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人:诸位,一起复兴大唐吧!》 第314章 会不会太晚了 凤翔府,宝鸡县。 宝鸡原名陈仓,就是那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陈仓’,关中四塞之一的大散关便在辖境西南,有川陕咽喉之称,是汉中进取关中的兵家必争之地。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以陈仓县南陈仓山传说有石鸡啼鸣为祥瑞,改陈仓县为宝鸡县,就此陈仓这个名字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宝鸡二字流传至今。 宝鸡县的历史典故不少,除却汉高祖刘邦的暗度陈仓外,当年蜀汉丞相诸葛亮六出祁山,也是看中宝鸡仅距长安三百里,是关中的西面大门,掌控宝鸡,就可沿渭水而下直取长安。 往远了说,姜太公钓鱼处,便也在宝鸡岐山脚下,此地除却太公钓鱼外,还留有凤鸣岐山的典故。 钓鱼台位于宝鸡辖境东南的伐鱼河谷,位于五丈原和马尾河谷之间,谷形如簸箕,又称“箕谷”,名气很大,沿岸有不少栈道壁孔遗迹,汉朝时就在此地建了祠庙。 大唐贞观年间,于此地第一次建了太公庙,并植有四柏,百年光阴匆匆而逝,这处南依秦岭,北望渭水的要道,已是山清水秀,古柏叠翠,景色绮丽,李太白、杜甫等文人墨客都于此留下过墨宝,可谓关中一大名景。 不过随着天下战乱,歧国、蜀国之间的摩擦不断,这里终究成了僻静地,若非有人途径,已鲜少有人主动到这里观景抒情,毕竟景色再好、名气再大,也实在距离两国边界太近,能活到这年头的,多还是惜命的人。 游客稀少,太公庙便难以收到香火钱,歧国幕府也不大可能白白花钱来维持这个地方,这些年过来,就索性变成了一座名为祠实为客栈的驿馆,但也只能勉强维持庙祝等人的生计而已。 这日傍晚,有四人从南面游历而来,都配备了坐骑,风尘仆仆的样子,戴着斗笠,很像江湖人,是一个不大能辨出年龄的老头子外加两个精壮汉子,至于剩下那人,当是这三人的主子,是个气质很好的青年,可惜就是长得过于平平无奇。 四人落脚在太公庙里,那相貌平平无奇的青年一口气付了四五日的房钱,外加几日的伙食费,很大气,让已是老妪的庙祝格外高兴,一下便感觉那青年变得英俊了许多。 之前庙祝已查验过几人的过所,也攀谈了不少,知晓四人是蜀国一茶帮中人,之前多混迹于黔中一带,几个月前南面发生战事,娆疆连带着黔中一带都不得安宁,几人是护着少主人来北面跑生意的,顺路来看看这边的古迹。 几人的身份很干净,歧国与蜀国虽然连年都有或大或小的摩擦,但并不禁商,反而很是鼓励民间的商人流通,据说在中原乃至江南那一带,进口蜀锦已是多年的国策。 再说就算不干净,庙祝也只会装作不知道,好些时日没开张了,蚊子腿也是肉,不接白不接,料想也不至于有歹人贪图这么个一穷二白的太公庙,整座庙祠上下,恐怕只有那些刻在石壁上的墨宝还值点钱了。 这四人当然就是经蜀中入岐的萧砚与公羊左一行了,另外二人是两个二十来岁的不良人,扮作萧砚的护卫以掩人耳目,公羊左则是名义上属于萧砚家族内的老管事。 蜀中有一座茶帮早就渗透了萧砚的人,这两年安乐阁在蜀国达成的交易不少,办几份过所只是轻而易举,比真的还真,甚至萧砚使用的化名也是在纸面上确有的人物,不管如何,凤翔府都是李茂贞的大本营,谨慎一点能免去许多麻烦。 萧砚易了容,公羊左三人平时多不以真面目示人,倒是没有多此一举,一路走走停停,一面安排人手打探歧国情报,一面试图与幻音坊取得联系,当然后一步是小心又小心,起码直到现在,萧砚还没有让人与对面产生接触,只是潜伏观察而已。 天色还早,萧砚索性带着三人去观赏各处景色,浏览各朝各代的文人墨客们留下的痕迹,不说其他,起码样子是做足了的。 公羊左并无多少文采,一路看过去都只是撇嘴,道:“郎君在这题一首,只怕要让这些之前题诗的人羞愧的把字抹得一干二净。” 萧砚笑了笑,没有搭理。 他的诗都是照抄的后世,岂能没有自知之明,他本人的文采是写不出这些雅文的,能记得已是不易,又怎好有脸去取笑前人的作品。 他边走边看,其实想的还是女帝的事。 之前在洞庭湖与姬如雪、千乌分别,他是刻意让姬如雪扮作他的模样回京的,期间姬如雪还特意闹过一场感染风寒的戏码,使得“姬如雪”暂时被“他”安置在了鄂州(武汉),以让随行官员不会产生太大的怀疑,当然官船上的不良人亦会留心防控消息泄露的隐患。 从长沙返回汴京,途中所需可长达近月,萧砚要的就是给人一种他在回京途中的错觉,毕竟随行官员不少,总不可能说这么多人都是瞎子吧? 如此一来,便多少能让李茂贞之流放下些许警惕感,萧砚猜也猜得到他的动向定是会被李茂贞以及许多人随时注意的。 李茂贞、李克用、李嗣源、李存勖,乃至鬼王、冥帝、朱友贞之流,都与他有大小的利益相争,对他的注意力不可能会少,所以萧砚便需要抓住这一回京的空隙,只有这个途中不会有人能发觉到他并不在。 如若到了汴京萧砚再行动,会不会太晚是一回事,彼时他一个冠军侯需要打交道的人太多,今时不同往日,与他产生交际的人不是一个替身就可以糊弄过去的,会产生不必要的风险,而在回京途中,姬如雪则可以避免与太多人打交道。 而且姬如雪常年与他相处,已是最熟悉他的人,糊弄个把月不是什么问题,随行官员不会壮着胆子做蠢事,一些地方官员姬如雪也可以用避嫌的名义推脱,毕竟禁军大将确需要与地方镇将保持距离。 回到眼前事来,之前虽从女帝的那一封密信中猜测出钓鱼台这里可能是相会处,但因为女帝的小心谨慎,从中并无法判断出具体的时间,所以萧砚倒是转而相信这里应当会留有什么线索。 他一路上早已打探清楚,歧国并无什么太大变化,为政举措亦没有明显的更迭,凤翔亦是风平浪静,没有传出什么政变的风声。 看来李茂贞显然是先取得女帝的信任后再行的夺权之举,且甚至没敢大行其事,可能在歧国上下文武的认定中,岐王还是那个岐王,没有一点变化。 至于女帝,这些年本就是深居简出的存在,恐怕一直都没有岐人会怀疑到女帝就是岐王、岐王就是女帝这件事上。 有些棘手啊…… 萧砚没有太大的游览心思,看了个大概便回了祠庙,一边用饭一边暗自思忖。 女帝对李茂贞的信任,在事前大概也不会想到她的这位兄长回凤翔的第一件事就是夺她的权,所以才会陷入如此被动。 李茂贞重新掌控歧国,便天然的站在了袁天罡安排的阵营当中,萧砚这一路来便是看清想利用女帝破局恐是不易,才传令韩延徽鼓动大梁朝廷对歧国施加压力。 萧砚不会理会李茂贞的真意图,不论是这位岐王真的想取定难二镇也好,还是想图谋关中甚至蜀国也罢,任他几路来,萧砚都只会一路去,定难二镇只要肯出兵,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拖住李茂贞,就算李茂贞误打误撞真想攻取定难镇,那就让他去取好了。 萧砚相信,袁天罡应当不会想看见李茂贞大肆扩张势力。更别说萧砚还让韩延徽提醒过敬翔,这位敬相在兵事上一向很敏感,应该不会不当一回事,只要关中防线给李茂贞施压,这位岐王可谓如芒在背,想取下定难二镇不是易事。 萧砚之前有过大胆猜测,袁天罡更可能让李茂贞直接莽关中,这才符合袁天罡的利益,李茂贞本就功利心很足,在一定程度上又格外相信袁天罡,未必能拒绝这个诱惑,而歧国若敢行莽事,晋国也定然会下场。 能让几方好似都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分利益,由此被袁天罡牵着鼻子走,就是这位大帅惯以行事的能力,偏偏如李茂贞、李克用这种枭雄,也难以拒绝。 萧砚倒不知道自己猜到了真相,只是保守起见,才会想办法提醒敬翔给关中布置好防线,总之就是要把李茂贞限制在歧国这一亩三分地上,算是萧砚给这位岐王的回礼了。 不管如何,萧砚都已定下方略,只在这钓鱼台耽搁三日,若是一无所获,便直接进凤翔伺机行事,至于此行是为了帮助女帝政变还是只单纯的救出女帝,萧砚也只有依据形势做出判断。 在这里又过了两日,期间萧砚只是带着公羊左几人在四面游览,最远处甚至走到了位于宝鸡东面、渭河下游的虢县,当然一直都会在太公庙留一个人手,名义上是看顾行李,想那庙祝应当也不会多心。 由于之前安乐阁与幻音坊的合作过深,互相间的防备在蜜月期又没有太过,正因此,李茂贞回凤翔后,不说歧国境内,凤翔府的一众不良人都已被李茂贞早早清理拔除,这半年来虽重新渗透了一些,但李茂贞的防范很严,进度倒是比以前缓慢了不少,所以萧砚得到的情报并不那么充分。 按理来说女帝与李茂贞闹掰,李茂贞得到的应当也只是一座残缺不存的幻音坊才对,发挥出来的用处不可能如此顺手,萧砚只能相信一个可能,就是李茂贞拿什么东西要挟了女帝,故幻音坊还能够在他手上正常运转。 当然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一切都其实是女帝与李茂贞合伙做的一场局,就是为了请萧砚入瓮。 萧砚在此事上犯过犹豫,他本就是个谨慎的人,只是行事大胆,在关键时刻舍得当机立断、从不优柔寡断,这才给人一种过于行险的错觉。 若非姬如雪那一句“愿以命为女帝作保”,萧砚倒还不至于为了女帝如此果断的亲自涉险,如果此行凤翔是个圈套,李茂贞、女帝二人合力,费一番手段是足以留下他的,若是还有什么九天圣姬、通文馆参与其中,萧砚只怕双拳难敌四手,走不出那凤翔了。 萧砚从不否认自己贪图女帝的美貌,但甚至都没切实与女儿身的女帝交际过,真贪图,也会有个限度,不会为了美色过于冒险。 两日过后,萧砚已经决意第二日离开此地,公羊左等人自然没有异议,遂各自都没有多聊,只在用饭时交谈了一二。 饭后不久,一祠庙内的小道童捧着一副笔墨来求见萧砚,说恳求贵客留下一副墨宝。 毕竟萧砚给了四五日的钱就住了三日,也没说要把钱要回去,那庙祝既舍不得主动把钱归还,又不好意思强行占了,就说着要萧砚留下墨宝。 不管如何,庙祝都会刻在这太公庙为萧砚扬名,若是实在文采不行,庙祝也会偷偷从以前游人留下的诗词中挑选一首好的刻上石壁,自是选一些不大出名的,当然也不会给萧砚明示,不然吃相也太难看了,只稍稍意思了一二。 公羊左等人一阵乐呵,哪里有占了便宜还想占大便宜的说法,萧砚的诗词在汴京流传甚广,字写得也好,就算这庙祝以及小道童等人不清楚,也没有这个让他们占了便宜的说法,遂只是替萧砚拒绝。 些许小钱,安乐阁财大气粗,哪里会在意,就当是接济这祠庙了。 萧砚看着那笔墨间的砚台,倒是心思一动,提笔写了一首,但并未写出什么大气磅礴的诗来,而是攥抄了一遍在这个时代早已耳熟能详的“咏鹅”。 那庙祝自是暗暗有些失望,毕竟萧砚看起来气质极好,说不定真是个什么大诗人,看来文采确实不行,只是字写得确实不错。 但她当然不会流露出这个意思来,反而就着萧砚的字夸了好大一通,公羊左几人不解其意,也只当萧砚不想过于引人注目。 萧砚倒没有过多解释,兀自回房休息。 下半夜,有人敲响房门,萧砚开门一看,正是那手捧笔墨的小道童,他挥手让公羊左三人四散警戒,而后放入小道童,询问道:“你如何猜出我的身份的?” 那小道童却很激动,他先是见了一礼,而后撕下了脸上的一张面皮。 萧砚略有些讶异,这才看出其人居然是个脸上长着斑点的女人,不过看起来已经有二十来岁的样子,是个侏儒。 小道童按着激动,有些语无伦次的给萧砚解释。 原来其人在十来年前便被幻音坊安排到了此处,目的是为了在这祠庙监视有无蜀国的细作顺着这条路线入岐,多年来这祠庙冷清一直还留有庙祝等等都是因为她在,而知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这些年她常以为或可能早就被幻音坊忘了也说不定。 但她没有怨言,因为她侏儒的模样,又是个女人,在二十岁之前一直都活得很痛苦,若非幻音坊收留她,让她发挥出用处,她可能早就忍受不了自杀了。 所以这些年她就算是以为幻音坊早就忘了她,也一直勤勤恳恳的做事,尽可能地收集游人的情报只等来日可能会有用。 直到上月,圣姬梵音天居然亲自来此见她,小道童这才知道幻音坊发生了剧变,好多在外的情报人员都被召回控制了起来不允许外人接触,她还是因为过于隐秘才没被人注意。 而梵音天交予她的仅有一个东西,便是那副萧砚赠予女帝的《李九送岐王图》,上面有萧砚的字迹,亦有萧砚写意的神形。 小道童这些年的任务就是通过一个人的外貌以及各种细节判断其人是不是蜀国细作,而后记录下来,对此自有一番心得。 她正是通过萧砚的气质小心的判断了一二,但不敢确定,观察了两天后得知萧砚要离开才给庙祝献策,想办法取得了萧砚的字迹,通过对比后,才敢大胆登门。 萧砚默默听过,看着那位仍有些激色的小道童,心有感慨。 幻音坊不是没有人才的,或者说,埋没了一位人才。 “幸苦你了。”萧砚正色起身,以表达自己的尊敬。 女子道童却突然泪流满面,小声哭道:“梵音天圣姬半月前还小心来过一次,特别小心,圣姬与女帝只当君侯不会来了……” 萧砚默默无言,倒没想到女帝托付在他身上的希望会有这般厚重。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这个女子道童知晓的情报也不多,言多必失,说得多了反而不是什么好处,遂只是询问了其人的姓名,而后让其继续在此处等待。 萧砚没有与她说打算他日将她向女帝讨要过来的准备,这女子道童是个始终如一的人才,但情绪激动下,未必还能如以往一样安心扮成一个小道童。 第二日,他便带着公羊左三日前往了女子道童告诉他的地方,在每日特定的时间,都会有人去往那处留心观察,萧砚在特定处留下记号,便会有人与他接触。 萧砚只担心,自己会不会太晚了。 (本章完) 第315章 女帝 凤翔,幻音坊。 女帝自从被李茂贞软禁以来,活动范围便大为有限,但李茂贞也不会吝啬到真的把亲妹妹当成仇人对待,小半幻音坊的空间还是允许女帝自由活动的,不过周围都布置了李茂贞的人手,说自由还是算不上。 这大半年来,女帝几乎从不走下那阁楼半步,闲暇时便静下心来作画、练字,心平气和,倒不是不屑她那位王兄给她圈下的这点自由,而是不愿让下面的人为难。 幻音坊当年的创建人实为李茂贞,幻音诀亦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武学,虽说消失的这十四年里幻音坊已经成为女帝的一言堂,但李茂贞如今归来,想要重新掌控幻音坊,还是有许多老人是认他的。 除此之外,李茂贞为了让女帝配合,在保险起见下,又拿了被关押起来的三位圣姬,即多闻天、广目天、阳炎天这三位要挟女帝,李茂贞为人冷漠,连女帝都不容他生出半点恻隐之心来,何论三个圣姬。 如果女帝执意要在幻音坊与他站在对立面,他可不会吝啬三条人命,且不说杀了多闻天三人,废去几人的武功赏赐给下面的将领,也不失为一大用途,而李茂贞显然也不是做不到。 这便是女帝不得不妥协,使得幻音坊在李茂贞手中运转无误的一大原因所在,而负责看管她的人亦为幻音坊中人,皆是她曾经的下属、奴婢,不管拦与不拦,都只会让这些人为难,而李茂贞杀伐果断,女帝真使了脾气,遭殃的也只会是看管她的这些人。 女帝平时不愿让这些人为难,遂自囚在阁楼里,终日作画、题诗、饮酒打发时间,但近日实在是静不下心来,每日下阁楼散步静心,已是她每天都不得不做的事情。 当然她不会主动走出那块活动范围,那些下人拦着她,为难,不拦她,又不敢。女帝这些年来在幻音坊一言堂,行事很看心情,但其实在没有必要的事情上对下属都多为体恤,现在亦是一样,遂闲逛的范围一直都有数。 李茂贞派了一拨人负责服侍她,女帝都没让她们跟着,这批人想都不用想都是李茂贞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女帝行事谨慎便有此因,让她们跟着反而愈加心绪难宁,只是走了一圈,让寒风吹了吹,便重新上了阁楼,提笔想要作画,却半点勾不起兴致来。 女帝这时候倒有些后悔让梵音天将那副《李九送岐王图》拿走了,平时没事她就喜欢临摹萧砚的书法字迹。 萧砚的字形似楷书,又与近楷、唐楷的差别很大,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其大字尤可见风姿绰约处,很有个性,女帝见过一次后便有了兴趣,这大半年临摹的次数不少,被软禁后更是没事就写,字帖都已有厚厚的一卷。 但那幅画作被送走后,女帝看自己从前临摹的字总觉得缺少几分神韵,哪里有些差别又说不出来。 可能是与心境相关。 女帝委派梵音天给汴京送去信件后,便一直等着有回报,但两月来一直都没有消息传回来,不止是梵音天暗自焦急,便是面上一直云淡风轻的她,也难免有些悲观起来,这种期待落空的感觉,很容易让人产生心灰意冷的情绪。 所以女帝便有些后悔送走了那幅画作,既然送走也成不了事,留在手中还能有几分慰藉,起码留在手中,好似就可以一直维系着彼时双方和睦的关系。 女帝现在有些自认高估了自己与萧砚的私交,也高估了幻音坊与安乐阁的利益纠葛,萧砚看不看得出那封信有猫腻是一回事,愿不愿意赴邀帮忙又是一回事。 说白了,萧砚与歧国真的没什么关联,与幻音坊的纠葛亦只是纯粹的利益关系,真要扯上什么私情,甚至只能拉上姬如雪说两句话。 甚至歧国还倒欠萧砚几分人情。 歧国在李茂贞手中怎么折腾,亡国也好,替人马前卒也罢,与萧砚有个屁的关系? 在女帝现在已知的情报中,自然看不出李茂贞现今与袁天罡、晋国之间的关系,她只知道萧砚不理会歧国的事务,直接坐视大梁朝廷或者晋国吞噬掉歧国才是一件利人利己的事情,甚至于歧国如果完全被大梁吃下去,对萧砚还更有利一些。 等了两个月,女帝也认为萧砚不大可能看在两人的私交上走这一趟,甚至于安乐阁与歧国之间的合作还是歧国这方主动斩断的,萧砚恼火还来不及,又何必费劲巴拉的跑来凑这个热闹? 女帝想的心烦,头疼的捏着眉心,才发觉自己竟已在露台抱膝坐了许久,天空虽没有飘雪,但触目远眺下半座凤翔都是一片白皑皑的景象,天气很冷。 女帝已经许久没有过这般孤独的姿势了,回忆起来应当已有好多年,当初李茂贞远走娆疆、独留女帝勉强执掌歧国时,她倒是时常一个人在夜里这般孤独的苦苦思索,后来歧国在她手上走上正轨,她才真正成为了一代枭雄的岐王、名声在外的女帝,就算偶感孤独,也有梵音天这些人献舞给她看,更别提还有其他数不尽的乐事。 真正能让一个王侯般的人物感到孤独,只有心境。 女帝瞥着单薄的衣摆在风中拂动,才终于感到寒意,她的内力被李茂贞不知用什么手段封禁,无法自行运功御寒,遂起身走进房中,寻出一件戎服添衣,直到看见衣架上的一些裙裳,才微微一怔。 如果她曾在萧砚身上展露过女儿身,或许可以让他帮忙的可行性大一些? 女帝并不能判断出萧砚是不是个好女色的人,妙成天之前倒是与她禀奏过,说萧砚似乎对美色并无太大的兴趣,但偏偏这么个看起来对美色不上心的人,又一手创办了那胭脂评。 人人都说当初在洛阳一舞成名、于胭脂评榜尾的鱼幼姝其实是萧砚的禁脔,妙成天不能判断此事,女帝也未曾上过心,但今日仔细想起来,才发觉萧砚身旁着实未曾缺过美人。 当初有过一面之缘的降臣,女帝特意派在萧砚身边的妙成天、玄净天,以及时时都被萧砚带在身旁的姬如雪,安乐阁的鱼幼姝…… 无一不是绝色。 甚至于那漠北太后述里朵,女帝虽对其的情报有限,但从妙成天那里听说好像与萧砚也有些瓜葛,据说亦是个难得的大美人。 女帝用膝盖支着下巴,想着这些,又想到妙成天说的萧砚不近女色,不由失笑。 这个小家伙,怎么可能不近女色? 近的可都是绝色! 自己在胭脂评上的那一句“色甲天下之色”可是这家伙评的,女帝之前只当萧砚是看重自己流传天下已久的艳名,也未曾深思过。 现在想来,女帝倒是有些后悔没有舍下脸亲自去与萧砚接触,到了现在,白白赔了个姬如雪不说,歧国与萧砚的交情也断了个干净。 自己虽是个鼎鼎大名的女帝,但不过是江湖人评判的,真论出身,实在比不过萧砚,女帝现在还记得彼时萧砚在安乐阁执起那枚左春坊印玺时的样子,富贵气质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突兀的地方。 女帝暗感可惜,她是个成熟的女子,很少会有姬如雪那种少女的扭捏心态,她并不觉得委身于一个男子对她而言就是什么自怜自弃的结局。 抛去岐王这个身份不言,女帝当然有资格看不起比她不如的男儿,但对于萧砚这种人,却也不会因为这个世道男人高女人一等而无故生出女子对男子的仇视感来。 女帝这些年执掌幻音坊,当然知道想将世道的这个观念转变是何等困难的一件事,在她的幻音坊,女人与男人自是平等的,到了外面,却很难。 但她前两年收集萧砚的琐事,妙成天却与她说过,萧砚对于女子的态度,并不似平常男人般将女人视作次一等的存在,不论是对于妙成天还是玄净天,都会有相等的礼数与客气,对姬如雪更是周到的很,恨不得将这个侍女出身的少女捧在手上。 对于安乐阁普通的女子,萧砚也多是一视同仁,并不会区别对待,所以安乐阁的普通侍女明面上的薪水都很高,这些女子出门后也会有底气。 甚至于女帝还听说过一件小事,便是去年萧砚在河北作战时,曾为被漠北人侮辱的营妓披衣,是很多人亲眼看到的事情,据说造成的轰动不小,其后萧砚麾下的军纪便相对要严明一些。 不论这件事萧砚是不是作秀,但比起那些视女人为玩物的王侯来,终究是做了,还是以一军最高统帅的身份做的,造成的影响自能立竿见影,遂给女帝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女帝也就是从那之后才开始搜集萧砚的琐事,她也说不出缘由来,但听妙成天讲述那些事过后,女帝承认,不谈萧砚的其他成就,她可能也会为他的人格魅力而吸引。 女人天生就是慕强的,纵使是女帝也不会例外,她愿意将歧国献给萧砚可不会单纯只因为其前太子的身份,这些搜集起来的琐事让她天然对萧砚有一份好感,试问当下的世道,有几个诸侯会将女子的命当作命? 正是看重萧砚心底里的那一份仁德,女帝才会下定决心不遗余力的以岐王身份追随他,利益是有,但未尝没有心底里那一份希望与萧砚共同促就天下太平的愿望在作祟。 女帝入神的想了许久,膝盖都将圆润的下巴咯出浅浅的红印,才恍然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似乎已经响了好几道。 她脸颊略有些烫,当然不会归咎于是自己想萧砚想的太出神的原因,只能是说自己内力被封禁,敏锐力因此缩减了而已。 她以为又是负责送饭的侍女,有些意态阑珊,随意道:“拿下去吧,本宫今日胃口不佳。” 门外却默然无声。 女帝凤眸一凝,站起身亲自走过去打开房门。 门外正是端着食盒的梵音天,她也只有这个原因才可以接触这里,毕竟女帝时常会闹一次绝食,李茂贞头疼不已,只能让梵音天想法子。 梵音天眼睛里有些激动,但死死的克制住,并没有表露出来。 女帝已察觉到了这一点,心脏便迅速跳动了起来,而后面无表情的负手走到画案前,看着桌上已作了一半的画作却半点没有心思在上面。 梵音天一边从食盒里取出饭菜,一边小声道:“主子,来信了……” 女帝没有应声,仿佛只在欣赏自己的画作。 “一共四人,其中有一青年男子,相貌没见过,但奴婢猜测,应是太子殿下亲至……” 女帝研磨的手猛地一怔。 她虽然让梵音天递信给汴京,但其实对于萧砚会亲自赴约的可能性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她想要寻求萧砚的帮助,萧砚只需看见她的诚意即可,这种事遣一个不良人的相关负责人便能做到,那副送到钓鱼台的画作只需给相关的人一看,双方便可以制造机会碰头。 女帝早已下了决定,为表诚意,不管来人是谁,都会亲自以岐王的身份冒险出去一趟,与之或者说其背后的萧砚当面商讨细节。 梵音天又小声道:“奴婢已做了准备,主子出去一日,一日内,奴婢都还兜的住……” —————— 萧砚四人昨日抵达凤翔,并未马上立刻去约定的地点赴约,而是先由公羊左在那附近观察了半日。 公羊左老人的身份很难让旁人起疑,在确定周围并未异样后,四人才进入彼处约定的酒馆,品尝了酒水后,便与老板商议要购买酿酒的方子拿回蜀中开酒庄售卖。 粮店老板娘是个三旬妇人,风韵犹存,只说酿酒的地方并不在城内,在城外有一处铺子用以收粮酿酒,而后以店内人手暂时不足为由,在纸上写了个地址让萧砚几人自去寻。 那纸上的信息写得很详细,萧砚几人一路寻过去,期间并未询问太多人,若有问询也只是问一个笼统的地名,到了地方后,才知不是什么酒铺,而是一间民房。 房后有一大片池塘,里面养了鱼,还有垂钓的地方。房主一对父女,据说女婿在城里开鱼肆,看过萧砚的那张留有地址的纸后,便接待了萧砚四人,而后并不多说什么,只让萧砚四人住下。 萧砚并不多问,女帝执掌凤翔多年,不可能半个心腹都没有,李茂贞就算拿回了幻音坊,真想一口气把女帝的心腹查抄完,也不是什么易事。 过了半日,第二日临近正午,房外便有马蹄声响起。 那对父女似乎早有心理准备,马上迎了出去,公羊左亦是带着人在外面守着,同样有防备的心态。 来人却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其人目光凌厉,好似在确认过房子里的人与物都没有问题后,又马上退了回去,这不禁让公羊左有些咋舌,李茂贞这厮到底有多小心,把女帝防备成啥样了?难不成这郊外还能有李茂贞的人不成? 萧砚一直在垂钓,没有过问外面的事情,但等了一会,便突然觉得身后过于安静,遂回头望了过去。 却见有一道身影从屋里走了进来,天色有些阴,由于是白日,故室内并未掌灯,遂萧砚也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觉其人行走间的动作虽不慢,但很轻,身段很美,在略有些黯淡的环境里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公羊左等人并没有进来。 萧砚猜着来人是哪位圣姬,人倒是舍了鱼竿,回身坐着,没有起身。 没一会,来人便走了出来,是一件很普通的素色长裙,但从裙摆估计,她的腿很长,身材高挑,腰收的窄窄的,愈发衬托腰肢的纤细,戴了一顶帷帽,看不清面容,倒像是江湖上的侠女,偏偏气质出尘,又像是高坐阁楼上的深闺女子。 她站在房门处便不再向前,萧砚正暗感妙成天这些圣姬没有的这份气质,倒是马上明白过来,略一发笑,扯下脸上的假面。 那女子看清了萧砚的面容后,明显有个踌躇的动作,而后在向前的同时,缓缓取下帷帽。 萧砚漫不经心的看过去,但在对上那一对美而媚的凤眸时,却是忍不住瞬间心脏跳动了一下。 她取下帷帽后,才终于给萧砚看清全貌,便又有了种不一样的美感,秀发只随意挽在脑后,有几缕碎发散在脸颊旁,给人异常的柔腻之感。成熟艳丽的面容上敛藏了一抹淡淡的哀愁,配上那对媚却更具有英气的凤眸,极为夺人心魄。 虽是素颜,但已盖粉黛绝色。 萧砚当初提笔写下那句“色甲天下之色”时,并无太大的感觉,现在终于恍觉了过来是何等合适,或许任何一位君王看见眼前的女子,都会忍不住将她据为己有,又恨不得为她烽火戏诸侯、搏美人一笑。 萧砚不是柳下惠,不心动才是不正常,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淡笑着起身。 但还未来得及将那句“今日才知女帝竟早已当面”说出来,眼前的天下绝色之首已轻轻一礼。 “妾,拜见太子殿下。” (本章完) 第316章 女帝(续) 萧砚略略一怔,倒没想到女帝会如此客气,遂一时没有言语,心下想着世事弄人,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上前虚扶起后者。 “女帝不必拘礼,当下并无什么太子,仅有一萧砚而已。” 女帝其实亦有些不自在,除却幼时外,她已多年未在男子的面前展露女儿身,甚至这大半年因与李茂贞有隙,也恼火的一直以男子身份与其会面,算是表达自己的不满。 今日不以男装示人,女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萧砚已然知晓歧国变动,故不可能不知道当初那个岐王其实就是女帝,不管如何,女帝都没有理由再在萧砚面前隐瞒这一真相,不仅仅是表露自己的诚意,亦能让萧砚做出正确的决定。 不论是在法理还是在世俗观念上,李茂贞对于歧国的统治权都要优于女帝,如果萧砚误以为女帝的岐王身份可以压倒李茂贞,那么萧砚就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来。 当然这是女帝的想法,她自然不知晓萧砚早已知道这个秘密,甚至比任何人都知道的更早。 萧砚作势邀请女帝前往鱼塘边的一方小桌前叙谈,上面早已摆设了茶具,不算什么好茶,更像是山茶,但胜在茶香很诱人,让萧砚只喝过一次便喜欢了起来。 女帝跟在萧砚身后,一边思忖着待会交谈时的言语,一边却看见了那鱼竿突然晃动了一下。 萧砚亦是察觉到了有鱼上钩,遂笑着过去拉起来,鱼儿不大,仅有巴掌大小,萧砚却笑道:“钓了一个时辰都没有鱼上饵,女帝倒是给我带了个好运气来。” 女帝笑了笑,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便放松了些许,亦玩笑道:“昔日君侯以吕尚的典故作诗相赠,妾又与君侯相约于钓鱼台,看来这垂钓一事,实与君侯有缘。” 萧砚笑着摇了摇头,随手将那鱼抛回鱼塘中,坐在桌前,道:“女帝不必太过拘礼,我当初视你为岐王,而今亦是,你我相交,不必太客气。说说吧,而今的歧国有哪些可以让我插手的事?” 说着,萧砚思忖了一二,又盯着女帝的眼睛道:“当然,女帝不妨在这之前告诉我,凤翔具体发生了何事。” 女帝沉吟了下,她倒也没想过瞒着萧砚,也确实需要让萧砚知晓更多细节。 遂女帝不再以‘妾’自称,而是用‘我’与萧砚交谈,道:“昔日以岐王之身欺瞒君侯,实非我本意,这些年朱梁逐步势大,野心勃勃,我不能让歧国有失,遂一直未让外人知晓歧国仅有一女帝而无岐王。” 她顿了顿,又想到萧砚可能不知其中内情,便先将李茂贞赴十二峒的秘事大致讲述了一二,然后才继续道:“王兄离开歧国后,这些年歧国在我手中一直都只是偏安一隅,未曾有太大的进取之势,便是因为我一直都记着王兄离开时让我守好歧国的话,也不想在他回来的那一日将一个残破的歧国交给他。” “故王兄半年前回到凤翔后,我并无多想便开始让他重新接触歧国政务,而后打算慢慢将岐王身份交还给他……” 说到这里,女帝略有些不自在,手转动着茶杯,凤眸盯着微微晃荡的茶水,道:“因为之前并未告知君侯真相,遂在将岐王身份归还给王兄的前后,我便没想着将此事知会给君侯,只想着此后将君侯引荐给王兄便是,不料正是这一步出了差池。” 而后,女帝便将李茂贞在堪堪能够瞒过岐王府等近侍,就突然在某天用午膳时出手将她软禁起来的事情尽可能简略的讲述了一遍。 因为这个过程实在太短,甚至从李茂贞着手接触歧国事务开始不过三五日,幻音坊便来不及有太多反应,李茂贞事先用手段封禁了女帝的内力,又第一时间控制了梵音天等圣姬,以他的实力,梵音天等人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控制住女帝等人后,幻音坊的其他人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李茂贞掌控在了手中。 值得一提的是,李茂贞并非独自行动,期间还有一些不良人打扮的人配合他,只是李茂贞自傲,并未容许那些不良人插手。 女帝说完这些,便很是惭愧,她太过轻易就相信了李茂贞,使得这次政变李茂贞几乎没费太大功夫就成功了,这对于萧砚而言,无疑是一件极大的麻烦事。 毕竟二者间的合作甫一被李茂贞突然单方面终结,给安乐阁带来的损失与麻烦是不可估量的,且彼时安乐阁方面并无萧砚亲自坐镇,又不知歧国惊变,使得各地由幻音坊与安乐阁共同组建的暗桩都有不同程度的瘫痪情况。 因为女帝一个人的失误,便对萧砚以及他背后的势力,造成了一次极大的背刺事件,女帝不愧疚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萧砚还愿意亲自冒险来凤翔与她会面,更让女帝在惊喜过后愈加的内疚。 萧砚平静的听完,转动着手中茶杯,略有所思。 袁天罡倒是警惕他的紧,看来在阳叔子捅破他与袁天罡之间的平衡后,袁天罡便马上让人召回了李茂贞以防歧国倒向萧砚,甚至不惜动用不良人配合早已在歧国没有根基的李茂贞行事。 这件事倒怪不得女帝,她并没有上帝视角,不可能知道李茂贞回来就是专程为了切割歧国与萧砚之间的联系的。 袁天罡坐观全局,纵使被阳叔子出其不意的捅了个窟窿,也会马上将这个窟窿填补上,袁天罡的可怖处就在于他布局天下近百年,萧砚都难免会处处受制,女帝自也跳不出这个圈子。 “你那王兄先你一步,又舍得给亲人下套,自然无法避免,事已至此,女帝也不必过于内疚。” 萧砚摆了摆手,然后笑了笑:“至于被封禁的内力……女帝武功冠盖陇右,这些年来声名鹊起,比起晋王李克用来亦不遑多让,你那王兄不可能不谨慎,若是我有得选,在与女帝对敌前可能也会使些下作手段。” 女帝不由失笑,她因为内力被李茂贞悄无声息封禁已暗自神伤了近半年,萧砚倒还有心思打趣。 她因此发愁,便蹙眉想开口,却见萧砚伸出手来,道:“我略通些许医术,女帝如果信得过,可妨让我把脉一二?” 女帝下意识就要拒绝,多年来她从不允许男子主动触碰她,早已养成习惯,且她自己亦通医术,这半年来如何自诊都判断不出原因来,不见得萧砚就有办法。 不过看着萧砚坦然的目光,又念及萧砚的好意,心中那一抹不知是什么的情绪又突的在作祟,遂让女帝鬼使神差的将手递了过去,白净的手腕很有种细腻的感觉,让萧砚温热的手指搭在上面便忍不住一紧。 女帝莫名加快的心跳自然瞒不过萧砚,他觉得有些好笑,倒没想过自己是十余年来主动触碰女帝的男子,只是嘴角轻轻上扬,一股内劲从他指尖顺着女帝的脉络延伸而去,一边感查女帝的脉象,一边试图以气经探出后者各处气府的异样。 女帝习医,亦是马上想到自己加快的心跳会出卖自己的心境,遂不自在的喝了口茶水,压着心里的慌然。 不过她虽故作淡定的饮着茶水,但也因此下意识坐直腰肢,宽臀纤腰,一时撞进萧砚的眼中,倒是感到格外的娉婷有姿。 女帝因为此行需要低调,遂只着一件普通妇人的素色裙赏,但她只是随意的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明明感觉得出女帝的年龄应当不是很大,可能只比萧砚年长个八九岁,却偏偏很有成熟女子的韵味,但这股韵味还未细细品味,又会很快被自然发出的冷淡冲散,让人不由觉得冷艳,同时看着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又像是有年轻女子的娇媚。 几种气质集于一身,使得阅美无数的萧砚都忍不住想多品味一眼。 女帝的余光里能察觉到萧砚坦然的眼神,心下自是感觉有些怪异,在她的印象里,很少会有男子对一个女子这般直白的欣赏,要不就是色迷迷的一直盯着,要不就是躲躲闪闪的偷瞥,都很容易让人厌恶。 偏偏萧砚的眼神明明感觉得出炽热,但当女帝忍不住一瞥时,他的眼神却也没有像寻常男子那般下意识的惊慌避开,而是依旧很从容的盯着她,那双黑色眸子看不见底,使得女帝没来由心里一慌,倒生不出什么厌恶的感觉。 待反应过来后,女帝便有些自恼,搞什么,分明是他一直盯着自己,自己心虚什么? 女帝自知美貌,当然知道身体的哪一处最令自己满意,察觉到萧砚从容的眼神后反而愈加心慌,又不好欲盖弥彰的转变身子,只好一口接一口的饮着茶水,使得杯子里仅剩一点残余,被她窘迫的拿在手中。 女帝已经有些怀疑自己特意女装来是不是正确的了。 她果然猜得没错,这个小家伙,就不是什么不近女色的人! 萧砚笑着将视线移开,同时收回手指,看见女帝若无其事的放下早已空荡的茶杯,嘴角浮起浅笑,他着实没有想存心想让女帝窘迫的恶趣味,只是没想到女帝这般成熟的女子竟会像个小姑娘般有这么多小心思。 他顺手给自己与女帝都添了茶,道:“是蛊。” 女帝正感到脸颊发烫,闻言倒是马上神情严肃起来,问道:“君侯可是当真?” 若是如此,那么她察觉不出内力异常便是情有可原了,女帝从未与蛊打过交道,甚至连那漠北、娆疆鼎鼎大名的巫毒也未曾亲眼见到过,只听说过这两种东西已超出常人所理解的范畴。 “做不得假,听你说的时候我就已有猜测,方才只是确认。”萧砚点头道,然后不客气道:“李茂贞当年拜入十二峒,正是为了研习蛊术而去,我此行去过一次十二峒,得知他这十余年间修习的蛊术已是大成。十二峒蛊术深不可测,纵使起死回生也不是不可能,李茂贞想要封禁你的内力,不算什么难事。” 女帝默然无言。 她虽知王兄在十四年间可能变了太多,但并未想到其拜入十二峒后辛辛苦苦学到的蛊术竟是第一个使用在她的身上。 萧砚亦是颇觉棘手,他事先也并未想到女帝的内力被封禁这件事,不论李茂贞把什么蛊虫种在了女帝身上,都不是他暂时能解的东西,这般一来,女帝此次恐怕很难帮不上太大的忙了。 女帝倒并无太气馁,她此行就没想过萧砚可以帮她恢复内力,自然就没抱什么希望,知道是蛊虫作祟就已是意外之喜了。 她便道:“君侯勿忧,我习武二十余载,就算没有内力也足以抵得上一小天位的江湖人,若有需要,不会拖君侯你的后腿。” 萧砚点点头,这倒不是假话,女帝的功力已是当世一流,抛去内力深厚不谈,单只是外功,就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可以比的。 女帝便说出此行的目的:“在凤翔,我王兄已做了大半年的岐王,能控制的地方都不会给我机会,我能掌控的东西,还是幻音坊。” 说罢,她便将之前让梵音天率先倒向李茂贞,期间又让梵音天亲自捉拿广目天以夺取李茂贞信任的事告诉给了萧砚。 梵音天本就是幻音坊老人,李茂贞对她的信任比起其他圣姬来自要多一些,但梵音天这些年虽然骄横,背着女帝对幻音坊其他女子狐假虎威,但早已将女帝与妙成天等人视作了亲姐妹,女帝这些年对她不薄,就算有时对梵音天不满也只是轻拿轻放,梵音天不是没良心的人,自不愿舍弃这一段情谊。 原时空中,彼时梵音天从黑无常手中拿到娆疆圣蛊,正是从圣蛊的幻境中看到了歧国亡国,女帝与妙成天等圣姬战死沙场,才会心灰意冷,进而毫不犹豫的自刺穿咽喉身亡。 几女之间的情谊,早已不是李茂贞这个出走歧国多年的岐王可以动摇的了。 也正是有了梵音天取得李茂贞的信任,女帝才有机会与萧砚重新获得联系,也给了她挽救歧国的希望。 “王兄听信那不良帅与晋王李克用的话,已决意出兵关中,硬撼朱梁。”女帝正色道:“我纵使与君侯有些交情,却也深知那不良帅不可能这般好心好意,李克用其人更是心怀鬼胎,怎可能坐视歧国壮大?” 她道:“晋国有河东天险,又坐拥太行八陉,不论是向南取河南还是向东取河北,都可进退自如。然歧国硬憾关中,就算囊括关中全境也无力自守,关中已然疲敝,歧国取之并无太大收获,反而会引得朱梁大举来犯,兵发凤翔也不是没可能。” 萧砚点着头,女帝的分析不错,他道:“李克用的心思很简单,只要有歧国牵引住中原的梁军,他便可顺势自取河北,而晋国取下河北后要不要援助歧国,如何援助歧国,是倾国而出还是小打小闹,都不是歧国可以决定的了。” 女帝有些颓然,但只是正色的点头:“君侯一语道破关键,若真要论个赢家,也只有晋国。” 萧砚笑了笑,并未与她明言还可能有一个赢家,只是慢悠悠道:“我已给汴京崇政院提了醒,今岁上半年,定难、朔方二镇很可能会应邀进犯歧国。” 女帝凤眸一颤,但并未出声,显然明白萧砚愿意主动告诉她,那么中间便必定有回旋的余地。 萧砚行事的风格,她早已从搜集的那些琐事中判断出了一二。 “不必担心。”萧砚果然如她所料,轻轻按着桌子,道:“算是一招釜底抽薪罢了,李克用想诱骗李茂贞取关中,我可不会让他轻易如愿。你那王兄若不想坐视定难二镇起兵,就不可能顾彼失此,要想抵御二镇,歧国起码需三成兵力,而关中沿线我亦给汴京提了醒,可能在你我交谈的这个时间里,关中已集结了重兵布防,你那王兄若不舍下力气来,不大可能用七成兵力对关中防线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他慢慢道:“而李茂贞若是舍得下关中去欺负定难二镇,崇政院便会令关中驻军抵驻歧境,以直接威胁凤翔,你那王兄如何取舍,我猜不出,女帝可否指正一二?” 女帝已经怔住了。 还能这么玩? 歧国夹在定难二镇与大梁之间,不论顾上哪一方,哪一方都会直接威胁后背,李茂贞没有三头六臂,大梁在关中的兵力一时不撤防,他就一时不能轻举妄动,定难二镇算不得什么大威胁,但有大梁支持,那就是扎在李茂贞心头上的一根刺。 萧砚如果说的是真的,那么短时间内她这个王兄只能进退不得,无暇顾及那不良帅与晋国的诱惑。 萧砚唤了一声,将女帝唤过神来,又道:“但晋国不可能干看着我两面围堵歧国,必有动作牵制梁军兵力,所以关中方面也不可能一直维系现状,这个时间段可长可短,半载有可能,一两月也有可能,那么我们就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盯着女帝那双好看的凤眸,仿佛能把人媚死,但他只是一字一句道:“一个月内,我们,要拿回歧国。” 女帝怔住。 也不知是被一个月的时间吓住,还是因为那轻飘飘的“我们”二字。 (本章完) 第317章 擒萧砚,赠女帝 萧砚和女帝之间的交谈很漫长,午膳都是那对父女备好送至后面来的,二人顾不得讲究,便一起挤在略小的石桌前用餐。 这时候女帝才有闲时给萧砚介绍这对父女,且说父女的妻子、母亲,是女帝当年小时候的画师,二人间的私交很亲密,其后那位女子画师的婚姻大事都是由长大后的女帝帮忙撮合的,这个已年过五旬的汉子是当年凤翔军中的一名军官,很得女帝赏识,遂与他撮合了那名女子画师。 二人成婚后感情甚好,奈何女子画师生下一女后不幸染了疫病,纵使女帝亲自出手救治也仅拖延了短短半载。 这汉子丧偶后失魂落魄,已无心仕途,遂向女帝递上辞呈,本意是大事带着女儿游历天涯。但女帝念及这个比她还年幼十来岁的姑娘经不起世道的混乱,便劝父女二人暂且留在凤翔,并圈了这块半掩在山上的地赏给父女,其后父女二人便在此安稳下来,并婉拒了女帝赏赐的钱财,在此养鱼为生,一过就是近十年,直到女儿招了名女婿,生活才算是真正安稳了下来。 女帝这些年时不时会抽身做客此处,这对父女是她除却幻音坊外最信任的二人,遂才留下信息让萧砚来此等候。 父女二人并不知萧砚的真正身份,他们与女帝的交情因为那名女子画师,更似那种不时会走动的亲戚一般,中间甚至没有掺杂太多的利益关系。 萧砚对这个从凤翔军中退出来的纯粹汉子倒是颇为上心,但念及对方许早已不想掺和一些江湖琐事,遂也没有多言,只是拿出一枚小令牌送给二人,只说来日若是还想继续游历天下,可带着女婿凭此令来汴京安乐阁寻他,萧砚没有太大的能量,让各地的暗桩照料一二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女帝对于萧砚这种类似挖人的举动倒没有太多的心思,反倒心下颇为欣赏萧砚这种随手施为的善意。 父女二人在期间并没有逗留太久,除却送饭收拾餐具外都没有擅自来打扰二人,公羊左几人亦不会无缘无故闯进来,都只是一直在外面负责警戒,毕竟萧砚与女帝商讨的细节他们并不需要知道,只需听取萧砚的安排便是。 午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女帝已不能再久留,她这边若是拖得太久,幻音坊那边只怕梵音天独木难支,遂拿起帷帽对萧砚轻轻施礼。 “君侯之情,歧国没齿难忘。” 萧砚笑了笑,他又不是平白无故帮助歧国,但女帝不愧是以女儿身行男儿之事的巾帼女子,豁达大度,有男子气概,与萧砚说定之事便再没有扭捏之态。 女帝当然明白萧砚求利的心理,但君子论迹不论心,萧砚实实在在的涉身犯险,亦也给到了足够的诚意,歧国便是献给他又何妨? 女帝离去过后,萧砚亦与公羊左三人没有在此处逗留,与那父女告辞过后,四人便分成两个方向而去,萧砚与公羊左各带一人,萧砚径直入凤翔,而公羊左二人昼夜疾驰,向东赶向长安。 —————— 凤翔,岐王府。 李茂贞重新入主凤翔后,便搬进了岐王府,若非必要都是鲜少去幻音坊,当然他对幻音坊的监视一直都很是严密,这大半年来重新提拔了不少人,另成立了一支组织,唤作岐王卫。 对此,一群歧国老将自是激动不已。 岐王总算是开窍了,往些年有事没事就扎在那幻音坊的女人堆里,等闲就是十天半月不见人,虽说国事也没耽误吧,但总归有种沉迷女色、荒废政事的感觉。 现今岐王励精图治,大半年内身边几无女色,偶尔也就是携带着那梵音圣姬露个面,除此之外就是王府、军营两边走,甚至经常就是十天半月都住在军营里与将士们同甘共苦。 这是十余年来岐王都很少做的事,这些年岐王虽未曾亏待将士,大小征战也都以身作则,杀敌无数,但在平时太平时节,便很难有这等与将士们共同起居的行为。 这很难让人不认为岐王转了性。 李茂贞身上的傲气很重,这与他以一介兵卒的身份获赐李姓、受封岐王有关,天下诸侯中鲜少有他这等真正白手起家的,那朱温算一个,其他诸如李克用等人,不提出身,其人的父辈早年在军中就已是盘根错节,所以李茂贞、朱温这种人,是凭自己的双手硬生生杀出来的,当然有自傲的资本。 他今日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歧国的几大节度使都遣了代表来参会。 景福二年(893年),李茂贞割据凤翔,被昭宗加封为岐王,彼时共领四镇十五州,后经过李茂贞的不断扩张,先后吞并天雄、彰义、感义、武定、兴元、静难、保大、保塞、义胜、匡国、龙剑等镇,巅峰时歧国辖四道十五镇四十余州。 后来李茂贞在巅峰期被袁天罡哄骗去了十二峒,歧国的势力便开始缩水,武定、兴元、龙剑三镇被蜀国所夺,感义、匡国为大梁所克。 现今歧国除却凤翔外,仅余六镇,几镇节度使都分领不一的兵马,其中以保大、保塞二军坐镇北面防备定难二镇、晋国,兵力雄厚,李茂贞暂且在犹豫要不要抽调二镇南下凤翔。 天雄军需要防备蜀国,动弹不得,故李茂贞手中只有彰义、静难、义胜三军外加凤翔本部兵马可以调动。 此次袁天罡遣书来,已经言明晋国的动作会很大,李茂贞自然不甘小打小闹,若晋国一口吞下了河北而歧国还只在关中挣扎,这是李茂贞不愿看见的事情。 歧国与晋国并不算什么好邻居,若非有一个共同的大敌,可能李克用第一个就想把陇右这块地吃下来,现在歧国还勉强能与晋国相提并论,若晋国吃下了河北,歧国今后如果没有太大的势力扩张,恐怕只能乖乖当小弟了。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下面传来了讥讽的声音,李茂贞面无表情的望去,正是环胸坐在书房右侧的假李,其人嘴角有一丝冷笑:“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你再磨叽个十天半月,只怕就跟不上晋国的攻势了,还说什么吃下关中?保大、保塞二军抽其一才可扩大战果的本事,定难二镇吃饱了撑的敢来冒犯歧国?” 李茂贞从各军抽调了数百人组建岐王卫后,副统领便是假李,其手下有一批不良人,又招揽了一些人手,倒是把岐王卫经营的有声有色,这几个月来已有几分气度。 假李自幼便跟着袁天罡行走江湖,见识很丰富,袁天罡给他灌输的知识极多,对于事情已能有自己精准的判断,遂一眼便猜出李茂贞的纠结处。 而且假李天资本就极好,又对美色、钱财全无兴趣,只一门心思钻营权力,这大半年来囫囵吞枣般跟着李茂贞学了不少统兵之道,自认见解增长了不少,又有袁天罡作为靠山,哪里会对李茂贞客气。 这个岐王若是他来坐,保大、保塞二军假李恐怕一镇都不留,全抽调而来大举发兵关中,就算定难二镇进犯又如何?大不了让些地盘给定难二镇便是,这些党项人就没甚出息,等拿下了关中还不是轻轻松松就把他们收拾了。 就算期间歧国可能会有不少人被定难二镇掳掠、屠杀,假李也完全不在乎,大业之前,些许贱命算得了什么? 李茂贞就是看不清形势! 李茂贞冷眼看着假李那副撇嘴冷笑的样子,仍是一脸淡漠,他负手踱步,在军事会议前他就已决议让彰义、静难、义胜三军以演武的名义聚兵凤翔,只是多少有些遮掩,以防消息泄露给了朱梁。 他对于保大、保塞二军的犹豫,倒是不止是想防备定难二镇,其实心底上他对于李克用的防备心更足,对那不良帅袁天罡也没太大的信任感,甚至还想过要不要掩人耳目转头杀进晋国,河东可比陇右富多了,任由李克用穷兵黩武那么多年还可以与朱梁争个高低。 当然这个心思李茂贞只是想想,若是十四年前他很大可能会这么做,当年他与李克用的私仇不小,歧国也正值鼎盛,但而今歧国势弱,若不和晋国结盟,恐怕难以独自抵抗朱梁。 假李这一番话说下来,他自是有些心动。歧国是他一手创立的,对于歧国的执念远甚女帝,只是他想让歧国一统天下,女帝是想守护歧国的军民百姓。 李茂贞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子,假李在下面等的心烦,百无聊赖的走来走去,又道:“有大帅替你谋局,你还怕什么?那可是不良帅!不良帅!你别忘了,龙泉宝藏的解密之法还在你的手中,大帅岂愿坑害你?” 假李这般好战不是没有原因,袁天罡早已与他允诺过,龙泉宝藏开启之日,就是歧国归于他时。 假李对于袁天罡的崇拜无以复加,一直都想证明给这位大帅看看他比李星云那个小子更适合当那李唐后裔,自是拼了命想在歧国做一番事业来。 但假李再有执念,也清楚自己当下的能力扯破天也不及李茂贞,李茂贞待他冷淡,他却早已将李茂贞视为自己开辟歧国疆土的马前卒,岂能不让李茂贞多多进取? 打下关中,就是假李极力想做的事,所以才会一直拿袁天罡来推动李茂贞。 李茂贞心思一动,倒是被假李一番话说的动了心。 他远赴十二峒修习蛊术,普天之下只有他知道如何开启那娆疆圣蛊,袁天罡利用他的心思,李茂贞不可能察觉不到,但在他看来,不过是与袁天罡相互利用罢了。 袁天罡答应过他,由不良人来寻找圣蛊所在,而后再由他开启,其后龙泉宝藏李茂贞可取五成。至于彼时是不是取五成,李茂贞自信给他几年时间,纵使是袁天罡也无法阻拦歧国霸占整座龙泉宝藏。 李茂贞手握秘法,袁天罡要想这长达十四年的合作不会失败,岂能中途撕毁协议?让歧国势弱而使晋国坐大,袁天罡没有好处。 想到这里,李茂贞终于丹凤眼微眯,遣人立即动身鄜州,召保大军节度使李彦博即刻领兵至凤翔演武,另遣书于保塞军节度使胡敬璋,令其坐镇延州,以保北面无恙。 假李见李茂贞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对关中大举用兵,心下大为满意,而后坐下去,复又慢慢道:“岐王亲征,凤翔若无留守,那位女帝……” 李茂贞冷冷扫了他一眼,漠然道:“你想坐镇凤翔?” 假李哈的一笑,耸耸肩,摊开手:“我哪有这个资格?莫说我这个年龄离了岐王能不能服众,只怕也镇不住岐王那位亲妹子。” “那你就别废话!” 李茂贞冷言一声,拂袖而去,若非袁天罡与他说要利用这小子的李唐身份,李茂贞恐怕早就一巴掌拍死了假李,而不是看他在这狐假虎威碍他的眼。 对于袁天罡,李茂贞真没有什么畏惧心理。 假李在后面笑了一声,道:“我的意思,岐王何不带着女帝亲征?凤翔不就乱不了了?” 李茂贞眉头一皱,他不是没想过随军带着女帝将其控制起来,但又颇觉此举会使二人的关系彻底破裂、再无法挽回。 对于女帝,李茂贞是有一份愧疚的,也不想真的就这般几年、十几年的控制女帝的自由,他离开歧国的这十四年,本就算是剥夺了女帝十四年的自由。 且女帝的能耐他心里清楚,又何尝不希望兄妹二人能一同带领歧国统一天下,开创王朝霸业? 假李自幼揣摩袁天罡的心思,多少可以猜到李茂贞的顾虑,遂漫不经心道:“女帝与你这兄长关系僵硬,还不是因为萧砚那厮?” “我这边的情报显示,这厮已在回返汴梁的途中,说不得来日岐王在关中会与此人对阵,若是女帝亲眼见到岐王一举大破萧砚,恐怕也就断了这份念想了。” 假李与李茂贞都已知晓萧砚的真正身份,但都很困惑女帝为何要执意支持萧砚,之前假李不是没建议过直接道破萧砚的身份,让其在朱梁混不下去。 但不知为何袁天罡并不允许,甚至禁止假李再提,假李遂不敢再有这个想法。 二人都没有与萧砚真正见过面,但根据情报显示,只说那萧砚很能哄骗女人的心思,假李便只能当女帝这种艳名盛于江湖的幻音坊之主着了萧砚的道。 李茂贞瞥了眼假李,这厮碍眼是碍眼,有时候一些小诡计倒是颇有旁观者清的意思,倒是让李茂贞这个当局者一下想清楚了中间的关键。 女帝不是视那萧砚是雄主吗? 呵,待他大破萧砚便是了,这天下的雄主,只有他李茂贞! 李茂贞驱马去往幻音坊寻女帝言语此事,同时面色冷冷。 若女帝真对萧砚那厮有点意思,来日饶其一命擒回来送给女帝当面首又有何妨? 李唐太子又如何? 最好不要让他在关中碰见,若是如此,一战擒之! 当日羞辱,李茂贞可记得一清二楚! (本章完) 第318章 与晋王一叙 李茂贞趋马直去幻音坊,身边亦未曾有太多的随从,只有两个岐王卫策马相随,岐王府上下的官吏早已见怪不怪,现今的岐王出行甚是利落,亦不讲究什么排场,比起这些年时时都有莺莺燕燕傍身的样子清冷多了。 却也因此显得气势更甚,不知为何,以前的岐王虽然亦有威严,但言行间多有无谓的样子,大多时候也较慵懒,不大舍得多言。 而今的岐王却更为冷厉,言行间独断、冷漠,很给人一种精练、不易近人的气势,这种焕然一新的行事风格,使得原有的岐王府吏换了好几茬都不大能让他满意,遂近来在与岐王相处时,众多官吏都颇为小心翼翼。 假李负着手走下廊庑,摸着下巴转了转眼睛,随手招来一岐王府吏:“近来怎未见幻音坊那梵音天?” 那府吏不敢大意,假李在李茂贞身前地位颇低,但在外人面前李茂贞还是愿意给他一点身份,虽没给众人说明假李可能与李唐皇室有几分关系,但姿态也足以给众人表明假李的身份不低。 就在之前,还有不少官吏认为假李可能是李茂贞新收的义子,甚至是私生子也说不定,只是一直瞒着众人而已。 “好叫李郎知道……”那府吏小声道:“梵音圣姬近来由岐王安排,负责筹备演武大宴,彼时几方节度与各镇刺史、州官都会聚至凤翔,梵音圣姬忙不开身,好像最近都一直在幻音坊那边……” 假李撇了撇嘴,李茂贞连自己的亲妹子都信不过,倒是信任这个骚娘们,筹备演武大宴可是个肥差,幻音坊那边李茂贞又几乎算是交给梵音天代为打理了,这骚娘们现在权力一大,对自己都没当初那股子热情了。 假李自认要向上抓住权力,学会驾驭美色是一件大事,当初他随李茂贞入凤翔,梵音天便对他颇为热情,假李彼时在李茂贞那里处处受气,哪里有这些心思,近来想着拿梵音天练练手,哪知这个娘们居然不凑上来了。 “躲我?” 假李自语一声,而后嗤笑一声,招来一岐王卫牵过自己的马向着城外而去。 什么幻音坊,什么九天圣姬,早晚是他的盘中餐,待李茂贞一死,便是女帝都是他的笼中雀。假李不好女色,但也深知美色是笼络人心的一大手腕。 一路疾驰至城门,假李突然莫名一寒,回头扫视了下,却见长街上行人虽不多,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由于他的跋扈样子,甚至没有百姓敢与他远远对视。 假李皱了皱眉,压下心中的古怪,与随行的几个岐王卫径直出城,入营训练自己招揽管理的一营岐王卫。 沿街酒肆里,有着地道歧国口音的汉子揣起一壶温酒,给了钱上街,隐晦的瞥了眼假李等人去的方向,七拐八拐,走进深巷的一间民宅。 此处位于凤翔右厢,距离岐王府等官署最远,是最大的一片居民区,人户很多,巷子内外都支了摊棚,看起来颇有些杂乱。 三年前女帝因援救天子一案收容了不少向唐的遗老遗少,又因名声好不断招有流民,这里算是凤翔人口最密集的地方,设立的衙署就有两处,以负责管理。 汉子揣着温酒,敲门进入,一进门便走进去将怀里的一包笼饼取出来,连着酒一并放在桌上。 萧砚在桌前制作舆图,没有因为这些事分心。 旁边还有一汉子喜滋滋的接过那壶酒,对那买酒的汉子笑道:“如何?” 买酒汉子推开他,对萧砚恭声道:“郎君,确实无误。近来凤翔的那岐王卫正是由梵音圣姬所言的那小子统领,从幻音坊至岐王府、左厢一线,连带着各处城门,都有岐王卫的些许人手。” 说着,随着他的指正,萧砚在舆图上勾画了几处,留下了记号。 买酒汉字便继续出声。 “那小子名为副统领,实则李茂贞已将岐王卫的大小事都交给了他。这岐王卫原属军中的人,不算棘手,但中间掺杂了约莫十来个不良人便有些麻烦,属下以为,应属于太原那一脉,有一丝胡人的气质。 至于这小子的身份,按照梵音圣姬探来的情报看,极有可能正是去年在汴京郊外与姬姑娘交手的人。” 说着,他又道:“岐王卫的兵营设在城西,但属下这几日跟踪那小子发现,岐王卫的营所应不止一处,城外那一座很大可能只是个幌子,以诱引有心人的注意力。” 那正口塞笼饼的汉子只觉噎了一下,忙灌了一口酒,而后用袖子擦着嘴道:“那小子看起来就不像鬼点子少的人,当时骆小北就被他掳走就是这厮的主意。彼时忙着围杀天魁这一帮人,倒让他寻机会溜了,这下新仇旧怨正好一起报。” 买酒汉子瞪了他一眼。 后者有些无辜,身上有酒气看起来反倒像个正常人,他半年前能够逃脱李茂贞的追捕就是因为在这一片生活了许久,与周围人无异,坐近的邻居都知道他是个赌鬼、酒鬼,这才有机会在李茂贞的眼皮子底下留下个驻点来。 当然,这里在以前亦是拿来监视幻音坊的暗桩所在,独立于幻音坊的情报外,这次萧砚入凤翔,便是以买房人的身份住了进来,这件事过后这里理当是不能留人了,给左右邻居知道房主这个赌鬼为了赌债卖房亦是一种对萧砚几人潜在的保护手段。 天然便给萧砚几人的身份蒙了一层保护纱。 那饮酒汉子便接过话茬道:“咱们被押的那些同僚,之前应是直接收押在幻音坊的水牢中,后面李茂贞因畏惧郎君放了半数,便换了地方,很大可能便是重新押在这个隐藏起来的岐王卫驻地。” 他放下酒壶,在萧砚所制的那张舆图上圈了圈,道:“属下这两月小心走访了一遍,有三处最符合这选址,第一处便是岐王府,彼处看似最不可能但实则极易让外人灯下黑。第二处则是处于右厢一钱巷,彼处赌馆林立,有千金入一钱出的名气,三教九流出入的人极多,那些岐王卫混迹其中很难被人辨出来。” “至于第三处。” 汉子在舆图的东北方圈了一圈:“这里,凤翔城武库,看守严密,是李茂贞政变后首先控制的地方,两条街外便是岐王府,互相策应,岐王卫如果设在这里,算是给武库又添了一把锁,但属下未敢仔细探查,这些日子盯梢也未看出什么猫腻,可能性是三处中最小的……” 话毕,他便抱拳道:“属下无能,探出的情报仅有这些,还请郎君定夺。” 萧砚淡色的点了点头,而后笑道:“能有这些已让我惊喜,如今局势下,你一人要在这凤翔能有所为已是不易,这几年,苦了你了。” 其人别夸奖过后,没有说话,只是喜滋滋的搓了搓手。 那买酒汉子见萧砚重新将目光放到舆图上,便低声补充道:“梵音圣姬之前所言,被关押起来的多闻圣姬、广目圣姬、阳炎圣姬,应当也与咱们的人在一起……” 萧砚嗯了一声,点头道:“有很大可能。李茂贞离开歧国太久,天然就会与许多人事生疏,再尽力弥补也需要一个过程,他想掌控凤翔便离不开幻音坊,重新设立岐王卫亦是此理,且后者还明显带有防备幻音坊的作用。” 两人都听的很认真,能与萧砚当面交流的不良人不算少,甚至萧砚还会主动抽时间与下面的不良人交流,但这等共事的机会却很少,两人自是珍惜。 兖州、洛阳这两个分舵的不良人,对于萧砚的崇拜已达到了近乎迷信的地步,沧州分舵被李莽拉来了一半人,虽未有这般夸张,但对萧砚亦也非常信任。 这其中,兖州是随萧砚起事的第一批元老,萧砚对整个兖州分舵都有救命之恩,汴京、洛阳、河北、漠北、荆南,都是萧砚带着他们走过的,已是心腹中的心腹,对于萧砚,唯有忠诚二字。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萧砚集团的不良人便对这位老大自带一层光环,昔年不良人的沉浮与在萧砚麾下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然就成了两个极端比较。 作为极端组织的不良人,向往哪一方,自不用多提。 萧砚道:“幻音坊有梵音天助我们,李茂贞在彼处得到的信息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只要梵音天操作得当,半真半假也不为过。所以若能捣灭岐王卫,便可在短时间内让李茂贞变成一个瞎子,脱离对凤翔的掌控。” 营救被困的不良人与广目天三位圣姬是目的,但不是萧砚唯一的目的,他这几天亲自坐镇凤翔,便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建立起一道简单的情报网。 已有些许后续人员从蜀中入岐,多是彼时萧砚带去长沙的人手。 这几年跟着萧砚走南闯北,可谓所有不良人都修习了这些年萧砚赠予他们的功法,加之这些年的经历太多,这些不良人增长的经验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不论是潜行、对敌、刺杀等对单厮杀,还是结阵围杀、缠斗,萧砚亲领的这批不良人俱是精锐中的精锐,总体实力很强,算是不良人中异军突起的一支青壮派。 二人围在两侧,连同萧砚一起用了吃食,各自在院子里简单切磋了片刻,便又在午时前后依次出去。 萧砚留在宅子内,负手打量着已挂了满墙的情报,不急不躁。 午后,墙上又添了两份情报。 一为岐王府已遣人北上,极有可能是调动保大、保塞其中一军南下聚兵凤翔,一直在凤翔城外领着人游走的公羊左判断,镇守鄜州的保大军应当会被李茂贞调出来。 彼时被李茂贞放走的半数凤翔不良人都已在公羊左麾下,这批人手居于凤翔已有两年,对于这边的情况很是熟悉,此行遂一直跟着公羊左行事。 第二件,则是汴京韩延徽递来的信息,言几日前梁使已分别抵达夏州、灵州,定难节度使李仁福与朔方节度使韩逊皆有出兵歧国的意向。 然定难节度使李仁畏惧晋国,定难镇与晋国毗邻,李仁福不敢不怕。 敬翔遂马上上奏,以加封李仁福为陇西郡王、调动关中兵马策动,同时调集河北、河阳兵马威胁晋国为代价,邀定难二镇出兵。 李仁福刚被拥立为节度使一年,本就害怕歧国有其他心思,当初与歧国缔结的商约又突然被李茂贞单方面切断,现今有了大梁背书,应邀的可能性不可不大。 朔方节度使韩逊本就与歧国有旧怨,之前仅他一镇自然不敢与歧国争锋,若有了盟友,想必不会不心动。 如此一来,时机很快就会到了。 萧砚不徐不缓点着桌面,眸中一片淡漠。 —————— 晋国。 世子府。 府中有节奏的鼓乐声中,十余伶人正以剑舞,李存勖斜坐在首位上,持着一方面具有一搭没一搭的随着鼓声敲着膝盖,神色却是阴郁,一张俊脸看起来颇有些郁郁寡欢。 他常惯散下的长发此时却以一方发冠束在脑后,愈发衬的其英俊非凡,阴柔不似男子。 但偏偏正是这头发,若有人胆敢多看一眼,李存勖都会将那人的眼珠子挖出来,便是平时最为喜爱的伶人,都因此被杖杀了数人。 当初在高梁河割发逃遁的事,已被李存勖视为一生之耻,就算时隔一年有余长发已经长回,喜散发的他也仍以发冠束缚。 一日不杀萧砚,李存勖便一日不再散发! 镜心魔揣手侯在一旁,早已看出李存勖无心观戏,遂挥手令一众伶人、乐师退下,而后小心弯腰走上前。 “今日这戏,世子可是不喜?奴婢新得了一谱,尚在排演,世子若是……” 李存勖却是莫名呵的一笑,横眼扫了下镜心魔,冷笑道:“攻河北的偏师,真是那李嗣源统领?” 镜心魔忽地一愣,然后小心道:“朝上确有这般说法,不过奴婢未曾听说王上有此意,应当是有心人放出的消息……” 李存勖却是大怒,戾气横生,起身拎着那面具走来走去。 镜心魔有些畏惧,微缩的躲在角落。 “那个大耳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在坏我的事!” 李存勖来回走动,仿佛在宣泄着什么情绪:“都说要征讨河北,却无一人来与我言语!若非大耳贼遣人在父王那里进谗言,我岂能连领兵的权利都没有!?这厮都能领偏师!这厮都能领偏师!” 说着,他脚步一顿,而后突然冷眼回头看着镜心魔。 “你说,那大耳贼此战若是得了大功,这世子之位,父王会不会交予他?” 镜心魔摆出恐惧的表情,微缩道:“世子恐怕多虑,王上仅有你一位亲子,怎可能把晋国基业授予外人?” 话毕,他见李存勖的表情仍然冷冷,遂眼珠子一转,上前挡着嘴低声道:“就算王上真给,那大耳贼,敢接吗?” 李存勖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下镜心魔,而后哈哈大笑,戴上手中那面具,戟指一挥,唱道。 “大耳贼,敢接否~敢接否~?” “去,将夏鲁奇、郭崇韬、安金全、西方邺、张廷蕴都唤来,本世子请他们吃酒!” 这些将领多是在太原为将的少壮派,能力皆为上,属于李存勖提携的将官,当然不止于此,但其他将领尚在各镇为将,防范朱梁。 李存勖堂而皇之唤这些人来便是要让通文馆那边看看,晋国兵事,不是你们这帮混迹江湖的人可以掺和的! 此次征河北,他一定要再次领兵。 誓杀萧砚! —————— 伽耶寺。 李星云缓缓吐出一口气,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有金光闪烁,气势惊人,宛若金刚之躯。 慧觉在旁持礼微笑着念道:“李施主如今的修为,已有资格去闯四谛法洞第二层了。” 李星云斜视了他一眼,而后跃跃欲试:“秃……慧觉大师,你我再来过两招,如何?” 他舔了舔嘴角,自从大半年前慧觉一掌教他做人后,李星云一直揣着再与慧觉过招的心思,未尝没有哪一日在陆林轩面前讨回场子的想法。 现今趁着陆林轩不在,正好试一试二者间的差距。 慧觉轻轻一笑,却是退后一步:“若要切磋,贫僧随时相候,不过当下李施主可能还有客人要招待。” 李星云一愣,回头过去,便正好看见袁天罡早已站在院门外负手而立,看起来好像才至此处,但他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慧觉笑了笑,对袁天罡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二,折身离去。 “你怎么又来了?” 李星云皱着眉,一边穿衣一边抱怨:“这个月第几回了?四回?五回?拜托,你不要来的这么勤好不好,让小师妹撞见又得让她多心。” 袁天罡默然而立,进而沙声开口:“臣今日来,是请殿下赴太原与晋王一叙。” (本章完) 第319章 美色 “晋王,李克用?” 李星云一愣,而后皱着眉:“我需要做什么?” 话毕,他想了想,复又发问:“之前说的那事,你已准备好了?” 袁天罡负手近前,沙声道:“出兵河北,以此为伪梁施压,殿下才有机会借此令伪梁交还阳叔子。而今天下的局势瞬息万变,时机转瞬即逝,阳叔子困于玄冥教已久,殿下亦当早做准备才是。” 李星云终于不再犹豫,阳叔子与他形同父子,已是他与小师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若因他的迟疑而害的阳叔子遇害,恐怕李星云后半辈子都会难以释怀。 他只是困惑道:“那晋王,真会帮我们?我一介大唐遗孤,要名无名、要兵无兵的,帮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袁天罡大笑:“能助殿下成就大业,是那李鸦儿的荣幸!名?殿下示于天下之际,殿下便是大唐正朔,李鸦儿只会舔着脸凑上来!至于兵马……呵,普天之下,最不缺的便是大唐的人!” 李星云颇有些无语,他总觉得袁天罡有些癫狂,说这话也不怕风闪了舌头。 他摆了摆手,负手在前走着:“事到如今,那就依你的安排吧……” 说着,他眼珠子转了转,又回头道:“不过我的身份,最好不要让太多人知晓,不然可就太麻烦了,我今后还怎么在江湖混?” 袁天罡不置可否,只是不动声色询问:“那殿下那位师妹……” 李星云有些发愁,想了半天,才叹气道:“早晚都会露馅,倒不如这会就给她挑明,你在这等一会,我先让她做个心理准备,待会到了太原,不至于被吓住。” 袁天罡自不会拒绝,负手看着李星云挠着脑袋走远,面具下的目光倒没有太大的变化。 殿下顺着他安排的道慢慢向前走,总归是会成长的,不急于这一时。 慧觉悄然走至袁天罡身旁,双手合十发问:“袁施主这一番苦心,就不担心永远不会被理解?” 袁天罡漠然冷笑一声:“为人臣子,又何需这‘理解’二字?为大唐万世,本帅问心无愧。” 慧觉默然,只是持礼继续道:“李施主恐怕无心此道……” “那就由不得他。” 袁天罡语气平静,这平静的语气中却又仿佛满是杀气:“大唐的责任,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背负的。” 慧觉轻轻叹了一口气,持礼道:“贫僧明白了,袁施主交代的事,贫僧会一直等到开启的那一日。” 袁天罡负着手,头也不回,只是随口道:“麻烦了。” 慧觉没有应声,复又悄然离去。 这遍布寒霜,漫天有细雪飞舞的后山中,便仅余袁天罡一人,他负手而立,只是眺望着远处景色,不知所想。 攻取河北,是他必须为李星云铺的一条路。 萧砚气候已成,暗手至于河北,已悄然在天下人的眼皮子底下攒下了好大一笔基业,由河北勾连草原,坐拥大势俯视中原,只需静待时机吞食伪梁社稷。 虽那个时机袁天罡暂且也看不清,但萧砚明显有耐心等待那一日,期间做的事,便是不断积攒大势而已,彼时与女帝交好,才会被袁天罡着手立即打断。 若是萧砚贪图速成,极早便成了势,李星云的优势就会被挤压到最渺小的那一面,那个时候可能连袁天罡都会忍不住动手。 但出乎袁天罡意料的是,萧砚一介血气青年,却偏有这一份忍耐力,迟迟不肯发作。 当然不到逼不得已,袁天罡也不可能亲自下场,杀一人容易,却不足以收容大势,让萧砚死很简单,但对李星云并无太大益处,袁天罡不在乎一人的生死,更不屑什么骂名、美誉。 他在乎的是,这人的生死是不是由李星云来决定的。 正如萧砚静待的那一个吞食大梁的时机一般,袁天罡也在静待李星云成势,而后在天下人的目光下,堂堂正正如太宗一战擒两王般从萧砚手中夺取这份大业,再以雷霆手段荡清乱世,缔结那独属于大唐的盛世王朝。 这才是霸道。 而非简简单单的杀一人。 以一人之躯手挟大势迫使天下为其俯首,这才是袁天罡尊奉的霸道、王道。 这便是昔日李偘在十二峒对萧砚说那句话的原因所在。 “袁天罡这人,对于‘势’,极有讲究。” 故彼时假李献策要将萧砚的身份戳穿,使其暴露在天下人之前,迫使萧砚在大梁无立锥之地,袁天罡才会一巴掌将假李扇到丈远外。 那样确实能使萧砚在大梁毫无立锥之地,却也借此给萧砚造了大势,使得萧砚坐拥河北更名正言顺,李克用这等野心家倒向萧砚以借此对抗朱梁更有所为。 萧砚会成为天下反梁的正朔! 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这比当下的萧砚还会更棘手,正如秦末的义帝、两汉之间的更始帝、汉末的献帝一般,人人都知其是个吉祥物,但偏偏这个吉祥物就是坐拥绝对大义的所在。 在任何一路诸侯没有取得绝对性的实力之前,都不可能去挑战这份大义,强如曹操,亦终生未曾篡取帝位。 更别说萧砚还不是这种傀儡,袁天罡可以预测到,如果萧砚真的走到了这一步,那么绝对会有手段迫使各路诸侯真正承认他这个天子。 正统名义一坐实,李星云便只能哪凉快待哪去了,晋国李克用、蜀国王建这些诸侯,只会舔着脸拥护萧砚,以向天下人表明自己大唐忠臣的身份。 