一颗鱼目。
好比宫里内承运库里筛选东南沿海进上的珍珠,一箱的明珠倾在罗盘上,内监的手滚上几滚,不同品质的珍珠就落到自己相应尺寸的夹层。
宫里只留下头等尺寸、色泽的上品打首饰,他混杂其中,虽然不算是滚落到下层的最次等,但也无人在意。
兄长有时候说的没错,他即便没有断腿,也未必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只不过这件事给了他怨天尤人的借口,不必强忍着心里的愤懑,在人人羡慕的兄长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他缓缓开口:“阿娘,我想到郊外走走,好散散心。”
因为身体不便,他很久都没去探望过岳母,崔夫人一向对他很好,只希望他能对盈盈百依百顺,做女婿做到他这个地步,实在很不应该。
沈夫人对这个儿子一直是予取予求,反而不像对玄章小时候还偶尔严苛教导,笑道:“这也好,多叫几个人陪你去,逛两三日不妨事。”
夜里飘过一场雪,晨起时金陵的青石街道上只留下薄薄霜露,马滑难行,但郊外的山坡还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白。
崔氏早早等在门外,她夜里睡得不好,一直等到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面前才觉得心安。
谢怀珠轻快地跳下车,伸臂揽住母亲:“阿娘,快些进去,哪有在外面等我的道理。”
崔氏往她身后瞥了一眼,只看见红麝一个,浅浅笑道:“玄朗没陪你来?”
自从玄朗被认回国公府,她其实一直担心这桩婚事难以美满,从前是谢家不嫌弃陈家贫寒,丈夫相信朋友的人品,可是丈夫做官时与国公府也没有来往,不知镇国公夫妇脾性如何,她和女儿在金陵住着,玄朗也不肯上门拜访。
换作是以前,就是盈盈两三日不上门,他也要找个借口过来帮忙做活,不是砍柴挑水,就是帮崔夫人买些针头线脑,糕饼果子。
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那点心思她还不懂么?
谢怀珠亲昵地同母亲坐到主屋的榻上,嗔怪道:“我才是阿娘亲生的,您见了我还不高兴么,只惦记着见他,世子有事情吩咐二郎,不能陪我一道来,不过他答应了的,等办完差一定回来见您。”
崔氏怜爱地看向女儿,摇头叹息:“盈盈,我只是担忧你,眼下只有咱们两个,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二郎他……对你是不是没有从前那么体贴了?”
要说丈夫对她体贴与否,谢怀珠也有些说不明白,她犹豫道:“我觉得还好,可能就是分别太久,郎君和我都有些害羞,他又忙……因此他对我很规矩客气,但也没什么不好。“
女儿不自觉地替新婚夫婿找借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崔氏瞧着她像有些心虚似的喝完一盏茶,才像不经意问起:“这是他的不好,那二郎对你都是怎么好呢?”
谢怀珠才成婚几日,夫君又时常外出,要说出点好处来也太难为人了,支支吾吾道:“他担心我晚上睡不好,会开方子想着要我早些睡,还有……大概是怕我难受,只新婚合了一次房,瞧见我哭,他就不再动了。”
她身边没有同龄的亲密女子,就是有也不方便问人家是不是也一样,尽管心里觉察到有些不对,可还是安慰自己应当没什么问题。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崔氏倒吸一口凉气,忍了又忍,才耐不住道:“盈盈,那不是体贴,这是他该抓几副药吃了。”
她才不会信什么不敢动的鬼话,哪有男人在这上面惜命的,盈盈平日里就爱娇,二郎不是不知道。
且不说这半路出家的医术如何,崔氏简直不敢细想国公府背后的谋算,要是单单为避免同房尴尬,想让盈盈早些睡下还不算什么,可若是裴府婚前就发现二郎不行,仍是要娶盈盈,那不就是为了遮羞?
将来要是盈盈生不出孩子,她本就没有娘家撑腰,岂不是要受气?
她见女儿面色有些难堪,自己何尝不是难以启齿,可婚前说得不透彻,婚后反倒是害人,无奈道:“你婚前不是看过书了么,阿娘以为你懂的,也怪我对你太放心,他若真是这样待你,不是在外有了相好,那就是……近乎不能人道了。”
谁能想到一个铁打的汉子,又是初婚,一切都该是顺顺利利才对,怎会有这种毛病?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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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珠倒没觉得那有什么不顺利的,要合房的时候郎君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就起来了,但对她仍十分耐心,问她受不受得住,虽说时候太短,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可还不至于算不上男人。
崔氏伸手要戳她的额,盈盈是她肚子里出来的,瞧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她要冒出些什么气人的话:“你还小呢,且由着他们骗你,别以为男人都看重青梅竹马的情谊,更不说姑爷又比你大了快十岁,瞧他一家子日后把你连皮带骨吃干净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谢怀珠被母亲一斥,稍有惧意,低低道:“我只是想……还不至于如此,说不定过几日就好了,二郎从前对咱们多好呀,婆母虽然看着严厉,但对你和阿爹也尊重,还让人拿钱寄到父亲寓所,又给你备了礼,说让我夜里陪着阿娘,不像是磋磨媳妇的人家。”
崔氏想着女婿从前的好处才冷静一点,她重重叹了一口气:“说起从前,咱们姑爷确实没什么可挑拣的,可人心易变,阿娘这几夜总是睡不好,梦见你伤心流泪,往后你自己多留心一些,要只是误会那自然好,要是真不成,那就告诉你婆母,好生找两个太医看看,别替旁人担了错处,你夫家的人还不领情。”
谢怀珠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下总不安稳,夜里索性和母亲同床夜话,她在家的时候盼着早些出嫁,真嫁了人又舍不得阿娘独自返乡,直说到三更才合眼。
崔氏也放心不下她,只是能为女儿做的不多,等她睡到日上三竿,又来了泡温泉的精神,就亲自动手为女儿煮素什锦吃。
这只锅子还是一位僧人送给夫君的,煮出来的素菜格外鲜美,盈盈从小就喜欢。
庄头的媳妇见二少奶奶的母亲在檐下煮茶烹汤,娴静自适,笑着过来禀道:“崔夫人,二公子刚刚差人来送了些点心和绸缎,说是夫人从前最喜欢吃的,只是差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办完,特意来给您赔罪。”
崔氏摇扇观火,她又不是盈盈,哪里吃得下,让人把点心拿过来,蹙眉道:“那看来他今日不会亲自来接盈盈家去了。”
那媳妇应了一声,启开食盒,殷勤道:“奴婢没什么见识,可也听说这都是京城里最难买的几家铺子,好些人宵禁刚过就出门也排不到,说是二公子特意请几位师傅到家里做了拿过来的,衣裳料子却是没见过的,说让奴婢给您量了尺寸,府里绣娘好多预备几身。”
喝茶吃点心的习惯还是做女儿时养成的,自从夫君获罪远迁,家里一日不如一日,直到住进这里,崔氏才重新有闲情逸致。
不过她这个年纪再吃,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注重滋味了,只是吃的时候会想起过去的日子。
“衣裳已经做过好几身了,我哪里穿得了这么多,不过难得姑爷还记得我的口味。”
崔氏从中拣了几块马蹄糕装盘,盈盈还说让她做些二郎爱吃的点心,白茶和生浆是一早备好了的,可巧他今日人不来,倒把马蹄糕送来了。
她正要让人去知会谢怀珠一声,却又有侍女过来,一脸惊喜,气喘吁吁道:“二公子回来了,正往咱们这边来呢!
崔氏一惊,她站起身来,果然远远看见一道疾而不乱的身影向这边来。
那人只带了数名侍从,风尘仆仆,衣角犹带风霜,却不损原本的明秀神仪,丰神俊朗。
他吩咐侍从将礼物递给侍女,躬身行礼,仪态比从前赏心悦目得多,神态恭敬谦逊,走了这许多路,竟也不见气喘:“小婿见过母亲。”
崔氏眯起眼睛,新婚那日她只顾着盈盈,没将她的郎婿瞧个仔细,但这位新婿看起来样样都好……只是不大像她记忆里的陈朗。
只是上一次见裴玄朗实在相隔太久,要说出哪里大变特变,似乎也说不出。
不过比起她记忆里的模样,眼前这位新婿更像那个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镇国公世子。
裴玄章。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女儿的支支吾吾,面色倏然一变,然而旋即和煦地笑了起来,柔和道:“瞧把咱们姑爷累的,快坐下喝口热茶歇歇,也尝尝我做的点心。”
14. 旁窥
裴玄章见只有崔氏在廊下闲坐,正要开口询问弟妇的去处,但这不免显得心躁轻浮,于是谢过了她,取一盏茶吃。
然而,崔氏准备的都是热茶。
他这两日更喜欢吃些薄荷冰茶。
崔氏让侍女拿了马蹄糕到姑爷手边,瞧着他咽下一口,才关切道:“怎么样?”
细小而绵软的果碎增添了糕点口感的层次,只是浇了些蜜糖在上面,有些甜腻,裴玄章细细咀嚼,官场里少不得察言观色,然而那道殷切的视线却令人颇感不适。
尽管这目光的主人很好地掩饰着那份奇异的紧张。
“母亲做的糕点味道和原来不大一样。”他笑了笑,“像是城南林家的手艺,我记得这家的果碎还算有名。”
“这倒不是我做的。”
崔氏松了一口气,笑吟吟道:“盈盈还说叫我做给你吃,才备好了料,你就先送过来了,我一个人哪里能吃那么多。”
裴玄章垂眸看杯盏里飘散的茶雾,他没吩咐人送东西过来。
难怪,崔氏在试探他。
“盈盈不懂事,那日走得急,我不好说她,家里有的是庖厨,怎好劳动您。”
裴玄章不动声色道:“下人送来得有些迟了,竟浪费母亲一番心意。”
崔氏正要再问一问世子去了哪里,却见他不住向外望去,心思显然不在此处,一时了然。
可盈盈却说二郎婚后对她有些客气得过分,这孩子对亲娘也不说实话么?
“盈盈在后院玩,你想寻她就去罢。”
崔氏压下满心的疑惑,其实她只是那么想了一下,都觉得荒谬,盈盈嫁进裴府只是因为玄朗与她有过婚约,镇国公夫人的名声她多少听过一点,对世子妇要求颇高,镇国公世子就算表里不一,也不至于……
更说不通。
裴玄章顺势起身,易容术是有些奇效,可长时间与熟悉二郎的故人共处一室,难免露出破绽。
这不同于弟妇。
她是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即便偶感疑惑,也会下意识寻些理由说服自己。
想到这几个字,他就会忆起她极韧的柔软腰肢,一阵阵热意涌起。
园中的梅林不见人影,裴玄章微微诧异,他走上前几步,越过梅林的土坡,再要回避已经来不及了。
她不在赏梅,却在池中戏水。
淡白色的雾里,弟妇一手拨开身上的花瓣,正背对着他。
风拂而过,掌心的热意才稍减了一些。
浅绿色的纱裹住她乌黑的发,起身时轻薄的罗衫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一把纤细的腰肢。
浸了水的衣衫遮不住肌肤的玉色,大约觉得有些冷,只站起片刻,又坐了回去。
谢怀珠很喜欢浸在蕴着梅花香气的温泉水里,阶边冰雪未消,身子却暖融融的,她望着远处朦胧的阁楼亭台,惬意而悠闲。
但是……远处的高楼不知是谁家别院,今日似乎也有人登高望远。
天光朗朗,尽管谢怀珠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可她拿不准对面的人是否能看得清自己。
衣裳怕湿,都搁在离池子不近不远的杌凳上,红麝去厨房给她端新蒸的酥酪。
她犹豫片刻,还是将身子蜷缩到水中,抬高了些声音,唤道:“来人……”
才一开口,吱呀吱呀的踩雪声就传到她耳畔,极有韵律,似乎可以窥见此人的平缓从容。
然而谢怀珠却猛然坐直,这样的脚步声绝非府中女婢!
她急忙转过身来,才要抽出发钗刺这胆大包天的贼,圆润白皙的肩已被一只手紧紧按住。
他比温泉热得多。
谢怀珠虚惊一场,又羞又恼:“郎君,你怎么偷看我!”
裴玄章无意做窥浴之徒,可他梦里这样反反复复做过。
水里不是省力的做法,但她应该不会那么疼。
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道:“母亲叫我来寻你。”
热气氤氲,谢怀珠胸口起伏不定,原本姝丽的容色更增艳光。
她一定是温泉泡久了气虚头晕,否则怎么会一见到夫君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怀珠艰难道:“阿娘难道没告诉你,我在做什么?”
裴玄章思索片刻:“说了的。”
崔氏说她在后院玩耍,她能玩些什么呢?
他不过是不愿深思。
谢怀珠满面嫣红,阿娘从前还日日担心二郎按捺不住,婚前就叫她怀了孩子,没想到才成婚几日呢,竟然连沐浴也不让二郎避着了。
是因为阿娘觉得她的夫君不能人道,想要自己撩拨他吗?
“你欺负我!”她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的窘迫,咬着唇生气,“阿娘也帮着你欺负我!”
