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盛唐:我的父亲是李世民》 第2573章 第2573章 金碧辉煌的丹霄殿,红漆的庭柱上缠龙绕凤,雕饰的房梁上喷金涂彩。 一个个披帛飘飘的宫娥不停脚地来回穿梭,手持拂尘的小黄门子脚不沾地地跑来跑去。 皇帝一句话要在丹霄殿大宴群臣,凡是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必须得参加,一刹时忙疯了半个皇宫的人。 赴宴的人还真的不算太多,但是为这场宴席忙起来的人那就多了。 御宴可不同于普通的一场宴席,只要张罗一桌好饭就行了,光是器皿的准备和摆放就是个大学问,这还都不算什么,宴席不能光是吃,还得有歌舞。 歌者、舞者有数百人之多,节目的筛选和上场的次序又是一门学问,更何况光是乐器就有一百多种,乐师又有几百人。 酒席宴上,总不能讨论哪一个菜做得好吃,毕竟大家都是金字塔尖上的大人物,表现得跟个吃货似的未免有点不像话; 又不能一本正经地谈论天下大事,毕竟皇帝请大家来吃饭为的是放松,除非皇帝开了头,否则谁也不愿意把宴会变成开会。 因此歌舞和音乐就成了大家最方便谈论的话题,御宴参加得多了,就会发现一件事,那就是每次的宫廷宴会必然要有《秦王破阵乐舞》。 “陛下,今天有秦王破阵乐舞吧?”同州刺史尉迟恭突然就来一嗓子,他天生的大嗓门,吼得人耳朵直嗡嗡。 李世民看他一眼,无奈地笑道:“当然有,你等着就是,嚷什么?” “有就行,我最喜欢了。”尉迟恭笑呵呵地直晃脑袋,全身的肉都充满了运动的欲望,似乎是憋足了劲就等着乐音响起,他好起来跟着跳上一段。 《秦王破阵乐》原本是李世民打天下的时候用的军乐,后来他手下的将士们将旧曲填入新词,来歌颂李世民的战功。 李世民称帝之后,亲自为这个曲子编排了舞蹈,再加上教坊司的加工,就成了一个大型的宫廷乐舞。 改良后的军歌婉转而又动听,高昂而且极富号召力,配合上大型的宫廷乐队伴奏,大鼓震天响,传声上百里,气势雄浑,感天动地。 别说尉迟恭这种亲自参与过开国大战的将领激动不已,就是寻常百姓见了也兴奋异常。 《秦王破阵乐舞》是大唐的骄傲,也是专门为李世民谱写的一首赞歌。 曲子是起居郎吕才根据军歌改良而成的,歌词是魏徵执笔修正好的,舞蹈是李世民亲自编导的。 如此振奋人心的大型宫廷乐舞,确实值得期盼,然而却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它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亲自为它修正歌词的魏徵。 魏徵不是一般的对它没兴趣,而是全程低头不看,木偶一般地坐着,只管吃吃喝喝,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李世民坐在上面不停地招呼他的老兄弟们一起观看,一会儿喊这个,一会儿喊那个,所有人都竭尽全力地捧场,只有魏徵,皇帝故意大声地说:“这段词是玄成写的。”他依然装聋,头也不抬一下。 如此明显的态度,谁能感受不到? 李世民知道这老山羊鼻子肯定是有话要说,于是故意不再搭理他,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因为他知道魏徵一张嘴,必然煞风景。 第2574章 第2574章 “陛下”太常寺正卿萧瑀朝上一拱手,说道:“此曲形容圣功,实在是意犹未尽,臣请求编入刘武周、薛仁杲、窦建德、王世充等人被擒获的过程。” “哦?”李世民快速地扫视了一圈,通常情况下他要么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要么就客气地询问一下大家的意见。 这一次他看魏徵老脸绷得发黑,便故意没让大家畅所欲言,而是回手把球抛给了他的两个爱子。 “高明、青雀,你们觉得萧正卿的建议当采纳否?” 李承乾和李泰一左一右坐在李世民的身边,跟左右两个护法似的,都老老实实地正襟危坐,突然被提问,他们谁也没有心理准备,就互相对视了一眼。 李承乾抬头拱手道:“父皇,儿以为过犹不及,此乐舞已然如此成功,再添枝叶恐反为累赘,不为美也。” 李承乾知道这是李世民亲自编的舞蹈,编的时候不可能没考虑过这个情节,如果效果能更好的话,早就加上了。 他直接抛出了他的观点,就是没有画蛇添足的必要,李世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又看向李泰。 李泰微低头,声线清冷地说了句:“势不可使尽,使尽则祸必至。” 当初打天下不容易,可以说得上是百战功成万骨枯,打败了许多的对手,才赢来最终的胜利。 你赢了就行了呗,你可以给自己写首赞歌,但是你没必要再踩别人一脚了吧? 话说人家人头都落地了,你还不依不饶地要把人家惨败的样子表演出来,你胸襟呢?气度呢?这是大国帝王该有的眼界吗? 欺负人也得有个限度,太过分了未必是福。 李承乾说话的时候,众人只是听着,有人点了点头,多数人没什么反应。 李泰说话的时候,原本也没人注意,他话说出口,不少人暗自皱了一下眉头,只有魏徵抬头看了他一眼。 在座的没有傻子,谁都听得出太子说的话中规中矩,而魏王说的话就尖锐得多了。 李世民听完两个儿子的见解哈哈一笑,对萧瑀说道:“彼皆一时英雄,今朝廷之臣很多都是他们的手下,若睹其故主屈辱之状,能不伤其心乎!” 萧瑀赶紧躬身一揖,说道:“此非臣愚虑所及。” “歌功颂德之举,岂只此一舞?”李世民说着把虞世南写的那篇《圣德论》拿了出来,让陈文当众给朗读了一遍,然后问大家:“虞少监之论可符合实际吗?” 这话问得他俩儿子都感觉脸上发烧,你这炫耀得也太高调点了,哪个臣子敢说一个不字?你这不就是逼着人家夸你呢吗? 果不其然,皇帝都明示到这个地步了,大家急忙跟上脚步,一个个搜肠刮肚地往出整好词,争先恐后地开始往起捧皇帝。 “啪!”李世民把《圣德论》往桌子上一摔,皇帝突然就变脸了。 PS:番茄的伙伴们,去支持一下《承唐天下》吧,作者西瓜瓤,老配方,熟悉的味道,一如既往的甜。 第2575章 第2575章 抱歉,上一章的章节号写错了,因为我这书不能自己在后台更改,只能这么错着了,对不起大家了,以下是本章的正文。 人世间风雨无常,最是无常帝王心,风雨纵然难料,也还能知晓个大概,帝王心可无从猜测。 翻脸比翻书还快,那是帝王的基本操作之一。上一秒还笑逐颜开,下一秒就冷若冰霜了。 李世民沉着脸,环视了一圈,微微含怒地说道:“你们一个个都紧着吹捧朕、紧着在这儿歌功颂德。今天的歌舞升平、太平盛世是怎么来的,你们都忘了吗?” 有一种沉默叫没人敢搭茬,皇帝发了火,谁也不愿意无缘无故地顶风上,便都低头不语,静静地听着皇帝一个人说。 “打天下靠的是你们齐心协力地拼杀,治理天下靠的是你们赤胆忠心地进谏,咱们的成功是靠自吹自擂得来的吗?” 李世民也不知道是兴奋的还是愤怒的老脸通红,一通慷慨陈词,说得是激情澎湃、斗志昂扬。 群臣一看咱们皇帝这是不忘本呐,一般人要是被这么多人架着忽悠,啥好腿不被忽悠瘸了?还得是咱们大唐天子,头脑冷静、心胸宽广。 一番话把大伙说得心服口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这一下把虚捧假吹都变成了真心实意的夸赞,一个个都恨不得多长几根大拇指来竖。 李承乾听老爹说得天花乱坠,要不是昨晚上亲眼看到他捧着《圣德论》,乐得牙花子都直抢镜头,可能真的就信了。 该说不说的,老爹就是厉害,别管他有没有那个心胸,他能恰到好处地彰显他的心胸,这就是本事,是自己最需要学习的本事。 李泰看李世民说得口吐白沫,他都吓傻了,这哪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君主?这不应该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民间表演艺术家吗? 真应该把你昨天晚上那个沾沾自喜的德性画下来,对比一下你现在这幅义正辞严的模样。 李世民可不知道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在腹诽他,他就淡定从容地看着大伙说个不休。 “中外义安,皆公卿之力。然隋炀帝威加夷、夏;颉利跨有北荒;统叶护雄据西域,今皆覆亡,此乃朕与公等所亲见,勿矜强盛以自满也!” 李世民说着从怀里掏出他昨天写好的手诏,抬手就递给了陈文,让陈文交给虞世南。 陈文年纪大了,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刚才皇帝让他读了一遍《圣德论》,他就以为这个也是让他读的,于是打开手诏,激情饱满地读了起来。 这一下群臣立马沸腾了,夸人也不好硬夸,这回可逮着根据了。 “朕何敢拟上古”,看看咱们皇帝多谦虚,这谦虚的姿态低调又不失锐气; “但比近世差胜耳”,看看咱们皇帝多自信,这自信的光芒多么地意气风发; “然卿适睹其始,未知其终。”看看咱们的皇帝多严谨,这严谨的做派讲究的就是一个实事求是; “若朕能慎终如始,则此论可传;如或不然,恐徒使后世笑卿也!”看看咱们的皇帝多明理,这明理的通达仿佛指引出了一条金光大道。 李承乾悄悄地瞟了一眼陈文,这老东西八成是要成精了,我还纳闷父皇为什么说要在御宴上把手诏交给虞世南。 第2576章 第2576章 在哪交给他还不是一样?我就没想到还能当众宣读一遍,阿爷这炫耀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 李泰微低着头,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李世民说虞世南“适睹其始,未知其终。” 光看到从开国至今的成就还不能下定论,你得看到结局才能定义我是不是比尧舜的功德都高。 虞世南今年都七十八岁了,他得怎么保养能活得过李世民?李泰看一眼白发苍苍的虞世南,就特别地想笑。 李泰这个轻微的小表情居然都没能逃过李世民的眼睛,他眉心微皱,这孩子怎么还溜号了?是不是没事做太无聊了? “哈哈哈......”李世民被大伙夸得很舒服,他大笑两声向下摆了摆手,待到大家安静下来,他说道:“这酒喝得有些乏味,不如作诗凑趣吧。” 酒席宴上吟诗作赋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在座的就算是文盲级别的对这个事也不打怵。 作诗也不是谁灵感来得快就扯脖子喊,肯定是谁地位高谁最先来,众人都请皇帝出个题目,给大伙打个样。 李世民左右看看,论诗才李承乾不如李泰,他直接把这好活赏给了他的嫡次子魏王殿下。 “青雀,今天第一首诗就由你来做。”李世民看看这殿上也没什么东西好做题目,他环视一圈看到舞女的衣袖飘飘,便开口说道:“就以风为题吧。” “呃?”李泰当时就懵住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玩点别的他还能接接招,写诗他不会,字现在练得还算凑合了,关键是诗从哪来? 李泰惊讶又无助的眼神飘向李世民,李世民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以风为题。” 李泰麻木地点了点头,看来推是推不掉了,老爹一点这个概念都没有。 以风为题,风,李泰差点急疯,满脑子地搜索“风”字,风可怎么写? 有了,不会写可以抄嘛,李泰忽然想起一首写风的诗,他急忙蘸墨掭笔,一首《咏风》不假思索地一挥而就。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李泰这边写完,陈文那边就念完了,李世民乐得嘴都合不上地让大伙传看,还假模假样地说道:“字迹潦草,诗嘛,差强人意,你们看写得怎么样?” 人要是有运气二字傍身,那真是歪打都能正着。 李泰是想都没想地就把这首“咏风”给写了出来,这是唐初诗人李峤的名作。 李泰但凡要是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初唐的,也不敢这么随便的借用,巧在李峤是贞观十九年出生,现在才是贞观十年。 李泰心里忐忑得七上八下的,倒不是怕被谁看穿,而是怕再来一把,他背过的诗也不是很多,哪有那么多现成的可偷?他暗下决心,以后是宴席都得想办法躲着点。 “虞爱卿,”李世民看着虞世南说道:“你觉得青雀这诗作得如何啊?” 第2577章 第2577章 有一种夸奖叫被逼无奈的夸奖,皇帝指着鼻子问你,他的宝贝儿子诗作得如何,你除了夸奖还有别的选择吗? 莫说问话的人是皇帝,就随便是谁,只要不是冤家对头,你大概也只剩下夸奖这一个答案了。 虞世南年纪虽大,人却并不糊涂,他微笑着答道:“字字句句写风,字字句句无风,实乃高妙!” 虞世南说着竖起大拇指,一脸真诚的赞许,惹得李世民由衷地骄傲,我儿子就是行。 “青雀还小,你不要硬夸他了,我看他这诗作得也就一般,不如虞爱卿你和上一首,让他好好学习学习,如何?” 李世民话说得很客气,让虞世南也以风为题作首诗,来打压一下李泰的风头,免得小孩子被夸骄傲了。 其实这就是一句谦词,谁要是当真了,谁就傻了。 宫廷御宴上,经常有皇族的人先作一首诗,然后让臣下也作同一题目的诗的事,这叫做应制诗。 应制诗大多数都是些歌功颂德之作,内容空洞乏味,少有精品。 究其原因并非是诗人的水平不行,能有机会参加御宴的都是文人中的领军人物。 也并非是时间紧迫所致,像曹植那种七步成诗的人并不少见,大唐的朝堂上可不缺文魁大手。 也不是因为应制诗限定了题目和情感,命题作文并不比即兴创作难度大,相反命题的文章更容易些,出精品的概率更高。 那为什么几千年来流传下来的应制诗少之又少呢?应制诗可比别的诗更好保存,那都有专门的人负责收集保存的。 千年传承,能流传下来的都是精品,没有流传下来自然是质量不够精,不值得代代传唱。 应制诗质量不够精的真实原因就是因为它是应制诗,是你必须要照着皇族人的作品去仿写的,这个仿写你格式上必须跟人家一样,质量上你必须要低人一等。 必须要低人一等吗?对。 那不低会怎样?不怎样,没有白纸黑字的明文规定你必须把诗作的水平降下来。 不过有个榜样需要铭记,那就是前隋的薛道衡,隋炀帝有一天下令让臣子们作诗交上来,每个人都应付了事,只有薛道衡写的认真。 薛道衡一首《昔昔盐》交了上去,隋炀帝几天几夜睡不着觉,非要憋着劲地写出比他更好的来,结果怎么也是写不出来。 一怒之下赐死薛道衡,他还亲自跑到监狱问白发苍苍的薛道衡:“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不只上朝是危险的,连参加个御宴都得时刻谨慎,一个不小心,可能正吃着饭就把饭碗砸了,甚至把吃饭的脑袋给整搬家了的可能也不小。 虞世南就眯着眼,笑微微地捋着胡须,轻轻地点着头:“容臣思之。” 第2578章 第2578章 一首短短的五言诗,虞世南思了一刻钟之久才提起笔来。 这紫毫彤管、端砚徽墨、还有雪花一样的笺纸真是虞世南的心头好,一辈子最喜欢不过的就是文房四宝。 很快虞世南就写好了,李世民捧着纸哈哈大笑,不说诗写得怎么样,虞世南的字简直令人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 李世民左手一张、右手一张,把两张纸并排地向前一举:“青雀,你自己看看差别有多大。” 李泰的字不用跟别人比,就是跟他自己半年前比也退步了很多,瞒得过普通人,瞒不过李世民以及这半朝的书法家们。 他借口亲娘过世,伤心过度导致手颤,握不住笔自然写不好,可是这都半年过去了,虽然他的字提高了很多,还是没达到原来的水平。 李泰也不说话,看了两眼就乖乖地低下头,一副羞惭得不敢见人的模样。 李承乾也转过身来扫了虞世南的诗作两眼,他看李泰窘迫不堪,便开口说道:“父皇,儿以为虞少监的诗作并不强过惠褒。” 李承乾看着诗作,直接大声地读了起来:“奉和咏风应魏王教,逐舞飘轻袖,传歌共绕梁。动枝生乱影,吹花送远香。” 读罢全诗他又开始评点:“两首诗都是写风而不见风字,构思都很精巧,虞少监的诗通过‘舞’、‘歌’、‘枝’、‘花’把风写得可见、可听、可闻,既生动又形象。” “惠褒的诗更为大气壮观,能使叶落者秋风也,能使花开者春风也,过江掀浪者夏风也,入竹吟啸者冬风也,此乃四季之风略胜虞少监的一时之风。” 李承乾说什么也不能看着别人压过李泰一头,有理没理总得替他搅出理来。 李世民就撇撇着嘴冷哼了一声,把两张纸随手交给陈文让群臣们传看。 他盯着李承乾说道:“我也没说青雀作的诗不如虞少监,那青雀的字有多差,你是看不出来吗?” 我天爷,跟虞世南比书法,这个难度貌似是高得有点离谱了。 李承乾抿了抿唇,这个好像是没法犟,他本打算就这么悄悄地退下去,可是抬头看老爹挑眉斜眼地盯着自己,好像他很得意的样子。 “阿爷这话说的不对。”李承乾的犟劲上来了,我今天就要维护惠褒到底了。 “虞少监年长惠褒一甲子有余,若是虞少监十六岁时的字强过惠褒,或是惠褒七十八岁时的字不如虞少监,我便承认是惠褒落了下风,否则儿以为不公。” 现在不如你,不代表以后不如你,李泰才十六岁,凭什么就认定他输了?跟虞世南比的话,他还有六十二年的努力空间呢。 “好!”长孙无忌当即喝了一声彩,高高地举起右手,竖着大拇指称赞道:“说得好,这就叫莫欺少年穷,能说出这话来,足见太子殿下胸怀大志,此乃我大唐之幸、黎民之福。” 长孙无忌绝对是皇太子一派坚定的支持者,皇太子已经十七岁了,该为他树立威信了,逮着机会得夸太子,让别人对太子信服。 夸魏王做什么?让别人信服魏王吗?还是让魏王越来越自以为是? 第2579章 第2579章 俗话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有人夸李泰让李世民心欢意畅,有人夸李承乾也令李世民心花怒放。 “辅机,你这是舅舅看外甥,怎么看都好。”李世民笑哈哈地环视一圈,说道:“我怎么没听见别人夸他?” 这一句话,说得李承乾恨不得找个地缝儿先钻进去躲会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老爹给划出来一条“夸太子赛道”。 李世民那屁股是坐火堆上都嫌不够热,把他架多高烤都没事,这个耐受力可不是谁都有的,李承乾的脸多少是有点挂不住。 抬手摸摸脸感觉热得发烫,他脸上火辣辣地瞟了李泰一眼,只见李泰的脸色也十分的红,想来兄弟俩的心情大抵是相同的。 刚刚老爹那么卖力的炫耀李泰的诗作,李泰也只能忍着面皮发烧地听之任之。 其实李承乾只猜到了一半,李泰脸红的原因不只这一点,他更多的是担心,担心老爹一高兴让他再作首诗,他一直在琢磨怎么逃跑。 偶然一抬头,发现李承乾正盯着自己,他还摸着脸,什么意思? 李泰也抬手摸了自己的脸一下,感觉有点烫,哦,李泰恍然大悟,这是在提醒我啊。 “阿爷”李泰转过身,往李世民身边凑了凑,小声地说道:“我身上有些燥热,想回宫歇息一会儿。” 李世民一看他脸色泛红,额头似有微汗,便急忙说道:“你这孩子,不舒服就说呗,硬撑着过来做什么?快回去歇着吧。” “谢阿爷。”李泰躬身一揖,向后退了两步,看一眼皇帝身边的人们,唯独冲着长孙无忌点了点头,便悄悄地转过身快步向殿外走去。 李承乾傻愣愣地看着李泰的背影,李泰都快走出他的视线了,他才反应过来,化解尴尬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离场吗? 他赶紧朝上一揖,说道:“阿爷,我去看看惠褒。” “去吧,去吧。”李世民貌似很不耐烦地一摆手,还补充了一句:“别忘了传御医。” “是。”李承乾应了一声,然后一揖而退。 走出丹霄殿,李泰长出一口气,忽然有种地阔天高之感,他没有坐肩舆,迈开步子昂首挺胸地向前走着。 丹霄殿离立政殿并不算太远,但是这个不远是相对于其他宫殿的距离而言的,真的走起来距离也不是很近。 李泰难得身边没有人,他很享受自由自在的独自行走,可惜他没享受上两分钟,背后就传来了呼喊声:“惠褒,等等我。” 李泰扭头一看,是李承乾朝他跑了这来,他只好转过身向前迎了几步,拱手一揖,笑着问道:“皇兄何故离席?” “去你的”李承乾伸手把他的拳头往下一按:“这也没有外人,你皇兄皇兄的嚷什么?怕谁不知道你的蟒龙袍是真的?” 李承乾说着向前一步,抬手搭上李泰的肩膀,李泰顿时局促得皮肤都有点发硬。 第2580章 第2580章 李承乾也不理会,就搂着他并肩向前走着:“还是你聪明,我就没想到找借口跑出来,你想去哪儿?” “不去哪儿,就回立政殿,兕子和妞妞该睡醒了。” 李泰生怕李承乾邀请他去东宫,他很不愿意跟李承乾走得太近,李承乾总给他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之感。 李承乾发明的高姿桌椅和铅笔,成了李泰心里的一块阴影,总怀疑李承乾可能不是这个时空的原住民,又抓不到其他的什么证据。 “太好了,我正要去看看你的画呢。”李承乾一句话说得李泰心一抖。 李泰最擅长的就是素描,看到现成的铅笔、彩铅和素描纸,他是说什么也忍不住了,不画点什么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会画素描,因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这种画技,如此跨时代的东西,一旦画出来肯定会令人起疑。 李泰先把画室那个偏殿给封闭了,派侍卫把守着殿门,不许任何人进入,他经常自己一个人在画室里作画。 他又没什么东西可画,于是就画人物,画小公主趴在摇篮里的模样,画兕子坐在地上啃瓜的吃相,画雉奴撅着嘴巴写大字的神态。 “什么画?”李泰画画的时候只有他自己在,他的画也都藏得很严实,他微扭头看着李承乾,问道:“你为什么送我那些奇怪的笔?你会用那些笔画画?” “我不会画,你一向心思细腻,我相信你肯定能画得出来,而且画得特别好。” 李承乾也后悔了,不该这么性急地把铅笔和彩铅都提前弄出来,本来以李泰的才华,他自己完全可以发明出这些东西来,并且能画出那种神乎其技的画作。 现在由于自己给了他现成的笔纸,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了,如果因此让他的绘画才华不能被激发出来,岂不是自己好心害了他? 又不能跟他说,自己知道他一定会画,因为自己做了个梦,梦里的事绝对是发生过的真事,自己都验证过无数次了。 “臣弟愚钝,真的画不出来。”李泰死不承认,哪怕李承乾是穿越来的,自己也不能承认自己是穿越来的。 “不急,慢慢来,你一定行的。”李承乾嘴上很轻松地鼓励着他,心里却是深深的愧疚,不知道该怎么激发出他的才华。 很快他们边说边笑地走进了立政殿,两个小公主还在午睡,他们兄弟俩便直接去了画室。 明亮宽敞的画室很是干净,虽然一张成品画都没有,但是李承乾一眼就看出李泰曾经画过画了,因为画笔的长短不一致了。 “二弟,把你的练笔之作拿出来给我看看。”李承乾伸手拿起一支明显短了一截的铅笔,轻轻地在指尖晃动着,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你可别跟我说这笔是自己变短的。 李泰一脸的无奈,垂头丧气地说道:“涂鸦之作有什么好看的?实在是画不出来,乱七八糟的草稿都被我烧了。” “好吧,下次别烧了,留着给我看看。”李承乾并没有难为他,而是主动转移了话题:“惠褒,朝中和后宫都张罗着要让父皇另立皇后,你是什么想法?” 第2581章 第2581章 秦川衬帝宅雄伟,函谷彰皇居壮丽。层台耸翠出重霄,飞阁流丹下无地。 金庭玉阙,歌声缭绕穿浮云。凤阁龙楼,酒香馥郁透青山。江水流长丝罗带,海蟾轮满白玉盘。 丹霄殿上皇帝大宴群臣,从清晨起一直到皓月东升,人人笑得前仰后合,个个喝得面红过耳。 李世民频频举杯,大笑着说今天实在是高兴,其实他哪里有那么高兴? 太子在山上为母守陵一月,刚刚回转皇宫,他就大开筵席,并不是因为高兴,恰恰是因为难过太深又无处排解。 “人世上太多的事是难以预料的,”李世民差点说出“谁能想得到皇后才三十六岁就宾天了呢?” 他话说一半便停住了,不想一下子把火热的气氛给搅了,目光便在群臣中来回地扫视,忽然看到一人,他笑着话锋一转。 “叔达,你可曾预料到你会从左光禄大夫升为礼部尚书么?”李世民双眼微眯,笑呵呵地说道:“卿早年间有谠(音党)言,故以此官相报。” 陈叔达在很早以前的时候,就曾经劝过李渊早做筹划,兴兵反隋必成大业,李世民说就因为这件事很感激他,所以给他礼部尚书的官职来报答他。 陈叔达拱手抱拳朝上一揖,说道:“臣见隋室父子相残,以取乱亡,当日之言,非为陛下,乃社稷之计耳!” 顺情说好话也不是什么人都会的,大唐的朝堂上这种人简直是稀缺的物种。 皇帝说用官职来报答你,你就顺着谢个恩再夸皇帝两句,花花轿子大家抬,多好的事? 陈叔达偏偏刚直地怼了回去,当年的建议是冲你爹提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别整这套,我的官职是凭功劳挣的,别说的好像是你赏我的一样。 “哈哈哈,谁说不是呢?这世上难以预料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远的不说,就说近在眼前的吧。” 长孙无忌赶紧接起话茬来打圆场,打了一个还不如不打的圆场。 陈叔达的话最多是不够热情,纵然温度有点低也不扎人,他一张嘴抛出来个浑身是刺儿的圆场金句。 他居然瞪着大眼睛说道:“你们看王珪、魏徵,以前跟咱们不都是仇人吗?谁能想得到今天都坐在一起饮宴?” 一句话差点把在场的人给噎过去,都纳闷地抬头看向长孙无忌,长孙司空是咋地啦?你这圆场打的有点不够圆呐。 没人接话的话,这气氛不就僵住了吗?别人都不敢随便接茬了,李世民赶紧说道:“王珪、魏徵,二卿对故主尽忠、做事尽心,故我用之。” 仇人又如何?我看中的就是他们对故主足够忠心,做事足够用心,人家凭真才实学做官,一点毛病没有。 绕过这个尴尬的话题,李世民又赶紧没话找话地说道:“不过有个事我想不明白,魏徵每次进谏,我要是不听从,我再和他说,他就不理睬我,这是为什么呢?” 魏徵被点名了,也没办法不搭理他,就抬起头说道:“臣以事为不可,故谏;陛下不从而臣应之,则事遂施行,故不敢应。” 第2582章 第2582章 哪个臣子会故意不理睬皇帝?魏徵也是没办法,若不是事情摆到那儿了,谁会闲得跟皇帝呕气? 眼瞅着不应该做,皇帝又不听,你要是答理他,那事情就继续错下去了,就只能跟皇帝硬杠,拦不住那就拖,拖黄了也行。 “嗐!”李世民也知道自己有时候确实是犟,便说道:“你就先答应下来,过后再谏阻不也一样吗?” 李世民不是不讲道理,就是希望魏徵会看点脸色,会掌握点火候,皇帝正在气头上的时候,你稍微让让步,过后咱再讲道理还不行吗? 说白了,李世民就想让魏徵在人多的时候给他留点面子,老是当众被怼得脸红脖子粗的,谁心里能舒服? “舜帝曾告诫群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如果我心里知道不对,嘴上却答应陛下的意见,这正是当面顺从。这岂是稷、契侍奉舜帝的本意?” 好汉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这话是一点不假,要说吹捧这回事绝对也是分境界的,胡吹硬捧给人的感觉会很生硬甚至有反讽的味道。 魏徵这句话就给吹捧做出了教科书般的演示,不动声色的吹捧才是最入人心的。 这话明面上是在讲道理,暗地里悄悄把李世民比成舜帝,舜帝那是什么高度? 这不比套话般的一句“功高尧舜”要强过百倍? 尧舜是无法超越的,因为人家是祖宗,你就真的做到“功高尧舜”了,你也不能说你比你祖宗强了。 关键魏徵这话不只是好听,里面还有个圈套,人家舜帝对群臣说了,你们不能当面顺从,背后又说三道四另搞一套。 你看我要是当面顺从你了,背后再说你干的不对,那我就比不上舜帝的臣子了,你也就比不上舜帝了,对不对? 所以你必须承认我做的对,你还得继续保持你接近“舜帝”的美好的形象,我挖的坑不是你能跳得出去的,你就老实在坑里趴着,多好? 果然李世民根本也没有往出跳的想法,他就哈哈大笑着说道:“人言魏徵举止疏慢,我视之更觉妩媚,正为此耳!” 魏徵赶紧起身朝上拜谢道:“陛下开臣使言,故臣得尽其愚;如果陛下拒不接受忠言,我又怎么敢屡次犯颜强谏呢。” 室内笑语欢歌之中推杯换盏,外面不知不觉之中移星换斗,夜渐渐地深了,终于到了酒阑人散的时候。 李世民回到甘露殿,先喝了一大碗的醒酒汤,推开窗见天上繁星闪烁,他半点睡意都没有。 陈文站在身旁轻声地劝道:“陛下,早点歇息吧。” “唉!”脱下金丝玉带的龙袍,卸掉虚伪的面具,李世民流露出一身的疲惫,满是哀情愁绪的一叹过后,问了句:“知不知道青雀怎么样了?” “四殿下身体无恙,不曾传唤御医,只是”陈文的头又低了一些,缓了缓说道:“和宫女云夕在偏殿共处了三个时辰,刚刚回卧房不久。” 第2583章 第2583章 沙沙的风声撩动夜的寂静,闪闪的烛光拨动夜的冷清,李世民轻轻地关上格子窗,缓缓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向御榻。 李泰和一个宫女独处了三个时辰,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别的皇子身上,陈文根本不会提一嘴。 一个亲王别说跟一个宫女独处了三个时辰,就是跟一百个宫女明确发生了混乱不堪的故事,最多也就是一段笑谈而已,算个球的事? 但是李泰不一样,他不是普通的亲王,他是真真正正的宠冠诸王。 他的地位在太子之下,在其他亲王之上,他要给所有的亲王做表率,所有的亲王包括且重点包括太子。 李泰性格上有些狂傲,无论对朝中勋贵还是对宫里下人都是一副目高于顶的姿态,但是李泰品行上绝对没毛病,跟宫女之间的尺度一向把握得非常好。 李世民根本也不在乎李泰跟宫女之间有什么还是没什么,李世民在乎的是不能因为一个宫女脏了李泰的名声。 “多盯着点。”李世民微转头,问道:“你知道他们都做什么了吗?” “没人知道,殿门以内所有的人都被赶出去了。”陈文想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猜也没什么别的事,可能就是画画而已。” “哦?”李世民还真没往画画上想,李泰十六岁了,云夕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们独处那么久,李世民和别人一样都想到同一个方向上去了。 “四殿下要是有别的心思,何必如此昭彰?让云夕上夜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陈文脚步轻快地上前挽起纱幛,看着李世民轻轻地坐在床上:“那偏殿只收拾出来一间画室,画家不都喜欢画,呃,画人么。” “嗯。”李世民慢慢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 陈文怀疑李泰把云夕关到屋子里给他当模特,大概是画什么秘戏图之类的了,若不是有什么怕看的,不至于把人全都赶出去。 李世民眉头微皱,李泰雅好文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个实打实的大才子,他爱画画没问题,但是画仕女图可以,画秘戏图那就不行了,这事还真得弄明白。 刚放下李泰的事,又想起了李承乾,于是问道:“太子都做什么了?” “一直在立政殿陪两位小公主玩耍、监督九殿下读书,直到四殿下回去,他才离开。” 李世民闻言心里舒服了不少,太子知道关心弟弟妹妹们了,这可是十分难得的大喜事。 从前的太子仿佛是焊死在东宫了,你若不派人找他,他一步都不会走出东宫,仿佛这宫里其他地方跟他都没关系。 第二清晨,李世民早早地起床,洗漱之后简单地对付一口早餐,便到大兴殿上朝去了。 最近大唐比较安定,没有什么大事,早朝很快就散了,李世民回到甘露殿,刚刚坐下,一盏茶端起来还没有喝,陈文就倒腾着小碎步走了过来。 知道他肯定是有事要报,李世民轻轻地放下茶盏,等着他说。 他躬着身子,微低头,说道:“有两件事,一个是四殿下早饭后又带着云夕去画室了,一个是太子让人把皇后的旧衣旧物送到了东宫。” 第2584章 第2584章 “什么?”李世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他居然如此放肆!” 李泰跟宫女折腾出多大的事来都不叫个事,但是太子折腾皇后的旧衣旧物这可是大事。 皇后的旧衣旧物何等的珍贵?那是能随便拿出来玩的吗? 这孩子也太任性了些,就算是他想娘了,想要翻些旧衣旧物出来看看也该先请示一下。 你这自作主张地把东西拿出来,万一把什么物什碰坏了,那就是对皇后的大不敬,这大帽子你顶得起吗? 皇家不同于寻常百姓家,亲爹娘那也是君臣,你必必时时刻刻谨慎行事,不能越雷池一步。 说实话,就算李承乾把皇后的遗物砸了、烧了,李世民也能装瞎,李世民之所以生气,是气他不知道保护自己。 你只需要跟你爹说一声再拿,那就没人能拿这件事做文章,否则万一被揪住小辫子,你就是百口莫辩。 李世民气呼呼地吩咐道:“备车。” “是。”陈文应了一声,躬着身子向后退了三步,然后转过身快速地走出房门,不一会儿他又走了回来,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都准备好了。” 李世民抬腿就往外走,陈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到门口陈文取下大披风给李世民披上。 出门上了车,很快来到东宫,李世民一个眼神飘过去,陈文立马心领神会,他一摆拂尘,立马没人敢出声,全都默默地跪倒。 没人进去通报,李世民的车一路走到东宫书房门口,依然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李世民轻轻地踏上台阶,在门口扒门缝向里望望,没有看到人,便轻轻地推开门向里面走去。 走到书桌后面的屏风处,隐隐地听到里间的卧室有翻书的声音,李世民心下有些疑惑,太子在看书?他为什么不到前面来看,躲里面看书是什么缘故? 绕过屏风,李世民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只见李承乾背对着自己,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非常认真,或许是看书看得太投入了,连身后站着个人都不知道。 李世民的视线也落在书上,还没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字,眼睛就忽然变得湿润了起来。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全是长孙皇后亲笔写的字,原来她生前还写了这么多的东西,真好,又能看到她的字迹了。 “高明”李世民轻轻地唤了一声,伸手想要他手中的书。 尽管李世民的呼唤很轻很轻,还是吓了李承乾一激灵,毕竟不管谁来都会有人通报,这么无声无息地就出现在自己身后,任谁也得吓一跳。 李承乾回头见是老爹,他急忙整理一下衣服,抱着书本规规矩矩地躬身一揖:“阿爷。” “给我看看。”李世民的手还伸着,李承乾慢慢地直起身子,双手捧着书向前一递。 第2585章 第2585章 有些人你不刻意去想,你会以为你忘了;有种思念你故意地避开,你会以为它真的不存在。 记忆像极了秋天飘落的树叶,一片一片在空中飞舞、一层一层在地上堆积,无论舞得多么绚烂,最后都积成了一堆腐朽。 突然不知是谁,顽皮地冲上去铲了一脚,“嚯”地一下,所有的记忆在那一瞬间开始奔涌翻腾,让你百感齐发、让你猝不及防! 那一刻你才知道原来相思一直都在,那一刻你才知道相思的滋味是那么的猛烈、那么的浓。 “观音婢”李世民呢喃着长孙皇后的小字,一眨眼成串的眼泪就滴落下来。 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不是在儿子面前掩饰,而是泪水糊住了眼睛,让他看不清字迹。 李承乾扶着李世民走到窗前,让他坐在软榻上,自己则在一旁站立:“我收拾一下阿娘的遗物,怕阿爷睹物思人,便没有上报。” “我知道”李世民边点头边抬手按压面颊,还劝慰李承乾道:“没事儿,有阿爷在,你做什么都行。” 李世民本来是来教训李承乾的,可是当他看到长孙皇后的字迹时,心疼得直颤,怎么也不忍心数落她给自己生下的嫡子,孩子不就是想娘了吗?看看娘留下的东西,犯了什么错? “谢阿爷不责之情。”李承乾道了声谢,然后就微低着头,没再说话,李世民就静静地看起了书。 长孙皇后留下的书叫《女则》,长孙皇后把古代比较出名的女子的事迹都一一记录下来,并逐一加以评述。 她在书里对汉明德马皇后的事迹加以批评,说皇后不能抑制外戚,让自己的娘家人在朝中做高官,富贵至极并且一手遮天,皇后仅仅劝戒她的娘家人不要车水马龙。 这种做法分明是开其祸源而防其末事,这种舍本逐末的告诫有什么用呢? 她还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像马皇后一样,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娘家人,不能让自己的兄长做高官。 看到这里,李世民把书往软榻上一放,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李承乾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绢递了过去,并轻声地劝道:“阿爷莫放悲声,阿娘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阿爷如此悲痛。” “你不懂。”李世民哭得难以自抑,他摆着手说道:“你不知道,你阿娘临终的时候还嘱咐我,千万别让你舅父做官掌权,只让他按月领俸禄,定期进宫来看看我就行。” 李承乾的目光有些木然地望向前方,眼神多少有些空洞,他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 梦里舅父一族的下场还是挺悲惨的,舅父一生为大唐可以说是殚精竭虑,他对得起大唐江山,可是政治的漩涡里,谁的命运能由得了自己呢? 从根源上算起,还真的是当官惹的祸,如果舅父只富不贵,只拿俸禄不管朝中的任何事,那朝中有多大的风雨也都与他无关了。 第2586章 第2586章 “阿爷”李承乾缓缓地收回思绪,语气有些低迷地说道:“我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我想这既然是阿娘的心愿,是不是应该按阿娘说的做?” 李承乾觉得阿娘才是真正有远见的人,当倾天的权势摆在眼前的时候,天下还有几个人能保持头脑的冷静? 谁不是恨不得自己的娘家人世世代代官居相位?哪有人会阻挡自己胞兄的前程? 谁不是玩了命地吹枕边风,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来为自己的娘家谋取更多一点的利益,哪有人会劝自己的胞兄放弃到手的官位? “不。”李世民苦笑着摇头:“你舅父要文才有文才、要武才有武才、要功勋有功勋、要忠诚有忠诚,凭什么不让人家当官?就因为他是外戚?” 是亲三分向,是亲戚不更应该破格提拔吗?哪有因为他是亲戚,就故意打压他的道理? 李世民承认自己重用长孙无忌是有感情的成份在里面,但这感情也不全是郎舅之情,长孙无忌不只是长孙皇后的胞兄还是李世民的发小。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相识于童年,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一起上山打过猎、一起下河摸过鱼、一起领兵打过仗、一起秉烛下过棋,下的是布局天下、执掌江山的大棋。 真正的是一起吃过苦、一起遭过罪、一起冒过险、一起逞过威,好事一起干过,坏事一起干过,丢人的、露脸的什么大事小事都一起干过。 论感情,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这几个嫡子女,再也没人能跟长孙无忌比个上下了,而长孙无忌也是自己的这几个嫡子女的亲舅舅。 李世民又拿起书卷,拍打着上面的字字句句,对李承乾说道:“这个马皇后如何比得上你阿娘?那个马国舅又怎么比得上你舅父?” 李世民长篇大论地冲着李承乾讲了一大通的道理,说什么马皇后不如长孙皇后贤德,说什么马国舅为官不正才是马家祸患的根源,而长孙无忌则不可能气焰醺天地嚣张。 李承乾哪敢跟他顶嘴?就只能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听着,他是皇帝他是爹,他说什么都对。 “你阿娘总是担心长孙家的荣华不得长久,到死都还不放心。”李世民哭着哭着笑了出来,笑着笑着还带起了哭腔:“你说是不是我对你舅父一家不够好,她才这么不放心?我应该再升你舅父的官。” 李承乾抬手摸了摸脑袋,好像自己的脑袋也没啥问题,这到底是哪儿出问题了? 李承乾就两眼茫然地望着李世民,轻轻地说道:“阿娘亲口说的不要再让舅父当官了。”他又指了指李世民手中的书卷:“阿娘白纸黑字地写得清清楚楚,不要让外戚的权力过重。” 李承乾抿了抿唇,疑惑不解地问道:“阿娘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阿爷你是怎么理解成应该再给舅父升官的?” 李承乾十分不理解李世民的思维逻辑,这要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精神病。 “滚!”李世民也不哭了,也不笑了,抬腿就踹,多亏李承乾反应快,一闪身躲开了,不然这一脚能把他胯骨轴子踹歪。 PS: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就是新的一年,2025了,祝大家元旦快乐!没什么实质的新年礼物给大家,就给大家推荐一本好书吧,去番茄搜《承唐天下》,喜欢这本书的你,一定能爱上它! 第2587章 第2587章 每天都会有一个夕阳西下的瞬间,就像每个人的心底都会有一处不可触摸的柔软。 李世民只要能抽得出时间,必定会在夕阳时分到院子里站上一小会儿,静静地望着西边的天空,脸上就会慢慢地浮起浅浅的微笑。 西边是昭陵的方向,在皇宫西望能看到九嵕山的山脊。 李世民每次看到夕阳坠落到山头,就感觉太阳把所有的光明都藏进了昭陵,虽然这个世界黑暗了,观音婢那边的世界一定明亮了。 陈文佝偻着身子,抱着个拂尘,微眯着眼睛站在李世民的身后,这时一个小黄门子急匆匆地走了过来,陈文怕影响皇帝心情,便悄悄地迎了上去。 陈文轻声地问道:“什么事?” “四殿下又带着九殿下上房了。” 陈文闻言眉头一皱,一摆手让小黄门子靠后站着去了,他脚步很轻地走到李世民身边。 若是寻常百姓家,上个房就上个房,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在皇家不行,他们是嫡皇子,抛开形象不谈,真要是有点闪失,这责任谁负得起? 别说他们摔着,就是吓着,也得几条人命来平息皇帝的怒火,小黄门子也只长了一颗脑袋,谁也不愿意无端地血流成河,可是他们又劝不动也拦不住,只好来向皇帝报告了。 陈文并没有说话,依旧像个雕塑一样,默默地陪在李世民的身边,他知道皇帝肯定是听到了小黄门子的话,如果没听清他自然会问的。 这个时间段是皇帝一天当中最放松也最享受的那么一小会儿,陈文不想拿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招皇帝心烦。 李世民确实是听到了,他很贪恋这夕阳落山的时光,这也不是什么急事,便没有着急。 他们上房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他们的安全是有着绝对的保障的,这一点李世民是一点都不担心。 李世民倒是有几分好奇,这个李泰最近怎么这么能折腾? 先是带着宫女躲在画室里,一躲一整天不出来,现在又带李治上房,接连好几天都是,一到黄昏时分他们就上房了。 房上能有什么好玩的? 房上什么好玩的都没有,但是房上有个特点就是比地面要高,所谓站得高望得远,在房上看风景和在地上看完全不同。 李泰搂着李治静静地望向西边的山峰,夕阳的余晖下,那一道道山脊美得有几分迷离。 “二哥”李治抬头看着李泰,说道:“我不想看了,我想下去。” “雉奴,你看”李泰指着西边的山,缓慢地说道:“阿娘就在那里,那边多美啊。” “嗯。”李治又扭头看向西山,轻轻地问:“二哥,你说阿娘去过的地方都会变得特别美,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李治纳闷地问道:“为什么呢?” 第2588章 第2588章 李泰一下被问住了,为什么呢?因为阿娘是皇后,她想去哪儿,哪儿都得先收拾到最漂亮才行,貌似这么回答不太好,好像智商有点缺陷似的。 “雉奴,一块普通的大石头,如果说哪位古圣先贤曾在这块石头上休息过,是不是立马就觉得这块石头不普通了?” 李泰微低头看着李治笑呵呵地说道:“同样的道理,一个普通的地方如果说阿娘曾经去过,哪怕我一眼都没看到,我都会立刻觉得那地方一定特别的美。” “哦”李治多少有点小失落,他还以为阿娘会什么魔法呢,所到之处都能一下子变得更美丽,原来只是二哥的一种错觉。 “那跟看西山也没有什么关系啊,咱们明天能不能不看了?”李治不喜欢上房,一点也不喜欢,他一爬梯子就感觉自己能被吓死。 “要看,只要天气好,能上房就看。”李泰的目光送远,他悠悠地说道:“每次看到西山,就感觉阿娘还在我们身边。” “我不想看西山,我要看阿娘,”李治使劲地扬着脖子,盯着李泰撒娇式地吼道:“我们下去看阿娘!” “嘘!”李泰左手搂着李治,右手竖食指于唇边,轻轻地嘱咐他道:“别乱说话。” 李治不情愿地“嗯”了一声,紧紧地靠进李泰的怀里,房上确实是风大一点,没多长时间太阳就落到山的那一边去了,他们俩便也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二郎”云海站在梯子边上,急忙向李泰汇报:“陛下刚刚来过,在檐下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李泰冷着脸问道:“陛下来了,为何不报?” “呃”云海无奈地回道:“陛下不让出声。” “好吧,既然如此也怪不得你。”李泰扯起李治的小手:“走,我们找阿爷认错去。” 李治没的选择,只能被动地被李泰给扯着走,他撅着小嘴巴嘟囔:“非要上房的是你,去认错的还是你,明知道上房不对还非上不可。” “上房没错,错的是让阿爷担心了,你懂不懂?”李泰边走边说道:“我去跟阿爷解释清楚,让阿爷知道我们上房没危险就行了。” 李世民回到甘露殿,心绪千波万折的怎么都没有办法安宁下来,他就在地上来回的走。 孩子想娘,上房是为了更清楚地看看昭陵,这一片孺慕之思有什么错?自己不也喜欢每天在院子里望望夕阳吗? 只能说孩子比自己更加思念皇后,自己只是站在院子看看昭陵的一点影子般的轮廓,而他们不怕危险地跑到房顶,只为了看得更多更清晰那么一点点。 李世民转身来到书案后面坐下,铺上一张大白纸,提笔蘸墨写下一行小字“苑中望塔图”,然后就在下面画了一座简易的塔的图纸。 图纸画得虽然不够规范,但是照图施工还是可以做得到的,当然许多的细节是需要施工的人去完善的。 李世民唰唰几笔就写好画完了,把纸对折两下递给陈文:“交给工部尚书。” “是。”陈文应了一声,躬身向后退了三步,然后转过身倒腾着小碎步走了出去。 没多一会儿,陈文又走了回来,躬身说道:“陛下,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杜正伦求见。” 第2589章 第2589章 左庶子、右庶子都是东宫属官,虽然不在太子三师之列,可也都负责教导太子,有督管太子之责。 无论什么样的人家,子女教育都是大事,而嫡长子的教育则更是重中之重。 李世民尤其看重对李承乾的教管之事,他不只是一家长子更是一国储君。 在对李承乾的教育上,李世民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朝中的大儒几乎全都被调到东宫任职过,对太子的看管也极其的严格。 时常的叫东宫的属官过来,叮嘱他们要看紧太子,发现太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一定要及时劝谏,言辞不需委婉,尽管激烈一些,不要拿他当太子恭敬。 还要求他们把太子不好的言行都记录下来,随时向皇帝汇报,一定不要替太子藏瞒。 前几天他才刚刚对于志宁和杜正伦说了一大车的话,让他极力地劝谏太子。 “朕十八岁的时候,还在民间,百姓的疾苦都非常了解。即皇位之后,处理日常事务还常有失误。何况太子生长在深宫,老百姓的艰难困苦,他一点也没有接触到,能不产生骄逸吗?卿等不能不极力强谏!” 于志宁和杜正伦自然是点头应允,这才刚过了没几天,他们就双双来见皇帝,李世民第一直觉就是他们肯定是来告太子的状的。 “让他们进来。”李世民说着抬头望向门口,陈文躬身走了出去,很快于志宁和杜正伦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臣于志宁参见陛下。” “臣杜正伦参见陛下。” “免礼,你们坐吧。”李世民一摆手,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坐了下来,李世民笑着问道:“最近太子可有什么过错?” “倒没什么大错,只有几桩小事,臣看着不妥。” 于志宁刚要往下说,陈文倒腾着小碎步走到书案旁边,躬身说道:“四殿下和九殿下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 若是商议什么朝中大事,李世民就打发他们俩回去了,既然是说李承乾的过错,那正好让他俩也听听,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是。”陈文躬着身子向后退了三步,又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李泰就拉着李治的手走了进来。 李泰和李治兄弟俩目不斜视地走到书案前,规规矩矩地朝上一揖,齐声说道:“拜见父皇。” “免礼,”李世民淡淡地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李泰笑着说道:“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阿爷。” 屋子里要是没人,李泰就直接认错了,刚刚带李治上房被老爹逮了个正着,自己怎么也得给个态度,这错不认不行。 可是屋子里有人,李泰就决定晚点再认错,认错这种事还是人越少越好,毕竟咱也是堂堂的亲王殿下,不想被别人当笑话说。 李泰不肯说,李治就更不肯说了,挨骂的事谁着急啊? 第2590章 第2590章 李世民用下巴指了指下面的蒲团:“没事就先坐下。” “是。”李泰和李治应了一声,转过身来,这时于志宁和杜正伦都站了起来,对着他们一揖:“见过魏王殿下、晋王殿下。” “不必客气。”李泰笑着抬手虚扶了一下,李治一动也没动。 于志宁和杜正伦各自向后退了一个位次,把最前面的蒲团让了出来,李泰就坐在了于志宁的前面,李治则到对面坐了。 李世民微笑着看向于志宁,亲和地说道:“继续说,太子究竟做了什么荒唐事?” 李泰闻言不自觉地转过头看了一眼于志宁,又转过头看了一眼杜正伦,感情这两位是来告太子小状的,他急忙微低头,眼观鼻,鼻观口地静坐。 “臣见太子最近迷恋上了歌舞,常和一些歌者舞女之流混在一起,有时三五成群,有时甚至上百人在东宫的庭院内玩耍。” 李泰低着头不吭声,心里暗暗地不服气,真想怼他一句:“我家有这条件,你管得着吗?” 在院子里跟歌舞伎玩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去献陵和昭陵看看,我们家死人都天天歌舞宴乐。 “嗯。”李世民脸色暗了暗,说道:“这属实是太过分了,还有别的事吗?” 杜正伦接起话茬,说道:“臣见两个小黄门子在庭院内踢毽球,太子不加以呵斥,还下场跟他们一起踢了起来,臣过去喝骂了小黄门子,太子也认了错。” 李泰一听这话,恨得牙疼,这也能叫个事吗? 跟小黄门子踢了两脚毽球就让他说得跟犯罪了似的,那自己跟宫女在偏殿独处好几天,还不得判个车裂? 于志宁接着说道:“有一次太子坐着肩舆竟然翘起了二郎腿,若是抬夫一个不稳,岂不是就摔了?因此臣上前狠狠地训斥了太子一通,太子态度倒也良好。” 要不是李世民在上面坐着,李泰就要跳起来了,这么想一巴掌把于志宁扇到地窑里去呢? 翘个二郎腿就危险了,就被暴骂一顿,那我带李治上房,是不是得诛我个九族啊? “很好,你们做得对。”李世民脸色微沉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都得先肯定他们,必须鼓励他们继续尽职尽责下去:“各赐黄金一斤,帛五百匹。” 在监管太子这一块,李世民是宁可过火、不能大意,虽然他们说的都是些细碎的小事,但是毁人的往往不是什么大事,恰恰就是小事。 李世民左右看看,李治低头坐着,小手指一个劲地摩挲玉佩,显然他什么也没听进去,就是坐得挺无聊。 李泰跟个雕塑似的,坐得笔直,微微低着头,一脸严肃的表情,显然他是什么都听进去了,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想法,但他的脑子绝对没闲着。 能听进去就好,李世民就是要让他们兄弟俩知道,来告太子的状是有奖励的,来告亲王的状也一样有奖励,所以你们身边的人随时会把你们的情况汇报上来,你们做事必须时时小心、处处谨慎才行。 “谢陛下隆恩。”于志宁和杜正伦急忙站起来谢恩,李世民笑着点了点头:“不必谢,下去领赏吧。” 李泰突然站了起来,朝上一揖:“阿爷,儿有话说。” 第2591章 第2591章 于志宁和杜正伦谢过恩,正要下去领赏,李泰这个突然的举动令他们进退不得,好生尴尬。 李治也感到很意外,二哥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站起来了? 虽然不知道二哥要说什么,但是好像是有热闹看了,他的小眼睛一下子就发出光来,骨碌骨碌地乱转都不知道看谁好了。 李世民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李泰这个时候突然发声,明显是对这件事有异议。 他能有什么异议?他从小就跟李承乾较劲,肯定是想趁这个机会狠踩李承乾一脚呗。 自己只是赏了告状的人,可一个字都没说要如何惩罚李承乾,李泰势必是想揪住李承乾的小辫子,狠狠地给李承乾点颜色看看。 李世民多多少少是有点后悔了,不应该让李泰和李治进来,看来一点没起到自己想要的作用。 一时大意,忽略了李泰不放过任何机会整治李承乾的性格了,看来这次怎么都得收拾李承乾一顿了。 皇帝也不能瞪着眼睛说李承乾没犯错,他没犯错,这两个人不就是诬告了吗?那你赏这两个人的钱是什么钱?奖励诬告,诬告有理了? 不管怎么说,李世民都不能不让李泰说话,他就沉着脸,闷声说道:“有话就说吧。” “儿有一事不明,”李泰微抬头,清澈的目光中隐隐含怒:“请问父皇,东宫左春坊与右春坊究竟有何职责?” 李世民不耐烦地一皱眉,没好气地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直说。” “论职责,左春坊好比朝廷的门下省,右春坊好比朝廷的中书省,没错吧?” 李泰缓缓地放下双手,回头看着于志宁和杜正伦:“左庶子和右庶子竟然如此清闲,闲到盯着太子的私事上去了。” “大胆!”李世民“啪”地一拍书案,吓得李治一个激灵,为了看热闹抻得老长的小脖子猛地往回一缩。 “青雀,你不要胡言乱语!”李世民冷着脸,怒道:“监管太子乃是二卿职责所在,莫说太子,就连你们,他们也有权监管。” “父皇”李泰转过身来,躬身抱拳道:“儿以为监管乃是监德行品格、管读书作文,并非是监举手投足、管咬牙放屁!” 李世民气得脸通红,大巴掌在空中挥舞了两圈,嘴张开又合上折腾了两把,也没弄出一个词儿来。 他刚要骂李泰个“放屁”,想到李泰刚说完这俩字,屁就别捡着放了,他着急就瞪起眼睛,看向那两个在李泰身后撅着屁股不吭声的人。 “魏王殿下之论过于偏颇了。”于志宁没抬头也知道皇帝在看他,于是他赶紧开了口。 “德行品格必现于细节,举手投足之间便是风范气度之体现,咬牙放屁也是仪态不够端庄,难道这不是我们该提醒殿下的吗?” 第2592章 第2592章 李泰转过身,冷冷地盯着于志宁说道:“岂不闻‘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谁能照着书本说每一句话,照着书本走每一步路?在自家院子里与自家下人一时嬉戏,有何不可?” 于志宁不怕讲理,他并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便寸步不让地说道:“君子必慎其独也,便是无人之时亦须谨慎不苟,何况青天白日,焉能乱了尊卑上下?” “朕知二卿一心为太子着想,”李世民沉着脸对李泰说道:“青雀,你休要胡搅蛮缠,二卿都是直臣,并非与太子有私怨,是朕让他们严格要求太子的。” 李泰冷哼一声,转过身来对着李世民一揖:“父皇,儿并未说他们存有私心,儿也知他们都是人才。” 这前半句话说得还挺好听的,李泰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君子于细事未必可观,而才能足以任重。小人虽器量浅狭,而未必无一长可取。” 无论对也好、错也好,小事就是小事,芝麻大的小事有必要较真吗?哪个君子是白玉无瑕? 要是像他们这么揪细节的话,天底下就没有一个不犯错的人,可真是人无完人。 杜正伦挺了挺身,斜眼扫了李泰一眼,说道:“照魏王殿下这么说,太子嬉戏闲乐无有过错,倒是我们心胸狭窄、多管闲事了?” 李泰针锋相对地回了一句:“右庶子确有自知之明。” “青雀!”李世民又拍了桌子一下,手心震得生疼,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休要不知好歹,犯了错就该认错、改错。” “父皇说的对。”李泰顺着接了一句,又接着说道:“那没犯错,就没必要硬认错、改错了吧?” “你?”李世民指着李泰愣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实话真想说一句“你说的对”,但是不行,不能承认他说的对,因为必须要鼓励别人劝谏太子,哪怕明知道他们是鸡蛋里挑骨头,那也得让人家挑。 你要是没个虚心纳谏的态度,那就没人劝谏了,谁不愿意顺情说好话?能有个敢直言进谏的人是多么地难得啊。 李世民真是求着人家给他进谏,他是吃透了纳谏的甜头,他想让太子继续吃下去,可不能闭塞言路。 不管别人说的对还是不对,只要肯说就值得鼓励。 “父皇开直言之路,以利国也。”李泰目光炯炯地看着李世民,诚恳地说道:“然上封之事,尽是些鸡零狗碎,难道父皇是在鼓励那些暗中窥人的宵小之辈吗?” 李泰也气得脸都泛红了,他瞪圆了眼,怒气不息地紧着往下说,他怕父皇一生气,直接把自己给赶出去,就没机会说了。 “人盯人是会把人盯疯的,修树有修根的、有剪枝桠的,有修树叶的吗?”李泰说着撩袍跪倒:“律法尚有三不究,法不追旧事、琐事、内事,他们所告之事皆是琐事、内事,与正事何干呐?” 李世民发现讲理讲不过他,便咬牙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父皇”李泰抱拳拱手朝上一揖,郑重地说道:“儿以为讦人细事者,当以谗人罪之。” 第2593章 第2593章 天上风云难料,地上人心难估,红尘之中最难琢磨的就是世间事。 风云难料是因为风雨无常;人心难估是因为善恶难辨;世间事难以琢磨是因为翻覆不定。 于志宁、杜正伦都是来告状的,谁能料得到他们突然就变成了被告? 他俩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是一样的震惊和迷茫,告状的人被人给告了? 李泰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一脚踏进甘露殿的门的时候,他还是诚意满满地来认错的,结果认错的人愣是揪着别人的错不放了。 李世民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的嘴角僵硬地向下垂着,一双喷着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李泰。 青雀变了,他不再针对他的皇兄,反而如此这般地维护起他的胞兄来,这是好事吧?这应该是好事吧?这到底是不是好事? 李世民希望甚至可以说是奢望他看到的都是真的,李青雀是真的在维护李承乾,那该有多好。 可是李世民不相信或者说是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就是真的,李青雀这么做的目的绝对不会是单纯的维护李承乾。 如果自己真的按他说的,哪怕不治于、杜二人的罪,只是责怪他们二人一通的话,那以后还有人敢拘管太子了吗? 如果没有人严格地去教导太子,太子的优秀还能保持多久?以李泰的聪敏绝伦,想要超越太子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就是现在李泰的风头也不在太子之下,太子那边稍有松懈,就是李泰的机会。 尽管他说得有条有理,尽管他说得激情愤慨,也不能顺着他的意思来,哪怕他是真心为李承乾好的,也不能苛责太子的老师。 无论如何都得继续激励太子的老师们尽职尽责地管教太子,舍不得孩子受委屈,不是爱孩子是害孩子。 李世民故意多沉吟了一会儿,也是觉得李泰说得有道理,太子的这些老师们确实有些迂腐,有时候过于较真,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他们把太子看得忒紧了些,太子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哪能一丁点放松的余地都不给留? 让李泰说他们一顿也挺好的,自己先不表态,让他们忐忑一会儿,也好收敛一二。 有魏王殿下跪在前面,于志宁和杜正伦也没有理由站着了,他们便也撩袍跪倒。 杜正伦想要解释两句,又不知该从哪里解释,魏王说他们说的都是小事,事确实是小事,他们也不能硬说那些琐碎是大事。 可是小事也不等于他们是故意找茬儿,一年到头大事能有几件?日常生活当中不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吗? 那皇帝让我们看着太子,太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我们来汇报,我们来汇报了,就说我们讦人细事,说我们是进谗言,这还讲理吗? 于志宁则是不屑于解释,不屑于理会李泰,你一个毛还没长齐的亲王,仗着老子爹是皇帝,就什么话都敢说。 你说你的,我做的是你老子的官,看的是你老子的态度,皇帝要是说我我再怼回去,你不配我怼。 李泰一句重话说出口,整间屋子瞬间就安静了,没有一个人出声,气氛压抑得有点吓人。 过了好一会儿,李世民才沉声说道:“二卿不必跟他呕气,朕给你们做主。” 于志宁和杜正伦谁也没说话,只是身子跪得直了些,头微微的低了些。 “青雀,”李世民唤了一声李泰的小名,说道:“你竟敢出言诋毁朝臣,罚你宫中禁足一月,停俸半年。” “是。”李泰干干脆脆地应了一个字,多一个字没有。 第2594章 第2594章 李世民又看着于志宁和杜正伦说道:“二卿做得没错,以后要更加严厉些才是,下去领赏吧。” “臣于志宁” “臣杜正伦” “谢陛下隆恩。” 二人同时朝上磕了个头,然后一同站起躬身后退了三步,然后转身走了出去,谁也没多看一眼跪在前的李泰和坐在旁边的李治。 看他们走了出去,李治小眼珠子来回骨碌了两圈,他站起来扯着蒲团拽到李泰身边,然后他乖乖地跪在了蒲团上。 屋子里没外人了,二哥跪着,自己也不好站着,他估计也到了认错的时候,早晚都得跪下,不如自觉点好。 李世民一看李治跟个小豆丁似的跪在地上,就忍不住笑了:“都起来吧。” “哦”李治赶紧就起来了,一看二哥没起来,他便又跪下了。 李世民知道李治就是个陪绑的,于是没理他,直接问李泰:“青雀,你怎么不起来?” “阿爷”李泰抬头看一眼李世民,又低下头来弱弱地说了句:“儿有错,儿认错。” “唉哟哟,你这认错还挺快,我以为你最少得跟我犟一个月呢。”李世民不着调地斜了李泰一眼:“我给你放了一个月假在家跟我犟,怎么这么快就想通了?”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这件事官司打到天上去,也是他们吹毛求疵,我没错。”李泰腿虽然跪着,嘴还是硬。 李世民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你说的是哪件事?” “我带雉奴房上瞭望西山,应该先向父皇请示,不该瞒着阿爷。” 这件事李世民没往心里去,他像孩子们这么大的时候,没上天就因为梯子不够长,上个房根本不是事。 “说的这么明白,那你为什么不请示呢?” “怕你不准。”李泰也算是个天字号的实在人了,跪在他旁边的小李治都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二哥这智商也太喜感了吧? 李泰故意的,智商是个好东西,但是在爹面前用不着,尤其是自己的这个爹,在他面前你最好是诚实点,耍的心眼越多,死的就越快。 他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他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论文、论武、论人情世故、论纵横捭阖,论啥你都是个弟弟,呃不,是个儿子。 李泰这个傻呆呆的样子真的把李世民给逗笑了,他一扬手,笑道:“赶紧起来吧,一会儿膝盖跪红了。” 李泰慢慢地站立起来,轻轻地揉了两下膝盖,李治则迅速地站了起来,直接绕过书案,跑到李世民身边撒娇地往老爹的怀里靠拢。 李泰一看这是天冷了要拿老爹取暖吗?李泰伸手拿起李治刚拖过来的蒲团,放在桌案的旁边,他轻轻地坐下。 “青雀,阿爷罚你禁足、停你俸禄,你心里有没有怨气?” 李世民怕李泰心里有阴影,想着当面把话给他说开,不料李泰展颜一笑,根本没当回事。 “不禁足眼看着过年了,我能去哪儿?”李泰笑着说道:“有俸禄没俸禄,我还愁阿爷养不起我么?” PS:祝“似离别”生日快乐! 第2595章 第2595章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多么温馨的八个字,这在百姓家是极其平常的八个字,可在帝王家却是极其珍贵的八个字。 物以稀为贵,寻常百姓家父子兄弟是天然的血脉亲情,这有什么可宝贝的? 就算是再穷的人家,再难的处境,一个黑面馍馍能用水冲泡后全家分而食之。 在帝王家里最为宝贵的东西就是真情,无论谁和谁之间最稀缺的东西都是真情,锦阁绣巢之内人心冷如冰窟。 尤其是李世民对亲情有着魔一样的渴望,同时也有着深渊一样的恐惧,既想拥有又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 怀里搂着小儿子,眼里瞅着二儿子,心里念着大儿子,浓浓的父子情包裹着他,他既享受儿子们承欢膝下带来的天伦之乐,又怀疑儿子们不是拿他当爹看而是拿他当皇帝看。 看着李承乾和李泰都对弟弟妹妹们尽心尽力地照顾,他既欣慰孩子们终于有个手足相庇的样子了,又担心他们都是做戏给自己看的。 一面派人看着这些孩子们,一面无缘无故地操些没有影的心。 “青雀,”李世民目光柔和,语气也很亲切地问:“他们告东宫的状,你为何这般激动?” 虽然这几个月李泰并没有明显针对东宫的举动,但是他们兄弟不和已经好多年了。 李泰没有落井下石就算是挺对得起李承乾了,他居然会站出来死命地维护李承乾,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看不得他们欺负我皇兄。”李泰脸上带着几分怨气地看着李世民,又补充了一句:“任由他们在东宫作威作福,太子的威严何在?”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李世民的眼中总有一丝抹不去的疑惑:“太子威严扫地不正是你乐见其成的事吗?” “我们怎么吵闹都是亲兄弟,外人欺负他当然不行。”李泰眼底浮上一层晶莹,他使劲眨了眨眼:“上次在丹霄殿,他不也替我说话了吗?” 李泰不提一嘴,李世民都忘了这件事了,他笑着点了点头,是啊,上次李承乾就因为一首诗的事,当着群臣的面好一通秀口才。 他们还真有个手足情深的样子了,这不正是自己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吗? 越是好的东西越是看不清楚,越是好的东西越是担心假,越是好的东西越是怕不会长久。 他们兄弟俩是真的合心合意吗?不可能的!皇家哪有什么兄弟情?想当初自己也是有兄有弟的人,后来不照样杀得血流成河了吗? 他们一定是演给自己看的,李世民笑着对自己说了句“行啊,肯演也是好样的。”渴望太深了,哪怕是假的,能看上一眼也深觉知足。 “嗯!”李治兴奋地攥起小拳头,认真得像宣誓一样嚷了起来:“二哥说谁也不能欺负阿娘的孩子!” 李治一句话,说得李世民心一抖,心房狠狠地颤动了一下,李承乾和李泰就像是一对冤家,从来没有给过对方一点好颜色。 自从观音婢宾天之后,他们的性情全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都像变了个人似的,立马就懂事了,一瞬间就成熟起来了。 难道就是因为没了娘,使得他们更加懂得珍惜彼此,便开始互相照顾、互相保护了吗? 李世民忽然好想哭,孩子成长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他心里暗暗地对长孙皇后说着“孩子们变得这么懂事了,你却一眼都没看到。” 第2596章 第2596章 见李世民情绪不是很好的样子,李泰轻声地说道:“阿爷,你是不是担心我口是心非,不理解阿爷的苦心?” “嗯?”李世民撩眼皮望向李泰,李泰微微一笑:“阿爷,我知道你罚我就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生怕太子太师那些人心生懈怠。” “青雀,你果然比以前懂事得多了。”李世民舒心地长出一口气,不管李泰怎么想的,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足够令李世民欣慰的。 “阿爷真的不必多想。”李泰目光清澈如水地看着李世民的鼻尖:“就算我再怎么不理解,只要是阿爷的安排,我都不会有情绪的,照单全收就对了。” “你这话我不赞同,既然不理解,为什么还要听从安排呢?”李世民的性格很强势,他要是不理解的东西,他就绝不认同。 李泰轻叹一口气,笑道:“无论什么情况下,阿爷都不可能害我,阿爷的安排一定是为我好的。如果有一件事我和阿爷的意见相左,那一定是我的见识还不到,先照阿爷说的做,其余的交给时间就对了。” “切”李治小脑袋一歪歪,不服气地说道:“你净瞎说,阿爷罚你钱还是为你好啊?” 李泰笑呵呵地看着李治,说道:“那罚钱和打板子,你选一个吧。别说罚钱,就是罢我的官又如何?我能缺吃还是能缺穿?” “哼,那就不罚呗。”李治撅着小嘴,嘟囔道:“他们拿赏钱走了,你挨罚,这多丢面子。” “那帮酸儒争的就是个面子,给他们金山银山都不如给他们点面子。咱不是得用人家吗?伤我的面子就是给他们面子,懂不懂?” 李泰这话是抻着脖子说给李治听的,李治也不知道懂没懂,反正他挺无所谓的样子,倒是李世民咂了咂嘴,总感觉这话是不是有点欠妥当? 这话说的貌似是太实在了点,什么叫咱还得用人家?意思是要是用不着他们的话,就一点面子也不用给了呗? 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那话不能这么说啊,这么说多难听? “青雀,”李世民眉心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他无奈地问道:“哪个长史教你这么讲话的?” “嘿嘿”李泰傻笑着不说话,老爹这也不是个疑问句,他分明就是在调侃自己。 “行了,你们回去吧,朕还要批奏章呢。”李世民可能是嫌李治太沉,使劲把他推了起来。 李泰和李治整理了一下衣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拉着手走了出去。 刚走出房门不远,李治就迫不及待地一扯李泰,说道:“二哥,咱们去画室吧,好不好?” “嗯。”李泰点了点头,又嘱咐他一句:“你要听话,好好写字背书才行,知道吗?” “知道知道。”李治乐哈哈地点头,高兴得走路都一蹿一跳地:“又能看到阿娘了,吼吼。” “噤声!”李泰竖起食指,狠狠地瞪了李治一眼,李治吐了吐舌头,小声地说道:“放心啦,我保证能守住秘密。” 他们回到立政殿一连几天都没出过殿门,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他们也不在乎外面的事,就成天成天地泡在画室里。 “二郎!”李泰的画室不许任何人随便进入,云海也只能在外面大声喝报:“东宫出事了。” 第2597章 第2597章 碧纱窗外雪花飘,碧纱窗内寸心焦。窗外雪花窗内人,人与雪花相对瞧。北风助力扑窗棂,雪欲近人把窗敲。雪花窗外舞姿秀,窗里人比雪花糟。 积雪如山待消融,宿愁如渊何能藏?风扑窗棂花凝霜,霜色凄清透愁肠。何将能使愁阵破,风飘落雪扫空廊。冕旒难遮北风寒,衮衣空惹御炉香。 腊月中旬长安迎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不疏不密的雪花轻盈地在空中飞舞着,不紧不慢地飘落。 很快东宫的庭院中就铺上了浅浅薄薄的一层白,看上去有几分耀眼,最耀眼的是院子的中央还跪着一个雪人,呃,一个身上披着一层雪的人。 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又赶上个雪天,跪在露天的院子里,这不是遭不遭罪的事,这是能不能要命的事。 跪着的人还不是小黄门子、宫女一类的奴才,而是东宫属官中书舍人高季辅,是个掌着实权的大人物。 高季辅做梦都没想到太子会对他发雷霆之火,做为东宫的宫官之一,他做事第一要考虑的就是得对太子有利。 最近朝廷上下流言纷纷,都是关于魏王李泰的,人人都在说李泰高傲得过了头,说他实在是目高于顶,眼里放不下任何人。 李泰一向倨傲,这些事用不着捕风捉影,一人提供一句真材实料就够写本“李泰骄傲录”的了。 大家说的事情最近的也得是半年之前的了,这半年来李泰为人低调了许多,待人接物也很是谦逊。 半年前都没人说他的闲话,这些闲言碎语是怎么突然之间就铺天盖地了的呢? 原因是前几天李泰干了一件令人惊掉下巴的奇事,太子的老师于志宁和杜正伦到皇帝面前汇报太子的一些不妥当行为,居然被李泰当场给暴骂了一顿,还险些把“谗人之罪”的大帽子扣到太子老师的头上。 若不是皇帝圣明,太子的老师都要蒙冤入狱了,这还了得? 天、地、君、亲、师,师的地位是何等的高?连太子之师都要蒙受不白之冤,这个世道还有说理的地方了吗? 这件事不大,但是发酵的速度极快。 满朝的文人儒士都对李泰心生不满,纷纷在背后指责李泰,言来语去之间尽是些鄙夷不屑的词汇,皆道魏王乃是轻浮浅薄之辈。 这阵风刮得虽然又猛又快,但是一丝风声也没有刮进李承乾的耳朵里,他对这件事是毫无所知。 高季辅一看这么多人轻视李泰,这对太子来说是好事啊,这不得借着机会往前推一把? 把李泰搞臭,那太子的东宫主位就更稳了,虽然谁也没有证据说李泰对太子的位置有野心,但是谁还不得对他有点防范的心思呢? 毕竟他也是皇嫡子,而且才华横溢又深得圣宠,不管他对太子这个位置有没有野心,他都对太子这个位置有威胁。 风险问题就是隐患,隐患就必须提前预防,并且斩草除根,绝没有养着隐患的道理。 向李泰出手这种事,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必定是深得太子之心的,而且谁先出手谁就抢了个头功,后来的别想居上,那就是跟风而已。 机会来了的时候,要及时的把握住,须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于是高季辅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地写了一封奏章,对李泰一顿口诛笔伐之后,要求皇帝降低亲王的礼秩。 第2598章 第2598章 高季辅的才华堪称人间第一流,要知道中书舍人是专门负责替皇帝起草诏书的,通常皇帝话音一落,诏书就得随之而成,而且不能出半点差错,才华稍欠的人是顶不住这高压的工作的。 一封奏章写得如同战斗檄文一般慷慨激昂,字迹力透纸背,语句朗朗上口,他相信皇帝一定能准他的奏章。 这事表面上是因为李泰过于傲慢惹起了众怒,高季辅才上书进谏请求降低亲王礼秩,事实上这就是高季辅替太子出手收拾魏王。 那手都出了,人情能不要吗?高季辅拿着写好的奏章,不去见皇帝,先来见太子。 高季辅把奏章呈给太子先过一遍目,你看看我这文采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润色的地方没有? 他就是要让太子知道自己的忠诚以及远见,我是第一个想到这么干并且直接就干了的人,这功劳簿上可是我的头功,你千万别记差了。 李承乾见他有奏章呈上,急忙起身离座,笑呵呵地上前双手接过来,先请他坐,后展开奏章慢慢地看了起来。 一份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奏章,李承乾没等看完,脸上就赤橙黄绿青蓝紫地变幻了十八圈。 等看完奏章,脑袋里直嗡嗡,眼前直发黑,气得他心突突地乱颤,他这奏章父皇能不能准,李承乾不知道,李承乾只知道这奏章一旦呈上去,他和李泰之间将裂出一道永远越不过去的山谷。 东宫属官状告魏王殿下,姑且不论告的内容是什么,就这个告字本身就代表着宣战。 将心比心地想,如果自己是惠褒,自己会怎么想?什么样的解释能让自己的怨气雪化冰消? 反正换了他的话,就算说出花来,他也不信东宫属官做事会跟太子没有关系。 他最多能相信没有太子的明示,因为太子也怕被抓到把柄,但一定有太子暗示,至少有太子的默许在里面。 李承乾冷笑不止,都说太子与魏王失和,有这种人存在,我们兄弟怎么能不失和? “啪!”李承乾把奏章狠狠地摔到了高季辅的头上,指着他就是一顿破口大骂,越骂越来气,他“唰”的一下把佩剑抽了出来。 “我让你挑拨离间!”李承乾举剑劈向高季辅,却被两个小黄门子死死地抱住,两人纷纷劝道:“太子息怒,东宫圣地,不可以血污之。” 这话说的,高季辅人命不值钱,不杀他是怕他的血脏了东宫的地。 高季辅可没心思考虑小黄门子的话好不好听,多亏小黄门子手快,不然他的人头都掉地上了。 “殿下容禀”高季辅可不想稀里糊涂地死在东宫,他急忙解释道:“非是为臣污蔑魏王,臣所言俱是实事,如今朝中轻慢魏王者比比皆是,何罪我高季辅一人?” 李承乾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丝冷笑,他手腕一转,旋了个剑花:“好,你给我说清楚,到底都有谁轻慢魏王?你给我列个名单出来。” “这”高季辅咬谁出来合适?他昂首答道:“三品以上皆轻魏王,太子殿下尽管去问,必知臣所言非虚。” 好好的怎么那么多人针对惠褒?必定是有什么事做引子,李承乾厉色问道:“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PS:祝大家除夕快乐!祝我自己生日快乐。 第2599章 第2599章 有些事不知道原因很难过,而当知道了原因之后会更难过。 原本不知道李泰是因为什么事得罪了人,闹到了有人要上本参他的地步。 李承乾不愿意看到别人针对李泰,尤其那个别人还是东宫的人,这是他不能允许的事。 他想知道原因,想知道李泰到底做错了什么,无论什么事,他都愿意替李泰扛,错了就错了,你不必往心里去,你只管活得洒脱自在,什么明枪暗箭都有哥替你挡着。 不知道原因的时候他只是难过,知道了原因之后他的心哆嗦得差点裂开,自己还自觉挺伟大的,拉着架子要替弟弟挡枪挡箭,结果呢? 结果却是弟弟在替自己遮风挡雨,而弟弟的霜刀风剑都是自己给他带来的。 “你良心是让狗吃了吗?”李承乾指着高季辅的脑门开吼:“惠褒是为我开脱才得罪了人,你居然趁机去参他,你是不是诚心陷我于不义?” “太子殿下,你要深思啊。”高季辅不知道太子这是哪根筋搭错线了,怎么还跟李泰玩上手足情深了呢? 他急得撩袍跪下,掏心掏肺地说道:“魏王一向恃才傲物、狂悖无礼,近来忽然变得谦逊有礼,对谁都和颜悦色,人的性格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他如此这般必然所图甚大。” 李承乾都被他说得无言以对了,这特么地是什么理论?就因为他变得谦逊有礼了,就要上本参他? 以前他狂傲无礼的时候,怎么没人参他?是不是不敢呐?现在他待人和气了,你们就有胆了,是吧? 这是欺负老虎在打盹还是怀疑老虎拔了牙? “我告诉你,”李承乾抬脚踩住掉在地上的奏章,气恨恨地对高季辅说道:“脾气好的人是李惠褒,我李承乾绝对不会容忍别人欺负我胞弟。” “太子,殿下!”高季辅咬了咬牙,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心里念着兄弟情,他人心里未必会有手足义。” “好!居然当面离间我们。”李承乾说着手腕一翻,抡起三尺青锋剑就朝高季辅的脑袋劈了下去。 这一次小黄门子都离得远,谁也没来得及上前来拦,好在高季辅有了刚才的经验,心里一直提防着。 见太子的剑真的朝自己的头上砍来,他当然不能挺着等死,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就地向旁边滚开。 “欻!”的一剑落下,正正地扎在了那个奏章上。 “殿下息怒。”四个小黄门子快步跑了过来,两个跪在李承乾面前浑身颤抖地劝慰太子,两个上前扯起高季辅往外推:“太子正在气头上,你先出去躲躲吧。” 李承乾有名的脾气暴躁,虽然最近这半年没有发过大的脾气,可是东宫的人哪有不了解他的? 他是真不拿人命当回事,谁惹他不痛快,他是真的会要了谁的命的。他杀个人不算事,小黄门子就倒了血霉了,哪一次皇帝都会怪他们没拦着太子。 高季辅也知道李承乾什么秉性,别说就坡下驴,就是没坡也得下驴,他连衣服也顾不得整理一下,狼狈地转身就往外跑。 第2600章 第2600章 李承乾倒也不追他,李承乾就一把推开窗,对着院子里吼了一句:“高季辅若是踏出东宫一步,即刻乱箭射杀。” “是!”响亮的回声惊得高季辅魂不守舍,纵然他也是个擅冲战阵的人,奈何他手无寸铁。 这种情况下他敢离开东宫吗?屋子他也不敢进,无奈之下他只好选择了跪在门前。 他觉得也跪不了太久,太子一冷静下来就会知道自己是为他好的了,再说自己跪在这里,用不了多久就会人报告皇帝,到时候该参李泰还是照参不误,顺带连太子也免不了要被连累。 高季辅微眯着眼,静静地跪着,任由雪花片片飘落在他的身上,他就默默地思考着。 他相信皇帝一定会站在他这边,会奖赏他甚至重赏他,太子左庶子和右庶子告太子的状都得到了奖赏,他告魏王的状肯定也有奖赏。 “嘎吱、嘎吱”的踩雪声配上急促的脚步声,离这边越来越近了,高季辅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就微眯着眼低着头。 不管来人是谁都是好事,有人来就会有人把消息带走,自己离站起来就越近了一步。 “舅姥爷,快快请起。”李泰一路小跑地冲到高季辅的身边,气息略粗地说道:“你这样皇兄如何承受得起?” 高季辅是高士廉的族弟,高士廉是长孙皇后的亲舅舅,别看他今年才四十岁,论辈分李承乾得叫他舅姥爷。 李泰微弯腰,满面笑容,双手虚扶了一下,高季辅也不是多犟的人,他并非喜欢在雪地里跪着,有人给台阶了,他赶紧往起站,可是跪得太久了,腿脚都麻了,一下没起来。 “这,好吧。”李泰以为他不想起来,那就跪着吧。 他还挺礼貌地躬身一揖,说道:“既然舅姥爷执意想让皇兄来请,我这就进去请皇兄出来给你认错,舅姥爷稍待。” 李泰说完抬腿就往台阶上跑,秦胜急忙走了出来,笑着说道:“殿下小心些,雪天脚底下容易打滑。” “无妨。”李泰提着袍子,快速地走进了屋,秦胜在后面冲高季辅向上勾了勾手,示意他赶紧起来,然后急急忙忙地跟着李泰进了屋。 “惠褒,过来坐。”李承乾坐在软垫上冲李泰招了招手,身旁放着一个精致的火盆,盆里的炭闪着红色的光还不时地爆出一声脆响。 李泰解下披风交给秦胜,快步走到李承乾的面前,知道李承乾不愿意让他行礼,便直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这银霜炭烧得倒暖。”李泰伸出手来在火上烤烤,笑道:“让舅姥爷在雪地里跪着,心下何忍?” “难得一个赏雪天,拿他堆个雪人,让他永远守护东宫,岂不是给他高家添了一份荣耀么?” 李承乾的脸色还没有完全的缓和过来,勉强笑道:“不必理会他,你过来有事吧?” “不理会他,我就不过来了。听说你要杀他,我才来劝你的,到底因为什么啊?” 第2601章 第2601章 一门之隔,屋内热炭暖席,茶香四溢之中谈笑风生;室外朔风寒天,雪花飘洒之下瑟瑟发抖。 李承乾不可能一五一十地把实话说给李泰听,他不想让李泰知道高季辅要参他,所以自己才起了杀心。 “他在我跟前倚老卖老,说话拿腔拿调的,不拿我这个太子当回事,我要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李承乾的话音未落,李泰就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整理一下衣衫,规规矩矩地向后退了一步,规规矩矩地撩袍跪倒,规规矩矩地俯身叩头。 “臣李泰,参拜皇太子殿下。” 李承乾就歪坐着没动,很是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冲他吼道:“赶紧滚起来,别逼我踹你。” 李泰双手推地,慢慢地直起身子,抬起头,嬉皮笑脸地看着李承乾,表情不太正经,但腔调很是正经地说道:“臣不敢失礼。” 李承乾没好气地又瞪了他一眼:“少说废话,快起来。” 李泰就不起来,他扭头看向窗户,冲李承乾直丢眼色,意思是门外还有个跪着的呢,你要是给我面子就把他放起来,不给我面子我也不起来了。 在气头上,李承乾是抡剑就砍,冷静下来想想,也没必要非杀人不可。 主要是真杀了他的话,后果确实很麻烦,老爹那关就不好过,还有舅父那关,文武百官都得往死里参自己,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既然李泰这么下血本地替他求情,那就顺坡下驴吧,难得他给自己搭了个这么好的台阶。 李承乾看向秦胜,吩咐道:“去告诉那个老杂种,可以滚了。” “是。”秦胜躬身一揖,悄悄地向后退去,转过身稳稳地走向门口。 李承乾看着李泰,下巴往上一扬,意思是你该起来了吧?你的要求都满足你了。 李泰就傲骄地一梗脖子,把手伸了出来。自己跪下没问题,自己起来那多没面子?起码得你拉我一把啊。 李承乾无奈地笑了,真想不搭理他,却怎么也做不到,自己这只贱贱的右手,主动地就凑过去把他给拉了起来。 李泰一边拍打着裤腿上那点肉眼不可见的灰尘,一边含嗔带怨地说道:“你得罪人是真不费劲,这事要是传到阿爷耳朵里,最轻也得暴骂你一顿。” “骂就骂呗。”李承乾不在意地一笑,说道:“听说你被禁足宫中一月,还停俸半年?” 什么叫不会说话?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李泰撇了撇嘴,骄傲地说道:“是要过年了,阿爷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什么禁足?说这么难听。” “好好好,那你放假没什么事了,陪我手谈几局吧。一局一锭金,如何?” 李承乾棋下得非常好,但是跟李泰比的话,还是要差上一丢丢,基本上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他这也算是变相地给李泰送钱了。 关键是李泰已经不是从前的李泰了,在棋艺上可谓是一落千丈。 这赌局李泰不敢接,输钱还在其次,暴露了他不是李泰的话,那事可就大了。 “谁没事?我还得看着雉奴读书呢,告辞。”李泰说着转身就走,李承乾上前一步,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他故意一绷脸。 第2602章 第2602章 李承乾刚要死缠烂打,看他一张冷脸,便笑着换了个话题:“成,你不想玩就不玩,那你答应我的画,画好了不曾?” 这个倒是现成的,李泰拂开他的手,从袖筒里拽出一个卷轴来,双手托着送给李承乾,叮嘱道:“仔细收好。” “放心,我挂在里间,不会让别人看到的。”李承乾双手接过画卷,激动得心扑通扑通乱跳,他一只手把画卷搂在胸口,一只手扯起李泰:“走,咱俩一起挂。” 兄弟俩快步绕过屏风,走进内室,李承乾喜气盈盈地一指北墙:“你看,地方我都收拾好了。” 李泰一看干干净净的墙面上,居中上方有一个造型精美的小挂钩,果然是就等着往上挂画了。 李承乾都不打开看一眼画,找到挂绳直接就往上挂,挂好以后才徐徐地展开画卷,随着画卷的展开,长孙皇后的样貌跃然纸上。 “阿娘!”李承乾情不自禁地扑到画上,生怕碰坏了画作,又急忙闪开,逼着自己的脚向后挪一步,眼泪扑簌簌地滴落,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皇兄。”李泰轻轻地唤了他一声,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想给他一点安慰,没想到一幅画给他带来的冲击是这么的大。 易阳前世唯一的一技之长就是写实素描了,他是站在写实素描巅峰上的人物,他的素描很少有人能看出来是画的,都以为是相机拍摄出来的照片。 在大唐这个时代,没有照片这个概念,他的画作给人带来的视觉震撼是直击灵魂的。 “惠褒。”李承乾就势扑在李泰的肩膀上痛哭不止。 他一个是又看到了阿娘的样貌,心里难免勾起丧亲之痛,一个是又一次狠狠地验证了他的那个梦不是个梦,而是曾经经历过的事实,他的的确确就是重生而来的。 如果那只是一个梦,李泰怎么就真的能研究出这么逼真的画技? 就算是在自己鼓励下他莫名其妙地就研究成功了,毫无道理地就画得这么好,那为什么他画的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长孙皇后左手拿着一卷书,右手拿着一根戒尺,一脸的威严,明显的是在教育儿女背书。 梦里惠褒送给自己的就是这幅画,现实也是这幅画,可见梦里的事都是真的。 那惠褒串通朝臣为谋反不成的自己求一条活命也一定是真的了? 惠褒画上百张图,铺天盖地地发下招医榜给自己治足疾也是真的了? 惠褒瞒着阿爷在黔州给自己置办田地、房舍,还私赠给自己二十箱黄金也是真的了? 惠褒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国公之位,惠褒远赴万里之外,跨越两座沙漠接自己回京,也都是真的了? “惠褒!”李承乾忽然紧紧地抱住李泰,哭得心都直颤,惭愧得恨不得给他跪下:“惠褒,哥这辈子就算对不起天、对不起地,也一定要对得起你。” 说点什么玩意儿?这是疯了吗?好好地怎么还冲我表白上了? 李泰忽然想起李承乾好像是有好男风的毛病,他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一把推开李承乾,拔腿就跑了。 PS:抱歉,上一章的章节号又打错了,老读者应该都知道《承唐》因为太贴近史实,被封掉了,我以为自己很坚强,我一直在向所有人说着没事儿,没想到心慌手抖了快三天了,各种奇葩小错误接连不断,我终究不够坚强,很好,说明我还是个孩子,还需要成长。祝大家新年快乐,感谢你们一路陪着我,陪我一起成长。 第2603章 第2603章 冬天的天特别的短,黄昏早早地就来临了,落日余晖迫不及待地洒向甘露殿的格子窗。 一张崭新的黄花梨木书案,一把高背的黄花梨木靠椅,一摞层层叠叠的奏章,一盏缕缕飘香的新茶。 李世民坐在书案后,抿一口茶,看一眼奏章,不一会儿放下茶盏,提起笔来写回批,不知不觉地批了十多份,他抻了个大大懒腰,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的景色一定很美,刚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西山会冷吗?太阳落下去的瞬间,她一定很开心吧? 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看看桌子上这些奏章,今天就不出去看夕阳了,伸手摸了摸书案,这高桌高椅是真的舒服啊,多亏了高明能琢磨,不然还得盘着腿,在矮桌上批奏章。 自从李承乾给李泰打造了一个画室,李泰把立政殿到处弄得都是高桌高椅,无论吃饭还是读书写字都可以垂腿坐,比盘腿舒服多了。 开始的时候都觉得姿势有点不雅,没几个时辰就都习惯了,李世民喜欢得不得了。 他把甘露殿、两仪殿都换成了高桌高椅不算,他一声令下在上朝的大兴殿上放了一把大大的龙椅。 上朝的时候他坐得高高的,别人都坐地上,顿时就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李世民摸着桌面感叹,观音婢走的太早了,她都没看到这么多高桌高椅的便利,都没看到高明和青雀兄友弟恭的样子。 “陛下”陈文微躬着腰,倒腾着小碎步走到书案旁:“太子殿下又发脾气了。” “哦?”李世民多少有点意外,李承乾以前经常大闹连着小闹。 最近一转眼有好几个月没发脾气了,还以为他学好了,看来本性又暴露了,这是装不住了:“他又做什么了?” “拔剑要杀中书舍人高季辅,被小黄门子给拦下来了。高季辅在雪地里长跪了小半个时辰,说是魏王过去求情才放他走的。” 李世民狠狠地一捶桌子,恨恨地骂了声:“这个混账东西!” 论公,就算高季辅犯罪了,也不能拔剑就杀,那得走司法程序才行。 论私,高季辅那是李承乾爷爷辈上的人,高低得叫一声舅姥爷,不揍你就不错了,你还要砍要杀的? 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让高季辅到院子里,在大雪地给你长跪,这事说不出理去,论公,你不能这么对待大臣,论私,你不怕折寿吗? 论君臣,你是受得起他的礼,但是你不能这么干,臣子可使不可辱。 你这么办事,你说你针对的是他一个人,别人不这么想,别的臣子会觉得你不拿臣子当人,你要是寒了人家的心,人家就不会真心地拥护你。 为君者,看起来是高高在上,貌似万事随心,其实不然,为君者尤其地不能随心所欲,处处都要小心谨慎才行。 李承乾这个任性劲,说什么都得给他治过来,不让他知道知道厉害,他以后还说不定要怎么胡作非为呢。 “把他叫过来。”李世民皱着眉头吩咐了一声,陈文应了一声“是”,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李承乾一直在内室盯着画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地流泪,到了黄昏时分,屋子里微微有些暗了,他也不点灯,生怕蜡烛的烟会熏坏了画。 第2604章 第2604章 画作看不清楚了,也到了晚饭时间,他抹把眼泪,从内室走到中堂,还没来得及洗个脸,小黄门子就进来报事。 “太子殿下,陛下有召,请速去甘露殿。”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李承乾一摆手,小黄门子一揖而退。 李承乾使劲地呼出一口气,他知道这时候叫他过去,铁定没有好事,百分之百是高季辅的事被阿爷知道了。 以阿爷那个性子,一定是不分青皂白地暴骂自己一顿,骂消气了还好,万一越骂越上头,整不好都得揍自己一顿。 好汉不吃眼前亏,可是这亏怎么能不吃呢? 李承乾自己再怎么解释都显得苍白,阿爷在气头上,不会相信自己的一面之词,只会相信他自己臆想的一厢情愿。 得找个人给自己说情,李承乾抬手把秦胜唤到身边,小声地吩咐他道:“去告诉魏王殿下,陛下召我。” “哦。”秦胜有点怔愣地点了点头,陛下召你你去就完了,告诉魏王有什么用呢? 虽然不明白也不敢多问,太子今天心情明显不美丽,能少说一句话就少说一句话吧。 李承乾抬腿奔甘露殿去了,秦胜抬腿奔立政殿去了。 立政殿里云离抱着小公主轻轻地晃着,小公主不哭不闹也不肯睡觉。 兕子倚窗坐着,无聊地摆弄着桌子上那一堆剪好的纸片人,一会儿抬头看着正在剪纸人的云夕,问她:“二哥什么时候来?” 云夕怎么知道李泰什么时候来?她只能安慰兕子:“公主莫急,殿下忙完就过来了。” 最不禁念叨的殿下可能就是李泰了,云夕这边话音刚落,李治就推开了门,李泰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二哥!”兕子一下站起来,张开臂膀朝李泰跑了过来。 “呃,呃”刚要睡着的小公主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也手刨脚蹬地朝门口使劲。 李泰抱起兕子原地转了两圈,然后抱着她朝小公主走去,李治跟在后面笑呵呵地说:“兕子,你没看见我,是不是?” 兕子搂着李泰的脖子,脑袋趴在他的肩头,看着李治说道:“我跟二哥第一好,跟你第二好。” 李治背着双手,昂着脖子问:“那大哥呢?” “哦,还有大哥。”兕子小眼睛一亮,改口说道:“那我跟大哥第二好,跟你第三好。” “哼。”李治小脸往下一垮,双手从背后拿出两个拨浪鼓来,轻轻一转“嘣、嘣”地响,他嘴角一歪歪:“你再说一遍,跟我第几好?” “第一好,第一好!你给我,我跟你第一好。”兕子忙三火四地从李泰的身上爬了下去,疯了一样地冲向李治。 李泰拍拍衣襟,正好轻松一下,刚准备要抱小公主妞妞,云海来报:“东宫的秦胜来了。” 第2605章 第2605章 甘露殿是皇帝的寝宫,李世民平时批阅奏章、吃饭、睡觉都在这里,李承乾几乎是每天都要来这里的,就算什么事都没有,也得早晚过来给老爹问个安。 走得如此顺脚的地方,今天却走得十分忐忑,冲高季辅发脾气的时候,胆气可壮了。 他两次抡剑朝人家的脖子上砍,可不是作秀的,要不是一次有人拦着,一次被他躲开了,东宫今天真的就出人命了。 这会儿他又没胆了,去见爹跟去阎王殿似的挪不动脚,一路上他就在想怎么和爹说,说实话似乎不妥当。 他不想让老爹知道满朝文武都对惠褒有意见,那样老爹会不会以为是惠褒做了什么错事,才惹起了众怒? 都怪于志宁和杜正伦那两个老顽固,我有什么错,你们冲我来还不行吗?我态度够好了,他们居然还照样到父皇跟前告状。 他们为了请功,把惠褒给连累得满朝皆敌,李承乾撇撇嘴,恨得直咬牙。 火烧眉毛还得顾眼前,老爹这关可怎么过?不然就像糊弄惠褒那么干吧,就说那老杂种看不起我,跟我说话态度不好。 李承乾打定了主意,心往下一沉,抱着就义的决心迈过了甘露殿的门槛,他微低着头走到书案前站住脚。 “参见父皇,”李承乾规规矩矩地抱拳一揖:“不知父皇何事召唤?” “哼!”李世民侧着身子冷哼一声,斜了他一眼,冷气森然地说道:“父皇?你眼中还有父、心里还有皇吗?” 李承乾不敢抬头,就低着头答道:“君臣义、父子情,儿纵有山岳般大的胆子,也不敢有片时忘怀。” “是吗?”李世民怒气满腔,语气也阴冷得很:“你心里若有君臣义,为何欺辱朕的臣子?你心里若念父子情,为何打杀朕的亲戚?” “父皇说的是高季辅一事吧,一来儿一时气极,虽挥剑当空,但并未真的斩杀,二来儿也正是为了维护君臣之道,才不得不教训他一下的。” “高明,你这牙尖嘴利的功夫是越来越厉害了,在朕的面前,你都敢如此狡辩,离开朕的视线之外,真不敢想你会张狂到何等地步!” 李世民真的是动了气,李承乾这事干的让他都感到麻爪,高季辅万一明天上殿参太子一本,李世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着护儿子不是那么回事,按律严办又舍不得。 李世民连想都没想过,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李承乾是有理的,因为他知道答案是绝无可能。 李承乾无理取闹的事干得多了,欺负人也不用现学,他天生就擅长这个。 高季辅是东宫属官之一,又是他的长辈,少不了要指责教训他,他不想听训就急眼了呗,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李承乾也生气了,这个爹实在是不讲理,你说话我要是不吭声,你必保骂我装死,我回一句就说我狡辩。 “既是他有一告,且容我一诉,但不知他告我何来?” 第2606章 第2606章 李承乾还挺聪明的,解释也得抓着个头解释,不能自己傻乎乎地就解释,那不跟被诈供一样越说越多吗? “我问你,你为何对他起杀心?又为何让他在雪地里长跪?” 李世民一句话问出口,李承乾就知道高季辅并没有来告他了,如果高季辅来告他了,势必会说如今朝中的人都对李泰如何的不满,他只是陈述了个事实,太子就要杀他如何如何的。 以李承乾对李世民的了解,就他那个漏风牌大嘴巴,一准把高季辅的原话给搬出来质问你。 “阿爷”李承乾撩袍跪倒,使劲眨眨眼,让眼泪蓄得更满一些,然后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哭诉起来。 “他仗着阿爷放权,又有舅舅给他撑腰,就对我无限苛责,百般刁难我都忍了,他竟然对我颐指气使,在我跟前摆出盛气凌人的姿态来,我凭什么要受他的欺凌?” 看李承乾的双眼都哭肿了,满满的红血丝,这一脸泪痕绝不是临时造假能弄得出来的,可见这孩子哭了小半天了。 李承乾跪在地上委委屈屈地抽泣着,抽得李世民心都揪成一团了,敢欺负我儿子?不要命了,是吧?杀,杀他就对了。 李世民这两条大长腿一步就绕过了桌子,一手扶住他一条胳膊把他给拉了起来。 “阿爷”李承乾站起来就往李世民怀里一扑,抱着老爹开哭,李世民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轻轻地哄着他道:“没事了,不用怕,谁敢给你脸子看,你只管教训就是。” 李世民扶着李承乾坐到书案下面的高背太师椅上,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绢来递给他,李承乾接过丝绢擦了擦眼泪。 “高明”李世民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平缓地说道:“为人君不能一味地柔弱,该立威的时候就要立威,你要分得清谁是真的管教你,谁是利用你树威,谁是想拿捏你,懂吗?” “嗯。”李承乾连连地点头,心里不住地庆幸,总算是蒙混过关了,老爹还真好骗。 李承乾这边还没乐起来呢,陈文又躬着身子走了过来。 他来到李世民身边,轻轻地说了句:“东宫的人交待,高季辅呈了一个奏章给太子,太子看后便勃然大怒。” 李世民闻言,看向李承乾的目光从温柔如水立马转变成了冷如利剑,直接就把李承乾给吓傻了,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你好大的胆子!”李世民一声暴喝,李承乾连站都没站起来,直接“扑通”一下就跪倒在李世民面前了。 李世民指尖颤颤地点着李承乾,嘴唇颤颤地开合了好几遍,愣是没说出话来,他最生气的不是高季辅做了什么事,而是李承乾利用感情牌来迷惑他的视听。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最难以被人原谅的呢?如果答案只许说一种的话,最当之无愧的两个字应该就是欺骗。 李承乾这回没什么可狡辩的了,他是纯纯地欺骗了李世民,隐瞒了所有的事实,关于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一字都没提,并且他还狠狠地利用了李世民的爱子之心。 “把他给我押到偏殿候审。” 第2607章 第2607章 跟聪明人打交道,话不用多说,你只需要一点他那边就透了;跟傻子打交道,你说一车话,他也未必能听得明白。 秦胜奉命到立政殿来找魏王李泰,只传达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秦胜都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告诉李泰说皇帝召唤太子,太子去了甘露殿。 秦胜也不是个傻子,他也能想到皇帝这个时候召唤太子,极有可能是高季辅的事让皇帝知道了,皇帝叫太子过去肯定是一顿训教。 可是这跟魏王能扯上什么关系?魏王跟太子势同水火,你告诉魏王一声你要去挨骂了,让魏王准备好水果、搬把胡床,摆个舒服的姿势看热闹吗? 李泰闻讯马上转身往外走,李承乾都释放出求救的信号了,自己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就算是表演也得演出个手足情深的模样来。 他边走边想如何替他求情,求情求的是情,可是若说父子情,自己并不占优势。 父子情能打动李世民的话,那李承乾不需要别人给求情,他就是李世民最爱的子,没有之一。 李泰深深地知道李世民的儿子分为两种,一种叫李承乾,一种叫其他儿子,而自己只是第二种当中稍显突出的一个。 怎么办?李泰停住脚,心慌意乱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去求情就是要准确地把人情送到李承乾手中,事没办成的话,人情就打了折扣了。 而且李承乾还不配自己如此精心地演戏,戏是演给李世民看的,李泰要夺的是父爱。 要让李世民看到自己是真的替兄长求情,而不是假模假样地走个过场,走感情路线走的就是一个“真情实感”,千万不能演出一个虚情假义来,那就起了反作用了。 李泰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对手是李世民而不是李承乾,在李世民面前演戏,首先你要催眠自己,你现在就是一门心思地想救李承乾,没有其他半点想法。 求情自己的份量不够的话,能不能走讲理的路线?不行!李泰直接把这条路给否掉了。 李承乾不可能有理,那就是个混世魔王,他欺负人还需要理由吗?再说他要是有理的话,他就不向自己求救了,他又不是没长嘴。 还是得求情,没人能帮忙的话,那就死皮赖脸地磕头作揖吧,时间紧急不能再拖了。 李泰刚要往外走,忽然一个念头从心底升起,自己份量不够不要紧,有人份量够!他抬腿就跑了出去。 李承乾被带离了甘露殿,李世民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整个人看起来瞬间颓废了许多,霎那之间被一种力不从心的疲惫感给包围了,好像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陈文从袖子里抽出一份破破烂烂的奏章,小心翼翼地放在李世民的手边,他没有多说一个字,李世民也知道这就是高季辅呈给李承乾的那个奏章。 李世民斜眼一扫,这奏章纸都皱得跟老树皮似的,中间还断开了,他伸手拨了拨,断茬很齐,明显是刀剑切割而成。 “念。”李世民身子往后一靠,懒得自己看。 陈文上前拿起奏章,从头念了起来,高季辅的文采果然是一流的,通篇读下来有种激情昂扬的畅快。 第2608章 第2608章 这奏章把李泰给批了个体无完肤,一个才华横溢的亲王,让他给说得就快成一个祸国殃民的蛀虫了。 没等听完李世民就感觉自己的鼻子都要气歪了,这不纯纯的胡说八道吗? 李泰这半年以来温文尔雅,待人一团和气,朝中重臣以及皇族长辈和他相遇,他都是礼让为先,何曾有过恃才傲物、目高于顶? 高季辅说来说去都是些陈年旧事,当时都没人提过这些,现在李泰学好了,反而翻上旧账了,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找茬是什么? 整篇奏章就只有李泰反对于志宁、杜正伦以细小之事告太子的状,算是一件最近发生的事。 李泰也没做什么,只是说了那么几句稍显硬气的话,就被宫中禁足一月、停俸半年,这处罚还轻吗? 说一两句错话,居家监禁一个月再扣半年工资,在哪朝哪代也不能算是从轻处罚了吧? 更何况李泰说的不是错话,要是较起真来,谁都得承认他说的才是正理。 看李世民嘴角紧绷,牙咬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陈文轻轻地把奏章放到桌子上,弱弱地说了句:“陛下都忍不住动气,何况太子年轻气盛。” 太子?李世民脑瓜子气生疼,把太子这茬儿给忘了。 陈文一提太子,他忽然觉得不对,高季辅这奏章应该深得太子欢心才对,李承乾怎么反而急眼了呢? 难道他们兄弟俩真的手足同心了?不可能!一个念头闪过,李世民苦笑着摇了摇头,太异想天开了,这是太奢望儿子们兄友弟恭,奢望出疯病来了。 他们小的时候没在一起生活,自从李泰回来就开始互斗,他们能维持表面的和谐,李世民就已经知足得要拜佛了,哪敢指望更多? 可是李承乾的做法属实是太反常了,李世民的眼睛紧紧地眯了起来,会不会是高季辅的主意,他们故意来这么一出苦肉计? 这事不用特意张扬,也肯定瞒不过去,东宫的一举一动在皇帝眼里那就是洞若观火。 皇帝要是知道李承乾为了维护李泰而和东宫属官翻脸,那皇帝不得感动死?得多喜欢太子? 皇帝要调查这件事,肯定能得到这个奏章,该参李泰还是照样参了,从此李泰的风头就得一落千丈,东宫的位置稳如泰山了。 “是青雀求情,太子才放高季辅走的,对吧?”李世民的手指在奏章上点了几下,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那这个青雀应该是看过的了?” 李承乾肯定会把这个给李泰看的,这样顺带着能送李泰一个人情,又能让李泰知道朝中都有哪些人对他不满,真可谓是一箭双雕的好妙计啊。 陈文从怀里又掏出一张纸来:“这是东宫的审讯笔录,据宫人们所说魏王好像并不知道此事。” 李世民伸手刚要接这张纸,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喝报:“魏王殿下到!” 第2609章 第2609章 莫说魏王殿下就是太子殿下,也没有资格硬闯皇帝的寝宫,擅闯殿门是重罪,李泰只能在殿门以外候着。 小黄门子跑进去在院子里喝报一声,然后就静静地等待回音,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 李世民慢悠悠地把那份审讯记录给看完了,看完之后心里更加的迷惑了。 李承乾没有在李泰面前卖好的意思,似乎是有意地不想让李泰知道这件事,这很奇怪,而李泰更加的奇怪,他连什么事都不知道,直接就替高季辅求情。 如果说李泰求情是单纯地为高季辅好,根本就说不通。 一来李泰跟高季辅远不如李承乾跟高季辅的关系近,二来李承乾答应放高季辅离开,李泰都没出门瞅一眼,莫说亲情就连交情甚至人情都谈不上。 如果说李泰求情不是为了高季辅好,那就只能是为了李承乾好了,这倒是能说得通。 不管因为什么事,李承乾若是在东宫随意地砍杀或是重罚高季辅,都是擅动私刑,杀朝廷重臣和杀一个下人可不一样。 高季辅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李承乾必须得给个说法。 这个说法虽然再大也大不到赔命的地步,但是也不会太小,甚至他的太子之位都有一半的可能不保。 所以先把这个事拦下来,铁定是为李承乾好的,但是这件事谁来做都合理,唯独李泰不应该求这个情。 他应该袖手旁观才对,他不火上浇油就算不错了,他还能劝李承乾悬崖勒马?他哪来的好心呢? 李世民扭头看向院外,李泰这时候赶过来,明显又是来替李承乾求情的,他们兄弟俩真的开始互相庇佑了吗? 唉哟我的天,这要是真的,天能不能裂个璺(音问)?李世民摸摸额头,这要是真的,马上打个雷把自己劈个零碎,那都心甘情愿。 关键这怎么可能是真的?皇宫大内哪来的兄弟情义?有的只能是兄弟阋墙。 所谓的真心实意,只是还没有暴露出来的苦心算计;你以为的层层感动,只是别人的步步为营罢了。 李世民轻叹一声,现在看来太子的心智略逊一筹,他好像是真把李泰当弟弟了。 他做的事对李泰只有好处,没有半点坑害李泰的地方,连在自己面前他也没有主动交待奏章的事,应该就是在维护李泰。 李泰去东宫替高季辅求情,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问,很显然他并不是很关心李承乾的事,只是去送个人情。 这一次他也未必真的替李承乾求情,借着机会明求暗讽地落井下石的事,他以前可没少干。 “让他进来吧。”李世民随便抓起两个奏章压在了高季辅的那个奏章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脸的怒怨之气毫不掩饰。 很快李泰迈着方步,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脸上挂着不深不浅的微笑,走到李世民面前躬身一揖:“见过阿爷。” “免礼,”李世民没什么精神地问道:“你来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来给阿爷问个安。” 李泰直起身,故意左右看看,笑道:“本想约上皇兄一道过来,听说他先来了,怎么不见人呢?是我来晚了,他回去了么?” “哼!”李世民冷冷地哼了一声,眼神很不善地斜了李泰一眼:“青雀,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刁钻?你当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吗?” 第2610章 第2610章 “阿爷跟前儿不敢撒谎,儿确是为皇兄之事而来。”李泰微低头,抱拳作揖道:“皇兄身为储君不可轻易受责,儿愿代兄受过。” “哦?那你知道你皇兄犯了什么错吗?” “儿实是不知。”李泰也不是缺心眼,这话不能乱说,你说出什么来,就等于给李承乾添一条什么罪名。 “你今天去过东宫吗?” “去过。” 李世民没好气地问道:“既然去过,为何说不知?” 果然是高季辅的事,李泰去东宫也没碰上别的事,他便心往下一沉,缓慢地开了口。 “舅姥爷是自己要在庭院中长跪的,并非是皇兄所逼,儿以为此事皇兄并没有犯错,若不是舅姥爷倚老卖老在先,皇兄也不会大发雷霆。” 李泰决定先狡辩,狡辩肯定是行不通的,被骂一顿再开始讲情比较好张嘴,上来就直接讲情,给人的感觉就是你明知故犯,心虚才直接认错。 先狡辩一下,虽然事情做得不对,但我不是有心往错里做的,我不知道这样做不对,多亏爹教育我一顿,我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李世民身子坐正一些,冷冷地说道:“照你这么说,你舅姥爷是有在雪地里长跪的爱好?” “阿爷”李泰撩袍跪倒,拱手抬头看着李世民说道:“我皇兄或许有些偏激,但所幸并未酿成大错,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舅姥爷把皇兄气到几乎丧失理智的地步,他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李世民眼睛一瞪,李泰抢着继续往下说道:“皇兄或有小错,但不可惩戒,太子必须要太子的威严,他身上只能有光环,不能有污点,更不能容忍任何人轻撄其锋。” “你是什么意思?他犯错也不能管,还得把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去,是吗?今天这事还得怨你舅姥爷没把脖子抻到剑底下呗?” “我不是这意思。”李泰突然发现这个爹有点不着调,跟他说正事,他抬杠:“我是说这事论公,君上臣下,臣子岂可与储君争威?论私,最多是皇兄待人失礼,我代他去给舅姥爷赔罪就是,何必小题大做?” 李世民眉头深皱,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李泰,看不透啊,他口口声声在替李承乾说话,也没有一点要推波助澜的迹象。 “你可知你皇兄因何事向高季辅发难?”李世民这一次口气倒还温和,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泰。 李泰的眼睛一下不眨地望着李世民,满目真诚地说道:“儿不知。” “你这嘴可够老实的,这都不打听一下?” “皇兄正在气头上,若是让他再复述一遍什么事惹他动怒,岂不是让他又生一遍气?与火上浇油何异?” 李泰怕搪塞不过去,便认真地说道:“想知道什么事又有何难?问一问屋里的小黄门子和宫女就行了。” 李世民让他整不会了,这哥俩太像一对好兄弟了,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李泰。 “你皇兄太过倔强,让他给高季辅认个错,他死活不肯,你去劝劝他,让他到高家门前跪雪、负荆请罪,求得高家谅解,我便不再追究。” 李泰拱手问道:“求得舅姥爷原谅,父皇便不追究,是这话吗?” 李世民“嗯”了一声,李泰俯身叩了个头,说道:“谢父皇。”说完起身便急匆匆的向外走去。 第2611章 第2611章 黄昏时分的阳光很是温柔,还带上了些许浅淡的金色,天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晴了,雪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停了。 “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听起来还有几分的惬意,只是脚步的节奏有些过于急促,匆忙的身影带起一阵焦虑的风。 “四殿下。”一个小黄门子从甘露殿的台阶上跑下来,快步地朝李泰跑着,李泰闻声停住脚,回身看着那个小黄门子,淡然地问道:“什么事?” “我给殿下带路,我知道太子在哪里。” 李泰冷冷地说了句:“不用了。”然后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呃”小黄门子急得在后面嚷道:“你不是要去劝太子殿下的么?” 李泰头也没回,话也没回,就跟没听见他说话一样,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很快就走出了甘露殿。 小黄门子纳闷地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嘟囔着“你不用我带路,难道你挨间屋子搜啊?”说着一转身,见皇帝正站在台阶上望着李泰离去的方向。 “陛下!”小黄门子吓得“扑通”一下跪在了雪地上,连连作揖地解释道:“不是我不给四殿下带路,是四殿下不让我带路。” 李世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陈文在后面一扬拂尘,小黄门子才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悄悄地退到一旁。 这清冷的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雾一样的白,李世民叹着气摇了摇头,慢慢地转过身,脚步略沉地走回屋子里。 看不穿、看不透,看李承乾就像是雾里看花,看李泰又好比隔着冰面观鱼。 这小半年以来,他们兄弟俩很是和谐,从没有闹过一次矛盾。 李泰很少去东宫,对李承乾恭敬礼让,从不明嘲暗讽;李承乾频去立政殿,对李泰亲和友爱,时常嘘寒问暖。 对此李世民一直觉得很是欣慰,哪怕明知道他们是装的兄友弟恭,也知足得很。 李世民认为他们大概是因为阿娘过世,不想再吵吵闹闹惹老爹心烦,就默契地“懂事”了起来。 如今看来好像是自己小量了他们兄弟俩,他们貌似是真的在互相庇佑。 李承乾因为高季辅要参李泰怒而拔剑,完全不考虑会给自己带来多严重的后果。 事后既不对李泰吐露实情,也不肯招出此事与李泰有关,若不是真心相护佑,何至于此? 李泰听说李承乾要杀人,就急急忙忙地赶到东宫相劝,先放高季辅离开,后留在东宫安慰了李承乾几句,便又匆匆离去。 连李承乾因为什么事发火都不打听一下,把事情给平息下来就走,听说李承乾被召到甘露殿,又急忙赶来给他求情。 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问,显然他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想保李承乾无事。 让他去劝太子到高家认错,他直接离宫而去,看来他是想自己去高家把这件事给平息下来。 这般行事的人还是那个处处与太子为难的李青雀吗?若是放在从前,给他这么个劝太子的机会,他一准乐哈哈地过去对李承乾疯狂地冷嘲热讽。 第2612章 第2612章 他根本都不知道李承乾是为了他,才落到被鞫押的地步的,他不可能是感念李承乾的人情,他只能是单纯地为了维护李承乾才这么干的。 李世民瘫坐在高背的太师椅上,不断地抬手抹脸,怎么都想不通,难道这两个儿子真的变得珍惜手足之情了? 是自己的判断有误,还是自己的胸怀被两个小毛孩子给碾压了?怎么这么不敢相信他们是真的互相关爱起来了呢? 李世民微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地说了句疯话:“他们什么时候成了亲兄弟呢?” 陈文站在一旁差点笑出声来,他微躬身,小声地说道:“他们一直不都是亲兄弟嘛。” 李世民扭头看向门口,陈文向窗外望了一眼,急忙说道:“四殿下回来了。” 李世民“嗯”了一声,陈文倒腾着小碎步,快速地走过去把房门打开,笑着冲刚走到台阶下面的李泰说道:“殿下快请,陛下等着呢。” 李泰看了陈文一眼,没有说话,提起袍襟快步地踏上台阶,急匆匆地走进了屋。 “阿爷”李泰走到李世民面前规规矩矩地躬身一揖:“儿一时情急,忘了自己被禁足宫中的事了,请阿爷恩准,我要出宫一趟。” “我让你去劝劝你皇兄,你出宫做什么?”