李克用这几十年来不就是这般过来的,就算他再跋扈,再目无唐室,在行动上却也一直奉大唐为正朔,严格表明自己的立场。 袁天罡需要做的,便是把这股“势”先一步揽到李星云的名下来。 当下头疼的,便是如何才能让李星云这个殿下迈出这一步。 袁天罡这几年占卜算卦,能看出天下局势还是大体会向之前预测的那般走向,朱温会亡于伪梁宗室之手,大梁社稷不存,李唐坐大…… 他不是神,能预知大体走向已是胜天半子,并无法算出具体个人的行动走向,且不说当下的天机已因为萧砚的原因变得一团乱,袁天罡并不太依赖卜卦。 他只相信事在人为。 —————— 太原,晋阳宫。 太原是大唐的龙兴之地,这一座大唐北都的地位在过去数百年乃至当下来看,都是毋庸置疑的。 隋文帝开皇九年(590年),晋王杨广扩建晋阳宫,并在晋阳宫外筑周七里、高四丈的宫墙,初成规模,而后开皇十六年(596年)、大业三年(607年),杨广都分别扩建、重建过晋阳宫,遂作为行宫来看,晋阳宫的规模竟已足以与汴京朱梁皇宫相媲美。 晋阳宫设于太原城西北隅,当年大唐高祖李渊起兵反隋,便就是被太宗李世民联合晋阳宫副监裴寂诓骗进宫由宫人侍寝,犯了死罪,高祖才硬着头皮被太宗推上了造反路。 当今晋王李克用住在晋阳宫里,倒没人会说晋王犯了死罪,便是袁天罡,也未曾在乎过。 太原的地位很重要,作为北都,是昔年整个大唐的屏障。它居于河东腹地,东、西、北三面群山合抱,依托周围大大小小如龙山、蒙山等山脉,并有娘子关、石岭关等关隘拱卫,地势极为险要,是“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的战略要地。 除却有黄河第二大支流汾水居中穿过外,太原城本身还有极为坚固的城墙,周长近五十里,高四丈,由东、西两城外加中城组成,极是雄伟壮观,易守难攻。 晋国单只是坐拥这一富庶且雄伟的北都,便已具备虎视天下的野心。 在这晋阳宫登楼眺望,便可以看见“流水如碧玉”的汾水,虽天气还未回暖,然槐柳成荫,烟波相连,有北地他处难有的水乡盛景,足以让人直抒胸臆,当浮一大白。 李克用坐在轮椅上,独目虚掩,俯瞰这一美景,左右宫人无人敢上去打扰。 这位晋王已年逾五旬,两鬓生有白发,因常年坐在轮椅上,看起来气势并无传闻中那般压人,不过终究是成名已久的猛夫,体态壮硕,人高且宽,瞎眼虽戴了眼罩,但那一只独眼却炯炯有神,仅是虚眯,就给人精光灼灼的压迫感。 若说十来年前的李克用是以凶名压人,气势极重,而今的他虽一直以腿疾的名义鲜少管理政务,但偏偏与他相处时却更加给人无法言表的压抑感,这是很多晋国官吏都有的感觉,圣主李嗣源在李克用面前,不时都会抖腿以表示自己的惧意。 “义父。” 身材高挑的李存忍捧着一件大氅走过来,将衣物披在李克用的肩上,劝道:“楼上风寒,早些进去吧。” 晋国十三太保,独李存忍与李存勖游离在通文馆之外,李存忍一直作为李克用的贴身助手存在,彼此间的父女情要比李存勖都要胜一些,故李存忍倒不怕出语会扰了李克用的兴致。 李克用没有言语,自创的至圣乾坤功已臻化境,区区腿疾不过是他欺瞒世人的幌子,这点风寒,连他的护体罡气都影响不到,但李存忍并不知这一点,倒是一番好意。 “住在伽耶寺的那位皇子,还未动身太原?” “有义父的吩咐,我未敢对那位不良帅有过多监视,不过那边确没有什么动作,小女认为,那位皇子在伽耶寺住了大半年却一直未入太原一步,可能对我晋国有所芥蒂也说不定……” 李存忍思索道:“去年我去伽耶寺请慧觉大师入宫与义父讲述佛法,正巧撞见了一少年与大哥的义子张子凡在一起,现下想来,或许那位少年便是住在伽耶寺的那位李唐遗孤。” 李克用呵呵一笑,自行推着轮椅在楼上走动:“老大那位义子本王见过几次,是个机灵的,倒不知这中间是误打误撞还是有老大的意思……” 李存忍心下一凝,立即低声道:“我即刻令人去查。” “罢了,背后既然有那不良帅插手,这等小事没必要计较。”李克用无所谓道:“此次进兵河北,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李存忍不敢随意多说,一年前世子李存勖在河北大败,葬送了上千鸦儿军上万义从军,甚让李克用不快,朝上此次未曾建议让世子领兵自不会无端如此。 但李嗣源素为义父猜忌,李存忍虽未看出李嗣源能有什么大出息,但也不敢就此论断出让李嗣源领兵的想法,思忖片刻,仍是小心谨慎道:“世子领兵,本事向来是信得过的,去年在河北些许挫败,不过是有漠北在背后与那萧砚勾连,若非如此,河北许已是我晋国的囊中物……” 李克用不置可否,转动着轮椅缓慢前行。 李存忍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又想了一会,便小声道:“不过世子此战过后的怨气很甚,如若此次河北又是那萧砚领兵,世子说不得会在战场上有愤怒之举,小女认为,有人在军中挟制世子一二,或能避免这一祸患。然世子与大哥互生间隙,当不是什么好搭档,且若让大哥领兵,世子那边只怕会有太多的心思。” 跟在李克用身旁太多年,李存忍当然会心向李存勖一些,且李嗣源一向统领着通文馆,又未曾在战场上有过耀眼的战绩,这种大战还是不要让他干涉稳妥一些。 不料李克用却是倏的冷冷一笑,“有心思?本王让谁领兵,还要顾忌他的心思?” 李存忍闭口不言。 义父对世子也不是没有意见的,近些年世子于军中的威望太甚,不少老将都甘心成为世子的马前卒,颇有当年唐高祖与太宗之间的关系,世子一直坐大,又提携了不少青年将领,世子应当不会有什么僭越的想法,但他那些部下可就说不定了。 李克用不想为难李存忍,他这个义女在情报方面是一把好手,但对于政治并不过人,与她说的太多反而让其多心。 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是袁天罡在其中有意挑动他与李存勖的父子情,袁天罡对李存勖颇为忌惮,晋国落在李嗣源的手中都比落在李存勖的手中更好。 李克用已有了初步的决定,李存勖领兵当然更稳当一些,但需用一大将制衡,老将周德威甚是稳重,于军中又有声望,最合适不过。 但也有必要用李嗣源警醒李存勖一二,这晋王的位子,你李存勖不要以为没人与你争,让李嗣源移镇潞州好了,也好防范朱梁在河阳的兵马。 当然其中的具体安排还需磋商,有没有变动李克用还得看情况而定。 他推着轮椅,眯眼看着前方,倏的道:“那萧砚的信息,可有什么进展……” 李存忍一怔,然后在脑中过了一遍近来的情报,摇了摇头:“这人在大梁并无太大的表现,收集来的东西也多是其人与财色相关的东西,对其无法有深入的了解。” 李克用陡然停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轮椅扶手上敲着。 李存忍自是在后面静心等待。 李克用虽不知袁天罡为何会撮合岐晋对大梁开展大动作,且最终目的还是帮助晋国啃下河北,但他不是蠢人,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敏锐的察觉到袁天罡对于萧砚这人的针对性,虽只是猜测,但对于李克用而言已是足够。 若说天下有谁会让李克用忌惮,袁天罡排第二,没有人可以排第一。 这点蛛丝马迹,已足够让他对萧砚上心。 “听说,这萧砚颇好女色?” 李存忍想了想,点头道:“确有这个传闻,据说其人身旁常携有不一的美色,坐拥的产业安乐阁中也是美色如云,这些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胭脂评,便是此人鼓捣出来的,据传闻,此人阅美无数,乃一等一的风流男子。” 李克用嘴角上扬,漫不经心道:“挑一个,送过去。” 李存忍一愣,遂马上会意,进而脑中一想,便有了人选,便即刻俯身下去:“六哥的门下,有一女子颇为狠辣,但相貌不错,身姿甚是勾人,是我们沙陀人,信得过……” 李存礼…… 李克用对自己这个义子其实颇有些欣赏,为人行事很有章法,阴毒中带着狠辣,有斩草除根的风格,但因为与老大李嗣源走的太近,遂李克用不怎么重用。 不过既然李存忍提到了,他便不吝啬召人唤李存礼来叙一叙父子情,也要提点这位义子一些,在这晋国,到底是圣主管事,还是晋王管事。 —————— 通文馆,礼字堂。 恰从晋阳宫回来的李存礼一手拢在袖中,一手提着一盏茶微微吹拂着热气,动作不徐不缓,坐在那里,很有文人的风雅。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从脚步声辨不出来什么,但李存礼还是从中听出有几分桀骜的气势,因为脚步声不算轻,在他这个门外,真是半点礼数都不讲。 好在来人总算在门口有所收敛,隔着房门,叉手拜下去。 “听门主召属下……” “进。”李存礼搁下茶杯。 房门被人推开,一道高挑的身影步入。 其人淡棕色长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鬓间的发丝皆扎成一束束的小辫,拢在脑后的马尾中。 耳垂有悬挂的蛇形配饰坠下,和她颈间的红色小蛇交相辉映,看起来倒是很是相配。 果如李存忍说的那般,容貌虽仅是上等,但身姿却甚是勾人,长腿修直,有草原女子的力量美感。 “近来些。”李存礼笑着招了招手。 来人有些疑惑,凑近了几步,叉手弯腰拜下。 却见李存礼站起身,左右走了几步,打量了片刻,满意点头。 “嗯,不错,果然是个美人。” 在那女子愕然的抬头中,李存礼托着下巴出声。 “收拾一下,过两日去汴梁,自己想个化名,好听一些的。毕竟,那位声名赫赫的冠军侯可不是什么俗人。” (本章完) 第320章 惊变 幻音坊。 梵音天正整理一些名册,凤翔演武便在这几日,已有外镇兵马驻进城外大营,她这两日可谓很忙。 李茂贞交给她的统筹大宴任务只是小事,梵音天早有经验,往些年女帝宴请这些节度使时都是她在安排,向来没出过什么差错。 但此次演武仅是个李茂贞聚兵的幌子,目的还是关中,梵音天需要让幻音坊配合岐王卫封锁凤翔坐近的消息泄露、刺探关中梁军情报,外加纷杂不一的小事,种种堆积在一起,颇有些让她焦头烂额。 除此之外,她又需从中选出七分真三分假的东西来尽可能的迷惑李茂贞,并不让女帝谋划的风险尽可能的降到最低,期间的压力不可谓不大,与萧砚的秘密交涉亦是她在安排,所谓走钢丝也不过如此了。 这段时日下来,梵音天常感觉如坐针毡,平时幻音坊事务不可能全部堆积给她,尚有妙成天等圣姬协助,且梵音天也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小班子,替女帝处理这些事时都只是游刃有余,哪里有过这般大的压力。 直到这时候,梵音天才真正感念曾经的妙成天真可谓是尽心在帮助她代掌幻音坊了,毕竟这些年梵音天与妙成天二人间常有些不和睦的摩擦,在妙成天妹妹玄净天那里表现的最明显,若这些年妙成天把不满的情绪带到正事上来,梵音天不可能不吃苦头。 但细细思来,梵音天竟然发现妙成天从未在背后使过什么绊子,反而处处以大局为重,完全是在谦让她这个前辈。 梵音天甚是愧疚,这段时日来倒是省视了自己不少缺点,也只有好生记住,若能迈过这关,来日再找机会好好弥补这些年被她欺压的众姐妹。 好在不知是不是知晓梵音天的压力大,萧砚几乎很少遣人来与她的人接头,上一次在她这传递情报已是十日前。 梵音天虽为此松了口气,但也随之有些暗暗着急,却又不知如何接触萧砚的人,同时不敢轻举妄动,唯恐露了什么跟脚。 那新组建的岐王卫很麻烦。 或者应当说,那假李与其人添进岐王卫的那十来个不良人甚是棘手,行事很老辣,又有李茂贞信任,在凤翔城可谓是一只只不知隐匿在何处的眼睛,常让梵音天感觉如芒在背,遂不得不常在李茂贞那边走动以缩减那些岐王卫对自己的防范心。 好在那岐王卫还从未拿到过什么蛛丝马迹,看来萧砚这一行很是谨慎。 在这之外,甚至还有一件事格外让梵音天厌恶,那假李不知为何莫名对她有了兴趣,近来常使花样缠着她,梵音天还不得不陪着笑脸敷衍,甚而不得不躲在幻音坊不轻易在外露面,种种压力夹着这种破事,真可谓身心疲惫。 由于岐王卫的崛起,梵音天又在李茂贞那里没甚话语权,广目天等圣姬许久未曾露面,幻音坊在凤翔的地位倏的一落千丈,已是不可挽回的事情,遂梵音天还不时要受一些闷气,那些无礼的老东西,若让她得了机会,定要他们一辈子坐冷板凳到死。 这般想着,梵音天却是越发觉得无力,叹了一口气。 有女侍端着餐盒愁眉苦脸的走了进来。 梵音天故作惊讶,眉头一蹙,“又没吃?” 女侍小心翼翼道:“女帝已是第三日不进食了,奴等劝不动,梵音圣姬,你看是不是……” 心知女帝是要见自己,梵音天故作无奈的揉着眉头,先是在女侍与另外几个助手面前漠然了一会。 这是很保险的做法,不然梵音天不可能随时就这般堂而皇之的去见女帝,甚至于有时候她拎着食盒去女帝也会故意演一出谁来都不给面子的戏码,这让李茂贞格外头疼。 李茂贞自是不能亲自去劝女帝的,不然女帝会让他下不来台,遂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梵音天,这是当初女帝交代给梵音天的做法,倒算是拿捏住了她这个王兄一回。 然而就待梵音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去接食盒时,门口的光线却是一暗,有人影走了进来,而后两边的女侍皆施礼下去。 梵音天心下一惊,面上却是欣喜的拜下去:“见过殿下。” “她又不肯进食?”李茂贞看着那食盒,皱了皱眉,随手揭开盒盖,看见里面的小菜皆是精致,眉头皱的反而越深。 女帝对他的意见越大,李茂贞就越感不好受,但他没有回头路,亦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妥协,只是盯着梵音天,对其施加压力:“你上次不是说已经劝好了吗?” 梵音天一脸为难,心下倒是早已想好了说辞,无奈的苦笑道:“奴婢确实是这般说过,但殿下您上次去女帝那里说的那件事,恐怕又……” 李茂贞皱着眉。 前一段时间他听取了假李的意见,决意带着女帝去战场,以防凤翔后院失火,他对女帝幻音坊一脉都已防成了这样,明白兄妹间的关系已是无法缓和,遂索性懒得理会,与大业相比,所谓的兄妹情只能暂时舍弃了。 不料上一次给女帝说完后,当时没见女帝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现今却以这种手段来抗议。 真是幼稚手段。 李茂贞有些心生怒意,不过他今日来本有要事和女帝相商,又懒得在梵音天这些人面前发作,只是冷着脸对梵音天道:“本王随你一并去看看。” 梵音天心下纠结,不过看着李茂贞不虞的脸色,脑中却是一念闪过,而后小心翼翼的措辞道:“殿下,奴婢倒是有一个主意,或能有些作用……” “说,不要藏着掖着。” 李茂贞心情很不好,只管在前面走着。 梵音天遂提着食盒在后面道:“女帝心有怨气,奴婢以为不见得全是对殿下您……奴婢在她那里也从未得过什么好脸色。不过奴婢近来想,女帝或可能是过于孤寂了些,奴婢听下面的人说,近来女帝常走下阁楼一个人闲逛幻音坊……” 李茂贞负手于后,脚步却是一顿。 稍稍一想,他有些难掩愧疚。 着实是如此,女帝独掌歧国十四年,又与那前唐太子李九(萧砚)甚是交好,他不敢不防备她,不论是服侍女帝的女侍,还是监视整个幻音坊的人手,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可以接近女帝的人,尽是他信得过的人手。 这种情况下,女帝恐怕已有大半年没有与人说过什么真心话了,据下面的人说,女帝也常常只是一个人待在那座阁楼里,不允许旁人进去,一连数月都不曾下楼,除却沐浴、吃饭,亦不见人。 李茂贞叹了一口气,道:“你有什么想法?” 梵音天便道:“奴婢以为,广目天、多闻天、阳炎天三女甚得女帝喜爱,殿下您回来后,皆被女帝引为亲信,此番能疏解女帝心绪之人,恐怕只有这三人了……殿下若能释放一人去陪伴女帝,这绝食一事,或能自解。” 说着,她还不忘捂嘴发笑:“说不得女帝与殿下还能就此缓解一二呢,女帝好面子,若是得了台阶,许就不再绷着了。” 李茂贞回头瞥了梵音天一眼,脑中思虑着这件事,倒没有多想:“你的提议不错,是本王疏忽了。” 梵音天心下一喜,口中却道:“殿下是决策大事的人,这等小事奴婢未能为殿下分忧,才是奴婢的疏忽呢。” 便是梵音天得了李茂贞的信任,对于广目天等人的关押地也未曾有资格知晓,上回萧砚的人推测广目天等人的关押地可能就是岐王卫驻地所在,梵音天便也因此不敢确认。 今日灵机一动,算是意外之喜。 梵音天这才发现自己的脑子还算是好用嘛,不像曾经那玄净天说的那般只是胸大无脑。 李茂贞既已做了决定,便立即写了手书,交给随行的一个岐王卫,令其提人,按照梵音天的建议,广目天算是女帝在九人中最亲近的一位,便迅速派人将其带了过来。 广目天看起来倒是没大碍,李茂贞没那个心思让下面的人对广目天等人用刑,毕竟他想知道的东西都有梵音天告诉他,广目天这些人与那萧砚的交际亦不算深,将她们关起来一是为了不让她们有机会生坏,二是用以要挟女帝。 不过半年来,广目天终究是瘦了不少,脸看起来清减了许多,脸色有些病态白,便是在李茂贞面前,也没有给这位岐王什么好脸色,更是用杀人的目光死死盯着梵音天。 女帝与梵音天之间的秘事,幻音坊中仅有梵音天一人知晓,甚而当初广目天想去汴京报信,也是梵音天亲手抓回来的。 梵音天不敢看广目天,她现在自不可能有所解释。 落在李茂贞眼中,倒算是二人因为他的事而决裂。李茂贞对广目天没什么恶意,反而因此欣赏其忠心为主的性格,不过亦没有太大的感触,只是冷冷打量了她一眼,与二女一并登上女帝所在的阁楼。 果不其然,女帝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李茂贞,只当他这个王兄是空气,对梵音天亦是冷漠。 不过广目天的存在终究是让女帝一喜,为此气氛缓和了不少,也不再绝食,李茂贞稍稍放心,便自顾自的在房中逛了逛,先是看了女帝临摹的字、做的画,当然没有上手。 他待女帝没有开口赶人后,才慢慢道:“此次进兵关中,胜算很大。晋国会牵制朱梁河阳、河北以及河南大部的人马,我们双方相约攻梁,已秘密缔结了血盟,晋国此次会发大军。” “朱温一向视李克用为大敌,恐怕会举国为战,歧国攻关中,若事情顺利,可能一战而下洛阳也说不定,彼时可进逼郑州,直接威胁汴梁。彼时天下群雄响应,朱梁定然无力抗衡,只能任由天下瓜分,歧国若能首倡,中原或能一举入手,歧国大业,可一朝而兴!” 李茂贞说的很平静,但梵音天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些许振奋之意。 “彼时,歧国与晋国划河而治,我歧国便可徐徐图谋江南,有那龙泉宝藏在手,何愁天下不定!?” 梵音天不由咋舌。 岐王的目光看的实在太远,这一远景让连她都有些振奋起来,不过女帝马上就给她泼了一道冷水。 “王兄既有远志,自去做便是,来寻我作甚?” 李茂贞负手沉声道:“为兄需要你相助。此次出兵,为兄举五镇兵马齐出关中,就算朱温倾国来防,为兄也有一战。然你代为兄执掌歧国多年,个中细节为兄也需向你讨教,你若愿与为兄一道亲征,胜算定能再高一筹!” 女帝哑口失笑:“王兄不妨说的直白一些,你亲征关中,凤翔留我,不放心吧?” 李茂贞脸色不变,他只是诚恳道:“为兄一番苦心,你就不能体谅一二?你我兄妹若能冰释前嫌,何愁大业不成?歧国基业二十余载,若国力已是无以为继,便是献给那李九又有何妨?然歧国仍有争雄之力,大业就在眼前,为何要白白便宜那小子?” 他长叹一声,道:“李唐百年作的孽,难道还少了吗?” 女帝摇了摇头:“你为何不先与其交好,坐下来一起共商图谋?你当下要做的事,难道就比李唐百年来做的更好么?这两年歧国本欣欣向荣,自盛于陇右,不求外战,亦不引战火,朱梁视晋国为大敌,也暂时无意贪图歧国,然你一旦开战,歧国便会再无宁日。 朱梁犹如大敌在前,难道晋国就是什么好心?不说蜀国多年来一直眼馋陇右,便是定难、朔方二镇,亦可算歧国腹背后的一根刺,当下局势,又何必和那晋国招惹朱梁,岂不知与虎谋皮?” 李茂贞皱着眉,脸色隐隐有些不好看,他不肯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哪里愿意听女帝这番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话,只当女帝仍然是对他这个兄长有天大的成见。 他手背有青筋暴起,一股怒气无处散发,只是死死盯着女帝:“你当真不肯与为兄冰释前嫌?” 女帝嫣然发笑,凤眸中却半点退让都无,“兄长若要冰释前嫌,又何必一直封禁我的功力?我若让兄长眼下解开,兄长愿吗?!” 李茂贞心下勃然大怒,真要一时意气给女帝说出解蛊之法,但仅仅只是一瞬,理智便瞬间占据了上风,遂只是冷冷盯着女帝,尤其是看见后者略有些冷意的眸子后,更是恼怒,冷笑一声,拂袖便走。 “不可理喻!” 他的声音在门外隐隐回荡:“大军启程之日,你必须随军,这不是与你商量!” 阁楼上下的女侍尽皆敛声屏气,为岐王这一怒心生惧意。 广目天自始至终都是脸色有些白的坐在旁边守护女帝,如今见李茂贞离去,便用讥讽的眼神盯着梵音天,只差没骂出声了。 “中间有些误会……” 女帝捏了捏她的手,没有过多解释。 但广目天本就聪慧,立即明白了过来,先是一愣,而后马上惊喜的看向梵音天。 梵音天幽幽叹了一口气,不敢多语,只是看向面色冷峻的女帝,两人用唇语简单言语了一二。 不论怎么说,广目天能被放出来,都是意外之喜的事。 —————— 李茂贞一身怒意的回返岐王府,倒没有因此殃及身边人,他很快便调整了状态,如常般让幕府召军将议事。 既然女帝不肯配合,他也就懒得再去顾忌中间的亲情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女帝自会明白他这个兄长的苦心的! 假李并无在军议的同列当中,李茂贞调整了安排,决定在演武当日便即刻起兵,由于事先已得知关中方面有所防备的样子,梁军已收缩至长安,并不能探出梁军虚实。 但正因如此,凤翔至长安之间几无阻碍,岐军可直沿渭水直趋长安,辎重亦可通过渭水运至咸阳,以兵贵神速,先围长安,再遣大军抵近潼关,控制渭南一带,切割长安与华州之间的联系。 关中梁军以长安、华州、同州为主力,同州去岁因刘知俊降岐一事,梁军在彼处的驻军是新派的,与前二者间的联系不会太紧密,李茂贞便是要兵贵神速将同州驻军分割在外,攻取潼关一战,由他岐王亲领,若潼关取之,则能以长安围点打援,这是谋取关中的第一步,即先取京兆(长安、华州、同州)。 而彼时晋军会立刻在河东声援,梁军如何取舍,便是李茂贞第二步的打算。 汴梁禁军是精锐,但他李茂贞并不惧之,京兆一下,东畿河南府(洛阳)便在眼前,若入主洛阳,不怕江南诸侯不心动。 李茂贞不想小打小闹,攻取关中,他势在必得! 在场诸将亦是亢奋,不乏有所犹豫的将领,但很少,歧国多年无大战,看岐王的打算,积攒多年的国库似要在此战一口气掏出七八成来,诸将建功立业之日就在眼前,自是战意汹汹。 此战以岐王亲自领帅位,副帅由刘知俊领之,诸将并无太大的意见,作为副帅,领军的机会不大多,真要建功,还得看各军的领军大将。 这场军议很严,只有高层将领有资格参加,李茂贞已下令,有胆敢泄露军情者,立斩无赦。 然而军议只到一半,便有一不速之客匆匆闯入。 李茂贞大为不喜,且来人还是假李。 但看见后者神情有些不好看,他略略皱眉,暂且带着假李走到堂后。 假李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掏出一纸急报,压着声音道:“他妈的,定难、朔方二镇有大举调兵的动作……” 李茂贞神情一怔。 —————— 当日下午。 萧砚那堵贴满了情报的墙上,再添一道信息。 岐王卫驻地,位于武库东南坊,内设牢狱,十八位不良人连同多闻天、阳炎天在内,俱关押在彼处,人手不明,仅距岐王府三条街,需谨慎而为。 萧砚负手立在墙前,缓缓点头。 “时间差不多快到了。” 在他身后,一众人影按着腰间唐刀,眸中寒光森森。 (本章完) 第321章 交给你了 定难李仁福、朔方韩逊俱有对歧国用兵的动作,虽二镇皆封锁了情报流通,但终究是被岐王卫察觉到了一抹蛛丝马迹,而后便迅速快马加鞭的传递至凤翔。 但期间岐王卫从夏州、灵州获取情报,再回转至延州,又需从延州马不停歇送回凤翔,中间已有两三日的时差。 看起来这么短短两三日,却已足够生出太多的变数,说不定二镇的兵马已出镇抵至保塞军辖境,等凤翔这边反应过来,那边说不得已经交上火了。 西北边陲,动辄便是百里的距离,疆域的辽阔,促使中间有太大的变数,便是沉稳如李茂贞,也在拿到军报的瞬间变了脸色。 假李更是恼羞成怒,在旁边来回走动,一个劲道:“定是那个人!定是那个人在后面捣鬼!没有萧砚那厮在背后鼓动,李仁福、韩逊这两个草包怎敢动兵!?” 李茂贞沉着脸,捏着军报负手思忖。 时间实在掐的太准了些,保大军才由他从北面调出来,前两日刚刚抵驻凤翔大营,故当下歧国北面兵马只余保塞一军,全镇计兵员六千余,有马九百二十余匹,几处关隘守捉亦能聚兵两千余,这些都是能打的,披甲率可以算歧国全军中上等,其余能召集的便只剩乡兵。 以八千战兵守歧国北域,看起来似乎并无太大的问题,然渭北镇(保大、保塞二军)疆域太广,八千兵马就算只守州府也略有些捉襟见肘,李茂贞光是想想,就可以预测到定难二镇此番进犯可以掠走多少人口。 且最关键的是,因为事态紧急,岐王卫尚且来不及确认定难、朔方二镇共兴有多少兵马,若是小打小闹还好,保塞军还足以让定难二镇止步于渭北。 但定难二镇若是大举来犯,只怕北面的泾原、邠(bin)宁、渭北三镇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殃及,因前二镇的彰义、保大二军都已被李茂贞抽调至凤翔。 棘手、甚是棘手! 李茂贞紧锁着眉,扫了假李一眼,沉声叱道:“急什么?一纸消息就让你乱成这般样子,还想取代那萧砚兴唐?丢人现眼。” 假李哀叹一声,他当然不甘,单只是从眼前来看,歧国便已无法痛快的对关中用兵了,这与他想象中的情景大相径庭,如何不急? 不过他倒也马上镇定下来,心知还得看李茂贞拿主意,遂忙问道:“岐王想如何打算?” 李茂贞丹凤眼泛冷,他心知定难二镇若无朱梁支持,绝不敢主动兴兵,这般想来,他当初决定先拿下朔方、定难再徐图关中才是对的。 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他便立即道:“本王即刻修书一封,你马上想办法将之尽快送至太原,李克用那厮决定怎么做本王不管,只需告诉他,要想让本王出兵关中,便立即对定难镇出兵,为我歧国争取缓和的时间!” 假李略一思索,当下李茂贞明显还是不舍得放弃关中这块肥肉,这是与他的计划相契合的,假李便当然要鼎力支持,且事到如今最稳妥的办法也只有让晋国对定难镇施压。 毕竟,晋国与定难毗邻,中间虽隔着黄河,但当下河水仍在结冰期,李茂贞是欲让晋国威逼定难镇的老巢夏州,迫使定难军回援。 若能如此,只余一个朔方军,歧国也多少有应对的空间。 假李不敢耽误,一边着手让人准备信鸽递信,一面又保险的备好快马、信使,待李茂贞的书信写好,便即刻发出。 事态终究还不算火烧眉毛,假李缓和下来,眉头有些倒竖,咬牙切齿道:“看来,凤翔还有伪梁的细作……那萧砚的人说不定也没有拔干净!” 李茂贞暂时无心过问此事,外间的军议还未来得及结束,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动摇军心,只吩咐让假李便宜行事,便出去收拾局面。 假李长吐一口气,只要李茂贞的意向没有动摇便好,他杀气腾腾,立即召集各处岐王卫,宣布全城秘密戒严,密切监视凤翔各处动向,势必要揪出那些伪梁细作。 同时,他又遣人去通知梵音天,令其准备让幻音坊配合岐王卫,有李茂贞的那句便宜行事,假李的权柄大了许多,使唤一座幻音坊自是毫无压力。 这段时间来,凤翔这边追踪萧砚动向的情报一直未断,假李知其尚还在回京途中,萧砚那艘回京的官船上人员众多,所过之处又不时会接见一些当地官员,消息很好打听。 但假李现在却已认为,这很可能是那萧砚或者朱梁朝廷的障眼法,萧砚本人或可能早已秘密回到汴京了也说不定,总之这定难二镇出兵的事十有八九与其脱不了干系。 假李想到这里,便对萧砚颇为忌惮,心知若能在战场上见到后者,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其死在李茂贞手中,不然定是他日后的大敌。 他匆匆下去安排人手,将袁天罡调给他的十余不良人全部撒了出去,用以揪出凤翔城内的细作。 —————— 李茂贞重新回到军议上后,因为面色平静,一众将官倒没有因他离去太久而心生过多的疑虑,仍是继续按部就班的商讨出兵事宜。 但李茂贞的心下并不平静,颇有种精心穿戴好一身新衣但还没出门便一脚踩进粪坑的糟心感。 这种被人精准捏住七寸的感觉并不好受,李茂贞面无表情的听着众将官的意见,脑中却在想着不论如何都不能舍弃对关中的攻势。 为何小小的定难二镇都可以对歧国产生威胁,归咎原因只有一个。 歧国国力太弱了,可以供养的兵力太少了,若能像朱梁那般家大业大,使得歧国处处都能设置方面军防备外敌,李茂贞又哪里会有这种捉襟见肘感? 关中不打不行,这是歧国迈出争霸之路的第一步,错过这一次,要等到下次的机会,就不知需多少年去了。 故待一众将官七嘴八舌的说完,静待李茂贞敲定意见时,却发现他们这位岐王竟莫名坐在那里面色冷冷的久久不语。 众人俱有些发愣,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出声提醒。 已降岐半年有余的刘知俊轻捋短髯,皱了皱眉,欲开口询问,却听李茂贞突然一锤定音般出声。 “本王决定,在原有计划的基础上,提前五日出兵!” 众将大愣,而后略有些低哗。 提前五日,那不就是后日出兵? 刘知俊亦是错愕,起身想劝:“岐王三思,这样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李茂贞摆了摆手,冷着脸道:“兵贵神速,朱梁那边收缩防御,或已有所警觉,夜长梦多,此战宜早不宜迟,与其给梁军更多的准备时间,不妨尽早将主动权握在我们手中!” 这个说法本没有什么问题,但诸将仍有异议,尤其是后勤官压力陡增,还想再劝,却见李茂贞已重重摆手。 “明日动员,后日起兵,届时本王会全军犒赏,诸将速做准备!” 连同刘知俊在内,所有人见李茂贞主意已定,自是不好再生异议,且提前五日并不算太大的变故,有犒赏的话在将士们那里也有说辞,遂一并起身应令。 李茂贞离席而去,一路上各种思路变化,直至最终确定。 坐等晋国那边牵制定难军实在太牵强,没有个半月恐怕等不到什么消息,若是坐等朱梁与定难二镇遥相呼应,那才是真的棘手。 保塞军可以在北面撑一段时间,在出征前夕下令各镇尽可能的迁徙人口便是,再留一大将征调各地乡兵、州兵防守,也算是一份战力。定难二镇地广人稀,又多是外族,精锐只有那么一小撮,造成的威胁不是没法缩减。 心下这般想着,李茂贞总算有些慰藉,大不了战后腾出手一口气摁死李仁福、韩逊这两个狗东西就是! —————— 房中,有麻衣打扮的汉子快速走进,对萧砚抱拳。 “禀郎君,消息放出后,岐王卫果然大有动作,凤翔各处都安插有人手,应是在寻我们的人,属下已让兄弟们撤回,以免打草惊蛇。” 萧砚双手撑着桌案,目光在桌上的舆图游走,平静道:“卖个破绽给他们,再吸引一分岐王卫的注意。” “喏!” 麻衣汉子旋即而去,过了许久,又有人快步走进来。 当下之时,这座民房除了萧砚已几无人影,两个负责传递情报的汉子错着时间一进一出,在这纷杂的居民区内倒还不算引人注意。 “禀郎君,据下面兄弟的推测,那岐王卫的驻地应已空虚,现下岐王卫大部人手都布在几处城门,咱们与城外的联系已然断了。” 那人顿了顿,又道:“不过事前有消息传来,城外的几处岐军驻营都有不一的动作……” “这‘演武’要提前啊。”萧砚笑了笑,多少能推测到李茂贞的心思,定难那边的消息传来,不管李茂贞是想继续对关中用兵还是打算北进与定难二镇交锋,都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不容李茂贞有时间迟缓。 但几镇兵马齐聚凤翔本就是近来的事,若又要马上大动,没有半点牢骚是不可能的,这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李茂贞要携带女帝随军出征,萧砚无法等到李茂贞离开凤翔再行事,遂推翻了之前的一应计划。 且若等李茂贞领着大军离开凤翔再起事,女帝这边就算成功,也处于弱势之间,兵权只要在李茂贞手中,便会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萧砚目光移动,落在舆图上的“武库”上,道:“告诉公羊左,按照之前的既定计划行事。” “喏!” 传信之人离去后,这宅中便只剩萧砚一人,他慢慢点着桌面,心平气和。 事成与不成,他实则并无太大的把握,若真要细究,可能只有三成不到的成算。 但三成,已足以让他弄险,且这中间有女帝配合,还有部分幻音坊的力量可以借用,对他来说,机会难得。 这是一场属于萧砚个人的演练。 一场名为“政变”的演练。 —————— 幻音坊。 女帝镇定自若,还有闲心继续练字,纸上是临摹书圣的《兰亭集序》,但字体却并非行书,似有几分怪异感。 广目天在旁边则有些坐立难安,不时坐起,又不时走来走去,几次欲言又止,又不敢扰了女帝的心绪,一番等待下来,连手心都已有些生汗。 太压抑了,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广目天偏偏有种风雨欲来的错觉感,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既期待又恐惧,极为磨人。 之前梵音天秘密来传了一次信,说外面的岐王卫有大动作,似在全城拿人,连幻音坊都要老实配合,而萧砚那边全无什么动静,还是之前那句话,让幻音坊配合行事,而女帝本人只管待他安排。 至于那个“安排”,萧砚并没有明说,梵音天、广目天亦难以明白,但女帝却偏偏不急,仿佛知道该等待什么时机一般。 这个等待,已让广目天平白无故的口干舌燥,眼睁睁看着日头落下,夜色笼罩全城。 其后她又眼睁睁看着日头升起,天色大亮,到了第二日,外面也并无什么动静。 期间李茂贞遣梵音天来过一次,言让女帝准备随军出征,他本人倒是难得的没有亲至,许也是被一堆琐事缠住。 不过梵音天却悄悄告诉她们,说岐王卫那边好似有所发现,有不知是不是萧砚的人露了马脚,正被全城通缉,岐王卫动作越来越大,是半年来头一回在凤翔大肆现身捉人,看情形,似乎不出一日岐王卫便会有所收获。 广目天听到这些便愈加紧张了,但女帝竟仍是不为所动,依然沉住气,在那一遍又一遍的练着字。 这让广目天都不禁郁闷了。 自家主子怎这般信任那萧砚?! 女帝自是没法告诉她,当下,唯只有毫无保留的相信萧砚。 —————— 临近夜色,凤翔全城一片静谧,由于白日岐王卫的大举行动,城中百姓有苦难言,只有缩在自家宅子里发牢骚。 岐王卫组建后其实并未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但人最怕的就是对比,以前幻音坊在凤翔虽亦让普通百姓畏惧,但终究是正面形象,逢年过节也会代表岐王在城中各处施粥布善,名声一向不错。 且幻音坊那帮娘子可比一群大老粗养眼多了,虽然冰冰冷冷的,但由于自带一层光环,又不可能自降身份与老百姓纠缠,遂反而很给人亲民的错觉。 所以说回这岐王卫后,便很难不让人生怨,行事霸道不说,又因为可以直达岐王面前,不论是对下面的官吏还是百姓都并无太多的客气,奉行公务时更是直来直去、颐指气使,白日里说什么拿梁国细作,真不知错拿了多少冤枉的人,以前还好,普通百姓不曾有什么接触,今日一过,便很难让人有什么好印象。 城南某处食肆,在傍晚用食前,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几大茶商的人聚在一处,各个都有抱怨,尤其是蜀商,一大帮人坐在一处,脸都因怒气而涨红。 正因白日那岐王卫拿人,被捉去的大多数“细作”都是他们茶商的人,天杀的,我们茶商怎就招惹了你岐王? 咱们翻山越岭从江南、蜀地把茶叶送到你凤翔来,不就图个商利,图你岐王的好名声,结果倒好,他娘的一言不合就抓了咱们近百人,连具体理由都没有,这不纯纯拿我们茶商当软柿子捏吗? 但这年头的商贾终究不敢与军头作对,掉脑袋的事没人会干,便只好缩在各自的商行里抱怨,却不知如何有消息传遍全城的茶商耳中,说此处有大小的茶商聚在一处准备寻凤翔幕府讨要说法,一来二去,短短一两个时辰便聚了不少来这食肆打探消息的人。 这男人聚在一起,若有人挑头,说的话自然就带了些兵戈之气,且在座茶商背后本就是各地大大小小的茶帮,帮众不少,都是有血气的汉子,不知由谁起了头,便真打算一起去寻岐王讨个说法。 最终是由一个自称黔中茶帮的老翁牵头,领着浩浩荡荡上百号人直往岐王府而去,方才在众人抱怨中,多数人的火气都被挑动了起来,眼下竟没人觉得上百人兴师动众去岐王府会有什么不对。 有一些迷糊反应过来的人,倒是有点反应,但经过气氛感染,尤其是那黔中老翁大肆挑动,大有万事由他担着的气势,遂从头到尾反而没有人出声反对。 从城南到岐王府,上百人的行动本该有人来阻拦喝问才对,但不知为何,期间居然并无什么阻碍,连那岐王卫与幻音坊的人都未曾出现。 直到最后,气势汹汹的上百人突闻前头响起喝问声:“武库重地,何人擅闯!?当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众人都有些懵,不是去岐王府吗,怎的来了武库? 人群嗡嗡低哗起来,还未有所行动,突闻队伍里不知哪个王八蛋大吼一声:“管你武库不武库?岐王也没有平白拿人的道理!天下茶帮,今日遭此事若无为,今后岂不是要任凭天下人随意欺辱!?” 言语间,人群中突有数人举起手臂,道道寒光闪烁,数道袖箭直向那武库守卫射去。 这不对吧…… 众茶商惊慌失措,但还未来得及逃散,前头便响起岐军的暴喝声:“有人作乱,格杀勿论!” —————— “噗。” 角落里,身着麻衣的汉子割破一岐王卫的喉咙,与同伴一并将尸体收拢至角落,而后脚步匆匆,在各处茶帮商行门口高声大呼。 “祸事矣!岐王欲尽诛凤翔茶商,揽财用以犒赏诸军!” 一语呼完,其人已不知所踪,但声音还在各处不断回荡,由着那些茶帮内的帮众面面相觑,冷寒直冒。 要知道,他们的大部掌柜恰才兴师动众的去了岐王府,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娘的白日里大肆拿人原来就是个幌子,说什么抓细作,分明就是冲着咱们茶帮来的,眼下居还想着各个击破,先杀众掌柜,后肃清茶帮! 岐王失心疯了不成!? 已来不及众人多想了,喊打喊杀声到处都是,完全辨不出什么虚实来,各处茶商的领头人不在,已是无人做主,遂立即有人自发组织起来聚众前往岐王府救人,不知何几的茶帮帮众举着火把走上街道,其间兵刃明晃晃示于人前。 —————— 幻音坊。 梵音天正捂嘴发出娇笑,亲自给假李倒上茶水,笑道:“李郎真有本事,岐王卫不过恰才组建半载,就已有此等威风,依奴家看呐,这幻音坊早晚也只有依附岐王卫行事了……” 假李面色冷淡,但这两日的郁气终究有些抒发,他被袁天罡压制太久,此番得到梵音天的奉承其实很满意,只是并不表露出来。 他任由梵音天诱人的身姿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只是冷冷道:“梵音圣姬前几日避人不见,今日怎有闲心殷勤相邀?” 梵音天捂嘴发笑,指着下面正陪着十来余岐王卫饮茶嬉戏的女侍道:“李郎千万莫怪,奴家这不是眼见你们岐王卫又立一功,辛苦了两日,特此代岐王犒劳诸位嘛。再说了,奴家这些姐妹,多年未有伴侣,如今岐王卫得势,姐妹们可早就央求奴家给她们寻个良人了……” 假李嘴角泛起冷笑。 这些女人便是这样,没得势前待人爱答不理,得势后便抢着攀附上来。 什么幻音坊,与旁的女人还不是没两样? 假李有些意兴阑珊,他难耐道:“方才你说女帝有事相邀,到底所谓何事?我尚有要事,容不得在你这边耽误。” 梵音天眼珠子一转,只是拖延时间道:“女帝的心思,奴家怎敢揣测,李郎暂且再等等,来,吃茶……” 假李没什么耐心,随手拨开,刚想亲自闯进去会一会那位女帝,却陡然一顿,却见是一不良人疾步走了进来,附耳对他言语道:“事情有些不对……” 假李皱着眉,回头瞥了眼一脸笑色的梵音天,沉下脸,一言不发的急走出去。 梵音天攥着拳,急迫走上阁楼,也顾不得什么会不会被李茂贞的人撞见了,大步闯进阁楼房中。 门内,早已一袭岐王朝服的女帝抬起头。 梵音天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手脚都已有些发颤。 “女帝,太子适才传来消息——” “城内交给他。城外,交给您了。” —————— 北城,武库东南一座里坊。 外面的混乱声在此处都已听得见,然没有人去理会,近十个留守的岐王卫已成了尸体,有身着麻衣的汉子擦着染血的唐刀,从尸体上搜出钥匙,一一打开道道牢门。 一袭绿衣的多闻天与对面牢中的阳炎天对视了一眼,各自并不急着脱身,皆是警惕的看着那一道道着麻衣的汉子。 “还等什么?” 外间,有人随意的走了进来,先是打量了下周遭的环境,然后才笑道:“女帝让我来接你们。” 其人相貌平平,但气质极好,多闻天二人不敢轻易上当,都只是不语。 然二女只闻数道砰然跪地的声音,错愕回首望去,却竟是那十八位一直被关押在此处的不良人纷纷半跪下去,双手抱拳,明显受了刑而极为苍白的一道道脸庞上,俱是热泪盈眶。 “属下等,参见校尉!!” (本章完) 第322章 岐王太小气 假李在幻音坊听到那一句“事情有些不对”后,便立即隐约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一面急匆匆向外走,一面向那不良人了解情况。 听说城中有茶商作乱,规模虽不算大,但极为分散,约莫有四五百各个茶商名下的帮众突然莫名向岐王府汇去,期间已与衙役起了冲突,据说已杀了人,甚至于武库那边传来消息,据称有不知名的人正在围攻彼处,恐有抢夺武库的心思。 而除此之外,明显还有一拨人在城中各处制造混乱,只是这么短短一会,便已有数十具岐王卫的尸体被发现,没被发现的可能还有更多,暂时没有充沛的人力去统计。 岐王卫因为要追查昨日那个露了马脚的“茶商”细作,所有人手都被假李撒了出去,分散在几处城门以及南城左右两厢,极为分散,这会甫一出了状况,到处都发现了岐王卫的尸体,自是有些让人生出混乱的错觉来。 假李有些咬牙切齿,已心知这两日自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岐王卫昨日所知的那一细作马脚,正是萧砚让人卖出的破绽,用的还是他与公羊左几人之前入岐时的身份,之所以如此,正是看重凤翔几大茶商在其中可以利用的空间,目的自是为了吸引岐王卫的注意,诱使这一李茂贞的“眼睛”暂时分散开,好使萧砚有浑水摸鱼的余地。 萧砚知道李茂贞与假李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定难二镇出兵的消息一传至凤翔,二人便会立马意识到凤翔还有没清理完的敌国细作,让他们知道这一信息后,岐王卫就不可能不动起来,而萧砚再把火引到几大茶商身上,无非才是这场政变的混乱伊始。 假李终究不是蠢人,很快便想到了这一层关系,遂立即给下面人发令,让各处岐王卫不要再追查什么杀人凶手,而需立即按照区域聚集,谨防暗中的敌人各个击破,将这把混乱的火势烧大。 而那些明显也被利用了的茶商,假李倒真想就此顺势吃下,毕竟那背后的推手显然是将这些茶商的怒火引到了岐王卫的身上,而这几家茶商可以抄查的利润实在没法让人不心动。 但如此一来,歧国可就算是自绝商路于外了,血洗几大茶商的后果太严重,恐怕会将全天下的商贾都得罪个干净,假李视歧国为自己的盘中餐,自不会办这种竭泽而渔的蠢事,且四五百人掀不起什么大浪,假李自持不算什么大事。 他同时对身旁的不良人下令,以岐王卫的名义调动凤翔府衙役镇压,并立即调动岐王卫肃清武库外面的敌人。 当下的节骨眼,可不敢惊动城外的大军。 至于那些在暗地里使坏的细作,假李固然恨得牙痒痒,却暂时腾不出手来收拾,明日便是大军开拔之日,今夜纵有天大的事也不能牵连到城外的兵马,眼下之急,是要把城内的一切骚动都摁死在水面之下。 假李一应命令还算是有条不紊,各有人手去传令,他本人则是带着两个不良人,要去岐王府向李茂贞说明此事,加之武库、岐王卫驻地都在那边,那暗地里的推手不过是趁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已,当下已及时反应过来,明面上的威胁不过那群被鼓动的茶商罢了。 但假李不过策马向岐王府行过些许距离,便是愕然一愣。 他突然想到,那些算不得什么威胁的茶商为何竟能鼓噪出混乱的声势来?就算暗地里有细作在鼓动,但这些茶商突然暴起的时机是不是太巧合了?又太过顺利了? 这么一帮刁民,居能一鼓作气涌到岐王府那边? 岐王卫就算再分散,也不至于这点警觉性都没有,甚至于幻音坊的人手亦在城中有布置,怎可能这般不堪? 不对、不对…… 假李悚然想起自己被梵音天莫名邀入幻音坊的事,这一个空当,不少岐王卫的头头都随他被一并邀请了过去,才至使岐王卫有了这么一个无人主持局面的短暂时间。 彼时假李只当城内的细作即将被肃清,颇有些松懈的感觉,又在梵音天那里听说女帝有事相商,才在好奇心下欣然赴约,甚而还指望在女帝那里知道些什么消息好在李茂贞那里当作一个筹码。 他妈的…… 梵音天这贱人有问题! 假李几乎是一有这个念头,便马上狠狠一抽马腹,急要奔进岐王府告诉李茂贞,甚至根本没想过要去幻音坊主持什么局面。 他不是傻子,只在一瞬间就想通了些许关键处,连梵音天都是这背后推手的一环,只怕幻音坊都一直游离在李茂贞的掌控之外,那女帝恐怕更是谋划今夜之事的知情人之一! 但纵使他现在突然想通,李茂贞那里不知道这个情报也是白搭,假李一瞬间冷汗直冒,疯狂拍马不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让李茂贞立刻出城入营坐镇。 “噗、噗!” 有寒光在还未完全暗下去的夜色中闪过,假李只觉身下马匹一个踉跄,而后瞬间失衡,在嘶鸣中顺着惯性向前撞出去。 假李心下一寒,赶在最后的时间从马背上向后翻出,单手撑在地面,身形微曲,只是飞快打量着四面。 再看左右,随他一并驰骋的两个不良人亦是马匹中箭,各自弃了坐骑,纷纷抽出背后唐刀。 由于这两日的大肆捉人,街上从白日里就没什么行人,此时街巷空荡,假李双眼微眯,一眼便盯上了前方街巷交叉路口缓缓走出来的一人。 其人一身麻衣,头上却戴着斗笠,没戴什么面巾与甲面,看模样只是一个普通汉子,但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腕间的袖箭,直到拐角处有人抛给他一柄唐刀,才远远立住。 而在这人身后,又有两人走出来,同样打扮,只是遥遥打量着假李身旁的两个不良人。 假李这方的不良人亦是同样死死打量着对面三人,握紧刀柄,已是极为慎重。 是同僚的气息。 “妈的,真是萧砚那个狗杂种……” 假李暗骂一声,只对二人低声吩咐了句“替我拖延时间”,便折身欲绕道去岐王府。 不料他恰一转过身去,又是背脊一寒。 远处一位不知何时抱刀立在树下阴影中的老头子,原本一直津津有味的看着这边动静,这会儿才扭转着脖子走出来,用拇指推出刀柄,面色虽冷,但却是笑眯眯出声。 “老夫公羊左,阁下可能没听过,不过不重要,记着便是。” “我家君侯好客,上次在汴京实在没来得及迎客阁下便不告而别了,一直引为憾事。不巧,今日他老人家又另有要事,便只好让老夫代为招待,唉,还请阁下莫要嫌弃才是。” 莫名间,假李已是冷汗透背。 —————— 李茂贞一整日都在岐王府里处理政务,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沙盘前推敲战局可能的走向,即将出兵的事情已经让幕府传达下去,据说各营不算平静,但明日他会亲自犒赏大军,倒不算什么大事。 出征在即,李茂贞无心过问凤翔细作一事,给了假李便宜行事的权力,只任由这厮折腾,假李虽让人不喜,但能力是有的,李茂贞在这种事上不会有太多的偏见,且当世也没几个人有资格让他生出偏见来。 几个幕府的谋士在一旁对着沙盘和舆图出谋划策补充细节,李茂贞只听不讲,他虽是一个自傲的人,心下也早有自己的决断,但也不吝听听其他人的见解。 “殿下、殿下……” 外间传来一官吏焦急的唤声,李茂贞皱眉望过去,见那官吏畏缩在门口不敢进来,便扬手让几个谋士暂且稍待,而后也不起身,只是冷声发问:“何事惊慌?” “外间有人生乱……据称有人要夺武库!”那官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使得情绪看起来极为激动。 李茂贞面色虽冷,但心下几是一大跳,丹凤眼眯起,起身对几个谋士随手挥了挥,也不顾他们有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便大步走了出去,沉声道:“到底什么情况?可是幻音坊的人?” 他第一个当然只有怀疑是女帝,除此之外,凤翔别无第二人敢有这等胆子,只这么一瞬,李茂贞便已将女帝连同梵音天在内所有人怀疑了一遍。 官吏不清楚其中的道道,忙一口气道:“是一群茶商,据说是因为岐王卫拿了他们上百号人,而后聚在一起躁动了起来,其中有两批人,岐王府这边的已被杀散,遣了些府卫擒人,武库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 李茂贞锁眉而起,同时不由生出荒诞的感觉来,急向外而去的步子亦是顿住,质问道:“就这些?岐王卫干什么吃的!?” 那官吏何尝不是茫然,只是惴惴不安道:“下官不知……那李郎从昨日起便未来过王府,今日晨时还说城中细作已有线索,哪知这会就出了这事……” 这些李茂贞都知道,岐王卫有什么线索自然会第一时间呈于他,这会只觉有些荒谬感,区区茶商敢生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恐怕说出去都没人信。 背后没有人作为推手李茂贞是不信的,但既然初步没有发现幻音坊的人掺和在其中他便稍稍放心了。 这般想着,他便继续向外走,同时吩咐道:“遣人唤梵音天来,岐王卫那些管事的都叫来,本王要问些事。” 那官吏一边应令,一边小心问道:“那些茶商……?” “还在作乱的,皆斩,其余之人尽数押起来,择日过问。”李茂贞面无表情,这年头什么茶商居然也敢冒犯岐王威严了,就算背后有人做推手,这些人也该斩,草芥一样的东西,李茂贞何曾稀罕? 武库那边防守严密,驻有一营的人马,且是按照内城的规格修建的,这些江湖草寇再多十倍也算不了什么威胁。 不过经此一来,李茂贞也被坏了心情,心知城中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复杂,遂走进衙署,打算今夜亲自坐镇。 假李那个废物,真是高看他了,不知他这两日在忙些什么东西,居然能在眼皮子底下生出这些事来! 白白组建了一支岐王卫,这点作用都没办好,亦是废物一群。 李茂贞这会心情难看的真想把假李这厮斩了,尤其还是在眼前这个关键时候。 在衙署中等了片刻,却见那官吏被两个岐王卫护送着脸色惨白的跑了回来,不止于此,尚有一群人跟在后面,有一身狼藉的岐王卫、有李茂贞安插在幻音坊的些许女子、有不知所以然来王府禀事的官员,乱七八糟一堆。 李茂贞丹凤眼一眯,身上已是冷意直冒。 那官吏哆哆嗦嗦还未说清城中四处都在死人的乱象,那些李茂贞安插在幻音坊的女子已是面色发白的凑近李茂贞,对其附耳低语。 李茂贞猛然起身,脸色极其难看,各种颜色不断变换。 惊愕、愤怒、不可置信…… 女帝已从幻音坊脱身了,他安插在幻音坊的人今日尽被梵音天寻借口调开,待她们发现的时候,连同梵音天在内,女帝、广目天尽已失了踪迹。 而后马上,便有岐王卫上前难堪的出声,说岐王卫驻地被洗劫一空,留守的人手俱已丧命,其中关押的多闻天、阳炎天连带不良人等众,亦已然不见。 废物、一帮废物! 李茂贞勃然大怒,有被这些种种事陡然拍在他脸上的惊怒感,亦有完全不敢相信女帝居然真敢忤逆他的震怒。 离了幻音坊,单凭一岐王卫,果然控制不了整座凤翔! 李茂贞明白今夜之事已有脱离他掌控的局势,遂就算再怒,也立即冷静下令,召凤翔军入城,严令各处城门全部封禁,除凤翔军外,不管何人出入,皆杀。 全城戒严,由府卫牙兵、岐王卫控制所有街巷,凡现身街巷之人,除却李茂贞本人外,便是凤翔府衙役,皆杀。 幻音坊全部封禁,其中不管何人进出,皆杀。 今夜作乱之一应茶商,皆杀。 一连四个皆杀,衙署上下俱已脸色惨白,李茂贞却只是杀气腾腾,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急匆匆下去传令,且随行必须要有一岐王卫随行,不然上街便要被杀。 李茂贞已无心关心假李这厮在哪里,女帝不知所踪,李茂贞必须要以最坏的打算来猜忌,遂让人召来几个心腹坐镇王府,自己则亲自要亲自出城入营掌控局势。 他连坐骑都不用,在衙署门前微微屈膝,便瞬间拔地而起,在各处房顶上几个腾跃,急向大军驻地所在的东城门而去。 然只是瞬间,李茂贞便陡然稳住身形,立在一屋檐的脊兽上,丹凤眼虚掩,转向看着两条街外同样立在一屋脊上的人影。 其人在他动身的同时,便亦毫无顾忌的现身在两条街外,无声无息,若非李茂贞的余光注意到那远处同样随风向东面腾跃的人影,恐怕真会忽略。 其人一袭青衫,戴了顶斗笠,腰间环了一柄刀,只是环胸而立,遥遥的看着他,不急不缓的样子。 “可笑。” 李茂贞冷冷一声,没有心思在其身上浪费时间,便要凌空而去。 “宋文通。” 却忽听那人笑着唤了一声,李茂贞陡然回头,双手负于身后,看向其人。 那人在李茂贞冷冷的注视下,将佩刀在屋脊上一戳,以掌心抵驻刀柄,意态还是不徐不缓,笑着道:“给你的那封信,我记得你未回吧?且你一介岐王,莫过于太小家子气了些,三十六人只放一半,余下的还藏着掖着,可让我好找。” “好、好、好!” 李茂贞倏的被气笑了,负在身后的掌心处已有紫芒霎时而起,全身杀气惊人,气势暴涨,再闻声,身形已于原地陡然而逝。 “好一个自寻死路——” “萧!砚!” —————— 东城门,马蹄声密集敲击在青石地板上,甚为急促,使得城门守将远远便让人拉来了拒马,令人结阵以待,城墙上还有弓卒随时准备搭箭。 “来骑止步!擅闯城门者,死!” “放肆!” 一道娇叱声遥遥响起,梵音天撞出夜色,满脸倨傲,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指着那守将:“岐王当面,还不闪开!?” 守将大愕,他自是认得这些年时常伴在岐王身边的梵音天的,哪里敢放肆,急忙走出军阵,举着火把辨认梵音天身后的几骑。 女帝冷面持缰坐在马背上,她身后是广目天以及几个女侍,多闻天等人被萧砚救出来,还未来得及与她们汇合。 “城中生变,本王需夜巡大营,姚指挥有何异议?” 那守将打了个寒颤,又惊又喜,哪里知道岐王居能记住他这一管辖不过两百五十人的小小厢指挥使,当即顾不得询问城中生变一事,急忙恭敬叉手拜下去:“末将得令!” 其半点异议都没有,这种事其实不算太罕见,更何况岐王当面,能有什么差错? 梵音天等人拱卫着女帝出城而去,在临去之前,女帝突然勒了勒缰绳,对那守将道:“今夜城中略有变故,岐王卫中掺杂有朱梁细作,姚指挥切要谨守城门,本王出城后,凡有近城门者,格杀勿论。” “末将听令!” 女帝一行旋即而去,那守将志得意满,对几个手下心腹拍着胸膛吹嘘:“老子早说曾在岐王阵前露过脸,你们这些王八蛋还敢不信?瞧瞧、瞧瞧!” 一众手下自是尽皆拜服。 过了刻钟,前头突然又有马蹄声响起,遥遥望见火把,守将便复又让人警戒。 那边的人便远远传出声音:“岐王有令,召凤翔军入城戒严,守将何人,速来接令!” 守将冷冷一笑,对着左右道:“岐王殿下果然远见,朱梁细作居能这般猖狂,竟敢堂而皇之假传军令……” 说罢,他扬起手臂,冷声下令:“老子早看这帮岐王卫不顺眼了,传本将军令,凡近城门五十步者,一个不留!” 在他身后,一众弓卒搭上弓箭,在几个来骑的呼喝声中,陡然齐射出去。 只一道箭雨,对面便没了声音。 守将哈哈大笑,自是颇为自得。 —————— 凤翔大营突然略有些骚动起来,各镇指挥使本坐守各自大营,突闻岐王亲至,召众人议事,自是匆忙聚向大帐。 刘知俊作为副帅,领着自己带着降岐的兵马一并入驻在营中,突闻召唤,便亦领着亲将来见。 他走近大帐,心下还有些嘀咕,李茂贞莫名其妙突然夜间入营,很难不让人多想,但既然这岐王能顺利入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夜中风寒,他在帐外抬头,隔着帐帘突然望见里内站在“李茂贞”身侧的广目天,便是一愣。 当日他携人在武功县与李茂贞相会,便亲眼见过梵音天擒捉广目天一事,彼时还听李茂贞说要择一女赏赐给他,故刘知俊一向都当这广目天是阶下囚才对。 今日倒是古怪。 刘知俊有些疑惑,走进大帐还没有一会,便闻见上首那岐王语气淡淡道:“定难、朔方二镇,已对延州用兵,渭北一镇兵力空虚,恐难以自保。” 陡然一瞬,帐中嗡嗡作响。 梵音天在女帝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今夜行事正是有她与广目天在,女帝的身份才彻底坐实,现今又在这帐中抛出这个消息。 岐王这个位子,不稳不行了。 (本章完) 第323章 你要走,问过我了吗? 凤翔。 夜色残月下,城中无灯火,一座座房檐仿若悬于半空,天空与大地之间的界限在冬夜中很模糊,便有残月垂于头顶探手可触的错觉感。 李茂贞突然向着萧砚一掠而去,是真的瞬间原地消失,连空中一丝一缕的波动都未产生。 二人两街之远的距离在这屋檐间的平面上被无限缩短,无声无息间,李茂贞的凌厉杀气便已笼罩萧砚四面,直到这一刹,当世可能都没有几个人可以辨出李茂贞的身形在何处,又会于何处突然现身寄出必杀一击。 萧砚好似被吓住了,若有旁人观战,可能真会这般觉得。 他扶了扶斗笠,抵驻刀柄的手猝然握持提起,狭长刀身出鞘时几乎只有一道不可捉摸的低吟声,悄无声息。 但是在出鞘的一瞬间,他身前便有一丝丝晶莹的亮光骤然出现,转瞬即逝,然又在一瞬间,轰然以萧砚为中心形成一个圆弧荡出。 耀眼的刀气四面迸发而去,那些如刀锋的冷冽丝线在空中划出扭曲的痕迹,在这座悬于半空的水平面上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像是数不尽的刀刃连接而成的圆弧,笼罩四方,欲斩尽夜色中的一切。 无穷的黑暗中终于晃出一抹波动,李茂贞在仅距萧砚半丈之外显出身形,闪烁紫芒的掌心随手捏碎道道刀气,闲庭信步中,丹凤眼中闪着冷冽的光芒。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李茂贞发出不杂感情的笑声,声音中竟有一丝亢奋:“萧砚,你真没让本王白白期待,你果然有资格成为本王的对手!” “来!你越强,本王越有杀你的快意!” 高昂的笑声中,紫芒在空中散出残迹,李茂贞一手负于身后,只以一掌与萧砚过招,身形在夜色中一闪一逝,随手一拍,都会使触过的空气爆出刺耳的破空声,其掌间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和诡谲至极的紫芒相互缠绕,向四周散发流溢。 萧砚月光下的眼睛闪烁着深邃而幽寂的光芒,在层层屋檐上荡来掠去,只用毫无止境的刀芒不断与李茂贞纠缠,二人间的距离始终保持在半丈与一丈之间,看起来倒好像是李茂贞一味索战而萧砚一味避战。 俄而间,李茂贞陡然落在一处屋脊上,目光冷冷,回头瞥了眼渐远的东城门方向,不善的死死看着萧砚:“你在给谁拖延时间?” 萧砚洒然一笑,随手将斗笠取下,拂了拂上面的寒气,进而将其置于脚边,一面抬起双手,向后缓缓捋过长发,束发于后,一面淡淡笑道:“反正不是你宋文通,且时至今日,宋兄又何必明知故问。” “你,真的该死!” 李茂贞怒不可遏,英俊的脸庞都略有些狰狞,但他不会因此失了理智,脚在屋脊上重重一踏,身形便要向东遁天掠去。 萧砚一直估摸着时间,念着这个点女帝恐怕还没有入主大营,遂长笑一声,脚尖挑起插在身侧的刀,直直对着李茂贞的后背重重踹出,而后一身雄浑罡气再也不掩,气势比起半点威胁都没有的方才,骤然暴涨了数倍,身形亦是瞬间于原地消散,恍若那柄刀的残迹,瞬至李茂贞身后。 “宋兄不求快意了?” 李茂贞心下又惊又怒,几欲发狂,然只是沉着脸,在空中拧转方向,探手隔空抓住那柄唐刀的刀尖,罡气瞬间附着刀脊之上使其泄力,而后便要化为己用。 但他竟然一抓落空。 萧砚如影随形而至,瞬间持握刀柄,刀尖一抖,骤然震散刀脊上的罡气,进而直对李茂贞的面门横掠扫去。 李茂贞冷哼一声,向后轻飘飘仰倒下去,然身形在下坠的同时陡然一闪,再显身之际已莫名而至萧砚身后,大手猛然探出,就要一巴掌拍烂萧砚的头颅。 其势凌然,萧砚不急不躁,手腕拧转,持刀反握于身后,正正挡了这一掌,同时间身体以一种诡异的角度陡然偏转向后,手中刀宛若剑,一缕一缕刀芒径直连绵而起,正是青莲剑歌残篇九式一一由他祭出。 锋锐无匹的刀刃只余残影,一掌为这刀刃所阻,李茂贞亦无反应,只是面无表情,仍然一手负于身后,几次身形消逝,顺着那剑势一退再退,双指竖于身前,其间有罡气凌出,正正如一柄剑刃,与萧砚相较剑术。 两人都并未拿出什么真本领来,但转瞬间的十余招落在寻常武人的眼中就已是险之又险,二人的内力之深厚、身法之诡谲、招式之精准、狠厉,当世恐只有十指之数可以相媲美。 李茂贞终究有些恼怒,他急着出城入营,可没有时间陪萧砚在这耗时间,寻常时他还心情随萧砚酣战一场,然当下萧砚一次、两次的阻他,已让他动了真火。 退转之间,李茂贞那丹凤眼中的寒意可吞人,一直负于身后的手攥成拳,指缝中有幽绿浓雾流溢而出,离着萧砚丈远之外,身形一晃,便突脸至于后者身前。 萧砚双眸微眯,见李茂贞竟倏的探手生生握住刀锋,仿若是以蛮力打断他越发难缠的剑式。 只这么一瞬,李茂贞的掌心便被肆虐的刀气割出道道血痕来,然李茂贞沉脸不顾,负于身后的手骤然一拳轰出,正正直指那被罡气缠绕的刀尖。 刹那之间,萧砚心弦紧绷,二话不说,持握刀柄的手瞬间松开。 轰然一声,李茂贞那拳恰才触于刀尖,萧砚那柄唐刀便猝然声声碎裂,仿若一团突然爆开的雪雾,突被一道幽绿雾气裹挟,肆虐而向萧砚席来。 莫说这不知根底的幽绿巫毒,便是其中裹挟的刀锋碎片,便已足让一大片江湖二流高手当场死绝,萧砚脱手刀柄极快,持刀的手却仍乘了一股巨力,但他毫无动色,二话不说,凌空暴退丈余,探手一慑,远处那顶斗笠就已至身前。 李茂贞冷眼看着萧砚一掌拍出那斗笠,以之为承载罡气的媒介撞散大团巫毒,只是嘴角泛冷,眸中闪过狠厉之色,左手在空中全力一握,一支肉眼可视的矛尖骤然出现在手中。 “哧……” 由罡气组成的矛尖,瞬间刺破了那顶斗笠连同着其周围形似圆盾的罡气,而后气势不坠,呼啸直取萧砚而去。 那一团诡谲的巫毒被斗笠所阻,这么一丝回旋的余地,对萧砚而言已然足够,他身形恰要一闪,但在这一瞬,突闻屋檐下有孩童与老人交杂的惊慌声。 萧砚眸光一定,脸色终于冷峻起来,面对那气势汹汹的矛尖不退反进,双掌凭空聚出浓如墨汁的煞气来。 这么一刹那,那耀眼的矛尖已扑面而来,仅余三尺,纵使是萧砚,脸上都已有屡屡刺痛感传来。 下一刻,那闪烁着白芒的矛尖突兀而止。 萧砚双掌两面相合,以合十的姿势隔空夹住这一团李茂贞倾内力外放而聚的矛尖,掌间浓郁的煞气不断外泄,由于太过充沛,萧砚此刻又完全不有意压制,竟是合掌的一瞬,仿若腰斩般将这团罡气形成的矛尖拍成两截。 在同时之间,他又以一掌托出,霎时有如阴气漫天,形成掌印的黑气与那断矛于空中相撞,只在接触的瞬间,便见那断矛轰然大散,成势的煞气未去,一口气接连撞散其后的矛尾,呼啸直扑李茂贞而来。 李茂贞眸光微缩,倒不是惊讶萧砚这一手的惊人气势,而是奇怪萧砚明明有时间躲闪却偏要硬抗这一招的动机。 他使出三成力,将那道已去势的掌印拍散,负手于后,才终于有些后知后觉,锁眉道:“九幽玄天神功?” 当此之时,二人交手已有半刻钟,动静虽不大,但城中早已大哗,一路所掠过的屋檐下俱是慌乱的声音,间杂着孩童的嚎哭声,甚是混乱。 而二人的四面街巷,此刻都有岐王府卫持着火把围来。 在这会,四面火光点映、摇晃,这仿若悬于半空之上的层层屋檐才终于不再有那与天比齐的错觉感,聚来的岐王府卫牙兵围在街巷间,俱是慌乱的纷纷口称“岐王”,但所有人的目光又怎能无视与李茂贞一街之隔的萧砚。 那支李茂贞倾力聚出的矛尖虽被萧砚挫散,但他身上的煞气过于充沛,哪怕此时有意压制,仍是在周身不断向外倾泻,使得一袭青衫无风而飘荡,尤其是负于身后那只手的袖管,煞气、罡气充盈其中,激荡不已,仿若代表其主人的意志,汹汹不绝。 只此一观,聚于此间的所有人俱是失声,场中突然一寂,不知有多少人莫名被眼前人无意透露出来的气度而折服。 这匿于凤翔操纵一切的背后之人,一身气势竟半点不输他们的岐王! 面对李茂贞的沉声询问,萧砚却不答,目光看着房下那对祖孙踉跄的被隔壁一对夫妇慌忙接走,又眼望着近处的居民尽数被匆忙迁走,才洒然一笑:“宋兄若不满意,我还有惊喜。” 李茂贞冷哼一声,负于身后的手攥着拳,只是死死盯着萧砚,对街巷间的上百府卫下令:“围杀此人,天明后,尔等不论生死,本王俱皆重赏!” 一众府卫本就相当于岐王府蓄养多年的死士,此时就算知道眼前人恐怕在场人死尽都难以诛杀,但亦未有惧色,只是纷纷应令。 “喏!” 李茂贞此刻终于有了一丝岐王应有的意气,这上百好儿郎无愧府卫之称,固然不舍得,但就当是他李茂贞给这李九的见面礼了。 哼笑一声,李茂贞便要脱身而去。 却闻萧砚在他背后突然从容出声。 “你要走,问过我了吗?” 李茂贞狐疑转头,打量了萧砚一二,懒得理会,就要掠出。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突有瓦砾声响起,明显有人急急向着这边奔来,李茂贞冷眼望去,能看见有两道身影从北面掠来,身形在层层屋檐上腾跃起伏,看身形,显然是两个女子。 其中一人怀中抱着一物,已因为过于急促而有些气喘吁吁,但就算是看见李茂贞在此处,也未曾有所犹豫,在距离萧砚一街之外,心知事态紧急,终于不再跑动,而是远远将怀中那物抛过去。 “君侯!” 李茂贞丹凤眼一眯,心中微冷,那二女,正是本该被关押起来的多闻天、阳炎天。 再见萧砚含笑接过的那一物,虽是被黑布包裹着,但能看出里内是一长形之物。 萧砚横提物体,以内力震碎黑布,露出一柄红鞘扁镡单手剑来,此剑长三尺有余,剑镡是一块扁圆形的血红饰玉,鞘上有云纹,看形制很有几分俊秀之气,却不失佩剑应有的威仪。 好剑。 萧砚轻轻持握着剑柄,虽未出鞘,已是察觉到了这剑身其上的剑意涌动,宛若天生有灵般,里边似乎有丝丝缕缕的嘶鸣声传出来。 李茂贞脸色瞬间涨红,目眦欲裂,心下大恨,一时竟失了理智,手指有些轻颤的愣在原地。 无他。 此剑名紫霄,取汉高祖刘邦佩剑“赤霄”之霄字,曾经乃是李茂贞称岐王时的佩剑,当年暗走十二峒,他便将此赠予女帝,象征歧国权利的转变。 但当下这剑居然给握在了萧砚手中! 怎能如此? 怎能如此!? 多闻天、阳炎天这两个贱婢!竟敢如此!竟敢如此! 李茂贞被气的脑袋发晕,死死指着萧砚,咬牙切齿的压着怒气低吼:“杀了他、杀了他!” 街上源源不断聚来的府卫不知内情,但亦看得出岐王大怒,早已取出一具具弓弩,全没有二话,对着萧砚齐射而去,一泼箭雨撒出,淬着森森寒光,密集掠向萧砚。 多闻天、阳炎天二女大急,纷纷要掠过去相助。 然马上,二女俱是纷纷一怔,进而下意识用手遮在了眼前,各自踉跄退了一步,甚至又马上掠下屋檐。 却是萧砚沉默打量了那柄紫宵剑片刻,终于拔剑出鞘,通体血红的剑身每出鞘一寸,在这汹汹的夜间便多出一寸璀璨光彩,刺眼夺目,使得望向彼处的每一个人都恍觉如日凌空,下意识退步遮眼。 便是李茂贞,都要眯起眼睛,但他脸色因怒有些狰狞,却偏要瞪大眼睛,仔细远望着萧砚,似是要看他被上百支箭矢贯穿,又似是在看他手中的剑。 倏然间,剑光从一寸蔓延到两寸,李茂贞竟恍觉双眼有些发涩,等到那紫宵剑尽数出鞘,才猛然偏转过头,心下震然,只觉像是要瞎了也似,又惊骇世间怎可能会有这般汹涌不止的剑意。 在这一瞬,长街上的所有人都不停的揉眼,但哪怕闭上眼睛,都恍觉眼睛里仍是一片雪白,都不禁生出惊恐的情绪来。 箭雨已至身前,萧砚不为所动,神色自若,只是一手轻轻持握剑柄,一手双指并拢,在血红剑身上从左到右,轻轻抹过。 “宋文通!” 他倏的发笑,猛然握紧剑柄,遥指李茂贞,只那一刹那,万千滚滚之气瞬间倾泻而出,有如那绚烂烈日,又如那天上明月,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涌去,声势轰然,形同惊雷。 “你要走,问过我了吗!?” 这一剑去。 万籁俱寂。 无人应答。 漫天剑意肆虐半城,自剑锋往前,瞬间形成一条真空带。 萧砚全身衣衫在狂风中猎猎飞舞,周身一应箭矢俱已散尽,他双眸狂妄且大放光芒,手持一剑,身后无人。 身前,亦无人。 哪里还有什么宋文通,又哪里还有什么李茂贞,这方悬于空中,在夜中似与天齐的水平面上,仅有萧砚,唯有萧砚。 周遭所有火光早已尽数而灭,满街府卫俱皆呆傻,天上天下,再次一寂。 “呃……” 远处,在这条长街的最末端,有一位披头散发的人扑倒在地,背脊微微耸动,许是在呕血,一滩鲜血浸透了身前袍服,王袍已经撕裂出一条大口子,其间犹有血痕。 李茂贞抬起头,散发后的俊脸竟是痴痴发笑,手指攥着地面,一面咳血,一面出声。 “气经、气经……没说错,着实是让人惊喜……” “快意、果然快意!!” 后面一句,李茂贞几是怒吼出来,他终于尽数舍了全部的理智,蓄力一踏,脚下石板瞬间四分五裂,其人轰然对着那道独立于天下的人影撞去。 “再来!再来!” —————— 凤翔北。 公羊左押着一道被捆绑起来的身影,坐在黝黑的屋檐下,远远看着那边恍若天崩地裂的声势,啧啧称奇,顺手拍了拍身旁人的脑袋。 “你小子倒是不走运,没机会让君侯亲自招待你。” 假李嘴唇嚅嗫,半晌后,仍是脸色惨白。 —————— 城外,岐军大营已是如临大敌,各营皆已出动,到处都张了火把,马蹄嘶鸣声中,上千骑士轰然出营。 女帝死死攥着缰绳,抬头望着城中看不见但能听见山崩地裂声势的方向,心绪复杂,冷面不语。 在她身后,众将一言不发,心有惴惴。 (本章完) 第324章 这条路,停不下来 凤翔东城偏南,大部居民都已在夜色中被府卫从各自家中轰走,其实就算没有人来招呼他们离开,居住在这一片的百姓也会自发逃离此地。 