她的眼睛里含着一汪水,像是随时化作珍珠倾泻下来,裴玄章心思一动,从袖中取出纸包着的山楂蜜干,塞了一颗到弟妇唇边,言简意赅道:“吃些蜜饯。”
弟妇说给她带一点蜜饯就不会哭了,但都交给了侍女,他只随身带了一小包。
好歹他还记着自己的话,谢怀珠半启檀口,他送进来得却有些急,半个指节就噎住了她的呼吸。
他是故意的。
“味道还喜欢么?”
谢怀珠有些难耐,她口干,是要喝水的,谁要这时候吃蜜饯,何况他这样热,委委屈屈道:“好烫。”
裴玄章微怔,但此刻没有清心的茶,握紧了她的肩:“对不住,刚刚骑马……有些体热。”
他胸膛宽厚,挡住了谢怀珠头顶一片天光,池中有许多花瓣,可是那灼灼目光下,谢怀珠却怀疑自己寸缕未着。
“郎君一路辛苦,你也去洗一洗,好不好?”
她目光闪躲,裴玄章却面热更甚,他抚了抚弟妇鬓边绿纱,低哑道了一声好。
弟妇在邀他同浴。
谢怀珠松了一口气,她游近些许,正要叫红麝过来去吩咐厨房烧水,抬个浴盆到客房里,却被他踏住飘到湖石上的一角轻纱。
他绝非无心之失,官靴又进一步,漾出的温泉水浸深了靴身颜色。
似乎新婚客气疏离了两三日,她也会忘记,他眼神里时常有浓重而可怕的欲。
然而婚前他有世俗和阿娘约束,婚后夫兄又用礼法管教着他,目光虽然过分,没怎么欺负过她。
她低低惊呼,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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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住夫君领口,连忙使了个眼色,不安道:“二郎别闹……那边有人!”
裴玄章抚住她的心口,她果然惊惶,有些颤颤巍巍的。
难得她生得这么好。
他漫不经心瞥过那处楼阁,轻叹一声,微阖双目。
她是弟妇,只是要向他借一粒种子,不是他可以随意索取的妻子。
然而即便她娇滴滴地唤他二郎,也无法平息骤然而至的念头。
那一夜,玄朗只是听到了声音。
即便那人真是二郎,他也该清楚,此时此刻,自己本来就可以当着他的面,冒犯他的妻子。
只是眼前的弟妇懵懂无知,她全然不知自己正在被谁侵\犯着,只当是在和丈夫调弄风月。
要是弟妇知道此刻是他在享用她的温柔娇媚,一定会向她的丈夫和下人呼救。
可是,又有谁会来救她呢?
她行走不便的丈夫吗?
她只会一边咬着唇哭,一边被按在湖石上……
谢怀珠以为他是吃醋,疑心她被哪家浪子看去肌肤,孰料她的郎婿倏然睁开双目,按住她的力气也大了些。
但吩咐人的时候语气温和许多:“无妨,闭眼。”
……
侍从被夫人吩咐来陪着二公子散心,这本是一桩美差,只要二公子能想开些,夫人不会计较花多少钱。
然而二公子偏偏要到这间新被圣上赏赐给镇国公的别院来,离二少奶奶居处不远。
非要折腾着上高台观景。
这宅子原先的主人是圣上得过宠的方士,会观气算运,也爱研究星辰天象,因此在高台上特意安了御赐的望远镜。
这东西是稀罕的舶来品,西洋人贡给皇帝两支玩赏,二十四司折腾了一段时日,才造出几十支来。
只是今日,望远镜的准头是向下的。
炉上的茶沸了又干,二公子始终未动一下。
侍从默声又添了一壶泉水,正要退到原处站立,回身却听见重重一声,二公子不知是看见了什么,掌下发力,险些拍断栏杆,面色狰狞,目眦欲裂。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才撑起一半,竟又扑在地上!
“二公子!”
侍从们连忙把裴玄朗扶起,抬到轮椅上,发现只是擦破了一点皮,才都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道:“您消消气。”
他们看不清山间小筑里的情景,也不敢看,此刻个个摸不着头脑,二少奶奶和崔夫人到底做了什么,惹二公子如此气恼?
裴玄朗被下人服侍着擦拭面颊,他恨透了这具不争气的身子,竭力压抑着怒火,平和道:“我不用你们服侍,都下去。”
望远镜确是难得的好东西,虽不能瞧见全貌,可也比人眼看得更清楚些。
但他宁愿没这样好。
日光正好,岳母还在前厅,他的妻子就在引诱他的兄长!
侍从都退到二层去等候吩咐,裴玄朗又将眼覆在镜上。
他的妻子风情万千,攥住兄长的领口,诱他步步下阶,陷入那方温柔水泽。
分明不是约定的日子,可他的兄长却伸手扶住她的脑后,仿佛是在交吻。
15. 疑心
谢怀珠轻阖双目,指尖落在他领口攥紧,与其说是她有意引诱,不如说是身前的男子步步紧逼,她只能节节后退。
水浸到他的腰腹,暖热有力的手掌穿过发丝,抚在她脑后,继而扣住了她的颈项,迫使她抬头。
颊侧还沾着一片柔嫩的花瓣和几丝不听话的发,她半潜在水中,艳丽至极,却又战战兢兢等待着居高临下的他,决定下一刻要做些什么。
裴玄章感受着她的忐忑,也感受着那一道旁窥的目光。
他不回望那壮丽楼阁,反而越发如芒在背。
就像腹部那道伤,用以警惕他的荒唐。
然而水浸过伤处的痛、那想象中近乎诅咒怨毒的目光,此刻却在他身上凝成实质的欲,男人些微的不忍,此刻多少有些虚伪。
她已经在他掌中,然而他还是停住了步伐,定定望向她,柔和道:“盈盈,害怕么?”
温泉活水汩汩,谢怀珠的脑子也咕嘟咕嘟,听不清夫君在说些什么,只扶住他一截腰身,用力汲取热雾里稀薄的空气。
管他呢,随他说什么都可以。
她啄米一般点头,郎君似乎犹豫片刻,极耻于如此一般,艰难吐出两个字来:“不怕。”
他知自己果然虚伪。
怎么会有人这样厚颜无耻,在她丈夫的注视下,诱骗她放松一些,任由他趁虚而入。
裴玄章想了想,她终究有些娇弱,和他有一点不符,在床外试一试,她也会少惧怕他些。
他顿了顿,道:“我轻些。”
“娘子,夫人说饭已经安排下了,差奴婢来问,姑爷有什么爱吃的么?”
红麝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声量不低,在寒风里多了几许颤意。
这声音惊醒了谢怀珠,她想起早该回来的红麝,立刻捂住了双目,死死压住想要喊叫的念头。
他们刚刚……红麝不知道看见了多少!
光天化日之下,她和郎君在母亲居住的院子里亲亲热热,她也是色迷心窍,简直丢死人了!
裴玄章倒还镇定,见她惊慌蜷缩,如被泉水煮熟的一只虾,拍了拍谢怀珠的背,平和道:“母亲看着安排就好,我一切随众。“
他没什么特别的偏好,不重口腹之欲,或许二郎当时会有格外喜欢的菜色,但崔夫人让红麝来的意思恐怕不止于此。
红麝本来见姑爷和娘子亲热,就悄悄退回去了,可是夫人却私下叮嘱,要她适时提醒娘子一句。
她有点吃不准如今二公子的脾性,就是寻常男子被人打搅了亲热,恐怕也会生气。
然而姑爷却没恼,吩咐她过去给娘子更衣。
谢怀珠被他抱在怀中安抚,羞意稍减,但不免担忧:“郎君的衣裳都湿了,这么出去还不受凉?”
庄子里每隔三月都会添些主子们的新衣,裴玄章缓了缓,待彻底平静下来才道:“头发还干着,不会耽搁太久,我叫人拿一身新的就是。”
只和她待了一会儿,出来就要换一身新衣裳,谢怀珠面上一阵热似一阵,好在那是她亲阿娘,顶多说几句胡闹,要是和婆母一道吃饭,一定要疑心她狐媚勾引丈夫,白天也不肯安分了。
裴玄章见她起身更衣,虽有侍女过来用帷幔遮挡,还是半侧过身去与谢怀珠交谈。
“母亲在这住着,少不得四处泡浴,我让人再拿些轻便的屏风过来遮挡。”
谢怀珠被侍女紧紧簇拥在锦障里,虽还疑心远处那人会不会注意到裴府外宅后院,可也安心许多,道了一声好。
等她回了客房,裴玄章的侍从才敢过来送衣。
世子不喜欢被人瞧见赤身模样,他们平时是服侍更换外衫,但今日世子只让他们把东西都放下就退远了。
饭菜还须得等些时候,谢怀珠坐在屋内梳妆,候着夫君回来,庶人穿衣有许多限制,但这不针对于镇国公府家的公子,他也穿起红色襕袍。
红麝才想说夫人有几句话要问娘子,不想姑爷动作如此迅速,于是福了一下/身,却被裴玄章叫住。
“我出去带了许多东西,你跟着他们去挑几件喜欢的。”
裴玄章不在意她藏着的那点小心思,和颜悦色道:“下去罢。”
“郎君这到底是去办差还是替宫里采买?”
谢怀珠想起他假扮夫兄,总以为会是什么危险差事,但他却又闷在心里不和她说:“世子已经回府了?”
裴玄章否认:“兄长颇有雅兴,同我说去另一处赏景了。”
其实他应当先去宫里复命的。
三过家门而不入,这才是为臣尽忠的道理。
谢怀珠想想也是,此处有她和母亲,世子办完差回来散心,过来应酬弟弟的岳家反而拘束。
她笑了笑,有心臊他一下,踮起脚蹭了蹭他颊侧:“大伯赏的景再美,也不会有郎君的好。”
裴玄章扶住了她的腰,想起弟妇湿漉漉的目光。
确实,活色生香。
谢怀珠以为按照她这几日的经验,郎君不说脸红,也要侧过身去,但他却道:“兄长看得应当更全些。”
他曾试过一次望远镜,固然神奇,却没有紧身相贴这样纤毫毕现。
谢怀珠被他气得想笑,就算世子样样都好,连看的风景都比旁人更有意境,但她说的是这个吗?
“不解风情的呆子!”
她推了一把,却纹丝未动,反被扣住腰后,按得更紧,咬牙切齿道:“世子难道也是去会女郎?”
裴玄章默了默,却也不想骗她:“这很难说。”
……
谢怀珠丧失了逗他的兴致,更没有窥探大伯隐私的想法了。
她的夫婿只跟在世子身边将近一年,都能被调/教成呆板古怪的木头,世子能有什么能被拿来说笑的风流韵事?
“那郎君方才到底想对我做些什么?”谢怀珠老老实实地被他拥住,闷声问道。
他的目光满含侵\略意味,像是要把她给……
“我方才想亲一亲盈盈。”
他想起那些梦里出现的场景,不自然地别过头去,两人分开远些,似有些惭意:“吓到你了。”
谢怀珠忍俊不禁,她还以为……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低低道:“我的胆子才没这么小呢,但二郎做什么事得说明白呀,否则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
她就是有点紧张,想着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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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了,醒来也不用负责。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她胆小,二郎简直像是得了什么古怪的病,一会儿气势汹汹,好像不知道要把人欺负到什么地步似的,一会儿又像是被谁强/迫这样做,对她满怀歉意。
伪道学。
她记得陈伯父喝完酒偶尔会这样骂他某几个早年同窗。
裴玄章见她忸怩不语,又自己呆呆地笑出气音,道:“盈盈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娘会做什么菜招待你。”
谢怀珠掩口,捉弄他道:“二公子如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知还吃不吃得下鸡蛋糖水。”
即便是鱼米之乡,自古繁华的东南,鸡蛋和糖盐对于普通人家也是金贵的东西,陈家两个男子,又不交赋税,家境自然要比她们这对母女好,他隔些日子给她买几块点心尝尝。
新客上门,这是必有的招待,一般来说是三个,但料放得越多越足,越显得看重,裴玄章不免微微笑:“我尽量多吃些。”
这习俗似乎各地都有,只是做法各不相同,他在大同时也偶然听马夫说过一耳朵。
或许是弟妇与他的关系,他不免想起那些糙话。
“这和咱们伺候那些瓦剌来的种/马是一个道理,不多加点料,怎么有劲多种点小马崽?”
草原尚武,草原上的马也耐寒能战,且适应粗饲,太/祖皇帝以中原王朝末年多失良马为诫,朝廷在大同府和甘肃镇、青海等地多纳入胡马,与官府选中的美丽骏马配/种,希望能生产出结二者优点的新种。
他这样想着,席间咽下那七个酒酿糖水蛋时就尝不出其中甘甜滋味了。
崔氏知道他要接新妇回府去,也不多留,但仍向裴玄章道:“二郎,我有些舍不得盈盈,你先在外面坐坐,我有几句话要和她讲。”
母女天性,裴玄章自不会为此催促,他想起崔氏似乎很快就要回乡,颔首道:“这是应该的。”
谢怀珠正要抱怨阿娘怎么叫二郎偷/窥,还未先一步开口,母亲面上慈爱柔和的神色倏然消失,语气严肃得令人心慌。
“盈盈,同你成婚的真是裴玄朗吗?