李世民明知故问,就微眯着眼睛盯着李泰,看他如何回答。 “阿爷说过只要求得舅姥爷原谅,阿爷便不追究。”李泰没有抬头,只是很坚定地说道:“儿愿代兄前往,阿爷放心,儿一定以真心相求,必能求得舅姥爷谅解。” 李泰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段去求高季辅一点都不重要,李世民不关心这个,他知道李泰说得出必定也做得到。 求高季辅原谅本也不是什么难事,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是软磨还是硬泡都能达到目的。 李世民更关心的是李泰为什么要这么做,李世民也没有跟他打哑迷,直接开口就问了:“你去劝劝他不就行了?去也在他,不去也在他,你何必替他前去?” “太子乃是国之储君,太子的尊严不能儿戏,纵有错也不能向臣子低头。” 李世民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地问道:“太子的尊严是尊严,你的尊严就不是尊严了么?” 李泰的地位仅低于太子,论尊崇他的地位排大唐第三名,谁敢说他的尊严是可以随便挑战的? “托个大说,为君臣合心,往小里讲,为亲戚和睦,我个人的面子能值几何?” 一句话说得李世民心都揪了一下,这是多懂事的孩子?这么懂事的孩子,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在背后诋毁谩骂他。 “哼!”李世民重重地一拍桌子,吓李泰一激灵,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这时李世民气呼呼地说道:“青雀,你记着凡是不拿你的面子当回事的,就是没把朕放在眼里,你不用跟他客气,不管是谁,知道吗?” 李泰茫然地抬起头,跟老爹说话,思维得跳得又快又远才行,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李世民抓起一摞奏章放到旁边,把最下面的奏章拿起来往前一递:“你看看这个。” 第2613章 第2613章 奏章这东西对平常人来说当然是陌生的,一辈子可能也没机会看上一眼,但是对李泰来说绝对是个司空见惯的玩意儿。 从小就看爷爷批奏章,长大了又看老爹批奏章,现在自己偶尔也批几个没什么正经事的奏章。 尽管见多了奏章,还是难免有些吃惊,不是因为奏章的内容吃惊,奏章还没打开,不知道内容是什么。 奏章的模样就已经足够令李泰吃惊的了,从来也没见过皱皱巴巴的奏章,还是从中间一劈两半的残破奏章。 李泰双手接过奏章,眼睛却一直傻愣愣地盯着老父亲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把目光移到奏章上。 他轻轻地展开奏章,一字一字很慢地往下看,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半朝的人。 他也很无奈,奏章上说的那些事,他无可辩驳,确确实实都是李泰干的,他没有办法说跟他没关系,他能说他不是李泰吗? 看到最后一行,他才知道这个奏章是高季辅写的,上面没有回批,他抬起头,勉强扯起一个生硬的笑容。 “阿爷何必动怒?人家说的也都是事实。”李泰把奏章轻轻地放到桌子上。 李世民不动声色地说道:“这奏章是从东宫搜出来的,高季辅要参你,你皇兄才要杀他。” “啊?”李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又转头看向那个奏章,伸手拎了拎,问道:“这是皇兄砍断的?” 李世民就轻轻地点了点头,微眯着眼睛盯着他。 “嗐!”李泰把奏章摔到桌子上,胸膛起伏得很明显,气息不稳地说道:“皇兄真是大错特错了,这根本就无须理会,让他早朝上本就是,我相信阿爷自有公断。” 李泰这句话说得好,说得李世民老怀大慰,儿子最信任的人当然应该是爹,何必拦他? 让他告就是了,在人家老子爹跟前告人家亲儿子的状,这智商本身就挺招笑的。 “你自己都承认全是事实,朕该如何公断?” “儿也无数次地反思过,我从前的确是恃宠而骄得太过了,我下定决心改头换面,今后一定恪守温良恭俭让,力行仁义礼智信。至于过往的错事,阿爷如何惩戒,我便如何承受,并无怨怼。” “嗯,”李世民没在这件事上纠缠,转而又问道:“你皇兄那边,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李泰毫不犹豫地说道:“严管重罚。” “嗯?”李世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以为李泰会很感动,会抓住机会恳求不要责罚李承乾。 没想到李泰的态度突然拐了个直角弯,李世民忍不住问道:“刚刚你不还要替他求情呢吗?” “两回事,舅姥爷那边我可以替他去求情。”李泰坦然地说道:“但是他犯了错必须得有人管教,起码得让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不然他下次还会犯同样的错。” 李世民看李泰一脸的认真,他笑着说道:“那你说说看,他错在哪儿了?” 第2614章 第2614章 “一,于公而言,太子并没有阻止臣子上奏章的权力,他不该仗势欺人。二,于私而言,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种,他偏选了最不可取的一种,他不该如此失智。” 李世民忽然对李泰的观点产生了兴趣,便问道:“那你说他应该如何做呢?” “治水当疏不当堵,流言四起的时候靠掩盖是没有用的。他既是为我好,就该把这些事摆到明面上来,我有理替我讲个理,我没理替我赔个情,这才是兄长该做的事。” 李泰很平静也很认真,他必须要让李世民知道他的能力和眼界在什么层次上,好钢得用到刀刃上,胭脂得往脸上擦。 有才华得找适当的时机在领导面前展示,一味藏拙会让人以为你是真的拙。 “说得不错。”李世民的眼中有了赞许的光,青雀果然比高明头脑冷静:“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他若是不想让这个奏章出现在朝堂之上,也没必要大发雷霆,完全可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好跟舅姥爷陈述厉害,我相信以皇兄的口才说服舅姥爷并不难。” 李泰确实不太赞同李承乾的做法,不管他是为自己好,还是有其他什么目的,他这个做法都太过于激进了。 李承乾喜欢用刀杀人,李泰则喜欢笑里藏刀地杀人。 “皇兄头脑一热就冲舅姥爷挥剑,还任由他宫院跪雪。这件事要是发酵起来,对太子的名声有极大的影响。就算他拦下了这么个奏章,也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实实地犯不着。” 李世民听得频频地点头,不过他并没有表态要放过李承乾,李泰也没有再替李承乾求一个字的情。 “这件事明天早朝的时候再说。”李世民看天色变暗了,便对李泰说道:“你先回去吧。” 李世民其实不愿意提这件事,他更愿意装瞎,但是这件事根本瞒不住,就算没人当面说,背后也肯定都会说。 皇宫里哪有藏得住的消息?高季辅在东宫的院子里跪了那么长的时间,得有多少人见到过? 再说高季辅也不是哑巴,他回家以后能悄悄地一字不提吗?与其等到人人在背后添枝加叶地议论,不如趁早公开,该怎么解决怎么解决。 只有一次性彻底地解决掉这个问题,才能免去后患。 事情发生的时候,必须要先正面面对,逃避只是搁浅问题并不能让问题消失,反而会把问题复杂化。 李泰没有听话地告退,而是站在原地没动,他思索了一下,弱弱地问道:“阿爷是想明天早朝的时候,惩戒我皇兄吗?” “对。”李世民没有否认的必要,他不想听李泰啰嗦,于是直接对他说道:“高季辅在东宫受辱,必须得给个说法。” “这个说法给不了。”李泰坚决地说道:“东宫的脸只能往上贴金,不能挨巴掌。” 李世民撇了撇嘴,无奈地反问道:“不是你说要严管重罚的吗?” “关起门来管教可以,在阿爷跟前受什么罚都行,在百官面前,太子的威仪不能降。” 第2615章 第2615章 铜炉烧兽炭,玉盏烹龙团。伏案未觉苦,思妻畏夜寒。曲弹别鹤肝肠断,哪堪镜匣掩孤鸾。 摇星控玉勒,动月跨金鞍。碧空千点灿,云边一钩弯。早朝金殿左右列,拜向龙墀对揖班。 李泰啰嗦了半宿也没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李世民并没有给出一个明朗的态度,实在不耐烦他的唠叨,便一沉脸赶他回立政殿。 “阿爷”李泰想再多说一句,可是李世民不想再多听一句了,就使劲一摆手,意思是你再不走,我就叫人把你叉出去了。 李泰只好无奈地一揖:“儿告退。”李泰向后退了三步,直起身子并没有转身,而是快速地说了一句:“我想去看看皇兄。” “去吧去吧。”李世民跟轰苍蝇似的连连摆手,李泰嘴角微翘,这才转身走了。 陈文抻长了脖子看着李泰的背影,见他走下了台阶,急忙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四殿下看太子去了。” 陈文说了一句十足的废话,李世民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反而笑着站了起来,也抻长脖子向外望了一眼,却是什么都没看到。 李世民转身奔内室去了,陈文急忙跟上,却原来内室还有个后门,他们从后门出来没几步路就到了偏殿的后门。 在小黄门子的带领下,李泰来到关押李承乾的偏殿,说是关押其实也就是个不让出门而已。 李承乾的内心原本是很忐忑的,被关进偏殿以后,他反而踏实下来了。 父皇既然开始调查了,那真相就说什么也瞒不住了,父皇知道真相之后,他想怎么办都得由他,那自己何必多想,等结果就是了。 他从书架上随意地拿了本书,守着暖炉边看书边饮茶,不知不觉地天色暗了下来,自然有人把宫灯摆放到最合适的地方。 “四殿下到!”门外一声喝报,李承乾立马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向门口。 “吱呀”的一声门响,李泰迈步走了进来,李承乾笑微微地冲他招了招手:“早知道你会来,我就把棋盘摆上了。” “我又不是来陪你下棋的。”李泰的脸色不怎么好,他也没给李承乾行礼,就走到他身边,跟他隔一张小方几坐了下来。 “二弟”李承乾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地看着李泰,看得李泰直发毛,这人是有什么毛病吧? 被关起来半天了,不知道上火,还笑得这么开心,我是不是多余替你求情? “二弟你最好了。”李承乾笑得跟过年的孩子似的,李泰感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赶紧打断李承乾的话:“好好说话,别傻笑,我看着害怕。” “我笑得那么难看吗?”李承乾说着还抬手摸了摸脸,李泰使劲翻了个白眼:“你有什么开心的事吗?无缘无故的笑,吓人不?” “哈哈哈......”李泰这么一说,李承乾还笑出声来了:“你来看我,我不应该开心吗?我每次落难,你都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第2616章 第2616章 “你说什么?”李泰一下子抓住一个关键词,什么叫他每次落难?每次、落难? 李泰不知道每次是几次,但是他知道每次的意思就是不只一次,自己这可是第一次在他被监禁的时候来看他。 李泰也不知道落难指的是什么程度上的困难,但是他知道像这次这种绝对算不上是落难,阿爷就算顶格地惩罚他,也就是个骂他一顿到头了,这值得用上落难两个字吗? 李承乾还没反应过来,见李泰有些激动,便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李泰双目炯炯地盯着李承乾的眼睛问道:“你刚刚说你每次落难,我都是第一个来看你的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李承乾微愣一下,随即“嗐!”了一声,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李承乾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眼神和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变化,脑子却在飞速地转。 “你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李承训和李承道联手欺负我,我被他俩揍得鼻青脸肿的,你那会儿才五岁,就偷着跑出来看我。” “哦,我还以为你病了呢,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原来你就是个用词不当,哪个长史教你落难可以这么用的?” 李泰心里疑云顿起,却也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猜想,只好先压下这个念头,假装信了李承乾的鬼话。 “那次我都被打成猪头了,这次阿爷也轻饶不了我,我说落难有什么不对吗?” “对,你说什么都对。”李泰又白了他一眼,他也不急眼,依旧笑呵呵地看着李泰,还真诚地向他道个谢:“谢谢你替我求情,这个情哥记着。” “哈哈哈哈......”李泰忽然笑得止不住了,这回轮到李承乾发懵了,这人是吃错笑药了吗?怎么突然就笑上了? 李泰笑够了,看他一眼又忍不住想笑:“本来阿爷打算饶了你的,我求阿爷对你严管重罚,你居然还谢我,哈哈......” “我不信,我又没得罪你,你干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干嘛?再说你又不傻,你要真这么说,阿爷一准先骂你,我落难你袖手旁观就够冷血的了,还落井下石不成?” “你别太自信了。”李泰收不住笑地说道:“我真是这么说的,我是真的想让阿爷揍你一顿。” “好吧,那我也不怕,我又没犯错,是那个老杂种惹我生气在先的,阿爷才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呢。” 李泰终于不笑了,他微转身,一脸正经地看着李承乾:“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阿爷怎么做是阿爷的事,你就不反思一下你哪里做错了吗?” “我没错。”李承乾坚决不认错,还一本正经地对李泰说:“惠褒,你记着,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非对错的标准。一件事只要你做下了,并且从心里不觉得后悔的话,那就是对的,就是没错。” 李泰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地问道:“你觉得能管住全天下的阿爷,是不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李承乾眨眨眼,你小子是给我挖坑呢吗?你问这问题也没有第二个答案啊,谁敢说个不是? 第2617章 第2617章 李承乾有些无语地看着李泰,他确实是不敢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而且他也确实觉得阿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那当然了,”李承乾一脸骄傲地说道:“阿爷是最了不起的。” “我不这么认为。”李泰很坦然也很平静地说道:“能管得住全天下固然很了不起,但更了不起的人应该是能管得住自己情绪的人。” 李承乾的嘴巴微张,有一点点的惊讶但不多,有一点点的熟悉也不多,有一点点的喜悦还不多,各种感觉搅和在一起,心潮变得起伏不定。 惊讶李泰这话说得境界似乎有点高,熟悉李泰这话说得跟梦中的味道一模一样,在那个梦里李泰张嘴就是这种话,甚至他都写了好几本书给雉奴当教材。 喜悦李泰这话说得又一次印证了那个梦不是虚无的,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如果把那个梦当做上一世,自己亏欠了他太多,那么这一世,自己要好好地回报他。 看李承乾一副惊呆了的表情,貌似很不理解自己的话一样,李泰就耐心地解释道:“你不觉得你今天就是被情绪给左右了吗?如果你能很好地控制住情绪,就不会犯错。” 一听这话李承乾顿时觉得很舒心,这么好的弟弟真是打着灯笼也没地儿找,能对自己说出这种话的人,才是真正对自己好的。 李承乾也不反驳也不应承,就笑眯眯地看着李泰,仿佛李泰是在给他讲故事一样。 “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发的火?” 李泰跟他聊了这么半天,他一个字都没透露高季辅要上本的事,李泰想看看他是没来得及说,还是有意的隐瞒。 “不是告诉你了吗?他不好好和我说话,在我跟前托大,牛气得要上天,就差没骂我了,我能不急吗?” 李承乾以为李泰还不知道真相,那他才不会把真相说出来呢,不知道不生气,知道了肯定会心烦。 李承乾担心的还不只是会不会生气的小事,他更担心李泰知道朝中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他的是非的话,会跟人家结怨,那岂不是会在朝中树敌吗? 原来他是真的想隐瞒真相,不愿意让自己知道,李泰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温暖,有时候可能是对亲情太渴望了,明知道对方在演,只要他的演技能骗过自己,也觉得很好很温暖。 李泰轻轻地叹了口气,暗暗地嘲笑自己真是太傻了,自己虽然对唐朝的历史没什么了解就穿越了,但也看过几本,瞅过几眼电视剧,是个人就知道李承乾和李泰是死敌。 李承乾还暗杀过李泰,怎么可能有一丝丝的真情实意给李泰?自己真是想太多。 “你叹什么?”李承乾好奇地看着李泰,好端端的怎么又叹上气了? “叹我一片真心待你,就换来你拿我当傻子骗。”李泰的手指在方几上敲了敲:“高季辅写的奏章,阿爷给我看过了。” “我哪有骗你?我就是不想让你也跟着生气而已。” 第2618章 第2618章 “我不生气。”李泰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生气?第一,他没有诬告,并没有编排什么瞎话来诬陷我,对吧?第二,他又告不赢,当今皇帝是我爹不是他爹,对吧?” 李承乾挠挠脑袋,好像自己智商不太够似的,让他一说好像没有发火的必要,就让他告就完了。 “惠褒”李承乾轻轻地唤了他一声,温柔地问道:“要是有人拿着贬斥雉奴的奏章请你参详,你也听之任之吗?” “那能行吗?”李泰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雉奴可是我亲弟弟!”说完还恨恨地加上一句:“在我跟前说雉奴的是非,让他剩一颗牙,我都跟他姓。” “哦。”李承乾听明白了,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李惠褒这双标玩得是明明白白的:“照你这么说的话,那我还是逊色三分,我可没一颗牙都没给打下来。” “你跟我能一样吗?” 李承乾又愣住了,这怎么又不一样了呢?差哪儿了?他就无奈地笑了:“怎么就不一样了?雉奴是你亲弟弟,那你跟我不也是一个娘生的吗?” 李泰骄傲地一昂头:“我是亲王,当然无所谓啊,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能行吗?” 李承乾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蟒龙袍,还摸了摸衣襟,这布料挺金贵的,这衣裳应该不是假的吧? 比别的我可能不如你李惠褒,比地位我好像不能输,起码现在应该是有底气的。 “那亲王殿下,小人请问,亲王比太子高几个级别呢?亲王可以随心所欲,太子就不能吗?” “当然不能,位置越高越不自由,这你都不知道吗?”李泰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敢得罪整个京城的人,大不了我就去封地逍遥,你往哪儿跑?你能不跟他们打交道吗?” “打交道我还怕谁不成?”李承乾不屑地冷哼一声:“欺负我兄弟还想在我跟前卖好邀功,明着挑拨离间,就是看准了我皇家兄弟必定二心,这等佞臣还要哄着来吗?” “你说的还是情绪嘛,你是要解决还是要解恨?” 李泰淡定自如的说道:“要解决问题就得管住情绪,先要冷静,然后选最有利、最有效的方案执行,要解恨就容易了,直接爆发你的坏脾气,然后惹下没有必要的一堆麻烦,后续擦屁股的活儿,不一定要连累多少人呢。” 李承乾说不过他,又不觉得自己有错,就扭过头不看他,也不吭声。 李泰缓缓地站了起来,一边拍打着袍襟,一边说道:“人世间最痛快的事就是拍案而起,最后悔的事也是拍案而起。你是储君,是要跟朝臣共处一辈子的人,不能凭喜好用人,也不能因喜怒做事。” “你要走吗?”李承乾也站了起来,虽然没有上手拉拽他,眼神里满满的挽留:“多陪我一会儿吧,你说什么我都听,行不行?” “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就一句,事既然做了,就硬到底。明天早朝阿爷要说这事,你坚决不能低头。” 第2619章 第2619章 夜渐渐地深了,有的人都睡醒一觉了,有的人还没有入睡。一弯新月像美人的眉毛,勾人心事,也像一个钩子,钩人心事。 大唐没有电灯,冬天天气寒冷,天黑得又早,所以人们早早的就睡下了,若不是有心事在怀,谁会坐看孤灯不入眠呢? 一盏宫灯放在桌角,所有的奏章都批好了,李世民就是无心睡眠,一个人坐在书案的后面,静静地听着夜风呼号,如同自己起伏的心潮。 他想起了很多的往事,自己从小就是个贵公子,十六岁也就像李泰这么大的时候,雁门关救驾,那算得上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高光时刻了。 从那以后便是身不离甲、人不离马,在战场上往复纵横,经多了拼杀、看淡了生死、玩腻了算计。 大唐立国以后天下也并不太平,李世民依然是东挡西杀,玄武门之后自己登基为帝,才算是过上了几年消停的日子。 把被迫过继出去的儿子抢了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家庭和谐、国事顺遂,好日子才过了将将十年,长孙皇后竟然在三十六岁的好年纪就宾天了。 难以预料的是两个嫡子居然在一瞬间转了心性,长子高明开始护佑弟弟妹妹们,次子青雀变得明理懂事,对上恭敬、待人和气、敬长护幼,兄弟俩几乎就是一对完人。 李世民既感到深深的欣慰,又有那么点不是滋味,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反正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高兴。 长长远远又断断续续的思绪慢慢地被拉回到现实,又开始想眼前的事。 李世民是个护子狂魔,尤其是他的嫡子女,个个都是他的心头肉,炫子是他的一大爱好,除了他们的老师以外,谁不得追着捧着地大夸特夸? 纵然爱子心切,李世民想的也是要给足高家面子,毕竟高季辅是高士廉的族弟。 长孙无忌兄妹俩自幼丧父,又被异母兄驱赶,在母亲的带领下投奔舅舅高士廉。 高士廉待他们母子三人很好,也是高士廉做主把侄女嫁给了李世民。 从感情上说高士廉就相当于是李世民的丈人,高家在大唐开国的进程中也立下许多的功劳。 李承乾毕竟是个孩子,对长辈如此无礼,李世民是准备教训他一顿的,偷听过他们兄弟二人交谈之后,心潮里掀起一阵阵狂涛怒浪,他又改主意了。 李世民这边对着孤灯独自伤神,李承乾那边也是闲敲棋子毫无睡意,一个人无聊地跟自己下起了棋。 李承乾没有跟自己下棋的爱好,是梦中的李承乾喜欢跟自己下棋,因为一个人远在大漠之外的草原上,找不到可以对弈的人,只能跟自己玩,也就玩成习惯了。 拿起棋子跟自己对弈,一丁点别扭的感觉都没有,一种早已惯然的情愫涌上心头,李承乾暗暗地苦笑一声。 就这么不死心,验证过无数次的事了,非要再多加一次,这是何苦的呢? 第2620章 第2620章 姑且不去想梦境是真是假,只要心静下来,好好地感受一下现实,也能清晰地知道惠褒待自己的心有多热。 他得信便毫不犹豫地去找阿爷给自己说情,天都黑了还来看自己,他苦口婆心的那些话,哪一点不是真挚的兄弟情? 李泰临走叮嘱他一定不要低头,李承乾不是一个喜欢低头的人,为了面子,他可以跟任何一个人随时翻脸,为了太子爷的尊严,他可以与全天下为敌。 但是为了惠褒,什么都能放弃,别说什么脸面,也别说什么尊严,就是太子这个位置,就是传国玉玺都可以拱手让他。 人活一辈子到底活个什么?权势哪有尽头? 梦中的自己为了权柄,暗害过胞弟、谋划过弑父,结局呢?失去了权势之后才看清了亲情的可贵,不觉得有点晚了吗? 这一世李承乾什么都不在意了,人活就活一颗心,心应该用真情来包裹,而不是用利欲来熏染。 李世民和李承乾这对父子都是满满的心事才睡不着觉,李泰就不同了,他一点心事没有,他纯粹就是忙得没时间睡觉。 离开李承乾之后,他直接回了立政殿的画室,在屋里点起了几十盏灯,整间画室照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李泰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画轴,把画展开挂在画架的旁边,这是他自己画的画,画的是长孙皇后。 李泰担心自己给李承乾求情的力度不够,于是先拿了幅长孙皇后的画像过去,准备在关键时刻把阿娘搬出来,结果没用上。 阿爷说明天早朝要说这事,在后院说这还是私事,拿到金銮殿上说这就是公事了,想求下这个人情不下点血本是不行的。 李泰拿的这幅画也就是一尺见方的大小,面积不够大,震撼力就不够大,震撼力不够大,说服力就不够大,李泰决定要把这幅画放大。 于是他这一晚上不准备睡觉了,铺好纸就开始构图,他要画一幅跟真人一比一大小的长孙皇后画像。 先前的那幅小画像是用彩铅画的,色彩斑斓的画面很是赏心悦目,他抽出一支铅笔在指尖转了个圈,嘴角浮起一丝充满了自信的微笑,这幅超大的人画像,他要画纯纯的黑白素描。 笔尖与纸轻触的声音,犹如细雨丝丝在和风拉扯,又好似春蚕在吞食着桑叶,李泰边画画边轻轻地吹着不知曲调的口哨,时而稳定如山、时而摇头晃脑。 李泰非常享受这种沉浸在作画的乐趣中无法自拔的感觉,片时的安宁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快乐。 他是一个细节控,连衣服布料的纹理都要表达得极其精细,他画出来的作品是超级写实的,给人一种伸手可触、呼之欲出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金鸡唱晓,新的一天悄然来临,李泰指尖转着笔,后退一步,仔细地检查着自己忙了整整一夜的作品。 “二郎。”云海站在门外台阶下看向窗户,高声说道:“陛下口谕,今天早朝请殿下前去听政。” 第2621章 第2621章 晨曦透过格子窗的缝隙,洒下大片白朦朦的光,正正地打在李泰的侧脸上,朝气蓬勃的青葱感扑面而来。 李泰闻报不慌不忙地放下笔,一句“知道了”就把云海给打发走了,他轻轻地取下画像,小心翼翼地卷好。 多亏了皇宫里什么样的空白画轴都有,不然光是装裱这一件事就得个把时辰。 尽管什么东西都齐备,他完全弄好之后也来不及吃早饭了,仓促地洗把脸,换了件蟒龙袍,把画轴藏在大袖子里,撒开腿就跑向大兴殿。 时间都来不及了,为什么不坐肩舆?因为抬夫还没有李泰跑得快呢,抬夫要是跑这么快,李泰就得射出去,那就不是一条两条人命的事了。 那为什么不坐车马大轿? 一来宫里是不允许跑马的,二来又是台阶又是门槛,不够上车下车来回折腾的,三来李泰每天都跑步,少则五公里,多则十公里,跑几步对他来说不算个事。 李泰跑到大兴殿后门才停住脚,他抬起右手轻轻地压了压额头,擦拭一下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深深地吐出一口白气。 “惠褒!”李泰刚要抬脚踏上台阶,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他不由得回身一望,果然是李承乾正迈着方步快速地朝自己走来。 李泰平时见到李承乾,都很礼貌地行揖礼,这一次他就站得直直的等着,李承乾走到自己的面前,他也只是笑着唤了声:“皇兄。” 李承乾更不客气,连个称呼都没有,直接就问道:“阿爷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李泰怕李承乾太感动了,于是冷冷地说道:“当然是阿爷叫我来的,不然我才不来呢。” “我信是阿爷叫你来的。”李承乾抬起头,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骄傲的,就美美地昂着脑袋:“我不信阿爷不叫你,你就忍得住不来。” “谁给你的自信呢?”李泰不屑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踏上台阶。 李承乾紧跟着也踏上了台阶,边走边说道:“不看我个笑话,怎么满足你的好奇心呢,是不是?” 李泰身形一顿,扭头斜了李承乾一眼,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使劲地点点头:“嗯,对。” 李承乾这话说得符和四殿下高贵冷艳的性格,从前的李泰确实是巴不得看他个大笑话,哪怕派人拦着都拦不住,他说什么都得到金銮殿上来,近距离地看李承乾出丑。 现在的李泰连这么个念头都不起,谁稀罕看他的笑话,李泰现在就希望他消停点,少惹点麻烦,别折腾自己一天到晚给他擦屁股。 李承乾也是跟他心无芥蒂才敢跟他这么开玩笑,若是放在从前,就这么一句话,李泰就炸了,一准有八百多顶大帽子往李承乾的脑袋上扣。 李泰稍稍放慢脚步,让李承乾走到他的前面,李承乾只走到和他并肩便停住了脚,还伸手请他先走。 李泰也没和他别扭,也没往他的身前抢,哥俩就并肩走进了大兴殿的偏殿,这个偏殿的前门就是大兴殿的后门。 所有来上朝的臣子都是有固定路线的,必须得从大兴殿的正门进入,而他们不同,他们是住在皇宫里的人,总不能一大早先出宫再按臣子路线进来吧? 第2622章 第2622章 也没必要故意绕道从前门进,他们只需要从后门进入大兴殿,一般情况下,他们得比文武官员去的早一点。 皇帝也是从后门进,通常李世民都是在偏殿小坐一会儿,等到了时辰才去前面上朝。 他们俩走进偏殿,想先给父皇问个安,结果发现偏殿空无一人,于是就直接到前面等着去了。 他们俩的位置都是在最前方,李承乾站在左面,李泰站在右面,整个早朝的全过程,他俩都是站着的,因为他俩都是听政的,不是议政的,没有资格坐下。 不多时大兴殿的正门大开,大把大把的阳光涌进来,整个大殿被照得金碧辉煌。 文武百官按秩序走进殿来,左面一排、右面一排,不用安排都知道自己的位置。 李承乾和李泰都向百官中间扫了一眼,都发现今天上朝的人特别得多,他俩对视一眼,撇撇嘴谁也不能说话。 今天很可能是父皇故意安排的,平时没这么多人上朝,而且今天来上朝的都是些三品以上的大官,他们都是平时不怎么上朝的人。 大唐的官员品级特别的低,不像别的朝代动不动一品二品大员,大唐四品就已经是宰相级别的人物了。 那大唐有没有一二三品?有啊,真正干活的基本上四品就是到头了的高官。 一二三品那都是收藏品级别的,光领俸禄不掌实权,不管什么事,只负责在家享清福。 长孙无忌是天字号的收藏品,又是国公又是大司空,名号响亮得震耳欲聋,其实人家十日九不朝,尚书右仆射那是纯纯的宰相之位,都闹辞职好几回了。 文武百官静悄悄地站好,不多一会儿,李世民穿着圆领的龙袍从后门走了进来。 李世民目不斜视地迈着方步走上高台,原本高台上就只有一张矮桌,一个蒲团,他坐惯了高背椅,就把矮桌换成了高桌,蒲团换成了大号的雕着龙纹的龙椅。 李世民高高在上地坐好,面沉似水、双目微垂,也不知道能看到下方多少人,反正下面是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群臣等到皇帝坐好了,整齐划一地向皇帝行揖礼,集体朝上抱拳一揖,高声喝道:“陛下万安!” “众卿平身。”李世民说着一抬手,文武百官都各就各位规规矩矩地坐在蒲团上。 站在高台一侧的内侍精神抖擞地高声喝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金銮殿上哪有一天是没事的?没有难事还有急事,没有急事还有大事,没有大事还有小事,没有正事还有闲事,没有新事还有旧事。 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异常的心齐,居然没有一个人有本上奏,随着内侍一声高喝,整个大殿就变得安静了下来,安静得气氛都有些尴尬。 李世民眼含怒气地向下扫视一圈,开口说道:“你们都没有本奏吗?既然你们没话说,那朕有话说。” 第2623章 第2623章 一地落雪虽已清扫干净,房檐屋顶的飞霜依然耀目,大殿上虽不透风,却也难免有些寒气袭人。 高高在上的皇帝一脸的阴气森森,坐在下面的文武官员个个都噤若寒蝉,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都知道皇帝今天是要发脾气。 好端端地突然召这么多豪门勋贵过来,大家还以为是要过年了,皇帝可能是想给大伙发点什么福利,结果看皇帝这脸色不像是好事,便都不敢吭声了。 李世民向下扫了一圈,先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撩起眼皮,慢慢地开了口:“昨天中书舍人高季辅大闹东宫的事,你们多少有点耳闻了吧?” 短短的一句话,瞬间把李承乾的眼睛给扩大了一圈。 他猛地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又情不自禁地扭头看向李泰,惠褒也太给力了,他是怎么把阿爷给说服到这个地步的? 李承乾今天早上脚步轻松、表情轻松地从偏殿走到大兴殿,他的心可不是真的轻松。 他料定了皇帝老爹今天肯定会给自己难堪,反正不管是骂是罚还是让自己去高家赔礼,他都决定乖乖地顺从。 别说是为了惠褒如何如何的,就是为了让老爹少生点气,也该表现得乖一点,当皇帝不容易、当爹也不容易,不能再任性地违拗老爹了,这世上最爱自己的人就是老爹了。 昨天晚上李泰还叮嘱他一定要硬气到底,坚决不许低头,他知道惠褒是宁愿委屈他自己来替兄赔罪,也要力保东宫的威严。 李承乾从小就是个过于刚硬的性格,为了自己的话,他宁愿丢命也不肯丢面子,可是为了让老爹顺心,为了让惠褒不受委屈,他什么里子面子都不要了。 坚定了决心,豁出去受罚罢了,才步履从容、满面春风地走进了大兴殿,万万没想到老爹一张嘴就给高季辅定性为“大闹东宫”。 看来老爹没有惩戒自己的苗头,这是要公开护着自己的意思。 李承乾心头第一个涌上来的情绪不是开心而是疑惑,惠褒昨天是下了多大的血本,才把老爹给哄成这样的? 李泰也很震惊,昨天晚上老爹可不是这个态度,他亲口说今天早朝要惩戒李承乾,自己怎么求情都没用,无奈之下才熬了一宿,画个超大尺幅的画像,看来这就算是白忙了? 都说皇帝变脸快,李泰这回信了,确实是够快的,昨天晚上还逼我们又是什么高门跪雪、又是什么负荆请罪的,天一亮就变成高季辅没理了。 李世民自己也没想到早朝会是这样的开场白,他昨天晚上确实是想假装打骂李承乾一顿,只要有人给求情,打字就去了,只剩下暴骂一顿了,最多是逼他给高季辅认个错。 不管怎么说得给高家一个交待,高季辅是长辈,让李承乾低一低头,大家哈哈一笑,这事就算过去了。 昨天晚上偷听他们兄弟俩谈话,听完之后心里特别的不是滋味,两个孩子都十分地信任爹,都相信爹是亲的。 孩子已经没娘了,就依靠个爹,爹还要为了亲戚间的人情面子而去委屈他们吗? 他们就算是有错,当爹的不也应该护着他们才对吗? 第2624章 第2624章 更何况他们没错,太子爱护弟弟有错吗?魏王替这个求情,替那个求情,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就想维护他的胞兄吗?这有什么错? 爹,不就是风雨来了的时候,站在孩子们身前用胸膛去迎接风雨的那个人吗? 怕朝臣惊惧,就不怕孩子伤心;怕亲戚挑理,就不怕孩子委屈。 李世民决定要为孩子们撑起最大的保护伞,咱也不是不讲理,咱有理为什么还要委屈孩子给别人赔礼道歉? 李世民脸拉得比鞋底子都长,说完一句话,眼睛就来来回回地群臣当中扫视。 李承乾也好,李泰也好,他们再怎么震惊也没有群臣震惊得厉害,尤其是高士廉与长孙无忌,他俩齐刷刷地把目光粘在了高季辅的身上。 高季辅更是感觉大晴天里响了个霹雳,他今天本不想来上朝的,是皇帝下诏召他来的。 他以为皇帝会或明或暗地安抚他,没想到居然上来就给扣上了一顶“大闹东宫”的帽子。 高季辅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气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大冬天的他的汗珠子顺着发丝滑落下来。 “昨天宫人来报,说高季辅在东宫太子书房前的雪地里长跪不起,朕一听就火了,无论是太子有意的威逼,还是高季辅自己主动跪的,太子都不该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没有把长辈请进内室就是有错。” 李世民的语气中隐隐含怒,却也还算平稳:“朕当即派人去东宫,那时高冯已经回府去了,便把太子叫到了甘露殿。” 群臣没有敢插嘴的,只能是听着皇帝讲故事。 “太子怎么都不肯说出实情,只说是言语不合他便发了脾气。朕把太子关押起来待审,这时青雀闻讯前来替高明求情。” 李世民说着看向李泰,见他穿件新袍子便说道:“你昨天穿的那条裤子,拿过来给大伙看看。” 李泰左手微向后,右手一撩袍襟,露出裤子来,他说道:“我没换裤子,让大家看什么?” 李承乾扭过头,一眼就看到李泰的膝盖位置和别处不同了,他心疼地微微皱了皱眉,到底是连累他了。 “你们看看他膝盖那里有没有磨损?”李世民说着话,火气噌噌地往上升。 “他在我跟前长跪,又是哭又是求,额头都磕红了,你们也都当爹,也都有儿子,我问你们这事放在你们家里,你们能不能答应轻饶了长子?” 人都有换位思考的能力,只是很少愿意换位去思考,扪心自问谁的心不是肉长的?大多数人是会点个头的,高家那边可以多给点补偿来弥合感情的缝隙。 “青雀,你告诉大家,我昨晚是怎么说的。” 李泰实话实说道:“阿爷说今天早朝要对皇兄严惩重罚,让我们到高家门前跪雪、负荆请罪。” 第2625章 第2625章 实话并不是照直的叙述,实话也是分段位的,李泰只说了一句实话,一句真正的实话,而他的实话并不老实,他故意错说了一个词。 昨天晚上李世民说的是让李承乾到高家去赔礼道歉,可没说让他跟着一起去,他应该说让太子到高家门前跪雪、负荆请罪,他说的不是“太子”而是“我们”。 一个词汇的更换,就把只需要太子一人前去,说成了他们兄弟俩一起前去,给人的感觉就是皇帝对孩子的要求实在是高得过分,太子犯错罚太子就是了,居然连来求情的魏王也一起罚。 如果说这世上一个傻子都没有,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傻子哪里都有,一抓一大把。 但如果说朝堂上有傻子,那也绝对是不可能的,但凡反应慢一点的,都没资格出现在金銮殿上。 金殿之上反应最快的人当数皇太子殿下,李承乾一下就明白老爹是什么意思了,他要向别人展示他的孩子因为这件事受了委屈。 “父皇”李承乾拱手向上一揖,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又赶紧把头低下,声音不算特别大,但很清晰地开了口。 “惠褒的膝盖不只是在甘露殿跪伤的,在东宫时为了给舅姥爷求情就跪了半天,舅姥爷走的时候,他想亲自出去送都站不起来了。” 李承乾自己得罪人他不在乎,他得替李泰把人情送满,李泰可是替高季辅求过情的。 高季辅的脑袋瓜子嗡嗡的,感觉头上一道霹雳接着一道闪电地轰鸣不止,太子殿下这话说得夸张了点吧? 从李泰进屋到高季辅离开东宫,前后也没有一柱香的功夫,他就至于跪得起都起不来了? 可是这话又没法揭穿,你能说嫌魏王跪得时间太短了吗?太子用的是很模糊的量词,跪了半天,半天是多久? 没有人较真地说半天等于六个时辰吧?这种高智商人才只适合搞科研,不适合从政,趁早离开朝堂还能保条活命。 李世民看了李承乾一眼,这孩子挺会配合,虽然火候掌握的不太好,但是脑子反应还算挺快。 “青雀”李世民点指着李泰,语调有些发颤地说道:“你这情求的,我都替你不值!” 李世民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残破的奏章来,狠狠地把它摔在了桌子上,抬手一指站在高台边上的内侍:“念!” 齐内侍抱着个拂尘转过身来,躬着腰倒腾着小碎步来到御案边。 一看这奏章,不由得嘴一咧,不是没见过奏章,是没见过揉得跟擦屁股纸似的,还从中间一劈为二的奏章。 他把拂尘往腰里一别,伸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奏章,面对着文武百官大声地念了起来。 没等他念完,不少人都感觉到后背直冒凉风了,高季辅居然上本参李泰为人倨傲,对长辈不敬,并且以此要求降低所有亲王的礼秩。 他在奏章里说三品以上都不怎么看得起李泰,并且还举事实讲例子,其中点到了不少的人名。 齐内侍读完轻轻地把奏章放到桌角,李世民“啪啪”地拍着奏章,怒不可遏地开吼。 第2626章 第2626章 “朕昨天先拿到的这个奏章,青雀后进的门,我也还是认为错在他们两个身上,没有半点包容庇护他们的想法。” 李世民又从袖子里掏出好几张纸来,直接递给了站在旁边的齐内侍:“念!” 齐内侍双手接过纸张,悄悄地清了清嗓子,一张接一张地就念了下去。 却原来都是些东宫宫女和小黄门子的供词,他们把当时的情景原原本本地再现了出来。 没有人能禁得起棍棒交加的隔离审讯,这些事跟他们又没有利害关系,他们当然选择说实话。 这时大伙才知道太子居然两次挥剑要砍杀高季辅,高季辅跑出门,太子又下令他若离开东宫直接乱箭射杀。 固然太子的做法有些冷酷无情,但谁也说不出什么,没有办法去指责太子做错了什么。 供词实在是太细了,一字一句都记录在案,高季辅居然说出魏王李泰半年来性情大变,从桀骜不驯变得温和谦逊,他必定是所图甚大才会如此。 这话在心里想想一点毛病都没有,这话在背后说说也不犯多大毛病,这话能摆到明面上来吗? 这话放到金殿上来讨论,谁敢说一个字的支持?魏王变好了就是所图甚大?那魏王就应该继续狂妄下去,永远也不许浪子回头呗? “辅机”李世民气得脸色泛青,他看着长孙无忌说道:“咱们大唐的律法是你主编的,你说说青雀犯了什么法了?” 长孙无忌都被这个便宜舅舅给气得浑身突突了,他明知道皇帝说的是气话,他只能想办法哄了。 “陛下气糊涂了,魏王殿下变得恭谨谦和是好事,理当嘉奖,哪有什么过错可言?” 疼儿子你就好好赏赐他一番,把你儿子哄高兴了,你气就顺了。 “当真没有过错吗?”李世民貌似很疑惑地样子,斜眉斜眼,冷冷地说道:“我还以为但凡有个知错改错的,都得先判个三年五年的呢。” 我儿子变好了都不行,这天底下还有讲理的地方了吗?我儿子是亲王,都得受这憋屈气,那天下百姓还敢喘气了吗? 高季辅说的错话可不只是这一句,他居然还对李承乾说“你心里念着兄弟情,他人心里未必会有手足义。” 这话可比刚才那句还要犯忌讳,这是明着在太子和魏王之间挑火,谁不知道上面坐着的那位,是怎么当上的皇帝? 他自己就是兄弟间杀得人头滚滚才坐上皇位的,他会希望他的儿子们失和吗?自己杀兄戮弟不够,还让儿子的手上也沾染亲人血吗? 李世民双目赤红地指着高季辅,对大家说道:“这能怪高明冲他抡剑吗?别说高明年轻气盛,就是朕都恨不得将他一刀劈成两段。” “陛下!”高季辅慌忙闪出朝班,“扑通”一下跪倒,整个人都瘫软无力地趴了下去。 第2627章 第2627章 一个人眼睛成对、耳朵成双、手脚分左右,这边的如果出了问题,另一边的马上可以顶得上来,可是嘴却只有一张,嘴若是犯了错误,没有第二张嘴顶上来。 也就是说嘴一定要谨慎,所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再没有收回的可能。 高季辅这会儿就在为嘴的事而追悔莫及,早知会是这么个结果,自己何必多嘴多舌? 这世上没有“早知道”,行事要想不后悔就必须得“拎得清”,做错事往往都不是错在“做”上,而是错在做之前的判断上。 如果高季辅不是误判了皇太子和魏王之间的兄弟情,他不至于落到这么被动的局面。 他“做”的没错,那奏章写得口诛笔伐,任谁也得夸上一句荡气回肠,就因为误判了形势,“做”得越好,错得就越深。 他也误判了李世民的行事风格,他以为他在东宫跪雪的事,只要皇帝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教训太子一通,不可能会追究他一分一毫,反而会大肆地安抚他。 不得不说他对李世民还是足够了解的,李世民原本是真的打算那么做的,他并不想把所有的真相都摆到桌面上来。 不管怎么说,高家的面子是要给的,至于高季辅犯的错,私下里说几句重话,敲打一下也就是了。 李承乾和李泰一番掏心的交流改变了李世民的想法。 李泰的好言相劝出乎他的意料,如果说李泰过去对李承乾一顿冷嘲热讽,他倒是更好接受一些。 李承乾的坦诚相待也令他意外,如果说李承乾闭门不见或者直接赶李泰走,他倒是更愿意相信。 两个孩子都在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替对方抗事,自己这个当爹的不能护着他们,还要无端地给他们加码,让他们更难过一些吗? 别人家的面子比自己家的里子还重要吗?李世民决定黑起脸来,不再讲什么情面,你都欺负到我儿子头上了,我有什么不好意思跟你算账的? 算账说起来容易,无外乎就是加减乘除而已,其实不然,账要怎么算,这里面的说法实在是太多了。 若是揪着高季辅不放,跟他一个人算账,那最少也得掀他一层皮。 李世民生气归生气,他还没气傻,说实话他这气也就有二分是真的,八分都是装的。 若是把那些背后对李泰不恭不敬的人全都捆一块算账,那就好办了,骂他们一顿就算完活,总不能抡起大刀“咔嚓”“咔嚓”把半朝的高官都剁了吧? 李世民看着瘫软在地上的高季辅,既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也没跟他说话,就当他不存在一样的对着群臣吼了起来。 “隋文帝时,一品以下的官员皆为诸王所颠踬(音志),此乃朕与公等共见。彼皆天子儿,魏王岂非天子儿邪?” 李世民气得一捶桌子站了起来,朝堂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不知道前隋的时候,亲王都牛成了什么样? 那时候哪个亲王拿大臣当人?皇子随随便便地羞辱朝臣,都不算什么新鲜事。 怎么前朝的皇子是天子儿,我李世民的儿子不算天子儿呗?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儿子?是不是我把你们惯的太厉害了? 第2628章 第2628章 “朕但不听诸子纵横耳,闻三品以上皆轻之,我若纵之,岂不能折辱公辈乎!”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世民是真的生气了。 我平时对皇子拘管得紧,不让他们横行霸道,对你们够客气的了,你们不知足不算,竟然还反过来轻视我最宠爱的嫡子,我看你们多少是沾点不知好歹。 我要是纵容他们的话,你们以为皇子的脾气真的有这么好吗?别说嫡子,就是随便哪个庶子都能骑你们脖子上撒尿。 居然还要求降低皇子的礼秩,不为了高人一等,还拼死拼活地争这皇位干嘛?我当皇帝了,我儿子还得对你们低三下四吗? 你们能不能分清谁是君、谁是臣? 李世民“呯呯”敲了两下桌子,抬手向下指着群臣吼道:“今天召你们过来,就是要好好说道说道这个事,魏王就站在这儿,你们谁看不起他,当面说,当着朕的面说!” 李泰感觉自己好像是掉进火炉里了,浑身躁热得好像自己快要化掉了,不是说李承乾的事吗?怎么把火烧到我身上来了? 李承乾悄悄地瞟了李泰一眼,看他满脸通红地低着头,知道他拘谨得难受,可也没有什么办法。 李承乾的目光从李泰的身上移开,在群臣中冷冷地扫了一遍,他转过头来朝上一揖。 “父皇,儿以为惠褒被人轻视,不应该责怪旁人。” 李承乾这句话说得群臣都暗暗地松了口气,皇家子哪有什么兄弟情? 李泰那边假惺惺地替太子求情,太子这边明晃晃地推他下井。 这话说得多明显?不应该责怪旁人,自然就是怪李泰自己了,大家都竖起了耳朵,等着听太子揭李泰的短。 李泰则丝毫没怀疑李承乾会坑他,他心头一紧,不知道李承乾这又是要替他争什么。 这时候能把他自己摘干净就不错了,可别想太多了,我不缺吃不少穿,别替我瞎争了,再把你搭进去。 李世民也被他这一句话给说迷糊了,没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于是问道:“不怪旁人,怪谁?” “父皇,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无权就会被人看轻。哪怕身为皇子,也难免有些人当面奉承、背后诋毁。” 李承乾抬起头、高拱手,目光炯炯地说道:“父皇素知惠褒文采过人,也常夸他出可为将、入可为相,何不赐他权柄以辅朝纲?” 不愧是皇太子出身,一张嘴就敢往宰相的位置上要,他想让皇帝就势封李泰个宰相,那样的话就是父子三人同掌朝纲,多美的事? 李承乾一句话把李泰吓得差点跪下,消停做个京兆尹,不用到封地上去做官,他就知足得要上天了。 他不想让父皇开口来拒绝,还是自己主动拒绝的好,他刚要迈步到中间,忽听后面有人高声喝道:“陛下不可应允!” 第2629章 第2629章 皇帝正为有人轻视魏王而大光其火,太子正为替魏王争取权柄而大费唇舌,群臣正被骂得头都不敢抬,这时居然有人硬气地站出来阻止魏王封相。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朝同一个人的身上聚拢,说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口才一流的魏徵。 “官印不同于赏玩之器物,不可因宠溺而遗(音位)之。” 魏徵原本没打算站出来,别看皇帝在上面骂得脸红脖子粗,其实屁事没有。 说到底不过就是家长里短的一点小矛盾,他们都是亲戚,谁和谁说啥了,谁和谁急眼了,火一上来又是吼又是骂,火一下去都坐一张桌子上喝酒。 魏徵懒得理会皇家闲事,你们爱怎么骂怎么骂,爱怎么咬怎么咬,非关社稷、不害黎民,老魏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听听罢了。 这怎么说着说着还跑题了呢?不是骂人吗?怎么改成封官了?封官的事,可不能随皇帝的便了,这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 骂人的事魏徵不在乎,封官不行,借着骂人把群臣打压得不敢吭声,然后李泰就直接一步封相了,拿官印当儿戏呢? 魏徵话说得也很明白了,你不能因为你喜欢谁就封谁的官,那样的话,你二十多个儿子呢,全都封个宰相玩玩呗。 李泰微转身看向魏徵,魏徵目光如炬地迎上李泰的目光,李泰微微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魏公所言甚是。”李泰看一眼李承乾,转过头面对着李世民说道:“儿以为纵然父皇能赐我一身荣耀,在别人眼里依旧是不劳而获,不会令人高看我一分,反而会令人低看我三分。” “嗯。”李世民满是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本也没有答应的意思,有人站出来反对恰恰是给他铺了个最好的台阶,免得他开口拒绝,一下惹两个儿子不开心。 “打铁还须自身硬,想要赢得别人的敬重,首先要做好自己,儿从此收心敛性,静修己身,生爱人之心、长容人之德,定然不负众望,终有为父皇面上增光添彩之日。” 李承乾一直盯着李泰,见他说完话便微微地躬身低下了头,自己便也悄悄地低下了头,跟惠褒比,自己的境界始终是低了十八层。 自己把权柄往他的手中塞,他两句话就推了个干干净净。 他始终没有争权夺利的心,只有自己这种俗人才把权力看得很重要,惠褒是真的不稀罕。 “嗯,无故封官的确是不能服众,此事暂且作罢。” 李世民看着下面的人,就瞅自己的两个儿子最舒心,看别人都不怎么顺眼,尤其是趴在地上的高季辅和站在中间的魏徵。 “房相”李世民挑个老搭档,点名喊房玄龄,问道:“众人皆轻魏王一事,你怎么看?” 房玄龄一步走到中间,直接撩袍跪倒,战战兢兢地磕头道:“自古道君臣有份,臣子焉敢生出轻君之心?臣从前有待魏王疏慢之处,望陛下宽宥,臣日后定恪守臣子本份,不敢有半点不敬之举。” 这才是好态度,当朝的臣子也不是傻瓜,房玄龄都带头检讨上了,他们还等什么?尤其被高季辅在奏章里点过名的,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跪下认错。 第2630章 第2630章 李世民看他们这个样子,心里大为舒坦,让你们瞧不起我儿子,这回知道尊卑上下了吧? 李世民的得意都还没来得及挂到脸上,魏徵就又开了口。 “臣窃计当今群臣,必无敢轻魏王者。按照礼仪,皇子与臣子都是一样的,三品以上都是公卿大臣,陛下素来尊崇礼法,如若是纲纪败坏的话,那就不用多说了。” 魏徵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就这么点事没完没了的磨叽,他直接一句话就怼了上去。 说什么三品以上的大臣都轻视魏王,怎么轻视了?不就是见面没给他磕头作揖吗? 皇子也是臣,臣子也是臣,正式场合按品级论,行官礼的话,谁敢不按官礼给他磕头作揖? 那私下里遇上,还非得行官礼吗?有多少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是李泰的长辈,这礼怎么行? 皇帝要是就不讲理了,不管啥情况下,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谁见着魏王都得磕头作揖的话,那就当我没说。 魏徵急眼了,直接站出来说我看没人轻视魏王,高季辅那奏章纯属是扯淡,谁也不是傻子,还看不明白他那点小心眼吗? 他不就是想多拉点人造势,搞得好像魏王现在都成万人恨了似的,让皇帝不再宠他吗? 魏徵一句话把李世民给整不会了,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茬儿好了,魏徵一看皇帝皱眉瞪眼地盯着自己,看来他是不服气。 “陛下刚才提到隋文帝,隋文帝骄其诸子,使多行无礼,卒皆夷灭,又足法乎!” 魏徵这话说的太霸气了些,正正地正怼到李世民脸上了。 李世民刚才说隋文帝那时候,皇子亲王一个个的都如何如何地狂妄,魏徵说隋文帝惯儿子惯得没边,让他们随便地羞辱朝臣,结果呢? 结果丢了江山,杨家被彻底地灭族,杀得尸骨遍地、血流成河,咋地你还看着挺好呗?你是不是看老杨家国破家亡挺羡慕?是不是值得你学习啊? 俗话说话到舌边留半步,这绝对是金玉良言。其实魏徵前半句话说得挺好的,既到位又不过火。 李世民就愣了一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把后半句话也给喷出来了。你说话就说话,你别骂人啊,你能跟高台上那位比吗? 他是皇帝他可以随便骂人,你不是皇帝,你只是个臣子,跟他在一起,你最好的角色是挨骂的那个,而不是骂人的那个。 看看房玄龄,人家地位比你低吗?人家智商比你低吗?人家就是姿态比你低,皇帝一发火,他马上就哆嗦,不是流汗就是流泪,不是认错就是忏悔。 魏徵是一丁点这个觉悟也没有,他才不管皇帝爱不爱听,他认为他应该说,于是他就说了。 “大胆!”李世民“啪”地一拍桌子,震得手生疼,气火攻心之下他冲着魏徵暴吼道:“当面忤逆,料朕不敢杀汝乎?” 第2631章 第2631章 金殿风起暗飞霜,利口覆家邦。忠心只为社稷,哪顾得、死或伤。三寸舌、九回肠、为谁忙。铮铮铁骨、凛凛正气、万古流芳。 皇帝是掌着生杀大权的,所谓“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真的不是一句笑话,要不然怎么都说上朝是一件高危的事情呢? 在朝堂上惹得龙颜大怒绝对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魏徵现在就处于极其危险状态,李世民已经被他气得丧失理智了。 李世民今天上朝就是带着气来的,列着架子要痛骂百官一顿出出气,一来给李泰撑腰,二来也借机打压一下这些勋贵们的嚣张气焰。 他们一个个地在背后说李泰如何的倨傲,他们怎么就不照照镜子?光是冲着他们敢在背后议论亲王这一条,他们就已经足够跋扈了。 奔着骂人来的,结果被骂了,想要靠骂人给自己挣点面子,结果被人家大骂一顿,面子让人家给扒个溜光。 这事别说放在皇帝身上,放在谁身上也窝火得受不了。 魏徵若只是讲理,哪怕言辞尖锐一点,李世民也能容忍,李世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能听得进去哪怕难听一点的好话。 可是当这么多人的面,你直接骂皇帝?虽然你没带脏字,但是你那是什么语气?那比爹训儿子还要过份的语气,谁听不出来? 单单只是骂也就罢了,你还诅咒皇帝,说前隋的下场是江山破碎、全族被杀,还指着皇帝的鼻子问,你是不是要向他学习?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你这么说话,谁能不急眼?脾气再好也忍不了了,何况李世民那暴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 李世民一捶桌子,满朝的文武全都跪下了,站着的就只有俩殿下,左面一个太子,右面一个魏王。 李泰和李承乾也都一激灵,他俩不由自主地就扭头看向对方,两个人都一样的意外,这个爹突然就发火了,怎么办? 李世民说出要杀了魏徵的话,李承乾“噗通”一下就跪倒了,说什么也不能真的把魏徵给杀了,他赶紧开口求情。 “父皇息怒。”李承乾抬头向上仰望着,他拱手说道:“今天之事皆因我而起,请父皇责罚于我,莫牵连他人。” 李承乾很聪明,父皇已气冒烟了,这时候不能跟他讲理了,他要是有理他就不生气了,你再去跟他掰扯谁对谁错,不等于往他刚挨完巴掌的脸上又抽了一巴掌吗? 李承乾也豁出去了,啥事咱也不追究了,别再瞎折腾了,这闹剧眼瞅着要愈演愈烈,你就可我一个人出气得了,里子面子都在我一个人身上找。 “当面忤逆君王,岂有轻饶的道理?”李世民单手按着桌子,脸色由白到青、由青到紫。 现在什么好话歹话他都听不进去了,眼珠子都气红了的时候,什么软话硬话都不起作用了。 “陛下不可!”长孙无忌也拱手向上替魏徵求情:“魏徵虽有不恭之处,但念其忠心禀正,看在臣的面子上,且饶过他这一回吧。” 长孙无忌看了高季辅一眼,他没法替高季辅说话,他那事干得让人张不开嘴。 第2632章 第2632章 长孙无忌只能先替魏徵求情,魏徵把皇帝气成这样都饶了的话,直接一散朝,高季辅这事不声不响地就过去了。 高季辅是最早跪下的人,加上他昨天在东宫确实跪得很久,膝盖早就有点吃不住劲了,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他感觉是给他递了个信号。 见太子和长孙无忌都替魏徵求情,他也急忙朝上一揖:“陛下,都是臣口无遮拦惹出了许多的误会,要责罚就责罚为臣吧。” 长孙无忌低着头,使劲一皱眉,恨得直咬牙,你老实眯着就得了,刷什么存在感?皇帝要是把火再转移回来,你吃不了兜着走吧。 果然他一句话,皇帝的注意力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利剑一般的目光令人遍体生寒。 李世民都想下去踹他一顿,我这边这么卖力地把注意力转移到魏徵身上,等大伙都替他求情,我一甩袖子就走了,你这点破事不就没事了吗? 你非这工夫冒个头干嘛?逼我收拾你? “哼!”李世民冷冷地哼了一声,指着高季辅说道:“你不用着急,等朕先杀了他,再跟你算账!” “陛下!”房玄龄赶紧朝上拱手道:“陛下且息雷霆之怒,听臣一言,盛怒之下做出任何决定,事后都会后悔,不如今日之事暂且缓缓,明天再议不迟。” “陛下”房玄龄之后众人像开了闸似的,争先恐后的地开启了求情模式,一群人不停地说话,整个大殿上直嗡嗡。 “呯!”李世民又狠狠地一捶桌子,当时就安静了下来,他恨恨地吼道:“一个人两个人求情,朕也就准了,居然全都求情,你们是在威胁朕吗?” 李承乾扭头看向李泰,全屋就他一个人站着看热闹了,就算你没有拉拢谁的心,也该多少意思意思吧?不拉拢没问题,也别得罪啊,你这样太不合群了。 李泰也很无奈,不是他不想跪下,是他今天跪不下,别说是跪,就连朝上作个揖都很困难。 李泰接收到了李承乾丢过来的眼色,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便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微低头地说道:“阿爷,气大伤身,莫不如得饶人处就且饶人吧。” 李泰这情求的,连替谁求的都没有明说,李世民总觉得戏演到这份上还不够,好像大家求情的诚意不足,缺点什么似的。 他要的是面子,这也没人给他面子啊,你们说几句话,我的话就收回,貌似更没面子了。 “不必多言,他自己都没认错,别人说什么代替得了他么?” 李世民想让魏徵主动低头,他的面子是在魏徵身上丢的,就必须要在魏徵身上找回来。 所有的人都听明白了,皇帝这是矫情病犯了,没别的办法,魏徵惹生气的,只能是魏徵来哄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魏徵身上。 魏徵倒也不负众望,痛快地抬起头,拱手朝上一揖,朗声说了句:“臣,何错之有?” 第2633章 第2633章 “轰隆!”不知道什么东西倒了,满金銮殿上的人都被一股绝望般的无力感笼罩了起来。 见过落井下石的,没见过自己跳井然后往井里划拉石头的;见过煽风点火的,没见提桶油来救自己家火的。 李世民已经够让步的了,气得都暴跳如雷了,还说出那么一句话来,明示魏徵向自己低个头。 做为人间帝王这真的是把姿态放到最低了,就只保留那么一点点小傲骄,你就哄他一句,不行吗? 满朝文武为了替魏徵求情全都下跪、磕头、说好话,偏偏他自己不肯低头,不肯认错,不肯乞饶。 李世民本来也就四五分的气,有一多半的雷霆之怒是为了立威装出来的,魏徵这一句“何错之有?”直接把李世民的愤怒槽给拉到爆表了。 这特么不就是纯纯地给脸不要脸吗?天子都亲自铺台阶给你下了,你倒好,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魏徵!魏玄成!”李世民站在高台上,指着魏徵怒不可遏地瞪圆了眼:“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么认错要么死,你挑吧。” 一道非常好选的单选题摆在了魏徵的面前,李世民给了他两个选项,要么选择死,要么选择认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不认错。 “臣,并无过错!”魏徵虽然是跪在地上的,身子却挺得笔直,声音朗朗、双目炯炯、头高高地昂着,气势上竟不输高台上的帝王。 李世民的心差点被气裂了,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你自己取死有道,莫怪朕薄情。” 李世民双眼紧紧地一眯,高声喝道:“魏徵面忤君王实乃大不敬,赐家中自尽,免其妻孥(音奴)。” 李世民只赐死了魏徵一个人,以大不敬之罪而论的话,这不是薄情,是天大的恩情,大不敬属十恶之一,是诛九族的大罪。 “臣,谢陛下厚恩。”魏徵面不改色,朝上一拱手,然后规规矩矩地叩了个头。 “陛下万万不可如此,”长孙无忌拱手一揖道:“且请收回成命,魏” “呯!”李世民捶了桌子一拳,厉声厉色地冲着下面吼道:“凡求情者,与之同罪!” 李世民这回是真的怒了,不是跟谁开玩笑的,谁再张嘴谁就真的要倒霉了。 从感情上说,李世民不喜欢魏徵,一点都不喜欢,到死也不喜欢他,动不动就说要杀他,其实哪一次都是真有杀念在里面的,只不过这一次杀意浓了些。 皇帝真的发了火,群臣真的害了怕,一下子大殿上静寂无声,魏徵叩头之后便站了起来,轻轻一掸袍襟,抬手朝上一揖:“臣拜辞陛下。” 李世民强忍着没吐出一个“滚”字,他就冷哼一声把头扭了过去,连看都不看魏徵一眼。 魏徵也不磨叽,转身就走,他才迈开一步,忽然殿中有人一声高喝:“且慢!” 魏徵脚步微顿,这时候还有谁敢替自己求情? 第2634章 第2634章 所有的人都张过嘴了,全被皇帝骂了,而且皇帝明确地说了谁求情就与自己同罪,这就是彻底封了求情的门。 魏徵回头看时,却是李泰一步走到了中间,魏徵多少有点舒心也有点恍惚。 今天就是太子提出要给李泰封相,魏徵才开口跟皇帝顶了起来的,若不然魏徵都没打算参与他们之间的闲事。 没想到最后关头李泰能为他站出来,魏徵虽然不怕死,虽然经常作死,但也没有想死的念头,能活着谁愿意死? 不管李泰能不能为自己求来一条活命,他肯为自己站出来就足够令人心里温暖了。 “青雀,你不必多言,朕今天一定要赐死魏玄成,你退下!” 李世民今天是下决心要跟魏徵杠到底了,哪怕不是真的想赐死他,也真的要让他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家,不让他心突突个发麻,说什么都不能解气。 “阿爷,我不是替魏公求情。”李泰回头扫了一眼跪得密密麻麻的人群,说道:“我是替所有人求情,希望阿爷能给个面子,饶恕所有的人。” 李世民就不屑地白了李泰一眼,这孩子缺心眼,我是想替你立威才骂他们的,你替他们求上情了,再说我话都说那么狠了,怎么给你面子? 李世民冷冷地讥笑一声,反问道:“你有那么大面子吗?” “我没有。”李泰极其平静地把左手往身后一背,可怜右手想伸进袖子里还够不着,他就伸出左手碰了李承乾的肩膀一下:“哥,帮我把袖筒里的卷轴抽出来。” 李承乾当时心领神会,一下就猜到了李泰的袖里乾坤装着什么宝贝了,他赶紧把手伸进李泰的袖口,慢慢地抽出里面的卷轴。 李世民当时都忘了生气了,就探着头盯着他们哥俩看,不知道李泰袖子藏着什么东西,这管不住的好奇心直冒泡。 李泰横抱着卷轴,卷轴比他的肩膀还要宽,他笑微微地昂起头:“阿娘曾对我们说过‘君明臣直’,说是魏公能够直言诤谏,全仗着阿爷贤明有道,儿今日方信了。” 李世民一听这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怎么感觉李泰好像是在讽刺他一样? 还没等李世民琢磨明白,李泰解开卷轴上的系绳,双手高高地举起卷轴,说道:“阿娘若在,定然会再次祝贺父皇,阿爷若念夫妻情份,就给阿娘个面子吧。” 随着李泰的话语飘落,卷轴“唰”的一下就展开了,一幅与真人同等大小的长孙皇后画像,猛然出现在李世民的面前。 “观音婢!”李世民刹那间什么都忘了,什么这个那个,别说别人,就连自己身在何方都忘了,迈开大步就朝着画像狂奔而来。 “呯!”李世民撞倒了身前的桌子。 “啪!”李世民摔趴在桌子上。 “咣!”桌子从高台上滚了下来,李世民摔一半被齐内侍拦腰抱住了。 “阿爷!”李承乾一跃而起,向前两大步踩着桌子蹿上了高台,而李世民却早已甩开了齐内侍,从高台上跳了下来,两眼直勾勾地扑向那幅画。 第2635章 第2635章 在金銮殿上看皇帝摔跟头,这绝对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奇事,文武百官全都跪伏在地,有低头的、有抬头的。 低头的听到声音才抬头看,抬头的就眼瞅着皇帝撞翻了御案,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来得及做什么,只有离的最近的齐内侍慌忙一把抱住了皇帝的后腰,才没让皇帝从高台上折下去。 下面唯一个有反应的人就是皇太子李承乾,他两个箭步冲上去,一跃跳上高台,可是与此同时李世民已经跳下了高台。 李泰是下面唯一一个站着的人,可是他双手高举着卷轴,画像挡住了脸,他根本没看到高台上的人,他也是听到声音才向旁边移了一下画像,这时李世民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 “阿娘。”李承乾站在高台上轻轻地呢喃了一声,双行热泪豁然地冲出眼眶,他就默默地看着画像,默默地泪流不止。 这幅画像李泰属实是下透了功夫,真的是卖足了力气,比普通的黑白摄影作品还要传神得多。 李泰手里有现成的彩色笔,也有现成的大尺幅线稿,画一幅彩色的和画一幅黑白的耗时差不了太多,一个晚上都是能够完成的。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黑白,因为黑白素描那种干净、简朴却又不缺失纯净美是任何色彩都不能比拟的。 黑白素描以少胜多、以小博大,用黑白灰代替世间千万种色彩,会给人一种别样的感染力和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人的眼睛对黑白的接受敏锐度要比其他色彩高得多,每天生活在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里,触目可及的色彩实在是太多了,再好的东西,如果司空见惯了也就会变得廉价。 黑白素描则可以洗净人们的眼睛,让人更加关注作品的内在,不会被色彩分神,就好比画面上有一个穿着红裙的美女,人们的第一关注点就会落在红裙上。 如果画面上的红裙退去鲜艳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黑白灰色调,人们的第一关注点就会落在美女的五官和神态上。 彩色的画面能渲染出更热闹的氛围,黑白的画面则更擅长突出人物的感情。 李泰这张人像影调布局恰到好处,主次分明、纹理清晰,细腻的笔触何止是呼之欲出,简直就是吸引人直往画里钻。 李承乾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心头打个激灵,就像是又看到了亲娘一般的酸楚难耐,再一个他忍不住哭的原因是这幅画他熟悉,他在梦里看到过。 梦里的自己惹下了许多的祸事,阿爷气得要宣废太子诏,李泰就是献上了这幅画才保住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想起昨夜他叮咛自己不要低头,此时才明白他原来早有打算,有这幅画在,自己犯下多大的错,都足以求得阿爷的原谅了。 无论梦里还是现实,惠褒对自己始终是一颗火热的心,他越想越是觉得感动。 李泰就没他那么容易感动了,他现在是一动也不敢动,因为阿爷就在他面前站着,他高举着卷轴不敢随便动一下。 李世民看着画像无声落泪,自从长孙皇后过世,多少心痛深深地埋下,这一瞬间所有的悲伤都被“哗”地一下翻了起来,无数的过往化成碎片在空中弥漫。 自从李世民喊出那一嗓子“观音婢”,大家也就都知道李泰献的是长孙皇后的画像了,于是乎大家的脖子齐唰唰地朝着同一个人的方向转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阎立本的身上,当今世上若是论画人像,那首屈一指的大拿不就是他吗? 李泰肯定是找他画的,不然还能找谁?李泰自己倒是也会画,可是他那水平画出来的,不可能给皇帝带来这么大的震撼力。 第2636章 第2636章 阎立本正好奇地抻长了脖子向前看,忽然被大家给盯上了,他尴尬地撇着嘴摇了摇头。 李世民看得动情竟然伸出手来要往画上摸,李承乾刚好走到了他的身边,急忙轻轻地一扯他的袖子:“阿爷,这画不能摸,一摸就模糊了。” “画?”李世民眨眨眼,才反应过来摆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幅画,他险些当成是真人了,这画画得直如皇后亲临。 李世民抬手擦了擦眼睛,向后退了两步,指着摆放着龙椅的高台,对李泰说道:“青雀,你站上去,让大伙都看看皇后的画像。” 看画像行,站台子上?那是谁都可以随便上去踩一脚的地方吗? 李泰应了一声“是”,然后双手快速地转动卷轴把画像给收了起来,他向前走了两步,便朝齐内侍丢了个眼色。 齐内侍急忙走下来,接过卷轴又走回高台之上,他就站在台子的边缘,双手轻轻地将画像展开。 “过来!都过来看!”李世民兴奋地大胳膊一抡,跟招揽生意似的喊群臣都到前面来看皇后的画像。 这帮大臣想看画不想看画不说,起码没有人想继续跪着,于是乎跟抢头功似的,乱哄哄地一群人就涌到了高台下面。 “噫哟哟!” “唉嘘唏!” “这这这这......” “我,天呐!” “......” 满屋子好几十个大臣,折腾了半天愣是没折腾出一个整句来,刚刚还在心里偷偷嘲笑皇帝竟然差点从高台上摔下来,这会儿就完全能理解李世民了。 这么震撼人心的画像,谁看了谁都得兴奋到失常。如果换了是自己,恐怕会出更大的丑,整不好都能越过桌子直接射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了画像上,只有李承乾在看李泰,李泰也在看画像,只不过他在看哪里的细节处理得不够好。 “又看到皇后了。” “这画得真是精致入微,皇后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房玄龄指着画像上的背景,看着李世民轻轻地问道:“甘露殿?” “是。”李世民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指着画上只露出一角的屏风,坚定地说道:“这不就是朕每天都要看的屏风吗?你看这雕花多清楚。” “妹妹人走了,魂还在。”长孙无忌强忍着眼泪没让它滴下来,怅惘地一叹过后,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激灵一下跳起了脚,恶狠狠地暴吼一声:“惠褒呢?” 第2637章 第2637章 李泰其实离长孙无忌并不远,也就不到两米,只不过中间被好多人给隔住了。 长孙无忌一声暴吼,李泰急忙应声道:“我在这儿呢,舅父有何训教,惠褒自当敬听。” 长孙无忌三挤两挤来到李泰身边,一只手扯着李泰的胳膊,一只手指着画像,急促地说道:“这是谁画的?赶紧把画师给我请来。” “魏王殿下。”阎立本也刚挤到李泰身边,他冲着李泰深深地一揖:“请来画师务必准我一见。” 李泰看一眼阎立本,伸手虚扶了他一把,他便直起了身子,李泰抬头看着长孙无忌问道:“舅父这么急着请画师做什么?” “给我也画一幅你阿娘的画像呗,还能做什么?你这孩子是不是傻了?” 你特喵地才傻了呢,李泰脸上笑吟吟地在心里腹诽他的亲娘舅,要画你就说要画,谁知道你找画师做什么? 找到画师就要一张画,瞅你那点出息,换我我就不要画,我要画师,让他做我的私藏画师,还得哄他把他的画技给我留下。 “舅父放心,送舅父的那份肯定不会少的,只不过这是第一幅画像,自然要先献给父皇,待到再有成品我亲自给舅父送到府上。” 李泰恭恭敬敬地微低着头,笑意盈盈地说着话,李承乾就撇了撇嘴,这个二弟嘴里好像是没实话,这是第一幅画像?那东宫挂的那幅不是你画的? “好,你千万别忘了。”长孙无忌一听有自己的那份,当时就开心了,哈哈大笑着转身又去看画了。 长孙无忌走了,李泰又非常亲和地看着阎立本说道:“阎侍郎,单纯地从画技的角度来看,你觉得这画有哪些不足之处?” 阎立本抬头向上仰望着,非常仔细、非常认真地盯着画像,轻轻地呢喃道:“画技?这哪是什么画技?” “呃”李泰当时脸上一红,他前世的时候纵然是超写实素描界的巅峰人物,在画技这个问题上也是有人追捧有人诋毁的。 追捧的人称赞他画得像,确实是像,比相机拍得还要像,小动物的绒毛、衣料的质感、空气受热后的虚浪,各种难以相像的细节都处理得十分到位,甚至有人把他的画放大几十倍去看,发现衣物表面摩擦起的小球都十分的逼真。 诋毁的人嫌弃他画得像,实在太像了,就跟实物摆在眼前一样,一点想像的空间都没有,这样的画能叫画吗?这还画它做什么?用高清相机拍呗,这种画哪有艺术成份? 李泰的前世在绘画上,也只会超写实素描这一项技能,原因说起来令人心酸,就是真真切切的一个穷字。 家穷学不起更多的技能,所以尽管他的素描经常获奖,在美术这个领域他还是有点自卑心理的。 如果他会的更多,可能就不在乎别人骂了,别人诋毁他只会素描,而这又是一个事实,他便觉得自己真的不够优秀。 一个美术爱好者见到阎立本,李泰心里先有了崇敬之心,结果阎立本一句话把他的画技完全给否定了。 他失落之极又有那么点不甘,便说了句:“也没那么差吧?就一点画技都没有吗?” “这哪有画技?这能叫画技吗?”阎立本瞪眼睛盯着画像,有几分失神地大声说道:“这分明是神技,神乎其技!” 第2638章 第2638章 “呃?”李泰微愣了一下,原来是自己误会了阎立本的看法,他又不好意思地说道:“也没有那么夸张,你是画界泰斗,如此评价不够中恳。” “画界泰斗?不不不不”阎立本连连摆手:“跟人家比我根本就不会画画。” 李泰没想到一幅画把阎立本给刺激疯了,阎立本的画当然是天下第一流的,只不过素描是个新事物,刚一露头的时候都觉得新奇而已。 李泰颇有几分自嘲地一声轻叹,他的画拿什么跟阎立本的画比价值? 他的画这么说吧,要是赶上他穷得吃不上饭的时候,给个二十块钱就能给你画一张,阎立本的画少说也得论亿估价了,而且那是无价的国宝,谁敢说个卖字? 李泰却没有想过在现代他的画不如阎立本的画值钱,是因为阎立本的画具有不可再生性,又有一千好几百年的时间沉淀成本。 现在两个人的优势刚好反了过来,阎立本活着他的画就不是孤品,阎立本的画再好也没有古董价值在里边。 李泰的身份高贵,他的画就更难得,而且物以稀为贵,素描就他一个人会,这是这个时代没有的东西,当然显得更加的金贵。 “四殿下”阎立本说着又转过身来深深一揖:“无论如何,你要让我跟这画师见上一面。” “哈哈哈哈......”李世民完全忘了刚才是谁暴躁得要杀人了,哈哈大笑地对阎立本说道:“想见画师有什么难的?” 李世民大手一挥,豪情满怀地喊了一句:“把画师给我宣上殿来!” 李泰撇了撇嘴,看向李承乾,你这个爹是不是有点不着调? 李承乾轻笑了一下,转过头去看着李世民说道:“阿爷,画师近在眼前,不用宣。” “啊?”李世民脑袋转圆了,挨个扫过去也看不出来谁有这两下子。 李世民最后把目光移到了李承乾的脸上,故意一板脸,怒道:“到底是谁画的?少卖关子,快说。” “阿爷,你只管逼问我做什么?”李承乾装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抬手一指李泰:“谁献的,你找谁说去。” 李承乾要把说话的机会留给李泰,这可是个露脸的事,他不想抢李泰的风头,再说也抢不着,他最多能说一句是李泰画的,他又画不出来。 李世民也懒得张嘴了,就一道“我在等你说话”的眼神,李泰便乖乖地躬身一揖:“此画乃是在皇兄的启发下,用那些铁石毫画成的。皇兄叮咛我要以心为笔、以笔剖心,绘我之所思、画我之所想。” 那间画室李世民进去过,笔和画架也都见过,李承乾写给李泰的信他也看过,可他一点也没往李泰身上想。 那时候李泰连笔都不认识,这么短的时间他就画得出神入化了? 李泰也给不出什么理由来,他就淡淡地问了一句:“阿爷,这画像你看完了吗?我可要收走了。” 第2639章 第2639章 从物权上讲这幅画绝对是属于李泰的,李泰亲自画的,他拿到金殿上来的,他要收走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是皇帝,就算是亲爹,也没有强抢人家东西的道理。 可是这幅画已经被李世民看到了,他居然还想收走,莫说是不是真的收走,就说他敢起这个念头,都够判他个死罪的了。 李世民一听这话,当时就急眼了,也不管身边有多少人,冲着李泰就嚷了起来:“你凭什么收走?这是皇后的画像,能随便乱挂吗?” “我阿娘的画像,我亲手画的。”李泰就寸步不让、针锋相对地说道:“我凭什么不能收走?” 这是皇后的画像不假,那我也不是庶民,皇后是我亲娘,我收我阿娘的画谁能管得着? “这是”李世民好像是找不着什么理,于是他就摆起君父的架子,说道:“这幅画朕收了。” 李泰抬头向上看又转头向四周看看,然后挺直了腰杆地说道:“这大兴殿是君臣商议国事之地,该是天底下最讲理的地方了吧?陛下是怎么把明抢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这”李世民平时觉得自己口才还不错,这怎么就瞪眼说不过他呢?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自己真的没理? 好吧,那就退一步,跟孩子较什么劲呢? 李世民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看着李泰说道:“朕不抢你的,想要什么赏赐,你说吧。” “阿爷,不如赐惠褒”李承乾抢着张嘴,可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李泰用肩头一拱把他的话给拱断了。 李泰故意挤了李承乾一下,就是不想让他说话的意思,他坦然地看着李世民说道:“此画乃是我呕心沥血之作,用尽了思母之心才借铁石之毫凝像于纸上,绝不是什么赏赐便可换走的。” 李世民也是有意想赏赐李泰一番,才跟他们俩一唱一和地说了这么多,他就算是傻,也知道李泰把画像拿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献给他的。 现在看李泰摆出什么赏赐都不想要的姿态,一时也不知道到底什么东西能合他的心意,便直接说道:“到底怎样你才肯献画,你就直说吧。” “阿爷当真想要收藏此画吗?”李泰故意仰起脖子,一脸欠揍的骄傲,仿佛在说你想要画,就得任我拿捏。 “嗯。”李世民点了点头:“朕确实喜欢此画,你有什么条件只管说。” “我早就说过了,拿出这幅画之前便曾说过,我要替所有人求情,阿爷还记得吗?” 原来是这点事,李世民都忘到脑后去了,他笑着说道:“记得,今天的事,朕一律不计较了。只要以后不犯同样的错误,这次的就算了。” “哦,这么说,我舅姥爷一时不慎,说几句糊涂话的事,就不用定罪了?” 李世民本也没打算把高季辅怎么样,骂他一顿把气出了就没事了,他说道:“定什么罪?谁吃饭还不掉个米粒?说错几句话,以后谨慎一些也就是了。” “哦,那房相带领群臣一起磕头,威胁君王之举,也不了了之了?” 第2640章 第2640章 李世民不过就是一句气话罢了,威胁还有用磕头这种方式威胁的吗? 他轻轻地笑道:“那算什么威胁?都是怕朕一时气急犯下大错而已。” “哦,最可恨的就是魏公,给他活命的机会都不珍惜,这种死不知悔改之辈,能轻饶轻放吗?” 一句话把李世民的脸给说变色了,魏徵什么错都没犯,他就不依不饶地喊打喊杀,现在被李泰给逼问得张口结舌。 无奈之下他只好放低姿态,他讪讪地说道:“魏玄成素来就是刚直的性子,朕最喜欢他宁直不弯。” “弯不弯地不重要,关键他说的话,儿不知道是对还是不对。” 李泰这态度一点都不像是李世民的儿子,倒有点像是魏徵的儿子,步步紧逼、毫不松口,非得让李世民承认错误不可。 李承乾都悄悄地捏他的胳膊好几把了,暗暗地替他捏着一把汗,你什么不好学?学魏老头作死的诤谏精神。 皇帝对大臣可能还有三分手软,爹打儿子那不就是一抬手的事吗? 你真是没挨过打不知道疼,爹一直顺着你说,你倒好,不知道退后一步,还一个劲地往脸上挠,万一给挠急了,你就等着吧,连我的腿都得陪着你跪断。 李泰是一点这个觉悟也没有,他知道李世民喜欢什么,也知道如何掌握火候,他是在给李世民搭桥,帮李世民成就一段贤明之君的佳话。 李世民虽然没有想到这么深,却也并不是从心里讨厌李泰这个逼人忒甚的姿态,反而有几分莫名的欣喜。 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如果是别人这么跟他讲话,他那暴脾气早就升起来了,可能就只因为他是自己的嫡子吧,哪怕他这么尖锐也觉得尖锐得意气风发。 李世民转过身来,在人群中搜索着魏老头的身影,干干地干笑两声,便朝他走了过去。 李世民走到魏徵身边,抬手拍了拍魏徵的肩膀,笑着说道:“玄成啊,你最清楚朕是什么样的人,今天的事你做得对。” “陛下”魏徵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李世民笑呵呵地面对着群臣,大声地说道:“玄成说得条条在理,朕不得不佩服。朕因私情溺爱而忘记公义,刚才一时气愤,在气头上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等听到魏徵的一番话,方知没有道理。” 李世民大大方方、诚诚恳恳地承认了魏徵说的都对,人家讲的才是正理,自己纯属于是胡搅蛮缠。 魏徵又是深深一揖,说道:“陛下果然贤明知理。” “唉,身为天下之主,说话不应该那么轻率。”李世民看着魏徵,微微笑着说道:“这次真的是朕错了,以后还要仰仗爱卿及时纠正朕的过失,不要因此一事而心生芥蒂。” “阿娘!”李承乾看着画像唤了声娘,然后朗声说道:“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最想看到的,对吗?” 第2641章 第2641章 书画琴棋,词赋歌诗。咏花开叹雪迟,发付闲愁丝。好风知时,明月传卮(音枝)。赞国色誉仙姿,肠断有谁知。 李泰一幅画,李世民摆了半个多月的御宴,京中的官员算是有口福了,左一顿、右一顿,不吃都不行。 光吃也不行,酒席上你得吟诗作赋,歌颂一下长孙皇后或者是夸赞一下太子和魏王,再不济你也得来句“吃好喝好”,或者你弹个琴、弄个曲,调动一下气氛也行。 酒席之后再陪皇帝玩玩游戏,握槊或者投壶、跑马或者较力、猜迷或者下棋,总之就是花样繁出的娱乐。 朝中的大臣也不分文武,也不分老少,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从早醉到晚,完全清醒的一个都找不出来了。 皇帝摆御宴的主题是炫画,呃不,赏画,画画的工具是太子发明的,画是魏王画的,这俩跟画关系最为密切的大功臣,都被泡进酒坛子里人事不省了吧? 错!这兄弟俩连一顿御宴都没参加,死活就是个不去,皇帝口谕也喊不来,手诏也调不来,主打就是一个无理由、不配合。 皇太子在做什么?他是有天大的正事要忙吗?居然连皇帝都不搭理。 他就在立政殿里哄哄兕子、抱抱妞妞,问就是皇妹缠人离不开大哥。 魏王殿下在做什么?他有什么紧急的事操心吗?居然连老爹的面子都不给。 他就在画室里沉浸式作画,问就是看着雉奴读书,片时不能松懈。 年关岁尾了,朝廷也马上要放年假了,基本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解决,若在平时李世民想拿出这么长的时间来放松,也很难做得到。 这时候最累人的一个活儿就是批一些枯燥乏味的奏章,就是所有的官员都必须给皇帝呈上来的两份奏章。 一份是新年贺词系列,你得祝皇帝个新年快乐吧? 一份是年终总结报告,按理这个多少有点用,但是大家都琢磨出了固定的套词,千篇一律都说低调了,那是万篇一律。 李世民喝得头晕脑胀,难得今天他没有留朝臣陪他游戏,一个人倒在软榻上休息,抬眼没有看到长孙皇后的画像,倒是看到了桌子上堆得小山一样的奏章。 “皇后的画像呢?”李世民醉眼迷离地看着陈文,陈文躬身回道:“陛下刚回来,皇后的画像还在路上,很快就到了。” 李世民摆宴席的时候,把画像挂在大殿看着他宴请群臣; 李世民回寝宫以后,把画像挂在墙上一看半宿不睡觉; 李世民小朝议的时候,把画像挂在屏风前面,时不时地看上一眼。 李世民走哪儿就把画像带到哪儿,一张画像就追在李世民的身后紧紧跟随。 第2642章 第2642章 “怎么这么慢?”李世民有些困了,但就是舍不得睡,他要等皇后的画像到了,再看一会儿。 陈文看一眼桌子,小声地劝道:“陛下,要不先批点奏章,慢慢地等?” “奏章啊”李世民使劲撩起眼皮,眼睛也只睁开不大的一条小缝:“让太子批吧”,话音都没落干净,眼皮“吧嗒”一下合上了,呼噜声应时而起。 陈文直接造了个目瞪口呆,扭过头,眼睛瞪大大的盯着奏章,这玩意儿催眠功能这么强大吗? 立政殿里,皇太子殿下的脖子上骑着一只白白净净的小奶团子,妞妞坐在哥哥的肩膀上“咯咯”地笑个不停,兕子则拿着个风车围着李承乾前后左右地跑,边跑边用风车逗妞妞笑。 妞妞在笑、兕子在笑、李承乾也在笑,他心里有种被亲情包裹了的幸福感,原来陪妹妹们玩耍、照看雉奴读书是这么的快乐又充实。 可怜自己从前就一点都不知道,东宫与立政殿只是一墙之隔,那一墙仿佛隔出了两个世界。 李承乾才懒得哄孩子,宫里又不缺人使,无论是刚会说话的小兕子还是襁褓中的小妞妞,他一下都不会抱,而且非必要不接近,他觉得小孩子很讨厌。 自从游历了一遍梦中的世界,他才知道亲情该如何维护,梦中的惠褒就是每天围着弟弟妹妹们转,事无巨细都是亲力亲为,这么说吧,他但凡要是有奶,连乳娘都用不着了。 他醒过来也很不理解梦中的惠褒在干什么,一个亲王有没有必要亲自给妹妹洗脸擦手,有没有必要亲自给雉奴盖被子?这是亲王该做的事吗? 当他回到现实中观察,发现惠褒和梦中一样,就是那么体贴入微地照顾着弟弟妹妹,他便也尝试性地开始接近,开始学着亲力亲为地做些事。 试过之后他才知道,这种快乐是任何其他方式都代替不了的,有天大的权势,抱孩子也得用自己的胳膊,孩子才跟你亲近,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居然一直都不懂。 “太子殿下”云海来到李承乾面前,躬身说道:“陛下送来几盒奏章,让殿下批复。” 宫里的东西李承乾无比的熟悉,装奏章的盒子,一盒就能装百十来份,一下送来几盒? 李承乾轻轻地放下妞妞,把她交给云离,然后大踏步地走出房门,见六个小黄门子各捧着一盒奏章,整整齐齐地站在院子里。 “跟我来。”李承乾毫不犹豫地抬腿就走,众人急忙在后面跟上,大家都以为太子这是要回东宫批奏章去,没想到太子出了殿门竟朝着反方向走了。 李泰为了光线更好一点,把窗户完全的打开了,他就穿着貂裘大衣,坐在窗前静静地作画,手指没多一会儿就冻得发僵,只要还掐得稳笔他就不在乎。 李治坐得略远一点,他挨着一个大铁炉子读书,李泰爱听他的读书声,他爱听李泰的落笔声,哥俩都是乐在其中。 “太子殿下到!”院中一声高喝,李泰才扭头看向窗外,李承乾气恨恨地白了报事的小黄门子一眼,他刚站下想悄悄地看一会儿。 李泰急忙放下笔,刚站起来,李承乾笑着喊道:“不用迎我,我是来找你帮忙的,我自己进去说。” 第2643章 第2643章 李承乾说不用迎,李泰又怎能真的坐着等他进来?李泰伸手把窗户关上,然后赶紧出去迎他,刚推开门,他已经拾阶而上了。 兄弟两个笑着走进屋里,李治也扬起笑脸唤了声:“大哥。” “雉奴越来越懂事了。”李承乾敷衍地夸了他一句,就走到画架前面,一看李泰画的是雉奴在读书的样子,他点了点头,赞道:“画得是真好啊。” 李泰恭谨地微低着头,说道:“都是皇兄点拨得好。” 李承乾斜着眼睛冷哼了一声,这话说的只能算做是十足的客气,跟事实连半个铜板的钩也挂不上。 李承乾自己都不会画,怎么点拨他的? “李惠褒”李承乾就斜挑着眉毛冷气嗖嗖地盯着李泰,说道:“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话,能不这么恭敬敬、假惺惺的?咱是亲兄弟不?你能不能拿我当大哥看?” 李泰拱手一揖,十分谦卑地说道:“皇兄教训得是。” “你?”李承乾气得指着他,都说不出话来了。 李泰忽然抬起头来,顽皮地大笑不止,李承乾发现他原来是故意气自己的,反倒是不生气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哇!画的是我啊!”李治可有机会不用读书了,他急忙跑过来看画,一看画的人是他,兴奋得直蹦,嗷嗷地嚷个不休:“画的是我,是我哎!” “惠褒,”李承乾满脸堆笑,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说道:“把你的画都拿出来给我看看。” “行,那你不许拿走。”李泰说着走向内室,李承乾根本都等不及他去拿,直接就跟着他走了进去,他后面还带着个小尾巴李治。 李泰搬出他藏起来的两个画篓,整整三十多个卷轴,李承乾和李治可勤快了,哥俩直接上手把画铺的铺、挂的挂,搞得满屋子都是。 所有的画面,无一例外全是人像画,有黑白的、有彩色的、有单人的、有群相的,站着的、坐着的、正脸的、侧身的......眼睛完全的不够用了。 大多数都是长孙皇后的画像,其余的人物就是皇帝、太子、魏王、晋王、长乐公主、城阳公主、兕子、妞妞,没有别的人物。 不用问为啥,自己家这几口人还没画过来呢,别人排不上号,身份不够高贵的都不配画。 皇帝的其他妃子?想啥呢?小妈不是妈。皇帝的其他儿女?别闹了,庶子不是人。 “惠褒,”李承乾挑出一堆尺幅相同的长孙皇后画像,问道:“这十六张就是咱们说好的那个吧?” “嘘!”李泰在自己的画室里间,还左右转头看看,生怕有外人在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小声地问道:“能行吗?会不会真的惹怒了阿爷?” “你怕了?”李承乾看一眼画像,无奈地说道:“要不你教会我画,就说我画的,你就说吧,多久能学成这样。” 李泰无奈地苦笑也不说话,多久能学成这样,李泰心里真的有答案,平均每天作画六小时的话,大约十五年左右就能练成这样了。 “诶?”李治的小脑袋探到他们两个的中间,左看看右看看,眨巴眨巴小眼睛:“你俩有秘密呀?你们要拿阿娘的画做什么?” 第2644章 第2644章 “没你事。”李承乾扒拉一下李治的脑袋。 “一边儿玩去。”李泰扒拉一下李治的肩膀。 “好吧,”李泰坚定地说道:“我豁出去了,挨骂受罚我都认了,阿爷怎么也不至于揍我。” “放心吧,没问题的。”李承乾抬手搭上李泰的肩膀,李治又不甘心地钻了回来,他嗷地一嗓子:“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必须告诉我!” “你别捣乱。”李承乾瞪了他一眼,李泰则笑着把李治搂进了怀里:“跟他说吧,就他这好奇心要是得不到满足,都睡不好觉。” “现在好多人都在劝阿爷另立皇后,你也不想头上多个后娘吧?”李承乾看着李治说道:“我们要想办法让阿爷忘不了阿娘,把这些画做成连排的屏风摆到阿爷的寝宫。” “哦”李治半信半疑地扭过头看着李泰问道:“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要不然我急着画这么多干嘛?” 李治眨眨眼,说道:“这事好办啊,阿爷怎么会急眼呢?” “小傻瓜”李承乾摸了摸李治的脑袋:“我们不能直接给阿爷送去,那样用意太明显了,得想办法让阿爷自己发现,懂不懂?” “那也没事啊,他发现了就拿走呗,不正好吗?” 李承乾笑了,小孩子想问题就是简单:“阿爷一下子发现这么多阿娘的画像,这么多都没献给他一份,他不得冲你二哥急眼?” “嗷,懂了。”李治这回明白了,他点了点头,非常仗义地说道:“咱们是一伙的,阿爷要是打二哥十板子的话,你俩一人挨四板子,我顶两板子,行不?” 李泰抬手给他一巴掌,送空口人情都不知道说个大的,咬牙切齿就顶两板子。 李泰笑道:“那还是我俩一人顶五板子吧,我们也不差多一板子,你省省吧。” 李承乾说道:“挨打的事我一个人顶,你们最多就是挨骂,没事的。” “嗯。”李治使劲一点头:“就算一人挨一顿板子也比立个皇后强。” “行啦。”李泰轻松地一笑,缓和一下气氛,他本也没多紧张,倒把李治给惹紧张了,他就故意换了个话题,问李承乾道:“你不是说有事找我吗?什么事啊?” “小事,把这些先收好。”兄弟三人麻利地把画轴卷好放回原来的位置,李承乾边卷画轴边说道:“屏风我都叫人刻好了,明天就安上。” “好,”李泰边干活边说道:“明天我要见见工匠们,我有好多东西想和他们研究一下。” “没问题,我明天传他们进宫。” 兄弟三个走出内室,李承乾推开窗冲着院子里的六个小黄门子一招手,他们便排成了队地走进屋子。 李泰一看他们六个人,每个人都捧着个大大的盒子,盒子上面罩着一块大红布,也不知道他们拿的是什么。 第2645章 第2645章 中国有句名言,叫做当官的不打送礼的,只要是送礼的,不管送的是什么东西,基本上都是会受到欢迎的,任谁看到有人给自己送礼物,心里都会先生出一份欢喜。 李泰也一样,一看太子给送来六大盒子礼物,他当时就眉开眼笑地合不拢嘴了,还客气地说道:“皇兄,你这是做什么?有事就说呗,何必给我送礼?” 一听这话,李承乾也乐得合不拢嘴了,李泰想的真美,还给他送礼,也对,送的奏章虽然批完以后就下发了,起码送给他一个批的过程,这叫送你个锻炼的机会。 “阿爷大概是又吃醉了酒,把奏章都送给我批了,我看了一下黄历,这个月我忌写字,笔跟我的生辰相冲,”李承乾一本正经的脸上堆满了贱兮兮的笑容:“所以就拜托贤弟你了。” “哦。”李泰也算是个博览群书的人才了,他怎么没听说过哪本黄历上有忌写字这回事呢,于是他很认真地回道:“既然如此,我去和阿爷说,让他收回奏章自己批。” 李承乾一绷脸:“你故意的,是不是?” 李泰这不是明摆着装听不懂话呢嘛,拜托他帮忙还能是拜托他去跟阿爷说一声?李承乾自己没长嘴? 李泰就毫不在意地一耸肩:“是你故意在先的。” “就写几个字,能累死你不?”李承乾冷着脸,怨气十足地说道:“我也没说全让你来,替我批五盒,行不?” “真难为你说得这么自然。”李泰翻了个白眼:“替你批五盒,那我还差一盒吗?” “行,那就全留下吧。”李承乾说着转身要跑,李泰连扯带拽地把他给拖了回来:“要走就一起带走,不然我也给你送去,我一个都不批。” “惠褒,”李承乾满是讨好地唤了一声,李泰就歪个脖子不看他。 “二郎,”李承乾满是乞求地唤了一声,李泰就斜眼盯着房梁不看他。 “贤弟。”李承乾揪着他的袖口轻轻地晃了晃。 李泰使劲一甩,不耐烦地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哪有替批奏章的?这是我应该染指的东西吗?” “父债子偿呗,”李承乾理直气壮地说道:“这都是阿爷的活儿,阿爷不光我一个嫡子吧?” “唔。”小李治赶紧左手捂嘴,右手捂左手,就这样还能说话:“可没我啥事。” 李承乾斜了李治一眼:“就你那手破字,谁敢用你?” “我字也不好,别指望我。”李泰非常严肃地声明:“我是一个字都不可能替你写的。” “二郎!”云海在院子高声喝报:“陈内侍来了。” 李泰正愁怎么摆脱李承乾的胡搅蛮缠呢,忽听有人来了,他顿时喜出望外,一转身就跑出了门。 他才不管被扔在屋子里的李承乾会是什么表情,他反正是如脱大难般地跑出来了。 第2646章 第2646章 他心情大好,这个陈文来的太是时候,简直就是个大救星啊,一出门又被天边的火烧云给美呆了,由衷地就是一声惊叹:“太漂亮了。” 陈文是心疼皇帝每天守着皇后的画像喝得大醉,看起来他天天都在歌舞升平中大肆地欢乐,而事实上他的难过已经溢满京城了,偌大的长安都快装不下他的愁情别绪了。 一共就一幅画像,人带着画走、画追着人跑,人也憔悴、画也折腾,陈文想着不如跟李泰说一声,好歹地再给画上一两幅吧,哪怕甘露殿、两仪殿各摆一幅也好。 李世民也不是不想多要几幅画,可是一看这画的精致程度,而且尺幅足有一扇门那么大,不用说也知道画成一幅画得熬多少心血,他怀念亡妻是真的,心疼儿子也不是假的。 他以为这么一幅画至少也得画上月余才能画成,哪知道李泰只需要一个晚上就画好了。 陈文不会心疼李泰,他心里眼里一共就皇帝一个人,他觉得皇帝需要,他就来要了。 陈文站在偏殿外的台阶下面等着,不一会儿就听到急促而又有力的脚步声从里面传来。 他嘴角微微上挑,这个云海懂事,怕自己等着着急,还知道跑几步。 他闲着没事,拿拂尘掸掸鞋面上的碎雪,这时眼前出现一道阴影。 他抬头一看,来人居然是李泰,他急忙退后一步,一搭拂尘躬身一揖:“见过魏王殿下。” “无需多礼。”李泰抬手虚扶了一下,陈文便站直了身体,李泰急忙笑着说道:“咱们边走边说吧。” “哦,好。”陈文也不知道李泰这是着什么忙,他就跟着李泰往前走,边走边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我想求殿下再画两张皇后的像给陛下,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时间呐。” 李泰笑着答道:“我被禁足一个月呢,时间不有的是?” “呃”陈文一听这话,急忙说道:“禁足的事,殿下不必往心里去,我去和陛下说说,最迟明日一定解除禁令。” 李泰本来是无意的一说,陈文居然就敢打这样的保票。 李泰忽然意识到陈文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或许他能够左右皇帝的想法。 天子近臣有时候可比朝中重臣说话都要有用,这绝对是个必须要结交的人物。 “禁不禁足,这天寒地冻的我也不想出宫,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画像的事我记心上了,给我点时间。” 李泰说着抬手一指着天边:“好美的火烧云啊,这么好看这么红的火烧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是很少见,真的是好看呐。”陈文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的火烧云,随即躬身说道:“那就多谢殿下了,殿下要是没有什么吩咐,我就先回了。” “我送你一路。”李泰怕李承乾追出来纠缠他,便找个借口跟陈文一起往甘露殿走去,把陈文给感动的差点哭了,自己算个什么人物,魏王殿下步行送他。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着,走到中间路段,有一处风景特别的好,李泰便站住了脚,陈文以为他是要回去了,便回身一揖:“多谢殿下相送。” 第2647章 第2647章 红彤彤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金灿灿的光晕像是给美丽的云朵镶上了边,一层层延展开来,气势有如长江之上的惊涛骇浪,一簇簇喷薄而起,形态好似赤壁之畔的烈焰熏天。 难得一见的火烧云吸引得李泰站住了脚,仰望了许久也不觉得脖子疼也不觉得眼睛酸。 陈文想回甘露殿也被他给拦住了,他又不让陈文陪他看天,而是让陈文站到他的对面。 李泰找了个最满意的角度,盯着天看、盯着人看也盯着宫殿看,看得陈文直发毛:“四殿下,你到底要做什么?我要站到什么时候?” “你站直些,再直些。”李泰不断地指挥着陈文:“拿出威武的气势来,嗯,还差点意思,你再狂一点,会不会?” 陈文是怎么站都像个卑躬屈膝的奴才,任凭李泰如何的引导都做不到气宇轩昂。 李泰忽然想起了每天上朝时站在殿角的齐内侍,一样是内侍,他看起来就很威武,于是说道:“你想像一下你在陪皇上上朝。” 陈文老腰一挺,立马精神起来了,李泰满意地笑了,还差点什么似的,他说道:“太好了,就要这感觉,你喊‘有本启奏’。” 陈文一下就泄了气,耷拉着脑袋说道:“那是齐内侍的词儿,轮不到我喊。” 李泰顺势说道:“齐内侍吃晚饭的时候噎死了,明天早朝就得你喊,你赶紧练练。” 老齐噎死了?哎哟,噎死了好,噎死太好了。 陈文“唰”地一下就找到感觉了,拂尘往手肘窝里一搭,高昂着头、面色红润、两眼放光,精神抖擞地喊到:“有本早奏,无本散班呐!” 陈文喊上瘾了,左一句、右一句,嗓子都喊干了,原来模拟也能让人找到兴奋的感觉。 李泰则站着看、蹲着看、正着看、侧着看,一直看到天色微昏,他才作罢。 陈文急匆匆地快步朝甘露殿走去,李泰则转过身原路跑回了画室,李承乾已经走了,李治也离开了。 李泰点起灯,摆好画架,铺上和长孙皇后最大的一幅画像同等大小的纸张,然后沿着周围裁掉一指的边。 凡是李泰认真观察过的事物,无论建筑物、动植物,风景或者人物,他都能画得下来,当然必须是立刻、马上就起稿开画,人的短时记忆保留的时间并不长。 李泰决定要画一幅彩色的大幅人像画,这绝对是个值得记录的时刻,一个悠闲的下午,一个宫院的角落,一个天子的近侍,一个昂扬的时代。 从天色微昏的傍晚时分,一直画到东方发白的凌晨时分,李泰总算是完成了这幅巨作。 这边李泰画了一晚上的画,东宫李承乾则批了一晚上的奏章,由于晚上太困,他都没敢批那种总结报告,批的全是新年贺词,回复都是一模一样的话,也就相当于是练了一晚上的字。 太子和魏王两位殿下都是一夜未眠,皇帝睡得可香,他从昨天下午就开睡,半夜饿醒了吃了顿夜宵又接着睡,再醒过来都天光大亮了。 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陈文知道他又要安排御宴了,便上前问道:“陛下,今天还是五品以上都请吗?” “什么今天明天的,请,都请。”李世民这回可睡清醒了,他打了个呵欠,好像好长时间没看着儿子们了,于是说道:“把高明和青雀叫过来。” 第2648章 第2648章 “是。”陈文应了一声,便躬身退下出去传话了。 李承乾是刚躺下,才睡着就被喊起来了,李泰也一样,顶着黑眼圈往甘露殿走。 李泰见李承乾在前面,赶紧快走两步,过去恭恭敬敬地一揖:“见过皇兄。” “不必多礼。”李承乾看李泰的眼睛有些泛红,问道:“你没睡好吗?” “是没睡,好吗?”李泰打了个呵欠,说道:“画了一宿画,刚闭一下眼就被喊起来了。” “画什么时候不能画?你有那闲工夫,替我批点奏章也比画画强吧?” 李泰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别做白日梦了,你自己的活自己干吧,我就画画。” 李承乾上下扫了他一眼,边走边问:“你是怕还是不喜欢?” “我怕什么?”李泰翻了个白眼:“当然是不喜欢了,谁喜欢干那又累又枯燥的活儿?” “确实,分到我手里的奏章都是没啥用的,只要会写字就能批,都是套话。”李承乾看着他问道:“那你喜欢什么?” 很平常的一句话,李泰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感觉浑身难受,他就冷冷地瞟了李承乾一眼:“我喜欢的东西我自己都能弄到,不劳你费心。” “不知好歹。”李承乾回瞪了他一眼,迈开步子就朝前走了,心里不断地在琢磨,惠褒明明有很强的理政能力却不肯沾染奏章,是对我不放心,怕我在试探他有没有夺嫡的心思吧? 他可真是个傻子,试探还有摆这么明的明局试探的吗? 我是真的想让你早点接触奏章,将来咱们共掌朝纲,不比你去封地称王要好得多吗? 李泰紧紧地跟在李承乾的身后,他的脑子也没闲着,他就在想李承乾为什么频频地向他示好? 李承乾没有可能真心对自己好,在人前演一个好兄长对他是有好处的,可是此处并没有第三个人在现场,他演戏给谁看? 如果不是为了感动他自己,那就一定是为了感动我,难道他是想用感情牌来迷惑自己? 李泰心不由得冷笑一声,他凭什么就相信他能演到骗得过自己?我智商再低也不可能相信他。 易阳知道的唐史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少得可怜,但是他也知道李世民杀兄戮弟、李承乾弑父造反,我能跟你们爷俩动真感情吗? 当然感情牌还是要打的,既然人生如戏,那就一起演,你对你的演技自信,我也看好我的演技。 很快他们兄弟俩就走到了甘露殿,李世民刚刚洗漱完毕,清清爽爽地在等他们,一看他们满脸的困倦,便问道:“你们昨晚是没睡觉吗?都干什么了?” 李承乾无奈地拉了个长音,说道:“没干什么,就批了一夜的奏章而已,还差四百多份就批好了。” 李泰也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却没有说话,直到李世民忍不住问他第二遍,他才开了口。 第2649章 第2649章 李泰一脸的怨气,没什么好气地说道:“肠子疼了一宿,根本没法入睡。” “啊?”李世民当时就紧张了起来,急吼吼地追问:“没传御医吗?” “御医也治不了啊。”李泰满是怨气地说道:“检查雉奴的功课,越看越气,字写得不认真,句子也不通顺,默写得一塌糊涂。” “嗐!”李世民的一颗心“嗵”的一下落了底,还以为他病了,原来是这么点事:“这生什么气?他都进步挺多了,最近他的长史都没来告状。” 李世民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两个,满眼都是满意和宠溺,在李世民心里这两个儿子,就像自己的两颗眼珠子似的。 “你们怎么都不参加御宴?” 李世民天天大摆宴席,天天看不着他们俩,他们俩就是不肯过去,无论是事前通知,还是临时宣诏,他们俩都明确拒绝。 李承乾很敷衍地给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信的理由:“儿不喜热闹。” 李承乾的性格偏豪放,他一向是最喜欢热闹的,他说这话明显就是不想说实话。 李世民也没有难为他,而是把目光移到了李泰的脸上,李泰微低头,缓了一会儿,才说了句:“无欢心不入欢场,唯防肠断尔。” 李泰一句话把李世民给说沉默了,再看看这两个孩子穿的都是极其接近白色的浅色衣服。 皇家无丧,他们不可以在宫中守孝,但是他们可以在心中守孝,人家亲娘走了,心里正难过呢,没心思去酒肉场中娱乐,有什么毛病吗? “阿爷”李承乾赶紧扬起笑脸,笑呵呵地说道:“每天摆宴,大型的歌舞就只有一个秦王破阵乐舞,再好大家也都过于熟悉了,儿编排了一个新的,明天就可以在御宴上试演了。” 李承乾排这个歌舞可是费了牛劲了,他本没打算这么早献出来,这是他给李世民准备的新年礼物。 可是这一大早晨,李泰就把皇帝的情绪给拉到冰点以下了,为了缓和气氛,为了淡化李泰给老爹带来的尖锐感,他豁出来拿这个歌舞打个圆场了。 “听说你在东宫跟些乐童混在一起,原来是在研究这个。” 李世民颇感欣慰地笑了,上次于志宁和杜正伦来告太子的状时,就说过李承乾整天和歌舞之伎在一起说笑。 李世民想要训斥太子一顿,却因李泰与于志宁、杜正伦的一番舌战而作罢,孩子也是够不容易的,那么多长史围着骂,亲爹还去骂,让不让人活了? 现在听说他在编排歌舞,并不是单纯地贪图玩乐,心里舒服了不少,又问道:“谁作的曲子?什么样的舞?” 李承乾面带温和的微笑,老老实实地回道:“是起居郎吕才将赋诗谱成的曲,命名为《功成庆善乐》,由六十四名乐童站成八行八列依乐而舞,称作《九功之舞》。” 李世民闻言连连点头,不错,《秦王破阵乐》就是吕才谱的曲,他谱的曲肯定错不了,看来太子真的是上心了。 第2650章 第2650章 李世民高兴得笑出了声,又问道:“你是怎么想到弄这个的呢?” 李承乾先扭头看了一眼李泰,然后转过头来说道:“是惠褒给我提的醒。” 李泰差点条件反射地吼一句“跟我没关系”,他就愣眉愣眼地看着李承乾,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要是对自己不利,自己必须要澄清。 “上次在丹霄殿大开筵席,惠褒发现魏徵每次在上演歌舞的时候,只要是秦王破阵乐一出,他必然低头,一眼都不会看。” 李承乾微微笑着看了李世民一眼,又说道:“惠褒跟我说了之后,我就想应该不能是魏徵一个人不爱看,肯定别人也有看腻的,只是不敢表现出来罢了,阿爷宴请群臣也不该只有一个大型的歌舞。” 这世上有人聪明有人傻,这本是常态,最奇怪的是聪明的人喜欢装傻,傻子喜欢抖机灵。 李承乾就是个聪明人,但是他懂得装傻,是个人都知道魏徵不爱看《秦王破阵乐舞》,也都知道他为什么不爱看。 李世民就不知道吗?他知道,他比谁都清楚,魏徵就是不喜欢皇帝总是炫耀武功,马上打天下没问题,治天下能马上治吗? 治天下不得靠文臣吗?你成天夸耀武德做什么?魏徵就是想劝皇帝偃武修文,所以才故意回避《秦王破阵乐舞》。 李承乾就假装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觉得可能大伙看腻了,应该上个新鲜点的,玩点花样才吸引人,于是乎我编排了一个歌颂文德的乐舞。 而做这一切的根由,李承乾巧妙地推到了李泰的身上,李泰给他提这个醒,就不可能不把话给他说透,皇帝不是傻子,你只要点到这儿,他自己就能往深里挖掘了。 果然李世民秒懂,原来是李泰劝李承乾弄的,李泰看穿了魏徵的想法,他也支持偃武修文,于是让太子来进谏。 李泰够睿智也懂得让功,意见表达清楚了,功劳全推给太子。 李承乾够大度也懂得谦让,事情做好了,但功劳他并不争。 儿子还得是我的好,这么好的儿子,他们谁有?我有,我有俩,呃不,我有二十多个儿子,最优秀的有俩。 李世民合不拢嘴地笑着,笑着笑着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朝中的能臣悍将们要是能像你们俩这般和谐,该有多好?” 李承乾和李泰对视了一眼,都不明白老爹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李承乾问道:“朝中不够和谐吗?” “那帮老家伙个个都觉得自己功高盖世,尾巴都快挂到北斗星上了,要不是我压得紧,早闹翻天了,一天天摁倒葫芦就起来个瓢。” 李世民难得放松片时,在儿子面前发起了牢骚:“我都头疼死了。” “该压还是得压,不然怎么办呢?”李承乾劝人的语言有些苍白,他确实没什么好的办法。 李泰略一思索,不一会儿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道:“个个都憋着劲地往起跳,光靠上面挨个地压也不是个事儿,得让他们自己不敢跳才行。” 第2651章 第2651章 话谁都会说,但是光说不行,得有个切实的方法才行。 这世上从来不缺乱说话的人,也不缺会说话的人,最缺的就是在困难摆在眼前的关键时候,能说出解决方案的人。 当你说出你的困惑的时候,通常需要的都不是一份廉价的安慰,也不是一份振奋的鼓励,而是一份有效的答案。 李世民一声抱怨,李承乾表达了他的抚慰之情,李世民感受到了他的懂事,也感受到了沉重的无奈。 从感情上说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儿子,从事情上说他这句话不能说屁用没有吧,只能说真的是于事无补。 李泰就不一样了,他没有安慰李世民一个字,他直接分析了一下当前的情况,所有人都在乱蹿乱蹦的情况下,你一个个地压制,那肯定不是长远之计。 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想个办法,让他们自己不再想上蹿下跳地刷存在感,让他们自己消停下来,才是釜底抽薪之策。 如果谁都没办法,李世民也就不多求了,反正也没指望他们俩能解决这么大的麻烦。 这事说起来好像也不大,就是陪李世民一起打天下的那些人,现在觉得天下是他们打下来的,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居功甚伟,于是就抖起来了。 以他们的功劳来说,无论现在在朝中为官,还是退居幕后,都有资格成为人上人,人家当初陪你刀山火海,图的不就是安享荣华富贵吗? 李世民也不小气,对他这群老哥们可以说是相当够意思,该给官的给官,该封候的封候。 可是人心似水总难平,没事他们不说和和气气地一起玩耍,非要没事干比比羽毛,你看皇帝赏我的腰带镶了两块玉,你有吗?你看皇帝赐我的瓜,西域进贡来的,你有吗? 屁大个事都能当个事论论,把李世民给折腾得头大,哪怕赏他们一样的铜钱,他们都能比出个公母来。 在争宠炫宠这一块,咱公平地说大唐后宫的妃子们都得退避三舍,还得是朝堂这帮硬汉更擅长一些。 李世民以为这种麻烦只能是一天比一天多,可能这辈子都消失不了了,甚至带他们在花园里走走,他们都得抢着往皇帝身边凑,谁离皇帝近了就得意洋洋,谁没挤上来就感觉失宠了。 听李泰这么一说,李世民忽然对解决这个麻烦抱有了希望,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的青雀儿。 李泰淡然一笑,左右转头看了看,李世民一个眼神,陈文一挥拂尘,屋子里的宫女和小黄门子们像被驱赶的苍蝇一样,排着队地走了出去。 李泰这才慢慢地说出了他的想法:“阿爷,你有没有想过,每次有人露出一点过份的苗头,你就去压,如果你不压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李世民大眼珠子一瞪,一撇嘴,说道:“那他们能闹出人命来。” 李泰沉默了,李承乾一直盯着李泰看,看了半天他也不说话,他便踢了李泰一脚:“说话呀,阿爷等着呢,你到底有招没招?” 第2652章 第2652章 李承乾也是纳闷了,有招你赶紧说,没招你能不能压根就不说?你把人引得上不来、下不去的难受,你什么意思呢? “有招啊。”李泰非常痛快地来了句:“不敢说。” 不如不说了,这话说得李承乾差点真的踹他一脚,李世民都想揍他了,却也只好忍他一步,说道:“你少扯没用的,只管痛快地说。” “哦,那阿爷”李泰抬眼看着李世民的眼睛,身子微微向前一探,轻声地问道:“如果一条人命能永消后患,值不值?” “值!”李世民毫不犹豫地喊了个值,别说一条人命,就是十条人命也值,当然人命和人命不是等价的,李世民赶紧又追问道:“什么人的命?” “什么人我无所谓啊。”李泰轻松地一笑:“阿爷心里有想除掉又找不到正当理由的人选吗?” 李世民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还真想不出来,他想除掉谁的话,几乎也不需要什么理由,想剁就剁了。 “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物?”李世民皱起眉头,催促他道:“你先说你的招是什么,我看看杀谁合适。” 李泰的眼睛一瞪,没想到老爹说话这么的直接,原来跟老爹沟通不用拐弯抹角的,他一点也不迂腐。 李泰还以为他这方法,不等说出来就得被骂个狗血淋头呢。无缘无故地用人命设计,何其歹毒?这哪是君子之道? 没想到一点没挨骂不算,他还对这个方法很支持,也就是说如果他真的认为自己的办法,能让他达到目的的话,他根本就不在乎枉杀一个人,不论那人是良民抑或是朝臣。 虽然屋里没有外人,你也不能把实话说得这么实在啊,居然明着说要根据计谋的需要,看看杀谁合适。 李泰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挺虚伪的,起码这种话他不会宣之以口。 他就算是这么想的,他也会说“你先说说你的想法,我看看可不可行,未必非杀人不可。” 李承乾则没觉得老爹说的有什么不妥之处,既然你说需要杀一个人,那当然得掂量一下杀谁合适,总不能随便抓一个就杀吧? 能杀国公别杀皇族,能杀大臣别杀国公,能杀平民别杀大臣,能杀贱户别杀平民,人命不也得讲个成本吗? 李泰也没让他们爷俩等太久,只是轻轻浅浅地笑了一下,便又继续开了口。 “他们敢作敢闹就是拿准了阿爷会纵容他们,他们一直没摸到阿爷的底线,只要让他们看到阿爷的底线在哪里,他们自然就不敢作、不敢闹了。” 紧接着李泰又说出了他刚刚想到的一个的办法,李世民听罢连连点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阴毒之类的,反而大笑着夸赞了李泰一番。 “阿爷”李承乾听完李泰的想法,他迅速地想到了具体的执行方法:“惠褒说的很对,此计宜早不宜迟,依我说就明天吧,我来安排细节。” 第2653章 第2653章 甘露殿里父子三人说说笑笑地商议了一条计策之后,李世民整顿精神到丹霄殿上大宴群臣去了。 李承乾回到东宫先下了一道令,让工匠们去见魏王,然后又召起居郎吕才进宫。 李泰回到立政殿也没有补觉,而是在画室边写写画画边等着工匠们。 这间画室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这些工匠在李承乾的指示下发明制作出来的。 李泰一样一样地询问他们,这些东西的产生过程,他们一个一个地都很兴奋,能在魏王殿下面前讲自己发明新事物的高光时刻,这荣耀感简直要冲出天际了。 通过他们的讲述,李泰发现李承乾对铅笔、画架等等这些东西是早就了然于胸的,李承乾很清楚地向他们描述了他想要的每一样东西的特性。 以李泰原身的记忆来说,纵然皇家藏书数万册,李泰也没有见过跟这些东西有一点关联的文字和图形。 李承乾论书画这一块还不如李泰,他更不应该会知道这些。 以易阳的记忆来说,李承乾对李泰没有半点手足之情,屡屡刺杀李泰均未成功,最后在他谋反被废的时候,还不遗余力把李泰给拉下了神坛。 他对李世民说李泰有谋嫡之心,是李泰逼他忒甚,他不得已才走上了谋反的路,因此李世民痛下决心贬了李泰,立李治为太子。 李泰心里的疑虑始终无法拂去,反而越积越深,李承乾没道理会知道铅笔的做法,更没道理会知道自己会素描。 李世民第一次见到素描人像的时候,激动得把桌子都撞翻了,而李承乾只是开心地笑了一下。 很明显李世民的脑海里对素描毫无印象,第一眼看到的是满满的震惊,而李承乾却像是司空见惯了一样,眼中只有愉悦没有惊奇。 李泰拿出一沓他画的图纸,对工匠们交待了几句,工匠们一看这图纸简直是心花怒放,原以为给太子殿下干活就够省心的了呢,太子话说得特别明白,交待得特别细,他们稍加研究就成功了。 魏王殿下话不多说,直接上图了,这图纸上面连尺寸都给标注好了,这要是还做不好,那脖子上面可能是长了个榆木疙瘩。 李泰每天在宫里哄两个皇妹,就感觉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于是画了些儿童摇摇床、儿童餐椅、儿童木马以及吊篮、室内小滑梯等等很多东西的图纸。 他生怕工匠们没见过这些,会觉得难度太大而推脱,没想到工匠们满口应承。 “四殿下,”一个匠人拿着图纸,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这个木马只做两个小的,不做个大点的吗?” 木马就是给兕子做的,两个也够她玩的了,做大点的干什么?李泰反问了句:“为什么要做个大点的?” 