在这明明很是平凡的冬夜里,这一片居民区已极为危险,两道人影在屋脊、半空缠斗,纠缠不休,在夜色中毫无目的却又好似被其中一人刻意牵引着向城头而去。 那两道在夜色中完全辨不出身形的人影在酣战中虽鲜少真正波及脚下的建筑,但所过之处瓦砾成片掀飞、二人随手一击石墙便是一个大洞却是不争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家已经不算是庇护所,这一带的居民尽皆携家带口远远向北躲避,期间自有岐王府卫负责维持秩序。 这个时候,也没人顾忌什么细不细作的了,君不见这凤翔城中最大的细作就在岐王跟前哐哐出剑,半城的上空都是浓郁的剑气还未来得及消散,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在场之人恐怕也无人再有心思去管顾他人。 好在那两道人影在交手中一路掠向城头,过程中并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破坏,亦对百姓人群没有殃及,甚至于之前对那个岐王对手抛射一拨箭雨的府卫,都未曾受到什么针对。 绚烂的剑气犹如蜿蜒银河飘带,在夜空中一带而去。 城南守军早就已经如临大敌,城墙上尽是披甲执锐的甲士,一具具弓弩俱被搬出来,眼看着那两道人影在空中纠缠着向这边掠来,恐怕任谁都会恐慌。 守将持握着腰间刀柄来回走动,瞪着眼睛死死追寻着远处半空中于夜色中辨别不出的身影,由于早有府卫通报,他早已知晓其中一人正是岐王,眼见二人愈来愈近,他自然想着要协助岐王一二。 不过还未待彼处守军有什么动作,李茂贞暴怒的声音已传来。 “滚开!” “谁敢插手,本王第一个斩谁!” 城上瞬时哗然,一众士卒本就不想掺和进这种神仙打架的阵仗中去,却又不敢擅离职守,听见这一声反而俱是纷纷松了一口气。 守将不敢自作主张,急忙领着众将士把城头拱手让出。 剑气与狂暴的罡气相撞,轰然作响,如雷鸣震动,让数百避之不及的将卒都忍不住仰头观望。 一袭青衫阑袍的青年男子执剑而至,身后是连绵如虹的剑气,其人衣袖不住的在风中拂动,与手中血红长剑交相辉映,在城上的火光中极为绚烂。 其人身后乃是一披头散发略有些潦草狼狈的高大男子,一身王袍已裂了大半,然乘风落入城上,散发之后的双眸已是异瞳之色,一眸血红,一眸金芒大作,清俊的脸庞上满是杀气,双掌一摄,竟是将周身一应剑气尽数摄于掌中,凝于闪烁的紫芒之中,对那执剑青年欺身拉近距离。 众将卒哗然,岐王怎生如此狼狈? 但没有人会回答他们的问题,城头二人掠来的方向,又迅速有数道身影尾随而至,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面为之前悄悄返回幻音坊替萧砚取剑的多闻天、阳炎天二女。 一面为岐王府留守之人,其中除却一两个将领外,还不乏有数位早已投身岐王麾下的江湖人士,实力在小天位上下,在江湖上已足以名动一方,但在眼前战况之中,却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都只是看的膛目结舌,生出惶恐的惧意来。 在那城头二人的面前,恐怕什么中天位、小天位的,都与小星位无异,都是随手便能拍死的存在。 多闻天手捧着紫宵剑的剑鞘,与身旁阳炎天对视一眼,俱皆心下叹服,同时情难自已的对萧砚生出敬仰的感观来。 二女在这之前都从未与萧砚有过正面接触,之前对萧砚的种种了解都只是通过妙成天等人的讲述,其实很难想象得出来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能有多厉害才值得妙成天这些自视甚高的女子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讲述他那些事迹。 甚至幻音坊所有人都奉若神明的女帝,亦在一些微小的细节上对这位大梁的冠军侯颇为推崇,更让多闻天二女感到惊异,但一直没有过什么直面的感受。 直到今日,这种亲眼直面的冲击感,才轰然摧垮且满足了二女的好奇心,在看见连女帝都无法反抗的岐王都只能与萧砚缠斗后,更是给二女带来了无以复加的震撼。 多闻天与阳炎天守在远处观战,单只是想起妙成天所言的那些种种事迹,就已是全身激起鸡皮疙瘩,心情难以自抑。 城头上。 终于引着李茂贞至此,萧砚便彻底放开手脚,手中剑式亦不再只使出青莲剑歌残篇九式,便是被自己完善的招式也尽数祭出。 青莲剑歌这套剑诀盛在飘逸,出招于无形之间,又兼有昔年李太白的荡气回肠,且险且盛,一式出,即呈不绝之势,那剑气之锐便再难被李茂贞随手捏碎。 且萧砚执这紫宵剑亦非凡品,本就有名剑品相,很难再由李茂贞蛮力摧破,便是强悍如这位岐王,只短短顷刻之间,全身各处都已有深浅、大小不一的剑痕,缕缕鲜血渗出,残余的剑气似要将他的身体搅烂。 李茂贞却好像全无痛觉,一双异瞳中只有杀气,自创的幻音诀回荡在全身周侧,这门功法在他手中已臻化境,周身紫气流溢,行走间气息瞬间隐匿于世间,身形在城头上一闪一逝,诡谲至极。 幻音诀这门功法本就幻身立足于气,内力越高速度越快,作为本门的创建与大成者,毫不夸张的说,李茂贞的速度已然当评得上一句当世之最。 萧砚的身法并不算他的优势,不过只是仗着内力深厚才能与李茂贞勉强相较,不过他自始至终都甚是从容,李茂贞要凭借身法欺身,他却偏不让他如愿,手中剑荡气而出,在长长的城墙甬道上分割出一方方剑气牢笼,任由李茂贞在其中不断撕裂一道道剑气。 到了二人这个境界,胜负已很难轻易分出,萧砚十二峒一行过后,内力的上限被气经无限开拓,若说之前丹田只是一口湖水,现今便已开拓成大江大河、奔入一望无际的大海。 而李茂贞作为大爷李偘都不得不承认的奇才,又被大峒主破格收为弟子,武功之深厚就已非常人可窥探。二人之间的内力俱是深不见底,寻常招式已非判定胜负的手段。 且之前萧砚贯以气经携全身剑意使出倾力一招迫使李茂贞从屋脊上消失的那一刹,其实已经算是决定二人胜负的一式。 但尽管萧砚在那一瞬间察觉到李茂贞的气机消失了几个呼吸,李茂贞却仍然可以满血复活来与萧砚分个生死。 萧砚自知李茂贞的陨生蛊已经养成,便不再贪图一招制敌,只是倾力出招,将李茂贞当作一块磨刀石,使自己的平生所学都有机会施展出来,毫不留手。 所谓陨生蛊,大爷李偘也未曾窥其全貌,此蛊乃十二峒秘传之法,非大峒主一脉而不得习之,养成此蛊,需以自身血肉供养十年,期间所经历的折磨可谓血腥,这十年间养蛊人更是形同此蛊的傀儡,轻易不可自拔,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自身实力亦会大为亏损,数年心血功亏一篑。 据说在十二峒的历史上,能够养出此蛊的人也在少数,大爷知道的东西也仅有这些,其中真正的条件却是无法想象的苛刻,非一个‘意志坚定’就是可以概括的。 李茂贞,便是这么多年的历史上,罕见具备养蛊条件的人。 而养出陨生蛊后,蛊主才算真正得益,此蛊寄生于蛊主体内,互相反哺,且蛊死则人死,但若是人死而蛊生,其人便能起死回生,可谓已超出天理的范畴,十二峒之所以被袁天罡与李淳风联手镇压,不是没有原因的。 至于养成蛊之后还需要付出的代价,大爷便不知道了,不过显然不会这般一劳永逸。 回到当前,萧砚不再计较一招一式的得失,又无法断出李茂贞将那陨生蛊养在身体的何处,自是信手施为,周遭剑气如虹,整片城墙甬道都尽是道道寸尺之深的剑痕,显露于外的垛口亦有大半销毁殆尽。 任凭李茂贞身法如何诡谲,都无法近他一丈之内。 在外人看来,萧砚在那城头上闲庭信步,执剑于手,身上衣袂、袖摆飘荡,竟颇有几分写意之态。 李茂贞心中恼火,他与萧砚之间虽有内力差异,但相差不会太大,萧砚拿他没有办法,他又何尝不是无法快速决胜? 当世之人,恐怕只有袁天罡在这个境界可以凭盖压天下的内力快速镇杀二人,不然他与萧砚之间,除非其中一人内力彻底枯竭,只怕很难有所进展。 不过就算知道这个道理,但李茂贞眼看着那紫宵剑在萧砚手中飘逸施展,如何不怒?怎能不怒? 他本就舍了理智来战,连城外大营的得失都已不顾,誓要亲斩萧砚,又怎么可能顾忌什么伤势、疼痛。 李茂贞低喝一声,两掌竖于身前,四指并拢,一对异瞳眸光大作,口中低吟念了几声晦涩咒语,进而陡然一喝,双臂展开,五指如钩,似在夜色中猛然一扯。 “起!” 顷刻之间,李茂贞身后半边城头都是幽绿云雾滚滚,其间罡气凌凌,仿若只是一瞬,随着那一道“起”字响起,整个城头都霎时被充沛巫毒席卷而过,连绵不绝的剑气在其中被撞散,仿佛要将萧砚信手布下的一方方剑气牢笼冲刷干净。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李茂贞这一手阵仗极大,便是强横如他都有些竭力感,而李茂贞并不指望这一手便能给萧砚带去多大的威胁,他只抓住这层层剑气被轰然荡开的一瞬,身形陡然消散,只余一缕残影,终于欺身萧砚跟前! “本王,要你死!!” 终于欺身、终于得以近战、终于摆脱萧砚那一道道难缠的剑气。李茂贞气势暴涨,一张俊脸都因兴奋而略有几分狰狞,一掌在探出之前,就已凭空于掌心中搓出一团刺眼紫芒。 近战,萧砚这个不断拉扯二人距离的贼子怎么与本王斗!? 待本王打断他的剑招,夺回那柄岐王剑,只以一身剑术逞能的萧砚还怎么活!? “本王说过,你在自寻死路!” 但在吐出这句话后,李茂贞陡然丹凤眼一凝。 在这瞬间,萧砚脸上泛起笑意,手腕一转,将那柄紫宵剑掷向身后,使其插在数丈之外,进而后撤半步,摆出了一个极其古意的拳架来。 李茂贞脸色微变。 萧砚缓缓吐出一口气,在这转瞬之间,却竟是一缕肉眼可见的寒霜。 “忘了与宋兄说了——” 萧砚的身形转瞬一逝,再现身竟是突至李茂贞身前,左拳撼抵后者紫芒大作的掌心,右臂则陡然抡起,进而骤然抖小臂,一拳迅如奔雷,恰如披霜拨露,荡尽李茂贞左侧护体紫气,轰然砸中其左脸。 有骨裂声顿起,李茂贞脑袋一歪,身形砰然被打的侧滑出去,撞碎了大块女墙,背脊凹进去,脑袋垂在墙外,形同身死。 这时候,萧砚的第二句话才完全落音。 “萧某,除剑术外,也略通一些拳脚。” 在这一声落下的同时,萧砚的身形便再次陡然一闪,在李茂贞晃晃悠悠起身的一瞬间,下一拳又至。 而后, 第三拳。 第四拳。 整座城头之上,寒气弥漫,萧砚所过的四下五丈之内都被冻成冰霜,形如霜河倒影,映着月色,寒意森森。 —————— 女帝领着上千骑跨过城门初步掌控全城局势后,又马不停蹄驰向城南,泛冷的凤眸映着满街的倒影,所过之处尚有抵抗的岐王卫俱被拿下,茫然且慌乱的一众府卫或行礼或愣愣站在道旁,不论何人,都被女帝无视。 “吁……!” 恰至城南门下,城头上山崩地裂的声势突然一缓,而后轰然一声,却是一方墙体突然被人砸碎,一道人影倒飞出来,在空中翻了一番,又于街上倒滑数丈,才堪堪稳住身形,半跪在街道之上,双掌撑住地面,散发后的脸看不清面色,背脊不断起伏,俨然是在不断吞吐气息。 女帝座下的马匹便是因此突然高声嘶鸣一声,前蹄跃起,显然是受了大惊吓。 然女帝只是紧紧执着缰绳,面上浮起复杂的情绪,但终归只是冷冷,凤眸默然,在几丈外在马背上远远看着长街上的那道披发人影。 在她身后,梵音天与广目天俱是仓促勒马,各自坐骑都有些不稳,此时却已然无心管顾,都只是默然无言的盯着那道王袍几乎尽碎,半边身子都染血的身影,感触莫名。 多闻天捧着剑鞘,与阳炎天一起远远的汇聚过来,被关押大半年,纵使与女帝几人有万般言语,此时却也说不出口了。 李茂贞半跪在街上,目光缓缓抬起,能看见半条街由他倒滑过的地方都有缕缕血迹,远处的城门将卒正惊慌失措的向着这边围过来,却又好似有所顾忌,只是远远的止步,举着火把默默的看着他。 似乎一瞬间,周围便通然亮堂了起来,火把林立,好似全城的将士都聚在了此处,远远看着他,远远看着他这位岐王。 但这些不过只是错觉,在这条长街上,除却南城门的将卒外,仅有女帝等骑立在街上,远处倒是有人还在往这边赶,但李茂贞已经无意理会了。 他再抬起头,散发后的丹凤眼目视着城墙上残缺的那段墙体。 墙体后的阴影中,慢慢走出一个人影来,其人双手负后,衣袂在寒风中飘荡,脸在夜中看不清,但恍惚间,李茂贞仿佛能看见那道睥睨般扫来的视线甚是漠然。 “哈哈……” 李茂贞笑出声,撑着地,竟破天荒的有几分脱力感,他手背青筋暴起,偏转视线间,在他身前的一众城门将卒慌然倒退。 李茂贞散发后的异瞳盯着那群视他如虎的将卒,突然有几分意兴阑珊起来,缓缓起身,转头望着数丈外的女帝。 女帝亦看着他,不言不语。 李茂贞缓缓扫过,梵音天、广目天、多闻天、阳炎天,每一个女子他都熟悉,但又觉得每一人他都陌生,那种疏离感,让他不敢承认、亦无法相信。 “王兄,停下来吧。” 女帝终于出声。 李茂贞看了她一眼,哈的一笑,没有回话,亦没有再言,缓缓挪步,朝着女帝一行人走过去。 梵音天众女都有些紧张,都欲护在女帝身前,但女帝却冷面持缰未动。 城墙上的那道目光,同样在注视着移动的的李茂贞。 不知是察觉到梵音天等人的动作还是忌惮身后那道目光,李茂贞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住,而后回过头,远远看了那道身影一眼,嘴角泛起冷笑。 “这条路,本王,停不下来。” 他自语一声,回过头,没有看女帝,犹豫一瞬,双腿微曲,脚下石板瞬裂,轰然拔地而起,身形直往北面而去。 萧砚独自立在城头,看着李茂贞的身形在城中几个腾跃,消失在北面的夜色中。 他没有去追,李茂贞有不死之身,又实力超群,凤翔城中女帝武功不复,仅萧砚一人想拦下他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若是因为拦李茂贞而致使这位岐王在凤翔大开杀戒,那反而不美。 女帝亦是听见了李茂贞那道自语,有些默然,但终究只是长舒一口气,重整心绪,对着一应匆匆赶来的官吏以及军将下令。 “今夜过后,全城封锁,遣使告知北面各镇,本王今后半月都不会离凤翔半步,各镇需谨防意外。” 一应茫然却又多少猜测出些许内情的官员哪里敢多话,城头上那尊杀神还站在那里,看模样分明就是眼前这位“岐王”的人。 就算是猜到这岐王当是幻音坊那位女帝,在场众人也无人敢有异议,俱是叉手行礼。 “喏!” (本章完) 第325章 真的很迷人 李茂贞突北而去,期间并无人拦阻,只要他不是去往城东大营,萧砚便不会管他会去何处。 且到这个时候,恐怕这位岐王也颇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情绪,很难会想在这样的局面下去翻盘。 也没有翻盘的机会给他。 女帝入主岐军大营后,各军节度使都已知定难、朔方二镇进犯的消息,恐怕很难再有对关中进兵的战心。 聚兵凤翔的大部兵马中,不少将卒的亲眷都安家在各自驻兵处。而其中保大、义胜二军的镇地都在北面,此时没让下面的兵卒知晓还好,若得知家门着火,还要执意对关中用兵,只怕下面的将卒先要暴乱。 李茂贞会有什么样的心思萧砚不会去多想,女帝执掌凤翔大营的那一刻大局便已落定,甚至这场政变的过程要比想象中顺利的太多。 有女帝这位正儿八经的岐王鼎力支持,还有幻音坊的几大圣姬居中配合,李茂贞依仗监管凤翔的岐王卫又提前被萧砚搅了个七零八碎,连那岐王卫的头头假李都被萧砚特意安排公羊左第一时间擒了。 在李茂贞内失城内掌控,外失军队拥护的情况下,这一政变想不顺利恐怕也困难。 不过政变的终究目的本来就是要以最小的损失进行权力更迭,过程能不动用军队、不造成太大的血腥事变、未殃及太大的范围,已是别无他求,越顺利越好,只是易给不知内情的人一种荒谬、茫然之感。 若非知道萧砚这将近二十日来做了多少准备,让下面的人费尽心思把种种巧合得以在某一刻一齐暴出,可能会让人认为打赢了李茂贞就是政变胜利,有了这个错觉,旁观者自然会感到茫然。 不过就算是这般顺利,其中会生出的隐患也不是没有,李茂贞再度离开凤翔,歧国官吏中已有不少人猜测出这其中隐瞒了十几年的隐情。 以前不知道还好,人人都当女帝是李茂贞,但现在窥见了这隐情下的一角,那李茂贞又并未身死,只怕会有不少人对女子掌权心生芥蒂。 这都是女帝后面需要头疼的事,不过起码今夜不会有人赶着跑上来触这个霉头,女帝执掌歧国的这些年,于军中的威望不算弱,培养的一批心腹亦算忠诚,只是事先这些人不知岐王已更换了人而已。 若要怪,只能说女帝与李茂贞在男装时实在并无太大的差别,就算有人会狐疑一些细节上的差异,恐怕也不可能往这方面想。 军权掌握在女帝手中,如今凤翔又有五镇兵马计四万余战兵汇集,短时间内不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这些不是萧砚需要头疼的事情,但从今以后歧国总算是彻底绑在了他的战车上了,能不生差错自然是最好,遂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 不过女帝“扮演”岐王多年,政治手腕不会弱,萧砚相信在这些事上不需要自己插手太多。 萧砚这边是终于坦途了,在城北的某处屋檐上,假李的心却是轰然提到了嗓子眼。 假李之前在街上与公羊左交手时,不是没想过拼死逃窜,奈何公羊左的实力比他高了一大截,纵使假李有天罡诀托底,也无力取胜。 且除却公羊左外,尚有三位萧砚麾下的不良人配合拿他,假李的两名不良人扈从拼死阻拦,一人身死一人受了重伤,假李被揍了个半死,终究是被公羊左擒下,而后毫不客气的捆绑起来拎到高处观战。 起初观见萧砚主动缠上李茂贞时,假李还当今夜之事会有转机,他虽知晓萧砚实力不俗,仅以弱冠之年跻身天下一流,也知其修炼过完整版的玄冥教镇教神功九幽玄天,但一直都当其只是形同冥帝之流,或可能还稍有些不如冥帝。 但假李忽视了萧砚从河北回返中原后这一年的神速进步,只知李茂贞乃是天下间可以媲美李克用、十二峒那些老怪物的存在,当然认为萧砚不可能会对李茂贞造成什么威胁。 而在他的视角中,李茂贞即已警觉到城外大营或可能有失,而萧砚又拦不住李茂贞,今夜之事萧砚与女帝就不可能有所成就,而他假李就算被擒,也不是没机会因此脱身。 但在看见萧砚那一剑的威势后,假李便已心神动摇了,其后将近半个时辰,他都只是一副脸色惨白的样子在彼处观战,便是公羊左不时的冷嘲热讽,都没有听进去。 萧砚展现出来的强势、霸道、狂妄,假李这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在这之前,李茂贞是他见过的人中最自傲的一位,岂知萧砚竟还要比李茂贞更甚一筹! 自始至终,萧砚都并没有主动展露出什么不可一世的样子,但偏偏正是这收敛的气质当中,让假李察觉到了那抹萧砚似若出生便具备的自信、那份底气…… 这都是假李最渴望的东西,十几年,从未停止追求的东西。 所以假李在某一瞬陡然绝望了,并非是萧砚无与匹敌的实力让他知难而退,若只是如此,假李可能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落差。 但偏偏是萧砚隐隐散发出的,那股发自内心仿佛要睥睨俯视天下人的心气,让假李的道心瞬间破碎。 人家是太子、是正统、是大唐先帝不惜隐瞒袁天罡托付了万千厚望的帝国继承人,是无数人拥护而俯首信重的龙子! 便是李茂贞这等枭雄,人家亦有那股底气去俯视、去堂而皇之的直呼其“宋文通”! 可以这样说,在当下这个世道,萧砚就是大唐,大唐就是萧砚。 便是青城山那个小子,都远没有这个资格。 假李绝望而落寞,而后在某一瞬,便是恨之入骨的嫉恨、发自肺腑的妒忌。 若他有萧砚一样的出身,又怎会沦落至此? 公羊左这等不良人中的老东西怎敢对自己冷嘲热讽? 袁天罡又怎会只对青城山那个小子寄予厚望? 若他有萧砚一样的出身,那么天下人俯首拥护的,是他!若他亦是这个太子,那么萧砚现在拥有的一切,他也会有! 那些形同女帝、姬如雪、降臣、述里朵、什么圣姬、花魁等等之流攀附信任的人,亦只会是他! 我只是缺少这么一个出身! 假李这般想着,种种屈辱、愤恨的心情涌上心头。 这种趋之若鹜般渴求一个好出身的情绪,从未有过这般发疯似的铺满他的整个脑海。 直到孤零零、落魄的、从仅距假李不足两条街的地方掠过,但连眼角都没看过来的李茂贞向北突去后,假李才又陡然再次绝望起来。 李茂贞这个废物,居然真就把这么一座歧国基业拱手让给了女帝、萧砚二人,连挣扎都不再挣扎一下。 当然假李更怨恨的是,李茂贞去则去矣,竟全然不管顾自己! 自己虽未与那萧砚有过直接性的恩怨,但那位据说最被萧砚宠爱的姬如雪半年前差点被假李在汴京城外辣手摧花,假李如何不认为萧砚会对他施以重惩? 怀着这个念头,假李且忌恨且惊惧的在寒风中挨了又有半个时辰的冻,才被公羊左拎着去了幻音坊。 —————— 今夜之事虽然声势极大,看似出了蛮多事情,但实则这会才不过午夜时分。 事情很顺利,其中被坑的最惨、损失最严重的,当可能就是凤翔的几大茶商,莫名其妙成了这场政变的推手,被暴怒的李茂贞杀了不少人。 萧砚对此颇有些惭愧,这场政变中最大的流血事件居然是毫无关联的一群人,恐怕说出去也会让他这个背后的指使之人被千夫所指。 就算那群茶商暗地里有多么恶贯满盈,或是官商勾结、坑害茶农也好、或是欺民作恶也罢。 萧砚总要一码归一码,后面会着手让人安排安乐阁那边负责帮助这几个茶商开辟中原的市场,当然凤翔亦会对他们有所补偿,不过歧国今后恐怕在几年之内都很难有茶叶这种大宗生意入境,只能由安乐阁负责填补这一市场缺口。 城南那边损失很大,有小半城墙都被摧毁,天明就会发工匠修补,这段时间,那边也会被封禁起来。 除此之外,对于今夜之事,女帝已下严令,禁止知晓内情的一应官吏、府卫等等向外泄露任何消息。 至于这个消息,自然就是酣战二人中有一人为岐王李茂贞的事,便是到现在,除却女帝几人外,也没有人知晓萧砚的真实身份。 而只要将知晓内情的官吏等管控起来,李茂贞的事情暂时还不至于会在歧国乃至天下大肆流通,下面的百姓和普通将卒更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秘辛了。在这个时候,凤翔便已有玄冥教冥帝或鬼王袭扰凤翔的说法流传起来。 且不知这一夜过后,又会有多少人会对那一恶贯满盈的冥帝朱友珪生出愤恨之情来。 萧砚被请进幻音坊,女帝脱不开身,梵音天等女皆有要事安排,反而是与他不相熟悉的多闻天在招待,阳炎天正在负责监管幻音坊、清除李茂贞余留下的隐患。 事到如今,多闻天对萧砚的仰慕之情已是无以复加,莫说她是幻音坊的圣姬,就算真有下面的女侍当面诧异,她也只是形同一个丫鬟似的上下奔走,唯恐稍有怠慢,若非没办法,她只恨不得要给萧砚侍寝了。 多闻天在几个圣姬中属于近战能力居于前列的人,对于武力自是极为推崇,萧砚能与李茂贞斗得难舍难分甚至隐有压制之势,且这半年来被李茂贞一直关押着,多闻天哪里不会对仅有一面之缘的萧砚生出极大的好感来? 且彼时还是萧砚亲自出手营救她们,虽说更可能是亲自去营救被关押在那里的不良人,但落在当下多闻天哪里会在意这些细节,一想起此事,就是萧砚当时带着和煦笑意,随口道出的那声:“女帝让我来接你们……” 莫说当时萧砚戴着假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就算这位冠军侯真的生得那样,多闻天也愿意只因此事委身给他,更别说现下萧砚取下假面后的那张俊朗面庞就足以让人心神往之了。 萧砚经受不住多闻天的热情,只好委婉的讨要了一处房间暂住其内。 多闻天自是下意识要将萧砚引入女帝那座阁楼,但那里是女帝的闺阁,多闻天暂且还是拿不准萧砚与女帝之间的关系,没敢擅自做主,只安排在另一规格不俗的亭台水榭间。 没过片刻,公羊左便拎着假李求见。 多闻天对假李没有好感,她与阳炎天就是被假李一手促成的秘密关押一事,若非如此,哪里会在那座牢狱里待上大半年。 假李无心理会多闻天这种闲杂之人,他到这会已经镇定下来,倒没了阶下囚的慌乱,脸色平静,一进入萧砚接见他们的房间,只是昂然站立,嘴角泛着冷笑,对萧砚甚有几分不屑。 “这厮。” 公羊左嘿的一笑,揪着自己的一副好看短髯,随手搭在自己的刀柄上,老眼中有几分寒意。 若说折磨人,出身瀛洲分舵的公羊左有上百种不同花样的法子,保准能让假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无碍。” 萧砚背对着公羊左二人,正在看着桌上方才让多闻天收集来的案牍,他似乎猜得到公羊左的心思,随口道了一声,而后拎着一份文书坐下,上下打量了下假李,在后者那张俊秀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 假李亦是冷冷的与他对视,很想让自己的气势更足,但偏偏就被萧砚那副全不在意的模样气到恼怒,遂冷笑着把自己路上的腹稿道出来:“怎么,堂堂李唐太子也会为一个女人奔走?还不惜使出障眼法来蒙骗世人,亲自涉险?真不怕贱了自己的身份!” 说着,他又冷笑一声,道:“哦,幻音坊女帝那样的艳名,让你这般付出,倒也不足为奇。” 萧砚洒然发笑,假李不可能真的会认为他此行只是为了一个女帝,凭假李的脑子,恐怕也不会看不出萧砚此举是图谋整个歧国,或者说,是要将歧国绑到萧砚集团的战船上。 假李这般说,嘲讽、奚落的意味更足一些,不过对于萧砚来说,真可谓是不痛不痒了。 他遂眯眼一笑,反问道:“是又如何?” 公羊左本揣手在旁边看热闹,闻见这一声,心底嘶了一声,咂了咂嘴,想起自家君侯身边的那些红颜知己,倒也认为自家君侯此行掳一个女帝回去不算什么坏事。 多闻天一直侯在门口,萧砚并未请她出去,多闻天自认也需代女帝知晓些许内情,方才听见假李那通话很是大怒,真恨不得上去给这厮两个嘴巴子,此时听萧砚这般一说,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大悟。 好嘛,她就说冠军侯与女帝不可能没关系嘛,咱们这位女帝美若仙子,有倾国倾城之貌,连女子都难以不生爱慕之心,冠军侯终究是个男子。 多闻天倒是后悔未领着萧砚去女帝的那座阁楼,真是弄巧成拙了。 假李愣住,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并未亲眼见过女帝的容貌,只听说过其人在江湖上的偌大艳名,天下男子能见女帝美貌的恐怕没几个人,但那胭脂评上女帝位居魁首却无人反对便可见一斑。 一时间,假李真就生出萧砚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甚至不惜亲身涉险的人。 好在他不是白痴,这个念头马上就按了下去,只是冷笑着看着萧砚:“太子殿下若真是如此,不如这样,你将这座天下赠给我,我替你搜罗天下美人?莫说什么女帝,我听说西域那边还有什么女王,我亦一同掳来赠给太子,如何?” 萧砚不禁失笑,倒不得不说假李算个人才,他没有与他口舌相争,没这个心思,只是淡淡抿了一口茶,随口道:“你配吗?” 假李勃然大怒,被捆绑起来的双手青筋暴起,竟连之前被公羊左揍得半死的五脏六腑剧痛也顾不得,就要扑向萧砚。 公羊左一脚将他踹回门口,甚至懒得奚落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掏了掏耳朵,重新立在一旁。 “王八蛋!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凭什么!?” 假李面目有些扭曲,在地上爬不起身,恶狠狠的盯着萧砚:“你不就是有个好出身吗!换作我,做的不会比你差!” 多闻天避在一旁,皱着眉。 公羊左撇撇嘴,这厮感情只盯着君侯的出身了,君侯行事,几时用过出身?你丫是半点不提君侯当年踩着钢丝在朱温跟前搏得八百骑的凶险啊,这世上,恐没几个敢顶着废帝那张脸去朱温面前弄险,更别说其后在河北以小博大、千里转战了。 这天下的军头,有几人管你出身? 萧砚淡淡一笑,只是看着假李道:“你今日若只有辱骂我的本事,可就真令我大为失望了。” 他回头看着桌上那堆案牍,有些意态阑珊,倒好像是在想要不要斩了假李省的聒噪。 假李陡然一怔,他从这句话中听出一丝别的意味来,狼狈的躺在地上,质问道:“你什么意思?要杀要剐直来便是,大可不必羞辱我!” “你倒在袁天罡那里没有虚度光阴。” 萧砚点着那一堆案牍:“你的岐王卫办的不错,其中的条条框框颇有些让人眼前一亮,只是细节太粗糙了,恐怕还得过个一年半载才能让你慢慢完善。” 假李愣住,当然没想到萧砚见他是为了说他岐王卫办的不错。 便是脸厚如他,假李都有些羞愧难耐起来,他这人极其看重荣誉,更在乎他人对自己的评价,能得萧砚的称赞,自是让他颇有些得意。 “这样吧。” 萧砚随口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留在这里,此后半生被囚禁起来,说不得哪天我心情好了,会允你一个自由身。” 疯了才选这个, 假李冷笑。 “第二个,领着一部分你信任的岐王卫去寻李茂贞。我相信你能寻到他,他不是甘于人下的人,但我相信你也不是,你们中间会有什么故事我不想管,不过很想看看结局是什么。” 萧砚泛起微笑,道:“顺便,帮我给他带一个消息。” 假李心下早已轰然大乱,脸色阴晴不定,实不敢相信萧砚会说出这句话来,但他犹豫半晌,先是问道:“你真没骗我?” 萧砚不答,他不屑给假李作什么承诺。 假李死死盯着萧砚,片刻后,才终于咬牙道:“好!你要我给他带什么话!” “娆疆圣童,在我那里。” 萧砚道:“李茂贞对于袁天罡,已没有什么价值了。” 仿佛轰然一声,假李错愕惊在原地。 —————— 天明前夕,女帝终于暂时有了休息的时间,本想第一时间去见见萧砚,却在多闻天那里听说萧砚夜里已就寝,吃不准他还有没有睡醒,女帝遂没有去惊扰。 多闻天便将半夜的事告诉了女帝众人。 对于假李以及那些什么岐王卫的事,女帝自不会干涉,虽亦是有些不解,但她相信萧砚不会给他自己挖坑。 倒是梵音天几女被其他的事吸引了过去,纷纷娇笑起来:“太子真这般回答?” 对于萧砚的称呼,每个人都大有不同,似君侯是多闻天等不太熟悉萧砚的人唤的,梵音天等略熟悉萧砚又知晓一些内情的,便一直以太子称呼,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这般足够贵气。 多闻天捂着嘴,悄悄观察着女帝并无什么表情的绝美脸庞,只是轻声道:“真的,君侯那时,只以一句‘是又如何’,就让那厮说不出话来了,依我看,君侯那模样真做不得假。” 梵音天等人好似吃了个大瓜似的,纷纷捂嘴痴痴笑起来。 女帝蹙起眉,嗔怒道:“说这些闲话作甚?城中事宜忙完了?” 几女却并不散去,梵音天反而还在一旁幽幽道:“太子这般的人物,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在勾人,真不晓得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够享受这样的极品男人……姬如雪那妮子,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 话是这般说,几女在这场变故后陡然放松起来的心情终究大胆了不少,都是悄悄观察着女帝。 自家主子若能与萧砚更进一步,她们可不就正好近水楼台了嘛。 女帝心乱如麻,耳垂莫名发烫,只是羞恼的发了脾气。 “滚滚滚!” 几女娇笑一声,终于不再放肆,纷纷散去。 独留女帝一人在室内,想起多闻天方才说的差点引萧砚去她的闺房,又是颇有些羞赧,下意识撑着秀气的下巴,心中泛起止不住的涟漪。 那个比她小了好多岁的小男人,似乎真的很迷人呢。 (本章完) 第326章 闺房 凤翔全城戒严,终究是会让城中百姓感到惶恐不安和极大的不便。 所以沉寂了大半年之久的幻音坊便一刻不停的运转,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城中一切李茂贞留存下来的余孽隐患,其中多是李茂贞这半年来安插招揽用以代替幻音坊的江湖人士,这当中的大部分人应当都没有什么问题,但仍然暂时收押起来。 还有一批便是李茂贞提拔的大小官吏,短短大半年里,李茂贞暗中排除了数十由女帝这些年培养起来的官员,而后又笼络提拔了同等数量的一批人选,这些人已与原有女帝的班子泾渭分明,大受李茂贞的信重,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忠于李茂贞,都无法避免的会被烙上李茂贞的印记。 在女帝的真实身份半透明似的曝光后,这些‘岐王’一党很难不被‘女帝’一党给排挤,这些人在不短的时间内都无法保证会不会想着迎回李茂贞。 这不是女帝想不想的事情,就算她真的毫无动作,大胆厚赏继续重用这批人,也很难保证这些人当中,不会有人想着反正无法真正融入‘女帝’一党,不如迎回李茂贞继续忠心耿耿的当‘岐王’党。 这是天然的派系烙印,李茂贞一党本就是被李茂贞排除异己后笼络提拔上来的,之前算是踩着女帝一党的脑袋上位,势必会因为资历、派别、亲疏远近而被拥护女帝的官员排挤。 这种官员之间的排挤与争斗、打压,是很常见的党争,在当下这种局面下,女帝也无法左右,她此次虽成功政变复位,但终究是女儿身,若还继续任用李茂贞提拔的人,那么便难免会让被李茂贞排挤的官员失望,既然有可以信重的人,又何必用李茂贞那批存在隐患的官员? 所以短短两日间,颇有一批人被移位,并非罢官,只是让这些人远离中枢而已,同样,女帝也不可能让这些人去往各镇充任地方,各地镇将若知道她是个女儿身,说不得还有一番轩然大波,女帝不会把这批存在隐患的官员放出去。 因为城中很快就被肃清,大大小小的有必要监管的官员也都各有措施,遂凤翔在两日后便解除戒严令,只能说尽可能的不给城中百姓带去太大的惊慌。 但女帝仍很有些焦头烂额的感觉,各样繁杂的事情搅在一起,官员任用都只能算小事,这日已有正式消息传来,北面定难、朔方二镇,共兴兵三万进犯,北面一线都已燃起熊熊烽火。 当然,这三万只是主力,定难二镇中党项人居多,其中亦有不少草原人,杂七杂八加起来恐怕规模不会小,总而言之保塞军的压力很大,其节度使胡敬璋已接连发了数封急报。 数军屯驻于凤翔城外,女帝却无法第一时间让各军回镇,在保险期间下,以一心腹爱将领凤翔军北援,其后分别遣保大军、义胜军回镇,静难军留驻凤翔。 这些节度使都属于坐拥一方的封疆大吏,不过好歹皆是随女帝这些年征战时被她提拔起来的人,女帝犯不着不信任他们,但只怕会有下面的人知晓女帝的真实身份后,会有投机者撺掇这些封疆大吏,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而待凤翔这边事宜安稳后,女帝也不会再坐镇凤翔,亲征抵御定难二镇是一定的。 但听闻萧砚即将离开凤翔,女帝再忙也立即推开了一堆事宜,让梵音天等人代劳,来幻音坊见一见这位对她而言怎么感谢都不为过的小男人。 萧砚的种种所为,常让人下意识忽略他的年龄,不过在女帝这里,实在很难将比她还要小上近十岁的萧砚当作同龄人。 这般想来,女帝与萧砚第一次见面时,萧砚才不过十七岁,就算彼时其已经有过曹州、汴京、洛阳等经历,又在当初刻意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些,但女帝现在常常想起来都是萧砚彼时脸庞上还未散去的一抹稚气。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小男人居然真的会在短短三年内攒下这么一大片家业来,让人仔细思索时很难不会暗感英雄出少年的感慨。 不过就算真这般想,女帝也是绝不可能把这个想法表露出来的。 ‘小男人’的想法,或许只是她自己平时搜集萧砚那些事迹时萌生出的一点奇思妙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让这个男子看上去没有那般远超同龄人的变态,那般让人遥不可及,可以说是独属于女帝一个人的秘密。 这样想着,在还未走进萧砚那座下榻的建筑时,就情难自已的轻笑起来,很美。 身后跟随的多闻天一头雾水,很难想到自己这位主子为何莫名发笑。 “啊……” 这时候,多闻天却天然低声惊呼一声。 女帝有些奇怪,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顺着多闻天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前方的楼阁间,萧砚正不知何时倚在木栏上,手中虽捧了一卷书,但眼睛却看着这边,脸上有笑意,显然是将女帝刚才的模样看在了眼里。 想象着刚才自己的样子,且还未察觉的被萧砚一路观赏过来,女帝很难不生出羞赧的情绪,不过她到底是女帝,什么场面都经历过,面上只是云淡风轻,极力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只是仍然下意识在心里猜测萧砚刚才会想些什么。 “岐王事务缠身,却还要抽出时间来顾及萧某,实是让萧某汗颜。”萧砚走下楼阁,笑道,同时对多闻天点点头。 女帝放松了些,而后摇头道:“纵有天大的事,也不及君侯,听闻君侯将要动身,我只怕在送行时抽不出身来,只好提前来与君侯一叙。” “是要走了。” 萧砚在这里倒不像是客人,招呼二女落座,这里毕竟是幻音坊,来来往往都是女子,他倒没有让下面的人入驻进来,而在这下榻处他也没有要什么女侍,所以反而是多闻天颇为熟络的给三人煮茶。 入座后,萧砚随意的翘着二郎腿,在这种场合自是看起来有几分轻佻,但无人在意,甚至多闻天还颇觉萧砚这个姿态很有些洒脱之意。 “按这个时间算,我也该要到汴京了。”萧砚道:“再耽误下去,只怕不知有多少人会知道凤翔这事有我在掺和了,不敢让那位朱家皇帝怀疑啊。” 女帝不禁被萧砚这略带几分自嘲的口吻引得失笑,只是道:“甚是憾事,歧国事务本还想多多请君侯指点一二,却不可因此误了君侯大事。” 萧砚沉吟了下,道:“岐王忧心的事,无非便是定难、朔方二镇的变故?” 女帝正色起来,她因为要来见萧砚,只着了常服,脸上也没有欲盖弥彰的化什么男式妆容,一张不施粉黛的脸庞甚是明艳,此时轻轻蹙眉竟别有几分美感。 萧砚并不介意欣赏眼前的美色,不过倒也没有一直看着让女帝不自在,目光很含蓄,心情倒是因此不错。 一大早起床便能看见两个美人,任谁来想必都会心情愉悦。 他道:“凤翔这场变故,知情人不算少,下面的人心难测,若无定难二镇兴兵,岐王自有大把时间来料理这些琐事,但两件事凑到一起,确实很让人头疼。” 说着,他笑着指了指自己:“说起来,这两件事都与我有大关联,若非我与李茂贞在城中缠斗,恐怕知情人也不会这般多,这般一来,就不至于让岐王你为难了。” 女帝和多闻天都是发笑,这当然怪不得萧砚,若非萧砚拖住她那位王兄,女帝也没有机会出城掌控军队。 “定难二镇的事……”萧砚思索了下,道:“我倒是可以帮岐王一二,此番二镇出兵,是有大梁在背后支持的原因,而大梁也确实在关中做出了姿态。若是关中的梁军撤走,定难二镇没了援手,自不敢深入岐地,小打小闹一番便会退兵了。回去后,我来想办法。” 女帝正色起身,行礼道:“拜谢君侯。” 萧砚笑了笑,他费这么大力,不就是要让歧国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前鼓动定难二镇起兵,无非是要以此作为政变失败的后手打压李茂贞不让他有机会与晋国互相策应,现今女帝复位,自然就已经没有必要了。 “当然。”萧砚又道:“如果事情顺利,定难、朔方二镇虽无梁军为援,但我也不建议歧国对二镇发起征讨,依我来看,和谈为上。” 女帝几乎没有犹豫,点头赞同道:“我亦有此意。二镇属于歧国与晋国之间的缓冲,没了王兄,我与李克用之间恐怕也很难再交好,与其直接与晋国毗邻,倒不如让二镇在中间承受压力。” 萧砚洒然一笑,女帝着实是个成熟的藩王,利益权重是第一位,并不将此举视作养虎为患的举措,恐怕之后还会极力促进歧国与二镇之间的关系。 既然女帝有自己的思量,萧砚便不会干涉这件事,且只要保证女帝的政治倾向在他这边,歧国他就不会过多插手。 就着其他的一些事宜叙谈了一会,萧砚大多都给了自己的见解,女帝很是谦逊,言语间一直把萧砚奉在主位,哪里有什么‘小男人’心态。 不过话题终究聊完,期间多闻天被使唤下去协助公羊左等人准备离去的行李,便只剩二人单独待在室内。 事实上女帝方才顺口让多闻天下去帮忙后,便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便感觉有些坐立难安。 之前她未曾向萧砚表露身份时还好,不管如何,都能以岐王的身份坦然相对,现今萧砚既知她的身份,在这室内便很难没有一种孤男寡女感。 萧砚很喜欢看女帝不时展露出的一些女儿姿态,话题结束后,便细细欣赏着女帝的仪态。 女帝虽是一身常服,但应当是束了胸,看不出规模,只觉腰细细,手可盈握,倒不晓得平时女帝以男装示人时会不会刻意让自己的身形伟岸一些。 见他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游走,不时还很有些笑意的盯着自己的脸,女帝不管再如何沉得住气,总莫名其妙有些羞涩的感觉,或许是萧砚太无聊,目光没有之前含蓄,女帝便轻咳一声,尽可能的平静的找着话题:“之前释放那些岐王卫的事,不知君侯是如何作想……” 萧砚哦了一声,女帝说的是他放假李以及其人挑选的数十个岐王卫离去的事。 彼时假李被放离凤翔,萧砚并没有亲自过问,据公羊左说假李当时还尤不可置信,在离去之前,反而让公羊左转达他的话,说是感谢萧砚此次留手之情,而后便是说萧砚一定会因为这个决定后悔的,不过念及这一次欠的人情,假李允诺来日亦会放萧砚一条生路。 这些话萧砚听见后只是哈哈大笑,倒是把公羊左这个老头子气得不轻,很是埋怨君侯为何要放那厮离去。 连公羊左都有些疑惑,女帝会有此问就不足为奇了,之前没问是相信萧砚的抉择,现在拿出来,恐怕真是气氛太尴尬的原因了。 “很简单。” 萧砚本来就没想着隐瞒女帝,让她知道真相也不算什么,便道:“虽不知你那王兄离了凤翔后去了何处,但他现今已然很难有机会在歧国有所成就,而去往其他处,他除却一身武力外便再无其他优势,可谓孤家寡人一个……” 听见这句话,女帝只是幽幽一叹,她当然不会对她这位王兄生出什么恻隐之心,李茂贞待她的手段已算是彻底斩尽了二人间的兄妹情谊,女帝只是哀叹李茂贞那一夜说的话,她这位王兄执念太深,恐怕此生都不会再回头。 “不过纵使如此,你那王兄心怀大志,应当也不会就此沉沦,脱离了歧国,他也会择机东山再起。不论他是去他处自寻良机也好,还是去晋国谋求地位也罢,手底下有人或没人,是两回事。” 萧砚继续道:“那‘李郎’是不良帅埋在你王兄身边的棋子,此次丢了歧国的差事,回去后也很难再在不良帅那里谋到这样的机会了,他要想有所成就,只能与你王兄抱团,想必你那王兄再自傲,眼下也不会拒绝这个盟友了。 他们二人都各有野心,抱团后虽不属于歧国,但也会游离在晋国之外。而在他们二者中间,又可以算是互相掣肘,二人的成就越大,这个掣肘就会越加催生出缝隙,且缝隙会愈来愈大,直至破裂的那一刻。” 女帝若有所思。 但萧砚其实话里还藏了一截。 假李作为袁天罡刺激李星云的存在,这回从歧国狼狈回去,袁天罡不可能再让他在晋国受到重用,因为在情报上来看,袁天罡已将李星云请到了晋国,若非这位大帅犯蠢,应当不会允许假李有机会给李克用以及李星云上眼药。 让假李去跟着李茂贞,可不是萧砚好心帮助这两位,假李携带一群岐王卫去寻李茂贞,确实是可以给李茂贞快速带去一套班底,但假李亦能让李茂贞如鲠在喉。 李茂贞有实力,假李有人,二人合伙创业,在某个方面上来看,双方既格外需要对方,又恨不得一口吃下对方,当然假李明显要属于弱势一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正如萧砚说过的那句话,中间的故事他不关心,他只对二人之间的结局感兴趣,且他让假李给李茂贞带去的那个消息,便算是在李茂贞的心上划了一刀,对于晋国与袁天罡,他之后应当算是敬谢不敏了,不大可能再被袁天罡轻易拿去利用。 女帝解了心中疑惑,在赞叹萧砚所谋太远时,又暗感李茂贞与她的背道而驰,兄妹终成陌路人。 一时间,女帝的情绪略有些低迷。 萧砚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有心不在李茂贞的事上让女帝多想,遂主动笑道:“几次来凤翔,都未曾有机会好好看一看这座‘西京’,西北豪放之美,比之中原、河北又大有不同,只可惜下一次有机会就不知是何时了。” 女帝讶异了下,仔细一想,倒真是这样,遂很是愧疚,这几日太忙,真没想过让人领着萧砚在凤翔转一转。 凤翔在安史之乱后一度为大唐的西京,城池很大,确实很有中原等地方不一样的美感,但想到前几日全城戒严,恐怕真领着萧砚去转一转也没什么看头。 当下要请萧砚去走一走却是来不及了,女帝今日来便是因为得知萧砚今日会启程回汴京,这会仓促出去游览一番,实在没甚意思。 想到这里,女帝突然想到一个妙处,便自然而然开口道:“君侯若是不嫌弃,幻音坊倒是有一佳处可以俯瞰大半个凤翔,风景独美,或能让君侯一观凤翔之壮阔。” 萧砚想也不想,径直起身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不过女帝在起身回过神后,却是陡然一怔,而后脸颊有些发烫,但话说出去后看萧砚那期待的样子又不好改口,只好有些暗恼自己近来在萧砚面前太过容易失态的引路。 目的地是一座阁楼,说阁楼却也不算对,因其是依托山势而建,青石台阶旁边有瀑布,登上去后就是一片前庭。 前庭的占地面积不算大,但极为精致,仿佛一副临摹江南园林的水墨画,积雪素白,瀑布飞悬直下,在水雾以及清晨的烟波中唯有黑白两色,精美且安详。 瀑布下是一方小潭,幽碧接着飞瀑荡漾着层层涟漪,已占据了前庭大半。 往里走,还有一间茶室与画室,画室是由竹木编构,回廊很短,尽头是一之字形木梯,登上去后,便是又一间茶室,跟着女帝进入一处房间,萧砚才看见这楼后面被园杉木捆扎成一排的院墙里面,是一个小花园,中间有一个秋千架,上面有藤蔓攀爬,看起来格外精致。 而这座房间连接在外的,便是一处观景台,萧砚走出去后,便远远望见烟波下青黛色的远山、大半座掩在晨雾中的凤翔。 在这里,外界的喧嚣尘世便似乎被彻底隔绝在外,一尘如洗,心绪宁静。 女帝有些羞赧,不过看萧砚在栏前看的入神,便定睛观察着他,二十虚岁的男子真的还不能算大男人,但女帝寻着脑中的记忆,再看着眉眼沉毅、目光深邃远远观着景色的萧砚,便怎么也无法与当年那个少年的稚气结合在一起。 不过这时候的萧砚看起来很安静,似乎在想着什么很遥远的事,他未说话,女帝自也不去惊扰他,亦是静静看着眼前景色。 这副俯瞰凤翔的景象她早已观了千遍万遍,但与这个人一起站在这里,却是第一次。 “能观这一美景,实是占了女帝的大便宜……” 萧砚突然偏头看过来,笑道,他又不瞎,单只看这室内的装饰,又看这个地方的幽静雅致,哪里猜不出这是女帝的闺房所在。 女帝心下一惊,眼神有些闪躲,只是轻声道:“此行赊欠君侯甚多,如此而已,不算什么。” 萧砚轻笑了下,目光盯着她,看着女帝丰腴白皙的脸庞在此刻柔美,眉眼如月,遂轻声道:“之前在楼阁上远远观见你的笑颜,真的很美,若有机会,在舍去这岐王身后,当要多笑几次。” 女帝稍稍一怔,下意识抬起眸,凤眸中似若含了水,柔魅动人,与萧砚对视间,脸庞霎时艳若桃花。 (本章完) 第327章 卿请将心曲向我诉 萧砚轻声说出那句话后,亦没有什么后悔的心思。 若一个佳人明明有颠倒众生的美,却不得不将这‘美’束缚于一道身份之后,萧砚认为这是莫大的遗憾。 女帝抿嘴无言,凤眸怔怔看着萧砚的眼睛,这个比她还小的男子,双眸深邃、从容,轻声说着温柔的话,眼中却并未参杂着更多企图,是真的想看她多展露几次笑颜。 萧砚的个子很高,女帝纵使身形高挑,也需微微抬眼才能与他对视,但奇怪的是,之前想着萧砚的事,女帝都会难免羞赧感到为难,这会与他四目相对,竟没想过要惊慌的闪躲开。 观景台上有晨风,白皑皑的凤翔城仿佛就在二人的脚下,掩在雾中的远山朦胧,却不及佳人的眉眼如黛。 萧砚身上的男儿气很厚重,虽情知他还未真正及冠,但硬挺的身姿、沉毅的脸庞、淡淡的微笑,却又处处都在昭示他已是个大丈夫。 梵音天曾形容萧砚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在勾人,真不是一句空话。 女帝终究是将仿若含露的凤眸移开,欲盖弥彰似的拂起耳边的碎发,沉默的看向远处。 她没法无视自己方才那一刻的悸动。 曾几何时,她也在这闺中想过,终有一日,会有一位与王兄一般的男子来接走她。 但时过境迁,昔日闺中的女子早已成长为危坐高堂、陷阵沙场的王侯,便是女帝自己,都早已记不清这个曾经的想法到底在何时彻底消散的,偌大一座歧国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肩上,让她从未有过脱身的想法。 纵使是幻音坊的九位圣姬,恐怕也会认为女帝与歧国会永存。 李茂贞再度脱离歧国,但这一次,守护歧国的责任是女帝自己夺来的,从做出这个决定开始,她就没想过以后还会有人来接替她的担子。 正像是女帝这个身份迫不得已走向了台前一样,政变过后,岐王这个身份便不可避免的要与女帝捆绑一生了。 所以她才会在方才那一刻莫名悸动,连她自己都不禁失措、为难。 萧砚见女帝侧身站在一旁观着远景,但又像是怔怔发呆一样,遂只能看见她素净的侧脸及圆润的下颌,想起刚才那句话到底有些唐突,萧砚便没有出声,惬意享受着这片刻的幽静。 不料女帝竟主动轻声道:“当年王兄远走娆疆,并未与我说他是去寻十二峒,托付歧国时亦很草率,所以我一直都当他顶多一年半载就会回来……” 萧砚静静听着,手指托着栏杆,只是看着女帝的侧颜。 “岂料这一过就是十四年。”女帝看着围墙后的那一秋千架,沉默了片刻,才看向萧砚,笑道:“不怕君侯笑话,十四年前,我其实并未将歧国看的有多重,还只会埋怨王兄将这么大个摊子留给我,真的。” “人之常情。”萧砚笑了笑,下巴轻抬,指了指下面,道:“那画室中的画很不错,如果有可能,我想当一个画师真的要比岐王轻松太多。” 女帝抿嘴发笑。 这一笑而起的风情很让萧砚侧目,女帝身上夹杂的气质很多,愿意展露时就像绽开的幽昙,娇媚无端,但虽媚却不俗,笑起来很温婉。 “我很理解你。” 萧砚以肘抵在栏上,撑着半边脸颊,看着女帝道:“权力是很让人痴迷的东西,但在一步步攀向权力的过程中,却处处都充满荆棘,其中当然有捷径,不过想走捷径,定然又要付出比遇上荆棘还要大的代价。而不论是走不走捷径,却可能都会发现登顶后的风景并非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所以如果有的选,我当然相信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义无反顾的追求权力,却也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小撮人会选择其他的活法。” 女帝矜持的看着他,颇觉萧砚这个懒散的动作才真正像一个青年人,没有以往相处时那般老气横秋的样子,她若有所思,问道:“君侯是哪种人?” “我?”萧砚笑了下,目光却从女帝的脸上移开,看着她身后的远处,默然想了片刻,才缓缓道:“可能大多还是第一种人吧。” 女帝默然。 二人相对无言,片刻后,女帝才轻声道:“正如君侯理解我,我亦理解君侯。男儿追崇权力并不奇怪,但我以为,权力握在不同人的手中后,有人为一私计、有人为福泽百姓,看到的风景自然不一样。” “前者穷困于一人一国的眼界,自会认为登顶后的风景也就寸止于权色,故会加倍以欢乐来弥补登顶前被荆棘贯出的伤口。这种人,纵使重来一次,是会继续攀向权力,但亦很可能为了所谓的捷径付出更多,如良知、如人性、如更多的妥协。” “而后者心怀大志,有福泽天下之心,四海的美都尽能囊括入眼,再回过头,便只会觉得那一路的荆棘不过只是些许风霜罢了……” 说罢,女帝看向萧砚,心中猜着刚才他在眺望远山时会想些什么,口中却认定似的道:“我相信君侯一定是后者,更相信君侯就算重来,亦会坚定不移的走布满荆棘的那一条路。” 萧砚失笑,直起身来:“这般信我?” “肺腑之言。”女帝迟疑了下,又缓缓道:“因为当初的王兄亦是这样的人,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都是那个要让歧国富足起来的岐王,所以我才不愿与他争执,所以才会在他甫一回到凤翔就配合的把位子还给他,所以才会一遍又一遍的劝他休养生息……” 说着,她很有些难过,但又不想在萧砚面前展露出这种情绪来,只是拧眉望着远处:“我不想与他走到这一步的……” 萧砚看着女帝,她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哀愁,只是有一股淡淡的情绪笼罩在身上,萧砚能察觉到这一抹情绪。 这个女人倒是这样子竟然都这般好看。 萧砚很为自己这时候会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惭愧,遂想了想,没有去评论李茂贞的不是,也没有说女帝这样是被逼无奈,只是笑着出声。 “所以看到你这时候的样子,我就会再度想起刚才的那句话,你明明笑起来的时候极美,却常常不得开心颜,之前只当是堂堂女帝不爱笑,方才你我交谈时却并非如此,现在想来,竟都是被这些破事给困住了。” 他掰着手指头,叹了一口气,故作正经道:“这般一算,你这么个大美人岂不是十四年都没有好好笑过了?那可太令人惋惜了……” 女帝淡淡的情绪陡然一散,忍不住横了萧砚一下,她是真没见过萧砚这副口花花的样子,且听萧砚还在说:“这样吧,既然短时间内没其他好办法,我就只好多陪堂堂女帝聊聊天了,所谓常看美人以长寿,不论是欣赏美人也好,延年益寿亦罢,都是值得的。” 女帝忍不住掩嘴笑出声来,这套所谓歪理简直是闻所未闻,但偏偏从萧砚嘴中说出来却仿佛真的煞有其事。 她明明与萧砚之间的关系不至于这般亲近,甚至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只是屈指可数,但萧砚却很难让她反感起来,遂好笑道:“怎好耽误君侯的时间。” 萧砚却是缓缓道:“我并非是在说消遣的言语,所谓知己难觅,女帝独支歧国多年,便是面临梵音天等女子,恐也会因身份难诉衷肠。萧某虽与女帝不算是莫逆之交,但女帝既然愿意与我交谈一些知心话,萧某便不愿辜负女帝的好意。” “我尚且勉强算一个合格的听客,女帝若真要需求这么一个知己,有些东西,不必独自藏在心里。”萧砚认真道:“我并非只是因想看女帝的笑颜才这般说的,有些药若觉得苦,不是一定要咽下去才算最好的选择。” 女帝怔怔的看着萧砚,他深邃的黑色眼眸灼灼生辉,散发出迷人的光芒,这句话真的很认真。 刹那间,她感觉脸颊格外的发烫,想捂住脸,莫名的情绪让她很有种想落泪的感觉,那种陡然心情的放松,那种兄长不理解她而被压抑的情绪仿佛轰然得到了释放。 她是岐王、是幻音坊乃至歧国上下无数人的精神支柱,但她亦是一个女子,唯一的亲情由她亲手斩断,如何不会悲伤?却又怎有机会向他人诉说这种悲伤? 凤眸有些模糊,虽心知这种时候保持冷静才算是一个合格的政客,虽然依旧难为情,但这种成熟的心智偏偏让女帝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她看向萧砚,看向这个让她生出悸动的男子,轻声询问:“我,可以抱一抱你么……” 萧砚没有应答,而是走上去,张开手臂,将她丰腴的身体拥在怀里,不算太用力,却深深表露出了自己理解女帝的情绪。 女帝感受着身前宽阔的胸膛,才陡然觉得这个看起来瘦削的男子竟甚是健硕,她情知自己并非一时意动而索求的这个拥抱,而是萧砚有足够让她产生出依赖感的气质。 感觉萧砚拥她的动作很小心,很轻柔,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男子气概笼罩而来,从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女帝很难用语言来形容,遂心下尽管已经涌出羞意,但仍然只是贪恋的靠在萧砚怀中,藕臂没好意思伸出去完全环住他的腰,只是轻轻攥着他的衣衫。 发于某一刻的悸动是足以让人深陷情意的陷阱,女帝是个成熟的女子,不再有太多少女的娇羞,她贪恋这个怀抱的感觉,却很克制,只是低语道:“我很有幸得以结识你,亦想一直倾听着、注视着你,但做知己…我已非少女……” 萧砚笑了笑,察觉到女帝要挣开,便将下巴搁在女帝的肩头,鼻息间游离着这位天下绝色之首的淡淡体香,对她轻轻出声。 “我承认,我与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不可能不贪图你的美色,但刚才的话并非假话,我明白你适才难过的情绪,人站在高处,才真正理解那种孤独感。” 他顿了顿,察觉到怀中的娇躯紧绷了一二,便缓缓道:“如果可以,卿请将心曲向我诉,不止现在,而是从今以后。” 6◇9◇书◇吧 女帝轻颤了一下,莫名的感动从角落涌至心头,她不敢挣开,唯恐萧砚看见她凤眸中的晶莹,只是抵着他的胸口。 这个小男人,真的让她喜欢了起来。 萧砚又轻轻道:“我说过,我亦贪图你的美色,但不想唐突佳人,若不能成为红颜,成为知己,卿这样一个旷世美人,便已是我占了大便宜……” 女帝终于羞涩起来,她哪里知道萧砚真的会这么坦荡的说出这样与情话无异的言语来,轻轻挣开,撩了撩脸颊上的发丝,别过头。 她倒是突然明白了姬如雪那小妮子为何深深痴迷于萧砚了,连她这种不知看了多少男人丑态的成熟女子都很难自拔,更何况这种初出江湖的少女,深陷其中,人之常情。 萧砚倚在栏边,只是从容欣赏着女帝此时并无遮掩修饰的风情。 他有些失笑,其实并不知自己现在为何可以这般坦荡的说出这些话来,可能正如他对姬如雪说的那样,他真的是一个贪心的人。 对于女帝这样的美人,他是发自内心的欣赏。 女帝早已体会过萧砚炽热却从容的目光,当下也未曾想过要对他遮掩什么,刚才萧砚让她抒发了自己的情绪,其实适当的补偿他一下也自无不可。 她长舒一口气,凝视着萧砚,轻轻揉了揉脸颊,笑着坦白道:“真是糟糕,之前本就不知该如何与君侯相处了,现下只怕会更难。” “怎么,女帝不想与我做知己?”萧砚笑问。 女帝摇了摇头,又温婉的笑着捂上滚烫的脸颊,不敢去看萧砚的眼睛:“但真的很难为情。” 萧砚笑了笑,然后想了想,道:“这样吧,今后我们私下就以朋友相论,不论我有没有那个身份,我都喜欢我原有的名字,以后相处时以姓名相称,如何?” 女帝还是为难,直接唤‘萧砚’太生疏,唤‘萧郎’太平常,若是用‘砚郎’却又太过暧昧。 半晌,她终于想好,婉然且羞赧的凝视着萧砚,轻声道:“且听君意……” 萧砚笑着点头,没有马上应声,而是期待的看着女帝。 女帝玉颈莫名绯红,偏过头,似是没看见萧砚的目光。 萧砚也不在意,他其实现下也有些莫名二人间的关系,不过能与女帝亲近一些,是有利而无弊的,遂没有强求,只是道:“卿身上的蛊,我会想办法。” 女帝摇摇头,轻声道:“君不必强求。” 萧砚没有应声,只是发笑。 二人没在这里继续待上太久,因为在这阁楼上已不知不觉过去了许久,多闻天茫然且激动的寻了过来,只是一个劲的喜滋滋瞥向女帝,告诉二人已经准备妥当,询问萧砚何时动身。 女帝并无太多的表情,萧砚没有过多犹豫,一面又与女帝以及后面赶来的梵音天等人叙谈了一会,便带着公羊左等人动身,没让人送行,不然阵仗太大、显眼。 萧砚两骑入凤翔,现今离开凤翔也还只是寥寥四五骑,其余人都各有安排,其中那批被关押了半年的不良人则是留在凤翔养伤。 因为没去送行,女帝回返幻音坊后,并未立刻去处理下面的事务,而是立在那处观景台上,默默注视着东面良久。 —————— 萧砚与公羊左几人一口气赶了大半日的路程,径直离了歧境,中间一刻未停。 然而刚到长安辖境,后面却是多闻天风尘仆仆的追了上来。 多闻天此行并无其他交待,只是交给萧砚一个锦囊。 公羊左几骑都有些奇怪,萧砚支开他们,自己打开锦囊,里面只有一张小纸条。 其上只有两个字。 云姬。 (本章完) 第328章 沸水 云姬。 难怪女帝不肯当面告诉萧砚名字,因为‘姬’通常只是一个代称,不论是外人也好,亲近的家属也罢,多只是这个美称用来对女子进行称呼以代替名字。 不论是秦汉还是隋唐,国朝的女子很难有大名,因为女子的大名基本没用,如西楚霸王项羽的爱妾虞姬,便从没有人去考究她的大名,毕竟真考究下去,估计也没有。 还有汉末大儒蔡邕之女蔡琰,广为流传的亦是‘文姬’二字,她就算有本名,也很少会有人去在乎。 国朝的女子,与外人交际时基本没有人去管顾她们的名字是什么,大多都是以某某氏为称呼,大族女子都是如此,何论本就是白身起家的李茂贞一家。 李茂贞以军功迁神策军指挥使受僖宗李儇赏识之前,最初只不过一最普通的牙兵,家里虽并非穷苦人家,但亦非士族出身,女帝与他是亲兄妹,恐怕家里面也不会有人想着专门给她取一个大名。 在国朝,越普通人家的孩子名字便越低贱,因流行低贱名字容易养活这个说法。女帝恐怕不愿告诉萧砚她的小名,这‘云姬’二字,应当是她在幼时这般被亲近的长辈唤过,才一直保留下来,变成了她的名字。 不过依照女帝如今的地位与身份,这两个字应当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了,她父母去世后,可能记得这个名字的也只有李茂贞,谁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说不得萧砚是这世上第二个知道这称呼的人。 萧砚想通了这一点,又看专门追了百来里的多闻天都不知锦囊内是何物,便知道女帝应当认为这个名字很重要,因为如果李茂贞都忘记了,那就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当然现在又多了个萧砚。 将字迹隽秀而不失英气的纸条攥在手中,萧砚会心一笑,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东西,他反而觉得回什么都显得太刻意,只是对多闻天道:“多谢多闻圣姬,此物对我很重要。” 多闻天之前还疑虑女帝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她急着送来,此时得到萧砚一句话,便觉此行真是值了,匆匆回去复命。 这个小插曲并未耽搁太久的时间,萧砚一行人由于是秘密赶路,仍然用的是假身份,长安依旧处于戒严之中,大梁弘农郡王、检校太尉兼潞州行营都招讨使杨师厚正坐镇长安督师,谨防歧国进犯。 想让关中这边撤去对歧国的威胁,萧砚当然不会亲自去寻杨师厚,大梁朝廷对何处用兵不是杨师厚可以决定的,回到汴京后自能寻敬翔讨论意见,且他的“真身”姬如雪差不离已至颍州了,再有些许时日便会经水路抵达汴京,他还需尽快赶回去。 —————— 多闻天在第二日才赶回凤翔,女帝在忙于政务,但听见多闻天回来了过后仍是第一时间召见。 虽然萧砚已不在凤翔,但他的那一句“此物对他很重要”,仍然让女帝生出一抹异样来。 萧砚猜的确实不错,女帝对于自己这个不是大名的名字确实看的很重要,当然是于她个人而言,女帝也知道或许只有她一个人会这般觉得。 但现在却有了萧砚。 女帝在听过多闻天转述的话后,不禁撑着脸颊,嘴角泛出温婉的笑意。 那个家伙,好像真的很会撩人。 —————— 凤翔政变的消息,距离那道李茂贞让李克用出兵夏州以迫使定难军回师的信件,晚了将近七八日才抵达太原。 因为彼时李茂贞再度出走凤翔时,凤翔全城戒严数日,连同假李在内的几个不良人都是被押着直到萧砚释放后才得以脱身。 假李虽不想让自己狼狈的样子让袁天罡知晓,更害怕会因此事遭到这位不良帅残酷的责难,但所谓纸包不住火,他就算已打定主意不这般灰头土脸的去太原,也第一时间让手下的不良人把消息传递给了太原分舵。 镜心魔在收到这消息前,就已知凤翔那边与太原失联,却未曾想到事情会这般严重,心下唬了一大跳,急忙瞒着李存勖亲自去见袁天罡。 “李茂贞实乃蠢货。” 太原以北数十里,郊野某处民宅中,袁天罡负手而立,墙面上是晋国与河北的舆图,其间已勾画了不少墨迹,尽皆这位大帅的手笔。 镜心魔捏着衣角,弯腰站在角落中听着袁天罡毫无波澜的声音。 “若是早些杀了那幻音坊女帝,又怎会让人趁虚而入?如此优柔寡断,枉本帅当年送他去十二峒历练十四年。” 不敢对杀女帝这件事有所评判,镜心魔只是小声道:“事到如今,李茂贞败走,歧国不受掌控,这李克用恐不会依计出兵呐……” 袁天罡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岂能容李鸦儿想如何便如何?” 镜心魔一惊,叉手拜下:“还请大帅明示……” 袁天罡面具下的眼睛缓缓在墙上的舆图上扫过,云淡风轻道:“殿下的事,李存勖有何反应?” “那亚子……”镜心魔捏着手指,嘶了一声,遮掩着嘴小声道:“那亚子对殿下,颇为不屑,只说殿下一介竖子小儿,想让晋国做嫁衣,是殿下痴心妄想……” 李星云入太原的事,知晓的人极少极少,但李存勖终究是世子,自有资格知道。 李存勖性情狂傲,甚至算是自负,他与李克用不同,对于什么李唐正朔半点讲究都没有,真要看见一个凭空变出来的李唐遗孤落在他头上,就算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吉祥物,恐也很难接受。 袁天罡听罢,冷笑愈盛,折身看去:“把殿下的消息放出去,本帅要让天下人知晓,李唐血脉在太原。迅速安排,迟则生变。” 镜心魔有些失色,迟疑道:“这样,殿下那边恐怕……” “呵。”袁天罡漠然道:“这身份,岂是他想遮掩就能遮掩的?” “属下明白。” 镜心魔不再多问,让李星云的身份爆出本就是既定的计划之一,只是现今极早提前了一大步而已,朱梁若知道晋国这边要整个李唐天子出来,恐怕朱温第一个就坐不住,两相威逼之下,就不是李克用他想不想用兵的问题了。 形势如此,哪里还顾得上李星云会有什么感受。 晋国的底蕴很厚,河东之富庶不可估量,纵使李克用多年来不断穷兵黩武,也能不时让朱梁吃个大亏,加之李克用沙陀人的身份,其在草原上的马仔极多,一呼百应下,真能爆发出让朱梁不敢小觑的实力。 且不说朱梁内部暗斗之甚,朱温逐渐年迈,党争之事愈演愈烈,明面上的光鲜眼看就要被戳穿,更别提大帅对朱梁三十年的布局,若想推动,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当下之时,就要借李克用之手为李星云开局,让那个掩藏在朱梁中的太子分身乏术,既要应对晋国这一外部威胁,又要疲于奔命内部党争的暗中杀招。 “本帅知李茂贞会坏事,然未料其人如此不堪。” 袁天罡冷声道:“再有一事,遣人去见蜀中王建,告诉他,歧国现今内部动荡,内外皆敌,此时不取,怎敢枉称蜀帝?” 镜心魔心下一凝,匆忙去办。 大帅这是动了真火,歧国本属于谋局中的一环,现在失了控,既然不能握于掌中,那就打烂好了。 谁也别想要。 至于那王建会不会心动,不是镜心魔需要操心的事,大帅既然开了这个口,就定会有人去促成。 —————— 太原。 李克用自行推动着轮椅,独眼微眯,思考着事情,好似漫无目的的在晋王宫内穿行,所过之处的宫人都知晓自家大王的习惯,没有人擅自打扰。 后面传来了脚步声,略有些急促,李克用固然不满,但仍只是耐着心思停下来回头看去。 李存忍揪着一道信件,自是瞥见了义父脸上的那一抹不悦,不过事态紧急,只是仓促拜了一拜,低声道:“探子回报,歧国兵马异动,凤翔、保大、义胜三军北向,恐怕是要与定难、朔方二镇交兵……” 李克用发白的长眉猛然一皱,看了看左右,四周的宫人都已退下,便沉声询问:“本王不是已遣人攻夏州?那李茂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 李存忍有些难以回答,只是摊开那道密探回来的信报:“事情确实有蹊跷,据密报上所书,言数日前凤翔变动,城中有哗变,甚至有坊间传闻,玄冥教冥帝朱友珪夜袭凤翔,有过一场恶战,其后下落不明……” 李克用一脸狐疑,这都什么跟什么玩意? 他扯过那封信报,急速扫过一眼,脸色阴沉,冷笑一声:“无愧是坊间传闻,那玄冥教朱友珪小儿脑子被驴踢了敢夜袭凤翔?只怕进得去出不来!” 据他所知,凤翔单只是世上超一流高手现在就已经有李茂贞与女帝二人,不提下面蓄养的人,纵使是冥帝闯进去,也没有脱身的机会。 李克用作为隐忍多年的老狐狸,一些该知道的内情自然都知道,例如李茂贞出走十二峒一事,以及其又重新回返中原一事。 不过对于其中的隐情,如萧砚的身份存在,女帝与萧砚之间的私交,李茂贞与女帝的矛盾等等,他都并无所知,遂自然难以理解这信报上的胡言乱语。 李存忍有些尴尬,她下面养的人终究不及通文馆,能在幻音坊眼皮子底下渗入凤翔就已是不容易,歧国官场下的事情又被女帝尽可能的收拾了干净,自然只能得到这些东西。 李克用摇了摇头,沉吟一二,道:“召李嗣源……” “义父。”李存忍提醒道:“大哥正深入河北探取军情。” 李克用挥了挥手,眯眼思索了片刻:“让李存礼来见本王。” “是。” 李存忍旋即就要离去,却又被李克用唤住。 “老三近两年还在追龙泉宝藏的下落?” “是。”李存忍有条不紊答道:“据殇每月一回的消息,三哥确一直被大哥遣出去做此事。” 所谓老三,是通文馆亚圣李嗣昭,在通文馆中地位仅在李嗣源之下,晋国十三太保中,其人排在世子李存勖之后,故是李存忍口中的三哥。 李克用冷笑了一声,只是道:“把他召回来。” 李存忍没有多问,但这回却并不立刻离去,而是多等了一会,看李克用还有没有吩咐。 李克用果然想了想,点着轮椅扶手慢慢道:“那位殿下近来如何?” “那李星云是个闲散的。”李存忍尽量简略道:“其人带着师妹这些时日只是游览太原及周边,并不许我们的人跟随……” 说着,她歉意道:“便是现在,我也不知他在何处,还得等每日的探子回来才知道。” “呵。” 李克用轻轻点着镶玉的扶手,自语一声:“藏拙?” 李存忍不曾应声,她能辨清李克用是在自己思考还是在与她对话,大多时候她都不会主动打扰。 “遣人去寻一寻,就说本王有请,暂且将他们安排在晋王宫内,不要让太多的人有机会接触。” “是。” 李存忍终于离去,迅速着手安排几件事。 李克用等了片刻,很快就见到了六子李存礼,其人常年都是一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样子,姿态格外恭敬,在几丈外就跪下去参拜。 要知道,这个时代并不兴跪礼。 李克用懒得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让李存礼暂代李嗣源掌管通文馆,尽可能探出歧国的变故是什么。 李存礼又惊又怕,唯恐这是李克用离间他与李嗣源的计策,但他不敢忤逆李克用,纵使再害怕,也只有硬着头皮应下来。 “对了,上次那事……” 末了,李克用唤住李存礼,进而想了想,似有些记不起那个名字。 李存礼心思缜密,即刻轻声道:“禀义父,那人唤巴戈。” “哦。”李克用不以为意,只是道:“进展如何?” 李存礼迟疑了下,叉手道:“孩儿谨记义父上次的叮嘱,未曾过多干涉此事,只等那边回报,若义父关心,孩儿下去就让人过问。” “罢了。”李克用随意摆了摆手,道:“太过刻意,反而易露马脚,你告诉那巴戈,此事无需着急,本王不召她回来,一辈子都老老实实待在中原,最主要的是,不择手段亲近那人。” “孩儿明白。”李存礼恭敬一拜,见李克用没有其他表示,便要辞去。 不料在他刚转身的那一刹,就听背后悠悠传来李克用漫不经心的声音:“此事,你大哥可知晓?” 李存礼显然怔了一瞬,头皮发麻,忙不迭的转身拜下去:“义父吩咐的秘事,孩儿不敢泄于他人,此事,义父、孩儿、十三妹、巴戈……天下间,仅四人知晓。” 李克用独眼微眯,远远盯着李存礼,而后倏的一笑,慈祥道:“不错,辛苦了,下去吧。” “不敢言苦,孩儿应有之责。” 李存礼保持着叉手下拜的动作,倒退十余步,才在长廊尽头复又一拜,恭恭敬敬离去。 走出那长廊的一瞬间,李存礼霎时脸色惨白,背脊莫名渗出冷汗来,只觉掩在袖中的双手都在发颤,连额上的汗都不敢在此地擦拭。 他感觉的出来,方才他那义父在问那句“你大哥可知晓”时,对他起过杀心! 李存礼心下大恶,一刻不停的回到自己的礼字门,第一件事就是唤来一人:“马上遣人出去,将我派给大哥的信使处死,即刻去办,记着,不要做的太干净了。” —————— 晋阳宫,李存忍去而又返,低声禀道:“六哥派了人,将那信使杀了,是殇处理的尸体。” “不错。” 李克用淡淡一笑,十分满意。 不过马上,他的笑容便收敛起来,因有人匆忙来报,使得李存忍都脸色大变,慌张出声。 “那李星云在榆次撞见了玄冥教之人行凶,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李星云因此被其中之人认出与先帝样貌的几分神似,那玄冥教之人现已南逃而去……” 李克用却毫不理会这其中的道道,只是在大愕之后,发出狞笑。 “好,好一个不良帅……” (本章完) 第329章 黄泥掉裤裆 晋国,榆次。 榆次县位于晋中,县名从战国时期便一直留存至今,在原时空中,后世赵宋灭北汉,毁晋阳城,诏废并州太原府,废太原、晋阳二县,新置并州军事,便是移治于榆次。 与太原一样,榆次县同样位于晋中盆地内,居于太原城东南,素有‘北都南大门’之称,县治差不多完全依附于太原,开辟有万亩良田,以‘米面之乡’闻名三晋,是晋国极重的粮食产地。 正是因此,李星云才会携着陆林轩闲逛至此,当然是想看看所谓的米面之乡到底是何等光景。 而正巧的是,路途县郊时,二人便撞见一伙县役正在追捕十余玄冥教鬼卒,不过事实上局势却是反过来的,榆次县役数十人被几个鬼卒砍杀大半,甚而护不住途中的一些无辜百姓。 李星云、陆林轩二人本就与玄冥教有不共戴天之仇,撞见这一幕当然是怒火中烧,哪里还顾得上玄冥教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当即仗义出手,连杀数人。 不料其中一人居然是玄冥教五大阎君之一,武功高强,在打斗中窥出李星云的跟脚,竟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李星云尖声质问:“汝与昭宗竟会如此相像!莫不是李唐余孽!?” 这一问连李星云都懵了,而那位什么玄冥教阎君则就此脱身而去,不知所踪。 直到李存忍麾下的殇组织领着人寻到李星云二人时,李星云仍在茫然。 陆林轩有些笨拙的操控着缰绳,回头瞥了眼后面那一头戴墨黑幞头、黑巾裹面不示外的背刀人,又观察了下一行负责护送她与李星云的着甲牙兵,有些不安。 她下山后基本九成的时间都泡在伽耶寺,而此前从未练过马术,对于骑马一事还没有特别熟练,小心夹了夹马腹,凑近李星云小声道:“师哥,你不是说你的身世没有几个人知道吗?” 说着,陆林轩咬了咬嘴唇,心下难安道:“这样,你会不会很危险?” 李星云正锁着眉,他略有些疑惑,他这半年来武功精进神速,与那玄冥教的所谓阎君交手时亦未曾留手,但让人错愕的是,他竟拿不下那人。 被陆林轩一打岔,李星云也不再想这个问题,长叹了一口气,道:“据江湖传闻,当年大唐昭宗皇帝崩殂一事,其实就是玄冥教五大阎君奉朱温指派弑君而为……” 他想了想,头疼道:“恐怕那人真的在我身上看到了几分昭宗皇帝的影子,据那不良帅所言,那大梁皇帝朱温对李唐皇室格外敏感,当年这朱温接连残害了不少皇室成员,其后害怕还会有流散在外的遗孤,近些年也在秘密安排玄冥教暗查。” 陆林轩唉声叹气。 她彼时听李星云告诉她身世时,还老大不相信,若非后来与李星云一同入太原见到了那传说中的晋王李克用,恐怕她真的会当李星云在胡扯。 不过那时候就算知道了这一点,陆林轩倒也没觉得有多大不了,她与李星云共同成长,这个师兄什么衰样她没见到过,龙子又如何,还不是任由她揪耳朵? 当然,说没有慌然是不可能的,活生生的师兄变成了李唐后裔,还是皇子,任谁都会失措。 好在李星云仍然是那个不羁的样子,陆林轩才放下心来,反而因此生了些新鲜感,她没有什么历练经历,对于男女之情更是一片空白,甚至都没想过什么王妃、皇后等等乱七八糟的事,只想着师哥不会因为这些事放弃救师父就行。 直到那所谓玄冥教阎君揭穿李星云的身份,陆林轩才感觉事情可能会有些麻烦起来。 那一自称殇的怪人,以及跟在后面随行保护的牙兵就是明证。 在之前,就算那晋王知道了师哥的身份,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而现今这一行牙兵师哥竟然赶都赶不走。 陆林轩很不安。 李星云亦有些心乱如麻,他下意识想寻那位不良帅,但这会甫一想起,竟发现从来都是那人来寻他,而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联系那不良帅。 太原和榆次之间的路程不算遥远,李星云二人被一路护送至太原城下,还未及城门,便已看见城门口已肃清了所有行人,乌泱泱的一堆人正在等候。 完了…… 李星云闭上眼睛,痛苦的如此作想。 陆林轩更是小脸紧绷,抿着嘴,不知道该和李星云说些什么。 很快,城门下的官吏中,一头戴幞头,面相略有几分阴柔的男子近前,领着一众官吏叉手下拜。 “下官李存礼,奉晋王之令,特来相迎殿下入城……” 李存礼盯着地面,余光却是瞥着马背上的人影,心下有些奇怪。 且不说那玄冥教为何会现身榆次,这位殿下的消息也传递的太快了些,上午出的事,只两个时辰,这消息恐怕就传了半个晋国了,捂都捂不住。 李存礼是个聪明人,他虽然之前并不知晓李星云的存在,但不难猜出李克用应当早就知道这位殿下身在晋国。 既然李克用之前没有让李星云的身份曝光,上午李存礼在通文馆知道消息后,自然第一时间要把这件事捂住,如何确认李星云的身份、要不要接纳这位所谓的李唐遗孤,都要先让李克用拿主意再做决定。 谁料消息传得太快了,连布在中原的探子都有飞书传来,说梁境有传闻,晋王李克用已寻到一位李唐皇室后人,欲尊奉其为天子,要携天子以令诸侯,以此联合各藩镇讨伐朱温。 这他娘的就是黄泥掉在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通文馆甚至没时间捂盖子,这玩意儿就自己爆了! 李存礼想他那位义父恐怕也是有苦难言,事已至此,只能遣他来迎这所谓的殿下了,甭管这殿下是真的假的,起码晋王的姿态已然给足。 自然,没人会在乎李星云的感受。 —————— 通文馆,礼字门。 三千院持着一张面皮在烛火前点燃,一手轻轻揉着胸口,只觉晦气。 所谓戳穿李星云身份的玄冥教阎君自然就是他了,袁天罡下了令,这件事迟则生变,必然来不及真的调一位玄冥教阎君过来。 几年前,由蒋氏五兄弟组成的玄冥教五大阎君被萧砚一锅端,这件事并未太过让外人知晓,其后很快便由孟婆重组几大阎君之位,故天下人很少有知晓这五位阎君已换了人。 用这个名义揭穿李星云的身份,自然最合适。 岂料那李星云居然武功不低,三千院纵使提前有镜心魔提醒,也在交手的过程中受了一掌,这一掌到现在都仍有些隐隐作痛。 “嘶……” 三千院忍着将衣衫掀开看一看的冲动,皱眉自语:“这家伙的掌力不像一个只有中天位的人啊。” 门外传来脚步声,三千院皱了皱眉,用手径直将还未完全烧干净的面皮揉碎,收在怀中。 “大哥。” 来人未经请示便直接推门而入,是个与三千院同样带黑幞头的男子,满脸桀骜之色,面相很有几分戾气,一身墨黑劲装,展露在外的气势甚为凶悍。 此人名为巴也,与三千院替代的巴尔一样,为李存礼麾下三大干将即巴氏三兄弟之一,沙陀人,礼字门下仅仅位低于三千院。 三千院不动声色的背对着巴也,微微侧脸,沉声道:“不是告诉过你,来某这里记得先敲门!” “你我兄弟,有什么大不了的。” 巴也摸了摸鼻子,嗅了嗅:“什么味?” 三千院不答,折身过去,眯眼道:“门主安排的事解决了?” “杀个信使而已,我堂堂巴也亲自出手,还能有什么疏漏?”巴也不屑一顾,语气有些不满:“这种屁事也值得专门派我去,门主真是想得出来。” 三千院摇了摇头:“门主如何吩咐,你我就如何做,这种话在某这里无妨,出了门莫要让他人听去。” “呵。”巴也狞笑一声:“这礼字门下,难道还有人敢得罪我巴也不成?” 三千院懒得理会,取下挂在墙上的佩刀,向外走:“门主方才让人下了令,那李唐殿下一事恐有蹊跷,太原周边皆要彻查一番,你我亲自走一趟。” “又是这等屁事?” 巴也甚为不满,跟在其后,随口啐了口唾沫,冷笑道:“什么狗屁殿下,晋国乃咱们沙陀人的天下,李唐早百年就没甚威严了,砍了了事。” 三千院让人去下令,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这厮,并不理会。 巴也说完后,倒也没有看见三千院的眼神,摸了摸下巴,狂言道:“不过这样也好,这狗屁龙子一露头,只怕中原又要兴起大战。” 他冷笑道:“上回河北大战,我在外面出任务没赶上,大哥你也没想着捎上我。” 说完,他也不待三千院回应,就兴奋的舔了舔嘴:“不过这次好了,世子那边现下势微,圣主要抓住机会起势,少不得就要依仗我们礼字门,这次得了机会,咱们巴氏兄弟真的要名扬天下了……” 三千院哼笑一声,眯眼道:“听闻你已将你那四位弟子都召了回来?” “当然。”巴也颇有几分豪言壮语:“若真有大战,这几人都可做你我的左膀右臂。大哥,不是我吹嘘,有我亲自培养,‘喜、怒、哀、乐’四人随便拎一人出来,都可单手镇杀什么玄冥教阎君,那歧国幻音坊之流更是上不得台面。” 他摊开手,五指如钩,自信道:“但愿这些垃圾别在战场上碰见我,只差一次任务,我巴也就是百战百胜了,这一次,我要毫不留手!” 三千院托着下巴,斜睨着巴也,心下在估量着这厮的实力。 听着这厮的自吹自擂,连三千院都有些犯嘀咕,他并未真的看见过巴也出手,只可通过礼字门其他人对巴也的态度,以及巴也对他这个大哥的态度来判断。 且在事实上,巴也便是面对他这个三巴之首,也没有太多恭敬的样子,礼字门下蓄养的人手亦对巴也颇为畏惧,眼下听着这厮说什么只差一次就是百战百胜,三千院真是被唬了一大跳。 这厮,难怪有底气如此狂妄。 三千院暗暗思忖,只怕此人是个大敌,寻到机会,当要知会萧砚一声,实在不行就冒险提前拔了。 不过当下三千院并无暴露身份的想法,只是托着下巴想了一会,不动声色道:“巴戈去了何处?某前段时日就没再见过她,被门主派出去作何事了?” “那蠢女人。” 巴也不屑一顾,啐了口唾沫,道:“只怕仗着身姿不错,勾搭上门主了,大哥,你问她作甚?” 三千院有些狐疑,李存礼遣那巴戈出任务他并不知情,自想套一套巴戈这个更了解那蛇蝎女子的人的话,却才从中听出二人似乎并不算和睦。 “无妨,门主有一些任务,某本想让她去做。” “呵,巴戈这种废物,我一只手能打两个!那些琐事,还真需要让她去做,后面空下来了,我替大哥去问门主。这废物,别真勾搭上门主了,丢人!” —————— 西北,凉州。 大漠风寒,点点绿星点缀在黄沙间,倒不至于漫天都是风沙而灌人一嘴。 一道人影漫无目的的走在沙土中,衣衫普通,不算脏,但实在也不算干净,与寻常的大漠百姓没什么两样,只是皮肤白皙,样貌清俊,一双异瞳英武不凡,让人不敢直视。 在此人身后,一伙仅有七八人组成的马匪都已死尽,尸体半掩在沙土下,几匹马散在周边,这人也未曾理会,仍只是漫无目的的徒步走在沙土中。 不知过了多久,前头有马蹄声连绵响起,这人眯着眼抬起头,站在沙丘上眺望。 一群骑卒正在围杀一支商队,商队中的人已死了大半,寥寥无几的几个女子被绳子串成一排,与剩下的人由那群骑卒驱赶着向北。 满地狼藉,这群骑卒可谓是饥渴,整支商队的货物都全无不剩的尽数被拖走,连个板车都不愿舍弃。 看那些人的装扮,草原人,服饰杂乱,也着实穷的厉害。 这人漠然的看着。 不过很快,就有三三两两的骑卒围过来,其中有人远远的对他指点着,而后有人纵马过来,先以草原的语言说了一通,见这人不理会,便用生涩的汉语道:“兀那蠢货,你可知已闯进休屠泽?看你穷的可怜,快滚,这方圆百里都是俺们剌葛大汗的地盘!” 这些骑卒没有第一时间用强,恐怕也是看这人气度不凡,在此地观望他们杀人而不避的原因所在。 不料这一直都漠然无表情的人好似突然有了生气一般,一双丹凤眼微眯:“剌葛大汗?耶律剌葛?” 那几个骑卒面面相觑。 猛然一瞬,那人的身影已陡然消失在原地,最先与他搭话的那骑卒被随手扔下马背,竟是那人已持握缰绳,生有异瞳的丹凤眼只是形同俯视般看着众人。 “带路,本王对他很有兴趣。” (本章完) 第330章 冠军侯是个女人 水浪拍打着河岸,隐隐激荡的声音袭来,颍水的河面算宽阔的了,于是在船舱中都能听见这种鼓荡的声音。 船身略有些摇晃,好在半年前有过萧砚的指点,此行南来北往亦多走水路,姬如雪倒不至于再晕船。 她捧着一卷书,身上是萧砚的服饰,脸也由萧砚之前特意给她易过容,扮其他来破绽很小。 这世上,姬如雪应当算是最熟悉萧砚的人了,且她的性格本就清冷,气质上也能演出几分神似,若非身形要消瘦一些,个子简单增高了一些但仍有几分不及,其他倒没有太大的差别。 而且这艘官船上随行的朝廷官员很少有与萧砚过多接触的,这点痕迹当也不会被人注意,不过保险起见,这接近一月的路程来,姬如雪都鲜少见过外人。 手里面的书姬如雪早已看了百八十遍,都已能倒背了,她之前在船靠岸时有过让人去买一些新的,也多看过一遍。 她受萧砚的影响很深,在闲下来时,萧砚常常都会捧一卷书翻一翻,兵书、地理志、史册……他看的书很杂,儒道等百家的经传都有涉猎,按萧砚的话说,阅不阅读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主要是习惯在看书的静心氛围中思考一些问题。 保持思考,才是萧砚这种人保持认知不断递增的能力,亦是无法舍弃的能力。 耳濡目染下,姬如雪倒也将这个习惯学了去,当然,不止是因为收集书册这些事都由萧砚交到了她的手上。 到底没有萧砚那可以一心二用的境界,看过几十遍的书很难让姬如雪再静下心来,她在船舱里走来走去,纵使是性子再冷,也忍不住要掰着指头数一数距离萧砚的来信已过了多少日。 之前她一心担忧歧国与女帝她们的事,还未曾觉得时间已过了好久,直到萧砚的来信上表明事态顺利,才终于开始盘算还需多久萧砚一行人才赶得上在汴京前汇合。 踱步间,另一头还有翻书声响起。 姬如雪看过去,千乌正捧着一卷《世说新语》看的入迷,她架腿而坐,跷着一脚,身形倒是仍然优雅,不徐不缓的翻着书,早已更换成中原样式的服饰落在她身上亦很好看,不失其落花洞主原有的风韵。 将近一个月来,二人倒是相处的很和谐,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姬如雪的视线,千乌便在看到的地方折了痕迹,合上书,淡笑询问:“姬姑娘可是有所顾虑?” 姬如雪迟疑了下,蹙眉点头道:“将至陈留,汴京那边遣了使者在彼处等候,不可不见,我担心会出纰漏。” 陈留距离汴京虽然可谓只有一步之遥,但中间亦隔了数十里,朝廷遣人在那里提前接待,是表现朱温的重视、皇恩浩荡。 之前姬如雪还可凭借不与地方官有太多牵扯的名义拒见一些人,这次却不能不见了。 “暂且莫急。” 千乌沉吟了下,她并不熟悉中原的地理方位,自然不清楚陈留在哪里,只是道:“郎君正在回返的路上,在陈留之前或可能赶得上。若来不及,姬姑娘亦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起身将那卷《世说新语》搁在案上,在一方有机关暗扣的盒子中取出一张小册子来,指着上面的字迹道:“据郎君留下的这信息上来看,宫里面有一位叫丁昭浦的宦官是郎君的人,此次朝廷遣人来接待,说不得正是此人。” 那小册子是萧砚以防万一留下的一些有用情报,作用就是姬如雪在突发情况下可以根据形势做出自己的判断,而那盒子内藏机关,若是有人从外面强行打开,放在里面的小册子便会立刻自焚,不留一丝痕迹。 姬如雪是知道丁昭浦的存在的,这位宦官当初只是一个普通的黄门,还不能称上太监,在隋唐后,只有地位较高的内监才会被称为“太监”。 其人因萧砚发迹,当年河北大战时萧砚给了他不少关键的机会,逐渐入了朱温的眼,现在宫中的地位不算低。 当然,这丁昭浦是个聪明人,主动将自己的把柄交到萧砚手上,算是在这艘船上被绑死了,说是萧砚的人也不为过。 “若是如此……”姬如雪思忖了下,道:“倒也应该要轻松一些。” 说到底,姬如雪终究不能靠外人,替身这件事,讲究的正是神似二字,当年萧砚便擅于此道,也教了不少经验给她。 走水路的速度不算慢,当日下午便抵达了陈留,于渡口靠岸。 事实真叫千乌说对了,传旨的人真是丁昭浦,不过亦有其他的供奉官,倒没人辨得出什么真假来。 姬如雪先代萧砚领了朱温嘉奖的圣旨,而后便与千乌等随行人员在接待的驿馆内休息到了傍晚,便由几个不良人护卫着入城赴宴。 千乌属于女眷一类,武功要比姬如雪高上几个等次,亦随行保护,不过中间的过程中很是低调便是。 宴会很热闹,陈留县令连同丁昭浦等供奉官在内,邀了不少显贵共同庆贺,这只是提前一步给“萧砚”接风洗尘,回到汴京后自还会有一场。 南平王刘隐以及娆疆蛊王蚩离的国书都极大让朱温满意,且不说他扩建皇宫的任务也由萧砚圆满完成,楚国图谋南平国不成等等,都让朱温大为受用,认为大梁国威浩荡,其后可以利用南平、娆疆威胁楚国,自是不吝对萧砚的嘉奖,以展示他这个皇帝的恩宠。 宴上不缺舞乐,姬如雪为了不让他人起疑,席间并未刻意减少言语,若不然可能会让那些供奉官认为她这位“冠军侯”是对皇帝的安排不满。 不过她在谈笑中很敏锐的察觉到有一以面纱裹面的舞女对她甚有几分观察的动作。 那舞女身着很清凉,一身短裳只裹着胸下几寸,白净诱人的肚脐显露在外,纤细的腰肢极为妖娆,圆润的长腿在长裙下于烛光中不时勾勒出痕迹。 看不清她的脸,但一双眼睛却很勾人,有一种异域的风情。 很给姬如雪一种错觉,这个舞女,很有种蛇的感觉,妖娆、危险却极为诱人。 这场宴舞明显是这个女子为主角,周围的舞女在她身旁都有些黯然失色,不是说那些舞女就不好看,但她们纵使像是要扭断了腰肢,也很难有那女子身上的诱人感。 从周围官员以及宴客的注意力就看得出来。 几乎宴上的每一个男子都仿佛痴迷了似的盯着那舞女,只觉这女子在烛光下整个人都闪闪发光似的,那腰肢、那肌肤,在光亮下闪着瓷质的光泽,紧绷而健康,纤细修长的赤足仿佛要直接戳进人的心里去,简直就是诱惑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对她发狂。 从大唐以来,国朝的风气都极为开放,更别提世俗崩坏,乱世下,什么礼、雅、风化,早就被践踏了个一干二净,莫说是什么露脐装,再清凉的样子在场的权贵恐怕都见过。 但这种如蛇般的妖娆,却让这宴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有些气血上涌,都只恨不得要将那女子掳进房中去。 不过就算再冲动,所有人却都明白一个道理,这场宴会的主角另有其人。 有人借着饮酒的机会观察姬如雪,能看见这位“冠军侯”似也有极大的兴趣一般,托着脸观赏着那舞女的模样,便都有些丧气。 当然还有更多的人去悄悄与那陈留县令言语,问他在何处搜拢来的这等尤物,若那冠军侯宴后未有什么动作或者一夜过后便留下来,千万要给他们一个机会。 那陈留县令都只是滴水不漏的一一应承下来。 宴会不算漫长,都只看姬如雪的心意,其中那舞女在退下前借着机会凑近了几次姬如雪,在舞乐结束不久,这宴会就差不多到了尾声,姬如雪首先托辞离开,众人便次第散去。 “那舞女,有古怪。” 马车上,姬如雪蹙眉道。 千乌跪坐在她对面,不置可否,只是淡笑一声:“说不得是那县令讨好你这君侯的手段?” “确实……”姬如雪点了点头,但锁起的眉头却一直未曾舒展,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偏偏又说不出来,甚有些烦闷。 她知晓凭借萧砚的身份、权势,天下恐怕不知会有多少人想方设法的勾引他,接近他,但亲身体会后终究会不一样,这种古怪,不仅仅是因为那种吃味的意味在作祟,姬如雪还没那般小气。 “那女子……” 千乌默然片刻,她实力不俗,姬如雪能注意到的她亦是没差,不过女眷的宴厅与众官员的场所中间隔了一层纱帘,她并未看的太真切。 在宴会前后,还有不少目光在她身上打转,当然都顾忌“萧砚”在身旁,没人敢过多把视线放在她身上。 她沉吟一二,才继续道:“那女子习过武,且武力不低,一身气息都很怪。不过我未曾细细观察,辨别不出来这当中的怪处,不过确也不能以等闲事视之,其后要让郎君小心才是。” 姬如雪蹙眉不语,暗自思忖一二,才突然道:“要不要寻她来服侍一夜?” 千乌长眉轻扬,微笑看着姬如雪,倒明白了她的打算,只是道:“冒冒险也无妨,有我。” “嗯,那就先让人试探试探,暂且不急。” —————— 陈留,县衙。 “生得倒着实俊美,与传闻还真是没差。” 高挑的冷面女人抛着一枚蛇形耳坠,缓步从廊下走过。 那年过四旬的陈留县令弯腰跟在其后,陪笑道:“贵人说的是,人言那萧砚与前朝废太子有几分形似,若说相貌,总之是贵不可言的……” “呵。” 女人早已揭下面纱,便能从细微处看出她不似汉人,双眼勾着淡淡眼影,嘴唇嫣红,姿色自是不凡,不过身上的冷然气息很足,冲淡了那几分媚气,倒看起来甚是美艳。 那县令坠在后面,眼前是窈窕的长腿在走动,那腰肢白嫩,引得人忍不住要去瞅,但这等香艳之色在眼前,他却半点不敢有逾越视线的动作。 因在女人的颈上,有一血色小蛇盘旋着,略略吐着信子,一双蛇眼只是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他。 “你下去侯着便是。” 女人随意坐在室内的首位上,翘着腿,涂抹有千层红蔻丹的脚趾甚有光泽,旁边阴影中有黑袍的高大人影略显僵硬的走出来,蹲膝下去,将一木屐恭敬的穿在她脚上。 木屐随着美足上下晃荡,很耀眼。 县令忍着没敢看,只是叉手陪笑道:“不知那萧砚若是来寻,贵人是……” “呵。” 女人用手指逗弄着颈间小蛇,令其盘着纤长的指端滑下来,狭长眼眸虚掩了一二,道:“没那么简单,真要召见,也替我遮挡回去,这才哪到哪?” 县令恭敬之色愈盛,请辞道:“贵人高见。” 其人离去,这室内便只剩女人以及阴影中的几道形似活死人的人影,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露出冷然的笑色。 “有意思……” 说着,她敲了敲桌面。 阴影中走出一活死人,不需吩咐,便走了出去。 片刻后,有一黑纱裹面的身影走进来,看其身形应是个女子,若是李星云或与陆林轩在这,便能看出其人与那所谓的“殇”很是相似,但细看下又很有差别。 那“殇”声音很冷,沙哑的厉害:“我家门主说过,未有要事,不得召我来见。” 女人身子前倾,冷冷道:“我当然会听从十三太保的话,若没有要事,当本都尉乐意搭理你这忍字门的人?注意你的措辞,我除了是礼字门的人,还是晋王亲授的折冲都尉。” 殇默然了下,抱拳下去:“请巴戈都尉明示。” “哦,忘记与你说了。” 巴戈从岸上取来一小罐红油,开始轻轻在腿上擦拭:“在这中原,不要再这般唤我。现在,我是柳姓,单字一个茗,记着了,下次露了马脚,我先拿你这忍字门人试问。” 那殇抱着拳,没有言语。 巴戈自是有一股怒气,平白无故跑到这中原来做这等事,实乃轻贱。 但据说这是晋王亲自下达的任务,她纵有万般怨气也只得藏着,好在那十三太保李存忍给了她许多便利,譬如这些忍字门人,都可由她调动,也不至于真的在中原两眼一抹黑。 那县令是忍字门安排在中原多年的棋子,并不知晓她的身份,亦是负责老老实实配合她。 今日巴戈着实是想借这个机会接触那萧砚一二,不过这一次接触,倒让她有了几分发现。 与那巴也说的不同,巴戈并非真的是什么蠢人,她外表看似冲动易怒,实则心思细腻,极为冷厉,若让巴戈自己评价,那自称什么战无不胜的巴也,才真是礼字门下第一蠢货。 “想办法回去尽快告诉十三太保。” 巴戈轻轻在长腿上摩挲,狭长眼眸泛冷:“这颍水上的冠军侯,倒像是个女人……” —————— “知晓了。” 千乌听过一不良人的低语,纵使是她都蹙了蹙眉,回身走进房间,沉吟对姬如雪道:“那舞女据说并非简单的舞妓,乃那县令的某位远房侄女,此次献舞,乃是因为倾慕冠军侯。” 姬如雪轻咬着唇,来回走动着,思忖其中的关系。 她的直觉很准,不认为事情会有这般简单。 萧砚的敌人不少,有些是明面上的,如鬼王之流,但更多的是暗地里的,这些才是不可不防的存在,姬如雪不想因为自己让萧砚牵扯上什么麻烦。 “看来不易轻举妄动。”姬如雪长舒一口气,谨慎道:“我听萧砚说过,只要来人有目的,那就一定会有马脚存在,顺着陈留县令查过去,总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郎君说的总不会错。”千乌婉然一笑。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 “何事?”千乌出去询问。 “宫中那丁昭浦来拜访。” 二女都有些疑惑,姬如雪走出门,蹙眉道:“他来做什么。” “是我请他来的。” 朗笑声从外间传来。 二女俱是猛然抬头望去,姬如雪清冷的面容霎时一怔,而后悄然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是抿着嘴泛起笑意。 千乌美眸中异彩流转,看着萧砚风尘仆仆的从廊门外走进来,其后是公羊左等人在照料马匹。 霎时间,二女什么忧心都瞬间散了,憋了一个月的小心翼翼都在萧砚出现的一瞬间,转眼消散。 (本章完) 第331章 便宜你了 萧砚趁夜而返,倒不算是仓促,一路上都有不良人负责传递情报,就算晚了一步他也未曾担心什么。 他相信姬如雪。 当然,千乌除却在落花洞要拿男人开刀之外,在其余事情上都颇为稳重,有她协助也应当出不了什么差错。 眼看着萧砚风尘仆仆的样子,下巴上的胡茬都未曾打理,身形瘦削,虽在他身上看不出什么疲倦的样子,但姬如雪仍是难掩心疼,不过在人前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默默注视着他。 “出了大变故。” 萧砚没有与姬如雪有太多寒暄的动作,对一直都淡笑的千乌点了点头,把有些沾了尘土的幞头取下来拍打着,直言不讳道:“晋国推出了一位李唐皇子,消息还未完全传出来,不过朱温那里肯定是知道的,明日说不得就要急召我回朝,这才节省时间彻夜赶了过来。” 姬如雪有些惊诧,看着千乌上前体贴的替萧砚解下披风,倒没有多想,只是蹙眉道:“先帝还有一位皇室血脉存世?” “说不得不止一位,这算不了什么。”萧砚笑了笑,沉吟了下,道:“不过按照朱温的脾气,大战是避免不了的,晋国想必也早有所备,鹿死谁手啊……” 这一通消息无疑算是重磅炸弹,大战一起,这仅仅维持了半年太平不到的中原大地恐又要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烽火之下,每一个人都可能会被卷入这场人祸之中。 且如果朱温发了狠心,说不得就是一场倾国之战,大梁与晋国总有一方是要脱一层皮的。 姬如雪抿着嘴,陷入思量当中。 千乌倒没有多想,她可能也联想不到这般多,娆疆那块地域人口有限,很难有什么大战,落花洞属于半避世的那一类,更不可能掺和进这种事来。 萧砚彼时在娆疆鼓动出的声势,可能就是十几年来娆疆最大的动静了。 她煮了茶,准备给萧砚解乏用,在等候水沸腾的过程中,她好奇问道:“郎君寻那丁昭浦可是为了这些事?” “是也不是。” 虽说那丁昭浦算得上自己人,但萧砚并不想给他知道太多的东西,遂修了修胡茬,更换了衣服,在姬如雪的服侍下稍稍洗漱了一二,冲了冲倦气。 “听说朱温躲在皇宫内大搞炼丹修仙之术,这些东西总要了解了解。”萧砚说道:“鬼王朱友文拼了命想要争宠、蒙蔽朱温视听,朱温年岁已高,这么被折腾一年,只怕是朱友文后面那位冥帝有些等不及了,这个时候,朱温还死不得。” 千乌若有所思。 她跟随着来到中原后,已尽可能的了解过萧砚身边的情况,亦寻姬如雪详细的问询过,倒也不至于听不明白中间的关联,只是托着下巴盈盈看着萧砚,似乎很对萧砚这种谋算的样子感兴趣。 姬如雪则是轻声道:“只怕回京后事情会更复杂。” 萧砚宽慰的笑了笑,没有应声,复不复杂他虽然没法打包票,却也不是朱友文这些人能随意左右的。 “茶先放着,回来后再用亦不急。” 门外有不良人来禀报,言那丁昭浦已至偏房等候,萧砚遂说了这一句,走了出去。 丁昭浦刻意换了装束,若非姿态看得出几分阴柔,倒与普通的富家翁没什么两样。 萧砚没有客气,直接开门见山的询问了一些朱温的近况以及鬼王等人在宫中的小动作。 “陛下沉迷于丹术,欲长寿得道。” 丁昭浦姿态很恭敬,小声道:“而陛下在服了那些丹药后,确要比往年更加生龙活虎,近来常召女子侍寝,是数女……” 萧砚没有多余表情,朱温荒淫是天下皆知的,自觉身体雄风依旧,又有鬼王在添火助威,自然会疯狂泄欲。 丁昭浦咂了咂嘴,又继续小声道:“不过据咱家的观察,陛下近来待在那丹房的时间显然要更多了,每天都会有半日耗在彼处。虽说从丹房出来后便是生龙活虎的模样,但近来持续的时间很短,之前陛下三五日才亲自去一趟,现在半日、一两个时辰就要去一趟,有时整天都待在里面……” 他迟疑了下,尴尬道:“但那丹房是宫中禁地,咱家不敢窥伺,故陛下在里面做什么,咱家便不知道了,还望君侯体谅。” 萧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脸上有几分冷笑。 朱友珪、朱友文这两人果然有些东西,朱温显然已经逐渐成瘾了,什么生龙活虎,都是假象,按朱温这个年龄,再这样毫无节制的纵欲下去,只怕连原时空的年月都活不到就会暴毙。 而让朱温暴毙反而只是小道,若能利用那所谓的仙丹让朱温彻底上瘾,只怕朱友珪会堂而皇之的用这个方法操控朱温方便他掌权。 事实上,也只有这个目的才会让朱友珪耗费心思钻研出这等东西来。 在这个时空中,因为有萧砚突然插了一脚,朱友珪的势力比起原时空而言要被削弱了不少,起码在禁军体系中,朱友珪无法做到一呼百应。 存在这个隐患,朱友珪恐怕不敢堂而皇之的弑父篡位,因汴京禁军可以拥护的对象不止他一家,均王朱友贞、鬼王朱友文都可以突然横插一脚变成异数。 丁昭浦看着萧砚面无表情在在那里默然思忖,自是不敢打扰,不过因藏着心事,终究还是小心翼翼道:“有一件要事咱家还未向君侯言语,适才宴上人多眼杂,咱家遂未敢提出来,本想着明儿再寻机会,既然君侯此时接见……” “那李唐遗孤的事?” “对对,”丁昭浦愣了一愣,似不知萧砚竟已提前知晓,不过他也不以为奇,急忙小声道:“咱家动身时还不知此事,是临到半途才由敬相安排人告知的,恐怕过两日,这消息就捂不住了。” 他道:“敬相托咱家给君侯言语一声,这件事实则可大可小,陛下那里虽然震怒,然最好还是尽可能的把事态缩小到可控的范围内……” 萧砚不置可否,只是点头道:“继续。” “敬相的意思,是让君侯你明日提前动身秘密回京,由他安排,先与陛下私底下见一见。” 丁昭浦压了压语速,道:“君侯知兵,天下皆知,若是你主动提出来,或能让陛下不因此事大动干戈。敬相的意思,乃是说国家疲敝,现下只宜休养生息,如果此番倾国与晋国大战,不论胜败,都只会使国家元气大伤,所以若君侯能主动挑起担子……” 萧砚笑了笑,摸着眉角沉吟不语。 丁昭浦不敢说话了,他虽只是个传话的,但也看得出这其中的风险之高。 按照敬翔的设想来看,显然是欲让萧砚再次在朱温那里立下军令状,把战事的范围似同去年一样只缩小到河北一役,而非让朱温在发怒的情况下全线开战。 若倾国与晋国交兵,说不得就要动员十万、二十万人,压力太大了,这一仗打下去不管胜败,都不是一个所谓的李唐遗孤的名义可以弥补得上的。 那些军头可能会乐见其成,毕竟这种大战并不愁军功,但敬翔管顾全局,自然有他作为中枢的忧虑。 不过这种压力要让萧砚来承担,只怕这位冠军侯不愿意担上。 若按丁昭浦自己来想,他也不愿。 萧砚没有评价此事,只是问道:“敬相的人可在陈留?” “咱家让人去请……” “不用。”萧砚摆了摆手,思忖片刻,令人拿来纸笔,而后迅速起草了一封信,交给丁昭浦道:“丁公公稍后回去,请敬相的人尽早动身走一趟,如果敬相能促成这信上的种种条件,我萧某人便是把脑袋担上,亦会力求陛下弃攻转守,便是在陛下那里立下军令状,孤军索战那李唐遗孤,也不是不可为。” 丁昭浦大惊失色,他一身富贵都与萧砚捆绑,竟是下意识劝道:“君侯三思……” “无妨。”萧砚起身送客:“劳烦丁公公给敬相的人转达到位,明日午时,萧某便会动身,还望中间能有敬相考虑的时间。” 丁昭浦不敢窥探那信上的条件是什么,只觉这冠军侯真是胆色惊人让人折服,遂不再多言,匆匆辞去。 萧砚往回走,有不良人提灯过来,他只是挥了挥手,其人便不再跟上来。 他慢慢回返后院,脑子里却在一刻不停的思忖。 无疑,晋国有袁天罡在其中搅合,属于他在外的最大威胁,三晋坐拥河东天险,底蕴雄厚,是有资格与天下争雄的,且与河北毗邻,足以挫败萧砚在河北的一应后手。 但这位外敌其实不算太可怕,萧砚重新协助女帝掌握歧国后,就有这个耐心与袁天罡继续耗下去。 而在事实上,他也做好了河北的准备,不论晋国是不是在李茂贞脱离歧国后要不要继续兴兵,他都有余地谋取到自己的利益。 但李星云的提前曝光,成了这中间的最大变数。 朱温这个篡唐皇帝,对李唐皇室看似不屑,实则又恨又怕,那流传天下甚久用以复唐所用的龙泉宝藏成了悬在朱温头上的一根刺,这位朱家皇帝似乎总感觉唐室会复兴一般,对李唐皇室是骨子里的厌恶及恐惧。 朱温很怕,怕会有那么一位李唐遗孤寻到龙泉宝藏,进而振臂一呼,天下群起响应,一口气淹没他这个朱氏政权。 所以李星云的提前登场,足以让朱温如芒在背,更足以让朱温不惜发大军讨灭李星云这个李唐遗孤。 这种大战,朱温素来都是亲征,萧砚在其中很难有浑水摸鱼的余地,甚而会大受掣肘,不复有河北那种海阔天空不受拘束的自由,各种手腕也无法堂而皇之的施展出来,譬如藏在渔阳的那一支私军,就不可动用。 而让萧砚受制还不能算袁天罡的真实目的。 依照萧砚的假想,这位大帅的目的,正是要让朱温为此大兴兵戈,而梁国势必会因此元气大伤,又绝对无法一口气吃下晋国,空有中原霸主的表面风光,实则国力大损,若再有内部动荡,只会马上变成一座烂摊子。 纵使萧砚承袭了大梁的遗产,得到的也只是这么一个烂摊子、一个国力衰颓甚可能四分五裂的大梁。 这是那位大帅的阳谋。 纵使萧砚逼走了李茂贞又如何? 袁天罡还是有办法迫使晋梁不得不卷入这场动荡之中,而这场或可能会引得天下都因此变化的动荡,其后又会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这又是袁天罡的下一盘谋局。 实乃一招接一招。 萧砚都不禁有些头疼,他对于天下局势的微妙把控终究不及袁天罡,纵使很快就能猜想到这之后的关键,但终究防不胜防。 这样的见招拆招,萧砚就算再乐在其中,也难免心烦。 好在敬翔递了个枕头来。 对于这位敬相,萧砚是欣赏的。 敬翔身为朱温的头号谋士,其对大梁的忠诚度无需怀疑。 在原时空中,李存勖破汴京后,下诏令赦免梁朝所有大臣。 彼时早已不受朱友贞重用的敬翔,却在听闻好友李振去朝拜李存勖后,只留下一句“李振谬为丈夫耳!朱氏与晋仇雠,我等始同谋画,致君无状,今少主伏剑于国门,纵新朝赦罪,何面目入建国门也!”便上吊自尽,其后全族为李存勖所诛。 其人的智谋、大局观,以及那一片赤忱忠心,都很难不让萧砚欣赏。 不过正因如此,正因敬翔太过于忠心大梁,所以其看待事情都是以大梁全局出发,纵使他与萧砚颇有私交,纵使他亦对萧砚互相欣赏,但也不影响他想在此事上利用萧砚将事态的危害性缩减到最轻。 在敬翔的眼中,由萧砚去立军令状,以萧砚指挥一场对晋的大胜就足以让朱温不再大兴兵戈,就算萧砚战败,他也有余地在朱温这里保全萧砚,所以也算不得什么利用。 原文在六#9@书/吧看! 但在萧砚这里,却是平白将风险度提升了一个等次,且不提他一支兵马能不能有所成就,这一场大胜怎么才算让朱温满意的大胜,单只是战败后的风险,就让他足以丢失在梁朝中的地位,如禁军指挥权等等。 敬翔顾全大局,自不会管顾这些,他在乎大梁社稷,而不会在乎萧砚的个人权势,起初他愿意在朱温那里给萧砚作保,为的不就是这一日。 对此,萧砚没什么反感的,食君禄而为君分忧,有敬翔这种臣子,真是朱温的荣幸。 不过朱温显然配不上敬翔。 就算知道敬翔什么心思,萧砚也愿意应承下来,甚而要感谢敬翔,给了萧砚一个拉他下水的机会。 袁天罡用阳谋逼得晋梁看似不得不以一战来收尾。 萧砚自然要见招拆招。 —————— 回到房中,千乌果然把茶留着,萧砚自是饮用,而后与姬如雪二人叙谈了一番。 期间自然不可避免的要说到那个让姬如雪和千乌都共同狐疑的舞女。 “不大可能是冥帝或者朱友贞的人。” 萧砚笑着摇了摇头:“他们若想在我身边安插人手,有更好的选择,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又怎可能被我信任?” 千乌不知内情,好奇的看了眼姬如雪。想知道那所谓更好的选择是什么。 姬如雪想了想,蹙眉道:“你是说钟小葵?” “对。” 萧砚倒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思忖了下,道:“不过小心一些是对的,此人既然想接近我,不管目的是不是单纯,都先用来者不善的思路对待。” 他旋即唤来公羊左,让他查一查那陈留县令。 “还有一事。” 姬如雪咬了咬唇,懊恼道:“那舞女在宴中接近过我,我虽未让她有机会过多与我接触,但万一被她察觉出来……” “哦,不算什么大事。”萧砚笑了笑:“只要可以排除是冥帝与朱友珪的人,就算被她看出蹊跷也无妨。” 其实倒也不是真的无关紧要,不过萧砚在方才已经有了决意,就算那什么舞女真的有所察觉,又无实证,顶天了让朱温或者朱友珪之流有所怀疑而已。 例如李克用之流,萧砚只当这位晋王早已知道自己的存在,自然没想过要瞒着这些人。 凤翔的事定然捂不住,之前不想让朱温怀疑到自己身上,是因为萧砚还有更长远的规划。 他现在既已做了决定,就算朱温怀疑又有何关系? 千乌要亲自去给萧砚准备沐浴的东西,没多久便离去。 姬如雪仍然有些愧疚,亦不想多打扰萧砚,路途遥远,萧砚昼夜赶路,说不疲惫都是假的。 但她恰走至门前,腰肢却被突然揽住,而后心下一慌,便觉唇已被吻住。 她轻吟一声,搂着萧砚的后颈,踮起脚,情意翻滚,脸颊滚烫。 二人抵死相拥了好久,不知是怕千乌回来撞见,还是有其他顾虑,姬如雪娇羞的躲开了些。 萧砚轻声道:“我很想你。” 姬如雪一怔,抬起头,杏眼中仿若有水,极有柔情,她主动环抱住萧砚的腰,抿着嘴不说话,但心跳汹涌,很难平静。 萧砚捧着她的脸,一本正经道:“夜里别走了,我与你讲讲凤翔的事。” 姬如雪靠着门,娇躯已因方才萧砚的话而微微颤抖,本就无力,这会听见这句话更是俏脸红烫。 她有些为难,但看着萧砚认真的眼睛,咬了咬唇,踮起脚,附耳轻轻道:“今夜…我不行,我让千乌来陪你吧……” 萧砚不由一愣。 姬如雪一张清冷面庞红的不敢看他,天知道她经过多少纠结后才说出这句话来的。 但她只是轻声道:“我看得出来,千乌真的很喜欢你…不管如何,都不能委屈了人家。” 萧砚感觉有些棘手,他并不知道这一个月二女间是怎么相处的,想了想,便笑道:“真的只是讲一讲话而已。” 姬如雪不理他,红着脸看了眼萧砚的关键处,忍不住扑哧一笑,而后翻了个白眼。 “呸,才不信你。” 她抢着拉开门跑出去,却不忘回头横了下萧砚:“便宜你了!” 萧砚看着她逃也似的寻着千乌过去,环胸靠在门口,哑然失笑。 —————— 不管如何,姬如雪的那一句便宜他了,萧砚都认为不算假话。 千乌生的很高挑,在萧砚认识的女子中,可能只有女帝能与她等高,气质淡雅偏冷,静谧而绝美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明明那张脸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透露出来的气息却又像是邻家姐姐的宠溺、温柔。 在最初见到千乌时,萧砚可是在她脸上看到过一丝嫌弃的模样,此时她却只是捧着脸坐在浴桶前的桌案旁,婉然的看着他,半点羞赧的感觉都没有。 萧砚都有些不自在了,倒不是不好意思,他就觉得自己很像千乌的猎物,被她灼灼的盯着,仿佛那浴桶都没什么遮挡的作用,有种赤条条展露在她眼前的感觉。 “郎君有心事?” 千乌站起身,温婉的走近了些,身子前倾,微微蹲伏在萧砚身前。 她事先就已沐浴过,只着一件墨色的浴袍,挺立在胸前的那对颤动并不算惊人,但颇为高耸,随着身子前倾露出更多的白腻,其间是幽深炫目的深渊。 “唔……” 萧砚没有应答,不过千乌只是盈盈一笑,便轻轻搂住萧砚,让他的侧脸藏进她胸前的峰壑中。 她身上的香气很迷人,柔腻的触感更诱人。 萧砚感觉有些呼吸不过来了。 千乌俯身下去,轻轻咬住他的耳垂,极温柔极温柔的低语出声。 “千乌,不会让郎君失望的……” (本章完) 第332章 夜色缠人 夜色迷人且多情,数个日夜的连续奔波极让人容易生出倦气,但在这浓郁的夜色中,倦气轻易便被驱走了。 千乌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都属于美人,她身上的睡袍在萧砚沐浴时浸了水,下摆有些湿漉,千乌便将衣角系了结固定在腰前,玉脂般的纤腰极有光泽,触感很惊人。 如此一来,她雪白的长腿便没了衣裙遮挡,坐在塌边宠溺的看着萧砚,双腿叠加在一起,颇为绮丽。 纵使是萧砚,也不得不承认千乌的那双纤细长腿太漂亮了,裸着的双足也纤巧盈瘦有度,白净柔腻没有一丝瑕疵,到底是落花洞主,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完美的,美人,足也美。 萧砚托着下巴在床前对着烛光欣赏美色,千乌亦全无反感,也无娇羞,她长发随意的束在脑后,双手轻轻搭在丰腴的大腿上,迎着萧砚的眸子淡笑,说不出的娴静柔美。 这与初次见到的她很分割,彼时的千乌高冷、出尘,好似对于男子而言高不可攀、望而生畏。 这一切却又在她认定萧砚这个所谓洞神后悄然变化,她在人前仍然高冷,仍然让人望而生畏,却极力要将自己的温柔展露给萧砚,然后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 正因如此,萧砚也很难对她生出疏离感来,甚而在心底里有一些惭愧,总感觉自己是将人骗着拐来的一样,若说弥补,似乎也只有不让她太过委屈。 房中多数的烛灯都熄灭,只留一盏在床榻外,萧砚任意的躺在千乌的腿上,享受着她柔软白嫩的手在自己的头顶轻轻摩挲,很舒服的闭上眼睛。 “千乌洞主。” “郎君请说。” 萧砚闭着眼睛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认定我是那洞神?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已给你讲清楚了,那壁画上的东西,想必你也不难懂。” 他便听到一道轻笑声,而后就觉千乌捧住了他的脸,萧砚睁开眼睛,与她好看的美眸对视。 千乌笑着道:“打动我的,并非真的是郎君应了那道谶言……” 她不待萧砚应声,便轻轻摩挲着他的眉眼,轻声道:“是郎君在娆疆的那些言语,那些告诉我们爱人先爱己的言语……” 她认真看着萧砚的眼睛:“郎君是不是洞神,对千乌而言已不重要了。” 好吧,萧砚不由失笑,只是捏住千乌轻轻摩挲他眉眼的手。 “感谢你的信任,不过我觉得有必要事先告诉你,与我有关联的女子,不止雪儿一位。” 千乌抿着嘴,柔声道:“我不在乎。” 纵使是萧砚,听见这句话后都不禁有些动容,而后便察觉千乌牵引着他的手掌,按在了她的胸襟上,进而并无言语,美眸有异彩流动,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 萧砚不忍心辜负她,撑坐起来,将千乌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白净的脸庞,千乌却主动索吻,不消片刻二人都已有些动情。 千乌虽仍是含笑盈盈,但脸颊上却不可避免的染上娇艳的桃红,她面容生得冷淡,却也在爱意上涌后会血涌至体表,便让她看上去很为娇媚。 萧砚替她取走衣物,那浴袍几乎是轻而易举便顺着千乌娇嫩的肌肤褪了下去,萧砚解了她系在腰间的结,就顺着纤腰滑下去,她确已动情。 美人让人心生疼惜只是一瞬间,萧砚很是意动,摸着千乌滚烫的娇躯,他也不再多想,打算就要再有下一步动作。 千乌却突然轻轻握住他的手。 她看着萧砚的表情,在他耳边轻柔笑道:“郎君近来疲倦,不妨让我来代劳……” 萧砚甚有不解,却见千乌撩了撩脸颊边的长发,柔情似水的看了他一眼,盘起头发, “……” 只是一瞬,萧砚不禁头皮发麻。 不过千乌虽然主动,但终究还是略有些生涩,但美人屈尊在眼前就已是极大的享受,再无其他奢求。 这种事情,降臣不愿意搭理萧砚,这位御姐妖艳是妖艳,更多的却是妖异,轻易招惹不得。 述里朵或许愿意委屈一二,但只要萧砚没有强求她便不可能自寻屈辱,而在姬如雪那里,萧砚则是不好意思提这个要求。 总而言之,在萧砚忍不住引导后,便足以让萧砚大为满足,他看着眼前冷淡美人脸色红扑扑的样子,实是很难不心动。 好吧,他承认自己真的不是个好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萧砚的情绪,千乌有些散乱的发丝间,冷淡的面容稍显迷离。 萧砚笑了笑,抚摸着她的脸,轻声说了句“可以了”。 千乌却笑意吟吟按住他的肩,一双满含爱慕的眼眸,只是盯着萧砚的眼睛。 她咬着嘴唇说:“千乌说过,要为郎君代劳……” 萧砚怔了怔,而后哑然失笑。 千乌极显生涩,但许是看过相关的书籍,便知晓该有的过程,她轻轻咬着唇。 一瞬间,千乌的体贴让萧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蹙着眉,脸上终于有难以自抑的娇羞。 不过她就算好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却仍然尽心尽责,娇躯微颤,长发随意的披散下来,遮住了玉肩,精致的锁骨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千乌自始至终都轻轻咬着唇,情意深动的看着萧砚的眼睛,那不知从何而起的爱意就像汹涌的潮水,使得萧砚也无法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美人已疲惫的好似乏力,却仍然贪心的看着他的眼睛,似想让自己的温柔包裹住眼前人。 “郎君,答应我,从今以后,都要让千乌追随你……” 萧砚长舒一口气,没有应声,而是终于在夜色中掌握了属于他的主动权。 朦胧中,蜡烛不知何时燃尽。 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萧砚小心翼翼的将千乌那条藕臂似的白嫩手臂轻轻拿开。 他从暖香温玉似的被窝里坐起来,揭开帷幔看了眼,天色已经蒙蒙亮。 嘴唇有点干涩,萧砚却觉一身疲倦都尽已消散,手臂枕在脑后,将目光移到千乌略略蜷曲的身体上,感觉心情有些莫名。 他伸手摸了摸千乌静谧而稍显冷淡的脸,她乌黑秀丽的长发遮盖了半边脸颊,长而上挑的睫毛透着秀丽的气息。 萧砚静静看了一会她的脸,想了好久,顺手将被褥拉上了些,将千乌窈窕诱人的娇躯盖上,漆黑的眸子在暗色中默然思忖。 在不知不觉中,与他有过纠缠的女子竟已不算少,她们或自愿、或别有用心,却在美色外都有吸引到萧砚的点,其中掺杂的情绪,好似很难让他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他对千乌难以称得上什么感情,中间相处的时间太短了,二人相识的过程也并不能算得上美妙。 但偏偏千乌这种一心奉献的情意让他既惭愧又不忍拒绝,上床前只想着当她是个工具人便好,事后却觉自己应当要负责的。 应该吧。 萧砚难得静下心来想这些琐事,却觉怀中的人动了动。 千乌支着身子起来,柔软的眸子里有秋波,只是盈盈看着他。 “郎君若没有…尽兴……” 她夜里早已精疲力竭,却偏偏想着要宠溺萧砚。 萧砚微笑了下,搂着她的肩:“躺一会吧。” 说着,他失笑着询问道:“我很像那种肆意纵欲的人吗?” 千乌眨了眨眼,捧过他的脸:“那郎君就当千乌是。” 萧砚笑着扶额,终于不再应话。 他也不知自己身上哪一点把千乌迷成了这样子,却觉千乌冷淡的性子下还有幽默的一面。 二人没有叙谈什么,千乌在夜里终究是累的不得了,很快又沉沉睡去。 萧砚等了一会,独自起身穿了衣裳,走出房门去隔壁看了看。 外边的苍穹还只散着迷离朦胧的光,仿佛还属于夜色,天空倒已没了月亮的影子。 萧砚在姬如雪的门外站了一会,本没想着进去,却有驿馆安排的女侍惊醒过来从里打开了房门。 不料姬如雪竟睡得正熟,萧砚好笑的让女侍退下,小心走过去坐在塌边,轻轻摸了摸少女精致俏丽的脸,但动作就算轻微,却仍然让姬如雪瞬间惊醒了。 房中并没有灯,不过姬如雪还是第一时间确认了身边人是萧砚,她放松下来,闭着眼,顺势捏住萧砚的手掌,语气有些睡醒前的慵懒:“你来了啊……” “你怎么睡得这么香?”萧砚觉得有些好笑。 “为什么不能睡得香?”姬如雪奇怪的睁开眼,同样有些好笑:“哦,你是不是因为心虚才想着大清早的来看我?” 萧砚蹲下去,蹭了蹭少女的鼻子,轻声道:“就是心虚。” 姬如雪本还想难得的刺一刺萧砚,看一看他的笑话,此时却霎时温柔了下来,她摸着萧砚沉毅清俊的脸,手指很轻,声音更轻柔。 “这有什么,本来就是我的主意,你倒来顾忌我了。” 她忍着羞意,亲了亲萧砚的额头,然后认真道:“我真的不会有什么,你是大丈夫,在我心中,是这天下最有能耐的奇男子,都说男人三妻四妾,皇帝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 萧砚笑着,姬如雪则搂着他的脖子,也不顾萧砚的脸陷进她胸前的柔软里,只是轻声道:“我姬如雪并没有太大的志向,从来就没奢望过能占据你所有的身心,如果可以,只想守着你心中那一块属于我的地方,直到永远。” 萧砚有些感动,同时生出一份内疚,遂霸道的捧过姬如雪的脸颊,想要狠狠的凑上去。 姬如雪却害羞的躲开,而后看着萧砚错愕的模样,抱着被子羞怯的笑着:“没有洗漱……” 萧砚却不管这些,厚着脸皮要凑过去,姬如雪娇笑着躲,还故意要用脚踢他,却被萧砚一把攥住。 看着姬如雪露出白嫩的脚趾晶莹可爱,白生生的脚丫子仿佛不及他掌心,萧砚本就有心捉弄,更不舍得放开了,捉住她的脚踝,在那修直的小腿上掐了一掐。 姬如雪又羞又急,躲闪着羞恼道:“哎呀,不是已经有过千乌了嘛……” “谁叫我是个贪心的家伙。”萧砚笑道。 姬如雪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俏丽的脸霎时红的发烫,哼声道:“才不会让你得逞。” 萧砚有些莫名,不过马上就想明白了姬如雪是以为他想大被同眠,遂哈哈一笑,同时心下一动,想到那三人同眠的绮丽画面来,只觉气血有些上涌。 不过他反而只是板着脸,明知故问:“你想到哪里去了?” 姬如雪一愣,而后捂着脸,有些气恼:“快走啊,还要不要人睡觉了。千乌怎么回事啊,怎么还让你这么有精神!” 言语间,她好似浑然不记得,上回无数次在萧砚耳边唤着“要死了”的人是她一样。 萧砚心满意足,既已知姬如雪没有情绪,他也不再逗留,不说少女还在月事中,他也不好意思在与其他女人睡过觉后再来寻姬如雪求欢。 他逗弄了几下姬如雪的脚丫子,神清气爽的离去。 姬如雪却在他背后气喘吁吁,抱着被子遮住脸,羞恼异常,不过回过神来却想,若真的能有一个人分担压力,好像也不错? 若不然,岂不是每一次,都得累的个半死…… 不过马上,她就蒙住了脸,不敢再有这个想法。 ………… 萧砚已打算午后动身秘密回返汴京,便事先招呼了公羊左等人安排,这边的什么官员他自懒得管。 值得一提的是,公羊左连夜让人查了那陈留县令,此人竟干净的过分,早十来年还是李唐的进士,不过后来唐室倾覆,什么士族出身在梁朝完全不起作用,又无太大的能力,一直都在县令一级上辗转。 至于那个据称是他远房亲族的舞女,亦无太多的消息,只探出其人的姓名“柳茗”,倒是个温婉的名字,很难将姬如雪与千乌口中的那舞女同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萧砚没有太过问,只是让公羊左其后再上上心,一晚上的时间还不能看出什么问题,之后或能揪住什么马脚。 唯一让萧砚略有些吃惊的是,再次见到千乌和姬如雪二女,却见她们只是一副和和美美的样子。 不晓得姬如雪与千乌说了什么,总觉得千乌看他的眼神中有柔情里带着几分古怪。 萧砚一头雾水,倒也没有刻意去撞枪口,用过午膳后,只与姬如雪、千乌二人先一步回京,未让太多人知晓。 ………… 太原,晋阳宫。 李存忍递呈一封密信后便离去,李克用独自在高台上思索。 他轻轻捋着白须,拎着那封来自陈留的信,独眼虚眯,自语中却有几分诡异的笑意。 “若如此,倒是说的明白了……” (本章完) 第333章 大业进行时 陈留。 由于是休沐日,县衙中鲜有人迹,仪门后的花厅、中堂更没甚人影,几个魁梧的活死人搬着东西进进出出,俨然是要长居此地的架势。 四旬的县令看着这几个活死人,擦了擦额上的汗,没敢耽误,快步穿过花厅走进中堂,看见在寒春时节仍衣着单薄的巴戈后,忙略略垂首,行礼下去。 “贵人。” “哦,你来了。” 巴戈看着手中的一方小册子,头也没抬,一边用手指在册子上移动着辨认字迹,一边随口发问:“那位冠军侯这两日可还有什么安排?” 县令一愣,然后猛地一拍脑袋:“好叫贵人知道,冠军侯的船队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只在陈留休整这一日,今夜没听说还有什么安排……这休整也只是让船夫缓一口气,明日好直接抵达汴京。” “明日就走?” 巴戈扬了扬眉,然后略一思忖,对那几个活死人挥了挥手:“别搬了。” 县令不敢言语,侯在一旁。 “这样,你想个法子,单独设宴请一请那冠军侯,其他什么官儿就别搭理了。” “这……” 县令有些为难,小心道:“贵人,如此一来,只怕在下会落人口实,若让上面认为在下是在私交禁军大将……” “你这么个小官,谁在乎?”巴戈冷冷一笑:“若真有人想整你,还会等到今日?十三太保既能让你十余年在梁境安然至今日,自有手段保你无虞,盯着区区一个县令能有甚出息?来日晋王一统天下,何处不能让你安身?” 县令讪讪发笑,不敢反驳,只好叉手道:“喏。” 不过他想了想后,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贵人昨夜避之不见,今日却主动相邀……岂不让那萧砚狐疑?恕在下愚笨,还请贵人赐教。” 巴戈狭长的眸子抬起扫了他一眼,而后嗤笑一声:“我自有办法,去做便是。” 县令只好按住心下疑惑,折身欲退。 “对了。” 巴戈却又突然唤住他,点着桌案思忖一二,道:“寻两个信得过的歌姬来,我有用处。” “不知……” 县令有些茫然,不过目光一瞥,这会才依稀看清巴戈手上那小册子上的字迹,却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正是那冠军侯萧砚在市井中流传甚广的词,唱起来很动听,相较于这位君侯的知兵善战,市民其实要更知他的才名。 陈留城内当然有歌姬会吟唱,县令心里有数,当即下去安排。 巴戈翻来覆去的看了那小册子几遍,没甚稀奇的,她一个沙陀女人,能识字认书就已殊为不易,哪里懂得这些什么才华横溢,乱世里不中用的东西罢了。 不过到底是朗朗上口,巴戈就算没甚唱词的天赋,也勉强在两个特意寻来的歌姬那里学了个七八分,但就算仅是如此,也费了她一整日的时间,连嗓子都有些哑。 能推进任务进度,巴戈也算是费了心思。 但临到夜里,她精心施好了妆,颇有心机的搭配了衣裳,使得她引以自傲的长腿分外勾人后,却在县令那里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不来!?” 巴戈有些动怒,美艳的脸庞冷气十足,颈上的血红小蛇支起蛇头,吐着信子不善的盯着那县令。 县令有些战战兢兢,许是害怕那阴冷诡异的红蛇,弯着腰忙道:“在下实已想尽办法,第一回相邀被拒后,便想着一并邀一些伴冠军侯随行的官员赴宴,那些官员倒是愿意赴约,冠军侯却仍然拒绝,在下实在没辙,就算隐晦提出是贵人相约亦未被通融……” “谁要陪那些腌臜入宴!”巴戈一拍桌子,怒道。 他大为惊惧,忍不住擦了汗,道:“并非如此、并非如此,是在下想要见那萧砚一面才为此托了些关系,不过……是在下无能,还请贵人恕罪。” 巴戈恼怒的很,怒气过后,却是颇为难受。 她费了心思专门去学那曲子,特意花了小半日的时间装扮成勾人的模样,甚至都已想好了夜里的措辞,妈的这厮居然不赏脸!? 不赏脸昨夜为什么还叫人来打听她!? 巴戈很难受,想她在三晋、阴山五部如此凶名赫赫,来中原做这等事也就罢了,却连热脸贴冷屁股的机会都没有。 白瞎一整日的准备! 巴戈脾气本就不算好,气的想杀人,骇得那县令惊惧的缩着脖子,急忙道:“贵人息怒,那冠军侯身旁并不缺绝色,若不然贵人再寻下一次机会接近……” 好在巴戈终究忍了下来,她瞥了眼那县令,冷冷一笑。 她哪里是要单纯接近萧砚,真要献身也不是现在,这般容易就扑了上去,只怕在萧砚那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巴戈虽然是个异族女人,却也知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这个道理,她本来就想着这个任务要细水长流,慢慢接触萧砚,让这位冠军侯先对她产生兴趣才是第一要务,让他得不到而吃不到,才谓色诱的诀窍。 今日寻机会接近萧砚,不过只是因为她想确认一下这位冠军侯是否还是由一个女子假扮的,如果不是,她便能印证一份猜想,给晋王带去有利的消息。 这个打算却落空了。 巴戈寒着脸,仔细想了许久,却是心中一动,问道:“你身份低微,见不到人不意外,其余人可见得到萧砚?” 那县令愣了愣,有些不知所以,只是茫然道:“贵人恕罪,在下却是不知……” “罢了,废物。” 巴戈也没想着这人能带来多有用的消息,挥了挥手:“准备一下,我要去汴梁。” 县令莫名松了一口气,心下大喜过望,巴戈在他这里虽仅仅只有几日,这段时间内却一刻让他不敢安心,此时倒是终于可以送走这尊煞星了。 “你也准备一下。” 巴戈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之前十三太保有安排,你在这伪梁的县令一职上辗转了多年,也是时候可以在汴梁谋一个缺了,我以你亲族的身份一并去汴梁。” 那县令脸色一僵,而后干笑一声:“真是托贵人的福气……” 其人或高兴或又有几分沮丧的离去,巴戈把玩着血红小蛇,陷入思忖。 她昨夜让人以飞书传信太原,现下并不知那边有没有收到消息,若是有晋王指示,她倒可以放心大胆的进行下一步计划,此时仅仅只隔一日不到,没有回信的情况下,她便不敢过多冒险。 冠军侯是个女人假扮的,那真的萧砚去了何处呢? —————— “君侯何来之迟也!” 汴京,平阳郡侯府。 去岁检校司徒李振死后,因河北新附,朱温进封敬翔为光禄大夫、金銮殿大学士,同时命其代理兵部尚书,掌崇政院,加爵平阳郡侯,故敬宅也更名为郡侯府。 萧砚疾驰半日,还是晚了一步,城门已封禁,好在敬翔提前得知萧砚要秘密赶回来,早已命人在城门处相侯,以崇政院的名义让守将用吊篮将萧砚放了进来。 至于姬如雪和千乌二人,则是由前者领着第一次来汴京的千乌去了球市子,二女也犯不着在他人面前露脸。 得知萧砚已至,敬翔高兴的亲自出门相侯,不过因为不想大张旗鼓,遂只是开了角门,敬翔亲自相迎,也不算失了礼数。 “半载未见,敬相消瘦了。”萧砚被敬翔热情的拉着手往里走,倒不忘玩笑似的寒暄了两句。 “君侯才是国之砥柱重臣!” 敬翔拍着萧砚的手背,上下看了眼这位风尘仆仆的冠军侯,惭愧道:“老夫急着让君侯回京,只怕让君侯劳苦了,娆疆那个地方非善地,君侯能处置得当恐怕殊为不易,怎么也该让君侯休养数月才是……” 萧砚笑着摆了摆手,没有过多言语,入书房后竟是敬翔夫人亲自上的茶。 敬翔本人的生活不算奢靡,府上仆人不算多,不过也犯不着让夫人来上茶,只怕是敬翔想表明自己的亲近之意。 萧砚捧着茶杯,喝茶时不动声色打量了下敬翔的妻子刘氏,虽已年过四旬,确也算是半老徐娘。 这位刘氏并非只是一位普通的宰相夫人,此人之前于黄巢之乱时辗转多位军阀之手,待朱温起势后,她又被朱温所得,据说极受朱温宠爱,彼时被人称为“国夫人”。 后来敬翔的原配身故后,朱温为了表达自己的宠信,便将这位“国夫人”赐给敬翔为妻,不过其后朱温称王称帝,仍不时召刘氏出入宫内寝殿,亦算是一大趣闻。 别的不提,敬翔真可谓宰相肚里好撑船了。 敬翔的气度很大,朱温荒淫无度,他却仍然忠心侍之,也不知说是奇葩还是愚忠了。 萧砚观察那刘氏当然也不止是因为那桩趣闻的原因,这刘氏在朱温那里可以侍寝,他待会要与敬翔谈的事情并不想让朱温本人过多知晓细节,自然要屏退的好。 好在敬翔真只是表露亲近,刘氏很快便带着女侍告辞离去,走之前还不待掩饰的上下打量了下萧砚,颇有些轻佻的样子。 敬翔倒没曾想有些弄巧成拙,他有些尴尬,只好捋着须开门见山道:“之前君侯让丁公公转达的信件,老夫已看过了。” 萧砚跪坐在敬翔对面,并未顺着这个话题接下去,只是道:“敬相为国家鞠躬尽瘁、用心良苦,萧某已然深知。其实若无敬相言语,在陛下那里,萧某也要劝陛下勿大兴兵戈……” 敬翔叹了一声,也并没有计较萧砚这句话有几分真假,感慨道:“君侯年纪虽轻,却识得大体,比起朝中大多数人都要远甚多矣。然各位将军恐怕不愿赞同君侯的观点。” “不止有朝中的反对声音。” 萧砚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简单画了个晋梁地势,道:“我之前已有预测,岐晋今年会大有动作,我此番在回京的途中,便已听说歧国那边颇有动静,确有大军云集凤翔,若非定难二镇兴兵迫使歧国回师,只怕关中已然是烽火连天。” 敬翔了然点头:“君侯知兵之名无愧闻于天下,老夫佩服。” 萧砚继续道:“不过歧国虽暂时被拖住,却不见得晋国会放弃此次图谋。河北新附我朝,又悬于晋国卧榻之侧,此番晋国既有李唐遗孤的名义,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大兴兵马争夺河北是一定的。” 敬翔捋着须,眯眼看着桌上的水渍,沉吟片刻,道:“晋国主动兴兵,恐怕陛下会愈加震怒,加之若有朝中诸将请战,这大战,就奔着倾国之力去了……” 萧砚笑了笑,问道:“依敬相认为,当下可是灭晋国的时机?” “难。”敬翔摇了摇头 “所以我愿意配合敬相,说服陛下不与李克用斗狠,若各镇只防备而不主动出击,事态是否会好上一分?” “自是大好!”敬翔盯着萧砚:“君侯可有把握?” 萧砚同样注视着敬翔略显老态的眼睛,毫不避让,道:“这便是我之前为何要与敬相谈条件的原因了。” 敬翔稍稍沉默。 之前萧砚的来信上,那几个条件说的很清楚。即萧砚需提领归德军全军、外要从禁军各军中挑选出一批精锐,来组成一支三千人的选锋,共计两万兵马出征。 除此之外,萧砚还要兼一个河北幽州都行营招讨使的身份,辖控河北全镇兵马,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老夫……”敬翔思忖着出声。 萧砚则沉声道:“萧某是个武夫,全身所有的本事,无外乎一个‘兵’字。昔年汉武遣卫霍远征大漠,除却汉武愿意举国支持外,萧某还尊崇汉武对卫霍的一件事。” 敬翔好奇询问:“是何事?” “是信任。”萧砚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卑不亢:“此番萧某确实是愿意为君分忧,为国出力,甚而舍生忘死亦在所不辞。然萧某不想出征在外,还要背负朝中的攻讦诋毁之言,大军在外,若还能有人左右、干涉萧某的决策,萧某恐不敢担敬相委托的大任!” 敬翔默然捋须。 话是这个道理,朝中上下不得不承认的是,萧砚当年在河北的出色表现,可能正是他不会受制于人。 彼时萧砚在渔阳与漠北军相持,若是他身边还有大梁的监军,说不得在听见后路被李存勖包抄了后,会马上拉着大军回师,而这样做的下场,只可能是萧砚军被李存勖与漠北军全歼。 敬翔知兵,明白大军在外,主将的决策是异常重要的,更别说萧砚在朝中还有鬼王、冥帝等政敌,被干涉的可能性很大。 “敬相。” 萧砚突然又道:“若有你在陛下那里为萧某请言,使得萧某在外能一身轻,稍后在陛下那里,萧某可立军令状。” 他迎着敬翔错愕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此番孤军出征,萧某,敢破雁门关。” —————— “萧卿未曾虚言?!” 朱温激动的坐起身,肥胖的身躯在座位上宛若小山,脸上红光满面,只是大喜过望。 夜色已深,因是秘密会见,这御书房内只有三人,敬翔侯在一旁,同样眯着眼盯着下面单膝跪在地面的萧砚,就算他事先听过这一道军令,仍是难掩激动。 这冠军侯,真不愧冠军二字,胆色实乃惊人。 晋国号称“表里山河”,极为险固,遍布要塞关口,对于中原有天然的地理倾轧之势,若说的通俗一点,大梁要攻取晋国,属于“仰攻”,崩碎了牙也极难拿下一块要地。 而雁门关被人称为“天下第一关”,“天下九塞,雁门为首”,控遏着河东防御草原、河北的一整套防御体系,地理之险、地位之重,可谓破关就能窥见太原,是晋国的命脉之一。 但若说要攻下来,恐怕不论天下谁来说这句话,都是痴人说梦。 萧砚却毫不犹豫的沉声道:“陛下知遇之恩,臣不敢不报。李克用贼心不死,妄想以李唐名义对抗大梁天威,阻挠陛下统一天下的伟业,臣受恩于陛下,岂能不思之?雁门关若取之,何论李唐遗孤,李克用亦是陛下囊中之物尔!” 他重重抱拳,道:“为陛下伟业,臣又有何惧?” 朱温甚为激动,他来会见之前就磕了药,精神本就亢奋,此时大为受用,拍着肚子,斜看向敬翔,笑道:“敬相与冠军侯真是给朕备了个大惊喜。” 敬翔心中一动,知晓事情有所进展,立即道:“是陛下识人之明,冠军侯乃虎将,当年既能八百骑取河北,一军取雁门关又有何不可?” 朱温呵呵发笑,指着萧砚笑道:“萧卿啊萧卿……” “明日召朝会,朕要定下方略来,李鸦儿该死,没杀尽的李唐皇室更该死,不过有萧卿为帅,朕真是期待他们的死期啊。” 萧砚会心一笑,和敬翔对视一眼,齐声道:“陛下圣明。” —————— 河北,瀛洲。 山谷中,付暗疾步走入房中,夜中披衣还未睡下的冯道下意识惊讶起身:“出了何事?” “君侯密信!” 付暗神色严肃,那信上封了火漆,原本信封上的“九”字却是红色,是为机密信件,河北除非冯道,无人可以阅览。 冯道亦猛然肃穆起来,接过信,付暗则自觉的背过身去。 稍顷,冯道瞳孔震动,而后一言不发,竟是直接将书信在烛火前烧毁。 付暗满腹疑问,却秉持着规矩不曾询问。 冯道沉默了会,来回走动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激动的心情,半晌后,才幽幽道:“付统领,你恐怕要亲自走一趟渔阳……” “不知是何事?” “传君侯令,召田道成部定霸都,长驱南下。” “南下。”付暗眸光一闪:“南下何处?” 冯道同样看着他,先是默然片刻,而后双眼猛然精光四射:“告诉田道成,定霸都行事,以河北幽州行营都招讨使名义,所过之处,换马不换人,旬月之内,只管抵至汴京!” “河北一线,不良人尽数撒出,由你亲自坐镇,若有消息泄向汴京者,皆杀,黄河之北,旬月之内,不得有人向南。” —————— 漠北。 “太后,萧将军麾下元行钦求见……” 述里朵抬起头,有些疑惑,上个月她就见过元行钦一次,萧砚又有什么要事来信? 不知是不是女人的直觉,她远远看见那元行钦脸上的肃然之色,只觉会有大事发生。 (本章完) 第334章 殿下高见 梁开平四年,岐晋天佑七年,蜀武成三年。 辛卯月,丙申日。 晋王李克用携百官迎大唐昭宗第十子李星云入太原,以臣子礼拜之。其后李克用率领官员、太原百姓为唐室、先帝昭宗皇帝痛哭祭祀。 这日,在太原宗正府的见证下,李克用与百官上尊皇子李星云为天子,却为李星云拒之,遭数十宗老跪地叩首乞哭,李星云后而勉受“魏王”封号,封地河南府汴州,称监国,代先帝监管大唐。 又因河南府汴州失陷于伪梁朱温,魏王李星云暂居太原晋阳宫遥控天下藩镇讨梁,晋王李克用搬离宫城,入住晋王府,遵臣子礼。 天下震动。 —————— “李克用已有取死之道!” 汴京皇城,焦兰殿,等候朝会开始的群臣早已沸沸扬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不少人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却亦有部分人显得甚为激昂,梗着脖子在那里与他人争执。 这时却倏的响起那道喝声,群臣回头望去,正见鬼王朱友文气宇轩昂的走进殿来,他周遭随行伴着不少官员,好似一大团的涌进来,瞬间就将焦兰殿迅速填充起来。 大部分官员都讨好似的次第行礼:“见过博王……” 朱友文却懒得理会那些没资格进入核心圈子的官,只是掷地有声的对群臣道:“李克用贼心不死,随便从哪拉出一个野小子就敢说是什么李唐遗孤,还敢枉称什么天子,何等荒谬!?” 群臣深以为然。 大家连夜得知今日要召开朝会,都甚是茫然,毕竟朱温已经连着一两个月没开过朝会了,要么就把政务推给敬翔,要么召一些臣子入宫接见,突然得知开朝会群臣自然会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不其然,天一亮,这殿里的大部分官员就知道了晋国的事,就算不知道的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此时朱温虽还未上殿,但所有人都已想着这位皇帝会是何等震怒了。 