崔氏和这个女婿相处远没有女儿多,按理说谢怀珠对裴玄朗才是最清楚的,可盈盈太小了,未必能识破丈夫的真面目。
谢怀珠试着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忍不住笑出声,迎上母亲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才止住些。
“阿娘,您最近是不是在看什么奇怪的书呀?”
她目光流转,有一种狡黠的快活,低声道:“我见过大伯,他和现在的二郎确实生得很像,但脾气不同,而且身上还有几处不一样的地方。”
“世子的喉头有一颗红痣,二郎是没有的,还有就是……”
她咬了咬牙,连最隐私的事情都和母亲讲过,这事讲出来倒也还好:“我在二郎手上咬过印记的,他今天一直不敢在阿娘面前露出来,大约是怕您说我。”
崔氏沉默半晌,她不能想象女儿会在什么时候咬住丈夫的手,但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那倒是我多心了。”
崔氏徐徐吐出一口气:“你平日里有同时见过世子和二郎么?”
16. 醋妒
同时见到郎君和大伯?
谢怀珠回忆自己几次遇见大伯的情景,摇了摇头:“我听府里人说世子颇受陛下倚重,连国公府都不怎么回的,成婚后只见过他一次,阿娘,国公府规矩很多的,我和世子见面多了,您不觉得奇怪么?”
崔氏沉吟片刻:“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你大伯入阁有望,免不了能者多劳,不过既然二郎似乎总跟着他办差去,你作为他的媳妇,难道一回也遇不上?”
谢怀珠迟疑了一下,不过她还是觉得阿娘太异想天开了些:“就算阿娘说的有道理,大伯图我什么,图我这张脸,还是我这身子?他要是喜欢这具皮相,不能自己在外面养个貌美温顺的娘子么?”
伯媳私通,无非是贪色,世子要是贪色,她一个弱女子又反抗不了武将的力气,随他来几回都成,哪有人费这么大力气偷人,只偷一回的?
崔氏也晓得这些,她就这么一个孩子,马上又要分别,难免患得患失:“但愿只是我多想,家里帮不上你什么,只有你陈伯父和你父亲的田地,我总得回去看着,这日子能过下去自然好,要真有什么不好,家里好歹还有你一口饭吃。”
抄家的时候只留下供给祭祀先人的田产仆人,红麝也是谢家守墓老仆捡来的女婴,山高皇帝远,镇国公府的名头再唬人,她也不过是一个谪官的妻子,地里长久无人料理,左邻右舍也是要来侵占的。
何况二郎既然认归裴家,陈家的远方亲戚猜测他远在金陵,不会把这点东西看在眼里,陈家的财产要收归宗族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那些人即便将留给二郎的田产收回,逢年过节也不会给她这位亲家多上一炷香。
人心险恶,她不愿意说给女儿让她烦忧,只道:“你陈伯父烧周年的时候二郎在外,你是没过门的新妇,咱们替他操持是应该的,我知道你夫家忌讳这事,二郎又是才到你舅姑身边,可他毕竟做了陈家二十几年的儿子,他父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叮嘱他逢年过节也派人去上一回,别叫他养父在九泉之下难以安心。”
崔氏叹息:“但别叫人知道这话是你说的。”
谢怀珠记得这事,镇国公认下自己这门亲事自然是因为世子和二郎坚持守约,但他与婆母对于陈家的态度却十分冷淡,母亲既同情陈伯父,又不想她在府里难做,轻声应下:“阿娘,我知道。”
裴玄章在外吃了一盏冷茶,才见仍对母亲有些不舍的谢怀珠出来,敛眉道:“我先送你回府。”
他来时乘马,归途就和谢怀珠一道乘车。
谢怀珠想起母亲的话,虽然这种想法很没道理,却也入心几分,偷偷觑他几回。
身板是没得说,宽肩窄腰,就是有一点不好,他一坐进来,原本宽敞的马车都显得逼仄了许多。
红麝寻了个借口往后面放箱笼的马车去,只留她和二郎并坐。
裴玄章感知到她过于频繁的窥视,猜测她或许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窘处,先一步开口问道:“盈盈,有事对我说?”
他想过,既然弟妇如此不舍,崔夫人又不愿意长期住在镇国公府的别院,他可以想些法子,让她在京城安居。
“没什么事,就是觉得郎君好看。”
谢怀珠拿手帕将眼睛遮挡起来,嗔道:“我不可以看吗?”
裴玄章无奈,道:“自然可以,但也可以更光明正大些。”
非礼勿视,说的是他,弟妇不知内情,当然可以瞧自己的丈夫。
然而他下意识抚过喉结确认无碍时,见弟妇的目光似乎也随之落在他咽喉处,便顺势支在一侧撑住,露出些许倦意。
他确实有些说不出的累。
溧阳县令代替雍王殿下送了一对铁如意与他,如意倒不算多贵重的东西,难得的是手捧如意的是两个李朝两班官员的女儿。
宗室勋贵以纳李朝女为风尚,李朝从母,两班贵族的嫡女看得比庶出更重,上贡的美人多为贵女,但到了宫里,她们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美貌,至于藩王要她们做妾还是送人都由不得自己。
镇国公与东宫一脉走得更近,雍王这是有意拉拢他。
他只收了如意,那县令面露难色,却也知轻易不能得罪裴氏,叫二女退下。
皇帝是个英主,开疆拓土,文治武功远超前朝,却好武残忍,对待身边的人态度随意,时而亲和怜爱,宠溺非常,就是谋反也能轻描淡写揭过,时而躁怒狂郁,动辄杀人。
锦衣卫与东厂的人不断增加,听闻又要另设他所安置探子。
天子一怒,当真伏尸百万,他虽得圣上宠爱,却又需谨小慎微,一旦镇国公府赌错,当年的旧事重演,今日的富贵就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不过这些事情毕竟没有发生,太子的位置虽不那么稳固,可太孙极受陛下宠爱,若整日为不可预见的未来终日惶恐,简直是徒惹烦忧。
身边窸窸窣窣,裙裳一角漫过他的臂,女子柔若无骨的手按在他肩上,还没按几下,就被他一掌包住,扣在两人之间,谢怀珠顺势挨他更近些。
“郎君头疼得厉害么,要不要我替你按按?”
裴玄章不答,只捏了捏她的掌心,绵软温热,叫人舍不得放手:“盈盈,父亲的事情我想……我请兄长想个法子,他这性子不好做言官,倘若能尽早赦还,在薛世伯手底下修修书也是好的。”
薛无忌奉命主持修撰典籍,搜罗天下经史抄录,所需文人众多,且只是抄书编撰,不会弄出什么大罪。
谢怀珠心头微有一丝异样,不免多瞥了丈夫一眼。
二郎对父亲一向是恭敬的,与其说是因为翁婿这层身份,倒不如说是仰慕强者。
无论读书还是为官,父亲被贬前的成就二郎恐怕很难达到。
但今日的二郎评判她的爹爹,语气还是温和的,却有些上位者俯视的意思。
谢怀珠僵了片刻,闷声道:“这太麻烦世子了,爹爹在那边闲居,虽说没有实权,也只是日子清苦些,身体还是硬朗的。”
裴玄章见她怅然不乐,以为是她羞于求人,解释道:“做子女的都不忍心见爷娘分隔两地,更何况岳母好强,若你父亲不来京师,就算咱们送一套宅院与她,母亲也是不肯住,必要回家乡去。”
他顿了顿:“事情不成也就罢了,事情若成,岳父大约也不会接受你送的宅子,不如请人出面,只说是府里只替他们找了落脚的地方,付过一年租金,母亲他们还是能接受这点孝顺的。”
谢怀珠讶然,他说得好像事情已经成了似的,但什么叫做她送的宅子,她哪里会有这许多钱钞?
然而她只思忖片刻,就知晓了他的意思。
文人的清高难改,他想照拂些父亲的颜面。
谢怀珠微微鼻酸,她真是被阿娘那番话给带歪了,怎么好端端怀疑起待她细心认真的郎君来了,凑近偎在他怀里:“郎君什么时候阔绰起来的,怎么对我这样好?”
他自己怎么升官还没定论呢,自己不急,却先惦记着营救岳父回来,她心里欢喜感动,仰头想在他颈处亲一口,可本该喜笑颜开的二郎却只是微含笑意,扶正她的钗:“对你好是应当的,事成了再谢不迟。”
裴玄章扶住她的鬓发,忽而想到要她怎么谢。
然而那太刁难人了,他只是将她的头往下轻轻一按,便如遭烧灼,立刻将手收了回来。
谢怀珠伏在他胸口,察觉不到他爱抚里掺杂了多少恶意,眨眨眼:“郎君是我外子,晚些谢也没什么,但咱们要世子这个外人出力,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总不能拖到事后再请人,不如哪天他得了空闲,咱们摆一桌酒席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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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语气天真,仿佛只是在想好好答谢能帮助她娘家的夫兄,裴玄章垂眸看她:“兄长那里不需多费心,但凡力所能及,他都会尽力去做……他平日也很少宴饮。”
“又说痴话了,他同你只是生在一个时辰,又没长在一起,哪里会有许多感情,或许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就算这件事对于世子微不足道,哪怕没成,也得谢一谢的。”
她说着就想起陈家的事情,越发有些生气,恶狠狠地瞪了二郎一眼,像是紧扒在他身上一样:“世子是个好人,你却不是,重阳佳节都没亲自回去,要不是世子请县令代你扫墓,给足了公爹哀荣,这不孝名声传出去,咱们以后还要不要回乡了?”
连父亲的墓都不去扫,叫她怎能不担心他悔婚,可偏偏成婚之后二郎对她又周到体贴,比以往更客气和睦,连嘴也不吵,她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这简直是火上浇油,谢怀珠拧了他胸口一下,不是她想象中的坚实,柔软莫名,和她自己的触感完全不同。
脸上红热骤起,谢怀珠甩掉脑内的怪念头,暗自在想,他不开口,还觉得委屈不成?
“盈盈,既然你觉得世子好,当初怎么不嫁他?”
裴玄章不止一次听弟妇在“二郎”面前夸赞自己,然而真正对上他时,又紧张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是言不由衷,亦或叶公好龙?
他该为二郎辩解一二的,玄朗那时怎么禁得住颠簸之苦?
就像从前那样,将事情都推到自己的头上。
然而他开口,只有这一句近乎丈夫醋妒的反问。
果不其然,她气得发笑,不过责怪他两句,谁看上他哥哥了,他以为是她不想找个样样出色的丈夫吗!
“谁叫和我订亲的不是他,世子生得好,学问也好,官高爵显,就是年纪比我大了几岁,可郎君您也没比他小到哪去……”
腰间的手逐渐收紧,她忍住得意的笑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醋瓮再逗大概要忍不住了,才冷不防在他面上亲了一下,如蜻蜓点水,欣赏他错愕神情。
“但是我偏偏就喜欢你呀,你不做官我也喜欢,凶巴巴的我也喜欢,这可怎么是好呢?”
她的真诚里含了一点羞怯,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郎君,不要总是和世子比呀,这样会过得很辛苦,为什么不多想想我们从前的快活,其实顺从婆母的心愿,做个富贵闲人没什么不好,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我要是喜欢世子那样的脾气,为什么不去找个老学究成婚,还来找你?”
这些话自她心底流淌而出,她从小就知道二郎是她的丈夫,少女时的一片真心也都交付给他。
“这些话我从没给你讲过,是怕你觉得拿捏住我了,以后欺负我。”
谢怀珠不禁莞尔,她也为这些话面热得很呢:“你都没和我这么说过,要是我先说,你简直要得意死了!”
她希望裴玄朗上进,但如今的二郎对世子似乎有种奇异的执念,他们只是同父同母,容貌又像罢了,若总是这样比下去,迟早会生病的。
他并无真心相爱之人,不知女孩子会口是心非到这种地步,但二郎竟也全然不知,她其实是这样想的?
裴玄章扶住她的手握得更紧,神色却渐渐恢复平常。
幸而他不知。
只是……裴玄章目色沉沉,却从容平和道:“盈盈,你说兄长像什么?”
这句诘问来得太过严肃,温情脉脉的目光也变得慑人,让人连玩笑的心思都没有了。
谢怀珠贴着夫君暖热的怀抱,却有些不自在。
二郎说话的口吻不像是待她温柔的丈夫,而有些像……
她口中的老学究。
17. 无意
“我说大伯像、像做学问的先生,年长有德,又温和儒雅,不愧是与郎君一母所生的男子呢!”
谢怀珠见他语气不对,也极会见风使舵,在丈夫虎口的伤痕处轻轻擦过,嘟囔道:“我这说得合郎君心意吗?”