那个匠人小声地说道:“我看九殿下年纪也不大,他应该也能喜欢。” 李治正满屋子里乱蹿地展示他的好奇心呢,东扯一张图纸看看,西扯一张图纸问问。 李泰看了他一眼,笑着点点头:“当然得有他的份,吊篮也给他做一个。” “二哥”李治一听这话,颠颠地跑了过来,把手里的图纸往李泰面前一摊:“这个我也要。” 李泰一撇嘴,无奈地说道:“那是女孩儿用的,哪有男人睡摇摇床的?” 第2654章 第2654章 李治也不懂什么是摇摇床,就挠挠脑袋,说道:“不让躺着摇呗?那给我弄一个坐着摇的也行。” “我不说给你做木马了吗?” 李治摇摇头,又撅起了嘴:“木马不是骑着摇的吗?” 好有道理,李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满足你。” 李泰说着抓起铅笔唰唰几下画出一个逍遥椅的轮廓,然后交给匠人,又耐心地吩咐了一通。 “这个要多做一些,最大的一个要雕龙刻凤是陛下用的,其余的都做成一样大的,图案要有区别,除了太子殿下的那个,就都不要有龙纹。” “是,殿下放心吧,一定能弄好。”那个匠人看着图纸都有种按捺不住的冲动,恨不得马上把这些都做出来,创作的欲望简直要压制不住了。 “嗯。”李泰随口问道:“你们是在工部做事吗?你叫什么名字?” “是的,我们都是工部的匠人,我叫杨思齐。” “好,去忙吧,我一直在这儿,有问题直接来找我。” “谢殿下。”杨思齐激动地一躬到底,拿着图纸赶紧干活去了。 “二哥。”李治跑到李泰身边,笑呵呵地说道:“屏风弄好了,可好看了。” “看看去。”李泰站起来拉着李治的手,走到里间,一挑门帘迎面就是连排的八扇屏风,屏风是用黄澄澄的金丝楠木雕刻的,雕工之精湛堪称天下第一流。 然而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是屏风上的画,八幅与真人大小相当的长孙皇后彩色画像跃然纸上,转过去看另一面则是八幅同等大小的长孙皇后黑白素描画像。 这八扇屏风完全就是一堵墙,把它们放到皇帝的寝宫做内室与外室的隔断,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李泰的嘴角微挑,这套价值连城的屏风足能隔断所有嫔妃的幻想。 谁去皇帝的寝宫,无论在内室还是外室,都能看到整整八幅长孙皇后的画像,谁还有爬上后位的底气? 匠人们忙完了之后,就带着一堆图纸离开了,李泰把屏风拿到外间迎着门摆放,然后下了一道死命令。 这个院子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任何人包括皇帝也包括太子,唯独不包括晋王殿下。 李泰的画室一向不准别人进入,大家都习惯了,没想到这一次突然又升级了,整个偏殿都不许别人进了。 李治围着屏风前前后后地转,心里傻傻地想着,这些图像要是能说话就好了,李泰抬手拍了他一下:“走,出去看昭陵了。” 李治不想去,可也知道没有办法拒绝,只好不情不愿跟着李泰走出房门,爬上梯子,两个人在房上望着远处的昭陵,想着各自的心事。 “太子殿下”没多一会儿,殿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魏王殿下说了,这里不许任何人进去。” 第2655章 第2655章 皇宫内院任何一道门都不是可以随便涉足的,天底下规矩最大的地方就是皇宫了,这话绝对的没错。 但是任何规矩都得看面对的是什么人,纵然皇宫里规矩大过天,规矩也是给外人定的,再大的规矩限制不了皇帝,通常情况下也约束不了太子。 立政殿中的一个无名的小偏殿,莫说是进,就是一把火烧了它的权力,太子也是有的。 李承乾身为大唐皇太子,这威赫赫的身份居然被一个小小的侍卫给拦在了阶前,说是魏王殿下下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入。 这件事说起来像个笑话,李承乾都被气笑了,魏王大还是太子大?这个侍卫是分不清大小吗? “好,既然魏王不让进,那本宫就不进了。” 李承乾转身就走了,并没有为难侍卫,侍卫紧张得眉毛上都出现细密的汗珠了,没想到太子殿下今天这么好说话,简直是逃过一劫。 这侍卫的心呯呯乱跳,刚刚平稳一些,还没有完全的恢复好,太子殿下居然又回来了。 同样的话再次奉上,太子殿下同样好说话的走了,这一次走的时间稍长了点,过了有半个多时辰他又来了。 侍卫只好再一次重着原话,李承乾脸一沉:“事不过三,我今天非进不可。” “太子殿下,”侍卫腰弯得头都快碰着腿了,他连连解释:“若不是魏王殿下,小人死也不敢拦” “行!”李承乾怒目圆睁地对他说道:“我可以不进去,你去禀告一声,让他出来接我。” “这”侍卫都快哭了,他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只能在门外守着,魏王殿下说了要是跨过门槛一步,就刖(音月)我的足。” “放屁!这里我又不是没来过,有什么不能进的?” 李承乾说着抬腿就迈上了台阶,侍卫吓得慌忙跪倒,李承乾也不理会他,就往前走。 侍卫拼死地抱住李承乾的腿,吓得浑身颤抖,带着哭腔说道:“太子殿下饶命啊,有人进去的话,魏王殿下是真的会杀了我的。” 李承乾使劲地抽出腿,一脚把他踹趴下,大声怒骂道:“你个贱狗奴,偏魏王杀得了你,本宫杀不得你吗?” 侍卫敢怎样?他就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李承乾气不过又踢了他好几脚,然后问战战兢兢跪在一边的其他侍卫:“当真是魏王下的令吗?” 众人齐声应道:“是的。” “惠褒!惠褒!”李承乾站在台阶上,抻着脖子使劲地朝着院子里喊,喊了好几声也没人理他。 最终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走了,到底没有破坏李泰立下的规矩,回到东宫便很没精神,晚饭也不吃了。 李世民那边歌舞升平的宴会进行了一整天,终于到了黄昏时分,再不散场宫门就关了,才放大臣们回家,只留下了尉迟敬德在宫中留宿。 带着七分醉意,李世民跟打开了回忆的闸门似的,拉着尉迟恭一起聊从前经历过的种种,聊得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激情万丈。 第2656章 第2656章 不知不觉就月上中天了,许是饿了,立马安排一顿夜宵,君臣两个又举杯畅饮了起来。 次日清晨无论皇帝还是朝臣都知道,这又是必须要参加御宴的一天,皇帝昨天就说过今天要在庆善宫摆宴。 为什么换地方了呢?总在一个地方有点腻歪,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今天有一个新鲜出炉的大型歌舞要和《秦王破阵乐舞》一起表演,丹霄殿的布局和规格不太合适。 同样是赴宴,别的大臣都是自己骑马去庆善宫,尉迟敬德则是跟皇帝并辔而行去的庆善宫,这一路走得煞是威风凛凛。 到了庆善宫自然有许多的流程要走,皇帝先到大殿后面休息片时,群臣依次走进大殿。 御宴和平常的家宴可不一样,虽然你是来吃席的,但也得守规矩,站得有个站样,坐得有个坐样,走得有个走样。 哪怕是寻常人家摆宴席,宾客也不能太随便,谁坐在什么位置也都是有说法的,何况皇家御宴? 以往都是在丹霄殿开宴,大家坐什么位置都早已熟悉了,进去就找自己的座位,基本都不需要别人来指挥。 庆善宫的格局与丹霄殿多少是有点差别,大家进殿之后也没人敢乱动,就在小黄门子们的指引下各就各位。 其实这个座位很好排,基本上就是官大的坐前面,官小的往后去,尉迟敬德摇头晃脑地往前走,他的眼睛还斜瞄着旁人,看看左右都有谁。 他正往前走着,旁边的小黄门子躬身一指地上的蒲团,说道:“尉迟刺史请坐。” 尉迟敬德抬眼向前一看,前面还有三个座位,他满意地一勾嘴角,咱这位置够靠前了。 “任城王请坐。”随着小黄门子一声请,尉迟敬德回头一看,李道宗挨着他坐了下来,李道宗对着他笑笑,他也笑了笑,又扭过头向前看。 尉迟敬德脖子都抻得快有长颈鹿那么长了,他前面的三个座位还是没有人坐。 “圣人至!”齐内侍一声高喝,白发苍苍的陈文扶着健步如飞的李世民走进了大家的视野。 群臣急忙站起来朝上一揖,齐声说道:“陛下圣安!” “免礼。”李世民很随和地笑着说道:“坐吧,都坐吧。” 群臣全都坐好,这时已经有宫女开始端着托盘来往穿梭于殿堂之上了,一个个小矮桌上开始出现各种精致的果品和菜肴。 尉迟恭扭了扭“咔咔”直响的脖子,笑着对李道宗说道:“什么人这么大的谱?再不到场要开席了。” “这还用猜?”李道宗也向前望了一眼,笑着说道:“长孙司空不到是不会开席的。” 尉迟恭压低了声音,用最多能传出殿外三尺远的音量,悄悄地说道:“我猜也是他,就他最完蛋,昨天差点喝躺了,今天没准起不来了。” 李道宗就干笑了两声,没敢接茬儿,这位有名的嗓门大,没人敢跟他说悄悄话,说了就等于向全世界宣布了。 这时殿外传来一声高喝:“长孙司空到!” 第2657章 第2657章 霜凛冽,空对日头红。破晓鸡啼迎上客,文臣武将各争雄,排位显勋功。 随着殿门前的侍卫一声高喝,长孙无忌气宇轩昂地走进大殿,他不是自己,他还扶着他的亲舅舅高士廉。 他们进了大殿就沿着中轴线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径直走到最前方。 “高侍中请坐。”小黄门子一声提醒,高士廉笑着坐到了正前方第二的位置,跟尉迟敬德隔着一个空位。 “长孙司空请坐。”长孙无忌自然是坐在第一的位置上,这是毫无争议的事情。 尉迟恭向前望了望,一脸的骄傲都直放光,长孙无忌是皇后的亲哥哥,高士廉是皇后的亲舅舅,而且人家这个舅舅相当于半个爹,他们都是凭皇后的福荫才坐在前面的。 从前往后数,凭功劳坐在前面的,咱尉迟敬德可是第一人!尉迟恭扭头看向身旁的李道宗,小声地说了句:“这回可以开席了。” 当时所有人都扭转脖子,目光完全地聚焦到了尉迟恭的身上,这是饿了还是馋了? 御宴都摆十多天了,是没吃够还是没喝够?他咋急这样? 他还挺纳闷,我明明很小声说的,怎么有这么多人看我?他仗着长得黑,脸红也看不出来。 他又凑到李道宗耳边极小声地问道:“我说话声大吗?” 李道宗一捂耳朵,皱着眉头回了句:“声震屋瓦。” “请坐。”小黄门子轻微的一声提醒,尉迟敬德转过头,见一个连官服都没穿的人坐在了他的前面。 尉迟敬德“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刚才那个小黄门子连那人的官职和姓名都没报,就这么个小人物坐在自己的前面? 不都说我说话声大吗?我就大一个给你们听听。 尉迟敬德指着那人,铆足了劲地一声怒吼:“汝何功,坐我上!” 那人吓得身子一软,直接就瘫到了地上,这一嗓子把他吼得心突突乱蹦,脸色顿时吓成了铁灰色,上下牙齿直打架,嘴唇子直哆嗦也整不出来一个字。 李道宗急忙也站了起来,对尉迟恭说道:“算了,坐哪儿还不一样?” “不行!”尉迟恭一点不听人劝,眼睛一瞪盯着那人又吼了一句:“我说话你听不见吗?” 确实快听不见了,这简直能把人的耳朵给震聋,这就是典型的“震耳欲聋”现场演示版。 “我,我我我”那人光“我我”也“我我”不出一个整句来。 李道宗又劝道:“好了好了,看我,都看我了。” “你闪开。”尉迟恭伸手一推,推得李道宗向后闪了一下,李道宗也没生气,还继续上前劝他,扯着他的胳膊说道:“陛下还在上面坐着呢,你别闹事。” 第2658章 第2658章 “你敢拿陛下压我?”尉迟恭拍拍胸脯,豪情满怀地说道:“我跟陛下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坐我前面?” 尉迟恭气得暴跳如雷,作势要去揪那个人,却被李道宗绕到身前硬把他给推住了。 “他能坐这儿必有能坐这儿的缘故。”李道宗一只手使劲地拉着尉迟恭的胳膊,一只手使劲地往下压,想让他坐好,还好心地劝道:“你看我,我还是皇亲呢,不也在下面坐着呢吗?还不如你靠前呢。” 尉迟恭是真的想揍前面那人一顿,李道宗是真的不想让他在御宴上,当着皇帝的面这么撒野。 尉迟恭火上来的也是又急又凶,猛地一甩,胳膊抡圆了,照着李道宗的大脸蛋子,“咣”地一拳就砸了上去。 俗话说骂人没好口,打人没好手。 论尉迟恭的战力,这么说吧,鲁提辖三拳能打死一个镇关西,尉迟恭一拳能搂死三个鲁提辖。 他今天的目标不是李道宗,他也知道李道宗的身份高贵,但是李道宗横扒拉竖挡地阻止他跟那个人动手,还在他耳朵边上嗡嗡地唠叨,实在是太烦人了。 尉迟恭这一拳看上去威猛无比,其实他真是没使多大劲,多说有二成力气到头了。 李道宗虽然地位高,但是法术不高,没有护体神功加持,纯纯爹生娘养的肉体凡躯。 这一拳下去,他当时就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血“唰”地一下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尉迟恭身前的那位已经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往前爬呢,就因为座位靠前差点挨揍,他还继续往前爬。 李道宗这回不劝别人了,他被尉迟恭一拳打了个腚蹲,直接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事情说起来好像挺长时间似的,事发当时就是几秒钟的事,李道宗也顾不得往起爬,他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不知道要抓什么,在空中乱晃。 李道宗见了血,满大殿的人都慌了神,有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有急忙跑过去搀扶李道宗的,也有赶紧朝皇帝靠拢的。 尉迟恭倒是一点不在乎,反正挨打的人不是他,他气还没出呢,又转身奔前面那人去了,前面那人已经爬到高士廉脚下了。 高士廉也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正愣愣地看着混乱的现场,突然有人伸手抓了他的膝盖一把,他才收回目光。 “救救,救,救救”那人生怕尉迟敬德揍他,他也不管是谁了,反正随便抓个人求助,就当是抓了根救命稻草吧。 高士廉伸手要拉那人坐起来,尉迟恭这时一大步来到近前,弯腰就去揪那个人,突然耳朵边响起一声暴喝:“休得无礼!” 尉迟恭转头一看,是长孙无忌站了起来,长孙无忌阴沉着脸怒喝道:“天子当前,成何体统?” “你说我?”尉迟敬德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骄傲地说道:“你说我不成体统?嘿嘿,巧了,我就不知道什么是体统,我只知道我这功劳第一的人比不过你这外戚第一的人。” “放肆!”长孙无忌怒喝一声,刚要大骂尉迟敬德,这时“砰!”的一声巨响,惊得众人全都抬头向前方望去,却原来是李世民一脚踹翻了桌子。 第2659章 第2659章 一个明亮的大晴天,忽然来一道霹雳,只能吓得你瞬间失神,最多是吓一愣,而一个和颜悦色的皇帝,突然间暴怒到掀桌子,却能吓得人止住呼吸,周身的血液都迅速地变凉。 龙有逆鳞,触之者死。 天子设宴,请的是朝中顶流的勋贵,在这种场合下,谁敢随便地吐口痰,都容易把官帽给吐掉了。 你来皇帝家里做客,不注重仪表和风度就是在丢皇帝的脸,要是公然地大声喧哗,那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 至于直接发生争吵,那可能是不要命了,吵架是个小事,但是吵架你不得分个地方吗? 在菜市场吵架,只要没人报官,哪怕衙役就在旁边站着都懒得理你,在皇宫大内的宴席上吵架,你也没拿皇帝当人啊,你是不是觉得皇帝瞎了? 然而事情若只是发展到有人在宴席上吵架的地步,李世民最多是拍桌子,不可能踹桌子。 尉迟恭实在是太猛了,居然一拳把李道宗的眼睛给打出血了,李道宗捂着眼睛都起不来了,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给抬了下去,地上还留有不太多但极醒目的血迹。 你打了人不要紧,你倒是有个好态度啊,你赶紧假装害怕,装出个惊慌失措的样子,先承认错误,再否认动机,就说不是故意要打人的,只是个误伤。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你在找借口,起码你肯找借口也算是个态度,让皇帝有替你圆个场的机会。 尉迟恭非但没有认错的觉悟,还趾高气扬地又跟长孙无忌对上了,长孙无忌是什么人物? 于公于私,人家现在都是皇帝面前的第一红人,你再骄横也得看看对象是谁啊。 你皇宠再多也多不过人家亲舅哥兼发小兼战友,你功劳再大,功劳不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吗? 打天下的时候或许有些地方非你不可,但也只是个或许,有你能打天下,没有你也照样打天下,区别不能说没有,但不会是颠覆性的。 治天下的时候,你觉得皇帝差一个当官的吗?要不是你功劳大,官服还真轮不到你穿。 “尉迟恭!”李世民的眼睛里也快滴出血来了,指着尉迟恭喝问:“你为何殴打李道宗?” “他在我跟前装大。”尉迟恭双臂环胸,满是愤怨地一抬下巴:“说他是皇亲。” 李世民咬牙切齿地瞪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话:“他说的不对吗?” 李道宗是李渊的嫡亲侄子,跟李世民是堂兄弟,人家是正宗大牌的皇亲,这话说的有什么毛病? “皇亲多个鸟?禁不起俺的肉拳头。” 尉迟恭说的也对,别说皇亲了,谁也禁不起他的肉拳头,照他这么说的话,这事得怨李道宗不禁打,一拳就趴下了,这还没打过瘾呢,话说这屋里还有没有皇亲了?再站出来几个呗。 皇亲全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没人乱动,谁也不想去给尉迟恭当靶子,倒是许多的宫女和小黄门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2660章 第2660章 他们是负责传菜的,这种情况下还能继续上菜吗?皇帝在上面发火,你在下面溜达? 不传也不行,手里端着托盘还没走到地方呢,你总不能在大殿上傻站着吧? 从来也没出现过这样的意外,他们一时没了主意,都互相的观望,也看不到他们主事的人了,全靠自己做主吧。 这一来就有的人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向自己的目的地,有的人寻近路先撤下来,也有的人站在原地来回张望,像是在寻找帮助。 所有的朝臣都敛声屏气的时候,下人居然来回地走动,李世民看他们还在传菜,暴喝一声:“罢宴!” 今天这宴席进行得挺快,菜还没上齐就结束了。 皇帝一声令下,这些下人总算知道自己该退下了,很快他们这些小虾米级别的人物就退出了大殿,大殿上就只剩下鲨鱼级别的大人物了。 李世民满面怒气地站在高台上,身前是一片狼藉,也没有人敢上去收拾。 李世民沉默了很久,就怒视着下面,别看平时这些人跟皇帝走得很近,感觉皇帝很随和,皇帝真生气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打鼓的,谁也不知道这场风暴会波及到谁。 偌大的殿堂,几乎是坐满了人,却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连从外间走进来一个人,大家都清晰地听到了脚步声。 齐内侍步伐稳健地走到李世民身边,躬身一揖,说道:“任城王的眼睛保住了,御医说可能数月内视物不清,能养好。” “嗯。”李世民微闭了一下眼,气息缓缓地下沉,明显是放心了许多,总算是没把李道宗给打瞎了,真要是给干成残疾,那也没招。 “告诉尚药局,凡任城王需用之物,不计多少尽数付之。无论治伤还是调理滋补都要用最好的,不可稍加怠慢。” “是。”齐内侍应了一声,便躬身而退。 李世民下令打开皇家的药材仓库,只要是李道宗能用得上的,全都随便地拿,借这个机会给你全家都熬上十全大补汤也不是问题,只要你肯拿,保证没人拦着。 李道宗是受伤了不假,但是李道宗差的是治伤这点事吗?别看皇帝给的大方,李道宗是真的不需要啥,一碗治红伤的中药也就三个大铜钱的事。 李道宗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治伤,而是出气,他眼睛伤的再重,御医能给治好,他憋的这口气要是不出,御医给开多少散气丸也不管用啊。 李道宗跟尉迟恭也没有什么冤仇,李道宗一直好心地劝他别闹事,没想到他把事闹到自己头上来了。 这可真是自找的是非,要是不管他,让他随便地闹,他就算是吃错药了,也不能冲自己挥拳头,他要打的明明是前面那个汉子。 李道宗也是可怜,自己差点被打瞎,确切地说现在跟个独眼龙一丁点区别也没有,整只右眼都用布缠着,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惨成了这样,居然连自己是替谁挨的揍都还不知道。 第2661章 第2661章 那个现在还匍匐在高士廉脚边,浑身不停地颤抖的汉子,说起来也是个官,不过只是个小官,连个底层的贵族也算不上。 若是平时他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样的宴会上,更别说成为排座靠前的上宾。 他不是别人,正是起居郎吕才,今天的御宴上两个最大型的歌舞都是他谱的曲,也都是他编的舞。 《秦王破阵乐舞》那是演过一万八千遍的了,大家都熟悉了,不用人指挥也都轻车熟路了。 《功成庆善乐》和《九功之舞》今天可是首演,怕出现差错,太子殿下特意安排吕才坐在前三的位置上,让他亲自指挥,好保证演出的效果。 这事挺正常的吧?无论奏乐还是演舞,皇帝肯定是最佳视角,指挥的人不可能往后排,对着屁股指挥啥呢? 也不可能排到前一二的位置上,皇帝看高兴了,就跟下面的人聊上两句,长孙无忌是最好的捧哏,这活儿不能交给吕才吧? 就算吕才有那个口才也不行,他还得指挥歌舞呢,分身乏术也是个问题。 吕才接到这个安排的时候,高兴得差点先回老家祭个祖,这把我可出息了,正经给祖宗争了个大脸,皇帝摆的御宴,我坐前三! 谁能想得到这屁股刚坐下,脑袋就差点掉下来。 差点被揍这个事对吕才来说,实在是个天大的意外。 就因为一个座位的事,还能有人起杀心,这谁预料得到呢? 这世上预料不到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吕才以为他差点被揍是意外,李承乾则觉得他没挨揍才是个意外。 李道宗以为他被揍是个意外,尉迟恭则觉得他站出来挡事才是个意外。 群臣以为在这样的场合有人受伤是意外,李世民则觉得没闹出人命来才是个意外。 李世民的嘴角像是拴了两个秤砣,脸色阴沉得没法看了,一脸的铁灰色,青筋暴起的样子充满了戾气。 谁都知道皇帝没说话就是在等御医的结果,现在知道李道宗的眼睛没瞎,应该对尉迟恭的惩罚会轻一些吧。 轻,确实是很轻,轻到根本就没有惩罚,要说惩,没打一个板子,要说罚,也没罚一个铜板。 重,确实是很重,重的不是如何惩罚而是如何告诫。 李世民重重地警告了他一通,说是警告他,话可不是对他一个人说的,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的。 李世民就怒不可遏地吼道:“朕见汉高祖诛灭功臣,意常尤之,故欲与卿等共保富贵,令子孙不绝。” 汉高祖刘邦坐稳江山之后,就开始大肆地杀害那些当初跟着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李世民很是看不起这种行为,常常觉得这是刘邦薄情寡义。 李世民自己做了皇帝之后,经常和他的老兄弟们一起歌舞宴乐,咱们一起打的天下,咱们就一起享受荣华富贵,让你们子子孙孙都能继承到你们的福荫。 第2662章 第2662章 可是人呐,想法是想法,做法是做法,或者说当初的想法是当初的想法,现在的想法是现在的想法。 大的形势不同了,人的位置不同了,想一切都保持原样,终究是不可能的。 如果真的重情的话,能不能为了感情,在权势上做出一些让步?能,但这个尺度绝对是小得可怜。 别说谁薄情,也别骂谁寡义,莫说江山之重,君臣争权的大事,就说一个嫁出门的女儿,都会从当初最温暖的小棉袄变成一去不回头的泼出盆的水。 李世民抬起手,指着尉迟恭怒其不争地骂道:“然卿居官数犯法,乃知韩、彭菹(音租)醢(音海),非高祖之罪也。” 这些身有大功的名将能臣们,一个个居官真的清正吗? 他们接连有人犯法,有人还不只一次地犯法,皇帝能一而再地容忍下去吗? 李世民说看到你们这个德性,我才知道像韩信、彭越那样的功臣,其实死的也未必冤枉,要不是他们太过于居功自傲,也不能被剁成肉酱,这个事不见得就是天子无情。 这话说得很重很重了,这就是明着在警告所有的人,别凭着有军功在身,就想着为所欲为,想想韩信为大汉江山立下多大的功劳,又是个什么下场,你们有多少功劳,又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好好掂量掂量吧。 李世民语气十分狠厉地说道:“国家纲纪,唯赏与罚,非分之恩,不可数得,勉自修饬(音斥),无贻后悔!”说完便一甩宽大的袍袖,转过身急匆匆地走了。 皇帝当堂对群臣说国家纲纪不过就是赏和罚这么两件事,你们是会被赏还是被罚都看你们自己怎么表现了。 仗着君宠为所欲为的话,非分的法外开恩,能开一回,开不了两回,别以为次次我都能饶过你们,收起侥幸的心理,老老实实地夹紧你的尾巴,都规规矩矩地做人,别等到人头不保了才知道后悔。 皇帝一甩袖子就走了,紧接着长孙无忌也一甩袖子,迈开步子就追皇帝去了。 其他的人自然也是各自散去,没有再留下的道理了,连上了年纪的高士廉都慢悠悠地晃出了大殿,那个起居郎吕才还没站起来呢。 尉迟恭看一眼连爬都不敢爬起来的吕才,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理也没理他,抬腿就走了。 吕才长出一口气,软软地瘫倒在地上,顿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这个世上的事真是意料频出啊。 还以为这回大殿上没人了,自己肯定是小命不保了呢,没想到那个黑煞神直接就走了。 看来他是被皇帝给骂怕了,自己可真是命大,回家必须得多烧几柱香,感谢神佛保佑。 皇帝离开大殿之后,自然是急匆匆地看望李道宗去了。 李道宗的眼睛刚包扎好,正是最难受的时候,无论御医怎么跟他说,他都觉得自己的右眼真的是瞎了。 李世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是不断地安慰他,劝他好好养伤,一直从早晨陪他到黄昏时分,才回甘露殿。 还没进殿门,就见太子的内侍秦胜站在殿门口。 第2663章 第2663章 天到了黄昏时分,皇帝刚刚回来,一般没什么事情的话,没谁会特意过来打扰皇帝休息。 秦胜是太子的内侍,在皇宫内地位仅次于陈文,他是宫中的老人了,什么规矩都懂,无论是明面上的规矩,还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甚至潜规则也门清。 他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皇帝的寝宫门口,必定是太子有事了,至少也是有跟太子相关的事了。 李世民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睛,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地勾了一下嘴角,一想起太子就觉得舒心。 今天这事办得简直太称心如意了,原计划牺牲一个吕才,然后冲着尉迟恭大光其火来震慑百官。 没想到连吕才也没用牺牲,就只是李道宗挨了一拳,就把戏演得完美杀青了。 该说不说的,今天尉迟恭表现得不错,眼瞅着尉迟恭一拳搂倒了李道宗,李世民当时激动得差点大叫一声:“好活!” 尉迟恭反应很快,打伤一个李道宗,可比打死一个吕才闹得事大多了,都说他傻,这也不傻啊,还知道手下留情呢。 他要是使出五成的力气,李道宗别说眼睛,命都保不住。 这一拳看上去打得冒血了,其实最多也就损失一个眼珠子呗,眼珠子那玩意儿,李道宗长了整整两个,损失一个不还剩一个呢吗? 李世民对李道宗也挺够意思,软的一手,给他治伤,大开药铺,让他随便拿,皇家药铺可有的是值钱的好东西。 硬的一手,给他出气,一脚踹了翻桌子,十好几个盘子都摔碎了,皇家御用的瓷器可是价值不菲呢,而且还狠狠地骂了尉迟恭一顿,骂得他脸上都看不着血色了,整个大脸蛋子黢(音屈)黑黢黑的。 李世民总的来说就两条,一个是花了点钱,一个是发了顿火。 他心满意足地回了宫,这一切都是太子安排的,有儿如此甚感心宽呐。 御辇慢慢地停住,秦胜急忙上前来,躬身一揖:“参见陛下。” “免礼。”李世民语气平和地问道:“什么事?” 秦胜语气弱弱地回道:“太子一天没有进食了,怎么劝都没用,无奈只好来求陛下了。” 他最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照顾太子的衣食冷暖,太子一天没吃饭,不管什么原因,都是他没照顾好,他劝不了太子,也担不起责任,能做的就只有来汇报了。 一听这话,李世民的第一反应是太子病了,若不是身体不舒服,他干什么不吃饭?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是因为挑食才不吃吧? 再说他要是真的挑食,秦胜还有来汇报的必要吗?御厨都得传疯了。 李世民身子向前一探,急切地问道:“传御医了没有?” 秦胜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太子殿下不是病了,是生气。” “生气?”李世民惊奇地喊了一嗓子,这个词可挺新鲜,什么人敢气太子? 谁能把太子给气到一整天不吃饭?太子的刀是干嘛用的?气成这样不知道剁了他? “这个混账东西!”李世民先气恨恨地骂了李承乾一句,简直就是个废物,跟谁值得这么生气? 第2664章 第2664章 气你你不会揍他吗?气急了就杀,还能怎么地呢? 骂完了才想起来追问道:“什么人气着太子了?” “奴婢不是很清楚,好像”秦胜抬头看皇帝一眼,又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说道:“好像是去看魏王殿下,嗯,没进去门。” “什么?”李世民有种发现新大陆的感觉,他们哥俩闹别扭了? 这事可挺新鲜,不是兄友弟恭吗?不是手足情深吗?不是互相庇护吗? 这是怎么了?我刚一转身,就一天没在宫里,他们就装不下去了?哎哟哟,李世民差点笑出声来。 虽然他们兄弟和睦是李世民最想看到的局面,但是他觉得那样的皇家兄弟很不真实,尤其李承乾和李泰,小的时候没有生活在一起,后来又冰火不同炉,突然就亲密无间了,这谁受得了? 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哪有人一夜之间就性格大变的道理? 他们能和和气气的在自己面前表演整整半年,也真难为这俩孩子了。 李世民现在最想干的事都不是劝太子吃饭,也不是去问李泰为什么避而不见,却是想把李承乾给揪到眼前,不着正调地问问他:“闭门羹好吃不?” 想是想的,做是做的,好歹也是个当爹的,得有点正形,李世民还特意坐得直了点,笑呵呵地看着秦胜。 “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胜的头又是一低,小心翼翼地说道:“早晨太子殿下一个人去找魏王殿下,魏王殿下在画室,吩咐侍卫守门,任何人都不让进,太子就回来了。” 李世民一听这挺正常的,你自己没进门就走了,李泰都不一定知道,就这点事,也不至于生一天的气吧? 秦胜又接着说道:“一上午太子去了四趟都没进去门,下午又去还不让进,后来太子让侍卫给传个话进去,人家也不给传。” 李世民眉头一皱,这事有点不正常了,他问道:“什么侍卫这么大胆?” “侍卫也是出于无奈,魏王殿下说了任何人都不许进去,侍卫要是敢迈进门槛一步就砍断他的脚,他吓得跪地磕头,头都磕破了,也不像是说的谎话。” 李世民脸色微暗地问道:“现在魏王在哪里?” “在立政殿了,可是太子不肯过去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谁说话也不理。” 李世民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秦胜应了一声,然后向后退了三步,慢慢地转过身,向东宫的方向走去。 李世民看着秦胜的背影,别说李承乾生气了,换谁谁也得生气,皇宫里哪有外人?李泰这是在防谁呢? 他居然在皇宫这个小圈圈里划出一块禁区来,什么宝贝地方还至于不让凡人踏足了? 李世民犹豫着是去立政殿找李泰问问,还是去那个画室看看,他扭头看向陈文:“你说青雀神神叨叨地在干什么呢?” 陈文闻言便笑了:“宫里哪有秘密,真要是有什么怕人知道的就不在宫里弄了,画室当然是画画了,许是怕人打扰吧。” 第2665章 第2665章 好奇心是个奇怪的东西,人人都有好奇心,只是或多或少,但不是时时都存在,只是偶尔会冒出来,一旦冒出来就很难压制得住。 陈文一提画这个字,李世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蹿了上来,顿时就感觉心底往上冒泡了。 原本他有好多条路可选,去东宫安慰太子也可以,去立政殿询问李泰也可以,或者干脆不理他们,直接回甘露殿休息也不错。 但是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去画室,一定要看看李泰又画了什么。 自从上次李泰献上了长孙皇后的画像,李世民光顾着高兴了,一连摆了十多天宴席,要不是尉迟恭今天早上给了李道宗一拳,宴席说不定还要继续摆上几天,直接跟过年就连上了。 这十多天他都没怎么关心李泰在做什么,说不定他又画了一幅长孙皇后的画像出来呢? 不管他画的什么吧,这十多天他不是一直在画吗?画什么也得看看,不看不行,心里面奇痒无比还没办法挠,必须得去看看。 皇帝的御辇来到偏殿前,守门的侍卫都吓傻了,眼珠子不知道为什么直往前凸,今天这运气没比的了。 魏王早上才下的令,让他们死守殿门,凡是会喘气的都不许跨过门槛一步,结果太子就过来纠缠不休,一天来了好几趟,好不容易太子不来了,皇帝居然来了,这是小命必须丢的节奏吗? 他们也不敢不拦,也不敢硬拦,只好两人并肩跪倒,正正地挡住殿门,齐声说道:“参见陛下。” “免礼。”李世民搭着陈文的手,慢慢地走下来,看他们两个跪地不起,明知故问道:“你二人为何挡着朕啊?” “陛下恕罪。”两个侍卫急忙叩头,其中一个说道:“魏王殿下有令,无论何人都不许进去,陛,陛,陛下也不行。” 尽管声息越来越弱,话说得还算清楚,李世民清晰地听到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李世民冷哼一声,一个字都懒得和他们说,魏王的一道命令就拦得住皇帝,那皇帝当得,是不是多少沾点窝囊? 陈文一个眼神,四个武士上前把两个侍卫拽起来给拖到一边去了,李世民抬腿就进了殿门,陈文急忙弓着腰,倒腾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偏殿里房间很多,画室只有一个,李世民也算是轻车熟路了,径直奔画室去了。 整个偏殿里面真的是空无一人,李世民架子也不大,都不等别人给他开门,自己踏上台阶几个大步就来到门前,伸手一拽竟然没有拽开,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居然还上了锁。 李世民一看到锁头,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外面两个大活人守着,里面还用锁吗?两个大活人要是都守不住,一个锁头能锁得住吗? 钥匙就不用想了,肯定是只有李泰一个人有,李世民也懒得找他拿,伸手扯住大铜锁,抬起腿照着门边就是一脚,“咣!”的一声就把锁给拽下来了。 “陛下!”陈文想劝他文明点,你找魏王要钥匙他也不敢不给,你何必破门而入呢? 第2666章 第2666章 陈文的嘴慢,李世民的手快,他刚喊出声,李世民已经把锁拽下来了,他就势一竖大拇指:“真威武也!” “哈哈哈......”李世民回身看陈文,以为他有什么事呢,原来只是夸赞一声。 李世民不由得就得意起来,仰头大笑着回身,使劲地一推已经半开了的房门。 夕阳当空尚未西下,一片明亮的光晕笼罩着大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那么那么的清晰,却为什么刹那间就看不真切了? “观音婢!”李世民不是哭而是近乎于哀嚎地吼叫着冲进了屋里,不争气的眼泪来的那么猝不及防,一瞬间就让他看不清眼前的画作了。 李世民甚至顾不上从怀里掏出一方丝绢,直接大袖子就往脸上抹,左一把,右一把,这该死的眼泪怎么就擦不完? 连排的八扇屏风,整整八幅真人等同大小的长孙皇后画像,而且每一幅都是彩色的! 李世民忍不住伸手往画上摸,陈文在旁边轻扯了他的胳膊一下,小声地劝道:“陛下这画怕摸,别摸坏了。” “这是画?”李世民抽了一下鼻子,看一眼陈文又去看画,喃喃地说道:“这怎么能是画呢?” 李世民盯着画,做出小心呵护状,轻轻地唤了声:“观音婢,你能听到吗?你听到回我一声啊。” 陈文是个极少动感情的人,表情多半都是笑呵呵的,什么事仿佛也不在意的样子,却被李世民的一句傻话给说得眼睛都泛起了雾汽。 李世民盯着一幅画移不开眼,又惦记看另外的七幅,真恨自己眼睛长的太少了。 李道宗长一只眼睛就够用,李世民感觉自己最少也应该长个八只才行。 看第一幅画,长孙皇后在御花园的金鱼池边向水里撒花,李世民看得是泪眼不干,此情此景犹在眼前,人却再也不见。 看第二幅画,长孙皇后在庭院里荡着秋千,看她飘起的裙带和披帛俨然带着仙气,她笑得多美啊,累得小脸红扑扑的,额头都见汗了。 李世民看得是痛哭出声,还记得他曾亲手给观音婢做过秋千,连秋千索用的绳子都是他亲手用麻线搓成的。 看第三幅画,长孙皇后顶盔擐甲,一身戎装真个是英姿飒爽,她一脸的坚毅果敢,没有丝毫的怯意,令人望之生畏,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李世民看到这里直哭了个肝肠寸断,喃喃地嘟囔些什么,也没人听得清,他反反复复地在说观音婢跟他吃了太多的苦,经历了太多次生死厮杀的惊险。 看第四幅画长孙皇后一身皇后盛装,满脸的笑意,正喜气盈盈地微微低头,这雍容华贵的国母气派,任谁看了也得生出崇敬之心。 李世民看到这幅画,险些把城墙哭倒,他记得这身装束,这就是他一时气愤说要杀魏徵时,长孙皇后穿的那身衣裳。 第2667章 第2667章 如果说哭有段位,如果说哭能分成十八级段位,第十五级是哭抽、第十六级是哭晕、第十七级是哭吐血、第十八级是哭到气绝。 那么大唐第二任皇帝李世民,就在提前没看过剧本的情况下,一口气从一级表演到了十六级。 李世民看到长孙皇后的画像就忍不住哭了起来,一开始哭得也不明显,后来就是抽泣,再后来就放开了,直接嚎上了。 陈文开始觉得没必要劝,掉两滴眼泪不正常吗?后来发现没必要劝了,都哭上了还能让皇帝憋回去吗? 再后来发现不劝不行了,皇帝越哭越厉害,再不拦着点容易哭坏了,可是这时候怎么劝也都来不及了。 李世民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本来只是八幅彩色的画像还好,哭也没哭到神智不清那么严重。 谁知道一转过来,居然还有八幅真人同等大小的黑白画像啊,黑白的画像本身就比彩色的画像传神,加上李世民早就满心满脑子都是长孙皇后的模样了。 这一下所有的情绪汇集到一块,刹那间就跟大坝决了堤似的,思念、悲伤、追忆、幻想一股脑地奔涌而出。 在胸中积压了万年之久的愤懑犹如千里奔浪,一层层地袭来,扑了李世民一个措手不及,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瞬间被击得粉碎。 这一场他输了个丢盔弃甲、输了个溃不成军、输了个一败涂地。 他不管不顾地大放悲声,哭了个身软力疲、哭了个头晕眼花、哭了个声嘶气短,到最后竟然哭抽了。 李世民哭得手指僵硬、嘴角直抽,陈文半蹲半跪地抱着他,他心也抖身体也抖,忽然一闭眼哭晕了过去。 陈文当时感觉脑瓜皮都冒凉风,急忙招呼人把陛下给抬回了甘露殿,御医一个个的差点跑断腿。 大多数的御医都在李道宗那边,皇宫里在值的御医本来就不多,突然听说皇帝晕倒了,谁不麻爪? 尽管御医都接条腿地往甘露殿跑了,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呃,不是皇帝驾崩了,是皇帝都醒过来了。 差点把人给折腾死,闹了半天皇帝啥事没有,就是自己玩命哭把自己给哭晕了。 御医也不能白跑,高低得给皇帝熬几碗药,不给他点苦水尝尝,他就不知道折腾人是有代价的。 李世民哪有喝药的心思,他就想看画,不给画看就活不了了,非要把屏风给拿到甘露殿来。 陈文好说歹说劝皇帝先好好养养精神、好好喝药,明天一早就去取屏风。 “明天?”李世民眼睛眨一下生疼,他坚决地摇头:“不行!现在,必须现在就去拿。” “陛下,天都黑了。”陈文的意思是你赶紧睡觉得了,可别瞎胡闹了。 李世民一听天黑了,他立马着急了:“快,快去把屏风拿过来,不能把观音婢一个人扔在那个黑屋子里。” “陛下,我是说”陈文陪着小心,笑着说道:“太子可还没吃饭呢,你看是让太子过来吃还是?” 太子李承乾是李世民心尖上的肉,这谁都知道,只要是跟太子沾边的事都是天大的事,太子一天没吃饭,这都够出几条人命的了。 李世民要不是在乎他,怎么会去画室看呢?不就是想先了解一下李泰在做什么,然后好有词儿过去哄太子吃饭吗? 第2668章 第2668章 “他爱吃不吃。”李世民哪有心思理会李承乾吃没吃饭?没吃要么是不饿要么是矫情,不吃拉倒,没人管。 李世民不肯在床上老实躺着,要亲自过去把长孙皇后给请过来,陈文使出浑身解数也劝不住了。 李世民还挺礼貌,先洗了把脸,又换了身衣裳,然后乐呵呵地又奔画室去了,再次来到殿门前,发现门上悬挂着一排灯笼,侍卫只是上前见礼,没敢再拦着。 李世民走到殿门,绕过影壁墙发现这偏殿内灯火通明,尤其是画室,像是屋子里藏了几个太阳似的,光照得窗前一汪水似的光亮。 “圣人至!”小黄门子高声喝报。 画室的门缓缓打开,李承乾迈步从里面走了出来,李泰紧随其后,手里还拉着李治。 他们兄弟三个迈着方步,走到李世民面前,齐唰唰地躬身一揖:“见过阿爷。” “嗯。”李世民连个“免礼”也没说,就微眯着肿得本也睁不开的眼睛扫视了他们一通。 直到现在他的理智才慢慢地回归,今天的事情不大对劲,实在是太蹊跷了。 太子不是进不来这个院子吗?他们兄弟俩不是闹别扭了吗?这看着也不像啊。 再一个那屏风就迎门摆着,他们兄弟三个谁也不瞎,肯定都看到了,谁的表情都没什么诧异之处。 整整十六幅画,只有李泰一个人会画,他再厉害是不是也得一幅一幅画? 就算李泰悄悄地一口气画完了十六幅画,才拿出来给他们看,那他们也是早就看过了。 他们没有一个人主动告诉自己一声,这一点他们倒是挺合力同心的,挺像亲兄弟。 他们是亲兄弟了,那我是什么?我跟他们不是一家人,我是敌人! 虽然很生他们的气,可也没想跟他们计较,看在观音婢的面子上也不能难为他们。 “屋里的屏风画得不错。”李世民看一眼李泰,目光却并不温柔,你会画很好,你画成了得送给我啊,还得我自己来拿,这就是你不懂事了。 “多谢父皇夸奖。”李泰也不抬头,假装听不出来这是什么语气,就当好话听了。 李世民白了他一眼,话都说这么明白了,你还不知道主动,你是不是傻了? 行了,李世民今天不是来教训傻儿子的,他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屏风拿出来,朕要带走。” 李泰故意装傻充愣道:“阿爷说的是哪扇屏风啊?屋里有梅、兰、竹、菊四扇屏风呢。” 李世民嘴一撇,这怎么还当面打上马虎眼了?他就直接说道:“我要你画的那些屏风。” “都是我画的呀。”李泰还要装下去,被李世民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我要画着你阿娘的那些屏风。” “那些屏风么,阿爷,你来晚了。” 第2669章 第2669章 “什么?”李世民闻言暴怒,肿得有两指厚的大眼皮当时支楞起来了,大眼睛瞪得溜圆。 李泰居然说他来晚了,来晚了是什么意思?是屏风上的画被毁了吗?谁敢破坏那些画?别说毁了,就是脏了,没几条人命也难以平息帝王的怒火。 李世民已经哭得脑子里一团浆糊了,智商那东西就喜欢冷静,谁要是心如深井无波无折,对什么事都不动心,谁的大脑就装满了智慧。 谁要是动了心,动了真感情,谁就跟个智障似的,所以有句名言叫智者不入爱河。 李世民之前连着摆了十几天的御宴,酒虽然没什么度数,但也禁不起一喝半个月,加上这些画让他的心动得不能叫动了,差点把心给摘下来。 李世民这会儿自己都知道自己反应慢,他也不去思考了,直接问李泰:“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我来晚了?” 李泰面色平和地说道:“我已经给那些屏风安排好地方了,不可以再挪动了。” 李世民做梦也没想到李泰居然敢不给他,他倒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李泰就是专门给他画的屏风。 这怎么可能呢?李泰是傻了吗?把这些屏风献给自己,他想要什么赏赐,自己能不给他?他因为这几扇屏风跟自己较劲,真的不怕失了君宠吗? 再说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吧?我想要的话,跟你想不想给还有关系吗? 李世民真的是生气了,他阴冷地问道:“你安排到什么地方了?” “东宫。”李承乾抢着回话,他抬起头来说道:“那些屏风是我找人刻的,画是我让惠褒画的,屏风做成了自然是要放在东宫的。” 李承乾怕连累李泰太深,他赶紧把事情揽到自己的头上,尽最大的努力降低李泰的参与感。 “你们”李世民又重新扫视了他们一遍,李承乾微向前一点,李泰跟他并肩偏后,李治则几乎贴在了二哥腿上。 想要重重地骂他们一顿,还真是有点舍不得,于是李世民故意把态度放得温和一些。 “你们是商量好了,要给阿爷个惊喜的吧?”李世民笑眯眯的样子并不亲切,倒是给人一种狼来了的即视感。 “没有。”李泰非常直接地打断了他的幻想:“儿不敢欺君,没有就是没有,做屏风只是因为画挂在墙上不如贴在屏风上好保管。所有的画都因思母而成,并非为邀功而作。” “你好大的胆子!”李世民指着李泰就骂了起来:“邀功?你是怎么想的?把你阿娘的画像藏起来不让我看,就是怕别人说你拿亲娘的画像邀功?你糊涂成什么样子了!” 李世民一句话骂出来,心气得直抖,这败家孩子,这样的画居然一眼都不想让自己看到! “你看看我”李世民伸手一扯李泰,把李泰给拽得差点摔倒,李世民松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你看看我是谁?我是不是你阿爷?你阿娘的画像我有没有资格看?” “看便看,拿走不行。”李泰坚决不肯让步:“屏风只能在立政殿和东宫摆着,别的地方我不同意。” 第2670章 第2670章 李世民暴吼一声:“你凭什么不同意?” “凭是我画的!”李泰针锋相对地吼了回去。 李承乾伸手一扯,把李泰给拽到了自己的身后,他仰头说道:“跟惠褒没关系,是我要把屏风拿到东宫的,他已经答应我了,就不该再答应阿爷,所以真的是阿爷你自己来晚了。” “我来晚了?”李世民真是哭笑不得,他连连点头,说道:“好,这次算我来晚了,那我现在预定行吧?” 李世民真是拿自己的嫡子没办法,这都是自己手心里捧大的,舍不得他们受一丁点的委屈。 自己见了画像便觉得时刻不能离,孩子们不是更恋娘吗?和孩子们抢什么?就退一步吧,帝王也有慈父心。 “青雀”李世民尽量把火气压下去,尽量温柔地说道:“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开始给阿爷也画一份,只许更多不许少,画几天都行,你想要什么,阿爷都赏你。” 陈文在一边微微地笑着,冲李泰直丢眼色,你还不赶紧答应,等什么呢? 陈文很少看到皇帝做出这么大的让步,这真算得上是天大的让步了,他喜欢的东西,那是非弄到手不可,从来没有放弃的。 陈文看他们好像都很不以为然的样子,真替他们着急,他们是真不知道皇帝刚才看到画以后哭成了什么样,他们是真不知道皇帝为了来取屏风,连药都没喝,下地就朝这边跑。 即使如此都同意要第二份了,这可真是对他们宠到家了。 然而李泰却并没有领他的情,毫不犹豫地回复他道:“阿爷此言差矣,儿虽不才也还不至于以卖画为业,儿就算再画一百幅、一千幅、一万幅阿娘的画像,也不会用阿娘的画像跟阿爷做交易的。” “放肆!”李世民气急了,抬腿就来踹李泰,李承乾转身一推李泰,还脱口而出地说了句:“快跑。”随后转过身来跪倒,朝上一揖:“阿爷息怒。” “你们想造反不成?”李世民恨得牙痒痒,指着李泰骂道:“谁给你的胆子跟朕唱反调?” 李泰也只是被推得被动跑了两步而已,他急忙转过身来跪倒,诚恳地说道:“阿爷想看阿娘的画像,儿就是累断手也给阿爷画,但是阿爷不能拿走,只能在我们这边看。” “你们这边?”李世民都被他给气笑了,这皇宫里还正式划分出区域来了,他怎么不知道哪些地方是谁的呢? “你这论调新鲜,那我那边怎么就不能摆放你阿娘的画像了?” 李世民扭头看了一眼画室,又说道:“就那么一间破屋子,你们也不怕亵渎了你阿娘的画像。” “就是怕有被亵渎的一天,我们才不敢把阿娘的画像交给阿爷。”李泰的这句话,李世民没有听懂,他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意思?” 李治一步转到李世民身体的正前方,他仰着小脖子看着李世民的脸说道:“我们这里虽然简陋但得长久,阿爷早晚会立新皇后,到时候阿娘的画像就要被丢出来了。与其等到将来被当成垃圾抛弃,不如不去讨人嫌。” 第2671章 第2671章 半倚夜风半倚门,手移玉兰种金盆。不曾痴心多妄想,哪知仙姿可还魂。眉眼相对频轻笑,不觉胸襟沾泪痕。八扇屏风十六影,堪堪晨起度日昏。 李治一句话说完,李泰急忙扯了他一下,他看一眼二哥,李泰又扯了他一下,他才慌忙跪下。 “阿爷,雉奴还小,”李承乾赶紧拱手朝上一揖:“他说的话” “都是你们教的吧?” 李世民的脸色比夜色还要黑上三分,他的眼睛紧紧地一眯,低头来回扫视着他的三个嫡子,大的精、二的滑、小的鬼,哪有一个省油的灯? “没人教,是我自己说的。”李治小胸脯一顶,他还感觉自己挺仗义,挺值得骄傲的。 “是我教的,我让他说的。”李泰也直起了身子,腿虽然跪着,嘴却硬得很,倔强地反问道:“他说的不对吗?” 李泰知道老爹心里窝着火,总得有一个人让他出出气,他决定把老爹的火引到自己身上来。 今天就可我一个人不懂事,一个人挨收拾总比三个人挨收拾要好。 李世民一时被李泰给问得无言以对,李治说的到底对不对?任谁也得说个对字。 如果李世民再立个新皇后,长孙皇后的画像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再摆放在皇帝的寝宫了,那样的话让新皇后无法在宫中立足。 “对!”李世民抬起手指着天空,掷地有声地说道:“朕冲天发誓,我李世民这辈子就只有一个皇后!” 说完转身就走了,三个嫡皇子满心欢喜地叩头道:“送父皇。” 李世民脚步一顿,大手一挥:“把屏风给我挪到甘露殿!” “是。”陈文略弯腰应了一声,然后一挥拂尘,众小黄门子急忙冲进画室,小心又快速地把屏风给抬了出来。 三个嫡皇子也不用人劝,自己就站了起来,李承乾看着李泰傻笑,伸出手来,兄弟俩对击了一掌,庆祝一下这个不算太小的胜利。 李治看着两个傻笑的哥哥,他怎么也笑不起来,还很失落地叹了口气。 李承乾和李泰都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怎么了?” 李治撅着嘴巴,委屈巴巴地说道:“有好事光你们俩高兴,都不带我。” “谁说不带你了?”李泰弯腰把他抱了起来,李承乾笑着拍了他一下:“今天多亏你了,是你的头功呢。” 兄弟三人说说笑笑地离开偏殿,便各自回去睡觉了,李世民这一宿是说什么也睡不着觉了。 满大殿里到处折腾灯,一会儿嫌灯太少不够亮,一会儿嫌灯太多,怕熏坏了画像。 灯太近了不行,就算不能烧到画,烤坏了怎么办?灯太远了不行,看都看不清,要灯还有什么用? “陛下,”陈文在旁边紧着劝:“还是先睡觉吧,等天明再看就好了。” 第2672章 第2672章 李世民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从来没觉得陈文这么令人生厌,他摆了摆手:“走走走,你下去吧,别在这儿烦我。” 陈文没有真的下去,也不敢再吭声了,只好不远不近地陪着他,以为他看累了就能睡,结果他看了一宿没累;以为天亮了他就能睡,结果天亮他更精神了。 李世民就在甘露殿洗漱,离八尺远嘱咐下人小心些,别把水溅到屏风上。 吃早饭他也盯着屏风吃,就好像长孙皇后下饭似的。 “上次青雀献了一幅画像,朕摆了近半月的御宴,这次整整十六幅”李世民说着陷入了沉思,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话又只说了一半。 陈文偷偷地撇了撇嘴,这个皇帝喝酒是真不缺理由,炫耀是真不能等,别说不炫,那不可能,就是炫晚了,都憋得慌。 “陛下,昨天的事”陈文提了个头,李世民两眼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什么意思,陈文就继续说道:“陛下的气消了吗?” “嗐!”李世民还以为什么事呢,他笑呵呵地看着屏风说道:“答应他们就是答应他们了,说不立新皇后就不立新皇后,孩子们不就这点心思吗?有什么好生气的?” 陈文又无奈地撇了撇嘴,感情两个人说的事完完全全的风马牛不相及,根本就没在一个频道上。 “陛下,”陈文只好明确地提醒道:“昨天任城王被打的事。” “哦~”原来说的是这个事啊,李世民把这个事给忘到脑后去了,话说这都多长时间的事了?眼瞅着快十一个时辰了,谁能记得住? 要不是为了炫画,呃不,跟大家共赏皇后画像,也不能发生那么不愉快的事。 昨天才有人眼睛差点被打瞎了,今天又开始下一轮更为夸张的炫画,呃不,共赏,是不是不太合适? 不管怎么说,李道宗的伤还在明面上呢,李世民再高兴也不能让人看出来。 李道宗那边疼得直在床上打滚,李世民这边摆上御宴了,大型的歌舞就那么锣鼓喧天地整,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这可怎么办呢?等几天再炫?呃不,再与群臣共赏魏王的画作? 不行啊,憋的太难受了,别说几天,几个时辰也不想等。 李世民生平一大爱好就是炫耀,他最痛苦的不是没有好衣服穿,而是他穿着好衣服的时候是黑天,他都恨不得点起百十个火把,喊起一条街的人来看。 李世民当时把饭碗一推,一点胃口都没有了,连屏风都不看了,就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怎么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炫一下子,抬头见陈文跟个摆设似的在旁边站着,便一指他,没好气地说道:“给我出个主意。” 正常来讲,突然就这么没头没尾地甩过来一句话,谁能明白他要干啥?他到底要什么主意? 陈文的表现就有那么点不正常,他微微躬着身子,小声地说道:“昨天陛下回来之后,气恨交加一时哭得昏厥,御医给开的药都没吃,长坐一整夜,现在头晕目眩已极。” “好哇!”李世民激动地一拍桌子,吓得陈文和桌子上的茶盏同时一激灵,李世民哈哈大笑道:“快,晓谕百官朕病了。” 第2673章 第2673章 人吃五谷杂粮,生病是很正常的事,不生病才不正常,但是大笑连天地宣布自己生病了,这事莫说正不正常,简直就是旷古未闻的奇事一桩。 这事不是别人干的,就是当今圣上李世民干的,他非常开心地让陈文去晓谕百官他病了,陈文躬身应了声:“是。”便慢慢地走了出去。 百官不用挨家挨户地去告诉,今天正好是上朝的日子,现在正好是上朝的时间,齐内侍在前面向大家宣告一声,然后就直接散朝了。 百官听说皇帝被气得哭到昏厥,都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又没办法怀疑,这肯定是真的,没人敢撒这么大的谎。 宫里有御医、小黄门子、宫女和侍卫等等,皇帝身边时刻都有人,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朝中的人与宫里的人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谁也不知道谁跟谁是亲戚,谁跟谁有交情。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事也确实是挺气人的,皇帝摆的御宴愣是被尉迟恭给搅了个稀碎,当着皇帝的面,他居然就动了手。 任城王李道宗可是正牌的皇亲,在天子面前被打得鲜血淋漓,眼睛到底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个未知数,御医说能保得住,但是御医也不敢说一定保得住。 太子殿下亲自编排的大型歌舞也没有机会上场,几个月的辛苦排练为的不就是在人前表演吗?下一次机会大概要等到过年的时候了。 所有的人都在心里暗暗地抱怨尉迟恭,大家的目光也都朝他的位置看去,结果发现他今天没来上朝。 尉迟恭才不来上朝呢,明知道没一个人会说他对,能跟他说上话的都得指责他,他又不是挨骂有瘾。 “既是陛下抱恙,我等理应前去探视。”长孙无忌向后面扫视一圈,自然没人会有异议。 皇帝病了,能有机会去探望是你的荣幸,这样的机会没人愿意放弃,因为你一旦选择放弃,放弃掉的就不是看望皇帝的机会,而是你继续做官甚至是继续做人的机会。 在长孙无忌的带领下,文武百官一起来到了甘露殿,陈文在殿门前拦住了他们,对长孙无忌说道:“长孙司空稍待,我进去通报一声。” 长孙无忌笑着说道:“有劳了。” 过了一会儿陈文走了回来,请大家一起进去,长孙无忌自然是走在最前面,群臣随后跟上。 很快来到甘露殿的庭院,长孙无忌大步流星地踏上台阶,早有人打开了房门,长孙无忌微低头迈过门槛,一抬头猛地一声尖叫。 多亏了后面的人跟他有一段距离,要不然非一下扑到他身上不可,突然就是一嗓子,这多吓人? 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长孙无忌是多沉稳的一个人,绝不会大惊小怪地狂呼乱叫,更何况这是在皇帝的寝宫,是可以随便高声大嗓的地方吗? 更更何况他是带着大家来看望病中的皇帝的,他突然这么一嗓子,后面的人还以为皇帝病重了呢,一个个不敢问出口,就都火急火燎地往前赶。 第2674章 第2674章 结果一个个跟复刻版的似的,谁进屋都先发出一个感叹词来表示一下惊讶。 整整八扇屏风,八幅长孙皇后的彩色画像,每一幅都画得如同真人亲临般的写实。 大家这些天净观赏那幅黑白的画像了,没见过彩色的,这是头一回看到,一个个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密密麻麻的一屋子人,竟然没人去关心一下内室软榻上躺着的皇帝,全都聚在长孙皇后的画像前,先是面带恭谨地冲着屏风行礼,后是左右乱移眼珠子,这多少是有点看不过来了。 “呜,呜,哇!”长孙无忌捂着嘴呜呜两声,情不自禁地蹲下来哇哇大哭。 这些天他看着妹妹的黑白画像心里就难受得很,但是御宴之上,他不能搅了气氛,硬撑着也得装出个高兴的样子来。 现在他实在是装都装不下去了,黑白画像还能理智地告诉自己,面前摆着的不过就是一幅画罢了。 如今一下子八幅彩色的画像,就像真人站在眼前一模一样,这谁能忍得住不哭? 加上这里不是朝堂也不是宴会,这是相对比较放松的地方,身边也都是同生共死多年的老兄弟,他没办法再保持冰冻了一样的表情。 褚遂良上前想要扯起长孙无忌,奈何拽不动他,只得蹲在他身边劝道:“长孙司空不可如此失仪,你如此痛哭,岂不是引得陛下也跟着伤情么?” 劝人的话谁都会说,这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长孙无忌能比他说得还有理有据。 长孙无忌不理会褚遂良的好言相劝,他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大伙也不再劝他了,就很默契地一个接着一个的递给他丝绢。 没人劝他,他哭够了就不哭了,使劲抹了一把眼泪,他突然站起来就暴吼一声:“惠褒呢?把李泰给我叫来!” 也没人替他去找魏王李泰,大伙全都三三两两地到内间看望皇帝去了,皇帝在软榻上躺得腰都酸了,这帮家伙也不说进来,把他急得差点自己走出去。 长孙无忌一看没人理他,他也不觉得没趣,抽一下鼻子,又擦了擦眼睛,然后气宇轩昂地绕过屏风,绕过屏风还恋恋不舍地回了一下头。 “啊!”长孙无忌又是一声尖叫,把群臣给吓得大多数都一激灵,大家扭过头来一看,哇哦,又暴发出阵阵惊叹之声。 却原来屏风的背面还有八幅黑白的长孙皇后画像,黑白的画像不如彩色的看起来热闹,但是比彩色的更加传神。 李世民躺在软榻上多少是有点尴尬,也没人理他呀,一个天字号的大人物,这么认真地病倒了,居然被当面给冷落得渣都不剩,我这么大个活人,不如画好看吗? 大家看到屏风就知道皇帝叫他们来是什么意思了,于是乎都知道该怎么做了,皇帝的病是假的,不用理会,炫画是真的,你只要装作看画看得失神就算是有天赋的选手了。 “陛下”陈文倒腾着小碎步来到软榻前,双手递两个奏章:“刚呈上来的李靖和尉迟恭的奏本。” 第2675章 第2675章 臣子递个奏本上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绝对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只不过今天刚好是上朝的日子,没事也就罢了,有事为什么不亲自过来说呢? 大家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谁也没有出声询问,谁也不会把好奇心写在脸上。 李世民慢慢地坐了起来,接过奏章,先打开上面的那个,快速地看了起来。 “哼!”李世民看完就把奏章往旁边一扔,冷哼一声,说道:“这个尉迟敬德,朕还以为他有多大的胆子呢,惹了祸就跑,也是个??包。” 尉迟恭昨天就离京了,扬鞭打马一溜烟地跑回同州去了,他现在的官职是同州刺史。 李世民特意召他回京参加御宴的,结果酒喝大了,一拳把皇帝的场子给砸了,趁着皇帝的处理结果没出来,他先跑了。 当众殴打皇亲,那是跑就能解决问题的吗?跑就不用负责任了吗?皇帝要杀你也不用亲自上手去揪你,一道圣旨你的脑袋不就搬家了吗? 尉迟恭才不想那么多,反正我跑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有能耐你来追我。 李世民没那个闲心,他就恨恨地骂了尉迟恭几句,跑就跑了吧,人家都知道害怕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区区一拳? 李道宗的眼睛能不能瞎还两说着呢,哪有过不去的坎儿?找个机会给他们说和说和,让尉迟恭好好给李道宗道个歉也就是了。 李世民丢掉了尉迟恭的奏章,又打开了李靖的奏章,李靖的奏章写得还挺长,但是中心思想不多,一共就一条。 李靖翻来覆去地强调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老了并且腿脚也不太好,他要求辞官为民,就在府中将养身体,不再参与朝廷中的任何事了。 李靖的言辞极为恳切,让人不好意思拒绝的那种,他还说确实是身体不行了,所以他想请皇帝告诉大家一声,别有事没事去看他,他不堪打扰。 这话说得挺不近人情的,按理说他病了,朝中的大臣去看看他是很正常的事,毕竟都是在一起好多年甚至好几十年的老战友、老兄弟了。 他却直接说怕别人打扰他养病,他就想过个清静点的晚年。 李世民长长地一声叹息,他把奏章递给陈文,让他传给百官挨个看看,大家有的自己看,有的就两个人挤着看。 李世民愁眉不展地说道:“李靖为大唐立下了汗马功劳,无论他在朝还是在野,朕都绝不能亏待了他。” 他搭着陈文的手,从里间走到外间,坐在书案之后沉思良久,才提起笔给李靖写了回批,痛快地准了他的奏,并且嘱咐他好好养病,不要担心朝廷中的事,如果身体稍微有所好转,请立即回朝。 两个奏章算是两桩公事,李世民很快就处理完了,也可以说是处理完了一个。 李靖的事很清楚地给出了结果,尉迟恭的事丢一边了,他个不懂事的黑铁匠,他的事不予理会。 长孙无忌什么事也没注意到,什么奏章不奏章的,所有的人都传着看了一遍,唯独他没看。 第2676章 第2676章 他没心思看,他就围着屏风看,看一幅画像哭一阵儿,别人是来看皇帝,顺便开个茶话会的,他是来看屏风,顺便开个哭会的。 大家一看长孙司空都哭成这样了,皇帝还能比他哭的轻吗? 大家仔细地观察一下皇帝,其实也不用多仔细,只要眼睛比李道宗的左眼视力好点的,都能看得出来李世民一脸的哭相,还配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可见齐内侍今天在大殿上说的话是真的了,这一看就是熬了一夜没睡,还大哭个够,至于是不是因为李道宗挨揍哭的,那就不好说了。 房玄龄笑呵呵地问道:“陛下这屏风是什么时候摆上的?臣是第一次见到,这真是旷世奇宝。” “昨天晚上。”李世民天生的大嘴巴,他是保不住任何的秘密的,别说房玄龄问到他了,就是没人问,他也得说,不说憋得难受。 区区四个字,李世民就把自己卖了个干干净净,这屋里只要会喘气的,就都知道皇帝这个憔悴的状态,是怎么来的了。 “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天下尽知,”魏徵开口劝道:“可是陛下也不能太过于思念皇后,以免伤了神智。” “是啊。”高士廉也跟着劝道:“陛下要稍抑私情,以天下为重才是。” 李世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大家说的对,也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好的,但是难过这回事是能够人为控制的吗? 你们老婆死了的话,你们都不难过吗? 当然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可不能什么时候都是同一套词儿,李世民嘴巴大是大的,人还不傻。 “我何尝不知人死不能复生?我又何尝不知追思无益?”他轻轻地一叹,拿起桌子上的几本书,说道:“你们看看这些书写的怎么样?” 陈文双手接过书,就近把书分发给下面的几个大臣,他们都恭恭敬敬地接过书,然后低头看一眼封皮。 封皮写的都是相同的两个大字“女则”,区别只是下面标注着不同的卷册,卷一卷二之类的标识。 “朕觉得这些都是可以作为后世典范的书。”李世民很认真地看着大臣们,略有些伤感地开了口。 “这些都是梓行皇后所作,论贤良淑德、兰心蕙质,何人能及?观音婢真正是坤厚载物、德合无疆,乃朕之良佐、嘉偶也。” 长孙皇后为人无论在朝堂之上,还是在后宫之中,都是人人敬服的,只有竖大拇指的,没有说一句怨言的。 长孙皇后能庇护朝堂上的直臣免受责罚,像魏徵、房玄龄都常常惹皇帝生气,长孙皇后没少替他们解除危难。 长孙皇后与李世民是少年相识的结发夫妻,两个人一路患难扶持,一起吃过苦、一起为过难、一起历过险,也一起生儿育女、一起享过富贵荣华。 “长孙一去不可再得。”李世民坚决地对着他们说道:“朕决意此生不再立后。” 第2677章 第2677章 皇家庭院异常的宽阔,宫殿十分的雄伟,一层层青石台阶,一根根红漆圆柱,翘角飞檐下坠着铁马银铃,雕梁画栋间悬着珠帘翠幕。 长长的梯子直搭到房檐之上,梯子两侧有十多个人,有的人紧张地扶着梯子,有的人紧张地仰头向上望着。 李治现在爬梯子已经非常地熟练了,像只灵巧的小猴子似的,噌噌几下就爬到了房顶。 夕阳真的是很美,每一天的晚霞都不一样,但都很美,李治偎靠在李泰的胸前,苹果一样的小脸蛋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二哥,我现在很喜欢看西面了,真的很漂亮。” “阿娘去过的地方都会越来越漂亮。”李泰抬手指着昭陵的方向:“阿娘就在那里。” “太子殿下到!”院门外传来一声高喝,李泰急忙带着李治从房上下来,他们刚站好就见李承乾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李泰迎上去,躬身一礼:“见过皇兄。” 李治则笑嘻嘻地唤了声:“大哥。” “哎。”李承乾开心地应了一声,伸手拉过李治,然后才无奈地对李泰说道:“免礼,家无常礼,没必要见一面拜一次。” “是。”李泰随意地应了一声,问道:“皇兄前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事。”李承乾看一眼梯子,笑着问道:“你们是在望昭陵吗?” “嗯。”李治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李承乾摸了摸他的脑袋,真怕他把头点晕了。 “阿爷说明天要带咱们去上苑玩几天,你俩赶紧准备一下吧,有什么想带上的提前收拾好。” “吼吼!”李治高兴得蹦了起来,小手不停地乱拍。 上苑是皇家园林,是皇帝没事过去游玩娱乐的地方,平时他们这些皇子也不能随便的过去。 李泰白了李治一眼,就说带他出去玩几天,怎么还把他刺激返祖了呢?转头看李承乾,他满眼宠溺的目光盯着李治,笑呵呵的嘴角微弯。 “一提玩就乐疯了。”李泰故意咳嗽了一声,李治赶紧去看二哥的脸色,李泰说道:“把你的功课全都带上,玩可以,必须先完成课业。” “啊?”李治的小脸当时就垮了下来,他高兴的原因极其简单,那就是不用做功课了,没想到功课一点不能少,这还有什么高兴的理由了? “没事儿”李承乾摸摸李治的小脑袋,笑呵呵地说道:“功课有我帮你,很快就能做完。” 什么事都能找人帮忙,功课的事还能找人帮忙吗? 李泰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道:“是不是东宫太小了?皇兄你实在是没事可做了吧?” “我又没说替他写,那他有什么要写的,我替他念不也比他自己抄要快一点吗?” 李泰懒得跟他拌嘴,就笑着摆了摆手:“走吧走吧,你要没事就赶紧走吧。” “走就走。”李承乾拍了拍李治的小肩膀,然后潇洒地转身走了。 第2678章 第2678章 “二哥”李治一脸讨好地看着李泰,李泰脸一绷:“少废话,赶紧去收拾你要用的书。” “哦”李治拉了个长声,又一扯李泰:“我是说把画架和画笔都带上。” “嗯,必须带,这些我来收拾。”李泰说着转身走向画室,李治则回了他的书房。 李治收拾东西容易,冲着小黄门子来一嗓子,把任务吩咐下去,就没他什么事了。 李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先吩咐人把画架画笔收拾好,然后亲自清点卷轴。 他的卷轴大概分三种,一种是已经画好了的成品画、一种是起了稿但未完成的画、一种是空白的卷轴。 画好了的不用动,未完成的留着回来再继续画,李泰挑了几个不同尺幅的空白卷轴准备带走。 卷轴是哪里都有,但是纸不一样,素描用纸和其他的纸有很大的区别,这是李承乾反复研究之后才弄出来的。 李泰每次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就会觉得李承乾不对劲,他身上一定有秘密。 李泰手握着卷轴,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心里明知道李承乾对自己不可能有好意,却总是不经意间就萌生出一种感动,总是有种他在拿自己当亲弟弟待的错觉。 若不是自己知道点历史,知道李承乾曾经多次暗杀李泰,知道李承乾最终谋反被废,还真的会以为他是个好哥哥、好儿子、好太子。 只能说他演的太好了,自己这个时时对他有戒心的人都差点被他骗了。 皇宫是个大大的漩涡,一个不慎就将万劫不复,李泰叮嘱自己要万事小心,不能轻易的相信任何人。 李泰最为费解的还是李承乾曾口误说过的那句“我每次落难,你都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尽管当时被他遮掩过去了,李泰心里的疑惑却丝毫未减,李承乾说那句话的时候很放松,明显就是“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李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过“落难”的历史,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去看过他,李承乾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 李承乾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带着一种感恩的情愫,李泰什么时候对李承乾好过? 按照自己对历史的了解,假设李承乾真的有“落难”的时候,李泰会去看他吗?不可能的,他要是掉到了井里,李泰能顺手帮他盖好井盖。 如果李承乾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多少知道点历史的穿越者,那他会怎么做? 李泰将心比心地想了想,如果我穿越到李承乾身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稳固君宠。 君宠该怎么稳固?当然是想父皇之所想、急父皇之所急,父皇喜欢的,自己一定要呵护好,比如弟弟妹妹们! 造反?绝不可能!二世为人才不干那傻事呢。造反也得看看对象,造反不重要,重要的是造谁的反。 李世民的儿子这么多,到最后只有一个李治登基为帝保住了性命,其余的有真造反的、有假造反的、有被冤枉造反的,一多半丧命的原因都跟造反有点关系。 从这一点上讲,如果他是个穿越的,还说得通他为什么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第2679章 第2679章 “殿下,这些卷轴要带上吗?”小黄门子轻轻地一声询问,把李泰飘远了的思绪给拉回了现实。 “卷轴我自己弄,你去忙别的吧。”李泰揉了揉眉心,使劲晃了晃头,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袋里甩出去。 李泰不知道李承乾是历史原住民还是个穿越者,毕竟就算他是穿越者也不敢承认,他的身份只能是太子李承乾。 先忙眼前的事,那些没有影的事少去想的好,想多了容易疯。 李泰一幅一幅卷轴打开,每一幅都看一眼,然后好给它们分类,又打开一幅,还没有完全展开,李泰的笑容就浮上了脸。 红彤彤的火烧云布满天际,五色霞光之下是万众仰望的皇家宫殿,宫墙前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老内侍,眼神里透出那种睥睨天下的威傲。 这幅画画成好几天了,李泰一直没给陈文送去,他查过了陈文是三月份的生日,本打算等他过生日的时候再送给他的,可是现在李泰改主意了。 李承乾占着天然的父宠,李泰没有那个底气,李泰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宠冠诸王”,只是一种现象,是父皇要展示给所有人看的现象。 父皇宠李承乾那是发自内心的父爱,父皇宠自己只是一种手段,或者说李承乾才是李世民的儿子,而自己只是皇帝手里的一枚棋子,一枚用来激励太子的棋子。 长子是刀,次子是磨刀石。 李泰冷冷地一笑,可惜了李世民打的好算盘,他以为刀会越磨越利,磨刀石利用过后收起来即可,没想到他亲手磨废了刀,磨断了磨刀石。 李承乾只要做个好儿子就能拥有天下,自己没那个条件,自己不能把所有的前程都押在皇帝一个人的身上。 李泰决定要多结交一些人,不说有什么异心,起码得有点自保的余地。 李泰卷起画轴塞进袖筒里,大步流星地走出殿门,直接奔甘露殿去了。 迈过殿门,绕过影壁墙就来到了甘露殿的庭院。 陈文抡着拂尘正在打扫自己的裤腿,忽然发现李泰走了过来,他急忙迎上前去,笑呵呵地低头说道:“见过四殿下。” “不必多礼。”李泰抬手虚扶了他一下,他便站直了身体,笑问:“四殿下是来见陛下的吧?我这就去通报。” “不,我是来找你的。”李泰从袖子里抽出卷轴,双手捧着向前一递,笑着说道:“新年将至,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便给你画了幅像,你莫嫌轻薄。” “给我的?”陈文高兴得连笑都不会了,嘴唇一撅撅像个拴驴的桩子,他双手哆嗦着接过卷轴,嘴角一咧,满口的牙都上镜了。 陈文连卷轴都还没有打开,绝不可能是因为画像多么精湛而高兴。 他高兴是因为这是四殿下亲手画的并且亲自给他送来的,话还说得这么客气,这叫什么?这叫尊重! 李泰知道送人礼物就要送到心里,想要搞好人际关系,就必须先搞清楚供需关系,对方缺什么,你就送什么。 陈文是个没亲没故的人,平时看上去和颜悦色,其实跟谁都保持着很远的距离,他只对皇帝一个人忠诚,对别人都没什么感情。 他这样一个位置高、亲朋无、不缺钱的人会需要什么? 第2680章 第2680章 一般人想不到他有什么可缺的,毕竟只要是这天底下有的,他要是真想要,皇帝都能赏赐给他。 李泰知道他需要什么,他需要尊重! 他位置高不假,但是他面对的都是比他位置更高的人,他面对皇帝、亲王、嫔妃、朝中重臣,全都得卑躬屈膝地拿出一副奴才相。 他手下没有奴才吗?有!有很多。 但是下人们给他的那不叫尊重,那叫惧怕,就算叫尊重,尊重的也不是他陈文这个人而是他陈文坐着的这个位置。 李泰身为皇帝的嫡次子,论地位算得上大唐前三的人物了,给他送新年礼物本身就是赏他个大脸了,亲自给他送来,态度又是那么的谦卑,这份尊重是值得铭心刻骨的。 “你喜欢就好,我走了。”李泰笑了笑,转身就往外走。 陈文托着卷轴追了两步,说道:“殿下,你没别的事吗?” 李泰转过身来,看他手里托着卷轴,满眼不敢相信地望着自己,他便笑道:“没有别的事,就是专程给你送画的。” “那你快走吧。”陈文笑眯眯地看一眼卷轴,说道:“长孙司空来了,刚才还说你答应他的画像没给他送去呢。” “哦”李泰一拍脑门,笑道:“看我这记性,舅父要的画像画好了,我忘记给他送去了。” “那就不必送了,既然他来了,正好让他自己拿回去。”陈文向屋内比划一下,意思是让李泰进去。 李泰笑笑,说道:“我回去取画吧,我舅父要是想走,你替我留他一下。” “没说的,只是殿下没必要亲自去取吧?” “我怕别人弄乱了。”李泰说完转身就走了,陈文目送他离开之后,赶紧解开卷轴上的绑绳,边慢慢地展画,边慢慢地向回走。 “呜,啊嗬!”陈文都不知道自己喊了点啥,画面刚露出一片火烧云,他就尖叫了起来。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正坐在屋子里吃茶聊天,突然听到陈文在院子里“嗷”的一嗓子,他们两个激灵一下就蹦了起来。 陈文是什么人,他们俩再清楚不过了,没点什么事,陈文不可能大惊小怪地乱喊。 一来陈文不是没见识的人,能让他觉得惊讶的事情应该是屈指可数的。 二来陈文不是没规矩的人,就算是有点什么新鲜事,他也不会大呼小叫。 “砰!”的一声门响,李世民两个大箭步蹿了出来,长孙无忌紧跟其后。 李世民急吼吼地问道:“怎么了?”紧接着长孙无忌就脱口而出地问道:“是不是有刺客?” 别说陈文,就连李世民都无奈地斜了他一眼,皇宫大内哪有可能进刺客? 能把手伸进这么核心区域的刺客,应该不能让陈文有机会喊出声来。 第2681章 第2681章 陈文手里的卷轴才展开一个角,他便急忙合拢上,弯腰说道:“陛下,长孙司空,刚才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陈文不用解释,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都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卷轴,现在想收起来也来不及了。 “这是什么?”李世民眼睛瞄着卷轴明知故问,就算是李道宗也能看出来那是一幅画。 陈文下意识地抓紧了卷轴,低着头小声地回道:“是四殿下送来的一副画。” “那就拿进来呗,站院子里喊什么?”李世民瞪了他一眼,还自降身份,主动地一伸手把卷轴给抓住了。 陈文使劲吸了一口气,皇帝这一把不像是抓在卷轴上,倒像是抓在了他的心上似的。 李世民轻轻一带,居然没有带动,陈文抓着卷轴没放手。 李世民轻轻地“嗯?”了一声,满是诧异的眼神盯着陈文。 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皇帝亲自上手拿,陈文居然跟皇帝抢上了? 什么画有这么大的魔力?老陈文是疯了吗? 李世民眨了眨眼,他怀疑陈文可能是岁数大了反应慢,于是他很温和地说道:“给我就行了。” 陈文眼睛发直,嘴唇颤了颤,拿出就义的决心,说了句:“这是四殿下送给我的。” 李世民顿时感觉好尴尬,这不成了他伸手抢人家的东西了吗? 他扭头看向长孙无忌,长孙无忌看一眼皇帝,又看向陈文:“你的,我们看看不行吗?” “看看行。”陈文语气极其虚弱,神情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撩眼皮看了一眼李世民,还是舍不得放手。 李世民不屑地一撇嘴:“看看你这个小气的样子,朕就看看,看完就还你了。”说着手上稍用力把卷轴拿到了手,转身就往屋里走,随着又是一句:“就算不还,一幅画而已,我还能亏着你吗?” “陛下!”陈文一听这话就急了,这是明摆着要没收啊,什么不能亏着你,那就是强买强卖的意思。 他赶紧小跑着跟上,气息粗重地说道:“这画我还没看过呢。” 李世民也不等他把话说完,迈步就进屋了,长孙无忌紧随其后,陈文赶紧跟了进来。 李世民走到桌子边上,瞪了陈文一眼,说道:“没看过就一起看呗,像我能抢你的似的。” 李世民一边打量着把画挂在什么地方展开合适,一边顺手展开了一角。 画面上是红彤彤的彩霞,就只露出这么巴掌大的一条,就给人一种把满天云霞尽揽怀中之感。 “呜,豁!”李世民的眼珠子一下就放出光来,远远的赏画和捧在手里看画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瞟了紧张兮兮的陈文一眼,心里暗想,这个不给他也行的吧? 李世民刚要提出用别的东西跟陈文换这幅画,陈文便抢先说道:“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也不奢望什么荣华富贵,对什么金珠宝贝也不曾动过心,这幅画是四殿下送给我的,这份荣耀我想带到棺材里去。” 第2682章 第2682章 李世民不用说话,他撅一下腚,陈文就知道他要放的屁是什么配方,赶紧提前把他的话头给堵上。 李世民是个强盗性格,这天底下的东西他根本就没有物权这个概念。 他不知道什么东西是谁的,他只知道他喜欢的东西就必须是他的。 陈文太了解他了,逮什么抢什么,他一点不觉得抢有什么值得羞愧的,他只觉得没抢到手才丢人。 于是陈文直接说这幅画他要带进棺材里去,就是让他知道什么叫过分,堂堂一国之君,不能连一个下人的陪葬品都划拉吧? “嘿哟”长孙无忌嘴一歪歪,半玩笑半嘲讽地说道:“老陈挺好收买啊,陛下赐你的东西多了,也没见你都要带进棺材里去,惠褒一幅画把你宝贝的,真是没见过好东西。” 李世民也没找着在什么地方挂着卷轴展开合适,便一勾手指,叫过来一个小黄门子,让他双手高举着卷轴,慢慢地展开。 “哎哟嗬!”长孙无忌眼睛瞬间扩大一圈。 “真像啊!”李世民的嘴巴瞬间扩大一圈。 “画的我!”陈文指着画,高兴得直抖拂尘,都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兴奋好了。 李泰把卷轴交给他的时候,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是给他画的像了,他愣是没反应过来。 他实在不敢相信四殿下能给他画幅画像,便只是普通的一幅风景画,也足以令他骄傲的了。 看陈文高兴得手舞足蹈,跟犯了羊角风似的,李世民就微微地笑着,还真是从来都没见过陈文这么开心。 长孙无忌看看皇帝看看陈文,再看看画像,不由得一股闷火升上胸膛,连陈文都有这么高级的画像了,自己跟李泰张了两回嘴,就要一张皇后的画像,到现在连个影子也没看着。 长孙无忌也懒得再喊了,他连个招呼也不打,直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李世民看他突然走了,很是纳闷,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声:“辅机,你怎么走了?” 走了?谁走了?陈文一转身见长孙无忌快走到门口了,他嗷的一嗓子:“长孙司空,你可不能走!” 长孙无忌站住脚,回过身来刚要跟皇帝说他去找惠褒要画,忽然被陈文给喊得愣住了,他就哭笑不得地问陈文:“我怎么就不能走了?” 第一次听说皇帝的寝宫还有许来不许走的说法,陈文这是怎么回事? 陈文就是被这幅画像给刺激得太激动了,兴奋得过了头,说话没有控制好音调。 “四殿下说让你先别走,等一会儿” “哎哟,四殿下的话,你记得挺扎实呀。”长孙无忌现在看陈文一点都不顺眼。 自己想要的画一直没弄到手,他竟然整到手一幅自画像,还是这么大尺幅的,那画上的人也就比真人小一圈,画轴有一人高。 “我”陈文挺无语的,我这话说的也没毛病吧?再说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就扭头看一眼皇帝。 这时长孙无忌又说道:“你看陛下干嘛?我看这甘露殿放不下你了,立政殿倒挺合适的。” 第2683章 第2683章 长孙无忌满心的嫉妒,气头上能有什么好话?就阴不阴、阳不阳地冲着陈文撒气。 陈文一脸的无可奈何,连连作揖道:“长孙司空息怒,你听我说,四殿下他” “行了,我不听你说,我自己找他去。”长孙无忌就是不想搭理陈文,转身就走了。 陈文看他走了,便直接转过身来看画,一看到自己的彩色大幅画像,顿时心里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他美滋滋地看着画像,一转头见皇帝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画像呢,他赶紧说道:“这看的功夫也不短了,收起来吧。” 陈文发话了,小黄门子巴不得早点收起来,举着怪累得慌的,他迅速地把画轴给卷了起来。 李世民没看够,就狠狠地白了陈文一眼:“瞅你那样,跟防贼似的,朕稀罕你那幅破画吗?” 李世民说着转过身笑呵呵地看着连排的八扇屏风,这才是镇国之宝,你那个差得远呢。 陈文的画像跟这屏风相比的话,不说是天地之别吧,也是相去甚远。 尺幅上就小得多,长孙皇后的画像是真人一比一比例的,陈文的这个是真人的百分之七十大小。 纸、笔、画功这些都是一样的,但屏风还有价值不菲的雕花金丝楠木框架。 陈文的画像只是个卷轴,用的虽然是昂贵的青玉轴,但也只是随便在库房拿的略高级点的画轴而已,不是专门定做的。 这些差距是必须要存在的,否则陈文再喜欢也不敢要了,李泰也不是做事那么没分寸的人。 陈文收起画轴,悄悄地往外走,这个必须要挂在自己的屋子里,就挂在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地方。 除了皇族成员以外,陈文是这宫里第一个有自己的画像的人,光凭这一点,陈文就能骄傲到下辈子去。 陈文嘴角抿着笑,刚走下台阶,就看到长孙无忌满面红光地走了回来,离老远就冲陈文哈哈大笑,还晃晃他手里的卷轴。 陈文快走两步迎上前,弯腰说道:“见过长孙司空,没想到长孙司空这么快就去而复返了。” “半路遇上惠褒了,”长孙无忌一脸骄傲地拍了拍手里的卷轴,生怕陈文看不见一样:“他特意来给我送画像的。” “哦。”陈文点了点头,侧身让开路,躬身说道:“长孙司空请。” 你赶紧进屋炫耀去吧,我可不挡你的路,省得万一你哪根筋搭错了,犯疯病再咬着我。 “你的画像我还没看够呢,你拿进来接着看。” 长孙无忌这回高兴了,不用打开看,光是卷轴的宽度,肉眼可见的他手里的这幅就比陈文的那幅要宽上一横拳。 “我这画有什么好看的?我刚被陛下骂出来,还有事要做,长孙司空实在要看就改天吧。” 陈文可不跟他比,自己的东西自己喜欢就行了,没必要到处跟人攀比。 第2684章 第2684章 陈文喜欢这幅画像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这是四殿下送他的新年礼物,这是一份尊重也是一份荣耀,再一个是因为画上画的是他本人,在这个世界上,几个人有自己的画像? 长孙无忌开心是因为他手里的画像更大更贵重,这也不是陈文关注的点,他喜欢自己的画像也不是因为它尺幅大,也不是因为它镶了个金边。 “那好吧,我就不难为你了。”长孙无忌哈哈一笑,拿着卷轴就进屋和李世民一起欣赏画作去了。 李泰给他画的是一张长孙皇后的坐立像,长孙皇后一身随意的衣裳,既不失优雅又不过于庄重,一脸柔和的笑意,既不失俏丽又不过于顽皮。 尺幅也是和真人一般大小,但画轴整体比送给皇帝的那些卷轴要小一圈,小的也不是很多,不摆在一起比较是看不出来的。 李世民亲手拿着画轴,移不开眼珠的盯着上下扫视。 尽管见过了这么多幅长孙皇后的画像,依然还是恍惚地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画怎么可以画得这么逼真?总感觉能把画中的人给唤出来一样。 长孙无忌也没啥危机感,还使劲地在一边夸惠褒的画功真好,画得实在是太像了。 “把这幅画挂在家里,就感觉小妹又回家了一样。”长孙无忌高兴得咧着大嘴笑,笑着笑着又有些心酸地说道:“可惜小妹都没看到这些画像,她要是知道该有多好。” “行啦,天也不早了。”李世民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画像上移开,便催促长孙无忌道:“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一起去上苑。” “是。”长孙无忌收好画轴,躬身一揖:“臣告退。”说完向后退了三步,转过身走了。 皇帝要去上苑游玩,随行的人自然不会太少,一大早就都忙了起来,东宫尤其的忙,别人都在立政殿,只有李承乾的路线和别人不一样。 李承乾快速地洗漱,吃过早饭之后就穿戴整齐,站在青铜镜前好好地端详了自己一会儿,该说不说的,咱这颜值就是高人一等。 李承乾的颜值真是想低都难,首先人家有一流的基因,李世民就是相貌堂堂的威武之士,长孙皇后的颜值那绝对是天花板级别的。 李家与长孙家都是贵族出身,贵族择妻都是优中选优,一代一代下来基因沉淀得就好。 其次李承乾拥有一流的生活条件,吃最适口的饭,营养搭配最为科学,且软硬得宜,不会因为食物太硬而把牙齿长歪了; 穿最合身的衣,从里到外没有一件不是量体定制,不会因为冷暖失调而落下毛病; 读最多的书,他的老师是集天下最为优秀的大儒组成的教师团。 基因给了他不错的五官;饮食给了他好的肤色;运动给了他匀称的肌肉线条; 才华给了他优雅的谈吐;仪态给了他得体的举止;诗书给了他不俗的气质。 再加上自幼就被封为太子,小小年纪就有久居上位的威严,他这样的人扔到哪里都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想不高调太难了。 李承乾早早地准备好了,便吩咐秦胜:“我要去立政殿,和他们同车而行,东宫的仪仗就空车走吧。” “这”秦胜为难地说道:“这恐怕不妥当吧?陛下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责怪的。” “你少啰嗦,父皇责怪自有我顶着。”李承乾抬腿就要走,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喝报:“汉王殿下到!” 第2685章 第2685章 李承乾闻言一愣,汉王李元昌平时倒是常来东宫,但是今天不应该来啊。 他是明知道今天自己要陪父皇去上苑的,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急事? 本来打算去立政殿的李承乾,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对秦胜说道:“出去迎一下。” “是。”秦胜应了一声,急忙出门去迎,不一会儿他一掀门帘,一个俊俏的后生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臣李元昌见过太子殿下。”李元昌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 李承乾笑着抬手虚扶了一下:“免礼,皇叔何必如此客气?” 李元昌是李渊的庶子,论起来是李承乾的叔父,但是论年龄的话,他们俩是同年出生的。 不得不说李唐皇室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顶级的才子,李元昌书法、绘画都是一绝,尤其擅长骑射,可以说是集爱玩、会玩、能玩于一身的天之骄子。 李承乾最喜欢跟他在一起玩,两个人能说得到一块也能玩得到一块,他们俩都特别喜欢跑马射箭,说白了就是喜欢出去打猎。 他们都向往草原上突厥人的那种住进帐篷里,出门就骑马肆意地狂奔,成天到处打猎和厮杀,那样的人生才叫不枉活一世。 “不是客气,是有事跟你说。皇兄答应带我去上苑了,我搞到了二百多个长得特别像突厥人的人,上苑不是有个操练场吗?把这些人都带过去,咱俩一人带一队人马演练起来,如何?” 李元昌笑盈盈地看着李承乾,李元昌还是从前的李元昌,他哪知李承乾已不是从前的李承乾了。 人还是那个人,心已经不是那颗心了。 如今的李承乾虽然也还是喜欢跑马射箭,但他一点都不喜欢草原,帐篷那玩意儿在梦里住够了。 别说长得像突厥人,就是真的突厥人,李承乾也不喜欢了。 原本以为突厥人多豪放,却原来他们只是粗野;原本以为突厥人多实在,却原来他们也很奸诈;原本以为突厥人多血性,却原来他们没有人性。 “皇叔,这个事我承认是我先跟你提的,不过现在我不想玩了。这事不怪你,我就不该有这么荒诞的念头。” 李承乾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道:“你搞来的人直接散了吧,免得被父皇知道了大祸临身。” 李元昌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满眼诧异地看着李承乾,忽然他恍然大悟般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左右转头看了看。 屋子里有大概二十个人左右,都是些装饰物一般的小黄门子,并没有什么大人物在场。 肯定是太子被监视了,说不定这些小黄门子里就有皇帝的眼线。 “太子能这么想实在是太好了。” 李元昌笑着点了点头,稍微提高了点声调:“我早就想劝太子不要玩那些有危险的游戏了,只是怕扫了太子的兴,一直没敢说,太子有这样的转变,我真替你高兴。” 第2686章 第2686章 李承乾以为他肯定会死缠烂打地跟自己软磨硬泡一番,没想到他的态度会是这样的。 李元昌的反应的确是出乎于李承乾的意料之外,多少是把李承乾给说懵了,不过他能这样说是最好的了,李承乾也就不必跟他多费口舌了。 “皇叔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们一起走吧,咱俩好久没坐一辆车了,正好叙叙旧。” 李承乾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去立政殿找李泰他们了,李元昌都跑到这儿来了,铁定是想和自己坐一辆车,不如自己主动邀请他一下,也算是给他个安慰。 毕竟要找一些人扮成突厥兵,在宫里演练厮杀的主意是自己出的,人家把事办成了,自己又给否了,多少有点对不起人家。 “噢”李元昌赶紧点点头,应承道:“好啊好啊。”李元昌说着抬手向外一指:“我带了几个随从,我去告诉秦胜让他们在后面跟着。” “好。”李承乾点了一下头,李元昌赶紧走了出去,对站在阶前的秦胜耳语了几句,又转身走了回来。 李世民去上苑带的人很多,不只是带上儿子、女儿,还带上了很多的大臣。 走在最前面的是皇帝的銮驾,紧接着后面就是太子的半副銮驾,再后面是亲王的仪仗,最后是大臣的车马队伍。 尽管李世民很喜欢热闹,整个仪仗浩浩荡荡的,他的銮驾里却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根本就热闹不起来。 要说热闹还得说是李泰的车上最热闹,李治和兕子一左一右紧紧地贴着他坐,妞妞则在他的怀里抱着。 大冬天的,轿子外面寒风呼啸,李泰被挤得浑身是汗,妞妞太小不抱不行,李治和兕子就跟比赛似的贴二哥。 “雉奴,”李泰热得受不了,就跟李治商量:“你去大哥的车上吧,好不好?” “我不去!”李治倒是不讨厌大哥,只是现在这是什么时候? 这正跟兕子抢二哥呢,自己被二哥给驱赶了,这不明显落了下风吗? 他赶紧表达他的愤怒,使劲地嚷嚷:“你干什么赶我?你怎么不赶兕子?” “兕子不是小吗?让她换车还得派个人把她抱过去,你都是个男子汉了,下车就跑过去了。” 李泰一边逗弄着妞妞,一边哄着李治,哪怕不能把他赶走,也不能让他生气,必须得捧着他点。 “这倒是。”李治骄傲地一昂头,起身走到前面,伸手把轿门扒出一道缝来,他撅着小屁股向外看了半天又退了回来。 “我才不过去呢。”李治又坐到了李泰身边,他说道:“大哥真能摆谱,带了那老多人。” “这话说的,皇兄是太子,太子自有太子的威仪,要依着他,他宁可自己骑马过去,那能行吗?带多少人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这个谱也不是他想摆的。” 李泰也一样,要是可以的话,他宁愿自己骑马跑过去,这仪仗太繁琐了,又是车又是旗又是大扇子,还有鼓和锣,有什么用呢? “切”李治不屑地一扭头,撇嘴道:“谁没见过半副銮驾?他带的人至少超了一百多。” 第2687章 第2687章 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咯噔咯噔的车轮声,镗啷镗啷的锣鼓声,混杂一起让人既听得清晰又分不清楚。 李泰的人忙着哄弟弟妹妹们,他的脑子则忙着在想些既清晰又不清楚的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治的一句话,就惹得他分了神,太子仪仗带多少人是有数的,上差下差也差不上十个人,差一百多的话,那肯定是故意带的了。 李承乾带那么多人干嘛?彰显他的地位吗?不太可能,如果是这个想法,那他肯定是脑抽了。 太子仪仗本身就比亲王的高级,你高上加高能高多少,高多了的话,别忘了你前面还有个爹呢,万一整僭越了,你是不是嘚瑟大劲了? 难道是为了自保?也不可能,上苑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这根本用不着自己操心,老爹早就安排明白了。 总不能多带个一百来人就造反吧? 那他可能是没长脑子,长不长都不重要了,反正在这种固若金汤情况下要是造反的话,脑袋铁定是保不住了的。 李泰眉心微皱,思来想去好像只有暗杀自己是最合理的设想,他多带点人也不用上报,出了什么事,这些人自然就人间蒸发了。 到时候再查他带了多少人,他只需要一句“仪仗都是有数的,都有专人负责”,就可以推得干干净净。 任凭怎么查也是没有痕迹的,谁负责的人都没少,多出来的人谁也不知道,走在仪仗里的人并不是都互相认识的,谁也不知道谁是从哪来的。 李泰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车子慢了下来,云海在外面轻声地报道:“殿下们莫急,已经到上苑了,排队进门呢。” “知道了。” “知道了!” 李治和兕子争先恐后地喊了起来,好像谁喊得声音大点,也算是占了个上风头。 李泰抱着妞妞轻轻地晃着,他抿着嘴,面带微笑地左看了一眼,右看了一眼,这安全感真的是太足了。 李泰都被他们给包裹起来,这要是来一支冷箭,都得从上往下射,不然根本扎不到他,他已经是密不透风了。 行进途中都没有意外,现在都到了上苑了,更不会有意外了,就算是再笨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手,前后都是人,想跑都没地儿跑。 李泰笑呵呵地举起小妞妞,逗得她咯咯地笑,李泰脸上笑着,心里苦着,庆幸自己维护住了这三小只,这可都是自己的铠甲。 别看他们年纪小,他们每个人都有亲王的标配仪仗,和他们在一起就等于是护卫的数量翻了四倍。 看来就算有危险也是进入上苑以后的事,现在肯定是安全的,李泰正得意呢,忽然前面传来了乱烘烘的吵嚷声。 “咦?”李治突然蹿了起来,弯着腰就往前跑,李泰一只手抱着妞妞,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李治的腰带,一使劲把他给扯了回来。 “别乱动!”李泰没好气地吼了他一嗓,他委屈的一撅嘴,说道:“我想看看热闹。” “不许看!”李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起了骚乱?莫不是有人想要趁乱行刺? 李泰必须得先稳住阵脚,不能先慌了神,老实地坐在车里就对了,外面的护卫不是吃素的。 第2688章 第2688章 如果这时候蹿出去,那真容易变成靶子。 “云海,”李泰冲着外面喊了一声,然后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云海也正踮着脚向前望呢,他已看明白了是什么事了,便淡定地禀道:“是进门搜检,查出太子的随从里有人带了刀枪弓箭。” “哦。”李泰松了半口气,这个太子也不怎么聪明啊,这还没动手呢,武器就被缴了。 李泰真有点哭笑不得,这个李承乾聪明的时候挺聪明的,没想到他笨起来也挺要命的。 别人不知道规矩,他能不知道规矩吗?皇家的哪道门是随便进的?搜检是必须的流程。 大概他以为太子的仪仗没人敢认真地查吧,想想也对,这方法虽然说起来有点蠢,但成功率还是挺高的。 每天搜检也搜不出什么玩意儿,时间长了也就都有些麻痹大意了,加上他是太子,通常情况下谁还不得卖他个面子? “怎么这么长时间啊?”李治等得着急了,就冲着外面嚷了起来。 “九殿下莫急,看样子是快了。”云海微躬身对着轿帘说道:“查出来很多弓箭之类的都收缴了,好像得一一记录,我看有人在数,有人在写。” 李治急的直搓手跺脚,小声地跟李泰说:“让我出去看看呗。” “不行,你出去只能添乱。” 李泰心里莫名地难过,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很难接受,他真的希望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有这种可能吗? 李承乾会无缘无故地多带那么多人,还带上刀枪弓箭吗?他明知道这么做是不合规矩的,他冒这风险干吗? 这件事不大,但若是被有心人故意做文章,完全可以扣他一顶有意谋反的帽子。 他若没有点目的,他会冒这天大的风险吗? “云海,传令下去,加强戒备。” 李泰担心会有人直接闹事,然后趁乱杀过来,毕竟太子仪仗离自己的轿子是最近的了,人家的武器都露出来了,咱也不能坐以待毙。 “是。”云海应了一声,急忙晃动拂尘。 车马周围的护卫赶紧向中间聚拢,里外三层把李泰的轿子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别说外人攻不进来,就是自己人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二哥,我就想出去看看。”李治的好奇心冒得泡都快能烧熟一锅饭了,他急得直晃李泰的胳膊。 李泰就任由他晃,也不甩开他,耐心地对他说:“雉奴,你记着,突发事件,一定要冷静。外面的情况你一点都不了解,贸然的出去,真要是有危险,可怎么办?” “哪来的危险啊?”李治白了李泰一眼,成天的小题大作,动不动就讲一通莫名其妙的大道理。 李泰刚要说话,外面的云海突然来一嗓子:“完了!” 第2689章 第2689章 云海一声“完了”,李泰的心猛地往上一提,还以为发生动乱了呢,结果他紧接着一句“这回有的等了”。 李泰的心又“悠”地往下一沉,多等一会儿怕什么?想必是护卫都集中过来造成了拥堵。 李治“嗖”的一下跑到前面,又撅个屁股,扒着轿门的缝儿往外看,也看不清什么,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他急得直冲外面喊:“云海,发生什么事了?” “前面开始一个个搜身了,这大冬天的,搜完不得半天?” “搜身?”李治回头满眼惊奇地望着李泰笑道:“父皇是不是疯了?大哥带的人里还能有刺客啊?” “少胡说,过来坐着。”李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事有点怪,搜身也不像是老爹能干得出来的事,他要是怀疑什么人有问题就直接抓起来了。 要说搜身是太子的命令,也说不过去,他吃饱了撑的吗?干这跟自己过不去的事。 除非是想借题发挥,制造个混乱,然后趁乱取势。 李泰暗叹一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己有点多余担心了,如果他出手是这么的低端的话,他根本不配做自己的对手。 局势发展到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做任何的手脚了,自己这边重重护卫,别说人冲不过来,就是箭都射不到轿子上。 上苑的宫门守卫也不是吃素的,有弓箭刀枪被检查出来的时候,他们的神经就绷紧了,现在他们的警戒性已经提到了最高。 兵贵神速,玩的就是个出其不意,现在时间拖得太长了,恐怕老爹那边也该有所警觉了,谁敢有一丁点的异动,那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李泰从一开始的担心李承乾要朝他出手,到现在变成了盼着李承乾朝他出手。 大哥你可快点下手吧,你放心,咱哥俩谁都死不了。 你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我绝对替你求情,头磕出血来都心甘情愿的那种。 李泰正在心里祈祷着刺客什么的快点来,忽然车轮缓缓转动,车马大轿开始向前行进了。 怎么这么快? 李泰一下瞪大了眼睛,耳朵支起来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声息。 李治则忍不住冲着外面喊了一句:“怎么走了?不是说要等半天的吗?” “太子传令,东宫仪仗后面的二百人到宫墙外单独搜身,不得影响后面的人赶路。” “哦”李治开心地小脚乱晃:“大哥还真靠谱,他知道咱们等得着急,是不?” “这话说的,大哥什么时候不靠谱过?” 李泰斜了他一眼,又继续逗弄妞妞去了,表面上是一派的云淡风轻,内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不断地翻腾。 他怎么也想不通李承乾搞这么一通是什么目的,也不知道危机是否已经完全解除。 第2690章 第2690章 这件事不大,确实是闹得人尽皆知,仪仗都被拦住了,谁还不得打听一下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李世民也知道了,不过并没有把这个小小插曲放在心上。 李承乾一向贪玩,他最喜欢跑马射箭,上苑有个大大的校场,他带点弓箭过来太正常了。 守门将军也不瞎,看到了自然就会收缴,这是人家的职责所在。 李世民也不能怪守卫太认真,他就等着李承乾向他请示,不就带点武器吗?往大了说也就一句话的事。 结果令他意外的是李承乾并没有向他求助,也没有向守卫施压,而是任由守卫收缴了他的那些武器之后,还下令对他的人逐个搜身检查。 他这是做什么呢?说他生气了,他也没有对守卫发脾气,李世民也想不明白他这迷惑的操作到底用意何在,就等着有空当面问他。 李承乾这会儿正有气无力地坐在他的轿子里,他对面坐着一个直翻白眼的汉王殿下。 李元昌说带两个随从,李承乾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想到他说的两个变成了两百个,而且还个个都带着弓箭刀枪之类的兵刃。 进宫门要检查的规矩,李元昌不知道吗?知道啊,所以他才把人放到了东宫仪仗里。 他平常进出宫门检查得也不是十分严格,每次跟李承乾在一起,那检查就跟玩似的,连瞅都不瞅一眼,直接就放行。 他以为东宫仪仗没人敢细查,把人往里一混,鱼目混珠地就进来了,没想到照样被发现了。 他以为太子能帮他说话,毕竟他带这些人就是为了陪太子一起玩的,不然就他带这二百来人,还能干点什么大事吗? 做梦也没想到,太子居然因为这事跟他生气了,还下令挨个搜身检查,有一点问题都不能放过。 从前最为默契的叔侄俩,现在却怎么都说不到一块去了,两个人相距不到二尺远,伸手都能碰得到对方,心却仿佛隔着几百里地。 车轮轱辘辘地向前转,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空气中飘浮着寂静的尴尬,都各自生着闷气。 李元昌觉得李承乾莫名其妙,是他提出要扮突厥兵列阵厮杀的,自己都是按他说的做的,现在好不容易人也弄到了,武器也配齐了,他忽然一句不想玩了,这不跟有病一样吗? 李元昌再生李承乾的气,又能把李承乾怎么样?人家是皇太子,自己这个皇叔算个什么? 李承乾觉得李元昌不可理喻,自己跟他说得明明白白,让他把招来的人都散了,结果他大摇大摆地把人给带到上苑来了,这眼药让他给上的,足能把眼睛熏瞎。 李承乾再生李元昌气,又能把李元昌怎么样? 他犯的错是可恨,但这件事是自己起的头,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初太浑。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替自己做事的,自己不可以把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自己不会责罚他,而且如果父皇要责怪他的话,自己还得替他扛。 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心事走进了上苑,当车马厢式大轿停下,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院落下了车,走进自己的房间后,有的人吃茶休息,有的人熟悉环境,也有的人布局防控。 第2691章 第2691章 燕语莺声梦里来,钗环鬓影萦怀。月照玉镜台,仙姬独步赴蓬莱。 烛暗青茵踏苍苔,自幼两心无猜。雪埋桃花腮,霜后怕听阵鸿哀。 从皇宫到上苑走了小半天,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也没有体力玩什么,坐车都坐得困乏了。 李世民让所有的人都先去自己的住所休息一会儿,这次带来的人多,让大家先安顿好再来拜见不迟。 大概一个时辰后,李世民召他的嫡子女们过去,兕子和妞妞在睡觉,其余的人很快就到齐了。 李承乾的住处离皇帝最近,他是第一个到的,一进屋见李世民很随意地坐在火炉边煮茶,他急忙走过去见礼。 “见过阿爷。”李承乾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李世民头也没抬,边拨着炭火,边说了句:“免礼,坐吧。” 李承乾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第一个蒲团上,就静静地看着老爹煮茶,没再多说一个字。 李世民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开口,便问道:“进门的时候,怎么回事?” “一点小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李承乾没想上报也没想隐瞒。 老爹不问他也不打算说,老爹问到了,他也没打算瞒,就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 李世民就精心地煮着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的安静,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他全说完了,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高明”李世民唤着他的字,笑呵呵地抬头看他一眼,李承乾紧张地站了起来,躬身低头应了声:“在。” 李世民一下笑出了声,是平时对他太严厉了吗?怎么把他吓成这个样子? 李世民轻声地问道:“你在怕什么?” “我知道我有错,皇叔只是按我的意思做事,是我悔悟得太晚了。”李承乾只说了这么一句,说完就静静地等着挨训。 李世民也没有训他,也没有跟他说话,只是轻轻地放下火叉,把煮好的茶舀了两碗,放在手边的方几上。 “你想去阿史那思摩的帐下做个将军,是吗?” 李世民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到李承乾的耳朵里,仿佛一颗炸雷爆了一般的震惊。 这话他说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什么程度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以前是。”李承乾说着屈左膝跪倒,又收拢右腿,直直地跪在青石地面上,深深的低着头,弱弱地说道:“儿以后绝不会再生此心。” 李承乾知道自己这么苍白的保证是没有一点力度的,没有人会相信如此苍白的保证,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阿爷相信自己。 “你是喜欢阿史那思摩这个人还是喜欢做将军?” “都不是。”李承乾轻轻地摇了摇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想起梦境里的种种,天地之间唯有亲情可贵,最值得信赖的人就是阿爷。 李承乾自从梦醒后,就决定不在阿爷跟前说谎,哪怕会受责。 第2692章 第2692章 阿爷都不能原谅自己的话,那一定是自己做错了,错了就要承担,这才是男儿本色。 “那时的我对阿史那思摩的印象很模糊,只是觉得很向往突厥人的生活,我以为他们个个粗放狂野,人人都是真性情,羡慕他们逐草而居四海为家,我以为那就是自由自在。” “起来说话。”李世民发现他鼻音重了,以为他跪得腿疼了,他确实是有点腿疼,不过只是一点点而已。 “谢阿爷”李承乾刚要往起站,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一回头,见是李泰进了门。 李泰一眼看到李承乾在地上跪着,便抬起腿,朝前边一路小跑。 “阿爷”李泰急匆匆地跑到李承乾身边,“噗通”一声,直接就跪下了,气都还没有喘匀,就拱手一揖道:“皇兄并无过犯,何故责难于他?” “你怎么知道他并无过犯?”李世民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冷,犀利的目光像是能洞穿人的灵魂一样。 “我”李泰答不上来,便扭头去看李承乾,李承乾刚好也正看着他,两个人四目相对。 李泰看李承乾眼圈红了,眼底浮着一层晶莹,估计他这是挨骂了,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暗恨,恨自己来得太早了,晚来一会儿多好。 “你又犯什么事了?”李泰智商是真高,当面串供,直接问李承乾犯什么事了。 李承乾使劲白了他一眼,无奈地说道:“你看着招吧。” 好吧,既然你不说,那我问爹。 李泰又傻呼呼地问李世民:“阿爷,皇兄所犯何事?” 李世民也让他给整不会了,就轻笑一声,说道:“不是你说他并无过犯的吗?连什么事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他并无过犯的?” “哦,那我知道了,不就是刚才进门的时候,东宫仪仗耽搁了一点时间吗?” 李泰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小嘴叭叭地说道:“我皇兄本来就没有错,这次来上苑的人这么多,不应该加强防卫吗?多带点人,多带点武器,有什么不对?” “唉哟,你把我给说糊涂了。”李世民皱着眉头盯着李泰问道:“加强防卫不应该是多带御林军吗?我第一次听说加强防卫要靠私兵的。” “私兵不也得看是谁的私兵吗?我皇兄的私兵就不能叫私兵,他是太子,他的人就是太子护卫。” 李泰能做的就是使劲地替李承乾胡搅蛮缠,讲理实在讲不通了,再使劲地替他求情。 “太子护卫?”李世民哭笑不得地点指着李泰说道:“我看用不着,太子有你护卫就够了,都起来吧。” 李承乾斜了李泰一眼,推着地面慢慢地站了起来。 李泰看一眼皇帝再看一眼太子,怎么好像他们爷俩挺和谐似的?难道自己多余了? 李泰也赶紧站了起来,不依不饶地对李承乾说道:“你欠我个人情噢。” “我欠你个六。”李承乾毫不领情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我早就起来了,你害我多跪了半天,我没揍你,就算你欠我的人情了。” 李世民笑着招呼他们俩坐到自己的身边吃茶:“等一会儿,带你们出去玩,看一道你们没见过的风景。” 第2693章 第2693章 上苑是皇家园林,里面有许多别人没见过的风景,但是李承乾和李泰都是这里的常客,对这里不说是了如指掌也是十分熟悉的。 这里能有什么他们没见过的风景? 李泰有几分调皮地说道:“阿爷说的风景必不是寻常之物,想必不是什么游廊亭榭之类的,难道是鱼龙百戏?” “你又胡扯。”李承乾笑道:“阿爷都说了是风景,鱼龙百戏算什么风景?” “你才胡扯。”李泰不服气地说道:“一楼一台是风景,一颦一笑就不是风景了吗?一山一路是风景,一吟一唱就不是风景了吗?一河一桥是风景,一歌一咏就不是风景了吗?” 李泰这边振振有词,李承乾就朝着老爹那边挪出一大步,可怜兮兮地冲着李世民说道:“阿爷救我,看惠褒这气势,好像要吃人。” 李世民白了李承乾一眼,故意板着脸说道:“你没长嘴吗?他会说,你不会?” “会,强词夺理谁不会?”李承乾笑呵呵地看着李泰说道:“万里江山是风景,父慈子孝也是风景;歌舞升平是风景,兄友弟恭也是风景。” 李泰撇了撇嘴,你个早晚要造反的货,还有脸说父慈子孝,成天惦记着要杀我,还有脸说兄友弟恭。 李泰刚要说话,忽听院子里热闹了起来,回头一看长乐拉着雉奴在前,城阳拉着兕子在后,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 除了妞妞还在睡觉以外,所有的嫡子女都过来了,李世民一看到他们就笑得嘴都歪了。 “见过阿爷。”他们齐唰唰地施礼,李世民笑着说道:“免礼。” “大哥。”兕子起身就朝李承乾扑了过去,张着小胳膊、踮着小脚等抱,李承乾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她搂着李承乾的脖子咯咯地笑。 李治则默默无声地走到李泰的身边,长乐和城阳一左一右地站在李世民的面前。 城阳扬着笑脸,眉梢都带着喜气:“阿爷叫我们过来,是有什么好吃的还是有什么好玩的?” “阿爷带你们看风景去,走!”李世民说着抬腿就往外走,他们自然是紧紧地跟随。 出了寝宫往西走了不远,又进入一道殿门,转了两个弯儿,来到一扇门前,打开门进去是一处庭院,院子的中央有一个奇怪的建筑物。 李世民走到近前停住了脚,所有的人都抬头仰望着眼前这个高高的建筑物,这确实是谁都没见过的风景。 李世民指着眼前的建筑物,问他的孩子们:“你们谁认识这个?” 李承乾一看到这个东西顿时有些恍惚,这明明就是梦里见过的望台,可是当时同来的并不是这些人。 他清楚地记着梦里第一次见到望台的时候,自己的身边有个卢武,而现在东宫根本没有卢武这个人。 李泰的身后跟着陆清,而现在李泰都还不认识陆清,看来梦里的事已经发生了改变。 第2694章 第2694章 这简直是个大喜讯,李承乾最担心的就是,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改变梦里发生过的事,既然是可以改变的,那绝不能允许那些痛断人魂的事再次发生。 李泰一看到这个东西顿时有些恍然,这明明就是历史上曾出现过的望台,是李世民因思妻而建的,可是这也不能承认自己认识啊,那就说不清楚了。 于是他看向李承乾,见李承乾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真是聪明,这时候装傻是最好的办法,省得说不认识敷衍,说认识暴露穿越者的身份。 “我认识!”兕子第一个嚷了起来:“这是一座塔!” “才不是塔。”李治也嚷了起来:“塔是有门的,这哪有门?” “那”兕子反应也挺快,她眼睛一骨碌,又嚷道:“是没建完的塔。” 李治怎么看那东西也不像个塔,于是他又说道:“塔的楼梯得在屋里吧?你看楼梯都在外面呢。” “没建完呢嘛!”兕子都替李治的智商着急了,两只小手使劲地比划:“外面的墙还没弄呢。” 她的意思就是说这是个塔芯,她的意思李治是听明白了,问题是一个没建完的塔,老爹带他们来看什么呢?学习造塔? 李治跟兕子也没法沟通,于是转过去问李泰:“二哥,她说的对吗?” “呃”李泰专注地望着眼前的台子,本来想装作出神的样子避开话题,自己不开口是最好的,但是被李治问道了,也不能装聋作哑。 “我也不知道她说的对不对,只不过我在想咱俩每天爬梯子看西山,这个可比房子高太多了,位置又在皇宫的西面,要是上去的话,肯定能看得更清楚。” 李泰一句话说得李世民心里又苦又甜,又是心疼儿子又是深感欣慰,他就是看李泰和李治兄弟俩天天上房望昭陵,才下令建的这个望台。 如果没有长孙皇后的画像,或许他的思妻之情还能抑制一点,这每天都面对着那么多张长孙皇后的画像,让他本就浓郁的相思之情更加的泛滥成灾了。 开始的时候就喜欢盯着画像看,一看好几天都不舍得眨眼,时间久了,他发现画像再好也只是幅画,望梅止渴也得望梅林才行,望一张画着梅林的画是没用的。 他感觉还是李泰他们哥俩的方法好,既然想的是长孙皇后,就该望昭陵,那才是长孙皇后真正在的地方。 李世民看一眼李承乾,只见他呆愣愣地盯着望台,不言也不语,便问道:“高明,你在想什么?” 李承乾收回乱乱的思绪,微低头,说道:“没想什么,就是很感慨,感慨自己总是不如二弟贤孝,我还在苦思冥想这是何物,他就能想到借此台望昭陵,若不是心里时时念着阿娘,何能脱口而出?” “嗯”李世民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你们都不错,来,跟着朕一起上去看看。” 望台终于建好了,今天是李世民第一次来,他把所有的嫡子女都叫了过来,带着他们一起登望台。 望台的中间是个上面小、下面大的圆柱形,圆柱形的一周是螺旋式上升的楼梯,楼梯自然是有扶手的。 李世民走在最前面,李承乾单手抱着兕子紧紧地跟着,李泰牵着李治的手,两个公主走在最后。 第2695章 第2695章 同样的路,不同的人走,感受是不一样的。 同一个望台,同样的台阶,李世民走得是如履平地,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 李承乾走得是健步如飞,抱着个孩子照样走得气宇轩昂;李泰走得是四平八稳,台阶这东西他太熟悉了,走得面不改色; 李治就不行了,他走得是气喘吁吁,越走越慢脚步声越来越重了,李泰一只手搭在扶手上,蹲下来扎了个马步,说道:“雉奴,来,哥背你。” 李治是毫不客气地蹿到了李泰的背上,李泰背着李治也照样毫不费力地往上走。 后面跟着两个虽然平时很飒,但属实是没力气的公主,若不仗着楼梯有扶手,能不能走到上面都不一定。 李世民走到最上面,发现四周有三尺高的雕花围栏,这时候阳光正好,他站在台子的正中间,转身西望,所谓站得高望得远,昭陵看得很清楚。 “好看!”兕子指着西山兴奋地大喊大叫,李承乾都要抱不住她了,就笑着吓唬她道:“高处风大,你再乱晃,咱俩可就摔了。” 李承乾话音刚落,就见李泰背着李治走了上来,到了最上面,李泰轻轻地把李治放下,他还没有站直,李治就激动地朝台子的边缘跑去。 “雉奴小心!”李承乾来不及放下兕子,就冲着李治喊道:“别到边上去!” 小孩子那是喊能喊得住的吗? 李治疯了似的冲向望台的边缘,李泰弯着腰还没有站起来,听到声音就伸手去抓李治,哪里还来得及? 李治早跑过去了,他一把抓了个空。 李承乾一个大旋身,来到李治旁边,他腾不出手来,就伸腿绊了他一下,可怜李治正向前冲,突然被李承乾一脚绊了个嘴啃泥。 李治摔趴在地上也不往起爬,就趴在地上咧开大嘴开嚎,长这么大也没摔过一个跟头,还是被人故意给绊摔的。 摔得生疼本就受不了,加上吓了一跳,心都直突突,疼和吓的事还都能放一边,关键是这份委屈咱九爷咽不下。 正兴奋地不行,乐哈哈地朝前跑呢,你突然一个大飞脚把我踹趴下了,凭什么呀?你是太子就可以这么欺负人啊? 李承乾原本不是这么愣的人,李治就想跑到边上看看而已,让他去看看有什么大不了的?根本没有必要这么硬拦他。 李承乾是被梦里的情景感染得太深了,在那个奇异的梦中,李治就像现在这样冲向望台的边缘,结果差一点摔下去。 李承乾不想让他像梦里一样的发生危险,万一他没有像梦中那么幸运地被李泰救下来呢? 事实上这一次,李泰也的确是错失了救下李治的良机,他伸手没有抓到李治,等他直起身,李治已经被绊趴下了。 从时间上算,如果没有李承乾这一脚,李治现在肯定是冲到边上了,那真的是有很大的可能会折下去。 望台的边缘有围栏,围栏的高度大概到李治的胸口,正常是折不下去的,但是李治有恐高症,一晕起来那就什么可能都有了。 第2696章 第2696章 李治一开始的时候上房都有点晕,现在上房是没问题了,问题是这个望台有九层楼高,不恐高的人也多少有点晕。 李承乾成功地救下了李治,也成功地得罪了李治。 李治疼也好说、吓也好说,甚至委屈也好说,偏偏这时候兕子指着他大笑了起来。 兕子毫不顾忌的嘲笑让李治觉得一点面子都没有了,羞愤、怨气、委屈、疼痛、惊慌,这些相加等于仇恨! 李承乾抱着兕子哄,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小声地呵斥道:“别笑,不许笑,三哥都摔疼了,你还笑?” 哦,你还知道我摔疼了?李治嗷嗷大哭,恨得直咬后槽牙。 李泰过去拉也拉不起来他,扯也扯不动他,最后只好硬把他抱了起来:“你是不是傻?地上不凉吗?什么事不得先起来再说?” 李泰胡乱地拍打了几下李治的衣服,又仔细地检查一下他的小手,手掌根压红了,问他哪儿疼也不说,就玩命地哭。 长乐和城阳都围过来检查李治身上有没有伤,李治就来回乱甩胳膊不让检查,就是哭个没完,越哭声越大。 李泰无奈地瞪了李承乾一眼,一天到晚没个让人省心的时候,就这擦屁股的活,一天得替你干几遍? 有能耐把人踹趴下,你倒是来哄啊,所有人都过来了,就你躲得老远。 李世民也无奈地看了李承乾一眼,他知道李承乾是好心,但是好心没有这么表达的呀,这可真是:打是亲、骂是爱、稀罕大劲了上脚踹。 你这一脚挺痛快,现在这局面怎么收拾? 李世民一看李治那边,一个二哥两个姐姐都哄不好,大哥踹完人装作没他事一样,溜边站去了,还有一个妹妹,妹妹就别提了,正拍着巴掌起劲地在那儿火上浇油呢。 “别闹了!”李世民一声暴吼,总算是震住了李治这头小神兽。 按理应该安抚一下他的小情绪,可他现在这个状态已经是安抚不住了,你越是哄着他,他闹得就越厉害。 “你们看那边。”李世民抬手指着西面的昭陵:“你们的阿娘就在那里。” 清官难断家务事,李世民也理不清他们兄弟间的官司,最好的办法是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直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老爹的意思,大家一下就领悟到了,所有人都默契地转身向西,连小兕子都在大哥温柔的指引下,安静地望着昭陵。 只有李治一个人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昏暗无比,自己惨成这样都没有人管,完了,日子没法过了。 李治转着小脑袋来回地扫视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搭理他,全都目不斜视地盯着西山。 都盯着西山,是吧?好!我也盯着西山。 李治转身向西,“噗通”一下跪倒,冲着西山哇哇大哭:“阿娘!我挨打没有人管!” 第2697章 第2697章 如立云霄,初登望台九丈高。凝眸远眺,五色祥云缈。又见春来,不见君来到。愁情绕,一襟晚照,几回魂梦消。 常言道,举手不打无娘子,没有娘的孩子要是被人打了,给人的感觉很没天理。 李世民本来想不予理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得了,大儿子、小儿子都是亲儿子,再说李承乾明显是为李治好的,他就是动作粗鲁了点,心绝对是好的。 李承乾要有一点坏心,不管他不就完了嘛,想揍他也不可能缺理由,随便揪他个错处,那不跟玩似的?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揍他,还用得着绊他一脚? 可是李世民心里再明白也没用,李治不可能理解李承乾这毫无道理的一脚,他想要的就不是太子的一个解释,而是给太子一个惩罚。 李治连哭带嚎地冲着阿娘抱委屈,李世民也没法再装瞎了,只好板起脸说道:“雉奴你先起来,高明你过来。” 李泰拉起了李治,李治一脸怨气地撅着嘴,恶毒的眼神粘在了李承乾的身上。 李承乾把兕子交给长乐,然后走到李世民的身前,默默无语地躬身一揖,低头等着挨骂。 “你刚才为什么绊雉奴一脚?”李世民给他个机会好好的解释一下,让李治明白皇兄是好心的,怨气也能少一点。 李承乾知道不管现在怎么解释,在李治听来都只是狡辩,于是他也没有多说,就说了一句:“我怕他跑摔了,就拦了他一下,结果反而把他拦摔了。” 这无语的解释,让人没法替他说好话,感觉除了骂他都没别的选择了。 李世民悄悄扫一眼李治,果不其然他很不满意这个解释,嘴撅得更高了,眼神也更怨毒了些,还有些不屑他这粗糙的辩词。 “你自己说说你有多蠢。”李世民指着李承乾没好气地骂了起来:“好心办坏事的,我见得多了,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 李承乾也不说话,他就是过来挨骂的,骂到让雉奴觉得出气了,就没事了。 可是李世民这种骂法,雉奴也出不了气啊,越听越来气,怎么他踹我一跟头,他还成了好心了呢?那我能不能也好心踹你们爷俩个前趴子呢? 李世民以为自己骂太子一顿就行了,看一眼李治刚才还只是撅嘴瞪眼睛,这会儿气得直呼哧,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开始打转了。 哄孩子这活儿是真不好干,费尽口舌还起了反作用了。 无奈之下,李世民直接问道:“雉奴,你说今天这事,怎么办能让你满意?” 李治紧紧地攥着拳头,小肩膀绷得僵硬,满腔愤恨地怒吼道:“怎么办我都不满意!” 摔个大跟头,然后问人家怎么能满意,满肚子都是火了,哪有满意? 李世民气得七窍生烟,好声好气地哄他,别说体谅,连个好动静都没换来,于是他不耐烦地训斥了李治一句:“休得无理取闹!” 以为老爹能给自己撑腰,结果老爹就假模假样、不痛不痒地骂了他大儿子两句,反而对自己凶了起来。 李治心里越发的委屈,但是老爹一发火,他又不敢再吭声了,憋屈得小眼泪啪啪往下掉,小嘴撅撅成鲶鱼嘴了。 第2698章 第2698章 “阿爷”李承乾再次拱手一揖:“今天的事是我错了,上来之前我做为兄长就应该提醒弟弟妹妹们,到上面不要乱跑,免得出什么意外。” 他撩眼皮看了李世民一眼,又低下头说道:“事前我没有提醒,事发当时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阻止雉奴,现在想来我只要挡在他身前就可以,完全不用把他绊倒。” “哼!”李治使劲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继续生气。 李承乾继续说道:“事后我也没有及时的扶他起来,甚至没有向他认错,我以为那么多人哄他,他正在气头上,我离远些或许能让他心情好点。” 李治也不知道李承乾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好像就是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或许是被他真诚的语气所打动了,气就是突然消散了三分之一。 这时眼前一道阴影,李承乾绕到了李治的面前,他轻轻地蹲下来,温和地看着李治,开口说了句:“雉奴,对不起。” 搜遍李治这八载人生的全部记忆,他绝对是第一次听到从李承乾嘴里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李治微转头,一双明亮亮的眸子闪着惊讶的光盯着李承乾,李承乾微微地笑着,伸出手轻轻地搭上他的小肩膀。 李治的气还没有完全消散,很抗拒他的亲密举动,本能的抡起胳膊想要拨开他。 李治使劲一甩手,“啪!”的一巴掌,正正地甩到了李承乾的脸上。 “啊?”长乐倒吸一口凉气,这寒冷腊月的空气是真的凉,差点把兕子扔了。 “唔。”城阳紧张的把自己的嘴捂上了。 要说动作快还得是男人,两个公主都在原地没动,李世民眼睛一瞪,直接就冲了过去。 他生怕李承乾发怒再把李治按地上暴揍一顿,他得先把小儿子抢过来。 “阿爷!”李泰也动了,他一个转身,张开手臂挡住了李世民:“雉奴还小,他不懂事也是我没带好,不是他的错。” 李泰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玩意儿,他就知道李承乾是李世民的心尖尖,谁敢动李承乾一个指头,他这个不讲理的爹绝对能还你一座大山。 李承乾的动作也不慢,他一把抱住李治,迅速地站了起来,转身向后退了两步,他也怕老爹是来揍李治的。 “啊~”李治又“哇”地一嗓子哭了出来,不是感动的,一点都不是,他纯是被自己吓哭的。 一巴掌甩到皇太子的脸上,要不仗着他也是皇嫡子的话,命都得甩没了,谁能不害怕? 李承乾抱起他,他还以为李承乾是要摔死他呢,吓得他闭着眼睛大哭,边哭边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儿,我刚才不也把你绊摔了吗?”李承乾轻声地哄着李治。 李治就一直强调他不是故意的,李承乾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故意的,行了吧?” 第2699章 第2699章 说李承乾是故意挨这一巴掌的有点牵强,可也并不算说谎。 虽然他不是故意设计李治来打他这一巴掌的,但他的确是有能力躲开却没有躲。 人说来也怪,原本李治是把李承乾打死都觉得不够解恨,现在李承乾不追究他,他就乐坏了。 李治哭得那么凶,也没办法突然刹车,就一个劲地抽答,看他哭得满脸都是泪水,这大冬天的冷风再一吹,小脸能受得了吗? “滚、滚、滚!”李世民故意一拉大长脸,不耐烦地一挥手:“你们哥仨都给我下去好好反省,不反省明白了,谁也别吃饭。” “是。”李承乾应了一声,抱着李治就往下走,李泰冲老爹不尴不尬地笑了一下,急忙转身追了上去。 李承乾只走了几个台阶就把李治放了下来,不是不愿意抱他,而是怕摔了他,只好拉着他的手慢慢地往下走着。 走下望台,李承乾一弯腰,又把李治抱了起来,李治早就不哭了,他安静地搂着李承乾的脖子,把头放在他的肩上。 向前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李治忽然在他耳边问了句:“还疼吗?” 这一句话问得李承乾心里热乎乎的,他总算是不生气了。 李承乾心里感动,嘴上却不感动,他很凉薄的回了句:“你管我疼不疼呢。” 我天爷,走在他身边的李泰一捂脸,这怎么还有这么不会说话的人呢? 多不容易才缓和点关系,你这一句话不又回到解放前了吗? 果不其然,李治一听这话,小鼻子又皱了起来,推着他的肩膀就要往地上蹦。 李承乾紧紧地箍住他,让他展挣不得,然后笑呵呵地看着他,说道:“疼不疼不用你管,你要是觉得没出够气就接着打。” 接着打?李治可没那个胆子,这儿虽然有个愿挨的,可还真找不着愿打的。 打不打的不要紧,要紧的是李治笑了。 李治一笑,李承乾也跟着笑了,原来哄人的话,自己也能跟着开心。 以前有人得罪李承乾的话,李承乾都是直接杀人,别说哄连打都懒得打,一句话就人头落地了。 相比之下,杀人也不能出气,很多时候人都杀了,自己该生气也还是生气,看来还是老话说的对,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 一个太子,一个亲王,一个挨了一巴掌,一个挨了一飞脚,刚才还闹得鸡飞狗跳,这么一会儿,两个人就喜气盈盈地有说有笑了。 李泰都看傻了,这就是亲兄弟吗?血脉的力量如此强大? 李泰不敢想像这要是别人把李治给绊倒了,李治能不能一巴掌就拉倒? 李泰更不敢想像,这要是别人一巴掌甩李承乾脸上,得多少人命能平息太子的怒火。 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先安排李治洗了个热水澡,顺便检查一下他身上有没有伤,结果只有左手肘磕红了一点,连药都不用涂。 第2700章 第2700章 李治换了身新衣裳,收拾得精精神神的走到厅堂,见两个哥哥坐在同一张长条桌子后面,都低着头奋笔疾书呢。 他们写什么呢? 李治好奇地走过去,弯着腰,撅着屁股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看标题就知道他们俩是在写检讨了。 “写这玩意儿干啥?”李治伸手抓起盘子里的大山楂,咬一口,酸得直挤眼睛。 李泰没抬头,边写边回了他一句:“你不想吃晚饭了?” “阿爷不是让咱们反省吗?不反省好了,就得挨饿了。”李承乾抬头看了李治一眼,笑道:“我和你二哥一人替你写了一份,你看着抄就行了。” “不抄不行吗?”李治不光不反省,连抄都懒得抄,生平最不爱干的事就是写字。 看他们写得满满当当的整张纸都是字,他就更头疼了,抄也不能抄这么老多字啊。 他点指着他们正在写的两张检讨,说道:“阿爷要这玩意儿有啥用?引火么?” 李泰提起笔来,瞪眼看着李治,刚要训斥他,旁边的李承乾说道:“确实没什么用。” 李泰扭头看了李承乾一眼,又重新落笔开始写字了,既然他开口了,让他说好了。 “阿爷让咱们反省,咱们可以什么都不用做,阿爷不问就算了,问起就说我知道错了,足能应付得过去。” 李承乾边写着边说着:“今天你敷衍过去是个小事,但是养成了敷衍的习惯还是小事吗?小事你都敷衍,大事谁敢交给你?没有人相信你能做成事的时候,你再后悔今天的敷衍还来得及吗?” 李承乾抬起头冲着李治微微一笑:“写这个不是因为阿爷需要这张纸,而是我们需要让阿爷看到我们听话,让反省就反省了;我们认真,我们反省的内容都写了下来;我们有担当,错了就认,错了就改。” 李治不懂太多,就眨了眨眼,说道:“我懂了,就是写给阿爷看的。” 这不纯废话吗?可不就是写给阿爷看的?不然写它干什么? 这可不是纯废话,李治一句“写给阿爷看的”,否定了反省的意义,把反省说成了一种表演,或者说是骗宠的手段。 事实可以是这样,甚至有的时候必须是这样,但是这种道理可以说给成年人听,却不能说给李治听。 给小孩子讲道理,一定是从正面讲的,因为他的三观正在形成期,这时候如果让他认了偏理,偏的不是对一件事的看法,而是他的人生观。 “嗯,你说的没错,是写给阿爷看的。”李承乾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笑着说了下去。 “写给阿爷看的目的是让阿爷看到我们长大了、懂事了,让阿爷感到欣慰,对我们放心,最好是能因我们而骄傲,并不是在阿爷跟前作戏,懂吗?” 李泰写完了一整篇的检讨,把笔往笔架上一放,接着李承乾的话说道:“反省就是发自内心的反省,我们替你写的检讨也只是给你提供个思路,并不是让你一字不差的抄。” 李泰说着拿开镇纸,把写好的检讨递给李治:“你好好看看,然后也写一篇。” “哦”李治不情愿地接过纸来,还没开始看,云海走了过来,说道:“陛下召殿下们过去陪膳。” “太好了!”李治高兴地把纸往桌子上一放,却听李承乾淡淡的说了句:“去回陛下,我们还没反省完,今天就不过去了。” 第2701章 第2701章 登高望远会使人的视野变得更为广阔,视野广阔了,心胸也会变得更加宽阔。 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特别的喜欢去高处,站在高处看得更远,心都被放大了,心一大,烦心的事就显得小了。 李世民第一次登上望台,虽然发生了李治被绊摔的小插曲,但是并没有带给他很大的影响,他站在高台上瞭望昭陵的心情非常的好。 在皇宫的时候,李世民很忙,一天只有黄昏时分才有空站在院子里望望夕阳,也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可以这么清晰地看到昭陵。 到了上苑,李世民没什么事了,他就半天半天地站在高台上西望,再好看的山头成天这么望也该看得腻了,李世民不腻,他怎么都看不够。 他自己看不算什么,他还得找人陪着他看,想着孩子们来一次上苑不容易,就放他们自由自在地撒欢去玩了,他找他的老兄弟们陪他望昭陵。 今天叫这个,明天叫那个,挨个的喊,谁也不能说不愿意,都得陪着笑脸陪他面向西方罚站,冰天雪地的吹着冷风,一站好几个时辰,个个心里有怨气,却都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李承乾看在眼里,将心比心的想,如果是自己什么事都没有,被父皇叫过去陪着看昭陵,一个时辰还行,时间长了肯定会有怨气。 父皇天天折腾朝臣陪他看,那人家心里没想法吗? 李承乾想到了,就跑去跟李世民提意见,说是他愿意天天陪父皇望昭陵,别喊臣子过来了。 李世民振振有词地骂了李承乾一顿,你个小孩伢子让你玩去,你就玩去得了,管什么闲事? 怎么可能会有怨气呢?谁不想多跟皇帝单独相处一会儿?这是朕给他们的偏宠,你懂什么? 李承乾劝不了他,也只好由他去了,过了五六天他依然如此,而且望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李承乾就劝他节制一点,咱来上苑是来玩的,你玩啥了? 天天站高处吹风,万一吹出伤寒病来,可怎么办? 该说不说的,李承乾好话就是不会好好说,明明他是好心,李世民也知道他是在关怀自己,就愣是找不到不骂他的理由。 倒霉的皇太子殿下,拿一片好心换了一顿暴骂,悻悻地走出殿门,迎面碰上了前来给皇帝问安的汉王李元昌。 李元昌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低头说道:“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李承乾上下扫视了他一通,有几分冷淡地说道:“你这些天玩的还痛快吗?” “痛快!”李元昌神采飞扬地笑着:“天天去校场玩,可开心了,你也没什么事,一起玩去呗?” “我还得抄书呢,哪有时间玩?”李承乾从前最爱玩的就是列阵厮杀的游戏,现在怎么就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了呢? “什么书还用你亲自抄?”李元昌笑道:“交给下人去抄就行了。” 李承乾回道:“不是所有的事都能交给别人做的,书就得我亲自抄才行。” 李元昌又诱惑他道:“你都没看一眼我带来的人,长得都可像突厥人了,你去扮演他们的大可汗,多好?” 第2702章 第2702章 “还大可汗?我就扮演个死可汗得了,你看怎么玩好就怎么玩吧,我不用过去,弄根木头代替我就行了。” 李承乾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从前李承乾是三天两头地召李元昌进宫,真是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的那种,现在怎么看他这么厌烦了呢? 看着李承乾远去的背影,李元昌叹了口气,不知道太子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莫名其妙。 从前他最喜欢骑马,如今怎么喜欢宅在屋子里了?从前他最喜欢射箭,如今怎么喜欢上玩笔杆子了? 他不太可能真的是躲在屋里抄书,应该就是为了拒绝我找的借口吧? 李元昌真是有点高看自己了,李承乾拒绝他用得着找借口吗? 李承乾也没骗他,真的就是在书房老老实实地抄书,抄得异常认真。 李承乾抄的是长孙皇后亲自撰写的《女则》,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套书,一共写了很多卷。 李世民说过这些书应该“垂范后世”,李承乾觉得这书不仅仅是应该千秋万代地传下去,更应该在当代就让世人看到它、奉行它、称颂它。 长孙皇后亲笔书写的原稿当然要保存在皇宫,李承乾要趁着在上苑没事,赶紧手抄一份,然后让别人照着他的这份继续抄,抄到足够多就向民间发放,这样才是真正的流传。 他每天除了固定的去给父皇问安,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在书房抄书。 李泰也差不太多,只不过李泰的时间都用在陪李治读书和画画上了。 这一天李泰带着李治来看李承乾,兄弟们住的不远,可也有几天没见面了。 虽说在这里不像宫里那么大的规矩,李泰也不能让人挑理,隔个三五天也得过来给太子问个安才是。 秦胜报一声他们来了,李承乾赶紧放下笔,笑着起身出去迎接,李治笑哈哈地喊着“大哥”,撒腿就跑向李承乾。 李泰则迈着四方步,从容地走到李承乾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见过皇兄。” “免礼。”李承乾摸着李治的头,无奈地看着李泰,说道:“你什么时候在我跟前,能像雉奴一样随便就好了。” 李泰轻轻地一笑:“他小嘛,不懂礼数,应该是他什么时候,能像我一样礼貌就好了。” “说不过你。”李承乾拉着李治走进屋里,李泰不紧不慢地随后跟上。 进屋一看桌子上摆的书,李泰笑问:“皇兄这是在抄什么书啊?” 李承乾一五一十地说了他的想法,李泰闻言摇了摇头,稍一沉思,说道:“皇兄一片孝心感天动地,然此法不妥。” 见李承乾的眼中满是疑惑,李泰便解释了一番。 “皇兄抄录的自然是不会出错,他人再次传抄,一卷错五字不多,传抄十次之后,恐怕就面目全非了,而且这种抄法消耗大量的人力,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皇兄想听否?” 第2703章 第2703章 李承乾正抻着耳朵听呢,李泰突然问了句“想听否”,李承乾都想揍他一顿,看他一脸的得意,又不忍心泼他的冷水,便顺着他说道:“你讲,我洗耳恭听。” “嗯。”李泰缓缓地点了点头,就瞪眼睛盯着李承乾也不说话,他的脑子在飞速地转,他必须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李泰想到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只要抄出一份工整的,然后批量地印刷就行了。 大唐这时候还没有雕版印刷术,尽管这个技术并不难,但是没有就是没有,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现在的文字多数是记录在卷轴上的,竹简也很盛行,书的形式也有,但是书都是空白的纸,然后人工手动抄成的书。 印刷出来的书一本也没有,但是拓印的书确实是有,拓印术在东汉末年,纸张出现之后就出现了。 李泰想提的就是雕版印刷术,他之所以要想清楚再提,不是怕暴露他穿越者的身份,因为这个雕版印刷术,只需要用“聪明”二字就能遮掩得过。 雕版印刷术和玉玺比,不就是个字多字少和材质上的区别吗?这个很容易想得到,不需要担心别人会怀疑什么。 李泰想的是,能不能利用这个,试探一下李承乾是不是穿越而来的。 李承乾也挺服这个二弟的,自己说有好主意,然后又一声不吭了。 他就极有耐心地跟李泰对视,好在李泰的颜值很高,多看一会儿就当是养养眼睛。 “皇兄”李泰终于肯开口了,他笑眯眯地快速说道:“你想没想过写出一份来,然后大批量地印刷?” 在印刷术出来之前,印就是印,刷就是刷,没有人把印刷两个字连在一起说。 如果李承乾是穿越而来的,应该不会谨慎到连这么一个词汇,都先去反应一下大唐有没有吧? 他的反应应该是很平静的,或是被提醒了之后的恍然大悟状。 如果李承乾不是穿越而来的,应该不会懂印刷是什么意思,他应该有点惊讶或者说好奇才对。 “呃”李承乾确实没听懂印刷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听懂了大批量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先写一份出来,然后就照着这一份,一下子弄出来很多很多份,是这意思吗?” “是。”李泰也不能确定李承乾这是在装不懂,还是真不懂,就继续盯着他看。 李承乾展颜一笑:“惠褒,我还以你有多聪明,原来就是这么个主意。我说的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往下传抄,你说的不就是找一百个人一起抄吗?” 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是穿越来的,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印刷术,李泰有点小失望。 看李泰的脸色变得黯淡了,李承乾以为他不高兴了,便又哄他式地说道:“你确实聪明,同样是抄一百本,我那种办法要轮着抄一百回,有一百次出错的可能,你的办法等于是抄一回嘛,确实是速度快、效率高。” “皇兄”李泰决定再试一次,他目光坚定地看着李承乾:“我说的不是抄,是印刷!抄会出错,印刷不会出错。” 李泰还故意斜挑着眉毛,同时得意洋洋地伸出右手打了个OK的手势。 第2704章 第2704章 手势算是白打了,李承乾丝毫没当回事,看是看见了,就以为他可能是哪根手指头不舒服,他爱掐什么造型就掐呗,说个话还能要求他必须正襟危坐吗? 李泰的话倒不算是白说,至少李承乾觉得他听明白了。 李承乾摇了摇头,笑道:“惠褒,你太想当然了,你说的是不是拓印?这么多的书,得多少石头?刻完得多久?” “你怎么能想到石头呢?用木头不行吗?” 李泰没有办法再试探下去了,李承乾要么不是穿越而来的,要么已经做足了准备,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暴露了。 “木头不行,木头拓印不如石头。” 李承乾正打算好好给李泰讲讲拓印是怎么回事,李泰直接打断了他:“你就负责写,工工整整地写,一个笔画不能错,其余的事交给我。” 李承乾还要说些什么似的,他的嘴唇刚一动,李泰目光凛凛地盯着他说道:“相信我不?” 李承乾连连点头,急忙表态:“行,这事就交给你了,需要我做什么,你就直说。” “我说完了,你好好写就行。”李泰说着抓起他刚写好的几页纸,粗略地翻看了一遍:“这些都不行,字太大,在能保证清晰的情况下,写最小的字。” 李承乾二话没说,转身走到书桌的后面,伸手拿起最小号的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十个“女”字,然后问:“哪个大小合适?” 李泰连看都不看,直接就是一句:“最小的。” “哦”李承乾提笔蘸墨,仔细地刮掉残墨,然后提着一口气,又写下一个很小的“女”字:“这个行吗?” 李泰看了一眼,马上竖起大拇指:“太行了。” 李泰以为毛笔字最小也得两厘米见方,没想到李承乾把字控制在了一厘米见方。 “要什么体的?”李承乾说话之间写出了楷书、草书、隶书、魏碑等七八种字体的女字。 “小楷。”李泰很平静地做出了选择,一抬头发现李治张着血盆大口跟要吃人似的盯着纸看。 “傻了你?”李泰抬手敲了李治的脑壳一下,李治满眼冒着羡慕的光,吃惊地说道:“大哥的字随意转换,太厉害了。”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李泰教训了李治一句,随便一转头,发现李承乾正笑微微地看着自己。 “皇兄,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李泰一看到他对自己笑,就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就是一只被猫盯上了的老鼠一样。 “好不容易来一次上苑,你也出去玩玩吧,好好放松放松,别成天闷在屋子里,你神经绷得太紧了,知道吗?” 李承乾满脸微笑的表情,满眼关切的眼神。 他极尽所能地展示着兄长对弟弟的呵护与关爱,却把李泰给吓得脸都变了色。 第2705章 第2705章 李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演技有那么差吗?是不是被李承乾看出了什么? 李泰正绞尽脑汁地琢磨着如何试探一下李承乾的底细,李承乾忽然说他神经绷得太紧了,他顿感心虚。 李承乾是真的在关心他,他却怀疑李承乾也在试探他。 李承乾温柔的笑容没有带给他一丝一毫的温暖,倒让他感受到一种猫儿戏鼠般的戏谑。 李承乾就是心疼他总是提着一口气过日子,才劝他放松放松。 他没有办法放松,神经反而绷得更紧了,紧张得脸都变了色,嘴角都绷成了一条直线。 看他如此的失仪,李承乾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刚要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李泰抢先开了口:“皇兄何出此言?到底哪件事我做得失当,皇兄尽管直说就是。” “嗐。”李承乾长出一口气,原来是自己话没说明白,把他给惹得多心了。 “惠褒,你误会了。”李承乾急忙解释道:“我是说你不要什么事都小题大作,区区几个字,你也能逮着机会教训雉奴一通,神经绷那么紧,你不累吗?” “就是”李治撅着小嘴接起了话茬,他盯着李泰说道:“你不累也让我喘口气吧?” “去去去”李泰回手指着门口,不耐烦地冲着李治说道:“出去喘去,外面宽绰,屋里喘气看把你憋坏了。” “去就去。”李治正想出去撒欢呢,他得意地晃着脑袋站了起来。 向前走两步,还回头看看李泰的脸色,李泰笑着摆了摆手。 他能确定二哥是真的放他出去了,便大叫一声:“哦吼!”摇头摆尾地走出了门。 看着他欢快的背影,李承乾轻轻地笑了,雉奴到底还是个孩子,放他出去玩一会儿,就高兴得手舞足蹈。 李承乾转过头来,对李泰说道:“惠褒,你真是管得他太严了,阿爷都说来上苑就是玩的,你还非让他把功课带上。” “玉不琢、不成器,我也是为了他好。” 李泰嘴上说着为了李治好,其实他心里清醒地知道,自己其实是拿李治当颗棋子对待的。 每天不厌其烦地照料他、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为的不过就是一个好二哥的人设罢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他好的,我是怕你累坏了。” 可能是李承乾的语气过于轻柔,李泰听得心里直打激灵。 他赶紧抬手,指着桌子上的纸:“咱还是说点正事吧,这个你多久能抄完?” “这个不会太快,你要是着急的话,不如咱俩一起抄吧?” 李承乾看李泰好半天不吭声,以为他是不愿意,便又说道:“是我糊涂了,你事情太多,根本没有时间抄这个,我自己来吧。” “我有时间,起码在上苑的这几天我有时间。” 李泰没有马上回答他,就是在思考,他怕言多有失,必须想清楚了再张嘴。 若是抄别的书,他才不愿意帮李承乾分担,但是抄《女则》他必须要分担,哪怕李承乾不提,他觉得自己也应该主动提出要分担。 第2706章 第2706章 这件事是跟孝道挂钩的,是会在李世民面前留下极好印象的。 李泰只是想不明白,这大好事李承乾怎么会拉上自己,他不应该悄悄地抄完,然后拿去让父皇校稿吗? 至于印刷的事,他只需要在父皇跟前提一嘴,父皇一句话该印还得印,功劳不全是他的? 想来他大概就是手懒,应该也没想这么多,皇宠这东西人家生来就有,不像我还得靠抢。 “好。”李承乾伸手摸起最小号的笔,蘸墨掭笔,然后把笔递给李泰,并说道:“那咱俩研究一下用什么字体,写多大的合适。” 李泰拿起笔,在李承乾的女字旁边,也写下了一个小楷体的女字。 李承乾的字偏刚劲,李泰的字偏飘逸,由于字太小,风格上的区别体现得并不突出,看起来都差不多。 李承乾的控笔能力更强,字写得更小一点,李泰刮了刮笔,提着气又写了一遍,大小基本上一样了。 “惠褒”李承乾看他重写了一遍,便盯着纸上的字,轻声问道:“字是越小越好么?” “嗯,这样就可以了。”李泰点了点头,他对这个字的大小很满意,再小他实在是写不出来了。 “那换支笔的话,能写得更小。” 李承乾指了指李泰手中的笔,说道:“这个笔尖太软,落笔就是两三根毛,换个紫毫的,只用一根毛的话,字型不就更加的细瘦了吗?” 李泰眼睛瞪得直放光,他说的这特么不就是瘦金体吗? 李泰把笔往前一递:“稍粗点没关系,你试着写写,你说的那种细瘦的字型是什么样的。” 只要李承乾写出一个瘦金体的字,李泰就能确定他是穿越而来的了,大唐可没人会瘦金体。 李承乾没接笔,只是有点无奈地看着李泰说道:“这笔不行。” 李承乾怀疑李泰的脑子有问题,这笔要是能行,他就直接写了,还用提换笔的话茬吗? 李承乾想找个有细尖的东西代替毛笔试写一下,他四下里张望,忽然看到了李泰的画架。 李承乾起身走到画架边上,拿起一支铅笔,笑呵呵地走回到桌子后面坐下,抬手写下了女则二字。 李泰静静地盯着他看,看他非常自然地拿着铅笔写字,很标准的握笔姿势,很熟练的运笔动作,写出的字依然是小楷。 如果他不是穿越的,那他为何对铅笔如此的熟悉? 李泰忽然又想到了李世民,李世民第一次拿起铅笔,也是这般行云流水的写下了一首小诗。 看来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李泰眨眨眼,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恐怕不行,笔画太细了,不好雕刻。” “把匠人叫过来问问,如果匠人刻得出,还是用这个写得快。” 李承乾笑吟吟地征求李泰的意见,李泰点了点头,应了声:“也好。” 李承乾刚要吩咐小黄门去找匠人,门外忽然传来李治的声音。 第2707章 第2707章 李承乾和李泰闻声相视一笑,李治撒着欢地跑了出去,还以为他得玩疯了呢,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就回来了。 李治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后面还跟着汉王李元昌。 “大哥,二哥。”李治笑呵呵地走了进来,边走边说着:“皇叔来了。” 李治还没走出院子,就看李元昌走到了院门,反正他也没什么事可做,就带着李元昌回来了。 李承乾忽然觉得有点厌烦,怎么也找不到从前和李元昌一起玩的快乐了,他就慵懒地坐着,一动也没动。 李泰礼貌地站了起来,笑着数落李治:“你好不懂事,皇叔来了也不早些报。” 李泰对着李元昌微微拱了拱手:“不知皇叔到来,未曾出迎,失礼之过还请皇叔见谅。” 论起来李元昌和李泰都是一字亲王,但事实上,他不过是李渊的一个庶子,拿什么跟李泰比地位? 论尊崇李泰是实打实的大唐前三,他李元昌连前三十也别想,前三百能排上就不错了。 见李泰这么给面子,李元昌高兴得嘴角都快扯到耳根了,他笑着说道:“惠褒,你何必如此客气?” “跟你客气,还是他的不对了?”李承乾脸色阴冷、眼神阴冷,语气也阴冷。 太子殿下一句话,这室温都下降了十度,冷得人直打哆嗦。 气氛僵硬得很是尴尬,连小李治都咧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小眼珠骨碌碌地在大哥和二哥身上来回地转悠。 李元昌也愣住了,自己刚进门,什么都没说,怎么就惹到太子殿下了?他这阴阳怪气的是怎么回事? 看李承乾这个态度,李元昌连声“高明”也没敢唤,就规规矩矩地躬身一揖。 “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想是误会什么了,我绝没有指责魏王之意。” 李泰转头看着李承乾,一个劲地冲他丢眼色,无缘无故地用嘴得罪人,实在是犯不着。 李承乾也冲他挑了挑眉毛,示意他一边歇着去,然后他很是不屑地轻哼一声:“指责魏王,你也配?” “你?”李元昌直起身来,对着李承乾怒目而视,真是被他给气着了,又不敢跟他叫板。 “行了,你有什么事就快说。” 李承乾知道他没有什么正事,肯定就是来找自己玩的,他一脸的不耐烦令李元昌失去了和他一起玩的兴趣。 李元昌强压怒火地回了句:“臣是前来给太子殿下问安的,并无他事。” 李承乾非常干脆地说道:“既然无事,那就请回吧。” 李元昌脸色铁青地应了一句:“臣告退。”然后用力一甩袖子,转身就往外走。 “哎,皇叔”李泰的嘴喊了一嗓子,脚却没动地方。 李元昌就是打碎头也想不明白,李承乾怎么突然之间跟换了个人似的,从前对自己言听计从,如今视自己如同眼中钉一般。 这才是:红尘俗事十百千,一任寻欢一任灵光闪。惜青春少年,怎得知,故人忽改念。 第2708章 第2708章 都道是禀性注定,何以断前缘?不占一席地,惶惶心难安。愤懑也,不相连。 李治左右看看,不知道大哥抽的什么风,看样子留下没什么好果子吃,他抬腿就去追李元昌了。 “皇兄,你这又是何苦?”李泰边抱怨着李承乾,边轻轻地坐下。 “有些人你不想搭理他,就得明明白白地给他个态度,若不然他就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不休。” 李承乾现在一眼都不想看到李元昌,便故意如此,让他知道自己不喜欢他。 在那个奇怪又清晰、虚幻又真实的梦中,李元昌先是陪着自己一起为所欲为地寻欢作乐,后是怂恿自己造反,结果害人害己,谁都没有好下场。 李承乾心中暗叹,头世为人没经验,二世为人可不跟他胡扯了。 说不定今日对他的冷淡还能免去将来他法场殒命的祸患,也算是为他着想了。 李承乾打发小黄门去找工匠,小黄门急忙应声而去。 “惠褒”李承乾笑呵呵地看着李泰说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阿爷每天叫人陪他登台西望,一站多半天,我总觉得不妥,你说呢?” 李泰轻撩眼皮,淡然地望了李承乾一眼,这话茬好接么?背后议论父皇的是非,无论说什么都是大罪一条。 李泰担心入了他的局,才不会直接跟他探讨妥与不妥,便淡淡地说道:“你有想法该向阿爷吐露才是,问我有什么用?” 李承乾无奈地耸了耸肩,说道:“我劝过四次了。” “结果呢?”李泰这话问得显然有些多余,结果当然是没劝动了,若不然他又何必提及。 李承乾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几分苦笑,回道:“被骂四回了。” “哈哈......”李泰并非有意笑话他,只是情不自禁地就笑了起来。 李承乾嘴角挂着笑意,默默地注视着大笑不止的李泰。 见他笑得如此开怀,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快乐,即便那笑声是对自己的调侃,他也毫不在意。 “说吧,到底想让我干什么?”李泰笑意还没有完全收住,就笑呵呵地说道:“是不是你自己挨骂心里不平衡,想让我也去劝谏?” “挨骂我不怕,找你讨个主意,你比我会说话,你说该怎么劝,阿爷才能接受呢?” 李承乾并不是想让李泰去劝谏,因为他知道谁提这个事都得挨骂,他只是心尽智穷,想让李泰给他提供一个新的思路。 李泰的思路果然与他不同,他考虑的是怎么劝李世民不去登台,而李泰张嘴来了一句:“把望台拆了不就行了?” 好一招绝薪止火之计,没有望台自然就不会登台了。 只不过拆皇帝的台,貌似是很危险的举动,如果不是脑袋抽筋了,恐怕干不出这种事来。 “你真出了个好主意。”李承乾撇了撇嘴,故意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是想让阿爷把我拆了,是吧?” “你不敢就说你不敢的。”李泰说着站了起来,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抬腿就向外走:“我这就去把望台拆了。” “你不会来真的吧?”李承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也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便急忙起身追了上去。 第2709章 第2709章 李承乾苦思冥想也没琢磨出有什么方法能阻止李世民登望台,而李泰听他一提,心中便立刻有了主意。 李泰说拆了望台,说得像个玩笑,听着也像个玩笑,但其实并不是个玩笑。 李泰知道这个望台必拆,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拆的,在他对大唐所知不多的历史中,恰有一小段文字是关于这座望台的。 他知道李世民因为思念爱妻建了望台,后来因为魏徵一句话不得不拆了。 建台也好,拆台也罢,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本也没打算参与一下。 不过李承乾跟他提到了这个事,他就有了参与的兴趣。 眼瞅着老爹一天到晚站在高台上吹冷风,李承乾多次劝谏,自己如果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显得自己不够关心老爹? 李泰才不会像李承乾一样跑去劝谏,那不是找着挨骂吗? 李泰决定去找魏徵,让魏徵去劝劝老爹,至于魏徵是怎么劝的,那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 哪怕是拆望台惹怒了老爹,那也是魏徵发力过猛,不关自己的事。 李泰才走出门,李承乾便追了上来。 “惠褒,你可别犯傻,”李承乾急忙劝道:“要真拆了望台,只怕是年都过不好了。” 看李承乾一脸紧张的模样,李泰轻轻地笑了:“我就是过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劝劝阿爷。” “还是别去挨骂了,没有办法就算了。”李承乾微低着头,有些懊恼地说道:“一提这事,阿爷的脸色就很难看。” 李承乾是真的担心李泰会受责,李泰的心头忽地有股暖流飘过。 “放心,我会看火候。”李泰说着又忍不住笑了:“不像太子殿下,因为一件事能挨四回骂。” 腊月的风不只冷嗖嗖的,还有些噎人,李承乾张了张嘴,愣是被噎得没说出话来,只好恨恨地点指了李泰两下,然后故意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回到屋里不一会儿,小黄门就引着工匠过来了,李承乾和他们探讨了一番,铅笔写的字太细实在是不好雕刻,最终确定就用毛笔写最小的楷体来抄书。 李承乾让人准备好了笔纸,想要抄书却无故地有些心神不宁。 他看向窗外,外面阳光大好,也不知道阿爷有没有训斥惠褒。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居然抛给弟弟,真是太过份了。 阿爷什么道理都知道,他就是铁了心地要这么干,他都不讲理了,谁能有办法?难不成真的把望台拆了? 一念及此,李承乾按了按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在那个奇怪的梦里,这个望台的确被拆掉了。 李承乾使劲地回想着,感觉不像是在回想一个梦,倒像是在回忆曾经发生过的事。 他竟清晰地想起了望台被拆是因为魏徵大骂了父皇一顿,说建台望献陵尚可,望昭陵算什么事? 李承乾连着拍了自己的额头几下,这种话自己去说不合适,但诱导,呃不,请求魏徵去说就很合适。 第2710章 第2710章 用魏徵的破头去撞金钟,总好过我们兄弟亲自上阵,魏徵撞个头破血流也没什么事,我们就是磕个包,那也疼啊。 李承乾想要派人把魏徵给请过来,又一想找人家帮忙得给人家一个态度才是。 魏徵不同于旁人,于是他站起来整了整衣襟,便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李承乾走到半路,迎面碰上了一大群莺莺燕燕,为首的是长乐公主李丽质,她身旁跟着四五个公主。 “见过皇兄。”李丽质带着公主们轻轻一福,李承乾笑道:“免礼,你们这是做什么去啊?” 长乐笑着回道:“皇妹们吵着要去雀园,我带她们过去走走。” “哦。”李承乾见长乐身边站着城阳、豫章、南平、遂安、巴陵,便问道:“怎么不见汝南皇妹?” 汝南公主和豫章公主都是下嫔所生,都是幼年丧母,也都是长孙皇后亲自抚养的。 汝南和豫章虽然是庶公主,但从感情上来说,跟嫡公主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在立政殿长大的。 李承乾看到豫章就想起了汝南,于是随口问了一声。 “她被雉奴叫走了。”豫章公主笑着说道:“雉奴和七皇叔去操练场跑马,非要我们陪着,我们不肯,他就扯着汝南陪他去了。” “哦,那你们快走吧,我不耽误你们了。”李承乾向旁边一步,她们又齐齐地一福,然后便有说有笑地走了。 李承乾也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走着走着他忽然眉头一皱。 不知为什么,李元昌、雉奴、汝南、操练场、跑马,这几个词汇放在一起,竟让李承乾的心底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突如其来的心慌让李承乾没心思去找魏徵了,他急忙命人备马,扬鞭冲向操练场。 远远地就听到喊杀声如同雷鸣般震耳欲聋,曾经想想就觉得热血沸腾的声音,如今听在耳里却只觉厌烦。 一群突厥汉子或弯弓射猎或纵马厮杀,曾是李承乾最为向往的画面,如今却只觉粗鄙。 上苑的操练场极少用来操练兵士,大多数时候都是用来排练歌舞的。 李元昌带的二百人全都是突厥人的装扮,在这里分成两队互相厮杀。 他们在进门时兵器就被收缴了,于是李元昌让他们找来一些竹子,削成竹枪来玩耍。 他们不只兵器不是真的,铠甲也是普通衣服替代的,只有头发是真的梳了个乱七八糟,跟野人一样。 平时他们只是装装样子,毕竟也不是真的跟敌人对阵,就是闹着玩而已,谁会认真呢? 今天李元昌是带着一肚子气过来的,过来就先把他们大骂了一顿,让他们精神抖擞地拼杀。 一来他被李承乾给气个够呛,就故意在这些人身撒气。二来他也是为了讨好李治,有意让他玩得尽兴一些。 李元昌可不光是说说,他拎着个皮鞭在中间乱晃,看谁不够卖力气,他上去就是一鞭子。 那两队士兵都疯狂地大喊大叫、狂奔乱跑,忽听有人高声喝报:“太子殿下到!” 第2711章 第2711章 气象万千,彤云密布遮天手。霜花清瘦,风吹寒衣透。刀往枪来,一刹魂魄丢。胡行走,怎堪回首,红颜葬黄丘。 李承乾快马奔向操练场,守门的人见太子疾驰而来,他们又不敢拦阻,便远远地就开始喝报。 “大哥来了?”站在小石堆上指挥着骑兵的李治闻言心头一喜,他一跃跳下小石堆,转身就要往入口处跑。 李治的手里拿着三角令旗,他一转身令旗便换了方向,后面的骑兵以为是号令他们朝入口的方向去,几十人同时拨转马头。 “别动,都别乱动!”李治面前的“副将”晃着手里的竹枪大喊,生怕后面的队伍乱起来。 “哦。”李治也反应过来了,他急忙晃了晃手中的令旗,让后面的人停下来,他顺手把令旗往汝南公主手里一塞:“皇姐你拿着,我去迎大哥。” 汝南向入口处望了望,说离得远也不算太远,说近也有个几百米,而且她已经看到了李承乾的身影。 “雉奴”汝南一把扯住了李治:“皇兄骑马过来的,你何必走过去迎他?” 李治本是过来跑马的,可是他的小矮马在皇宫没带过来,汝南怕危险便说什么都不同意他骑大马。 他要是走过去也走不了几步,李承乾的驭术极好,这几百米他眨眼之时就到,等着就行了。 汝南的话说得这么明白,李治竟然理解为走着过去不合适。 于是他又转过身来,对离他最近的那个“副将”说道:“你下来,我要骑马。” 那个“副将”敢不听话吗?他急忙翻身下马,与此同时“啪”的一声鞭响,他胯下的马突然往前一蹿。 他的身子已经翻了一半,左手扯着缰绳,右手抓着竹枪,马一跑,他顿时被甩了下来,还只下来一半,左脚还套在马蹬里。 他摔不摔倒是没什么要紧的,要命的是他右手的竹枪直直地朝着李治刺了过去。 “啊!”汝南吓得魂都飞了,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力气,双手抓住李治的肩膀猛地向旁边一推。 “啊!”李治一下被推得摔倒在地,他翻过身还没有站起来,就眼睁睁地看着汝南公主倒了下去。 汝南推开了李治,她就代替了那个位置,那人手中的竹枪削得很尖,一下扎进了汝南的胸膛。 “皇姐!”李治惊呼着扑到了汝南的身上。 李治又急又怕又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叽哩骨碌滚出眼眶。 他一边大喊一边痛哭,汝南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皇妹!”李承乾远远地看到眼前这一幕,他急得要冒烟,疯了似地打马,可再怎么快也是来不及了。 这一切说起来像是很久,其实就只是发生在数秒之内,谁都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大的灾难。 李承乾都跑到了汝南公主的身边,李元昌还站在原地发愣,他手里拎着条皮鞭,像个泥塑木雕般一动也不动,连眼神都直勾勾的没有任何的变化。 这件事要说是个意外,真的是个意外,要说是人祸,真的就是人祸。 第2712章 第2712章 李元昌听说李承乾来了,他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三番五次地请他他不肯来,还被他阴阳怪气地贬斥了一通。 现在自己正玩得开心,他居然不请自到了,李元昌气愤之余,便用力地甩了一下马鞭。 按理说甩一下鞭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巧的是当时那个“副将”正要翻身下马,李元昌的鞭梢正正当当地甩到了马的后腿上。 汝南受刺,现在就剩下半口气了,那个“副将”也就比她多半口,他被马拖着跑出去很远,现在正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 “传御医!”李承乾嘶吼着打发人去叫御医,然后半跪在地上,右手拖起汝南的头,左手拉着汝南的手,哽咽着说道:“别怕,挺住,御医就快到了。” 汝南一只手拉着李承乾,一只手拉着李治,她脸上的血色正在迅速地消失。 她努力地瞪着眼睛,贪婪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们兄弟俩,连眨一下眼都舍不得。 她的手越攥越紧、越攥越紧,眼睛也越瞪越大、越瞪越大,突然汝南的手松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 “皇姐!”李治慌乱地抓起汝南的手,使劲地摇晃着大喊:“你睁开眼睛,你睁睁眼啊。” 李承乾轻轻地把汝南放下,也没管痛哭的李治,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这时李元昌无声无息地走到了李承乾的身边,声音微颤地说了一句:“高明,你得帮我啊。” 李承乾瞪着一双血目,脸上的五官都扭曲得没法看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说,现在怎么办?” 汝南不是普通平民,人家是李世民的亲生女儿,而且是长孙皇后收养在身边的,是在立政殿和嫡皇子女们一起长大的,她的死必须得有个说法,必须有人负责。 李元昌的心早就抖成花了,这个责任他怎么推得掉?他根本也不知道该如何逃脱罪责。 “就说上苑有刺客。”李元昌回头看一眼那个爬不起来了的“副将”:“杀了他给公主报仇。” 哭得撕心裂肺的李治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气恨满腔,他指着李元昌大叫:“是你抽马他才摔的,要不是皇姐,现在死的人就是我了!” 李元昌看一眼趴在汝南身上嚎啕大哭的李治,压低了声音对李承乾说道:“杀了晋王,我保证别人不敢乱说话。” 李承乾的拳头攥得咔咔作响,他紧眯着眼睛,恨恨地问道:“杀谁?” 李元昌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当然知道人家是嫡亲的亲兄弟,不过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他都得想办法摘清自己。 如果李治和汝南都死了,他再杀了那个“刺客”,有李承乾给他做证的话,皇帝说不定能饶他一命。 毕竟手刃“刺客”也是大功一件,两下相抵自己最多也就是被贬为庶民吧。 “高明,皇家兄弟就是隐患,你” 李元昌话还没说完,李承乾冷冷地笑出了声,笑得很是瘆人。 他说话的腔调更是瘆人,他的话也不多,只有短促有力的两个字:“好啊。” 第2713章 第2713章 冬天的天很短,早早的就阴暗了下来;冬天的天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灰蒙蒙的天幕。 李世民一步步走下望台,走得很慢,脚步很沉,跟在他身后的魏徵默默无语,就不紧不慢地跟他保持着最合宜的距离。 下了望台,李世民看看阴沉沉的天,背对着魏徵说道:“你且退下吧。” “臣告退。”魏徵深深一揖,向后退了三步,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李世民回过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望台。 魏徵这个老山羊鼻子,说话真的是不中听,找他陪朕登望台,他不知道感恩,还装模作样地对朕冷嘲热讽。 李世民深深地叹了口气,看来这望台留不得了。 皇帝貌似是天下第一人,好像做事可以完全的随心所欲,其实不然。 皇帝做事尤其的不能任性,一人做事天下人都在看,放着献陵你不望,你建个高台望昭陵,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向天下人宣告你很想念你的老婆,是吧?那你爹娘呢? 昭陵占据了你整颗心,献陵被你丢到哪个角落了? 以孝治国,这是不能动摇的国本,皇帝理该做万民的表率,如果他带头宠妻冷落父母,那全天下都会变得民风不正。 “陛下,天色不早了。”陈文微躬着身子,小声地劝道:“早些回去吧。” 李世民怀揣着不太愉快的心情,闷滞滞地抬起腿向前走着,偶一抬头见李泰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看儿子满面笑容,李世民的心顿时就打开了一条缝隙,总算有一丝阳光透了进来。 李泰走到近前,恭恭敬敬地拱手一揖:“见过阿爷。” “免礼。”李世民的脸上虽然没有笑意,却也柔和了许多:“你这是要去哪儿?” 李泰笑着转到李世民的身旁,边走边说着:“我去给阿爷问安,听说阿爷还在望台上,便来迎阿爷了。” “嗯,是有几天没见着你了。”李世民扭头看一眼李泰,眉宇间带着几分揶揄地问道:“今天怎么不忙了?不用看着雉奴读书了?” 李泰装作听不出来老爹话里的酸味,就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雉奴跟七皇叔玩去了,儿今日稍得空闲便来看望阿爷了。” 李世民也不理会李泰,他转头对着陈文说道:“青雀就是比高明会说话。” 陈文也不说话,就无奈地笑着。 这种话茬尤其是当着李泰的面,他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也确实什么都不用说了,迎面一匹快马疯了似的朝他们跑来。 敢骑马朝着皇帝的面前狂奔,这要是不说出个塌了天的大事来,恐怕九族得埋个两亩地。 李泰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挡在李世民的面前,抬手指着那人,暴喝一声:“大”,“胆”字还没出口,他就被李世民轻轻一拨给推到了一边。 涌到嘴边的字,硬是生生地咽了下去,李泰稳住身形,只见李世民气定神闲地望着来人。 那人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惊魂难定地向前踉跄了几步,双手抱拳,腿一软就跪趴在了地上。 第2714章 第2714章 “陛下!”那人喘着粗气,快速地说道:“汝南公主在演武场遇刺。” “什么?”李世民一个大步蹿向前,弯下腰揪着那人的衣领就把他给拎了起来,急吼吼地怒问:“公主伤到了哪里?人怎么样了?” “伤得很重,晋王大哭,太子命人去传御医了。” 那人的话还没有说完,李泰便撒开腿跑向演武场,李世民也一下把那人给掼到了地上,什么话也不问了。 李泰跑得正欢,忽然腰上一紧,他心里一惊,紧接着他就坐在了马背上。 人腿怎么跑得过马腿?李世民可不像他那么缺心眼,放着马不骑,自己傻乎乎地跑。 李世民骑马跑到李泰身边,伸手把他给抄了起来,父子两个骑着一匹马,飞奔向演武场。 黄昏时分的光线有点暗,深冬的风刺骨地寒冷,然而天再暗也暗不过脸色,风再寒也寒不过人心。 李治趴在汝南的身上痛哭,尸体都还尚有余温,而李治的心却被冻得直哆嗦。 他怎么也想不到热情地拉着自己来玩的七皇叔,竟然能说出要杀了他的话,理由居然简单到只是担心他会实话实说。 李元昌想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那个“副将”身上,李治愤怒地指出真相。 他以为李元昌会跟他讲理,没想到李元昌连一个字都不跟他说,直接完全彻底地无视他。 若仅仅如此,李治也不会心寒也不会害怕,李元昌竟然对李承乾说要杀了李治,这样就没人敢乱说话了,他就可以随意涂抹真相来减轻罪责了。 李治又急又怕,真怕大哥会听他的话,会借机把自己给杀掉。 急也急不出什么好办法,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他最慌乱无助的时候,大哥居然没有反对李元昌,而是说了句:“好啊。” 这一句话把李治吓得三魂直往头上飘,他想大喊却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一样,怎么都发不出声,他就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哥的背影。 李承乾话音未落,身形就动了,他狠狠一脚踹到了李元昌的胸口。 李元昌被踢倒在地,才反应过来李承乾这是不打算帮他。 李元昌左右看看,那二百“突厥兵”离他们很远,没有人敢靠近前来,演武场很开阔,连个正经的大门都没有。 公主死了不是小事,如果皇帝知道了,自己肯定是难逃活命,不如趁现在赶紧逃,只要跑出上苑,天高地阔去哪儿都行。 虽然逃跑是个馊主意,奈何情急之下也想不出好主意了。 李元昌打定了主意,迅速地爬了起来。 他唯一的阻碍就是太子李承乾,别人根本就拦不住他。 于是他突然抬起手,一指李治,冲着李承乾大喊一声:“高明小心!” 他以为李承乾肯定会下意识地回头,他便拔腿跑开,没想到李承乾只冷笑一声,连个眼神都没往身后飘。 李承乾的身后只有李治一个人,他半点都不担心,后背交给亲兄弟有什么可担心的? 第2715章 第2715章 西边的太阳往下沉了沉,仿佛老天爷眯了眯眼,天色迅速地暗了三分。 李元昌的心往下沉了沉,仿佛秤砣落进了井里,周身的体温迅速地凉了三分。 李承乾的嘴角往下沉了沉,仿佛乌云遮住了晴空,脸色迅速地黯淡了三分。 “收起你的小把戏。”李承乾一眼就看穿了李元昌想要逃跑的意图,他强压心头的怒火,冷冷地盯着李元昌。 “我让你解散这些人,你非但不听,还带他们过来胡闹,惹出祸来,你一不知悔过、二不敢承担,我真没料到你竟是这种货色。” 李元昌不敢硬往前闯,倒不是对太子有多尊重,而是心里清楚,李承乾挡在面前,他根本就跑不掉。 “高明”李元昌无奈,还得想办法抓住李承乾这根救命稻草:“我怎能不悔?只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帮我这一回,我发誓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好啊。”李承乾一挑眉毛,冷气嗖嗖地说道:“只要汝南说一句原谅你,我绝不多事。” 李元昌无奈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让死人开口说话,这得是什么级别的神仙才能办得到? 更何况就算办到了,李承乾也只承诺了个“不多事”,“不多事”就是不管的意思呗? 李元昌想要的是李承乾的帮助,而不是求李承乾袖手。 李元昌的内心就像这即将失去光明的世界,一种乌云盖顶的危机感来得迅猛如潮,令几乎窒息的他极其渴望能够攥紧这最后的微光。 “高明,你只要帮我这一次,从今往后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给你当牛做马,” “不用。”李承乾不想听这些没营养的废话,也根本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 他眼睛盯着李元昌,手向后一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只要还汝南一命,其他的什么事我都能帮你。” 李元昌知道拖得时间越长,对他就越不利,他急得大吼一声:“她又不是我杀的!” 一句话惹得李承乾的怒气从每一个毛孔向外漫延,都到了这个地步,他居然还不认错。 李承乾脸色铁青地喝问:“不是你杀的,是谁杀的?” 总不能说是那个副将杀的吧? 当然,汝南的确是死于那个副将的误伤,但如果不是李元昌一鞭子抽到了马腿上,哪来的这场悲剧? 任谁也能听得出来,李承乾这厉声喝问的实质是浓浓的愤恨与指责,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成份,这就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问话。 李元昌当然也懂李承乾的意思,只不过这句话提醒了他,只要把杀人的罪推到别人身上,自己的罪不就轻了吗? “是雉奴!”李元昌激动的眼睛都放出了光,他急切地说道:“是雉奴误伤了公主。” 李元昌转头看一眼正趴在汝南身上哭泣的李治,对李承乾说道:“这附近没有旁人,皇兄不会因为一个庶公主重责雉奴,你只要一句话就能救我。” 不得不承认人在急眼的情况下智力最高,李元昌说的方法虽然听起来离谱,但确实是可行。 第2716章 第2716章 只要把那个副将杀了,远处的那些人根本不了解情况,李治再怎么辩解也是没有用的,给他扣上误伤人命的帽子,他说什么都会变成狡辩。 只要李承乾替李元昌做个伪证,这件事真的就能云淡风轻地揭过去。 李世民不可能为了给庶女一个公道而重责嫡子,莫说杀也莫说流放,那都绝无可能。 最多就是假模假样地审一通,然后给出一个果然是误伤的结论,也就算到头了。 把最大的责任推给李治,即便汝南是李世民的亲生女儿也只能是白死,但把责任放在李元昌身上可就不同了。 李世民对自己的儿子下不去手,对李渊的儿子可下得去手,莫说庶子,就是嫡子他都亲自动过手。 “好主意啊。”李承乾好像每听到他说一句话,心里的怒气就会成倍的增加:“让八岁的雉奴替你背锅,亏你也说得出口。” 让李治把这件事担下来并不难,让他主动配合或许有难度,但硬是瞪着眼睛诬陷他的话,他真的百口莫辨。 这样的确可以减轻李元昌的罪责,不过李承乾和李治间的兄弟情可就全没了,李治就是死到下辈子去,都不可能原谅他这个大哥。 却原来自己的手足情,在他人的眼里比风都轻,连个屁都不如。 高季辅拿着参魏王的奏本到自己的面前邀功,李元昌当着李治的面,毫不顾忌地对自己说要杀了他,又说要拿他当替罪羊。 李承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却怎么都吐不出心底的愤懑,一定是自己做得太差了,才让别人有了这种认知。 “高明,你别糊涂。”李元昌急急地说道:“找这些人可是你的主意,皇兄若是牵怒于我,你也脱不了干细。” “糊涂?”李承乾冷笑不止,自己实在是糊涂得太过了。 疏不间亲、卑不谋尊,他们凭什么敢这么自然的,把坑害自己兄弟的话,大大方方地对着自己宣之以口? 若不是自己从前对兄弟太冷漠,反倒是对外人亲热,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事情发生? 李承乾啊李承乾,枉你以才子自许,居然连亲疏远近都掂不清楚。 自己的妹妹死在当面,害死她的人,坦然自若地让自己做他的帮凶,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 李承乾笑得眼泪都飘出了眼眶,他抬手压压眼角,李元昌趁李承乾稍有松懈,撒腿就朝李承乾的马跑去。 李承乾的马就在汝南的身边,跟李元昌之间只隔着一个李承乾和一个李治,李治有什么威胁? 李元昌绕过李承乾,仅六七步就蹿到了马背上,他猛地拽起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急如星火地朝着演武场的入口狂奔。 李承乾缓缓地转过身,泪眼迷蒙地看一眼李元昌出逃的背影。 他两步走到汝南身边,伸手抓住刺入汝南身体里的那根竹枪,猛地一拔,一股热血喷溅而出,顿时污了两套蟒龙袍。 李承乾还好些,血只溅到了他的衣服上,李治就惨了,直接喷了他一脸。 李承乾冷冷地一挑嘴角,“欻!”地一下把竹枪掷了出去。 第2717章 第2717章 马跑得很快,着急的时候尤其的快,可是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时间,丝缰再长也拴不住要落山的太阳。 李世民携李泰自望台疾趋演武场,马蹄声声踏碎阶前残阳。 不过半刻钟光景,暮色已从檐角滴落最后一滴金箔,天际线处的晚霞渐次褪作靛青色,宛如一抹伤痕下的淤青。 当父子二人冲进空荡荡的演武场,暮色已如潮水漫过宫墙,将飞檐上最后半弯淡金浸染得幽蓝深邃。 演武场沉浸在淡墨晕染开的夜色里,四周随风猎猎的旌旗边缘泛起毛茸茸的冷光。 “阿爷,你看!”李泰突然发现前方地面上有一滩血迹,李世民顺着他的手看去,不由得脊背发凉。 “走!”李世民一拽丝缰,掉转马头就往回走,李泰以为会过去查看一番,没想到老爹连马都没下。 李世民纵马如飞地跑向汝南居住的荻花宫,他没有必要勘查现场,什么真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是不是还活着。 至于真相,只有他不想知道,没有他无法知道的,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人心急如火、马蹄急如电,李世民急于知道汝南伤到了什么程度,没想到答案来得比他还要急。 李世民还没有跑到荻花宫,远远地就看到了素白色的灯笼高高地挂在宫门两侧。 别苑虽然不是皇宫,但也是皇帝的行宫,是不允许随便见白的地方。 汝南是未出阁的公主,自然有资格在自己的寝宫布置灵堂。 夜幕无边仿佛一头漆黑的野兽吞噬了所有的光芒,唯有宫门上那一对白色的灯笼在眼里飘荡。 “啊?”李泰倒吸一口凉气,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汝南竟然遇刺身亡了? 上午还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天还没黑透就阴阳两隔了,这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汝南的死对李泰来说真的太突然了,他感觉很是不可思议,十万分的惊讶之余,还有那么几分令人头皮发麻的后怕。 这别苑之中禁卫重重,刺客是怎么进来的? 刺杀一个公主有什么意义?刺客的目标真的是汝南吗? 李世民一抖缰绳,骏马撒开四蹄,风一样地冲进殿门。 李泰被吓得把所有的胡思乱想都抛到了九天云外,这驭术也太惊人了,居然骑马跃过了台阶和高高的门槛。 李承乾穿着一身素白色的常服,站在荻花宫的院子里,两眼空洞地望着什么都看不清的夜空。 这个夜幕刚刚降临的冬夜并不是很寒冷,李承乾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是在梦中还没有醒过来?还是又回到了梦里? 一时之间,李承乾竟傻傻地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此情此景怎么这么的熟悉? 他清晰地记得梦中是在东宫,差不多的情景,他和李元昌在后花园里列阵厮杀,汝南和雉奴也混在其中。 当时是自己一刀砍断了士兵手里的竹枪,才误杀了汝南。 第2718章 第2718章 这一次李承乾特意没有带刀,也多次拒绝李元昌,不肯来演武场玩这个无聊的游戏。 可是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想要规避掉的灾难还是没能幸免。 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难道梦中的事都注定要发生?难道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吗? 不,不一样,梦中汝南是死于自己的失手,这一次是死于李元昌的失手。 对汝南来说,她的命运的确是没有改变,但是对自己、李元昌以及雉奴来说,都是有很大改变的。 梦中父皇因此一事要废太子,是惠褒献出了阿娘的画像才保住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这一次父皇会不会又气到要废太子?惠褒一定还会力保自己的吧? 梦中李元昌只是被骂了一通,没受到什么惩戒,这一次就算父皇不惩戒他,他也伤得不轻。 梦中自己心慌之下,一时口无遮拦地说出要杀了雉奴的话,雉奴为此足足恨了自己好多年。 这一次雉奴虽然也受到了惊吓,但应该不会再怨恨大哥了吧? 看来只要改变自己,就算有些事不可避免地来了,结局还是会有不一样的走向。 “嘶!”的一声马鸣传入耳中,李承乾顿时忘记了那些有的没的,他急忙转头去看。 只见李世民勒住了丝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边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边怒不可遏地喝问:“怎么回事?” “父皇。”李承乾向前迎了两步,不知为何,一见到父皇,心慌得浑身都软,泪水一下模糊了双眼,声音也控制不住地发颤。 李世民没来的时候,他觉得他能撑得住天,演武场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不慌不乱。 他一竹枪将李元昌刺落马下,一面命人将李元昌囚禁于偏殿之中,一面命人将汝南带回荻花宫装殓起来。 一面让秦胜带李治去沐浴更衣,一面让小黄门布置灵堂。 李世民一到,他顿时就连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天就应该由天子来撑,太子撑不动。 “李元昌挥鞭惊了别人的马,马上的人不慎跌落,失手误杀了皇妹。” 李承乾一句话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个清楚,李世民却听得稀里糊涂。 别人从马上摔下来跟汝南有什么关系?那人手里拿的什么兵刃?汝南为何会离他那么近? 尽管心里疑虑重重,李世民却一个字都没有多问,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汝南真的死了?”李世民抬眼望向门口,屋檐下高悬着一对白色的灯笼,凄冷的白光沁着沁骨的寒。 “嗯。”李承乾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一眨眼,两行清泪滴落下来。 李世民的身形微微地晃了一晃,仿佛整个人都在这一瞬间被浓郁的悲伤给吞没了。 “阿爷。”李泰上前来扶住了李世民,小声地说了句:“事已至此,也不要太过悲伤了,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李世民没有说话,长叹一声,抬起脚慢慢地朝房门走去,刚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第2719章 第2719章 “阿爷!有人要杀我!” 李治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跟头把式地向前跑,跑到近前也不停脚。 他一头扎进李世民的怀里,抱着李世民的大粗腰就开哭,不停地说着有人要杀他。 李治哭得浑身战栗,李世民的心也揪作一团,汝南的猝然离世令他悲痛,李治的六神无主则令他震怒。 李治是长孙皇后的幼子,是李世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自己都舍不得说句重话,居然有人敢对他起杀心? 莫说有没有行动,起念就是诛九族的大罪,甚至有没有起念都不重要,把李治吓成这个样子,就已经是揭不掉的死罪了。 李泰站在一边也是摸不着头绪,他就把疑虑的目光投向李承乾,用眼神向他询问着这是怎么回事。 李承乾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两眼茫然,也没给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李承乾真的不知道李治怎么会这么过激的大哭,在演武场的时候他已经哭了半天,回来的路上自己简单地安慰了他几句,他就不哭了。 或许是看到阿爷,心里的恐慌就再次涌了上来吧。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一看到阿爷,立马就变得脆弱了。 李泰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李治,有人要杀他?难道刺客的目标不是我,是他? 难道李承乾是想先除掉李治?李承乾如果真是穿越过来的,那真有可能先朝李治下手。 李泰一念及此,心中浮起一抹暗喜,真要是这么回事,那可太好了。 李泰正在胡思乱想,李世民的大手轻轻地推开李治,低沉地问道:“是谁要杀你?” “是大哥”李治哭得气短,才说出三个字就喘不上来气了。 李治还在使劲地换气,李世民、李承乾、李泰父子三个,瞪圆了六只眼睛。 李世民和李泰都盯着李承乾,李承乾则盯着李治。 这时李治的气也倒过来了,他继续说道:“是大哥救了我。” 他这一口气是倒过来了,李世民这口气差点咽下去,也不知道是哪个长史教李治这么断句的,至少应该流放他三千里。 “别哭了。”李世民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好好说,是谁要杀你?” “李元昌!”李治咬牙切齿地攥紧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眼中喷出灼人的怒火,仿佛要将这个名字硬生生地咬碎一般。 “李元昌?”李世民的眉头紧皱,刚刚听李承乾说汝南的死也是跟李元昌有关系。 “嗐。”李泰一把扯过李治,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脑袋,轻声地说道:“七皇叔怎么会杀你呢?他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不是玩笑!”这一次是李承乾和李治异口同声地回答了李泰,区别只是李治的语气中带着急躁的愤怒,而李承乾只是平静的认真。 “你说。”李世民也不问李治了,他就盯着李承乾,好歹李承乾比李治话说得明白。 第2720章 第2720章 “李元昌为了逃脱罪责想要杀了雉奴,以蒙蔽圣听。” 李承乾一句话说得李治小嘴一撇又要哭,满腹的委屈和后怕化作滚烫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李泰急忙一把把他搂进怀里,他越发的忍不住,“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不怕不怕。”李泰把他抱了起来,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又轻声地说道:“都是二哥不好,二哥没保护好你。” 都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泰一句无心的话,李世民却为之一惊。 没保护好李治,到底是谁的责任?怪谁也怪不到李泰的头上。 没事带孩子们到上苑来玩,却没有好好地保护他们,害死了一个女儿,吓坏了一个儿子,这个爹当的实在是不怎么合格。 李世民可没有自责的习惯,他的脸色比夜色更黑,沉声问道:“李元昌何在?” 李承乾低头答道:“儿已经将他囚禁在偏殿了。” “嗯。”知道他在哪儿就行了,李世民没再多问,直接抬腿上了台阶,走进了屋里。 同一间屋子,早上还是公主的卧房,晚上就变成了公主的灵堂。 棺椁、灵牌、挽联还来不及准备,素烛、白帏、香炉已经安排妥当。 汝南公主一身盛装平躺在木板上,脸上盖着一块绣着联珠纹的覆面巾。 李世民走上前,轻轻地掀起面巾,怔怔地盯着汝南的脸,汝南的面容很鲜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李承乾和李泰一左一右站在李世民的身后,都默默地注视着汝南的遗容。 李治被李泰抱着,他紧紧地搂着李泰的脖子,把头深深地埋进李泰的肩窝。 他不敢再看皇姐的脸,看一眼他就会哭得天崩地裂,他就伏在李泰的肩头轻轻地抽泣着。 过了好一会儿,李世民才缓缓地放下面巾,慢慢地转过身来,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元昌下午来找我,想必是邀请我跟他一起去演武场玩耍,我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就把他赶了出去。他便带着雉奴去玩,中途遇上几位公主,雉奴就拉着汝南同去了。” 李承乾缓了一口气,微微低了低头,继续说道:“我去找雉奴,还没跑到地方,就看到一个士兵手里拿着竹枪,正在下马,他翻身的一刹那,马突然惊了,竹枪直挺挺地刺向雉奴,千钧一发之际,汝南猛地推开雉奴,她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李承乾声音有些哽咽,心头涌起浓浓的暗悔,一时说不下去了。 现在想来,又何必执意拒绝李元昌?若是自己去了,说不定可以免除皇妹这场大难。 最起码,自己不会允许他们手里拿着削尖的竹枪对阵,可是时光不会倒转,人生没有重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人生真的没有重来吗?那自己梦中的事一而再的在现实中上演,是怎么回事? 李承乾忽然一下脑子又开始混乱了,他紧紧地皱着眉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等了许久他也不开口,李世民便沉声追问道:“后来呢?” 第2721章 第2721章 李承乾稳了稳心神,老老实实地回道:“后来他想把罪过都推到那个小兵身上,被雉奴给拆穿了。我才知道是他挥鞭打马,才酿成大祸的。” 李世民的眼睛紧紧地眯成了一条细缝儿,李承乾继续说道:“他便提出要杀了雉奴,又趁我不注意夺马而逃,被我用竹枪将他刺落马下。” 李承乾话说完了就不再开口,只是微低着头,静静地等着老爹发问。 灵堂上人并不少,但没有人出声,安静得有些可怕。 李世民什么也没说,看一眼躺在冷冰冰木板上的汝南公主,转身便走了出去。 李承乾看一眼父皇的背影,转过头来对着李泰小声说道:“这里交给你了。” “嗯。”李泰点了点头,李承乾抬腿便追了出去。 李泰看着他们急匆匆地走得远了,他轻抚着李治的后背,轻声问道:“你吓坏了吧?” 本来很平静的李治,被李泰一句话给问哭了。 他才八岁,眼睁睁地看着皇姐死在自己面前,他当时慌得六神无主。 李元昌直言不讳地说要杀了他,他恐惧得神魂都要出窍。 李承乾猛地拔出插在汝南身上的竹枪,溅了他一身的鲜血,他吓得心都差点吐出去。 事情发生到现在差不多半个时辰了,见到阿爷,他玩命地大哭也没有换来一个字的安慰。 只有二哥先把自己抱在怀中,后问自己是不是吓坏了,除了二哥之外,就没有人想过自己是不是害怕。 从演武场到荻花宫,这一路上大哥就只说男子汉不要哭;只说人死不能复生,伤悲也是无用;只说善恶有报,一定给皇姐报仇,就没说一句安慰自己的话。 李泰把李治哄到不哭,慢慢地放下他,他们分别给汝南上了香,然后让云海带李治回去睡觉,并嘱咐云海要传御医给李治把把脉。 李泰留下来给汝南守灵,他提笔为汝南写下十多副挽联。 “蕙质早凋,花萼楼前寒月冷;兰心永寂,灞陵桥上晓霜浓。” “玉魄香消,恨苍天不佑英才女;芳魂渺渺,叹尘世空留血泪痕。” “玦佩声残,碧落黄泉寻旧影;箫韶梦断,金猊铜雀锁空闺。” “帝女初笄残月冷;皇宫永夜落花寒。” “......” 李泰这边刚把挽联挂好,长乐带着妹妹们哭进了门,一众公主都抽抽答答地哭了一回,上了柱香。 她们向李泰询问汝南的死因,李泰只是摇了摇头:“还不清楚,等阿爷调查完会知道的,你们先回去吧,这里我守着便是。” “今晚就我和城阳守着。”长乐红着眼圈对李泰说道:“兕子和妞妞刚才还闹着找你呢,你快过去看看吧。” 长乐和城阳执意不走,李泰只好走了。 他回去发现兕子和妞妞都睡着了,他又去看望李治,李治刚喝了安神的药,也躺在床上了。 第2722章 第2722章 李泰回到自己的房里,心慌神乱没有半点睡意,他便到院子里,倚着栏杆仰头望天。 冬夜的天穹像一块浸透冰水的墨玉,冷冽的星光凝结成细碎的冰棱,悬在银河凝滞的暗流之上。 李泰的心头一片乱糟糟,完全理不出一点思绪,他想不明白汝南遇刺一事,到底是谁的阴谋,又有着什么样的目的。 李泰曾怀疑过李元昌带的那些人是李承乾故意安排的,可是李承乾却在上苑门口,对那些人进行了严格的盘查,还收缴了所有的武器。 李泰的戒心一直都在,他担心那些人寻机会对自己下手。 他一面暗暗地加强防护,一面刻意与李元昌保持着极度的疏离。 今天的事,李泰开始以为是李承乾想借李元昌的手除掉李治,结果却是先有汝南替李治挡了一枪,后有李承乾出手教训了李元昌。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王者不死?是李治命大吗?李泰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明明就是李承乾没有伤害李治的想法,否则他说什么都不会跑到演武场去的,他若不去,李元昌对付李治基本也没什么悬念。 从事情本身,李泰怎么也推断不出这是什么人布的局,刺杀一个公主毫无意义,而自己和雉奴两个皇子又毫发无伤。 会不会碰巧,真的只是个意外?李泰看着满天的繁星,嘴角挑起一丝苦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些? 这上苑乃是皇家园林,公主都能出意外,皇家的护卫岂不成了笑话? 再说什么叫巧合?什么叫意外?所谓巧合不过是精心的策划罢了,所谓意外也不过就是天衣无缝的安排而已。 李泰紧了紧披风,天有几分冷,脑子也十分的清醒,他叹了口气,无论这一局的执棋人是谁,下子都是为了利益。 李泰开始从结局逆推,找到这件事的最大受益者,或许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就会水落石出了。 李泰掐着手指头开始数,汝南的死,也就从小在一起生活过的这几个皇嫡子女,会多少有些难过,对其他人来说只是一段故事罢了。 汝南是死是活都影响不到别人一点利益,她应该没有仇家,也不妨碍别人什么。 那现在的局面对谁有利? 对李世民来说,是丧女之痛;对李治来说,是吓得魂不守舍;对李元昌来说,是大罪难逃;对李承乾来说,是添了一段麻烦;对自己来说,是毫无关系。 算来算去,对谁都没利,那么对谁不利呢?当然是对李元昌最不利,是有人想除掉他? 李泰轻笑一声,暗骂了自己一句,真是个蠢蛋。 无论天子还是太子,想收拾李元昌就是一句话的事,犯不着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李治年纪还小,不会有这么深的算计,而且他也不可能押上自己的命当赌注。 怎么都找不到答案,莫非是自己想多了? 李泰无奈地揉了揉额头,但愿真的是自己想多了,想多了无妨,想少了就活不成了。 李泰转身往回走,还没走到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转头一看,是一个小黄门正朝他跑来。 小黄门跑到近前,躬身一礼,气喘吁吁地说道:“陛下召殿下即刻前去。” 第2723章 第2723章 酉正三刻的梆子声碾过上苑的月色,惊起檐角铜铃,叮当叮当地响个不停。 屋檐一角的鸱(音吃)吻在夜幕下若隐若现,门前高高悬挂的两盏纱灯在风中打转。 李泰迈开步子走向殿门,门外早有车马大轿在等候着,他弯腰钻进轿子里,抱着个手炉,坐好之后便轻轻地闭上眼睛养神。 夜已经深了,一般的人这时候都睡醒一觉了,按照常理来讲,没有大事父皇不会在这个时候还召自己过去。 今天最大的事就是汝南遇刺了,这件事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父皇应该就是心里难过,想找个人陪陪他吧。 不对,如果理由只是这么简单的话,那就没必要找自己过去了,他的好大儿不是一直在陪他吗? 想起李世民气恨交加地离开灵堂时的背影,李泰忽然撩起了眼皮。 李世民必定会在第一时间派人审问李元昌,难道李元昌招出了什么跟自己有关的事? 自己跟李元昌从来没有交集,他应该也招不出什么来,除非是刻意的诬陷。 李泰还真不怕谁诬陷他,做了那么久的京兆尹,成天断官司的人,连为自己辩解的能力都没有,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了。 如果不是审出了什么跟自己相关的事,想必就是有什么拿不准主意的事,要和自己商量。 想到这里,李泰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若是换个皇帝或许有这种可能。 李世民可不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人,在他的眼里自己还是个孩子,他不会需要自己的建议,至少没有可能主动征求自己的建议。 李泰拧起了眉头,夜半时分宣召不是大事就是急事,然而阿爷既不会是情感上需要自己的陪伴,也不会是事件上需要自己的决断。 那为什么非要召自己呢?他需要的会是什么? 李泰摩挲着手里温热的火炉,眼睛忽然一亮,他会心地微微一笑。 父皇这么急地召自己过去,那就是说他遇到了一件绕不开自己的事情,并且这件事他急于拿到自己的态度。 也就是说自己的态度会影响到他的决断,李泰猜测大概率会是汝南的事,难道有人替李元昌求情了? 那自己的态度必须明确,无论是出于公心、出于私心还是出于感情,自己都肯定站汝南这边,不可能站李元昌那边。 “二郎,到地方了。”云海在轿外一声报,轿子缓缓地停了下来。 李泰搭着云海的手下了轿子,他轻轻地扽了两下衣裳,抬头看了看亮得有些耀眼的繁星,刻意地向下压了压嘴角。 他抬腿踏上台阶,急匆匆地迈过门槛,脚步又轻又快地向室内走去。 长条形方桌的一角,孤零零地摆着一盏宫灯,静静地散发着惨白的光芒。 寒风扫过窗棂,呜呜咽咽地作响,似有一缕幽魂在低泣,与那凄白的光芒在这风声里摇曳不定。 李世民的脸色沉得跟个墨盘似的,他斜坐在方桌之后,看上去满身的疲惫与沧桑。 李泰走到近前躬身一揖,轻声说了句:“见过阿爷。” “免礼,坐吧。”李世民有气无力地一指桌角处的椅子,李泰便无声地坐下了。 第2724章 第2724章 “青雀,你觉得这个李元昌,该怎么办?”李世民没做任何的铺垫,开门见山地抛出了他的问题。 李泰毫不迟疑地吐出两个字:“严办。”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李世民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几张纸往桌角一丢:“你看看这个。” 李泰拿起纸,简单地捋了捋,一字一行地往下看,不出所料,果然是李元昌的供词。 李世民命长孙无忌、萧瑀等六个大臣一起审问了李元昌以及其他相关人等。 很快演武场上的一幕就被复原了出来,真相稳稳当当地化作了笔尖下的墨,一滴一点地凝结于白纸之上。 就汝南被刺之事来说,仅凭着这些口供,就可以定李元昌的罪,贬为庶民算是轻饶,判个死刑算是合理,稍加重一点就够抄家的。 若口供里只是这些,李世民也就不会喊李泰过来了。 李泰看到后面才知道,李元昌为了活命,疯了一般地举报太子的种种过错。 大唐律法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如果谁检举揭发他人且情况属实的话,那就可以根据举报事件的大小论功行赏。 李元昌可没有讨什么赏的想法,他能保住命,就烧高香了。 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无比详细,大到皇太子滥杀无辜,小到李承乾口无遮拦。 李泰认真地看了一遍,暗暗地思索,这些事铁定都是真的。 唯有是真的,李元昌才有可能减轻责罚,否则他就是嫌坑浅,自己再补两锹了。 “这个李元昌还真是狗急跳墙。”李泰边说话边把纸小心地放到桌子上:“他纯属是一派胡言。” “这些事就交给你去查验,如何?”李世民目光淡然地看着李泰。 李泰坐镇府衙,代行京兆尹之职,让他查验这些事也算得上是本份内的事。 若是原身李泰肯定会一蹦老高,欢天喜地地接受这个谈不上光荣也算不上伟大的任务。 因为这是一个打击李承乾的绝佳好机会,不用添油加醋,公事公办就够李承乾发几次大昏的。 李世民把这些事交给他,也并非是别人办不了,主要是想要借这个事,看看李泰的态度。 最近这半年以来,东宫和魏王走得很近,一直在努力地表演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 李世民想知道他们到底是心和还是面和,所以他决定让李泰来查李承乾的那些破事是真是假。 李泰如果禀公而办,那就表示他心里没有兄弟情,他没向李承乾出手,只是没有机会,给了他机会,他当然不肯放过。 李泰如果替太子遮掩或者求情,那就是他真的重视手足之情。 李世民微眯着双眼,冷静地盯着李泰,无论他查得多清楚,最终如何惩戒太子还得皇帝拍板,他想凭这个扳倒东宫是绝无可能的。 “阿爷,既然这事交给我,那我有话要说。” 第2725章 第2725章 衮衣轻沾御炉烟,宫灯淡笼血脉缘。忧心难拂疑云去,愁眉又惹泪痕添。岁冷松筠空对月,时寒剑戟自惊年。逝水何须多叨念,沧海桑田几变迁。 李世民之所以大半夜的召李泰过来,并不是因为审理李元昌检举太子一案有多么的紧急,而是这桩公案怎么都绕不开李泰。 李世民当然是想保李承乾,不只是想保他的太子之位,也想要保他的名誉不受损。 可是汝南遇刺这么大的事,不能不声不响地揭过去吧?总不能公主被刺杀身亡都不闻不问吧? 汝南遇刺案,说什么都避不开李元昌,在演武场假扮突厥士兵的那些人,都是李元昌率领的。 只要审问李元昌,他为了给自己减罪,必然会把这份供词当众呈上来,那就无论如何都得惩罚李承乾了。 想要把李承乾摘出去,很难吗?不难,一点也不难。 谁都知道李元昌现在是被逼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他为了减轻罪责,难免胡攀乱咬。 他呈上的证词,凡是没有其他证人的都可以视为一面之词,没有任何的意义。 有证人的也没什么大用,在李元昌和太子之间,是个人都知道该站哪边,就算有拎不清的糊涂虫,也可以派人教会他说话。 这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难,难就难在必须要明确地知道一个人的态度,这个人就是李泰。 为太子洗刷污名,满朝文武都可以配合,至少可以装瞎,但李泰未必同意。 扳倒太子应该是李泰最大的心愿,李元昌的供词就是射向李承乾的利箭,李泰怎能允许这支箭半途而落? 他必然会死盯着这件事,谁要是在暗中搞什么小动作,他第一个不答应。 李世民目光淡然地扫了一眼放在桌角的那几张纸,这些应该是李泰急寻不得的把柄。 现在朕把这个把柄递到你手里,看看你打算怎么珍惜这难得的机会。 李世民若是强行把这件事压下来,李泰必定会闹,公主被杀都不提不念地揭过去,这里面能没点事吗? 李泰不用费多大的力气,轻而易举地就能知道这里面牵连到了李承乾。 他以为铁证如山就能把李承乾从太子的位置上拉下来的话,那只能说他太天真了。 就算把供词上所有的事都办成铁案,也不可能威胁到李承乾的太子之位。 纵然李承乾违背时令进山打猎踏了百姓的良田,最多也不过就是赔点钱而已; 纵然李承乾一怒之下,枉杀了两个良民,最多也不过就是厚葬再赏赐死者家属一点金银而已; 纵然李承乾胡言乱语说了许多疯话,最多也不过就是罚他写份检讨而已。 若按律而定的话,条条都够死罪,但是你想按律法定他的死罪,只能说你想得太好了。 便是你熟知律法,便是你能言善辩,便是你能逼得皇帝承认这些罪行都是事实,可别忘了皇帝手里有特赦的大权,他一句话就能把所有的罪过都赦免。 第2726章 第2726章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这只是一句口号,并不是一个事实。 李承乾这些事抠字眼地论起来都是死罪,但他犯的这些罪过,若是跟他亲叔叔李元吉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李元吉临阵脱逃,弃全城百姓于水火之中,最后李渊只说了句“三胡没事就好”; 李元吉闲得无聊站在街头朝百姓射箭,看百姓死的死、伤的伤,四散奔逃的狼狈样逗得李元吉开怀大笑,李渊也只说了他一句“不得胡闹”; 李元吉勒杀了对他有救命之恩、抚养之情的侍女陈善意,李渊什么也没说,只是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李元吉照样官拜大司空,谁能动他一分一毫?律法是刀不假,但是这把刀的刀柄是握在皇帝手里的。 什么律法都压不住皇权,只要皇帝想保太子,那太子就是安然无恙的。 李世民只是觉得与其让李泰闹得天翻地覆,到最后还是藏瞒不住真相,不如把真相放在李泰面前,看看他的态度。 看看他是卖了死命地查,还是草草地走个流程;看看他是否同意大事化小,再看看他是否有意替李承乾求情。 李泰面对着查办东宫太子这样棘手的任务,没有丝毫的拒绝,只提出有话要说。 李世民明白有话要说就是想要权,查太子不是小事,不给他放权他就没法查。 看来他是想把东宫翻个底掉,李世民的心微微向下一沉,不动声色地说道:“阿爷让你查验,你只管查验就是,不必有所顾忌,都有阿爷给你做主。” 李泰连眼皮都没撩一下,李世民说的这些鬼话,只好拿去骗鬼,李泰是连半个字都不信他的。 是个穿越者就知道李承乾连造反都没死,李承乾要逼宫弑父,他都原谅了,杀几个百姓算得了什么? 李元昌供出来的这二三十桩破事,就算一字不差的钉死又有什么用? 只要李世民没有动李承乾的心,别说他犯了律条,就是犯了天条,也照样毫发无伤。 李泰缓缓地站了起来,沉默了片时,突然一撩襟袍,直直地跪了下去。 他低头拱手道:“求父皇先饶恕孩儿背弃血脉亲情、罔顾手足之过。” 李世民的心一紧,果然他是要趁机推李承乾下井,看来留在他京中早晚是祸,过完年就打发他去封地吧。 “这事怎么都怪不着你,你尽管” “谢父皇。”李泰都不等李世民把话说完,急急忙忙地一个头磕到了地上,就像是急着给圣旨盖章一样。 李世民微微一愣,这是一点都不装了吗?确实,这才是皇家兄弟该有的模样。 或许是他们兄弟俩这大半年装的太好,让李世民有些忘了他们是天生的冤家。 见李泰如此的急不可耐,李世民竟有些不大习惯,一股浓浓的失望,像潮水一样,瞬间漫过了他的心。 李泰挺直了身子,抬头向上望着李世民,李世民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李泰的双眼也微微泛红。 第2727章 第2727章 冬夜寒风在窗棂外盘旋,时而发出几声哨响;桌上孤零零的宫灯似有所动般地,时而爆出几声烛花。 沉沉寂寂的夜、冷冷清清的屋、幽幽暗暗的烛光在奏章堆叠的桌面上摇曳。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只片时的安静,却有种莫名的尴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李泰嘴角抖了抖,缓缓地低了一下头,长出一口气,用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先前他猜想父皇大概是想要他一个态度,一个在汝南和李元昌之间的态度,那他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站汝南这边。 现在看来父皇的确是想要他一个态度,只不过是在李承乾和李元昌之间的态度。 莫说是李元昌,就是天王老子,李泰也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坚决地站队李承乾。 “阿爷”李泰哽咽着说道:“儿请求将皇妹遇刺之事瞒下,只说是皇妹登台望母,一时思母过甚,痛哭以致昏厥而亡。” “什么?”李世民这个刚刚死了亲女儿的爹,居然都忘记了悲痛,满心满眼都是惊讶。 他还以为李泰会不遗余力地查办,会竭尽全力地把李承乾的那些破事、烂事、荒唐事,通通都摆到众人面前,让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记得扎扎实实。 哪怕不能把李承乾从太子的位置上扯下来,也要让他的罪行完全地暴露在阳光下。 不能夺他的权,也要污他的名。 太子之位好比是一只玉碗,看起来晶莹剔透,彰显着它的尊贵与不凡。 然而事实上,这只玉碗的质地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 条条供状就是一把把小锤,或许一锤砸不碎玉碗,但砸个裂痕总是做得到的。 一锤又一锤地砸下去,总有一天玉碗会碎成渣。 没有小锤可以慢慢地找,若是没有下手的心,那就难办了。 李世民又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堆放在桌角的那些纸张,这可不是一个小锤,是整整二十多把小锤。 这么好的机会,他真的要放弃吗? 李世民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李泰突然猛地抬起头,快速而又坚定地说道:“阿爷!东宫清誉不容玷污,贤太子圣名不可蒙尘。” 李世民所有的盘算全都被他给打乱了,本想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如果他坚决地要依法办事,那就先让他去查,反正结果也不由他说了算。 如果他肯替李承乾求情,那这事就好办了,先赦李元昌死罪,以示检举太子有功。 至于如何发落李元昌,那得等调查结束,确认他举报的事情有多少是真的再说,而这个调查的时间至少也得个几十年,李元昌就在牢里等结果好了。 李世民万万没想到,李泰居然直接要求把汝南的死因瞒下来,这样就不用审任何人了,也就没人举报太子了。 第2728章 第2728章 这绝对是保护太子最好的方法,没有之一。 这也是李世民最想用的方法,没有之一。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瞒下来,而是找李泰商量,理由很简单,就是怕李泰不同意,就怕李泰揪着李承乾的小辫子不放。 李世民一张嘴,惊喜的嘴唇哆嗦了两下,看着跪在面前的李泰说道:“青雀你起来,坐下说。” 李泰站起来,走回去轻轻地坐下,李世民说道:“汝南是大唐公主,受此戕(音枪)害,岂能没个说法?” “莫说皇妹乃是金枝玉叶,便是普通良民,也不能命同草芥,杀人偿命本是天地正理,可是” 李泰缓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这件事并非只是简单的一桩命案,这里面牵连到了太子,就不能再以常理论之了。” 这话说得真是实在,如果这事摊到别人身上那就依法办事,这事要是跟自家人有关,那就不讲理了。 事是这么个事,但是话你别说得这么直白啊,一句话说得李世民尴尬症都犯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茬了。 见李世民没有开腔,李泰便又说道:“为皇妹雪恨,纵延宕(音荡)十年亦不为迟,何必急于一时?若因这桩事而使太子声名蒙尘,纵历经百载亦难复清白,何不暂且隐忍一时?” “你这纯属强词夺理。”李世民又扫了一眼桌角的那些供词:“纵是太子,有错也得认错。” 认错?李泰心里冷冷地暗笑,李承乾犯的是错吗?他犯的是法,他该认的不是错而是罪。 李世民一句话就坚定了李泰的判断没有错,果然他就是想力保李承乾,也就是说如果我天真地公事公办了的话,那就等于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李元昌的供词是真是假,我相信阿爷心中自有明断。” 李泰说话是一点都不绕弯子,这大半夜的就别玩弯弯绕了,有啥说啥,说完好睡觉。 “儿以为无论太子有错无错,只要有人检举,就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一个被审讯过的太子该如何在臣子面前树立起君者之威?” 太子与别的儿子不同,太子有错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只能是关起门来管教。 太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是整个天下绝对的领导者,领导者如果德行有亏,那他就管不住下面的人。 “强行压下此案,教汝南如何瞑目?”李世民一脸的悲伤中夹杂着深沉的愤怒。 “阿爷,你仔细想想,倘若将真相公之于众,我皇妹便成了不守宫规、肆意妄为的公主,定会遭世人非议。若不是她离兵卒太近,又怎会惨遭误杀?而若将真相隐瞒下来,我皇妹便是贤孝至极的公主,足以成为后世女子的楷模典范。” 李世民愁眉紧锁,不得不承认李泰的口才确实是好,几句话说得人颇为心动。 若不是一进门时他曾明确表态要严办李元昌,李世民差点信了他真的就是这样的想法。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不能马上给汝南报仇,心中似有千钧之重,令人愤懑难安。” 李泰闻言轻叹一声,话锋又一转:“阿爷若是执意为皇妹报仇,这桩公案我接了。” PS:李泰和几位公主的排行在“盛唐”部分写错了,李世民所有的女儿都是李泰的妹妹,在“盛唐”里把长乐、城阳和汝南都写成了李泰的皇姐,“圣唐”部分我不想继续错下去了,所以就改了过来。 第2729章 第2729章 李泰伸手拿起那份供词,把上面的几张纸放到李世民的面前,把下面的几张纸攥在手里。 “李元昌交待了公主遇刺的经过,臣本欲再多问几句,但见他伤势沉重,便让他先去敷药,不料他趁着身边无人,竟畏罪自杀了。” 李泰坦然自若地瞪着眼睛胡说,他人都没动地方就把审讯结果交上来了。 李世民当然知道这只是李泰想出来的第二个办法,他也没说这方法行不行,只是叹了口气。 “好了,你的想法我会考虑的,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李世民摆了摆手,李泰起身,深深一揖:“儿告退。”他向后退了三步,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李世民拿起桌子上留下的一半供词,想起刚刚看到李元昌呈上来的这些供词的时候,他气得浑身乱颤,把李承乾大骂了一通。 挨骂不算意外,令李承乾意外的是父皇并不是因为他的胡作非为而生气,反倒是骂他行事不知谨慎,居然有那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此时李承乾才惊觉,自己从前犯下的大大小小的错误,原来父皇早已知晓。 李承乾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保持着沉默,直到被幽禁于偏殿,他也没说一个字。 他的心似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感激父皇对自己的包容和庇护,一半痛恨父皇对自己的溺爱和纵容。 如果自己犯小错的时候被重重地责罚,哪有后来的大错? “呸!”想到这里,李承乾恨恨地瞪了青铜镜里的自己一眼,暗骂了自己一句“不检讨自己犯的错,还有脸怪父皇?” 正在照镜子的李承乾,忽听外面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小黄门的一声高喝。 “魏王殿下到!” 李承乾转过身看向门口,连个人影子都还看不见,他的嘴角就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这眼瞅着要到四更天了,正是最黑最冷的时候,李泰居然跑过来看自己。 这个时间他不可能是睡醒了过来的,如果睡下了,这时候肯定醒不了,他应该是还没睡,听到消息就跑过来了。 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应该是在给汝南守灵吧。 “嘎吱”一声,房门被人打开,李泰左手抓着一卷纸,右手一提袍襟,抬腿迈过门槛,大步流星地朝室内走来。 李承乾一动没动,就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他虽然笑不出来,表情却也不难看。 李泰则冷着一张脸,眼角、嘴角都绷着,满腔怒怨地走到李承乾的面前。 李承乾先开口,轻声慢语地问道:“怎么这么晚过来?有什么话,天亮再说不也一样?” “公务在身,不容耽搁。” 李泰冷声冷气地说着,同时没好气地举起手中的纸卷,恨恨地往旁边的方几上一摔,纸卷顿时散落开来,有的留在了方几上,有的滑到了地上。 第2730章 第2730章 李承乾微转头,只扫了一眼,便知道那是什么了,他惊讶地问道:“父皇让你审理这些事?” 李承乾刚被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六大重臣审问过,他以为这些事一定就是由他们六个来审查了,想不到父皇居然把这些事交给李泰来审查。 李承乾不在乎是谁来审查他,但这个人怎么也不该是李泰,这让李泰多为难? 轻了不是,重了不是,而且让他一条一款的来质问自己,极易伤到兄弟情。 自己当然不会怪他,他是奉命行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谁会相信,这件事之后我们之间没有隔阂? “嗯。”李泰冷漠地点了一下头,李承乾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斜了一眼那堆乱纸,大大咧咧地说了句:“都是真的。” 那些供词,李承乾看过吗?看过一点,没有看全就被李世民抢下去了,然后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李元昌的供词有没有虚假成份?有的,但是不多。 凡是他亲自参与其中的都是真的,里面还有一些是他从别人的嘴里听来的,与事实多少是有些出入的。 李承乾直接就承认了,不用审不用问,照单全收,看都不看,不管上面写的是什么,一律全认。 所有的流程都不用走了,一步就到了签字画押的环节。 顺利得超乎想像,顺利得连主审官都还没准备好签字的笔和画押的朱红,一切审与问的过程就都结束了。 遇到这么配合的嫌疑人,主审官高兴吗?不高兴!很、十分、非常、特别、极端的不高兴! 李泰眼角眯得更紧、嘴角绷得更直,语气更为恼火地怒喝道:“我问你真的假的了吗?” “呵。”看他这怒气冲冲的样子,李承乾却怎么都没办法生他的气,便轻笑一声,说道:“那你想问什么?请问吧。” “我问你”李泰向前一步,伸手指着那堆纸,冲着李承乾怒吼道:“为什么给他这个机会?” “嗐”李承乾抬手轻轻地推开距离自己不足两拳的李泰,很不在意地说了句:“那我是能把他的嘴缝上还是能把他的手剁了?” “你是不能把他的嘴缝上?还是不能把他的手剁了?”李泰偏要向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问道:“为什么不杀了他?留着他咬你,很好玩吗?” 李承乾身后是青铜镜,无法后退,身前是李泰,又不好再推开他一次,于是他转身朝软榻走去。 李泰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道:“你别告诉我没来得及,我不是傻子。” 李承乾斜靠着软榻坐下,指了指另一边,示意李泰坐,李泰没有坐在软榻上,而是坐在了旁边的绣墩上。 “惠褒,你这就是不讲理了,无论他告不告,错都是我犯下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点小事你都徇私的话,以后还有什么大事敢交给你做?” 李承乾不在意自己身上背多少条罪名,却担心李泰因为这件事受到牵累。 “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你记住了,我有错可以认,你就不能有错。” 李泰说着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却被李承乾一把扯住了衣袖。 第2731章 第2731章 夜黑如团墨,风呼啸不止,铜盆里的银霜炭烧得噼啪作响,朦胧的灯光无力地摇曳着,儿臂粗的蜡烛泪已快流干。 “梆”、“梆”、“梆”、“梆”。 清晰的四声梆响传来,李承乾拉着李泰的衣袖,低声劝道:“别走了,就在这儿睡吧。” “好。”李泰一点没别扭,很爽快地同意了。 一来他的确是非常的困倦了,二来他也知道天快亮了,现在折腾回去,基本就算是不用睡了。 李泰打着呵欠走向软榻,李承乾轻推他一下:“我睡这儿,你去里间睡吧。” 正厅里放张软榻是临时休息用的,里间是卧房,放的是精雕细刻的架子床,虽然都是锦缎绣被,但是软榻比较窄小,不如宽大的架子床舒服。 宽窄能差多少?这么说吧,架子床睡四个人不会感觉挤,软榻睡两个人的话,至少得有一个人侧睡。 李泰望一眼里间的房门,调皮地问了句:“睡里间有人陪啊?” 李承乾目光柔和地凝视着他,轻声问道:“你一个人睡不着吗?” “既然都是没人陪,那你进去吧。”李泰说着一屁股坐在软榻上,懒洋洋地嘟囔道:“我太困了,一步也不想走。” “好吧。”李承乾情知他是故意的,便也没和他谦让,径自向里间走去。 “哥”李泰冲着他的背影一声呼唤,李承乾脚步一顿,急忙转过身来。 李泰指了指那些散落一地的纸,为了让他睡个安稳觉,便告诉他:“阿爷答应不审查了,你不用胡思乱想,没事了。” 李承乾的目光一直在李泰的脸上,连半点的挪移都没有。 他淡然的一笑:“我本来也没当回事,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别老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李承乾说完转身就进了内室,李泰赶紧脱下外衣,倒头就睡,李承乾却毫无睡意。 本来是有些困倦了的,却被他弟弟好心的一句安慰,给安慰得睡意全无。 李元昌一口气举报了他二十多件荒唐事,可谓是不遗余力的垂死挣扎。 父皇气得暴跳如雷,恨自己不争气,骂自己不谨慎,怒吼着说这次一定不会轻饶了自己。 李承乾知道父皇只是嘴上说得重,不会对自己下多大的狠手。 父皇一定会想办法为自己开脱,到最后也就是个轻拿轻放,吼两句、骂两声、关个禁闭再罚点钱就不了了之了。 肯定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太子之位的,只要以后不再犯错,这些事慢慢的就被淡化掉了。 李承乾之所以快四更天了还没睡,真不是有多担忧自己会受到惩罚,而是他一直在不停地反思、自责和后悔。 明明知道李元昌带的那些人会惹出祸事来,为什么还是允许他们进入上苑了? 就因为梦中出事的地点是东宫,而这里是上苑吗?不,至少不完全是。 李承乾觉得最根本的原因是,自己对梦中的事情还是持有一丝丝的怀疑。 尽管验证过无数次了,还是以为梦中的事未必全都能在现实中重新上演。 第2732章 第2732章 李承乾思前想后终于明白,如果自己不做出改变,那一切真的就会按照梦中的样子发生。 李承乾懊恼得恨不得把自己吊起来抽一顿,梦中的自己就是被阿爷抽了一顿之后才清醒的,才懂得了该怎么做人。 前前后后他想了很多,他刚想要睡觉的时候,李泰过来了。 无论是梦中还是眼前的现实,每一次自己落难,惠褒都是第一个来看自己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真心救自己的人。 惠褒对自己就像是烈日下的阴凉、暗夜里的光芒,永远那么无私地包容自己、保护自己。 李承乾坐在床上,瞪着两只眼睛,脑子里无限循环地回响着李泰说的那句“阿爷答应不审查了”。 这么大的事,阿爷怎么会轻易地答应?这一句看似云淡风轻的话语之下,定然藏着惠褒声声泣血的哀恳。 为什么每一次都要连累到他? 李承乾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对上夜的小黄门说道:“把外间那些纸给我拿进来。” “是。”小黄门躬身应了一声,刚直起身,李承乾又补了一句:“脚步轻些,莫要惊醒了魏王。” “是。”小黄门又躬身应了一声,稍缓了一会儿,见没有其他吩咐了,才慢慢地转过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的,他就是在李泰耳朵边上敲鼓,李泰都醒不了。 李承乾拿着李元昌的供词,快速地看了一遍,大部分事都是属实的,有一些添油加醋的地方也不太离谱。 “磨墨。”李承乾吩咐一声,便起身坐到桌子旁,把供词放到左手边。 小黄门急忙上前铺好纸,又移过来两盏灯台摆好,然后迅速地开始磨墨。 李承乾提起笔不假思索地开始写,一口气写到五更天都没停。 天色微明,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书案上,给那未干的墨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李承乾搁下笔,拿起最后一页轻轻地吹了吹,这时房门响动,却是秦胜走了进来。 李承乾把他刚写完的这些纸折了折塞进衣袖,扭头看着秦胜问道:“荻花宫没出什么乱子吧?” “没有。”秦胜躬着身子走到近前,轻声说道:“昨夜是几位公主守着了,奴婢一直在殿外侍候,并没有什么人过去,很是安静。” “嗯。”李承乾闻言微皱眉头,暗暗思忖,不大对劲。 这上苑皇亲国戚不少,朝中重臣也不少,公主遇刺身亡这么大的事,怎么会没人过去吊唁呢? 是阿爷不允还是汝南的死讯没有公开? “陛下口谕,命太子与魏王早起即去见驾。” “哦?”李承乾现在是被囚禁在偏殿的,他的人身自由被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就这么一间屋子。 李承乾也是服了自己这个老爹了,半夜把自己囚禁起来,清晨就让自己早点过去。 这叫什么囚禁?你直接说让我回来睡一觉,不就完了吗? 第2733章 第2733章 独坐晨光里,心绪纷如麻,双目布红丝,烟霞入旧茶。 晨曦击退了沉沉夜色,虽然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却也不够明亮。 李世民胡乱地洗了把脸,洗净了脸上的灰尘,却抹不净脸上的疲惫。 长夜漫漫也禁不起煎熬,熬着熬着天就亮了。 “陛下”陈文倒腾着小碎步,轻轻地走过来,臂弯搭着拂尘,微微一躬身,说道:“太子和魏王门外候传。” 李世民轻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说道:“叫他们进来吧,吩咐传膳。” “是。”陈文应了一声,低头向后退了三步,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李承乾和李泰先后走了进来,他们二人走到李世民面前,规规矩矩的一揖,齐声说道:“拜见阿爷。” “免礼,坐吧。”李世民脸色不是很好,好在也没有发火。 李承乾坐在了左边,李泰坐在了右边,他们刚坐好,就见宫女们端着托盘进来摆膳。 早餐谈不上丰盛,很简单也很清淡,很快杯盘摆定,李世民拿起筷子,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只是两个字:“吃吧。” 食不言、寝不语,李世民这就是不想听他们说话的意思。 李承乾和李泰对视一眼,谁也没敢吭声,都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吃了起来。 莫说只是一顿寻常的早餐,就是再怎么丰盛的大餐,满怀心事的人也是吃不下去的。 他们父子三人,默契的压下了自己心头所有的情绪,化尴尬为食欲,无声无息中浅尝辄止的吃了一顿早饭。 “唉!”李世民一声叹息,打破了令人心弦紧绷的沉静。 李世民缓了口气,说道:“汝南尚未出嫁,她不能在上苑停灵太久,七日后将她安厝于九嵕山。” 未婚的女子暴亡,按理是不允许停灵的,一般来讲有条件的快速打个棺材,把人装殓好了就抬走,没条件的一张芦席把人一卷就扔到乱葬岗了。 当然皇家是不可能那么潦草地对待公主的,但最多也就是停灵三天,停灵七天真的是破例了。 李承乾和李泰都微低着头、沉默不语,汝南的后事如何料理,他们并没有任何的意见,左右这些都有礼部张罗,大体上都有一套固定的流程。 “你们七皇叔李元昌跑马摔伤了腿,上苑医药短缺,疗伤甚不方便。” 李世民左右扫了一眼,问道:“你们谁护送他回王府?” “阿爷。”李承乾抬手朝上一抱拳,李泰抢先说道:“让我去吧。” 李泰微抬头看着李世民:“雉奴昨天吓着了,兕子和妞妞也不适应这里,我正好把他们一起带回宫。” 李元昌那伤确实是跑马摔的,但如果不是李承乾刺了他一竹枪,他怎么会摔? 李世民一字不提李承乾,李泰就知道他是要采用自己昨晚提的建议,决定把汝南死因瞒下来了。 他要把李元昌送走,就是怕李元昌胡说八道对李承乾不利,于是李泰赶紧提出把李治也送回宫。 知道真相并且有可能会说真话的人,除了李元昌也就剩下一个李治了。 第2734章 第2734章 “嗯。”