鬼王朱友文前半年因进献仙术一事甚得宠信,他此番出声也可以视作是朱温的态度,和方才群臣私下里猜的大差不离,国家果然要大开战端了。 户部尚书张文蔚与几个关系较好的官员都有些脸色不好看,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这批人之前属于唐臣的原因,而是战端一开,好不容易休养小一年有些起色的国库又要瞬间蒸发了,财政压力很大,朱温可不会管你为何拿不出钱,张文蔚很担心自己的脑袋能不能保住。 朱友文神态严肃,隐隐有几分怒意,斜举着对天抱了抱拳,道:“父皇乃是受前朝皇帝禅让得位,合乎法统,李克用随便拎一个野种就想祸乱天下,这是忤逆!诸位,我等食受君禄,当要为君分忧啊……” 张文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厮就差直言说待会大家一起劝陛下亲征了,他有苦难言,想找个人分担分担压力,看了一圈才发觉敬翔还未到。 而殿中已有鬼王一党的臣子纷纷点头附和:“博王所言极是,李贼倒行逆施,合该伐之。” 朱友文不动声色的哼了一声,心下对这些官员不屑一顾。 他与冥帝自然要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提前知晓李唐遗孤一事,所以冥帝也早已给他定下了安排。 朱温身体已被掏空,加之年岁已高,表明看起来红光满面,实则已经不起大折腾,冥帝就是要趁这次机会让朱温领大军亲征,彼时各军云集一处,冥帝正好可以造出朱温病重的声势来趁势让鬼王掌管了兵权。 这样做的好处便是如果顺利,可一劳永逸,直接解决一切潜在的隐患,彼时直接大开国库犒赏诸军,冥帝便可通过鬼王掌控住军队,就不怕再有人生出乱子,且就算有也可旋即发兵讨之。 至于风险当然是有,譬如若有什么变故,或可能引得各军哗变火并,不过只要将朱温控制住,这种可能性很小,何况玄冥教都握在冥帝手中,完全可以放手一搏。 彼时,什么萧砚、朱友贞、王彦章之流,尽皆随手就能处死。 至于什么征讨晋国,冥帝哪会管这些,先将权力握在手里才是正道,大梁禁军雄冠天下,晋国真敢进犯,冥帝正好趁势大胜一场稳固声望。 冥帝这些年在朱温身上受到的屈辱、打压,已让他一刻也不想忍受这老东西,只要有一个机会出现在眼前,冥帝就会不惜一切的抓住! 而鬼王是一介傀儡,只是冥帝培养的一个朱友文替身,连武功都没有,除了一副好口才外再无他能,冥帝当然不怕他敢做出噬主的事来。 且在事实上,当下这“朱友文”也只能乖乖听冥帝的话,有什么大胆的想法,没到最后一刻他是绝不敢流露出来的。 不过尤让朱友文奇怪的是,冥帝自从去年去寻尸祖降臣算账回来后,便一直是闭关不出,这等大事都委任给了他,若非要事冥帝也绝不见人。 这很难不让朱友文怀疑,冥帝是不是受了什么暗疾? 他忍着这个想法没敢与任何人说,当下在这焦兰殿转瞬便是无数念头闪过,已在腹中想好了待会在朝会上的措辞。 “敬相……” 后面传来了一些官员的笑声,朱友文眯了眯眼,回头看过去。 敬翔姗姗来迟,正不住的的与众官员点头致意,其旁边还有两人,其中一人是均王朱友贞。 朱友贞不算奇怪,这厮性情古怪,参加朝会多是没什么建言的,如果有可能,他甚至都不大愿意来,姗姗来迟不算什么。 均王朱友贞虽是朱温的嫡子,也颇有些权柄,但在朱温的跟前地位是要比朱友文要稍逊一些的,所以他很少在人前有什么建树,又因脾气不太好,不怎么与群臣合得来。 让朱友文诧异的是另一人,龙虎军都指挥使朱汉宾。 这厮怎会与敬翔一同入殿?看二人谈笑的样子,似乎途中有过一番和谐的交谈? 同为朱温义子,朱友文与朱汉宾的地位可谓一个天一个地,前者能封王而后者前些年甚至只能在一州刺史上打转,连中枢都接触不到。 所以朱友文就算稍有狐疑,也仅仅只是这一瞬,暂且记住了这件事,便在殿中几个宦官的小心提醒下进入列次等候。 不消片刻,朱温在太监丁昭浦与另一个宦官的服侍下坐上了龙床。 让群臣出乎意料的是,朱温的脸色并不算太难看,甚至有些红润,在过了一套流程后,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李鸦儿在太原鼓捣出了一位前朝皇子,尔等怎么看呐?” 朱友文思虑了下,吃不准朱温抽了什么风,遂没有立即进言,而是微不可察的看了看一个党羽。 鬼王一党的官员自是都小心观察着朱友文,此时得了指派,便沉吟一二,出列以另一套说辞将鬼王适才在殿上的话转述了一遍。 此后便有数个臣子依次展开了讨论,大多数都言要大兴兵戈征讨晋国,能不能取得什么成效暂且不提,总之不能坠了大梁天威。 张文蔚有些紧张,他小心观察了下朱温,看不出什么来,又微微侧目看向敬翔,竟同样也看不出来什么态度,心下一急便要出列陈述国家疲惫、不宜兴战的等等言论来。 “不妥!” 岂料听了大半天的朱温不仅没有什么喜色,反而有些怒气,一双虎目瞪的极大:“若按尔等所言,朕发十数万大军与那李鸦儿会猎,就只能死磕一个打了这么多年都取不下来的潞州!?” 鬼王沉吟一二,主动替一众党羽抗压力道:“陛下,自不止如此,河北全镇已为我朝所得,可令赵王王榕、北平王王处直会同河北兵马于常山、雁门一线威胁河东,这般一来,潞州的防守必会大为缩减。” 说着,他犹豫了一下,冥帝要想鼓动朱温亲征,却不想走得太远,攻潞州是最好的选择,遂又补充了一句。 “潞州险要,乃李贼屏蔽河东,遏制赵地、河北的关键,若能克复,定可大震国威!潞州虽坚,然我朝猛将如云,精兵壮于天下,此番若能追随陛下会猎于河东,定然是直取李克用首级而去!区区一座潞州,如何能挡!” 群臣纷纷应和。 朱温脸上的横肉一颤,竟是有些意动。 他有几年没有亲征在外了,作为乱世得权的武夫,朱温并不算讨厌马上生活,那种亲领数十万兵马的倾轧之势,让人想想就足以心潮澎湃。 张文蔚再次大急,终于要出声,却见余光中有人影一动,抬头一看,竟是一直都未吭声的敬翔。 敬翔道:“陛下,潞州城坚,我朝累攻数年而无寸取,且晋人构建潞州防线多年,守可退潞州,出可袭我晋、洺二州,轻易便能致使我军疲于奔命。” 他完全不理会不远处朱友文逐渐铁青的脸色,继续道:“大军在外,又于河东此等山河表里的地方,单只是军需转运就需要日夜耗费十几万民力,所耗之大,容不得与晋人比拼时间。博王说的不错,陛下亲征,将士们定会舍生忘死,浴血奋战,然潞州非强攻就可取之,兵事一途,更不敢未战而心生自大!” 张文蔚松了一口气,关键时刻,还得是敬相来挑大梁。 敬翔担心朱温真使了性子做出亲征的决定,在稍稍一缓后,又马上出声。 “且不论潞州有没有到可以攻取的时机,而今李克用借前朝遗孤一事大肆宣扬,这些年,歧、蜀、吴等叛逆皆有不臣之举,我朝若向晋人用兵,难保这些藩镇不会趁虚而入。 臣以为,陛下当坐镇中枢,震慑歧、蜀等宵小心生不轨,而晋人兴兵来战,我朝有陛下亲自稳固中枢,只会是晋人飞蛾扑火!如此一来,我朝不仅能从容防备,若图战果,亦可遣一大将徐徐讨之……” 听见这一席话,朱友文有些烦躁,他不明白敬翔为什么非要掺和进来,且观点清晰,让他一时抓不住破绽,只好准备让左右党羽发起舌战。 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无一错版本! 不过朱温已然回过神来。 对啊,他只管坐镇京城就是了,既有人愿意为君分忧,又何必把风险扩大?十几万人出战难道就一定能胜吗? 朱温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过完今年就已六十岁,在历代皇帝中都算长寿的人,皇位才舒坦坐几年而已,犯不着再去吃那个苦头。 而且敬翔说的对,他只需要稳固好中枢,调度各镇不出差池,日后挫败晋军攻势、守好国土都属于他这个君王的功劳,遣将外战取得的成绩,还不是他这个皇帝任用得当? 再说了,一个潞州有甚意思,怎么满朝都没有萧卿那般大胆的,人家就敢盯上雁门关,你们怎么就不敢? 萧砚到底是年轻人。 想到这里,朱温有些莫名的不快,萧砚太年轻了,又这般出色,很难让他这个老人真正喜欢的起来,且萧砚在外征战还不是为了权势,难道真的为了他朱家啊? 朱温不傻,不过他只要掌控的住下面的军头就不怕这些野心家,就用萧砚吧,不管能不能打下雁门,反正死的也是归德军那批河北人,朱温可对河北没什么好感。 “罢了。” 一个念头想了许多,朱温到底没那么亢奋了,对旁边的丁昭浦支了支下巴:“召冠军侯进来,宣读旨意吧。” 他的声音不小,殿中大部分人都听得到,敬翔自是首先松了一口气的人。 而朱友文则是瞬间错愕,甚而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冠军侯? 是那萧砚吗? 这厮不还没回京? 丁昭浦没时间关心这些道道,急忙让一个信任的小宦官去外面请萧砚入殿,自己则是去取朱温夜里已拟好的诏书。 事情其实已经定好,不过朱温显然还想看看群臣有没有其他好建议,他当然不可能只听信萧砚的意见,只可惜没有让他动心的。 萧砚大步入殿,他昨夜因为太晚而并未出宫,衣服也并没有更换,一身青衫在一堆紫袍、绯袍中略有些扎眼。 “哈,朕的冠军侯来了。” 虽然嫉妒萧砚的年轻,不过此时朱温还是愿意让自己的语气看起来热情一些,让旁边两个宦官扶着自己起身,对群臣道:“尔等妄为大丈夫,胆气不及冠军侯远矣!” 朱友文大为蹙眉,已觉不妙,而后很快,他果然就见到了萧砚跪地接旨。 待听到那旨意后,朱友文直接被气的头晕眼花。 —————— “老东西真是昏聩了!!” 玄冥教地宫,被匆忙唤出来的冥帝抓着那一纸抄来的诏书,气的尖声发叫:“姓萧的凭什么可以权河北全镇诸军事!朱温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去死,他当真不怕养虎为患!?” 他声音尖锐,咬牙切齿:“该死、该死!老东西一定是怕死了!” 朱友文跪在远处,脸色同样有些不好看。 甚至不止于此,萧砚此番出征,不仅要重领归德军旧部,还可从各军挑选出三千精锐编练成一支选锋,这道差遣不可谓不重,也就是说这一段时间里,萧砚都有资格插手禁军各部。 谁是精锐,还不是萧砚随便说了算? “殿下,只怕这萧砚来者不善呐……”朱友文听冥帝在那叫嚷了半天,终于寻着机会插话,声音很嫉恨。 “本座要你提醒!?”冥帝大怒,身形陡然一闪,突然现身朱友文身前,不由分说就是一巴掌拍过去:“你个废物!枉本座花了这么多心思,你个废物在老东西那里居还比不过一个竖子!” 朱友文只觉半张脸都僵了,他心下勃然大怒,却马上丝毫不满都不敢有的爬过来,央求道:“殿下息怒,那竖子是在老东西那里立了军令要攻取雁门关才得老东西支持,雁门关如此险峻,其人怎么可能打的下来……” “废物啊废物!”冥帝恨铁不成钢道:“重点是雁门关吗,本座管他打不打得下来什么关,这萧砚现今重新握了兵权,本座费尽心思排挤他离京全成了白费心血!这厮已是尾大不掉,本座来日想宰了老东西,岂能无视这个王八蛋?” 冥帝宛若童子的脸,此时恨的狰狞,不住的来回走动:“难不成还要本座与这个竖子血拼一场?谁敢去和他对阵?你个废物去?” 朱友文哑口无言。 就算他们平时再对萧砚不屑一顾,再小觑萧砚的成就,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大部分人的看法中,萧砚的军事才能终究不是吹出来的,朱温愿意用萧砚也不是真看在那些什么炒菜的份上。 而是这厮真的能打,真的可以把军队用得如臂使指!朝中有几个人敢说在对阵上赢得李存勖,又有几人敢说在一两万军队的规模上,赢得从河北厮杀出来的萧砚? 朱友文又不傻,犯不着去作死。 “要不要,提前动手?” 安静许久后,朱友文突然幽幽出声:“殿下掌控了皇帝,只要将那萧砚困在城内,杀他还不是一道圣旨的事,事成后,小人可以用东都留守的名义,召神武、广胜、羽林入城主持大局……” “皇帝只要在我们手中,殿下就是储君,乱不起来的……” 冥帝猛然回头。 看着他的眼神,朱友文有些背脊发寒。 冥帝却倏的一笑,声音有种压抑的尖锐感:“还有朱友贞的天兴军,本座不想看到他出什么乱子,找个机会,把朱友贞困起来,萧砚就算想作困兽之斗,没了朱友贞,也只能等死!” 朱友文大喜,他虽好像还有些什么东西没记起来,此时却只是讷头便拜。 “殿下高见!” (本章完) 求月票 求月票 这两天有双倍月票,这个月还差一百五十张到一千张票,以前一直不好意思求,想着这个月凑一凑一千张,然后本月截止今日有十五万字更新,所以厚着脸皮求一求,还望各位老板施舍一二~ (本章完) 第335章 你娶了女帝吧 时下的汴京与一年前好似并无什么不同,甚至因外城有多处地方要动工扩建,看起来有些杂乱。 连带着皇城也是一样,大片区域都立了脚架,木料、石料成堆摆放,很是引人注目。 城中拥挤,召集来的民夫在城内很难寻出一片地方当驻地,所以工部只好在南城外规划了一处,简单搭起了窝棚等建筑给民夫们住,寅时城门一开,天不亮民夫们就要赶进城在指定时间内进行建筑作业,天寒地冻,很辛苦。 安乐阁提前得知萧砚回京,早已遣了马车在皇城鼓角门外等候。 车内设了小暖炉,初春的寒意被尽数驱散,前来相迎的鱼幼姝和玄净天很高兴,前者特地拿了一件大氅来给萧砚披上,唯恐自家侯爷受了一点寒。 玄净天则是在旁边解释道:“姐姐在城外球市子,虽然也很想第一时间来接君侯,却一时没来得及理清琐事……” “用不着兴师动众。” 正掀开车帘一角望向外面的萧砚笑了笑,目光却没移开,他看着街边行色匆匆的民夫们在衙役的约束下避在了道旁,基本每个民夫穿着都很简陋,而且身形干瘦,手、脸都有程度不一的冻疮,麻木而带着一丝畏惧的躲在道路旁,如此却仍然极受街上不多的行人嫌弃。 民夫都是通过徭役征来的,这年月好汉子都是入营当兵,被征入徭役的民夫吃不准都是下面的州县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抓来的。 朱温兴致一起便要大兴土木,为此付出的却是底层人民的血汗,这样的天气下,累死、冻死的人恐怕不会算少数。 徭役对普通民夫而言纯粹就是一种义务劳动,朝廷不光不给钱,伙食、衣服、劳动工具都要民夫自备,施工条件恶劣,工作强度大,加上又有严苛工期,民夫活活累死真不属于传闻。 但就算是这样,这些底层人民大清早的被吆喝起来赶紧城,却还需在狭隘的街道上为萧砚这种富贵人的车马让路,连一丝嫉恨都不敢有,眼神除了麻木也唯只有畏惧。 可能前些时日不会有这种情况,但今日朱温突然开朝会,官员们的车马占据了道路中央,庞大的民夫群体自然要让路。 萧砚沉默了一会,道:“让车夫在前面路口靠边停,把路清出来,民夫们赶时间,让他们先过去。” 玄净天讶异了下,倒没有多想,立即探出去给外面的人吩咐。 道旁负责约束民夫们的衙役头头对着马车一脸谄媚,生怕管束的民夫乡巴佬们会冲撞到贵人的车马,一直在怒声喝骂。 萧砚却也怪不得他,衙役又何尝不属于底层人,汴京城深且贵,这种管束民夫的衙役头头其实属于苦差事,既要按照每日的既定时间将民夫们押到指定位置,又不敢让路过的贵人生厌,只有识相的把路让出来。 汴京作为普通的州城自是绰绰有余,拿来当都城就有些不够看了,人口太多,城又小,便显得到处都拥挤,街道上还有不少私搭乱建的,美观谈不上,总之是让道路愈加显得狭窄。 萧砚这辆马车突然停在路边,那衙役头头一脸错愕,又不敢上来搭话,有些进退不得,得知是让路后才感激涕零,急忙赶着数百、上千的民夫往前走。 萧砚不止要让自己的车马停下,还让人去喝停后面的马车让路,其中有人不满,但在得知是萧砚在指派后,便没了脾气。 于是街上便有了这么一番怪象,贵人的马车长龙侯在了道旁,衣衫褴褛的徭役们走在了道中央向着皇城赶,些许车马的帘子都有人掀开看着这一景象,有人不屑一顾,有人怒气冲冲,有人大感奇异,但更多的还是车帘都没有掀开。 “冠军侯德行高尚啊。” 敬翔的马车中,户部尚书张文蔚感慨道:“听说工部定了时间,寅时五刻(4:15)开城门,卯时一刻(5:00)徭役们就要赶到,若这般等下去,民夫要挨罚,衙役更要挨罚。” 敬翔捋须不语,半晌后,叹了一口气:“工部太苛刻了。” 张文蔚小声道:“没法子,陛下急着要看成果,而城门关闭前徭役就要出城,每日就这么点施工时间,工部那边压力也大,不苛刻不行啊……” 他当然不敢说本质上是朱温大兴土木的锅,但话里却也有几分这个意思,扩建皇城要钱,还不是要他这个户部尚书这挪一笔那挪一笔,户部亦是头疼。 敬翔沉默了下,把要让工部放款时间的话忍了回去,只是默然了许久。 —————— “徭役是去岁入冬前征发的,听说工部是给徭役们发了一批冬衣的,不过看起来最终没有几件能到徭役的手里。” 因萧砚对民夫们略有些关注,鱼幼姝便将自己的情报说出来:“工部这边的监工正是鬼王朱友文,其人为了讨朱温欢心,定下了按时建成的工期,这其中的贪墨说不得也是他的人在搞鬼。” “必然是这些虫豸!”玄净天冷冷道。 萧砚没有应话,他注意到街角有一穿着略显厚实的民夫并未随着衙役的催促立即前进,而是漠然的立在那里盯着自己这边,甚而不惧与自己对视。 不过那汉子显然看得出正是萧砚的干涉,今日在场的徭役们才会免受一场工部责罚,遂在看见萧砚注意到他后,便对着马车这边抱了抱拳,其后才大步离去。 萧砚还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那汉子周边的衙役似乎并不敢对其动粗,而且其人左右围了几个看似同乡的汉子,应当算是个工头了。 “让人去调查一下那人。”萧砚指了指那个朝他抱拳的汉子,对鱼幼姝道:“只调查身份,暂且不必惊动他人。” 鱼幼姝并不多问,记住了这件事,只是担心后面寻不到人,便立即吩咐一个随行的不良人去注意那人动向。 接下来便再无事发生,马车在道旁避让了一刻钟的样子,徭役人流才完全过去,期间也没有后面等候的官员上来找事,据说后面马车中的敬翔也吩咐过左右,让徭役先行。 这也算是城池太小的窘迫了,朱温急着要大兴土木亦不是头脑一热,想必是一直都认为这样的都城配不上他朱氏皇帝的身份。 马车并未在安乐阁停靠,而是一路直出城南,向球市子过去。 萧砚返京后,又得了圣旨,该知道的人都已知道,不过萧砚暂时没说要一同会面,以免太过引人注意,如王彦章、余仲等人都没有通知。 路上,玄净天有些气愤道:“鬼王、朱友贞这两个王八蛋各自都搞了一个足球会出来,这几月球市子的生意都被抢走了好些!” 鱼幼姝则只是笑道:“不过妾身听说鬼王、朱友文二人的场所,许多人去过一次后都不再去第二次,论好玩还得是咱们的球市子,鬼王二人的场所不过只胜在城内而已,所以才有一些市民贪图近处,若咱们的球市子也设在城内,想必他们一个客人都抢不走。” “呸!”玄净天不齿道:“鬼王他们的场地不知霸占了多少民宅才开设起来的,赚的都是黑心钱,早晚遭天谴!” 萧砚笑着拿着一些案牍看着,只是听二女叽叽喳喳说着这大半年来的新鲜事,也不插话。 球市子占地太广,莫说城内,城池外稍近一些都难以安置,里内已成了一套商业中心,不仅仅只是靠足球吸引人,鬼王他们抢走的生意很有限。 且抢就抢吧,萧砚现在也不在乎这么点小利,球市子办起来的作用本就不是为了获利的。 倒是玄净天和妙成天两姐妹在球市子投入的心血颇多,萧砚可谓是完全交给她们二女打理了,这才如此愤懑。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妙成天携着一些管事来迎,入驻在汴京坐镇的段成天、李莽也在同列,倒没有兴师动众,萧砚甚至没看见姬如雪、千乌二女。 “骆小北在哪?” 萧砚下车后第一句却是这个,他笑着看向段成天:“听说这半年被你狠狠练了一通,莫不是藏着给我准备了个大惊喜?” 段成天摸了摸脑门,有些不好意思的憨厚一笑:“这小子性子太跳,哪有本事让君侯惊喜,他人半夜突然得知君侯回京倒是兴奋的很,半夜没合眼,刚才我出城时,这小子却倒在床上爬不起来了……” 周围人俱是哈哈大笑起来。 萧砚亦是失笑,招呼人往里走,同时看着球市子的变化,特意去设在庄子里的汇通票行看了看,运转无误,城里也开了一家,基本九成的客人都愿意不更换铜钱而直接携着钱票回城了。 在安乐阁的有心运作下,汴京城内不少商铺也愿意接收钱票,且半年来,不少市民都已知道在汇通票行用钱票换取的铜钱掺铜量很足、都是铸造精美的好钱。 所以这种情况下,汴京甚至出现过一阵子“挤兑”现象,都想着先用手中掺铜量少的钱拿去换钱票,再用钱票在汇通票行换走好钱。 这让妙成天等人大为慌乱,还是萧砚特别来信让他们沉住气才没有出乱子。 其后城中市民在看见汇通票行仍然可以源源不断换取好钱后,便终于认识到了钱票的便利性,且那钱票本就精美,所以又有大部分人又用好钱换了一批钱票。 现在的任务是,要让城中的商铺承认钱票的流通性,好在有户部在推动,这还不算难。 而下一步的计划,则是把汇通票行铺满整个中原,当下已在中原几大州城完成了任务,下面的县城则还是任重而道远,只能慢慢来。 妙成天等人的业务率是合格的,萧砚很满意,拉着众人用了早膳,只讨论了一些闲话。 他就算看出段成天和李莽都有不少疑问,却没有在此时解答,只让他们都回城盯住玄冥教的动向,再通知王彦章等将领以及韩延徽等人明日出城踢球。 人都散去后,姬如雪和千乌才姗姗来迟般的起床,昨日她们随着萧砚赶了大半天的路,自也累得慌。 “歧国的事,我姐妹二人要跪谢君侯……” 设在幽静处的别业中,妙成天才终于寻到机会,拉着玄净天当着几女的面,对着萧砚发自肺腑的一拜。 姬如雪和千乌、鱼幼姝都默然躲在旁边,千乌对其中内情还一知半解,所以只是感慨郎君果然说的没错,他的红颜知己真是不少。 姬如雪就已是少女初长成的美人,娆疆还有一个芳心已许的圣女,当下又在这看见了姿色各有不凡的妙成天、玄净天、鱼幼姝三女。 郎君真是厉害呢。 “我与歧国之间的情谊就容不得我坐视不管,何况你们女帝这些年的信任?”萧砚扶起二女,道:“歧国的立场与我一致,救女帝、救歧国,就是救己,且二位娘子这些年对我的良多帮助又岂能让我相忘?一家人,就不要作此态了。” 妙成天眼眶有些红,她其实不算感性的女子,但知道李茂贞在凤翔囚禁了女帝乃至广目天几位姐妹后,可谓一直都是提心吊胆,玄净天更是差点冲动的要回返歧国救人。 若无萧砚,她二人真可谓就是走投无路了,回歧国能不能救人暂且不提,李茂贞定也不会放心她们,在汴京刚开始还受到段成天、李莽的防备猜忌。 好在有萧砚信任她们,信任女帝。 天知道在收到女帝的信后,妙成天高兴成了什么样子,萧砚对歧国的恩义,她觉得自己姐妹已然无以回报。 玄净天则是径直盯着萧砚,她与萧砚相识最久,了解也在几大圣姬中属于最深,几年前就对萧砚颇有好感,当下只要萧砚需要,她也会毫不犹豫的主动献出自己的身子。 萧砚倒没有这些心思,他拉着妙成天二女本来也就是要讨论汇通票行的事,当下二女的情绪都有些激动,他便不再细讲,让二女先去忙她们自己的事情。 鱼幼姝有安乐阁的事给他汇报,之前在马车上就已说了个大概,这会只是再补充了一些,待萧砚了解后便退了下去协助妙成天二女。 “千乌洞主。” 萧砚拿出方才在马车上看过的案牍,交给千乌:“这些是幻音坊与安乐阁的信息,你近来先理一理,后面我安排女帝与你见过一面,你若觉得合适,落花洞便可迁一批愿意来中原的姑娘来,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娆疆山水好,确乃中原比不得。” 千乌只是婉然一笑:“郎君的安排,千乌一定认真下功夫。” 萧砚大感无奈,在千乌离去后,对姬如雪不尴不尬的笑了笑。 “看我做什么。”姬如雪嘀咕了一句,她很怕自己在萧砚眼中成为一个妒妇,当即就要一同离去:“你手里有好多事,我不打扰你了,要喝什么茶,我去给你准备。” “过来。” 萧砚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姬如雪大羞,心虚的瞥了眼外面,小声道:“你干嘛啊……” 这般说着,她倒不忍心拒绝萧砚,下意识就迈了过去。 萧砚早已吃透姬如雪的心理,不算意外,直接拥美人在怀,逗弄了一会,直到姬如雪有些不好意思要逃走后,才道:“从十二峒回来前,我记得大爷送了你一个东西对不对?” 姬如雪一怔,而后心虚得很,她只当萧砚说的是那张药方,便道:“我没收啊……” “没收?”萧砚皱眉。 姬如雪看他的表情,倒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岔了,便故作恍然大悟似的道:“哦,有一只蜗牛,大爷说是一只灵虫,对付蛊虫很有效果。” 萧砚松了一口气,没记错便好,不然他就要派人走一趟十二峒了。 于是他将凤翔的事大致给姬如雪讲了一遍,而后又将女帝身中李茂贞的蛊毒而无法使用内力的事告诉给她,道:“我在回来的途中,便想着大爷的灵虫应当可以发挥出用处,李茂贞是十二峒出身的人,寻常蛊术恐怕无法有用。” 姬如雪急道:“那我这就赶去凤翔。” “也不急这一会。”萧砚笑道:“千乌过两日理清了头绪,你正好带她去见一见女帝,幻音坊此次动乱损失不小,而落花洞女们又具备不俗的能力,若可以加盟幻音坊,你们歧国的实力可以更进一步。且落花洞女都会一些蛊术,正好教给你们幻音坊给下面的姑娘习用。” 姬如雪恍然大悟,而后有些不好意思:“我还当你收留千乌真只是贪图人家的美色……” 萧砚洒然一笑,进而故作凶狠:“好啊,既然我在你心里是这种好色的人,你这小娘子竟还敢坐我腿上来,那我只好遂了小娘子的意了!” 他的手极不老实,姬如雪吃吃发笑,在嬉闹了一会后,突然趴在萧砚的肩上,低声道:“女帝真可怜……” “嗯?”萧砚扬了扬眉。 姬如雪没看萧砚的表情,只是轻声道:“我曾经在女帝身边的时候,常看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寝宫里思念着什么……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她那位王兄。” “但那位岐王……”姬如雪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道:“女帝现在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虽然亦与父母离散,但还有你,她却再无人相伴……” 萧砚有些不专心的听着,他当然没有告诉姬如雪彼时在女帝闺房的事。 却见姬如雪在默然了片刻后,突然直起身子,仔细盯着萧砚的眸子,认真道:“要不,你娶了女帝吧。” “可以。” 萧砚笑着应声,而后马上一愣。 “嗯?” —————— 歧国,渭北,延州。 女帝戎服加身,外着甲胄,按着腰间紫宵剑的剑柄,在地图前走了走,目光紧紧盯着其上的方位略略蹙眉。 “岐王。” 梵音天走进大帐,道:“定难答应退兵了。” “朔方那边怎么说?”女帝头也不抬。 “使者还未回来……”梵音天犹豫了下,道:“不过奴婢不明白,我们歧国并不惧二镇,就算要议和,也不至于这般急,那李仁福、韩逊二人狮子大张口,那些条件我们……” “眼前小利,无妨。” 女帝摆了摆手,冷静道:“殿下的大利,才是当务之急。” 她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落到“晋、慈州”三字上。 “下去传令,二镇退兵后,保塞军继续驻防延州。凤翔、保大、义胜三军向东,抵驻延水,向晋国施压……” “不论如何,旬月内,歧国不退。” (本章完) 第336章 清君侧 “嗯?为什么会这么说?” 在听见姬如雪这番言语后,萧砚倒没有感觉失措,只是奇怪姬如雪的突然兴起。 他好笑道:“你不要试探我,不然我是不是又该心虚了。” “才没有试探你。” 姬如雪看他一脸不专心的样子,脸颊羞红,将他一直在自己衣服里胡乱游走的手抓出来,然后捧着萧砚的脸,认真道:“我没有说假话,岐王与女帝决裂,互相都变成了敌人,就意味着女帝此生只有她自己了……” 她看着萧砚的眼睛,不准让他乱瞟,然后叹气道:“女帝其实性子孤冷,有好多事我们这些做奴婢的,都没法为她分忧。当年女帝接手歧国的时候十六岁都不到,这么大的重担独自支撑了将近十五年,唯一的兄长还与她观念相左,真是让人神伤…你说对不对?” 萧砚真有些心虚了,这与他当时和女帝讲的话真有几分大同小异,所以只是一脸认真的眯眼道:“还真是……” 姬如雪便摸着萧砚眉眼,轻声道:“我虽自幼与父母在战乱中离散,但这些年其实一直都有个念想,想着他日未必不会相聚。女帝这些年待我极好,我知道自己性子执拗,一向不讨圣姬和幻音坊其他姑娘的喜欢,女帝让我待在她身边是保护我不被排挤、欺负……” 萧砚终于认真起来,仔细听她的话。 姬如雪心里有些酸涩,她一向都对女帝怀着感恩的心思,故对女帝的境遇有感同身受的难受。 她依偎着萧砚,劝道:“女帝在闲暇时,真的是那种连女人都会怜惜的女子,很美的,你这么喜欢美色,不如也给女帝一份依赖……” 萧砚一个头两个大,什么话这是?自己很好色吗? 姬如雪看萧砚的模样,反而自己倒有些心虚了,便揉着他的脸,吃吃笑着,进而蛊惑道:“真的,女帝给你当妻,身份好合适,不是吗?而且你这种大丈夫,难道真的不想霸占女帝这种女子?” 萧砚却极为正色的反问她:“娶妻为何一定要娶有身份的人?” 姬如雪一怔,而后沉默了一会,用脸颊靠着他的胸口,轻声道:“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你不要事事都为我着想,试想一下,这些年我真的没帮上你什么。你若能给女帝一个依靠,是我的心愿,亦是我想认真为你做的一件事。 歧国虽然比不上梁晋,但在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诸侯国,你说了,女帝的女儿身暴露,下面的臣子或有异心,你若能以女帝夫婿的身份掌控歧国,便能省下许多事,让天下早日结束乱世,不一直也是你的心愿吗?” 萧砚有些乱,他真不看重所谓的身份,平民之女又如何,孤女又如何?难道一定就要比士族出身或者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子低一等吗? 他不想再讨论这件事,虽然理性来看姬如雪是对的,但他到底还有一抹感性,一抹寄存于姬如雪身上的感性。 他一步一步攥取越来越大的权柄,除却要实现自己让天下太平的志向外,便是想让自己一些小小的任性,天下都不会有人敢向他说不。 姬如雪看出萧砚的情绪,难得的吐了吐舌头,贴了贴他的脸,小声道:“那我先下去了,你认真考虑考虑,好不好?你想喝什么茶。” 萧砚苦笑了下,这种便宜自己的事,倒显得姬如雪要苦苦哀求了,所以马上就重整了心绪,笑道:“我在凤翔带了两包茶回来,味道不错,你寻公羊左的人问一问,他们在收拾。” 姬如雪知晓应是萧砚说的那一对凤翔郊外父女的茶,心中有数,马上就下去准备了。 萧砚想了想,终究没理出一个什么头绪,他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多还是不怎么上心的,当下也不是说这些事的时机,拿起一些重要的案牍开始看起来,他的意见一定是比妙成天她们具有一些前瞻性的。 安乐阁铺的摊子很大,结合了不良人与幻音坊的力量,已逐渐开始向整个天下渗透。 萧砚要打造出一个可以取代不良人的机构,一个在他获得权柄后马上就可以拿出来的机构。 忙了一会,姬如雪只中间来过一次便不再打扰,萧砚处理事务的速度很快,有一种批阅奏折的感觉,几个大区的负责人每月都需递上个人总结的,萧砚都一一看过,不时给出评点,至于下面小区负责人的信件,萧砚只挑选一些阅览,亦不会做出点评,这是几个大区负责人的事。 鱼幼姝踏着午时用饭的点来请萧砚用饭,同时道:“郎君早上吩咐的事,已探明了。” 萧砚要的就是效率,点了点头,边走边听鱼幼姝出声。 “那人名叫史弘肇,郑州荥泽人,只有二十四岁。” 鱼幼姝亦步亦趋道:“其人家世平平,祖辈都以种田为生。不过史弘肇此人却有些不同,据说他从不务农,喜欢游荡乡里,好耍弄拳棒,算是荥泽一带的豪侠人物。 此次朝廷大征徭役,正好轮到史家,在外浪荡的史弘肇听闻此事后,便主动回家代父出役,据说乡里一直都认为他不务正业,但此次共同出役的同乡都愿意推他为工头。” 说完后,鱼幼姝又补充道:“据说此人少言寡语,但脾气很硬,又有武力,常常庇护同乡不被欺负,所以衙役也不想得罪他。且史弘肇手下的这一批民夫每日完成的任务也是最快、最出色的,可见其颇有手腕。” 萧砚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让人再观察些许时间,安排一下,过两日我请他喝茶。” 鱼幼姝讶异了下,倒没有多言,在后面应声道:“喏。” 其后一日无话,萧砚也耐着性子没有离开球市子,亦未曾立即去金水大营看一看归德军,更没急着去插手各军挑出三千选锋了。 倒是中间李莽出城汇报过一次,鬼王朱友文下午又进宫了一趟,暂且还未探出他在其中对朱温有何鼓动。 第二日,归德军骑军都统王彦章、步军都统余仲会同一些河北出身的军将出城来应邀踢球,同行的自还有韩延徽等人,韩延徽这将近一年来看中了一些官吏,亦挑了几个有才能的人来给萧砚引荐。 “萧帅回来的太迟了!” 踢过一场球后,王彦章热的满头大汗,在这春寒时节只着一件交领半臂的球衣,一边灌着茶水一边抱怨:“朱友文、朱友贞这两个货,仗着权势在城内圈了好大一块地,也搞个什么球市子出来,当初牛知谦、贺光图这些王八蛋也被拉拢了,萧帅你不回来,这些鸟厮哪里还有当初对俺们归德军的亲热?” 余仲深以为然,用毛巾擦着汗道:“去年君侯被鬼王一党使坏排挤去娆疆,原本与我们归德军交好的一些将门便冷落了下来,牛知谦这些二代将门与我们走动的也少了,倒不知这两日他们重新听说君侯掌握军权后会有什么反应。” 萧砚捧着茶杯,同样只着球衣,却只是笑着不说话。 韩延徽则在旁摇了摇头,道:“难。君侯此番要权河北诸军事,与禁军将门并无太大的利益牵扯,鬼王这半年来对几家将门暗中施压、拉拢,既已疏远了我们,短时间内恐怕拉不下这个脸来与君侯交好。不过以往定下的人情还是在的,几家将门自知亏欠,倒也不至于从中作梗。” “从中作梗又如何?”王彦章不屑一顾:“怕他们?真拉出去干一仗,随便拎一军出来都是被我们归德军虐杀的份!几家将门就这么点只盯着汴京的出息,能有甚好结交的?能攀上萧帅,是他们的荣幸!” 韩延徽苦笑了下,饮茶不语。 “话不是这般说的。”萧砚笑了笑,看了眼左右一些插不上话的将领,同时看了看那几个被韩延徽信任的官吏,道:“而今大敌在前,晋国欲大兴兵戈,我们内部不能因这些小利而分崩离析……” 几个被韩延徽带来的官吏深以为然。 “这样。”萧砚看向王彦章、余仲:“你们二人与几个将门子弟都有交情,这几日请他们吃吃酒,给他们稍微透露些消息,若有想去河北镀金的,几家都可以塞人进来,这三千选锋的兵额,萧某人可一直记着几家的旧情的。” 王彦章大愕:“萧帅,不至于给这几个厮面子吧?” 韩延徽却是微微一笑,而后隐晦的看了眼那几个还未完全融进来的官吏,后者几人会意,皆识趣的托辞离开此地。 余仲倒略有所思,不过没有马上出声。 萧砚在饮下一口茶后,便淡淡道:“前几日,我已令田道成领七千定霸都旋即南下,准备入京。同行的,还会有这半年新募的数千燕地儿郎,约莫一万人上下,旬月间,即可渡黄河抵驻京城外。” 这轻飘飘的一言就如一道惊雷,轰然震的众人霎时一寂,韩延徽是知情人,只是捋须笑眯眯的不语。 余仲在大愣过后,与几个河北出身的将领迅速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一丝激动闪过。 王彦章则是猛然起身,瞪大眼睛,声音却极小:“萧帅,你……你要……?” “清君侧!” 韩延徽突然严肃道:“君侯要清君侧!” 他看了下萧砚,而后起身缓缓摇着羽扇,清瘦的脸却极为肃穆:“皇帝老而昏聩,已不实忠奸,冥帝朱友珪、鬼王朱友文暗地联手把持朝中,禁军十之有七为二人操控!” 他在堂中慢慢的走来走去,掷地有声:“朝中忠贞之士凡不顺冥帝心者,或被贬、被杀、被排挤出京,堂堂工部,俱已沦为冥帝爪牙,禁军大将,亦由冥帝威胁、打压,皇帝不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天下必然不保!” 王彦章挠了挠后脑勺,看向萧砚,只见这位萧帅一脸淡定,他也只好把肚子里的话吞下去,看着韩延徽出声。 “而今,天下局势诡谲,各镇诸侯皆怀鬼胎,晋王李克用兴兵来犯,江南诸藩镇蠢蠢欲动,如此大势倾轧之际,岂能还由冥帝等奸党祸乱朝政?把持禁军兵马?” 韩延徽话音一顿,对着萧砚拱了拱手:“君侯临危受命,欲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然冥帝等奸党仍对君侯虎视眈眈,如此,君侯何以外趋晋贼?又何以匡扶大厦!?” “只有清君侧!唯有清君侧!” 韩延徽斜扫羽扇,道:“晋贼当前,若不内定乾坤,诸位可敢放心将后背托于朝廷否!?” 余仲神色激动,忽地起身,对着萧砚抱拳大声道:“末将只相信萧帅!” 余下等将领亦是轰然出声:“末将等,只信萧帅!” 王彦章陡然头皮一僵,进而慢吞吞的起身,挠了挠后脑勺,咧嘴笑道:“这狗屁朝廷,我除了萧帅哪个都不敢信,不过真只清君侧?” 他嘟囔道:“我方才只当萧帅终于愿意当皇帝了……” 韩延徽脸皮一颤,有些无可奈何。 萧砚哈哈大笑,众将亦是纷纷莞尔,王彦章有些不明所以,挠了挠脑门。 萧砚笑过后,只是语气轻松道:“三千选锋,是为拉几家将门下水,不求他们愿意配合行事,只需在事中作壁上观便可。” 他看向王彦章:“子明,你是龙骧军军使,部下可信得过?” 王彦章犹豫了下,道:“可能只有半数人……” “足够了。” 萧砚摩挲着茶杯,语气淡淡:“过几日安抚了几家将门的心后,挑选出三千选锋来,随同归德军一并出京北上。” “北上?”余仲愣了愣。 “是幌子。”韩延徽冷静解答道:“出京是假,把控黄河渡口是真,诸位将军置一军辖控黄河一线,除却定霸都外,任何南北渡水之人,尽数拿下,以迎定霸都渡河。” 他继续款款而谈:“而诸位将军北上之时,分出一军辖控黄河渡口后,走至陈桥便可驻兵不动,而后旋即回转,与定霸都先后扫平奸党乱贼!” 王彦章听到这里,已是忍不住全身颤栗,若与定霸都聚兵一处,那萧帅的手中可足足有三万精兵,别说定霸都那七千人是真正的骁锐,是战李存勖、征漠北,是长驱上千里历经大小近百战而不溃的百战之师! 汴京禁军雄冠天下,但真比不上萧砚真金白银喂起来的定霸都! 萧砚可是举河北所有,只养了这七千人! 不过王彦章却还是疑惑道:“我们离京了,怎么再入城助萧帅清君侧?朱友珪、朱友文将城门一关,号召天下勤王,我们怎么办?” 韩延徽笑了笑,抬头看着萧砚只是嘴角上挑,遂只是笑着用羽扇指了指王彦章:“子明将军先办好眼前事吧,仆倒是有些担心子明将军莫要一时激动露了跟脚。” 王彦章哪里会应话,他看似粗鲁,实则粗中有细,不会出这种低级错误,他只是好奇萧砚的其他安排,在那里有些抓耳挠腮。 萧砚自不会告诉他。 —————— 外头有呼喝声,看起来有些冷漠的青年汉子坐在室内的椅子上颇有些坐立难安,听着外面球赛观众的喝彩声,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他脖子处有刺青,衣裳看起来也颇有些陈旧,倒是气势不错,生得高壮,看举止做派,游侠味很足。 他便是史弘肇了。 距离上次萧砚给徭役们让路的事已有三日,史弘肇虽没忘记这件事,却从来没在这上头起过什么念想,只想着把一同来的同乡们完完整整的带回去。 村子里青壮都有数,在徭役的过程中死一个人就是一个家庭没了顶梁柱,史弘肇虽自认与乡里的人不同,却也不想看见乡里乡亲家里缟素的场面。 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从撞见萧砚那日后,几个时常看史弘肇这个硬汉子不顺眼的工部上官不再挑刺了,话里话外也对史弘肇关心了不少,昨日还遣人送了一批冬衣给史弘肇与同乡们穿。 直到今日,史弘肇在午时下工地用饭时,突然就被一个装扮普通的汉子请到了这里来,也未说是谁要见他,只给他备了茶、点心,让他在这里等候着。 史弘肇坐立难安,倒不是怕这陌生环境,只担心自己离了工地太久,被管事的盯出来,他若一直没回去,只怕同乡们要受责罚。 不过看着那香气扑鼻的茶水、精致的点心,纵横乡里以豪侠为名的史弘肇到底还是有些动心,左右看了看,没忍住吃了两个。 来到汴京后,他已听说京城的两大绝,一为安乐阁的吃食,二为球市子的耍乐。 球市子的阵仗他已有所见闻了,那安乐阁的吃食倒未曾品尝过,不过当下只觉手中这糕点只怕是宫中御厨都难做出来,那安乐阁如果水平还要高,那真是神仙吃食了。 门外倒有两道人影在守卫,都是着青衫窄袖的青年汉子,腰间都挂了一青面獠牙面具,身上流露出的杀气很足,比史弘肇所见过的任何豪侠都要凌厉,故史弘肇在坐立难安之余,都一直在猜是何人请他。 正这般想着,门外总算响起了脚步声,史弘肇很敏锐,在门口人影现身的一瞬间便从椅子上跳起来,一眨不眨的看着由请他来此处的人陪伴着的一青年。 是他!? 史弘肇记性不错,当时便认出了萧砚,只觉有些莫名,又有些心下发冷,只当自己那一日有什么举措让这位贵人觉得扎了眼。 心下这般揣测着,他便没有向萧砚行礼,史弘肇本就是性子生硬的汉子,哪里会管顾什么贵人不贵人的,只直直的戳在那里,盯着萧砚走到主位上坐下。 这贵人看面相着实是年轻,一身衣服看不出身份来,只怕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子弟了。 不料萧砚只是一笑,唤出了他的名字:“史弘肇,可还记得我?” 史弘肇有些迟疑,见萧砚不太像有恶意,遂抱拳道:“在下自是识得贵人,当日贵人临街拦车使街道通畅,极为威风,在下可不敢忘。” 这人不像是个会说话的,萧砚笑了笑,只是请史弘肇坐下,而后一面让人又备了新茶,一面在缓缓品了片刻后,叙谈道:“我很好奇,你一看就是有武力的人,为何不投效军营,反而会出现在徭役当中?” 史弘肇没有答话,只是道:“贵人不会为徭役发愁,当然不会明白。” 萧砚笑了笑:“问一问也不行?当日看你气度,可不像这等小气,我让人查过你,依你的本事,在军中做到一个队头都是屈才,怎生甘愿混迹乡里?” 史弘肇冷笑了下,道:“那又如何?便是做到指挥使又有甚用?贵人恁多问题在下若一一答来岂不要累死人?在下不过一介草民,且不知哪里入了贵人的眼,贵人若真要问,就算在下志向不高便罢了。” 萧砚倒没想到这厮的脾气竟这般硬,倒没有生气,只是平静道:“我想知道,可有隐情?” 史弘肇双手环胸,上下打量了下萧砚,仍然不说话,不过半晌后,终究还是道:“贵人是富贵人家,一看就是那等家族门楣贵不可言的贵人子弟,又何必对在下这种人好奇?” 萧砚一笑,有些明白了,遂站起身,道:“我叫萧砚,定河北的那个萧砚。” 史弘肇轰然瞪大眼,有些不可置信的盯着萧砚,亦是猛地站起身来:“贵人真是那个萧砚?那个单身入梁,八百骑定河北、大败李存勖、千里逐草原的冠军侯萧砚!” 萧砚洒然发笑,打算替自己解释两句,让自己与那些将门子弟区分开来,道:“我到这个位子,获得这些权势,是我……” 不料他刚起头,史弘肇已重重单膝跪下去,双手抱拳,激动道:“君侯在上,实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君侯,你是我们十里八乡所有游侠最想见到的人了!” 萧砚有些错愕,却不影响去扶起史弘肇,笑道:“夸张了……” “半点不夸张!”史弘肇义正言辞,恳切道:“我这次来京里出徭役,每一个来送行的兄弟都与我说过,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去安乐阁看看君侯是不是真的身高丈二、长臂如猿的绝世猛将。” 萧砚好笑道:“那岂不是让你失望了?” “没失望、没失望……”史弘肇摇着头,感慨道:“评书里果然说的没错,能得‘冠军’二字的猛将,真乃仪表不凡,真没让人失望。” 萧砚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应这些话,让史弘肇继续坐回去,然后便道:“所以现在,可妨与我说说,你一身本事,为何不投效国家而甘于乡里?” 其实萧砚早已知道真相,不过还是想听听史弘肇怎么说。 史弘肇果然叹了一口气,道:“投军固然千好万好,但投军过后,乡里又该怎么办?君侯不知,我们那边的县衙里都是一堆虫豸,单只拿此番征发徭役来说,那些衙役为了完成任务什么手段都做得出来,逼得人不得不出役……” “徭役一出,田里的地便没人耕了,赶着日子又要收税,都说大梁的税是天下最轻的,可我总觉得这两年越来越重,我若不在乡里,那些虫豸能把十里八乡的人家逼得去卖儿卖女!有我在,总还能让他们忌惮一分……” 萧砚沉吟道:“投军后,亦可庇护乡里。” “有什么用?”史弘肇摇摇头:“若没混出个名堂,我们远在京城,顶天护的家里人不受欺负,乡里人家哪里顾得上?还不是一样欺负。” 说着,史弘肇便气愤道:“就像那日若非君侯遣人通路一样,又有几位贵人愿意屈尊在道旁等着让我们这些贱民先过?朝廷对于下面的事又会过问几分?投军,这样的朝廷,又怎让人投军?我们一众兄弟的心早就冷了!” 说完后,史弘肇才有些不对味来,脸色一惊,不过倒没有顾忌什么,说都说了,还能收回来不成? 他只是对萧砚抱拳道:“不知君侯寻我来见,可有什么吩咐?君侯放心,史某出了这个门,什么话都牵扯不到君侯身上,君侯若因史某方才的话有什么决断,史某也没什么怨言!只请君侯看在史某微薄的脸面上,看顾同乡一二。” 萧砚轻轻点着桌面,他却没想过这随手一问,真捞了个金子出来。 这个人,值得一用。 于是萧砚在沉吟片刻后,道:“听说工部之前给诸位徭役都发过冬衣,其后却无动静,你可知此事。” “被上面贪墨,不足为奇。”史弘肇不屑一顾。 萧砚一笑,问道:“若让你来管这件事,你会如何做?” 史弘肇一怔,而后看着萧砚的表情有些拿捏不定,不过只犹豫一瞬,便笑道:“如果君侯真能让我来管,不说其他,这朝廷管徭役的上上下下,我定要尽数杀尽的。” “好魄力!” 萧砚赞了一声,而后又问:“若真给你这样一个机会,但过程中有风险,你敢做吗?” 史弘肇攥着膝盖上的裤子,只是定定的看着萧砚,没有说话。 萧砚则不过淡淡对他出声:“为我行事,我保你全家无虞,富贵百年,若事情属实,那一被你愤恨的县衙诸人,尽可斩头。要是你有本事,来日能做到我这个位子,莫说庇护十里八乡,一州、一镇,你俱能护之。” 轰然一声,史弘肇只觉热血突然涌上了头,他游荡乡里不肯务农,本就属于自视甚高的人,而见突有一位贵人出现在眼前,还是那位最受他崇拜的贵人,哪里不肯抓住。 横竖都只有一条烂命而已,游侠行事,不过一个义字,有何舍不得的! “君侯在上,我史弘肇别的不提,若说要斩贪官、还百姓公道,我这条命,君侯直接拿去便是!就算是大逆不道的事,我们这等贱民,又有何不敢做?” 萧砚淡淡一笑,亲自起身将史弘肇扶起来,而后也不马上说有什么安排,只是给旁边的不良人吩咐道:“带史郎君下去歇息、洗漱一二,再安排安排,这几日请史郎君连同他的同乡等人都来球市子玩乐一场,监工那边,打理妥当。” 那不良人应了一声,马上离去。 史弘肇还有些亢奋,但他作为游侠,哪里听不出这是事先让他们享受而后要让他们干拼命的事,只是沉声道:“君侯有何吩咐,我同乡二十几条人皆信得过,这半年来在徭役里也结识了些好汉子。” “暂且不急。”萧砚笑了笑,拍着他的肩:“先下去休息休息,这两日恐怕还要你劳累一二。” 史弘肇也不多问,抱了抱拳,就要跟着一不良人大步离去。 但在出门之际,萧砚却又突然唤了他一声:“史弘肇。” 史弘肇站定,有些疑惑的询问:“君侯可还有什么话?” 萧砚看着他,双手负后,脸色平静,淡淡道:“此次大发徭役,本就是朝廷的过错,下面欺压百姓,上面贪图享乐、克扣钱银,如此便罢,却仍然让你们卖命给朝廷建都城、皇城。这般行事,是朝廷没有公道。” 史弘肇愣了愣。 便听萧砚又道:“你们这些为乡里、为同乡付出的热血,受到的委屈,朝廷不管,我来管。 朝廷欠数万徭役的公道,别人不给,我来给。” 门外,史弘肇如遭雷击,只在这一瞬,似乎有一个信念在他心头种下了,他没有多言,重重抱拳弯腰一拜。 “君侯,有你这样的人,朝廷,倒也不算差。” —————— 晋国,太原。 李克用的脸色很差,沉声询问:“歧国疯了不成?竟敢对本王用兵!?真不怕梁、蜀趁虚而入?” 李存忍答不出来,如雪的信报洒在她脚边,都是李克用方才暴怒下甩过来的。 这时候,却又有人匆匆步入此间,脸色急白,远远便捧着一军报拜倒下去。 “大王,雁门急报!” “阴山一线,突有数万漠北大军现身,党项、回鹘、鞑靼各部,皆上书告急求援!” 李存忍脸色大变,急着去拿那军报,李克用却已被气的笑出声来。 “疯了、都疯了。” “这世道,什么宵小,都敢来踩一脚晋国了?” (本章完) 第337章 潮涌(一) 四月初。 天气稍稍回暖一二,但居于汴京之中,却仍然只觉春寒,冬衣一直不敢换下,不过到底是让人轻松了些,不至于再出门就缩着脖子,好歹也能像个正常人活动。 晋国前朝皇子一事引起的动荡,也在近来渐渐平息了下去。 对于汴京市民百姓而言,天大的事,只要战火波及不到这都门来,便算不得什么事,彼时前朝皇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还不是因为都说晋梁要起大战端,说不定就是几十万人的天大战事,很有几日给汴京闹得人心惶惶。 不过随着时日渐渐流动,似乎也没有什么边地沦陷的事传回来,一年前新打下来的河北那里,也未曾听见什么坏消息,晋人再凶残,也不可能直接迈过河中、然后渡过黄河直接南下不是? 而且朝廷的人事调动,也大让市民安心。 崇政院已下了调令,陕州节度使、检校太保康怀英领龙骧军北进沧州坐镇,龙骧军军使兼归德军马军都指挥使王彦章佐之。 沧州属于东路,西路方面,仍是弘农郡王、潞州行营都指挥使杨师厚镇长安。除此之外,朝廷还会于河阳(泽州)制一河中诸军安抚制置使,杨师厚领正使但仍然镇长安,副使由汴京马军骑督谢彦章领之,代镇泽州,以防备潞州晋军。 晋国还没有动作,大梁朝廷就已有条不紊的进行了各处人事调动,看样子要把整个江山社稷都护的滴水不漏。 各镇都有调令,朝局变动,坐镇一方的大将几乎可谓人人得利,外任的将领俱皆得了实权差遣,这一下来,便牵动着朝廷上下无数人都需要重新抉择自己的立场。 这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太保康怀英领龙骧军镇沧州,不仅如此,调令上还让其带走了龙骧军军使王彦章。 王彦章何许人? 其人中下层军官起家,随冠军侯萧砚于河北斩获军功无数,直接连跳数级被迁为龙骧军军使,属于禁军中的实权大将之一,更是萧砚的左膀右臂,二人甚是亲近。 而萧砚适才被任为河北幽州行营招讨使,却在一段时间后突被康怀英拆走了一部分权力,起码萧砚权河北诸军事的大权,需止步于沧州。 这很让人怀疑冠军侯又是哪里触动了圣恩,但明眼人又见着萧砚近来正从各军中有条不紊的挑走三千选锋,如此一来,便更让人纳闷了。 朝堂局势,一天一个样。 ………… 崇政院。 敬翔脸色有些不虞,看着手上的奏报良久,叹了一口气。 “陛下临时变了心思,河北诸军事终究不愿放在君侯一人手中。” 他有些头疼的捏着眉心,苦笑的看向坐在旁边的韩延徽,道:“还望藏明回去后代老夫给君侯言语一声,除却沧州外,河北诸军事君侯还是可以全权管辖的。” 韩延徽倒没有太大的脸色变化,只是思忖道:“敢问敬相,可是宫中生了变数?” “鬼王近来多次入宫啊……”敬翔长叹一声。 —————— 皇城,禁中丹房。 朱温脸色红润的踱步走出殿门,扶着自己的肚子,有些亢奋的模样。 朱友文恭敬的笑着走上去,使了个眼色,旁边要去搀扶朱温的宦官便让了过去,而朱友文便顺势扶住了朱温的胳膊,笑道:“父皇近来看着真是愈发体健了,儿臣斗胆揣测,可是仙术已成?” 朱温得意发笑,倒没有应答这一问,只是随口道:“你倒是晓得卖乖,怎么,今日又入宫来见朕,有何事呐?” 朱友文憨厚的笑了笑,恭敬出声:“万事瞒不过父皇的眼睛,儿臣来,确有一件要事给父皇禀报。” “你们下去。” 朱温对左右宫人挥了挥手,而后甩开朱友文的搀扶,一副龙行虎步的样子朝着后宫走去,道:“说来。” “根据探子回报。” 朱友文小声道:“歧国有兵马在河中有动作,似有与晋人交兵的迹象……” 朱温一愣,回头错愕道:“竟有此事?” “儿臣不敢欺君,”朱友文从怀中掏出一封奏报,双手捧给朱温,道:“这李茂贞与李克用早年本就大有私仇,岐晋间这些年不过是迫于我朝的威压才勉强联盟而已,此番岐晋交兵,或可能正是二李生出了什么龌龊。” 看着朱温脸上的动色,朱友文不动声色的说出自己的猜测:“儿臣以为,或正是那前朝余孽李星云一事,使得李茂贞不满,这才兴兵向李克用讨要李星云,可能是想把这前朝余孽带到凤翔去……” “李茂贞有这般蠢?”朱温有些意外,但话语中却已有几分高兴。 “难说。”朱友文道:“不过军报确乃属实,这只是玄冥教先一步递回来的消息,后面杨师厚许也会递这个军情回来。” “好啊!”朱温大喜:“二李为了一个余孽狗咬狗,正中朕的下怀!” 朱友文笑道:“如此一来,晋国受到牵制,恐难以调动大军兴兵来犯了……” 朱温虎目中寒光一闪,有些动色。 朱友文遂趁热打铁般的劝道:“父皇,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二李内斗,正是我朝的机会,何不大兴兵马一举讨平二李?” 朱温思索再三,只是摆了摆手:“二李现在不过只是暂时交兵而已,若朕马上去掺和,二李岂不又要和好?此事急不得,可召群臣论一论。” “父皇圣明。”朱友文一脸深以为然的样子,而后在停顿一下,话风又马上一转:“不过晋人兵锋既已倾顾西面,东面雁门一线,恐再无之前那般的威胁,说不得正可趁势而取之,如此一来,就不必再给萧砚那般大的权力了……” 朱温闻言皱了皱眉,而后斜睨了一眼朱友文:“朕前几日不已给敬翔下旨,遣康怀英坐镇沧州防备萧砚?你现在再提此事,起的又是什么心思?” 朱友文摇了摇头:“父皇错怪儿臣了。” 他解释道:“前几日儿臣劝父皇召康太保防备萧砚,是乃局势不得已,河北总要有一大将去坐镇,而萧砚又有进取雁门之心,所以给他权,也只需让康太保在沧州简单防备一二。” “现今却不同了,晋国受到牵制,雁门说不得真要被萧砚拿下来。” “拿下来岂不正好!”朱温淡淡看着朱友文:“捏住李鸦儿的七寸,可是朕多年来的心愿。” “雁门若破,李克用的七寸为父皇所控。”朱友文轻言慢语道:“萧砚的七寸,又为谁所控?” 朱温悚然背脊一寒。 朱友文则严肃起来,正色道:“父皇,制萧砚并非儿臣与其曾有私怨的原因,实乃为我朱家所虑。” 他缓缓出声:“萧砚年纪轻轻,就是已拜将封侯、领河北诸军事大权,如此而来,其便是河北唯一的封疆大吏了。” “儿臣承认,萧砚此人确乃不世出的将才、帅才,然其人在河北一役中就已揽过一次河北大权,河北诸军又多乘其情,说不得河北上下的官吏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香火情,如今让他领着归德军镇河北便罢,却不可给他这般重的大权!” 朱温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朱友文只是继续出声。 “若晋国不受制,萧砚在河北还能有所顾忌,眼下的局面,如果真让萧砚抓住机会破了雁门,其便外捏晋国七寸,内管控河北大权,晋国反过来要受他的威胁,说不得李克用要亲自与他萧砚交好才行。” 朱友文循循善诱道:“如此一来,父皇要怎么赏才可稳住萧砚的心?河北一役就已让他开府封节,此番破了雁门,又手握河北,岂不要给萧砚封个燕王才能填满他的胃口?” 朱温哼笑一声:“朕便是给他封个燕王又如何?待召回汴京,一个外臣而已,算得了什么东西?” 朱友文则只是低着头,小心道:“若一个燕王还填不满萧砚的胃口,父皇难道……” “放肆!”朱温勃然大怒:“孽障住口!” 朱友文慌张的跪倒下去,狠狠的扇了自己两巴掌:“是儿臣胡言乱语,父皇切莫动怒,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可是父皇,儿臣的一片忠心,都是为了我朱家的江山社稷啊,萧砚这两年聚财无数,钱财已不足以让他动心,再进一步他亦已是封无可封,他还这般年轻,儿臣真不敢让他在河北独揽大权……” 朱友文跪在地上一副哀怨的样子,眼看就要哭哭啼啼了,格外让朱温烦躁。 但朱温静下心来一想,朱友文说的确实不无道理,萧砚破获雁门,就已扼住了晋国的咽喉,与灭国之功只差一步。 说起来,萧砚匡定河北那一战,就已算是灭国之功了,所以朱温才愿意让萧砚直接开府建节。 若他再来一次灭国之功,又该如何封赏?若他真不满足于一个郡王的封号,若他真起了异心?难不成还允他割据河北不成? 朱温有些震怒,脸色难看的很。 “这竖子焉敢!” 他狠狠骂了一声,然后恶狠狠盯着朱友文:“滚起来,还没眼的事,就将你吓成这样子?去,让人召敬翔来。” 朱友文爬起身,却并不马上离去,而是小声道:“父皇,儿臣认为不妥,听闻敬相颇为欣赏萧砚此人,此次萧砚领河北事,亦有敬相作保,若让敬相来评判这件事,恐怕……” 朱温大为皱眉。 朱友文便建议道:“父皇不如当机立断,任葛从周镇幽州?不过葛太傅乃病体之身,父皇还可以任赵岩为佐,领天兴军赴任,以此分权萧砚。” 朱温踱步思忖,颇有些意动。 葛从周是老将了,在军中的威望不比杨师厚、康怀英等大将少,虽被朱温器重,但亦有些忌惮,几年前在汴京动乱中葛从周便被朱温趁势免职赋闲于家中,加上葛从周近年来疾病缠身,确也不算什么威胁。 至于赵岩,这是朱温的女婿,为人也颇讨朱温的欢喜,虽然本事不怎么强,但胜在忠心,还是自家人,有葛从周坐镇幽州,不用赵岩做什么事,只需协助葛从周提防萧砚就行。 而朱友文提到的天兴军,是禁军的一支亲卫兵马,朱温早已定过规矩,只允许亲王任军使,均王朱友贞现在便任天兴军军使,这支兵马也是信得过的。 三者互相制衡,葛从周有赵岩擎肘,而赵岩又无法完全控制天兴军,简直绝妙,让人放心至极! “你倒是早有准备。”朱温扫了一眼朱友文。 后者恭敬道:“为父皇分忧尔。” “就如此吧。”朱温也懒得再管此举会不会寒萧砚的心了,径直道:“让葛从周等人准备准备,先一步入镇幽州,其后归德军再北进……雁门若能破,还是要打的。” 还有一句话朱温没有说出来,若萧砚真立了这个大功,给他一个郡王又如何?不过当然不是燕王这种一字王,遥领一个随便什么郡王今后囚在汴京便是,也算是朱温念他的功绩了。 朱友文说的确实没错,萧砚太年轻了。 这一番言语下来,说的朱温心下寒意直冒,此次破了雁门,就决计不再用萧砚! 当然朱温没有看见,在拜下去直呼“父皇圣明”的朱友文眼中,终于泛起了无尽的喜色。 —————— “冥帝的动作确实迅速。” 安乐阁中,萧砚看着韩延徽整理的这两日的奏报,笑道:“很有些头脑嘛,不但花心思抓住了幽州行营的权力,还顺手调走了天兴军。我看看,王彦章和龙骧军都被调走了,羽林军的军使赵岩亦被调走,恐怕羽林军也早被渗透成了筛子。” 他放下奏报,虽然还是笑着,双眸却是极为凌厉,道:“这京城里,除了归德军,冥帝看来要一家独大了。” 韩延徽抿着茶水,冷静道:“看来君侯的提前决策是对的,冥帝已有了心思……” 说着,他又有些不愤道:“皇帝确已老而昏聩了,如此境况,竟还想着制衡,若在外战中大败一场,朝廷的底子就要被败个干净!大梁逐渐衰弱,就是毁在这些毫无远见的虫豸手中!” 在韩延徽对面,只着便服的余仲沉声道:“这两日葛从周、赵岩入镇幽州的消息确实后,几家将门的热情又冷了些,唯恐在君侯与鬼王的党争中被牵扯进去。” 韩延徽苦笑了下。 萧砚并无所动,只是慢慢饮着茶水,点着那奏报上的天兴军三字,好笑道:“看来,朱友贞倒是受了无妄之灾,恐怕在世人眼中,我真是不折不扣的均王一党了。” 说着,他皮笑肉不笑了下:“如此也好,最好人人都只当这不过只是一场普通的党争之乱而已……” 话毕,萧砚便笑眯眯的看向韩延徽、余仲二人:“鹿死谁手?” 韩延徽笑而不语,余仲则是狞笑着,道:“只恨君侯不愿宰了那昏君……” “时机未到。” 萧砚笑着站起身,问了问时辰,便道:“好了,事就这般定下了,过后你们二位既定行事便可,这几日,总得容他们轻松一下。我还有一场重要的宴会要去,就不陪你们了。” 韩延徽二人倒都知道萧砚要去做什么,遂都只是好笑的起身:“恭送君侯。” 萧砚叹了口气,走出此间,在门外鱼幼姝的亲自引领下,来到一座隐秘的密室前,踌躇了下,推门而入。 房间里,张贞娘淡漠的看了他一眼,而后便像是有怨气般的收回视线,语气颇为疏远的样子。 “我当是谁,原来是堂堂冠军侯请我至此,何事?” 萧砚便叹了口气,道:“回京多日,终于抽出身来请贞娘一见,倒无旁事,见过一面,砚就告辞了。” “等等!” 萧砚本已收回踏进门内的脚,看见张贞娘匆忙站起来后,便停下了转身的动作。 “过来。”张贞娘招了招手,脸庞上有几分风情,待萧砚走进去后,便故意揽着他的肩膀,像是拥着萧砚在她怀里一样,低声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回京多日一直不肯来见我,亏我之前帮你在那人面前说了一箩筐好话,你就这般待我?哼,说走就走!” “贞娘误会了。”萧砚主动握着她的手,歉意道:“砚是外臣,不敢过多幽会贞娘,便是再思念也只能忍着,尤其是前些日子砚身边那么多外人,若非近两日门庭清闲了下来,砚不会这般急着寻机会见贞娘的。” 说着,萧砚有些落寞道:“贞娘是陛下的禁脔,整个天下都能给贞娘,砚又凭什么能得贞娘欢心?过多纠缠下去,贞娘来日厌了拍拍屁股就走,砚这一腔深情又该如何?若非思念的甚,真不想请贞娘来,见一次便念一次……” “胡说!”张贞娘心里喜欢的不得了,却嗔道:“你身边那么多女子,我不信你会思念我。” “看来贞娘真的不懂我。” 萧砚黯然神伤,就欲离去。 “别走、别走!”张贞娘哪里舍得让萧砚离去,拉着萧砚的手,低声道:“信你,我当然信你,若非真的喜欢我,你又怎敢冒着风险悄悄让人来请我?” 萧砚默然不语,却只是又被又哄又劝的牵了回去。 张贞娘没办法不跟着萧砚的思路走,她太喜欢萧砚这种男儿了,生得俊不提,功名、才名一样不缺,男子气概远盖她见过的所有男人,更别说朱温了,连给萧砚提鞋都不配! 她真是馋死萧砚了。 张贞娘靠在萧砚的怀中说了一会私语,还放肆的吃了萧砚不少豆腐,已是神醉情迷,遂搂着萧砚的后颈,吃吃笑道:“说说,你方才说的门庭冷清是什么意思?” 萧砚摇了摇头:“与贞娘相会,不谈这些。” “说说嘛,兴许我能帮上你呢。”张贞娘妩媚多情道:“你欠我的越多,我才相信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萧砚苦笑了下,便将鬼王针对他的事讲述了一些,然后道:“有鬼王刻意打压,我只怕难得陛下圣心,时局艰难,恐今后说不得就要被排挤出京,再难见贞娘一面了。” 张贞娘大吃一惊,而后怒道:“哪里是朱友文在针对你,分明就是朱友……” 她瞬间住口,而后怨气十足道:“反正这个王八蛋一直都是嫉贤妒能,不知道进了多少谗言了,他就是嫉妒萧郎你,让人讨厌的很。” 萧砚苦笑着,没有答话。 这一番愁绪却让张贞娘心疼的很,不由摸着萧砚的脸道:“我能做些什么?你说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 萧砚犹豫了下,道:“贞娘真愿帮我?” “如何不愿?”张贞娘神采奕奕,拉着萧砚的手按在她的胸口:“为了萧郎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贞娘大恩,砚实在无以为报。”萧砚迟疑了片刻,道:“我想过了,陛下自当年征我入朝后,虽一直都喜爱炒菜等物,却一直未曾亲自到安乐阁来品鉴过。如果可以,我想请陛下驾临安乐阁,彼时我花费心思讨陛下一番欢心,说不得就能摆脱当下的困境了。” 说着,他犹豫了下,又道:“而且,届时还能寻机会再与贞娘幽会……” 张贞娘面色一喜,进而小声道:“就这么简单?” “请陛下出宫,可不简单。”萧砚笑道。 “这算什么。”张贞娘哼道:“我自有方法让老东西离开皇城,甚至微服私访都没问题。” 萧砚心下大喜,面上却是惊道:“不必让陛下微服私访吧?” “兴师动众的出来有什么意思?”张贞娘无所谓道:“到时候安乐阁一个人都没有,反而无趣,且若随行的人多了,我们又怎好见面?” 萧砚攥着她的手,点了点头:“贞娘言之有理,那容我好好安排一二,五日后,贞娘带着陛下出宫……” “看我的便是。” —————— 张贞娘并未待太久,不过萧砚仍让她尝到了欢愉的甜头,很让她心满意足,离去前发了毒誓,言定能让朱温心甘情愿的来安乐阁赴约。 萧砚用内力消着脖子上的吻痕,走进一间房中,看着墙上悬挂的汴京城防图,目光淡漠冰冷。 “史弘肇那边如何了?” 有一直候命的不良人答道:“一切顺利,据史弘肇所言,他可拉动近千人加入君侯的计划,李莽负责领人协助他,出不了差错。” “告诉李莽,不用打包票,事情的走向千变万化,总会有一些变数,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放手配合史弘肇行事即可。” 萧砚的目光在博王(朱友文)府、城南南熏门、徭役驻地、球市子、安乐阁等方位上慢慢扫过,同时继续出声。 “让人去请玄冥教孟婆、钟小葵过来。” “喏。” (本章完) 第338章 潮涌(二) 河北,莫州。 四月时节,河北已然开始化雪,不过天气仍然不算暖和,人和马吐气时都会带起一道白雾。 张子凡领着两个通文馆门徒疾驰而来,在院前落马而下,搓了搓有些僵的脸,并不管顾自己的坐骑,直接步入院中,道:“义父,孩儿确已探清楚,北面实有一支兵马南下。” 他皱眉道:“虽未亲眼撞见,但能看出规模很大,根据九叔推测,起码有两万骑,九叔现在钉在了那边,先让孩儿回来报信。” 房中,大耳的李嗣源轻轻一捋八字须,嘶了一声:“奇怪、奇怪,这支突然冒出的兵马到底从何而来?” 说着,他走出房门,看着搓脸喝着热茶的张子凡,背着手询问道:“凡儿,这半年你一直在河北奔走,对这支兵马可有什么看法?” 张子凡放下茶杯,苦笑一声:“不瞒义父,孩儿与九叔亦是摸不着头脑,这半年来,孩儿随九叔打探河北军情,四下游走,各州驻军都多多少少知晓一些情报,唯独这一支兵马,仿佛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罢了。”李嗣源点了点头,欣慰道:“凡儿你已给为父帮了不少忙,一路过来辛苦了,先去歇着吧。” “谢义父。”张子凡抱了抱拳,退去了后院。 李嗣源在张子凡离去后,骤然眸光一冷,甩出折扇,遣退几个在院中忙碌的通文馆门徒,缓缓踱步思量。 他几月前受袁天罡委派娆疆期间,一直是张子凡与九太保李存忠在代他打探河北军情,后来夺得毒公的兵神怪坛后,他亦是直接回返河北,以免在李克用那里露出什么跟脚来。 按照既定的计划,李嗣源现下实则应当领着人回返晋国了才对,不料在这动身前夕,下面的人突然探出自辽东方向忽有一支兵马直趋向南而去,所过之处一刻不停,无论州县,都任由这支兵马过防。 恐怕也没有州县敢阻拦了,如果真如李存忠所言,这支兵马起码有两万骑的规模,只怕胆敢阻拦的州县但凡出城就是被屠戮的份。 两万骑,太恐怖了。 整个大梁,能凑出两万骑来吗? 这便是李嗣源奇怪的点所在,这支兵马从何而来?又向何处去?如此兴师动众欲行何事? 如此关头,晋梁大战一触即发,这么一支在河北足以左右战局的力量又为何向南而去? 莫不是支援潞州梁军? 还是打算渡河向中原? 李嗣源怎么想,脑子里都只有那一个人,所以他并未急着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太原,而是唤来一人,准备让其先一步通知袁天罡,越快越好。 他吩咐的人离去不久,又有人急匆匆来报:“禀圣主,十三太保麾下的殇携王令至此。” 李嗣源心下一惊,面上只是道:“带人过来。” 片刻后,一全身皆着黑色劲装看不清面容的“殇”步入此间,而后没有废话,径直示出一方令牌,同时递给李嗣源一封军报。 “晋王有令,召圣主李嗣源即刻回转太原。” 李嗣源接过那封军报,细眼微眯:“歧国、漠北,皆突然与我晋国交兵?” 那殇便道:“晋王的召令,是让圣主回去后坐镇西线与歧国为战,望圣主莫要耽误,速速动身。” 李嗣源却不急,只是发问:“漠北来犯阴山各部,雁门一线如何安排?” “殇并未接到具体任务,圣主只需知道,雁门一线与圣主无关便是。” 那殇的任务似乎只是传这一命令,其后便旋即离去,半点面子都不给李嗣源。 闻声过来的张子凡皱着眉,道:“十三姨手下的这些人实在太无礼了些。” 李嗣源不以为意,李存忍是李克用的人,殇这个机构只服从于晋王,哪里需要给他这个所谓圣主好脸色,通俗而言,殇在晋国的地位,可还要在通文馆之上。 他只是莫名感慨了一声:“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张子凡有些错愕:“义父,你是在说殇?” 李嗣源笑了笑,他自然不会说这是在羡慕那大梁萧砚的本事,他依附于袁天罡后,知道的东西已然不少,当然猜得出这歧国、漠北背后的身影是谁。 至于那支直直向南的兵马是奉谁的令,便也有了清晰的概念了。 “凡儿。”想到这里,李嗣源冷冷一笑,而后当机立断道:“义父还需派你做一件事。” 张子凡其实有些不乐意,他在这河北都待了大半年了,当然想马上回太原,可再也不想在外浪荡了。 李嗣源却不会管顾他的心情,只是眯着眼吩咐道:“你即刻去寻你九叔,就说是我的命令,让九叔带着你去中原汴梁一趟,把这支兵马的动静带过去。” 张子凡有些奇怪,皱眉道:“梁军的动向,为何还要我们带去?难道汴梁那边自己不知晓吗?” 李嗣源哈地一笑,摇着折扇,眸子却有些冷:“这,可就说不定了……” —————— 瀛洲,藏兵山庄。 有不良人快步走进房中,低声对着冯道耳语道:“付统领回了消息来,那批晋国通文馆的人有了动静,有一批人在追定霸都的动向,还有几个人似要向南去中原。” 冯道毫无波澜,道:“让付统领自己拿主意,或杀、或擒,既然晋国的人想干预,就不要再想着继续钓大鱼了。” “是。”那不良人却还未马上离去,同时又道:“还有一件事,那位疑似通文馆李嗣源的人,似乎要动身回返晋国了。” “真是李嗣源?”冯道捋了捋须,眼睛有些亮。 “并未窃密接触过,只能疑似判定其人便是李嗣源,是月前突然到河北来的。” 冯道笑了起来:“无妨,只一个疑似就足够了,君侯之前得了信,知道这件事后,在回信中可特意让我关照一下此人。” 话毕,冯道遣退那不良人,笑着看向房中的几人:“三位,我家君侯让我请你们来此,眼下便已到了让三位出手的时候了,还望莫让人失望啊。” 坐在案几旁的世里奇香用一根手指头转着茶杯,冷冷道:“太后已吩咐过,萧大汗的事,就是漠北的事。不过阴山一线战事将起,还望阁下莫要耽误我几人太多时间。” 