心里却暗自嘀咕,他对世子的感情比对她的要复杂许多,又不许她夸,也不许她贬,显得她很像是个随意改口的小人。
世子分明是像教过裴玄朗的先生,严肃而古板,时常站在人身后,不知何时就会落下一戒尺,声色俱厉责备学生的懒惰,打得人猝不及防,疼得钻心。
她的讨好太肤浅,比不上那些下属恭维功夫的一半,面露娇态,实则不恭,他不免有些气恼,忽然也想教训一番她。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指尖,只是捏上一捏,谢怀珠知他稍有不悦,又不想和她多计较,于是放下心,笑着说起崔氏的疑虑:“阿娘还说你们两个生得太像,她都认不出你从前的样子了,问是不是有人存心偷龙转凤,叫我嫁错丈夫了呢,我想了想,郎君怎么可能舍得我呢,再说就是你同意,世子和母亲也不可能同意呀!”
她不过是有恃无恐,故意惹些闲气,没指望裴玄朗这个醋坛子能接上什么话,正想在他面上轻啄一记,才贴近他面颊,温热清爽的气息已先一步扑在她面颊。
他含笑望着她,口唇开合,声音也动听:“怎么会不同意呢?”
谢怀珠一怔,她随口就能说出很多理由。
譬如沈夫人把世子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她和世子天差地别,哪里般配,又如世子见她多次,也不曾有过什么过界举动……
然而郎君的臂环住她腰身,教她稳稳地坐在他膝上,手掌牢牢摁住她脊背,五指山似的沉重,马车颠簸,她呼吸有些不畅。
他的目光深邃,里面或许有些她自以为的怜爱,说出的话却骇人听闻:“盈盈,你听说过借/子么?”
谢怀珠骤然一惊,忽略了一只手指在她腰间一挽一松,罗裙就摇摇欲坠。
足见他的灵活。
屋子里和马车都暖和得很,金陵还没到最冷的时候,除去外披,她穿得不算严实。
“夫君,我有点冷。”她心底一阵阵发凉,伸手去捉腰带,另一端却被人牢牢攥住。
背上的力道减弱了些,裴玄章轻笑一声,道:“盈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谢怀珠声音微颤:“听过,人家说李家二哥成婚之后好几年不生养,偏偏他出去做了几年账房,这中间二嫂就有了……”
她也听过一点乡间的风流事,可是这种话听过就算了,人家夫妻自己乐意,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当真,谁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想。
他的嗓音有些过于冷静,竟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倘若我不能生养,却又不愿声张出去,由兄长代劳当然最好,他同我流着一样的血,孩子生出来更不会有人疑心。”
谢怀珠呆呆,近乎失语:“怎么会呢……二郎壮实得像头牛呢,怎么会生不出孩子?”
她不懂医术,没结过婚的男子怎么会知道自己能不能生,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舍得,即便真将妻子豁出去,那她也是人,怎么可能会同意丈夫荒谬的决定?
“或许是那场高热闹出来的祸,盈盈,我当真不能生了。”
他抚过她沾了泪珠的面颊:“你就会这样坐在兄长怀里,与他燕好,然后为我生一个孩子。”
谢怀珠的心悬到了喉咙口,一鼓一鼓,震得她舌底发干,胃里翻江倒海。
她全然乱了,二郎怎么会和她讲这样的话?
今时今日的她拗不过裴家,即便是她以死相抗,镇国公府也不会放弃这个决定。
他们只会要她死,然后再另外选一个出身低微又好拿捏的女子。
一把冰冷的匕首打断了她对日后种种凄惨的预测,她的丈夫不知从哪抽出来,将柄身递到她手上,替她合拢僵住的五指。
“盈盈,你若不愿,就立刻杀了我。”
他熟练地抽去刀鞘,握紧她的手,让刀尖抵在胸口,残忍而从容道:“盈盈,刺进来。”
“郎君,你住手!”
谢怀珠大惊失色,她还反应不过来眼前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的关系糊里糊涂,上一刻还紧贴在一起你侬我侬,下一刻就要刀兵相向,她用足了力气回撤,怕一时不慎刺破他胸口,却挣开不了分毫。
即便她不同意,这件事还有别的办法,他们之间也不必立刻死一个的呀!
她全副心神都在匕首上,哪还顾得上罗裙裤袜,舌头和牙齿都在互相打架,不知迸出些什么词才能劝住似乎已经疯狂的二郎。
然而只是挣了几下,谢怀珠面色一僵,定定望向丈夫,一脸不可置信。
倒也不必再劝……
他已经先她一步,刺了进去。
尽管只是指腹,可她怯得发颤,只进一个指节也觉得满。
裴玄章容她握紧臂膀缓了缓,才平和道:“你当真认不出来我和兄长?”
谢怀珠难以置信,他绕了这么一圈吓唬她,就是在吃没影的醋,是他们这对双生子把阿娘吓了一跳,不是她认不出来!
她微微带了哭腔,又有些耐不住地低吟,道:“你作怪就作怪,别在这时候提世子成不成,惹人厌得很!”
似有冰雪兜头而下,他被暖热的指尖也凉了几分,开口问道:“你很讨厌他,是也不是?”
谢怀珠呸了他一声,咬牙切齿道:“谁会在这种时候提另一个人,裴玄朗,只有你这个衣冠禽/兽才想得出这种主意!”
他明明那样放肆,还在欺负人,却又轻轻拍抚。
窗外似乎有人在叫卖些零碎东西,声音纷至沓来,她完全可以想象那热闹的街景……二郎却将她完全拢进氅衣里。
他一时气恼,偏要将她引入穷巷逼迫,以二郎的身份开口问她,这样行事,未免有些令人不齿。
谢怀珠被闷得有些出汗,咬着唇生气。
都怪郎君那样说,她不自觉也会带入到他的设想里。
若是二郎真的不能生,她这个做弟妇的只好轻衣薄裳,夜半慌慌张张走错门,跌到世子怀里去,哭着哀求他帮一帮忙,只要他不嫌弃,借给她一点东西……
二郎是个男人,虽然这话是他先提出来的,可一定很恼怒,不能接受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引诱兄长,起初他担心世子过于正直,不肯完全就范,就守在门外等着,等她哭叫起来的时候再避出去。
时候久了,他嫉妒得发狂,说不定避也不避,她被世子掳到车上私会,半推半就的时候二郎就会掀帘进来,将他们的私情曝光在众人眼前,自后握住她的腰,就算是他生不了,也要分一杯羹……
不知是轮流,还是一起。
谢怀珠背上汗涔涔的,里衣都沾透了,她真被二郎给带坏了,怎么能想象停在里面的是世子的手指?
大伯养尊处优,应当不会像裴玄朗这样,跟着那些士兵学了些没皮没脸的话,就是将来娶了妻子,肯定也十分温存,不似二郎喜欢把她弄哭,装不了几日体贴的。
她发怔的模样实在可爱可怜,虽然此刻无声的乞求只会教他得寸进尺,但裴玄章还是迟疑了。
女郎毕竟鲜妍娇弱,他磋磨得稍狠一些,她便惊颤得厉害。
哪有正经人家的女子会接受如此荒谬的事情,他既然应承做下,就应当把此事看成差事,顺顺当当瞒天过海,而不是横生异心,想要她接受换一个丈夫。
他们之间无情无义,不过是缱绻过一夜,只是他还没有娶妻,总觉得自己对她是应有责任的。
然而弟妇不需要他负什么责任,她与他不熟,也不想与他熟识,只爱玄朗。
裴玄章按下这份心思,动作也慢了下来。
谢怀珠装聋作哑,隐隐盼着他继续下去,然而二郎该开口的时候不开口,不该开口的时候却非要细究,他问:“要不要我轻些?”
裴玄章虽不过是自欺欺人,但他想如今以弟弟的身份,她不作声,也是同意的。
作为丈夫,他也该探索一些让她高兴的方法。
车轮辘辘,碾过一颗石子,谢怀珠像一尾离水的鱼,拼命抑住声音,却被迫跪起,主动撑住他肩。
第二个了……他温水慢煮,水磨似的工夫,谢怀珠不解,她想,这应当是算顺从的呀,怎么他就缓下来了。
偏偏他还要来问:“盈盈,是不是有些受不住?”
她眼含珠泪,气到无处说理,然而这只让他抽丝剥茧的动作缓了片刻。
裴玄章思忖此刻即便不扶着她,她应当不会掉下去,于是腾出手来,温和道:“出些汗会舒服些……要不要吃一颗蜜饯,甜甜嘴?”
谢怀珠一口气闷在胸口,她被他握在掌心玩弄,现在吃得下蜜饯么?
然而随即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他要甜哪?
她连忙摇头,惊惶万分:“我要生病的!”
但他若要强制如此,她也不反对就是了。
裴玄章环顾四周,近乎密不透风,不会着凉,他自然不会在这种地方同她真做出什么来,然而他心怀卑劣,为这一口理不顺的气,极想与她计较。
他听二郎说起过为他传授课业的夫子,那应当也是最符合她口中“老学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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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角的男子。
自然,二郎与那先生不对付,言辞间免不了会有些许夸大。
年近六十,牙齿落了一半,头脑早已不甚敏捷,却还常常陶醉于自己中榜那日的辉煌,或许是觉得将考试说得太通俗易懂难以收获学生信服,故意往诘屈聱牙的路子上走。
酸腐而刻薄。
裴玄章目色沉沉,将手递到她唇边,言简意赅:“盈盈,学究教你噤声。”
女子哭哭啼啼是很令人生厌的一件事,然而他偏偏更爱看她梨花带雨多一些。
……
马车行进迟缓,红麝中途想着娘子坐了一路,或许会腰酸,鼓起勇气靠近车窗,想问一问娘子需不需要吩咐,却只听见一声低低的呜咽,像是在与姑爷怄气。
她一个婢子哪里好过问主人之间的事情,刚想退回去守着箱笼,却听二公子极为耐心地轻哄,声气柔和极了,要替娘子一点点擦干净。
像是已经将妻子哄好了。
但不知二公子是怎么惹到娘子了,她搀扶娘子下车时,谢怀珠双颊仍有泪痕,像有些站不稳。
要不是知道丈夫还有事情,谢怀珠才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但在下人面前,她不会不给二郎颜面,让人白看笑话,因此只用帷帽遮挡了气鼓鼓的面容,低低威胁道:“你睡西厢房,我不要和你住一起了!”
欺辱一个任他施为的年轻姑娘,确实不是什么君子所为,罗裙一层层系上去,裴玄章只留了她擦泪的帕子敷伤,闻言静默片刻,才叮嘱道:“能教你消气就好,让下人将东西都搬过去,你不要自己动手。”
女子的心事确实难以捉摸,她分明是尝到一点甜头了,但清醒过来又翻脸,好在他确实不曾做得更荒唐,否则她行走不便,还要担心备用的两三条手帕擦不擦得干净,万一落到地上去,徒惹奴婢笑话。
谢怀珠不过是口是心非,哪是这个意思,要对她用强,霸王些就是了,又一副为难神情做什么,察言观色的本领都用在这上面,她哭一声都要缓缓。
一个不妙的猜测浮上心头,如果真像阿娘说的那样,二郎已经到了体虚的年纪,有心却无力,又羞于启齿,怕惹她伤心,不是想法子让她早睡,就是要在这上面吊着人一口气,教她不上不下的难受?
哪有新婚的郎君说分房也不生气的,她会不会是中计了?
红麝扶着娘子从侧门入,府里是备有小轿的,但谢怀珠却神情恹恹,她不想立刻回院子里去,只想四处走走,透透气。
府里做粗活的奴婢大多还没见过新过门的二少奶奶,更不熟悉她带来的婢女,只是谢怀珠戴了帷帽,衣着不凡,即便在后宅闲走,旁人遇见了也远远避开,并不上前多问。
侍女小厮们将她的衣裳器具都挪回院去,谢怀珠随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水榭花台里,那里还盛放着几枝花。
秦妈妈说天气好的时候沈夫人最喜欢坐在这里听琴,琴音从岸边随着水声花香一道送过来,清幽雅致。
水面浮着几片碎冰,到底是萧索时节,她无心招乐工吹奏,只想坐着喂喂鱼。
远处有年轻女孩的笑声,叽叽呱呱像一阵飞来的云雀,红麝蹙眉,刚想扬声制止,谢怀珠却示意不必,起身随手阖上雕花木窗。
她泛舟采莲、和邻里女子一起捣练浣纱,中途说起家长里短,并不比她们娴静多少。
“前人说鸟鸣山更幽,咱们今天也闹中取静,听听她们都私下说些什么。”谢怀珠露出些笑意,“让人知道我在这里,她们都不敢笑了。”
远处的婢女大约有些得意,未曾注意到水榭一处花窗悄悄合起,她蹲在水边看鱼,同人抱怨主子难伺候。
“阿弥陀佛,怀思堂那尊大佛可算是走了,我阿娘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把我塞进夫人的小厨房当差,才清闲几日,就要我换着花样给他炖汤,炖来炖去也不合那位爷的心意,咱们世子爷还没这么挑嘴呢,伺候好了是本分,伺候不好就是罪过了,自打新妇过门,摔摔打打的,没一日消停。”
谢怀珠蹙眉,府里有名有姓的主子不多,她没听婆母说过有难伺候的亲戚住在镇国公府。
婆母和世子都不反对这门亲事,还有谁会反对她嫁到裴氏?