李世民刚要答应,李承乾又开口说道:“皇叔是在上苑受的伤,送他回王府有些不妥,不如让他在东宫疗伤的好。” 这话说得很是近人情,在上苑受了伤,怎么能把人家给送回家去,不管不问呢? 这显得皇家多么得刻薄寡恩,起码咱得拿出一个重视的态度来吧? 把他接入东宫疗伤,这面子给的多大?这回谁也不能说咱不拿先帝的儿子当皇子了吧? 李世民眉头微皱,为了保李承乾的声名不受损,他想把李元昌赶回王府。 只要李元昌不举报太子就行了,料得他以后也不敢再胡乱招惹太子了。 没想到李承乾就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竟然要把李元昌给监禁在东宫。 李承乾从小就是个有仇必报的性格,想来也是,不能在明面上给汝南雪恨,那暗地里让高明出口气,又有何不可? “好,就依你,让他到东宫养伤。”李世民痛快地应允了下来,又说道:“雉奴他们就不必回去了。” “是。”兄弟俩齐齐地应了一声,而后李承乾从袖口抽出折好的一沓纸,双手向上一递,说道:“李元昌告发之事,儿已经反思过了。” 陈文向前一步,刚要去接李承乾手上的纸,李世民淡淡地说了句:“你知道错了就好,这些我就不看了。” 李世民只是扫了一眼那些纸张的厚度,一看就是至少写了大半宿,看来他真的是害怕了。 他要是不当回事,李世民或许更欣慰一些,这么点小事就紧张得要命,如此胸襟气度,怎堪大任? 李世民以为那厚厚的纸张上写的不过都是些自证清白的狡辩,或者为自己求情的哀哀上告之词。 再不然就是被骂过后不得已的一个检讨,满纸的敷衍,根本没有看的必要。 李承乾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低头躬身把手里的纸张,轻轻地放到李世民面前的桌子上面。 你说不看就不看,那我不白写了吗? 太子爷自有太子爷的傲气,我就给你放这儿了,你能忍得住就别看。 又闲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李承乾和李泰便双双离开了。 李承乾先派人护送李元昌到东宫养伤,然后他们一起去了荻花宫。 进屋第一件事自然是给汝南上香,上过香李承乾留下来守灵,长乐带着众公主陆陆续续地离开。 李泰急匆匆地去找李治,李治吃过早饭了,刚喝下一碗安神药。 “二哥!”李治一下扑到李泰身上,大吼着叫道:“你去哪儿了?怎么才过来?” 李泰抚摸着李治的脑袋,温和地说着:“没事儿,在上苑有什么好怕的?” 李泰这话真是一点安慰的作用都没有,上苑没什么可怕的,那李治是在哪儿被吓病了的? “二哥,我昨晚睡得不好,哭醒了好几回,你都不在。”李治紧紧地抓着李泰的衣襟,生怕李泰抬腿能飞了似的。 “好了,二哥带你去给三姐上柱香,顺便有些话要和你说。” 第2735章 第2735章 天高云阔,晨曦如纱,轻柔地洒在风景如画的皇家园林。 蜿蜒的青石路上一双大手拉着小手,两道细长的影子投射在堆积着残雪的腊梅枝下。 “呼!”李治故意吐出一条长长的白气,望着白气渐渐飘散,心里郁着的愤懑怎么就不能像这白气一样,说散净就散净呢? 小小的李治很难快速地从昨天的事情当中缓过神来。 那根竹枪突然刺向自己的时候,他吓得连躲都不会躲了,若不是汝南奋不顾身地推开他,那躺在冰冷的灵堂里的人就是他了。 亲眼看着竹枪插进汝南的胸膛,他惊惧交加地扑向皇姐,那一刻他的发根都竖了起来。 也分不清是害怕是悲伤还是后悔,他浑身抖得不由自主,若不是大哥及时赶到,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后来李元昌蛊惑李承乾杀了他,他的心就像是掉进井里了一样,又冷又冰又满是黑暗。 此刻回想起来,也不知自己当时的心情该用怎样的词汇去形容。 望着霜雪覆盖下的腊梅花,李治塞了一肚子的后怕、愤怒、自责和仇恨。 “雉奴”李泰慢慢地停下脚步,蹲下来与他的目光平视着:“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杀了李元昌给三姐报仇?” “嗯!”李治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大哥说了,三姐的仇必须要报!” 李泰抬手搭上李治的小肩膀,轻轻地叹了口气:“雉奴,你知不知道有个成语叫投鼠忌器?” “当然知道啊,怎么了?”李治眨眨眼,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成语很简单,并不难理解,自己不至于蠢到连投鼠忌器都不知道吧? “知道就好,二哥跟你说个事。”李泰看着李治的眼睛慢慢地说道:“昨天晚上我是被阿爷叫走了,才没陪在你身边的,阿爷说......” 李泰把要瞒下汝南死因、暂时不处置李元昌的事告诉了李治,当然他说这些都是阿爷的主意。 李治听完就奓(音炸)毛了,说什么暂忍一时之气,忍不了,九爷忍不了一点; 说什么大局为重,听不懂,九爷听不懂一点; 说什么得不偿失,算不明白,九爷算不明白一点。 八岁的孩子,你让他忍下血海深仇,他怎么肯? 这还不只是杀了他同父异母姐姐的仇,还有要杀他的仇。 “雉奴!”李泰用力地扯住抬腿就要疯跑的李治,又急又快地说道:“你冷静一下,你听二哥说。” “不听,我不听!”李治使劲地摇晃身体,使劲地甩着胳膊,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李泰钳子一般的大手。 “你为皇兄想想好不好?为了杀一个李元昌,让大哥坐牢,值得吗?” 李治一听这话,当时就不挣扎了,他马上就安静了。 他瞪着眼睛盯着李泰,冷哼一声:“你别以为小孩就好骗,大哥是太子,谁敢抓他坐牢?” 李泰反问一句:“李元昌也是亲王,他没事的话,谁敢杀他?” 第2736章 第2736章 “他杀人了!”李治恨恨地怒吼:“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李泰无奈地撇了撇嘴,小声地说道:“大哥有把柄在他手里。律条如铁,谁都没办法,一旦掀起来,最轻也得发配。你真的愿意看大哥走上流放的路么?” 李治犹豫了,他不忍心让大哥受审被流放,可也不想就这么放过李元昌。 “你放心,阿爷和大哥谁都不会放过他,只是眼下不能公开处死他而已。” 李治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窝心,三姐的死连一点说法都没有,自己被威胁的事连提都不能提。 凭什么?为什么?阿爷怎么就这么偏心?为了保他大儿子,就可以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感受吗? “大哥怕他我不怕,我去金殿告他,我能证明皇姐是他杀的不就行了?” 李治的小脸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通红,李泰抬手捂着他的小脸,轻声地哄他道:“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换个人告他就行,我不就告他了吗?” “那怎么办?我咽不下这口气。”李治气得眼底起雾,一圈晶莹的泪水泫然欲滴。 “雉奴,人心都是被委屈撑大的。”李泰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记住,所有的隐忍都是为了更狠的出击。” 李泰的话,李治听是听懂了,理解是不可能理解的。 看他满是茫然的眼神,和不服气的表情,李泰叹了口气。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不想忍,就算二哥和你一起到父皇驾前去闹,父皇只需要一句话,就把咱俩给关禁闭了,是不是?” 这句话李治是真的听懂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一切都是由上意决定的,阿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自己只有老实听话才能有好日子过,自己要是不听话,能不能扳倒别人不知道,自己肯定是先被教训了。 李治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听二哥的,我不乱说。” “好。”李泰把他抱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狄花宫走去:“难过就哭出来,有话就在心里说,知道吗?” “嗯。”李治抹把眼泪,心都一颤一颤地抖。 李泰也不愿意跟他说这些,他原本想把李治送回皇宫的,这是最安全稳妥的办法。 李世民不同意送李治回宫,李泰就只好先把李治这边安抚住,不然的话,他万一闹起来可就麻烦了。 李泰刚走到狄花宫门口,迎面就遇上了从里面走出来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一看李泰抱着李治,身边没有随从,身后也没有车轿,不由得眉头一皱。 他张嘴就训斥道:“你们是乘不得车还是坐不得轿?出门为何不带侍从?” 李泰轻轻地放下李治,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恭恭敬敬地一揖,低头道:“见过舅父,只因有些话不方便当众说,便带他到梅林走了走。” “这叫什么话?”长孙无忌板着脸,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所谓秘密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们切不沾染不该沾的东西。” 李泰头也没抬,应声道:“舅父教训得是,惠褒记住了。” 李治则高高地仰起了头,大声地问道:“舅父,你昨天是不是审过什么人,都审出什么事来了?” 第2737章 第2737章 高高的殿门上悬挂着大大的白绣球,长长的白色带子随着微风轻轻地飘动。 冬日的太阳并不高远,懒懒地悬在灰白的天空一角,像是被寒气浸透了的金箔,薄薄地泛着冷光。 长孙无忌昨夜也没睡好,汝南死不死他倒是不在意,李元昌受伤与否他也不关心。 但是李元昌举报了二十多件对太子不利的事,他就不能不往心里去了。 如果把李元昌的供词公开的话,太子的名声将受到极大的损害。 李承乾打猎踩踏了农田也好,生气打杀了良民也好,他犯下的种种罪行,论起来都是大罪,其实都不算什么事。 长孙无忌最担心的是,李承乾胡言乱语的那些疯话传到朝臣耳朵里。 他被长史责罚,当面毕恭毕敬,背后破口大骂。 这般目无尊长、表里不一的行径,若传扬开来,岂不令天下人嗤笑,他又怎能堪当储君之位? 还有哪个长史愿意去教导他?没有人好好地引导他的话,他肯定一天比一天堕落,学好不容易,学坏那还不快吗? 骂长史还不算什么,他竟然扬言要在御花园里,统领两万假扮成突厥人的士兵列阵厮杀,谁敢劝谏就杀谁,杀五百人看谁还敢进谏。 这不妥妥的亡国取死之道吗? 他爹成天求着别人给皇帝提意见,提的好的赏,提的不对的也赏,只要肯提就行。 他倒好,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哪个臣子愿意辅佐罔顾谏言、闭目塞听之君? 长孙无忌愁得一宿都没怎么睡觉,好在昨天审问李承乾的只是演武场发生的事情,李元昌举报的事情一个字都没问,只是把李元昌的供词交给了皇帝。 长孙无忌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些事压下来,别审别问别提,对萧瑀等人就说李元昌是狗急跳墙乱咬人,太子根本就没说过那些混话。 只要把汝南的死亡的真相瞒下来,不审李元昌,那就可以保住太子的圣名不堕。 至于汝南死的冤不冤,重要吗?冤不冤不也死透了?把李元昌剐了,她也活不过来。 长孙无忌拿准了主意,起个大早去找皇帝,把他的意见一说,李世民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就知道心疼你外甥,关键是这么干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长孙无忌大巴掌一拍桌子,眼睛当时瞪得溜圆。 还没等他说出下一句话,李世民一下就妥协了,一迭连声地说着:“好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行了吧?” 说服了皇帝,长孙无忌又赶紧跑到灵堂上来,把李承乾揪到偏殿大骂了一通,最后告诉他不必担忧,舅舅把这些事都给摆平了。 李承乾默默无声地点头应承,边点头边溜号,什么就你给摆平了?昨天晚上惠褒就把这些事压下去了,你报信都报得太晚了。 长孙无忌可不知道李承乾是怎么想的,他骂够了就往外走,汝南的灵堂都搭得人尽皆知了,那她是怎么死的,总得有个原因吧? 今天李世民就要召集大臣们说这个事,他必须赶紧过去,没想到刚出殿门就碰上了李泰和李治。 第2738章 第2738章 或许是刚才骂太子骂得自己动了真气,看谁都有点不顺眼,见李泰抱着李治,像民间兄弟一样,全无半点皇子的威仪,他开口便教训了他们一顿。 李泰说是有事要和李治说,便把下人都支开了,长孙无忌随口教训他们什么事都应该摆到明面上说,不能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讲小秘密。 这话李泰听见也就听见了,并没有一点的反应,长辈教训你,你听着就是,他不需要你的解释,也不会跟你讲理。 这本是很平常的一件小事,李治却一下炸了庙了。 他本以为阿爷会替三姐报仇,会给自己出气,没想到阿爷竟然完全无视三姐的死以及自己受到的伤害。 李治心里正郁着发散不出去的邪火,长孙无忌又来以大欺小,说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又说什么秘密就是见不得光的心思、见不得人的勾当。 亲兄弟之间说几句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怎么了?做人要坦荡没有错,但是哪本律法规定人不能有隐私? 李治张嘴就问他昨天审了什么人,审出了什么事,你不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吗? 那你给我说说吧,我看你撒不撒谎。 你说谎话你就不是君子,你说实话,那我可太谢谢你了,是你把李元昌摆到桌面上来的,不关我的事。 长孙无忌也没料到李治会突然像头发疯的小狮子一样冲自己怒吼,他被问得一愣,随即板起脸说道:“真是胡闹,公事岂能乱言?” 哦,公事不能乱说,是吧?那我问私事好了,李治又来一嗓子:“舅父昨天去见汉王了吧?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长孙无忌又是一愣,这小子是故意的吧?盯着这件事问。 “咳。”长孙无忌咳嗽一声,然后朗声说道:“汉王昨天摔伤了,我去看望一下,能说什么?不过问问伤情而已。” 长孙无忌说着抬起腿大步流星地走了,可不能等李治再开口了。 “舅父!”李治气呼呼地冲着长孙无忌的背影大喊,却李泰一下捂住了嘴。 长孙无忌脚步微顿,李泰急忙说道:“送舅父。” 长孙无忌头也没回,几乎是小跑的速度走掉了。 “哼!”李治紧绷着小脸,冷声冷气地说道:“他没有秘密,他怎么不说实话?” “哪有人没有秘密?”李泰拉起他的小手,边走边说道:“秘不秘密要看跟谁。” “那”李治仰头看着李泰问道:“二哥跟我有秘密吗?”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有没有要看你怎么对我。” 一听这话,李治赶紧表态:“二哥,到什么时候,我跟你都不会有秘密的。” “好。”李泰带着李治走进灵堂,李治一眼看到灵牌,他扑奔过去嚎啕大哭,一声声“三姐”喊得撕心裂肺。 李泰静静地上了柱香,李承乾悄悄来到他身后,他们两个默默地守护着悲痛欲绝的弟弟。 第2739章 第2739章 灵堂就是一个大放悲声的地方,灵堂里有哭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过李承乾还是听出了一点不正常。 李治哭的实在是太凶了,昨天他也哭得很厉害,但总还听得进去别人的劝解,哄一哄就不哭了,今天却是怎么都劝不好。 “殿下。”秦胜脚步很轻地走到李承乾身边,小声说道:“陛下命长孙司空率领百官前来吊唁,人已到殿门了。” “知道了。”李承乾不耐烦地一摆手,秦胜躬着身子无声而退。 百官前来吊唁,不能让人家看了笑话。 皇家规矩之大,大到灵堂上都不允许随便的哭,让你哭的时候你才能哭,不让你哭的时候就不能哭。 哭也分很多种,什么时候大哭流涕,什么时候小声呜咽,什么时候敛容啜泣、什么时候暗自垂泪,皆有定规,不得逾矩半分。 眼看着李治哭得浑身颤抖,李承乾很是心疼,又怕他把嗓子哭坏了,又不忍心强行喝止他。 “雉奴”李泰慢慢地蹲下来,一只手轻抚着李治的后背,柔声地劝道:“忍一忍,别哭了,舅父带人来了。” 李泰不劝还好,这一劝李治“哇!”的一嗓子哭出了天崩地裂的气势。 本来就觉得满腹都是委屈,现在因为舅父来了,自己就连哭的自由都没有了,这日子还能过吗?还让不让人活了? “惠褒,”李承乾轻拍了李泰的肩头一下:“你守好这里,我带雉奴下去休息一会儿。” 李泰抬头看看李承乾,眼神往李治身上飘了飘:“还是你留下来,我带雉奴下去吧。” 李承乾也知道李治不愿意走,但他相信李治更不愿意看见长孙无忌,于是他说道:“早上舅父刚骂了我一顿,我不想看见他。” 李治一听这话,果然哭的轻些了,他小手推着膝盖往起站,边起边抽抽答答地说道:“我跟大哥走。” 李承乾一弯腰,直接把他给抱了起来,回头看一眼正门,果断地从后门走了出去。 李承乾抱着李治走到偏殿,这一路李治倒是没怎么哭,只是不时地抽泣。 “眼睛都哭肿了。”李承乾递过一方手帕,看着斜坐在软榻上的李治,柔声细语地说道:“告诉大哥,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难过。” 李治猛地撩了一下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皮,虽然眼皮很沉,也还是挡不住他有些惊讶的光芒。 李治没想到自己的心事这么容易就暴露了,自己很听二哥的话,全程都没张嘴。 “那个”李治撇了撇砦,支支吾吾地说道:“三姐死了,我能不难过吗?” “你的哭声里可不只是哀伤,还有委屈、不甘、愤怒和无助。” 李承乾很认真地看着李治,李治到底是个孩子,被李承乾这半猜、半诈、半分析的话给唬得一愣。 二哥让自己只哭别说话,却怎么只是个哭也能出卖自己的内心? 李治瞪着又红又肿的眼睛,喃喃地问:“你怎么知道?” 第2740章 第2740章 “声音是情绪最直接的表达,也是极难伪装的表达,只要用心听就听得出来。” 李承乾端起一盏茶,吹了吹,递到李治面前:“跟大哥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 李治接过茶盏,看了两眼李承乾,先把水喝了,然后一五一十地把李泰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李承乾能理解李治的心情,更感念李泰的周全,自己的事他总是这么上心,提前就把一切可能的变数都考虑到,并且替自己清除掉所有的隐患。 “大哥,你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你犯了错,就要纵容他?就不能说他是诬告你,直接杀了他吗?” 李治的双眼满是红红的血丝,沙哑的声音中透着无尽的不甘。 “我犯的错归根结底就是任性和无知,我向父皇呈交了请罪书,父皇会怎么处罚我,现在还不知道。” 李承乾沉默了片时,又缓缓地说道:“皇妹的死因父皇说宜瞒不宜宣,不是纵容凶手,相反正是为了严惩凶手。” “啊?”李治肿肿的眼睛忽然大了一圈,这怎么可能呢? 李承乾竭尽全力地给他解释道:“汝南是父皇之女,汉王是阿翁之子,正大光明的审理,必须对他网开一面,是不能处死他的,他毕竟是误杀。” 李治咬牙切齿地说道:“流放他也行。” “那岂不是便宜了他?而且父皇也会落得个对先帝之子不仁的坏名声。” 李承乾的眼角微眯,有几分冷气地看着李治:“他现在在东宫养伤,要养多久,怎么个养法,会不会突然伤重不治,这都很难说,是不是?” “嗯!”李治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下心里舒服多了。 二哥让他忍气吞声,气得他都想死不想生了。 大哥说不揭开真相,是怕凶手从律法的漏洞中掉出去,是为了更好的报仇,顿时就觉得痛快得多了。 李世民这会儿心里也觉得痛快了不少,他打发走了朝臣们,刚有片时的空闲,便把李承乾早上交的那些纸拿了出来。 他捧着那些纸,一字一字、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地看过去,看得心里渐渐有了缝隙,至少没有那么的堵得慌了。 他以为李承乾一定会写下满纸满篇的狡辩,没想到李承乾没有否认任何一件事的真实性。 他很诚恳地承认了错误,很深刻地反省了错误,并且以笔为刃,剖开灵魂深处的暗角,将那些被任性与无知蒙蔽的过往一一晾晒,而后如浴火凤凰般,立下涅槃重生、洗心革面的宏愿。 若不是其中涉及到了太多对太子声名不利的事情,他都想把这些文字在金銮殿上大声地读一遍。 好好让那些大臣们看看,朕的太子是多么地优秀。 这剖肝沥胆般的诉说、痛改前非的决心、掷地有声的承诺,他犯那点错算什么错呢? 谁还没年轻过?谁的内心没点狂傲?谁还没犯过点错误? “好文章,可惜不能留啊。”李世民看了好几遍,最终将它们丢进了碳火盆,化作了片片灰烬。 第2741章 第2741章 琼宇藏晖,丹墀锁昼,宫闱静掩重楼。玉醴(音礼)斟残,烛影晃银钩。同辔秋狝(音险)未远,又联袂、共拜宸(音陈)丘。流言起,猜疑似雾,蜚语绕皇州。 休嗟,襟怀澈,何妨世谤,岂惧奸谋。纵偏殿横琴,难掩情稠。莫叹星移物换,须信得、手足同舟。无言处,清辉朗月,并蒂映金瓯。 大大的火盆把整间屋子烤得暖烘烘的,银霜炭时不时地爆出几许火星,于暗红炭块间迸溅出刹那光华,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陛下”陈文脚步轻快地走到书案前,躬身说道:“长孙司空来了。” 李世民看着火盆里那些正在燃烧的纸张,头也没抬的说道:“让他进来吧。” 陈文无声而退,紧接着门声响动,长孙无忌的大靴子就迈过了门槛。 长孙无忌迈着方步,来到李世民面前躬身一揖:“臣,参见陛下。” “免礼。”李世民抬起头,一摆手:“坐吧。” 长孙无忌也看到了火盆里的那些纸卷,呃不,是纸卷形状的灰烬。 他指着火盆,玩味十足地问道:“陛下,这是炭不够用了吗?” 李世民脸一沉,恨恨地叹了口气:“还不是你那不争气的外甥?我就让他写个检讨,字字敷衍、句句狡辩,气死我了。” 李世民是最喜欢炫儿的,他多想大肆地夸奖太子一通,奈何太子认罪的态度再好,也不能抹杀他犯过罪的事实。 李承乾这次实在是太实在了,李元昌招那点玩意儿,就算是全摆到明面上来,也就是在金銮殿上暴骂他一顿到头了。 狠狠地骂,骂急眼了就喊打喊杀,然后群臣给求个情,最后关他个禁闭,罚他点俸禄也就到头了。 李承乾这个检讨要是摆到明面上来,能不能贬为庶人、能不能流放千里、能不能关进大牢都不一定。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最轻也得摘掉他的太子金冠,权柄必须完全没收。 最多是保留个亲王封号,如果没有意外,这辈子他也就是个只富不贵的命了。 这样的检讨,李世民敢让别人看到吗?他都不敢留下。 但凡臣子呈上来的表章,都会留底。千百年后这表章就是李承乾生死都揭不下去的污点。 长孙无忌问上他了,他也不好说这是高明写的检讨,因为写得太深刻了,所以我就给烧了,这话也说不出口,于是他故意装作生气的模样。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长孙无忌笑着坐下:“说起来他犯的也不是什么大错,不过就是任性些而已,好好管教管教也就是了,何必跟孩子生气?” 李世民无奈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是该好好管教管教高明了。” “高明才德兼备,偶然犯些小错是在所难免的,他并不顽劣,无需担忧。” 长孙无忌说着话锋一转:“倒是惠褒和雉奴更令人担忧。” “哦?”李世民没听说他们哥俩犯什么错,便问道:“他们做下什么了?” 第2742章 第2742章 “还得等他们做下什么再管教吗?”长孙无忌眉头微皱:“搞不懂你为什么不让惠褒之官,他拥有二十二州封地,官拜雍州牧,又让他做京兆尹,你让高明怎么想?时间长了是好事吗?” “哈哈......”昨天刚死个女儿的皇帝笑出了声,感觉长孙无忌给他讲了个大大的笑话。 李承乾明示暗示不知多少次要赐李泰权柄,京兆尹算个啥?李承乾想让李泰做宰相。 “辅机,你这真是多虑了。”李世民随手抽出两个奏章,轻轻地向前一抛,扔进了长孙无忌怀里。 长孙无忌打开奏章,快速地扫了几眼,两个奏章的内容都一样,都是太子李承乾给魏王李泰求官的。 长孙无忌合上奏章,用奏章连连地拍打着手心,无可奈何地看着李世民。 “这你也信?这不明摆着在你跟前演戏呢吗?这不就是试探你的态度吗?” 长孙无忌把奏章往手边的方几上一摔:“陛下要是不信我的话,你就直接准了他,那时候再看高明急不急。” 李世民本也不相信他们兄弟齐心,只是一件事又一件事看过来,怎么都看不出破绽,也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他望向长孙无忌手边的奏章,又看到了火盆里的那些灰烬。 李承乾的这份检讨,毫不夸张地讲,绝对有让位于李泰的嫌疑。 写检讨都是写被发现的事,谁会把没人知道的过错也写出来? 他都明言拼着太子不做,也要在父亲面前做个赤诚的儿子。 冲他这一句话,就能断定他是知道交上这份检讨的风险的。 他不是傻也不是冲动,而是无论什么后果,他都真的心甘情愿地承受。 李世民才不信他们兄弟间会生出什么嫌隙,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们之间尊卑早定,不会有事的。” 李世民登基之后就册封李承乾为太子,怕的就是他们兄弟相残,早把太子定下来,谁也不必有异心。 立嫡立长立贤,李承乾都是不二人选,李承乾血统最正,而且李承乾也足够优秀,别人哪有机会?没有机会的事,谁会起念? “尊卑早定?”长孙无忌冷哼一声,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什么都没说,却把什么都表达得一清二楚。说什么尊卑早定?你哥也是太子,你不照样登基了? 李世民也不和他计较,还笑呵呵地看着他说道:“他们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要是有什么的话,我看不着吗?他们要是失了和,我肯定打发青雀去封地,这还用你说?” 长孙无忌撇了撇嘴,在你眼皮子底下就能保证没事?当年你爹就在皇宫里,你不照样在玄武门杀得血流成河吗? 过头饭可以吃,过头话还是不说的好,长孙无忌腹诽是腹诽的,不该说出口的话,他是不会说的。 “陛下自是英明,我只是给陛下提个醒,太子和魏王都长大了,不能一味地拿他们当孩子宠了。” 长孙无忌正说着话,陈文又走了进来:“陛下,太子求见。” 第2743章 第2743章 太子来了,没有理由不见,李世民说道:“让他进来吧。” 长孙无忌扭头看一眼门口,又转过头来看着李世民说道:“公主未嫁之身,又是突然暴毙,安厝于九嵕山,不大合适吧?” 陪葬于昭陵,那是莫大的殊荣,要么有大功,要么有地位。 有功就不用说了,无外乎就是对江山社稷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人,汝南显然身无寸功。 有地位分为三种,一种是凭血脉,汝南虽是李世民的亲生女儿,但她是庶出,加上她未婚暴亡,显然这条也不够资格。 一种是凭技艺,是哪个行业领域的顶尖大拿也行,显然汝南根本不沾边。 另一种是德才兼备,能够成为礼法推崇的典范,汝南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公主,没有什么先进事迹可宣扬。 停灵七天已经是破例的了,陪葬昭陵又是逾制,皇帝也不能太任性,礼法是最大的事,不容马虎。 李世民暗暗叹了口气,这话要是礼部来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偏偏是长孙无忌来说。 长孙无忌昨夜做为主审,把演武场上发生的事审得明明白白,也就是说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汝南其实是为了救李治才被刺身亡的。 以命换命,救了李治一命,谁能说这不算是大功? 李治是李世民的嫡三子,论身份地位的话,他排大唐第四名。 如果说这都不配陪葬昭陵的话,那就是在说李治的命不值钱。 李世民不冷不热地说道:“汝南虽非观音婢亲生,却是观音婢亲养,和嫡公主也不差什么。” 长孙无忌无奈地说道:“礼法当前,岂能因私情逾制?” 嫡就是嫡,庶就是庶,不能说你跟哪个孩子感情好就可以逾越嫡庶之分。 如果都这么干的话,那还要礼法做什么?人人有样学样,天下就大乱了。 “辅机”李世民不跟他绕弯子了,直接问道:“你是觉得汝南不够资格陪葬昭陵吗?” “陛下明鉴,昭陵陪葬乃国之重典。”长孙无忌昂首回答道:“昔年隐太子之女欲附葬献陵,终以‘未嫁从父’之礼迁回,今若为公主特例,恐启僭越之端。” “汝南登台望母,哀思过度、忧郁成疾而薨。”李世民指节微颤地点着书案,缓缓地说道:“观音婢临终前曾言‘稚子无辜,勿令哀毁’,然吾儿因哀成疾,此非至孝乎?” “如此说倒算得是德容兼备,虽无功于社稷,然以孝动天。” 长孙无忌也不是来跟皇帝抬杠的,他也不在乎汝南葬在什么地方。 只不过逾制陪葬于礼法不合,既然皇帝能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他也没必要多事。 这时李承乾迈步走进室内,见长孙无忌坐在一旁,多少有点意外。 李承乾走到桌案前,恭恭敬敬地一揖:“见过阿爷。” 李世民回了句:“免礼,见过你舅父。” 第2744章 第2744章 “是。”李承乾应了一声,又转过身来,抬手整了整冠带,冲着长孙无忌躬身一揖:“见过舅父。” “免礼。”长孙无忌看着李承乾慢慢地坐下,问道:“百官尚在荻花宫,你为何不在那边主事?” 李承乾过来是想跟李世民商量,把汝南的死因如实公布的。 妹妹被杀死了,弟弟被吓病了,就因为李元昌能检举他曾经犯过的错,这天大的事情便只字不提,就这么一笔下去,抹得干干净净。 别说李治心里的坎过不去,连他心里都觉得横着一道坎。 可是长孙无忌在这儿,他这话茬就不能提了,跟老爹有不同的意见,只能是私下里提,有外人在的时候,必须绝口不提。 背后提意见才是提意见,当面提意见,那是拆台,李承乾可不敢拆老爹的台。 自己的事暂时不能提,又必须回答长孙无忌的话,于是他说道:“惠褒在荻花宫主事,舅父尽可放心。” 李承乾一句话把长孙无忌的脸都给说长了,就因为惠褒在那边主事,才故意提醒你的。 你没事给他个跟百官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干什么? 长孙无忌貌似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身为兄长,不能什么担子都往惠褒身上压,太子要有太子的担当。” 李承乾又不傻,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他还能不明白吗? 他低着头,眉心微皱,舅父这是在提醒我要防着惠褒。 惠褒又没做错什么,又没得罪过他,他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惠褒好呢? “舅父教训得是。”李承乾敷衍了一句,便不再跟他多说一个字了,转头看向李世民说道:“儿已经派人将七皇叔送到东宫静养,请阿爷放心。” 李承乾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废话,李世民看他没话找话,就知道他这是嫌长孙无忌在,实话不打算说了,于是便也随便回了句:“嗯,好生照看,莫出差池。” 长孙无忌却毫不在意李承乾的扭转话题,他食指轻扣着方几上的那两本奏章,说道:“你有心替惠褒在京中谋官?” 李承乾听到这话,心中没来由的一阵不耐烦,好好话不能好好说,这个“谋”字,怎么这么难听? “他想做官只是父皇一句话的事,何须我替他谋?我只是想请父皇多给他点锻炼的机会。” 李承乾何止想替李泰谋官,就是谋整个天下,谋大唐的江山社稷,他都不带眨眼的,给李泰什么他都不会心疼。 “难得你真心替他着想,你们要一直兄友弟恭下去,那才是苍生之幸。” 长孙无忌说的是好话,语气却不怎么好,这话落到李世民耳朵里,满满的挑拨之意,好像是在说你对李泰好就是傻,你们早晚得反目成仇。 而落到李承乾耳朵里,则是满满的嘲讽之意,好像是在说你们要演就演得像点,千万别露出破绽,有本事最好演一辈子。 “多承舅父教诲,我兄弟定然会手足同心、肝胆相照。” 李承乾实在是不愿意跟长孙无忌聊天,便起身冲着李世民一揖:“儿还有些杂事要料理,阿爷若无他事,儿便先行告退了。” 第2745章 第2745章 太子来得匆忙,走的迅速,长孙无忌抻脖子看着李承乾走出了门。 他微微欠了欠身,李世民以为他也要告退了呢,结果他理了理袍襟,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久居上位者,哪一个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手? 李承乾则不然,他不想理长孙无忌,于是都不管他话说完没说完,自己抬腿就走了。 说好听点,这孩子情绪都在脸上,说实在点,这就是不给亲娘舅面子。 他这么直接的态度,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哪个会看不出来? 长孙无忌可以装糊涂,一来没必要跟孩子计较,二来说穿了也尴尬。 李世民不能装糊涂,你儿子不懂事,你装没这么回事,怎么都不合适。 李世民打个哈哈,斜眼瞟了门口一下:“怎么样?你说青雀,他不高兴了吧?” 李世民这话既承认了李承乾就是在闹脾气、甩脸子,又敲打了长孙无忌。 你那阴不阴、阳不阳的话,不光我听懂了,连孩子都听懂了。 长孙无忌浅浅地轻笑一声:“高明果有一颗赤子之心,为人率直,相比之下倒是惠褒的城府更深些。” “哦?”李世民向前微探身,轻声问道:“辅机,你何出此言呢?” 长孙无忌没有回答李世民的话,反而问道:“陛下,臣昨夜审问李元昌的事,都有谁知晓?” 李世民毫不犹豫地说道:“朕就只与青雀一人说过。” 长孙无忌直言了今天早上在荻花宫门口,遇上李泰和李治的事情。 “雉奴死死地盯着我问李元昌的事,气势之凶,恨不得立马昭告天下一般。想来定然是惠褒在梅林之中,嘱咐雉奴把这件事给挑到明面上来。” 长孙无忌现在想起李治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心里还有些窝火。 “这件事能不能压得下去,就看惠褒的意思,我过来就是要和陛下商量,如何安抚惠褒的。” 如何安抚惠褒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要让皇帝知道,我是通过这件事,发现了魏王有对太子落井下石的苗头。 我不是在他兄弟间挑拨,是看出他兄弟面和心不和而替他们担忧。 担心他们兄弟失和,那你是忠臣、是未央烛火;挑唆他们兄弟失和,那你是罪臣、是阿房暗雷。 长孙无忌这么一说,李世民的心里顿时舒坦了一些。 他笑呵呵地说道:“你放心吧,第一个提出把汝南死因瞒下来的人就是青雀。” 长孙无忌一看皇帝这是无比地信任他的两个儿子,自己再多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了。 于是就笑着点了点头,敷衍地说道:“如此甚好,看来是我误会了。” 心里却是暗自嘀咕着,李泰在他老子爹面前提出保护太子的方案,然后转头就唆使李治把真相捅出来。 怪不得自己带领百官去灵堂吊唁,没有看到太子和李治,一定是李治在灵堂大闹,被太子给带下去了。 第2746章 第2746章 李泰此举既能获得皇帝和太子的好感,又能利用李治打开对他最为有利的局面。 看来李泰留在京中,对太子来说,是个莫大的威胁。 退一万步说,就算李泰没有夺嫡的心思,把他打发到封地上去也没什么坏处。 长孙无忌和皇帝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退了。 长孙无忌径直来到荻花宫,灵堂上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以及晋王李治,三个皇嫡子都在。 灵堂上相对来说很安静,没有人痛哭,也没有人喧哗,吊唁的、还礼的、上香的、接引的,人虽然多却不乱,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 屋里有皇亲贵胄、有文官武将,如果李治真的存心想要把汝南的死因给挑明的话,他完全可以扯开嗓子把真相给嚷出来。 不知道是他不肯听从李泰的教唆,还是他被李承乾给说服了,抑或是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胡猜乱想,李泰根本就没怂恿过李治。 不管怎样,他没闹就是好事,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别再出岔子,他们表面和谐就是和谐。 长孙无忌恍然开悟,怪不得皇帝同意李泰不之官。 在皇帝眼里他们兄弟三个团结得像铁板一块,他当然愿意让自己的三个嫡子,都围在自己身边承欢膝下。 谁愿意把自己喜爱的儿子扔到封地上去?一扔出去,基本上这一辈子就很难有再相见的时候了。 除非让皇帝看到太子和魏王失和,那时候为了保两个儿子都安然无恙,他就必须得把魏王打发走。 “唉!”长孙无忌满面愁容,无奈地深深一叹和。 众人都以为长孙无忌叹的是汝南公主青春早逝,却不知长孙无忌叹的是皇帝的天真和糊涂。 皇家哪来的什么手足情?他们表现得越好,越说明他们是演给你看的。 他们可不是一直这么好,谁还不知道太子和魏王一向是冰火不同炉? 他们也就从皇后宾天才开始变得兄友弟恭起来,皇帝说从那时起孩子们一下就长大了,长孙无忌却觉得应该是从那时起,他们就学会伪装了。 无母何恃?失去了亲娘的庇护,惠褒想要留在京城,就必须收起他那目高于顶的性子。 不哄好太子,不蒙蔽住皇帝,他留在京城的美梦就得破碎。 话说一个亲王不去封地生活,处心积虑地要留在京城,他难道就没点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吗? 他有没有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隐患问题必须及早除根,没有养着隐患的道理。 或许他真的没有异心,但那又怎样? 猜错了,最多是冤枉了他一下,结局不过是让他到封地上,去过他应该过的日子罢了。 万一猜对了,等到他羽翼丰满搅动满天风雷之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自己想得到的事,皇帝想不到吗?当然想得到,可惜纵然皇帝雄才大略、英明神武,遇上自己儿子的事也难免会动感情。 人一旦要是动了感情,智力就无限趋近于零了,倒不是说人变傻了,而是有些道理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一厢情愿地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假相。 第2747章 第2747章 长安的冬,似被冰神施了法,凛冽的寒风如利刃般割着面颊,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将皇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一辆装饰华美的楠木车缓缓地走出上苑,车上摆放着巨大的棺椁,那棺椁雕龙刻凤透着无尽的威严也凝着无尽的哀伤。 灵车四周,白色的帷幔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那声息似呜咽、似抽泣、似饱含着万千不甘; 车辕上,八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和前来送行的人们一样,也是身披素缟、也是微垂着头、也是步伐沉重而迟缓。 马蹄踏在结着薄冰的石板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声息似悲鸣、似哀叹、似隐忍着万千无奈。 条条白幡在空中飘摇,片片纸钱在风中飘舞,笙、箫、埙合奏出低沉的旋律,不绝于耳的哀乐像沉闷的石头堵在人们的心口。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绵延十数里,前望不头、后望不到尾。 离灵车最近的当然是太子的半副銮驾,接着就是魏王殿下的半副銮驾,后面是晋王的车驾,再后面是吴王李恪、齐王李佑、蜀王李愔、蒋王李恽...... 皇子队的后面便是以长孙无忌和段志玄为首的百官送行队。 虽然每个皇族的人都自己的车驾,朝臣也都有自己的马,但从上苑到城门这段距离,所有的人都必须步行。 出了城门礼部的人在前面高唱礼,说了一段套话。 大意就是告诉众人该坐车的坐车,该坐轿的坐轿,该骑马的骑马,可以不用顶着寒风冷气一步一步地走了。 好熟悉的情景,这一幕仿佛是在重演曾经发生的某一瞬间。 李承乾悄然地苦笑了一声,半年过去了,直到今时今日自己居然还傻傻地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还是重生了一回。 他没有急着登车,而是回身向后望了一眼,一眼就看到李泰和李治正拉着手地边走边聊天。 这么冷的天,雉奴的小手被惠褒的大手握着应该不会冷,惠褒肯定是冻手了。 李承乾知道他们俩不会坐轿的,说是梦里也好,说是上辈子也好,他们俩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到九嵕山的。 李承乾转过身来,向前望了望,然后迈开步走向他的半副銮驾。 他刚走到轿子前面,忽然有人躬身一揖,说了句:“太子殿下,且慢登车,小人有话要禀。” 李承乾的心一抖,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那人,那人没敢抬头,拘谨得样子透着几分紧张。 李承乾缓缓地倒吸着凉气,他差点脱口而出地喊出那人的名字。 “嗯?”李承乾微皱着眉头扫视了他一通:“你有什么话要禀?” 那人向前凑近了一点,又压低了声音说:“魏王和晋王都没登车。” 现在他已经没必要再去确定自己做的梦到底是不是个梦了。 如果说真的是个梦,那自己就是从梦中穿越到了现实。 如果说那不是个梦,自己就是真实地经历了梦中的一切,然后又重生归来了。 第2748章 第2748章 梦中那个阻止他登车的人就在眼前,相貌、神态、语气全都丝毫不差。 “你叫什么名字?”李承乾明知道他叫卢武,偏明知故问般地问了这么一句,问罢就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小人名唤卢武。” 果然,有些事真的就是注定的,该来的躲不掉,李承乾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拿上手炉,跟我走。” 李承乾说完抬腿就奔李泰和李治那边去了,卢武自然是紧紧跟随。 “呵”李承乾不等他们向自己施礼,先是浅浅地轻笑了一声,随即说道:“这大冷的天,也不拿个手炉,看冻坏了。” “多谢皇兄关照。”李泰简单地拱了拱手,说道:“雉奴嫌轿子里闷气,我们多走一会儿,过一会儿就到轿子里坐了。” 李治抬头撩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个二哥嘴里没实话,明明是他不让自己登车的,不然这会儿别说坐着,说不定都躺下养神了。 李承乾一个眼神,卢武急忙递上鎏金的异兽纹纯铜手炉,李治随意地伸手接了。 “雉奴,你累不累?”李承乾温和地笑着对他说道:“把手炉给你二哥,我抱你走吧?” “好耶。”李治赶紧伸手把手炉递向李泰,李泰没接,而是说道:“我来抱你吧,脏了皇兄的衣服不是小事。” 李治看一眼李承乾,李承乾穿着极为正式的太子吉服,头上还戴着九旒冕冠,这身行头的确不适合抱个人。 除了太子以外,其他的皇子今天穿的都是常服,也就是百姓口语中说的蟒龙袍,跟普通的长衫比,在形制上说是一样的,区别只是布料和绣花的不同。 “嗯。”李治点了点头,他根本也不在乎哪个哥哥抱自己,反正有人抱就是好事。 李泰弯腰把李治抱了起来,他们兄弟三人就这样边走边聊着。 走在他们后面的李恪,听闻礼部已经说了可以登车,他便转身向自己的轿子走去,却被迎面跑过来的李佑给挡住了。 “三哥急什么坐车?一起走会儿吧。”李佑是真的嫌坐车里闷得慌,一个人也太寂寞了些,于是便来找李恪了。 “好。”李恪不差多走几步,犯不着摆架子得罪李佑。 他们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虽然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却什么都看不着,不是眼神出了问题,而是人太多,入眼全是后脑勺。 说起来他们这位置离李治的轿子是最近的,最近也隔着几十个侍卫。 走了一会儿,有下人悄悄来报,说三个嫡皇子都没登车。 李恪略思忖了一下,拉起李佑的手,说道:“外面太冷了,还是到我的轿子里坐着吧。” 李佑眨眨眼,不甚明白,可也没别扭,就跟着李恪上了轿子。 “三哥”李佑坐稳之后,说道:“他们走他们的,咱们走咱们的,你为何一听说他们在走,马上就坐轿了呢?” 李恪笑着答道:“他们想走着是他们的事,咱们想坐轿是咱们的事,我就是单纯走累了,你怎么想这么多?” 第2749章 第2749章 众皇子当中要说遇到事,谁想得最多,还真不太好说,毕竟个个都是七窍玲珑心,哪有想得不多的? 话到舌尖不转个三千六百圈都吐不出口,你听得到的是他说出来的三个字,你没听到的是他咽回肚子里的五十个字。 倒是想得少的好找,大大小小的皇子加一块,也就李佑一个。 李恪居然说李佑想得多,这换了别人大概率会生气,你这么说不就是在指责我多疑吗? 李佑则不然,他挠挠脑袋,情不自禁地嘿嘿傻笑两声,这算不算是三哥变相地在夸我? 李恪可没闲心夸他,上来就指责他想得多,就是习惯性地在隐藏自己想得多的事实。 嫡子步行在彰显手足之情,也就是在父皇面前展示他们的优秀。 优不优秀这回事,不完全取决于你是怎么做的,更多的是取决于你的同伴是怎么陪衬的。 李恪就是要做好这个陪衬,我这个庶子表现得不怎么懂事,不正好显得你的嫡子很懂事吗? 不懂事会不会受责?会不会挨骂? 无所谓,一没犯罪,二没犯错,受责也就是个口头批评,挨骂也就是个过耳之风。 总好过处处与嫡子争风头,被父皇认为自己蓄意与嫡子争宠。 那样的话就算表面上被夸几句,暗地里的灾难就要悄悄地卷成一场风暴了。 李恪静默无声地坐在轿子里,听着轿外的哀乐声、马蹄声、脚步声还有轿内火炉里炭火燃烧的滋滋声。 李佑无聊地扒着轿帘向外望,外面一片荒野,连个房屋都看不到,满目的辽阔与凄凉。 他轻轻地放下轿帘,转头看着李恪的侧脸,忽然满含深意地“哦”了一声,引得李恪对他侧目而视。 他展颜一笑,有几分调皮地说道:“三哥素来谨慎克己,我说这次怎么想坐车就坐车了,原来是不在乎了,对吧?” “嗯?”李恪的眉头微蹙,满脸的不解其意。 李佑有些得意地扬起下巴,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存着过完年就去封地的想法?反正要走了,何必装乖?” “呵”李恪轻轻地笑了,这个李佑真是不长脑子,当我像你呢?临死不留念想?“五弟,休要胡说,我真的只是累了而已。” “好吧,那三哥”李佑往李恪的身边挪了挪,轻声问道:“过完年,你真的走啊?” “有什么理由不走?” 李恪不想留在京城,自从父皇说出今生只有一个皇后,他便知道庶子就是庶子,永远都不会有机会。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只是一块用来砥砺别人的磨刀石,不优秀不行,不优秀会被抛弃,太优秀不行,太优秀会被忌惮。 有谁懂他有多渴望挣脱这既定的命运枷锁,却又害怕失去仅有的存在价值。 终于他把刀给磨亮了,磨刀石终究是无用了,到了被抛弃,呵,说好听点,到了自己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他不愿在这充满阴谋的漩涡里,沦为他人权力游戏的牺牲品。 与其争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到头来依旧一无所得,倒不如趁早抽身、体面退场。 第2750章 第2750章 李佑眼睛一亮,更加得意地看着李恪,说道:“被我说着了吧?果然你也不愿意走,只是苦于没有理由罢了。” 李恪的眼睛也跟着放大了一圈,他无语之余,有点震惊李佑的脑回路,这孩子是怎么把问题理解到这个方向上来的呢? “看来五弟是苦于没有办法留在京城了?”李恪很自然地说道:“不想走就不走呗,有什么难的?” “我和我娘都跟父皇提过好多次了,父皇坚决让我过完年就走。” 李佑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道:“我还能硬赖在京城不成?到时候父皇一道圣旨,我就被硬赶出城了。” 李恪轻轻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孩子有点蠢。 这种事你跟父皇明说,父皇要是准了你的奏,那别的皇子不会有样学样吗? “那你要是病了,父皇还能把你硬抬到封地吗?” “哎呀!”李佑闻言猛地一拍大腿,还是三哥聪明啊,他激动地来一嗓子:“你是说装病就行了?” 李恪赐给他一个宇宙无敌大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李佑也知道自己把话说得太直白了,装病不就是欺君吗?谁肯承认这种主意跟自己有关系? “嘿嘿”他就讪讪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地说道:“咱俩一起装病,一起留在京城,好不好?” 李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过完年我就走。” 李恪很清醒也不天真,他深深地知道李佑装病能留下,而自己装病是装不过去的。 父皇明确说了李泰可以不之官,自己和李佑双双装病不走,那过完年出京去封地的,就全都是先皇之子,父皇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吗? 哪怕父皇真的想把所有的儿子都留在身边,那也得忍痛打发出去至少一个,装装样子吧? 如果在自己和李佑之间选一个留在京城,父皇肯定会留李佑。 李佑既无才华又无心机,放在哪儿都威胁不到任何人,父皇对他从来不抱有任何的希望,也就不必提防他。 自己就不同了,自己君子六艺无所不精,论文才、论武略、论人脉都远远不是李佑可以企及的。 把自己放在父皇的位置上,将心比心地想,自己是万无可能留在京城的。 正因为自己太过于优秀,父皇才必须把自己妥善地安排好。 把自己赶去封地,一方面可以解除自己对太子的威胁,是对太子的保护; 一方面可以免除太子对自己的忌惮,这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李佑忽然有种不忍分离的情愫涌上心头,他柔声问道:“真的非走不可吗?你要走的话,我” 李佑想说李恪要是走了,他都不知道该找谁玩了,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感觉这么说话像没长大似的。 李恪难得见到李佑还有欲言又止的时候,他眉毛一挑,问道:“你怎样啊?” “嗐,还能怎样?”李佑耷拉着脑袋说道:“给你践行呗。” “好。”李恪抬手拍了拍李佑的肩膀:“一言为定!” 第2751章 第2751章 风,依旧在刮,如一把把锋利的冰刃,割着人们的肌肤,刺痛着人们的心灵; 灵车,依旧在前进,似一叶扁舟,在命运的苦海中孤独飘荡,驶向那无尽的黑暗深渊; 人,依旧在走,像负罪囚徒,在宿命的镣铐下麻木地挪动着脚步。 “太子殿下”卢武随行在李承乾的身边,躬着身子,边走边说:“这寒风凛冽,行路甚是艰难,请殿下早些登车吧。” 李承乾收回有些空洞的眼神,微微侧头斜了卢武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别人走得,怎么偏我走不得?” 从上苑到九嵕山可不是近路,一天是走不到地方的,那么坐车速度会快吗? 答案是肯定的,肯定不会快。无论是步行还是坐车抑或是骑马,都不可能超过前面灵车的速度。 速度是固定的,但舒适度可就大有不同了,无论太子还是亲王的车驾都暖烘烘的,而且可坐可躺。 卢武前后望望,别人走是很正常的事,太子能和别人一样吗? “殿下”卢武殷勤地往李承乾身边凑了凑,低声说道:“抬夫奴才、侍卫差吏是不得不走,达官显贵、文武公卿是不敢不走。” “哦?”李承乾扭过头冷冷的眼神盯着卢武问道:“照你这么说没有人愿意走着走,是吗?” 李承乾一句话把卢武问得张口结舌,他还没想到该如何回太子的话,李承乾又一句非常温柔的话,轻飘飘地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你愿意走吗?不愿意的话,去我的轿子里坐着。” “殿下!”卢武闻言吓得三魂出窍,扑通一下摔跪到地上,浑身颤抖着胡乱磕头。 走着走的人是不是愿意走还真不知道,有人背着的晋王殿下肯定是不愿意走了。 李治搂着李泰的脖子,歪着脑袋看着李承乾:“其实他说的也没错,我们为什么有车不坐,非要走呢?” “不为什么。”李承乾很随意地说道:“雉奴你记着,不是什么事都必须有个理由。” 没有理由地做事,那不就是随性而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吗? 那不就是任性的意思吗?没错,是这个意思。 李承乾就是告诉李治,做亲王是可以任性一点的,亲王有任性的资本。 “嗯,不过这件事的确是有理由的。”李泰边走边说道:“梓宫里面躺着的是我们的亲人,别人为了工钱、俸禄能走,我们为了亲情不能走吗?” “二哥说得对,”李治说道:“你放我下来,我也要自己走。” “不用,你走不动二哥可以背着你走、抱着你走,你只要有走的心就行了。” 李泰的话是说给李治听的,李承乾却比李治更有感触,言为心声,惠褒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亲情。 从前的自己怎么就一点都没感受到呢?自己给他的就只有猜忌。 自己几乎是相信身边所有的人,唯独不相信父皇和惠褒。 就连侍候自己一天都不到的卢武,随意地奉承自己两句,都觉得他是关心自己的,就算看不出来他别有用心,难道还看不出来他是在攀附自己吗? 第2752章 第2752章 听到身后传来卢武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李承乾心中幽幽一叹,目光又一次飘远。 按照梦中的记忆,卢武应该是舅父特意安排到自己身边的。 他的使命就是离间自己和惠褒的关系,让我们兄弟产生隔阂、闹出矛盾。 让父皇知道一山难容二虎,好下决心把惠褒给赶出京城,以此来稳固自己的太子之位。 切莫说梦中的事是无稽之谈,梦中的事可应验了不知多少回了。 况且就论现实中的事,李承乾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卢武是舅父安插在自己身边的。 理由就是前天夜里舅父和自己的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论。 舅父苦口婆心地劝自己不要太傻了,不要过于相信什么手足亲情,凡事要早做打算。 李承乾知道这时候的舅父是一心为自己好的,见舅父说得诚恳,便也诚恳地回了他一句话。 “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惠褒心里怎么想的,他做的事并无错处,就不该妄自揣测于他。” 长孙无忌甩给他一个怒其不争的表情,咬牙切齿地骂了他一顿,骂他太过于天真,骂他不知好歹。 李承乾也是被骂出了火气,便冷冷地回了一句:“舅姥爷如此说,七皇叔如此说,没想到舅父竟也如此说,如此说来我倒是应该到父皇驾前,问上一问,莫非真的是我错了?” 高季辅写过参李泰的折子,李元昌说过杀李治的话,他们都是什么下场,你最好掂量掂量。 在我跟前明目张胆地离间我和惠褒,我要是把你的这些话,原封不动地摆到我阿爷面前,你觉得够你喝一壶的不? 李承乾甩下这么一句话,转身便是离去,气得长孙无忌吹胡子瞪眼,指着他的背影还骂个不休。 李承乾是有意给长孙无忌一个信号,那就是我们兄弟间是血浓于水,你一个外人就别上蹿下跳了。 长孙无忌看到的是李承乾这个大傻子,他算是彻底地被李泰给蒙蔽住了。 原先还以为他们兄弟俩是在飙戏,是互相在演,演给皇帝看、演给对方看,也演给世人看。 如果真是这样,那还不算太糟糕,太子的胜算还是大于旁人的。 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太子彻底地被李泰的演技给征服了。 他跳进了李泰画好的陷阱,别人想拉他出来,他却不肯伸手。 走在给汝南送葬的队伍中,长孙无忌无奈地呼出一口长气。 自己给皇帝提过醒,皇帝根本不当回事,找太子谈心,太子跟自己就不是一条心。 这父子俩都掉进了惠褒挖的亲情大坑里,对惠褒都是无比的信任。 想要赶走惠褒,只有借助于外力了。长孙无忌向前望望,心底也是一阵的怅然。 如若不是生在帝王之家,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自己肯定替他们高兴。 可是帝王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你确定不是开玩笑吗? 第2753章 第2753章 再远的路都有尽头,汝南的灵车在路上行进了两天半,终于抵达了九嵕山。 昭陵是长孙皇后过世的时候才开始营建的,长孙皇后也是在皇宫停灵了半年左右才下葬的。 昭陵根本也没有现成的墓穴可用,汝南只能是暂时安厝在山洞里。 皇家就没有简单的事情,一系列繁复的程序令人很是头疼心焦。 流程自然是礼部来安排,相应事宜肯定是向太子请示。 李泰就拉着李治的手,站在最前面静静地看着汝南的棺椁被抬进了山洞中。 李治仰头看着李泰,小声地说道:“二哥,应该没什么事了吧?咱们能随便走走不?” 皇家是规矩大于天,这样的场合按理是不能随便乱动的,于是李泰说道:“我们过去问问,皇兄准我们走就能走。” 礼部侍郎正在向太子汇报事情,李泰拉着李治走了过来。 “大哥”李治脚还没站稳就问道:“我和二哥先去祭拜阿娘,行吗?” 李承乾没说行不行,而是面向礼部侍郎问道:“这里还有什么,是他们必须要参与的吗?” 礼部侍郎躬身答道:“这边没有两位殿下必须参与的事了。” “那你们就” “不许去!”李承乾话还没说完,就被长孙无忌冷声冷气地打断了。 “一会儿所有的人都要过去祭拜皇后,这是有时辰、有秩序的,你们岂可带头坏了规矩?” 李承乾闻言血往上涌,气得脸都红了,又不敢发作,暗暗地攥紧了拳。 一来长孙无忌是他们的亲娘舅,他们都是小辈; 二来临行之时皇帝有嘱咐,到这边一切都得听长孙无忌的; 三来人家说得有道理,太子又有什么办法?只能是悄悄地冲他的两个兄弟丢个眼色,哄哄他们。 “舅父息怒,是我虑事不周。”李泰急忙低下头,躬身一揖:“我们这就退下。” 李泰说完拉起李治转身就走,李治气得直跺脚,他不想走却也只能是被李泰硬给扯走了。 看着他们不情不愿的离开,李承乾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么一点小事却似一块巨石投入了波澜起伏的心湖,激起层层难以平息的涟漪。 长孙无忌这一声断喝,看似是在维护祭拜的规矩,实则是在彰显他的绝对权威,自己这个太子纵有满心愤懑却不得不隐忍。 看李泰带着李治走远了,长孙无忌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他语重心长地对李承乾说道:“你不能只做他们的兄长,别忘了你还是太子,不能纵容他们乱了规矩,不守规矩成了习惯,就要铸成大错了。” 李承乾头也没低一下,只是微垂着眼皮,毫无表情地说了句:“谢舅父教诲,孤,记住了。” 他这一腔怨气的模样,实实地气着长孙无忌了,长孙无忌气恨交加地冷哼一声,使劲一甩他的大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李泰带着李治渐渐离开人群,李治一肚子怨气,撅着嘴问:“二哥,我们去哪儿?” “你不是要去祭拜阿娘吗?”李泰笑着摸了摸李治的小脑袋:“二哥带你去。” “啊?”李治的小嘴张得老大,惊讶地说道:“舅父不让,你也敢呐?” 第2754章 第2754章 “哼。”李泰十分得意地抬起右手,用指背掸了掸左肩头绣着的蟒龙纹:“他敢把我怎地?” 李治嘴咧得跟个瓢似的,还敢把你怎地?舅父是不敢骂你还是不敢打你?真抽你一顿,你不得受着吗? 李泰弯腰捏了捏李治肥嘟嘟的小脸,笑着说道:“雉奴,你只管活得自由自在,一切都有二哥呢。” “真假的?”李治仰头盯着李泰,李泰掐着他的腋窝把他给抱了起来,边走边温情地说着:“你只管自在的飞,风雨二哥背。” 长孙皇后安葬在昭陵的玄宫,玄宫五重石门外修建有栈道,还有宫人在这里侍候,起居供养一如皇后生前。 一群素衣白服的宫人正在这里翩翩起舞,李泰和李治的突然到来,令她们惊慌失措,急忙停了下来。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些宫人自然知道会有人过来祭拜皇后。 只是还没到时辰,她们便在这里演练舞蹈,一会儿祭拜的流程当中是有她们的祭祀舞的。 李泰和李治也没有怪罪她们,还让她们继续练习她们的。 李泰和李治来到五重门前,命人摆好祭品,兄弟俩双双跪倒,念了祭词、献了祭酒、磕了头。 说起汝南遇刺的事,又想到刚刚受的那丁点委屈,李治在阿娘跟前一顿哭诉,越说越难过,最后哭得眼睛都又红又肿的了。 李泰哭不出来,他就象征性地陪着哭了一会儿。 “别哭了,我们该过去了。”李泰把李治给拉起来,他拿块丝绢轻一下、重一下地给李治擦着脸上的泪痕。 “二哥”李治抽泣着说道:“我不想过去,我不想看见舅父。” 李治毕竟太小,他心里多少还是害怕的,他们跑过来的事,万一被舅父知道了,肯定会狠狠地教训他们的。 当着那么人的面,李治也是有着很强烈的自尊心的。 “好,你不想过去,那二哥带你下山。” 李泰左右环视一圈,见栈道边上站着一个小童,便勾勾手指把他给唤到了面前。 那小童怯生生地低头躬身,静静地等着吩咐。 李泰见他生得俊俏,有些雌雄莫辨,便问道:“你是男是女?” “回殿下的话,小人是男儿身。” 李泰闻言轻笑,长得清秀也就罢了,声音也十分悦耳,便又问道:“你是这儿的守陵人吗?” “不是,小人是太常寺的乐童,奉命来教导守陵宫人云门雅舞的。” “哦,原来如此,那就算了。”李泰刚要吩咐那乐童事情,李治好奇地问道:“二哥,什么算了?你什么意思啊?” “我以为他是守陵人,不忍让他一生困在这里,想带他走,既然不是,那就算了呗。” 李泰对李治解释了一句,又问那乐童:“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那乐童略犹豫了一下,回道:“名唤称心。” “称心?”李泰闻言大吃一惊,在他前世对大唐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称心可是个大大的名人。 “呃”称心听李泰的声息不对,以为他生气了,急忙解释道:“小人原不记得名字,入太常寺后便唤作称心了。” “哦,没事。”李泰吩咐道:“去告禀太子殿下,就说魏王和晋王祭拜过皇后之后,便回宫去了。” 第2755章 第2755章 云程万里霜秋,雁横天际愁难寄。孤山凝睇,烟迷旧径,雾锁新驿。 暮鼓声残,寒蛩泣露,故人重履。叹尘缘几度,星霜暗换,凭谁识、前生契? 休道锦书堪寄,对寒灯、旧盟难拟。兰因絮果,空余残梦,怎堪重提。 月隐重楼,风凋碧树,此心谁谙?待冰弦再抚,清商一曲,问君知、故音未? 山顶的风不是特别的大,却似一把把细密的冰刃,携着彻骨的凛冽,丝丝缕缕地侵蚀着周身。 晴朗的天不是特别的冷,却如一层层轻薄的霜纱,裹着沁心的微凉,飘飘悠悠地漫卷过肌肤。 李承乾掌心托着鎏金异兽纹铜手炉,手炉上异兽纹栩栩如生,似要破炉而出,鎏金的色泽在阳光下闪烁,仿佛在努力地衬托皇太子衮衣的奢华。 他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狐裘大氅,狐毛洁白如雪、柔顺光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在努力地衬托皇太子九旒冕冠的尊贵。 “太子殿下”卢武悄悄地来到李承乾身后,躬身一揖:“魏王派人过来,说是有事要禀。” 正盯着山洞口的李承乾缓缓地转过身来,淡然地看着卢武:“把人带过来吧。” “是。”卢武深深一揖,应声而退。 不一会儿,他便带着一个人,低着头往这边走来,远远地看着来人,李承乾的心不由得就是一抖。 随着来人的脚步越来越近,李承乾的心越提越高,很快卢武就带着那人来到了太子的面前。 卢武弯着腰一拱手,说道:“太子殿下,人带到了。” 李承乾“嗯”了一声,卢武悄悄地向后退了三步,那人低着头向前走了三步,躬身施礼:“小人参拜太子殿下。”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身姿,果然......是他么? 李承乾只觉心底似有惊涛拍岸,万般思绪如乱麻般纠缠翻涌,面上却如古井无波,只淡淡启唇,声线平稳得不见一丝涟漪:“你有何事要上禀?” “魏王着小人来上禀太子殿下,魏王和晋王已祭拜过皇后,现在下山回宫去了。” 那人依旧躬着身子,除了开口说话之外,并无一点多余的动作。 “观你年纪尚轻,口齿倒是伶俐。”李承乾随口问了句:“你在何处当差?叫什么名字?” “小人乃是太常寺乐童,名唤称心,奉命在此做个守陵人。” 李承乾闻言眉心微皱,称心这话说得不老实。 以他梦中的记忆来说,称心根本不是守陵人,他只是奉命过来教导宫人舞艺的。 梦中的自己并没有多问,只是自以为称心是守陵人,看他可怜便把他给带走了。 以眼前的现实情况来说,李承乾在为长孙皇后下葬的时候,曾在这座山上住了整整一个月。 他把太常寺近十年的花名册都清点了数遍,根本没有一个叫称心的人。 李承乾并没有揭穿他,而是继续问道:“你是何时入的太常寺?” 第2756章 第2756章 “小人入太常寺七年了。” 七年?李承乾心里暗自一声苦笑,但凡白纸黑字的东西,只要他看上一眼,便就不会再遗忘。 他若真的入太常寺七年,就不可能不录名。 不过称心这两个字也不像真名,说不定他在太常寺另有名字。 李承乾又追问道:“你本名叫什么?” “小人不记得了,自入太常寺便唤作称心。” 李承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道白气似龙似蛇如烟如雾,只片时便随风而散。 可叹前世自以为跟称心千恩万好,却连他的真名实姓都没问过,而今世就更离谱了,竟然问都问不出。 称心,曾几何时在李承乾的心里,单单只是这两个字,都比他李承乾的命要贵。 却原来再重逢,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谎话,我一再给你机会,你一再欺蒙于我。 李承乾目光微垂,看到的只是他半躬着的身子和后脑勺,于是说道:“抬起头来。” 称心一点一点地抬起头,一点一点地向上仰望,只见皇太子白珠九旒、玄衣纁裳,宛如从上古画卷中走出的神祇。 李承乾身后是晴空万里、蓝天白云,脚下是青山巍峨,峰峦如聚。 李承乾淡然地盯着他,看着他慢慢地抬起头,露出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他的眼中满是炽热的崇拜。 就是这双眸子令人心生爱怜,他眼中的崇拜干净而又纯粹。 不似面对权贵时那般夹杂着功利与谄媚,而是如同朝圣者面对神明一身,每一寸目光都饱含着敬畏,每一丝神情都写满了虔诚。 “称心。”李承乾轻轻地唤了一遍他的名字,轻轻地叹了口气:“既然你是个守陵人,便守陵去吧。” 称心微微一愣,他依然仰望着李承乾,目光中有些失望、有些惶恐、有些留恋又有些不甘,最终他抿了抿唇,只低下头,应了声:“是。” 称心刚向后退一步,秦胜忽然满脸笑容地对李承乾说道:“太子殿下,何不将他带身边?” 李承乾连个眼神都没往他身上飘,只是冷漠地说了句:“给我个理由。” 太子身边是什么人都有机会留下的吗?李承乾可以带着他,但不是必须带着他。 “呵呵”秦胜先是皮笑肉不笑地笑两声,然后小声地说道:“他长得挺讨喜的,太子常看见他定然心情舒泰,再一个” 秦胜扭头看了一眼称心,又转过头来,说道:“他的名字起得好,太子时常唤他,这也称心,那也称心,讨个口彩也是好的。” 李承乾淡然地盯着秦胜,淡然地问道:“如此举荐,莫非你认识他?” “呃不,不不不”秦胜连连摇手,急忙跪下来,解释道:“殿下莫要多疑,奴婢只是为殿下着想,奴婢发誓真的从未见过此人。” “好了,信不过别人,本宫还信不过你吗?”李承乾看向称心问道:“你可愿随侍在孤的左右?” 称心闻言,慌忙跪倒磕头,高声说道:“能得殿下青眼,是奴婢三生修来的造化,莫说随侍左右,便是做殿下脚下的一株草,日日能仰望殿下风姿,也当叩谢天恩。” 第2757章 第2757章 朱漆庭柱如赤焰凝霞,金鳞蟠龙自柱身腾跃而起,爪裂云纹、目吞星斗,以傲然之姿擎起整座东宫书房的煌煌威仪。 李承乾慵懒地斜坐在青玉蒲团上,半阖的眸子敛尽天家威严,却将三分漫不经心酿成春日薄雾,笼着殿中那抹翩若惊鸿的身影。 称心广袖翻飞似云鹤振翅,腰间银铃随舞步碎响,恍若将满殿烛火都摇曳成流动的星河。 李承乾笑意未达眼底,却将手中玉樽斜斜一倾,琥珀光倾泻如银河落盏,似在赏舞,又似在出神。 秦胜避开正在跳舞的称心,悄悄走到李承乾身边,躬着身子,小声说道:“殿下,太子妃来了。” “哦,快请。”李承乾摆了摆手,称心停了下来,奏乐的人也停了下来。 李承乾多少有点意外,通常情况下太子妃是不会来书房的。 书房是太子学习、会客的地方,常有百官出入,女眷过来会很不方便。 现在都过了掌灯时分,肯定没有会客的可能性了,太子应该也就是批点奏章或者看书写字罢了。 太子妃苏氏迈着端庄的步伐,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书房里高处悬着灯笼,低处摆着烛台,照映得室内亮如白昼。 李承乾站起来,掸了掸衣襟,笑吟吟地向前迎了两步。 苏氏仪态万方地盈盈一拜,口称:“妾身参拜太子殿下。” 李承乾抬手托住苏氏的手腕,笑道:“家无常礼,不必拜了。” 苏氏慢慢地直起身子,想要把手腕抽回,却被李承乾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向前走,边走边问:“娘子这么晚过来,有什么要事吗?” “我能有什么要事?”苏氏撩眼皮,看了李承乾一眼:“太子忙得没时间去兰芷殿,我只好过来看看了。” 李承乾扶她坐到高靠背的太师椅上,自己和她隔着一个方几也坐了下来。 “这可怪不得我,你身上不方便,我哪敢过去?” 李承乾笑呵呵地看着苏氏的肚子:“你也知道我这人天生的笨嘴拙腮,万一哪句话没说好,惹恼了你,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李承乾一句话就把苏氏给逗笑了,不过她立马又绷起了脸。 “我远远地,就听到了这屋子里有鼓乐之声,怎么太子殿下现在批奏章,都得有人给伴舞伴乐了吗?” 苏氏环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了称心的身上。 只见他颊生桃花之色、唇似涂朱之红,垂手恭立于一旁,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站,身上就散发出一种空灵出尘之韵。 李承乾顺着苏氏的目光看过去,笑着说道:“他是太常寺的乐童,名叫称心,是我从九嵕山上带回来的。” “长得倒是云容月貌,想必跳起舞来养眼得很。”苏氏轻笑一声,转过头看着李承乾:“只不过总要分个时候和地方才是。” 舞什么时候不能跳?非得天黑了,点着蜡烛跳吗? 这时候听点舒缓的曲子还可以,看跳舞看得兴奋了,还能睡得着觉吗? 第2758章 第2758章 舞也不是在什么地方都能跳的,这里是东宫书房,是仅次于两仪殿的重大议事场所,是歌舞娱乐的地方吗? 李承乾就笑吟吟地看着苏氏,顺着她的话说道:“说的对,看他跳舞的确是很养眼。” “你?”苏氏很无语地看着李承乾,你这关注点是不是有点偏了? 苏氏说的重点是称心跳舞养眼吗?苏氏说的重点不应该是称心跳舞的时间和地点有问题吗? 李承乾就装作听不懂,一脸无辜地说道:“怎么了?你不也说他长得云容月貌吗?” 苏氏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李承乾沟通下去了,他这不是纯纯地装傻充愣吗? 看苏氏变了脸色,李承乾笑道:“气什么?你是不是把他当成女人了?” 苏氏闻言急忙转过头去看称心,除了个子高点,脸上没涂胭脂以外,其余的地方也看不出男女。 苏氏上下打量了称心半天,不得不承认刚开始的时候,苏氏的确以为称心是李承乾带回来的歌舞伎,没想到他竟然不是女的。 “刚进宫不懂规矩也是正常。”苏氏笑着对李承乾说道:“你也该让他先学学规矩才是。” 李承乾不由得笑了起来:“你这记性,他是太常寺的乐童,不是宫里的内侍。” “你是说”苏氏回手指了指称心,惊讶地问道:“他是男人?” “嗯。”李承乾点了点头,苏氏故意一沉脸,不悦地说道:“你怎么能把男人带进宫来呢?这要是被人知道了,成何体统?” 李承乾淡然地说道:“我只是想把他带在身边,还没想好该如何安置他。” 苏氏撇了撇嘴,生气地说道:“要把他留在宫里,就先进敬事房,不留在宫里就送回太常寺,有什么好想的?” “娘子说的是。”看她真的生气了,李承乾提起方几上的茶壶,倒了一盏茶放到她的手边:“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莫要动气。” 李承乾的好态度让苏氏生不起来气,她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些,语气平和地说道:“他若有文才可以让他做个伴读,他若有武才可以让他做个侍卫。” “好,”李承乾笑着说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他都会些什么,明天考考他,看他适合做什么再说。” 太子身边的伴读也好,侍卫也罢,出身都是高门贵族子弟,哪有庶民出身的? 太子妃给指出的这两条道,都是正道,也都是极不容易才能获得的机会,算得上是对称心破了个大格。 称心却并不觉得这是一种恩赐,只觉得这是一种难为。 要留在宫里的话,进敬事房容易,出来可就是不全之人了; 回太常寺的话,那不是又回到原点了吗?自己哪还有陪在太子身边,飞黄腾达的一天了? 做太子伴读,那得是当代大儒级别的学问才够资格。 自己勉强算得上粗识几字,只要一张嘴就露了怯,太子伴读这个位置,自己肯定是混不下去的。 做太子侍卫,这么说吧,要是太平无事还能蒙混过关,要是有点什么意外,那就全仗着太子来救自己了。 第2759章 第2759章 东宫太子书房里暖意融融,金篆红烛时时报喜、银霜骨炭阵阵低鸣。 太子妃苏氏听说太子书房里鼓乐如雷,喧嚣震天,生恐太子沉迷于声色之中,荒废了政务,便特地赶来相劝。 李承乾素来是个听不得劝的性子,苏氏在来的路上还摸着肚子祈愿,但愿自己的好心不会遭到太子的厌弃。 也记不清有多少次,自己对他稍有劝谏,他便暴跳如雷,他那双耳朵是一个不字也听不得,他那张嘴是一句好话也说不出。 没想到这一次太子的态度竟出奇的好,他不只没有发火,没有反驳,还一直陪着笑脸,自己说的话他也听得进去。 苏氏心中暗自诧异,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又悄悄地把手抚了上去,微微低下头,看来这孩子在他心中的份量着实不轻。 若非如此,他怎会对自己这般体贴,连陛下召他过去议事,他都坚持要先送自己回兰芷殿。 苏氏慢慢地站了起来,笑盈盈地看着李承乾,温柔地说道:“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快去两仪殿吧,莫教父皇久候。” “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走吧。”李承乾向前一步,搀扶起她的胳膊,她向回一抽,没有抽动,便佯装嗔怒,小声说道:“你庄重些。” “哦,好。”李承乾说着松开了她的胳膊,却伸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轻轻地一带,将她带入怀中。 苏氏微惊,她挣了一下,却丝毫都动弹不得,她转头看向李承乾,只见他目视前方,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苏氏只好由着他,就这么并肩依偎着走出了书房。 在外间自然有侍女和小黄门给他们披上披风,苏氏又一次说道:“我自己回去就好。” 李承乾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答应你的事,就不会让你落空。” 出了庭院,两个人坐进了同一辆厢式车马大轿,轿子里的角灯并不光亮,看人倒是看得清,看书的话就看不清了。 苏氏轻轻地依靠在李承乾的肩头,一刹时,满心都是甜蜜。 李承乾轻轻地搂着她,心里也满是甜蜜,甜蜜之余还有些许的庆幸,庆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知道苏氏即便是在自己被流放的时候,也还是对自己不离不弃。 而自己却在流放地选择了假死出逃,只为了去追求自以为的快活,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苏氏和她生下的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 李承乾现在一丁点都不怀疑那个奇怪的梦是梦了,他深深地相信那一定都是发生过的事实。 他开始悔过,开始痛恨,痛恨梦中的自己怎么可以那么的自私。 为了自以为的快活,就抛弃了皇太子的责任心和尊严,跟下人们厮混在一起,在荒唐中堕落到底; 为了自以为的快活,就坚决地抛妻弃子,跑到大草原上去跟那群畜生称兄道弟。 说起来那都不能算做是自私,那根本就是傻,就算是爱玩,咱也该玩点高级的,又不是不会玩,又不是玩不起。 向下去寻求刺激,那能叫玩吗?那分明是作践自己。 李承乾嘴角弯起一丝略带苦涩的笑意,这一次我未必搞得懂什么是是非对错,但我一定拎得清什么是亲疏远近了。 这天底下只有我父母妻儿、兄弟姐妹才是最重要的人。 第2760章 第2760章 我李承乾是绝不会再高看突厥那些未开化的野人了,也绝不会再为了一个卑贱的下人跟亲人决裂。 把苏氏送回兰芷殿,李承乾快速赶往两仪殿,他下轿就发现陈文正站在殿门口等着他。 陈文微微一躬身,说道:“太子殿下快进去吧,陛下等着呢。” “你可知父皇何事传唤于我?”李承乾的内心很是忐忑。 他在上苑的时候交了一篇言辞恳切的检讨,皇上一直也没给他个回音。 那时候忙着料理汝南后事,李承乾觉得父皇是没腾出工夫来跟自己算账,现在大概到了自己挨骂的时候。 陈文微微一笑,说道:“这哪是我能知道的事?我只知道魏王也刚到。” 李承乾知道这就是问不出来了,父皇身边的人果然是滴水不漏。 至于魏王到了,这个信息是半点作用都没有,他说和不说都是一样的,自己一进屋就能看到。 李承乾走进两仪殿,径直走到李世民面前,规规矩矩地躬身一揖:“拜见父皇。” “免礼,坐吧。” 李世民随便地一伸手,李承乾后退两步,刚要坐下,李泰站了起来,对着他拱手笑道:“见过皇兄。” “客气,坐吧。”李承乾和李泰都安安静静地坐好。 李世民左右看了看,这两个儿子都气宇轩昂的,真好。 “明天早朝要说上苑发生的事情,叫你们过来就是让你们心中有数,好好想想明天你们该说什么。” 上苑的事不可能永远不提,公主的死因必须在朝堂上公开公布。 “皇妹孝心感天。”李承乾抬头看着李世民说道:“明天我便请求为她立个功德碑。” “嗯,使得。”李世民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投向李泰:“青雀,你有什么想法?” “阿爷,”李泰正在思索,忽然被点了名。 他抬起头说道:“上苑不只是皇妹薨逝这一件事,七皇叔受伤的事也该提。” 提是该提,可怎么提呢?说李元昌自己跑马摔的?好像没人能信,他那伤也不是摔伤。 说李元昌被他自己带的人给误伤了?好像更没人信了,谁给误伤的?到现在都还没找一个替罪羊,现找来得及吗? “惠褒说的对。”李承乾急忙抢着说道:“是我误伤了七皇叔,因此七皇叔才在东宫养伤。” 这件事李世民没打算细说,随便提一嘴就过去了,他没拿这件事当回事。 “你们都没领悟到我的意思。”李世民暗暗撇了撇嘴,说道:“汝南登望台、观昭陵,以至于思母之情太深才病逝了,因为我要将望台拆掉,你们觉得这事谁来提,比较好?” 李承乾当即答道:“这事就让惠褒提吧。” 第2761章 第2761章 说起上苑的望台,还是因为李泰成天带着李治上房去张望昭陵,李世民才决定建的。 第一个不同意李世民登台的人是当朝的太子李承乾。 他四次进谏,不想让李世民登台受冷风侵袭,也不想让众大臣心生怨怼。 都说李承乾叛逆,不听劝,说到根上还不是随了爹,李世民其实也是个不听劝的性子。 只不过他的理智强行压过了他真实的想法,他是硬逼着自己做一个纳谏的人。 众臣进谏,他爱听不爱听都摆出一副笑脸去听,不管别人说的对还是不对,他都或多或少地奖励一下。 李承乾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李世民对臣子可以亲和,对儿子有什么必要装模作样? 你说的话我不爱听,我直接骂你就完了,谁还跟你讲理?倒霉的太子殿下就这么被狠狠地骂了四回。 第二个劝谏李世民不要登望台的人就是魏徵,魏徵是受李泰所托上去劝谏的,他所谓的劝就是不带脏字的骂人。 魏徵走下望台的时候,李世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拆望台了,那时候汝南公主大概、八成、可能是还活着,反正都是一个黄昏发生的事。 望台怎么都得拆,李世民不想承认是魏徵劝谏有功,这样不显得他建台就是个错误了吗? 他想利用汝南做文章,这样他建台是为了让儿女们的思亲之情有所寄托,而不是他为了思念妻子而建。 拆台是心疼女儿因哀思过度而亡,不能让其他儿女也过度悲伤,这样无论建台还是拆台都显得冠冕堂皇一些。 建议是个好建议,得有人提出来才行,李世民自己提的话,那让魏徵怎么想? 你一句话给你冤死的女儿拔了个高,我的进谏就被擦干抹净了,是吧? 魏徵当然不会跟皇帝计较这一言半语的事,但是李世民自己会心虚,他就没脸面对魏徵了。 有人提出来就不一样了,他一句准奏就行了。 让谁提好呢?这种事不能和外人商量,于是就把两个儿子给叫过来了。 跟自己儿子说话不用拐弯抹角,张嘴就直说了,我想这么办,你们谁来替我牵个头。 想法是个好想法,牵头也不是什么难事,李承乾直接把这个好活推给了李泰。 谁在朝堂上提出拆望台,那绝对能搏得一个贤良的好名声。 要知道望台是皇帝建的,你提出拆除那就是跟皇帝对着干,这得有多大的胆识和勇气? 这就是为国为民,敢于担当,这样的人是最容易积攒威望的。 李承乾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机会推给了李泰,李泰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皇兄,这件事你来提吧。”李泰坦然地说道:“我还是想提七皇叔的事。” 李承乾好生无奈,这孩子不会看个眉眼高低,刚才你提七皇叔,父皇根本没理会,你还不明白父皇这就是不想让你提吗? 第2762章 第2762章 让你提拆望台的事,是帮父皇的忙,提七皇叔的事是触父皇的霉头,你这不是自找不自在吗? 果然李泰一句话说得李世民变了脸,李世民沉声问道:“李元昌有什么可提的?” 李承乾暗暗地叹了口气,撇着嘴,斜着眼地盯着李泰,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李元昌在上苑受了伤,你提他,无外乎就是给他好好治伤、好好养伤罢了,提这个你确定父皇不会骂死你吗? 汝南的死,可以说李元昌就是真正的凶手,若不是为了皇家体面,为了掩盖太子犯过的罪行,李元昌早被车裂了。 “阿爷,上苑乃是皇家园林,七皇叔是皇亲贵胄,却发生了令人痛心的流血事件,儿以为当加强皇宫的保卫措施,以防患于未然。” 李泰才不会傻到去替李元昌争什么待遇,他只想利用这件事来一场府兵制改革。 “嗯。”李世民一听这话,脸色立马缓和了许多:“你有什么提议继续说。” “我建议对府兵制进行调整,设立十二卫和太子东宫六率为府兵的中央管理机关。禁军常屯驻北门,主要负责皇宫宿卫。” 李泰缓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这样通过兵部就可以掌握十二卫与六率所统府兵的发兵权,从而加强了对军队的控制,阿爷以为如何?” “哈哈哈......”李世民笑出了声:“这主意出的好,明天早朝你递个折子上来。” 自唐建立以来一直沿用隋府兵制,现在确实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好。”李泰应了一声,转头去看李承乾,李承乾面带微笑,表情有些固化,显然他在出神。 李泰纳闷这说着话,他怎么还溜上号了?便开口唤了声:“皇兄。” “哦,那拆望台的事就我来提吧。”李承乾眨眨眼睛,敛敛心神,看着李世民问道:“儿在上苑时呈上的言语,阿爷可看过了吗?” 李承乾这是主动找骂来了,反正早骂也是骂,晚骂也是骂,早骂完了心里就踏实了。 “什么言语?你何时呈上的?”李世民假装失忆了,不想搭他这个话茬。 李承乾看一眼李泰,十分认真地说道:“就是那日清晨我与惠褒同去拜见阿爷之时,我将纸张放在书案上,惠褒也在场的。” 李世民无奈地瞪了李承乾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谁知道你写了些什么玩意儿,我说不看你偏放下,被我扔火盆里烧了。” “......”李承乾写了大半宿,他一个字没看就直接烧了? 换个人或许就信了,毕竟皇帝也没什么撒谎的必要,但是李承乾能不了解他亲爹吗? 就凭李世民那个好奇心,你不让他看,他也得抢着看。 他这么说,就是不想追究自己从前犯下的那些错,李承乾心领神会,却并没有很感动,而是悄悄地叹了口气。 李世民看这俩孩子大概是困倦了,便说道:“好,事已议定,你们都回去吧。” 李承乾和李泰赶紧站起来,双双向上一揖,齐声说道:“儿告退。” 李世民“嗯”了一声,他们向后退了三步,然后一起转身走了出去。 第2763章 第2763章 子时的梆子声碾过青砖,漫过九重宫阙的琉璃瓦,在雪粒子簌簌坠落的罅(音下)隙里碎成齑粉。 千家万户的灯火早已沉入酣眠的河床,唯有朱红宫墙内,两盏孤灯仍在寒夜里浮沉,恍若被遗忘的星子坠入人间。 东宫太子在书房里静坐许久,手里提着蘸饱墨的笔迟迟难以落纸,只轻一下、重一下地刮着砚台。 烛花爆了两次,炸开的火星似是惊着了他眉间淡淡的愁绪。 他猛地攥紧笔杆,指节泛白如冻玉,他又一次刮了刮笔,在素白的绢纸上笔走龙蛇。 立政殿里云海轻轻地拨动几下火盆里的银骨霜炭,把火盆向前移得离李泰更近了一些。 李泰拿起刚写好的奏章,轻轻地吹了吹待干的墨迹,从上到下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又提起笔在绢纸上重新抄录起来。 雪落无声,唯有檐马偶尔叮咚,惊起两殿未眠的烛光。 次日清晨零星的雪花还似有似无地飘着,两个殿下都打着呵欠走出了房门。 昨晚李世民让他们回去的时候,天才黑下来不久,就算他们写个奏章再睡,有半个时辰也尽够了。 哪里想得到,李承乾写的不只是请求拆除望台这么一件事。 李泰就更厉害了,一气呵成写完的奏章,本来就没什么毛病,他偏偏要仔仔细细地重抄一遍。 李泰来到大兴殿的时候,李承乾已经在偏殿坐着了。 李泰急忙走近前,刚抬起手来准备作揖,李承乾拉个长声说道:“行啦,坐吧,歇一会儿就该到前面去了。” “皇兄,你脸色怎么这么晦暗?” 李泰边轻轻地坐下,边观察着李承乾,他黑眼圈有点重,明显的打不起精神。 李泰也很是困倦,不过他知道自己是熬夜写奏章,所以睡的太少了。 他相信李承乾肯定不会熬夜写奏章的,他今天早朝只需要提个拆除望台的事,根本都不用写出来,就算是写,有二百字够写的了,还至于熬夜吗? 他忖度李承乾大概是跟称心一起玩嗨了,他心中暗道,大哥你就开心地玩吧,正事交给我就好。 李泰深深地知道如果李承乾不堕落下去,自己多优秀都是没用的,金乌不落,玉兔就升不起来,而金乌只能是它自己落下去。 “我没事。”李承乾看李泰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便温和地问了句:“你也没睡好吧?” 李承乾知道李泰做事认真,阿爷让他把改革府兵制的提议写出来,其实只要写出改革的必要性和意义就行,他说不定把具体方案都写出来了。 “还好,就是睡的晚了点。”李泰说着从袖口抽出他连夜写的奏章,向前一递:“帮我看看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李承乾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这岂是我能先过目的?你只管呈上去,不妥当的地方,阿爷会给你纠正的。” “嗯。”李泰又把奏章塞回了袖子里,李承乾轻声地说道:“惠褒,拆望台的事也你来提吧。” “嗯?”李泰一个不解的眼神送到他的身上,他解释道:“建南北衙能体现出你的眼光长远,拆望台能体现出你的胆识非凡。” 第2764章 第2764章 李泰脱口一句:“那你呢?” 李承乾顿时觉得心里好暖,惠褒时刻都在为自己着想,这样的弟弟怎么保护都不过份,这样的弟弟给他什么不值得呢? “你要搏个好名声,免得朝堂上下对你非议不休,若不是你声名不够,高季辅怎敢上本参你?” 李承乾掸掸衣襟,淡淡地说道:“我做事比你方便,立功的机会比你多。” “不行。”李泰坚决地摇了摇头:“这件事必须你提,东宫比亲王更需要名望。” 这么一点小事,李泰才不会做出跟他争抢的态势,让父皇看着自己处处跟他较劲可不是好事。 “好吧,”李承乾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你不愿意就算了。” 兄弟俩正说着话,李世民走了进来,他们急忙起身上前去见礼,然后他们就一起去了前殿。 他们分左右站好,殿门缓缓地打开,文武百官排着队走进大殿。 群臣都按部就班地坐好之后,李世民带着齐忠从后面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龙行虎步地走上须弥座,慢慢地坐在龙椅上。 齐忠站在须弥座的一角,一搭拂尘,高声喝道:“有本早奏,无本散班!” 年关岁尾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能拿到金銮殿来说的大事也没什么了。 零零散散的几件事之后,就没人说话了,李世民向下望了望,清了清嗓子。 “朕三女汝南在上苑薨逝,你们都是知道的。” 李世民脸拉得老长,慢慢地说着:“朕建一座望台,带儿女们过去,本是想让孩子们的思亲之情有个寄托,不料汝南那丫头哀思过重,竟一命归天了。” 李世民说着不由得哽咽了起来,抬手捂着脸,也不知道是真哭是假哭,反正看上去像是在抽泣的样子。 李泰转头看向对面的太子,李承乾冲他丢个眼色,想让他站出来,他摇了摇头,朝上努了努嘴。 李承乾一步走到中间,朝上一揖:“皇妹命该如此,父皇莫要过于悲伤。” 李世民抹了一把脸,长出一口气,凝眸向下看着李承乾。 李承乾拱手低头奏道:“上苑乃是皇家园林,是亲王、公主常去的所在,望台之上凝着思母之哀,也浸着骨肉之血,儿实不忍再见望台一眼,请父皇下令将其拆除,一免后患、二慰亡灵。” 李承乾没有长篇大论的去讲,留着望台有多少害处。 他也不想炫耀自己的口才有多好,这事本就是皇帝要做的,自己只要提个头就好了。 “你言之有理,此事可议。”李世民看向群臣问道:“太子建议拆除望台,众卿有什么看法?” 李承乾退回自己的位置,大臣们争相附和,没有一个提反对意见的,这事就直接拍板定了。 “好,既然都没有异议,望台即刻拆除。”李世民环视一圈,缓缓地说道:“朕还有一事要说。” 第2765章 第2765章 皇帝有话说,群臣自然就是听着了。 李世民开口说道:“汉王李元昌私带二百青壮,在上苑演武场嬉戏,不慎受伤。高明将他送回东宫精心调养,至今尚未痊愈。”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微凝,群臣暗自揣度圣意,却见皇帝神色难辨,又听其沉声续道。 “李元昌带的人在进入上苑之时曾被拦阻,高明命人将他们的弓箭刀枪都收缴了,不曾想他们竹刀竹枪对阵,依然出了如此令人痛心的事故。” 这回百官听明白了,这就是说李元昌活该的意思。 御史大夫马周起身,一步走到中间,朝上躬身一揖:“太子仁厚止戈,然汉王恃宠跋扈,当依宫禁律严惩其扈从!” “嗯。”李世民点了点头,开口说道:“宾王所言甚是,朕正有意彻查此事。” 李泰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他撩袍趋前半步,朝上一揖,说道:“父皇明鉴,今若止于纠劾其表,不过扬汤止沸,仅能惩后,不能釜底抽薪,弭前愆于未萌。” “哦?”李世民故作惊讶状,开口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今汉王负伤于上苑,非独其骄纵之过,实乃宫禁如筛、卫戍似漏!臣请以南衙十二卫拱卫宫城,北衙禁军直隶御前,如双刃交锁、阴阳互制,方为‘斩蛇七寸于未噬,补天裂隙于将倾’之举!” 李泰说罢躬身长揖,双手向前递出一个奏章,齐忠急忙走下须弥座,接过奏章转身走回到皇帝身边,躬身把奏章交到皇帝手中。 李世民打开奏章,默默地看着,朝堂上顿时一片嘘声。 李泰这一招太狠了,直接分离禁军控制权,南衙负责京师宿卫,北衙负责保卫天子。 这样就形成了分工明确、职责清晰的军事体系,提高了皇宫和京师的防御能力。 南衙由十二卫掌管,北衙则直接对皇帝负责,这样就有效地避免了禁军私兵化,可以防止权臣坐大,威胁到皇权。 他的这一提议,表面上是增强皇宫保卫力量的小事,事实上是要进行一场军事改革的大事。 如果真的建立南北衙制度,那将大大削弱宗室的军事力量,可以很好地预防宫廷政变的发生。 也就是说在京城之内,只有皇帝、十二卫和东宫六率有调兵权,其他人无权调兵更不允许拥有私兵。 李世民慢慢地把奏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越看越高兴,这奏章真应该裱起来,让后世儿孙也看看朕的儿子多么优秀。 这奏章真是看字字好看,看版式版式好看,看文章文章好看,要文学性有文学性,要艺术性有艺术性,语句朗朗上口,道理入木三分。 李世民看罢抚掌而笑:“此非奏章,乃政论之《兰亭》也!” 李世民把奏章放下,环视一圈,笑着说道:“此事可行,内朝时详加斟酌。” 李世民一句话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所谓的斟酌就是斟酌一下具体的实施细则,至于要不要进行改革已经不用考虑了。 皇帝都说这事内朝的时候商议了,也就是说现在谁有意见也在肚子里憋着吧。 别人没意见的没打算吭声,有意见的也不敢吭声了,唯有长孙无忌走了出来。 第2766章 第2766章 “陛下,汉王受伤只是个意外,又不是被刺客刺伤的,跟皇宫保卫的事根本扯不上关系。” 长孙无忌说着转头看向李承乾:“更何况汉王只是一点轻伤,没必要这么小题大作,高明,你说呢?” 长孙无忌对建立南北衙制度没什么意见,他只是对李泰有意见,这个事如果是太子提的那该多好? 既然太子已经落在后面了,那就往前推他一把,长孙无忌故意胡乱扯个理由把李承乾点了出来。 虽然这个建议是李泰提的,但至少也得给李承乾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这样才显得太子对这件事也有所参与。 长孙无忌一门心思地想往起举李承乾,李承乾却一丁点情都不领。 “若是刺客所伤,倒不必如此折腾了,惠褒说得明白,若不是宗室手里有府兵,带兵成了习惯,汉王怎会遭此劫难?” 李承乾说着朝长孙无忌一拱手,继续说道:“说什么轻伤,轻伤会养到今日仍不痊愈吗?舅父敢么是嫌汉王伤得太轻了?” 汉王伤得轻不轻不知道,李承乾这一记嘴炮,长孙无忌伤得可是不轻,他气得脸都青了。 这个李高明简直是不知好歹,自己一心为他好,他唇枪舌剑地报答自己。 “呵呵呵......”李世民坐在上面干笑两声,笑着说道:“辅机,你这急性子,朕都说了此事内朝时再议,就先别说这个事了,谁还有本奏?” 李世民这明显是要散朝了,有本的早也就奏完了,齐忠习惯性地一搭拂尘,刚要高喊“散班”,却见太子袍襟一动,他走到了中间。 李承乾躬身一揖,双手向前递出一个奏章,朗声说道:“臣有本章,请父皇御览。” 齐忠急忙下来接过太子的奏章,转身走回,恭恭敬敬地把奏章送到李世民的手上。 李世民打开奏章一看,洋洋洒洒几千字,字好看,版式也很养眼,奈何他写的这内容令人生气。 在上苑的时候他写过一篇长长的检讨,李世民看完就烧了,当时觉得很是欣慰,太子虽然胡闹了些,但好在他终于觉醒了,他知错认错必能改错。 谁能想得到他又写了一篇几乎一样的检讨,还在朝堂上当众呈了上来。 李世民一目十行地扫过,两份检讨还是有些不同之处的。 比如上一篇检讨,他只写他一时心烦便杀了两个小黄门。 这一次他说其实是他强迫那两个小黄门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事,事后又怕他们泄漏出去,便杀人灭口了。 上一篇检讨只是检讨了他自己犯过错,如何处置都任由父皇做主,并没有提及别的。 这一篇他明确地提出自己德不配位,请求父皇废除自己这个太子,册立惠褒为皇太子。 “哈哈哈......”李世民看完大笑着把奏章塞进了袖口:“太子与魏王真是兄弟同心,他们同时呈上来的奏章,说的竟然是同一件事。” 李世民说完站起来直接就走了,齐忠慌忙高喝一声:“散班!”便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第2767章 第2767章 暮色沉沉,快要落山的太阳洒下一片金辉,给甘露殿镀上了一层迷离的光晕。 殿前玉阶上,残雪犹存,在暮色苍茫中泛着幽幽冷光。 殿内烛影摇红,暖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暖色光晕。 李世民颓然倚案,手肘支着沉香木案几,修长的手指深深没入额前散落的发丝中。 他垂首而坐,烛火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那身褚黄龙袍在暮色中竟显出几分黯淡。 “陛下。”陈文脚步轻轻地走到近前,躬身说道:“太子到了。” “嗯。”李世民从喉间滚出一声含糊的应和,缓缓地摆了摆手。 陈文心领神会,他晃了晃拂尘,满殿宫人顿时如潮水般敛息而退。 李承乾站在阶前,望着鱼贯而出的宫人们,呵出的白气在暮色中凝成一道颤动的雾剑。 陈文是最后一个退出殿门,他倒腾着小碎步走下玉阶,微躬身说道:“殿下,快进去吧。” 李承乾下颌微收,玄色貂裘擦过鎏金门槛发出细响。 殿内龙涎香袅袅升腾,氤氲间似藏着多少难言的心事,萦绕不散。 李承乾迈着小方步,规规矩矩地走到书案前,躬身一揖:“拜见父皇。” 李世民手里握着一册书卷,身姿微斜,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李承乾的身上掠过:“哦,你拜的是父还是皇啊?” 李承乾清楚地感受到御座上翻涌的怒意,那攥着书卷的指节已然泛白。 他喉结微动,却仍挺直脊背,有些事就是要有自己的坚持。 “儿拜的是父,臣拜的是皇。”李承乾不知道老爹要说什么,见招拆招,也只能先这么敷衍一下了。 “哼!”李世民猛地将手中书册狠狠摔在案几之上:“拜父的逆子,拜皇的佞臣!” 李承乾就躬着身子听着,一言不发,讲理的话,可以跟你对着讲,骂人的话,只能是听着,实在是不敢对着骂。 李世民双目如炬,眼中迸射出的寒光似利剑般直刺李承乾。 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剖开血肉,却终究穿不透儿子倔强的脊梁; 转瞬间又化作凛冽刀锋,森然杀气几乎要劈开殿中凝滞的空气,却终究斩不断血脉里流淌的羁绊。 殿内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映得李世民眉间皱纹更深。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袖口金线在灯下泛着疲惫的光:“此刻......”声音突然放轻,像怕惊散满室尘埃,“就只你我父子二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镇纸的龙纹,“六耳不闻,天知地知。你且照直说罢。” “是。”李承乾的身子躬得更深了一些:“儿所呈之语,皆肺腑之言,并无一字虚妄。” 第2768章 第2768章 李世民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眼底闪过一丝讥诮,指节在案几上叩出沉闷的声响:“呵......这话说出来,怕是连殿外的石狮子都要发笑。” 他忽然倾身向前,褚黄色龙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低声问道:“你诚心以退为进,想要逼走青雀,是也不是?” “什么?”李承乾猝然抬头,目光正正地对上李世民的眼睛,嘴唇微颤地问道:“父皇,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让朕怎么想?”李世民一把抓起李承乾呈上来的那个奏章:“怕他抓着你的把柄上告,所以你先自招了,他再告也是枉然,对也不对?” 李承乾惊讶得嘴巴微张,只愣愣地盯着李世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辩解。 这时李世民那淬了冰般的声音又从头上砸了下来:“好一招断尾求生啊,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这四个字绝对是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压得李承乾几乎站不直身体,轻飘飘的一句话,痛得李承乾如同钝刀割肉般难以承受。 “上请罪书,辞太子位。”李世民举着奏章的手微微颤动:“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足以废太子,就算朕准奏了,百官也不答应,你既毫发无损又能搏个知错让贤的美名,是也不是?” 李承乾的心都揪成了一团,他嘴唇哆嗦了两下,还没有发出声来,李世民又开始了自说自话。 “你自请让贤,是为了让朕看到你被青雀逼得心惊胆寒、战战兢兢,是吗?” 李世民又向前一探,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桌面,几乎要贴到李承乾的脸上:“你想用这种手段,来逼朕赶走青雀以安东宫,对也不对?” 李承乾连一个字都没说,李世民自己就构建出了一个以自污为手段,以辞位相威胁,以驱逐兄弟为目的故事。 李承乾在进屋之前设想过很多种情景,他以为老爹会很愤怒地大骂自己糊涂,以为老爹会很温情地宽慰自己放心,以为老爹会很疑惑地追问自己真相...... 千万种设想当中,就没有一种是老爹会猜忌自己,而且猜忌得这么离谱。 自己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情愿让位给惠褒,居然能被扭曲到如此地步。 不知道老爹是怎么把白看成了黑,把是说成了非,把一片赤诚读作了满腹算计。 他只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人把三冬的雪都塞进了他的肺腑,寒意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里钻。 不知不觉间忍不住的眼泪滚出了眼眶,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父子亲情源于血脉,成于天然,阿爷应该是值得我用命去信任的人,信任阿爷总不会错的,对吗?” “嗯。”这话李世民是不会反驳的:“那是自然,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李承乾没有直说,而是流着泪地笑了起来,笑得满是心酸。 “我把一颗血剥得血淋淋的摆在阿爷面前,阿爷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就上脚踩。” 不知有多少委屈刹那间全都涌上心头,李承乾突然就哭得像个受了伤的孩子,怎么都止不住了。 “高明”李世民直接从桌子上跳了过来,一把抱住浑身颤抖的李承乾,轻轻地在他耳边说着:“高明,你到底怎么想的跟阿爷说,阿爷给你做主。” 第2769章 第2769章 李承乾哭得浑身战栗、抽搐不已,汹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喉间似被巨石哽住,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李世民一时也慌了,明明也没把他怎样,就说了这么两句,这孩子怎么突然就哭成这个样子,生生把自己给哭抽了。 李世民把他抱到软榻上,坐在他身边,轻声细语地哄着:“高明,别怕,阿爷没有要惩罚你的意思,你要是非赶他走,过完年就让他去封地。” 李承乾已经止住了大哭,只是忍不住的还有些抽泣,一听这话,他一下从软榻上滑跪到了地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摇头摇得脸上的泪水都被甩得飞了出去:“阿爷,我哭不是因为我怕,而是我委屈,你冤枉我了。” 这世上贱民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贵族才有咽不下的委屈,忍不了的冤枉。 李承乾重生归来,算得上是两世为人,两世都出身高贵,只有他委屈别人,他什么时候受过委屈? 人心都是被委屈撑大的,没受过委屈就不会长大。 突然被自己最信任的阿爷误解,李承乾根本无法招架这份委屈,才会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李世民见他如此情状,心中不由泛起阵阵怜惜,温言道:“好,你好好说,阿爷听着。”说着,伸手轻轻将他搀起。 李承乾就势起身,垂首静立片刻,待心绪稍平,方才抬眸,缓缓地说了起来。 “我知道阿爷很难相信,但是我对天发誓,我呈上的就是我真实的所思所想,没有一丁点别的意思。” 李承乾的目光里满是坚定,李世民就觉得这孩子是不想跟他交心。 这种没用的废话,就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于是李世民打断了他。 “高明,你犯的错误里最重要有两条,一个是你不该胡言乱语说喜欢突厥人,说要枉杀谏官,但这完全是私下里的几句戏言,作不得真,定不得罪。” 李世民看着默默低头的李承乾,轻叹一声,往下说道:“另一个就是不该拿小黄门当娈童,这事追究起来,也就是杀了那两个小黄门罢了,最多关你几天禁闭,怎么也不至于闹到要废太子。” 养娈童说起来很肮脏,品行败坏得好像都不配做人了,事实上这种事很平常。 莫说皇家子弟,就是个普通的富贵人家,但凡身边有个书童、有个贴身护卫的,十之有九也就是那么回事。 “高明,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则善莫大焉。只要你诚心悔改,以往种种,皆可既往不咎。汝且宽心,安守太子之位,勿要再生杂念。” 李世民明确告诉他以前那些烂事都不算事了,替他把这一页掀过去,省得他心里老是不安宁。 “阿爷,你真的误会了,我上请罪书不是怕被惩戒,我愿意为我犯的错受罚。” 李承乾抬起头,一双眸子哭得通红却依然明亮透底:“我若是怕,我会千方百计的瞒,怎么会一再招认?” “那是为何?”李世民感觉自己真是老了,思维跟不上了,怎么还有人主动认罪,愿意受罚呢? “因为我不想轻饶了李元昌。”李承乾恨恨地眯起双眼:“他误杀了皇妹,我不恨他,他要杀雉奴,我怎么能不恨他?” “李元昌就在你手里,你想怎么收拾他不行?”李世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算什么理由? 第2770章 第2770章 李元昌现在就是李承乾的一个笼中之物,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有什么必要下这么大的本,上个请罪书,背上丢掉太子之位的风险? “我想让他服法!”李承乾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把雉奴吓病了,现在还在喝药。因为我犯过错,就让他逍遥法外,对雉奴公平吗?” “唉呀。”李世民抚着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不是缺心眼么? “雉奴有病就治病,生气就让他出气,这有什么难办的?非要把你搭上,你才满意吗?” “阿爷。”李承乾眼帘微垂,缓慢地说道:“不知暗中有多少人早已窥伺我的过失,此番宽宥李元昌,来日他们必变本加厉,搜罗罪证,好拿捏在手里,当作他们的护身符。” 李承乾一脸的愤恨与不甘,慢慢地抬眼望着李世民。 “儿宁死不受胁持,亦不敢以私废公。与其纵臣僚以逞其私欲,不若将儿废黜。若国储可因微过见废,他人犯法岂得姑息?至于家事,无论我与惠褒谁居储位、谁列藩封,皆为父皇忠孝之子,又有何异?” “你竟然是这么想的?”李世民凝视李承乾良久,目光渐趋深邃:“太子金印在你眼中便如此轻贱,甘愿拱手让人?” “又没让给外人。”李承乾回答得异常痛快。 他似乎是大方得有点出了格,这豪气震得皇帝眼珠子都疼。 他眼皮还肿着,嘴角就露出了笑意:“阿爷,你不觉得惠褒目光更远、胸襟更广么?他比我更堪太子之任。” “胡闹!”李世民狠狠地一甩袖子,厉声喝骂道:“储位乃国之重器,岂是你可以随便推让的玩物?你以为你这是兄弟情深?殊不知这是在害惠褒!今日你轻言相让,来日他就得背负逼兄让位的骂名。” 李承乾笑意微僵,却仍低声道:“我确实不如” “住口!”李世民沉着脸,冷声道:“你若是觉得自己不如青雀,那便去学,去改,而不是轻言放弃。” “嗯。”李承乾轻轻地点了点头:“阿爷,我知道错了。” “你不是错了。”李世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是傻。” 李承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傻了,就傻呆呆地看着老爹。 “怕别人翻你的旧账就把自己告了?有多少人知道你的旧事,你把他们全杀了,不就行了?” 李承乾不服气地嘟囔:“我又不能把东宫的人全杀了。” 李世民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寻个由头把东宫上下清洗一遍,你想留的留下,其余的都换走,就不用担心有人揭你旧事了吧?” 李承乾躬身一揖:“谢父皇。” 李世民又轻轻地叹了气:“你和青雀可以手足相庇,但要记得君臣有份,不可逾矩。东宫岂能轻让?你可想过,他若是入住东宫,会怎样对你吗?” “惠褒若是做了太子,待我肯定比我对他好。” 李承乾一句话说得李世民直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这孩子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老二若是做太子,第一件事应该就是把老大干掉,还能对你好?净扯淡,这事老子可是有经验的。 第2771章 第2771章 冬日暖阳倾洒下来,整座长安城被笼罩在一片金辉之中,朱雀大街的积雪泛着细碎的银光,坊墙间的炊烟袅袅升起,与晴空交织成朦胧的轻纱。 长孙无忌踩着鹿皮靴踏过朱雀大街的薄雪,玄色貂裘在晨光中泛着暗纹。 他抬头望向太极宫方向,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惊起几只栖在槐树上的寒鸦。 今天是歇朝的日子,百官不用上朝,不过长孙无忌还是朝着皇宫走了过去。 皇宫的宫门绝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走得进去的,不过这也要看是什么人,对长孙无忌来说,进皇宫和回自己家也没多大区别。 长孙无忌昂首阔步地走进皇宫,径直来到甘露殿,殿门前小黄门急忙跑进去通报,不多时陈文满脸带笑地走了出来。 “长孙司空”陈文微微点了点头,笑着说道:“陛下有请。” 长孙无忌看着陈文笑道:“你近日倒是越发精神了。” 陈文忙躬身回礼:“司空谬赞,全赖圣上福泽。司空快请,莫让陛下久等。” 长孙无忌精神抖擞地迈开大步,昂然踏入殿中,衣袍带起一阵清冽的寒风。 他走到书案前,拱手一揖,朗声道:“臣长孙无忌,拜见陛下。” “免礼。”李世民伸手一指,示意长孙无忌坐下,他笑着说道:“辅机,你来得正好,才煮好了你最爱的紫笋茶,可巧你就到了。” 长孙无忌撩袍坐下,两个宫女走了过来,一个端着茶盘,一个把茶碗轻轻地放到长孙无忌面前的方几上。 “看来今天臣是有口福了。”长孙无忌掀开茶碗的盖子,轻轻地嗅了嗅,一脸陶醉地说道:“好,我最是喜欢这个味道。” “这就是给你煮的,你不来朕也正想派人去请你呢。” 李世民端起茶碗晃了晃,又轻轻地放下:“青雀不知又研究出什么美食来了,高明说中午要在东宫设宴,这好事我不得请你过来?” “高明设宴不和御厨商量,倒和惠褒商量,这京兆府就那么闲吗?” 长孙无忌舀出茶碗里一片果脯,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李世民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嘴:“上次青雀摆的全鱼宴,你就差没把鱼刺捞起来舔舔了。” 长孙无忌明里暗里地说李泰没有正事,好像李泰就长了个吃心眼似的。 这话当别人的面说也就罢了,李世民能爱听吗? 李世民最大的爱好就是炫儿子,这话也就长孙无忌说,换个人牙打没算轻的,都容易把脑袋给揪下来。 说李承乾设宴不该和李泰商量,李泰比御厨更懂美食,不找他商量找谁商量? 你现在说这咸不咸、淡不淡的话,上回李泰请你吃饭,你撑成什么样,你心里没数吗? 长孙无忌倒也不在意被李世民抢白两句,他笑着说道:“惠褒这孩子心思着实细腻,高明性子粗疏些,向来不在这些小事上用心。” 第2772章 第2772章 “唉。”李世民故意使劲叹了口气:“你这俩外甥,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长孙无忌听罢,抚须朗声而笑:“陛下这话偏颇,他二人各有所长,皆是可造之材。不知陛下何出此言呢?” “青雀除了啰嗦倒也没什么,高明太过执拗。”李世民无奈地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起。 “嗯。”长孙无忌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附和道:“高明近来确实执拗,我也正想跟陛下提这个事。” 半年前的李承乾对长孙无忌那是言听计从,在长孙无忌面前连半句错话也不敢说。 如今的李承乾心情好的时候,对他还能客气点,心情不好的时候,连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叛逆的孩子也不是没见过,像李承乾叛逆得这么厉害的少见。 “陛下,太子乃一国之本,其品行与才能关乎大唐未来的兴衰荣辱。” 长孙无忌放下手中的茶碗,看着李世民说道:“如今高明执拗之态渐显,若不加以引导,恐生变故啊。” “你以为我不想把他教好吗?”李世民面带忧虑之色:“我一天忙得都看不着他几眼,我也想好好教导他,奈何分身乏术。” “这倒也容易,在朝中选几位饱学之士、贤能之人,给太子多增设几个长史也就是了,让他们朝夕教导,以匡正其行。” 长孙无忌也没指望让皇帝亲自教导李承乾,就李世民那个脾气,他也教不出来好孩子。 “你说的对。”李世民点了点头,确实应该好好教导教导太子了。 李承乾自幼聪慧过人,如今更是文武全才,就是有些个死心眼,他认准的事你再怎么给他掰开了、揉碎了的讲,他也全然听不进去。 李世民盼着他们兄友弟恭,盼着他们手足相亲,可是谁能想得到,他们竟然亲到连太子之位都能相让的地步了。 如果说他是以退为进,想要逼走李泰的话,李世民完全可以接受,这才是皇家儿郎的正常操作。 他却痛哭着澄清,指天誓日地说他是真心相让,这让李世民怎么相信? 他若是真心如此,那他肯定是有点什么毛病,而且这病还不是长在身上,是长心里了,心病是最愁人的,这天底下最难医的就是心病。 他若是故意如此,那他肯定是智力低下,自己都当面承诺要赶李泰去封地了,他只要点个头就行的事,他偏往死里摇头,这是玩欲纵故擒呢吗? 李世民想不明白就暗中观察,这几天他们三兄弟形影不离,和谐得一塌糊涂。 长孙无忌说得对,实在找不到病根,那就直接开方子下药吧,治不了本就先治标。 管他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以后心里和自己想的一样。 先多设几个长史,把他的思想拉回到正道上来,让他做一个贤良太子,凡事有度就好。 “传令通事舍人拟诏。”李世民说着抓起书案上的一张纸,递给陈文:“诏命杜正伦、孔颖达等六人为太子长史,让他们轮流到东宫陪太子讲经论学。” “是。”陈文接过纸,躬身而退,他刚走出房门,就又走了回来:“陛下,太子殿外求见。” 第2773章 第2773章 青瓦朱柱,飞檐如翼,丽正殿矗立于东宫显德殿之东。 殿前白石阶九级,两侧立鎏金铜鹤香炉,终日青烟袅袅。 殿门两侧立着两根朱漆圆柱,上悬一副檀木楹联,乃当朝太子李承乾亲笔所书“静观天地得真趣,思入风云见道心”。 “嗯。”长孙无忌的目光轻轻落在楹联之上,眼中赞许之色如春日暖阳般满溢而出。 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中带着几分欣慰:“高明的字愈发精进了,笔锋间尽显风骨与神韵。” 有人夸太子,李世民自然是高兴的,只不过他也不太好表现出来。 于是,他斜睨着眼,鼻腔里轻哼出一声,似嗔似笑地打趣起来。 “你既这般喜欢赏字,便在此处多流连一会儿,细细品鉴。我不如你风雅,我就是奔着吃来的。” 李世民说着迈步走进了殿门,长孙无忌微微一愣,这是什么人呢? 李承乾见状,赶忙向前一步,伸出手臂,脸上堆满笑意,恭敬地说道:“舅父请。” 长孙无忌看一眼锦衣绣袍的太子,就这个外甥看着最顺眼。 “高明”长孙无忌边走边小声地问道:“听说你上了一封请罪书,承认了李元昌检举之事多数属实,是真的吗?” 李承乾淡然地答了一句:“是真的。” “你这孩子太过纯良。”长孙无忌下了个论断之后,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说,而是又问了句:“李元昌,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好好养伤。”李承乾还真的没有为难李元昌,只是完全的隔离而已,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可能是李元昌命不好,在太子精细的照料下,伤情是反反复复,没有一点好起来的迹象,还越养越重。 长孙无忌又不傻,若真的是正常的养伤,那点皮里肉外的伤早就该好了。 “是该好好养伤。”长孙无忌压低了声音地嘱咐一句:“他可以多养些时日,但绝不能死。” 李承乾微转头,递上一个疑惑的眼神。 李元昌能活到今天,不是李承乾不想让他死,而是李承乾不想让他死得太痛快,李承乾就没有放过他的念头。 “知道真相的人很多,他要是死了,你难逃一个杀人灭口的恶名。” 长孙无忌不在乎李元昌的死活,他不能让一个李元昌污了太子的名声。 李承乾缓缓地点了点头,应道:“我理会的。” 他们甥舅二人还没进屋,就听到屋子里传出阵阵喧笑之声。 进屋一看,还真是一场家宴,长孙无忌环视一圈,要说外人,可能也就他算个外人了。 李承乾把长乐和城阳两个公主都请回宫了,然后就是魏王李泰、晋王李治,再加上两岁的兕子和没断奶的妞妞。 长乐抱着兕子,城阳抱着妞妞,两个大公主边聊天边逗弄小公主。 两个小公主也对着聊了起来,兕子人话刚会说不到二十句,妞妞是婴语十级,聊的什么内容没人知道,反正聊得热火朝天的。 