冯道捋须发笑,只是伸出五根手指:“不多,五日、五日时间,几位拖延那李嗣源五日时间便可,当然,君侯的意思是,若那位真是李嗣源,三位如果能取下那人的首级,君侯可不吝重赏。” 世里奇香冷冷一笑,按着腰刀起身:“让人带路。” 在她身旁,遥辇弟弟与大贺枫同样站起身,前者狞笑了下,后者则只是摸着自己的法杖,沙声低笑:“老朽只一个心愿,若取了那什么李嗣源的脑袋,还望萧大汗今后能开恩,允老朽一窥那传闻中十二峒的巫术之法。” “好说、好说。”冯道微微一笑。 —————— 太原,伽耶寺。 袁天罡单手负于身后,走在后山的竹林间,一手拎着几封信件,面具后的眸子并无太多的情绪。 “大帅……” 镜心魔亦步亦趋的小心跟在后面,低声道:“这歧国、漠北皆突然兴兵,属下实在窥不出那萧砚到底存着什么心思,还望大帅能赐教。” “声东击西。” 袁天罡倒没有默然不语,径直沙声道:“不过暗渡陈仓之计罢了。” 镜心魔茫然道:“那萧砚难不成并非图谋晋国?” 袁天罡负手走在前面,没有答话,已陷入沉思。 他对于天下的把控确实到了恐怖的程度,但这其中还有一个前提,即对于萧砚,他并不能一窥全貌。 萧砚的所有基本盘,袁天罡都知道,但萧砚向来都是露一半藏一半,便是他都有时会在不知觉中被迷惑,所以对于萧砚,袁天罡从来都是几条线的去谋算。 他看得出萧砚是想集半座天下的势力,围堵晋国这一座“表里山河”的大唐龙兴之地,而后再徐徐图之,寻找合适时机先灭晋国再下南方各镇。 所以他便会先引李茂贞破开歧国这一条西线,后用李星云迫使晋梁不得不兴起汹汹之势,打乱萧砚想要徐徐图之的步伐。 便是眼下,纵使歧国失控,袁天罡也仍然有办法鼓动蜀国经汉中对歧国用兵,迫使那个倾向萧砚的女帝疲于奔命。 但萧砚却又使出了让人感觉出其不意的一招,那歧国纵使后路都快失了火,都要一直在晋国西线给李克用施压,颇有死战不退的气势。 歧国不想要凤翔了?还是女帝和萧砚都突然疯魔了? 袁天罡暂且料不到萧砚的意图是什么,但他看得出,萧砚是想要在一个时间段内迫使晋国,无力对中原、河北用兵,这不惜让女帝冒着巨大的风险来给他争取时间。 而漠北更好说了,草原上的太后述里朵,是依靠萧砚的支持才暂且压住各部的鬼胎上位的,短时间内她自己在草原上并无绝对性的力量压制各部,她可以用的人马早就被耶律阿保机败了个干净。 而草原各部臣服述里朵,也是迫于萧砚的兵威,若不然,一个述里朵还不至于让他们乖乖听话。 所以述里朵才一定会心甘情愿的配合萧砚行事,萧砚在中原的实力越强,述里朵在草原上的地位便越稳。在这个节骨眼冒着以卵击石的风险惹怒晋国,可能并非述里朵的本意,但她却仍然要紧跟萧砚的指派。 述里朵与萧砚已然一体,起码在这几年内,二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诱惑,才会让萧砚不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要死死按着晋国让李克用不得抬头? 唯有朱梁江山。 但袁天罡仍然困惑,他自然看得出现下并非萧砚篡夺朱梁社稷的好时机,萧砚这种聪明人也不可能这般心急才对。 且朱梁外有晋国的威胁,萧砚又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急迫上位? 内忧外患加在一起,朱梁一个不慎便会四分五裂、名存实亡,袁天罡引动晋梁大战,本就是要造成这个结果,萧砚应当极力避免才对,又为何要自乱阵脚? 袁天罡看得出萧砚在暗渡陈仓,但看不穿萧砚的具体想法,这步棋很险,袁天罡不认为萧砚有多大的成算。 镜心魔跟在后面,各种可能都猜了个遍,但袁天罡都在暗自思量,他更难算出,只觉局势乱成一团,好像所有的事情都牵连在那一个人的身上,却又好像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 “给石瑶传信……” 袁天罡思忖道:“本帅要知道萧砚近来的动作,且让她注意一下,切记要让朱温暂时死不得。” “属下得令。”镜心魔叉手应声。 “另。”袁天罡继续道:“给假李带去消息,他的失误,本帅可以既往不咎。且他既已寻到李茂贞,便替本帅带给李茂贞一句话。” “请大帅吩咐。” “李茂贞既然想图谋草原,告诉他,本帅可以助他成事。一个耶律剌葛,丧家之犬而已,帮不了他什么。” 袁天罡道:“将完整的龙泉剑诀交与假李,李茂贞当下落魄,定会依仗假李,二者既然互相制衡,本帅不想看见假李再次败事。” “得令!” 镜心魔旋即悄然离去。 袁天罡独自穿过密林,一言不发。 旁边有虚影凭空现出身来,指着他哈哈大笑:“袁兄啊袁兄,你也有今日?依我看,无需五年,天下乱象,就要终于数九之手咯。” 说着,虚影趁势搂着袁天罡的背,挤着眼睛道:“这样,你也别固执了,支持数九得了,李儿花、李儿花,哪朵不是花?就当欠我一个人情,如何?” 袁天罡冷哼一声,浑身气机一荡,轰然震散那道对他勾肩搭背的虚影。 密林深处,一相貌有些凶狠的和尚对袁天罡合十行礼:“慧明见过袁施主。” 袁天罡并不看他,而是负手于后,静静观着那一坐在棋桌前默然打谱的阳叔子,其人连身都未起,好似并未看见他来了一样。 —————— 汴京,安乐阁。 萧砚持着菜单,认真看着上面的菜品,倒没有分心想其他事,只是前一日姬如雪和千乌就已动身歧国了,妙成天、玄净天又忙于球市子,难免有些选择困难。 鱼幼姝走到他身边,倾身下去,笑着推荐了几道菜,萧砚便懒得再选,十指交叉靠在背垫上想着琐事。 门外有人影晃动,鱼幼姝便走了出去言语了两句,而后对萧砚道:“郎君,人到了。” “哦,让她们进来吧,正好一起吃个便饭。” 随着话音落下,片刻后,一个老妪连同一身材娇小的少女走了进来。 萧砚仍然靠在背垫上,姿势都没换,用下巴指了指自己桌子对面的位子:“二位不嫌弃,萧某请你们一起用个晚膳。” 生有暗红粗短眉毛的钟小葵并未移步,而是先扫了眼萧砚身旁可以看着汴河街景的窗户,进而叉手拜道:“小葵在此拜谢君侯半年前的搭救之情。” 去岁年末,朱友贞暗中收买淮南朱瑾,想借机在淮河上谋害一次萧砚,好趁此拿捏住萧砚好好为他寻找龙泉宝藏。 不料其后萧砚与朱瑾化干戈为玉帛,消息传回汴京,朱友贞害怕卷入这场淮河之案中,便将钟小葵抛出来顶锅,按照这种勾结敌国谋害朝中大将的罪名,钟小葵显然难逃死罪。 便是萧砚让孟婆搭救了钟小葵,寻了个机会用调包之术顶替了钟小葵的尸体,使得钟小葵变成了一个已死而未死之人。 至于孟婆石瑶为何要听萧砚的指派,则是彼时在安乐阁中孟婆被萧砚擒获后,她获得自由的条件之一,即需为萧砚做三件事,不然萧砚就揭穿她的真实身份。 萧砚淡漠的对钟小葵点了点头,没有应话,对他而言,彼时钟小葵还有用处,所以才愿意救她一命,而今钟小葵显然已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过他同时请孟婆与钟小葵来此,便自有用上钟小葵的地方。 孟婆拄拐立在门口,沙声道:“谢冠军侯好意,不过恕老身无法应邀。眼下都知冠军侯乃均王一党,与鬼王在明里暗里都已是水火不容,老身可不敢在这里耽搁过久,玄冥教那里,老身与钟小葵来此前,俱是隐匿了踪迹的。” “那确为憾事了。” 萧砚可惜的对鱼幼姝摆了摆手:“那就不要添菜了,让二位看着我用餐吧。” 鱼幼姝笑了笑,而后离开了这一房间,但只是关上了门,守在门口并未远去。 钟小葵蹙了蹙短眉,有些不解萧砚这句话的意思。 而孟婆则是眯眼盯着萧砚,沙声询问:“冠军侯这是何意?” 萧砚则不理会她,而是淡漠的看向钟小葵:“我之前答应过钟判官一件事,不知钟判官可还记得?” 孟婆狐疑的斜睨着钟小葵,眼中却已有了几分警惕。 钟小葵则是一愣,而后肃然拱手:“难道冠军侯已有了鬼王的其他线索?” 孟婆瞬间背脊一寒,几乎是下意识便看向萧砚,而后者果然已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她了。 “钟判官,在焦兰殿着实是没办法带出鬼王来。不过你旁边这位,或可能知道可去往焦兰殿地牢的通道。” 说着,萧砚摩挲着下巴,询问道:“我说的对吧,天佑星石瑶?” 房中霎时一静,窗外还有市井喧闹声传进来,钟小葵茫然的看向孟婆,她很是奇怪萧砚为何要唤这个老妪为什么石瑶。 不过‘天佑星’她是明白的,大唐不良人三十六校尉,其中便有天佑星一职。 若是如此,那岂不是说玄冥教仅次于冥帝的实权人物孟婆,被冥帝最为器重的这个老妪,其实是个大唐不良人? 钟小葵只是愕然一瞬,便瞬间警惕的后撤数步,伸手按住腰后的冥水丝, 石瑶却完全顾不上她,冷冷攥着手中木拐,“冠军侯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要鱼死网破?” “非也、非也。” 萧砚继续十指交叉,用肘抵桌面撑住下巴,淡笑看着石瑶,进而又看着钟小葵,两相比较下,突然笑道:“我就是觉得,这孟婆的模样、身份,钟判官好像也适合。” 钟小葵还未明白过来,石瑶已是心下警铃大作,脸色一沉,就要暴退遁离此处。 而就在这一瞬间,忽闻一道出鞘声吟起。 一柄悬在墙上的长剑,骤然出鞘,仿佛是要一剑戳穿石瑶的背脊一般,似一条长虹贯穿二者之间的屏风,瞬间跨过半间屋子的距离,与石瑶擦肩而过,进而自行在门口处打了个转,以剑尖指着石瑶的面门,悬在门口,周遭剑气如霜。 石瑶陡然止步,形同枯槁的手死死的攥着木杖,心下生寒。 她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再动一步,那一柄普普通通悬在门前的剑就要径直向她贯穿而来,更不怀疑这外间早已是重重布置,不会容她有机会踏出这座安乐阁一步。 钟小葵早已是脸色紧绷,错愕的看着萧砚,却只见后者仍只是托着下巴,双眼微眯,淡漠道:“萧某犹记得天佑星欠我一件事。” 石瑶冷笑一声,回身看过去,嗤笑道:“事到如今,我还有拒绝冠军侯的余地?不过还望冠军侯能够清楚,大帅可不会容许玄冥教这么轻易的落到你手中,后果如何,恐……” “无妨。”萧砚不客气的打断她:“三五日,足矣。” 而后,他便看也不看脸色陡然变得难看的石瑶,对钟小葵道:“钟判官,我给你一个机会,这三五日的时间,你只要能让玄冥教如我的安排行事,真的朱友文,我能完完整整的交给你。” 钟小葵虽还未明白这其中的曲折,更对眼前的事茫然无措,不过亦是冷静的反问道:“我如何能信你?” “很简单。” 萧砚拍了拍手,门外的鱼幼姝推开门,几个伙计开始上菜,只是如常般的端着几盘菜肴从石瑶、钟小葵之间穿过,次第放于萧砚身前的桌案上。 几盘菜摆好后,萧砚才对钟小葵或者说一同讲给那石瑶听。 “玄冥教黑白无常,去年中秋在渝州青城山追杀一对少年少女,其后二人便没了踪迹,你可知道为什么?” 石瑶陡然脸色大变。 钟小葵谨慎的询问道:“为什么?” “这两人死了,死在了那位青城山李唐后裔李星云手中,二人的尸体是我的人收容的,所以你们寻不到。” 萧砚持起茶杯,不急不缓道:“不过二人后面又自己活了,活的明明白白,甚至能说清楚那真朱友文被关押在何处。” 他把斟了茶的杯子放在桌子对面,不再理会又惊又喜的钟小葵,抬手对着石瑶示意:“现在,天佑星可愿入座?” 石瑶冷着脸不动,钟小葵却已轰然单膝跪拜下去。 “玄冥教孟婆,此后,唯君侯马首是瞻!” (本章完) 第339章 天下看我(一) 安乐阁。 钟小葵已被鱼幼姝领去换了装束,孟婆的易容之物都是提前准备好的,钟小葵形同萝莉,身材娇小,只需把声线变上一变,瞒过玄冥教众人并不是什么难题。 且让她扮作孟婆,只是这几日所用而已,萧砚防备的并非玄冥教,而是玄冥教中那些随时可能被引爆的不良人。 看见钟小葵轻易便由一个少女模样变成老妪,石瑶哪里不知萧砚这是早有预谋,虽一直都是冷笑模样,但再无先前的气势,颇有些颓然,想必是在恨自己这么容易就着了萧砚的道。 萧砚用着餐,还不忘出声提醒道:“天佑星既已不是孟婆了,便将模样变回去吧,你这副老妪的样子坐在对面凶狠的盯着我,实是让人没胃口。” 石瑶冷笑一声,这临窗的雅间内已只余她和萧砚二人,她哪有心情管顾萧砚有没有胃口,一身老妪的样子只是前倾过去,死死盯着萧砚的眸子:“你到底想做什么,天暗星……” “不如换我来问你。”萧砚慢慢咽下食物,饮了口茶,道:“那不良帅留你在玄冥教经营三十年,是想让你做什么?” 石瑶蹙眉,那副仍然是孟婆的面容在灯光下看起来很为骇人,不过她显然顾不上这些,且萧砚一副胃口大好的样子,吃起东西来全然当她是个空气,哪里是什么没有食欲的模样。 而后在忽地一瞬,石瑶悚然一惊:“你想利用玄冥教杀朱温夺权?” “玄冥教?”萧砚好像是听见一句笑话似的,轻笑一声:“玄冥教竟有这等实力?” 说着,他遂好笑的询问道:“天佑星不妨给我托个底,这汴京玄冥教中,有多少不良人?” 石瑶神色复杂,哪里会告诉他。 但不待她出声,萧砚就已自顾自道:“一千、两千?还是三千、五千?” 言语间,萧砚收敛了脸上笑容,表情冷漠,从上而下俯视着石瑶,眼神凌厉,有若实质。 “这么一个玄冥教,便是天佑星需三十年去图谋的东西?三千五千人,落在这汴京,似乎像一股可以诛杀朱温掌控朝廷的实力,然落在这汴京禁军前,落在这天下前,又算得了什么?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石瑶背脊一僵,哑口失言。 “可悲、可叹。”萧砚放下筷子,移动目光注视着窗外的汴河夜景,轻轻开口:“不良人,不是这么用的。” “大帅岂是容你诋毁的……”石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冷冷道。 萧砚嘴角勾了勾,便算是笑了,然后他回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位天佑星,道:“那萧某就请你,请天下不良人看看。” “不良人,是如何用的。” —————— 一夜时间眨眼而过,北地寒风如刃,汴京已是春意浮动。 马车从南而来,其后还跟有一辆车与一托载行李的车马,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就已有一股喧闹之气迎面撞来。 巴戈冷然的掀开车帘,狭长的眼眸微微虚掩了几分,透过幽深的门洞窥探着城内热闹的街景,亦是不由怔然。 这一瞥却让城门处正巧望来的禁军军官看傻了眼,直接拉着旁边的同僚指着巴戈评点。 巴戈本还感慨中原汴梁的富庶繁华,眼见此景,冷哼一声,甩下车帘,环胸坐在车中,陷入思忖。 车外有禁军军官明显多事的盘问声。 “陈留县令,迁工部员外郎……哟,这等清水衙门,现在可是个美差,倒是落在了你的头上,你这叫…这是姓什么玩意?” 巴戈便听见那位现在名义上属于她远房姑丈的陈留县令好言道:“这位小兄弟,仆姓臧名和,此番携家眷入……” “行了行了,晓得你心脏了,我只问脏兄一声,你这车内的小娘子可有婚配?” 巴戈冷着脸在车内听着外面的动静,并无所动,时下武人当道,文人皆仰人鼻息过活,莫说这陈留县令只是一个工部员外郎,便是再高一阶,人禁军将官都敢指着他的鼻子骂。 好在这种纠缠没有太久,巴戈也不可能去搭理这等人,其后很快便入城。 已过四旬的陈留县令先去工部报到,巴戈则作为其家眷住进一座位于城南提前租好的民宅中,倒颇让巴戈嫌弃了几番。 不过她终究是来做任务的,只能住这种符合身份的地方,倒没有太计较,很快就收拾着带了一个女婢去逛安乐阁。 汴梁繁华远超巴戈所想,她是沙陀人,晋国虽然富庶,但远远不能称作繁华,各处州县都形同军镇,并无太多人文气息,所以汴梁带给她的冲击感是极其强烈的。 待去了安乐阁,这种冲击感更是让她叹为观止。 她总算明白萧砚为何在中原有一“生财有道”的名声了,这安乐阁的奢华之貌,生意的火爆程度,让她想都想象不出来。 便是她携女婢去长见识,都排了好一会队才有位子,更别说还想从中打探出对她有用的情报了。 “看来再想接近萧砚,只能从你身上想办法了。”巴戈回到宅中后,对那有些苦相的陈留县令道。 陈留县令苦笑了下:“贵人,仆哪里有这个资格……” “让你想办法。”巴戈皱着眉:“没让你马上就拿出主意来。” 这已升官的县令不敢多言,下去奔走了两日,却在第三日回来后颇有些冷汗直冒的样子。 “贵人,据仆推测,冠军侯萧砚似要离京了。” 巴戈皱眉道:“何以见得?” “仆在一位同僚那里听说,禁军之一的归德军已于今日寅时秘密动身,那归德军的大营还需我们工部的人去维护修整……” 巴戈猛然站起身,有些拧眉。 归德军入驻河北的事,寻常官吏都很难有资格知晓,一直都没有什么风声传出来,而今突然秘密离京,是去往何处? 巴戈来不及多想,屏退那县令后,急忙召那负责与她联络的忍字门徒来,让其迅速传消息给太原。 在冷静过来后,巴戈又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萧砚若离京,自己岂不是还得在这汴梁干等? —————— 玄冥教。 地宫中,朱友文弯着腰立在阶下,陪笑道:“殿下果然好计策,先让小人逼出归德军,又略施小计将萧砚拖延在京中多日,如此一来,萧砚手中无兵,在城中便再无威胁了。” 冥帝尖笑一声,坐在以骷髅头打制的王座上,道:“听说萧砚这几日多次想面圣?” “小人自不会给他机会。”朱友文笑道:“小人猜都猜得到,这厮一定又想在老东西那里许下什么承诺,好让老东西相信他。呵,殿下在河北给萧砚布下多处掣肘,萧砚这厮恐还以为殿下是要在河北夺他的权,殊不知杀招是在这京中……” 冥帝得意发笑,斜睨朱友文道:“此为声东击西之策,朝中上下的注意都被本座引向了河北,又哪里会顾得上眼前的变化?萧砚这厮,亦不过如此!” 朱友文深以为然,有些振奋的样子,压着声音道:“眼下,殿下已支走了天兴军、龙骧军、归德军,汴京已无阻力,咱们是不是……” “快了、快了……”冥帝的脸色有些狰狞,摊开手掌,其上有阴气肆虐:“再容本座闭关几日,本座出关后,定要亲手宰了所有忤逆本座的人。” “那就再容萧砚活上几日。”朱友文恭敬拜下去。 —————— 过了黄河再往北,便又是春寒料峭,行军在途,并不好受。 葛从周前几日受任为幽州统制后,便先归德军一步北进,其下还有副统制赵岩,二人共领天兴军入驻幽州。 葛从周被任为幽州统制坐镇幽州,名义上是协助萧砚攻取雁门关,实则是分权河北,与沧州的康怀英形成两根扎在河北的钉子,以防萧砚在河北权力太大,生出不臣之心来。 说起来,葛从周、康怀英都是大梁老将,地位之高,已算是位极人臣。 但此次在河北,二人却是作为提防萧砚这一小辈的存在,不管如何,都好像是矮上萧砚一头的,康怀英如何想不知道,总之葛从周不算舒服。 他近年来常患重病,本已打算告老还乡,突然外镇幽州就已是出人意料,何况还有这等目的,不过葛从周对朱温算是忠心,有万般不愿也只有领下。 唯一让他不快的是,那副统制赵岩,名为在他之下,其人却是朱温的女婿,分明有监军之意。 葛从周对此有老大一股怨气,但想着恐怕这是此生最后一遭出镇了,只是眼不见心不烦,拖着病体亲自领前军行进,前日过了黄河,今日就催着下面的兵马赶路经魏州向北。 天色阴沉,整条队伍都有些沉闷,天兴军多是步兵,中枢虽拨了一批马匹,也多用来托运军资器械,两条腿连日赶路,大头兵们自有些不乐意。 葛从周明白这些,但朱温给他的命令就是先归德军一步赶到幽州,他需要先把幽州的局势控制在手中,才可以在其后制衡萧砚,当下只有咬牙逼一逼人力了。 后面驸马都尉、幽州副统制赵岩领着人赶了上来,寒暄了几句后,便苦笑道:“葛太傅,行军是不是太用力了些,将士们一口气走了三日,歇也不歇,如此下去,某怕将士们闹情绪啊……” “万事由某担着。”葛从周生硬回道:“陛下圣意在前,容不得多耽误,归德军只比我们晚了三四日动身,赵都尉难不成还想被归德军撵上不成?” 赵岩心下恼怒,却不想得罪葛从周,只好敷衍的拱了拱手,压着不快离去。 一军又一口气走了两个时辰,眼见到了用饭的时候,葛从周便下令全军停下修整一二,同时遣身边的亲将,要将乱哄哄的行军队列收拢一二。 赵岩与他不快,在用饭的时候也没有凑上来,两个大将各领自己的亲将一个居前军一个居后军,颇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势。 但赵岩才坐在下属备好的马扎、小桌前准备用饭时,就见前军乱哄哄的队列突然更加骚动起来,他心下生疑,吓了一大跳,唯恐下面有将士闹事,急忙领着几个将官趋马赶了过去。 却见葛从周脸色凝重,几个将官扶着一背插红旗的快马信使,信使的人和马都已浑身是汗,俨然累了个半死。 看装束,是赵王王榕的人。 赵岩心急,不顾葛从周还在,急忙问道:“出了何事,可是晋国对赵王用兵了?” 那信使捧着旗令,他早已有些头晕眼花,只当赵岩就是左右将官所言的大梁葛太傅,匆匆回禀道:“葛太傅,突有大军自北地疾驰南来,日前已过魏州!赵地所沿州县纷纷告急,上报中起码有万骑、随行马匹少说也有两万!” “赵王急遣我等南下,提醒汴京速于黄河设防!” 本一书一最一新一章一节 赵岩霎时脸色惨白。 不只是他,连带着葛从周及左右军将,可谓人人色变。 已没人顾得上这支骇人听闻的万骑为何会直接突脸而至了,葛从周即刻下令,让全军马上回师,退守后面的县城清丰。 同时急令信使两面奔走,一面速速通知黄河沿岸渡口收拢船只,一面通知数百里之外的沧州康怀英、王彦章部,做好率领龙骧军驰援清丰的准备。 至于赵岩,各种念头纷杂,嘴唇已是煞白,有心要揪住葛从周说些什么,但葛从周哪里有时间管他,那万骑昨日就过了魏州,距离此地不过百里的距离,说不得在这说话的功夫人家就要杀来了! 两支信使分头疾驰而出,为了速度,葛从周甚至下令把全军的良马都交给信使传令用。 一支向东去沧州不提,一支信使二人共六匹马,急头白脸的一口气疾驰百里到黄河岸侧,已是临近黄昏。 傍晚,河上薄雾冥冥,两个信使在河堤上扯着嗓子喊了大半天也无人应答,在河雾稍稍飘散后,才发现眼前这黄河的两岸渡口处,北岸已全无一道人影,码头旁更是空空荡荡。 而在南岸渡口,数百条大船黑压压的连成一片,泊在码头,船上旗帜招展,尽为归德军旗号。 归德军? 归德军!? 归德军怎生这般快就抵达黄河渡口了!? 两个信使俱是懵然,其中还有人要向着对岸喊话,却闻两道破空声响起,二人俱是背心一寒,而后闷哼一声,从河堤上栽下去,落入滚滚河水之中。 几个头戴斗笠的人影在黄昏中骑马而来,牵过无主的六匹坐骑,又奔向了远处。 —————— 葛从周一边急令麾下的天兴军回师,同时又急忙分遣传骑赶赴黄河一线的州县,一面示警各镇,一面想着要召集各处驻军守好渡船。 他是积年宿将,麾下这四千天兴军虽是禁军精锐,但连日行军已失了锐气,何况敌情突至,四千步卒,是怎么也不可能挡住万骑的。 这个时候,唯有避战,以天兴军为主力,联合各地驻军将这万骑死死拖在黄河以北,不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万骑渡河南下,黄河一过,与汴京中间可谓一路坦途。 这万骑一过河,能生生把中原搅烂! 好在他已急令渡口收拢船只了,只怕这支北地来的兵马没有船只渡河。 妈的河北等州县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万骑数万匹马匹的规模,竟能让人悄无声息的一口气冲过魏州才被人发现? 但葛从周很快就顾不上斥责沿路的河北州县是干什么吃的了,他惊恐的发现,自己一军就算拼了命的回师赶路,两条腿终究是跑不过四条腿,距离身后的县城清丰还有数里远,就有斥候来报,已在北面看见来骑的影子! 这时候再什么也不顾的往县城撤就是找死,甚至会连带着县城一并遭难。 葛从周深呼一口气,马上令疲惫不堪的全军深挖沟壑立营,只能祈祷夜色将要降临,敌军的动作能稍稍缓上一缓。 赵岩也不敢再计较什么不快了,脸色有些惨白的随葛从周立在一处土坡上,白着嘴唇看四下的将士死命的挖坑,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报,敌骑还剩五里!” “报,敌骑仅剩三里……二里!”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 就算葛从周之前听从赵岩的意见丢弃甲胄、辎重等东西一味撤进县城,也抢不过这一支飞速南来的万骑! 赵岩全身都有些发抖,不知是寒风吹得太冷还是太过害怕,他小心观察着葛从周,却见这位大小征战百余次的葛太傅亦是一脸凝重,一言不发。 “等死吧。” 突然,葛从周死死盯着北面,冒出这一句话来。 赵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本还想激励一番这位战功赫赫的山东一条葛,却闻山坡四下都惶恐起来,他亦是心下一颤,急忙抬头向北望去。 就见烟尘在北面大起,几乎只是一个眨眼,一道上书“定霸”二字的墨色大旗就招展入眼。 大旗再前,后面更有无数翻卷的各部旗号,人喊马嘶之声何止鼎沸,恰似一道惊雷,转眼就铺满了这荒寂坦途的四野。 那是无数骑士,一支赵王信报上半点没夸大的骑兵大军! 滚滚洪流从北席来,一匹匹比之中原高大了不知多少的坐骑上,尽是彪悍骁勇的骑士,这场行军途中虽只有前军着甲胄,然其后兵刃如丛林,铺满了所有的视线。 烟尘如云,仿佛要遮住天际,无止尽的骑兵从这烟尘中撞出,在无数旗号下,滚滚向南而来,赵岩再草包,也能凭借旗号以及规模断出眼前这一支洪流,起码有三四十个指挥,足有七八千之巨。 而这七八千骑,俱是虎背熊腰的北地汉儿,执枪挎弓,人人双马、三马,号令森严,可让所有敌人都胆寒的真正铁骑! 那着了甲胄的前军,人马都备铠,装备之精良,连汴梁禁军都只能羡艳,更别提那一匹匹驮马背上托载的一具具甲胄、马铠,但凡全军着甲,真就是一支不折不扣的铁骑! 而在这号令森严的铁骑之后,还有源源不断的人马涌来,亦全是骑兵,但看起来与前军并不算是一体的,服色、装备不一,形同轻骑,护在大军两侧,如海浪般一潮接一潮的涌过,单从观感上来看,竟比起那支铁骑还要多。 何止万骑?何止两万马匹? 这些骑兵俱是人人双马、三马,规模之庞大,气势之厚重,压迫之强烈,直欲让赵岩双腿发颤。 整个河北,能有这么多战马吗? 他不知道的是,此次萧砚召定霸都南下,本只号召了定霸都连同燕兵万人,但整个辽东听闻此行是为萧砚稳固权势,肃清朝野,所有依附萧砚的豪强俱是沸腾,源源不断的兵马汇聚在一处,又哪里是万骑能打的住的。 围在山坡四面死命挖坑的天兴军将士,看着眼前充斥天地的杀气,如雷鸣震地的万骑奔腾,俱是口干舌燥,哪里还生的出力气挖坑,所有人聚在一处,早已是未战而丧胆,莫说是普通士卒,便是平时凶狠的战将,都顿生无力之感。 所有人都已萌生了死志,连葛从周也不例外,区区疲倦的四千步卒,拿什么抵挡这数万铁骑?难道真要依托踩在脚下的这一土坡死战不成?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铁骑中行军森严的着甲前军,却是看也不看山坡周围的天兴军上下,洪流从两侧呼啸而过,仍只是急速向南。 双方距离之近,天兴军上下甚而都可以看见那铁骑中虎贲汉儿脸上的漠然之色,那种压得人不敢喘气的不屑、杀气,就已让人一箭都不敢冲他们发出去。 赵岩白着脸,呆呆的看着这一景象,纵使脑海中已有了一个胆大的猜测,都已是喉结耸动,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葛从周则犹如英雄迟暮的雕像一般立了许久,凝望着眼前这一波澜壮阔的场面,木然长叹:“定霸都、定霸都……朝中怎未有人料想到,那厮竟藏着这一手……” 他理也不理旁边的赵岩,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陛下遣某去河北,岂不可笑?就算某赶到了幽州,又有何用?人家图谋之远,岂是某能阻拦的,朝廷眼巴巴的盯着河北,人家,却早就盯上了江山社稷啊……” 赵岩僵着脸,眼巴巴的问道:“太傅,大梁各镇兵马数十万,总不能……” 葛从周呵的一笑,理都懒得理他,只要萧砚掌握了中枢,自有办法稳固大梁江山,哪是他们这两个丧家之犬可以猜测的。 他唯一疑惑的是,这上万骑,几万匹马,到底该如何渡河? —————— 黄河岸侧,无数旗帜展动,大队大队饮马河堤的骑士驻马而立,俱是南望。 南边,是中原。 是汴京,是萧帅。 一望坦途,再无险阻。 而似乎只在一瞬,滔滔河水上雾气尽散,数百条大船自南岸驶来,更有大小舟船无数,似乎整条黄河上都是船。 当先一条大船上,归德军的旗号迎风招展,韩延徽立于船头,胡须随风晃荡,脸上俱是笑意。 他叉手对着岸上上万铁骑遥遥一礼,朗声道:“萧帅令韩某,迎诸位,入京!” 几乎只是一瞬,河堤之上,瞬间响起震天的欢呼声。 “萧帅!萧帅!萧帅!” (本章完) 第340章 天下看我(二) 当黄河两岸,被无数铁骑驰骋管控,一应渡口、码头、渡船尽为归德军搜拢在一处之际,汴京这座大梁国都仍然安静如水。 皇帝朱温正做着长生不老,踏破雁门一统天下的美梦。 汴梁禁军正暗流涌动,磨刀霍霍,欲大兴兵戈,来一场自下而上的传统兵变,给国家换一位皇帝。 冥帝、鬼王乃至更多更多的人,正揣着各种各样的情绪、私计,压抑着不一的目的,静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而他们仍未发觉的是,在这座大梁中枢的北面,黄河南岸,已有无数支军马齐聚,高举大旗,要以踏碎整个天下的铁蹄纵横南下,要以波澜壮阔的声响,要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告诉整个世间—— 这场围绕汴京这个大梁中枢角力的胜者,只有一个人,也唯有一个人,要带领着他们,荡涤这已然散发近百年腐臭气味的天下! —————— 四月十五,前段时日就被张贞娘说动的朱温,终于舍得拿出半日的时间出宫玩乐一场。 皇宫富宁殿内,朱温捧着肚子,正由几个宫人服侍着更衣,张贞娘娇笑着坐在远处,撒娇似的道:“陛下果然待奴家最好,这半年陛下每日就晓得泡在那丹房内,真是让人无聊死了。” 朱温哈哈大笑,捋着络腮大胡,对着铜镜看了看,看见里内的大汉体阔腰圆,颇为得意。 “陛下今日出宫,只怕外面的市民们都会当陛下是个二三十的禁军贵人呢。”张贞娘轻轻捏着朱温的肩,小声道:“听那些骚蹄子说,陛下这几个月可是生龙活虎呢,奴家好久都没有被陛下恩宠了……” 朱温被说到了痒处,果然觉得好久未曾宠幸的张贞娘,有一股其他女人难比得上的媚气,遂捏了捏她的手,哈哈笑道:“这有何难?朕今夜就带你回宫,专宠你一人。” 张贞娘灵巧的抽回手,白了朱温一眼:“那也得陛下今日把奴家陪高兴了,若不然,才不依你。” 朱温就喜欢张贞娘这股不失让他欢心的情趣味,哪里会怪罪,捧着肚子,一边与张贞娘调笑了几句,一边让人准备启程。 其实朱温放在以往哪里愿意陪张贞娘出宫,一个妇人而已,从来都是来陪他高兴的东西,于朱温而言不过一生杀予夺的物件儿罢了,更何况张贞娘还是冥帝朱友珪的王妃,朱温不愿带着她出去现眼。 但今时不同往日,朱温在每日按时按量服用过那所谓仙丹后,愈发觉得自己身强体壮,加之岐晋二国内斗,眼看雁门都有机会被取下,距离天下一统之势又近了一步,他这个皇帝便需要让群臣知晓,谁才是这个帝国的主人。 什么狗屁冥帝,朕在一日,你就只能一辈子趴在玄冥教老老实实看着朕宠幸你的女人。 朱温不是傻子,他能察觉到朝堂上的臣子,已随着他的年迈而在依附鬼王、冥帝之流,若说不怒怎么可能,他正好借着这次机会,让群臣看看,冥帝不过只是一介被他随便就能废黜的东西,这大梁,朱温还镇得住! 且朱温晓得这次去安乐阁,是萧砚在张贞娘这里托了关系,想寻机会讨他的喜。 萧砚既然有心,朱温施舍他一次机会又何妨? 而且朱温早就听说安乐阁美女如云,还不知萧砚会备个什么惊喜给他。 朱温已仔细想过,萧砚毕竟还算是有几分功绩,如果此行能讨得他欢心,他便允许萧砚在破雁门后保留一些富贵,如什么安乐阁,就留给萧砚吧,就当朱温念在君臣一场的恩赐了。 出了富宁殿,在宫外早已有一班人等候。 由于张贞娘的提议,朱温这一次也确实没想过要兴师动众,随行的金吾卫都未着衣甲,一个个布衣挎刀,看起来形同普通护卫,倒颇让朱温觉得有趣。 马车边还有二人,身形健壮,一蓝发一红发,在朱温捧着肚子出宫后,都是单膝跪拜下去:“杨焱、杨淼,参见陛下、王妃。” 张贞娘看着这二人滑稽的样子,不由捂嘴直笑:“陛下,这二人是何人,怎从未见过?” “告诉你也无妨。”朱温由两个宦官协助着登上奢华马车,淡淡道:“这二人便是玄冥教的水火判官,是朕早年培养在那孽子身边的人。” 张贞娘不由色变,她竟从不知水火判官的真实身份。 要知道,这二人在玄冥教的地位仅次于孟婆,据说都具备中天位的实力,乃玄冥教一流的高手,在江湖上凶名赫赫。 朱温此行愿意微服私访安乐阁确也说得明白了,毕竟有这两个高手随身保护,在这汴京城中,也出不了差池。 “咦。”马车开始缓缓动身,张贞娘把早有的疑惑道了出来:“丁公公今日怎未伴在陛下身边?” 她知晓丁昭浦是宫中亲近萧砚的大宦官,这世道,宦官若无大将、大臣的关系,很难在宫中混下去,她方才没见到丁昭浦就已有疑惑,这会才故作不经意的问出来。 车外便有宦官答道:“禀王妃,丁大监前阵子据说染了风寒,恐害了陛下龙体,正告患养病呢。” “这奴婢是个体贴人的。”朱温随口道:“下旨,赏丁昭浦十匹蜀锦。” 看见丁昭浦并没有失宠,张贞娘稍稍放心,随着仅有十余骑相伴的车马出了皇宫。 当然,暗中保护朱温的人手不可能仅有这么些,张贞娘便注意到,本该在皇城进行建筑作业的徭役便都没了身影,据说今日朱温特意开恩,赏了这些徭役一日假。 —————— “陛下出宫了?” 博王府,朱友文略有些诧异,回头看了眼厅中几个人影,对来报信的一宦官皱眉道:“本王怎未提前知晓?” “禀殿下,小人也是今日才知,陛下是临时决定陪郢王妃出宫游览安乐阁,据说乃微服私访,随行保护的有水火判官杨炎、杨淼。” 朱友文皱了皱眉,挥手让那宦官退去,而后在回步间暗暗骂了一声:“老东西在搞什么东西?” 身旁一亲信便道:“殿下,如此反而正好,陛下这个时间还想着出宫玩乐,说明还未察觉到我们的动作……” 朱友文稍稍宽慰了些,他不过是因为听到朱温要去安乐阁才有些失措。 萧砚这人太有心机了,让他不得不重视。 但朱友文转念一想,现下各军都在有条不紊的暗中进行人事变动,过两日连城防都会由他最为信任的广胜军接手。 这个时候,萧砚再有什么心思都是无济于事,便再给他一次和朱温演上一场君臣相宜的机会。 想到这里,朱友文冷笑一声,踱步走进前厅,笑着对厅内几人拱了拱手:“有些琐事,还望诸位莫怪。” 宴上几人,分别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刘鄩、步军副都指挥使袁象先,以及左龙虎统军、六军马步总指挥使牛存节,左卫上将军、六军马步军都虞候贺瑰。 这几人皆为禁军实权大将,把持着禁军一半的兵权,极受朱温信重,其中袁象先更是朱温的外甥。 按理来说,这些人不该齐聚一堂才对,不论如何,传出去都会受到朱温的猜忌。 但朱友文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秘密邀几人至此,也并未对外声张,宴上独这几人而已,至于朱友文对几人说了什么话,可能亦只有几人知晓。 刘鄩宴后又秘密离开博王府,回到宅子后一直死死皱着眉,进而让人把膝下排行第三的儿子刘遂雍唤来。 刘遂雍半年前因入股球市子一事,风光了一阵子,而刘鄩也并未理会这件事,毕竟刘遂雍和萧砚之间的掺和,属于刘遂雍个人的私事,但今日唤他来后,略略寒暄几句,刘鄩便直接单刀直入。 “从此以后,你不要再与那球市子以及冠军侯萧砚有什么牵扯了。” 刘遂雍正眉飞色舞的讲述自己在球市子得了多少分红,此时闻言一愣,错愕道:“父亲,这是何故?冠军侯待我可不薄,我就搞了一支球队而已,这半年在球市子得了起码十万贯钱财了……” 刘鄩懒得与他解释,直接沉下脸去,道:“莫说这些,某让你断了就断了。” 刘遂雍脸色惊变,而后小声道:“父亲,可是有什么消息不成?冠军侯难道要被……” 刘鄩摆了摆手,但脸色骗不了人,而后吩咐人把刘遂雍押起来,道:“这两日你先待在府中,不要想着出去了,过了几日,某再放你。” 说完,他也不理会这三子在后面的错愕呼唤声,径直心情复杂的走回了自己的书房。 在另外一边,左卫上将军贺瑰回府后,同样召来了长子贺光图。 贺光图为人和气,贺瑰平时也愿意与这个长子说一些父子间的知心话,在交谈了几句后,便沉吟道:“去年,随你一并入股球市子的有哪几家小子?” “父亲,我都已成婚多年了。”贺光图笑了笑,俨然是认为‘小子’这两个字不适合自己,但还是恭恭敬敬道:“除却孩儿外,还有牛帅家的牛知谦、刘帅家的刘遂雍、故太傅家的张汉伦……怎么了,父亲之前不是不与孩儿谈这些吗?” 贺瑰踌躇了片刻,在书房中走来走去,问道:“为父没怎么与那萧砚接触过,按你来看,这位冠军侯是怎样一个人?” “我辈男儿都仰慕的人。”贺光图笑道:“冠军侯的赫赫功绩,岂不让全天下的男儿都敬仰?孩儿之前与父亲说过,若有机会亦想上阵搏一搏功名,正是受冠军侯所感染。” 贺瑰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贺光图皱起眉,起身询问道:“父亲可是有什么话想讲?” 贺瑰苦笑了声:“为父也不瞒你,这萧砚,你近来还是与他断了牵扯吧,此人的胆气、功绩,确也算是让为父佩服,但错就错在,此人是均王一党……” 贺光图大吃一惊,急忙小声道:“难道是朝廷要对冠军侯下手?岂能如此,冠军侯打下了河北,接着又被排挤去娆疆,恰才立了功回来,朝廷怎敢让人寒心?”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的明白的……”贺瑰道:“党派之争,素来如此,何况还是事关储君之位?谁叫萧砚从入朝开始便被打上了均王的记号,还握着兵权?这两件事都捏在他手中,让人忌惮也正常。” “是鬼王、冥帝?”贺光图错愕道:“总不能是陛下吧?” “说不清楚的。”贺瑰摇了摇头:“总之,近来你就不要出去了,河北局势几经更迭,归德军已出征而萧砚还位居汴京,就足以说明太多问题,近来朝廷恐怕会有变故,你莫要沾上。” 贺光图苦笑一声:“若无冠军侯,孩儿只怕还要碌碌无为好些年,恰才生出一丝壮志,就这般要被浇灭了?父亲,你仔细想想,冠军侯若倒在了自己人手中,天下会有多少人为他寒心?” 这些年,死在朱温猜忌下的功臣实在太多,但萧砚之年轻、功名之盛,身上捆绑的‘冠军侯’三字可谓让全天下都侧目,出去走一走就知道有多少青年男儿欲以萧砚为标榜,要在这乱世中搏一个功勋。 贺瑰默然不语。 贺光图则是劝道:“父亲,冠军侯好歹是平河北的功臣,说拿下就拿下,朝廷恐怕会大失人心,若无人保全,大梁社稷真能统一……冠军侯对儿子不薄,前段时日他回京后儿子一直避嫌不去拜见就已是惭愧,若坐视不理,儿子算什么了?” “咱们贺家在陛下那里也算是功勋将门,真不能保一保吗?” 贺瑰亦是有些惭愧,萧砚愿意拉拢贺光图入股球市子,还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这大半年来萧砚相当于给贺家送了多少钱财? “罢了,待为父看一看事情走向吧,萧砚毕竟算是一员虎将,只要他最后看得清形势,从这储君之争中脱得身来,为父未尝不可在朝廷上帮他说两句话。你就不要掺和了,鬼王势大,我们贺家要知晓形势。” —————— 安乐阁,从下午开始,阁中一处牡丹掩映的小楼当中,曲乐徘徊,楼里楼外幽香浮动。 不时有俏丽的女子在其间进出走动,身上首饰轻轻相击,银铃般的声响中是女子的勃勃活力。 这样的景象,莫说是宫中,便是整座汴京,都是独一份的雅致清静,不似人间。 这里便是朱温游玩安乐阁后的休息、赴宴的所在了,门外散布着金吾卫把持护卫,杨炎、杨淼坐镇其中,并不在小楼里打扰朱温的雅兴。 此时此刻,朱温胸口袒露,斜倚在胡床上,只是满意的看着场中跳跃的舞女,手随着曲乐在腿上打着节拍,心情极为不错。 在他身前的桌案上,陈设着安乐阁培育的各种新鲜瓜果,荔枝、葡萄等跨季蔬果由让朱温欣喜,旁边有一俏丽的侍女正不时用素净的手一颗一颗喂给他。 张贞娘混迹在舞女当中,正随着舞跃轻盈变换着舞姿,右侧是萧砚正亲自抚琴献曲,两列容貌尽皆上等的女郎正各司其职,或琵琶、或洞箫、或笙或鼓,曲子很新颖,编舞更让朱温耳目一新,别有一番新奇感。 妈的,这萧砚真有一番本事。 朱温欢喜的是,萧砚的这半日招待,真让他觉得不虚此行,甚而窗外的夜色将要降临,也仍然让他只觉得乐不思蜀,迟迟不想回宫。 他很想看看萧砚还有什么花样。 这安乐阁,比皇宫还好玩。 朱温心情尤为不错,在腿上打着节拍,满意的看了正抚琴的萧砚一眼,如果这厮不是生得太清俊让朱温不喜的话,朱温真觉得萧砚让他越看越满意。 朱温想,等破雁门后,让萧砚专心做一个弄臣来负责他的享乐,倒也不错。 张贞娘虽一直在一堆舞女中给朱温献舞,但注意力多是放在萧砚身上,她未曾想到萧砚还会弹奏古琴,虽说颇有几分生疏的样子,但半点不突兀,认真抚琴的样子分明极让女人心动。 第一次听见萧郎的琴声,竟是为了给朱温这老东西献舞,张贞娘大感晦气,想着之后可得好好让萧砚专门给她弹奏一曲。 一舞作罢,舞女们散场而去,在等待下一舞的空当中,有人小步走进房中,附耳对萧砚言语了两句。 萧砚便起身走到正中间叉手一礼:“陛下,臣有一要事需出去一趟,还望陛下恩准。” “哦?”朱温不由好奇:“萧卿不在这陪朕,是什么要事啊?” “臣特意为陛下准备了一道礼物。”萧砚笑道:“臣私以为,这道礼物,定能让陛下喜欢,所以一直藏着没让他人瞧见,花费了多日,现在才备好,需要臣亲自去取来。” 朱温是毫不怀疑萧砚让人惊喜的手段的,当即就有些意动,但仍是犹豫了一会,萧砚走了,谁陪他玩乐? 本一书一最一新一章一节 张贞娘便依附在朱温身边,吃吃笑道:“陛下,臣妾也想看看冠军侯的礼物呢,且说这里这么好玩,难道还缺一个冠军侯不成?” 朱温一想也是,便挥手笑道:“速去、速去,朕等着你便是。” 萧砚笑了笑,拜了下去:“还请陛下稍待。” 他离席而去,张贞娘眼珠子一转,让人带她去如厕,朱温亦没有多想,只是乐呵呵的看着新颖的舞曲,左右环抱了两个女子,可谓流连忘返。 “萧郎。”张贞娘果然在外间寻到了等候她的萧砚,忙依偎在他怀中,痴痴看着他:“你方才的样子,真迷人……” “只恨未能单独奏给贞娘听。” “无妨,后面总有机会。”张贞娘捂着嘴,让自己的肌肤更多的贴近萧砚,好奇道:“你准备的礼物是什么?” 说到这里,萧砚苦笑了下:“贞娘后面见过便知道了,但麻烦的是,下面的人出了一点差池,恐怕还要花费一些时间,我得亲自去看一看。” “这般重要?”张贞娘吃惊道:“来得及吗?” “可能需贞娘替我争取一些时间。”萧砚轻轻摸着她的脸,道:“你若能想办法把陛下灌醉,争取的时间就足够了,且你我待会还可……” 张贞娘会意,竟有些羞涩,然后极为胆大道:“好,我来帮你。” “委屈贞娘了。” “这算什么,我等你便是。” 张贞娘心知不能在外耽误太久,匆匆赶了回去。 萧砚目光淡了下来,径直回向外走,是走的另一小道,并未让前楼的水火判官等人看见。 公羊左早已等候多时,从角落中走出,按着腰间唐刀,左右十数人牵着马,从巷子中围过来,俱是肃然不语,簇拥着他一路出城而去。 一路出了北门,萧砚他人驻马于一道堤坡上,默然片刻。 他敲着女帝当年赠送他的镶玉腰带,上面悬了一香囊,香囊里有姬如雪亲手绣的两个字,平安。 萧砚摸了摸香囊,回身看了眼虎踞在平原上的巨大城池,而后视线远眺,似能穿透层层高墙、楼阁,俯瞰这一整座汴京都城。 少顷,萧砚接过一顶斗笠,摊开手,在脸上覆上一青铜面甲,而后猛地策马向北。 黄河水拍岸的鼓荡之声,渐渐被轰隆的马蹄声掩盖。 —————— 汴京城南,南熏门外徭役驻地。 挨着驻地的一座酒摊子里,酒宴已开了约莫两个时辰,聚集的人极多,起码有千人,但落在这起码万人的徭役驻地当中,却又小的好似不值一提。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在这边,都是同样被逼着出徭役的苦汉子,在这京中吃了大半年的苦头,今儿听说有一贵人请吃酒,又放了一日假,哪能不赶来凑上一凑? 两个时辰一下来,大半数人都越喝越高,围聚在一起,动静极喧闹。 虽说城内贵人哪里有人顾得上城外这些苦哈哈,但驻地周围有禁军、衙役,刚开始徭役们还有所顾忌,不敢放肆,却说那些负责看管他们的禁军好似也有人在犒赏,两个时辰都没人来搭理他们,故一直闹到了天色暗下来酒宴都未散。 这几日,一个名为史弘肇的郑州人出了大风头,据说其人得了贵人赏识,连着好几日都带着同乡去球市子耍乐,亦不怎么上工,居然没人管他,甚让徭役们羡慕。 且酒宴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所顾忌,提心吊胆的,唯恐会被衙役鞭打驱散,也是史弘肇拍着胸膛让大家壮着胆子喝,其后果然没有衙役来干涉,更让五湖四海聚在此处的徭役们,暗暗猜测史弘肇是抱上了京城中哪个贵人的大腿。 刚开始只是史弘肇宴请同乡以及一些与他相熟、有些交情的工友,不过几百人的样子,其后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而来,史弘肇也一并招收,大家都是苦命人,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酒至深处,只差称兄道弟了。 甚而有些底层的衙役也加入了进来,天知道史弘肇从哪拉来的那般多酒食,几十张桌子都摆了酒食,好多人席地而坐,到处都是人头。 连那些来混吃混喝的衙役都不得不夸赞一声史郎君仗义,夸他傍上贵人的运气。 酒至酣处,史弘肇被一群人拥着踏上桌子,满脸通红,酒气熏人,大声张口:“诸位弟兄,今日史某可招待的妥当?这酒食,吃的可痛快?” 徭役们连同喝上头的一些衙役俱是哄笑,有人抬起酒碗,嚷道:“如何不痛快?俺们谢史二哥的款待!” 史弘肇仗腰哈哈大笑,而后猛地脸色一冷,回头看了眼身后脸上有疤的李莽,倏的面对众人恶狠狠道:“今日这般痛快,赶了明日,又得挨鞭子、卖苦力,这一时的痛快,又做的了什么数!?” 整个酒摊子上俱是一愣,醉醺醺的徭役们霎时懵然,人群当中的一些衙役错愕了下,有人想要站起来喝止,却在猛然间突被人按了下去,在混杂的人群中简直半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入京的徭役安安分分挨苦到了今日,多是一些老实人,哪里敢有什么心思,但足足喝了两个时辰的酒,脑袋都有些发僵,就算被这一声惊住,却一时没几个人反应过来。 却有一些混迹在人群中的人嚷嚷道:“史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史弘肇仗着腰在桌上放肆一笑,脸色有些狰狞,拍着胸膛大声道:“诸位兄弟,可知今日这场酒是哪位贵人请的?” 有人茫然作问:“俺们确也好奇,到底是哪位贵人赏识了史二哥,史二哥今日请吃酒,莫不是这位贵人要俺们这帮穷汉做什么事不成?” 史弘肇狞笑一声,双手抱拳,遥遥对着汴京的方向一举:“这场酒,乃大梁博王、玄冥教鬼王朱友文宴请的诸位弟兄!无他,不过是博王殿下看不过诸位兄弟受的苦,要请我等穷汉好好痛快一场!” 一时之间,酒摊子内外俱是哗然。 “博王、竟是博王!” “博王是谁?俺怎没听过?” “你个憨货,竟连博王都不晓得,这可是陛下最信任的殿下,虽是陛下义子,可比陛下的嫡子还受宠嘞。俺的娘,史二哥竟是入了这等贵人的眼!” “博王可是汴京有名的贤王!”之前本被吓得酒醒了几分的衙役们,这会却倏的松了一口气,对左右那些徭役汉子道:“博王仁义,举朝皆知。” 遂人群中有人大声道:“史二哥,既是博王殿下宴请,你方才那句话又是何意?” “还能是何意?” 史弘肇冷笑一声,叉着腰在桌子上走了走,大声道:“诸位弟兄,可曾知晓我们这些徭役还有冬衣这件事?” “冬衣?哪里来的冬衣?” 人群纷纷嚷嚷,有人不解,有人答道:“这都不晓得,早就听说是被上头的人贪墨了。” “对,就是被贪墨了!”史弘肇重重的以拳击掌,脸色狰狞道:“这贪墨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朝堂上视博文殿下为死敌的均王朱友贞!” 说着,他也不管人群轰然,复又向着南面一指,大声道:“诸位兄弟,可晓得那座球市子?那便是均王朱友贞的产业,此人贪墨我等冬衣不算,那球市子每日亦给他获利无数,便是这般,这一虫豸却仍然恨不得把我们这些穷汉榨干、榨净!” 一话爆出,人人动容,早已有喝的大醉的汉子站起身,纷纷嚷嚷道:“史二哥,直说吧,博王殿下今日宴请我们,到底是为何事?” “还能如何?” 史弘肇左右狠狠扫了一眼众人,拍着胸脯道:“博王殿下乃贤王,看不过这等虫豸祸乱朝廷。承蒙殿下看重,由我来招呼大家打一场翻身仗!” 那些大字不识的徭役还不知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混迹其中的衙役却是纷纷变了脸色,有人急忙道:“史弘肇,你想干什么!莫不是想造反不成!?” “造反?”史弘肇冷冷一笑,直直盯着那衙役,道:“是清君侧!” 说着,他望向四下人群,道:“我也不瞒着诸位兄弟,博王殿下让我请诸位吃酒,只一件事,让我们帮助殿下清君侧!” 人群猛地轰然。 而史弘肇却不管不顾,道:“目的无他,只一件事,替殿下先抢了那均王朱友贞的球市子,让那厮没办法用钱财贿赂朝中奸人!而殿下,便会在朝中诛杀均王,此后博王殿下便是储君、是太子!”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道:“我们,就是储君从属,从今以后,大富贵傍身,这叫造反吗?这是清君侧!” 人群莫说是徭役了,连那些衙役都呆了下去,上千人的场面霎时一静。 而这边方才的沸腾之状,终于吸引远处的禁军注意,一将官领着几骑疾驰而来,远远就大声呵斥:“尔等是欲做什么,陛下开恩赏你等假日,不是让你们聚众闹事的!” 此人一来,原本已有些鼓噪的人群霎时冷静了几分,一群人畏惧的退了几步,却闻一道尖锐的声音叱道:“放肆!” 众人回头,却见史弘肇身旁的人群分开了一条道,一白面无须的阴柔男人身着大红袍服,示出一道令牌,指着那禁军将官道:“博王殿下欲诛除奸党,尔胆敢阻拦,咱家看你定是均王奸党中人!” 说着,他左右冷冷看过人群,尖声道:“咱家乃陛下跟前内侍监丁昭浦!陛下为均王蒙蔽天听,咱家受陛下委托,召尔等助博王铲除奸逆,凡大梁臣子,俱皆有赏!” 那边有些晕晕乎乎的禁军将官还未反应过来,闻言已是脸色大变,他本来就是鬼王朱友文的人,哪里还需多言,拍马便要走,却闻史弘肇忽地大喝一声。 “匡扶社稷,扶博王即位,铲除奸党!莫要走了这人!” 不由分说,史弘肇旁边的李莽已抬起手臂,数支袖箭猝然射出,正中那未着甲的将官心口。 余下几个禁军士卒看见那所谓内侍监丁昭浦身旁,这会突然涌出数位侍卫,哪里还敢多言,纷纷大拜:“扶博王即位,铲除奸党!” 看见如此情形,徭役们哪里还会狐疑,纷纷俱是大喜,领了史弘肇让人抬出来的刀枪棍棒,纷纷呼朋唤友,要替博王殿下铲除奸党。 直到最后,负责看管徭役驻地的禁军亦被卷入其中,其中大将被奉为平逆大将军,先将空旷的球市子席卷一空,钱财没得多少,却在其中搜到了无数兵刃。 均王朱友贞之祸心昭然若揭,所有人俱是深信不疑,而后在史弘肇与丁昭浦的振臂一呼下,数千人持了兵刃,又滚滚涌向汴京。 一时之间,“扶博王即位”之声,轰然响彻整个汴京。 (本章完) 第341章 天下看我(完) 城南,南熏门城头上,正在用晚饭的守将被匆匆喊了上来,待他登上城头后,旁边的士卒便指着远处给他看。 守将沉着脸,能望见远处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火龙正从南而来。 徭役驻地距离南熏门尚有十来里,球市子还要远一些,故城门这边若非有人提前来报,自收不到消息,令城头士卒好奇的是,那一条明显是向汴京而来的火龙,分明是有大批人举着火把正聚向此处。 守将有些不耐,他正唤了两个小娘陪他用晚饭,被人火急火燎的唤上来竟是这等事,心情老大不好,遂冷冷道:“大惊小怪,城外贱民那般多,夜里赶路不得举起火把?” 说着,他踩了踩脚下的城墙,不屑道:“且说汴京城这三丈高的城墙,眼下城门紧闭,难道还怕有贱民生事不成?” 且说汴京城不算小,但人口密集,城内城外都住了人,半年来外城大动土木,城外早就有数个集镇样式的居民区,延展出去密密麻麻,加之汴京十数年未经战火,城内宵禁都已不太讲究,夜里城外不管有什么动静,都属于正常的范畴之内。 四月间夜风仍寒,这守将本都已在城下脱了甲,此时见着没什么大事,便敷衍的摆了摆手:“离着城门还远,若有人敢生事放箭驱走了便是,动静不要闹得太大。” 旁边副将却凑了上来,低声道:“将主,平日里这等小事自不当一提,但近来鬼王殿下那边可一直都有动作……” 这一言而下,这守将的懒散样瞬间消了大半。 城外再有动静,莫说是外头的百姓被杀光了,便是几千几万人鼓噪生事,只要波及不到这座南熏门来,什么事都与他不相干,可涉及到鬼王的安排就是另说了。 倒不是这一守将怕了鬼王如何如何,这世道的中下层将卒真没怕过什么狗屁贵人、殿下。 只不过最近禁军中颇有一番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息,朝局看似安稳,却仿佛有一股大变动在压抑着将要爆发出来。 这守将便是领着南熏门城守的差遣,在禁军中也属于高级武将,却也不敢在这等事上犯马虎。 遂在一念想过数种可能后,这守将一边把甲胄穿好,一边沉声吩咐那副将。 “某马上去寻刘鄩刘节帅问一问,刘节帅乃诸军马步都指挥使,各处城门守军都听刘节帅的号令,听他的,出不了错。你代某坐镇此处,纵有天大的事,也要看紧城门。” 那副将方才本是随口言语了一句,此时看见上司旋即下了城楼骑马入城而去,就是有些嘴唇干燥,眼见那火龙愈发逼得近来,规模看起来也越来越大,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 规模庞大、颇有些纷乱的数千人,一口气走了十来二十里,声势早已是越来越大。 汴京禁军近十万,除却金吾卫外,尽数驻扎在城外,而各军各营在太平时节,并不全部入住军营,军将、士卒,每月各军都有半数人马各回各家,而其中便有不少禁军士卒住在城外,沿着汴河、蔡河,两岸都是禁军士卒的居民区,以及磨坊、铁匠铺等禁军家眷的产业。 史弘肇领着几千人从南面过来,一路都是高呼“扶博王即位”的声音,左右还不忘发散在球市子寻到的一些金银财货。 此举瞬间就吸引到大批胆大的禁军士卒入伙,这世道的大头兵凶狠、胆大、冷血。却也贪婪,极喜欢浑水摸鱼、聚集在一起鼓噪生事,目的也只有一个,逼迫朝廷发赏。 今夜的事,有人当真,但更多的人只以为又是上面某个将主在鼓动人马闹赏。 这个世道,武人的心理是极度扭曲的,终年的杀戮,让上上下下的将卒都只有一个想法,当兵要赏,天经地义,而赏钱只是惯例,每月的俸禄更是一个子儿都少不得,不然就别说弟兄们不肯认你。 当然,大梁禁军的军纪要比普通藩镇的兵马严厉的多,且朝廷家大业大,赏钱、俸禄都不会少,一般而言不会有将卒主动闹赏,不过既然撞见这等好事,普通士卒显然是愿意占这个便宜的。 这年头,愿意谨守本分的武夫不能说是少数,是几乎没有。 转瞬之间,大团大团火把组成的队伍,汇成一团规模极大的人流,呼啸着抵达南熏门,而城内城外,早已是乱作一团,城头上的守军严阵以待,城外及城内傍南熏门的百姓则是慌乱,逃也不是、加入也不是,许多人头聚在夜色里看热闹。 史弘肇的队伍亦是乱糟糟的一片,徭役们当然是最多的,但其中还掺杂了不少禁军士卒、看守徭役的衙役,有人衣衫褴褛,有人甲胄鲜明,有人举着棍棒,有人持着刀枪,有人赤着脚走了十数里,有人骑着马,被拱卫着一路到了城门。 史弘肇身旁便是大宦官丁昭浦,后者周围是李莽以及数个不良人,连同一些被卷进来的禁军将领皆骑着马,在人流的最前面。 丁昭浦今夜行事,是完全被逼的。 他日前被萧砚唤出宫后,突然就被辗转着出了城,进而被藏进球市子内,萧砚什么话也没给他说,只让他在关键时刻配合李莽行事。 事到如今,丁昭浦哪里不明白萧砚要做什么,就算是他,也怕得要命,一双腿就没停止抖过。 但已硬着头皮走到了这里,所谓木已成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但丁昭浦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凭这些乌合之众,萧砚难不成还想成事? 南熏门上,副将真没想到城外的动静会有这般大,眼见城下尽是火把,乱糟糟的一大片,什么人都有,便是他都有些吃不准今夜到底出了何事,只好大声喝问史弘肇一行人。 “尔等何人?胆敢夜惊都门,莫不是想行大逆不道之事?本将劝尔等速速散去,若等到大军来镇压,尔等可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丁昭浦有些不敢说话,本就阴白的脸更是惨白,他瞥着一旁的史弘肇,却见这个莽汉模样的人也好似没准备什么说辞。 但在马上,李莽旁边一位不良人便应声策马而出,扯开外衫,露出里内的明晃晃甲胄,以一口汴京口音大声喝道:“我等乃东都留守司宿卫!奉东都留守博王朱友文号令,于今夜擒拿蒙蔽天听的奸党之首均王朱友贞、冠军侯萧砚!” “眼下,朱友贞、萧砚俱已遁入皇城,准备挟持陛下把持朝政,祸乱朝廷,我等奉博王号令,是为入城勤王!你这守将不开城门,难道亦是要随朱友贞、萧砚叛逆吗!?” 这位不良人手上拿着扎眼的令牌,这一番喝问,瞬间让后面的一众徭役、浑水摸鱼的禁军将卒胆大的哗然起来。 直到此刻,便是连那些混入大军里想着浑水摸鱼闹赏的人,也不禁茫然起来,这等宫变之事被那人说的煞有其事,莫不真是均王朱友贞在政变? 不是哪位将主想着要闹赏? 城上亦是轰然惊呼,连同四下看热闹的百姓与禁军家眷都闹了起来,有人七嘴八舌起哄似的嚷嚷。 “朱友贞那厮本就没甚好名声,动辄就仗杀王府仆从,比之博王殿下好似一个天一个地,未曾想居然敢挟持陛下祸乱朝廷!” 连同被不明不白卷入大军的一些禁军将卒此刻都心下咯噔起来,只怕这什么史弘肇真是博王的人了。 均王朱友贞乃陛下嫡子,博王再有什么贤名说白了都只是个义子,若朱友贞真发动了政变,博王岂不是要死的不能再死? 当下谁也顾不得什么了,浑水摸鱼也好,想趁着此事搏一个功名也罢,一些禁军将卒竟是主动大声喊道:“速开城门!我等奉博王号令,乃勤王救驾!” 城上的副将脸色大变,眼看的左右的士卒都有些茫然犹豫起来,连他都信了三分。 鬼王朱友文暗中把持禁军已久,亲信密布,城下那些禁军甫一鼓噪,所有人都信了八九分,还未来得及多想,便又看见一太监好似气急败坏似的大声喝骂。 “咱家乃内侍监丁昭浦,就是陛下跟前的近侍,有咱家担保,尔等还不开门?待朱友贞那厮真挟持了陛下,杀的博王一脉禁军人头滚滚,你们这些城上的鸟厮,一个都跑不掉!” 副将到底是信了八分,但仍不敢妄自开了城门,城门一开,就真是天大的事了,放这几千人马卷入京城,谁也捂不住,那可真就是要人头滚滚! 他犹豫了一会,本还想说什么等主将问过刘鄩刘节帅再开城门,背后却倏的传来了呼喝的声音。 这副将急忙回头去看,却见是一老妪领着数十人窜上了城头。 而不待副将有所反应,那老妪就已不由分说指着他。 “玄冥教孟婆,奉鬼王朱友文号令,特来诛杀均王奸党!此僚阻拦勤王军在外,定是奸党一派,格杀勿论!” 几乎是在这一声的同时,老妪周遭的数十人纷纷拔刀暴起,只几个呼吸,城头上还在惊疑的数十禁军便被砍杀了大半,那副将甚而连呼声都未呼出去,人头就已飞落下了城墙。 “孟婆”神色冰冷,看也不看城楼上纷纷退散的余下士卒,立即让人拉起门闸,放下吊桥,以及两重直门。 城下的丁昭浦心下一惊,他未料到萧砚竟连玄冥教也使唤得,这会已是又惊又喜,看了眼旁边有些错愕的史弘肇,急忙推了他一把,尖声道:“愣什么?进城勤王!” 旁边,李莽对左右吩咐了两句,而后持起马鞭向前一指:“勤王救驾!扶博王即位!” “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了!” 只一瞬,冲天的欢呼声响彻城内城外,人潮猛地涌入城门,无数火把高举,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这场天大的富贵之中。 而过程中人潮纷乱,有人便急不可耐的要去抄掠民宅,李莽只是冷眼一扫,还未出声,旁边那史弘肇竟已指着那些人。 “啖狗肠,将这些虫豸尽数宰了!” 李莽不禁暗暗称赞,而后一把抓住旁边丁昭浦的胳膊,大声喝道:“我等乃勤王救驾的勤王军!博王今夜能不能登储君位,能不能肃清朝野,就看我等!他娘的都记住,我们是勤王!勤王!不是鼓噪闹赏,今夜一过,诸位都有泼天的富贵,谁再敢盯着眼前这点小利抢掠多事,本将第一个代博王诛之!” 数骑不良人分散出去,将这句话大声告诉全军,人群轰然,却没人再敢有意见。 而史弘肇也便趁势道:“朱友贞和那萧砚一党势大,只靠我等只怕难成事,博王早已下令,让我等分散去将几位禁军大将请来军中坐镇,休让他们有机会与朱友贞勾连!” 说着,他分别指派了一些人马散去,是要去挟持刘鄩、牛存节等禁军大将,其中自有不良人混迹其中。 而他本人与李莽周围剩下的人,还剩下千余上下,史弘肇已有些激动,急忙问李莽下一步安排。 李莽冷笑一声:“去安乐阁!君侯给皇帝备的礼,也该上场了!” —————— 南熏门,“孟婆”钟小葵看着城内四下都是火龙在乱窜,无数禁军将卒在家中被惊醒,又马上被裹挟进勤王军中,乱糟糟的一片。 她长舒一口气,竟发觉自己的手都有些发颤,她扫了左右的人马一眼,冷声道:“紧闭城门,若无老身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入城内!” —————— 皇城,马蹄声纷杂踏着石板,几骑马不停蹄的直直趋进朱雀门,左右的金吾卫还未来得及喝问,便有骑士大声道:“某乃诸军马步都指挥使刘鄩,有要紧事求见陛下,让开!” 值守的一众金吾卫俱是慌忙避开,却不知这刘节帅是为何事这般着急。 刘鄩如何不急,他之前听闻南熏门守将来报,说什么城外有人鼓噪生事,他本还没在意,其后不久便听说南熏门不知如何被人开了,数千乱军涌进了城,都打着要扶朱友文即位的声势。 妈的这个朱友文! 刘鄩大恼,这几日朱友文私下宴请他们这几个禁军大将,只说了拿下萧砚把归德军分拆给各家,可没说要诛杀均王朱友贞! 他是禁军一把手,哪里不知道朱友文才是逼宫的角色,朱友贞分明就是躺枪! 鬼王若是兵变成功了还好,刘鄩大不了转奉他为皇帝,可他妈的关键是城外禁军都还被蒙在鼓里,鬼王突然就发动起事,就凭那几千乌合之众,鬼王还想成事? 朱温可还没死呢,若让这位皇帝在禁军前一露脸,禁军支持朱温的起码还占多数,不说其他,鬼王都还没把朱温挟持,怎么就敢起事? 刘鄩可不想给鬼王陪葬,遂毫不犹豫的来孤身求见朱温,怎么也要先在朱温这里表了忠心,而后再由朱温下旨调禁军入城平乱。 他一眼就看出鬼王成不了事,更想不通鬼王到底是哪边脑子被驴踢了急这一时。 不过眼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刘鄩一路疾驰至鼓角门,却听有宦官在城上讲皇帝不在。 刘鄩一脸焦急,心都凉了半截,遂又打马回转,直奔崇政院而去。 崇政院早已到了下值的时间,敬翔虽留着处理了一些政务,也在此时准备回府,车驾才准备启程,便听得马蹄阵阵,掀开车帘一看,就看见刘鄩那张年过五旬苍白的脸。 敬翔有些狐疑,但只是钻出马车,笑呵呵道:“刘帅,这般匆忙,是出了何事啊?” “朱友文要兵变!” 刘鄩也顾不得平时和敬翔没什么交情了,急忙下马攥住敬翔的手臂,压着声音急道:“乱军已进了南熏门,正四下抄掠,敬相可知陛下在何处?朱友文这厮兵变,据说打着诛杀均王的旗号,分明是要挟持陛下逼宫!” 敬翔脸色大变,猛地跳下马车,挥手就让一护卫让出坐骑,而后翻身上马,忙道:“事情可属实?” “千真万确!” 刘鄩知晓城中并无太多兵马,除却四处城门他可调动外,再无其他。而朱友文是东都留守,有权调动金吾卫,更别说朱友文还可以用东都留守的名义召外面的禁军入城。 而能镇住禁军的,唯只有让朱温亲自露面。 敬翔亦是深知这个道理,他倒是知晓今日朱温携张贞娘出宫游玩,沉声道:“先去寻陛下,此事需得陛下拿主意,要调禁军入城平乱,亦需陛下旨意才可成事!” 他打马便走,刘鄩匆忙跟在后面,急道:“陛下在何处?” “安乐阁。”敬翔亦觉事情有些棘手,他想不明白鬼王到底存的什么心思,朱温驾崩后,鬼王就是铁板钉钉的皇帝,他在急什么? 敬翔甩开这些疑惑,冷静道:“冠军侯亦在安乐阁,可让他领兵平乱。” “那厮……”刘鄩沉吟了一下,倒没有再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随着敬翔一同疾驰向安乐阁而去。 —————— 安乐阁以南,刘鄩不久前才过的朱雀门上,数十具金吾卫的死尸伏在了血泊之中。 一道道人影行走在其间,朱汉宾沉着脸,尽可能的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是不住的喘着粗气,手指都有些发抖,在朱汉宾身边负责随身监管他的两个不良人,与朱汉宾已算是熟识了两三年。 其中一人拍着朱汉宾的肩膀,笑道:“军使,我家君侯当年说过的话,今夜可就要应验了,你能不能坐上那个位子,君侯能帮你的已尽力,后面的,就看你了。” 朱汉宾呆呆的看着南面城池中数条火龙席卷而来,不时有火光点燃一处住宅,汇聚在一起的火把越来越多,声势越来越大,其中最大的一支明显正向此处赶来。 他死死攥着城墙垛口,咬牙低声道:“冠军侯,真能成事?” 本一书一最一新一章一节 “这就看军使愿不愿意鼎力相助了。” “好!”朱汉宾的脸色有些狰狞,道:“我这就出城坐镇龙虎军大营,只待冠军侯调遣!” 那两个不良人笑了笑,看着朱汉宾领着几骑向东门驰去,竟未曾跟随,这个时候,朱汉宾已无需再他们二人监视了,朱汉宾自会死命的帮助萧砚成事。 而朱雀门下,史弘肇与李莽领着一路上越来越多的所谓勤王军,涌入皇城,直逼安乐阁下,火光向着整个皇城蔓延开去。 当其中,扶博王即位的声音,终于响彻至皇城,好似笼罩了整个夜空。 而在这一刻开始,整个汴京,亦是终于彻底陷入了暴乱之中,禁军大将贺瑰宅、牛存节宅、袁象先宅……几乎所有的将门宅邸尽数被勤王军造访登门,不由分说,汴京半数的禁军大将都被挟持进了勤王军内。 —————— 安乐阁。 小楼中,舞乐声尤盛,朱温的脸已经醉的发红,他其实早已感觉体虚,期间由张贞娘服侍着用过丹药才可继续玩乐下去。 在这之前,外间的杨炎、杨淼二人进来过一次,是说天色渐暗,劝朱温早些回宫。 但张贞娘缠着想看看萧砚的礼物,朱温也不大舍得这般早回去,他将杨炎、杨淼二人大骂了一通,仿若醉生梦死般沉迷在这小楼之中,与舞女们玩着些许游戏,听着张贞娘的夸赞声,饮着酒,倒没觉得时间过的有多快。 而就在这饮酒到让人发醉的时候,却突然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似的骚动声。 朱温大为不满,眼见的众女郎和张贞娘都被扰了兴致,更是大恼,让人进来挨骂。 红头发的杨炎步入此间,单膝跪下去,道:“禀陛下,敬相、刘节帅趁夜来求见,奴等不敢阻拦……” “妈的。”朱温大为恼火,没想到出了宫也会来烦他,抬手就要轰人:“让他们滚出去,朕在这谁也不想见!” 杨炎有些迟疑,却又不敢多劝,僵在了那里。 朱温醉意上头,不过倒不是没有了意识,缓慢的想了想,打算还是让敬翔和刘鄩进来,但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见外头的骚动声越来越近,直到听见刘鄩慌乱的声音。 “陛下!陛下!” 朱温的火气腾然升起,捧着自己的肚子就从胡床上走下来,一脚就踹翻那杨炎,而后怒瞪虎眼看着门外:“老子在这里!” 周遭的女子都像是被吓坏了样,都缩在了角落里,张贞娘亦是一副惴惴的模样。 门外倒是安静了一瞬,而后马上,先是听得上台阶的脚步声匆匆响起,而后便见到刘鄩撞开房门,其身后还有两个阻拦的金吾卫也被推开,他一进入这房间,看见朱温那要杀人的表情,吓了一大跳,便重重双膝跪下去,冷汗直冒。 “臣刘鄩冒死求见陛下,实在事出有因……” 朱温冷冷的看着他,同时看着刘鄩身后慢了一拍但还算是冷静的敬翔,倒想听听这两个啖狗肠的有什么狗屁理由。 敬翔没有像刘鄩那样说一通废话,走近了些,小声道:“陛下,博王朱友文,似是要兵变……” 朱温狠狠扫了敬翔一眼,冷笑一声:“友文要兵变?朕怎不知?” 敬翔皱了皱眉,他看得出朱温喝了不少酒似是有些意识不清醒,遂就要解释一二,却闻身后的刘鄩大声道:“陛下,鬼王的乱军已进了南熏门,直向皇城而来了!鬼王早有所图,外勾结禁军、内置暗手,连南熏门都只是眨眼便开,城中还不知有多少鬼王的人,臣请陛下速速回宫避难!” 刘鄩这一番话说出来,杨炎、杨淼都是变色,张贞娘更是被吓得捂住了嘴,朱温便是喝了再多酒,此时亦是猛地反应了过来,霎时便是脸色发白,双腿发虚向后栽了下去。 敬翔被吓了一大跳,急忙要去搀扶,但朱温何止两百斤,他一个文人哪里拽得住,只好陪着朱温一并摔在地上。 刘鄩更是被骇住,急忙和杨炎、杨淼二人赶上来搀扶,朱温却顾不得这些了,急忙一把攥住敬翔的衣袖:“子振、子振,那逆子真敢兵变?” 敬翔叹了一口气,道:“陛下,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据刘节帅所言,眼下城中已是大乱,博王党羽众多,只怕早有准备,当务之急,是要陛下召禁军入城定乱,稳住朝廷。” 比起三年前,朱温的表现实在要差太多,彼时洛阳兵变,朱温尚且敢亲自平乱。但仔细一想,彼时朱温居于洛阳皇宫之中,周围金吾卫等俱在,无数守卫陪在身边,朱温自有底气。 但现在不一样,发动兵变的是朱友文! 是他最信任的义子! 朱温瞬间被吓得酒醒了八九分,他可知道这楼下不过十来个金吾卫,最大的依仗亦只有杨炎、杨淼二人,如若鬼王真的早有准备,这么点人能干什么? “对、对!”朱温被刘鄩几人搀扶起身,强自镇定了几分,沉声道:“召禁军入城,那逆子,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敢兵变逼宫!” 刘鄩欲言又止,他晓得鬼王在禁军中安插了不少亲信,但当下关头,护住朱温显然才是不败之身,遂没有多言,趁势建议道:“陛下,速回宫中吧。博王甫一作乱,只怕金吾卫都有他的人,臣不放心陛下的安危……” “对对对。”朱温点着头,也不顾自己衣衫杂乱,扶着敬翔和刘鄩的手:“关键时候,还是二位爱卿靠得住,这份忠心,朕记下了,先回宫,回宫后,朕下旨定乱……” 不料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张贞娘害怕的声音:“若鬼王在金吾卫都安插了人手,此时离开此处,岂不更危险……” “你个妇人!”