那婢女的同伴却不肯放过她:“你也别乐得太早,那位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他一日站不起来,你不是照样要战战兢兢地伺候?”
“到底还是你们管园子的人自在些,他是从不来逛的。”那婢女悻悻道,“看来还是得去烧香,但愿咱们二少奶奶肚子争气,一举得男才好,等事情过了明面,那位爷爱闹就在自己院子里闹,夫人才不会多管呢!”
18. 面圣
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红麝才敢开口,她颇有怒气:“这些家生子,仗着父母做奴婢做久了,反倒编排娘子的故事,您生儿生女和一个外客有什么关系?”
谢怀珠虽不高兴被人议论,见她要往外走,叫住道:“你去做什么?”
“奴婢去问问总管,怀思堂住着哪位客人,要只是他们胡乱编排,就让夫人知道小厨房的人嘴里不干不净,远远把她们赶出去才好呢!”
谢怀珠摇头,如果是重要的男客,即便没见过,婆母也会和她提上一句,然而她从未听说过此人,但听那几个女婢抱怨,又不像是寻常借住的亲眷,或许是沈夫人贵人多忘事,又或许……
人家是有事瞒着她。
她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起码到目前为止,她的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府里也没有多少让人烦心的琐事,然而与郎君亲热时的不谐、沈夫人时常提点她要早些有孕,甚至于母亲那过于异想天开的幻想,一点一点积在她心头,这些看似寻常的事情,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母亲不愿意教二郎做官,这一点不难解释,朝廷人才济济,能提供给低等官员的俸禄却不高,裴氏不缺养闲人的钱,可他日日为官府的事情忙碌,又不能得个一官半职,难道当真是被大伯训导得淡泊名利,专心当差又不求回报?
世子自己还每月领俸禄呢,他裴玄朗有这份气度胸怀?
“你是我的婢女,人家要是不想让我知道内情,还会告诉你么?”
谢怀珠沉吟片刻:“你回去的时候装作迷路,叫人回院子知会一声,把郎君搁在我这儿的东西都拿到西厢房去,不要怕别人知道,要是夫人问起,就全推到我头上来,夸大些无妨。”
长子才替弟弟圆了一回房,这对假夫妻就短暂分别了几日,刚刚一同回府就争执起来,居然还是新妇主动开口要分房,消息传来,沈夫人也难以稳坐钓鱼台装聋作哑了。
她对捡走二郎却不报官的陈家无甚好感,连带着也轻视谢家,可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万一被媳妇识破,大吵大闹起来,她也不免有些心虚。
谢怀珠坐在院子里,看着婢女来来回回搬弄,只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就有人传她去见沈夫人。
她本来就在夫君的手下哭过一两回,甚至不需要伪装,连妆也没有新描。
沈夫人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她见新妇走进门时失魂落魄,心下不由得一紧,却严肃了神色,斥责道:“才成婚多久,就闹得连下人都听见了,婚前吵着闹着要娶进来,婚后安生不过三天,早知这样,真不该娇惯着他,事事都顺着二郎的意来!”
谢怀珠今日才真正见到婆母的疾声厉色,她早知沈夫人本性厉害,虽有惧怕,但放在这时候反倒恰到好处。
沈夫人见她死死咬着唇,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她到底是为什么和长子闹,玄章是很会调/教身边人的,他对人对己都要求严苛,又不许侍女娇气,难免会看不惯弟妇的做派,但谢氏女是高嫁,即便被丈夫训斥两句也该忍着才对。
她对儿子的脾性还是清楚的,玄章既然答应下来,就会做到,她有孕之前,长子应当是不会主动分房的:“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秦妈妈见沈夫人动气,连忙对谢怀珠柔声柔气道:“二少奶奶,长辈问话,您不能不开口呀。”
娇怯妩媚的美人失去了原有的鲜活,秦妈妈这一劝,倒像是勾起她多少伤心事似的,谢怀珠抬起头来,朱唇轻启,还没吐出一个字来,就被丝帕掩住呜咽声。
“这事教媳妇可怎么对人说呢……”
谢怀珠本来有两分做戏的意思,但沈夫人瞬时变换的脸色、疾步去掩门的陪房秦氏,她也分不清这哭声里有几分真意了。
沈夫人的语气柔和些许:“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二郎欺负你?”
谢怀珠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瓮声瓮气道:“二郎对我也不能说不好,只是……”
沈夫人握紧茶盏的手微微放松,既然不是那事,事情就不算大了,有惊无险,她敷衍道:“这就对了,夫妻哪有不拌嘴的,我和你公爹到了这岁数偶尔也吵的,你们两个年轻气盛,更是在所难免,关上门说几句就好。”
谢怀珠低头擦泪:“我哪敢和郎君吵嘴,不过是求他多疼我一点,他大约嫌我越矩,很少同我亲热,还要教训人,媳妇不过赌气,他就要搬到外面去,院子里有谁敢不听二郎的话?”
阿娘也和她说,这是可以告诉婆母的,只不过这过程她稍微修饰了一些。
沈夫人沉默,她年少时有被婆母劝导不能过分和郎君亲热的经验,知道怎么做一个贤妇,这是符合礼教的贤妻之举,劝了也没什么可害羞的。
但到了她的下一辈,这情况正好反过来。
她的一个儿子有心无力,另一个立志做柳下惠,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娇俏美人,又有那重禁/忌身份,他竟然也无兴趣?
谢氏来敬茶的时候就支支吾吾,她还没来得及委婉问上一问,结果两人就要分房。
沈夫人轻咳了一声,替长子解释道:“男人毕竟还有外面的事情要忙,过一两日他清闲了,才有回内宅的心思。”
她暗暗宽慰自己,长子能有什么问题?
然而谢怀珠却叹了一口气,她是新妇,忸怩也正常,侧过身道:“夫君对我很温和,就是新婚夜有些不快,后来像避着我似的,只肯用……”
虽然这声音细若蚊呐,沈夫人还是听清了后面那个字。
手边清心安神的茶是如何也喝不下去了,她倏然站起身,忽而意识到自己在媳妇面前的失态,扯出笑来:“你倒是不藏私,这是什么事也好对我说,幸亏是我,要是别人听见呢?”
谢怀珠似是受教,半是害羞半是委屈,辩解道:“我想母亲急着看我有孕,可夫君要真的有什么,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妾怕他讳疾忌医,除了母亲,实在不知能和谁说了。”
沈夫人宽抚了两句,哪还有留她说话的心思,胡乱打发人走了。
至于那些属于“二郎”的东西,自然要被重新放回去。
红麝搀扶着谢怀珠,小声道:“娘子不和夫人提一提怀思堂么,奴婢在花园山坡上悄悄望了一眼,那地方好生荒凉,位置又偏僻,看着像是没住人的样子。”
“难不成是闹鬼呀?”
谢怀珠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她的头,若有所思:“我和二郎勉强称得上青梅竹马,比他与母亲更亲热,按理说,做婆母的怎么会希望我成日缠他,可母亲反倒帮我说话,是郎君不愿意多亲近我。”
她的手无意识抚上腹部,意乱情迷时,她也曾好奇他就一点也不难受,竟还能衣衫齐整,耐心地用指腹勾勒禁处,叫她颤得不成,又得不到完全的满足。
其实她很喜欢被人强行打开时的那种窘迫羞怯,尤其那个人又是她的丈夫,不必担心别的问题。
二郎却只是笑了笑,宽慰她道:“也会有些,但盈盈晚些有孕更好。”
她的丈夫才是在这府里最方便过问这事的人。
思绪回笼,谢怀珠望向世子院落的方向:“世子眼里容不得沙子,我怀孕与否与他更没有半点关系,府里有什么事情想来也瞒不过他,你仔细看着些,一会儿夫君回来,我同他一道去见大伯。”
红麝应了一声,犹豫道:“可要是世子或者郎君有一个人回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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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在镇国公府是常有的事情。
“那就更要去见了。”
谢怀珠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只要想一想那种可能,虽只是万分之一,她都心惊胆颤,然而即便她想不通为什么,就这样什么都不做,那岂不是任由人欺瞒算计?
裴玄章进宫面圣前换上了官服,又用脂粉遮掩伤处,确认再三才随着红内侍走到御苑内。
皇帝正在和内阁大学士岑培英和薛无忌说起修典的事情,稍有些不耐烦,手上把玩一支新进的火器,见他过来才露出些笑模样,指着他道:“不过是要在抄写上下功夫,能有多难,朕看叫玄章给你拨队不识字的士兵,就立在那群文人身后,他们还会有这许多抱怨?”
薛无忌知道皇帝对他的做法有些不满,虽说他们确实以抄写为主,立志录入天下全书,然而这书籍编录又不是随便找个书画铺子就能印出来的东西,如果圣上允许,他还要抽出些人手核验校对书中错误,进度就更慢了。
这对抄写者的书法与学识都有要求,这些人在乡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虽是奉皇命入京,他们也需以礼相待,向民间彰显天子对有识之士的尊重。
但皇帝心底未必瞧得起这些人,能参与修录国家典籍,本身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他转向裴玄章:“玄章,你有什么看法?”
裴玄章坐在皇帝另一侧下首:“臣以为薛学士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朝中并非全无可用之人,须得大费周章在各州郡征调人手,臣想何不从那些罪臣散官里选拔出几十人来,他们上感天恩,得了这个戴罪立功,不敢不尽心。”
薛无忌与裴家有旧,在皇帝面前不好附和,他觑了裴玄章一眼,只等皇帝圣断。
皇帝沉思片刻,没说成与不成,却向薛无忌问起旁事。
裴玄章等皇帝与薛无忌等人说完话才将自己手中的折子递给内侍,同皇帝说起自己的差事。
皇帝看重文治,实际上却最喜欢带兵打仗那一套,饶有兴致地听裴玄章讲一路见闻,缓缓道:“你在浙江的时候,就没听到些什么风声?”
裴玄章起身,细思片刻,道:“有几个海匪为求活命,曾胡乱攀咬,不过是以讹传讹,他们并不知道实情。”
皇帝笑了一声,缓缓道:“有人说你包庇罪人,先斩后奏,朕想玄章也不会糊涂到这等地步。”
裴玄章笑道:“臣一家世代蒙受皇恩,父亲追随皇爷南征北战,您就是借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与逆贼同流合污,欺瞒圣上。”
皇帝“唔”了一声,似是想起当年往事,感慨道:“你家二郎也实在可怜,我当初就说叫他把沈氏提前转走,你爹也是天生的犟骨头,偏怕打草惊蛇,最后就剩下你这一枝独苗。”
天子放松的时候不大计较尊卑称呼,只是提起裴玄朗,裴玄章的笑意渐敛,他垂眸道:“天灾人祸,皆不由人,所幸臣已经将他寻回,只要安心调养,不日就能痊愈。”
“只怕未必。”
皇帝觑他一眼,这孩子打小就是这正经模样,少言寡语,像个夫子,但今天怎么看怎么惹人发笑。
他与先皇后有几次想替他说娃娃亲,小时候不大讨喜,板起脸来能吓跑过好几家姑娘,等长大了又不愿成家,他让三个道士算过命,说这人是命犯华盖,贵而晚婚,索性随他。
可晚也就罢了,怎么能歪到他弟妇身上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谢家那个女儿还给他,日子也过得下去?”
裴玄章面色微变。
皇帝乐得瞧他这副神情,嗤笑一声:“夫荣妻贵,你才吃得上几口肉,就敢惦记着拉扯那一家子,谢儇犯的是什么罪,你不清楚?”
19. 绝念
裴玄章垂眸,他不喜欢有人用这样轻佻随意的语气评判一个女子,哪怕这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然而皇帝虽有睚眦必报的性子,可还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能记起十年前一个被贬的臣子。
皇帝如谈家常地说起镇国公府丑事,心里未必没有计较。
但这些隔阂绝不是对着谢怀珠的,天子虽欲掌控臣子私事,这几年也很少当面考问详情,用来判断臣子是否心口不一。
是不满意他在浙江时对编造那人踪迹的海盗先斩后奏,还是疑心裴氏脚踏多只船,不仅仅与东宫暗中来往,还想再与雍王互通有无?
内侍总管见状连忙使个眼色,叫小黄门将裴玄章封好的那一对铁如意拿来,笑着禀道:“奴婢糊涂,裴侍郎特地孝敬了一对如意给皇爷,方才竟忘了拿来。”
皇帝“唔”了一声,拿过来在手里掂了两下,道:“你也是老糊涂了,元振难得孝敬,你就这么轻慢?”
“谢大人被贬的时候臣还年幼,实是不知,只是见弟妇孤苦,不免想起娘娘当年来,仗着皇爷疼爱小辈开口,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裴玄章起身谢罪,神情平和道:“更何况陛下只是问臣如何解决薛学士眼下的处境,不是问臣与谢家是否有姻亲,至于谢大人能否中选,全瞧他自己才学,若称圣意,也是他自己的造化。”
谢儇当年论理不算有错,只是不大会看眼色,在皇帝最为躁怒的时候上书劝谏,虽然皇帝也知此事确实不妥,甚至就在两三个月后朝廷便主动停止了各地搜罗尼姑进京的举动,然而天子总是不会有错的,错的是直斥君父之短的谢儇。
大理寺卿又候了几个月才上书,重拿轻放,将谢儇远远贬走,做个无权的闲官。
若无意外,谢儇只能等着东宫即位,才有可能放还归家。
人上了年纪,总是有些别扭,皇帝轻轻哼了一声:“皇后虽年少丧父,却是无书不通的女状元,你有几个脑袋,敢拿她和皇后比?”