第2774章 第2774章 “哎哟喂”长孙无忌看着眼前的大圆桌,不禁发出惊讶的嘘声。 不是没见过桌子,是没见过这么高、这么大、这么圆,还是双层能旋转的桌子。 长孙无忌伸手轻轻地拨一下上面旋转的桌面,不禁发问:“这是谁研究出来的呢?” “辅机,你见过这个吗?”李世民抬手一指正往这边走的小黄门。 长孙无忌顺着皇帝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一个小黄门的手上端着个大大的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黄铜打造的形状很奇怪的锅。 “这是?”长孙无忌边摇头边好奇地打量着那个锅。 “这也是青雀鼓捣出来的,叫什么铜火锅。”李世民笑呵呵地看着小黄门把这个火锅摆到桌子上,他指着锅对长孙无忌介绍起来。 “这下面是放炭的,上面放水,肉片子涮一下就能吃。” 火锅并不算是什么新鲜东西,打仗的时候常吃,只不过都是煮着吃,涮是不可能的,因为肉片厚,涮不熟。 长孙无忌没有涮的概念,也没注意皇帝说话用的是什么字眼,就只是淡淡然地笑着。 李世民一看就知道他没听明白,便赶紧进一步解释道:“青雀让人把肉切大块,放外面冻着,然后用刨子推成薄肉片,肉片到开水里一涮就能吃。” “哦?”还没看到肉片,长孙无忌的期待感就被拉满了。 不一会儿桌子上什么都准备好了,李世民招呼大家过来坐。 高背椅大家已经很熟悉了,只是所有人都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这种团坐法令人很是别扭。 李世民先坐了主位,然后招呼大家随便坐。 长乐和城阳把怀里的小公主交给侍女之后,双双站在桌边茫然地不知所措。 “一家人就要团团圆圆。”李承乾笑着把长乐按坐在高背椅上,又笑着对城阳说道:“皇妹,且入座。” 所有人都安安稳稳地坐好,只有李治表现得很是迫不及待。 这样的火锅,李世民是第二次吃了,只有长孙无忌、长乐公主和城阳公主是头一次见到。 待到一切都准备好,李世民点着名地让李泰先给大家示范一下怎么吃。 李泰夹起一片肉放到沸水里涮了涮,然后把熟了的肉片放到了李治的碟子里。 李世民大笑着开始涮肉,他一声令下,别人自然是跟着照葫芦画瓢,吃这回事,根本也用不着教,直接上手就会。 李泰没有急着吃,而是先舀出半碗的肉汤,加点调料,双手端着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李承乾面前。 李承乾看一眼肉汤,轻轻地嗅了嗅,满满的回忆的味道。 李承乾喝了一口肉汤,转头看向李泰,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里却暗暗地想着“惠褒,你要是知道这肉汤喝多了就是毒药,你还会这么殷勤地端给我吗?” 李泰可不知道李承乾在腹诽些什么,他就不停地照顾着李治,忙得他自己都没怎么吃。 李承乾才吃了没两口,就一勾手指把秦胜唤到身边,吩咐道:“照这样备一份送到宜春宫。” 第2775章 第2775章 李泰正低头给李治夹肉,李承乾一句话说得他眉心一动,送宜春宫一份是什么意思? 宜春宫也是一座闲置的偏殿,平时没有人住也不怎么打扫,最近收拾出来专门给李元昌养伤的。 李承乾能有什么好心给李元昌?他为什么给李元昌送一份羊肉火锅? 难道他知道羊肉吃多了会引发痛风?李泰似有意似无意地转了一下头,见李承乾舀起一勺肉汤,喝得心欢意畅的。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这大概就叫做贼心虚吧,他若是真的知道,怎么会开开心心的喝? 再说羊肉也好,羊汤也罢,只要不过量是没有问题的,别说吃一顿,就是连吃十天也没有事。 李泰还没有想明白李承乾的用意何在,李治忽然转头看着李承乾,不悦地说道:“你给他送一份干什么?他配吗?” 李承乾笑微微地回答道:“七皇叔身上有伤,理该好好进补,这样伤口好得才快。” 一听这话,李治顿时觉得羊肉都不香了,满肚子都是气,大哥还说给自己出气,居然对李元昌这么好。 这话李治听不明白,李泰却是听明白了。 他凑到李治耳边,小声地对他耳语道:“羊肉是发物,吃羊肉伤口就别想愈合了,会又红又肿又疼又痒。” “真的?”李治歪着小脖子盯着李泰,李泰笑着点了点头。 “哦吼!”李治一下子就高兴了,他竖起小小的大拇指,夸赞李承乾一句:“大哥果真,呃......孝顺!” 李治差点把“阴损”俩字喷出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憋着换了个词儿。 李承乾抬手敲了他的脑壳一下,这孩子哪儿都挺好,就嘴长得有点多余,从来说不出好话。 李治可没觉得自己的嘴有什么不好,嘴还得继续说话呢。 李治就兴奋地说道:“羊肉可是大补的好东西,我要送给七皇叔一只,不,三只羊。” 李治左看看右看看,笑嬉嬉地说道:“快过年了,就算咱们仨孝敬七皇叔的,给他凑个三阳开泰。” “你可真大方。”李泰又往他的小碟子里放了一筷子肉:“赶紧吃吧,操这没用的心。” “就是。”李承乾也笑着说道:“七皇叔在东宫养伤,我自会尽心,羊肉我还供得起,不用你凑。” “嘿嘿”李治傻笑了两声,忽然一本正经地看着李泰问道:“身上没有伤口的,吃羊肉没事吧?”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这不摆明了告诉大家,刚才李泰跟他耳语,就是告诉他有伤口的人不能吃羊肉吗? 虽然他不说穿,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的,但有些事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能摆到明矾上来,否则戳穿了就是尴尬。 “有事!”李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别吃了,看吃出事来。” “呵呵”李世民故意笑笑以缓和气氛:“雉奴,你二哥说的对,羊肉吃多了确实有事。” 第2776章 第2776章 “啊?”李治听这话都有点害怕了,他相信阿爷,但很疑惑既然有事,那大家怎么都吃呢? 李治惊恐的小眼神把长孙无忌给逗笑了:“雉奴你记着,什么东西吃多了都撑得慌。” “哈哈哈......”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大家都觉得李治天真的有点可爱。 羊肉是大家极为熟悉的食物,吃羊肉能有什么坏处?除了费钱,好像就没什么别的了。 欢笑声中,李泰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缓缓地落了下来,没人知道羊肉尤其是羊肉汤嘌呤高。 只要多研究些羊肉的做法,诱导李承乾多吃,早晚会引发痛风,等到他跛脚,太子的位置就该腾出来了。 倒不是非要谋嫡去夺太子之位,只不过做亲王实在是太过于高危,只有自己做了太子,才能保证太子不会害自己。 不管李承乾表现得多好,李泰都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刺杀胞弟毫不手软的人。 李承乾的心也在欢笑声中缓缓地下沉,沉得越来越踏实,惠褒果然不知道长吃羊肉的害处,就知道他对自己一直都是真心实意的,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午饭后没多一会儿就都各自散去了,李承乾在书房处理积压的政务,直到黄昏时分才忙完。 “殿下,”秦胜见李承乾搁下朱笔,便上前一步,恭敬地躬身禀道:“浴堂已备好香汤,水温合宜,请殿下移驾沐浴,稍解疲乏。” 羊肉这东西吃的时候很香,吃完出门喘气都觉得膻,连衣服上都是腥膻的味道。 “嗯,好。”李承乾真的想洗个澡,倒是忘吩咐这个事了,难得秦胜想得周到。 走进浴堂一片氤氲之气,空中弥漫着淡淡的馨香。 泡澡的热水中洒了好多种的香料,这些香料不只是香,还有许多的功效,也就相当于是药浴的一种。 李承乾早已习惯了这些,今日不知怎地闻到药香气,就想起了梦中自己在草原上生活,几乎天天都要用药熏着脚的日子。 他慢慢地将身子泡进温度适宜的水中,轻轻地闭上眼睛,无边心事静静地流淌开来。 似乎又看到了惠褒为了给自己忌口,亲自掌管东宫饮食,严令御厨不许给自己吃牛羊肉,为此自己还和他大吵了一架,还砸了东宫,又跑到父皇面前大哭大闹。 李承乾微挑一下嘴角,惠褒,放心吧,这一次哥不会再犯诨了,所有该忌口的东西,多一口哥都不会吃的。 李承乾正闭目养神式地胡思乱想,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知道这是小黄门过来侍候洗浴了。 “殿下”只一声称呼,李承乾的心就是一激灵,他转头一看,果然是称心。 称心穿着淡青色长袍,头上没有冠玉,只用一根青色布条扎着头发。 李承乾定定地盯着他那张俊俏的脸,他也不躲闪,就笑微微地一动不动。 好熟悉的画面,这明明就是曾经经历过的一瞬间,接下来就发生了最不该发生的事情。 李承乾眨了眨眼,转转头看看四周,偌大的屋子里竟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第2777章 第2777章 浴堂内,水雾氤氲如太液池初晓。 青玉砖上浮着西域进贡的玫瑰油,殷红珠粒在鎏金蟠龙纹浴斛(音胡)中载沉载浮。 十二折屏风上绘着昆仑奴驯兽图,兽眼俱是瑟瑟石镶嵌,在烛火下灼灼如星。 李承乾袒身浸在温汤里,裸露的肩头上凝着几滴水珠,顺着肌肉线条缓缓滑落。 侍奉太子沐浴至少得二十个人,而现在偌大的浴堂就只有称心一个人过来服侍他,这绝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李承乾面无表情地上下扫视着称心,他天生一副好皮囊,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略显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的紧张与恰到好处的怯意。 眼前的这一幕对称心来说或许是头一回,对李承乾来说可不是第一次。 他清晰地记得上一次,自己根本没多想这屋子里为什么会没有别人,一把就将称心扯进了自己的浴斛。 李承乾贵为太子,自然是爱惜羽毛的,他可以胡闹却不能污了太子的清誉,之前那两个小黄门便是他任性之后的牺牲品。 称心与那两个小黄门不同,那两个小黄门只是不敢反抗的顺从,称心是积极迎合的赤诚,满眼都是不加掩饰、直白浓烈的爱慕。 沐浴过后,更衣之时,李承乾心里既想杀了称心以免泄漏了他的丑事,又舍不得下手,正在他犹豫不决之际,称心却主动跪到他的面前请死。 李承乾有些意外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称心伏身叩头,说道:“吾身卑贱,岂敢以秽浊之身玷污殿下清誉。以吾贱命换取殿下片刻欢愉,实乃吾死亦无憾之幸事也。” 就这么一句空话,李承乾一直感动到死,一直觉得这世上唯有称心是真的爱着他的人。 现在回头去想,自己实在是太傻了,称心能这么说,是不是代表着他知道前面那两个小黄门的死因? 他刚进宫没几天,这种秘事他是如何知晓的? 退一万步讲,称心能进来服侍自己,就一定是有原因的,自己没有发话,有能力、有胆量做出这样安排的,那就只有秦胜一个人了。 “称心”李承乾嘴角微微上挑,温声细语地问道:“你入宫之前,跟秦胜是什么关系?” “呃?”称心微愣了一下,继而答道:“入宫前我和他并不认识。” “哦。”李承乾也不深度追问,只是叹息道:“还以为你们有什么前仇旧怨,不认识他为何害你呢?” 称心微微一怔,神色间满是疑惑,拱手茫然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宫内任何一道门无召而入,都是死罪。况此时孤一人在浴堂内,你说你是来服侍我洗浴的,又怎么证明,你不是来行刺本宫的?” “啊?”称心闻言赶紧跪下,不住地解释道:“我真的是来侍奉太子殿下沐浴的,绝不是” “行啦,我自是信你。”李承乾微笑着说道:“宫里可没有秘密,若是陛下追究起来,不知道刑部的人会不会信你。” 称心吓得连连磕头,高呼:“殿下饶命,殿下救我啊。” 李承乾的眉心微蹙,就这点胆色,不是说为我死而无怨的吗? “不必害怕,你出去吧。” 第2778章 第2778章 李承乾一句话,称心如蒙大赦,双手推着地,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深深一鞠躬:“多谢殿下。” 他刚要转身走,李承乾说道:“你告诉秦胜,这东宫还轮不到他自专做主,他若是再不守规矩,孤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规矩。” “是。”称心躬身一揖,向后退了三步,又深深一揖,然后转过身,急急忙忙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李承乾心里一阵翻腾,别以为我是疏远你,赶你走才是对你的保护。 上一世纵情任性,到底害了你也坑了我,这一世就别重蹈覆辙了。 年关岁尾没有太多的政务,由于长孙皇后宾天,就连过年也是一切从简,没什么可张罗的。 这一天他正在书房无聊地摆弄着几本典籍,秦胜走进来禀告:“魏王殿下求见。” 李承乾放下手里的书册,眼神锐利地盯着秦胜,声音冷得像冰:“我的话,你还记得几句?” 秦胜急忙一缩脖子,小声地回道:“太子的话,奴婢全都记得,太子吩咐过,魏王殿下过来不用通报,奈何魏王殿下不肯进来,奴婢不敢不报。” 李承乾眸光微动,淡然道:“请他进来。” “是。”秦胜应声而退,不一会儿李泰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 看他跟尊欢喜佛似的,李承乾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嘴角上翘。 李泰走到书案前,规规矩矩地躬身一揖:“拜见皇兄。” “免礼,坐吧。”李承乾不想让李泰见礼,礼仪越是周到,感觉越是生份。 可是身为皇家儿郎,也是无奈得紧,一步不敢行差踏错,礼仪二字更是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 “皇兄”李泰满面喜气地坐下,笑呵呵地说道:“你找的那些匠人果然有些本事,他们做出来的东西,我甚是满意。” “书刻好了?”李承乾的眼睛都放出了光来,他和李泰两个人夜以继日地抄书,就盼着早一天把书给印出来,好向全天下发布。 “哪有那么快?原稿还没矫正完,你就想看到书了?”李泰故作神秘地看着李承乾:“你猜我做了些什么?” 这还用猜吗?虽然李承乾从没过问过李泰和那些工匠们的事,但是李承乾记忆里有李泰鼓捣出来的那东西。 李承乾差点就如数家珍般地,把李泰研究的那些物什给说出来。 “少卖关子,”李承乾也笑呵呵地看着李泰:“我没地儿猜,你直说就是。” “我弄了好多东西,有阿爷的,有你的,兕子、妞妞和雉奴的最多,长乐和城阳也有。” 李泰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来,秦胜急忙把纸接过来放到李承乾面前。 李承乾一看,原来是李泰画的图纸,果然都是他记忆中的那些物什。 “惠褒真是独具巧思。”李承乾夸了他一句,说道:“你明天再献给阿爷吧,小朝议的时候人比较全,你现在献的话,阿爷怕是得挨家喊人过来看。” 知父莫若子,李泰也知道李世民爱显摆,于是说道:“我听皇兄的。” 第2779章 第2779章 寅末卯初,晨钟破晓,一轮红日自天际冉冉升起,将鎏金般的辉光洒向巍峨的宫阙。此刻,正是皇帝临朝听政的时辰。 金碧辉煌的大兴宫在朝阳的映照下愈发显得恢宏壮丽。 朱红的宫门次第洞开,鎏金的鸱吻在檐角熠熠生辉,丹墀两侧的铜鹤昂首向天,似在恭迎圣驾。 百官身着朝服,手持玉笏,步履沉稳地列队而入,肃穆的钟鼓声回荡在九重宫阙之间,庄严而悠远。 李世民端坐在高高大大的龙椅之上,双目微垂,不动声色地向下扫视一圈。 太子李承乾身姿倜傥,着一袭华贵的紫色蟒袍,头戴金冠,腰束玉带,风度翩翩地伫立在左侧最前端。 看到儿子满满的帝王气象,心情没来由得就添上几份雀跃。 李世民的目光向右一扫,同样丰神俊朗的魏王殿下今天没来。 没看到青雀儿多少有点怅然若失,不过也不影响上朝。 李世民正了正身姿,轻轻地咳了一声,齐忠急忙一搭拂尘,高声喝道:“有本早奏,无本散班!” “陛下,臣有本奏。”工部尚书段纶一步走出人群,来到正中的位置朝上一揖。 “陛下,臣近日于民间遍访贤才,有幸寻得一位能工巧匠,名唤杨思齐。” 段纶满面笑容,神采飞扬地滔滔不绝起来。 “杨思齐技艺精湛至极,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其施为之际,仿若有神明暗中相助,所制器物,无论形制之精巧,还是工艺之细腻,皆远超寻常匠作,堪称巧夺天工。” 段纶朝上拱了拱手,中气十足地说道:“臣特举荐此人入朝,其必能为朝廷营造诸多精妙之物,以彰我大唐之盛景。” “好。”李世民笑着点了点头,这天下五行八作,哪方面的人才都是人才,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应该重用。 李世民孜孜不倦地到处挖掘人才,生怕哪方天地里藏着难得一遇的人才,却因无人赏识而湮没于草莽之间。 李世民笑着问道:“你既举荐此人,不知人在何处?” 段纶朝上一揖,答道:“臣已经把杨思齐带进宫来了,就在殿门外,随时候传。” 李世民一听人都到了,那得叫进来看看,便说道:“宣他上殿。” 齐忠急忙高声喝道:“宣杨思齐上殿!” 站在下面的侍卫接着喊:“宣杨思齐上殿!”然后是殿门外的侍卫跟着喊:“宣杨思齐上殿!” 声浪如潮,一层层传递出去,竟带着排山倒海般的气势。 杨思齐听闻宣他上殿,急忙提起袍襟,迈腿踏上台阶,一脚踩到台阶上就像踩到了棉花上一般,两条腿不受控制地突突乱颤。 提着心、吊着胆,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折腾到了大殿中间,慌忙跪倒,俯身磕头,高声说道:“草民杨思齐拜见陛下。” 李世民向下看了一眼,说道:“段尚书说你有鬼斧神工之技、巧夺天工之能,不知你都会些什么?” 杨思齐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草民会干木匠活,什么都会做。” 这跟没说也没什么区别,什么都会做是会做什么? 第2780章 第2780章 李世民看他跟自己说话甚是紧张,便微微侧首,目光温和地望向段纶,轻声言道:“卿定知此人究竟擅长何艺,不妨令其展露一二,也好让我等一观其能。” “臣领命。”段纶毕恭毕敬地一揖,然后起身轻拍了杨思齐的肩头一下,满脸得意之色地说道:“陛下让你露一手,何不将你前日所造傀儡戏具献上?” “哦”杨思齐急忙爬了起来,段纶的话他听懂了,他慌张地说道:“我都带来了,他们不让拿进来。” 齐忠站在高台上一挥拂尘,不一会儿殿外的卫士就把杨思齐的东西给搬到了大殿上。 “哎哟嗬,真是栩栩如生啊。” “这翅膀能动不能动?” “果然精巧至极,今日算是开了眼了。” “......” 群臣纷纷围观,并开口称赞,这使得杨思齐轻松了不少,他紧绷的脸上也浮起了笑容。 他带来的就是一堆提线木偶,有人物也有动物,无论造型还是雕工都非常的精巧,漆彩也非常的艳丽。 最难能可贵的是,有一些里面还有布置好的机关,比如鸟的翅膀能自动忽闪两下,比如狗能向前走几步。 杨思齐抖擞精神,手里抓着一大把控制木偶的提棍,那提棍在他掌中似有了灵性,如游龙般灵活翻动。 他目光专注,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似在与木偶通灵。 随着他手腕轻抖,提棍上下舞动,那木偶仿若被赋予了生命,或翩翩起舞,身姿轻盈如燕,裙裾飘飘; 或昂首挺胸,气势威严似虎,眼神炯炯。 一时间,殿内众人皆屏气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灵动的木偶,偶尔发出几声“唏嘘”之音。 杨思齐表演完毕,段纶带头拍手叫好,群臣紧跟着附和,纷纷竖起大拇指夸赞不休。 “哼!”李世民脸拉得老长,冷冷地哼了一声,众人才如梦初醒般地把目光送向皇帝。 段纶见皇帝脸色不好,便问道:“陛下,莫非是嫌这傀儡戏不好看么?” 段纶想着快过年了,整点木偶戏给皇帝看,皇帝一开心,大家年都能过好,没想到李世民一看到这些玩意儿就急眼了。 “好看!好看得紧呐。”李世民怒气冲冲地盯着段纶,从牙齿缝里往外挤字。 “举荐巧匠本应用于国家事务,你却让他造此玩物,这岂不是让工匠们效仿、竞相制作奇技淫巧?” “陛下息怒。”段纶一看皇帝变了脸,他慌忙跪倒:“臣只是想造些精巧之物,更能显出他技艺精湛,更无他意。” 你有没有别的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不能倡导别人都去追求娱乐性的东西,正事不干,都去比谁能玩出花来,那还了得? “朕让你做工部尚书,你选拔人才居然重技不重德,既如此这工部尚书你也别做了,就去眉州做个刺史吧。” 李世民一句话降了段纶官,把段纶赶出京城了,他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群臣都惊讶地没回过神来。 太子李承乾则冒了一身的冷汗,撒腿就去追皇帝,边跑边喊“阿爷”,李世民也不理会他,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第2781章 第2781章 两仪殿的宫瓦在微弱的晨光中若隐若现,殿顶的藻井,层层叠叠,犹如一朵盛开的巨型莲花,在光线的映照下,闪烁着神秘而华丽的光芒。 “阿爷”李承乾提着杏黄蟒袍下摆,急匆匆追至两仪殿殿门前:“皇姑父也没犯什么大错,他举荐的那个人也确有巧思,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 段纶尚高密公主,高密公主是李渊第四女,算起来他是李世民的四姐夫,是李承乾的四姑父。 李世民停住脚步,脸色阴沉地看着李承乾,缓缓地开口说道。 “高明,明主当贵五谷而贱珠玉,重耕战而轻奇技。今段纶以机巧之术眩惑圣听,此乃败德之器,非治国之道。” 李世民亲眼目睹了大隋王朝的奢靡,也亲手推翻了大隋王朝的政权。 他深知隋炀帝喜爱机巧之物,为此花费大价钱造了观文殿,殿内藏书万卷,奇珍罗列,更令人惊叹的是,连门窗都可以自动开合,最终因奢靡亡国。 他不想再步大隋王朝的后尘,他自立国以来一向以节俭为主,倡导淳朴之风,怎么容得下这种动摇国本的丧志之玩物? “阿爷,皇姑父或许只是想让阿爷高兴一下而已,纵方法失当,也不至外放出京啊。” 李承乾真的没想到,这么一点小事,居然就要把皇家驸马、工部尚书给贬出京城。 “高明”李世民很严肃地正视着李承乾,语重心长地说道:“你须谨记,‘巧言令色,鲜矣仁!’,凡是专务窥探上意,阿谀取容之辈,皆是国之蠹虫。” “是,”李承乾低头应道:“阿爷金玉良言,儿必深铭肺腑。” 李世民正欲迈步前行,李承乾却侧身拦在御道之侧。 李承乾微微俯身,杏黄蟒袍的广袖垂落如云:“外朝既已不悦,内朝不若暂歇。就请阿爷移驾东宫,新贡的剑南蒙顶正待泉烹,一来为阿爷散散闷气,二来也好让儿略尽些孝心。” 李世民眉心微蹙,这孩子是有点什么毛病吧?朕放着小朝议不上,去东宫喝茶? 东宫的茶那么好喝吗?喝一口能成仙?值得抛下家国大事跑去喝? “闪开。”李世民理都没理他,大袖子一抡差点抽到他脸上,他急忙后退了两步。 李世民大步流星地踏上了台阶,李承乾也不敢上手拽,只好无奈地跟了上去。 两仪殿与以往并没有任何的不同,唯一令人有点小意外的是,魏王殿下竟然在院子里站着。 早朝李泰没有参加,现在肯定是来参加小朝议的,这不用说,肯定就是睡过头了。 看他笑嘻嘻地朝自己走来,李世民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拜见阿爷。”李泰走到近前,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 李世民只是“嗯”了一声,便抬脚继续向前走了。 李泰感觉这气氛有点不对,他愣眉愣眼地直起身子看向李承乾,李承乾就皱着眉头快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李泰只好默默地跟在李承乾身后,亦步亦趋地紧随着李世民走进了两仪殿的正殿之中。 偌大的厅堂中间摆放着不知什么物什,上面罩着一块巨大的红布,遮盖得严严实实。 第2782章 第2782章 李世民蓦然驻足,目光瞬间被那中央之物吸引,惊讶地指着它,问道:“这是何物?” “阿爷”李泰刚张嘴喊出这两个字,李承乾早已一步跨出,神色急切,迫不及待地说道:“这是我给阿爷准备的惊喜。” 李承乾说着两个箭步蹿到那东西旁边,抓住红布使劲一扬。 但见一架紫檀木雕花逍遥椅赫然呈现,椅背高耸如屏,通体泛着暗红色的幽光,靠背上精雕细琢着九条盘龙。 “阿爷,你看”李承乾微微倾身,手指精准地指向逍遥椅最下方那两道优雅的弧形,眼中闪烁着邀功般的期待光芒。 “这椅子的妙处全在这弧度上。坐上去便能随心意前后摇动,如坐云端般自在逍遥。故而孩儿为其取名‘逍遥椅’。这可是孩儿费尽心思,特意为阿爷精心打造的。” 李承乾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料——刚刚有个献傀儡戏具的被罢官,这逍遥椅不正好撞枪口上了吗? 李泰是打算昨日便将这逍遥椅献上的,是自己硬生生拦了下来,让他改在今日献上。 只因今日有小朝议,想着能借此机会让老爹在众人面前好好显摆一番,博得满堂喝彩。 可谁能料到,半路竟杀出个段纶来,倒把这番安排搅成了祸事。 李承乾心急如焚,生怕老爹一怒之下,狠狠责罚惠褒。 情急之下,他赶忙将这“功劳”一股脑儿地往自己身上揽,希望这样就能将可能降临的灾祸都挡在自己身前。 眼见父皇面色渐沉,李承乾急忙上前一步:“此物实乃孩儿一番孝心,只想为父皇一解疲乏,别无他意。” 李世民突然抚掌大笑:“妙哉!” 天子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好奇,竟已撩起衣摆往椅上坐去。 一旁的李泰则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目瞪口呆地死死盯着李承乾。 怪不得昨天不让我献,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截胡。 这椅子上的花纹都是我亲自设计、亲手所画,原稿还在我手里呢,怎么就成了你精心打造的了? 李泰真的是被李承乾这顿操作给整懵了,他相信李承乾绝不会无缘无故抢他这都不如芝麻粒大的功劳。 可是铁打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他是怎么都想不通这里面会有什么隐情。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承乾,李承乾是一眼都不看他,就殷勤地给皇帝介绍着逍遥椅的坐法。 李世民适应新事物的能力是真的强,从没见过的逍遥椅刚坐上去就爱上了,这前摇后晃的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嗯。”李世民微眯着眼睛慢慢地摇晃着:“高明,这椅子真是你让人打造的吗?” 李世民可不是傻子,李承乾在门口的时候又是替段纶说情,又是请他去东宫小坐,现在又跟抢头功似的抢着说话,很明显这椅子应该是李泰打造的。 第2783章 第2783章 皇帝的问话,当然要如实回答,撒谎那可是欺君,是掉脑袋的大罪。 李世民问李承乾,逍遥椅是否真的是他命人打造的,李承乾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是了。” 他还一挺胸脯,骄傲地说道:“除了天资卓绝、聪慧过人的我,还有谁能独具匠心,想得到化椅脚为弧形,打造出如此悠闲自在的椅子呢?” 李世民闻言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这孩子真够自恋的,不过该说不说的,这孩子确实足够优秀,随我了。 李承乾一句话说得李世民心里很舒服,他夸自己天资卓绝、聪慧过人,不是在夸自己,而是在炫耀他的基因好,这是变相地在夸皇帝。 李世民的一大爱好就是炫儿,谁夸他儿子谁就是好人,李承乾这时候也找不到别人来夸,于是就自己上了。 说独具匠心,就是在说为了打造这个椅子很是用了心,这是表明自己的孝心。 同时也是在说,只有他会在这些小事上瞎琢磨,而惠褒每天忙的都是正事。 说椅子舒服,是在说拿人的手短,你都坐在椅子上了,你好意思因为这个事惩罚我吗?就算惩罚,也能轻一些的,是吧? 李承乾的确是很聪明,但是定性一个人的行为是不是聪明,可不是看智商高低,不是看同一件事你用怎样的方式去表达,而是看你的对手是什么水平。 如果你的对手水平一般,那就把你的聪明发挥到淋漓尽致,如果你的对手水平很高,切记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如果你的对手一眼就看穿了你所有的心机,那你不就适得其反了吗?所以说聪明过了头,就是愚蠢。 李世民不动声色地左右各看了几眼,大儿子意气风发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神采飞扬,二儿子不声不响的模样一看就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李世民笃定太子就是在替魏王遮掩,不过他并不打算揭穿他们。 “好,此物甚合朕心。”李世民坐在逍遥椅上轻摇慢晃,满面笑容地说道:“你素来聪慧,如今更懂得体恤君父,朕心甚慰。” 李承乾那颗拎到嗓子眼的心,这才缓缓落回胸腔里,阿爷没发火就好。 李世民说着,转头看向陈文:“去将朕收藏的那套紫毫笔取来,另赐太子蜀锦十匹,明珠一斛。” 李世民没理会站在自己身侧的太子,目光倒是一直盯着那个低头不语的魏王。 见李泰毫不动容,跟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他又掷地有声的吐出四个字:“黄金百两。” 李泰就跟泥塑木雕的一样,依然是没有半点反应。 李泰是真不在乎李世民赏太子什么东西,他就是把传国玉玺塞到李承乾手里,李泰都不会觉得意外。 说有人能担山赶海,能移星追月,李泰都有可能会信,但要说有人能移开李世民对李承乾的偏宠,李泰是绝不会相信的。 等了一会儿,确定皇帝话说完了,陈文躬身应了一声:“是。”然后便退了下去。 李承乾嘴巴微张,尴尬地张了两次嘴,才最终拱手一揖,说了句:“谢父皇恩赐。” 李承乾以为这关很难过得去了,没想到这关这么好过,呃不,这关根本就不存在。 第2784章 第2784章 刚刚在大殿上皇姑父只是举荐了一个能工巧匠,献上了傀儡戏具,就把皇姑父给贬出京了。 谁能想得到,走到两仪殿,阿爷的态度就来了个直角弯? 段纶献傀儡戏具是以机巧之术眩惑圣听,自己献逍遥椅就是“甚合朕心”。 段纶就活该被贬到眉州做刺史,自己则是被一顿表扬加各种赏赐。 这鲜明的对比,恰似云泥之别。 早知道老爹是这样的驰名双标,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说这逍遥椅是自己打造的?这不是当面明抢了惠褒的功劳么? 李承乾冷汗涔涔地偷瞄了李泰一眼,李泰神色自若,唇边噙着一抹淡笑,倒似浑不在意这桩“夺功”之事。 “高明”李世民微仰头,笑着问道:“这逍遥椅,你一共打造了多少?” “呃”李承乾不知道具体打造出来了多少,便模糊不清地回道:“还有很多,惠褒的、雉奴的,我舅父的都有。” “阿爷”李泰向前一步,笑着说道:“皇兄知道阿爷有点好东西总惦记着与人分享,除却咱家人的,还另外打造了三十份,都在屏风之后。” 李世民微眯着眼睛,嘴角噙着莫名的笑意:“他都报不出个准数来,你知道的倒是详细。” 李泰从容地答道:“皇兄早朝伴驾,命我将椅子藏到这里,我自然是要先过数的。” 李世民没再说什么,他作势要起身,李承乾和李泰一左一右把他给搀了起来。 李世民面向屏风一摆手,小黄门们赶紧上前把屏风移开。 “嚯!”李世民满眼惊喜地浮起了笑容,整整齐齐的三十把逍遥椅,看上去还有点小小的壮观。 这些逍遥椅和前面那个大体上是一样的,区别就是这些都稍微小了一点。 再有就是雕刻的图案不一样,李世民那个雕的是九条盘龙,这些雕的不过是些梅、兰、竹、菊、花、鸟、鱼、虫而已。 “青雀,”李世民微转头,笑呵呵地对李泰说道:“你坐上去试试。” “好。”李泰应了一声,迈大步走了过去,他选用了最中间的那个雕着兰花的椅子。 也不知是向下坐的力道大了,还是脚底下打了滑,他明显没有准备好,就一屁股摔进了椅子里,身子猛地向后一仰。 “青雀!”李世民大吼着冲了上去,伸手一抓却抓住了李承乾的胳膊。 李承乾也一样的冲了上去,他刚伸出手去抓李泰,他的胳膊就被李世民给抓住了。 “哈哈哈......”李泰倒是自由自在地又荡了回来,有父兄爱护的感觉真的很好,虽然谁也没有真正的保护到他。 李世民和李承乾同时松了一口气,李世民抬手摸摸胸口,胸腔里的心跟打鼓似地乱跳。 第2785章 第2785章 于一位父亲的内心深处,儿子自然是无可替代的珍宝,这本是一个无需言说的质朴道理,恰似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般自然。 然而,这看似浅显易懂的道理,却常常如隐匿于尘埃中的明珠,极易被人忽视。 在平淡如水的日常里,鲜少有人会真切地意识到儿子究竟有着多么举足轻重的意义。 李泰不经意间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险些摔倒。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父子间的深情宛如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紧紧勒在李世民的心头,猛然间收紧,让他的心跳陡然加速。 就在这一瞬间,李世民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抽离了整个世界,周遭的一切喧嚣与纷扰都化作虚无。 他的心中,唯有他的青雀儿。 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坚定不移的念头:只要他的青雀儿安然无恙,即便舍弃整个世界,他也在所不惜。 李世民捂着胸口,看着前摇后晃、乐不可支的李泰。 只见李泰笑得肆意张扬,望着这一幕,李世民心底泛起层层涟漪,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原来,自己对这孩子竟是如此的疼爱,竟然能为他紧张到这般难以言说的地步。 李承乾心头突突直跳,方才那一瞬的惊险仍让他后怕不已,却见李泰非但不以为意,反倒咧着嘴笑得开怀。 他眉头一拧,语气里带着未消的惊怒:“摔成这样,还傻笑什么?” 李世民微转头斜眼看着李承乾,青雀肯定也吓坏了,他不笑还能哭吗?你干什么就骂他? 李泰眨了眨眼,脸上仍挂着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方才那一跤虽未摔着,却叫我瞧见了皇兄急得脸色都变了,阿爷更是不顾朝服在身,直接就冲了过来。” 他歪着头,眼底闪着细碎的光:“任凭换了是谁,有人如此紧张自己的话,难道不会心生欢喜吗?” “你总有理。”李承乾说着朝他伸出手,他便抓着李承乾的手站了起来。 李泰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时陈文悄悄地走到李世民身边:“陛下,长孙司空、梁国公和胡国公到了。” 早朝散了之后,群臣中一部分人就出宫去了,一部分人会来参加小朝议。 大家走路的速度不一样,有些人在路上会聊聊天,三三两两、前后脚地赶到两仪殿是很正常的事。 李世民没有理会陈文,而是对着两个儿子说道:“你们俩先下去吧。” 李承乾和李泰双双躬身一揖,齐声说道:“儿告退。” 平常他们俩都是需要参加小朝议的,虽然他俩都没有参政的权力,但是都可以听政。 今天李世民没给任何理由,直接就赶他俩走,他俩自然也不敢问理由,让走就走好了,于是哥俩齐齐地向后退。 “这边”李世民抬手一指,让他俩从后门走,他俩便听话地点了一下头,双双从走后门走了出去。 第2786章 第2786章 前门出来是晴天丽日,后门出来也是阳光大好。 兄弟俩并肩走下玉阶,秦胜与云海都在前门候着,并不知道他们会从后门出来,他们倒是难得没有人贴身跟着,只有十余个小黄门远远地尾随着。 “惠褒”李承乾暗暗咬牙,这事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解释又怕李泰心存芥蒂。 他便故作轻松地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说逍遥椅是我打造的吗?” 李泰淡然地回了句:“不知道。”便转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能先告诉我,今天早朝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李承乾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么神的吗?难道他会算?“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临时起意。” 李泰笃定的眼神还带着几分的得意:“你今天早上还没这想法,下了朝就有了,肯定是早朝上发生了什么事。” “你,你”李承乾不由自主地往李泰的身边凑了凑。 他笑嘻嘻地眯着眼睛,还微张着嘴,满眼不可思议地盯着李泰:“你怎么就能断定我是临时起意?” “你是傻了吗?”李泰笑道:“早上还嘱咐我把椅子藏到两仪殿方便阿爷炫耀,你若是有跟我争功的意,不应该拉我一起上朝,然后悄悄把椅子藏到两仪殿,下朝再随便找个理由把我支开吗?” 李承乾若是存心跟李泰抢这份功劳,绝不可能让李泰出现在现场。 抢功也没必要当面抢,一来太尴尬,二来容易出事。 李泰若是动了怒,很有可能当面揭穿他,毕竟李泰手里既有人证又有物证。 “你果然聪明。”李承乾轻松地笑了,知道李泰没有怪他的意思,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轻飘飘地落了地。 李承乾边走边说道:“早朝时,段纶举荐了一个能工巧匠,并且让那人献上了一大套的傀儡戏具,当场表演了一通,他以为阿爷会欣然笑纳,没想到阿爷当场发了火,大骂了他一顿不算,还把他贬到眉州当刺史去了。” 李泰闻言轻轻地笑出了声:“说你傻,你还真傻。段纶被贬,我就跟他一样被贬吗?你太不了解阿爷了。” “这话怎么说?”李承乾承认今天是自己判断失误了,难道换成李泰的话,他就不会判断失误吗? “在阿爷心里,臣子与皇子是不同的,庶皇子与嫡皇子也是不同的。”李泰心里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嫡皇子与太子更是不同的。” 李泰信心十足地说道:“基本上只要不往那十恶不赦的罪和大逆不道的事上招呼,阿爷都不会罚,至少不会重罚我的。” 李承乾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感觉很服气,重生一回还是不如惠褒对阿爷的信任坚实。 “既然你看人看事这么准,那你猜阿爷为什么把咱俩赶出来,如果你猜对了,我输你黄金百两。” 李承乾眉峰轻挑,唇角微勾,含笑问道:“可敢一赌?” “这还用猜?”李泰笑道:“必定是阿爷童心又发了,要搞些恶作剧,咱俩在场耽误他发挥。” 第2787章 第2787章 逍遥椅的确是令李世民兴奋不已,他也不管是长子送的还是次子送的,反正都是儿子送的,开心就完了。 李泰摔的那一下,让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李泰幸福的小模样,他忽然生起了玩心,好想试探一下别人会不会这么紧张他。 于是他让人把屏风摆好,大厅内连桌案都撤了,他就直接坐在逍遥椅上等着。 大臣走进来自然要上前给他行礼,他就猛地向后一仰,哪个正常人不得吓一跳? 有大呼小叫的,也有伸手去拉他的,除了秦琼扑上去被他荡回来撞到了头,别人倒还没有受伤的,只是哈哈一笑便了。 李世民爱玩爱闹是真的,对他的老兄弟们大方也是真的。 逍遥椅这么新奇的东西,他连后宫都没送进去一份,给这些臣子们一人一份送到家。 收了你的逍遥椅,就一定会挑你爱听的话说吗?不一定。 魏徵今天早朝上奏了一本,一本把李世民奏得,呃不,气得暴跳如雷。 坐上逍遥椅就一定逍遥了吗?不一定。 李世民现在就坐在逍遥椅上,边摇边皱眉、边晃边叹气。 要说事情也不是特别大,就是魏徵觉得史书残缺不全,应该把史书补齐。 李世民也是个喜欢读史的人,他深深地知道治国一定要从历史当中汲取教训、总结经验,编史这个事他是举双手赞成的。 要编哪朝哪代的史书,李世民都会大力的支持,万没想到魏徵要编离大唐王朝最近的隋史。 隋史有什么必要书写? 大隋一共就那么两代皇帝,看看大唐的朝堂上,至有三分之一的官员本身就是隋朝的官。 这隋史倒是好编,当事人至少有一半还活着呢。 写你倒是挑点有用的写,隋朝有什么事是李世民不知道的?他需要翻书去看隋朝都发生过什么事吗? 这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你当着朕的面说要修隋史,你是怎么想的? 隋王朝就是李家父子亲手推翻的,你现在要为杨家父子写书立传,是想把我李家写成篡位夺权的乱臣贼子吗? 李世民就跟走进了死胡同一般,越想越生气,气得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天昏地暗的,没有一丝的光能透进来。 陈文使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能让皇帝的情绪缓和半分,无奈之下他只好让人悄悄去请魏王殿下。 魏王殿下这多半年简直就是陛下的灭火童子,只要他在,总能有办法把笑容镶到陛下的脸上。 小黄门跑到立政殿没有找到人,又追到东宫太子书房。 李泰听闻皇帝在发脾气,只好无奈地站起来,对着李承乾拱手一揖:“皇兄,” “等会儿。”李承乾一摆手,打住他的话头:“我也是阿爷的儿子,我跟你一起过去。” 李泰微微一笑,顺势说道:“我就是喊你一起过去。” “不急。”李承乾没站起来,还示意李泰先坐下,他慢慢地说道:“阿爷在气头上,我们过去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 李泰缓缓地坐下,问道:“那依皇兄之见,该当如何?” 李承乾略思索了一下,说道:“不如我们一人写一首小词,过去找阿爷评判,好歹写出来的字他能看全。” 李世民不发火的时候还挺讲理的,至少是允许你讲理的,发起火来他就不讲理了,不是胡搅蛮缠,是根本不给你讲的机会。 第2788章 第2788章 “嗯,好主意。”李泰点了点头,说道:“那就以魏徵进谏为题,写什么好呢?” “写长篇怕阿爷会烦,就写个调笑令吧。” 李承乾说着看了秦胜一眼,秦胜急忙拿起雪白的素笺,过去给李泰铺好,早有小黄门把笔墨给摆到了方几上。 李泰轻轻地笑了,一边伸手去拿笔,一边笑道:“就冲你挑个曲名,我都怕阿爷会抽咱俩一顿。” 李承乾闻言也笑出了声,他解释道:“别乱想,我没别的想法,就是这几天听这个曲子听得多了些,要不你换个曲名吧。” “不换,写什么不是写,都一样。”李泰蘸饱了墨,又轻轻地刮了刮,提起笔就开写。 李承乾笑着看他落了笔,便也提笔开写,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随便写写就行了。 两个人同时停笔,对视一笑。 李承乾拿起纸,起身离了桌案,来到李泰面前,低头看他写下的词,夸赞道:“写得好啊。” “嗯。”李泰拿起纸,折了两下塞进袖子里,接着他的话茬说道:“好潦草是真的。” “你的字叫潦草,我的只好拿去生火了。” 李承乾说着把他写的词往李泰面前一递,李泰双手接了过来。 一张纸上也没几个字,一眼就扫到头了:“这字写得真是令人羡慕。” “去问阿爷谁写的好。”李承乾把纸拿过来折好,跟李泰并肩向外走去。 李世民坐在逍遥椅上,指挥陈文把碳火盆挪来挪去的,一会儿放左边,一会儿放右边,一会儿让拿远点,一会儿又让拿回来。 陈文都让他给指挥懵了,终于有个小黄门走进来报事,说道:“太子殿下和魏王殿下求见。” 李世民斜眼看着陈文:“你喊他们来的?” 陈文一缩脖子,满脸苦笑,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跟我没关系。” 李世民瞪了陈文一眼,说道:“让他们进来。” “是。”小黄门应了一声,急忙跑出去传话。 李承乾和李泰一前一后走进了屋,他们双双来到李世民面前,齐齐地躬身一揖:“见过阿爷。” “嗯,免礼。”李世民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何事到此?” “阿爷”李承乾满脸堆笑地看着李世民:“我和惠褒一人写了一首小词,请阿爷给指点一二。” 李世民看着他们一人掏出一张纸,都双手向前递着,不由得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他们一个太子,一个亲王,怎么都跟个孩子似的,写点东西还找爹给评个高低上下? 李世民一手一个,拿都接了过来,他依次打开一看,他们写的全是调笑令。 第一个是李承乾写的《宫柳》。 宫柳,宫柳,宫柳几番春瘦。殿前殿后谏声,千言万语逆听。听逆,听逆,终见圣明大帝。 第二个是李泰写的《谏语》。 谏语,谏语,谏语逆鳞常忤。使碎玲珑七窍,唯余一身铮骨。铮骨,铮骨,殿外风清如沐。 第2789章 第2789章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分量天差地别,效果云泥之分。 有人说了是金科玉律,有人说了是痴人说梦。关键不在于话的内容,而在于说话的人是谁。 魏徵说要修《隋史》,那叫大逆不道,是藐视李唐王朝; 李承乾和李泰说要修《隋史》,那叫尊重历史,是目光远大。 “哼!”李世民抖着手里的两张纸,没好气地看着他最爱的两个儿子:“你们都被那个老山羊鼻子给收买了吧?” 李承乾和李泰都一脸无奈的傻笑,谁也不吭声。 李承乾暗暗地腹诽着,就魏徵那个情商,指望他收买谁? 若不是魏徵挡着,惠褒还做什么京兆尹?早被我给按到中书令的位置上去了。 就凭他阻挡惠褒升官这一个事,不说得罪,至少也是给我们兄弟两个添堵,他但凡能少说句话,也算他懂得人情世故。 李泰的小脑袋也没闲着,他也在心里暗暗地吐槽,老爹真看得起我,要说收买,也是我收买人家。 在别人眼里我是高高在上的亲王,在魏徵眼里我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罢了。 若不是我拿我阿娘的画像替他求过一次情,他都不会拿正眼瞧我,更不会痛快地答应我去劝阿爷拆除望台。 李泰很清楚,望台那点小事,魏徵根本没放在心上,这事完全可以算作是皇帝的私事,与国与民都没有害处。 他要是想劝谏早就劝谏了,他就想睁一眼闭一眼算了,给皇帝留一点慰藉心灵的空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去劝谏其实就是还李泰一个人情。想让魏徵欠下点人情债还真不容易,那别人呢?是不是该动点心思了? 他们兄弟俩正在胡思乱想,李世民把那两张纸往桌子上一拍,吓他们俩一激灵。 李世民老脸拉得老长,冷气森森地问道:“你们这是赞成修《隋史》?” “阿爷”李承乾抢先拱手一揖,没有正面回答李世民的问话,反而问道:“修《隋史》与修其他朝代的史书,有何不同?” 李承乾也是想不明白了,老爹同意修其他任何朝代的史书,唯独修《隋史》,他就不乐意了。 李世民继续沉着脸,没好气地问道:“朕问你们,这《隋史》当不当修?” 李承乾还试图跟老爹讲道理,李世民却是什么道理都不想听,只想知道他们的观点。 李承乾毫不犹豫,非常坚定地吐出两个字:“当修。” 李泰也低头一揖,说道:“儿以为当修。” “当修修就完了。”李世民指头敲点着桌面上的那两张纸:“哪这么多废话?” “呃?”李承乾和李泰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里都带着一抹难以遮掩的惊讶。 他们打了一肚子的腹稿,结果一句话都没说上,原来劝谏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么? 第2790章 第2790章 李世民下巴朝门口的方向一扬,对陈文说道:“让中书舍人拟诏,命魏徵主编《隋史》,由长孙无忌、房玄龄、颜师古、孔颖达、许敬宗共同辅之。” “是。”陈文躬身应声之后,便慢慢地走了出去。 李承乾马上堆了一脸假的不能再假的假笑,竖起大拇指笑道:“阿爷果然英明神武、纳谏如流、雷厉风行!” 李泰瞄了李承乾一眼,可真是太子爷出身,听多了奉承的话,却不习惯奉承别人,拍个马屁拍得这么生硬。 李泰挺了挺身,微笑着说道:“早知道阿爷原有此意,我便不来画蛇添足了。” 一句阿爷原有此意,把自己的功劳抹得一干二净,谁用你劝?人家原本就这么懂事,呃不,圣明。 果然还是李泰更会说话,一句话说得李世民眉开眼笑的。 “我不是对修《隋史》有意见,我就是看不上魏徵那个老东西,好话到他嘴里也说不出好味来。” 这话说得,明显就是被魏徵给怼出心火来了。 皇帝心头有火,那就得赶紧灭火才行,有人惹就得有人哄。 李承乾笑着说道:“阿娘说君明臣直,魏徵再刚直也得遇上阿爷这样有胸怀的君主,他才有机会直言诤谏。” “嗯。”李世民满意又得意地点了点头,还是我儿子说的对,要不是我有包天容地的胸怀,魏老东西的脑袋都搬家不知道多少回了。 “魏徵说话的确是不好听。”李泰一张嘴就把那爷俩的目光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他但凡能好好说话,也不至于为瓦岗献上十策,李密连一条都没有采纳,若不然瓦岗的实力定会大增。” 李泰缓缓的、淡淡的继续说着:“与王世充交战之时,他又献计却被郑颋嘲笑是老生常谈,若用魏徵之计,李密又何至于惨败给王世充?” 李承乾急忙转过身,冲着李泰一顿挤眼睛,暗示他赶紧打住,可别往下说了。 再往下说就是皇伯父也没采纳魏徵的建议,不然的话现在的皇帝就是皇伯父,死的就是咱们全家了。 咱是来替魏徵说话的,不是来替魏徵卖命的,你可小心点吧,万一惹恼了阿爷,真抽你一顿,我也保不住你。 李泰就算是傻也没傻到那个份上,他没理会李承乾,就笑呵呵地看着李世民。 “诚如阿爷所说,他就是好话也说不出好味来,否则何至于人人知道他才高八斗,却始终没人重用他。若不是阿爷肯赏识他,他的才华怎能绽放,他的抱负又从哪里实现呢?” 魏徵说话好不好听,重要吗?他说的话有没有用,才更重要。 李泰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明白,最后随手又是一顶高帽甩了过去,那么多人都没认识到魏徵的可贵之处,只有我阿爷慧眼如炬,懂得识人用人。 李世民被自己的儿子不动声色地敲打了顿,还把他敲打得很开心。 这倒不是李泰的语言艺术有多高明,而是李世民足够双标,别人说再好听的话,都不如鸟叫得好听,而他的儿子就算是学几声鸟叫,也比别人唱喜歌好听。 “陛下”陈文躬着身子,倒腾着小碎步来到李世民的面前:“齐王殿下求见。” 第2791章 第2791章 同为皇子,境遇却大相径庭。李祐虽贵为亲王,却只能在宫外开府; 李承乾身为储君,独居东宫; 李泰最得圣心,既在宫外建府,又特许留宿宫中; 而年幼的李治,一直随侍在君王左右,居于大内。 可以说三个嫡子全都生活在宫墙之内,跟皇帝那是朝夕相处、随时可见。 而成年的庶子全都生活在宫墙之外,要么被打发到封地上去,轻易不得回京,要么在宫外建府,半月可入宫一次。 算来李世民也有一个月没见过李祐了,儿子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按理说至少也该见个面的。 可惜李世民从来也不按理做事,他没半点高兴的意思,多少还有点不耐烦地对陈文说:“问他有事没事,没事就不用进来了。” “是。”陈文微微一躬身,慢慢地退了出去。 李祐穿着墨色的蟒龙袍,头上一块墨玉束发,背对着殿门,站在台阶下面,有些无聊地望天。 听到脚步声,他急忙转过身来,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走到近前,使劲一鞠躬,低着头说道:“陛下命殿下直接去后宫探母,无事不必觐见。” “哦,知道了。”李祐闻言转身就走了,一步三摇地奔后宫去了。 为了免于年后离京就藩,李祐早早就放出染恙在身的消息。 偏生每逢旬日入宫省亲,他倒总是分毫不差地准时出现。 用李世民的话说,他这个病除了读书以外,别的什么事都不耽误。 李祐离开甘露殿不久,李承乾和李泰也走了出来。 李承乾负手而行,玄色锦袍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我们既是从东宫来的,不如仍旧回东宫去。” 李泰闻言停住脚,微笑着说道:“皇兄美意心领了。只是我再晚些回去,雉奴怕是要被兕子欺负哭了。” 他眼角含笑,语气里带着几分兄长特有的宠溺。 “也罢。”李承乾微微颔首,兄弟二人相对而立,衣袖轻拂间行了个简礼。 车驾早已在阶前候着,李泰转身时衣袂翻飞,带起一阵淡淡的沉水香。 望着李泰的马车渐行渐远,李承乾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他何尝不想同去立政殿看望幼弟幼妹,只是想到李祐必定会去东宫寻他,终究还是撩起衣袍登上了太子车驾。 宫道上的积雪被车轮碾过,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果不出所料,李承乾才回宫没多一会儿,李祐就登门求见了。 众多庶皇子当中,只有李恪和李祐成年了,其余的都还小。 李恪进退有度、谦恭有礼,跟谁都不远不近的样子。 还就是这个胸无,呃不,胸有点墨的李祐跟李承乾走得最近。 第2792章 第2792章 李祐很随意地斜坐在软软的蒲团垫上,把玩着精致的茶盏,轻轻地叹了口气。 “日子过得真是索然无味。”李祐很不开心的样子,撩眼皮看一眼李承乾,继续说道:“我不想去封地,我娘求了阿爷好几次,阿爷也不同意。” 李承乾轻轻地笑了,你不想去封地你就好好装病呗,这病让你装的,病一点没体现出来,装这个事整得人尽皆知了。 “这事莫急,找个机会我替你求求阿爷。”李承乾也愿意让他在京里多住几年,在京里他就是玩命地作,也不可能把命给作没了。 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他再怎么胡闹也是有底线的,放他去封地,那就是为祸一方,最终落得个害人害己。 “你是不知道我现在多惨。”李祐就是提不起什么精神,喃喃地说道:“我娘把我舅舅安排到我府里,说是照顾我,不如直接说就是监视我算了。” 李承乾听到舅舅这两个字,就条件反射似地皱起了眉头。 “五弟,舅父终究是外戚,可恭敬,大可不必顺从,凡事还是自己拿主意的好。” 李承乾轻轻地抿了一口茶,目光淡然地看着他。 好话说给他了,听与不听就是他的事了。 “放心吧。”李祐抬起头望着李承乾,笑道:“他要是敢管我,我就把他赶出去。” 李承乾闻言苦笑,他那个舅舅要是肯管他还好了,他舅舅就是诚心坑他的,怎么可能管他? “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要好好掂量清楚,别什么都听外人的。” 李承乾缓了口气,又说道:“一味带着你快活的,未必是好人。” 李祐把满是疑惑的眼神投向李承乾,也说不上哪里异样,就是感觉哪里不太对劲,这话不像是李承乾说的。 李承乾一向主张快活是第一位的,其余的全都不重要,这风向怎么还说变了就变了呢? “我理会得。”李祐咧嘴一笑:“皇兄近日可寻着什么新鲜乐子?” “不过翻了几卷旧书罢了。”李承乾明知道他对读书不感兴趣,还故意问道:“你最近读什么书了没有?” “那些酸儒文章有什么嚼头?”李祐忽然倾身向前,兴致勃勃道:“不如我们去北郊跑马吧。” “冰天雪地的跑什么马?”李承乾笑出了声:“七皇叔就是个榜样,你也想在床上躺着养伤么?” 李元昌在东宫养伤之事虽人尽皆知,内中曲折却鲜有人知。 李祐眼珠一转,故意拖长了声调:“若是在东宫养伤,我倒是愿意。”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笑道:“只是七皇叔这伤养得蹊跷,皇兄莫不是照顾得‘太周到’了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在指责我?”李承乾手中茶盏重重一放,琥珀色的茶汤溅出几滴在案几上。 他凤眸微眯,语气陡然转冷:“难道我还会亏待了自家皇叔不成?”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李祐赶紧解释:“我是说是不是他的伤明明养好了,就想多赖你几天。” 李承乾闻言展颜一笑,掰着手指算道:“光是这月就宰了十八头牛、二十四只羊。七皇叔顿顿炙肉羹汤,怕是比阿爷在太极宫的膳食还要精细。” 他故作苦恼地摇了摇头,假意叹气道:“再这般下去,东宫怕是要典当我的金冠来买牛羊了。” 李祐挠了挠头,这太子爷说话真是客气,牛羊还用买? 第2793章 第2793章 雁字两声凭阁听,秋暮醉眠霜又醒。浮生若梦几回真?兄顾影,弟瞻景,万语千言杯底省。 陌上连枝寒共瞑,雨打风吹肩并影。任他谗口乱摇灯。波未定,心先静,踏尽离间红满径。 长安城的冬,是朱门外的霜、宫墙下的雪。府衙便在这岁寒深处,静峙于皇城之中,飞檐挑着疏冷的日色,青瓦覆着未消的残雪。 衙前石狮昂首,鬣(音列)毛间凝了薄冰,愈发显得威肃;阶下皂隶执戟而立,呵气成云,却不敢稍动,年关将至,天子脚下,容不得半分懈怠。 转过影壁,但见正堂高阔,楹柱漆色沉暗,其上悬着御赐匾额,金漆已有些斑驳,却仍透着股子庄严。 堂中地龙烧得正暖,炭火在青铜兽炉里噼啪轻响,烟气混着檀香,浮在公案堆叠的牒文之上。 那案头一方冻墨,半截朱笔,笔锋犹带昨夜批阅的痕迹。 霜色渐染窗棂时,京兆府的更漏滴尽了第五遍。 李泰搁下狼毫笔,指节处已磨出淡青色的茧。 案头堆积的公文矮下去半尺,烛花却在铜灯盘中积了厚厚一层。 他抬手按揉一下太阳穴,这已是第四个不归宫的夜晚了。 寅时三刻,他终于推开后衙那间逼仄的耳房。被衾还保持着三日前铺开的模样。 和衣躺下不过片刻,窗外传来沙沙的扫雪声。 李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天光已渗过桑皮纸窗,将梁上悬挂的冰凌映成透亮的琉璃。 “什么时辰了?”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有些惊诧。 侍从捧着热帕子疾步趋前,铜盆边缘蒸腾的白雾模糊了他的面容:“回殿下,距卯时还差一刻。” 侍从麻利地帮他更衣,素绢中衣掠过肩头时,带着炭火烘过的暖意。 李泰的眼里也浮起一丝如释重负的暖意,终于把所有的公务都处理好了。 他心里暗暗地盘算着,一会儿点完卯就回来补觉,睡醒就启程回宫,待得年后重开府衙,想必庭前那株老梅也该绽了新蕊。 推开槅扇门的刹那,凛冽的晨风挟着昨夜积雪的清气扑面而来,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倦意也拂了去。 穿过庭院时,皂靴踏在未扫的薄雪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几片残梅被风卷着掠过石阶,正落在前衙那方“明镜高悬”的匾额前。 李泰刚要坐下,却见司法参军疾趋而入,他手上拿着几张纸,若隐若现间透出密密麻麻的字。 “殿下”司法参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未曾说话,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这大堂之上没有别人,才双手向前一递。 “怎么了?”李泰的目光缓缓地落到他的手上,并没有急着去接,不管什么事,总该先说个大概才对。 司法参军躬着身子,低着头,说道:“前日有一群百姓来衙前闹事,说是强盗抢走了他们的牛羊,如今这桩事已查访清楚,人证、物证俱全。” 李泰伸手接过那些纸,就很无语地看着司法参军,他是没事闲的还是智商离家出走了? 真要是什么大案、要案,你们不敢问、不敢管的来找我也行; 第2794章 第2794章 真要是查不清、访不明,你们解决不了的来找我也行。 你都查清楚了,那就直接上报,走个程序的事,你找我干什么? 李泰先是瞪了司法参军一眼,然后才抖开纸,高抬手挡着脸,从上到下的看了起来。 看得李泰直有种哭笑不得之感,这内容真是相当的精彩。 却原来百姓丢了牛羊是真,而抢夺他们的却不是什么强盗,而是东宫的侍卫。 还以为大唐太子学好了呢,没想到他真是把荒唐二字刻到骨头上了,居然能干出这种事来。 李泰盯着纸上的字字句句,这手狗爬的字怎么就这么好看,这要是能让阿爷看看该多好,这绝对能算得上是新年贺礼中最特别的惊喜。 李泰的手缓缓下落的同时,他的嘴角也跟着缓缓下沉。 他毫不犹豫地“欻”“欻”两下把纸给撕成了四半,狠狠地往地下一掷。 “把强盗放了,统计一下百姓们的损失,照市价双倍赔偿,这个事就不用上报了,钱从我的俸禄里扣就是。” “殿下,这不合适吧?” 司法参军大感吃惊,这殿下也太傻了吧,就算不想得罪东宫,给没必要给百姓那么多的赔偿吧? 李泰微微一叹,轻声地问道:“那你觉得怎么做合适?” 司法参军笑着回道:“哦,只要驳回就好了。” 魏王驳回的案子满京城也没有一个人敢接,百姓们就算是冤出水来也得再咽回去,根本就没地方可告。 李泰没有驳回,并不是怕百姓继续闹,百姓好欺压,只要放几句狠话,就能让他们不敢出来告状。 李泰撕掉笔录,只是不想让皇帝看到,他对东宫如此的刻薄。 他只允许皇帝看到,他对东宫无底线的包容和关爱。 李泰抬手点了点司法参军的胸口,义下辞严地说道:“做官要把百姓放到心上,第一条就是不能让百姓有损失。” “殿下教训的是,小人都记住了。”司法参军嘴上应的好,心里却在暗暗地腹诽,你这么爱护百姓怎么不开衙审理呢? 说话间前方正堂的大门敞开,府衙的人按部就班地走了进来。 人员到齐之后,有人高喝一声:“卯时已到!”李泰便整理了一下领口,迈开步子到前面点卯去了。 与此同时东宫的大殿之内,传来一声暴喝:“这帮混账东西!” 李承乾气得青筋暴起,指着卢武手尖直颤,简直都不知道怎么骂他,于是乎抬起脚,狠狠地把卢武给踹倒在地。 “你真是聪明得昏了头。”李承乾怒不可遏地喝问:“是谁教你背主行事的?” “太子殿下,这不关我的事啊。”卢武急忙翻过身,跪爬着向前,边爬边嚷着:“小人也是为太子殿下着想才” “少放屁,痛快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李承乾的眼角微眯,两道森森冷光吓得卢武浑身颤抖,他赶紧不住地磕头,不住地嚷着:“我说,我说。” 第2795章 第2795章 浑身颤抖的人,心里未必是真的害怕;匍匐叩头的人,心里未必是真的恭敬。 别看卢武蜷缩得一副吓破胆了的模样,其实心里在暗暗地窃喜。 他自以为他主导了一出大戏,戏中的每个人都在他的算计和操控之下,就连此时面对太子殿下的怒火,都是他预想的情节之一。 别看表面上他像条狗一样的卑微,他的内心却觉得高高在上的太子、魏王甚至皇帝,都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他自信有能力摆布大唐顶级尊贵的这父子三人。 机遇这东西可不常有,一旦有了千万要珍惜,这天底下数万万人,有几人能得机缘随侍在太子左右? 既然有了这个机会,那一定要倾尽心力扶保太子,替太子扫清夺嫡路上的一切障碍。 满朝中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目前对太子威胁最大的人就是李泰,所以卢武早就存了要把李泰赶出京城的心思。 赶李泰出京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诚如大司空所说,必须要让皇帝看到他们兄弟失和才行。 前几天大司空来东宫,卢武送大司空出门之时,曾向大司空提起太子与魏王很是亲和,看不到一点嫌隙。 大司空长孙无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头没脑的说了句:“鱼若是自己会上钩,还要饵做什么?” 卢武的悟性也是逆天,当时就心领神会了,没有条件要创造条件,没有嫌隙那就制造嫌隙。 反正不管他们是真的失和还是假的失和,只要让皇帝看到他们失和了,那李泰就必须得走,太子就没有威胁了。 那时自己就是太子最得力的助手,最贴心的心腹。 看着长孙无忌远走的背影,卢武得意地昂起头,等到太子登基,自己就是下一个长孙无忌! 俗话说只要诱惑够大,胆子就够大,只要利益够大,杀人放火都不在话下。 可具体该怎么做,他心里还是没个谱,直到那天李祐来找太子。 李祐起身要走时,对太子说了句:“你可真当我是傻子,牛羊还用得着买吗?” 李祐说得没错,东宫的食材不可能去市面上买,宫里有专门的饲养场。 像《卖炭翁》里描述的宫市,那是唐朝中期才出现的事情。 李祐无心的一句话,顿时启发了卢武,不用买那怎么办?难道去抢?诶?抢倒是不错嘛。 如果东宫的人出去抢百姓的牛羊,然后再安排人到府衙去告状的话,李泰不就落入圈套了吗? 李泰如果秉公而断,那他就得罪太子了,他把太子的过错公之于众,皇帝不就知道他们兄弟不和了吗? 李泰如果徇私枉法,那就安排人举报他,他犯了错就得被惩罚,他心里能不怨恨东宫吗? 就算他暂时没有什么行动,以后也肯定很容易就能抓到他的把柄。 跪趴在地上的卢武此时很是有些心花怒放,他在琢磨该怎么和太子说这件事。 如果实话实说,抢是故意抢的,告也是故意告的,那自己大概就要倒霉了。 第2796章 第2796章 太子刚刚就骂自己背主做事,他未必领自己的情,搞不好他还有可能抽风似的替李泰说话。 “太子殿下”卢武满含委屈近似于哭地说道:“没有人抢百姓的牛羊,都是花钱买的,府衙的人不容分说地就把咱们的人给抓了起来,还污蔑我们偷抢。” 李承乾冷哼一声,就他这腐朽变质了的脑子还想撒谎骗人,这话拿去骗骗没断奶的孩子或许可以。 李承乾很清楚他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到自己身边的,之所以把他留在身边,一方面是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一方面是将计就计。 “你的意思是府衙抓错了人,还是府衙故意抓错了人?” 李承乾的问话,让卢武觉得太子中计了,已经开始被他牵着走了。 卢武当然是想诱导李承乾,相信府衙是故意抓错人的。 不过咱这么聪明的人,哪能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呢,再说你一下把话说死了,显得多不谨慎。 于是他回答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肯定是抓错了人。” 李承乾怒极反笑地说道:“照你这么说,孤是不是该去府衙要人呢?” 看看,太子智商也不比常人高吧? 这么两句话,他就上道了,他想去府衙,那可太好了,这个态度十分正确。 不过千万不能让他亲自去,他去的话,万一李泰给他个面子把人都给放了,事不就被压下去了吗? 卢武低头说道:“这点小事怎么能劳动太子殿下呢?我去就行了。” “也好。”李承乾抬手一指站在旁边的侍卫统领李安俨。 “你陪他去府衙走一趟,把事情问清楚,果是抓错了人便把人带回来,若不曾抓错,则交由府衙秉公办理。” “是。”李安俨躬身一揖,低头等着卢武从地上爬起来,两个人双双退了下去。 走出殿门,卢武才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脖子有点凉,他伸手一摸原来一层的冷汗浸湿了衣领,明明刚才没觉得紧张,居然自己还是害怕了。 “你不说是太子殿下让抢的吗?”李安俨斜眼盯着卢武,冷冷地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不知情啊?” “谁让的,现在事不都已经做下了吗?”卢武毫不在乎地说道:“咱都是太子的人,有些事太子想的不周全,我们得替太子想着,你听兄弟说......” 所谓欺上不瞒下,李承乾问他他没有实话,对李安俨倒是不藏不瞒。 “这样咱们先把百姓的牛羊钱给结了,这样就是魏王抓错了人。” 李安俨看着卢武继续说道:“哪怕有人招了也是屈打成招,就连告状的人也让他说是受魏王胁迫而告。” 卢武兴奋地右拳砸左掌心:“好啊!”可下一秒,他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小心翼翼地问:“呃......那钱谁出?” “当然你出。”李安俨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卢武的面皮直抽,他哪里出得起这么多的钱?他赶紧快走两步追了上去。 第2797章 第2797章 抢百姓的牛羊很是快意,可是要赔钱的话,那就快意不起来了。 卢武月俸十六石米,拿去买牛的话,大约八个月的俸银能够买一头牛的。 他们抢的可不是一头牛,而且卢武月俸十六石米的待遇才不到三个月呢,他拿什么赔? 牛有那么贵吗?太子身边的侍从一年不吃不喝都买不起两头? 没错,牛就是这么贵,并且地位还高。 只有皇宫才可以有专门饲养供人食用的肉牛的饲养场,民间除了老死的、病死的牛以外,哪有人敢随便杀牛吃肉? 大唐的律法明文禁止宰杀耕牛,牛是有户口的,杀牛是犯法的。 杀一头耕牛和杀三个成年的奴籍男子,犯的罪是一样大的。 所以说抢百姓的牛羊绝不是一件小事,追究起来这么大的罪过谁能担得起? 若非卢武是太子身边随侍的人,若不是太子从前的确做过许多出格的荒唐事,李安俨怎么能轻易地相信卢武,调人手给他用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卢武想的是在太子和魏王之间来回横跳,李安俨可不想玩得那么刺激。 他只希望把百姓安抚住,不要追究他私调侍卫出宫的事就万幸了。 “李兄,李兄”卢武快跑两步追上李安俨:“你的主意不错,只是我哪赔得起那么多钱?其实我们只要让百姓们自己承认咱们给钱了就行。” 卢武这话说得已经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欺压百姓到底,哪怕是挨家抓人,刀按脖子上也要逼他们违心地承认他们收钱了。 他没长脑子,不代表别人也没长。 牛羊再贵,犯的也不过是盗抢之罪,逼着百姓在公堂上撒谎,往大里扣能扣你个欺君之罪。 用一个更大的错误去掩盖小错误,李安俨才不干这么蠢的事。 “不用那么麻烦。”李安俨冷冷地说道:“牛羊不是都还在吗?没钱就把牛羊还回去,只要证明咱们没有偷抢,府衙就是抓错了人,那就可以上金殿,参魏王一本了。” “呃,呵”卢武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溜溜地跟在李安俨的身后。 他们拐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抬眼望去,远远便瞧见府衙门前围着一群百姓,熙熙攘攘,嘈杂声此起彼伏,虽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但瞧那乱哄哄的场面,便知眼前这桩事儿定是还未妥善解决。 待他们走近些,方才看得真切。 只见那些百姓姿态各异,有的躬身作揖,神情谦卑;有的双手合十,深深鞠躬; 更有甚者,直接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面,口中念念有词,皆是满心感激之词,一声声“多谢”不绝于耳。 卢武就是代表东宫太子来府衙闹事的,本来是打算胡搅蛮缠,就说他们给钱了,并没有偷抢,是百姓诬告,是府衙抓错了人。 只要他在府衙大闹一场,那东宫和魏王闹矛盾的事就会传遍京城。 结果来到府衙门口,他连门都没进就走了,因为想闹事他又找不着茬。 百姓们的确是拿到钱了,而且是拿的双倍,一头牛卖出了两头的价钱。 第2798章 第2798章 侍卫们的确是被释放了,而且是没有签字画押,不留一点痕迹的放了。 牛羊的确是归东宫了,而且是一根毛没少的被侍卫们赶回东宫去了。 整件事只有李泰一个人吃了亏,而且是吃得闷声不响的。 李安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侍卫们都被放出来了,他自然不会再多事了。 卢武也就是嘴上什么都敢说,心里什么都敢想,遇上事的时候,他哪有胆子进去跟李泰正面硬刚? 看一眼李安俨,他知道自己没有帮手;看一眼百姓们,他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闹;看一眼门楣上的京兆府三个大字,他的腿软软的不敢往里迈。 于是雄纠纠地走出东宫的他,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府衙。 李安俨感觉很是庆幸,侍卫们没被关押在府衙,就是最好的事,否则那么多侍卫脱岗,肯定是他的罪责。 卢武则感觉很是懊恼,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李泰莫不是个傻子吧?他怎么会干出这么傻的事来呢? 原本是个天衣无缝的好计谋,结果却被一个傻子给打败了,这该死的挫败感来得比山都重。 以为一定能在太子与魏王之间挑起明火,没想到一点火也没挑起来。 回到东宫后,他先是抬手仔细地整理了一番衣衫,又深吸几口气,努力让翻涌的心绪平复下来。 随后,他迈着刻意模仿的方步,不紧不慢地踱至李承乾身前。 “太子殿下。”卢武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语调沉稳而舒缓,缓缓说道:“魏王已然知晓自己抓错了人,当下便主动将人释放了。” “嗯。”李承乾微微颔首,对这个结果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意外之色。 他心里清楚得很,李泰会如何处置此事,他早已心中有数。 李承乾神色淡淡地看向卢武,开口问道:“就这些?可还有别的要说的?” 卢武愈发恭敬,垂首答道:“回殿下,确无他事。” “好,此次你倒是立下不小的功劳。”李承乾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还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整个人慵懒地倚在椅背上,目光慵懒地扫向卢武,“孤定会重重赏赐于你,退下吧。” “谢太子殿下恩典!”卢武心中一阵狂喜,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忙不迭地磕头谢恩,而后脚步轻快得如同踩在云端一般,飘飘然地退了出去。 他满心以为,自己这一番作为,终于赢得了太子殿下的信任,日后必将平步青云。 可他万万没想到,刚一出门,便如遭晴天霹雳。 只见两名侍卫如狼似虎般冲上前来,瞬间将他牢牢摁住。 他们动作粗暴,三两下便将他捆得如同一只粽子,随后直接将他拖到柴房,随手一扔,便扬长而去。 东宫书房内,檀香袅袅,静谧无声。 李承乾正端坐于案前,手持一卷书简,细细研读,眉宇间透着几分沉稳与思索。 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秦胜匆匆而入,神色恭敬,微微躬身,低头禀报道:“殿下,魏王求见。” 第2799章 第2799章 李承乾指尖微松,那卷竹简轻轻地搭在紫檀案几上。 他整个人向后陷入太师椅中,雕花靠背上的蟠龙纹轻轻地硌着肩胛,舒适得恰到好处。 “让他进来吧。” 李承乾抬眼望向门口,游离的眼神将嘴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染得愈发深邃。 他早说过李泰前来不必通报,奈何李泰是次次通报,没办法,这孩子天生礼貌。 “是。”秦胜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李承乾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就喜滋滋地笑着。 他回想起梦中的前世,那一次是自己命卢武去抢百姓的牛羊,结果被人告到了府衙,李泰自己掏钱安抚了百姓,释放了东宫侍卫。 自己则担心他会告发自己,而让李安俨抢先到父皇那里诬告他。 他在明知道自己诬告他的情况下,还在金殿上为自己遮遮掩掩,最后惹得父皇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李承乾饶有意味地盯着门口,上一次李泰可没有因为这事来找过他,这一次他是干什么来的呢? 他会是来找自己要钱的吗?李承乾摇摇头,不可能,惠褒不差钱,也不可能跟自己计较这几个小钱。 他会是来跟自己要人情的吗?李承乾点点头,有可能,他帮自己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该提一嘴的。 随即他又摇摇头,也不一定,他明里暗里帮自己的次数多了,主动说出来的时候可一次都没有。 他会是来敲打自己的吗?李承乾缓缓地点了点头,这个可能性最大。 他没少提醒自己这个那个,他有这爱好,连阿爷都嫌他啰嗦。 李承乾还没有猜想完,珠帘轻响处,李泰已撩袍跨过门槛,腰间玉佩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抬眼望去,正对上李泰那双含笑的眸子,那笑意永远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又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李泰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李承乾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 他穿的不是蟒龙袍,也不是常服,而是很正式的官服。 李泰走到桌案前,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拜见皇兄。” “免礼,坐吧。”李承乾未待他落座,便径直开口,且语带讥诮:“听你言语,来人当是孤之胞弟;观你这一身装束,来者分明是京兆尹。莫不是这东宫出了什么案子,劳烦殿下亲自来勘审了?” 李承乾这番阴阳怪气的话语,字字都像浸了陈醋般酸涩刺耳。 李泰却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自撩起官袍下摆,大马金刀地往太师椅上一坐。 李泰明白李承乾是故意提他偷抢百姓牛羊的事,东宫侍卫被抓又被放,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主动提就是不想装糊涂,也是不想让自己先提。 自己若是因这桩公案来找他的,一张嘴就很尴尬,自己怎么提都不合适,唯有他先提出来,最好展开话题。 不过李泰并不想提这个事,既然李承乾都心里有数了,自己又何必把他的荒唐事摆到当面? 第2800章 第2800章 “想我了你就直说,烦我也不用拐弯抹角。”李泰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我才进宫,衣裳都没换就来看你,你打趣我作甚?是嫌我来得太勤了,还是怨我来得太少了?” 李泰不往案子的事上提,李承乾就知道他是不想跟自己说这个事了。 “说的就是,你不能换身衣裳再过来吗?看我你急个什么?” 李承乾说着提起鎏金茶壶,琥珀色的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入青瓷茶盏中。 李承乾连着倒了两盏茶,秦胜连忙趋步上前,双手恭敬地捧起一个茶盏。 他脚步极轻,躬身将茶盏轻放在李泰手边的方几上,盏底与案几相触时竟未发出一丝声响。 李泰看着这清亮的茶汤,嗅着清新的茶香,刚要开口,却听李承乾又轻声地问道:“公务可都完结了?” “嗯。”李泰点了点头,答道:“已经封印了。” 京兆府腊月二十封印,来年正月二十开印视事,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李泰可以拥有一个月的年假了。 “惠褒,假如,”李承乾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是说假如你犯了什么错,被我发现了的话,你希望我怎么做?” 李泰闻言轻轻地笑了,看来他是心里有鬼、不得安宁,套话也不用套得这么明白吧? 好人做到底,钱都替他花了,事都替他平了,就给他一颗定心丸让他过个好年。 李泰唇角微扬,指尖轻抚茶盏上的缠枝纹,温声道:“皇兄岂不闻长兄如父?若弟有行差踏错之处,兄长自该当面训戒。若兄长偶有疏失之过,弟自当效法古人‘子为父隐’之义。” 李泰真是一点弯不绕,直说我要是有错,你尽管当面指出来;你要是有错,你就放心吧,我替你死瞒到底。 李承乾听罢忽然敛了笑意,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 “糊涂!”他剑眉紧蹙,声音陡然转厉:“你我血脉相连,正该以诚相见。若依你这般,今日瞒三分,明日藏七分,日久天长,小过变大错、小灾变大难,是对我好吗?” 李承乾说着指节在案上重重一叩,茶盏里的水纹倏然荡开。 “你要做能跟我推心置腹的兄弟,不是曲意逢迎的佞臣!” 说着话音戛然而止,他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了,却仍倔强地盯住李泰:“惠褒,我要听的是真话,不是漂亮话,你知道吗?” 李泰让他给说懵了,他这什么意思?难道是非让自己把他那点破事抖出来? 如果自己真的说出来,那父皇便会觉得,自己一有机会揪住太子的小辫子就小题大作。 李承乾果然聪明,烂事让他干了,好话让他说了,然后一招就把自己苦心经营的好弟弟形象给毁了。 哼,你聪明我也不傻,你想的美,我不上当。 李泰缓缓地站起身,冷冷淡淡地说道:“我是个耿直人,话还是你说的漂亮。” 李泰话都没说完脚就动了,他径直向外走去,李承乾急吼吼地追问一句:“你真的就没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李泰停住脚,转过身来,耸了耸肩膀,无可奈何地说道:“抱歉,真没有。” 第2801章 第2801章 腊月深宵,长安城朔风凛冽。 甘露殿内,兽炉中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李世民的面容半明半暗。 他斜倚凭几,一袭素色常服被漏进的寒风吹得微微鼓动,案头那盏温酒的鎏金錾花壶早已凉透。 阶下值夜的宫人屏息垂首,连更漏声都显得格外滞涩。 蓦地,一阵碎雪扑上雕花槅扇,沙沙如细盐撒落。 他抬眼望向殿外,隔着重重帘幕根本看不到太子已然远去的背影。 “更衣。”突然的吩咐惊得陈文一颤,他急忙取过披风,小心地披上皇帝的肩头。 李世民的手指在领口处顿了顿,这是去岁长孙皇后亲手为他缝制的披风,而今针脚犹在,伊人已逝。 更鼓声穿过重重宫阙,却怎么也惊不散满殿凝滞的寂寥。 “唉。”走出门外,李世民一声叹息,吐出长长的一条白雾。 他缓缓地抬起头,宫灯昏黄的光晕里,细雪纷飞如絮。 年关将近,连飞雪都染上了几分暖意。 可这融融景象落在他眼中,却像隔着一层冰凉的琉璃,越是喜庆的日子,心底那份无处着落的怆然便越是鲜明地翻涌。 陈文撑起一柄大大的伞,遮住了李世民身周的风雪。 立政殿里住着两个皇子、两个公主,只有李泰一个人还没睡。 李世民也就只找他一个人,却并没有召他来见,而是亲自走进了他的书房。 李泰提着笔正在写字,听到门声响动,他抬头一看,见来人竟是李世民,他惊讶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迎了上去。 “参见父皇。”李泰深深一揖,李世民淡淡一笑:“免礼,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许是茶水喝多了,睡不着便来书房小坐一会儿,”李泰伸手搀着李世民走向主位:“父皇何故深夜到此?” 李世民斜瞟了他一眼,这孩子说话有意思,找借口找的这么明显,一点不走心。 茶水喝多了不该去厕所吗?睡不着也得在床上躺着才对,睡不着来书房坐着,那不越坐越精神? “和你差不多,睡不着就到处走走,见你的房里亮着灯就进来看看。” 李世民说着话,绕过书案坐了下来,低头见桌子上摆的是李治的功课,李世民随手拿起一张,迎着灯,好好地看了看。 李治写得一手烂字,没有上下句连着的话,十个字有七个你得猜,直接看字是认不出来他写的是什么的。 字写得分家也就罢了,句子也是前后巅倒,写的不知所谓,文章就更不用提了,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写着写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写啥了。 李泰极有耐心地在旁边逐字逐句地斧正,时而提笔添补,时而圈点勾画,硬是将那七零八落的字句,一点点理出个章法来。 李泰拿批公文的朱笔给他批作业,李治也算是天底下最荣耀的独一份了。 这种事不应该是长史做吗?做,做梦吧。 第2802章 第2802章 长史授课,理论方法只讲一遍。记不住?戒尺伺候。 写错了?板子招呼。打完让你重背,揍完令你重写。 李治也曾挨过打?自然免不了。 三个嫡皇子谁没尝过长史的板子?倒是庶皇子可由伴读代受,呃,李恪除外。 “你倒是把他这功课掰开了揉碎了,就差没替他咽下去。”李世民指尖点着李泰批改之处,似笑非笑。 李泰垂首轻声道:“雉奴年岁尚小,长史布置的课业总难完成,儿不忍见他挨打,便帮着梳理梳理。” 李世民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青雀儿,怕雉奴挨打,他便彻夜不眠为其梳理功课;恐高明受责,他便自掏腰包加倍抚慰百姓。 李世民忽然想起了他寝宫挂着的全家福画像,想起李泰兴奋地对着那张画说过“天下之大有数万万众,我挂心者唯此八人尔。” 好可怜的青雀,你照看雉奴,雉奴最大的怨气就是怨你管他功课; 你庇佑高明,高明可给你备了一份厚礼,看他明天怎么谢你吧。 李世民唇角微扬,只温声道了句“你早些安歇吧。”便拂袖起身。 李泰躬身长揖,说道:“恭送父皇。” 看着李世民一步一步向外走的身影,李泰一阵茫然,这个爹大半夜的,干什么来了? 李世民本来是想找他说说话,问问他东宫侍卫抢百姓牛羊的事,问他为什么要悄悄地压下去。 看到他给李治批的作业,还有什么可问的?他一心都是庇护手足,不过就是一颗真心罢了。 若不是真心,何必多掏一倍的钱给百姓,不就是怕百姓心有不足再闹起来吗? 为了太子的声誉,他愿意吃这个暗亏,并且高明问到他的头上,他都绝口不提,里子面子都给足了东宫。 他除了是真心为兄长盘算,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还能图个什么?名图不成,利也图不成。 但凡有所图,也不能光做好事不留姓名,哪怕不用嘴说,也得写到日记里,早晚得有人知道才行,不然不白做了吗? 李世民没有留在立政殿,而是又回甘露殿去了,虽然夜已深了,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李世民斜倚在软榻上,微眯着眼,对陈文说道:“问的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陈文躬身答道:“基本上都和太子说的一样。” “嗯。”李世民点了点头,轻声嘱咐道:“别问出人命来,人证、口供都是有用的。” “陛下放心,他们是知道轻重的。”陈文笑着提醒道:“时候不早了,陛下早些安歇吧。” 李世民没有去休息,反而又问道:“那个卢武的底细查过了没有?” “查过了,确如太子所说,他原是长孙府上的一个马夫之子,给皇后守灵之时,长孙司空安排他进的东宫,做了个左监门卫。” 李世民闻言眉头倏然一蹙,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案几,低声呢喃:“果真如此?”语气中透着几分犹疑。他略一沉吟,又追问道:“可曾核实清楚?” 陈文将身子又压低了几分,恭谨回道:“经再三查证,应无差错。” 第2803章 第2803章 长安城上碧空如洗,一轮红日自终南山巅跃出,将金辉遍洒九重宫阙。 昨夜新雪初霁,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枝桠凝着晶莹霜挂,在晨光中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彩。 大兴殿前的白玉阶被宫人们清扫得纤尘不染,两侧鎏金铜龟吞吐着袅袅香烟。 殿顶鸱吻覆着薄雪,在朝阳下泛起珍珠色的柔光。 李世民踏着织金地毯步入正殿时,青铜仙鹤香炉正溢出瑞脑芬芳,与檐角铁马清脆的叮咚声一道,融进了百官朝贺的浑厚钟鼓声中。 李世民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温和地扫视殿中文武百官。 当看到高明与青雀一左一右立于阶下时,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两个嫡子皆身着绛纱朝服,一个挺拔如松,一个温润如玉,在满朝朱紫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年关将至,各地奏报多是祥瑞喜讯,朝臣们禀报的也都是些例行政务。 待最后一位大臣退回班列,殿中一时静谧,只闻香炉中瑞脑轻烟袅袅。 “看来诸卿都无事可奏了?”李世民目光扫过阶下两个嫡子,又环视满朝文武,“既是如此,今日便早些散朝,诸位爱卿也可回去准备过年事宜。” 太子李承乾一步走出朝班,拱手朝上一揖,“父皇,臣有本奏。”说着他从袖口掏出一本奏章,双手向上举起。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含笑抬手:“太子既有要事,但奏无妨。” 齐忠急忙走下高台,步履匆忙又神色恭谨地来到李承乾面前,双手接过奏章,微一躬身,便转身走了回去。 殿中霎时一静,连铜龟吐纳的香烟都仿佛凝滞。 李承乾清朗的声音在大殿穹顶下回荡:“臣举报京兆府尹,徇、私、枉、法。” 李世民眉头微蹙,目光不自觉地转向站在另一侧的李泰。 李泰猛然转头,脸上写满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却未能发出声音,只死死盯着兄长的侧脸,那张脸似乎透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太子此言......”李世民缓缓开口,指尖轻叩龙椅扶手,“所指何事?” 李泰袖中的双手已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 “近日京郊数县百姓家中有牛羊失窃,百姓到京兆府告状,偷抢牛羊之人尽数收监。” 李承乾说着转头看了一眼被气得脸色通红的李泰,又转过头从容地一笑。 “昨日司法参军将案卷呈报府尹后,魏王竟当堂撕毁笔录,既不审问,也不查证,直接私放人犯!更以自己俸银赔偿苦主,妄图掩盖此事!” 太子此言一出,满朝哗然。群臣惊愕,纷纷侧目望向魏王李泰,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究竟是何等人物,值得魏王如此袒护?竟不惜自掏俸银,也要压下此案? 京郊数县百姓遭劫,数县那就肯定不是一县。一头耕牛,便是寻常农户半生积蓄; 如今数县遭难,损失何止千万?魏王这般遮掩,究竟是在护着谁? 朝堂之上,静得可怕。李泰面色铁青,额角青筋隐现,却始终不发一言。 李世民目光如炬地凝视着阶下的李承乾,沉声问道:“你所奏之事,可有实证?” 第2804章 第2804章 “确有实证。”李承乾拱手答道:“儿方才所呈的奏章之中夹有魏王撕毁的案卷残页,京兆府司法参军、典刑官以及受害百姓十余人,此刻皆在殿外候旨。若父皇垂询,可即刻传召对质。” 李世民目光一沉,指尖轻轻摩挲着奏章边缘,沉吟片刻后,坚定地吐出一个字:“宣!” 这一个字掷地有声,惊得殿角铜鹤香炉中的香烟都为之一颤。 站在殿角的内侍齐忠挺了挺身子,刚要开口,李泰闪身站了出来,高喝一声:“不必了。” 不必了?这是什么意思?皇帝要宣人证上堂,他敢阻拦? 李世民摩挲奏章的手指突然停住,缓缓抬眼望向李泰。 李泰的官服下摆微微颤动,却仍挺直腰背站在原地。 他喉结滚动,声音略显嘶哑:“太子所奏属实,臣认罪。” 站在殿柱旁的齐忠张着嘴,保持着要传旨的姿势僵在原地。 几位年迈的大臣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玉笏差点脱手。 皇家血脉,何来真情?纵使朝堂之上兄友弟恭,骨子里终究是生死相争的冤家。 今日太子这一击,分明是找准了魏王的命门,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之势。 观此情形,只怕魏王连年关都熬不过,就要被逐出长安了。 长孙无忌微微抬首,目光掠过太子挺拔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赞许。 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却在转瞬间瞥见御座上的目光正扫向自己,急忙垂首敛容,将那一抹得色尽数掩藏在肃穆的面具之下。 “哦?你认罪?”李世民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字都似敲在了人的心头之上。 “认!”李泰猛地撩起官袍,左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右腿随之狠狠一收,双膝并跪的声响在大殿内格外清晰。 李承乾眉心一抖,微低头看一眼跪在自己身旁的李泰,好想伸手拉他起来,却只是微微地攥了攥拳。 “那你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在护着谁?” 李世民话音刚落,李泰便拱手说道:“无论护着的人是谁,都是儿徇了私心。百姓有状,儿未开衙审理便是枉了国法。” 李泰说着俯下身去,额头触地,依旧大声地说道:“儿有罪,儿认罪,儿任由父皇发落,但求父皇看在父子情份之上,不要逼儿说出儿倾心相护之人。” “惠褒!”长孙无忌沉声喝道:“金殿之上岂容你任性妄为!” 长孙无忌眼中精光闪烁,他看得分明,太子这一击已然掐住了魏王的命脉。 令人心惊的是,事已至此,李泰竟仍不肯透露那个幕后之人的名讳。 李泰对长孙无忌的呵斥置若罔闻,他忽而直起身子,双膝跪行数步,在青石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阿爷!皇兄既已上奏,必述详情。儿不敢欺君,更不敢违心。” 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的闷响令满朝悚然:“儿愿用这身官服、用亲王爵位、用儿之所有,求阿爷容儿私下领罪,行吗?” “你想得美。”李承乾冷笑一声,突然击掌三下。 清脆的掌声未落,殿外已传来镣铐声响。两名身着囚服的男子被金甲武士押入大殿。 第2805章 第2805章 铁链拖过青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如同钝刀刮骨般令人齿冷。 殿外射入的阳光白得刺目,在幽暗的殿内划出一道刺眼的光痕,照得铁链上的斑斑锈迹如同凝固的血痂。 殿中群臣纷纷回首张望,唯有太子李承乾目光灼灼地钉在御座之上。 他眼角微跳,频频向皇帝递着眼色,下颌如同敲击木鱼的铜杵般不停颤动,那视线几乎要在魏王李泰的后脑勺上灼出个洞来。 李世民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昨天劝他别没事找事,他偏说要让李泰长长记性,这才跪下就心疼了。 李世民轻咳一声:“青雀,你先起来,站过一旁。” “是。”李泰应了一声,起身后退两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李泰并没有回头去看来人是谁,他就定定地盯着李承乾。 李承乾只觉如芒在背,却强自挺直腰板,目光死死钉在前方的蟠龙柱上。 那柱上金龙张牙舞爪,倒与此刻李泰眼中的怒火如出一辙。 李泰眸中寒芒微闪,却不见半分怒意。愤怒?那不过是庸人自扰的情绪罢了。 在这九重宫阙之中,他早已学会将七情六欲炼化成冰。 太子当廷发难,此刻更需心如止水——毕竟,真正的博弈从来不在情绪,而在方寸之间的算计。 李承乾告他徇私枉法,李泰觉得这应该只是一个借口,而不是真的想告发自己。 这件事自己做得一点错都没有,对太子只有利没有害。 他就算是想打压自己也绝不会拿这件事为由头的,那岂不是在向全天下告知他的不知好歹么? 不是针对自己,那他针对的是谁?这件事揭开对谁最不利? 李泰的眉头深皱,这件事应该是对太子最不利的,他会是真的跟他自己过不去吗? 不可能的,他是太子又不是疯子,这里面肯定有别的原因。 “父皇。”李承乾待到那二人跪下之后,便拱手朝上一揖,“此二人乃东宫左右监门卫,百姓牛羊被劫一案,正是他们带人所为。” 李泰闻言,眼波微动,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两个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家伙。 忽然忆起月前太子曾抱怨东宫鱼龙混杂,不知暗藏多少眼线。 电光火石间,他已然洞悉其中玄机。 “原来如此......”李泰心中冷笑,太子此举,分明是要借刀杀人。 其一,东宫用度充裕,何须行此偷鸡摸狗之事? 其二,宫中自有御用牧场,牛羊取之不尽; 其三,太子要这许多牲畜又有何用?莫非是要在太极殿前开市集不成? 李泰眸中精光一闪而逝,这是太子在清理门户。 先遣心腹出宫作乱,再以律法之名处置,既除异己,又能重组东宫势力。 怪不得昨天他非要我当面提起此事,如若我真的秉公而断,正好替他除掉了眼中钉,又能给他提供一个清查下人的好理由,同时能让父皇对我起疑心,好个一石三鸟之计。 可惜自己没有配合他,自己把案子给压下去了,所以他现在只好亲自上场了。 李世民端坐龙椅之上,指尖轻叩扶手,目光如炬地俯视着殿中跪伏的二人。 第2806章 第2806章 “你们因何到百姓家抢掠牛羊?是受何人指派,且大胆地讲来。” 殿中霎时一片死寂,只余卢武额头撞击青石地面的闷响。 “陛下明鉴!”卢武浑身战栗如筛糠,“微臣岂敢擅动百姓牲畜?实乃长孙司空授意,要在太子与魏王殿下之间挑动事端。” 满朝文武闻言俱惊,连呼吸都为之一滞。这厮莫不是疯了? 竟敢在太极殿上直言挑拨天家骨肉,更何况其中一位还是国之储君! 李泰眼角余光瞥见长孙无忌面色骤变,心中暗忖,这卢武怕是嫌族谱上的人名太多,想拿九族的性命玩个消消乐的游戏。 殿中群臣噤若寒蝉,卢武这招“祸水东引”实在拙劣可笑。 区区一个东宫侍卫,妄图攀咬当朝司空?简直痴人说梦。 莫说他空口无凭,纵使握有铁证如山,在这朝堂之上,又能奈长孙无忌何? 只要龙椅上坐着的还是李世民,长孙一族的根基便稳如泰山。 长孙无忌面色陡然一沉,眼中寒芒乍现。 他虽位居三公之尊,此刻却也不由得怒发冲冠,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 “放肆!”一声厉喝如雷霆炸响,长孙无忌手指着卢武:“大胆猪狗奴,安敢在圣前污蔑重臣!” “呵呵呵”李世民看着长孙无忌笑道:“辅机何必跟他生气?这种胡攀乱咬的事,你我见的还少吗?” 见的是不少,问题是见的不怕事大,哪个看热闹的嫌事大? 挨咬的就不一样了,咬谁谁急眼。 卢武咬的要是别人的话,长孙无忌也能呲个大牙看热闹,肯定不会生气。 “陛下”长孙无忌袍袖一振,朝上重重一揖,额角青筋隐现。 “莫听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胡说八道,他原不过是臣府上马夫之子。是臣念其父侍奉多年,才破格举荐至东宫任职。不想今日闯下大祸,竟敢反噬恩主!” 长孙无忌立于殿中,紫袍玉带间自有一派从容气度。 这位当朝首辅能屹立不倒,靠的岂止是皇后胞兄的身份? 其运筹帷幄之能,洞若观火之智,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他目光如电,只一眼便看穿了这场闹剧的玄机。 卢武身着囚衣,显然已在大理寺走过一遭。这等软骨头,怕是连祖上三代的底细都吐了个干净。 皇帝要是一点没信,今天就不可能出现太子闹朝堂这一出戏码。 皇帝这是相信了,才故意演这么大一出戏来敲打自己。 于是不等别人提及,他便先说出来卢武就是他安排到东宫的,这样起码不会太被动。 好一招敲山震虎,长孙无忌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 李世民面色一沉,龙目含威,喝问道:“劫掠之事可是你们所为?且详尽说来。” 卢武当即竹筒倒豆一般地招起供来,何止劫掠的事是他干的,连告状的百姓都是他安排的。 李世民缓缓扫视殿中群臣,目光所及之处,文武百官无不屏息垂首。 他指尖轻叩龙椅扶手,沉声道:“案情已然分明,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第2807章 第2807章 金銮殿内,蟠龙金柱盘绕生辉,九阶玉陛泛着冷光。 御座上的鎏金螭首在晨光中森然张目,丹墀下的青铜仙鹤吐着袅袅青烟。 李世民话音刚落,大理寺卿孙伏伽走了出来。 “陛下,”他伏地稽首,袍袖垂于殿砖,“东宫左右监门卫擅调禁兵,劫掠坊民牲畜,按《贞观律·职制》:‘矫发兵符者斩,劫掠民财者徒三千里’。今其罪兼二者,从重当诛!其余从者,虽曰奉令,然《卫禁律》明载:‘见非不举,与同罪’。此辈目无君父,以胁从为辞,实纵东宫乱法。” 孙伏伽身为大理寺卿,掌管全国刑狱,维护法律的尊严是他的职责所在。 皇帝问这件事当如何处置,别人都可以装聋作哑,他不行,这就是他的工作范围,别人不说话是不在其位,他不说话那就叫尸位素餐了。 孙伏伽此言一出,殿中霎时寂静。 十余名东宫属官与禁卫军的性命,就这样被他轻飘飘地推到了铡刀之下。 十几条人命,在这朝堂之上或许算不得什么。 可这一刀斩下去,哪里是在砍那些犯事的属官?分明是在砍东宫的根基! 太子已经亲自检举,未曾包庇。这般姿态,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 按常理,惩戒几个为首的以儆效尤也就罢了,何至于要将所有人都往死路上逼? 是,按《贞观律》来说,孙伏伽的处置挑不出错处。 可这朝堂之上,岂能只论律法? 一刀斩杀十余名东宫近侍,这是要把太子的脸面往哪里搁?将储君的威严置于何地? 孙伏伽话音未落,殿中骤然炸响一声厉喝:“伏伽欲陷储君耶?” 但见大司空长孙无忌大步跨出朝班,紫袍玉带簌簌作响。 他剑眉倒竖,一双虎目死死盯住孙伏伽,额角青筋隐约可见。 卢武见状,如见救星般连滚带爬扑上前去,死死抱住长孙无忌的锦靴,涕泗横流地哀嚎:“司空救我!司空救我啊!” 长孙无忌心中暗恼,猛地抬腿一甩,将卢武踹出丈余:“放肆!” 长孙无忌哪有心思救他?只不过他不能看着东宫受损,才硬着头皮出来挡横的。 “陛下明鉴。”长孙无忌整了整袍袖,朝御座深深一揖,“东宫属官犯法,自当严惩。然储君乃国本,若因此事损及东宫威仪实有不妥。” 他略作停顿,眼角余光扫过跪伏在地的左右监门卫。 “他二人并未调动大量禁军,仅仅带着十几个不当值的侍卫出宫而已。不若将他二人杖二十,余等皆赦之。如此既彰国法,又全储君体面。” 李承乾闻言,身形微微一滞,缓缓侧首望向长孙无忌。 这位当朝司空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无非是要借他这个太子的颜面,为那些犯事属官讨个从轻发落。 可偏偏太子本人就站在殿中,自始至终却未发一言。 他既没有为那些追随多年的属官求情,也不曾对孙伏伽的严惩之议提出异议。 第2808章 第2808章 此刻被长孙无忌这般架在火上,倒显得他这个储君进退维谷。 李承乾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长孙无忌这般当众将他推出来做挡箭牌,让他这个太子很是难堪。 若顺着长孙无忌的意思开口求情,岂不坐实了御下不严的罪名?若继续缄默不语,又显得薄情寡恩。 李承乾还没有开口,孙伏伽又开了口。 “陛下,”孙伏伽再次躬身而拜,声音沉冷如铁,“法者,国之权衡,时之准绳。今东宫属臣僭越调兵,劫掠百姓,非独害民,更是乱政。若因储君之故法外施恩,则律令何以服众?禁军何以畏法?天下万民,又将何以信朝廷?” 他略一停顿,目光如炬,直视御座:“臣请依《贞观律》严惩首恶,以正国法;其余从者,按‘知情不举’之条,流徙边州。至于东宫......”他深吸一口气,字字如钉,“储君御下不严,当自省其过,上书谢罪。” 孙伏伽何尝不知,这一刀若真斩落十余颗人头,东宫一脉必不会善罢甘休。 在情与法、权与律的天平上,终究要寻个两全之策。 他挺直腰板,声音铿锵如铁:“首恶者,按律当诛!此例若开,国法何存?” 此言一出,殿中温度骤降。 孙伏伽当即话锋一转:“其余从犯,可酌情流徙。”这已是给足了东宫颜面。 孙伏伽这番让步,却也要讨个说法。 他朝御座深深一揖:“储君御下不严,当上表自省。” 这话说得巧妙,不要太子受罚,只要一纸检讨。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是给这场博弈留个台阶。 孙伏伽眼角余光扫过长孙无忌,心中冷笑。 若按这位司空所言,首恶仅杖二十、余者尽免,那还要《贞观律》作甚? 除非陛下金口玉言,将此案划为宫闱私事。否则,他孙伏伽执掌大理寺一日,就绝不容国法沦为儿戏! 中书侍郎兼太子右庶子杜正伦闻言大为不悦,这个孙伏伽明摆着是对太子不敬。 于是他昂首说道:“大理寺好大的官威,欲以刀笔吏议储君耶?” 大理寺卿官很大吗?居然对太子指手画脚,你不过就是个刀笔吏,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孙伏伽冷哼一声,朗声答道:“大理寺执天下公器,岂因身份废法?” 杜正伦刀笔吏三个字一说出口,可不止孙伏伽一个人生气,大理寺少卿戴胄当即站了出来。 “陛下明鉴。”戴胄朝上一拱手:“些事东宫詹事府失察,请罚俸革职。另据《名例律》:‘皇太子犯令,师傅连坐’。今储君虽未直接下令,然师保之责未尽,伏请陛下训诫。” 好嘛,这下事大了,东宫左右监门卫犯了罪,这就能坐实太子御下不严。 太子犯错,那就能坐实詹事府失察,并且太子所有的老师都有连带责任。 戴胄说这话不是对事,就是对杜正伦这个人的,杜正伦是太子右庶子,既是东宫属官又是太子的老师之一。 刚刚还是议事,这会儿眼瞅着要变成干仗了,李承乾轻咳一声,不能让朝臣们在金銮殿上打起来,他赶紧朝上一揖:“父皇,儿有话说。” 第2809章 第2809章 李承乾的嗓音并不洪亮高亢,却似一缕穿透浓雾的清光,于那死寂沉沉、宛如幽冥深渊般的金銮殿内,清晰且有力地回荡开来。 他缓缓抬头,目光越过匍匐在地的卢武和张虔达,掠过面色铁青的长孙无忌,最终落在御座之上。 “父皇,我御下不严,致使左右监门卫僭越行事,惊扰百姓,此乃儿之过。”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似在强抑某种情绪,“大理寺卿依律论罪,并无不妥。国法森严,岂因储君而废?儿愿上表自省,并请父皇严惩所有涉事之人,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长孙无忌瞳孔骤缩,袖中手指猛地攥紧。 太子竟顺着孙伏伽的意思,亲手将东宫的人推向断头台?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自断臂膀! 杜正伦更是面色大变,急声道:“殿下!此事......” 李承乾侧首,目光如冰刃般扫过,“詹事府确有失察之责,你身为右庶子,难道不该自请处分吗?” 杜正伦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半步。 他忽然意识到,太子此举绝非软弱,这是在借孙伏伽的刀,斩断某些人伸向东宫的手! 那些犯事的属官里,有多少是真正听命于太子的?又有多少是别人的眼线? 李泰站在一边静静的观察事态,冷眼旁观这场朝堂博弈,目光在太子微颤的指尖和长孙无忌青筋暴起的额角间来回游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老实实地看戏挺好的。李泰没想参与其中,只是恰巧一眼扫到了李承乾的脸上。 李承乾面对他多少有点心虚,目光游离得定不住,便故意转过头不跟他对视。 李泰见他眼珠子乱晃,也不明白他在暗示自己什么,不管了,既然他向自己发出了信号,那不管什么,先帮他就对了。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铁了心地帮助李承乾,这是李泰给自己定下雷打不能动的死规定。 “陛下”杜正伦正要进言,却见李泰已抢先一步出列。 李泰没有理会杜正伦,直接朝上一拱手,说道:“父皇,一个人犯了错,知错、认错都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应该是改错,对也不对?” 李泰这话问得,让人也没法给出第二个答案,谁能说改错不是最重要的? 既然承认改错是最重要的,那就别死盯着认错和惩罚做文章了,先改错吧。 改错怎么改?改错就得先给个机会,美其名曰戴罪立功。 好多人的目光都盯在了李泰的身上,他是在说太子御下不严,以后严点御着就行了,这次轻拿轻放不要小题大作,是这意思吧? 这样的话,他的用意就是护东宫、和稀泥,问题是这稀泥和得过去吗? “嗯。”李世民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点了点头,又问道:“依你这件事当如何处置?” “太子检举儿徇私枉法,儿反思过后方觉过错之深。” 第2810章 第2810章 李泰昂然说道:“儿不该为保东宫清誉而置百姓诉状于不顾,儿实该将案情审理清楚,若果是东宫之错,当劝谏太子认错改错,若非是东宫之错,当昭天下以还东宫清誉。” 李泰说着弯下腰,深深一揖,“东宫侍卫侵扰黎民一案,百姓本就告到了京兆府,当由京兆府审理,请父皇给儿一个改错的机会,儿定禀公而断,还天下一个公道。” 这案子是先交到京兆府的,只要李泰把审理权拿到手,那怎么办就由不得大理寺插嘴了。 京兆府已经封印了,再开衙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有足够的时间跟太子沟通,到时候他想怎么办都行。 长孙无忌转头看向李泰,眼睛都不自觉地亮了一下,这个二外甥很聪明。 何必在这金殿上跟他们吵得直冒火星子呢? 把事情往后拖一拖,表面上可以把矛盾压制下去,实际上又把决断权抓到了自己的手里,这方法不错。 李承乾也扭头看向李泰,牙齿都忍不住狠狠地咬在了一起,这个二弟缺心眼。 你悄悄看戏不好吗?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非搅进来? 这案子交给你,直接就把大理寺给得罪了,而且也让你左右为难。 你判轻了,那就是为了庇护胞兄而徇私,有失公正,为天下人诟病; 你判重了,那就是为了打击东宫而构陷,有违忠义,遭同僚侧目。 “哼!”李承乾冷冷地哼了一声,又使劲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对着御座拱手道:“父皇,东宫的人做错事理该受罚,魏王做错事也不该轻放,他擅自撕毁卷宗、有状不审也该给个说法吧?” 李泰盯着李承乾,恨不得把不知好歹四个大字刻到他脑门上。 我这是在帮你,你就记住跟我过不去了,是吧? “此事青雀处置确有不当。”御座之上,李世民指尖轻叩螭首,眸底暗流涌动。 “念在你顾念手足之情,既未伤国本,亦未欺黎民,就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李泰袍袖一振,行了个标准的稽首礼。他的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金砖,声音清朗而恭敬:“谢父皇宽宥!” 李世民忽然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青雀已有改错之心,高明你可愿改错?” 李承乾急忙答道:“儿愿改错。” “好,那就给你个改错的机会。”李世民笑着说道:“东宫的事本就该由太子处理,这桩公案就交给你自己处置吧。” “是。”李承乾回头看一眼跪趴在地上的人,顺带也扫了一眼面色铁青的长孙无忌。 “左右监门率卢武、张虔达,矫发兵符,擅调禁军,劫掠坊市,罪证确凿。” 李承略一停顿,声音陡然转冷:“着即押赴西市,明正典刑!” “左卫率李安俨受人蒙蔽,失于觉察,解职待勘。到京兆府递状,诬告本宫的刁民,脊杖二十。其余涉案将校,一并处斩以正国法。”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章,双手向前一递,说道:“儿已连夜写好了请罪书,请父皇御览。” 第2811章 第2811章 见过狠的,没见过对自己狠的,李承乾这是一刀接一刀地往自己身上招呼。 孙伏伽那般刚直的人,为了维护律法的公正,他也只要求个首恶必诛而已。 李承乾却是一刀下去,要把东宫所有涉案的人员全部斩首。 这就完了吗?不,人家还上了一份请罪书。 请罪书仅仅只是一份辞藻华丽的检讨吗?不,是真真正正的请罪书,人家自请罚俸三月,断绝酒肉歌舞三月。 还有不到十天就过年了,他这就等于是宣告一声,年你们过吧,本太子就不参与了。 齐忠拿着太子的请罪书,走到御案旁,弯下腰刚要轻轻地放下,李世民一摆手,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念!” 齐忠捧着奏章、躬着身子,向后退了两步,站在龙椅旁,悄悄地清了清嗓子,便大声地念了起来。 “臣承乾昧死上言:臣以庸劣,忝居储贰,本应夙夜兢惕,以副君父之望。 然御下无方,致使左右监门率卢武、张虔达等,恃宠骄纵,僭越兵权,侵扰百姓,毁损国法。此皆臣之过也,非诸臣之罪。 国法森严,不可因人而废。今臣请: 一、卢武、张虔达矫令调兵,劫掠坊市,罪无可赦,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二、左卫率李安俨失察渎职,当革职查办。 三、其余涉案将校,皆依律严惩,绝不姑息。 臣身为储君,不能约束部属,上负君父,下愧黎民,罪责深重。 伏请陛下: 一、罚臣俸禄三月,以示惩戒。 二、令臣闭门思过,断绝酒肉歌舞三月,以自省愆。 三、臣愿于东宫设谏鼓,凡臣有过,许臣属直谏,臣必虚心受之。 臣深知,储君之责,非止于承继大统,更在于正己率下,以安社稷。 今臣自请严惩,非为沽名,实为明法度、肃纲纪,使天下知朝廷无私,国法无偏。 伏惟陛下圣鉴,臣承乾诚惶诚恐,顿首再拜。” 金銮殿内落针可闻,唯有齐忠念诵请罪书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 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殿角铜漏恰好滴尽最后一滴水珠,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长孙无忌紫袍下的身躯微微一震,他分明看见太子垂落的广袖在轻微颤抖,可那清瘦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剑。 齐忠念完把奏章一合,悄悄往袖子里一塞,抱着个拂尘,低眉眯眼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李泰一直抬头看着齐忠,总感觉他念完李承乾的请罪书之后,似乎是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目光。 “陛下明鉴。”长孙无忌突然出列,紫袍玉带在殿中划出一道凝重的弧线。 他双手持笏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无奈:“太子殿下年轻气盛,遇事总爱较真。臣以为如此处置太过于偏激了些。” 第2812章 第2812章 他刻意顿了顿,浑浊的眼珠扫过满朝文武,“卢武等人不过是借休沐之便出宫,虽有违规之嫌,但若说‘矫令调兵’,未免小题大做。” 事情没有定论之前,怎么吵怎么嚷都行,真要动刀,长孙无忌也不能瞅着卢武人头落地。 卢武这个人无关紧要,但长孙无忌若是任由他被斩于市都不说一句话的话,以后还有人会死心塌地地给他做事吗? 长孙无忌满眼怨毒地瞥了卢武一眼,又继续说道:“他们只是赶走了百姓的牲畜,并没有在坊间任意抢夺其他财物,并且第二天他们曾去给百姓送钱,只不过魏王已经先行给过钱了,所以他们只是强买强卖,并非劫掠坊市。” 李承乾闻言,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扭过头,冷嗖嗖的目光望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声音却刻意放得和缓:“高明,你从小就是这个脾气,被人三言两语一激就要见血。” 他向前踱了半步,紫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忽明忽暗,“今日若真依你所请,折损的可不只是十几条人命还有东宫的脸面,更会寒了将士们的心呐。” “舅父是说我刻薄寡恩?” 李承乾抬手一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人,冷笑道:“我但凡对下人严苛一点,他们敢背主行事吗?” 储君之威仅亚于天子,李承乾一声怒吼,群臣皆惊。 满殿倒抽冷气声中,李泰怔怔望着兄长绷紧的后颈。 那里有根青筋在跳动,像条垂死挣扎的青龙。 他忽然懂了,卢武是长孙无忌安插的钉子,而李承乾要借这颗人头,斩断那条拴着东宫的锁链。 李泰终于看明白,兄长这哪里是在自罚? 分明是要用这场血淋淋的断腕,把东宫腐烂的皮肉连带着长孙家的暗桩一并剜去! 李泰突然踏前一步,玄色蟒袍在殿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他仰首直视御座,声音清越如金玉相击:“父皇容禀!” 满朝文武的目光霎时聚焦在了李泰身上,每个人都在揣摩李泰的心思,不知道他这是要说什么。 长孙无忌心底忽然升起弱弱的一丝希望的光火,刚才李泰曾提出要把案子揽到京兆府的好主意。 这回他应该也能提个轻打轻责的好建议吧?毕竟他也需要树立一个仁德的好形象。 这些人跟他没怨没仇,有什么必要把人往死道上推?他得罪人有瘾吗? 李承乾眉头微皱,生怕李泰又说出劝人大事化小的话来,生怕李泰也觉得,刀下重了会令下面的人寒心。 李承乾定定地盯着李泰,心里暗自犯着嘀咕,希望惠褒能真的懂我,而不是一味的给我他自以为的好。 “卢武等人是擅离宫闱也罢,是强买强卖也罢,都算不得什么。” “嗯。”长孙无忌的心稍稍向下一放,果然还是二外甥懂事些。 李承乾的心稍稍向下一沉,果然惠褒还是心慈面软一些。 “他们故意打着太子的旗号胡作非为,才是罪不容诛!这些背主之奴敢假传太子教令,就该将他们连根拔起!” 李泰顿了顿,忽然深深一揖,头差一点儿碰到腿,“儿恳请父皇恩准,彻查东宫上下,揪出这些背主欺民的蠹虫!” 第2813章 第2813章 “彻查东宫”四字一出,满朝文武无不屏息。 这岂是能轻易宣之于口的诛心之语?这岂是敢随意抛出的雷霆之词? 当李泰脱口而出“彻查东宫”这四个字时,刹那间,往昔苦心维系的兄友弟恭之景,如脆弱的薄纸般被无情撕裂,化作一场充斥着辛辣讽刺意味的荒诞笑话,在空气中肆意弥漫。 长孙无忌一时间竟怔愣住了,不知道自己是该惊、该喜或是该怒? 明明自己是希望李泰能替卢武等人求个情的,他非但没有求情还提出要彻查东宫。 自己是不是应该觉得失望?可为什么偏偏没有失望,似乎还有点惊喜呢? 今天的早朝太精彩了,先是太子检举魏王徇私枉法,后是魏王力主彻查东宫。 若这都不算兄弟阋墙,那世间还有何物可称反目? 刚刚还暗恨卢武太蠢,惹这么大的麻烦,一点作用都没有。 现在看卢武很聪明嘛,这不一下就把他们兄弟失和的事,给捅到明面上来了? 刚刚还觉得救不下卢武,很丢大司空的面子,这会儿再看卢武,分明是以身为饵,将这皇家兄弟的龃龉生生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一向对东宫百般维护、处处谦让的魏王殿下,突然说出要彻查东宫的话,属实是令所有人大感意外。 