刘鄩勃然大怒,他早就看不惯这女人受朱温恩宠的那些不伦之事,眼下顾不得其他,就要喝斥。 但他的手臂竟突然被朱温死死攥住,刘鄩大愕,回头看着朱温,却见这位已过六旬的皇帝同样死死看着他。 朱温一张胖脸上冷汗直冒:“刘卿,金吾卫,真靠得住否?” 刘鄩哑口失言,旁边敬翔便忍不住要安慰几句。 然就在这言语未出之际,在场所有人都是神色微变,隐隐听见有无数呼喊之声从外间传来。 敬翔有些狐疑,刘鄩脸色大变,朱温则只是尽力竖起耳朵听那些呼声是什么。 “扶博王即位……” 只静下这一瞬,那声音便倏的清晰起来,从南面传来,犹如雷声滚动,震的几人俱是色变。 楼下负责护卫朱温的金吾卫都起了骚动,朱温却在这时候一把甩开敬翔二人的手,全身发虚的踉跄走到窗边向外张望。 夜中寒风吹拂入室,惊得酒气散尽,只见南面隐隐到处都是火光,安乐阁四面的百姓、大相国寺中的僧人,都是慌乱的在街道前张望、讨论,连屋顶上都是人。 而在这一瞬,那道呼喊声似乎又停了下去,朱温死死竖着耳朵,还想再听,却闻声音忽然一下变大,呼吸之间好似已包围此处,滚滚而来,径直撞入朱温的耳中。 这皇城之中,竟都是那道声音,亦只有那道声音。 朱温发虚的腿终于支持不住,软了一软,瘫坐在了地上,莫说是他,连敬翔都脸色难看起来,刘鄩喉结耸动,却没想到鬼王的动作会有这般快。 “不走……” 朱温喃喃道:“不能走,就待在这……” 敬翔有些急了,道:“陛下,万万不可,于此反而更危险,只要回宫,你一露面,谁敢妄动?” 朱温却抬头看着他,反问道:“若那逆子便当街让人杀了朕,怎么办?” 敬翔哑口无言,朱温那三百斤的身躯又不是他可以拉得动的,急得直跺脚,回头就要让左右帮忙架着朱温回宫避难。 “这里是冠军侯的地方。”张贞娘白着脸道:“冠军侯英名冠世,定能保护我……” 刘鄩冷冷一笑,萧砚现在这处境,是鬼王第一个要杀的人,能有甚用处,便径直问道:“那萧砚在何处?” 张贞娘竟发觉自己答不出来。 朱温却愈加害怕,抖着嘴唇道:“对、对,萧卿,萧卿是有能耐的。朕给他权,让他速速平乱,朕就在这里,等到天亮就安全了,二位爱卿,切莫逼朕了……” 敬翔痛苦的闭上眼,终于失言。 刘鄩则是暗恼,他就真该配合鬼王起事,朱温这个皇帝,真是老了! 什么萧砚,救驾?哼,只怕听见鬼王兵变后,是第一个逃跑的东西! —————— 南熏门。 马蹄声只突然而起,然后只一瞬,便连成了连绵闷雷之声。 钟小葵霎时走到城墙前,托着垛口,死死盯着下面。 一道火把率先点起,而后眨眼呼吸之间,密密麻麻的延展出去,无数、何止无数,那是铺天盖地,亮的人刺眼。 定霸大旗下,萧砚取下面甲,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着面甲上的繁复纹路。 在他身后,数百面、千面旗帜在疯狂卷动,无数双兴奋、压抑、激动、杀气腾腾的眸子,都只是盯着他,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萧砚笑了笑,身前的厚重城门,极其温顺的打开了,能看见重重人影跪拜在门洞中,安静的过分。 “那便——” 他重新覆上面甲,淡漠的声音好似能让无数人听见。 “让这个天下,看看。” (本章完) 第342章 我要节制天下兵马 汴京,博王府。 整个汴京,都已然尽数被这场突然兴起的暴乱而卷动。 王府内已经大张灯火,高墙上爬满了东都留守司的宿卫,但实则数量有限,整个王府能塞下两百余甲士都够呛。 汴京寸土寸金,所谓博王朱友文素有贤名,王府便也不显得奢华,往常只觉百余甲士绰绰有余,今夜至此却急得再多十倍也不够用! 王府里内,殿门前人影憧憧,一列列玄冥教的鬼卒守候在门廊的紧要处,俱都有些慌乱的样子。 此时此刻,“鬼王”朱友文黑着脸在大堂中走来走去,身旁尽是博王府蓄养的幕僚,还有更多的人正在外面向这赶,什么工部、礼部、吏部的大小官吏俱是在夜色中被变乱惊动后,不由分说的匆匆赶来。 这些早已是铁板钉钉的鬼王一党都是又惊又怕,但赶至博王府后,或劝进、或出谋划策、或鼓动朱友文立即进宫挟持朱温把这场兵变进行到底。 所有人都只当是朱友文蓄谋已久的兵变,已然开始了。 但被无数官吏、大大小小将官簇拥在中心的朱友文,这会脑中却只有一片空白,眼看着周围人七嘴八舌的焦急、激动模样,他只是脸色铁青,感觉背脊有些生寒。 天杀的! 朱友文双手微颤,很想抓着每个人的颈口,一个一个告诉这些蠢货。 这场变故,不是他引起的,他没准备今夜兵变! 但他不敢,决计不敢说出这句话,鬼王一党的核心成员,都知晓近来朱友文和冥帝在酝酿一个大计划,此时乱事大起,全城都是让朱友文即位的声音,你说这场变故与他无关? “殿下!殿下!” 人群外传来了呼唤声,簇拥在一处的众官吏、幕僚散开些,一四旬文士面无表情的走进来,一把攥紧朱友文有些发颤的手,将后者向里拖了几步。 见到这人,朱友文终于恢复了一丝胆气,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同样死死把着那文士的手,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崔府君!本王没想过今夜起事!” 这文士正是崔钰,其人本该在长沙府转运金丝楠木才是,但冥帝近来已决心发动政变弄死萧砚,朱友文便将崔钰偷偷召了回来,让后者给他出谋划策。 崔钰同样有些脸色发青,他当然看得出来这场变故是有心人在嫁祸朱友文,鬼王一党的计划一直都是有条不紊暗中进行,真正要起事的时间还要等上些许时日,今夜突然全城暴乱,都是他和朱友文完全不知情的。 今夜之事一起,不管是不是朱友文干的,在朱温那里朱友文都已判了个死刑,什么狗屁博王,天一亮朱温就要先把博王弄死,而所谓鬼王一党,若不把朱温这个皇帝在今夜弄死,这整个党派都要马上灰飞烟灭! “殿下!”各种念头乱起,崔钰却不敢马虎,急忙低声喝道:“事到如今,是不是你的手笔已有什么意义?乱潮眨眼便席卷全城,殿下你已被架在了火上,难道还会有人听你解释吗!?” 朱友文之前慌乱,便是因为没法与他人道清真相,所以才会在事发突然下有些惊慌失措,失了主心骨,当下有崔钰来与他定断,倒是马上冷静了下来。 朱友文压着声音,道:“本王亦是知晓这个道理,然事发突然,本王还未掌控城防,禁军俱在城外,老东西亦未曾挟持在手中,这当如何!” 二人都是疑惑,谁也想不通这一场乱事怎就这般突然、毫无预料的暴起了,究竟是何人有这等本事? 萧砚? 不对,这厮孤身在城内,手中就剩几个安乐阁的人可以用,且他之前一直在朱友文的秘密关注下,不可能是他! 朱友贞? 难道真是这个王八蛋?可这厮的天兴军都已被调走,他怎么敢? 朱友文和崔钰都是一头乱麻。 但冷静下来后,二人只对视了一眼,崔钰便冷冷道:“事到如今,那些乱军未必知道真相,既然人人都喊着匡扶殿下登基的口号,殿下何不借之成事? 殿下是东都留守,把这股乱军捏在手中后,可马上让人控制西城固子门,召金水大营的禁军入城,事已至此,便是弑君又有何不可?!” 朱友文咬着牙,迟迟不敢应话。 他还有一些话没敢说出来,他只是冥帝朱友珪这些年扶持出来的一个傀儡! 今夜之事,冥帝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噬主夺他的权? 崔钰有些着急了,回头看了眼外间乱哄哄的鬼王一党众人,急道:“殿下还在犹豫什么?禁军在手,便相当于把持了朝廷,皇帝、冥帝、均王,谁不可杀?优柔寡断,何以成事?” 不怪崔钰这般急功近利,他之前属于朱友贞一党,其后因为与钟小葵争权又摇摆到了朱友文这边,更早就得罪死了萧砚,彻底没了跟脚,今夜急吼吼的赶到这博王府来,外头那般多人看见,几乎算是把身家性命都绑在了朱友文身上。 朱友文若能成事,崔钰就能一步登天! 事到如今,朱友文听到冥帝可杀这句话后,终于咬了咬牙,一把攥住崔钰的胳膊:“今夜本王若能成事,当与崔府君共富贵!” “殿下第一件事,当擒拿均王朱友贞,而后管控城门,召禁军入城……” 二人这边恰才议定,外头竟已响起纷杂的嘈杂声,好些幕僚、官吏七嘴八舌的喊道:“博王殿下,此时还在犹豫什么?王府外已有勤王军抵至,请殿下入主朝廷! 时不我待,迟则生变,外间成千上万的将士已然准备为殿下效死,早就定下的事,我等筹划至今日,事到临头,殿下怎就迟疑了?需知道,陛下可不会给殿下第二次机会!” 门内,朱友文和崔钰二人对视一眼,前者脸色都有些扭曲,而后狞笑一声,大步走出大堂。 “取本王的蟒服、甲胄来!” “今夜,与诸君共富贵!” —————— 玄冥教,地宫。 石门缓缓打开,一侏儒的人影缓缓负手踱出,诡异的脸在阴火阵阵的黯淡光亮下甚是可怖。 冥帝摊开双手,其间阴气肆虐,映在他的眼中。 俄而间,这地宫内便响起了冥帝尖锐的得意笑声:“本座,终于成了,降臣这个贱人,重伤本座一次又如何?岂知正好让本座的‘玄天’在交手中大受裨益,桀桀桀,本座的玄天已臻化境,世间何人能敌?” 地宫中久久回荡着冥帝的笑声,但仅在片刻后,冥帝就收起笑声,他皱眉发现,往常自己出关后早该有一群人来恭贺的场面,今日竟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地宫中,好似就他一个人。 “孟婆何在?” 冥帝沉下脸。 没人应答后,他愈是震怒,大声喝道:“水火判官何在?黑白无常何在?” 妈的,这玄冥教地宫好像一个活人都没有。 冥帝气笑了,他而今神功大成,就算只是九幽玄天神功的下半卷,但已然足以称无敌。 他阴着脸跳下高台,慢慢向外走去。 这些贱婢,他要杀个干净! —————— 乱潮之下,整个汴京城内俱是鬼哭狼嚎之声,百姓的小门小户早就是紧闭大门,连窗都不敢开,胆大的还敢混入所谓勤王军中,胆小的也只有战战兢兢的躲在家里祈祷着这场乱事不要波及到自家来。 均王府。 身为这场事变的主角之一,朱友贞哪里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全城都是要诛杀他的声音,朱友贞纵使平日再暴虐、再视人命如草芥,此时也早就被吓了个半死。 这个时候,朱友贞只是躲在一座寝殿之中,抱着一具由布帛包裹起来的女尸瑟瑟发抖。 “母后、母后,他们要来杀我了,他们要来杀我了……” 均王府占地很广,宿卫也不少,但如今大祸临头,王府早已是能跑的都跑尽,忠心一些的也只知道守住王府大门,朱友贞连个可以商量的心腹都没有。 殿门突然被一堆人轰然推开,朱友贞被吓得惊声尖叫,瞬间面无人色,好在壮着胆子回头望去,才发现是自己的王妃以及几个平时还算得宠的歌姬,带着几个叫不出名字的儿女,俱是哭哭啼啼的涌进来。 “殿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早就有均王府的幕僚及一些宿卫将城中的事告诉给王府众人,加之城内动静实在太大,均王府就算僻静,也多少听得到一些呼喊声,什么诛杀均王的话甫一传进来,还不是吓破了众人的胆。 放在平时,若有人敢闯进这间陈放母后的寝殿,朱友贞早就一刀把这些东西杀了个干净,此时却再也生不出什么胆气来了。 朱友贞只是同样哭哭啼啼的,对着外面几个面色铁青、自知难逃一死的幕僚道:“本王素来未曾想过要与王兄争夺储君,都是尔等啊,都是尔等误我啊……” 几个幕僚看着朱友贞这番没出息的样子,早就气不打一处来,而今死期将至,哪里还会惧怕这个均王,当即就有人冷冷道:“事到如今,殿下如何推卸责任给我等,都已是无用!鬼王一党发动兵变,今夜势必要夺权逼宫! 鬼王已举起屠刀,难道殿下只敢在此等死吗?外间都言要共诛冠军侯,冠军侯知兵,天下皆知,殿下难道半点进取心都没有?难道就不知速速让人去联络冠军侯?哪怕先逃离汴京,有冠军侯相佐,殿下也尚有一搏之余地!” “萧砚、萧砚!”不料朱友贞在听到这句话后,反而愈是愤恨,脸色中都是狰狞,声音更是满满的嫉恨:“若非那萧砚,本王何至如此?!” “都是那萧砚、都是那萧砚!这个畜生一样的东西,本王若非当年在洛阳听信了这个畜生的言语,岂会被他害如此境地?恶了王兄的人,是他,要与王兄争宠、争权的人,还是他!本王明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分明就是受到萧砚的牵连!” 朱友贞已然癫狂,全然不顾殿内殿外众人错愕惊惧的模样,咒骂道:“若非萧砚,本王怎会众叛亲离!小葵又怎会被人害死!?崔钰这个贱婢又怎会倒向王兄?今夜之事,于本王何干、于本王何干?” 说着,他便又抱着女尸大哭:“母后,儿臣受奸人迫害,将死矣……母后保佑儿臣,一定要先看到萧砚那厮被千刀万剐,不然难解儿臣心头之恨……” 殿内一众女眷及朱友贞的儿女俱是放声嚎哭,门外幕僚俱是唉声叹气,只恨竖子不足与谋,整座奢华的均王府中,唯只有等死而已。 均王府外,长街之中马蹄密集,不徐不缓。 数十骑人马皆着甲的重甲骑士人人举着火把,极高大的披甲战马在长街上的石板上踏出火星,人人按着腰刀,鞍鞯旁悬挂着长枪,只是簇拥着一青年直趋均王府。 城中大乱,但远远还未波及到这汴京最北一带,国朝城池布局,向来都是北贵东富、南贫西贱,均王府坐落于五丈河岸,挨着皇城不远,风景绝佳,左右亦是宗室以及其他贵人的高门大户。 但今夜之事一生,这数十骑踏马而来,所谓的高门大户没有一家敢开门喝问,俱是静悄悄的躲在各自家中,只怕不比朱友贞要好上多少。 几十骑默然行进,每个骑士都是武装到了牙齿,衣甲森然之处,杀气不怒自溢,只这几十骑,却仿若有千军万马之势,而当其中的那青年身上甲胄平平,只系了一领大红披风昭示他的身份异于他人,未戴兜鍪,长发束冠,脸上一青铜面甲。 正是萧砚。 他被簇拥着一路静静抵至均王府外,王府墙头上的宿卫早已大乱,不少人俱是慌张大喊:“博王来杀人了!” 有人在墙上张着弓便要射,却看见那火把之下俱是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骑兵,一个骇然,就是下意识调转箭头指向一身轻甲的萧砚。 但只是一瞬,骑士中有人猝然掷出一投矛,直接将那厮从墙头上射翻下去。 整个均王府瞬间骚动起来,嚎哭之声不绝于耳,便是在这王府之外,都能想象得出里内鬼哭狼嚎的惨状。 而后马上,还未待萧砚让人撞门,那王府大门便被人轰然打开,里内涌出一大团人,宿卫、太监、女侍什么人都有,眼见着这一支寒气森森的重骑堵门,连哭都不敢大声哭,都是冲着萧砚死命磕头,只求一命。 这些人之前仗着朱友贞的权势,以均王府中人的身份飞扬跋扈,而今大难临头,竟是连一个忠于朱友贞的人都没有。 萧砚漠然扫视了下,夹了夹马腹,径直策马登上台阶直入王府,左右王府中人纷纷骇然躲避,而有十余重甲骑士下了马,按着腰刀指向几人,用浓厚的河北口音出声。 “带路,寻你家均王。” 那被指着的几人俱是死命磕头,早已是神志不清,有骑士不耐,一把攥起一太监,拖拽着就往里走。 那太监只当马上要铁刀加身,急忙死死捂着要尖叫出声的嘴,裆下一片湿浸,哭哭啼啼道:“莫要杀奴婢,奴婢这就带爷爷去。” 萧砚头也不回,只是骑着马径直从奢华雅致的庭院中向里,不徐不缓的打量着这头一回登门的均王府,其后十余甲士紧紧跟随,身上甲叶不住的作响,都只是拖拽着那一没力气的太监往里走。 而在王府最里,朱友贞所在的宫殿内,早已是人人瘫软,前面的动静纷乱的传来,都只当是朱友文派了兵马来杀人,朱友贞连泪都哭干了,只是死死的抱着那女尸干嚎。 “母后、母后,怎未让萧砚那厮死在儿臣前面,儿臣不甘,儿臣不甘……” 他身后的众妃妾都只是不住的抽泣,直到听见外头的一道马蹄声森森传来,其后还有轰然的脚步声作响,间杂着甲叶与兵刃相击的声音,都纷纷畏惧的缩了起来。 朱友贞被杀是毋庸置疑的,但她们这些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女眷,说不得还要受到一番凌辱才罢,岂不让人绝望、恐惧? 朱友贞头也不敢回,只是抱着那女尸瑟瑟发抖,他这个人说怕死其实倒也不算非常怕,但特别怕疼,此时想到待会若是刀剑加身,只怕要疼的死去活来,脑子一乱,竟是想让人问问能不能请朱友文赐一杯毒酒。 “均王此等模样,倒不怕坠了天家贵胄的身份。” 漠然的声音传进来,莫说是朱友贞身子一僵,便是那几个畏缩在角落的妃妾,都俱是又惊又惧的抬头望着殿外。 殿门外,一手扶刀柄按的英挺人影大步走了进来,面甲后的眸子只是淡漠的扫视着殿内的一切,扫着那几个妃妾与孩童时,这几个妇孺都是害怕的急忙跪拜下去,俱是花容失色的抽泣道:“请将军饶命……” 萧砚理也不理这些人,只是好整以暇的盯着朱友贞,在殿中走了两步,道:“怎么,均王认不得我了?” 朱友贞的身子一颤,张着干嚎的嘴巴,呆了许久,才全身颤抖的回身看过去:“萧……冠军侯?” 萧砚取下面甲,冷冷的看了朱友贞一眼,而后叉手敷衍一拜:“末将来迟,城中大乱,皇帝昏聩、博王无道,末将来请均王定乱。” 此时此刻,随着萧砚淡漠的声音落下,殿内殿外众人俱是一怔,几个妃妾都只是愣愣的抬头看着萧砚,在见到萧砚那张清俊漠然的脸庞后,竟是纷纷一喜,俱是相拥而泣:“是冠军侯!真是冠军侯!妾等有救了!” 这个时候,萧砚既已这般出声,哪里还会有人记得朱友贞方才之言,几个妃妾都只是如望救星般的看着萧砚,满脸乞求的模样,连朱友贞都顾不得,只恨不得马上爬过去抱住萧砚的腿。 而至于朱友贞,此时更是记不得之前咒骂萧砚的言语了,他又惊又喜,连脑子都有些发懵,松开那女尸,只是连滚带爬的从那榻上栽下来,却什么也顾不上来,张着嘴,鼻涕横流,就要去托住萧砚的手,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君侯、君侯……” 眼看着朱友贞哭哭啼啼的模样,萧砚淡淡甩开他的手,只是平静道:“鬼王生乱,欲行兵变逼宫于君前,殿下是陛下嫡子,现陛下受乱军挟持,殿下合该现身定乱,匡定储君之位。” 朱友贞脑子都是僵的,一片茫然,只是死死攥着萧砚的胳膊,急忙道:“君侯能敌得过朱友文那个畜生?君侯,本王现今在汴京半点兵马都无,君侯带本王逃吧!去洛阳,去河北,要不投了歧国、晋国都行,本王什么都信君侯!” 萧砚漠然一笑,拂开朱友贞沾满鼻涕的手:“逃?均王这是不信末将?” 朱友贞一怔,愕然呆住。 萧砚则是拍了拍他的肩,道:“末将请均王定乱,均王就老老实实去定乱,听话。” 左右妃妾,门外幕僚等还未反应过来,连朱友贞也还在发愣之际,殿门外突有两个重甲甲士步入此间,一人架住朱友贞一边胳膊,不由分说便向外走。 萧砚立在原处,看着朱友贞脸上的惶恐惨白之色,半点神色都未变,只是敲着腰间刀柄,环视了遍这寝殿陈饰,同时看了眼那榻上的女尸,最后落到几个云鬓散乱,又再次畏惧的面无人色的众妃妾身上。 他扬了扬嘴角,姑且便算是笑了,只是带上面甲大步走出此间。 “你等若能活下来,下一次见面,萧某恐得唤诸位娘娘了。” 寝殿霎时一空,众女面面相觑,都只是看着那道背影,这才恍觉软瘫的好似没有力气的朱友贞在萧砚身边,好像一个废物。 —————— 安乐阁。 等了半刻钟的样子,小楼里的气氛已是愈加焦灼,朱温白着脸,已是全身发虚,他中间喂了两颗丹药都感觉好似没用,腿一直在发软,连窗边都不敢离开,唯恐错漏了什么动静。 敬翔捻着须在桌边,皱眉想着什么,同样一言不发。 刘鄩烦躁的在室内走来走去,等了这半刻钟,只觉心急如火,终于按捺不住,向着朱温走近了两步:“陛下,如此干等实在不是办法!若陛下实在不放心金吾卫,臣自请一道圣旨,由臣奉旨意去联络诸军,召金吾卫、各处城门宿卫来保护陛下!” “这般坐等,臣恐怕等不到天亮了!” 朱温嘴唇嚅嗫,眼下全城生乱,还是他最信任的义子朱友文一手鼓捣出来的,各军关系错综复杂,谁是谁的人都不好说,这个世道的武夫,本来就擅长以下犯上,若召来一军人马恰恰是朱友文的人怎么办? 当年朱温敢让人在洛阳堂而皇之杀害昭宗,难道朱友文就不敢让人杀了他朱温? 但旁边敬翔也缓缓道:“陛下,刘节帅言之有理,迟则生变,若下面的忠心将士不知陛下所在,反而才容易被奸人蛊惑。刘节帅于军中威望甚重,由他领圣旨去号召诸军平乱,确也算最安稳的一道法子,只有让兵马来拱卫陛下回宫,才是定乱的第一要务。” 朱温终于有了反应,敬翔向来都被他依仗为第一智囊,此时慌张之下也只有听敬翔的意见,只要不让他离开此地,怎么都行。 他将一枚随身携带的印玺交给刘鄩。 “好、好,朕给刘卿旨意,刘卿,速去调遣禁军拱卫朕回宫避难,朕的身家性命,就托付给刘卿了……” 刘鄩顾不得其他,当即重重抱了抱拳,领了两个人便走。 小楼里的舞女们早已被遣散,杨炎、杨淼带着不多的金吾卫护在外面,楼中随着刘鄩离去,霎时一静,朱温在那唉声叹气,哪里还有这些年圣君的模样,不知为何,不过半夜未到,他那生龙活虎的模样便去了大半,满头白发掺杂,胖脸上尽是沟壑,看起来已然是一个老汉。 敬翔欲言又止,看了看缩在角落中怔怔发呆的张贞娘,本想安慰一下朱温,却又闻外间脚步声大作,朱温惶恐的抬头一看,却见是脸色煞白,又焦又急的刘鄩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敬翔心下一沉。 果不其然,刘鄩一脸急白之色,甫一步入此间,便压着声音道:“陛下、敬相!安乐阁外已尽数为乱军所围,臣,出不去啊!” 朱温霎时全身一颤,已然终于是忍不住颤抖,他这会已全然站不起身了,只是攥着拳,又惊又怒道:“这逆子!这逆子!” “不对!”敬翔却脸色一变,急忙道:“刘节帅可看得清楚?乱军真是把此处围住?” “如何不是?”刘鄩脸色铁青,他已然后悔跳到朱温这条破船上了,有些怨恨道:“某只是粗略一看,起码有两三千人,把安乐阁围得水泄不通!” “乱军怎知陛下在此处……”敬翔皱起眉。 刘鄩沉着脸道:“博王要知晓陛下在安乐阁还不是易事?” “乱军既围安乐阁,为何不侵入?刘节帅在乱军中可有看见博王乃至博王麾下何亲信现身?”敬翔连问道。 “某怎有心思去看这些……”刘鄩一脸不耐,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愣,忽地死死看着敬翔:“某粗略一扫,似乎真的没有看见。” 敬翔攥了攥拳,又松开,额上已是满头大汗。 朱温一脸惊疑,急忙看着他:“敬相,可是有什么主意?” “博王乃陛下最信任的义子,是朝臣默认的储君……若说要兵变,博王当是最不可能的那一个才对。”敬翔有些艰难的开口,看向张贞娘:“郢王妃,冠军侯为何离席?” 朱温和刘鄩俱是愣住。 张贞娘早已是变色,害怕的答不出来。 刘鄩则终于明白了过来,倏的一下跳起身,大声道:“是萧砚!是萧砚!掀起乱事的是冠军侯萧砚!博王就算要兵变,也不可能找一群乌合之众!这等仓促手段,岂能是博王的手笔!” 朱温面色一冷,倏的一下,似乎腿也不抖了,身子也有力气了,脸色铁青道:“萧砚安敢?” 敬翔默然不语,有些落寞的样子。 刘鄩则大声道:“必定是萧砚!这厮欲握河北大权,却为陛下识破,分明是早已暗生祸心!此僚今日宴陛下于此,就是要隔绝陛下与诸军!且陛下今日甫一出宫便生出大乱,乱军更是第一时间来围了安乐阁,还不能昭示此僚有反心!” 朱温勃然大怒,狠狠看了张贞娘一眼,猛然大步走过去,一巴掌扇在后者妩媚的脸上,脸色铁青道:“就是你这个贱人!就是你这个贱人,若无你,朕岂会着了这逆臣的道!?” 说完,他再也懒得管侧脸五指鲜红,鼻腔出血,只是捂着脸怔住,不知是害怕还是不可置信的张贞娘,说了一句:“朕后面就让人活剥了你这贱人!” 他叉着腰,气急败坏对刘鄩道:“刘卿说的在理,只有萧砚这个逆臣才会鼓动一些乌合之众来害朕!” 他这会才猛然想到萧砚之前离席时的话,说要给朱温他准备一个礼物。 竟是这样的礼物? 刘鄩长舒一口气,同时暗暗瞥了敬翔一眼,他可知道敬翔曾多次作保萧砚,但这会刘鄩也顾不得想其他,只是道:“陛下圣明,博王纯孝,若是萧砚作乱生事,便说明金吾卫乃至禁军都靠得住,只要让博王、均王知晓陛下在此处,自有大军来勤王!” “朱友贞这逆子,也信不过。”朱温恶狠狠道,同时脸色不善的看了敬翔一眼,全然不念方才是由敬翔提出的想法。 敬翔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当下之急,是要稳住安乐阁外的乱军,尤其是要知晓冠军侯……萧砚何在,不管如何,总要先召禁军来定乱……” 朱温点头不已,恰要开口,却闻外面倏的响起阵阵喧闹声,几人纷纷变色侧耳去听。 “博王贤明,而今国家内有奸党祸乱朝政,外有大敌在前,请陛下禅让于博王,扶博王继位,匡扶社稷……” 朱温的脸色再次一寒,与刘鄩面面相觑,这乱军,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又到底是不是朱友文的人? —————— 朱雀门被人打开,数十骑踏马入内,但在城门处却有半数重甲铁骑停驻,仅十余骑拱卫着一人向里而去。 直到此刻,皇城中早已是乱作一团,各个衙署都是紧闭,街上一道人影也无,到处都是火光,十余衣甲森然的铁骑拱卫着萧砚直向安乐阁而去,街上偶有乱军露头,眼见这一景象都是脸色煞白的躲闪开,不敢冲上来触霉头。 朱友贞便被裹挟在十余骑当中,全身抖如筛糠,他已然发觉到,萧砚似乎并不惧怕这些所谓的乱军,一路疾驰而过来,乱军中自有人给萧砚让路,半点摩擦都无。 他不是傻子,已然隐隐猜到了一些东西。 但萧砚一直都是戴着那副面甲,自始至终看也没看他,朱友贞便是有天大的疑问,也只是藏着不敢出声。 十余骑直趋而至安乐阁,远远便看见那边火光冲天,人群极为庞杂,规模很大,连大相国寺都被围住,有人远远看见萧砚这一行人马驶来,当即便迎了上来。 莫说本就癫狂的数千乱军了,便就是再多上一千两千,这些乱军在看见萧砚一行人全身上下武装到牙齿的甲胄后,都是一愣。 萧砚瞥了一眼远远恭敬且畏惧迎来的史弘肇、丁昭浦、李莽等人,只是示出一枚令牌,大声道:“博王亲至,要登楼与陛下相商,待得陛下诏书,今夜之事便可就此作罢,诸位富贵,俱能长久!” 人群中先是静了一静,而后猛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来。 李莽松了一口气,他今夜行事,一直绷着一根弦,如今终于亲眼看见萧砚现身,就算种种麻烦还未落定,但莫名就是安心下来。 他拉扯着激动的史弘肇几人,遣散了一条通道出来,供萧砚携着所谓‘博王’堂而皇之的步入安乐阁,身后十余甲士亦步亦趋而入。 这一番景象倒是让左右乱军不由低声讨论,那‘博王’看起来真是不堪,气势竟不及一位将军,只是不知这位将主是何人,气度实在惊人。 —————— 安乐阁内,一袭窄袖武袍的鱼幼姝亲自领着十余不良人迎了过来,萧砚对她点了点头,同时看了眼旁边一脸肃穆的段成天,只是大步走向后面。 小楼里,朱温再次急躁,嘴唇颤抖,他方才听见外头震天的欢呼声,只当又出了什么变故,急忙死死抓住刘鄩的手:“刘卿,这又是何故?” 刘鄩哪里答得出来,只是在窗边不住的向外张望,但还未看得清什么,便听的楼下突然响起两道惊呼声。 “放肆!” 而后只是一瞬,便有两道重物厚重倒地的声音响起,房间中便是敬翔都是猛然色变,还未来得及出门,几人便听见有甲叶碰撞的声音传来,直直拾阶而上。 “杨炎、杨淼!速来护驾!”朱温倏的全身颤栗起来,急忙惊惧的大声呼唤 但没人应他。 敬翔大步走过去,猛地拉开房门,而后瞬间眸子一缩,却见本该守在门外的两个金吾卫战战兢兢的,俯首帖耳般的拜倒在地,朝着楼梯的方向,头也不敢抬。 这番场景,连敬翔都是霎时被骇住,莫说是其后的刘鄩、朱温了。 而几人放眼去看,只见楼梯间有一长发束冠,身着铁甲的英挺人影缓缓踱步拾阶而上,其后则是两个全身上下俱是甲胄裹身,兜帽护头,脸配面甲的甲士相随。 两个甲士各自携了一头颅,一红发一蓝发,手中的刀还在滴血,煞气逼人。 敬翔死死盯着那拾阶而上的来人,尤有些不可置信,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却在那人取下脸上的面甲后,长叹一声,落寞的退开了去。 至于房中,刘鄩在那淡漠的青年按刀而入时,早已是退了一步,却听身后传来倒地的声音,错愕的回头一看,竟是朱温瘫倒在了地面,白着脸,擦着脸上的汗,喃喃说着什么,让人听不真切。 门口的两个金吾卫已然俯首在地,对着那青年头也不敢抬,屁股高高撅起,俨然已经丧胆。 “你……你……”刘鄩指着步入此间的萧砚,脸颊涨红,压着声音道:“大逆不道!” 萧砚笑了笑,理也不理他,只是先看了眼角落捂着脸怔怔的张贞娘,叹了一口气,复又看向刘鄩身后的朱温,叉手一礼。 “臣见过陛下。” 刘鄩大怒,底气莫名就上来,张口就要喝斥:“萧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 甲叶撞击声忽地响起,一甲士大步走进来,一脚踹在刘鄩腹心,而后染血的刀直接一扬,在后者倒地的瞬间,搭在了刘鄩的颈上,而后只是看着萧砚,等待萧砚发落。 萧砚却不看那甲士与刘鄩,只是一脸淡笑着看着朱温,仍保持着那行礼的姿态。 刘鄩全身一僵自不多提,朱温只是愣愣的看着萧砚,看着这个曾费尽心机讨好他、巴结他,以一介弄臣的身份游走于朝野、他随手便能捏死的萧砚。 而今,萧砚站着,他瘫在地上。 莫名间,朱温忽地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萧卿,朕待你不薄啊,若非友文那个逆子,朕何故分你河北的权?朕确没迫害你的心思……” 刘鄩脸色僵住,呆愕的看着朱温。 敬翔早已是一脸木然,形同腐朽的木人。 萧砚笑了笑,俯身扶起朱温,温和道:“陛下,尚且不晚,臣这不是来护驾了吗。” 朱温又哭又泣,顺势把住萧砚的手臂,甚而没去想萧砚为何随手便能把他三百斤的身躯扶起来,只是痛哭道:“萧卿护驾之功,朕当要重重赏赐,萧卿,萧卿,尽管提来……” “简单。” 萧砚托着朱温的手臂,温和笑道:“我,要节制天下兵马。” 霎时之间,室内瞬间一寂。 (本章完) 第343章 摄政(一) 节制天下兵马。 不过六个字,落在这小楼当中,却比任何言语都重,比任何野心都甚。 这是萧砚赤裸裸的野心,这是他今夜至此的唯一目的。 莫说是旁边被架刀于颈的诸军马步都指挥使刘鄩了,便是敬翔都大为色变,在门口抓着门栏竟是差点站不稳。 至于朱温,连哭声都霎时止住,一张胖脸上的虎目瞪大,不可置信的盯着萧砚那和煦的笑脸,只觉全身寒意上涌,双腿发虚。 “大胆!” 旁边的刘鄩不顾颈上染血的刀,声嘶力竭的指着萧砚喝骂:“乱臣贼子,岂敢威胁君父!天下系于陛下一身,汴京禁军数万,莫以为你鼓噪出这一乱象便能要挟陛下!某纵使溅血于此又如何,尔一介乱臣贼子,禁军一至,汝旋即便要伏诛!” 说着,他更是死死抓住颈前的长刀,双手尽是鲜血,只是大声对朱温喊道:“陛下!陛下!万不可妥协这贼子!大梁社稷,不可毁于乱臣之手啊……” 萧砚能明显感觉到朱温那瞬间而逝的一抹愤怒、杀意,遂哈哈一笑,同时对那架刀与刘鄩的甲士挥了挥手。 “萧帅!”敬翔在背后眸子一缩,急忙伸手大声喊道。 已扬起刀的甲士理也不理,就要一刀将脸色瞬间惨白的刘鄩头颅斩下。 而萧砚好似就等着敬翔这一声,笑了笑:“罢了。” 腥风扑面而来,却在这一瞬戛然而止,刘鄩的眼睛本已睁到了极致,死死看着那染血的刀锋在距离自己不足半寸乍停,已是全身冷汗暴出,喉结耸动了下,抬头看着那甲士,却只见甲士面甲后的眼睛只是冷冷的盯着他。 这甲士,真要杀他。 刘鄩僵住了,他是积年宿将,亦属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汉子,并不惧死,但就在方才那一瞬,他仍然生出了后悔之意。 为朱温殉死,似乎并不划算。 在门旁,敬翔都已不忍看见那血腥的场面,然见那扬起的长刀说停就停,终于是长舒一口气,退了一步,靠在门栏上擦了擦额上的汗,嘴角泛出苦笑。 而萧砚自始至终看都没看那刘鄩,他好似知道那甲士能如一个机器般严格遵守自己的指令,只是微笑的看着身前的朱温。 朱温哪里还有什么怒色,亦是僵住,他方才就在萧砚正面,完全看清了萧砚那一瞬的冰冷表情。 朱温毫不怀疑的是。 萧砚真杀得刘鄩,也真杀得他朱温。 他便哭也似的勉强扯了扯嘴角。 “萧、萧卿……” 萧砚淡然一笑,双手扶住朱温的肩,将后者推到胡床边按下去。 朱温本不想任萧砚摆布,然他这三百斤身躯本就是外强中干,且由萧砚的眸子眯眼一扫,哪里还立得住,便似坐似瘫的斜在了胡床上,那之前的一腔怒火好像也被一泼冷水淋了下去,余光中虽瞥见刘鄩在看他,朱温却不敢把视线投到刘鄩身上去。 而后室内众人的视线便随着萧砚的身形转动,只见这位已然半点不掩跋扈的冠军侯解开自己的大红披风,走到角落边,俯身下去,将之披在了仍然捂着脸怔怔看着他的张贞娘身上。 萧砚对她和煦的笑了笑,将张贞娘扶起来,完全不在意身后朱温霎时又青又白的脸色,而鱼幼姝也随即从门外走进来,要将张贞娘带出去。 “萧郎……”张贞娘好似终于有了生气,她看着剑眉星目的萧砚,不由落泪而下,死死握着他的手,抽泣起来:“妾、妾……” 朱温面色铁青,哪里还看不出这其中的奸情,当下差点直接背过气去,连貌美的鱼幼姝都顾不得多看,只恨方才没有直接弄死张贞娘这个贱妇! 还有萧砚这个逆臣贼子! 待朕脱困,定要把这对奸夫淫妇千刀万剐,以炮烙之刑虐杀之!! 待惊魂未定的张贞娘被鱼幼姝扶出去,萧砚才按着刀在室内走了两步。 朱温的脸色再次一变,瞬间再次卑微起来,有些赔笑的看着萧砚,绝口不提什么奸夫淫妇的废话。 刘鄩自始至终都看到了朱温的那一应神色变化,不由心下发冷,更是自嘲。 他之前还当这个皇帝是昔年那位英明神武、一步一步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梁王朱温,亦当这皇帝还是平日里那位气势汹汹、坐拥天下半壁江山、决定天下半数人生死的朱家天子。 原来不过早已是一色厉内茬,只知淫色、暴虐、贪生怕死的碌碌昏君! 直到此刻,刘鄩才看明白眼前这位皇帝。 他抬头瞥向敬翔,却见这位大梁宰相一般的人物早已是默然,显然一直都知晓朱温是个什么样的人。 “陛下以为,刘节帅方才所言可是属实?” 萧砚这时终于立定,似笑非笑的看着朱温:“今夜这城中乱象,陛下也认为是臣一手策划的?” 朱温喉结一滚,赔笑道:“怎会是萧卿,此乃刘鄩胡乱揣测,朕是一个字都不信的,萧卿切莫放在心上……且就算是萧卿,朕也相信萧卿不会做那不道之事,萧卿忠勇,谁人不知?” 萧砚不禁失笑,摇头道:“看来陛下还是不信臣,那就让他人来证明臣的清白便是。” 朱温、敬翔三人都是惊疑不定,而后外间又再次传来拾阶而上的声音,但与萧砚方才来时并不一样,脚步虚浮无力,颇显慌张。 却见是一生的瘦弱,皮肤白净,脸有几分阴气的男子踉踉跄跄由一甲士引入此间,而这男子在看见敬翔等人后便是一顿,进而先是下意识看了眼一身英武之气,按刀而立的萧砚,然后才将目光落在了朱温身上。 只一瞬,这男子便泪涕齐流出来,三步做两步迎着朱温过去,眨眼就跪在了地上,放声嚎哭:“父皇、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让父皇受苦了!” 说着,他就已是捶胸顿足,一副死去活来的样子,大声哭道:“王兄突然生乱,险些残害儿臣与冠军侯,若非冠军侯骁勇,带着儿臣从千万乱军中一路血杀出来,儿臣只怕已为王兄迫害矣!冠军侯忠心耿耿,甫一救出儿臣,便携儿臣至此为父皇保驾,见父皇受惊如此,儿臣实乃死罪……” 敬翔、刘鄩俱是错愕,尤其是后者,此时目瞪口呆的看着朱友贞,竟是从未见到这位均王的此等模样。 而瘫坐在胡床上朱温,在数次惊吓后,他一个老头,早已是泪失禁,此时看见朱友贞这番要死要活的表演,便是知道是假的也当即受到感染,瞬间亦是放声哭出来,拉着朱友贞的手,父子二人抱头痛哭,真真是父慈子孝,皇家亲情感人肺腑了。 萧砚敲着刀柄,不急不躁,只是看着这对活宝的逼真演技,回头看了眼敬翔。 敬翔却不看他,皱着眉揪须不止。 “行了。” 萧砚听二人越哭越来劲,不由也有些烦了,淡声道:“有均王殿下凭证,陛下可知臣之忠心可鉴?” “朕岂有不信萧卿之理。”朱温擦着泪,他本是一副粗莽模样,这一番样子倒是别有一种滑稽感,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皇帝威严了,急忙道:“萧卿来此护驾,可有良策?朱友文那逆子掀起动乱,恐怕能召动上万乱军,萧卿当如何平定?” 这个时候,萧砚一手掌握局势,杨炎、杨淼这两个依仗照面便死在了他手中,朱温几人的生死已是全凭萧砚心意。 朱温就算知道朱友文可能是被坑害的那个人,当下这个节骨眼也只有顺着萧砚的话一口咬死是朱友文在作乱。 时局如此,容不得朱温不低头做人。 萧砚便叉手一礼,道:“臣纵有万般良计,然当下归德军、天兴军俱被博王提前调离出京,臣所依仗,不过家将百余而已,若陛下信重,可给臣一道诏书,许臣有调动兵马之权,臣方可召天下忠臣志士平定博王之乱。” 朱温隐隐有些颤抖,这逆臣、这贼子!说来说去还是要权、还是要权! 而且什么狗屁家将! 朱温看着门内门外,那些护心护肩护臂护腿、兜鍪面甲、颈项遮护、铁手套铁鞋,全身遮的像是一个铁冠头,腰别铁骨朵、人人执重刀,可谓是刀箭不穿,枪剑不透,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袒露的甲士。 这便是你萧砚的家将? 刘鄩脸色也有些不好看,甲胄向来都是重器,比起军弩来还要贵重,更别说是这等货真价实的重甲,整个大梁禁军中都只能勉强凑出两千具。 而看萧砚这厮领来的人俱是这般装扮,哪里是什么家将,分明就是萧砚的私军!且还是那等虎背熊腰、罗圈腿的北地男儿,最是擅长搏杀之术,陷阵之气何止凌厉,一个照面便是杀气四溢,连刘鄩都难得在禁军中见到这等壮士,而萧砚又有多少? 绝不可能仅仅只有萧砚说的那百余人。 恐怕萧砚真有底气与朱友文斗一斗。 刘鄩能想到这一点,朱温、敬翔亦是想得到,朱温嘴唇嚅嗫,看着装模作样行礼的萧砚迟迟不肯开口,而旁边的朱友贞已是急急拽着朱温的胳膊。 “父皇,当下除了君侯还能信谁?再犹豫一会,王兄可就要令人来杀儿臣了,父皇速速给冠军侯诏书吧!” 朱温心下大怒,只当朱友贞是与萧砚勾连一气的人,只恨得要索性鱼死网破,大不了一起死在这安乐阁,反正朱友文亦是对萧砚恨之入骨,朱温可不信自己死了,萧砚能有什么好下场! “陛下……” 这时候,敬翔突然上前了两步,平静一礼,道:“乱军来势汹汹,博王一党不管居心如何,当下都已是木已成舟,若不早些定乱,只怕不用等到天明,社稷便已倾覆。” “冠军侯麾下既有虎贲得以冲杀于乱军之中,由他召诸军勤王再合适不过,且若冠军侯联络上诸军,如归德、天兴等忠于陛下的兵马,乱军自会投鼠忌器,天下诸军皆乃陛下爪牙,又有谁敢迫害陛下?” 朱温一愣,而后倒是马上明白了敬翔的意思。 什么兵权还不是一个虚名,只要皇帝还是他朱温,只要朱温能够在诸军前露面,下面的将领自是认他朱温而不是认萧砚,此时妥协,不过权宜之计而已! 朱温终究不是傻子,一念转瞬至此,心下竟是轻松了不少,哈哈一笑:“敬相、萧卿还有贞儿所言极是,乱军不过跳梁小丑,纵使背后有那逆子又如何?好,朕即刻给萧卿诏书!” 敬翔松了一口气,他在极早之前就已劝过要朱温不管如何都要安抚好萧砚乃至下面的乱军,看来朱温是听进去了的。 萧砚则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一礼,让人拿来墨宝,同时从怀中取出一绣有祥云瑞鹤的锦织,铺在朱温身前的桌案上。 “臣恰好寻得一诏书所用绢布,还请陛下手书、用宝。” 刘鄩眼皮一跳,朱温更是额上青筋显露。 这逆臣是装都不装了是吧? 好好好,朕就忍你一时。 朱温提起笔,在旁边朱友贞的研磨辅助下提笔手书,同时从刘鄩那里接过那方小印玺,印上章后,唯恐不能安萧砚的心,更是心下一狠,咬牙按了个血手印。 “朕之血诏,平乱一事,就尽数交给萧卿了。” 说着,他又着重道:“朕加封萧卿为金銮殿大学士,迁侍卫亲军马步军代都指挥使,兼侍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爵宋国公,食邑三千户,荫子封妻!” 很显然,朱温耍了个小心眼,刘鄩现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所以只给了萧砚一个代都指挥使的名义,这一职位虽能号令汴梁禁军,但远远不是什么节制天下兵马的差遣,其余什么虚职更是狗屁,无非是拿来安抚萧砚的。 敬翔吓了一大跳,唯恐萧砚不满意,暗恼朱温这个时候还在吝啬什么,只是要上前一步劝谏一二。 但是让人想不到的是,萧砚竟是恭敬的叉手一礼,道:“臣定尽心竭力,为陛下拼死定乱。” 几人都是一愣,朱温更是大喜,手一指敬翔、刘鄩,各有加封,而后又拍了拍朱友贞的胳膊。 “另外,朕立贞儿为储君,任开封尹、东都留守,此番定乱后,朕便天下传诏!” 朱友贞陡然欣喜若狂,他死命的拜下去:“儿臣定以死为父皇护驾!” 朱温大为满意,把起草的几分加封手书分别交给几人,而后拿起那道圣旨,犹豫了下,并未直接交给萧砚,先是迟疑的在敬翔、刘鄩二人间扫了一下,似乎有一个决断,而后才郑重其事的将圣旨交给敬翔。 “敬相代朕佐萧卿平乱,这一诏书,敬相定要护好。” 敬翔知晓朱温是不放心萧砚,也看得出朱温以为他可以安抚住萧砚,便在心下叹了一口气,未去看萧砚,躬身接过那圣旨,道:“臣谨遵圣命……” 朱温在期间隐晦的瞥了眼萧砚,看见后者在旁边不为所动的模样,只当这逆臣到底是被禁军兵权和爵位安抚住了,心下松了一口气,勉强一笑:“萧卿定乱成功后,朕再有重赏……” 待朕脱困,第一个弄死你这逆臣! 萧砚笑了笑,并不应话,只是看向朱温身旁的朱友贞:“臣以为,均王殿下……哦不,太子既已是储君,可代陛下率领臣等定乱,这样,有敬相、太子一并行事,臣以为要更让人信服一些。” 朱温哪里再想看见朱友贞,直接允准:“贞儿,你现已为储君,国家社稷,你这时候就要担起来了。” 朱友贞脸色一白,看不透萧砚揣的什么心思,有心想拒绝,却见萧砚那淡漠扫来的视线,心下生惧,讷讷道:“那便依父皇、宋国公的……” 刘鄩在旁边没人搭理,朱温也晓得这厮恶了萧砚,绝口不提这一他适才认定的忠心大将,起身握住敬翔的手,一双失了威严的虎目中满是期盼:“朕就在此,等候敬相与萧卿的好消息,敬相、敬相,千万要来安乐阁接朕回宫……” 而后他又要去装模作样给萧砚嘱咐一二,萧砚却只在旁边冷眼看了看,压根没搭理,径直扶刀便走。 两个甲士入内,挟着朱友贞一同出去,朱友贞倒是恋恋不舍,朱温却不会挽留他。 朱温只是颇有些恼怒的脸上横肉颤了颤,死死抓住敬翔的手,在几个甲士大步走进来之前,低声迅速道:“敬相、敬相,切要记得代朕震慑住此僚,乱事平定后,朕什么都允你……” 敬翔点了点头,默然不语,只是叉手一拜,由一个甲士请了出去。 而几人次第离开后,这小楼上下便被十数甲士上下把持住,那道门都不准朱温关上,内里两个甲士,门口两个甲士,守的滴水不漏。 朱温脸色铁青,环顾左右,张贞娘已不在,只一个刘鄩瘫坐在地上,二人对视了一眼,朱温冷笑一声,只以低语道:“暂且容他得意片刻……” 刘鄩则只是哑口不语,他只是在想,定乱之后,朝廷真的还能随意摆布萧砚吗? —————— 萧砚下了小楼,鱼幼姝携着那大红披风来给他系上,萧砚面色平静,鱼幼姝却甚是沉默。 萧砚看了她一眼,便握了握鱼幼姝略显冰冷的手,回头看着妙成天、玄净天从一间厢房内走出来,只是对明显有些紧张的几个女子笑了笑。 妙成天和玄净天只是对萧砚欠身一礼。 萧砚仰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已渐渐灰蒙蒙泛白的天空,脑子里没想其他,只是先想过姬如雪,想她若是在这里,只怕小脸都要担心的发白。 不禁失笑,萧砚拍了拍鱼幼姝的手背,似是对她说,又似是对远在歧国的姬如雪乃或女帝及不知在何处的降臣,或者是更多的女子,说道:“别担心。” “妾等相信君侯。” 萧砚点了点头,按着腰间的刀柄,大步向外,对迎进来的段成天道:“这里便先交给你们了。” 段成天死死拉着身旁极为亢奋激动的骆小北,脸色肃穆,领着一众不良人单膝跪下。 “为君侯效死!” 走在其后的敬翔、朱友贞二人俱是沉默,前者自是更多思虑,后者则早已脑中一片空白。 萧砚的身影消失在廊下,小楼前的众人久久注视着,俱是沉默。 旁边一处厢房门打开了些,张贞娘怯怯的探出头来,小声道:“萧郎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没有人想搭理她,但半晌后,个子不高的骆小北便高高昂起下巴,大声道:“天底下,谁能让君侯有事?连皇帝在君侯面前,都只能乖乖听话!” 张贞娘被吓得脸色一白,她可知道朱温还在楼上,却见这小楼前后的众人,没有一个人有什么变色。 —————— 出了安乐阁,萧砚翻上来时的坐骑,左右甲士簇拥着他,连同敬翔、朱友贞在内,都只是向外出去。 “殿下已得诏书,尔等守候在此间拱卫皇帝。” 萧砚没有再戴那面甲,只是对着安乐阁外的数千乱军冷面大声道:“代本将破了鬼王一党的乱军,今夜之事便可倾定,尔等俱有赏赐,或编入禁军、或领赏回乡,朝廷皆凭你等所愿,徭役一事,今夜过后,便就此作罢!” 迎在最前面的史弘肇、李莽乃至丁昭浦等人俱是一惊,而史弘肇连同大多数为徭役组成的乱军则只是大喜,纷纷振奋高呼起来。 萧砚对史弘肇、李莽等人点了点头,不再有什么吩咐,一扯缰绳,从乱军让出的大道中策马而过,而无数双眼睛都只是望着他,或仰慕、或敬佩……不足而一。 朱友贞有些颤栗,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若非敬翔托了他一把,只怕要在几千人面前丢一个大脸。 而数骑拱卫着萧砚直直向南而去,敬翔目光复杂的看着萧砚孤骑一人在前的背影,迟疑了下,打马追了上去。 左右甲士要阻拦他,萧砚却头也不回道:“让敬相过来。” 敬翔便趋马至萧砚身旁,犹豫半晌,沉声道:“三年前在汴京挟持老夫的,是不是你?” 萧砚回过头,看着敬翔,笑了笑,没有答话,只是道:“那么,敬相现在如何看我?” 敬翔摇了摇头,他答不出来。 萧砚便哈哈一笑,重重的一夹马腹,径直南去,直接抵达皇城朱雀门下。 眼见他似要出皇城而去,朱友贞脸色大白,急忙道:“国公、国公!城外俱是朱友文那厮的乱军,我等出去是为何啊?” 萧砚头也不回,更是懒得理朱友贞的废话,而朱雀门虽被人缓缓打开,萧砚却并不马上策马出去,而是直接骑着马,带着朱友贞、敬翔二人沿着马道登上城楼。 其实,便是还未上城楼,敬翔二人便已看见了朱雀门外的动静。 对比城南以及各处都在呼喊的乱声,在朱雀门外,另有一道声音卷动而来。 杂沓且沉重的马蹄声,不徐不缓的敲击在龙津桥的石板上,宽阔的街道之中,唯有这一道声音。 隆隆的火把绵延出去,与马蹄和石板间的火星交相辉映,在这刺眼的光芒中,便显出了数百骑的身影。 萧砚翻下马背,走到城楼正中,负手看着这约莫七八百骑的身影缓缓而来,停驻在朱雀门外。 这数百骑,全是重甲骑士,胯下坐骑极为高大,全部都披马铠,粼粼层层的甲叶泛着火光,配着肌肉发达的战马,行进间仿若一座座碉堡。 河北全部,萧砚能搜拢的东西,全部装配给了定霸都,而定霸都当中,又属这数百骑最为骁锐,是为具装骑兵,此刻马背上的骑士都已放下面甲,只有杀气腾腾的两个眼珠子从洞孔中可以看见,每名甲士都是虎背熊腰,血腥尤重。 而在这些骑士的最前面两排,都是手持丈八的马槊,此时高高举起,槊尖尤自滴着血,显然是一路从南熏门杀至此处,其后各式兵刃不一,或枪矛、或偃月刀、或厚重铁棍、狼牙棒,尽数层层叠叠的绵延出去,在火光反映下射出森然杀气。 莫说是朱友贞,连敬翔都被震慑住,二人一左一右站在萧砚两侧,喉结耸动,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萧砚便只是负手站在那里,远远看着自己麾下的这七八百虎贲,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手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敬翔二人不敢问,同样只是默然而立。 至于朱雀门外一路踏穿任何阻拦之敌的骁勇骑士们,更是唯只有沉默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天色放亮,城南的喧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逼近此处,那七八百虎贲便将手中火把齐齐扔进龙津桥下的汴河当中,而后不紧不慢的调转马头,后队变前队,最当先的两排骑士拾起马槊,夹在腋下,仍然沉默。 很快,龙津桥南便有一骑疾驰而至,远远大呼:“本将乃博王麾下,勤王军将至,速开城门,博王亲来护驾君前,速开……” 那骑很快便止声了,错愕立在原地。 而在他其后,便有成千上万的人潮涌来,当其中各样旗帜都有,仿若人山人海,但似乎又在一瞬间,全城都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龙津桥左右的数百铁骑,戛然而止。 同样,更有无数人望见那城楼上的人,望着那一负手而立,左右二人在他的气势下形同喽啰的那人。 “我是萧砚。” 一道声音突然响彻全城,这一携了内力的声音传了极远极远。 人潮哗然,但还未有人反应的来,便又听见萧砚淡淡出声:“我奉诏定乱,诏书至此,尔等或乱军、或勤王军,当下跪地听诏者,稍后尚可免死。” 而他甫一说完,人潮汹涌不提,便当即见一骑策出,其人遥指城楼,大声发笑。 “萧砚,你这乱臣贼子,岂敢言奉诏?可识得博王亲至?汝一介乱党,当下出城束手就擒,博王亦尚能恕你党羽无罪!而若执迷不悟,莫等禁军入城再言后悔!” “那是崔钰?”敬翔喃喃道。 “正是崔钰那个贱婢!”朱友贞勃然大怒,指着那乱军前耀武扬威的人影,怒道:“国公,此人数次谋害你,切记要让此人千刀万剐!” 而在崔钰身后,便有一道内着蟒袍外披甲胄的骑马之人,可谓威风凛凛,正执缰远眺此方,显然便是朱友文了。 在见到城楼上未有应答后,崔钰冷笑一声,环顾身后左右道:“陛下为萧砚、朱友贞等奸党胁迫,当下入城救陛下脱困者,博王俱有重赏!” 但不待他说完,便听城楼上传来萧砚的笑声:“谁说我胁迫陛下?圣旨、敬相皆在此,你等,才是乱党。” 他探手一伸,旁边朱友贞便急道:“敬相,圣旨、圣旨!” 敬翔心下一凝,从怀中取出明晃晃的圣旨,刚展开要肃穆念出,却听萧砚突然大声询问:“敬相,这圣旨可是陛下亲手所拟?” 城下乱军中,早已有人识出敬翔的身影,当即交头接耳起来,不少混迹在其中的禁军大将都是迟疑。 朱友文脸色一冷,亲眼看到敬翔点了点头。 而后,成千上万的眼睛便看见萧砚探手一拿,将圣旨从敬翔手中扯过去,而后径直展开,冷眼在其上一扫,随即丝毫不理敬翔错愕的表情,大声念出。 “皇帝臣温,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朕德行有亏,内不查博王、郢王奸党,外不御岐晋兵祸,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嫡子朱友贞,品行端正,甚得朕望,今唯尔有禅,尚飨永吉,兆民之望,祚于有梁世享。” “所谓天命不可以辞拒,神器不可以久旷,羣臣不可以无主,万机不可以无统,嫡子朱友贞着即位于大统,朕即避享禁中,潜行修炼仙术,不问国事。” “平乱一事,及国朝安稳,尽数交与天策上将军、诸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天下兵马大元帅萧砚萧卿佐之。” 萧砚合上圣旨,凌厉的冷眸瞬间扫过万千人影。 “钦此!” (本章完) 第344章 摄政(二) 皇帝禅让? 朱友贞即位大统? ……朱温就这般成太上皇了? 莫说全城聚于朱雀门外的所谓勤王军瞬间哗然,骑在马上冷眼看着朱雀门上下的朱友文,更是仿若遭雷劈了一般,眼睛瞪的极大,只觉猛然好似急火攻心,差点直接从马背上晕厥下去。 而在朱友文前面负责充当说客的崔钰同样好不到哪去,这事情之预料已超出所有人设想,崔钰竟是在呆了一呆后,甚而还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朱友文,而后才怒发冲冠,扬起马鞭遥指城楼。 “矫诏!萧砚!汝敢矫诏!” “陛下何在?陛下何在!汝竟敢迫害陛下、挟持敬相于天下人面前矫诏!荒唐,谁会信你!萧砚,你这逆臣,必会被天下人共而诛之!” 朱友文好歹是被崔钰这一道暴喝惊过了神,但仍然脸色极为难看。 须知便是他今夜被迫提前起事,也不过只是暂时想着先挟持了朱温那个老东西,自己先确立储君之位后,再徐徐图之弄死冥帝、萧砚之流,再以这一‘鬼王’身份图谋皇位。 可萧砚那厮! 竟敢这般堂而皇之的矫诏!且还是去匡扶朱友贞那个废物! 什么狗屁天策上将,好个萧砚,胃口真是极大! 朱雀门上下,连同那敬翔在内,真是都该死! 而这时候萧砚哪里还会去管什么崔钰,一介只会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已,若非萧砚给他机会,今夜崔钰都不可能有资格走到台前来露脸。 他只是似有若无的勾了下嘴角,理都不理龙津桥南的喧哗躁动,按着腰间刀柄便回身看着朱友贞。 此时此刻,朱友贞早就是脑子一片空白,他又何尝不是被萧砚这一手明目张胆的矫诏给骇住,更不敢相信今夜数次跌宕起伏,他一个时辰前还在忧惧项上人头会不会落地。 而当下,那无数人觊觎、窥伺、可谓以万千尸骨垒起来的皇位,竟这般就落在了他朱友贞的头上! 朱友贞全身激颤,萧砚那凌厉的眼神,这会都只让他觉得倍为亲切,更恍觉今夜一路过来,真如大梦一场。 这天下,竟真的落在了他手中!? “陛下。” 萧砚叉手一礼,漠然道:“城下闻诏不听者,已确实俱为奸党乱军,臣以为,当可平乱了。” 朱友贞陡然打了个颤栗,他好似倏的被人从梦中惊醒了一般,手足无措的要去扶起萧砚,但看见后者那一身铁甲后,又不敢碰及萧砚的胳膊,竟是匆忙对着萧砚躬身一礼,比起萧砚的叉手礼来还要大。 “国公……不不不,上将军,小王全凭上将军做主……” 萧砚笑了一笑,直起身来,按着刀柄,而在朱雀门下的七八百全身犹如铁罐头一样的铁骑们,俱已是架起马槊,斜举枪矛,硕大的马蹄开始在石板上缓慢的踏出点点火星。 旁边,敬翔仍然在发愣,他在看见萧砚回顾望向他后,才稍稍回过神了些,却也只是看着萧砚喃喃道:“天下人不会信的……天下,会有谁信?萧帅,何至于此啊?陛下那里,难道现在万事不在你之决断?何不坐下来再谈谈,何至于如此境地啊?” 萧砚眯眼一笑,拿起那道方才被他合上的圣旨,只是随手便将之撕成两半,而后扶着刀柄,远眺着龙津桥南,那边的乱军,已因数百铁骑的动作而开始慌乱。 “敬相,我给过他机会了。” 敬翔猛然一滞。 而萧砚则只是继续一笑,笑色却极淡漠:“既然不想给我,那我便自己拿,何错之有?” 敬翔摇了摇头:“今夜一过,你便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这种事,瞒不住天下人的,大梁社稷,必会毁于你手……” 萧砚哈哈一笑,一把揽过敬翔的肩,戟指南面的乱军,从左往右,缓慢而过。 “敬相,你看看,看看这些货色,没有我,大梁社稷又能再走几年?若说大梁要亡,敬相你记着,不是亡于我,而是亡于他们、亡于朱温、亡于这朝廷每一个贪图享乐、蝇营狗苟的废物手中。” “至于今夜之事。” 萧砚平静的用拇指推出刀柄,道:“何需瞒着天下人?我又何惧天下人知晓?这天下,终究还是兵强马壮者为之。只可惜,他们,不如我,这天下,又有何人如我。” 二人身后,好像已可能是这大梁新帝的朱友贞脸色发白。 敬翔全身一颤。 萧砚则已骤然拔刀出鞘,向南一指,刀锋上的寒光森森映在他冷漠的脸庞上。 “敬相,看着吧,便是你也会忍不住来助我的。今夜过后,你会清清楚楚的看见,这天下在你我这样的人手中,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区别。” 而随着这一声轻飘飘的落下,在朱雀门下,一道河北口音霎时暴喝响起。 “定霸都何在!? 奉天策上将令,扶君、定乱!” 轰然一声,马蹄声开始急速加快,沉重且密集的好似敲在了今夜每个人的心头。 同时之际,便似有无数声音席卷响应。 “为上将军效死!!” —————— 受到蹄声所惊动的,绝非龙津桥南暂时聚在朱友文、崔钰身边的数千杂七杂八汇在一起的乱军。 这一夜全城所有密切关注这一变故的市民百姓们,都好似在这一道要踏碎所有的马蹄声下清晰的认识到,今夜的乱象,要分出胜负了。 乱军之南,一身披斗篷的窈窕人影脸色煞白,死死攥着腰间的一柄草原形制弯刀,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贵人,咱们快走吧。” 旁边,年过四旬,同样着了装束打扮的陈留县令欲哭无泪。 天可怜见,他一个被晋国十三太保培养出来的谍子,在县令一职上辗转了十数年,好不容易升到了工部员外郎这一阶上,才刚入京没几日,连五日都没到,先是工部管辖下的徭役尽数暴动,而后又有在潮涌中好似无关的冠军侯突然搅动了这全城乱象。 成千上万的人全部被这一乱象搅了进来,但更要命的是,这不知跟脚的女贵人偏偏硬是要来凑这热闹打探情况,二人带着两个扈从藏在乱军中一路涌至朱雀门外,便彻彻底底看到了那个冠军侯、那个据说失了圣宠、受到鬼王一党狠狠排挤打压的冠军侯。 而便是在这里,他们便随同万千人一道,亲眼看见那冠军侯矫诏立新帝,而其人自己也摇身一变,成了节制天下兵马的天策上将! 这陈留县令只当自己一辈子的心路起伏历程都在今夜被嚯嚯完了,当下远远看见那朱雀门下的铁甲洪流滚滚而来,腿都软了,只是一个劲的劝旁边那贵人快逃离此地。 巴戈却理也不理他,只是怔怔的看着城楼上的那一道系着大红披风,身旁一所谓新帝、一所谓大梁宰相竟还要后他一步站立的人影。 陈留的那冠军侯,定是假的。 而城楼上的那人,才是萧砚,一定是那萧砚,一定是连晋王都要亲自令她南来中原,不惜一切代价亲近的萧砚! 中原男儿,竟有此等。 巴戈有些失魂落魄,她发觉自己的任务可能永远都完不成了,只是随着那县令与两个扈从开始脱离乱军大队,要趁乱离开这马上就要血流成河的所在。 四人一路躲躲藏藏,为了不与城中到处都是的乱军撞见,甚至不得不爬上屋脊,什么也不想,只是要先向南躲避。 —————— 同样在傍南的一处屋脊上,一道侏儒模样的矮人手脚冰凉的看着眼前四处都是的火光,听着全城仿佛都在喊叫的声音。 冥帝朱友珪怒不可遏,孤身一人在屋脊上暴跳如雷。 狗日的朱友文、狗日的孟婆、水火判官! 这些丘八一样的东西到底在搞什么东西!这些贱人竟敢背着本座发动兵变!! 朱友文、朱友文! 朱友珪全身煞气四溢,压都压不住,只是认定了朱友文这厮要噬主夺权,一介傀儡竟敢觊觎皇位,本座不在,你就以为可以弄假成真? 他四下扫视,脸色都变得愈加扭曲。 且说朱友珪本就因只修炼了九幽玄天神功的下半卷而走火入魔,变成侏儒模样的东西,个子极矮,所以才不得不跳上高处辨别情况。 他方才实则已去过极高的望火楼,但到处都是火光,汴京城的建筑又挤挤挨挨,南面、北面都有数团规模庞大的人群在移动,朱友珪竟一时辨不出哪里才是朱友文的主力所在,且更不清楚为何这城中乱象只是一些乌合之众在行事,若是调用禁军,恐怕早已杀穿全城了。 朱友珪只能把所有可能都抛在朱友文太过废物的原因上,眼下两眼一扫,便正正撞见数条街外的屋脊上有一小团人影在向南移动,心下一动,嘴角泛冷,便是身形一闪,瞬间掠至数丈之外。 巴戈被三人簇拥着,脱离了乱军大队后,到底是恢复了一些情绪,只是仍然有些不好受,萧砚现在的身份,压根就不是她可以触及到的人物,且说萧砚如果今夜兵败,此行中原更是没头没尾,只怕在晋王那里也不好交差。 那萧砚,竟有这等胆魄与手腕? 挟持朱温,废立皇帝…… 巴戈摇了摇头,只怕今夜之事结束后,明日,整个天下都会震动。 这不是太原一个什么李唐后裔就能引起的动静,李星云被迎奉至晋国,不过是一市井趣谈而已。 萧砚今夜所行之事,恐怕整个天下的局势都要因此变动。 这么一个年不过弱冠的青年突然登上天下之顶,成为昔日魏武一般的人物,晋王会如何感慨?群雄又会有如何思虑? 巴戈想不明白,她的见识不允许她能想的到这等层面的东西,只是叹气而已。 然不过马上,巴戈瞬间一惊,背脊陡然发寒,只飞起一脚便将适才爬上屋脊的陈留县令踹下屋檐,同时对左右扈从大喝:“小心!” 那两个扈从不过只是活死人,并无巴戈那等敏锐力,尚未反应过来,只觉背后突有一股吸力涌来,而后二人齐齐向后倒飞过去,只一瞬,两人的头顶便被各自按上了一煞气肆虐的巴掌,双膝更是受到重力一软,同时跪了下去。 “嗯?” 霎时现身的朱友珪惊奇了一声,发觉到了掌下二人的异样,尖声一笑:“活死人?有点意思。” 巴戈反手握刀拔出,警惕的退了一步,远远盯着朱友珪,已是如临大敌。 她并未携带自己的主武器卷丝盘,那东西太过显眼,遂方才便是察觉到了冥帝突然笼罩而来的杀气,却也根本来不及有所机会,当下看见两个扈从径直被冥帝掌吸过去,已是心下生寒,清楚明白自己与朱友珪之间的距离。 “你这贱民,不简单啊。”朱友珪随手便将掌下的两个活死人吸干血气,负手于后,在屋脊的另一边昂起下巴看着巴戈:“不过现在本座对你不感兴趣,本座只问你一件事,可知朱友文何在?” 巴戈冷冷一笑,同时看着朱友珪的模样、装束,心下不禁一凝,只是警惕道:“阁下,莫非是玄冥教冥帝朱友珪?” “本座的名讳,岂是你这等贱民能直呼的?”朱友珪脸色一沉,身形一闪,径直缩去二人间的距离,扬起一巴掌就要抽下去。 “掌嘴!” 巴戈用脚尖踹去几片瓦砾,哪里知道朱友珪是这等喜怒无常之人,当即就要借机遁逃。 但朱友珪又怎是几片瓦砾就可阻挡的,如影随形而至,身形更是在空中再次一闪,避过巴戈凌厉的一刀,再现身已是巴戈身前,同时尖声冷笑一声,一腿鞭甩出,径直将巴戈斜踹飞数丈,在一街外的屋檐上滚了几下。 巴戈仓促就要爬起身,朱友珪却已负手立在了她身前,昂着下巴,满意的尖笑:“大天位之下,于本座而言,果然都是蝼蚁!” “贱民,本座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带本座寻到朱友文,本座饶你一命,来日玄冥教亦是许你有一容身之地。” 巴戈呛出一口血,自知受了朱友珪那一脚,煞气已顺着胳膊侵入体内,但仍只是冷笑一声:“我自能带冥帝寻到朱友文,不过希望冥帝之后不要后悔。” 朱友珪理都懒得理她,扬起手就是隔空一掌甩在巴戈脸上,负手昂然道:“带路!” 后悔? 他堂堂冥帝怎会后悔? 他要让天下人知道,这座帝国,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巴戈踉踉跄跄的带着朱友珪向北掠去,自始至终都不再出一言。 而在二人短暂交过手的那一座屋檐之下,那陈留县令臧和死死捂着嘴,硬是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第一念头当然是逃,但一想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乃至全家都捏在李存忍的手中,又是懊恼的狠狠一拍大腿,佝偻着身子向北面躲躲藏藏的走去。 (本章完) 第345章 摄政(三) 龙津桥南。 规模浩大的乱军当中,所有人俱是膛目结舌的看着前头隐隐开始策动的近千虎贲铁骑,天色将亮,朱雀门下的七八百定霸都又尽数没张火把,行动间宛如一堵堵铁墙压人而来。 而那近千铁骑中,还有浓厚河北口音在暴喝传来。 “天策上将令!全军直进向前,博王朱友文等奸党一应,死活不论!被裹挟之禁军乃至军将等,弃械者可留其生路,但有反抗,格杀勿论!其余百姓、为乱军所胁迫者,逃者无算,尽数免罪!” 人山人海的乱军瞬间哗然,有人急向后退避,有人群后面没看见铁骑存在的却是急着向前涌,要在博王殿下面前立下一个赫赫战功。 至于勒马在最前的朱友文,此时早已被无数幕僚、群臣围住,七嘴八舌要让他下令攻城,只要拿下朱友贞,那贼子萧砚便再无名义,便是皇帝朱温的重要性现在也不及朱友贞! 而朱友文只是沉脸不提,前头的崔钰打马回转过来。 崔钰理也不理围在朱友文身边的众人,只是大声道:“殿下,不可在此浪战!贼子萧砚所依仗,虽不过这私藏的数百河北骑,然城中当下并无能敌者,既然想要控制皇城已无法一蹴而就,眼下殿下当立刻去将禁军握在手中!” 眼下四面都极为吵闹,朱友文同样只能大声回应道:“本王已遣东都留守司的人去调动禁军……” “其他人都靠不住!”崔钰大声喊道。 其实不止崔钰有这样的感觉,朱友文同样有一种这般说不出来的错觉,今夜之事中,变数已然足够多了。 先是动乱甫一暴起,而后便是他们捏住了城中所谓勤王军去均王府擒朱友贞,却发现整座均王府早已一团糟,寻那些裹挟财物要逃离的太监奴婢一问,才知早有人先一步挟持走了朱友贞。 而后又是眼前,本该早就在城中没什么力量的萧砚更是成了今夜最大的变数,控制皇城、引导乱军、挟持朱温、朱友贞,哪一样都被萧砚抢先一步,别提矫诏一出,连朱友文这种早就预谋着兵变的人都被惊住,还有什么事不是萧砚干不出来的? 兵变算什么事?朱友文在萧砚面前,压根就不配当得上一声乱臣贼子! 朱友文念头纷杂,就要应声,但随即就发现左右所有人都是脸色巨变,抬头一看,他也同样是被骇住。 却见是龙津桥北的近千铁骑,在暴吼应喏之声后,瞬间就催动了胯下坐骑,在甫一袭过龙津桥,前队便转瞬从一排排纵列的横阵,变成了腋夹马槊、披甲执锐的锥形阵,晃眼过去,只觉无数马蹄起伏,重重敲击着这条汴京直贯南北的长街大道,不过七八百骑,却以马踏万军之势,对着成千上万的人潮毫不犹豫的倾轧而来。 河北具装铁骑,向来就是萧砚手下的一股大杀器,一年前在河北歼灭李存勖麾下的飞虎军后,缴获的良马、甲胄尽数拿来装备给了定霸都的重甲骑兵。 而后这些甲骑随着萧砚北逐草原,厮杀无数,早就是被调教成了天下首屈一指的钢铁洪流,当下陷阵厮杀之际,七八百骑早就是兴奋狂暴起来,坐下的一匹匹战马高声嘶鸣,沉重的马蹄在石板间踏出道道火星,马面甲下是不断喷吐而出的白气。 两军之间除却一个龙津桥,不过间隔百十步,定霸都甫一过桥,这个距离更是被无限缩短。 但就是这么短的距离,整支甲骑就已有条不紊的完成了阵型变换,几十步的路程就已将马速狠狠的提了起来,无数兵刃在层层叠叠的森寒甲胄中伸出,最当先的几十杆马槊上还染着血,就这样由萧砚一声号令,便犹如一座杀戮机器,连整顿、预备都无,就杀气腾腾的冲撞入了乱军之中。 朱友文不过只是稍稍呆了一呆,便仿佛已能看见那最当先甲骑身上甲胄的累累刀痕,但同样马上被崔钰的暴喝声惊醒。 “殿下,速速退避!来人,保护殿下,但有擒杀一贼兵者,重赏千贯!” 人潮翻涌,朱友文马上被崔钰携着遁入乱军之后,而乱军这边则只是慌乱射出一泼箭雨,但让人恐惧的是,这不过短短二三十步的距离,那一道道箭矢竟然连白印都没在那些甲骑身上留下。 只这一眼,最前头的乱军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千贯重赏,便是万贯也有命拿才是,便径直弃了兵器转头就跑,跑不动的则是当即跪地乞降,再后面的人也同样如此,俱是慌不择路的朝后面人群中钻,稍稍还有一丝清醒意识的,则是手脚并用的便从两边散去,或爬墙、或抱头缩地,只求把道路让给这一尊尊杀神。 万千的吼叫声霎时就爆了起来,无数乱军在被碾轧的那一瞬,便爆发出了一道恐惧到了极致的呼喊声,这声音之大,连深深躲在皇城之中的朱温都霎时跳了起来,只觉天地都好像动摇了起来,这世间的一切,都要随时在这道恐惧声下尽数崩塌。 朱雀门上,敬翔和朱友贞亦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城下的钢铁洪流甫一启动,便是轰然撞南而去,只一个转瞬,乱军中便是血流成河,无数人慌张的跪在道路两侧,而那些具装甲骑竟真是理也不理这些人,洪流从他们身边滚滚而过,道路正中,唯有血河。 成千上万人的崩溃,竟只在一瞬。 敬翔到底是跟着朱温见过大场面的人,更多人崩溃的场面都见过,只是沉默不语,旁边的朱友贞则不堪,脸色发白,只觉呼吸都仿佛被人死死扼住,看都不敢看城墙边按刀而立的萧砚。 萧砚一脸漠然,城下的上万乱军轰然彻底崩溃都没让他变换半点脸色,这是不出意料的事,算不得什么惊奇的。 具装甲骑其实不能算这个时代无敌的存在,限制极多,且耗钱耗粮极大,一个具装甲骑的正常消耗,可以养得起寻常的三五轻骑,在战场上也并不是随便什么条件就可启用,性价比可谓在很多人的期望之下。 但具装甲骑的威慑力,却是冷兵器时代绝无仅有的。 这样的人形堡垒,刀枪难入,利箭难透,唯一的办法,便是以钝器重击要害,或以重甲步卒结阵相迎,先用硬弩辅攻,而后再以陷阵死士持斩马刀、大斧突进斩断马腿,将这样的甲骑掀下来以利刃擒杀。 但这等面临具装甲骑当面倾轧还站得住脚的精锐,哪里是今夜城中的乱军可以媲美的,当然是有,但朱友文汇聚了太多的人,连结阵都难,何论突进冒死与甲骑正面相抗? 城外的数万禁军当然有这等敢战精锐,甚而可以威胁具装甲骑的器械也一样不缺,但他们这不是没机会入城吗? 所以今夜在这汴京城中,这不过七八百具装甲骑,便是形同核武器的存在,从城南杀到城北,复又从城北杀穿城南,只要人力不竭、马力可用,在这大街上横冲直撞,甲士间互相配合默契,真真就是无敌的存在! 无数火把掉落,到处都是火星四溅,每个乱军的口中都有震天的惨叫声喊出,在城中四面回荡,这座天下繁华第一、人口密度第一的大梁都城,彻底失了往日的那抹盛世光景,整座城市,都好似在萧砚的脚下颤抖。 萧砚半点情绪都没有,只是淡漠的扶刀看着这一惨象。 他既已走到了这一步,所行之事便早已是无关过错,或错杀、或放过,都再没有人能阻止他在今夜之后,登上权力之巅。 莫说是一座汴京城,从今夜过后,他要让这整个乱世,都要在他的脚下颤抖。 “传令。” 萧砚头也不回,淡然的看着这场由自己一手主导的乱象开始收尾,平静道:“归德军着手把控城防,但有城门守军抗命者、城内外乱军冲撞城门者,杀无赦。城外定霸都不动,禁军金水大营若有异样,驱他们回营便好,不可擅自厮杀。” “喏。”背后一甲士丝毫不理会敬翔二人,抱拳一礼,立即按剑走下城楼。 敬翔嘴唇嚅嗫了下,萧砚却对他微微一笑,进而对着脸色惨白的朱友贞叉手一礼。 “臣请陛下去共见乱党死状。” 朱友贞全身一颤,立即同样叉手一礼,忙道:“全听上将军做主……” 说着,他瞥了下敬翔,对萧砚凑近了些,低声道:“上将军,你我若离了皇城,父皇那边……” 萧砚淡笑了下,“陛下安心便是。” 朱友贞狠狠松了一口气,亲眼看着皇城外到处都在败逃的乱军,才恍觉这皇位好像真的落到自己头上了,遂又再次全身激颤起来,忙对萧砚道:“上将军、上将军,今夜事后,只要尽诛朱友文、朱友珪二厮,小王绝不亏待你!” 言语中,他更是直接忙不迭许诺道:“事成之后,除天策上将、天下兵马大元帅外,我要加上将军为三镇节度使、检校太尉,进封宋王、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还有……” “乱事平定后,陛下再说这些也不迟。”