虽是如此,语气到底和缓些:“罢了罢了,元振,你也难得向朕开口,一纸文书的事情,教他进京就是。”
裴玄章面上无多少笑意:“臣替薛学士谢过陛下。”
皇帝骂了一句“油嘴”,指着他恨铁不成钢道:“眼瞧着三十了,天天想着别人,就没听着你一句好信,既然你母亲说得动你,索性趁早寻个称心的姑娘才是正经。”
镇国公当初不惜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临阵倒戈,弄得夫人难产,一子下落不明,以至于裴家这么多年都只有裴玄章一个后嗣,但他不成婚,简直是不孝,打算就此绝他父亲的后。
裴玄章无奈,皇帝虽对臣子家的荒唐事不大过问,但催婚做媒却是避不开的,他想起这几日的种种,道:“臣生性无趣,不宜成婚,在外声名亦不算好,皇爷若定要做媒,不怕夫妻双双逃婚么?”
这已经算是他难得能说的俏皮话,皇帝将有意招裴玄章为婿的那几家勋贵掂了个遍,即便知道他与谢氏女有私,只要没宣扬出去,那些人家大约也是同意的。
虽然知道又是托辞,可皇帝也习惯了裴玄章拒婚,随口骂道:“你是年纪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既然山岳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管你,朕也是白费一番好心。”
裴玄章起身告退,内侍总管得了皇帝的吩咐,一路送至殿外,送了一张字条与他,谦和道:“皇爷念旧情,一直挂记着裴二公子,禁内得了些消息,想着世子或许有用,动了恻隐之心,竟没叫北镇抚司拿人。”
……
沈夫人等候到半夜,才听下人说世子回府,急匆匆叫人到她这里。
裴玄章不知母亲如何一脸愁容地望着自己,将玄朗送糕饼与崔夫人的事情隐下,只将雍王与浙江的事情提了提。
“你逞这个威风做什么,既然他们说知道那人的下落,那就直接捆了送到京城来,能费你多少事情,非要杀人?”
沈夫人原本只是为他雄风不振的事情担忧,如今又添了一层忧虑:“谁不知道陛下最忌讳这事了,你这一件两件偏往逆鳞上去,也不怕被人参上一本?”
“母亲或许不知海匪的奸诈,为求活命,一口气咬出许多人家,您与父亲也知皇爷忌讳,万一再起杀戮,京城十不存一,那就是儿子的罪过。”
裴玄章揉了揉眉心,若教母亲知道皇帝用弟妇的事情隐晦敲打,只会更多想:“皇爷只是有些不满,心里却是清楚的,否则也不会将唐神医的下落露给我知。”
当年金陵城破,搜出过被破坏过的天子尸身,然而皇帝始终不信,直到前些年山东叛乱,虽然多是农民揭竿而起,可里面也有不少那人旧部,其中就包括失踪已久的唐院使。
这些年朝廷一直在顺藤摸瓜,企图寻找到那人下落。
唐院使算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命好,当初皇帝还没就藩的时候,就伺候过难产的先皇后,早年从军,更为几个被火药炸伤的将领续骨接皮,锦衣卫与东厂发现他踪迹后跟了数月,才知他早就与那人走散,不过是倒霉,被叛军捉去充当军医。
放在从前,附逆就是格杀勿论,不过皇帝终究年纪大了,对有真才实学的医者多了些善心,顺便也叫镇国公府得个好处。
当然,若裴玄章能从他身上打探出点别的什么,那自然更好。
沈夫人又惊又喜,又免不了对现如今的太医院发些牢骚:“阿弥陀佛,那当真是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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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荡了,唐院使我见过,那可是真有本事的,谁像现在那些人似的,仗着世袭罔替,和稀泥的本事一天比一天强,医术倒未必有民间的好,就知道堆些名贵药材温补,说不定二郎的病情还是他们误了的!”
裴玄章颔首:“唐神医年事已高,只求安稳度日,儿子虽探知了他的住处,却不好轻举妄动,不过是尽力一试,若二郎能恢复如初当然最好,若不能,也不过是天意如此,母亲不必过多失落。”
沈夫人难得听见个好消息,忙道自然,她见长子稍露倦色,也有几分心疼,将那句“要不然先请唐院使为你瞧瞧”咽回去,关切道:“家里多亏是有你在,省了阿娘多少担心,二郎的事情虽要紧,你也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叫人给你炖了甜汤,温在灶上几个时辰了,你喝了再去睡。”
半夜进食不是养身的习惯,更何况他本身无病无患,只需多睡几个时辰就能养回来,但母亲一番好意,裴玄章也不疑有他,用了小半碗才回临渊堂去。
这个时辰弟妇应当已经歇下,他不必再扮作二郎的模样扰她。
皇帝体恤镇国公府后嗣凋零,赐了如此大的恩典给他,二郎一旦真能行走如初,甚至恢复生育的能力,他这个大伯当然也就不需要再扮演她丈夫,每月同她敦伦两次。
其实既然已经找到了唐神医的踪迹,在他未下论断前,这月的第二次应当也不必履行。
……弟妇是爱慕二郎的,那些娇嗔妩媚并非是对着他裴玄章。
他同弟妇亲热越少,她日后与二郎的关系才会越好些,日子也更舒心。
这几日他做了些荒唐事,难免迷失本心,所幸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及时回头,未必不是好事。
然而不知是忆起马车上的荒唐,还是渴而望鸩的艰难,即便他身体倦乏,可枕在榻上依旧不能成眠,腹下一阵阵生热。
阖目是女子风流婀娜的身段,她见不得他衣冠齐整,也有样学样,不顾还在车上,也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可惜,那不能叫她瞧见。
裴玄章几度伸手欲往下去,却又觉此举令人不齿,念了几段经文清心。
侍从以为世子既然回临渊堂歇下,便不会用二公子的身份再去二少奶奶院里,然而屋内的灯才吹了不到半个时辰,房门倏然自内而开,世子已经穿戴齐整。
……连那枚红痣都一并遮住了。
她与父亲分别多年,若早些知道谢大人能够返京,一定很是欢喜。
哪怕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用二郎的身份见她。
他想,既然他白日里叫她流了许多泪珠,也该投桃报李,再教她笑一笑。
她笑起来时,当真美极了。
20. 哽咽
寒风呜咽,吹动着门前红灯,院内大部分的布置都撤下了,但仍保留了一些新婚燕尔的气息。
院落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没有变过,只是再踏进来时,心境有许多不同。
屋里有女子低声哼唱,声音轻柔曼妙。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已经这样晚,她竟还在等他。
这种感觉似乎有些奇妙,但细想一想,只是弟妇还不知这个时候已至宵禁,镇国公府大部分的院子都关门落锁,他喜静,往常有事晚归,索性就住在衙署里,免得惊动许多人。
镇国公府的主子要夜行,自然不算犯禁,只是觉得麻烦。
然而他此刻正在不怕麻烦地犯禁。
眼尖的婢女小跑回屋,只来得及同女主人说两句话,谢怀珠匆匆向外迎他,裴玄章就已经到了门口。
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散开了,面上带了一点笑容,虽行动有些不易察觉的迟缓,可整个人是轻盈而欢快的,像一只矫捷的云雀,直直扑向他。
“你到哪去了,怎么到了宵禁才回来?”
谢怀珠伸出双臂勾住他的颈,仍有些不习惯他的体热,才想要松开,却被他牢牢扶住腰身。
“盈盈,不要闹。”
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谢怀珠微微有些羞怯,低声道:“衣服好凉。”
裴玄章连忙松手,他还没除去外裳烤火,她是馨香温软,撞到的却是一团坚冰,当然会不舒服:“对不住。”
她却环得更紧,竟贴着他身子,莞尔一笑:“地龙烧得好热,郎君叫我凉快些好不好?”
温热的气息比她的话先一步到颈边,明明那里蒙了一层假皮,感触却愈发清晰,她不依不休,咬住耳垂那点,细细撕咬,含糊道:“不回家也不知道派人告诉我一声,我一直在等你用晚膳呢,不过这也好,母亲送给我一块鹿肉,说是庄子上送来的,腌到这时候也该入味了,一会儿叫人煎了做宵夜,你饿不饿?”
谢怀珠面色愈发红了些,她才对婆母说过那些话不久,沈夫人就送了鹿肉过来,这很难不叫人多想。
那东西又腥又热,裴玄章是不大喜爱的,做得好吃不好吃倒在其次,只是他现在并不适合吃这个东西。
但终究是她一番心意,裴玄章深吸了一口气,将她抱到榻上,抬腕解袖,柔声道:“才去宫里见过皇爷,什么都没吃,多亏还有你惦记,但不能用热身子挨人,寒气会进去的。”
谢怀珠帮着他一道除去碍人的腰带,他气息比平时都热,可见走得有些过快,急着回来见她,低声道:“见皇帝就这么了不起呀,成日里不见人影,你不想早点和我要个孩子么?”
早些要个孩子……裴玄章微微有些迟疑,这是他玷污她清白的本意,不正是因为二郎不能成事,但他暂时也没有想要娶妻的打算,才欺骗了她么?
可是一旦唐神医妙手回春,他这借口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了。
“盈盈,你还太小,我想或许晚些生会更好些。”
尽管他的血脉与二郎一模一样,但弟妇未必想要。
他与母亲的意思果然相左,谢怀珠虽不知他为何不想要她生育,但却放下一丝戒备,似是漫不经心开口:“郎君,你听说了么,咱们府里新……”
“岳丈就要回来了,盈盈,我明日会差人告诉岳母一声,不必返乡,先留在庄子上多住几日……我过两日恐怕还要外出,你将母亲接进家里陪着说话解闷也好。”
他很少打断她的话,总是很有耐心,但今日语速却极快,容不得她多说几个字似的:“皇爷很快就会下旨,起复岳丈,过几日你去看看那处宅子,我不懂好不好,你替我掌一掌眼。”
平地一声惊雷,炸响在她耳边,谢怀珠呆呆怔怔,笑意还凝固在她唇边,像是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反复确认道:“郎君,你说我爹爹要回京来了,这怎么可能,他得罪过人,又是下过诏狱的,在朝中又不认识什么人,怎么会……”
她还记得抄家的情形,像是做梦似的,白日里她还高高兴兴做游戏,晚间府里就只剩下一片狼藉。
谢府很小,锦衣卫很高,他们每个人都带着刀,她随母亲跪在地上,听一个尖细嗓音的男子宣告她们的命运。
如今又像做梦似的,她的父亲又要回来了?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丈夫,忽然想起他的话,应验仅在朝夕之间。
裴玄章见她呆若木鸡,心底叹了一口气,轻抚她柔软的发心,温和道:“是朝廷要修典籍,现下正为人手发愁,岳父是科举出身,想来是当年本事出众,皇爷竟还记得,今日薛大学士一说此事,就提起他来了。”
谢怀珠的眼泪滚滚而下,因为有人帮忙擦拭,反倒落得更凶,她仰头去看面容模糊的丈夫,哽咽道:“你少来骗人,朝廷征召的诏书下了一遍又一遍,我在家里都听说过,那个时候不叫爹爹,怎么你才说了这话,爹爹就被召回来了?”
她不知道皇帝是怎样想的,可她知道自己的丈夫。
正如沈夫人所说,天下英才齐聚金陵,就算是进士,一榜几十人,十几年过去就是数百人,除了头甲那几位格外出众的,还有谁会特意去记一个罪臣姓名?
这中间他一定使了些什么手段,却又不说,她握住郎君替她擦泪的手,断断续续问道:“不许骗我,我会生气的。”
裴玄章顿住,他来前就已经想了一个绝妙的借口,只是此刻说出来,他竟隐隐有些不甘。
只是这种不甘就像他换洗伤口时的痛楚,凝固的血痂虽恨不得带下一片皮/肉,痛楚过后却又是清醒的解脱。
“皇爷听说过一些我家的事情。因此特地将我与兄长叫到宫中去,看看到底有多像。”
第一句开口,后面的话再说出来似乎也不大难,他反握住谢怀珠的手,垂眸道:“皇爷问我想要些什么赏赐,我想起岳丈的事情,便说也不想要什么别的,只想新妇一家能团聚。”
谢怀珠咬着唇忍了几息,艰难道:“你不想做官吗?”