这是不装了吗?这是亲自动手撕下伪装了吗?朝臣们暗自交换着眼色,心中各自拨弄着算盘。 两位嫡皇子既已明火执仗,这站队之事,恐怕再也由不得他们作壁上观了。 李世民的眼睛都亮了一下,他也很是意外,没想到李泰居然会说出这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李世民一点不怀疑他们兄弟俩失和了,反倒是发现他们兄弟齐心。 李承乾要检举李泰,要狠狠地处置卢武等人,甚至想要借机彻底对东宫来一次大清洗,这些昨天晚上都和李世民商量过了。 李世民不同意这么在明面上彻查东宫,这会让人怀疑太子失宠了。 这么点小事就把东宫给翻个底掉,太子的威严何在? 凡事都得有个度,过犹不及。 若因几个宵小之徒的构陷,就大张旗鼓地搜查东宫,岂非让天下人以为太子德行有亏,连自己的属官都约束不住? 更何况,东宫乃储君居所,若任由人随意彻查,日后谁还会对太子心存敬畏? 李世民的意思是要么以后寻个机会再查,要么不动声色地悄悄查。 既要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知道,天家威严不容挑衅;又不能闹得满城风雨,让太子颜面扫地。 天子和太子商量的事只有他们父子俩知道,李泰可一点都不知道。 他是怎么做到一句话就正中靶心的呢?李承乾正想借机清理一下东宫,他总担心身边的人不干净。 自己正愁寻个什么样的理由收拾东宫,看起来能体面一些,没想到李泰突然发难,这不是正中下怀么? 李承乾也突然瞪大了眼睛,呼吸都为之一滞,方才还在忧心他犯浑,谁曾想他竟似能窥透人心,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第2814章 第2814章 “准奏!” 李世民两个字说出口,如惊雷炸响,震得满朝文武心神俱颤。 李世民竟如此痛快地允了李泰所请,连半分的迟疑都没有。 殿中群臣面面相觑,一时竟分不清这究竟是圣心独断,还是另有深意。 李世民眸光一沉,指节在龙案上轻叩三声,声音不怒自威。 “着刑部会同大理寺,彻查东宫属官、侍卫、仆役一应人等。自贞观五年至今,凡有贪墨枉法、结交外臣、擅权逾矩者” 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刃般扫过殿中文武,“无论涉及何人,一律按律严办。”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同时站了出来,抱着玉笏板躬身一揖,朗声说道:“谨遵圣命!” 长孙无忌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直到此时他方才明白,哪有什么兄弟失和,这分明是他们父子三人合力演的一出大戏。 而这出戏根本就是演给自己看的,皇帝刚才特意把“结交外臣”四个字咬得很重,似是警告,又似是宣判。 卢武那个没长骨头的烂货,他上来第一句话就把自己给交待出去了,皇帝这不是特意点他是什么? 长孙无忌咬着牙,暗暗苦叹一声,自己枉费了许多的心血在太子身上,到头来就落得个被猜忌的下场,满心的悲凉如潮水般涌来。 李世民缓缓起身,玄色龙袍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目光扫过殿中众臣,最后落在太子身上,淡淡道:“今日之事,既已交由太子处置”,话音微顿,满朝文武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便按太子的意思办罢。”说罢拂袖而去,只留下满殿错愕的群臣。 内侍齐忠慌忙高喝道:“退朝!”细长的尾音在大殿内回荡着,一时惊醒了还在愣神的众臣。 众臣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起身,整理衣冠,鱼贯而出,只是那脚步中,多了几分沉重与思索。 高台上李世民从后门走了出去,大殿上群臣从正门走了出去,只剩下太子、魏王和大司空长孙无忌没有动地方。 “高明,”长孙无忌气得面色如墨,额上青筋暴起,手指颤抖着指向李承乾,满心的愤懑与无奈在胸中翻涌,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怎就如此执拗?我还能害你不成?” “我自然知道舅父是为我好的。”李承乾面无表情地说道:“可他们本就是自食恶果,咎由自取,又怎能怪罪旁人。” 长孙无忌只觉与李承乾犹如鸡同鸭讲,根本无法沟通,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 他猛地一甩宽大的衣袖,发出“唰”的一声响,而后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 李承乾的目光从长孙无忌的背影上收回,转而温和地望向站在他对面一臂远的李泰。 晨光透过殿侧的雕花窗棂,在李泰的锦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刚要张嘴解释些什么,却见李泰笑着举起拳头,那双总是含笑的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李承乾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地勾起唇角,抬手一拳对了上去。 两个拳头在半空中轻轻相碰,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仿佛在给这份兄弟情谊盖上一枚印章。 第2815章 第2815章 描金摇篮轻晃,锦缎襁褓里的小人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任凭李泰怎么轻拍哄逗,妞妞仍咯咯笑着,半点没有睡意。 李泰无奈,只好将她小心抱起,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他哼着不成调的宫谣,踩着满地碎金似的阳光,在殿内来回踱步。 宫女们屏息垂首,连小黄门也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位小祖宗。 不知过了多久,李泰的胳膊早已酸麻,妞妞终于在他怀里安静下来,长睫低垂,呼吸渐渐均匀。 他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回摇篮,指尖刚离开襁褓,腰还未直起,殿门便“吱呀”一声。 “二哥!”小兕子张牙舞爪地冲进来,圆脸蛋红扑扑的。 李泰心头一跳,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另一只手冲她使劲摆动,示意噤声。 兕子猛地刹住脚步,眨了眨眼,随即踮起脚尖,小手冲他急切地招了招,无声地催促着二哥快过来。 泰连忙放轻脚步,袍角轻掠间已快步走到兕子跟前。 还未站定,衣袖便被一只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攥住。 兕子拽着他往外跑,绣鞋踏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慢些慢些。”李泰被兕子拽得一个踉跄,却仍忍不住笑着压低声音,“什么事这么急呀?” 兕子仰起圆嘟嘟的小脸,急得直跺脚:“三哥被大哥骂哭了!你快去救他吧,去晚了他要挨揍了!” “嗐,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李泰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放心吧,大哥哪舍得真打他?” 他倒不担心李承乾会动手,一来不过是吓唬吓唬,二来就算真打,他也懒得拦。 雉奴那小子,偶尔吃点教训也好。 “是真的!”兕子见二哥不信,急得小脸通红,叉着腰直跺脚,“二哥,你快去呀!” “好好好,别急。”李泰被她闹得没法,只得抬腿往书房跑。 刚到门口,就听里面“砰”的一声拍案响,紧接着李承乾的怒吼几乎掀翻房梁。 “你再说一遍,跟你有没有关系?”这一嗓子吼得李泰在门外都一激灵。 乖乖,太子的火气怕是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了。 他正想推门,又一声咆哮炸开:“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踹到南墙根底下去?” 李泰默默收回刚迈出去的脚,眉梢一挑。 雉奴这是捅了什么马蜂窝?竟能把一向端方自持的太子气成这样? “砰!”拳头砸在案上的闷响震得窗纸簌簌,李承乾的嗓音已近破音:“浪去!出去浪去!别让我看见你——滚!” 别的话,李治像没听见似的,就这句话他是真拿大哥的话当话听了,脚步声跑得跟鼓点似的咚咚作响。 李泰赶紧侧身往门边一靠,李治一把拽开房门,风一样地从李泰身边跑了过去,愣是没看着李泰。 第2816章 第2816章 “这个小瞎。”李泰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整理一下衣襟,迈着方步笑吟吟地走进了屋。 李承乾手拄着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抬头见是李泰走了进来,他勉强撑出个笑容,无力地一摆手,示意他坐。 “雉奴还小,有话好好说,跟他生什么气?”李泰笑着一撩襟袍,缓缓地坐了下来。 李承乾拿起桌子上的几张纸,抖了抖,无奈地长出一口气。 “《春秋》载‘郑伯克段于鄢’,左氏谓‘不言出奔,难之也’。今有县尉纵囚逃亡,刺史欲以‘失囚’罪之,县尉辩称‘囚自亡,非纵也’。试以《春秋》义例断此狱,并申明刑礼相济之道。” 李承乾读了一遍之后便直眉瞪眼地看着李泰,李泰轻轻一笑:“这有何难?” 李泰以为李承乾是讲不明白这个题,他刚要给出一个答案,李承乾苦笑着问道:“你知道雉奴怎么答的吗?” 李泰猜不到李治的答案,只好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说跟他没关系。” “呃。”李泰咂了咂嘴,竟无言以对,好像李治说得没毛病,是县尉纵囚也不是他纵的。 “我跟他说,这桩公案就归你判,你怎么办?”李承乾缓口气,撇了撇嘴,“他说交给阿爷办。” “呃”李泰目瞪口呆,表示依然无言以对,好像李治说得对,自己不会判的案子,直接交给上级就好了嘛。 李承乾放下一张纸,慢慢地念起第二张纸上的内容。 “今有长安粟商,于洛阳籴粟一千二百斛,每斛运费二文;至陕州售三成,每斛加价五文;余粟溯河至渭桥,运费倍之。问:若欲得利三十贯,洛阳籴价当几何?” 李泰听罢,眉头皱了皱:“这个得算一下。” “算个屁。”李承乾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说道:“雉奴答,把粟商抓过来问问就知道了。” “呃”李泰一时语塞,好像自己的智商不太够用的样子,还是李治聪明啊。 看李承乾被气得脸色通红,整个人都瘫在案几上。 李泰忍俊不禁,温声劝道:“大哥何必动怒?雉奴这般作答,倒也不算全错。县尉推诿,便该层层上报;粟商牟利,自当查问实情。” 说着提起茶壶斟了盏菊花饮推过去:“要我说,雉奴这般跳脱心思,将来或是个办实事的好料子。” 李承乾接过茶盏,闻言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太学里的博士们都该辞馆归田,改让市井之徒来教书了?” “那倒不必。”李泰笑着喝了口茶,“只是治国之道,原该经权并用。” 李承乾满怀怨气地叹了口气,“你这话好拿来搪塞我罢了,你敢到阿爷面前说吗?敢对薛长史说吗?” 当然不敢,李泰不过就是跟李承乾抬杠罢了,辅导李治的功课,他也没少生气。 “小孩子慢慢教,进步得需要时间,急不来的。” 李泰正安慰着李承乾,云海双手捧着两个奏章,倒腾着小碎步走了进来。 云海走到案几前,躬身向前一递,对着李承乾说道:“吐蕃使者和吐谷浑使者上表求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撩眼皮瞄了一眼云海手上的奏章,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第2817章 第2817章 圣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宜招呼。 吐蕃和吐谷浑离长安都很远,这两个远道而来的使者,殷勤地向大唐皇太子递上了拜贴,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见”。 这倒也不能怪李承乾不谙待客之道,只能怪他们不懂中原礼数。 无论他们是因为什么事而来的,他们都必须先去见皇帝。 俗话说的隔着锅台上不去炕,很多事情是有着固定的流程的,你不能越过流程,随便走个捷径。 想当好太子,就得时刻谨慎,宁愿疏漏分内事,不可染指分外权。 相对于该做的事没有做好,更加危险的是把不该做的事给做了。 越俎代庖是最大的忌讳,雷池一步越不得。 李泰不动声色地撩起眼皮,悄悄地望了李承乾一眼。 看他平时也没多谨小慎微,想不到他心细至此,看来他的神经也是时刻紧绷着,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云淡风轻。 李泰垂眸掩去眼底的复杂神色,心中暗叹:青史铁笔,未必尽实。 眼前这位皇兄,与史册所载那个荒唐无度的废太子判若两人。 史书有言,自长孙皇后崩逝,李承乾便如折翼之凤,自九霄跌落,沉沦泥淖,终成一代昏聩储君。 可如今看来,他非但未曾堕落,反倒愈发沉稳明睿。 此刻的太子光华内敛,行事滴水不漏,莫说秽乱宫闱,就连那个本该搅动朝野的称心,也不过是他身边一个寻常侍从,未曾掀起半点波澜。 李泰指尖轻叩案几,若有所思。到底是这煌煌史册也难免偏颇,还是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 “惠褒?”李承乾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案几上轻叩两下,眼中噙着促狭的笑意:“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哦”李泰敛敛心神,笑着说道:“最近好多大臣都在编纂史书,皇兄,你说史书上记的事,一定是真的吗?” 李承乾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一定有真的。” “呃?”李泰微愣,继而和李承乾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这话说的,一定有真的,那就是说绝大部分都不是真的了。 “我觉得也是,史书是否可信,得看史书是谁写的。” 李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悠悠地说道:“就像魏徵修《隋史》,纵使他秉笔直书,所记也不过是他所知所闻。而他所知的,未必就是全貌。” “钻这牛角尖干嘛?”李承乾微笑着说道:“惠褒,你就记住,史书说到底,它是由活下来的人书写的。” “嗯,有道理。”李泰似有所悟般地点了点头:“前朝往事何必细究其原委,走好自己的路才是正事。” 李泰抬头见李承乾正笑盈盈地盯着自己,他看一眼自己手里的茶盏,又抬手摸了摸脸,自己应该没什么出丑的地方吧? 李承乾瞧出他眉宇间萦绕的疑惑,唇角轻扬,露出一抹浅笑,悠悠开口道:“我忽然知道你喜欢什么了。” “嗯?”眉头微蹙,疑惑之色愈发浓重,心中暗自嘀咕,自己也没说什么,他这是知道什么了? “哈哈哈......”李承乾点指着他的眉心,笃定地说道:“你喜欢青史留名。” 长久以来,李承乾始终困惑不解,为何李泰会毫无保留地护佑着自己。 第2818章 第2818章 无论是他位居东宫、犯下大错之时,还是被贬至黔州、跌入人生谷底之际,李泰始终怀揣着一颗赤诚之心,宛如捧着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固执而坚定地为他照亮前行的道路。 在自己屡屡犯错、频频惹得父皇失望之时,李泰本是最有希望取代自己入主东宫之人,可他却毫无夺嫡之心。 每一次,他都拼尽全力托举自己,究竟所图为何? 这一刻,李承乾恍若醍醐灌顶,终于明白:李泰所求,从来都不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帝位,他真正贪图的,是千秋史笔下的那一抹荣光! 李泰低垂着眼睫,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忽而轻笑一声:“呵......” 那笑声里浸着三分自嘲,七分无奈。“谁不想青史留名?可要在那竹简上刻下一道痕迹,谈何容易。” 李泰说的没错,青史之上能留下名姓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莫说他只是个皇子,就是皇帝也不能保证个个是青史名人。 他抬眼望向窗外,暮色中几只归鸟掠过宫檐。 纵是帝王将相,能在史册上留下只言片语的又有几人? 开国之君与亡国之主尚能被后人记住,其余碌碌之辈,不过化作史官笔下一个单薄的名讳罢了。 有什么办法能把自己的名字刻进青史里呢? 还真有,有三不朽,只要做到了其中一样,肯定会万古流芳。 立功,立德,立言,此三者为三不朽,若得其一,已属难得;若兼而有之,可谓至矣。 立功者,开疆拓土,定国安邦,功业彪炳于青简; 立德者,修身正己,垂范后世,德泽流芳于千秋; 立言者,著书立说,明道传世,文章照耀于汗青。 这三样若论难易,最容易的当属立功,大唐尚武,大战小战不断,然而这条路对李泰来说是条死胡同。 李泰没有可能带兵出去打仗,不是他没有冲锋陷阵的胆量,也不是他没有统率三军的能力,而是他没有执掌帅印的机会。 除非李世民有换太子的心,否则绝不可能让李泰身上有军功。 立德与立言,哪一个更难? 那当然是立德更难,立德貌似不用做什么,只要修好德行就行了。 它难就难在不用做什么,你什么都没做,拿什么证明你的德行? 立言至少你有书在,但是你的书必须是某一个领域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巅峰之作才行。 话说有没有人三者兼备,这三样都做到了呢? 有的,有俩,一个是先秦的至圣先师孔子,一个是三国时期的蜀汉丞相诸葛亮。 立德如登九重天,要的是日复一日的克己复礼; 立言似筑千仞台,需的是字字珠玑的锦绣文章。 前者虚无缥缈,后者尚有迹可循。 李承乾看李泰这是明显的选择了立德,这个傻小子,立德哪有立言容易? 第2819章 第2819章 残阳如血,似一幅浓墨重彩却即将谢幕的画卷,将天际染得一片赤红。 暮鼓声自太极宫方向悠悠传来,那低沉而悠远的声响,仿佛是时光的叹息,在空气中缓缓弥漫。 东宫的青砖黛瓦,在暮色中渐渐褪去了白日的威严,一点点沉入昏暝,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隐匿于夜色之中。 李承乾踏着石阶缓步入院,锦靴碾过一层稀薄的残雪,在寂静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忽闻一阵尖利呵斥划破暮霭,抬眼望去,只见东宫典内赵德全正对着伏跪于青石阶前的少年厉声叱骂。 那少年垂首敛眉,鸦羽般的发丝垂落肩头,将面容遮得严实。 单薄脊背绷得笔直,却将头深深埋下,仿佛要将自己嵌进青石板的缝隙里,以躲避这无端的责难。 唯有手中木剑斜斜坠地,在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暮色愈沉,檐角铜铃在朔风中叮当作响。 李承乾眯起眼,目光掠过赵德全那张因怒意而涨红的脸,最终落在那柄跌落尘埃的木剑上。 剑身纹理细腻,显然是被人常年摩挲把玩,竟养出了玉器般的包浆。 “你个下贱坯子!东宫重地也是你这等倡优能持械妄为的?” 赵德全手中的皮鞭高高扬起,如蛇般蜿蜒的阴影落在少年的脊背上。 “住手!”那皮鞭尚在半空,未及落下,一道冷厉如霜的断喝便如惊雷般炸响在耳畔。 赵德全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往上蹿,惊得他浑身一个哆嗦,手中高扬的皮鞭也失了力道,软软地垂落下来。 “殿下!”赵德全转头惊见太子殿下已来到眼前,他慌忙伏地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这贱奴擅动兵刃,老奴正按宫规......” “兵刃?”李承乾嘴角微挑,冷笑一声,锦靴踏过积雪,在少年面前站定。 他弯腰拾起木剑,指尖抚过剑柄上深深的指痕,那是常年习武之人才会留下的印记。 太子的瞳孔微微收缩,想不到在这东宫之内居然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称心。 称心依旧跪得笔直,唯有垂落的睫毛轻轻颤动,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阴影。 李承乾注意到他交叠的双手,虎口处结着厚厚的茧子,腕骨却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抬起头来。”太子用木剑轻挑起称心的下颌。 称心被迫仰脸的瞬间,一滴汗珠正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李承乾的视线在那截瓷白的脖颈上停留片刻,突然反手将木剑压在了赵德全的脖子上,顺手提剑猛地向上一划。 赵德全的左颈立马浮起一道红肿的血印,他浑身抖如筛糠,额头在青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 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恐,喉结上下滚动着,却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变得艰难。 李承乾慢条斯理地用剑尖挑起赵德全的下巴,冰冷的木刃抵在他肥厚的鼻头上。 “你说这是兵刃?” 赵德全的瞳孔剧烈收缩,脸上的横肉不住颤抖,两片嘴唇开开合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第2820章 第2820章 “孤倒要请教一下赵典内,什么兵刃刺皮不破?”李承乾忽然俯身,温热的吐息喷在赵德全冷汗涔涔的脸上,“你这是拿孤当傻子骗呢,是吧?” 李承乾的目光在称心身上停留片刻,眼底的寒意渐渐化开。 他略略俯身,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温和:“称心,告诉孤,为何要在此处舞剑?” 称心闻言,缓缓抬起那张犹带稚气的脸庞。 暮色中,他清秀的眉眼间透着几分委屈,眼尾微微泛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 他轻咬下唇,声音细若蚊蝇:“回禀殿下,称心新编了《霓裳剑器》,原想着等殿下回来献艺......”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又急忙续道:“是称心不懂规矩,见殿下迟迟未归,一时情急就......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青石板上落下几滴刺眼的泪痕。 李承乾凝视着他发红的眼眶,忽然伸手拭去他颊边未落的泪珠。 太子的指尖在称心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低沉:“就这般想舞给孤看?” 称心没敢抬头,只是抽泣着说道:“称心知错,请殿下责罚。” 李承乾直起身的同时,伸手把称心也拉了起来。 “看来这柄木剑随你很久了。”李承乾轻轻地摩挲着剑柄处的指痕,轻轻地问了句:“可舍得送给我么?” 称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慌乱地垂下眼帘:“称心的心、称心的人、称心的命都是殿下的,何谈一柄旧剑?” “收好。”李承乾把木剑随手向后一递,秦胜急忙接了过来,躬身应道:“是。” 李承乾解下腰间的佩剑,“铮”的一声抽剑出鞘。 寒光划破暮色,惊起檐角栖鸦。 李承乾将鎏金错银剑横托至称心面前:“若是再有人胆敢阻拦你舞剑,你就用此剑劈了他。” 称心双手接过佩剑,“呯”的一下双膝跪倒,伏身叩首:“称心万死不负殿下。” “嗯。”李承乾低头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称心,又抬起头望向远方,淡淡地说道:“今日天色已晚,看不真切,舞剑的事明天再说,你且退下吧。” “是。”称心磕了个头,便吃力地站了起来。 李承乾见他起身时身形微晃,不由眉头轻蹙,扭头对秦胜说道:“他怕是跪伤了,你扶着他走吧,若果是有伤,给他上了药再回。” 秦胜躬身应道:“奴婢明白。” 称心满怀感激地说道:“谢殿下体恤,我没事,我自己行的。” 李承乾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秦胜会意,急忙上前搀扶着称心,轻声说道:“且随我来。” 李承乾低头扫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赵德全,冷哼一声:“把他给我带进来。” 太子话音未落,便有四个小黄门已疾步上前,不由分说扯起赵德全,把他给架得双脚离了地。 暮色中,太子玄色锦袍翻飞,大步流星往书房而去。 身后赵德全凄厉的告饶声,与远处秦胜搀着称心缓行的身影,都融进了渐浓的夜色中。 第2821章 第2821章 暮色渐沉,东宫书房内烛火摇曳,李承乾端坐案前,眉宇间隐现沉思之色。 不多时东宫典内赵德全被两个小黄门架着双臂,踉踉跄跄拖入殿中,如拖败絮般将其掷于书案之前。 李承乾眼帘微抬,目光如霜刃般扫过赵德全颤抖的身躯,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侍立左右的宫人见状,立即屏息敛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只余下烛火在纱罩中不安地跳动。 赵德全瘫软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叩首之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咚咚”的闷响伴着嘶哑的哀告:“殿下开恩,老奴知罪......” 他官袍下摆已凌乱不堪,花白的发髻散落几缕,在烛光中显得尤为狼狈。 李承乾指尖轻敲案几,声音不疾不徐:“孤记得,你是前日才调来东宫的?”语调平静得令人心惊。 赵德全闻言如遭雷击,此刻才恍然大悟,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触了东宫的逆鳞。 他暗骂自己有眼无珠,初来乍到竟不知先摸清这宫里的暗流深浅。 “殿、殿下明鉴......”赵德全额头沁出冷汗,声音发颤,“老奴眼拙,实在不认得那位小郎君。若是早知,便是给老奴十个胆子,也万万不敢冒犯啊!” 说罢又重重叩首,官帽歪斜也顾不得扶正。 “不必惊慌。”李承乾淡淡地问道:“你先前在哪殿当值?” 赵德全跪伏在地上:“回殿下,老奴原是两仪殿典直。” “哦。”李承乾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两仪那是父皇日常召见近臣的小朝议所在,论权势,比那金銮大殿也不遑多让。 典直虽只是从七品下的微末官职,却是典内的得力助手。 父皇将此人调来东宫,还擢升为正七品上的典内,想必是看中他办事得力。 才调过来三天,眼睛里就揉不进沙子,发现有人不规矩,立马就上前教训,这般雷厉风行,确是个可用之才。 李承乾眼帘微抬:“起来说话。”声音不轻不重,却让赵德全如蒙大赦。 他颤巍巍起身,却仍不敢直腰,保持着恭敬的躬身姿态。 李承乾的目光在他身上缓缓游移,如同利刃刮过每一寸衣衫。 “今日”太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玉镇纸,“称心是何时来的?又是几时开始舞剑的?” 赵德全喉结滚动,小心翼翼地答道:“回殿下,约莫半个时辰前到的。” 他偷眼觑了下太子神色,又补充道:“殿下驾临前他才刚起势舞剑,统共不过三两个招式。都是老奴多事,扰了殿下的雅兴。” 李承乾的脸色微微地暗了几分,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片晦暗不明的神色。 称心在院子等了半个时辰,偏偏在自己回宫的时候开始舞剑,就这么巧吗? 李承乾可不相信巧合这回事,所有的巧合都一定有人为的痕迹。 他若真的想在院子里舞剑,怎么不早舞? 早舞早就被赵德全给收拾了,自己回来根本就撞不上,若没人禀报的话,都不能知道有这回事。 第2822章 第2822章 他若单纯地等自己回宫,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地等? 安静地在门口等自己,那岂不是太平淡无奇了么? 想要引起自己的注意,给自己留下更深的印象,就必须得玩点花活。 这花活就在自己迈步走进东宫殿门的时候开始耍是最合适的。 如果没人拦着他,那么自己进来正好看到他在舞剑。 他便可一展惊鸿之姿,天色又是夜幕初开的时节,足能把他衬得如天人献艺。 如果有人拦着他,那么自己进来正好看到他被人欺负。 自己只要对他稍有维护,就能成为他日后跋扈的资本。 自己若是对他置之不理,他也没犯多大的错,受不到多重的惩罚。 问题的关键就是,他如何能把时间拿捏得那么精准。 李承乾都不知道他什么时间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别人有可能提前预知吗?没可能! 既然不能提前预知,那就是有人通风报信。 称心有能力买通从正殿门外到书房庭院之间所有的侍卫吗?绝对没有! 他做不到,那就代表着是别人做的,而今天陪着李承乾从两仪殿回东宫的,就只有秦胜一人。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话音未落,只见他广袖微动,一枚金锭“当啷”一声落在案角。 烛火映照下,那金锭泛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在紫檀木案几上微微颤动。 赵德全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浑浊的老眼瞪得滚圆,布满皱纹的脸皮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干裂的嘴唇张了又合,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尽心当差,孤自不会亏待于你。”李承乾微微一笑:“孤有几句言语,你且记在心上。” “老奴谨记殿下教诲。”赵德全颤巍巍伸出双手,那金锭入手沉甸甸的,却似烙铁般烫得他掌心发颤。 他慌忙将金锭揣进袖中,手在袖子里不受控制地发抖。 李承乾忽然俯身,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缓缓起身,玄色蟒纹袍角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绕过书案,走到赵德全身前。 “从今日起,你替孤好生留意着秦胜与称心的一举一动。”每个字都咬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他们何时相见,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李承乾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牌,轻轻放在赵德全颤抖的手中,“都要一一记下。记住,是‘每一件事’。” “此事只许你一人知晓,若走漏半点风声......”李承乾邪魅地一笑,忽然扭头吹灭了烛台上的一根蜡烛。 赵德全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声音带着几分惶恐与急切,颤声道:“殿下且放宽心,老奴定不负殿下所托,断不会做有违殿下心意之事。” “嗯,凭此玉牌,东宫之内任你行走。”李承乾转身时,玄色蟒袍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若是阿爷问起东宫诸事,”他刻意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你需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第2823章 第2823章 空寂的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难掩清冷孤寂。 李承乾独坐于檀木案前,铜漏滴答作响,烛影在墙上摇曳不定,将他细长的身影映衬得愈发孤清。 “唉......”他长叹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幽幽回荡,似带着无尽的怅惘。 他凝视着案上跳动的烛火,喃喃自语:“梦里分明瞧见父皇为惠褒建了文学馆,许他广纳贤士、著书立说......怎的到了我这儿,便成了无奈的奢望?”那话语中,满是浓浓的不解与不甘。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摊开的奏章,墨迹未干的字句在烛光下忽明忽暗,恰似他此刻迷茫的心境。 “难道......那些梦,终究只是镜花水月?”李承乾忽然低笑一声,指节抵着太阳穴缓缓揉按,似要将这满心的烦闷揉散。 烛火将他的侧影投在书架上,晃动的阴影里,竟透出几分自嘲的意味。 昨日,他还取笑惠褒捧着史册较真,追问史书所记是真是假。 如今,自己却对着更虚无的梦境较起真来,非要分辨梦中的事是真是幻。 这念头一起,连案头那方雕着狻猊的镇纸都像是在咧嘴嘲笑他,仿佛在讥讽他的痴傻。 腊月二十八,零星的雪花在长安城飘了一夜,将这座古老的都城装点得银装素裹。 寅时刚过,朱雀大街两侧的积雪已被金吾卫清扫出一条通道,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板,在微弱的晨光中泛着清冷的光。 金銮殿前,执戟卫士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凝成霜花,殿檐下的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似在诉说着朝堂的风云变幻。 “宣吐蕃、吐谷浑使者觐见——”随着通事舍人悠长的唱名声,两名异域使者并肩步入大殿。 吐蕃使者身着雪豹皮镶边的绛色锦袍,发辫上的绿松石在宫灯下泛着幽光,尽显神秘与威严; 吐谷浑使者脸色青白,狐裘大氅上还带着未化的雪粒,腰间佩刀早已按例卸下,神色间满是惶恐与不安。 吐蕃使者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吐蕃礼,声音洪亮:“尊贵的大唐皇帝,我们赞普愿以十万头牦牛、五千张雪豹皮为聘,求娶一位真正的唐室公主。” 他身后的随从立即捧上一个鎏金银匣,恭敬道:“这是我们赞普命最好的匠人打造的聘书,镶嵌着冈底斯山采来的天珠。” 李世民闻言冷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朕的女儿金枝玉叶,就值几头牦牛?” 他“啪”地一拍桌子,震得案上茶盏微微晃动,“吐蕃地处苦寒,公主去了如何受得?此事不必再议!” 吐蕃使者本是满怀诚意而来,许诺了十万头牦牛、五千张雪豹皮,却连个商议的机会都没换来,直接就被拒绝了,顿时面色尴尬,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吐谷浑使者一听,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陛下救命!甘豆可汗被乱臣杀死,新王诺曷钵年幼,逆臣素和贵意图弑君篡位,如今新王被围在伏俟城内,生死未卜啊!”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染血的羊皮纸,双手颤抖着递上:“这是新王写下的求援血书,愿永世向大唐称臣纳贡!” 第2824章 第2824章 李世民接过内侍转呈的血书,指尖在吐谷浑王印的朱砂上停留片刻,神色凝重。 他抬眼时,目光扫过殿中鎏金熏炉里升起的沉香青烟,最终落在文武百官身上:“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房玄龄率先出列,紫袍玉带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微光,他拱手道:“老臣以为,吐谷浑乃河西走廊门户,当速发陇右精兵驰援,以保我大唐边疆安宁。” “房相此言有理。”兵部尚书侯君集上前,身上的铠甲鳞片哗啦作响,他目光坚定,“臣愿亲率三千玄甲军赴吐谷浑平叛,定能将逆臣素和贵擒获,解新王之围。” 这时,殿角突然传来一声冷哼,侍御史权万纪手持象牙笏板出列,阴阳怪气道:“侯尚书莫不是想借机揽权?吐谷浑内乱正好令其自相削弱,待其两败俱伤时,我大唐再坐收渔利不迟,何必急于出兵?” 金銮殿内顿时如同炸开了锅,文武百官你一言我一语,声浪几乎要掀开殿顶的琉璃瓦。 主张出兵的将领们个个面红耳赤,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奔赴战场; 反对出兵的大臣们则引经据典,据理力争,整个朝堂乱作一团。 兵部侍郎崔敦礼第一个跳出来,他捋着花白胡子冷笑道:“吐谷浑内乱是他们自家的事,难道狗咬狗也要我大唐去管?就算他们纳贡,那点皮毛药材,还不够犒赏三军的酒钱!” “崔公此言差矣!”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拍案而起,腰间佩刀哗啦作响,他怒目圆睁,“吐谷浑地处要冲,若被吐蕃吞并,我河西走廊危矣!陛下,臣愿亲率三千精骑,定能马到成功,保我大唐边疆无虞!” 他转身向御座拱手,神情激昂。 户部尚书唐俭慢悠悠地出列,手里捧着账册,不紧不慢道:“段将军豪气干云,可去岁关中欠收,国库空虚啊。” 他翻开账本指着某页,“出兵一万,日耗粮草五百石,这还没算战马草料、兵器损耗......如此庞大的开支,国库实在难以承受啊。” “唐尚书这是要因小失大啊!”凉州都督李大亮急得直跺脚,满脸焦急,“吐谷浑若乱,河西商路断绝,损失的赋税何止百万?到那时,国库更加空虚,我大唐将陷入困境啊!” 殿角突然传来一声嗤笑,侍御史权万纪阴阳怪气道:“李都督的凉州军莫不是闲得发慌?打赢了不过多个藩属,打输了......” 他故意拖长声调,眼神中满是嘲讽,“我大唐颜面何存?说不定还会引火烧身,得不偿失啊!” “放屁!”程咬金暴喝一声,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老子当年随陛下征战四方时,你这厮还在家啃老呢!如今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抡起笏板就要打人,被身旁的李靖死死拉住。 中书舍人许敬宗突然高声道:“诸位!诸位!”待喧闹稍止,他捻着胡须道:“依下官看,不如让吐谷浑各部自相残杀,待其两败俱伤,我大唐再出兵收拾残局,如此既能坐收渔利,又能彰显我大唐威严。” “许舍人好算计啊!”李世勣冷笑着打断,“等吐蕃趁虚而入,下一个就是你的蜀中老家!到那时,你还能如此悠闲地在此出谋划策吗?” 争论声渐起,李世民轻叩御案上的鎏金镇纸。 清脆的玉石相击声中,他看向站在文官首列的两位皇子:“高明、青雀,这件事你们两个有什么看法?” 第2825章 第2825章 满大殿就只有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是站着的,其余的人都是坐着,因为他们俩只是过来听政,没有议政的资格。 除非涉及到了东宫或者是京兆府,否则他们俩没有参与议论的权力。 这次皇帝居然点名问他们俩的意见,很明显这是有要让他们参与议政的意思。 李承乾与李泰对视一眼,目光交汇间似有默契流转。 随后,李承乾迈着沉稳的步伐,行至大殿中央,恭恭敬敬地朝上方行了一揖礼。 “臣以为当出兵吐谷浑,凡臣服于我大唐之属国,皆应得我天朝切实庇护。” 李承乾并不把小小的吐谷浑放在眼里,他看重的是如何对待吐谷浑,会引起的舆论风向。 一家做事百家瞧,大唐藩属众多,今日若对吐谷浑见死不救,他日诸国离心,才是真正的不智之举。 你若是真的保护吐谷浑,受益的不只是吐谷浑,也让其他附属国更加安心地追随你。 否则吐谷浑如何无关紧要,寒了所有附属国的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嗯。”李世民满意地点了点头,群臣争来吵去,无论是同意出兵的,还是选择坐视不理的,都是从大唐自身的利益出发。 他们只着眼于战与不战的得失利害,只有李承乾能见微知著,虑及天下人心向背,掂量这件事带来的影响,这才是高于众人的眼光和格局。 李世民的目光向右微移,含笑注视着李泰,李泰会意,急忙一步走出,躬身朝上一揖。 “儿不通军务,不敢随便置喙。儿只是觉得诺曷钵年幼失怙,实在可怜。若能相助,还望父皇施以援手。” “嗯。”李世民笑着点了点头,心里暗暗地竖起了大拇指,儿子还得是我的最好,你们都听听,看看这话说得多漂亮。 既知分寸,又怀仁心。不议政事,只谈人情;不言利害,只说仁义。 满朝文武争论不休的理由,在他两个儿子面前都显得过于功利、过于狭隘。 没有议政的资格,那咱就不议政,你问我的意见,我心软,我就觉得吐谷浑的乱臣贼子欺负一个刚继位的小孩子很不地道。 师出必须有名才行,像那帮大臣们说了半天,什么不管吐谷浑怕被吐蕃趁虚而入,咱是跟吐蕃抢吐谷浑呢吗? 什么国库空虚不宜动兵,穷能成为见义不为的理由吗?穷也得伸张正义,对不对? 什么吐谷浑自家有难自家消,咱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 什么让吐谷浑和吐蕃先打着,然后坐收渔翁之利,这是人话吗?咱是那么不仁不义、唯利是图的人吗? 咱出兵的理由得是善良的、正义的,咱是去帮助人的,是去锄强扶弱的,这才是大唐应有的风范。 “很好。”李世民微微颔首,向下扫视了一圈,开口说道:“你们说得都很有道理,朕这就下诏,” “等等。”吐蕃的使者像突然还魂,诈尸了一样地蹦了出来,“大唐皇帝,我吐蕃求亲之事尚未应允,怎么先管他吐谷浑的闲事?” 第2826章 第2826章 这话让他说的,好像不答应跟吐蕃结亲,别的事都不能办了。 李世民目光一沉,嘴角却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此言差矣。”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吐谷浑乃我大唐藩属,如今国内叛乱,向朕求援,朕岂能坐视不理?这与吐蕃求亲,有什么相干?” “这”吐蕃使者一时语塞,他无助地两边看看,看到太子与魏王两个皇子,不由得来了主意,刚才就是他俩说话,皇帝最爱听。 “大唐太子殿下,”吐蕃使者急忙冲着李承乾作了一揖:“凡事总得讲个先后吧,是我先上的本,却先办别人的事,这不合规矩吧?” 李承乾冷哼一声,斜了他一眼,冷声冷气地说道:“父皇不是给过你答复了吗?你还想怎样?” 答应和亲是答复,拒绝和亲也是答复,这怎么能说是先办了别人的事,而对你的事置之不理呢? 吐蕃使者见太子并不站在自己这边,心中一急,忙转身面向李泰。 他再次躬身作揖,双手抱拳,言辞恳切又带着几分威胁地说道:“这位殿下,我吐蕃求亲,自会奉上金银珠宝、天价聘礼,可若出兵吐谷浑,那耗费可就巨大无比了。两相比较,殿下您心中自当权衡得出轻重吧?” 李泰听闻,气得冷笑连连,反唇相讥道:“吐谷浑国主如今命悬一线、危在旦夕,而吐蕃不过是想迎娶一位新妇,你说孰重孰轻?” “这”吐蕃使者被说得一愣,心中暗自嘀咕,是自己汉语学得不够好吗? 怎么感觉说的不是一回事,又好像是一回事,可这李泰的话是从哪条道儿上杀过来的? 他感觉跟大唐的人好像是没法沟通,他恶狠狠、冷冰冰的目光忽然转向吐谷浑使者。 他指着吐谷浑使者就是一声暴吼:“都是你搅了我的好事!” “放肆!”李世民眉头一皱,当即下令:“金吾卫,把他给朕拖出去。” 吐蕃使者就在金吾卫士的拖拽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挣扎着被拖了出去。 大殿又一次恢复了安静,李世民淡淡地向下扫视一圈,缓缓地开了口。 “以特进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刑部尚书任城王李道宗为鄯善道、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末道、岷州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利州刺史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辅以突厥和契苾部队,大举进军相助吐谷浑可汗。” 随着李世民说出一个人名,就有一个人站出来,待到李世民话音一落,众人齐齐抱拳,齐声说道:“臣领旨。” 那声浪震得殿梁上的尘埃簌簌而落,连烛火都为之一颤。 每个人的脸上都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炽热的战意。 “且去准备吧,十日后大军出征。”李世民说着站了起来,笑着向下望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皇帝走了,大臣们自然也有序地离开。 李承乾笑着一步横在李泰身前:“惠褒,跟我去东宫吧,有话和你说。” 李泰刚要说话,却被长孙无忌抢了先:“高明,先回东宫吧,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第2827章 第2827章 细雪叩窗棂,炉暖明如昼。相对案前茶,谏语凝冰厚。政见两参商,苦口君知否?呵气化霜花,落向空樽右。 雕花窗棂外细雪簌簌,庭前玉树渐染琼枝。 兽首铜炉中银炭暗燃,青烟袅袅,将满室典籍都笼在融融暖意里。 长孙无忌凝视着眼前低眉敛目的太子,指节在紫檀案几上轻轻叩了两下:“高明,你刚刚要唤惠褒过来,所为何事?” 李承乾的目光始终凝在茶盏里沉浮的银针上,茶烟氤氲间,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炭火噼啪声盖过。 “不过是给阿爷绘了幅雪梅寒雀图,想请惠褒帮着看看笔法。” “太子殿下!”长孙无忌忽然加重了语气,袖中玉圭在案几上投下一道阴影。 “东宫案头该摆的是那些丹青颜料么?陛下如今励精图治,太子更该以天下为重。” 奶奶的,我给我爹画幅画都画出错来了,李承乾心里暗暗地郁了一股火,开口也失了几分客气。 “年关将至,表兄弟们莫非就不给舅父准备贺礼了么?” 李承乾这话不似言语,倒似掷出一团火,霎时燎着了长孙无忌的怒意。 长孙无忌双目一瞪,猛地抬手欲拍案而起,却在半空骤然一滞,终是缓缓压下。 他胸口起伏,张口欲叱一声“放肆”,却生生咬住了牙关,只余一声冷气倒抽入喉。 对面坐着的终究是太子,他攥紧袖中微颤的指节,硬生生将那股火气压回心底。 “高明,你身为储君,一举一动皆系天下观瞻。书画琴棋虽为雅事,终究是小道。” 长孙无忌语重心长,目光沉沉地落在李承乾低垂的头上,“魏王玩得、吴王玩得,唯独你——玩不得。” 李承乾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眼皮都懒得抬,“知道了。” “他们能以画笔邀圣宠,你不能以画笔量江山;他们能以琴弦娱圣心,你不能以琴弦计得失。” 长孙无忌声音渐重,“东宫系天下之本,你当以社稷为重!” 李承乾嘴角一撇,头更低了几分,音调也拉得更长了一些,“知道了。” 长孙无忌胸口发闷,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心口生疼。 可再恼火,话也得说透,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毁前程。 “高明,你根本无需与任何人争宠。” 他强压怒意,一字一顿,“只要你不出错,东宫之位,谁也动摇不得。” 可李承乾依旧低着头,金冠映着日光晃眼,手中茶盏慢悠悠地转着,连半分正视的意思都没有。 长孙无忌盯着那盏茶,指节攥得发白,恨不得一把掀翻桌案,却终究只能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着。 “储君之贵,在于稳如磐石。这‘稳’字,不在圣眷浓淡,而在朝野归心。” 这句话李承乾听出了深意,这里有挑唆太子结党营私的意思。 李承乾忽然抬头,目光直直刺来:“舅父的意思是......” “与其费尽心思在书画上讨陛下欢心,不如想想如何让满朝文武心服。” 长孙无忌紧盯着他,“储君之位,终究要靠德才服众,而非一时恩宠。” 李承乾眉头微蹙,神色茫然:“舅父是说朝中有人对我不满?还是我该去拉拢谁?” 第2828章 第2828章 长孙无忌几乎要被他气笑,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前些日子,东宫九成仆役被换,你身边全是生面孔,难道你就没觉得不对劲?且不说使唤不便,朝中那些人精,难道不会嗅出什么风声?” 李承乾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长孙无忌盯着他,怒火几乎烧穿肺腑,暗骂一声,朽木不可雕! “惠褒一句话,就能让东宫经历一场大清洗!” 长孙无忌终是压不住怒意,声音陡然拔高,“你还看不出来吗?陛下对他何等器重!若他长留京中——” 他猛地刹住,意识到自己失言,却仍咬牙补上最后一句,“假以时日,必取你而代之!” 话音一落,殿内骤然死寂。 这话已是明晃晃地挑拨天家父子、兄弟相争,若传出去,便是大忌中的大忌。 李承乾眸光微闪,左右扫了一眼,忽而轻笑一声,懒懒地勾了勾手指。 站在门口抱着拂尘打盹的秦胜一个激灵,连忙小跑过来。 “秦胜。”李承乾歪着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方才大司空说了什么?孤没听清,你来重复一遍。” 秦胜瞬间面如土色,扑通跪地,额头死死抵着青砖,半句话也不敢接。 “哼!”长孙无忌怒极,抓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瓷片四溅,茶水在青砖地上蜿蜒如毒蛇。 他转身便走,殿门被摔得震天响,余音在空荡的东宫里久久回荡。 李承乾望着满地狼藉,忽然低笑一声:“收拾干净。” 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那姿态,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秦胜慌忙将拂尘往腰间一别,跪伏在地,手脚并用地捡拾地上的碎瓷片。 “秦胜。”太子温润的嗓音自上方飘落,“你觉得......我舅父方才所言,可都对么?” “铛......” 一片碎瓷从秦胜指间滑落。 他僵着身子,眼见殷红自指尖渗出,在碎瓷上洇开一点朱色。 “奴、奴才站得远,实在没听清大司空与殿下的谈话。” “嗯?” 茶盏在李承乾指间一顿,秦胜只觉得一道目光如冰刃般刮过后颈,寒意直透骨髓。 “咚!” 他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砖上:“大司空乃是殿下的亲娘舅,他说的话自然是为殿下好的。” “为我好?”李承乾冷哼一声:“怕不是为长孙家的富贵吧。” 秦胜的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青砖上,冷汗已浸透后背。 他喉结滚动,哑声道:“奴才愚钝......只认得殿下是主子。殿下说好,奴才便觉得好;殿下若不喜,那定是有道理的。” 李承乾端起茶盏浅浅地饮了一口,“去把今年所有的应制诗都取来。” “是。”秦胜慌忙应了一声,便拿着碎瓷片站了起来。 “孤要原稿,那些誊抄的干净本子,就不必拿了。” 第2829章 第2829章 案几上,堆积的卷册泛着陈旧的微黄,李承乾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些尘封已久的诗笺,指尖沾了一层薄薄的灰。 窗外细雪簌簌,殿内银炭偶尔“噼啪”一响,火星迸溅,又很快归于沉寂。 这些诗笺,每一页都浸染着墨香,可内容却如出一辙——颂圣、咏德、歌功,字字锦绣,句句华彩,可翻来覆去,不过是些陈腐之言。 应制诗嘛,论书法,皆是当世名家手笔,墨色淋漓,笔走龙蛇; 可论内容,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工整精致,却毫无生气。 年关将至,宫宴必开,而宫宴之上,应制诗是躲不开的规矩。 题目向来由皇帝亲拟,无人能揣测圣意。 李承乾只能从这些旧作里寻些蛛丝马迹,看看父皇偏爱的韵脚、惯用的典故,以免临场出丑。 他翻着翻着,忽而指尖一顿,停在一页略显凌乱的墨迹上。 那是李泰的诗,写于虞世南献《圣德论》后,丹霄殿大宴群臣之时,父皇命他即席而作的《咏风》。 李承乾微微垂眸,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面。 李泰的字向来不如他的诗好,而这一篇,更是笔锋颤抖,墨迹微洇——那时,长孙皇后刚薨不久,李泰执笔时,手仍在抖。 “惠褒......”他低低念了一声,心中莫名一软。 他轻声诵读:“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读着读着,李承乾忽然眉头一皱,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不对......”他喃喃自语,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这诗,我见过。” 李承乾的指尖蓦地收紧,将诗笺捏出几道细痕。 这诗,他分明在梦里见过。 梦中的自己刚从草原回到长安,恰逢科考放榜。 彼时已是太子的李泰执着一卷诗稿而来,笑吟吟道:“大哥你看,此乃新科进士李峤之作。” 梦中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殿外飘着的槐花、李泰腰间晃动的玉佩、甚至那诗稿上淡淡的松烟墨香。 那个叫李峤的进士,生于贞观九年,弱冠之年便金榜题名...... 铜漏滴答作响,李承乾的额角渗出细汗。 若那梦境当真是前世记忆,这首诗此刻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除非...... “惠褒他......”喉结滚动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底滋生:难道李泰也记得?他也是从那个前世回来的? 殿外风雪渐急,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李承乾忽觉浑身燥热,胸口似有炭火灼烧。 眼前又浮现梦中景象——李泰执卷而来,眉梢眼角俱是掩不住的欢喜,那笑意比丹霄殿的琉璃瓦还要晃眼。 “惠褒!” 他猛地拍案而起,紫檀案几被震得“砰”地一响。 墨池倾翻,乌黑的墨汁在诗笺上洇开,恰如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不等侍从反应,他已撩起袍角冲出门去。 寒风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他却浑然不觉。 朱漆回廊在眼前飞速后退,脑海中尽是李泰执笔时颤抖的手腕。 “我得问问他......” 心跳如擂鼓,几个念头在脑中来回碰撞:“你可记得前世么?”——这般问法,怕是要被当成失心疯。 第2830章 第2830章 “你是头世为人吗?”——这又显得自己像个痴儿。 脚步蓦地一顿,李承乾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痕迹。 他突然意识到,这话无论如何问出口,都荒唐得可笑。 这话终究是问不出口,李承乾站在雪地里,急得直搓手,指尖都冻得发红。 忽然,他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一拍大腿:“有了!” 东宫侍卫们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如一阵风般冲出殿门,还没跑到宫门处,又突然折返,袍角翻飞地奔回书房。 几个新来的侍卫偷偷交换眼色,太子殿下今日莫不是魔怔了? 殿内,李承乾喘着粗气抓起那页《咏风》诗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盯着那歪斜的墨迹,忽然轻笑一声:“何须直接问?试他一试便知。”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雪白的素笺,提笔蘸墨。 笔锋在纸上悬停片刻,忽而龙飞凤舞地写下:“双木并春池,生就连理枝,叶叶交遮映,根须同相系。陡然分两地,向风问消息。何处握团泥,可忆阋墙时?” 墨迹未干,他笑着地搁笔,盯着这首五言诗出神。 “若他当真记得......”李承乾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慢条斯理地将诗笺折好,袖中藏着的墨香隐隐浮动。 立政殿内,李泰正执卷立于李治身后。 九殿下稚嫩的读书声在殿内回荡,李泰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一首七言绝句,李治生生背错了三处。 “惠褒。” 李承乾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李治一个激灵。 李泰转身,见兄长负手而立,玄色锦袍上金线绣的螭纹若隐若现。 “皇兄今日好兴致。”李泰拱手行礼时,目光扫过李承乾袖中露出的一角宣纸。 李承乾缓缓展开诗笺:“闲来偶得几句,还请惠褒品评。” 李泰接过细看,眉头渐渐拧紧。 纸上是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可这内容令人费解,他抬头,一脸困惑:“不知皇兄这写得是谁和谁?” 李承乾目光如炬,声音却轻得像雪落:“你看不出吗?” 李泰神色自若,指尖抚过诗笺:“看得出是兄弟二人自幼相伴,后遭离散,字里行间皆是相思之意。” 他顿了顿,将诗笺递还,“只是猜不出,写的是哪家兄弟。” 李泰的目光依旧平静,像太液池结冰的湖面,看不出半分涟漪。 李承乾指尖微微发紧,又补了一句:“写的是皇家兄弟,你很熟悉、很熟悉的。” “皇家兄弟?”李泰放下诗笺,眉头深锁,似在苦苦思索。 半晌,他忽然苦笑一声:“那必是夺嫡之争了。大位当前,哪有什么兄弟情深?不过是你死我活的算计罢了。” 铜雀更漏滴答作响,李承乾望着弟弟坦然的神情,胸口莫名发闷。 “也不尽然。”他轻叹一声:“宫中喋血千秋恨,何如人间做让皇?” “什么?”李泰突然暴起,一把攥住李承乾的衣领。 案上茶盏被袖风扫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李治吓得跌坐在席,手中《论语》“哗啦”散了一地。 “你说什么?”李泰声音发颤,眼底翻涌着李承乾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 那只攥着衣领的手青筋暴起,将织金云纹的衣料揉出狰狞的褶皱。 第2831章 第2831章 李承乾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他压不住的嘴角迅速上扬,露出一个十分欣喜的笑容。 果然!惠褒也是重生之人!否则怎会对这句诗,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惠褒,你知道这句诗?”李承乾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期待。 李泰的手微微发抖,眼中的惊骇更甚。 “宫中喋血千秋恨,何如人间做让皇。”这句诗出自清代文人何亮基的《游惠陵》,写的是唐睿宗李旦的嫡长子李宪和李隆基兄弟俩的故事。 李旦是李治的儿子,李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跌坐在地的李治,李治才八岁,哪有什么李旦?扯淡还差不多。 李治都被吓傻了,从来也没见过大哥和二哥急眼到动手的地步。 李泰这一眼,他立马慌了,也不知道是大哥疯了还是二哥疯了。 反正见事不好咱就赶紧跑吧,他连滚带爬、跟头把式地往外跑。 猛地撞开门,跨栏式跳过门槛,跟离弦的箭似的就蹿了出去。 “啊!”一声惊呼,李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堵“肉墙”。 踉跄后退几步,他惊恐地抬头,对上了一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还有一张阴沉得能滴出墨来的国字脸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眼珠子长后脑勺上了?”李世民剑眉倒竖,声音里压着怒火。 偌大的庭院竟能直直撞到人身上,这小子怕不是闭着眼睛在跑。 这莽撞劲儿也不知随了谁,活像要拿破头撞金钟似的往前冲。 “阿,阿爷”李治撇撇小嘴,满眼的惊怕,“大哥和二哥打起来了。” “啊?”李世民意外地望向眼前的殿门,没有半丝着急,反而笑了出来:“这倒有趣。” 李世民大手一挥,准备进去通报的小黄门也不敢动了,准备走下台阶行礼的侍卫也不敢动了。 陈文伸手扯过李治,笑呵呵地说道:“别出声。” 李世民脚步轻快地走上台阶,顺着半开的门缝侧身挤了进去,一手提起袍襟,猫着腰迈过门槛,半蹲在屏风之后。 李泰的手指在李承乾的衣领上痉挛般地收紧又松开,他眼底的惊涛骇浪渐渐被强行压成一片晦暗不明的深潭。 “对不起。”李泰突然松开手,后退两步深深一揖,广袖垂落遮住了他仍在颤抖的手指,“皇兄恕罪,臣弟失仪了。” 李承乾眼中的欣喜如烛火般跳跃,他伸手抚平自己被揉皱的衣襟:“失仪事小,你认得这诗?” 铜壶滴漏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清晰,一滴,两滴,三滴。 李泰已经能笃定李承乾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了,他必是穿越而来的,但是自己这个穿越者的身份一定不能暴露。 第2832章 第2832章 李泰直起身时,脸上已经挂起了熟悉的温润笑容:“臣弟孤陋寡闻,从未听过这般警句。” “诚心不想和我说实话,是吧?”李承乾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你既不曾听闻过这两句诗,我又没说别的什么话,你为何那般惊惧?以至于失了常态?” 李泰的头低得更深了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实是臣弟胡思乱想的多了,有些心神不宁,一时误会了皇兄才失了分寸。” “误会了什么?”李承乾向前一步,声音也变得冷了许多,浓浓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整个大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我不敢说。”李泰打定了主意,承认什么都不能承认自己是穿越而来的。 如果让人知道他的灵魂霸占了李泰身体,那他绝对是万死无生的,就算李承乾真的不在乎,李世民也没有可能饶他。 “在我跟前,有什么不敢说的?”李承乾左右看看,屋里还有十来个小黄门跟装饰物一样站在墙角,他暴喝一声:“都下去!” 待到小黄门都走了出去,李承乾轻柔地开口:“说吧。” 李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后背已经渗出冷汗,他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李承乾伸手去拉他,伸到一半又在半空中停住了,知道李泰的内心正是惶恐不安的时候,还是先听他说吧。 “昨日皇兄赐金千两,今天刚刚被舅父教训了一通,紧接着皇兄又以品诗为由,说出‘宫门喋血’这般骇人之语,我便以为......” 李泰停而不语,李承乾便追问道:“以为什么?” 李泰的额头几乎贴到了地上:“以为皇兄是有意来敲打臣弟,逼臣弟年后就藩的。” “我怎么会逼你就藩呢?”李承乾蹲下身,一把拉住李泰的手。 李泰抬头与他对视着:“你给我黄金千两,不是赶路的盘缠么?” “我害你被罚俸半年,给你点补偿,不应该吗?”李承乾的眉头微皱,“舅父跟你说什么了?” 李泰叹了口气,一脸化不开的愤恨和说不出口的委屈,李承乾轻轻地把他拉了起来。 “说我留在京中,定会引起皇兄的忌惮。”李泰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像浸了冰水般冷彻,“早走大家都体面,晚走” 他猛地别过脸去,下颌线条绷得极紧,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后半句,“只怕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哼!”李承乾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他猛地一脚把地上残破的碎瓷片踢飞。 “小心!”李泰上前一把扯住李承乾,低头看向他的脚,还好没有划到。 “你知道他跟我怎么说的吗?”李承乾搭着李泰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道:“他说若长留你在京中,你必取我而代之。” “我”李泰刚要说话,李承乾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我们去父皇跟前告他。” 李泰无奈地摇了摇头,“父皇连阿娘的话都不听,我们说有什么用?” 兄弟俩对视片时,李泰缓缓地低下头:“皇兄,我不做亲王不做官,允我在京中做个小富即安的庶民吧,我只想年节能去拜祭阿娘,平时偶尔能看到阿爷和兄弟姐妹们。” “惠褒”李承乾一用力将他带入怀中,紧紧地抱着他:“你放心,谁都不能赶你走,你想走除非带上我一起走。” 第2833章 第2833章 书房内一时归于宁静,只有铜壶滴漏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李承乾松开怀抱,拉着李泰的手走到窗边的矮榻前坐下。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映出细小的尘埃在空中飘舞。 “惠褒,”李承乾的声音柔和下来,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那两句诗,你真的从未听过?” 李泰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上的绣纹,心跳如擂鼓。 他必须小心应对这个问题,既不能暴露自己的穿越者身份,又不能让李承乾起疑。 “皇兄,”李泰抬起头,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臣弟确实未曾听闻,不知这诗可有全篇?作者又是何人?” 李承乾的目光在李泰脸上逡巡,似要透过皮相看穿灵魂。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偶得两句,并无全诗。” “哦?”李泰微微挑眉,“那皇兄为何独独记得这两句?又为何认为臣弟会知道?” 窗外的风吹动庭中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承乾的眼神忽然变得恍惚,仿佛透过李泰看到了什么遥远的景象。 “我也不知为何,”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总感觉这两句诗好像是从你口中听到过一般,这才找你问出处的。” 李泰的眉心一皱,这不对,自己从未说过,他怎么可能有这个印象? 看来他就是故意拿这两句诗来试探自己的,或许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令他起疑了。 “人都有迷糊的时候,记错事情很正常。”李泰轻笑一声,说道:“这两句诗意境颇深,不知写的是什么人。” “宫中喋血的事有胜枚举,”李承乾指尖轻叩案几,发出规律的轻响,“可要说到让皇,我猜大概是伯夷、叔齐二兄弟,你觉得呢?” 李泰不用觉得,李泰心知肚明,只是不能实说,他顺着李承乾的话说道:“应该是的,皇兄觉得他们这对兄弟怎么样?” “两个懦夫罢了。争尚可说是各凭本事,让?简直是贻笑大方!”李承乾站起身,目光望向雕饰精美的格子窗,“弃天下苍生于不顾,算什么圣贤?” “他们都是成了小我,毁了大我,捡芝麻丢西瓜。”李泰微微颔首,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次子尚可说是遵长幼,嫡长子临阵脱逃,实乃大谬。” “国难当头还分什么长幼?理当是贤者居之。”李承乾忽然转身,目光如电:“孤竹君既然传位给次子,必是看重其才干。这般逃离,比长子更该万死!” “皇兄此言极是。”李泰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盛世立嫡、乱世立贤,本就是千古至理。” 李承乾轻轻地点了点头,笑呵呵地看着李泰,看样子他好像真的不记得前世的事。 可那首《咏风》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自己梦中记混了?又为何那般清晰? 李泰并不习惯被人盯着看,看李承乾神游天外的样子,他便轻声问道:“皇兄,你想什么呢?” “又想起一首诗来,”李承乾吟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这个你可还记得?” “咏风,李,”李泰差点说出李峤来,他稍顿了一下,很自然地问道:“你怎么提起这个了?” 第2834章 第2834章 “我翻看了一下今年的应制诗,想着宫宴的时候有点准备,看了半天仍是毫无头绪。” 李承乾说着话锋一转,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有个叫李峤的人,你可有印象?” 李泰也算是早有心理准备,他淡定自如地一笑,“李峤我没印象,鹊桥听说过。” 李承乾还是从他的淡定里看到了一丝刻意,从他的自如里看到了一丝作戏,原来惠褒什么都记得,只是不敢坦言。 也罢,心里有数就行了,没必要逼他承认。 二世为人这种事,说起来荒诞至极,若传来了,父皇还不怀疑我俩中邪了? 李泰的心中也了然了,原来是一时不慎把《咏风》给写了出来,被同是穿越者的李承乾给发现了。 估计在丹霄殿的宴会上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是穿越者了,等这么久才来试探,也算是很有耐心的了。 谁穿到李承乾身上,谁还不知道“痛改前非”? 难怪他和史书上说的不一样,非但没有堕落,还光芒日胜一日。 李泰暗自思忖,从今往后自己要更加谨慎些才行。 “鹊桥?你可真是会打趣。”李承乾忽然轻笑出声,又俯身凑近李泰,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哥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了,你只管放心。” 李泰心头猛地一跳,却见李承乾已经直起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宠溺的光。 李泰心慌慌地站起来,低头整整衣襟,故意找个借口想要离开,“雉奴怎么还没回来?我得去找找他了。” “不必管他,他又丢不了。”李承乾笑道:“过年了,何必拘管得他太严?” “说的也是。”李泰掸掸袍襟,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起过年,你给舅父准备什么礼物了?” “让下人随便备份礼单送过去也就是了,我才懒得动心思。”李承乾随意地问道:“你备了什么?” “什么也没准备,礼我也不想送,人我也不想去,最好他也别进宫。” 李泰一点也不想看到长孙无忌,可这也只能说说罢了,根本就做不到。 “这个有点难。”李承乾贵为太子也是毫无办法。 论官礼长孙无忌必须进宫给皇帝贺年,他们这几个嫡皇子都必须在场。 论家礼他们三个嫡皇子都必须要去长孙府给舅父拜年,这是雷打不能动的铁规矩。 “唉”李泰无奈地耸耸肩膀:“去就去呗,人这一辈子总不能事事如愿。” 李承乾抬手一搭他的肩膀,“要不你就说身体有恙,我替你去。” 李泰摇了摇头,说道:“大过年的,有恙也是他有恙。” “没事儿,不想给他拜年就不给他拜年,你不用委屈自己。”李承乾很仗义地一挺胸膛,“阿爷怪罪,我替你担着。” “一点小事算不得委屈,再说谁的心不是被委屈撑大的?” 第2835章 第2835章 除夕,一个举国欢庆、家家团圆的日子。开心的哈哈大笑;不开心的强颜欢笑;有喜事的眉飞色舞;有丧事的咬牙不哭。 除夕的晨光穿透了长安城的薄雾,这座都城正被节日的喜庆笼罩着。 朱门绣户前,新桃换旧符的声响此起彼伏;寻常巷陌里,蒸腾的炊烟裹挟着年糕的甜香。 无论是钟鸣鼎食的朱门贵胄,还是粗茶淡饭的市井黎民,此刻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悦中。 依旧制,百官上午在家团聚,傍晚方入宫陪皇帝共进除夕宫宴,待到初一拂晓才需早起入宫朝贺新年。 长孙府的灯烛亮得格外早。 东方才泛起蟹壳青,当值的仆役便已轻手轻脚地为司空大人备好朝服。 长孙无忌束紧玉带时,指尖在皇后赐的犀角带上多停留了一瞬。 那是去年除夕,小妹亲手为他系上的。 “大司空,都准备妥当了。”管事低声禀报。 “嗯。”长孙无忌挺了挺身,迈开大步向外走去,他刚要跨过府门的门槛,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抬眼望去,却是陈文带着一队禁卫疾驰而至,在府门前勒马停住,翻身下马时连披风都未及整理。 “长孙司空留步!”陈文快步上前,迎面一拱手,声音里带着几分凝重:“陛下口谕,今年......”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因文德皇后新丧未久,陛下悲思难抑,特旨取消所有年节仪典。” 晨风卷着未化的雪粒打在廊柱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文笑呵呵地低声说道:“陛下说,今年不见百官朝贺,亦不设宫宴,连宗室姻亲也都免了走动,长孙司空就不必进宫了。” 长孙无忌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这什么意思?大过年的赶早来给我填堵? 皇帝没心思过年,昨天怎么不说?自己昨天还进宫了,跟皇帝下了六盘棋,他都没提一嘴。 没办法啊,他昨天进宫是先去甘露殿见的皇帝,后去东宫见的太子,最后去立政殿见的魏王。 他跟皇帝下棋那会儿,皇帝还兴高采烈地盘算着怎么好好过个热热闹闹的新年呢,谁能想到帝心无常,没多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变卦了。 “谨遵圣命。”长孙无忌躬身朝着皇宫的方向一揖,起身不由得一声悲叹,“小妹这一去,我本也无心过年,感激陛下有此体恤之心。” “话已带到,我要回去复命了。” 陈文笑意盈盈地朝大门里望了一眼,高高的影壁墙挡得住视线,却挡不住嘈杂的脚步声和混乱的呼喝声。 “时候还早,进去坐坐吧。”长孙无忌客气地向里一伸手,陈文连连摇手:“宫里还有许多杂事,我这就走了。” 陈文尚未转身,十来个青衣杂役鱼贯而出,小心翼翼地抬着两块新制的桃符迈过门槛。 那桃木纹理细腻,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上面的金漆尚未干透,在晨风中微微闪着光。 长孙无忌望着那两块崭新的桃符,眼神黯淡了几分。 他抬手示意杂役停下,声音低沉道:“都收回去吧。” 杂役们面面相觑,领头的管事迟疑道:“那这旧符......” 第2836章 第2836章 “一并摘了。”长孙无忌摆了摆手,目光掠过府门上已经褪色的旧桃符,“既无心过年,又何必挂这些虚礼。” 晨风卷起地上未扫净的残雪,打着旋儿从众人脚边掠过。 管事低声应是,忙指挥杂役们将新桃符原路抬回,又叫人搬来梯子,小心地取下那对历经风霜的旧符。 朱漆剥落的桃木被捧在手中时,发出细微的裂响,仿佛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陈文在一旁静立,看着长孙府的大门渐渐褪去最后一点年节的装饰,露出原本肃穆的乌木本色。 远处坊间隐约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陈文急忙敛敛心神,笑呵呵的躬身一揖,随即转身上马扬鞭而去。 立政殿方向的晨钟恰好敲响,惊起檐下一群寒鸦。 长孙无忌望着它们飞向灰蒙蒙的天际,忽然想起去年此时,小妹还站在殿前,笑着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 长孙无忌的眼神变得黯淡,转身又是一声轻叹,旧人不在,往事走远了。 皇宫内苑,岁末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承乾端坐在紫檀案前,修长的手指执着一管狼毫,在洒金红纸上缓缓运笔。 一个端庄的“福”字渐渐成形,笔锋却在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凌厉。 “往左些,再高些。”隔壁暖阁里,李治正指挥着宫人将写好的福字悬挂起来。 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兕子提着裙角跑进来,手里攥着一大叠福字。 “三哥!看这张是我写的!”她踮起脚将红纸往李治面前举,却不小心碰翻了砚台,墨汁溅在青玉镇纸上。 “兕子,你怎么又淘气了?”李治急忙过去看她,她额上还沾着不知从哪里蹭到的金粉。 她手里捧着厚厚一叠福字,有些墨迹未干就叠在一起,已经晕染得不成样子。 “稚奴,带妹妹出去玩。”李泰刚吩咐一声,却见兕子将一张福字贴在了李治后背的锦袍上。 李世民闻声走来,正看见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伸手想抱兕子,却被她灵巧地躲开,只抓到一片飘落的金箔。 兕子放下手中的一叠福字,撒腿往外跑去,李治张开臂膀,左摇右晃地在后面追。 云海早已收拾好了桌案,李泰提起笔来,笑道:“皇兄这一手好字,算是可惜了。” 李世民站在桌边看着李泰写下一个又一个福字,笑着夸赞道:“青雀的字,果有长进。” “阿爷谬赞了,远不及皇兄一半。”李泰正说着,李承乾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身后的秦胜手里捧着个大托盘,里面全是太子写的福字。 李世民负手立在案前,目光在两个儿子写的“福”字间流转。 “青雀的字,如新柳拂水,柔而不弱。”他的目光从桌案转向托盘,“高明的字,如铁画银钩,刚劲有力。” “陛下”李世民闻声回头,却是陈文回来了。 第2837章 第2837章 正月初一到十五的长安城,白天没有宁静,夜色不再寂寞。 朝廷特赦的灯火彻夜不熄,东西两市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 平日里可没这般热闹光景,不到午时的开市鼓响,那些紧闭的坊门是决计不会开的。 长安街头从早到晚都是摩肩接踵的人流。 有翩翩公子也有窈窕佳人;有驼背老者也有总角小儿; 有西域胡姬也有波斯商人;有江南绣娘也有关中铁匠。 正月的长安城,连空气中都飘着甜腻的年味。 西市的胡饼铺子刚揭开蒸笼,白蒙蒙的热气裹着芝麻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东市的绸缎庄前,五彩丝线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雉奴慢些。”李泰紧紧攥着李治的手腕,生怕他一下子蹿出去。 他们今日特意选了最不起眼的常服,连腰间玉佩都换成了素面的,可通身的气度还是让路人频频侧目。 李治踮着脚往前张望,九岁的少年身量未足,在人堆里活像只不安分的兔子。 “二哥,我听见铜锣声了!是不是耍猴的?”李治仰面看着李泰,李泰却扭头在向后望。 在他们身后五步远,李承乾慢悠悠地迈着方步。 称心突然一侧身,替太子挡开迎面撞来的醉汉。“殿下若是不喜喧闹,不如去东市看看?” 李承乾的视线掠过称心低垂的睫毛,落在前方两个弟弟的背影上。 李泰正俯身在李治耳边说着什么,逗得李治咯咯直笑。 “大哥。”李治突然扭头,脸蛋红扑扑的直嚷,“前头有猢狲戴面具翻跟头呢!” 人潮恰在此时涌来,裹着花椒味的暖风里混进胡姬的铃铛声。 李承乾被挤得后退半步,称心立刻横臂挡在他身前。 “快走啊。”李治扯着李泰不住的摇晃,锣声仿佛都敲到他心上了,他急得抓耳挠腮。 李承乾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笑吟吟地看着李治说道:“走吧。” 李泰看一眼称心,对李承乾说道:“我看大哥有些倦了,不如我们分开走吧,我陪雉奴去看猴戏,大哥找个茶坊酒肆歇息片时。” “也好。”李承乾点了点头,说道:“那就酉时安仁坊的茶肆会合,若是寻不见人就各自回宫。” “好。”李泰应了一声,拉着李治便朝人群中挤去。 李承乾左右看看,只随意一扫就看到了七八个隐卫,才放心地转过身去。 李承乾与称心穿过两条街巷,来到一处相对安静的茶肆。 二楼雅间临窗,能将半条街的景致尽收眼底,却又避开了楼下的人声鼎沸。 “殿下为何不与魏王他们同行?”称心为李承乾斟上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问道。 “游玩两个人最是方便,人越多越不畅快,我也实在对杂耍提不起兴趣。” 李承乾接过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下巴一指对面,吐出一个字:“坐。” 第2838章 第2838章 称心闻言微微一愣,急忙惶恐地说道:“殿下跟前,哪有小人的座位?” “坐!”李承乾不容置疑的语气像一枚坚硬的钉子,直接把称心给钉到了对面的蒲团上。 看称心一脸慌乱、两眼惊惶的模样,李承乾不由得暗笑一声,看来别人如何对你,完全取决于你如何对他。 上一世称心一口一个“我的爷”,这一世被骂过一次就不敢第二次乱开口了。 “宫宴上你的《霓裳剑器》舞得甚好,不过能得陛下破格赏赐,还多亏了魏王,你知道吗?” 李承乾笑意盈盈地看着略显局促的称心,称心低眉敛目地答道:“属实不知。” “魏王观舞后写下了四句诗,深得父皇喜爱,父皇要重赏他,他推说都是你剑舞得好,便把他的那份赏赐一并给了你。” 李承乾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轻飘飘地扔到了称心面前。 称心双手将纸拾起,打开快速地扫了一遍,轻声读道:“元日宫宴观剑舞,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称心不懂诗赋,看不出水平高低,只知道都是夸人的话。 这诗可不是李泰的原创,这是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的四句。 李泰是故意偷诗,想看看李承乾的反应,结果李承乾的反应,就是对这四句诗表现出了强烈的崇拜。 当着满大殿的皇室子弟,李承乾举着这四句诗,把李泰这顿好夸,直接把他给夸懵了。 这反应也不像个穿越者啊,哪个穿越者不知道这是杜甫的名句? 难道他是故意在用这种盛赞的方式暗中羞辱自己呢吗?看他那个兴奋的样子也不像。 称心就只是笑了笑,把纸折好,双手递回,“魏王殿下谬赞了,称心其实只是想舞给太子一人看的。” 李承乾接过纸,轻轻地揣进了袖口,眉眼含笑地看着称心。 称心的相貌还是那么的清秀,舞姿还是那么的出众。 只是上一世他说什么,自己都觉得是真心的;他的才情更是天地间的独一份。 而这一世冷眼来看,他说的话哪有一句是真心?他说的只有谄媚的话,没有真心的话。 他又有什么才情?他会的无外乎就是取悦于人的技艺,他能歌擅舞,精通几乎所有的乐器。 可以说他闲才天下第一,正经一窍不通。 李承乾安排他读四书五经,他读得头疼欲裂、昏昏欲睡,说是宁愿做太子身边的一只猫、一条狗,也不想啃那些无味的圣贤经。 李承乾安排他学习弓马格斗、排兵布阵,他学了个一团乱麻、头晕眼花,说是宁愿给太子揉肩捶背、递水添茶,也不想碰那些冷硬的刀枪剑戟。 他文不成,连做太子侍读的资格都没有,将来如何能够跻身于朝堂之上? 他武不就,连做太子侍卫的资格都没有,将来怎么可能带兵出征? 李承乾真心实意在为他谋出路,他却是一滩烂泥扶不上墙。 “魏王才华横溢,”李承乾把玩着茶盏,笑着说道:“不只父皇心喜,如今不少大臣也对他赞誉有加。” “不过一首酸诗罢了,算得上是什么才华?”称心撩眼皮望了李承乾一眼,又急匆匆地说道:“太子殿下说过,治国理政与吟风弄月无关。” 李承乾脸色微暗,刚要张嘴说话,楼下传来一阵喧嚣,眼角余光扫过街头,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双手扒着窗棂向下望,“咦?居然是他!” 第2839章 第2839章 朱雀桥头,青衫磊落,恍坠前缘。记寒更煮酒,同分鹿炙;霜晨传檄,并辔燕然。 凤阙灯昏,金戈梦冷,俱化昔年劫后烟。重回首,剩半轮宫月,独照颓垣。 相逢陌上擦肩,认眉宇依稀旧少年。纵两生契阔,难销意气;千般辗转,未改心坚。 君已新盟,我犹故剑,天意如环转更连。风过也,看槐花成阵,飞满长安。 称心闻声凑近窗前,只见街上人仰马翻,一个瘦猴般的身影仓皇逃窜,身后紧追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那少年身形如燕,三步并作两步便追了上去,右腿如鞭甩出,正中那人后心。 “哎哟”一声惨叫,那人扑倒在地,怀中钱袋飞出,恰被少年一把抓住。 “好俊的身手!”称心忍不住击掌赞叹,李承乾眯起凤眼,目光如钩般锁住那少年。 但见他单脚踏住那个贼偷的胸膛,手腕一抖便将钱袋抛给随后追来的老妪。 那老妇人白发蓬乱,粗布衣衫打着补丁,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多谢小郎君,多谢小郎君,这可是老身的活命钱啊......” 少年粲然一笑,眉眼间竟带着几分的俏皮:“阿婆快走吧,出门在外要当心些。” 转过头剑眉倒竖,脚下加了几分力道,“堂堂七尺男儿,光天化日之下,偷老人家的救命钱,你还要脸不要?” 贼偷面如土色,额角沁出冷汗:“小的猪油蒙了心,再不敢了!” 待老妇人千恩万谢地挤进人群,少年掸掸衣襟,冷声冷气地说道:“若再行不义之事,被我撞见,必拿你送官。” 那贼偷连连摆手,声声允诺,“好汉饶我,我再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滚吧!”少年轻轻地抬起脚,那贼偷一翻身,竟跪倒在少年面前“呯呯”地磕起头来,“多谢好汉,多谢好汉。” 少年不屑地白了那人一眼,抬腿便向前走去。 李承乾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陆清还是这么傻,那贼胚必怀恶意。” 称心满眼疑惑地望向李承乾,“殿下何出此言?” 李承乾并未言语,指尖朝下点了点,示意他自己看。 却见那贼人不知何时手中竟多了一柄长鞭,乌金长鞭如毒蛇吐信,直直地朝着少年的后脑抽去! “当心!”清朗喝声破空而至,只见紫影翻飞,锦靴如电,正中那贼人的腰眼。 贼偷如破麻袋般横飞出去,“砰”地撞在拴马石上,长鞭脱手飞出丈余。 少年蓦然回首,正迎上一双微微含笑的眼睛。 此人头戴镂空金冠,一袭紫罗圆领袍上暗纹流动,通身贵气逼人。 “多谢兄台援手。”少年抱拳行礼,眸中讶色一闪而过,“在下陆清,敢问兄台贵姓?” “都是路见不平罢了。”华服公子广袖轻摆,抬手回了一礼:“我姓李,单名一个泰字。” 陆清笑吟吟地向前走了两步,边走边打量着李泰,看他这通身气派,必定是出身于豪门大户之家。 自己在京中无依无靠,穷的就快流落街头了,跟人家交朋友,怕是不配,不管怎么说,人家帮了咱,道声谢还是应该的。 第2840章 第2840章 “想不到四殿下,竟有如此身手。”称心扭头看着李承乾,似有意似无意地呢喃了一句,“还真是深藏不露。” “惠褒的功夫”李承乾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是倒退了。” 陆清方在李泰面前站定,袍角尚在轻晃,便见这位贵公子已含笑开口:“听陆兄口音,不似长安人氏,不知此番进京是为游历,还是久居?” 陆清拱手一礼,眉宇间浮起几分愁绪:“说来惭愧,在下本是进京寻亲,奈何在这长安城里转了数月,竟如大海捞针......” 陆清话音未落,李泰忽觉衣袖被人轻拽。 低头看时,却是李治在拉扯自己,“二哥快看!”他小手往上一指,“大哥在楼上唤我们呢。” 李泰抬首望去,但见茶楼雕花窗前,李承乾凭栏而立,正含笑俯视着街景。 他广袖轻扬,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惠褒,既有新友,何不上来共饮一盏春茶?” “好。”李泰高声应答之后,对着陆清微微一笑,摸着李治的头,说道:“这是我幼弟,楼上的那位是我长兄,陆兄若是不弃,不妨移步楼上小叙?” “请!”陆清二话没说,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泰拉着李治,跟陆清并肩走入茶肆之中。 茶楼雅间内,沉香袅袅。 李承乾已命人重新布了茶席,紫檀案几上汝窑茶具泛着天青色的光泽。 “陆兄请坐。”李泰引着陆清入席,自己则在李承乾下首落座。 李治挨着李泰,好奇地打量着茶室,也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手不凡的少年。 侍女捧来鎏金执壶,琥珀色的茶汤倾入盏中,顿时满室生香。 那熟悉的香气随着袅袅热气钻入鼻息,勾起了陆清深藏于心底的记忆。 自从离乡背井,这味道已有一年多未曾闻见。 命运弄人,今日在这茶楼,一个陌生人居然点了自己最爱的紫笋茶。 “陆兄方才说在寻亲?”李承乾执盏轻嗅,状似随意地问道。 “是的,”陆清面带难色地说道:“偌大的京城,我又不知道舅父家住在哪一坊,是以寻访数月仍是没有眉目。” “哈哈哈......”李承乾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陆清甚是不解,我找舅舅找不着很可笑吗?他转头看向李泰,你这个大哥是不是有点什么毛病? 李泰也有几分尴尬地看着李承乾,也不知道他的笑点为何这么低,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李承乾抬手点指着李泰,对陆清说道:“他就是你的福星,长安城中就没有他找不到的人。” 李泰无奈地白了李承乾一眼,他这话说得倒是没毛病,京兆府有长安城里所有人的户籍。 陆清一听这话,急忙一拱手,说道:“还望李兄垂怜,若能帮助在下寻得亲眷,陆清必有重谢。” “诶,找人虽然不难,但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找到的。”李承乾伸手示意陆清喝茶,“陆兄李兄的多见外,你就叫他二郎,叫我大郎,可好?” 第2841章 第2841章 唐朝常用“大郎”、“二郎”这样的排行称呼男子,不过那都是自家人,或是关系非常亲近的朋友才可以。 这第一次见面,什么交道都没打过,就这样的称呼,未免有些冒昧不妥。 陆清目光微动,眼前这位锦衣郎虽未言明身份,但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羊脂玉佩,衣领袖口暗绣的云纹,无不昭示着非同寻常的家世。 他迟疑道:“这......” 一旁的李泰轻笑道:“家兄向来不拘礼数,陆兄不必推辞。” 他说话时下颌微抬,眉宇间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 陆清暗自苦笑一声,想得还挺多,自己不过就是一个穷酸,跟人家交友是绝对的高攀,人家都没嫌弃咱,咱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缓了片时,终是端起茶盏:“既蒙二位不弃,大郎,二郎。” 话音稍顿,唇角扬起一抹浅笑,“我们何不序一序年齿?在下庚辰年生人,虚度了一十六载春秋。” 李承乾眉眼含笑,也不出声,就静静地看着陆清,心中暗自思忖:你生于武德三年三月十七,恰是庚辰年、庚辰月、庚辰日,这般特殊的生辰,想忘都难。 “我是己卯年生人,刚好长你一岁。”李泰话音未落,忽觉腰间一紧,低头正对上李治那双乌溜溜的眼睛。 这小家伙不知何时已从他腋下钻了出来,发顶的玉冠都歪了几分。 “那......”李治仰着小脸,肉乎乎的手指揪着陆清的衣袖晃了晃,“你以后也要管我二哥叫二哥了,对吗?” 他嘴角还沾着半块胡麻饼的碎屑,陆清见状,伸手要替他擦拭,却被他扭着身子躲开。 “休得顽皮。”李泰轻轻地拍了拍李治,李治乖乖地坐下,只是管不住眼睛来回乱转。 “惠褒”李承乾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着说道:“今日得遇陆小兄弟,你说该怎么庆祝才好?” 李承乾察觉到李泰对陆清态度冷淡,仿佛真的只是初次相识,礼貌之中透着明显的疏离。 梦中李泰为了陆清,冒着丢掉太子之位的风险,远赴薛延陀,他们的交情超越了很多的亲兄弟。 隔世重逢,为何没有半点激动的神色? “庆祝?”李泰微微挑眉,指尖在青瓷茶盏上轻轻摩挲,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陆清的面容,“大哥,你是想说好生招待陆小兄弟吧?萍水相逢庆从何起?” “萍水相逢也是缘,是缘就值得庆祝。”李承乾也搞不清楚李泰是真的忘了前世的陆清,还是生怕被人看穿了心思而竭力的在隐藏情绪。 李承乾看向坐在李泰身边的陆清,笑着说道:“天和酒楼,请你喝个痛快,说好了,只许喝酒不许哭。” 前世陆清被迫留在了草原上,抱着李承乾的清酒坛子一顿猛喝,喝完蹲地上哇哇大哭,真的是怎么都哄不好的那种。 那场面,活生生把李承乾给哭怕了,只要他不哭,要星星都给他摘。 谁都知道陆清的痛哭就是因为他回不了大唐,不能陪在李泰身边了,而李泰也因为陆清的离开而一夜愁白了发。 这样的感情,真的就全都忘了吗? 第2842章 第2842章 李承乾说着话,故意扫了李泰一眼,李泰却面无表情,毫无波澜。 “哭?”陆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后便笑了起来:“什么酒那么难喝?能把人喝哭。” “不哭就行。”李承乾刚要往起站,李泰开口说道:“不能去酒楼,去我家吧。” “为何?”李承乾可是天和酒楼的常客,那里有什么不能去的? 李泰无奈地撇了撇嘴,他伸出三个指头,提醒道:“三月未足。” “哦,一激动就忘了,那就去你家吧。”李承乾尴尬地笑了笑,他年前上的请罪表,自请断绝歌舞酒宴三个月。 宫宴算是皇帝给开的特例,那你跑到酒楼去摆宴席算什么?算欺君吗? 陆清的眼神在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上转了几圈,虽然不明白他们打的是什么哑谜,却也明白他们喝酒好像是不太方便。 “大郎、二郎,要不咱们改天再聚吧。”陆清笑着放下茶盏,“我就住在春风客栈,你们随时可以去找我。” “客栈岂是久居之所?”李承乾端起茶盏轻轻地啜饮了一小口,“你就搬到他家住吧。” “啊?”陆清愣了,这个大郎太善解人意了吧?他怎么知道自己现在最愁的就是没地方住? 陆清正想赁个房子,然后找份营生,争取在长安城里活下来,如果实在活不下来,就四处去流浪了。 “这,方便吗?”陆清转头看向李泰,李泰连连点头,说道:“方便,方便,房子多的是,你挑着住。” 有钱人说话就是豪气,这就是传说中的豪无人性吧? 自己上辈子究竟积了什么大德,才能遇上这般大方又毫无缘由对自己好的朋友? 李泰也在心里犯嘀咕,李承乾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了? 又是答应替陆清找舅舅,又是要请陆清喝酒,又是安排陆清住魏王府,搞得好像他跟陆清上辈子就认识一样。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你们这么帮我,我能做点什么?”陆清脸都红了,嘴角也压不下去。 心想事成的喜悦与凭白受人家的恩惠又无以为报的不安交织在一起,令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用你做什么,一点小事而已。”李泰笑道:“在你找到亲眷之前就安心在我家住着。” 陆清起身,冲着李泰拱手一揖:“如此就多谢二郎了。” “谢他做什么?”李承乾站起来掸了掸衣襟,笑道:“他不过就是帮你找个人,你可以帮他一辈子。” 陆清和李泰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承乾的脸上,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承乾怎么看李泰都像是不记得陆清了,或许重生回来记忆是有残缺的? “我这二弟出门连个保护他的人都没有。”李承乾笑着对陆清说道:“你若是愿意可以做他的翊卫,月俸七石米,如何?” 第2843章 第2843章 翊卫虽只是从七品官职,却绝非寻常胥吏可比。 要知道,这可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七石米的俸禄折算成银钱,足够寻常百姓一家数口的衣食之用。 莫说陆清这般落魄的布衣白身,便是新科状元金榜题名,也未必能即刻授官; 即便是世家子弟持牒谱入仕,也难有这般机缘。 这翊卫之职是从七品,看似品级不高,却是护卫皇亲国戚的要职。 在这官场之中,品阶高低倒在其次,紧要的是所处的位置,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是这个道理。 “翊卫?”陆清突然一嗓子,音调直接飙到了前十几年从来未有过的高度。 陆清只听到了翊卫两个字就跳了起来,至于翊卫是不是官、有没有俸禄,他都没过脑子,他想的就是配让翊卫保护的,该是何等尊贵之人。 他张着嘴,眼珠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上上下下将李泰打量了个遍,又呆愣愣地扫视着李承乾。 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憋出一句:“大郎、二郎......”他左右张望着,突然福至心灵:“你们姓李?” “呃,有什么不可以吗?”李泰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在楼下就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了,你现在才知道我姓李? 现在已经是贞观十一年了,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李是国姓了。 陆清看出来他们定然是出身于豪门贵族之家了,却一点没往皇族上想。 “这么说,你们是......殿下?”陆清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仿佛有惊雷炸开。 皇子龙孙本是九霄云上的人物,自己不过是地上的一株野草,这场相遇是不是有点离奇? “是啊。”李治的小脑袋又探了出来,他笑嘻嘻地一指李承乾:“我大哥是太子。”一指李泰:“我二哥是魏王。”又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晋王。” “我”陆清脑中一片混沌,嘴唇嚅动几下,突然身形一矮,“我应该跪下,对吧?” “不用。”李泰一把托住他的胳膊,忍俊不禁道:“你别一惊一乍的就行了。” 李泰见陆清仍有些魂不守舍,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带你去魏王府玩耍。” “魏、魏王府?”陆清舌头像是打了结,眼睛却更亮了几分,做梦也没敢想,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走进亲王府邸。 陆清这笨拙又真实的模样,逗得李泰说不出话来,就一个劲地笑。 刚刚还觉得,李承乾把陆清安排到自己身边太儿戏了,第一次见面就封个官,哪有这么草率的太子? 现在才发现自己淘到宝了,庆幸大哥没有把这个陆清留在他的身边而是送给了自己。 这天地之间什么最难得? 素心,纤尘不染的素心才是可遇不可求的无价之宝。 一般人在京城遇上姓李的贵族,第一反应就会联想到皇族,而陆清没有,说明他对皇族不皇族的一点不敏感。 一般人在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会表现得很卑微、很谄媚,而陆清没有。 第2844章 第2844章 他只是震惊和难以置信,说明他很自信,没有攀附谁的念头,哪怕天大的机会摆在他的眼前,他也想不到去抱谁的大腿。 一般人会注意形象,会极力掩饰自己的震惊和慌乱,而陆清没有,说明他很单纯,不擅长隐藏情绪,他的表情就是他的心情,丝毫都不遮掩。 一般人面对权贵会有尊卑心和利害心,当得知对方是皇子殿下时,第一反应就是承认错误,跟殿下同席共坐,那是犯法的,你得先澄清自己真的不知道。 陆清没有,他连要不要下跪都拿不准,邀请他去魏王府,他嘴上结巴,眼睛放光,可以说他对权贵有敬畏心但不多,更多的是好奇。 像他这般单纯又直率的人,往往都是知恩图报之士,你只要对他好,他就能把命都给你。 李承乾看出陆清还有几分窘迫,温声道:“今日权且在二郎的魏王府设宴,下次在孤的东宫请你。” “呃”陆清不会接话了,难道你以为我是嫌魏王府档次太低了吗? 李泰悄悄地踢了陆清一脚,陆清才回过神来,急忙对着李承乾深深一揖:“多谢太子殿下。” “哈哈......”李承乾大笑着向外走去,其他人等自然随后跟上。 一行人出了茶楼,陆清这才发现门外早已备好车驾。 四匹雪白的骏马打着响鼻,金线绣边的车帘在阳光下晃得他眼花。 车轮滚动,透过纱帘,看见街边百姓纷纷退避行礼,陆清好像还没从梦中醒过来一样。 这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是活在梦中呢? 重生一世的李承乾,穿越而来的李泰,谁不比陆清更加的迷惘? 只不过他们的心情都被藏在了锦绣华服之下,别人无法探知罢了。 车窗外,长安城的街景流水般掠过。 卖胡饼的吆喝声,酒肆里传来的琵琶声,还有孩童追逐打闹的笑声,这些寻常市井的声响,此刻听在陆清耳中却格外清晰。 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不是这场际遇不真实,而是他前半生过得太过平凡。 就像井底的青蛙突然被捞出来见到了大海,除了目瞪口呆,还能如何呢? 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平时很少遇到,今天却是接连遇到。 他们的车驾要去魏王府,沿街的行人都要提前避让,本该是一路畅行无阻才对,却有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迎面将他们给挡住了。 挡住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宫属官太子的近卫贺兰楚石。 “太子殿下”贺兰楚石翻身下马,来到车窗旁,躬身报道:“陛下口谕,请太子即刻回宫。” 李承乾隔帘问道:“陛下说什么事了吗?” “陛下未明言。”贺兰楚石略一迟疑,又补充道:“只是臣来时,见长孙司空已在甘露殿候着了。” 帘内传来一声轻笑,李承乾漫不经心地回道:“去禀告陛下,就说孤带着晋王在魏王府小住,今夜就不回宫了。” 李承乾才不着急回宫跟舅舅聊天,舅舅似乎都没有眼前这个刚认识的陆清重要。 第2845章 第2845章 正月二十,长安城外的灞桥原上,朔风如刀。 昨夜一场薄雪,将整个关中平原染成了素白色。 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线泛着铁青色,几颗残星仍固执地挂在那里。 李承乾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霜花。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今日虽已过了立春,关中的寒意却丝毫未减。 “殿下,该动身了。”随侍的秦胜低声提醒。 李承乾点点头,意气风发地登上马车。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作为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太子,他本不必在这般严寒的清晨出城。 但父皇既命他代天子为西征大军饯行,便是莫大的信任与荣宠。 马车驶出春明门时,朝阳刚刚爬过城墙。 金色的阳光洒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李承乾微微眯起双眼,远眺之处,灞水之畔已是一片铁甲汪洋,六路雄师如黑云压境,旌旗猎猎,刀戟如林,肃杀之气直冲九霄。 “好壮观啊!”李承乾不禁脱口而出。 十里连营,旌旗蔽空。十万大军列阵于灞水之滨,铁甲反射着冷光,远远望去如同一条蜿蜒的钢铁巨龙。 各道行军总管的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西海道的玄色大旗上绣着李靖的名号; 积石道的赤旗属于侯君集;任城王李道宗的鄯善道青旗与李大亮的且末道白旗并列; 更远处是李道彦的赤水道黄旗和高甑生的盐泽道紫旗。 李承乾的马车在亲卫簇拥下缓缓驶入中军。 沿途军士纷纷单膝跪地,铁甲碰撞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他注意到这些士兵虽然甲胄制式统一,但细看却有差别。 有汉军的明光铠,有突厥的锁子甲,还有契苾部特有的鳞甲。 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才是真正的大唐气象。 “臣李靖,参见太子殿下。”李靖的腰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身后五位总管依次排开,皆是当世名将。 “不必多礼,”李承乾连忙下车:“父皇命孤来为诸位将军壮行。” 寒暄间,一阵北风卷着雪粒呼啸而过,李承乾不禁打了个寒颤,却见这些将军们纹丝不动,甲胄上结的冰霜显示他们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请殿下移步将台。”李靖侧身引路。 登上三丈高的点将台,整个军阵尽收眼底。 近处是整齐的步兵方阵,长矛如林; 中间是骑兵部队,战马喷吐着白气; 远处则是辎重营,无数粮车排列有序。 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侧的异族骑兵,左翼突厥狼骑,右翼契苾精兵,他们不穿重甲,却自有一股剽悍之气。 李承乾从秦胜手中接过金杯,清了清嗓子:“奉陛下口谕,卿等此去,当为吐谷浑主持公道,扬我大唐国威。陛下在长安,静候佳音。” 李靖双手接过金杯,一饮而尽:“臣等定不负陛下所托!” 第2846章 第2846章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阳光穿透薄云,为整个军阵镀上一层金色。 李承乾注意到李靖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那是无数战斗留下的痕迹,每一处凹陷都是一个故事。 “请殿下观军。”李靖挥动令旗,顿时鼓角齐鸣。 步兵方阵开始变换队形,长枪兵在前,弓弩手在后,进退之间如臂使指。 骑兵分为两队演练包抄战术,马蹄踏碎冰面,溅起无数晶莹的碎冰。 异族骑兵则表演骑射,他们在奔驰的战马上挽弓搭箭,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李承乾看得心潮澎湃,为这金戈铁马的气势所震撼。 尤其是当六路大军同时举起兵器高呼“大唐万胜”时,声浪震得点将台上的旗帜剧烈抖动,远处树林中的积雪簌簌落下。 仪式接近尾声时,李承乾亲自将天子旌节交到李靖手中。 看着老将军饱经风霜的面容,李承乾郑重地说道:“此去路途遥远,气候恶劣,诸位将军务必保重身体,同时也要照顾好将士们。” 李靖双手抱拳,铁甲铿锵作响,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中却迸发出锐利如剑的光芒。 “殿下放心”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似金铁交鸣般穿透凛冽的寒风,“我等此去,定不辱使命。” 太子微微颔首,广袖一振,沉声道:“卿乃国之柱石,出战必捷。待大军凯旋之日,孤必亲率百官,于朱雀门前迎候诸位将士!” 李靖闻言,霍然转身,腰间宝剑“铮”的一声出鞘,剑锋直指西方苍穹:“三军听令,启程!” 随着连绵不断的号角声,大军开始移动。 走在最前面的是李靖的西海道精锐,清一色的玄甲骑兵,马匹的鼻息在严寒中凝成白雾; 接着是各道兵马,按照预定路线分头进发。 突厥骑兵作为先锋已经驰出数里,扬起一片雪雾。 李承乾站在点将台上,久久不愿离去。 他看着军队逐渐消失在远方的雪雾中,铁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北风呼啸。 “殿下,回宫吧。”秦胜小声提醒。 李承乾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西方,那里是河西走廊,是丝绸之路,是大唐正在伸展的臂膀。 他知道,这支军队并非是为了帮助那个吐谷浑的小可汗而远征,为的是未来数十年的西域格局。 回城的马车驶入春明门时,天空又开始飘雪。 细碎的雪花落在李承乾伸出的手掌上,转瞬即化。 “改道京兆府。”李承乾淡淡的声音传出来,秦胜急忙凑近,劝道:“殿下还是先回宫吧,陛下还等着” “嗯?”李承乾的声音明显带上了悦,秦胜一缩脖子,连忙摆动拂尘,高声吩咐:“改道京兆府。” 今天是京兆府开印的日子,也就是李泰年假过后第一天上班的日子。 李承乾本来是打算让李泰来送大军出征的,李泰怎么都不肯,就拿今天要开衙做借口,硬生生地拒绝了他。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很是单调乏味,李承乾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忽然车夫一拉缰绳,马嘶声中太子的身形一晃。 李承乾刚要厉声喝问,秦胜慌慌张张地报道:“有人横拦太子仪仗。” 第2847章 第2847章 阳光透过薄云洒在朱雀大街上,给青石板铺就的御道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李承乾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内,透过纱帘都能感觉得到他的眉头深皱。 在长安城内敢拦太子仪仗的,除了天子以外,恐怕就只有一个人了。 “是何人如此放肆?”李承乾明知故问,声音里带着刻意的不耐烦。 这时秦胜也已看清了前方的状况,他低声且清晰地回道:“是长孙司空。” 果然,李承乾嘴角微微抽动,强压下心头涌起的一阵烦躁。 长孙无忌,当朝国舅,父皇最信任的臣子,也是他太子之位最有力的支持者,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 在长孙无忌面前,太子也不敢造次。 李承乾整理了一下衣冠,确保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后才掀开车帘。 只见长孙无忌高踞骏马之上,玄色官袍在阳光下泛着暗纹,身后侍卫如众星拱月。 两人几乎同时动作,李承乾搭着秦胜的手缓步下车,长孙无忌亦利落地翻身下马。 “参见太子殿下。”长孙无忌抢先躬身一揖,向李承乾行了一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看不上一个人的时候,连对方给自己行礼都觉得厌恶。 “无须多礼。”李承乾皮笑肉不笑地一伸手,待长孙无忌直起身子,他便躬身还了一礼:“见过舅父。” “免礼。”长孙无忌笑着伸手隔空虚抬了一下,“高明,你这是刚送李靖他们出城吧?” 李承乾闻言心中暗暗不爽,怪不得他当街拦阻仪仗,他是怀疑这车马大轿里坐着的人是惠褒,才故意前来为难的。 昨天在甘露殿自己提出身体不舒服,想让惠褒坐着太子的半副銮驾去送大军出征,父皇都还没张嘴,就被长孙无忌一顿责骂。 “是啊,正要回宫复旨。”李承乾面上不起波澜,微微带笑地看着对方,“不知舅父拦下孤的仪仗,所为何事?” “回宫复旨?”长孙无忌回看一眼长长的街道,“太子敢莫是走错路了么?” 李承乾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轻描淡写:“今日京兆府开印,孤顺道去看看公务处置得如何。” 他刻意将“看望李泰”说成“视察公务”,倒要看看这位舅父还能如何阻拦。 储君巡视京兆衙门,本就是分内之事。 长孙无忌眼底闪过一丝锐利,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 这般拙劣的托词,连街边小儿都骗不过。 身为储君对亲王毫无戒心,整日里惺惺作态地演什么兄友弟恭,当真令人腻歪得紧。 “殿下,”他声音沉了几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复旨之事耽搁不得。老臣正要进宫面圣,不如同行?” 玄色官袍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他侧身让路的动作看似恭敬,实则将太子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锁住李承乾,仿佛要透过皮相看穿他心底的每一分盘算。 第2848章 第2848章 李承乾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看这架式是要押我回宫么? 他微昂头,正要以储君之威打压长孙无忌的嚣张气焰,目光送远恰看到京兆府的大门。 罢了,好心情都让他给搅了,现在过去能给惠褒带去的只有麻烦,没有一点愉快。 李承乾暗暗地咬了咬牙,硬挤出一副不大好看的笑容:“舅父既如此说,那便请吧。” 看李承乾恭恭敬敬地朝着车马大轿一伸手,长孙无忌挺了挺胸膛,笑道:“太子銮驾岂是老臣能僭越的?殿下请登车,老臣骑马随行便是。” 北风卷起细碎的雪花,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地飘舞。 太子的车驾缓缓启动时,长孙无忌的坐骑恰好挡在京兆府方向的路口,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喷着白气,马蹄不安地刨着青石板,仿佛也在为主人拦路。 李泰站在京兆府朱漆大门外的台阶上,玄色官服外罩着一件银狐大氅。 他望着太子仪仗渐渐远去,长孙无忌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屏障,始终横亘在车驾与京兆府之间。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二郎,”身旁的陆清捧着暖炉递了过去。 李泰接过手炉,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却化不开他眼底的寒意。 他的目光久久追随着,那个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身影。 太子的车驾已转过街角,唯余銮铃的余音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他唇角微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若今日是我代太子送大军出城,这长街之上,怕是要演一出‘偶遇储君’的好戏了。” 陆清闻言心头一紧,他刚刚觉得长孙无忌应该只是从这里路过,恰好遇到了太子仪仗而已。 听李泰这么一说,好像长孙无忌是故意在这里堵着太子仪仗的。 太子仪仗不回宫却往这边来,长孙无忌定是怀疑坐在里面的人是魏王而非太子。 如果真的是魏王从车上下来,长孙无忌这般气势汹汹之态,显然定会是一场极度难堪的尴尬。 陆清正在心里检讨自己是不是太单纯了,李泰忽然转身,玄色大氅在雪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备马,”李泰将手炉抛还给他,眼底闪过一丝锐利,“既然太子都去复旨了,我这个京兆尹,总该去向父皇禀报开印事宜。” 陆清接住手炉,他转头一个眼神,站在门口的侍卫急忙跑去牵马。 “二郎,”陆清快步跟上李泰的步伐,在门槛处压低了声音,“此时回宫,是否太早了些?” 他余光扫过衙署内往来官吏,声音又低了几分:“首日开印便早早离衙,恐怕会落人口实。” 李泰脚步微顿,指尖在鎏金门环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微微侧首,檐角垂下的冰凌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恰好掩去了他眼底翻涌的暗色。 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官服上的银线云纹,“怕什么落人口实,便是拼着这身官服不要......”忽而抬眸,眼中锐利乍现,“我也不能看着有人欺我兄长,却还要装作无事发生。” 陆清抬眸,只见李泰那双向来含笑的眉眼,此刻却好似凝着霜雪。 第2849章 第2849章 “真好。”陆清喉结滚动,积雪反射的日光刺得他眯起眼睛,他细若蚊蝇般的呢喃声几乎轻不可闻。 李泰眉梢微挑,目光如檐角悬着的冰凌般清透,静静落在陆清被寒风吹得泛红的面颊上。 他看见年轻人眼底映着未化的积雪,亮得惊人,却又蒙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雾气。 “嗯?”他尾音微微上扬,玄色貂裘领口蹭过下颌时带起细碎声响。 这声轻哼裹着白雾散在寒风里,像一粒石子投入结冰的湖面。 陆清这才惊觉失言,慌忙低头去拂并不存在的衣褶。 他指节冻得发青,却仍固执地摩挲着腰间蹀躞带的铜扣,仿佛那上面刻着能解他困窘的咒文。 “呵......”李泰轻笑:“羡慕我时常被皇兄敲打?还是羡慕皇兄时常被我气得跳脚?” 陆清无声地一笑,缓缓地低下头。 他能说他羡慕太子给魏王系紧大氅时眉眼间的温柔,羡慕太子仪仗受阻时,魏王瞳仁里跳动的怒火吗? 看他这个失落的样子,李泰的表情蓦地柔和下来,他伸手拂去陆清肩头落雪,“你确定你舅父就在京中吗?” 陆清抬起头,对上李泰的目光,刹时一股暖流直达心底,这就是被人关心的感觉吗? 陆清有几分麻木地点了点头,李泰温和地笑道:“找到你舅父,说不定你会有许多的表兄弟。” “也许吧。”