萧砚淡淡道:“当下之事,陛下应当是随臣亲眼看到奸党伏诛。” “对、对!”朱友贞一愣,而后大喜,急忙就要往城楼下走,然而在迟疑了下后,伸手相邀,讨好似的笑道:“上将军先行。” 萧砚笑了笑,对身旁木然的敬翔伸了伸手:“敬相,请。” 敬翔冷冷看了眼朱友贞,一拂袖子,径直而下。 朱友贞看着二人走在前面,尴尬的笑了笑,而后又见有两个甲士随行过来,亦是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只是一个劲的安慰自己。 上将军是在保护朕、是保护朕…… 朕…… 朱友贞不断在心中嚼着这一个字眼,而后大感快意。没想到我也会有用这个字的一天,父皇,连你也不会想到吧,哈哈哈! —————— 冥帝朱友珪红了眼睛。 他威逼着巴戈带他来寻朱友文所在,恰只走到半路,就算朱友珪已逼着巴戈用最快的速度引路,但还未至龙津桥,便瞬间看到了万人崩溃的一幕。 无数人都在溃逃,触目所及之处,哪里都是人头,横贯南北的长街以北,千余甲骑分成了三纵,每纵两百骑,只是轮番碾轧挡在街上的一切乱军,直追朱友文而去。 适才朱友文进逼朱雀门下时,随行还有仪仗、大旗,眼下早已尽数丢弃,但不管如何逃,不管是向东或向西,身后的甲骑都只是死死咬着追来。 在朱友文逃窜的后面,早已没有什么阻挡,一路过来不知有多少人被践踏于马蹄之下,任你是禁军大将还是文臣显贵,只要挡在马蹄之前,就是一个死。 乱军中到处都是呼喊声:“博王兵败矣!博王兵败矣!诸军且向天策上将乞降吧,天策上将只诛博王党羽……” 这是一直掩藏在乱军中的不良人等众,一路聚集各处人马裹挟在朱友文身旁,就等着这一刻,这般的喊声极多,早已人心俱丧的乱军当然不会在此刻拥护什么狗屁博王,掺杂在其中的多数禁军都只是四散。 身后甲骑的兵锋直逼而来,只是一触,朱友文身后就是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好些趁乱鼓噪的禁军将卒都只是弃刃言降。 “莫杀了、你等河北汉子莫杀了!我等降了上将军了!我等随上将军一同拥护新帝便是!真的莫杀了!!” 但就算是如此,朱友文左近还是涌了一大团人,既然都是鬼王一党的核心成员,自然知晓朱友文早已对禁军有过密切渗透。 所有人都相信,当下溃败不过是一时失利,待博王殿下由他们护着抵达金水大营,待禁军入城定乱,待攻破皇城、待诛杀萧砚,那么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便是崔钰等人在内,俱是这般想法,此刻便是有些慌不择路的逃窜,但终究还是向西而去,因金水大营在汴京城西,他们早已遣人去控制西城固子门,出城几里便可入营掌控局势。 但一些仍被崔钰等党羽死死裹挟在队伍中的禁军大将,此刻却是苦不堪言。 这些人,便如之前被乱军从各自家中请出来的大将牛存节、贺瑰、袁象先等禁军实权大将,之前虽是被迫裹挟入军,但由于事先知晓朱友文有一些小动作,倒还算是没有太意外,除了有些认为朱友文这所谓的勤王军有些乌合之众外,也算是默认跟着拥护朱友文起事了。 但其后数遭变数,直到此时,这些大将便彻底后悔无疑,都争相要脱离乱军散去,但崔钰面对他们只一句话:“事到如今,诸位节帅都已上了这条船,哪里还有回头的道理?稍后协助殿下掌控禁军,其后新朝之上,诸位尚有天大富贵,但眼下敢有擅自弃殿下而去者,莫怪殿下不念旧情!” 牛存节这些大将跟随朱温征战数十年,说忠心肯定是有的,但要他们刀戈向朱温,却也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这些年朱温过于残暴,逼死的功臣不在少数,且说反正是皇室自己内斗,皇位哪个坐不是坐?跟着朱友文上位或许还能更进一步,什么郡王只怕都只是人手一个。 但眼下朱友文看着就要败事了,谁还会跟着他一路寻死? 牛存节等人都是愤恨,但今夜突然从家中被裹挟出来,左右半点有用的人马都无,只能屈服于崔钰的威胁,一路过来,心下早就将朱友文这些厮恨得要死。 且更让人郁闷的是,刘鄩这厮竟然侥幸走脱了,不知藏在哪里未被乱军裹挟,就他们这几个苦哈哈被逼迫着随同朱友文到处溃逃。 “殿下,且看!!” 不知逃了多久,眼看天色大亮,众人慌张的抬头去望,却见西城固子门死死紧闭,城下早已摆了拒马等物,而城墙上甲士林立,连床弩都摆了好几架,连同弓弩在内,早已有无数箭矢死死对着朱友文左右将近千人乱军。 而在固子门下,更是早已伏尸遍地,什么固子门守军、东都留守司兵马,都尽数倒在血泊中,死的一干二净。 乱军面面相觑,幕僚、群臣纷纷生出冷汗,都只是把目光投向朱友文。 朱友文已然是脑中一片空白,死死攥着缰绳,当下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只是抓着身旁崔钰的胳膊:“崔府君、崔府君,这是何故?” 崔钰更答不出来了,他只是惊惧的发现,此刻周围所有拱卫朱友文的人都已完全是乱成一团,急切的互相商议着,所有人却都是六神无主,不时有鬼王一党的核心成员仓惶的四顾,明显是要随时准备逃跑! “看!是那归德军余仲!”有人突然指着城头大喊。 而朱友文连同众人一并望去,正见是一身甲胄,冷着脸按刀而立的归德军步军都统余仲,而在他身旁,则有一轻摇羽扇的文士走出,同样只是大声朗笑。 “君侯遣仆在此,等候诸位多时了。” 人群乱糟糟一团。 请...您....收藏6...9...书....吧....! “这是何人?怎看的眼生?” “蠢货,这厮就是萧砚手下那幕僚韩延徽!他妈的,城上的是归德军!” “天杀的!归德军不是北去了吗,怎生在这里出现了!?” 千余乱军霎时六神无主,其中却不乏有朱友文的幕僚讷讷盯着韩延徽意气风发的模样,只觉全身都好似被蚂蚁爬过了一般。 韩延徽这厮,明明不过一介河北士人,不过只是在朝中不入流的存在,放在以往,在场的哪一个不比他的官位高? 但只怕今夜过后,这位萧砚麾下的头号幕僚,权势真要一步跨到六部尚书等列了…… 这便是跟对了人的结果吗? 这便是那位受尽打压,为朱温所忌惮,为朝廷所排斥的冠军侯萧砚的一应筹划吗? 那么,他们跟随的这位殿下,明明权势滔天,党羽遍及朝野、禁军,明明有万事俱备的条件,明明只差一步就要赢得这一切。 他们这些追随朱友文的,到头来却连一个不入流的韩延徽都不如。 今夜之前,有几人识得韩延徽、余仲之流? 但今夜之后,韩延徽、余仲的名号必会响彻天下,却又有几人还识得他们这些败家之犬? 朱友文终于脸色发白,在马背上有些发抖,手脚冰凉,四下扫视,却见左右所有人都不敢与他对视。 崔钰同样脸色铁青,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归德军既已未曾北上,那么显然萧砚是早有所图,可笑他们这鬼王一党还在信誓旦旦要挟持皇帝、诛杀萧砚。 这时候,乱军身后马蹄声隆隆,已在悄悄散去、不及千人的乱军仓惶回转。 后面不远,在街道拐角处,人潮疯也似的四散,有些人干脆就死死的跪在道旁叩首下去,整片乱糟糟的街道一直让去了百十步的空间才堪堪止住,同样愈使朱友文这边更加拥挤、混乱。 而天色现下已然大亮,无数人就看见一排排铁甲的洪流从街尾拐角处涌来,当先一排的甲士人马身上都是血,污迹遍身,但就算如此,这些人马俱披全甲的铁骑,却仍然队形严整,当下便四散开去,由三骑在数十甲士的拱卫下簇拥出来。 至于单手执缰,孤身一骑勒马在最前面的那一漠然英挺青年,当然就是萧砚,也只能是萧砚。 今夜之后,又有何人能走在他身前?又有何人能有资格与他并列? 敬翔默然跟在后面,朱友贞纯粹是不敢,但脸上极为激动,跃跃欲试般的在人群中盯着朱友文。 两军相抵,萧砚距离朱友文可能不过三十步,然乱军一方竟然半点声音都没有,萧砚淡漠的扫了眼乱军所有人,夹了夹马腹向前。 而只是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乱军一方竟是轰然倒退,被人群挤在最前头的一排禁军士卒不堪压力,白着脸俯首拜下去,哪里敢和萧砚对视。 这时候,人们似乎才终于发现,这据说风流多情、擅长鼓捣花样讨皇帝欢心、不过以一介弄臣身份为天下人所知的青年,一步步走到今夜,似乎只不过三年,便要彻底颠覆了这大梁江山。 但这青年不过弱冠,真会止步于此吗? “萧砚!” 倏然间,朱友文有些癫狂的指着所有人都不敢直视的萧砚,大声狂笑道:“汝一介乱臣贼子,弄臣之身,焉敢窥伺天下?莫当今夜事了,这大梁你就能只手遮天!!这天下,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杨师厚、谢彦章、康怀英、葛从周……等着吧、等着吧!你会死的比我还惨、比我还惨!” 他自知将死,眼下不死也逃不过这一命运,当然要做一番垂死挣扎。 萧砚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腰间刀柄,理都不理一直在那喝骂的朱友文,只是淡声发问。 “既如此——” “诸位,可愿为新帝俯首?” 街道中似乎霎时一寂,连朱友文都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进而死死的、恶狠狠的、凶残的盯着左右四下。 但没人看他,此时也不会有人会去看他。 几乎只在这一瞬,乱军之中,一朱友文心腹中的心腹,在吏部都属于大佬的文士,只是重重的叩首下去,激亢的高呼出声。 “仆,愿追随上将军,拥立新帝!” 而其人叩首下去后,全身都只是忍不住的颤抖,更不敢看左右同僚。 好在马上,第二个、第三个,进而只是一个眨眼,固子门下便是黑压压的一大团人俯首拜倒下去。 “仆等,愿追随上将军!” 刹那间,朱友文茫然四顾,竟发现自己身旁除了崔钰乃至几个与他牵连极深,昔日在朝堂上亦攻讦萧砚最厉害的几个亲信外,已是无人立身。 便是牛存节等被裹挟在其中的禁军大将,这些昔日未曾将萧砚当一回事的人,此时又何尝不是温顺的倾拜下去? 萧砚独立于万军之前,一时不语。 而朱友文终于反应过来,失魂落魄的指着左右四下,有些癫狂似的被气笑了。 “你们、你们……” “废物!” 倏然之间,突有一道尖笑声响起,众人齐齐全身一颤,抬头望去,只见一全身发紫的侏儒负手立在长街北侧的一屋脊之上,其人先是不屑的扫了眼朱友贞,而后居高临下的望着萧砚。 值得一提的是,其人身侧还有一脸色有些黑青的女郎,明显是被挟持了,不过看模样倒有几分外族血统,不似纯正汉人。 看着那侏儒,朱友贞几乎是下意识的生出恐惧心理来,但只是一瞬,他便癫狂发笑:“朱友珪!朱友珪!枉你这些年费尽心机,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你又何尝不是废物?你又何尝不是废物?” 屋脊上的朱友珪冷冷一笑,竟未马上出手处死朱友贞,而是眯眼看着军前的萧砚。 “萧砚,本座给你一个机会。” “你若当下出手杀了你身后的朱友贞,本座允你拿朱友文这废物泄恨。你之委屈,本座一清二楚,若无朱友文攻讦,本座也相信你不会走到这一步。冠军侯之身,谁不景仰?你若为本座俯首,本座允你封王、统领诸军事、河北一地,也尽数划给你随便折腾,其后你我君臣横扫天下,岂不美哉?” 说着,他更是意气风发的负手大声道:“本座还可以允你之后平灭一国,便拿那一国的半数基业自专,只要你愿意奉本座为皇帝,本座说到做到!” 如此一来,莫说是朱友文连同崔钰在内的所有人了,便是朱友贞都骇然一惊,被吓得急忙退了一步,却由左右两个甲士死死围住。 朱友珪这厮,真是好生大方! 分明就是划了半座天下给萧砚! 乱军当中,俯首在地的贺瑰长子贺光图目瞪口呆,而后对着其父喃喃自语:“争权夺位,当如冠军侯啊……父亲,你当日若听了儿子的话,今夜那韩延徽、余仲,就是你我了……” 贺瑰满嘴苦涩,他哪里能知道萧砚能有如此胆魄,事到如今,竟是连冥帝都要把天大的富贵和地位捧着给萧砚,还生怕萧砚不要。 这真是求了。 别看朱友珪那一副天老大地老二的语气,但局势如此,任他如何装都改变不了眼前事实——萧砚,真的能决定皇帝是谁! 贺瑰只是对他这长子低声道:“莫要多言,今夜事后,不管如何,你千万要先去余仲余将军那里走动一二,上将军会不会高抬贵手,我贺家还能不能保住地位,就看你了……” 贺光图惭愧的抬不起头,他想都想得到,今夜过后,余仲哪里是他能够见得到的,只是叹了一口气:“河北王啊……上将军莫不会应了这半座江山的王爵?” 不止是他们这对父子,这长街所有人,便是连同朱友文、朱友贞、敬翔在内,所有人都是大气不敢出的紧紧盯着萧砚。 至于冥帝朱友珪,当然只是负手而立,极其自信。 他当然自信,岂不知本座已然天下无敌? 而在这万众瞩目中,萧砚只是认真思忖了下,在身后朱友贞好似哀求、带着哭腔的一道道“上将军、上将军”中,洒然一笑,用马鞭指着朱友珪。 “我既能取下这天下,何故要分你半座?” (本章完) 第346章 摄政(四) 随着萧砚的话音落下,冥帝朱友珪自负的表情霎时僵在了脸上,他错愕的再三扫视长街,在确认萧砚那句话真是对他说的后,更是不可置信起来。 而在朱友珪身旁的巴戈,更是目眩神夺的怔然一愣。 其实直到此刻,巴戈才算是近距离的看到萧砚的面容,而当下的环境,却又处处都衬得萧砚比起画像的人来大有不同。 其人被森森甲骑拱卫在阵列最前,身前身后、左右皆无人并列,神情淡漠,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是门主李存礼都不曾有过的气势,于天下二字,都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却偏偏又能让所有人都相信,这天下在他萧砚面前,好似真就是一个予取予求的物件。 这与画像上的萧砚大相径庭,虽然一样是丰神如玉,虽然着实是一个俊朗的青年,然那着铁甲的身影,却在言行间有能让无数人都为之色变的气魄。 中原男儿若皆是此般,晋王何时才可南下汴梁? 被巴戈深深注视着的萧砚,理也不理同样被惊慑住的俯首乱军一众,只是在马背上抱拳向后面的朱友贞一礼,继续对那脸色阴晴不定的朱友珪出声。 “且陛下当面,汝朱友珪不过一介败家之犬,又怎敢在此狺狺狂吠、挑拨人心?” 说着,萧砚便是勒转缰绳,对着脸上鼻涕眼泪都还未来得及擦去、此时已又惊又喜愣在原地的朱友贞叉手一礼。 “陛下,臣以为博王、郢王奸党,便罪在党首朱友文、朱友珪二人,此二人败局已定却仍然欲做困兽之斗,更借此胁迫、蛊惑朝廷忠志之士逆反朝廷,二人身为皇家宗室,已是救无可救、不得不诛。臣请陛下传诏,以诛朱友文、朱友珪,肃清朝野!” 朱友贞复又一愣,而后在看见萧砚脸上的冷色后,哪里还顾得上多想,忙道:“上将军只管行事,小王……朕相信上将军的忠勇。” “大胆!!” 眼看着萧砚二人在长街上一唱一和的应答,朱友珪脸色早已扭曲,双手成爪状向上摊开,尖声大叫:“萧砚,本座要让你死!” 而后,朱友珪却听得固子门下竟有人在此时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又是不可置信死死望去,居然是朱友文那个废物,正在马背上笑的前仰后合,连带着旁边的崔钰等人都是一脸错愕,只当这位鬼王疯了。 朱友文笑的手指发颤,只是指着朱友珪:“冥帝啊冥帝,枉你开出这等条件,人家看都懒得看你,怎么样,脸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如何,可体会到了这些年我的感受?哈哈哈,汝一介贱种、侏儒、连人事都没办法的侏儒,还想坐上皇位……” 众人还未明白为何朱氏兄弟突然在这临死之际反目成仇,朱友珪已是勃然大怒,在朱友文其人言语还未落下之前,身形已是陡然一闪,再现身已是在猝然而至朱友文身前。 只是一瞬,所有人便只听见一道皮骨分裂的声音响起,俱是骇然去看,却望见一片鲜血喷涌而出,而那朱友文的头颅竟是被朱友珪硬生生的单手扯下,画面甚为血腥、暴力,速度之快,甚至连朱友文癫狂的笑容都还保留在那头颅之上,栩栩如生、颇为生动。 在场将卒还好,再血腥的阵仗都见到过,然一些未经历过大场面的博王府幕僚等群臣,而今亲眼看见朱友文的脑袋被生生扯下,俱是膛目结舌的轰然倒退,以躲避朱友文失了首级的躯体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而被朱友珪单手拎着的那头颅,又只是一个呼吸,便瞬间成了一皮肉皆干瘪下去的东西,朱友珪心满意足的看着手中这一杰作,尖声一笑:“本座说你是废物,你便一辈子都是废物。” 言语间,其人踩在那马背上折身过去,进而随手将那头颅甩到萧砚的坐骑前,头颅在地面滚了两圈,停在朱友贞脚下。 朱友贞一阵恶寒,半点朱友文身死的快意都没有,只是骇然的看着朱友珪向他扫来,全身发僵。 十余甲骑持握兵刃,就要纵马挡在萧砚身前。 “无碍。” 萧砚挥了挥手,单手执缰,唯只是平静的看着朱友珪。 朱友珪袭杀了朱友文后,周遭人早已是避散了大半,堂堂冥帝的凶名甚至要比萧砚更要吓人,尤其是这厮突然使出残忍手段弄死了朱友文,更让朱友文原有的旧党在心有戚戚之余,投向萧砚的动作再无顾忌,齐齐涌入萧砚一方,守在萧砚身后的甲骑们也不阻拦。 “冥帝。” 崔钰却并不逃,他对朱友文的死状无动于衷,只是稍稍策马向着朱友珪近前了些,低声道:“城中局势已然定论,我等再无胜算,小人认为,冥帝当立即杀出重围,西去关中召集杨师厚等诸将勤王,再不济也可扼守洛阳八关徐徐图之……” 说着,他死死的一抱拳,重声道:“小人愿誓死奉冥帝为主,为大梁正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友珪阴阴一笑。 崔钰愣住,看着朱友珪有些扭曲的表情,背脊不由生寒,下意识就要后退。 但他还未有所动作,朱友珪已是摄手一探,竟是隔空死死扼住了崔钰的脖子,将后者抓到了自己跟前来,斜举在半空中,尖声冷笑:“逃?本座为何要逃?你这贱婢先从朱友贞、后倒向本座这傀儡,这些年吃里爬外的事,真当本座不知?” 萧砚眯着眼,倒只是不急不躁的观着这一场好戏。 而左右朱友文的旧党幕僚,连同朱友贞、敬翔等人在内,俱是有些荒谬的看着这一景象。 朱友珪难道不知他自己已然众叛亲离,全无援手了吗?一个崔钰就算再聊胜于无,也总好过无人支持吧?前一步杀完朱友文,当下又要杀崔钰,莫不是疯了? 而被悬在空中的崔钰当下早已是脸色发青,恍若窒息般死死用手护在自己的颈前,双脚乱蹬,竟全然挣脱不开朱友珪的控制。 “你这贱婢,练了几十年的功,居然才堪堪中天位的实力。”朱友珪甚是不满,但手掌只是继续发力,半空中的崔钰便逐渐脸色青黑下去,身形也霎时变得干瘪,似有一道道黑气被朱友珪摄入他自己的身体内,而朱友珪也确实因此变得气息稳固,神情也好似愈加亢奋起来。 “贱婢,真是个废物。” 朱友珪一把扔开崔钰干瘪的身躯,摊开手掌感受着体内充沛的力量,闭着眼睛细细享受着,舒服的好似要颤抖起来。 “这便是神功大成的快感,这便是大天位之上的境界,这便是天下无敌的肆意……你们这些蝼蚁,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他肆意大笑,宛若稚童般的脸竟然愈加肌肤光滑,黑紫色的肤色似能反光,其间隐隐有煞气缭绕,已然非人非怪。 朱友贞被吓得瑟瑟发抖,玄冥教镇教神功九幽玄天,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冥帝朱友珪便是此功的大成者,乃货真价实的大梁第一高手,其人眼见武功愈发精进,竟连当下的困境都没放在眼里,莫不真能万军之中取人首级? “何人能杀我!?” 朱友珪探手一摄,以掌吸干身侧几个来不及逃跑的朱友文旧党,身形竟凭空凌起,居高临下的狂傲俯视着萧砚众人,大声尖笑。 “天下有何人能杀本座?” “上将军,快杀此人啊!”朱友贞急忙低声喊道:“朱友珪入魔已深,眼下不除,恐是上将军大患,上将军难道要放虎归山不成?” 而几乎是在朱友贞话音落下的这一时间内,长街远处突有重重人影威逼而来,各处屋脊上都有身影跃出。 这些人俱是皮甲黑袄装扮,头戴兜帽,配着玄冥教特制的黑铁面甲,或持刀、或持弓弩,只是呈四面八方之势围住萧砚一行人。 这些人,上上下下起码有千众,训练有素,哪里是寻常玄冥教鬼卒的草包模样。 朱友贞连同恰才依附萧砚一方的群臣不由色变。 “玄冥教孟婆,恭迎冥帝出关。” 一老妪手持木杖,由几个鬼卒头目簇拥着,落在巴戈受煞气不得轻易逃遁的屋脊上,欠身对着朱友珪一礼:“老身昨夜闻城中大乱,知晓陛下受奸人挟持,当即便率众控制了武库,召集众人等待时机,未来得及提前禀于冥帝,还望殿下恕罪。” 朱友珪显然亦有些大出意料的样子,不过一眼扫过周围把持了街道所有高处的玄冥教鬼卒,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惊喜了,当即尖声大笑,落在屋脊上,负手满意点头:“不错、不错,孟婆,你做的很好,本座很满意。” 说着,他负着手,气宇轩昂的俯视着固子门上下的所有人,不屑笑道:“你们若极早便现身来跟着本座把控局势,本座又如何看清这城中的一个个宵小?” 朱友珪指着萧砚,大声叱道:“萧砚,眼下城中有我玄冥教数千众,便是与你拼杀又有何惧,你若要执意寻死,本座便赏你一个血流成河,拿你与朱友贞这废物的脑袋成为本座登基的踏脚石!” 朱友贞脸色煞白,左右群臣更是惊慌失措,明明上一刻还看着朱友珪欲做困兽之斗、垂死挣扎,眼下却倏然局势偏转,虽还未到形势翻转的地步,但明显朱友珪不再是束手待毙的局面,此番双方都有一战之力,若再让冥帝引了禁军,莫不真是要把这汴京打成一片白地? “萧帅!”敬翔也忍不住出声,趋马上前了几步,沉声道:“事已至此,你还在等什么,速速定乱,让人擒杀朱友珪才是头等大事!” 其实从朱友珪袭杀朱友文到现在,不过刻钟的功夫,但其中过多曲折太多,敬翔深知情势逼人,眼下已别无选择,只有支持萧砚尽早掌握局势才是第一要务,若不然真让朱友珪这种人掌控了朝堂,那才真是大梁灭亡之日开启了倒计时。 “我说过。”萧砚竟还有心情与敬翔谈笑:“敬相,你除了帮我,别无选择。” 请...您....收藏6...9...书....吧....! 敬翔大急,明明之前萧砚是那般的雷霆手段,眼下还费这些时间作甚,当即便急不可耐道:“萧帅、萧帅!你若真心想要肃清朝野,匡定社稷,老夫在今后尽心助你便是,当下哪里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萧砚洒然大笑,对左右道:“诸位可曾听见?敬相此言,诸位来日可要替我做个见证!” 而在屋脊上的朱友珪,却见萧砚理都没理自己,竟还有时间与左右谈笑,一腔得意瞬间转为怒火,指着萧砚大声令道:“玄冥教听令,杀朱友贞者,本座封他为万户侯!杀萧砚者,本座赐王爵!” 一言而下,他余光一瞥,正见不远处煞气侵体已久的巴戈,当即冷冷一笑,他可是知晓这个神秘女人有起码小天位的功力,当即就抬手一摄,隔空扼住巴戈的脖颈,就要吸干后者的精血。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人群中突有一道人影窜出来,隔着重重甲骑,便五体投地对着萧砚拜倒下去,声音竟是格外的凄厉急切:“上将军、上将军!仆工部员外郎臧和,此女乃小人亲眷,这次为冥帝所擒,正是此女心顾上将军您呐!小人求上将军救救此女!!” 今夜死的人岂止这一个女子,别说区区一介工部员外郎的亲眷了,连禁军大将死在变故中都不在少数,哪里会有人在意什么女人的生死。 然萧砚在这瞬息之间,倒是突然心下一动,而后用马鞭遥遥一指朱友珪。 “孟婆何在!” 这一声下,所有人的视线便俱是一晃,进而定眼一看,竟是朱友珪身后的孟婆突然暴起,趁着朱友珪在施功吸取精血之际,瞬间欺身而近,手中木杖竟是生生从朱友珪的后心贯入,而后便见那木杖的前端却是刀刃所制,此刻机关乍现,居然半点不挫的将朱友珪捅了个通透。 如此还不算完,那孟婆掌心一拍,数缕钢丝霎时崩出,齐齐扎进朱友珪的后背,可谓极其狠辣。 朱友珪所习的九幽玄天神功下半卷玄天,确能吸取他人精血为己用,以精进自己功力,但过程中却需施功于掌心之间,这一摄取他人精血所需的时间虽不过只瞬息,但却是最疏于防备的时候,全身护体煞气最为薄弱,正正给了“孟婆”下手的好时机。 萧砚亦在降臣的帮助下学过完整篇九幽玄天,对此事最是熟悉不过。 这瞬发间的变故,惊得每个人都错愕呆愣,而那孟婆一击得逞,并不恋战,翻身就倒飞出去。 果不其然,朱友珪后心正中一击,几乎是全身一颤,隔空扼住巴戈的手也瞬间脱力,使得后者从半空中栽落下去,进而才见朱友珪全身爆发出磅礴的肆虐煞气,似若狂风舞动,竟逼得街上甲骑的战马都不由纷纷嘶鸣起来。 巴戈从屋脊上滚落下去,这个时候当然没人去理会她,那所谓工部员外郎自是在又惊又愣后,忙不迭的矮身爬过去,将其带离此间避上一二。 而屋脊上的朱友珪脚步踉跄了下,惊愕的低头,看着从后心贯穿过来的木杖兵刃,才终于恍觉背后的道道刺痛。 但还不待他有所震怒,余光中便是一晃,错愕回头,却见是一直平静坐在马背上的萧砚霎时消失于原地,而后只闻一道长刀出鞘声响起,便是任由朱友珪的眼力,也只能看到萧砚在一柄长刀上随手一抹,那刀锋上便生出森森煞气来,进而朱友珪再是一个踉跄,才发觉到自己腹前传来一股剧痛。 萧砚竟已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一脚踹中插在朱友珪腹心的长刀,使之径直穿透而去,只是负手而立,淡漠出声。 “我能杀你。” 而在萧砚身后长街中,正正飘落下的孟婆单膝跪下去,叉手对着萧砚一礼。 “玄冥教孟婆,参见天策上将。” 这西城半边的长街高处,所有混迹在玄冥教中的不良人不明所以,俱是插刀半跪。 “玄冥教,参见天策上将!” 朱友珪捂着腹前的硕大刀洞,愣愣的茫然四顾,踉跄倒退。 “不可能……不可能……玄冥教怎会背叛本座,明明是本座一手创立的玄冥教…” 说着,他双手摊开,不断的煞气开始缠绕他身上的各处伤口,而后勃然大怒:“本座已然在大天位之上!你们这些蝼蚁,怎敢背叛本座!怎敢!!” “哦?”萧砚淡淡一笑,单手探出,掌间煞气大作,竟有一股极重的吸力瞬间笼罩朱友珪全身。 “大天位之上,很了不起吗?” 他看着骤然一脸被骇住的朱友珪,笑道:“正巧,九幽玄天神功,我也会。” 朱友珪死死攥着拳,惊惧的发现自己的内力底蕴竟比萧砚还要薄上几分,当即终于惊恐起来,他已然受了重创,身上十之有五的煞气都需要去维系伤势,竟在萧砚的掌力中有要被悬空的错觉,急忙倒退。 而后只是瞬间,他陡然瞪大眼睛、脸色扭曲狰狞。 “降臣!一定是降臣,这个贱人、这个贱人!本座就知道、就知道这贱人不会……” 萧砚虚了虚眸子,摄手一抓,径直将朱友珪隔空捏起,而后和煦一笑。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学的,是全套的。” (本章完) 第347章 摄政(五) “本座、本座……” 朱友珪全身上下为吸力束缚,在半空中短腿乱蹬,脸色阴毒狠厉,只是拼命的泄出体内煞气,竟连身上的多处创伤都不管不顾,一双眼睛亦在瞬间尽数化为血红。 “降臣那贱人、贱人!九幽玄天是本座与她共创,凭什么、凭什么!你这等蝼蚁凭什么能修习完整上下篇!!” 其人好似怒火攻心,全身激颤无比,周遭煞气滚滚,竟在一刹那从萧砚的束缚中脱离而去,但此番挣扎脱开,却使得朱友珪自己全身上下鲜血淋淋,甚为凄惨。 但朱友珪不管不顾,好似没有痛觉一般,只是对着萧砚一掌一掌托出,其间有如鬼哭神嚎,阴气漫天,瞬间席卷半条长街,惊得所有人都慌忙倒退,同时惊惧的看着屋脊上的二人,霎时被这滚滚阴气尽数笼罩于其中。 当其中有朱友珪不断的刺耳尖笑声响起。 “本座纵使只学了半篇又如何?玄天由本座浸染多年,早已是出神入化,而今登临这大天位之上的境界,岂是你这蝼蚁可追赶的存在?内力比本座高又如何,本座照样能杀你!” 长街上的敬翔众人脸色一变,便是所谓“孟婆”也迟疑起来,拿捏不准这朱友珪这一段时间闭关到底有什么进展。 固子门上,余仲面色冰冷,拔刀出鞘,而长街上的数百甲骑同样高举兵刃,俨然是要赴入那滚滚阴气内协助萧砚。 但就在这转瞬之际,只闻数道交手之声响起,而后阴气内便突有一道低矮的身影向西蹿出,期间黑掌大挥,一口气接连拍死两个躲闪不及的玄冥教鬼卒,进而身形上下腾跃的向西掠去,呼吸之间便要直接掠向城墙。 这厮分明是要逃! 一直肃穆不语的韩延徽终于一挥羽扇,遥指朱友珪的人影。 “不惜代价,务必留下朱友珪!” “哈哈哈,留下本座!?” 朱友珪放肆大笑,癫狂道:“萧砚!还有降臣、还有你们这些蝼蚁,待本座去了洛阳召天下勤王,定要回来一个个将你等杀尽!想留下本座,吾看谁敢来寻死!” 城墙之上,已在瞬间立起重重巨盾,盾后刀刃林立,便在朱友珪口吐大话的这一时间,径直射出一大泼箭雨。 朱友珪一巴掌拍散大批箭矢,但终究是颇有几分力竭,身上仍然有数支利箭扎入体内,不过他好似全无痛觉,更是对这些深入血肉的箭矢不闻不顾,虽被这一泼箭雨耽搁了瞬息时间,但其人已凌空掠出,脸上狰狞之气大作,俨然要孤身冲阵而去。 “且让他走。” 团团阴气中,有人吐出这句话,而就在这一声下,侵袭大半条长街的阴气骤然被一道流光荡尽,无数险些因此受这阴气侵体的博王旧党等众,俱是重重松了一口气。 “至于走不走得掉……” 萧砚笑了笑,双指并拢,在身前一抹而过,即在这之后,适才荡尽阴气的流光浮动半城,如热浪抖动于空,又如一缕缕流萤牵动,致使长街上所有藏于鞘中的兵刃开始颤动。 “朱友珪,你当真知晓何谓大天位之上?” 这刹那之际,朱友珪心下轰然生寒,仓惶回顾。 何止是他,便是齐聚在这半城之间的万千人,连同早已避远的巴戈在内,敬翔、韩延徽、余仲、钟小葵、朱友贞……所有人俱是抬头。 萧砚身前,一道长剑的雏形光芒现世。 “起剑。” 只是这一声,四面八方立有森森寒光浮跃,却是这长街之上所有掩在鞘中的刀剑一概尽数出鞘,噌然之声何止连绵,密集之下,让无数人只觉天色都瞬间一暗。 朱友珪仓惶回顾的脸一白。 “萧砚,本座可……” 而朱友珪此生最后看见的那道人影,半点动容都无,只是双指有些发颤的重重按下。 “杀。” 白虹挂空,足以遮天蔽日。 而白虹落地之际,又是万籁俱寂。 固子门下,一柄柄刀剑深深入地,尤自嗡嗡颤动不休,剑气残韵间,唯有一滩血肉。 无数战马高声嘶鸣,这固子门上下的人都只是呆愕的看着那位独立于屋脊之上的青年,所有人都只是脑中空白。 萧砚的内力被一泄而空,但他仍只是平静,拂手拍散身上的一缕缕煞气,看着固子门下的那一道血肉,笑道:“真是好一个天下无敌。” 斯时斯境,还有何言? 数百甲骑持槊举枪,城墙上下,只是轰然之间,无数将卒骤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响彻全城,盖住了这世间的一切。 “天策上将!” “天策上将!!” —————— 欢呼声彻地连天的响起,无数人影涌动,哪里还有人再继续跟在朱友贞等人身边,都只是死死的簇拥着萧砚,拱卫着他,数不尽的炽热目光围绕着萧砚。 城墙上往下走的韩延徽忍不住挥扇大笑,此时此刻,愿为主公赴死者,已乃不可计数也。 而似乎在这一刻,这座乱了整整一夜的大梁国都内,所有躁动不安、惶恐害怕的人都没了之前夜中的惊惧之态,这个时候纷纷探出门窗,死死朝着西城方向眺望。 所有人都知道,这座汴京的主人、这大梁江山的决策者、这半座天下的胜利者,已在这场莫名而起的乱事中角力诞生了。 万千人影用敬畏、敬仰的目光,看着由甲骑们死死拱卫着的萧砚,看着这位在此时此刻登上大梁权位巅峰的青年。 大梁江山,皇位之下,仅他一人而已。 而那皇位之上的人…… 没人会在乎,也没人去理会,不论是朱温还是朱友贞,所有人都相信,起码在这一刻,这座国都的所有人都只能死死俯首在眼前这一青年的脚下,不管这青年能将这一权势维持多久,就算仅有十天半月,这位青年,亦是这座国都里当之无愧的独裁者。 这就是兵强马壮者当道的时代,也是这时代唯一的信条,更不必说这位青年不过短短数年,便拢得了这一切,聚得了这成千上万愿意为他效死的人马。 传奇人物的诞生,向来会得到无数死忠的追随,如果这位传奇还能走得更远,攀得更高,那么这个时代,便会只余下他的声音,唯一的声音。 萧砚平静的执着缰绳,此时此刻心下竟分外宁静,只是对左右炽热的种种目光淡笑点头,骑马走向敬翔、朱友贞二人。 此时此刻,敬翔目光怔怔,心绪何止复杂,虽然自夜间知晓朱温被萧砚挟持在手后,就知道这大梁社稷会翻天覆地,但直到这一刻事实般的到来,却始终不敢相信。 至于朱友贞,此时早已是激动万分,他亲眼看见朱友珪那厮为万剑透身而死,连完整的躯体都没剩下,心下的一颗大石头悄然落地,已然是欢喜的眉开眼笑。 这个时候,若只看朱友贞的样子,哪里会有人想到,几个时辰前他还是躲在王府里抱着其母后尸体痛哭流涕的等死之人。 眼下,鬼王朱友文、冥帝朱友珪俱皆身死,朱氏一脉除了他再无威胁,这皇位不正是只有他能坐吗? 这一夜的情绪起伏,让朱友贞只觉一辈子的磨难都不过如此了,眼下早已是念头通达,浑身轻盈。 他左右四顾,正正看见朱温的外甥、禁军大将袁象先乃至一些博王旧党由甲骑们监管在一处,当即便嬉笑道:“袁大兄,诸位爱卿,昔日俱皆疏离本王,哦不,疏离朕于朝堂之际,可能知晓朕之今日?” 旁边还有牛存节、贺瑰等父子面色凄凄的侯在角落,此时却都只是心下不屑,今夜之事,给你朱友贞一百个胆子也没本事做成,当下此态,实在可笑。 但没人会去戳穿朱友贞的虚荣心,袁象先虽然脸色铁青,但只是冷哼不语,倒是旁的一些博王旧党纷纷对着朱友贞赔笑。 “陛下昔日潜龙在渊,是仆等不识真龙,方为朱友文、朱友珪二人所蛊惑,望陛下能容仆等昔日过错,为陛下,仆等今后必定以死节效之……” 朱友贞洋洋得意,抬手就要赦免这一众当年不识抬举的东西,但当然不是真的赦免,他要把这些人一个一个记住,好让他日后慢慢折磨,这才是当上皇帝的乐趣嘛。 “陛下。” 马蹄声却近来,萧砚执缰在马背上敷衍的一礼,道:“奸党俱已伏诛,陛下可安于社稷了。” “萧卿、萧卿!” 朱友贞这时候哪还顾得上什么博王旧党,当即喜笑颜开,在丈远外虚扶了下,忙道:“萧卿是国之砥柱,若无萧卿,朕焉有今日?什么社稷,朕全部交给萧卿,莫说天下兵马,便是朝中政事,萧卿尽可一言决断,朕与萧卿多年情谊,当要与国同休,传为千百年佳话……” 朱友贞不是傻子,他能明白当下需要抱住谁的大腿,哪里还敢有昨日夜间在王府等死时咒骂萧砚的言语,当然不代表他没有这个心思,毕竟任谁坐上皇位还要看人眼色,都会巴不得这人立刻暴毙。 不过就算这般想着,他面上却只是言辞恳切的继续言语道:“从今以后,萧卿见朕,无需行礼,所谓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萧卿当得朕以国士相待!” 说着,他便下意识要对萧砚凑近一些,但余光一瞥,正见萧砚身旁一甲骑按住腰间剑柄,当即心下一跳,急忙就勒马在原地赔笑道:“昔年在洛阳与萧卿的承诺,朕可是一直都记在心里的。” 萧砚淡然的点头一笑,便算是回应了这一大堆废话了,只是趋马从朱友贞身旁过去,看向牛存节、贺瑰等禁军大将。 贺瑰身旁的长子贺光图一脸羞愧,不敢去看萧砚,其父贺瑰却是干笑一声,赔笑着行礼道:“上将军,许久未见,真是愈发英武了……” 事实上,萧砚和这些禁军大将甚至没有过私下会面的交际,偶尔在朝会上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诸等禁军大将都是实权人物,萧砚一介后起之秀,便是再得圣宠,又哪里能让他们这种手握军权的禁军大佬高看一眼? 旁边,牛存节、袁象先都是几日前为朱友文联络之人,此时各自心有戚戚,但到底是武人,倒没像贺瑰那样马上贴上去,却也没有说什么萧砚大逆不道的言语。 这个时代,以下犯上本就是常态,无非是萧砚太让人吃惊罢了,但就算再轻视萧砚,也知眼下大局已定,萧砚手握归德军两万众,外加那些河北精锐,虽不知具体有多少人,但起码也在万人上下,有这三四万众兵甲都锋锐的将卒听命于萧砚,汴京当下有何人能威胁他? 不料萧砚竟是出人意料的对诸将拱了拱手,淡淡道:“我知诸位尽皆为乱军胁迫至此,其中甚有不得已之处,并非是存心站在新帝的对立面。” 这一语落下,诸将都是一愣,而后马上反应过来,哪里听不出萧砚这是愿意高抬贵手,而不是要趁势赶尽杀绝把所有威胁都除尽,当即便纷纷顺着台阶下来,都道:“上将军明察,奸党祸乱,我等俱是身不由己,若非上将军扶君定乱,我等只怕难以洗脱这等罪名了……” 后面,朱友贞错愕的呆立在原处,看不懂萧砚是要做什么。 敬翔倒是若有所思,捋着须,与旁边近前的韩延徽对视了眼。 韩延徽便叉手对敬翔一笑,只是低声道:“敬相,我家主公并非嗜杀之辈,此番肃清朝野,亦非主公私心,敬相切莫深陷忧虑不自拔。” 敬翔苦笑一二,摇头不语。 而萧砚那边,只是对坐骑前的众将道:“而今乱事虽平,然人心未定,诸位当助新帝安稳朝野,稳固禁军,以保大梁社稷安定。” “自该如此、自该如此。”贺瑰第一个抢着道:“上将军深思熟虑,末将叹服。” 牛存节、袁象先各怀心思,暂且也顾不上去鄙夷贺瑰了,都只是附和。 “至于其他。” 萧砚回身看向朱友贞,道:“陛下虽奉诏继承大统,然太上皇还有旨意,言陛下子嗣尚幼,当定陛下义兄朱汉宾为亲王。至于太上皇,则由臣迎奉护驾,以安朝野人心。” 朱友贞全身一僵。 萧砚这是何意?这是何意!分明就是在告诉他,自己即能立他为帝,亦能废帝,萧砚更要堂而皇之的把朱温攥在手中,甚至还要立一个狗屁朱汉宾当亲王。 这萧砚! 朱友贞干笑一声,还未有所答话,萧砚便已自顾自拨转马头,对群臣道:“尔等之前或助纣为虐、或受奸党裹挟,其中过错,陛下新政,自不会追究。然我有太上皇倾定辅政之责,尔等能不能将功补过,我暂且拭目以待。” 群臣连同牛存节等禁军大将俱是全身一颤,哪里听不出萧砚的话外之意,纷纷拜倒下去。 “谨遵陛下、上将军之言……” 萧砚便夹了夹马腹。 “城中大乱,诸位且随本将迎奉太上,召集群臣议事,外安禁军人心,内定朝廷,以昭示社稷、大统无恙。” 他回过头,对朱友贞问道:“陛下,可乎?” 朱友贞不由一颤,而后忙挤出笑脸道:“萧卿如何安排,朕就如何做,萧卿之意,就是朕之所想……” 言语间,朱友贞小心的左右瞥了下,却见人群都只是俯首下去,半点异议都没有。 萧砚则满意的一笑,又对身后跟上来的余仲道:“传令下去,由归德军管控全城,暂代东都留守司权,城中但有骚扰百姓之乱军,尽数当场捕杀,奸党躲藏之余孽,全部点册缉拿,不得走脱一人!” “喏!”余仲这算是直接掌控了管辖这全城的大权,纵使激亢,却没有过多流露,只是死死在马背上一抱拳:“归德军只为上将军效死!” 好嘛,朱友贞就当没听见了,他眼下哪里不知自己已然是铁板钉钉的傀儡,唯恐多说一句话都能惹得萧砚不快。 “韩延徽。” 萧砚继续当着群臣下令:“你当即上任开封府,代开封府尹一职,召集汴京有数官员入皇城觐见新帝,即着手安排太上皇禅让一事。” 韩延徽肃色一礼:“仆谨遵上将军令。” 朱友贞彻底闭嘴不言了,傀儡就傀儡吧,好歹是皇帝…… 萧砚终于再次一笑,用马鞭扫过群臣:“本将此去迎奉太上,诸位可有不愿随者?” 街上霎时一寂,而后倏然之间,无数人便争先恐后的出声:“谨遵上将军令!” (本章完) 第348章 摄政(六) 第348章 摄政(六) 安乐阁小楼中,大半夜过去,朱温好歹是恢复了一些精神气,但一夜动乱,他一个六旬老头子,一年来又因嗑那所谓仙丹透支了身体,实在是再也撑不住,瘫在胡床上竟有些大汗淋漓的模样。 一同被关押在此处的刘鄩吓了一大跳,刚想要去搀扶起朱温,便听闻西南方向传来震天的响动,隐隐听见有“天策”二字。 刘鄩恰才色变,便看见朱温从胡床上一跃而起,三步作两步奔到了窗前。 刘鄩扯了扯嘴角,隐晦扫了眼守在房门内外的四名甲士,走到窗边,与朱温一同向南边张望。 这个时候朱温也顾不得什么君臣架子了,他擦着额上的虚汗,与刘鄩挤在一处,脸色惊疑不定,低声询问道:“刘卿,你可听出是什么响声?” 刘鄩苦笑了下,摇了摇头,但在沉吟了片刻后,道:“臣以为,这场乱事只怕已然结束了……” 朱温又惊又惧,死死攥着窗栏,忙道:“刘卿以为,当是哪一方得胜?” 刘鄩当然也拿不准,但眼见朱温这副样子,只是道:“若依臣来看,萧……宋国公既然有底气掀起这一场动乱,恐怕是早有所备,博王此番到底是仓促无备,宋国公的胜率很大。” 朱温松了一口气。 相比于萧砚的以下犯上,携势逼人,朱温自然更害怕朱友文成事。毕竟萧砚到底就只是一介外臣,朱家在大梁还是有忠臣志士的,萧砚不可能有机会篡位,撑死了在今夜当上一个权臣而已。 但朱友文不一样,这厮虽然仅仅只是朱温的义子,但受宠多年,每逢朱温出征在外甚或临巡洛阳,朱友文都是以东都留守的身份监守汴京,朝堂上党羽也多,今夜之事朱友文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已算是被推了一把,如果朱友文下面那些党羽想要更进一步,这皇位朱友文是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如果朱友文击败了萧砚攻入皇城,那么朱温的皇位定然不保,这不是朱温想看见的。 而萧砚就不一样了,他并非皇室,眼下无非是依靠暂时的铁腕上位而已,朱温相信凭借自己多年的威严,在脱困后可以第一时间重新集权于手中。 如此一来,便是让萧砚当几天权臣又如何? 朱温相信,只要自己脱离这苦海,重新现身于大众视野,那么定有机会将萧砚贬斥中枢,期间一道圣旨、一条白绫、一杯毒酒,就足以弄死这个乱臣贼子! 正因如此,朱温反而此刻迫切的想确认是不是萧砚胜了,只是再次急忙询问道:“朱友文这逆子党羽甚多,朕也是知晓的,萧砚在京中的这点根基,当真能胜?” 刘鄩摇了摇头,用下巴隐晦的指了指小楼下的几个甲士,道:“陛下,宋国公既能悄悄召得这等强军在手,恐怕不是一点根基可以概括的了。 据臣所知,宋国公生财有道,一年前平灭河北,也当多有大量缴获,恐怕早也尽数装备给了麾下人马,依照宋国公的家底,蓄养千余这等甲士都不是没可能,只是朝廷不知而已……” 朱温的脸色难看起来。 刘鄩的这句话说的算是很直白了,即萧砚一年前平灭河北的缴获,显然是大多揣进了萧砚自己的腰包里而并非上交给朝廷,甚至没有装备给入驻汴京的归德军。 再听这些虎狼甲士的河北口音,朱温便是再蠢,也猜得出这些河北汉儿是萧砚早就偷偷养着了。 想通这一点,朱温哪里还能沉住气,当即便脸色铁青,压着声音骂道:“这逆臣、这贼子!如此狼子野心,朕竟未曾稍有察觉!亏得朕如此器重他!朕只恨未曾早些看出来,不然定要将这厮碎尸万段!” 刘鄩吓了一大跳,急忙脸色煞白的压着声音道:“陛下慎言、慎言!宋国公党羽在外,万不可惊扰他们……” 朱温同样亦是脸色一变,竟是猛地捂住了嘴,好在二人到底是没发现内外的甲士有所反应,这才松了一口气。 刘鄩这才小声道:“陛下,不论如何,都要先等你脱困再言其他,毕竟城中除却博王一党,亦还有玄冥教等人,这些人存着什么心思还尚且不知,陛下只有先安抚住萧砚确保自身安危,待脱离困境,陛下亲领禁军平逆,臣定奉上萧砚这厮的首级给陛下平怒。” 朱温叹了一口气,一脸动容,拍着刘鄩的手,感慨道:“所谓患难见真情,刘卿忠心于朕,朕必也不负刘卿!” 刘鄩亦是感慨,昨夜朱温那毫无人主的模样他亲眼见过后,其实就已不大认为朱温有何威严了,但他受困于此,且自知已恶了萧砚,只有陪着朱温一路走到底。 当下只有祈祷朱友文兵败,而后朱温顺利脱困重新掌握大权吧。 君臣二人毫无形象的挤在窗边,朱温对谈一番后,不知是不是紧张的情绪缓和了一二,倒恢复了一些精力,骂完萧砚后,又骂敬翔。 “敬翔实在误朕,若无他几次三番保那萧砚,朕岂会不查这贼子之野心?妄为崇政院使,朕放权给他,他竟引狼入室,险些乱我大梁社稷!从今以后,朕当要勤于政事,多用刘卿你这等忠志之士,放权给敬翔这等书生,真是误朕不浅!” 刘鄩扯了扯嘴角,昨夜敬翔受任圣旨时朱温可没有此态,若急着把责任甩给敬翔,何不多看看你朱温自己这些年是什么鸟样? 但这些话他也只是想想罢了,只是替一直为大梁社稷兢兢业业的敬翔心寒,更明白朱温这所谓皇帝到底是老而昏聩了,半点年轻时的豪气也无,或者说只是心性一直如此,当下不过才显露而已。 而朱温骂完后,又独自念叨了一会,才满脸紧张的念道:“但愿这贼子真能平乱,引动禁军入城,若如此,朕来日便是给他一个体面又何妨?” 刘鄩虽也将萧砚恨得半死,此刻却也只是一并作想而已。 二人在窗前张望了许久,复又各自枯坐了一会,只当乱事还未平定时,却突闻南边马蹄声大作,而后隐隐有一直围在安乐阁外的乱军骚动起来。 朱温陡然脸色大变,强撑着站起来,却没有底气出声,只是惊恐的看着刘鄩。 刘鄩何尝不是紧张,当即便整顿了下心情,对那四个守在门口的甲士好言询问道:“几位壮士,可能替陛下去看看外间出了何事?” 那四个甲士瞥了眼刘鄩,竟是理也不理。 朱温脸皮气的直颤。 刘鄩亦有些尴尬,只是把语气放的更卑微,温和道:“诸位亦算是我大梁将卒,便是你们那位萧大帅亦要忠于陛下,尔等焉能不思忠君?萧大帅能给你们的,陛下一样能给你们,甚至十倍、百倍、千倍,所需不过诸位行个方便罢了,当真不好好考虑一二吗?” 四个甲士各自扶刀,互相对视了眼,同时一并打量了下朱温,动作很失礼便是。 朱温倒也不恼,只是勉力挺了挺大肚子,对几人温和一笑。 刘鄩见状,遂又上前了几步,好言相劝道:“本将观诸位都是一等一的好壮士,岂不知乱臣贼子能有几个好下场?当今陛下坐拥中原威服天下,忠臣志士何止千万? 便是萧砚乃或其他人在这场变乱中得了势,又能维系到几时?彼时天下志士领军勤王汴京,任何乱臣贼子都只会瞬间败亡。但你等不一样,诸位尽皆锐士,不过受人蛊惑而已,陛下仁德,又素来喜爱壮士,你等只要愿意弃暗投明,凭护陛下与禁军汇合,你等便皆能封侯、重赏,这些,可不是萧砚能给的。” 刘鄩甫一说完,朱温便急忙道:“对,刘节帅言之有理,诸卿若愿为朕之扈从,朕安身过后,定给四位爱卿封侯之赏,让诸卿光耀门楣!” 刘鄩挤出笑,只是眼巴巴的盯着四甲士。 护在门口的几个甲士复又对视一眼,沉默了一会,刘鄩心下一喜,只当有了机会,但他还未来得及再次循循诱导,便闻一人耻笑出声。 “这位……刘节帅是吧?” 那甲士扫了刘鄩一眼,而后转移目光,落在朱温身上:“还有那位皇帝,你们说甚勤王、忠君的,我们不想听,也懒得听。” 说着,他毫不理会脸色陡然难看的二人,径直道:“我们都是河北人,幽州定霸都,听过吧?一年前若非萧帅平灭刘家父子,我们现下恐怕都还在吃刘家的粮呢。若无萧帅,你们怎有机会说我们是大梁将卒?” 这甲士乐呵一笑,啐道:“狗屁!没有萧帅,你这刘节帅能打进幽州吗?还有,一年前那啖狗肠的李振李公,要在幽州分拆我们河北兵马的时候,不许我们定霸都入城的时候,怎没人说我们是大梁将卒?” 朱温勃然大怒。 但那甲士压根就不惧他,径直握紧刀鞘,一眨不眨的盯着朱温:“若不是你这皇帝听信谗言,要在河北搞什么制衡,拖累萧帅不能痛痛快快的带我们收拾晋人,你当萧帅乐意废时间来收拾这场烂摊子?!” “忠君、忠君,忠的鸟君!”甲士冷笑道:“定霸都乃河北的定霸都,只忠萧帅!” 刘鄩脸色一白。 而旁边那三个没出声的甲士此时也道:“大梁这烂摊子,表面看起来繁华,实则一戳就破,就算没有萧帅,你这朱家早晚也不过刘家父子的命运,晋人都要打到家门口了还想着内斗,你不亡谁亡?我们皆是河北人,不欠你这皇帝什么,而萧帅能给我们的,你这皇帝真不见得能给!” 说着,几人齐齐冷笑:“勤王?有萧帅带着我们,便是就算有勤王军来,也要看这大梁有人能胜过萧帅才是!” 几个河北出身的甲士,不过这几句实话,竟把朱温、刘鄩二人说的哑口无言,尤其是朱温,一腔怒火连撒都没地儿撒。 朱温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个丘八恐怕是真想一刀捅死他这个皇帝,直接拥护那萧砚登基了事! 便是因此,朱温就算是气的嘴直哆嗦,却也不敢发作,这些王八蛋如果真的一拥而上把他宰了,朱温找谁说理去? 他妈的,待朕重握大权,定要把萧砚这贼子上下的党羽诛尽九族!! 而就在这室内的短短对谈之间,就听见外间的马蹄声已然逼近,无数人声响动,不知有多少人入了皇城而来。 朱温再次心下一惧,急忙低声喊道:“刘卿、刘卿!” 刘鄩压住慌乱,稍稍镇住心神刚要安抚朱温一二,却听见外头轰然响起重重的欢呼声。 “万岁!万岁!” 这下子,莫说是朱温了,便是刘鄩都霎时猛然呆愣。 —————— 人群抵至安乐阁前,在此处守了一夜的李莽、史弘肇、丁昭浦等人急忙迎过去,但便是这三人,在看清规模庞大的来人后,都是一愣。 却见数百血腥十足的甲骑当中,尚有上百名服色各异的军将、官吏身形狼狈的一同而来,这些人全然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子,一路过来都只是一言不发。 队伍最前,当然就是萧砚。 李莽等众不由大喜,亦也顾不上那些形同俘虏的禁军大将、朝廷官员了,只是纷纷对着萧砚行礼拜下去。 “参见君侯!” 萧砚在朱雀门矫诏的事,这边还没有人知道,当然还是以惯例称呼。 而无数聚在四面的乱军,也就是由徭役等人组成的所谓勤王军,这会自然都只是打量着萧砚其后的朱友贞和众官吏等人,倒没有过多讨论,但目光流动间,不算太恭敬就是了。 朱友贞隐隐生怒,但前头的萧砚都没什么表示,他又怎敢多言,只是忍不住摆出冷脸,不想给那些泥腿子好脸色。 “史弘肇。” 前头,萧砚下令道:“如今事定,所谓勤王军亦当就地解散,然诸军一夜之功不可不赏,你立刻带领全军次第入驻朱雀门下,静等我之安排。期间由你统计愿意投军的人选,编练成营,营中军将则暂时由李莽安排,此后充入禁军,军号待我选定。” 史弘肇大喜,萧砚不过短短一语,他便算是成为了禁军大将,当即叩首下去:“末将敢为君侯效死!” 李莽心下有数,知晓这数千徭役终究是乌合之众,迎着萧砚的目光叉手一礼:“末将得令。” 旁边的丁昭浦有些惶恐不安,不敢插话。 萧砚却对他一指:“丁大监,随本将上去。” 丁昭浦有些一惊,但听出萧砚还愿意用他,当即大喜:“咱家愿为君侯驱使。” 萧砚便不再多语,径直由几个甲士簇拥着翻下马背,按刀走入安乐阁中,而后看见妙成天众人迎出来,只是对他们一笑,而后毫不停顿,直上小楼而去。 小楼之上,朱温、刘鄩二人听见那铿锵拾阶而上的声音,已是脸色发紧,而后眼见门口的四名甲士朝着楼梯处躬身抱拳,才轰然松了一口气。 但随着那甲叶声愈发逼近,二人自是再次呼吸急促起来,如今萧砚得势,这个乱臣贼子的麾下士卒都如此跋扈,这厮又该如何? 在二人一眨不眨的注视下,萧砚缓步再次走入此间。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不见,刘鄩竟觉萧砚此时的气场又已然不一样,夜中的萧砚,尚且不过只是跋扈之态,然此刻其仿佛更多了一分从容,多了一份操纵天下的枭雄之气,目光扫视之间,已然是不怒自威。 刘鄩莫名背脊一寒,居然有一股想对着萧砚拜伏下去的冲动。 究竟出了何事? 刘鄩不敢想,也不敢问,只是看着萧砚淡淡冲他看来。 旁边的朱温仿佛亦察觉到了萧砚的这一微妙变化,勉强干笑一声,就要起身宣慰:“萧卿这是……” 不料萧砚理也不理他,径直道:“乱党俱已伏诛,当其中俘获之辈,已然吐露实情,刘节帅亦属博王乱党之人,昨日刘节帅于博王府密会一事,乱党亦已悉数托出。” 刘鄩脸色霎时一白。 而随着萧砚这一句话落下,门口两个甲士顿时大步走入,握刀死死盯着刘鄩,但在看见后者只是呆呆的束手就擒后,便上前将其拿下。 这时候,朱温才终于反应过来,但他就算是知晓萧砚这是明目张胆的剪除他的羽翼,却也丝毫不敢出声,只是喉结耸动,愣愣的看着刘鄩被人押出去。 而刘鄩的声音在出了门后,才次第传过来:“萧砚,你没有我的帮助,你坐不稳这个位子的,你掌控不住禁军,我可以……” 其人的声音很快淡下去,萧砚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朱温的脸皮抽抽,看着左右不过他与萧砚二人,只是瘫坐在胡床上,嘴唇苍白,忍不住盯着后者颤声询问:“萧卿、萧卿,你想作甚……” 萧砚仗腰走了两步,笑了笑,俯视着朱温:“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朱温哭也似的挤出一个干笑:“萧卿……当不会弑君吧?” 萧砚不答,只是眯眼看着朱温。 朱温全身一僵,而后双腿一软,竟是从胡床上滑了下去,而后语气愤然道:“你敢弑君,必会被天下共诛之!” 萧砚哈哈一笑,一撩甲裙,坐在桌上,身子对着朱温前倾过去,淡淡道:“昔日你弑君之时,怎没想过会被天下共诛?” 朱温本还想强撑着展露一番帝王威仪,听见这话,反而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泪一下就从眼中淌出来,哀求道:“萧卿、萧卿,朕知有愧于你,其后下罪己诏、保你权位便是,何故要朕一死啊……” 说着,他向前爬了爬,只是继续哀求道:“从今以后,萧卿欲行何事,朕一力支持便是,萧卿可为郡王、领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镇河北,兼知开封府!萧卿、萧卿,你要朕如何做朕就如何做,从今以后,朕便与萧卿共天下,如何?” 萧砚一直前倾着身子,平静看着朱温又哭又泣,一番表演不比朱友贞差,一直静静听完,才倏然发笑。 “共天下,终究不是独天下。你贪这皇位,不就是想着来日能有机会将我千刀万剐吗?” 朱温霎时一僵。 萧砚俯视着他,淡淡道:“从今以后,你便安心当那太上皇就是,别的心思莫要多想了,收拾收拾,下楼后,准备行禅让大礼,还不失一分体面。” 朱温脑中一白,手指有些发颤,指着萧砚道:“你、你胆敢废立天子?” 说着,他猛然大喊,声音都有些尖锐:“朕乃天子!天位有归,归于朕身!朕才是这天下唯一的天子,禅让?哈哈哈,朕绝不妥协你这贼子,要弑君?来便是!” 其人情绪极为激动,竟是手舞足蹈的指着萧砚喝骂,外间的甲士纷纷按住了刀柄。 萧砚一脸淡漠,眼皮都懒得抬,径直一巴掌抽在朱温脸上。 这尖锐的声音霎时止住。 朱温错愕的愣在原地,呆住了。 萧砚扭了扭手腕,按刀起身,淡淡一笑:“朕、朕、朕,狗脚朕。真当我不敢杀你?” 朱温喉结耸动,脸上的五指红印清晰可见,火辣辣的痛感极为明显,他却捂都不敢去捂。 “要不要这个体面,我不是在与你商量。” 萧砚俯身盯着朱温,微笑道:“一个时辰后,你若不下楼,我便送一柄刀上来,要做天子去地下做上千年好了。弑君二字,你敢为,我不敢为?” 说着,他冷笑一声,径直便走。 但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后面传来朱温颤抖的声音。 “朕……我听萧卿的便是,只望萧卿,容我一个余年……” 萧砚不由失笑,头也不回,只是大步走了出去。 (本章完) 第349章 摄政(七) 第349章 摄政(七) 萧砚步出房间时,凭栏而立,虚眸望着天际远处。 天色早已大亮,城南方向有道道余烟袅袅,那是夜间动乱时被烧毁的建筑,想必韩延徽和余仲已在安排人进行妥善处置。 原本以为今日应当也是一个阴沉天气,但此时凭栏眺望,却发现朝阳已有了一抹眉头,屡屡火红开始铺满云层朝霞。 萧砚虽从来不信什么天命,却也在此时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昭示。 楼下有敬翔、朱友贞及群臣,博王旧党尽数被押在偏院中看守,丁昭浦正领着一群宦官宫人搬着天子仪仗等物进来。 如今大局已定,皇宫自是不敢再自守,萧砚事先安排一队甲士去叩门,留守宫城的金吾卫屁都没放就乖乖开了宫门。 此时看见萧砚步出房间,众宦官和宫人纵使还没明白发生了何事,却都只是下意识的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因有李唐的前车之鉴,时下的宦官地位极低,是真正的家奴货色,只朱温这些年宰杀的宦官起码都有千数了。 朱友贞本就有些不安,这会见众人伏地,左右甲士亦皆肃然行礼,同样有些膝盖发软,不过好歹是没有向萧砚拜下去,只是面色讪讪。 “丁大监。” 萧砚对楼下第一个拜下去的丁昭浦招了招手:“太上欲写禅让诏书,你上来服侍一二。” 丁昭浦恭敬的应了一声,从两个义子的手中接过帛书等物,弯着腰趋步登上楼,先是对萧砚行了一礼,才由两个甲士的陪伴下走进房中。 丁昭浦眼见朱温脸上的鲜红五指印,自是一愣,不过到底没什么反应,只是铺展帛书在桌上,请朱温手书。 “你这贱婢……”朱温害怕萧砚,却并不惧丁昭浦这等阉人,只是阴沉低骂。 丁昭浦颇有些惶恐,但瞥见朱温脸上的五指印后,只是冷着脸,有些阴柔道:“太上还请快快手书吧,莫让君侯久等了。” 朱温悲愤不已,然左右一个亲信也无,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匆匆写就后,稍稍犹豫了下,就要冷笑的再添几笔。 丁昭浦眼尖,当即动作极快的把那诏书一扯,进而对着大怒的朱温皮笑肉不笑了下,只是捧着诏书趋步走了出去,向萧砚躬身道:“君侯。” 萧砚便当着楼中上下人的面浏览了遍诏书,点了点头:“侍奉太上更衣。” “喏。”丁昭浦恭敬一礼,而后对着楼下的几个义子招了招手,后者等人才领着几个宫人小心翼翼登楼而上,但见萧砚按刀下楼后,又是大气不敢出的拜下去。 “侍奉好太上皇。”萧砚叮嘱了一句,便径直步入小楼之下。 朱友贞急忙对着萧砚赔笑了下,虽听见方才朱温手书禅让诏书的事,却还是故作不知的问道:“上将军,父皇可还安好?” 萧砚淡笑了下:“太上皇自是安好,不过又数次对臣言德行有亏,一定要把大位禅让给陛下你,这等天家事,臣不好干涉,陛下可要上去见一见太上皇?” 朱友贞脸色一白,他哪里敢去见朱温,当即干笑着摆手:“父皇既已全权授予上将军,上将军只管安排便是,我对上将军放一百个心。” 旁边敬翔欲言又止,转瞬又是一叹。 他同样亦是无颜去见朱温,只是拢袖不语。 萧砚却看向敬翔,笑道:“敬相,太上皇召群臣禅位及一应善后之事,还望敬相能多出出主意,朝廷适才肃清奸党,正需敬相这样的肱骨重臣辅佐新帝稳固社稷。” 敬翔木着脸,却又瞥见一旁朱友贞好似期待但更似哀求的目光,叹了一口气,应道:“老夫依萧帅的便是。” 朱友贞瞬间激动不已,再也顾不上自家老子还在楼上,急忙道:“敬相当加郡王!” 敬翔毫不理会朱友贞,只是看着萧砚,似感慨又似妥协般的喃喃出声:“萧帅,大梁再不能经起折腾了……” 萧砚笑了笑,没有应话。 一场兵变,一场政权的更迭,其实对于整个国家的总体影响不大。真正具备超强破坏性的,是国家的各个军阀、藩王内战。 萧砚引导的这一场乱事,仅仅止于汴京之内,甚至过程中的所有事结束,只用了一个晚上而已,大梁是传统的中央集权制,真正的精锐即汴京禁军便握在朝廷手中,只要没引发大规模军事冲突,就算把汴京真正的清洗一遍,也不过死上千人、万人而已。 只要中枢还能够正常运转,能把破坏的波及范围控制住,那么这就是一场成功的政变。 敬翔的言外之意,便就是如此,事已至此,萧砚的成功上位是所有人都阻止不了的,萧砚本人更不可能放弃,朝廷为他所掌控已经是事实,这个局面敬翔无法改变,那么只有捏着鼻子帮助萧砚安抚住大梁的各方军阀。 当下的大梁,若说最大的军头,当然就是萧砚了,他手握两万归德军以及将近两万完全由骑兵组成的定霸都,抛去定霸都当中燕地豪强组成的兵马不提,萧砚手中也有三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超强大军。 而朝廷一落入萧砚手中,汴京禁军便相当于完全为萧砚所控,这个时候的大头兵没有太大的忠诚度可言,谁给他们发赏钱,他们就拥护谁,而萧砚又暂时让禁军大将屈服了下来,那么金水大营中的禁军便能间接受到萧砚节制。 大梁禁军属于朱温集权的一大手腕,不仅有拱卫汴京的职责,更有对外征伐之职能,其中北营六号十二军为广义上的禁军,神武、羽林、龙虎、天兴、天威、天武六军,各分左右,即就是所谓的十二军。 另外,还有侍卫亲军司,军号更冗杂,规模也更大,龙骧、神威、拱宸、捉生、长剑、厅子、落雁诸军,便皆属于侍卫亲军,虽亦算是禁军,但属于另一套系统。 如果要满打满算,所有禁军当有将近十万人,且还是十万常备军的职业军人,不过当下并不全部拱卫在汴京城外,如龙骧、天兴二军俱在河北,长剑、厅子二军皆在关中,各军亦有不同规模的兵士赋闲在家。 但就算如此,加上归德、定霸二军,萧砚当下亦能调度超过十万职业军人外征,如果真要打内战,胜利的天平大概率都是倒向他这边。 至于其他军头,当是统领各地藩镇军的节度使了,其中最大的一位,便是在长安督师的潞州行营招讨使杨师厚,其次是位于泽州的河中诸军安抚制置副使谢彦章。 杨师厚属于大梁西路军的最高统帅,可以调度的兵马同样很惊人,但精锐程度远远比不上禁军便是。 至于谢彦章,这算是后起之秀,其人是葛从周的义子,此番代杨师厚坐镇泽州以防备晋国,倒不算是什么大威胁。 所以真正能威胁到萧砚的人,也就是朱温口口声声所言的什么勤王军,只有杨师厚,其余其他节度使之流,很难有这个底气与胆子以勤王的名义来讨伐萧砚。 那么如何安抚住杨师厚,萧砚自然早有所想。 如果没有必要,萧砚并不想挑起内战,当然他想过最坏的结果,那便是朱温乃至朱友贞都不配合,如此一来,这内战就不打不行了。 但朱温年老昏聩,已然胆懦,萧砚便有了用最小代价稳固局势的前提,杨师厚如果没有必要,自也不会立即起兵反抗朝廷。 杨师厚虽是西路军统帅,但他若是想割据关中,恐怕下面反对的人也不会少,关中凋敝,如果没有朝廷供养,杨师厚很难长时间供养起大军。 还有另一种设想,那就是杨师厚趁势倒向晋国,不过晋梁素为死敌,不说杨师厚本人愿不愿意投向李克用,便是其下的各个大梁军将,恐怕也不会愿意。 这是萧砚决心发动兵变的种种前提条件之一。 而有敬翔配合,又是稳固局势的又一大优势。敬翔作为朱温数十年的头号谋臣,与各镇的关系同样很亲近,他的态度能缓和各镇与朝廷间的疏离程度,萧砚再分别加以示好、威慑,便能在短时间内保证大梁安稳。 萧砚需要这一时间。 但敬翔并不知这一点,他很担心萧砚会不惜一切地用大战来稳固权势,所以才不得不上了萧砚的贼船,至于今后这位敬相会不会跳下去,萧砚哪还会管他自己的意见? 二人对谈了一会,萧砚倒是模棱两可的说了些意见,话里话外无非是若有藩镇胆敢凑上来自讨没趣,他便不吝借机立威。 言语之间虽是平淡,却是尽显杀意。 钱,萧砚有,人,萧砚也有,甲具兵械,萧砚更有。 汴京武库、国库、粮仓,他适才进入皇城前,就已让人管控住,除此之外,一直作为中原基地的曹州,也在开始转运钱粮往汴京送,用途无非一个,犒赏禁军、收买人心。 萧砚有这个底气。 敬翔更忧虑了,一时竟顾不得大梁皇帝的废立之事,兀自揪着胡须在那里愁眉不展。 朱友贞倒是心下大定,他现在属于死死的绑在了萧砚这条阵线上,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有勤王军攻入汴京,第一个倒霉的自然是萧砚,第二个倒霉的,却是他这个新帝。 萧砚手握的实力越强,朱友贞在这皇位上就越有底气,他巴不得萧砚手中的兵马,在短时间内足以压住天下所有人不敢抬头,不敢对他朱友贞坐下的皇位有所威胁。 只有自己的皇位先稳固了,才有机会与萧砚慢慢周旋,拭目以待,他日朕未尝还要看这外臣的眼色,朱友贞如是想到。 就在这言语之间,外面的人自不敢擅自闯进来,一旁的厢房却是被人悄悄打开一角,进而走出一个妖娆的身影来。 其人面庞不算美,但甚为妩媚勾人,隐隐有几分风尘气,不过到底是多年富贵,尚有几分大家之貌。 正是怯怯的张贞娘。 她一走出来,已是脸色发白,根本不敢看周遭的一应甲士,只是咬着唇看向萧砚。 鱼幼姝在她身后走过来,对着萧砚耳语了一番。 萧砚了然点头,进而迎上张贞娘的目光,道:“奸党朱友珪已然伏诛,但郢王妃属于不知情那人,不必忧惧牵连,其后如何……” 他沉吟了下,只是对鱼幼姝道:“鱼娘子,你看着安排。” 张贞娘终于颤身松了一口气,进而只是抽泣的对着萧砚下拜:“妾身拜谢君侯。” 朱友贞在旁边眼皮一跳,他事先并不知内情,哪里晓得朱温此行能被萧砚困在安乐阁,正是张贞娘在其中出了大力气。 但他这会到底是能听出来其他的话外之意,眼下朱友珪已死,所谓郢王府都要不存在,郢王妃更是不可能继续保留,但萧砚偏偏让鱼幼姝安排张贞娘,还能安排到哪,只能是萧砚的床上啊! 这上将军真是好生了得。 朱友贞暗暗咋舌,张贞娘生的艳美,多年来独受他老子朱温宠爱,属于他老子的禁脔,便是朱友珪恐怕都没机会品尝这个风骚的王妃,萧砚显然是给朱温戴了顶绿帽子。 朱友贞暗暗瞥着张贞娘的身姿,暗道可惜,他之前在亲眼见到朱友珪身死后,在欣喜若狂后,不是没有想过要把这个被他老子独宠了几年的大嫂搞到床上玩弄一二,却不料萧砚的胆子比他还大,看这样子,分明老早就把帽子戴到了朱温头上。 不过纵使心中暗暗嫉恨,朱友贞倒是不敢有什么表情流露。 敬翔揪着胡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朱温的皇位萧砚都敢抢,霸占朱温一个女人算什么? 只要萧砚不明目张胆的夜宿龙床,把朱温宫里的那几个妃子一个一个睡过去,群臣屁都不会放一个,当然,就算萧砚真这么干,或许群臣也没胆子说什么。 萧砚面不改色,操莽之事他都做了,何惧这些风言风语,权臣就要有一个权臣的样子。 萧砚不可能在这里等候朱温,在吩咐了鱼幼姝和外间的段成天后,当即拿着那禅位诏书带朱友贞走了出去,领着十余甲骑直趋皇宫。 敬翔倒没有跟来,萧砚吩咐了几个甲士供他使唤,只由敬翔随意。 宫城的鼓角门早已打开,一应金吾卫都没了踪影,都已换成了定霸都的甲士,有军将抱拳对萧砚行礼。 萧砚点了点头,没有过问,径直趋马进宫,同时对旁边朱友贞淡声道:“臣恐金吾卫中有鬼王余孽,适才已令人暂且收押,宫城值守,短时间内由臣的人接手,是为陛下安危所虑,望陛下莫要多想。” 朱友贞讪讪一笑:“有上将军麾下虎贲拱卫皇宫,朕自是安心……” 再往里,便是彻底入了大内,焦兰殿外一片冷清,左右只有森森的甲士按刀而立,而在焦兰殿外的广场上,早已是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人。 朱友贞仔细一扫,当即脸色错愕。 却见那匍匐在地压根不敢抬头的人群当中,尽然皆为原属均王府的人,什么太监、宫女等等,仿佛全部鸡犬升天,到了这皇宫中。 当然,人数必定不足,昨夜大乱,均王府当时就逃散了大半人,其中能搜拢来的只有这些,不过也有将近百人了,服侍朱友贞还是没问题的。 萧砚遂笑眯眯对朱友贞道:“臣以为,陛下昔日王府旧人到底算是能让陛下顺心些,此番自作主张让人接来,陛下从今以后便可在宫中安心当一个太平天子了。” 朱友贞猜不透萧砚的用意,但当即还是大喜,如果真让他用朱温的那些宫人,他只怕睡觉也不敢放心,遂干笑道:“上将军的安排,真是处处周到。” 萧砚笑笑,挥了挥手,自有左右甲士牵引一众宫人带朱友贞往里去,朱友贞现在已经算是皇帝了,自要备上天子服饰等东西,至于会不会仓促,宫里备不备得出来,萧砚不管这些。 他只是骑着马,一路到焦兰殿的台阶前。 四周伏地的皇宫中人俱是俯首,没人敢看他,左右的甲士同样不会有人来干涉萧砚,这座偌大的广场上,仿佛安静的只有萧砚一个人。 萧砚到底是没有直接策马从台阶中间的御道上去,扫了一圈,招来一甲士:“让人去告诉韩延徽,禅让大典,便在安乐阁举行就是。其后朱友贞备好天子仪仗,亦直去安乐阁。” 那甲士全然没有异议,抱拳一礼便匆忙下去传令。 萧砚翻下马背,独自走进焦兰殿中,打量了下这座宫殿,负手在殿门处看着那座陈列在最高处的龙床,独自思考着。 殿外有披甲的不良人大步走了过来,但看见萧砚的姿态后,便没有擅自出声。 “人带来了?” “是。” “那便带进来吧,直接到此处来。” 那不良人旋即而去,不久后有一紫裳妇人由两个不良人看管着走了过来,其后那两个不良人在殿外便止步,仍由那紫裳妇人走进来。 萧砚负手立在大殿正中,没有回头看那妇人。 “冠军侯想坐上去?”石瑶冷冷道。 萧砚不由失笑,竟是真的走上陈设龙床的高台,但并不坐在龙床上,而是拂手一扫龙床前的御案,似是劳累了一夜,歇息般的随意坐在那御案上,好笑的看着石瑶,道:“于我而言,坐不坐这个位子又有什么区别?” 石瑶哑口不语。 萧砚同样不理她,倒是平静从这个视角一览殿内的所有角落,甚而穿过殿门,径直看过半座皇城,心绪霎时一空。 “天暗星真是好大的本事。”半晌,石瑶幽幽道。 萧砚解下腰间的刀,驻在自己身前,平静道:“全赖那位大帅没有机会从中作梗罢了。” 石瑶不由一滞,进而冷笑道:“既然天暗星篡夺大梁社稷如此易如反掌,当年又何必借用这一不良人的身份?眼下在此贬损大帅,岂不可笑?” “天佑星误会了。” 萧砚淡淡一笑,道:“我从来没贬低过不良帅的能力,更从来没小觑不良人于我的帮助,我一路能至这一步,更是依仗不良人良多。” 他道:“我只是感慨,这件事,似乎真的没有那么难,不良人的这三十年,到底在等什么呢?” 石瑶冷冷道:“三十年来,不过正等这一时机罢了,不过恰巧让天暗星撞上了这个时机。” “哦?”萧砚好奇道:“也就是说,这件事我不做,是有天佑星来做,还是有那位大帅来做?或者说,是有那位太原的皇子来做?” 石瑶不由迟疑。 “可笑。” 萧砚拄着刀,淡漠道:“可笑天佑星的所谓时机,更可笑那位大帅的所谓霸道。时机二字,是在人为,而非静等,方今乱世,手握不良人这一利器,本大有可为,却偏偏要等什么可笑的时机。我问天佑星,于你而言,这时机二字,是霸道,还是天道?” 石瑶攥紧拳,竟发现自己有些无法反驳。 萧砚面无表情,道:“我当日说过,要让你们看看不良人到底该如何用,眼下天佑星想必已然看见了。那么若按天佑星来看,不良人存世,到底是该碌碌无为三十年静等那所谓太平君主,还是该一朝奋起终结乱世?” 石瑶猛地抬头,却闻萧砚冷笑道:“天佑星当然会说,我所做之事,称不上终结乱世。” “然,若无我,这世间当不知还会乱上多少年。”萧砚道:“若无我,不良人更会愈加沉浮,直至分崩离析,彻底成为一滩不入流的烂水。” 石瑶终于嗤笑一声:“天暗星真是好大的口气。” 萧砚眯着眼,道:“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天佑星总有机会看见。但若按天佑星以为,不良人在我手中是为祸器,那么在那大帅手中三百年,不良人是有几时在缔结太平?又有几时是在制造乱世?” 石瑶愣住。 萧砚冷冷一笑:“我会放天佑星离去,同时望天佑星代我问一问那位大帅。” “我争这天下,是为太平治世。他,又是为了什么?”萧砚呵的自笑:“盛世?若无太平,何来盛世?” 石瑶有些脸色变换,然不待她有所开口,却见上首的萧砚已然兀自起身,拄刀于前,语气淡淡。 “这是我,萧砚,或者大唐李祚,第一篇讨袁檄文。” 他平静看着石瑶瞬间收缩的眸子,继续一字一句道:“袁天罡的所谓霸道,我,接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