如果不是为了封妻荫子,他怎么会外出从军,二郎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国公府的富贵固然是他该有的,可总不如自己赚来的更叫人欢喜。
“人生百年,只要想做官,日后机会多得是。”
这句话本是出自真心,然而他忍耐了片刻才道:“但盈盈只有一个,我……二郎只想你更开心些。”
谢怀珠喉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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哽,忍下的泪终究滑落下来,她伏在他腰间,强抑着哭了一会儿才抬起来:“对不住,委实是对不住…”
对不住他被谢氏拖累,也对不住他在宫里为她家中的事情斡旋,她却疑心睡在枕边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她真正的夫君。
甚至顺着他的话幻想过夫兄伏在她身上……
裴玄章望见她一张沾了泪的脸,那双亮晶晶的眼被泪水溢满,却又满含情意,他却虚伪得令人作呕,轻轻将她推开,见谢怀珠睁大了眼睛,却又羞于解释:“有些肿了……还是少动作些。”
谢怀珠诧异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一时破涕为笑:“回来后我自己涂了药,过两天就消了的,郎君别担心。”
他的指腹是有些粗糙。
裴玄章起初不大理解她的意思,直到她也同样不解地看向他腹下,立时别过头去,颈处漫上一阵热意:“该这样说的人是我才对,见你这样伤心,我却只有龌龊的心思。”
这本就是可耻的,他是因为她无知无觉中失了身子给他,才会心生愧疚,有意补偿,不知道谢怀珠前,他与谢儇并无私交。
而她即便本心无意与他偷/欢,日后也不能再同丈夫毫无芥蒂地举案齐眉,裴玄章拍了拍她的背,担忧她哭得上不来气:“盈盈,没什么好谢的。”
弟妇还太年轻,不知权力为何物,赦免谢儇,不过是皇爷一句话的事情,他没出什么力。
谢怀珠摇头,郎君握住她的力道那样大,紧得像是与她融为一体,怎会如同面上那样轻描淡写:“要谢的,那可是你用性命搏来的东西,我都会替你心疼的!”
她抬手去解自己罗裙的系带,抛却女儿家所有的羞涩,豪迈道:“你今天喜欢怎么样,要不要换个样式,我跪着好不好?”
裴玄章呼吸一滞,她今早才遭他折磨过,怎么还这样信任?
不怕会坏掉么?
谢怀珠却有心弥补,看来她还是有些杞人忧天了,没吃鹿肉,郎君对她照样是有兴趣的,想到此处她不免有些心虚,要是婆母真听了她的话教导郎君去看医生,郎君一定会生气,说不定也会要她这么跪着,自后一下又一下地撞她。
她一定会很害怕,但这只是另一种乐趣,郎君知道疼她的,反倒算不得什么惩罚。
突然很想瞧他生气的模样。
然而她那过于迂腐的夫君却按住她一路向下的手,吩咐红麝进来,温存体贴地打断她的幻想:“盈盈不是还没用晚膳,鹿肉新做出来才好吃,放到明日就腥了。”
许是今夜太热的缘故,裴玄章清了清喉咙,不自然转过身去:“那些微末功劳,我就是获得官位也见不得天颜,只是兄长在朝为官,我也借了些力,盈盈,不必放在心上。”
一嗅到那鹿肉的香辛气味,他那孽处竟不可自抑地跳了两跳!
谢怀珠方才只记得他,还真将大伯忘得一干二净,一时有些羞惭,二郎是做了什么好事一定会和她炫耀的性子,如今这样,自然少不得兄长的教诲。
世子淡泊,大概也不想受她的谢,可人不是这么做的,她该懂事些。
谢怀珠忙道:“我记得大伯的好,郎君,明天我就去选礼物,你得了空带我去当面谢他好不好?”
21. 嘴硬
烛影摇曳,阴翳投落在她夫君的面容上,神情晦明难辨。
“兄长他什么都不缺的。”
她总要来见自己,这样莫名的兴趣有些奇怪,裴玄章夹起一块鹿肉,淡淡道:“他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你在他面前只需守礼,瓜田李下,见多了会惹来流言。”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吃醋一样?”
谢怀珠擦了擦眼泪,莞尔道:“谁会想见大伯,管他官做得多大,横竖又不是我的郎婿,你要是不想我巴结他,我不去就是了。只是府里有些事情我不大明白,怀思堂住了哪位脾气大的贵客,听婢女说起,似乎是因为母亲盼着我有孕才要忍着他,你动辄外出好几天,府里主事的就这几位,郎君叫我去问谁?”
连皇爷都亲自见过他们兄弟两个了,她的丈夫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她只是仍有疑问未解,想求世子查明,要个心安罢了。
只是她的夫君似乎对此兴致缺缺,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贵客,听母亲说过,是个盼着把次子过继主支的远亲。”
谢怀珠疑惑地“嗯”了一声,忽而福至心灵,小心翼翼放低了声音,怕婢女听到:“是世子不能生育么?”
裴玄章深深望了她一眼,是他提议分桌而食,若无桌案的遮挡阻碍,只怕他当众就要露丑,将她不管不顾地扯过来。
“不要私底下议论兄长的事情。”
他沉声警告她:“背后议论人是非,不是君子之举。”
谢怀珠低低应了一声,郎君这语气让她想起大伯教训她的样子,心底却叹息果然如此,连郎君都不便与她多言,她其实也一直好奇大伯已经到了年纪,难道就没个情投意合的姑娘,二郎没回府前,他是镇国公府的独苗,迟迟不婚,总会有人惦记爵位与家产。
不过人哪有样样齐全的,上天教他这样令人羡慕,留下些缺憾也不奇怪。
就是那个远亲实在令人佩服,她见大伯一面都怕得不成,这人还敢打着将儿子过继给他的主意,轻轻叹道:“虎毒不食子,当真是富贵险中求了。”
裴玄章颔首,族中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然而人性如此,他宽慰道:“母亲不告诉你,大约也是怕你多想,但若说有人将手伸进院里害你,他们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将来有了身孕也不必多虑。”
谢怀珠轻快地应了一声,含笑道:“有郎君在,我什么都不怕的,你还能瞧着别人欺负我吗?”
人逢喜事,她不知不觉吃了许多美味的鹿肉,但是侍女收拾桌案,见郎君桌上的饭食似乎只用了一半,疑惑道:“做的菜不合口味?”
厨房做得还算鲜嫩美味,膻味被很好地掩盖在香辛料的气味里,然而这鹿肉却似星沫微火,迅速漫至心野,燎起无穷无尽的春意。
手按在案几上,袖底青筋毕露,裴玄章强压着那阵跳,平和解释道:“晚间少食方为养生之道,但盈盈还在长身体,你该多吃些。”
谢怀珠有些羞怯,但漱口更衣之后,她望着郎君那里,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她听人说起过鹿肉算是补品,但镇国公府的鹿肉……未免太补了。
就是她现在有些力不从心,谢怀珠犹犹豫豫道:“郎君,要不然我们就轻轻地试一次……”
他今日气颇不顺,见她目瞪口呆,声音难免严厉些:“谁叫你盯着男人瞧!”
然而这话一出口,裴玄章立刻意识到是他火气过盛,却无缘无故迁怒于她,勉强柔和了语气,俯身环住弟妇的身子:“你身上还不好呢,再等几日不迟。”
谢怀珠被他训斥时只是震得一呆,随后又被人抱在怀里轻哄,这委屈才显出来,她有些闹脾气:“那我要是等不得呢!”
裴玄章有些后悔今夜就来告诉她这喜讯,倒不像是讨她欢心,反而是为自己寻了一处修行之地,他将将克制住那阵欲,平和道:“盈盈,你不必为了谢我就勉强自己,为岳父说两句话也是我该尽的孝心。”
只需再过几日,他就能为玄朗寻到名医,如何还能装作弟弟的模样与她亲热?
谢怀珠气结,身子几乎要哆嗦:“谁说我勉强,没有勉强的,我就是喜欢你才想……”
然而她的夫君未免也太古板了些,拍了拍她的背,像是有些疲倦:“明日外出有事,不方便的。”
这拒绝简直生硬得很,谢怀珠赌气应下,他都成这样了,还能装得住么?
他的气息很快变得均匀,假若他只当她是红粉骷髅,鸳鸯红帐如黄土冷幡,种种引诱皆为泡沫幻影,倒不至于十分难熬,可是夜半月升,那一床锦被里却传来轻轻的颤动,像是尽力压抑过一阵哭声,才翻过来抱住他。
“郎君,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年纪太小,不喜欢和我行事?”
她声音轻轻,忐忑里带有浓浓的委屈,但是怕惊到熟睡的丈夫,只伏在他肩头蹭了蹭,像鸳鸯似的交颈而卧。
似仍觉不足,从被底握住他一只手,重重按在自己心口,在他颈边亲了一下,委屈又有些无赖得意:“伪君子,一堆道理,我瞧你明日怎么说!”
手底是不算陌生的柔韧,却比暖炉更热,捧也捧不住的。
裴玄章呼吸微促,他只需恰到好处地醒来,轻轻一翻,就能再度拥有弟妇,她就算有些起床气,也绝不会拒绝。
近乎疯狂的念头不欲让他清心,原本被衾被隔断的香气随着热源的靠近愈发清晰,覆住的肌肤下是一颗为“他”而悸动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身边躺着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只是他做不到忽略她的身份与年纪,她已经习惯了二郎的陪伴,两人融洽和睦,并不会觉得他们之间相差多少。
然而他生来就在亲生父母身边教养,阅历见识远胜于二郎,更熟悉镇国公府的一切,大可以用足够多的借口,消除她每一次的疑心。
甚至随便做些什么,都可以收获她足够多的感激。
是他引诱了她,还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伤了弟妇的心。
终究那只手还是稳稳覆在女子心口,待她呼吸彻底平稳之后,才不着痕迹地挪开,替她重新掖好被角。
……
“兄长当真是这样说的?”
自从见过兄长与妻子亲热,裴玄朗夜间总不能安睡,他急切地想要回到镇国公府,但是侍从却客气留住了他。
“世子正率人查探那位医师的下落,不日就会来接来为二公子看诊,这是世子亲笔,应当不会有差。”
裴玄朗将兄长的信读过一遍,不免生出些惭意:“是我不好,累得兄长奔波。”
他以为哥哥在同妻子恩爱缠/绵的时候,裴玄章已经到了南直隶太平府下的池太兵备道视察标营,名为巡察,实则为他求医。
信里兄长将这位唐神医的来历简略同他说了一遍,只要能得他医治,即便不能恢复如初,阴冷天气也能好受许多。
与那日浴池中的步步逼近不同,兄长劝他多以父母妻子为念,等治好了双腿与隐疾,再与谢氏夫妻团聚不迟。
……希望那时他也能遇佳偶,请他与弟妇喝一杯喜酒。
“兄长改了主意,想择人成婚了?”
裴玄朗颇感吃惊,他再三确认信里的话,默了良久,才徐徐吐出一口气:“那也很好,万一纸包不住火……”
盈盈已经与兄长有了那层关系,日后一旦发现与她同房生子的另有其人,而那人非但与他们同居一府,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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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至今未婚,难免会生出许多波澜。
他忽然生出些阴暗的庆幸,等兄长有了妻子,盈盈也不便再改嫁。
幸而,幸而他的兄长是裴玄章,即便到了这时,也处处为他着想。
裴玄章所想,也算与他殊途同归。
既然弟妇无意于他,多与谢氏女亲近一次,无疑多一重纠葛,他不可能夺她为妻,又决心不与她同床,就该适时抽身,或许他的姻缘并不在
请来唐神医,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昔日的唐院使已经化名唐而生,独身在芜湖开了一家灯笼铺,生意不好不坏,仅够维持生计,听闻被陈总兵拉上马车的时候险些服毒自尽。
裴玄章起初并不露面,只是吩咐陈总兵将锦衣卫寻来的唐家人带来,与唐而生团聚。
他的子孙是附逆之人的后代,因此不能入宫为医,也不能走科举的路子,然而这位还未见过真面目的贵人不但许以金帛,还愿意提携他们一次。
只希望当年的唐院使能再度出山,救治一位对他十分重要的亲人。
锦衣卫话里话外的意思,皇爷早知他们这些人的去向,只是不愿多计较,安抚他不必惶恐。
因此在第一次在府衙见到裴玄章时,唐而生已经恢复了往日为宗室勋贵诊脉时的不卑不亢,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从容道:“裴侍郎如此大费周章,不知府上是哪位亲眷不适,要您不惜劳动锦衣卫,也要将老朽都搜寻出来?”
他对镇国公府有些印象,当年的镇国公世子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想来这么多年也是宠眷不衰,不知是什么病症,竟能惊动天子之师。
“是舍弟受了重伤,在下特地前来请先生往京城去。”
唐而生颔首:“令弟患有何病?”
裴玄章将裴玄朗的病情大致转述一番,并附上太医院前后几次开的药方。
唐而生抬眼扫过那几张纸,裴玄章见他面露怠色,以为他仍抗拒新朝,正欲好言劝说一番,却听他冷笑一声:“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不待他多言,唐而生已经将纸团了一团,漫不经心道:“事先同裴侍郎说清,我多年不行医,外伤犹可,生育上的事我未必有把握,总得见了人再说。”
裴玄章经了那夜之后,决心与弟妇断绝,见素有盛名的唐神医都不肯将话说满,一时欲言又止,然此事为裴氏家丑,轻易不能为外人所知。
他不能再与弟妇做那等有违人伦之事,否则……
“裴侍郎是觉得唐某人在说大话,信不过某的医术?”
唐而生很熟悉这些权贵人家的多疑,久病不愈,就越发想求个名医,可真求到面前,又自己先打退堂鼓了。
特别是眼前这位镇国公世子,他打眼一瞧,就知道这人大约病不自知,面上待他客气,若问到实处,说不定有多嘴硬。
“侍郎是否常觉手心发汗,口干耳热,秋冬多用滋补饮食,吃山参龟鹿补气?”
裴玄章近来确有此感,但他以为那是娶了弟妇的缘故,思索过后答道:“先生所料不差,不过府中饮食大多清淡,仅近来食用过一次鹿脯。”
他从前跟着皇帝打猎,喝过新鲜鹿血,还不至于压不住几块鹿肉。
唐而生叹了一声,请裴玄章伸手过来,粗诊了一遍,他给达官贵人乃至先帝开过许多补肾益气的方子,多是为了房中增乐,这些谎话还骗不过他。
病人欺医虽是常事,但裴侍郎似乎是过度注重保养,反而损身。
“侍郎之病,其源在心,其实补而不泄,并非累积增益之道,反不如不补。”
唐而生含蓄道:“饮食清淡,多与妻子亲近些,不出半月就可痊愈。”
22. 成全
裴玄章听得懂他话外之意,但是他并未娶妻。
然而初次相见,唐而生大约也料不到居然还有到这岁数没有成婚的勋贵子弟。
于是只颔首,应了声是。
沈夫人接到长子从芜湖送来的信,立时觉得心下松快,她知道裴玄朗被留在别院安置,虽然是为了谨慎行事,她也稍有些不舍:“哪有把媳妇留在家里,儿子却不得回来的,世子也忒小心些了。”
甚至还让人统一了口径,说是族里难缠的亲戚偶尔来住,被她远远打发到角门上的怀思堂。
镇国公虽也喜悦,然而裴玄章仅在信中提起二郎的腿伤可治,至于生育上的事情一笔带过,不免宽慰道:“这事总得等媳妇生育过后再放到面上,难不成谢氏知道之后死活不肯,你再给二郎娶一个回来?”
再娶一个对于国公府来说不算什么大事,谢氏就算闹起来也好办,只是将来为了面上好看,续娶得隔半年以上,最好一年到三年,皇帝尚且肯为先皇后服丧三年,民间风气暂且不论,这些近臣们总得也陪着做做样子。
沈夫人剜了丈夫两眼:“是我不懂迟则生变的道理么,您那位儿子真真适合去修道,谢氏入门快一月了,他也就……去过一回,生了一对孽障,连这么点小事都指望不上!”
舅姑谈论儿媳的房中事实在不雅,镇国公一时被说得面红耳赤,只重重叹了一声:“元振最孝顺,大约只是太忙了。”
长子稍显无能的这件事就算是与她合谋的丈夫也不能说,夫妻做到这个岁数,沈夫人也防着他起再找小妾传续香火的丑事,轻轻哼了一声,道:“亲家不是马上要从两广来,那就教她回去陪陪她的母亲,置办些衣裳仆人,别落了府里的脸面。”
圣上面前替谢儇说情这事,他们夫妻两个还是从薛无忌口中听来的消息,亲家能赦还,这也是国公府的脸面,即便玄章不主动去提,等日后谢氏有了孩子,他们也要向圣上开这个口的。
可是……长子提得太早,就少了一个拿捏谢氏的把柄。
“总得快些把这事料理了才好。”
沈夫人这些日子请了一尊送子观音到房内供奉,手上也多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终日不离手,她蹙眉道:“元振我还不怎么担心,可二郎病了以后心思重,让他常瞧着兄长和自己的妻子扮作一对,这病怎么能好得快?”
裴玄章至京城时正逢晴日,他先往宫内复命,让人将唐而生送到府里去,母亲信中说弟妇归家数日,是以将二郎接回府里等候,要在家中设小宴款待唐而生。
唐而生已有二十余年未到镇国公府,他与镇国公和夫人客气了两句,而后才往二公子的住处去。
只是他随着侍从往里去,越走越觉得疑惑,这地方算不得多落魄,也算清幽雅致,可镇国公与夫人世子的住处均在宅院正中,只有二公子住在角落,看着像是有些不得宠。
然而国公夫妇却对他十分殷勤和气,世子更许以重利,不像是不看重次子的情形。
他压下心底的疑问,走到后园花厅,裴玄朗正披了黑狐裘坐在椅上,吃力地与自己对弈。
见了唐而生,只勉强侧了一下身,算是见礼。
唐而生问了他如何受伤,伤后又怎样医治,把过两只手的脉,轻叹道:“郎君早年患过痄腮,高热不退,渐有双睾热肿等症候,这病本也常见,想来是医治不及时,才影响根本,如今即便用药调理,我也至多有三四分把握。不过我观郎君虽不能行走,双腿却柔软如常,不见萎缩,想来常有侍从按摩推拿,恢复起来应当会比寻常人快些。”
医师的话和兄长信中不差,裴玄朗纵然有一丝失落,可能重新站起来,这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面上也露出些笑意,急切道:“按先生所言,我很快就能行走?”
他受够了每时每刻离不得人的生活,冬日阴湿的金陵连水汽都像是腐蚀人的,他缩在轮椅上,被困在这方寸天地里,侍从的小心翼翼,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唐而生道了一声自然,他写了两张药方,外敷内用:“我与世子有言在先,郎君治病期间需遵医嘱,戒骄戒怒、少食甜辛,酒最好不饮,勿近女色。”
裴玄朗自忖这些日子确实过于易怒,饮酒是这几日才减少的,但他原先不算贪杯之人,这不算难事,一一都应承下来。
唐而生略感满意,世子与他交谈时似乎颇多忧虑,弄得他以为裴家二公子是十分难缠的病人。
宴席设在临湖的澄辉阁,之前是为了方便宾客观赏画舫歌舞,不过近来昆曲在达官贵人之间流行,沈夫人特地安排了一出《紫钗记》,教府里养着的戏子在新搭的戏台上唱演。
主宾皆是分桌而食,裴玄章听着台上二人折柳送别,心底并无多少感触。
炙手可热的权臣勋贵观赏一出士族门阀欺压相爱男女、棒打鸳鸯的悲情戏取乐……这于他而言并无多少乐趣,或许是他近来多思,也无心取乐。
裴玄朗久不听戏,看得目不转睛,他想起离家那日,谢怀珠穿着一身浅色衣裙,两人也是这般依依惜别,本来她满十四岁的时候两人就可成婚,但父亲去世之后家境大不如前,治丧花了一大笔钱,娶妻就是要她嫁过来受苦。
靠科举博取富贵,这不是他能走的路子了,只有从军入伍,还有一线可能,那时他宁可用性命换金银。
盈盈年纪幼小,却不能忍受分别之痛,在他怀中哀泣不止,又不敢说些挽留的话,就将那枚平安符缠了一缕青丝送与未婚夫,祈祷神佛能保佑他平安归来。
沈夫人心情舒畅,见次子知道行走有望,多了些听戏的精神,更是打心底里欢喜,要不是得防着二郎媳妇知道,就是让戏子们每日变着花样唱都心甘情愿。
然而目光转向自斟自饮的长子时,又不免心生同情。
她也知道长子不喜爱与弟妇偷/欢的滋味,不愿意做这个恶人,但宫中太医没个章法,唐神医又更擅长医治外伤,之后几个月还是要勉强玄章去与谢氏同床。
直到谢氏怀孕,才能结束这场偷龙转凤的闹剧。
“去厨房端一碗我喝的燕窝马蹄羹给世子,他这几日辛苦得很,人瞧着都瘦了些。”沈夫人心疼道,“喝了好几盏酒,教他醒醒神,别伤了脾胃。”
秦妈妈应了一声,夫人自从得了这个补肾壮/阳的方子,就变着法子教世子服用,只是夫人从前就对世子十分关切,世子想来一时也察觉不出来。
侍者上前更换菜肴,一碗热腾腾的羹汤被端到手边,裴玄章瞥了一眼秦妈妈,这汤她只取了一份,没有另外的侍女拿给二郎。
母亲似乎拿他当小孩子对待,总喜欢送些汤汤水水给他。
裴玄章想起唐而生的嘱咐,但燕窝和马蹄都是滋阴润肺的平和食材,在这些小事上他一贯是顺着母亲的,但在才回来的二郎面前,这一碗水起码应当端平些才好。
“有劳妈妈,还是将这份先送给二郎。”
秦妈妈闻言看了一眼世子,怕他生疑,笑道:“世子爷思虑周全,但二公子前日说不大喜欢这味道,所以夫人就不命人再送去了。”
裴玄朗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此刻对这个哥哥只有感激,还不至于计较一碗燕窝的偏爱,收拾起心底的伤感,笑着以茶敬他:“此番多赖兄长尽心,我敬兄长一杯。”
然而他心中最牵挂的事情却总不能自己完成,裴玄朗望了一眼唐而生与母亲,轻轻叹道:“只是我身有不便,日后家中私事……还请兄长多为我费心。”
他这话忽而伤感,沈夫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笑着道:“这孩子,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当初是为你哥哥伤着的,他还会不成全你吗?”
她深深望向长子:“能者多劳,你比他早生几刻,天生该辛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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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全他的心思……裴玄章苦笑了一声,他才想着与弟妇再不相会,若真这样做了,成全的未必是二郎的心思。
酒过三巡,裴玄章仅舀了一勺燕窝入口,就将汤羹搁下,他见侍立在远处的亲随匆匆向外,过了一会儿才折返回来寻他,面上还算沉着,然而压低的声音却有些发颤。
“世子,二少奶奶回府来了!”
裴玄章起身,见父母目光移来,寻了个借口向外,一抹石榴色的身影立在湖畔,像是与府中管事交谈,如今正向临渊堂的方向去!
那亲随喘了一大口气,事起突然,席间又有唐先生这个外人在,他来不及禀告世子,只得自作主张:“二少奶奶听闻府中宴客,国公爷和夫人、世子爷与二公子都在,也想过来瞧一瞧,属下听闻还带了送给世子爷的谢礼,便借二公子的身份说女眷不便会见外客,请她暂往书房去,候着您与二公子。”
临渊堂离怀思堂和澄辉阁最远,留守的侍从都没跟着世子去见过二少奶奶,亦能随机应变,想来能拖延一段时间。
他虽解了一时困境,却又将这棘手事抛给主子,裴玄章揉了揉眉心,他与弟妇分别已久,但这症状却有增无减,只需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他便有些……实在龌龊。
父母只怨他不够勤勉,难以早日实现这借/子的下/流意图,二郎却嫌伯媳太过亲热,会疏远日后他们夫妻的关系。
而与他同枕共眠的弟妇也夜半低低饮泣,担忧她太过年幼,不能引起丈夫的兴趣。
成全……他竭力想周全所有人,宁可多忍耐一些,然而无人欢喜。
包括他自己。
“母亲与唐先生如果问起,就说我有要务,不要惊动二郎。”
再回房去妆扮修饰已是来不及,裴玄章取出随身携带的物事匆匆覆住那颗红痣,沉声道:“教跟着谢氏的婢女都回院子去。”
亲随从未见世子如此生气过,然而二少奶奶不知内情,本身无错,错的只会是回答不够滴水不漏的他,一时羞惭,忙应了下来。
……
府内唱戏奏乐,婆母都能陪在镇国公身侧设宴款待宾客,她作为新妇却要候在大伯书房等夫君和兄长归来,谢怀珠心里很难痛快。
她还没来过夫兄会客习字的书房,但这布置摆设果然随了正主,符合她对独身男子书屋的幻想,架上无半点尘埃,可周遭的一切却显得冷清寂寥,她百无聊赖,只能将目光落在那一排排书里。
台上的戏像是《紫钗记》,她没听过全本,一时心痒,就去寻了一本唐传奇看,里面应当收录过《霍小玉传》。
不知是哪位贵客来,听这吹吹打打的,没一个时辰不会停,她看些话本传记打发时间,大伯应当也不会生气。
然而书才翻过两页,书房的门从外推开,对比内室的寂寥空静,那声响简直不啻于隆隆冬雷,谢怀珠吓了一跳,正要起身整理仪容,抬眼一瞧却顿住了:“宴席这么早就散了么?郎君怎么独自过来了……世子不一同回院么?”
她就知道,这人是二郎,换成世子,就算是饮了酒,也会先让人敲门示意,不会这样贸然吓她。
人说小别胜新婚,可她的丈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见面就冷冰冰得吓人。
其实他的态度冷硬应当也不是对她,只是像酒后恼了谁,目光湛湛,几如剑气,大约是疾步行来,胸口仍有些起伏不定,见她生怯,强压在心里,声调温和:“盈盈,害怕么?”
谢怀珠微怔,只是惧意使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疑惑道:“还好,是谁惹到郎君了么?”
男子不言语,却前踏两步,至她身前,拦臂过来,擒住欲逃的美人。
高大的身躯遮住日光,阴翳之下,传到她面颊的,却是阵阵热意。
腰肢被人攥在手上,不由得她不怕,谢怀珠后知后觉,可不是他叫她过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