陆清一点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添了几许惆怅,“人海茫茫,哪那么容易找得到?” 陆清跟在李泰身边才不到十天,连魏王府都还没熟悉,寻亲的事一时也顾不上。 关于舅父他知道的只有名字和大概年龄,找起来真如同是大海捞针。 他想着等他这边稳定了,就开始一点点地寻访,一靠缘分二靠时间吧,不然还能靠什么呢? 纵使太子和魏王愿意帮自己,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让长安所有的人,都到自己面前报一遍名字吗? “只要人在京城,我就找得到。”李泰说着抬腿就往里走,陆清急忙跟上。 来到府衙的大堂上,李泰坐在桌案之后,打开一份空白的折册,边伸手去摸笔,边吩咐道:“磨墨。” 陆清拿起墨条开始仔细地研墨,“二郎,你不是要进宫的吗?” “不急,先帮你找人。”李泰提着毛笔,看着他磨墨。 陆清手一顿,说道:“这如何使得?怎么能因为我的私事,耽误殿下的事呢?” “无妨。”李泰蘸墨的姿势优雅如作画,“宫中有阿爷坐镇,无人敢给太子难堪。我这把火,早添晚添都一样。” 他忽而抬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说得对,此刻回宫反倒落人口实。” 笔锋落在纸上的沙沙声里,陆清静静伫立。 窗棂透进的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坐一立,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和谐。 第2850章 第2850章 而此时甘露殿里,一坐一立的两道人影,看起来就不怎么和谐。 “辅机”李世民斜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是朕特许青雀不之官的,又不是高明硬留青雀在京中的,你何必如此?” 长孙无忌深深地叹了口气,皇帝特许李泰不之官的事,就是皇帝一个人定的,根本没和任何人商量过。 这个事长孙无忌一直都是有意见的,只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的意见不如皇帝的意见有用。 他就想通过李承乾把李泰赶到封地上去,也不知道谁给李承乾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他竟然真心想把李泰留在京城。 长孙无忌是真的不想看到他们兄弟手足相残,才劝皇帝趁早把李泰打发到封地上去。 免得再过两年他们长大了,无论是李承乾开始忌惮李泰了,还是李泰的野心膨胀了,都难免血洗京都,玄武门杀亲继位的事,还打算代代相传吗? 今天太子送大军出城之后不回宫复旨,却先去京兆府,很明显李承乾就是去找李泰的,兄弟情再重能重得过父子情吗?私事再重重得过公务吗? 长孙无忌揪住太子的这一点过错,在皇帝面前对他大肆训斥了一通。 先说他分不清轻重,后说他公私不够分明,最后说所谓的同胞手足,不过就是“少小为兄弟,长大是邻里。” 寻常百姓家兄弟长大都要分家,哪有一辈子不分开的兄弟? 让李泰早点去封地,也好早点适合新生活,拖得越久对李泰来说越不是好事。 李承乾倒好,前面怎么说他都行,他要么恭谨有加地认错,要么低眉敛目地沉默,一提到赶李泰走,他立马就炸了。 别说什么恭敬、什么风度,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保持不了了,直接就是一顿暴吼。 先说谁提让魏王离京的话,谁就是居心不良,就是挑唆离间他们兄弟俩。 后说魏王离京游玩可以,离京而去绝对不行。 最后甚至放狠话说,如果魏王真的离京的话,他就跟着一起走,连封地都不要,就跟魏王凑合着蹭吃蹭喝挺好。 李承乾发泄似的吼了个够,吼完一甩袖子就走了,完全不理会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和殿堂中间站着的那位。 “高明最近忒任性了些。”长孙无忌脸色晦暗,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话毫无章程,说什么为了年节祭祀方便,要留惠褒长住京城,那非得到坟前磕头才算磕头吗?” 这么拙劣的谎话也有人信,长孙无忌觉得这就是李泰的借口。 长孙无忌说出来也并不是针对李承乾,而是提醒皇帝多想想,这事能任由孩子们胡闹吗? 没事自然是好,有事第一个后悔的不就是李世民吗? 别人说的话,李世民不往心里去,长孙无忌的话他是真的往心里去。 当初长孙皇后宾天,李泰宁愿为母守陵或是剃度出家,哭着请求留在京城,李世民一时心软就答应了。 事后他也后悔,也动摇过,但是他们兄弟俩好得铁打一块,看不到一丝裂缝,李世民也就放心了,架不住长孙无忌的冷水一瓢接着一瓢的泼,他便又沉吟了起来。 “高明任性,你只管管教就是,青雀的事,我再想想,你先回去吧。” 第2851章 第2851章 东宫的暖阁内,沉香袅袅。 李承乾跪坐在案几前,窗外暮色渐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光晕。 “圣人至!” 小黄门尖细的声音惊得李承乾手一抖,茶水溅在杏黄色的袍角上。 他匆忙起身整理衣冠,还未及迎到门口,李世民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参见父皇。”李承乾深深一揖,躬身几近九十度。 李世民没有立即叫起,而是绕过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 沉重的龙纹靴踏在地砖上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起来吧。”半晌,皇帝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李承乾直起身,见老爹脸色沉得厉害,他也没敢乱动。 “今日在甘露殿,你对你舅父的态度,很不成体统。”李世民开门见山,手指轻叩案几。 烛火跳动,在李承乾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他抿了抿唇:“儿知错。” “知错?”李世民忽然提高了声音,“你当着朕的面拂袖而去,这就是储君该有的礼数?” 该说不说的,李承乾今天确实是没拿李世民当爹,什么里子面子的,他是一点也没给。 不过他一点也不害怕,惠褒说过阿爷是亲爹,只要不犯大罪,阿爷舍不得重罚。 “我知道错了。”李承乾可怜兮兮的一脸贱笑,满眼讨好地看着李世民:“阿爷。” 李世民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来之前想过他会不忿地犟嘴,想过他会无声地沉默,想过他会顺从地应承,就是没想到他竟然会撒娇。 这孩子自小就会这般,犯了错就眨着那双酷似观音婢的眼睛,软软地唤上一声“阿爷”。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呼唤,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李世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怎么也有十年了吧? 若是论君臣,李世民杀人都不眨眼,若是论父子,李世民的心比一般的人都要柔软。 李承乾就是稳稳地拿捏住了李世民的那颗爱子之心,当爹的有几个能受得了自己的孩子,向自己示弱求饶的? “行了,坐吧。”李世民故作嫌弃地一摆手,“你舅父也是为你们着想,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就藩也不是下地狱,有那么可怕吗?再说惠褒有二十余州的封地可选,不会委屈着他的。” 李承乾慢慢地坐下,这一次他没有急躁,也没有反驳,只是淡淡一笑,缓缓地开口:“出京做个刺史也是一桩美事,我大唐有三百五十八个州可供舅父挑选。” “胡闹!”李世民一拍案几,“你舅父怎么能” 李世民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长孙无忌怎么就不能外放为官了? 第2852章 第2852章 你李世民舍不得你舅哥远走?那李承乾舍不得胞弟,有问题吗? 长安离了他长孙无忌不能运转?要这么说的话,京兆府离了李泰也不行。 长孙无忌没有能力当好地方上的刺史?那李泰别说去封地为王了,他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别说出京了,出城门他都出不去。 李世民咂了咂嘴,眼珠子左转右转也没转出什么好的理由来。 他唇角微扬,露出一抹略带无奈的笑意:“不想走就不走,我只是说你舅父没有恶意,你没必要那么顶撞他,我又没同意让青雀就藩。” “嘿嘿”李承乾没心没肺地傻笑两声,“我知道了,明天我去舅父府上给他赔罪。” “那倒不用,”李世民抬眼见李承乾脸上隐隐有些许得意之色,便话锋一转,“他要是生你的气,他就来骂你了。” 李承乾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嘴角噙着一抹懒散的笑意:“骂便骂呗,横竖不会少块肉。” 李世民闻言失笑,抬手点指着他的额头:“你这副惫懒模样要是让你舅父看到,信不信他敢揍你?” 李承乾浑不在意地摆弄着腰间玉佩,“揍就揍呗,他又不敢打死我。” 好好个太子,怎么跟块滚刀肉似的?李世民也是服气了。 “你舅父话说得难听,可也不是没有道理,青雀也着实是太拗了,在哪儿磕头还不一样是孝心?何必非要执着于到陵前拜祭呢?” 李承乾闻言轻轻地叹了口长气,目光慢慢地送远,语气轻幽地说道:“阿爷,别人不体谅惠褒也就罢了,你怎么也” 李承乾略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惠褒小的时候被过继出去,虽然他随时可以回到咱们家,但只要逢年过节,他都必须要以卫王之子的身份去祭祖。” 说着说着李承乾的声音便有些哽咽,“你知道他有多想向世人宣告一声,他的亲爹是谁吗?他不想被人骂鬼娃子,他就想堂堂正正地拜祭自己的阿娘、阿翁、列祖列宗,他有错吗?” 李世民被问得身形一震,抬头看时李承乾一滴泪砸在织金地毯上,洇开小小的水痕。 “阿爷”李承乾的声音略带沙哑,“你若不信我说的话,回去翻看一下惠褒自小到大写下的所有的文章,凡是给阿爷看的,落款是不是都是同样的四个字,汝子青雀。” 这个不用翻、不用看,李世民再熟悉不过了,他还很多次对李泰说过,不要这样落款,直接写青雀两个字就好,李泰从来都是嘴上答应,然后下次还这样写。 李世民一直很疑惑,这孩子为什么非要加上汝子两个字,显得既生硬又刻意,你是我儿子还用得着特意强调一下吗? 没想到他真的就是故意在强调,人人都说他目高于顶、宠冠诸王。 谁能想到他的内心竟是如此的自卑,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确定,还要时时强调、时时提醒。 他真的宠冠诸王吗?如果自己对他够好,他怎么会谨小慎微到如履薄冰的地步? 李世民望着太子通红的眼眶,心头蓦地一软,他站起来温声说道:“是阿爷疏忽了你们,你好生歇着,我去看看青雀。” “嗯。”李承乾急忙起身,胡乱地抹一把泪痕,躬身一揖,“恭送父皇。” 李世民抬起腿刚向前走了两步,陈文迎面走了过来,他抱着拂尘一揖,说道:“魏王殿下求见。” 第2853章 第2853章 李世民闻言一怔,随即展颜笑道:“倒是巧了,快宣他进来。”话音未落,殿外已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李泰迈着方步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玄色锦袍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他来到李世民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见过阿爷。” “免礼。”李世民含笑望着这个最宠爱的儿子,目光中满是慈爱。 李泰直起身,转向李承乾拱手行礼:“见过皇兄。” “免礼,坐吧。”李承乾朝对面的席位一摆手,声音里还带着些许鼻音。 李泰却没有立即入座,而是微微倾身,目光关切地望向李承乾。 烛光下,他清楚地看到兄长微红的眼眶和略显苍白的脸色。 “你看我做什么?”李承乾不自然地侧过脸,抬手挡了挡。 李泰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刻意放柔了声音:“皇兄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来给你赔罪了吗?” 李承乾闻言猛地抬头,警告地瞪了李泰一眼。 那眼神分明在说:父皇就在眼前,你胡说什么? 李泰却恍若未觉,继续叹道:“我真不是看着你被欺负却袖手旁观。只是当时舅父那么凶,我实在是不敢过去。” “谁用你帮?”李承乾故意翻了个白眼,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他又要胡说八道呢,原来是给舅舅上眼药,那就没事了,多上点也行。 李世民何等精明,若连李泰这般拙劣的算计都识不破,那眼睛可能也没啥用了。 李泰这是明摆着在告长孙无忌的状,意思就是说,在御街上,长孙无忌跟太子说话的态度过于强硬,失了分寸。 李世民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太子回城第一件事不是进宫来禀报而是跑去府衙看弟弟,难道不算是错吗? 错误再小也是错误,长孙无忌身为太子的舅父,对其加以训诫,难道不是情理之中? 没踢他就算给他面子了,还指望长孙无忌好声好气地哄着他说话吗?做的什么白日梦? “哎哟,还有你魏王殿下不敢的事呢?”李世民目光如炬,冷冷地盯着刚落座的李泰,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你倒是说说,你舅父究竟是怎么欺负太子的?” “阿爷”李承乾见状,急忙抢先开口,神色间满是维护,“舅父向来对孩儿疼爱有加,怎么会欺负我呢?惠褒离得远,看不真也听不清,都是他自己胡猜乱想。” “是吗?”李世民闻言,目光缓缓转向李泰,似在等待他的回应。 李泰微微拉长语调,不紧不慢地说道:“是,皇兄说什么是什么。” “行啦,”李承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便问道:“你到底有没有正事?” 第2854章 第2854章 “当然有,不过跟你没关系。”李泰说着站了起来,走到李世民面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奏章,躬身递了上去。 李世民接过奏章,缓缓展开一字一行地细细看去。 烛光映照下,他的眉宇间渐渐凝起一丝深思。 待阅毕,他合上奏章,指尖轻轻敲打着案几,抬眼望向李泰:“青雀,你的意思是要重造户籍?” “嗯。”李泰温顺地点了点头,“今日翻阅户部旧档,发现各地户籍多有错漏。有些地方人口增减与赋税数目对不上,长此以往,恐生弊端。” 重造户籍绝对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仅仅是一次全国范围内的人口普查。 人口普查的背后牵动的是天大的利益,首先人口是赋税征收的基础。 唐朝实行的是租庸调制,需要准确掌握丁口数量,精确的户籍数据直接关系到国家财政收入。 人口数据也是均田制实施的依据,确保“耕者有其田”的基本国策落实。 有效的人口普查可以防止豪强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打破世家大族对人口的垄断控制,将依附于豪强的“隐户”纳入国家管理体系。 人口更是军事动员的需要,府兵制要求从户籍中选拔兵员,每户三丁选一,需要准确的丁口数据,这直接关系到了国防力量的强弱。 不只如此,像“四家为邻,五邻为保”的邻保制度、徭役征发、移民迁徙,以及赈济灾荒时钱粮的发放,哪一样不需要精确的人口数据? 李泰提议重造户籍,看似是单纯的行政事务,实则牵动着整个帝国的政治神经,涉及皇权与世家、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博弈。 李世民不动声色地摩挲着奏章上的锦缎封皮,缓缓道:“此事牵涉甚广。前朝炀帝时也曾大索貌阅,结果民怨沸腾......”话到此处突然顿住,目光如炬地看向李泰:“你可知其中利害?” 李泰闻言恭敬地行了一礼:“父皇明鉴,儿发现各地上报的户籍册多有疏漏,有些州县人口锐减却仍按旧册征税,有些州县则是新增流民却未登记在册。”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更有些世家大族,隐匿佃户,逃避赋税,儿以为重造户籍势在必行。” “嗯。”李世民沉吟不语,他能理解李泰的想法,这是一心为国为民之举,只是年轻人想问题太理所当然了。 谁都知道户籍整顿往往伴随着政治清洗和权力重组,所以这样的建议谁敢轻易的提出来?这是要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的。 “阿爷,这件事我觉得可行。”李承乾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桌案旁,伸手拿起了那本奏章。 李承乾打开奏章只扫了一眼便合上了,笑吟吟地对李泰说道:“写的不错,借我抄抄。” “呃?”李泰纳闷地看着李承乾,什么叫借你抄抄? 李承乾手里捏着奏章,嬉皮笑脸地看着李世民说道:“阿爷,这么高屋建瓴的主张当由太子来提,对吧?” “哎”李泰伸手去抢奏章,李承乾一推一挡一转身,迅速地把奏章塞进了袖子里。 “讲不讲道理?这是我先提出来的,你凭什么抢我的功劳?” 李泰作势还要上去抢,李承乾脸一沉,指着对面的席位说道:“坐下!东宫议事,岂容你这般放肆?” 第2855章 第2855章 烛影颤,宫漏缓,锦袖暗遮风雨晚。朱笔滞,墨痕干,暗将霜刃拦。 兄作障,弟隐芒,共把寒锋袖里藏。金阶冷,玉炉残,同衾御夜寒。 李承乾的声音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目光冷冷地扫向李泰。 李泰动作一滞,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一向温和的兄长会突然以储君的身份压他。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滞。 李世民坐在上首,目光深沉地看着两个儿子交锋,指节轻轻叩着案几,却并未立即出声干预。 李承乾见李泰僵在原地,忽又展颜一笑,语气缓和下来:“惠褒,你我兄弟,何必计较这些?你的主张,阿爷自然记在心里。”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只是这件事由我来提,更合适些。” 合什么适?这事要是不成,谁提谁丢人,这事要是成了,谁提谁得罪人。 “不行,这是京兆府的份内之事,我坚决不让。” 李泰表面上说的是怕李承乾抢了他的提议,会影响他的政绩,其实就是不想把风险推到李承乾的身上。 他必须要让李世民看到他是真心为李承乾好的,他的存在不会威胁到太子一点,不然的话,他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不让?”李承乾冷笑一声,下巴一扬,说道:“再有半个月就到了诸王离京就藩的日子了,你不想跟他们一起走的话,就乖乖地把嘴闭上。” “你!”李泰伸出的手指在半空中颤了颤,终是颓然落下。 转身望向李世民时,眼里已盈满委屈:“阿爷,他威胁我。” “倒也不算是威胁。”李世民淡淡一笑:“今天你舅父进宫,特意说诸王就藩的事。百姓家兄弟长大了都是要分家的,亲王就藩也是寻常事。” 一听这话,李泰心里全是气,这个杀千刀的舅舅,成天就惦记着赶我去封地。 还有这个反复无常的爹,明明答应我不之官了,一听别人说点啥,马上就摇摆不定。 “唉。”李泰悻悻地走回自己的席位,闷闷不乐地坐下来,“家与家不同,人与人不同,这怎么能一概而论呢?” “惠褒”李承乾看李泰真的不高兴了,他急忙说道:“我和你说笑的,你放心” “没什么,我能理解舅父的想法。”李泰摆手止住了李承乾的话头。 “哦?”李世民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泰:“你是怎么理解的?” 李泰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挂着浅浅的忧伤,慢慢地开口说道:“有的人淋过雨,就想着替别人撑起伞。有的人淋过雨,就想着撕碎别人的伞。” 李世民皱了皱眉头,没听懂,于是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舅父小时候吃够了兄弟失和的苦,若不是被长孙安业赶出家门,舅父和阿娘又何至于在高家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李泰目光低垂,叹息般地说道:“舅父少历艰厄,故深沉有器局。” 李泰这话说的,貌似情真意切,却又暗含锋芒,典型的骂人不吐核儿。 他微微抬眼,目光在李世民和李承乾之间轻轻一扫,又低垂下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李世民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看了李泰一眼。 第2856章 第2856章 他自然听出了李泰话中的深意,长孙无忌当年被兄长赶出家门,如今却对诸王就藩之事步步紧逼,这不正是“撕碎别人的伞”? 殿内一时静默,烛火微微摇曳,映得三人神色晦暗不明。 “你心里有数就好。”李世民忽然展颜一笑,语气温和,却叫人摸不透深浅。 李承乾和李泰闻言,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父皇既未驳斥李泰的暗讽,也未摆出严父姿态训斥,只轻描淡写一句“心里有数”,倒像是默许,又似警告。 李泰低眉顺目地应了声“是”,又说道:“阿爷,重造户籍和括户的事就由我来提,交给京兆府来办吧。” “这件事嘛”李世民看一眼李承乾,李承乾急得脸都红了,看一眼李泰,李泰兴奋得眼珠子都突了起来。 李世民犹豫了一下,说道:“提就由高明来提,办就交给户部去办。” 既然想要把李泰留在京城,就不能让他树敌太多,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还是不让他沾的好。 至于太子刚好需要彰显一下做事的魄力,敢往肺管子上捅才叫储君风范;能镇得住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方显帝王手段。 太子若连这点风浪都经不起,又如何担得起这万里江山? “是,阿爷。”李承乾喜形于色,抱着奏章笑得见牙不见眼。 李泰瞥了李承乾一眼,转过头来望着李世民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了句:“旧的户籍册不就是户部办的吗?” 这话说得极轻,却如一柄利剑直指要害。 原来的户籍册就是户部整理出来的,现在再让户部去造一份新的出来,两份的差距会很大吗?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会,如果两份的差距大,说明什么? 说明户部要么先前造的那份户籍册子有问题,要么后造的这份户籍册子有问题。 户部会做这种跟自己过不去的傻事吗?这事交给户部做,他们一准会做一份和先前所差无几的户籍册子交上来。 那么重造户籍的意义在哪儿呢? “咳。”李世民瞬间就明白了,他轻咳一声,笑道:“重造户籍的事明日早朝商议,听听百官的意见再做决定。” 李泰闻言垂眸,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他恭顺地拱手:“父皇圣明。” “京畿一带括户团貌的事还是由京兆府来做吧。”李世民看着李泰问道:“你举荐的括户使怎么才是个翊卫?” 括户团貌就是清查浮浪户,也就是没有户籍的人。 括户使,一般都是由皇帝直接任命,专门负责这件事情的官员。 虽然没有规定官员的品级必须是多大才行,但也没有从七品这么夸张。 “哦,因为他”李泰刚开口就被李世民给打断了。 李世民并不想听他解释什么,反正他举荐的人肯定是值得他信任的人,“你举荐的人肯定没问题,只是翊卫品级太低了,就先升为昭武校尉吧。” 第2857章 第2857章 这世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有人莫名其妙地就飞黄腾达,有人糊里糊涂地就家破人亡,还有人无缘无故地就官升三级。 李世民一句话,陆清就从从七品的翊卫变成了正六品的昭武校尉,这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官升三级。 李泰急忙替陆清向陛下道谢,李承乾则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嘴巴微微张开,眼神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上一世陆清用官服扫雪,替皇帝清理了几级台阶,然后就从翊卫变成了昭武校尉。 多少人望着台阶咽口水,这好机会怎么就没落到自己头上呢? 这个陆清的运气也太好了吧?真真的是羡杀人也。 再怎么说前世好歹也还扫雪了,还抽了几下台阶,这一世他做什么了? 纯纯的是人在家中坐,官衣天上来。这小子绝对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福星。 李泰心里也在纳闷,陆清这小子是吃啥长大的?怎么浑身都是好运? 李承乾才见他第一面,就又是给他官做,又是给他安顿住处,又是答应帮他找人。 父皇这连见都没见过,就只见了个人名,估计人名都未必记得住,就直接给他官升三级。 李泰当然知道父皇给陆清升官就是给自己面子,毕竟他把自己的奏章拱手让给李承乾了,总要安慰自己一下的。 李泰私下里也曾问过李承乾怎么对陆清那般的热情,李承乾给的答案也是看自己的面子,说陆清是他见到的第一个自己交的朋友,所以就特别关照了一下。 李泰悄眯眯地瞄了一眼李世民又瞄一眼李承乾,顿时感觉到很无语,你们爷俩直接对我好不就得了吗?怎么都打着对我好的旗号,然后好事都落到陆清身上了? 夜色渐浓,他们父子三人也各自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的早朝,太子殿下那封奏章甫一呈递上去,便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毫无悬念地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恰似狂风暴雨骤然而至。 晨钟初响,大兴殿内文武百官肃立。 太子李承乾手持象牙笏板,立于御阶之侧,身姿挺拔,面容沉稳。 “有本早奏,无本退班!”齐忠抱着拂尘,一声高喊开启了早朝的议事模式。 “父皇,臣有本奏。”李承乾上前一步,声音清朗有力。 李世民目光微抬:“太子有何事奏?” 李承乾躬着身子,双手向前递出一封奏章,齐忠急忙走下高台,接过奏章又急匆匆地走回,将奏章轻轻放至在御案之上。 “臣请旨重造天下户籍。”李承乾话音未落,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黄门侍郎王珪立即出列,沉声道:“陛下!太子殿下此议万万不可!贞观初年方定籍帐,今不过十载,岂可轻动?且去岁河东地震,今春关中大旱,正当与民休息,岂能再兴大役?” 站在李泰身后的吴王李恪,扭头瞟一眼李承乾又瞟一眼王珪,最后转正头恰好盯着李泰的后背。 王珪出身于太原王氏,现在是魏王李泰的长史,他反对重造户籍实在是没什么可意外的。 侍中魏徵紧随其后,肃然道:“管子曰:‘治国之道,必先富民。’今仓廪未实而先扰民,非明君所为。太子殿下年轻,恐未深知其中利害。” 王珪说话的时候,李承乾没有吭声,如果说重造户籍是与虎谋皮的话,那王珪就是其中的一只虎,人家不同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魏徵是以直言敢谏闻名于朝的重臣,他的话在皇帝的心里份量很重,李承乾不得不开口辩解一下了。 第2858章 第2858章 “父皇容禀。”李承乾不慌不忙,拱手道:“臣查阅隋末档案,大业年间天下户口八百九十万,而武德年间仅剩二百万。这消失的六百万户,除去战乱中伤损以及逃之山野之外,到少有十之三四沦为世家荫户。《贞观律》明令禁止压良为贱,然山东豪族仍蓄奴成风。范阳卢氏一门便有部曲数千,清河崔氏占田万顷,此非动摇国本乎?” 此言一出,山东士族官员面色骤变。 中书令杨师道见势不妙,出列调和:“太子殿下忧国忧民,其心可嘉。然重造户籍工程浩大,需从长计议。” 杨师道出身于弘农杨氏,为隋观德王杨雄之子,是关陇集团代表人物之一。 他不希望太子树敌太多,便站出来和个稀泥,调和一下。 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沉吟片刻,道:“陛下,太子所虑不无道理。近日户部奏报,租庸调征收逐年减少,确有整顿必要。” 房玄龄是秦王府旧臣,他不考虑世家大族的利益,他只考虑国家的利益。 尚书右仆射温彦博立即反驳:“租调减少乃因天灾频仍,与户籍何干?贸然更张,恐致民怨沸腾!” 温彦博出身于太原温氏,是山东士族盟友,他是不可能同意重造户籍的。 李世民目光深邃,扫视群臣,见长孙无忌沉默不语,而马周则微微颔首,似赞同太子之议。 最终,李世民缓缓开口:“太子心系社稷,朕心甚慰。然户籍之事关系重大,容朕细思。今日暂退朝,三日后复议。” “陛下圣明!”王珪等人如释重负,连忙跪拜。 李承乾多少有点惊讶,昨天说好的,我提建议你拍板,这怎么又延后再议了? 不过他也没再什么,乖乖地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退朝后群臣依次向外走,王珪、魏征、温彦博等人缓缓同行。 王珪低声道:“太子此议,分明是针对我等山东士族。” 王珪肯定不希望家族利益受损,他得赶紧联合盟友,一起对抗太子党。 魏徵叹道:“太子所言非全无道理,但操之过急,恐生变故。” 魏徵对重造户籍没有异议,甚至他还是支持的,他只不过是觉得时机不对。 温彦博面带忧容地说道:“陛下虽未表态,但未必赞同。我等只需联络朝中重臣,此事必能压下。” 表达观点没有用,要解决问题还得想出办法来才,温彦博的目光送向王珪:“不如你跟魏王说说,陛下最近甚宠魏王,他说话或许有用。” 李承乾刚刚回到东宫,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和太子右庶子张玄素便一同求见。 前世李承乾最痛恨的就是这两个专门挑自己刺的老师,先后刺杀过他们,后来自己流落到了草原上,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听他们的话。 如今李承乾决定好好听听他们的话,便将他们请了进来。 于志宁忧心道:“殿下今日锋芒太露,王珪、魏征皆是陛下股肱之臣,不可轻易得罪。” 张玄素也在一旁说道:“殿下所虑极是,但此事需徐徐图之,不可操切。” 李承乾的面色舒缓,从前只觉得这两位老师处处与自己作对,只会横挑鼻子竖挑眼,如今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这字字句句不都是为自己着想的吗? 李承乾看着两位老师,目光坚定地说道:“若不整顿户籍,朝廷政令总有一天连长安都出不去了!” 第2859章 第2859章 长安城西市的积雪刚刚化尽,青石板路缝隙里还残留着未消的冰凌。 吴王李恪与齐王李祐并肩走在熙攘的街市上,身后跟着三五个便装侍卫,混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李祐兴致勃勃地凑在胡商摊前把玩一柄大食弯刀。 阳光透过云隙照在刀鞘镶嵌的绿松石上,晃得人眼花。 “三哥你看,这刀纹多漂亮!”李祐转身把刀递给李恪。 李恪接过弯刀虚劈两下,刃口在空气中划出细微的嗡鸣。 “花架子罢了。”李恪将刀扔回摊位,目光望向远处巍峨的皇城角楼。 “三哥怎么心不在焉的?”李祐凑近低语,温热的白雾呵在李恪耳畔,“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他今日穿着靛青色圆领袍,腰间蹀躞(音谢)带上挂着的鎏金香囊随动作轻晃,散发出淡淡的龙脑香气。 李恪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丝苦笑,清风掠过他幞头下散落的鬓发。 “五弟倒是眼尖。”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安陆路远,总要多做些准备。” “当真要走?”李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不远处卖胡饼的摊主好奇地望来,他这才松手,声音压得更低:“四哥确定不之官了,阿爷也同意我在京中养病了,你想留下来不难的。” 一阵驼铃声响过,几个粟特商人牵着满载货物的骆驼从他们身边经过。 李恪借机拉着李祐避到路旁槐树下,树梢的嫩芽刚冒出尖,在风中瑟瑟发抖。 留下来难不难李恪不知道,但是李恪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留下来。 三个嫡皇子都住在皇宫里,太子执掌东宫,魏王坐镇京畿,庶皇子能有什么作为? 若是像李祐这种混吃等死的货色倒好,无论置身何处,皆不过是浑浑噩噩度日,无甚差别。 像自己这种才华横溢的,留下来徒自招人忌惮,还不如去封地逍遥自在。 何苦留下来碍了他人的眼目,虚度了自己的年华。 “五弟,你素知我并不想留在京城,何况我阿娘也催我走。” 杨妃是真的希望李恪早些离京就藩,切莫说夺嫡难度大不大,就算直接把李恪按到龙椅上登基,也不是杨妃想要的结果。 皇帝这两个字对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来说都充满了无穷的诱惑,但也总有那么一丢丢的人是真的没兴趣。 杨妃的父亲就是皇帝,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杨妃的丈夫也是皇帝,弑兄杀弟囚父。 无论怎么美化,无论史书如何落笔,他的内心终归是缺了一角,纵使女娲临世也难以补全的一角。 人生百年何足百?一世为人不过就是短短的几十年,掐头去尾可珍惜的年华所剩无几,还要为了那些虚无的东西把自己紧紧束缚起来么? 杨妃更希望儿子能冲破牢笼,远走高飞到封地上享一世安乐。 这江山有人执掌,不用李恪殚精竭虑;这外敌有人抵挡,不用李恪横刀立马;这朝堂有人运筹,不用李恪夙夜忧劳。 第2860章 第2860章 “唉。”李祐深深一叹,这人跟人是真不一样,他阿娘就希望他能留在京城,每半个月见一面也是好的。 李祐他自己也愿意留在京城,不愿意去封地,这天底下哪座城能有长安好啊? 长安才是全天下人最为向往的地方,这才是繁华锦绣之地,能晚走一天绝不会早走一天。 “也罢,既然你心意已决、执意远行,那我便为你设宴饯行。” 李祐抬手轻轻搭上李恪的肩膀,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一个少年郎神色匆匆,脚步急切地奔至他们面前,旋即站定。 那少年微微仰头,目光掠过他们,匆匆瞥了一眼他们身后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拐进了左侧的幽深巷子。 李祐的目光仿若被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紧紧追随着那少年的身影,脖子不自觉地抻得老长,活像一只好奇的长颈鹿。 李恪瞧着他这副模样,忍俊不禁,抬手轻轻拍了他一巴掌,嘴角噙着笑意打趣道:“瞧你这出神的样儿,一个大小伙子有什么好看的?” 李祐这才回过神来,揉了揉被拍的地方,眼睛却仍闪烁着奇异的光。 他笑着说道:“你没发现吗?那人跟你长得简直太像了!他刚才一转身,那侧脸,就跟从你脸上拓下来似的,几乎一模一样!” “真有这般相像?”李恪一脸茫然,他着实未曾留意到。 说罢,他下意识地转过身,目光急切地投向左侧的巷子,却连一丝人影也看不到了。 “算了,别看了。”李祐拉李恪一把,说道:“离京兆府没多远了,我们去找四哥玩吧。” “府衙岂是玩耍的所在?”李恪微微蹙眉,抬手轻轻打了个手势。 瞬间,一名身形矫健、气息内敛的隐卫如鬼魅般闪现至他身前。 李恪目光沉静,低声吩咐道:“去查一查方才那位公子的行踪去向。” 隐卫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折返回来,恭敬地禀报道:“殿下,属下探查得知,那位公子去了前太子太傅萧德言的府邸。” 此言一出,李恪和李祐皆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李恪知晓萧德言曾是李建成的太傅,心中暗忖莫非方才那少年竟是萧家之人? 而李祐对萧德言一无所知,满心疑惑,忍不住纳闷地问道:“哪个前太子啊?” 在他的记忆里,李承乾便是当朝太子,李承乾之前没有太子了。 “正是大伯父李建成。”李恪话音尚在空气中飘荡,余音未散之际,就瞧见方才那少年竟又从幽深的巷子里踱步而出。 他神色从容,目不斜视,脚步稳健地从李恪和李祐身前走过。 李恪和李祐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满是默契与好奇。 无需言语,二人皆轻轻抬起脚,悄无声息地尾随在那少年身后。 那少年步伐匆匆却又透着几分笃定,一路直行,不多时便来到了京兆府门前。 只见他神色坦然,毫无迟疑,大步流星地径直往府内走去,而府门前那几个守卫,竟如木雕泥塑一般,未加丝毫阻拦,任由他长驱直入。 第2861章 第2861章 二月初的长安,冬寒未消。 京兆府后衙的庭院里,几株老梅横斜,枝头残雪与初绽的红梅相映成趣。 檐角垂下的冰凌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偶尔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李泰裹着一件狐裘大氅,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 他手中握着一卷《汉书》,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 案几上的茶汤早已凉透,浮着一层薄薄的茶沫。 墙角铜炉里的炭火将熄未熄,散发出最后一丝暖意。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廊下传来,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地让人察觉又不显突兀。 李泰手指轻轻摩挲着竹简的边缘,听声音他也知道是陆清来了,没等他报门,便开口说道:“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陆清躬身而入。 他今日穿着一件深青色圆领袍,腰间束着一条素色革带,整个人如同融入这初春的寒意中。 他行礼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二郎。”陆清的声音低沉平稳,“你要的东西拿来了。” 陆清一边说着,一边自怀中缓缓掏出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双手恭敬地向前递出。 李泰见状,伸手稳稳接过,随即开口询问:“萧老先生可还说了什么?” 陆清回道:“也没说什么别的,萧老先生只说,若殿下有任何需要他效力之处,他定当竭尽所能、不遗余力。” “嗯。”李泰正要说什么,忽见门外侍童匆匆推门而入,躬身禀道:“启禀殿下,吴王、齐王两位殿下到访。” 李泰闻言缓缓起身,目光投向陆清,淡淡吩咐:“随我出迎。” 从前的李泰,莫说李恪与李祐到访,便是太子李承乾亲临,他也从不肯屈尊出迎。 那时的他何等心高气傲,除却帝后,世间再无一人能令他亲自相迎,世间万物皆不入其眼。 而今的李泰却已懂得,过刚易折的道理。 他深知,目高于顶、盛气凌人,不过徒增他人嫌隙,于己又有何益? 李泰带着陆清,稳步迈向府门。 微风轻拂,撩动他华丽的衣袂,却再难掀起他心中那曾经不可一世的波澜。 待至府门,只见李恪与李祐正站在阶下,二人皆身着锦袍,气质不凡。 李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武之气; 李祐则稍显稚嫩,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与拘谨。 李泰面带微笑,加快脚步走下台阶,老远便拱手道:“三哥、五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莫怪!” 李恪连忙上前一步,拱手还礼,朗声道:“四弟这是哪里话,是我们冒昧来访。” 李祐也赶紧上前,拱手道:“见过四哥。” 李泰微笑着看向李祐,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五弟越发懂事了。” 第2862章 第2862章 三人寒暄着,一同往府内走去。 李泰边走边道:“今日怎么有兴趣到我这儿来了?” 李恪笑道:“五弟邀我闲游,顺脚走到这儿,就过来看看你。” 李祐闻言,立刻摆手道:“四哥可别误会,我们可不是顺路来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是三哥临行前特意要来看看你。后日在我府上设宴为三哥饯行,四哥可一定要赏光。” 李泰闻言,唇角微扬,目光在李恪面上轻轻一掠,温声道:“三哥远行在即,愚弟自当前去相送。” 他略一沉吟,又看向李祐,“五弟既如此盛情相邀,为兄届时自当欣然赴宴。” 说话间,众人已来到府中花厅。李泰吩咐侍从布设茶点,三人分宾主落座。 李恪执盏浅啜,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李泰身侧的少年。 茶烟袅袅间,他忽然轻笑一声,指尖轻点案几:“惠褒,这位小郎君倒是面善。” 他故意顿了顿,凤眼微眯,“不知是哪家的俊秀,竟能随侍在你的身侧?” “他么?”李泰指了陆清一下,随即笑道:“他是京畿括户使,昭武校尉,陆清。” 李恪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微微倾身向前:“原来是陆校尉。”他细细端详着陆清清俊的眉眼,忽而笑道:“陆校尉若不嫌弃,不妨过来坐。” 陆清身形未动,只将双手交叠齐眉,行了个标准的叉手礼:“殿下抬爱了,下官不过微末之躯,岂敢僭越礼制。” 李恪轻笑道:“陆校尉这官话说得虽好,尾音里却带着几分江南水韵,敢莫是吴越人士?” 陆清含笑答道:“殿下明鉴,下官确是吴郡人氏。” “吴郡四姓,顾、陆、张、朱。”李恪仰头笑道:“陆公子出身豪门啊。” “咳~”李恪一句话把李祐给说咳嗽了,皇子跟一个校尉论出身,这话让人家怎么搭茬? 李泰也笑着说道:“论出身只有你是豪门,我们都不行。” 李泰这话倒也不算谦虚,抛开陆清不说,他们三个论爹是同一个,论娘各不同。 李泰的娘是将门之女,李恪的娘是帝王之女,李祐的娘是罪臣之女。 论娘,李泰还可以勉强说他娘是皇后,李恪的娘只是贵妃。 论外公,李泰就论不过了,古往今来论出身能集三大豪门于一身的,也就只有李恪和李愔这一对亲兄弟了。 他们三个皇子哈哈大笑着把目光都锁定在了陆清的身上,陆清坦然地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并非出身富春陆家,我祖父乃是一方巨贾,待传至我父亲这一代便已家道中落,家父过世之后,我就开始浪迹天涯了。” “哦?”李恪饶有兴致地看着陆清,“那你是怎么来到京中,做了官的呢?” “说来有趣。”李泰接过话头,说起了在街上如何与陆清相遇,以及太子一句话便给陆清穿上了官衣。 李恪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眼尾微微上扬,含笑道:“太子殿下向来慧眼识珠,能一眼相中陆校尉这样的俊才,倒也在意料之中。”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般添了句,“陆校尉既然能得太子青眼,想必自有过人之处。四弟素来宽厚,如今身边多了这样的人才,倒真是一桩好事。” 李恪话说得漂亮,眼底却闪过一丝意味深长,仿佛在提醒李泰,这人终究是太子塞过来的,可未必与你同心。 PS:总有读者问《圣唐》部分为什么不单开一本书,评论区很多话不能说,我在这里解释一下。《圣唐》原本曾经是单独开的一本书,书名叫《锦绣圣唐》,发布了九十多章的时候被强制性下架了,给的理由是与《锦绣盛唐:我的父亲是李世民》存在一定量剧情重复,相似度过高。咱就是说啊,《圣唐》从开书的第一章就能看得出来,它是《盛唐》的续集,里面必定是相同的人物,少量回忆的剧情,很多类似事件都是开头相同,然后由于主角发生了改变导致结局不同,这就是重生文的意义和必经之路,对吧?如果不允许有这样的设定,为什么不早说?至少不应该签约吧?居然到了九十多章才说,我找过客服,客服表示理解但是人家不参与审核,我申诉过,但是都是机器人在回复,我有什么办法?很多读者在呼唤《圣唐》,让我想想办法继续写,我只能是把它续在《盛唐》之后,没有其他办法了,所以能理解的就理解一下,喜欢的就继续支持一下,实在不能接受的就换本书看吧。我的微信依然是jinxiushengtang,锦绣盛唐的拼音。 第2863章 第2863章 阳光如金纱般透过雕花镂空的格子窗棂,斜斜地倾泻而下,在青砖地面与檀木案几上织就一室流动的斑驳光影。 李泰执起银匙,在青瓷碗中缓缓搅动,琥珀色的茶汤泛起涟漪,倒映着窗棂外斜逸的梅枝。 “三哥这话说得对。”他抬眸轻笑,眼波流转间暗藏机锋,“倒让我想起皇兄年前赠我的那张玄铁弓,初时也有人说外来的器物未必趁手,可没想到” 银匙轻点碗沿,叮咚声清越如泉:“那弓弦虽比寻常硬三分,偏生配了西域进贡的狼牙箭,倒比宫中御制的更合我腕力。昨日校场演试,连阿爷都夸这组合精妙。” 他故意顿了顿,见李恪指尖在茶盏上僵住,方慢悠悠续道,“四弟以为,这世间最难得的,原不是处处妥帖的温吞水,倒是那能补己之短的锋芒,才真真叫人如获至宝。” 那玄铁弓与狼牙箭,朝中谁不知是太子特意为李泰寻来的? 难道就因为是太子相赠,那弓与箭便不能使用了吗? 关于弓箭的鉴赏,谁敢说李世民不是行家?连他都说好,足以证明是真的好。 同样陆清和那弓箭相比,除了他是活物以外又有何不同?难道就因为是太子先赐了他个翊卫之职,便不能留用了吗? 关于识人用人,谁敢说李世民不是行家?他一句话给陆清连升三级,至少能证明这人可用吧? 窗外忽有寒风吹落梅雪,李泰垂眸轻啜茶汤,掩去眼底一抹狡黠。 他实在太了解李恪了,李恪只要一张嘴,必然会在他和太子之间拱火,从小到大没有过一次失误。 有的时候或许李恪都不是故意的,完全形成了语言本能了。 平时李泰也懒得理他,他爱说什么就说去,自己不往心里去也就是了。 这次涉及到了陆清,陆清就在自己的身边站着。 他一不聋二不傻,他要是把李恪的话听到心里去了,那早晚都是麻烦,自己有必要打个预防针,提前扫清他心里的障碍。 李恪闻言,指尖在茶盏上微微一顿,随即展颜一笑:“四弟此言倒是通透。”他轻轻搁下茶盏,起身拂了拂衣袖:“时候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他目光扫过案几,似忽然想起什么,含笑道:“对了,五弟后日要为我设饯行宴,我正想给太子殿下递份帖子,四弟这儿可有纸笔?” 李泰神色不变,只抬手示意侍从添茶:“三哥何必见外?这点小事,我回宫跟皇兄说一声便是。” 李恪眸光微闪,随即朗声一笑:“那就有劳四弟了。”他拱了拱手,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只是连张请贴都没有,太子殿下会不会觉得太过轻慢了?” “三哥真会说笑话,皇兄岂是那般小性的人?”李泰笑着说道:“他若是差那一张纸,我当面写给他。” 李恪闻言,眼底笑意更深,却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四弟既如此说,那为兄便放心了。” 李泰起身相送,陆清亦随侍在侧。 第2864章 第2864章 一行人穿过回廊,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京兆府门前,李恪转身拱手,笑意温润:“四弟留步。” 李泰微微颔首:“三哥慢走。”他目光转向一旁的李祐,语气温和:“五弟,路上照顾好三哥。” 李祐咧嘴一笑,拍了拍胸脯:“四哥放心,改日宴上可要早些来。” “一定。”李泰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恪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清一眼,唇角微扬:“陆校尉,明日若有闲暇,不妨来我府上坐坐。” 陆清神色平静,拱手道:“多谢殿下美意,末将职责在身,不敢擅离。” 李恪轻笑一声,不再多言,转身登上马车。李祐朝李泰挥了挥手,也跟着上了马车。 待车马远去,李泰收回目光,侧首对陆清低声道:“他邀请你过府,你胡乱应他一声便是,怎好直接拒绝?虽说他要走了,你也犯不着得罪他。” “是我愚钝。”陆清声音低沉,目光却清冽如霜,“只是三殿下此言,本就不是真心相邀。” 他抬眼看向李泰,神色坦然:“与其跟他虚与委蛇,倒不如直截了当,断了他来回挑拨的念想。” “你倒是耿直。”李泰忍不住轻笑出声,摇了摇头,负手向前走去,语气悠然,“也罢,这样也好。既然早晚都是得罪一次,赶早别赶晚。” “得罪人这种事,分什么赶早赶晚,不过是赶巧罢了。”陆清跟在李泰身后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昨天东宫的墨正字就赶巧把长孙司空给得罪了,连累太子殿下挨了好一顿训斥。” “哦?”李泰脚步一顿,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墨正字?就是那个专司校勘的墨恩?他如何得罪了长孙司空?” 陆清微微躬身,继续道:“墨正字奉命在书房校勘书稿。偏巧长孙司空进屋的时候,太子又不在。” 寒风掠过回廊,吹落梅花枝头的些许残雪。 陆清的声音混在细碎的风声中,“墨正字当时正跪坐在太子案几旁,左右各摊开一部书册,专心比对。长孙司空见他这般姿态,当即就” “等等,”李泰突然打断,眼中带着几分玩味,“墨恩可是坐在了太子的位置上?” “那倒没有。”陆清摇头,“是在下首的副案。只是......”他顿了顿,“墨正字临时被叫到太子书房校稿,他也没带笔墨,随手就在太子的案头取了一支御赐狼毫。” 李泰闻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所以长孙司空看见一个从九品的小官,不仅占了东宫书房,翻阅太子书册,还用着太子的御笔?” “正是。”陆清点头,“长孙司空当场大怒,呵斥墨正字‘好大的狗胆,东宫岂容你如此造次!’。墨正字头也不抬就回了句‘什么狗也不能在东宫乱叫,滚出去!’。” 话到此处,陆清忍不住地想笑:“若不是太子及时赶到,墨恩险些被长孙司空给生吞活剥了,据说长孙司空暴骂了太子小半个时辰。” 李泰轻轻摩挲着腰间玉佩,忽然轻笑出声:“这个墨恩......还真是莽撞。” 他望向东宫方向,微微叹了口气:“怪不得昨天回宫没见到皇兄,看来他是气得不轻。” 第2865章 第2865章 天近黄昏的时候,长安城沐浴在一片温柔的夕照中。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薄云,为太极宫的琉璃瓦镀上一层流动的光晕,将往来宫人的身影拉得修长而朦胧。 暮色如纱,轻轻笼罩着这座帝国的心脏,却掩不住其中涌动的暗流。 李承乾独自立于东宫丽正殿外的回廊下,望着远处渐沉的落日。 檐角的风铃在微风中轻响,如同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殿下,天凉了。”称心捧着锦缎披风小心翼翼地靠近。 李承乾恍若未闻,目光仍凝望着宫墙外那轮将坠的赤红夕阳。 暮光为他苍白的侧脸添了几分血色,却照不进那双幽深的眼眸。 “称心”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入暮色,“你特别喜欢看夕阳吧?” 侍立在侧的少年闻言一怔,称心抖开手中的锦缎披风,轻轻搭在太子肩头。 “殿下喜欢的我都喜欢,”称心在李承乾耳边轻语,吐息如羽毛拂过,“殿下不喜欢的我便也不喜欢。”说话时,他指尖状若无意地轻轻下压。 李承乾正在系披风绦带的手突然僵住,暮色中,他眉头深深蹙起。 锦缎披风被猛地扯下,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重重落在称心怀里。 李承乾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那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之中。 称心抱着被遗弃的披风站在原地,方才被太子指尖擦过的披风系带垂落在地,沾上了尘土。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睫毛在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他忐忑不安地向前张望着,脚步不自觉地动了动,想要追上去问个究竟,可最终还是怯生生地停住了,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 李承乾刚刚送走了把他骂得头昏脑胀的长孙无忌,心中似被一团乱麻紧紧缠绕,烦闷之感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堵得他胸口发闷。 前世最舒心的画面就是跟称心一起看夕阳,称心说他最喜欢看夕阳。 那抹橙红的光晕就像生活中那些不经意间的小确幸,看到夕阳便拥有满心的安宁与满足。 李承乾很是疲惫,有种心力交瘁之感,忽然想要像前世一样和称心一起看落日熔金。 没想到称心一句话搅得他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原来称心并不喜欢看夕阳。 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称心谄媚的表演罢了,自己真的了解他吗?他有真心给自己么? 前世的记忆不靠谱吗? 那为什么自己给惠褒铅笔,他就会画?为什么自己有事,他就替自己求情? 为什么自己向阿爷坦白了那么多的错误,阿爷依然没有重罚自己? 为什么陆清见到紫笋茶的瞬间,会是满眼的惊喜? 哪有一点和前世不同?不同的只是自己变得冷静了,冷静下来再看,原来曾经的自己是那么的愚不可及。 李承乾冷笑一声,从前的自己蠢是真的,现在的自己也不聪明。 昨天因为墨恩的事,挨了长孙无忌一顿骂,今天因为重造户籍的事,又挨了长孙无忌一顿骂,自己除了挨骂竟毫无办法。 第2866章 第2866章 下午李承乾正在书房批阅奏章,秦胜忽然来报,说长孙司空到了,李承乾急忙起身相迎。 李承乾满脸堆笑、客客气气地把长孙无忌请进书房。 “高明”长孙无忌刚坐下就目光如刀地盯着李承乾,说道:“你年少气盛,舅父能理解,你不明治国之道,如何能当好太子?” 李承乾连坐都没敢坐,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还望舅父不吝赐教。”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冷腔冷调地开口,“你怎么能绕过尚书省直接向陛下奏本?你难道不知奏本要经三省共议才能呈奏吗?” 五品以上的京官有事上奏,要先写好奏本交给中书省,中书省看过没问题再交给门下省审核,最后由尚书省统一呈递给皇帝。 有资格上朝的大臣,只需要将奏本交给门下审核,通过了之后可以在金殿上亲自把奏本交给皇帝。 表面上看大臣拿着个奏本,双手向前一递就呈上去了,事实上都得先经过门下审核,并不是你随便写个本子就能往上交。 为什么说长孙无忌权倾朝野?他就是门下侍中,是门下省最高长官,也就是说所有上奏的奏本都得让他先过目,他决定哪一本可以上交,哪一本可以驳回。 有没有人可以不经过审核,直接向皇帝奏本? 有的,参加小朝议的人都有机会,小朝议的时候可以畅所欲言。 就非得在金殿上奏本,有没有人可以不经过审核?也有,极少数的几个人,除了皇帝特批的人以外,那就只有皇子、宰相这两种身份的人可以。 “我本有面奏之权,又何必绕路尚书省呢?”李承乾的语气也很不善,但他还是控制着音调,尽量地柔和些。 “你?”长孙无忌斜眉冷眼地盯着李承乾,“重造户籍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敢在金殿上提出来,重造户籍劳民伤财还在其次,你知不知道重造户籍极易激起民变!” “舅父此言差矣。”李承乾气得脸都白了,他倔强地昂起头:“若不及时整治,隐户日增,国将不国!” “荒谬!”长孙无忌怒喝,“你可知隋炀帝为何亡国?就是因好大喜功,频兴大役!我大唐立国未久,民生刚定,岂可再起波澜?” 李承乾被训斥得脸上火辣辣的,却仍不肯退让:“隋亡于暴政,非因造籍。而今我朝政治清明,正当整饬(音翅)积弊。舅父一味守成,难道就是长久之计了吗?” “放肆!”长孙无忌拍案而起,“你居然顶撞于我,可知何为尊卑?何为礼法?” “孤为社稷进言,何错之有?”李承乾倔强地挺了挺身子,头上的太子金盔光芒刺眼。 长孙无忌恨恨地攥了攥拳,“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你想借造籍之名,培植自己的势力,实是一记昏招。” 李承乾圆睁双目,一字一顿地说道:“孤身为皇太子,自然是一心为国,何来二心?” 长孙无忌见吓也吓不住他,语气稍缓:“高明,你还年轻,不知朝堂险恶。你根基未稳,如何抵挡世家大族的反攻?” “正因如此,才更应该重造户籍!”李承乾眼中燃起火焰,“这些世家大族,仗着祖荫兼并土地,隐匿人口,致使朝廷税赋日减。舅父难道要坐视不管?” “你!”长孙无忌怒极,“你以为治国如儿戏?这些世家大族乃国之栋梁,若逼之过甚,恐生变乱!” 李承乾毫不退让:“栋梁?蛀虫罢了!孤听闻舅父仅一个庄园就有隐户数百,莫非因此反对造籍?” 一句话如利剑出鞘,直刺长孙无忌心口。 长孙无忌脸色瞬间铁青,抬手点指着李承乾,指头颤了半天竟没说出一个字来,最终大袖子一甩,快步走出了东宫。 李承乾看着堆放在案头的一摞书册,淡淡地吩咐:“墨恩,把这些给魏王送去,告诉他我累了,有什么事明天过来说吧。” “是。”墨恩躬身应了一声,刚要伸手去拿那些书册,只见秦胜倒腾着小碎走了进来。 “魏王殿下求见。” 第2867章 第2867章 暮冬初春时节,东宫书房内炭火幽幽,映得满室微红。 窗外残雪未消,犹带着几分料峭寒意。 李承乾斜倚在檀木案前,一袭素色锦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他目光穿过半开的窗棂,落在庭院里那株将开未开的梅树上。 枝头几点红萼在寒风中轻颤,似在与他遥遥相望。 “吱呀”一声,李泰推门而入,带进一阵裹着寒意的春风。 他身着月白色锦袍,腰间玉带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惠褒,今日怎有闲暇过来?”李承乾抬眸,唇边噙着淡淡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清明。 李泰笑盈盈地走到近前,广袖一振,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见过皇兄。” “免礼。”李承乾拉了个长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早与李泰说过不必拘礼,偏生他每次见面都要把这一套礼数做足,倒像是故意要惹他心烦似的。 案上的烛火忽地一跳,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李泰倒也不客气,径自在檀木案下首坐了,广袖一拂,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他仰着脸,眼角眉梢都含着笑,却故意拖长了声调:“哪有什么闲暇?无事怎敢来东宫叨扰?” 李承乾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发出“笃”的一声响。 他斜睨(音腻)着李泰,唇角微挑:“少在这儿气我,有什么大事,直说。” “我能有什么大事?”李泰自嘲似地一笑,调皮地说道:“不过是替人跑跑腿、传个话而已。” “呵”李承乾挑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什么人能使唤得动你魏王殿下跑腿传话?” “小人奉吴王殿下李为德差遣,前来给太子爷捎个话。”李泰说着身子向前一探,“后天李祐要给李恪饯行,请你去赴宴。” “哦”李承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我去还是不去呢?” “我倒是不在乎啊,横竖我是要去的。”李泰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袖口,“你去就备份礼,不去就省下了呗。” 赴宴也就是吃席,这种事自古以来就没有白吃的,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毕竟人分三六九等,花花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 其实像李承乾和李泰真的没有必要备礼,李祐也不是打着李恪的幌子赚份子钱。 但是人情世故嘛,人家没有想要的意思和你没有想给的意思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意思。 烛火摇曳间,李承乾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也罢。念在你传话有功,你的那份礼,我替你备了。” “多谢太子爷恩典!”李泰装模作样地抱拳作揖,随即露出促狭的笑容,“那能不能替我备两份?我还有个弟弟,我要带雉奴一起过去。” 李承乾闻言失笑,“弟弟我不管,你要是带老婆去的话,礼单我替你备十份。” “哎呀”李泰故作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后天赴宴,明天现抓一个,能不能来得及呢?” 明知他是存心逗趣,李承乾却也不由莞尔。他抬手轻叩案几,“刚说让墨恩给你送过去呢,可巧你就来了。” 第2868章 第2868章 随着太子眼神示意,侍立一旁的墨恩立即上前,将案头那摞的书册小心翼翼地捧到李泰面前。 李泰随手翻开书册,指尖在纸页间轻轻掠过,忽然眼前一亮,惊喜地抬头:“竟然全都校勘完了?” “嗯。”李承乾含笑颔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余下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没问题!”李泰握拳在掌心一敲,忽而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墨恩,眼中带着赞赏,“很能干嘛。” 墨恩闻言立即躬身,衣袖垂落间露出恭敬的姿态:“殿下谬赞了,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他声音不卑不亢,却在低头时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李泰见李承乾眉目舒展开来,便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锋,“方才进来时,见皇兄神色不豫。可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烦心?” 李承乾很自然地回问了一句:“昨天什么事啊?” “听说......”李泰倾身向前,衣袖带起一缕沉水香,“墨正字不慎开罪了舅父,惹得舅父说了些重话?” 他话音渐低,却字字清晰,目光始终未离兄长面容。 “哼!”李承乾轻捶了案几一下,冷哼一声,“何止昨天,今天也刚骂完我,若不然我就去立政殿找你们了,心里郁着口气,才懒得动。” 李泰猛地攥紧拳头,骨节发出“咔咔”的脆响,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这么点事,他连着骂你两天?” 李泰霍然起身,衣袍带起一阵风,“我告诉阿爷去!” “不是的。”李承乾摆摆手示意李泰坐下,“今天是因为重造户籍的事,他想让我承认我的提议是错的,让我自己反对自己的提议,我没答应。” “绝不能答应!”李泰气愤不平地说道:“这件事不是必须做成,但做不成也得是因为阿爷不支持,而不是你开弓的箭向回折。” 太子的提议可以是对的也可以是错的,但不可以反复无常,今日东明日西。 现在说话就这么不靠谱,以后做了天子,岂非要朝令夕改,令天下臣民无所适从? 就算李承乾的提议是错的,这个错也得是别人给指出来,然后太子来个知错能改,这样才能树立一个好的储君形象。 长孙无忌让李承乾自己来推翻自己,这样做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很好地堵住皇帝的嘴,顺利地取消重造户籍。 太子提出来的,太子都觉得不对了,这事能做成的可能性就大大的降低了。 但是太子的威严怎么办?以后太子再提出什么建议,还有人重视吗? 张嘴就可以驳太子一句,你的提议一定对吗?上次你提的重造户籍不就错了吗?你还当众认错了呢。 “他在乎的只有世家大族的利益,至于我”李承乾长出一口气,恨恨地说道:“他只想捏在手里,当一颗好用的棋子。” “他做梦!”李泰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 他眼中燃着罕见的怒火,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国之储君,岂容他人摆布?” “放心,以前是我太怕他了,什么都听他的。”李承乾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锋芒,“从今往后,除了阿爷,谁也别想给我委屈。” 话说委屈这两个字,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吗? 纵然是东宫太子,怕也未必,长孙无忌此时就正在紧锣密鼓地给太子爷准备委屈呢。 第2869章 第2869章 夜色如墨,长安城的宵禁钟声刚刚敲过,长孙无忌的府邸却灯火通明。 一辆辆低调的马车从侧门悄无声息地驶入,马蹄包裹着棉布,车轮滚过青石板时几乎没有声响。 孔颖达从马车上下来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二月的长安夜晚竟带着几分凉意,或许是心中的忐忑使然。 他抬头望了望府门上高悬的“长孙”二字匾额,在灯笼映照下显得格外威严。 “孔公也到了?”身后传来杜正伦沙哑的声音。 孔颖达连忙转身行礼:“杜公,你也收到长孙大人的急召了?” 杜正伦点点头,昏昏夜色中看不出表情,“长孙司空夤(音银)夜召唤,看来今晚之事非同小可。”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长孙府管事恭敬地将他们引入内院书房,推开雕花木门,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长孙无忌正背对门口站在书架前,手中捧着一卷竹简。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烛光下那张方正面容显得格外严肃。 “诸位都到了。”长孙无忌的声音低沉有力,目光扫过陆续入内的太子太师们——孔颖达、杜正伦、张玄素、李百药、于志宁、褚遂良,还有几位负责太子日常教习的学士。 众人行礼后各自落座,长孙无忌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让沉默在室内蔓延。 这种压迫感让几位年长的太师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今日请诸位前来,是为了太子教育之事。”长孙无忌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千钧,“太子的学业与德行,是关乎大唐未来的根本。” 褚遂良敏锐地察觉到长孙无忌话中有话,试探性地问道:“长孙司空可是听闻太子有何不妥之处?” 长孙无忌目光一沉,嘴角向下又垂了三分,“太子近半年来日甚一日地不听调教了!” 他猛地将茶盏往案几上一顿,青瓷底儿磕在檀木上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烛火被他衣袖带起的风扑得摇晃,在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几位太师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刚入冬时族叔好心提醒他魏王过于跋扈惹得朝中众臣多有不满,让他不要学魏王的样子,他居然对他舅姥爷挥剑就砍。” 一闻此言,于志宁和杜正伦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这件事说起来还是他俩起的头。 他俩到皇帝面前告发太子的一些细碎琐事,被魏王李泰给撞上了,当场就毫不留情面地把他们俩骂了个灰头土脸。 之后才有了朝堂上对魏王的诸多议论,高季辅才写了参魏王的本章,引起了太子的震怒。 第2870章 第2870章 “他还吩咐汉王李元昌寻觅突厥士兵,要带到宫中操练嬉戏,结果在上苑导致误伤了汝南公主。” 众人面面相觑也没人敢搭茬儿,这件事可以说到现在还没过去呢,李元昌至今仍在东宫“养伤”。 “眼看着到了诸王就藩的日子,他竟然硬留魏王殿下在京,不许之官。”长孙无忌越说越气,连连拍打着案几,“亲王就藩的制度焉能擅改?” 李泰不之官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事大家早就知道了,亲王就藩是国法没错,但帝王有特权,人家爹说不让走,那谁有办法? “更有甚者,他贸然提出要重造户籍,他脑袋一热什么话都敢说,他怎么知道重造户籍这四个字的背后,说轻了是劳民伤财,搞不好就会天下大乱!” 这件事大家都支持长孙无忌,太子真的是太冒失了,一句话几乎得罪了朝堂上的所有人。 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所有人,像今天在场的于志宁就觉得太子提的好,这的确是利国也利民的大好事。 于志宁是有名的穷,穷得不能说吃不上饭,反正肉是真吃不上,菜也不保证顿顿都有。 重造户籍就是从世家大族手上抢钱,把他们手里那些本该是良民却被逼成了奴隶的人登记造册,恢复他们的良民身份,让他们为国家纳税,而不是终生给世家做奴隶。 这个事对于志宁来说,不夸张的讲,连一个铜板的经济影响都没有,但是他也不敢当面忤逆长孙无忌,所以他只能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太子若有闪失,不仅诸位前程尽毁,更会动摇国本。” 长孙无忌双眼紧眯,嘴角绷紧,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太子乃国之储贰,一举一动关乎社稷安危。今日之放纵,便是明日之祸端!” 众人交换一下眼神,齐齐地躬身作揖道:“我等必当竭尽全力,对太子严加管教。” 长孙无忌神色稍霁,重新落座:“具体安排,本官已拟定章程。从明日起,太子每日寅时起床诵读,卯时习武,辰时至酉时依次学习经史子集,戌时温习功课。每旬一小考,每月一大考。成绩记录在案,呈送陛下御览。” 张玄素点头赞同,于志宁欲言又止,褚遂良则若有所思地观察着长孙无忌的表情。 “此外,”长孙无忌继续道,“太子身边侍从该换的就换。那些怂恿太子玩乐的,一律杖责逐出宫去。新选侍从必须经过本官亲自考核。” 李百药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轻声道:“长孙司空,太子毕竟年幼,尚未及弱冠如此重压......” “若因溺爱而放任自流,他日何以担当治国重任?”长孙无忌冷哼一声,不悦地说道:“再加一条,以后你们每人每天至少要挑出太子一处错误,并严厉训斥!” 于志宁暗自心惊,这长孙无忌哪里是要管教太子? 分明是想直接掌控东宫,太子的一举一动都将在他监视之下,并且给太子施以重压,一天最少挨六遍骂,啥好人不得被逼疯? 但他不敢提出异议,只能与其他太师一同应诺。 “长孙司空”李百药躬身一揖,小心翼翼地说道:“臣并非觉得司空安排有差,只是担心太子压力过重,反而影响心性,适得其反就不好了吧?”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长孙无忌意味深长地说:“太子若只是年少贪玩倒也属平常,如今他却屡屡违逆圣训、甚至结交奸佞之徒,行径愈发乖张放纵,若不严加管束、拨乱反正,恐将危及社稷根本!” 深夜沉沉,夜色漆黑如团,一众太子太师们各自登车,缓缓离开长孙府,驶向不同的方向。 第2871章 第2871章 自己选择的路,纵使荆棘丛生、险峻崎岖,纵使双膝磨穿、鲜血淋漓,也要以跪姿丈量到底——因为当脚步迈出的刹那,身后的路便已化作万丈深渊。 自己选择的船,任凭惊涛裂空、暗礁如齿,哪怕心跳悬于舌尖、肝胆俱颤,也要将舵轮焊进掌纹——因为启锚的浪花吞没的,从来都是归途的坐标。 车轮辘辘碾过晨露未晞的青石道,马蹄嘚嘚叩破长安城的残夜。 太子太师们的车驾次第驶离长孙府,轿帘低垂间,隐约可见一个个都是眉头紧锁。 今日恰逢旬休,太极宫免了朝会。 卯时宫门初开,李承乾便带着李治策马而出,踏碎一地金晖。 少年储君的笑语尚回荡在朱雀大街,却不知长孙无忌已拟好新规:太子每日寅时起床诵读,卯时习武......这些连夜商定的章程,总要有人去说与太子知晓。 及至辰时,太子太师们竟联袂入宫。 李世民闻报搁下朱笔,眉峰微蹙,怪不得一大早上他就跑出宫去了。 李嘟嘟囔囔地喃喃自语:“莫非高明又惹出了什么祸事?” 陈文低着头,装作没听见,这种话不敢搭茬。 六个老师同来进谏的阵仗,自东宫立府以来,实属罕见。 “参见陛下。”东宫教师团的六位主教齐齐地躬身作揖,六道紫袍身影像堵墙一般挡住了阳光,投下一片阴暗。 “众卿免礼,都坐吧。”李世民满脸堆笑地向前微微俯身,试探性地问道:“你们怎么一起过来了?” 孔颖达抱拳说道:“臣等特来看望陛下,兼议东宫课业,恰巧碰上了。” “哦,好,那,还有别的事吗?”李世民心里的疑虑是一丁点都没少,这话说得让人没法相信。 看望我?我一没生病二没受伤,昨天早朝还见面了,你们至于这么想我吗? 教导太子?太子今天旬休,你们是不知道吗?再说教导太子也不能六个人一起教导吧? “陛下”于志宁开口说道:“长孙司空命我等严加管教太子,给太子立了些新规,事关储君,我等特来请旨。” 于志宁袍袖微动,一卷素帛自袖中滑出,双手捧起时,帛书上的朱砂印泥犹带未干的光泽:“此乃长孙司空亲拟的东宫新规,请陛下过目。” 他腰背挺得笔直,捧书的姿势却刻意低了几分,既不敢违了当朝首辅的钧命,又不愿照着长孙无忌说的去做。 帛书在掌中沉甸甸的,倒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炭。 这烫手的差事,终究要递到该接的人手里。 于志宁眼角余光扫过御座,心中默念:若陛下朱笔一批,臣自当奉命;若御笔驳回,那便是天子与重臣的博弈,与我这个教书匠何干? 殿中熏香缭绕,却掩不住那股无形的硝烟味。 “这个我就不看了。”李世民心里一块大石头缓缓落了地,不是李承乾惹祸了就好,“这件事辅机跟我说过了,他的外甥他爱怎么管怎么管,朕不过问。” “这”于志宁万没想到,皇帝居然连看都不看,连明确说这件事他不过问。 于志宁感觉自己好像是有点瞎操心了。 第2872章 第2872章 这可是太子的事,皇帝怎么可能不在意呢?皇帝肯定是早就知道了,甚至很可能这就是皇帝的意思。 看来皇帝也是望子成龙的心太急切了,这样的法子必定会矫枉过正的。 于志宁心底暗暗叹息,过分的期望本身就是一副枷锁。 储君不是雕琢的玉器,而是待展翅的雏鹰,怎么能这样生打硬磨呢? 于志宁捧着奏章的手微微一颤,李世民一个眼神飘给陈文:“太子出宫游玩去了,这个先送到东宫。” 陈文慢慢地走到于志宁面前,伸手接过卷轴,躬身倒退三步,转身时腰间玉带轻叩宫砖。 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满室凝滞的空气一分为二。 既然太子不在宫中,他们六个自然也没必要去东宫了,随便跟皇帝聊了几句便离去了。 李百药忽然驻足,望着琉璃瓦上跳跃的日光,叹道:“每天指责太子一处不是,属实是难啊。” “太子今天不是出宫游玩了吗?”孔颖达话音未落,杜正伦已抢步上前:“这条归我,诸位另寻他处。” “凭什么你先说?明明是我先说出来的。”孔颖达一胸脯,毫不让步。 “行啦。”张玄素轻咳一声,“鸡蛋里挑骨头有什么难的?” 他屈指数来,“一不该擅自出宫;二不该携晋王同行;三问侍卫配置,多了不对,少了也不对;四究出行目的,玩乐有罪、办公逾矩;五论归宫时辰,早晚皆非;六责旬休温书,不是应付便是怠惰。这六条,够诸位分润否?” “对对对。”李百药简直遇上个救星,好像没干过这种没茬硬找的事,他赶紧说道:“咱们各认一条,切莫重复。” “还好我是教写字的。”褚遂良哭笑不得地说道:“今天横没写平,明天竖没写直,后天撇写斜了。” 撇写斜了?于志宁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面去了。 一帮当世大儒干这么无聊的勾当,于志宁大有羞于与之为伍之感,然而自己又比谁强呢?明天不也得找个理由骂太子吗? 凉桌热凳十年苦,铁砚磨穿万卷书。 原以为终可凭学问安身立命,谁料竟活成了专事吹毛求疵的弄臣。 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映在朱墙上,像一道醒目的墨渍。 储君教育,本在养德明理,非在苛察细行。 这些当世鸿儒,绞尽脑汁地给太子罗织罪名,此举岂是圣贤教化之道? 这些道理不用任何人给他们讲,他们个个心知肚明。 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行径很讽刺,可是他们也没有办法。 谁没有父母妻儿?谁家没有几张嘴等着吃饭? 一家老小悬于衣食,三径荒芜系于俸禄。 虽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志,终作了“为五斗米折腰”之人。 长孙无忌拟的东宫新规令太子太师们无奈,却有人捧着卷轴,为此欢喜:“太好了,你的机会来了。” 第2873章 第2873章 东宫后苑的几株早梅悄然绽放,暗香浮动在暮色中。 夕阳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在殿内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如同撒了一地碎金。 李承乾斜倚在软塌上,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块酥软的桂花糕,笑盈盈地递到李治嘴边:“尝尝,尚食局新制的点心。” 李治迫不及待地张口,两颊顿时鼓得像只小松鼠,嘴角沾着点点糖霜。 李承乾看着李治,笑问:“今天玩的尽兴不?” “嗯嗯。”李治眯起眼睛,满足得连眉梢都扬了起来,忙不迭地点头,发髻上的丝带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慢些吃,又没人与你抢。”李承乾忍俊不禁,用帕子轻轻拭去弟弟唇边的碎屑。 暖黄的夕照映在他温润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李治急急咽下糕点,小手拽住兄长的衣袖摇晃:“皇兄,明天还带我出去玩呗?” 乌溜溜的眼珠里盛满期待,像是装了整个春天的星光。 “好,”李承乾屈指刮了下他的鼻尖,“明日带你去你五哥府上耍。”话音未落,殿外响起规律的脚步声。 秦胜躬身趋步而入,双手捧着一卷鎏金卷轴:“太子殿下,这是陛下命人送来的,说是长孙司空拟的东宫课业章程。” 李承乾嘴角的笑意蓦然凝住,他伸手接过卷轴,未曾打开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长孙无忌没有半点好意给自己。 前天、昨天连着挨了他两天的骂,今天他能送什么好东西给自己? “什么呀?”李治好奇地凑过来,沾着糖渣的小手就要去够。 李承乾下意识揽过他,顺势展开卷轴。沉香木轴滚落在锦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啊?”才看了一半,李治就惊叫起来:“这不完了吗?” 李治突然挣开兄长的怀抱,赤着脚跳下软榻。素白罗袜踩在青砖上,像两片飘落的梅瓣。 看他一脸惊恐的模样,李承乾以为他是担心明天不能带他出宫去玩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放心,答应你的事,大哥一定做到。” “不是这事。”李治指着那个卷轴,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大声地嚷道:“这是人能提出来的要求吗?” 李承乾望着弟弟气得发颤的嘴唇,忽然轻笑出声,“三更灯火五更鸡,本是男儿读书时。” 李承乾随手将卷轴往鎏金案几上一抛,“头悬梁、椎刺骨,方显男儿本色,这章程没毛病。” “狗屁章程,这分明就是绳索。”李治上前拿起卷轴在手里颠了颠,气恨恨地又把它摔回了案几上,“不如直接把你捆上算了。” 李承乾微转头,淡然地看着散乱的卷轴,这的确是绳索,不过不是想把我捆上的绳索,是想把我勒死的绳索。 “有什么好气的?”李承乾抬手捏了捏李治圆嘟嘟的小脸蛋,“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李治看着卷轴的眼睛都变长了,愁眉苦脸地说道:“那你怎么办呐?” 李承乾抓起卷轴晃了晃,笑哈哈地看着李治说道:“照办。” “啊?”李治像吞了一口黄莲似的咧着嘴巴:“那也太惨了吧?” “没事儿,走你的吧。”李承乾笑着嘱咐了一句:“回去不许乱说。” 第2874章 第2874章 “哦。”李治不情不愿地拎起靴子,李承乾一个眼神,秦胜急忙过来帮着李治穿好,然后殷勤地送李治回立政殿去了。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在卷轴上,鎏金的云纹在光影中流转,泛着华贵而冰冷的光泽。 李承乾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羊皮纸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逐字逐句地重读着那些工整的楷书,每一个字都像是烙铁般烫进眼底。 “寅时起床诵读,卯时习武,辰时至酉时依次学习经史子集,戌时温习功课。每旬一小考,每月一大考。” 他无声地默念着,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渐渐在眼前扭曲,化作一条条无形的锁链,将他层层缠绕。 胸口像是压了块冰冷的青石板,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窗外的暮鼓声遥遥传来,惊起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李承乾信步踱出书房,不知不觉竟行至太液池畔的沉香亭。 残阳如血,将九曲回廊的影子拖得老长,斜斜地映在粼粼水面上。 他倚着朱漆斑驳的亭柱,衣袂被晚风轻轻掀起。 腰间蹀躞带上的金饰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脆。 “阿娘,”喃喃的一声轻唤刚出口,眼前便模糊了。 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玉栏杆上,洇出点点水渍。 远处的九嵕山笼罩在暮霭中,轮廓渐渐地看不清楚。 李承乾昂起头,眨眨眼,抬手轻轻弹走眼角的泪珠。 他静静地望着夕阳,默默地想着心事。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自己是怎么和舅父走到这一步的? 他清晰地记着前世里舅父处怎么维护着自己,是自己太过胡闹,是自己堕落得无可救药,舅父也是在自己造反之后才无奈放弃了自己的。 后来舅父和惠褒政见不合,他执意想要扶雉奴上位,才导致我们兄弟三人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最终还是自己亲手送了舅舅最后一程。 重来一世,我不想再胡闹,不想再堕落,我一直在改正错误,为何舅舅还要这样对待自己? 这逼命般的章程来得一点都不意外,也不突然,倒是很熟悉。 上一世自己就是被这个章程给逼得受不了了,才彻底放飞自我的。 上一世是在卢武被杀之后,便有了舅父提出的这个章程,自己就过上了被六个太子太师圈踢的日子。 这一世也差不多,卢武的尸身应该还没腐烂呢,这章程又来了。 卢武是从长孙府来到东宫的,这章程到底是给卢武报仇的还是为太子上进的? 不对,李承乾摇了摇头,卢武没有这么重要,不值得舅舅下这么重的手来对付自己。 李承乾忽然又想到了另外的两件事,他长出一口气,又紧咬牙关,恨恨地眯着眼睛:“原来如此。” 第2875章 第2875章 暮色渐沉,李承乾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斑驳的朱漆。 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他力主开科取士,在两仪殿上慷慨陈词,却换来舅父当庭掷下的玉笏。 “竖子无知!”那声怒喝至今仍在耳畔回荡。 三番论辩,五次上书,最终等来的却是这卷鎏金束帛。 每日寅时便要起身诵经,直至戌时仍在太师们的训诫下习字。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臣们,个个板着面孔,将“祖制不可违”念得如同咒语。 而今重活一世,自己不过提议重造户籍,舅父便在宣政殿掀翻了案几。 紫檀木的裂纹中,他分明看见历史正在重演。 同样的怒目,同样的训斥,连这卷课业章程上的云纹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池面忽然掠过一阵寒风,吹散了水中倒映的晚霞。 李承乾望着破碎的波光,忽然轻笑出声。 这哪里是什么课业章程?分明是舅父织就的天罗地网,要将他这尾想要跃龙门的锦鲤,永远困在方寸池塘之中。 李承乾走出凉亭,慢慢地来到太液池边。 太液池的水面泛着初春特有的青灰色,李承乾拾起一枚扁平的石片,手腕轻抖,石片在水面连跳数下,荡开的涟漪惊散了池中倒映的云影。 李承乾看着圈圈涟漪轻轻地笑了,嘴角挂着一丝浅浅淡淡的悲凉。 原来舅父早将朝堂化作这太液池,自己不过是他人掌中的一枚石片,纵使激起千层浪,终究沉入他早已丈量好的深渊。 开科取士、重造户籍,这两件事的共同点就是都动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并且自己的态度都很坚决。 原来舅舅是看准我与他政见不合,并且我长大了,不那么好拿捏了,便动起了歪心思。 “好一招阳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石片锋利的边缘。 那些寅卯诵经、子夜习策的章程,表面是严师苛责,内里却是量身打造的囚笼。 若顺从,便消磨尽锐气;若反抗,则坐实狂悖之名。 这章程可以考查我是否听话,如果我懦弱顺从,或许前世的命运也可更改,偏生我阳奉阴违。 给我的太师和长史们下任务,以责骂太子的激烈程度为考核业绩标准,可以悄无声息地把我逼疯。 除非甘愿做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否则无论我是奋起反抗抑或是消极懈怠,都同样会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舅父真是打的好算盘,可怜我日夜受那诛心之刑,进退皆错、言行俱失,屡屡犯错之后被世人骂丧心病狂。 人人觉得舅父用心良苦,而我则是死有余辜,更为可悲可笑的是,居然连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自己到死都在怨恨自己不争气,痛恨舅父的原因千百条,却没有一条是舅父对自己满心算计。 李承乾忽然笑出声来,多讽刺啊,前世自己竟然一直悔恨着到底辜负了舅父的栽培之恩。 就像此刻池中愚钝的锦鲤,终日围着投食者的倒影打转,至死都不知那双手早已备好蒸笼。 “殿下......” 一声轻唤随风飘来,李承乾回首望去,见称心正踏着池边碎影款款而来。 第2876章 第2876章 少年身着月白舞衣,广袖被晚风拂起,恍若惊鸿掠影。 “怎么寻到这里来了?”李承乾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 称心趋步上前,腰间环佩叮咚作响。 他躬身行礼时,脖颈弯出恭顺的弧度:“我是来太液池畔练舞的,不想竟得遇殿下。”抬起的面庞映着霞光,“真真是意外之喜。” 李承乾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不过是偶遇罢了,见一面而已,算是什么喜事? 这般谄媚之语,从前听着如饮甘霖,如今却似吞了蝇虫。 池面忽起涟漪,惊散了水中倒映的双影。 李承乾恍然惊觉,原来重活一世,连耳朵都换了副心肠。 “称心,”李承乾负手沿着太液池缓步而行,锦靴踏过新生的苔痕,“你且说说,这人活一世,究竟什么才是最紧要的?” 称心错后半步跟着,腰间蹀躞带上的玉珂随着步伐轻响。 称心略作思忖,眉眼低垂道:“能得遇明主,尽心侍奉,便是天大的造化了。” 池面忽有红鲤跃起,溅起的水珠在李承乾玄色锦袍上洇开点点深痕。 他凝视着扩散的涟漪,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尽心侍奉......那该如何侍奉呢?” 称心纤长的睫毛轻颤,素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金线刺绣的云纹。 正要作答,却被远处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李承乾抬手示意噤声,目光却仍停留在称心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上。 他余光瞥见匆匆赶来的秦胜,忽而倾身,温热的呼吸拂过称心耳畔:“记住,孤今日所言,不可泄露半字。” “殿下!”秦胜气喘吁吁地行礼,“陛下急召,请速往甘露殿面圣。” 李承乾整了整被水渍沾染的袖口,大步流星地朝甘露殿方向走去,腰间玉带钩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待太子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道尽头,秦胜抱着白玉拂尘,眯眼打量称心:“殿下方才与你说了什么体己话?” 称心不假思索道:“殿下说不可泄露他的话。” 秦胜眉头一皱,拂尘柄在掌心敲出轻响:“呵,如今连咱家都听不得了?” “不是,不是的。”称心急得耳根通红,“我是说......殿下原话就是,不可泄露他的话。” 秦胜一时语塞,这解释分明是越描越黑。 他盯着称心看了半晌,忽然压低声音:“那殿下究竟说了什么不能泄露的话?” “就是这句啊。”称心茫然地眨着眼,“殿下只说不可泄露,并未说其他......” 秦胜望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行了,不说就不说罢,咱家本也不配问。”他甩着拂尘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在晚风中飘散。 李承乾走进甘露殿,见李世民在批奏章,他迈着方步走到近前,躬身一揖:“见过阿爷。” “免礼,你舅父给你定的新规,你看过了吧?” 第2877章 第2877章 暮色四合时分,甘露殿的檐角渐渐隐入昏暗中,只有殿内透出的灯火,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李世民搁下朱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案几上堆叠的奏章已批阅了大半,他抬头望着刚刚坐下的李承乾。 烛光下,李承乾的面容与年轻时的李世民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那份杀伐决断,多了几分书卷气。 李承乾慢慢地坐下,微微抬头,嘴角微扬,脸上带着浅淡的一抹笑容,缓缓开口答道:“儿已经看过了。” “嗯?”李世民支着耳朵听,结果没下文了。 问他长孙无忌拟的那个课业章程看过了没有,他就回答了一个看过了,看过你倒是谈谈感想啊。 李承乾就一声不吭,面带微笑地看着老爹。 你问的话,我已经回答过了,多一个字我也没说,免得言多有失、多说多错。 “他那个新规定的怎么样?”李世民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心尖上的儿子,生怕他又敷衍自己,紧着追问了一句:“是不是很严苛?” 李世民一句话暴露了他根本没看过那个章程,原来老爹连看都不看就转交东宫了,可见他对长孙无忌的信任之深。 “《礼记》有云:玉不琢,不成器。”李承乾声音清润如玉磬,“严师出高徒,苛求方见真章。”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太子眼中似有碎金流动。 “嗯。”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太子话说得漂亮,可他分明看见儿子垂眸时,长睫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微微颤动。 哪有人会真心喜欢枷锁?即便是最上等的璞玉,被雕琢时难道就不痛吗? 若是别的事,谁敢给他的儿子半点委屈,他绝不答应,但在教育这回事上,多严苛他都同意。 莫说训斥、责骂,就是动手真打,那也咬牙鼓励,打伤活该、打残不论罪、打死不论死罪。 当然没有人敢真的把皇子给打到受伤的程度,打肿个手心就算是到头了。 尽管皇帝金口玉言,甚至立下字据不论罪,那也没人敢。 在这件事上不追究你,在别的事上连本带利的找回来,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李世民相信所有的太子太师都是为学生好的,只有他把态度摆端正了,他坚定地给他们撑腰,他们才敢管太子。 长孙无忌提出要严管太子,李世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舅舅疼外甥那还能有假的? 以长孙无忌带军的那个狠戾的风格,他拟的章程必定严苛至极。 李世民连一眼都没看,不是不关心李承乾,恰恰是太关心了,他怕,他不敢看,他怕自己看一眼就心疼儿子了。 教育这回事必须要放手,自己一旦干涉,别人就不敢管了。 李世民知道李承乾本就不喜欢长孙无忌,怕他有抵触心理,特意叫他过来谈谈心。 第2878章 第2878章 以为他张嘴就得告状,然后便开始诉苦,软磨硬泡地求自己放宽一些,没想到他没有丝毫的拒绝,难道章程定的很宽松?还是他真的懂事了? 李承乾不想告状吗?想,但是不能,告得赢的状才告,明知道张嘴就是输,又何必多嘴呢? 李承乾不想诉苦吗?想,但是没用,对方能理解你才叫诉苦,否则就是矫情。 当正面无法反抗的时候,逆来顺受或许就是最好的反击。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只是”李世民犹疑了一下,还是直接问了句:“心里未免有所不甘吧?” “呵”李承乾坦率地笑了,“阿爷多虑了,这些时日孩儿的确是有些懒惫,现在年也过完了,节也过完了,是该收收心了,只是有一桩小事要和阿爷说。” “什么事?你说吧。”李世民舒心地笑了,让他做学问还得讲条件,讲条件好,你要是一点条件不讲,我心里都没底。 “为辅说明天他要在府中设宴给为德饯行,我昨天便答应他一定过去。” 李承乾向上拱手道:“请阿爷恩准,课业的事缓一天开始吧。” “这算什么事?你只管去就是了。”李世民还以为多大的事,这值得张回嘴吗? “多谢阿爷。”李承乾微微垂首,恭谨地行了一礼,柔声道,“此刻天色已晚,若阿爷没有其他吩咐,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嗯,去吧,回去后好生歇着。” 李承乾站起身来,深施一揖,缓缓后退三步,这才转身稳步离去。 他这就走了?李世民总觉得有点不真实。 以李承乾的脾气,他应该大闹才对,怎么会这么的平静顺从,仿佛之前那个倔强叛逆、肆意张扬的少年从未存在过一般。 “东宫”李世民扭头对陈文说道:“多留意些。” “是。”陈文抱着拂尘,深深地弯了一下腰,轻轻地应了一声。 李承乾回到东宫丽正殿,往案几后面一坐,就开启了“点将”模式,几乎把东宫每一个方面的负责人都点到了。 秦胜站在案几旁边,看着偌大的厅堂里,满满地坐着两排人,一瞬间竟找到了陪皇帝上朝的感觉。 李承乾把这些人召集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叮嘱一下,所有的人都必须打起精神来,认真对待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李承乾要求所有人全力配合长孙司空定下的新规,什么人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都要心里有数,不许有一丝的错漏、懈怠之处。 开会的时间不长,说的事也不多,唯一需要动手做的,就是把新规抄一份带走。 散会之后,李承乾点到了墨恩、赵德全等六七个人的名字,然后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让他们一个一个单独进来见他。 第一个进来的人是墨恩,李承乾开门见山地说道:“从明天起,你就是太子通事舍人,要随侍在我的左右,负责记录我所有的言行。” 墨恩闻言“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激动得浑身颤抖地俯身叩头:“多谢太子殿下,臣必当殚精竭虑、恪尽职守,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正字是从九品下,而太子通事舍人是正七品下,这是官升六级! 第2879章 第2879章 残冬正好,齐王府的朱漆大门在午时阳光下熠熠生辉。 三寸厚的朱漆门板上,鎏金铜钉排列如星,门楣处“敕造齐王府”五个御笔金匾在日光下耀眼夺目。 李祐与李恪并肩立于府门前汉白玉台阶之上。 春风拂过,卷起李祐天青色袍角,露出内里银线暗纹的云龙纹样。 他微微侧首,见李恪一袭墨色圆领袍,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鎏金匕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三哥,你说太子今天能带多少人过来?”李祐轻笑,指尖抚过自己腰间金鱼袋上细密的纹饰。 李恪剑眉微挑,手搭凉棚望向远处腾起的烟尘。 春风卷着细碎的尘土,在官道上形成一道朦胧的帷幕。 “看这排场......”他眯起眼睛,玄色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倒像是半副銮驾的规格。” “呵......”李祐从鼻间轻哼一声,玉冠上的丝绦随风轻晃,“摆着半副銮驾招摇过市,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太子么?” 他说话时眼角微微下垂,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讥诮神情。 李恪忽然伸长脖颈,玄色圆领袍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要我说......”右手随意地搭上李祐的肩膀,“定是五弟你的面子够大,太子兄长才会这般隆重。” 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金吾卫的明光铠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李祐不着痕迹地避开李恪的手,整了整被碰皱的衣襟。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前迈出一步。 此时太子的朱轮华盖马车已在府门前稳稳停住。 鎏金车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四角的鸾铃犹自轻轻晃动。 侍从们慌忙上前,正要摆放踏凳,却见车帘一掀,先探出来的竟是一只稚嫩的小手。 “雉奴慢些。”车内传来太子李承乾温和却略显疲惫的声音。 李治圆润的小脸上还带着几分惺忪睡意,他身上的杏黄色亲王常服略显宽大,衬得整个人愈发稚气。 李承乾随后探身而出,玄色衣袍上金线绣着的四爪行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见过皇兄。”李祐与李恪同时行礼,李祐眼角余光却瞥向紧随其后的另一辆马车。 那车上跃下的正是魏王李泰,一袭绛紫色圆领袍衬得他面如冠玉,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鎏金香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免礼。”李承乾微笑着一抬手,又不经意的拍了李治一下,李治急忙拱起小手,冲着他们两个说道:“见过两位皇兄。” “免礼。”他们两个都笑呵呵地看着李治,李恪伸手摸了摸李治的头,笑道:“雉奴这个年过的,又胖了一圈儿。” 此时李泰也走到了近前,李祐急忙拱手施礼,“见过四哥。” 第2880章 第2880章 “免礼,五弟这府邸修葺得真是气派。”李泰未语先笑,对着李恪说道:“见过三皇兄。” “免礼。”李恪笑道:“快进去吧,等你们半天了。” “好。”李泰扭头看了陆清一眼,陆清急忙掏出一张礼单,双手递给李祐身边的管家。 管家正在犹豫要不要接,眼前突然又出现一张礼单,他抬头一看是站在太子身边的人递过来的。 “你们这是做什么?”李祐伸手把管家给扒拉到后面去了,对着李承乾和李泰说道:“今日只是一顿寻常家宴,这些虚礼实在是用不着。” 李承乾正弯腰为李治理正衣冠,闻言手上动作微顿。 “五弟说得对,莫拘虚礼。”李承乾目光扫过众人,“自家兄弟,不必客套,区区一张礼单何足推辞?” 李祐还要坚持,李恪拉住他的胳膊,劝道:“既然太子殿下发话了,恭敬不如从命,你就收着吧。” 说话间李恪从袖子里也抽出一张礼单,直接拍到了管家的手里。 “三哥你怎么也”李祐话未说完,就被李恪给打断了。 李恪的眼神在李承乾和李泰之间来回转了个圈,然后笑着开了口。 “三哥给的,你只管放心收下,好歹三哥有俸银傍身。你四哥那份,你还是找个由头双倍还给他吧。不到三个月,两次被罚俸半年,这日子光是想想就让人忍不住想哭。” 李泰都服了,这个李恪只要张嘴必保在自己和李承乾之间挑火。 自己两次被罚俸半年都是因为李承乾,第一次是于志宁和杜正伦在皇帝面前告李承乾的小状,自己把于志宁和杜正伦怼了一通,因此被罚。 第二次是东宫的卢武抢掠百姓牛羊一事,自己盲目地护着东宫又被罚了。 自己确实是被罚了整整一年的俸禄,可是李承乾回手给了自己一千两黄金,哪里亏着了?只不过这事没必要说出来。 “三哥这笑话说得可真冷。”李泰懒得跟他绊嘴,就回头对陆清说道:“你不必跟着我,照看好晋王殿下。” 陆清略一低头,应声答道:“是。” 李恪的目光在陆清身上逡巡,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陆校尉,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 “参见吴王。”陆清恭恭敬敬地抱拳一礼。 “免礼,”李恪不住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年:“我听说你从翊卫一步就升到了校尉,这升官的速度真令人羡慕。” “他这不算什么。”李承乾回手一指身边的墨恩:“昨天墨恩还是个正字,今天就是太子通事舍人了。” “啊?墨舍人这是立了什么不世之功?”李恪和李祐闻言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墨恩身上,这得立下多大的功劳能连升六级? 墨恩也被盯得浑身冒火,很不自在,他就尴尬地笑着。 墨恩自己也不知道,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大力度地提拔自己,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反而还惹过不小的麻烦。 李承乾也是笑而不语,至于为什么要给墨恩升官,很简单,就因为他骂过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最讨厌的人就是墨恩,自己偏要破格提拔墨恩,让墨恩就在自己身边转,为的就是给长孙无忌添堵。 第2881章 第2881章 齐王府内,华灯璀璨,彩绸轻扬,一派喜庆祥和之景。 仆役们往来如梭,忙碌而有序,将一件件精美的器皿与一盘盘珍馐佳肴精心布置于宴席之上。 李承乾端坐主位,气宇轩昂。其左侧依次是李泰、李治,右侧则是李恪、李祐,五人围坐在那张紫檀嵌螺钿的圆桌旁。 此时,五名身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侍女,手捧鎏金托盘,莲步轻移,款款而来。 托盘之上,越窑青瓷茶壶泛着如“千峰翠色”般的温润光泽,配套的茶盏内壁,凝结着晶莹剔透的釉泪,宛如晨露欲滴。 为首的侍女,素手轻执茶壶,一缕琥珀色的茶汤自壶嘴悠然倾泻而下,落入盏中,激起袅袅烟霞,茶香四溢。 “好茶!”李恪轻嗅茶香,凝视盏中汤色澄明如秋空,赞叹道:“这蒙顶石花,定是宫中贡品无疑。” 李承乾闻言,举盏细观,见盏中银毫舒展,宛如翠叶轻摇,不禁颔首附和:“三弟好眼力。此茶叶形如雀舌,香若幽兰,倒是与你这一身风雅气质相得益彰。” “皇兄谬赞了。”茶烟缭绕中,李恪轻啜一口,满脸享受之色。 他忽然抬头瞥了陆清一眼,随即倾身凑近李承乾耳畔,压低声音道:“听说陆清原是你的人?” 李承乾微一转头,冷冷的目光如寒冰般射向李恪,使得李恪手中茶盏微不可察地一顿,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坐直身子。 李恪故作镇定地晃着茶盏,眉眼含笑,却难掩内心之慌乱:“这好茶喝上一口,我竟都舍不得与人分享了。” 李承乾提起茶壶,亲自为李恪斟了一盏茶,轻轻放到他面前,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尝尝这茶的味道,有没有什么不同。” 李恪微微一怔,虽不明其意,但还是端起茶盏浅尝了一口。 心想:都是一个茶壶里倒出来的,相隔时间又短,味道能有什么不同? 他也不能瞪着眼睛说瞎话,便诚实地答道:“甘醇依旧,并无二致。” “这么说,茶是谁斟的、是谁送到你手上的并不重要,这茶汤入了谁的喉,这份甘醇就属于谁,是吗?”李承乾目光如炬,直视李恪。 李承乾这句话说出来,李恪顿时觉得这茶汤都有点噎得慌,想反驳却又无言以对。 李承乾若是不语,李泰尚不知李恪与李承乾耳语了什么。 此时一听,心中顿时明了,李恪肯定又在利用陆清之事挑拨离间。 李泰不在乎李恪怎么说,但他怕李承乾发火,便悄悄伸手按了按李承乾的膝盖,示意他冷静。 李承乾拂开他的手,继续看着李恪,语气坚定:“茶如此,人亦如此,三弟,你说是吗?” “是,当然是。”李恪尴尬得眼神都无处安放。 他心中纳闷不已,以前这两兄弟,他稍微拱一下火,就能吵得天翻地覆。 现在怎么左挑不动,右也挑不动了呢? “别只顾着喝茶,酒杯也须斟满才是。”李祐抬手三次击掌,早有侍女捧着鎏金酒壶鱼贯而入,为众人斟满酒杯。 丝竹声适时响起,一队身着霓裳的舞姬踏着鼓点翩跹而入,为宴会增添了几分热闹与欢快。 丝竹渐歇时,鎏金兽首香炉中的青烟犹自袅袅升起。 李恪正欲举杯劝酒,忽见李祐食指轻叩盏沿,朗声道:“既为三哥饯行,岂可无诗助兴?” 满座目光霎时聚向主位,李承乾将手中精美的杯子往案几上一放,神色从容。 他是太子,按理是该他先写诗的。 但他不想强调自己这个太子身份,便说道:“今日是五弟设宴,第一首诗当由他这个主人来做。” 第2882章 第2882章 “是啊。”李泰也附和着说道:“既是五弟提出要赠诗的,那就由五弟先来吧。” “一张嘴说不过你们两张嘴。”李祐一个眼神,早有人备好了文房四宝。 他提笔便开始写,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写完之后,他将诗稿交给李恪,李恪看着看着,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举着诗稿,大声地念道:“朔风动征辔,落日满离筵。此去烟尘远,应怜道路艰。常怀尺素至,莫使雁书愆。愿效渭阳意,清辉共一天。” 该说不说的,李祐虽然顽皮骄纵,论才华二字也实实地谈不上,但是写个送别诗的本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毕竟怎么说都是皇家子弟,受过最正规的教育。 哪怕不是个好学生,也并非像市井中传言的纨绔王爷那般胸无点墨。 “多谢五弟。”李恪把诗稿卷起来,交给身后的侍从,吩咐道:“好生收着。” 侍者双手接过诗稿,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李祐的诗写完了,接下来就该是李承乾和李泰了。 李承乾看着李泰笑道:“我们一起吧。” “好。”李泰痛快地答应了,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提起笔来。 他们两个写诗,可忙坏了李治,他看一眼二哥写的,又抻长了脖子去看大哥写的,越看越着急,干脆跑到他们两个中间,左一眼右一眼。 李承乾心无旁骛地写诗,李泰则有些三心二意。 他写了一半,便提笔沉思,要不要来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想了想还是算了,试探李承乾的机会多的是,再说怎么试探,他也不可能承认他是穿越者。 李承乾放下笔,李泰还差最后的两句,李泰写完最后一笔,李恪提起了笔,“我要回赠皇兄一首。” 李泰把他写的这首放到了李恪的手边,顺手拿起李承乾写的那首,轻声地读了起来。 “金风动离袂,雁字向南天。若恋长安柳,无须远戍边。紫宸多阙事,青琐待才贤。愿请尚书笔,同扶日月悬。” 李泰读完轻轻地放下纸,没想到李承乾竟然有挽留李恪的意思。 怪不得李恪要回诗一首,他必须得给个态度才行。 李恪把回诗交到李承乾的手里,才腾出空来看李泰写的诗。 “飒飒金风起,萧萧别袂寒。非是君臣义,宁辞兄弟欢?封疆承帝命,勋业继贤难。珍重青霄翼,边尘靖玉鞍。” 李恪一边看诗,一边在心里嘀咕,原来他们兄弟俩心也不怎么齐,一个劝我走,一个把我留。 “论文采还是三弟最好。”李承乾把李恪的诗轻轻地放到桌子上。 李祐凑过来,轻声地念道:“鸿雁有常序,岂恋上林枝?圣泽深如海,臣节固若碑。丹心昭日月,鞍马正相宜。愿携清辉去,风烟慰别离。” “皇兄,你就多余劝他。”李祐笑着对李承乾说道:“我都劝了好几个月了,没用,他非走不可。” “既如此,那就好好给他写首送别诗。”李承乾提笔又写了一首诗。 “孤鸿辞凤阙,朔气暗雕鞍。岂为稻粱计,偏经瀚海寒。上苑梧桐老,边城柳色残。长安花正好,可待故人还。” 他们互相赠诗,开始的时候李治还挺兴奋的,他们写起来没完,李治就没兴趣了,小眼睛又闲不住,就到处乱看。 “咦?”李治小手一指,他发现下面臣子们的席位上,有一个人着装很特殊,便开口问道:“那儿怎么有个老道?” 第2883章 第2883章 皇子摆的宴席,前来参加的人必是朝中显贵,纵非六部堂官、阁部重臣,至少也得是五品以上的京官方可列席。 墨恩现在已经是个七品官了,却也只能是站在太子的身后,根本没有坐下的资格。 陆清也一样,虽然他是个六品官,也只能是站在李治的身后,入席还没有他什么事。 在席间居然有个穿道袍的人,在一片朱紫之中格外显眼。 他一时引起了李治的注意,李治一句话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都到了那人的身上。 “五弟可以呀。”李承乾顺着李治的手指望了一眼,笑着说道:“连这位都能请得动,当真了得。” “他是谁呀?”李治的小眼睛霎时冒出兴奋的光来,扯着李承乾问道:“他很厉害吗?他是几品官?” “咳~”李承乾被他问得呛了一下,论别的都好说,论品阶,那个家伙的官职是将仕郎,是个从九品。 大唐官员按品阶一共分二十九阶,从九品就是这二十九阶中的第二十九阶,也就是说低到底了,再低就低到官僚体系之外去了。 将仕郎是最低一级的文散官衔,是无实际职事的虚衔,属于是“流外官”。 李承乾摸着李治的头顶,笑道:“莫看他官小,本事却大得很。” 从九品?李泰猛地转头,眼中满是惊疑。 若此人真有通天之能,李承乾为何不擢升他?若他不过尔尔,又何必如此抬举? 李承乾却未理会二人,只是含笑望向墨恩,温声道:“把李淳风请到这边来。” “是。”墨恩应了一声,然后迈步朝那个老道走去。 “哦。”李泰长出一口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人家是凭名字混得这么牛的。 和李淳风齐名的还有一个袁天罡,他们俩只要一露面,别说人了,连狗都得立正。 “皇兄,他究竟有何等本事?”李治瞪大了眼睛,满心好奇,目光直直地望着李承乾,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李承乾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他最擅长推算,除此之外......”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世人会的,他无一不精;世人不会的,他更是信手拈来。若要问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他顿了顿,轻轻摇头,“我思来想去,竟是想不出一样来。” “这么厉害?”李治歪着头,脸上浮现出几分的质疑,这时墨恩带着李淳风已然走到了近前。 李淳风广袖轻拂,行了个潇洒的圈礼,“参见诸位殿下。” 李承乾微微一抬手,笑道:“免礼,请坐。” 李淳风方一落座,李治便如一只灵动的小鹿,“哧溜”一下跑到他身边,仰起小脸,眼中满是好奇与期待,脆生生地问道:“我皇兄说你是当世的活神仙,你真的什么都会算吗?” “殿下说笑了。”李淳风心中暗自叫苦,可不敢说自己会算,他怕被无理取闹的孩子缠上,尤其这还是个惹不起的孩子。 于是他笑着说道:“算我倒是会算,只是算的不太准,我十卦九不灵。” 李淳风这话说得十人九不信,只有一个李治信了,李治小嘴一咧,失望地说道:“这样啊,这样好像我也行。” “休得无礼。”李泰冲李治招了招手,“过来。” 李治不情不愿地转身走了一小步,却又突然不甘心地转过头来。 第2884章 第2884章 恰在此时,一个侍女提着茶壶,轻盈地走到李淳风身旁,为他斟茶。 “诶?”李治眼睛一亮,指着那侍女问道,“你怎么只戴了一只耳珰?另一只呢?” 那侍女闻言,慌忙抬手摸摸自己的耳朵,果然发现右耳空空如也,耳珰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 她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连声乞饶:“殿下恕罪,奴婢绝非故意失仪,只是......只是......” 她浑身颤抖,急得语无伦次,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罢了罢了,不过是丢了一只耳珰罢了。”李承乾见状,笑着摆了摆手,“你且退下吧。” “谢殿下。”那侍女如获大赦,赶紧磕头谢恩。 然而,她刚要站起来,李治却又开了口。 只是这次,他的话并非冲那侍女说的,而是两眼发直地盯着李淳风,好奇地问道:“你不是会算吗?那你快算算,她的耳珰到底丢哪儿了?” 那侍女闻言,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她正发愣间,却听李淳风缓缓说道:“根本就没丢,耳珰还在她身上。” “身上?”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侍女的身上。 李淳风说耳珰在她的身上,众人顿时来了兴趣。 只是当众搜身毕竟不合礼数,李祐便说道:“把她带下去,仔细搜身便是。” “啊?”那侍女闻言,惊慌之下双臂紧紧抱着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更不知道是什么人、会怎样来搜她的身。 她吓得惊慌失措,手在自己的肩头乱抓一气。 忽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扎了自己的脖子一下,手便不由自主地探进衣领。 哆哆嗦嗦地摸出来一看,竟是一只耳珰! “哇!”众人见状,纷纷发出惊叹之声,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李淳风甚至连个正眼都没往那个侍女身上飘过,居然就知道她的耳珰在她的身上,这也太神奇了。 李淳风看惯了别人的惊诧,他就很淡然地看着众人,嘴角微微上挑出一个好看孤度。 这有什么不好猜的呢?这些侍女进这间屋子之前,一定会仔仔细细地检查仪表,是不可能戴着一只耳珰就到处乱走的。 那也就是说她的耳珰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掉的,那掉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如果掉在了别的地方,这屋里到处是人,应该有人看到才对。 “原来你真会算啊。”李治满脸都是浓浓的崇拜,“那你算一个,嗯,算个什么好呢?” “今天是吴王的饯行宴,就给吴王算一个出门的好日子吧。”李泰说着一把扯过李治,把他按坐在自己的身旁。 “是啊。”李恪笑呵呵地看着李淳风,“就请先生替我择个吉日吧,三五天,呃,半月之内都行。” “半月之内么,”李淳风慢悠悠地说道:“我算你走不成。” 第2885章 第2885章 李恪闻言,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开来,笑道:“先生这是何意?莫非半月之内都不且出行?” “风雨无常罢了。”李淳风笑呵呵地看着李恪,“殿下且放宽心,不过是些微末小事罢了。” 李恪想不出什么样的微末小事能阻挡他的行程。 他都已经进宫跟母亲辞过行了,原打算明天早朝的时候换取通关文牒,最迟后天也该离京而去了。 再说饯行酒都喝了,哪有赖着不走的道理?三爷也不是那么拖泥带水的人啊。 “若只是风雨,倒也无妨。”李恪不怕天气不好,好天气他就骑马,坏天气他就坐车,左右委屈不着他。 他就怕会有人祸,一双眼睛紧盯着李淳风,试图从他脸上寻出些端倪。 李淳风只是淡然地笑着,并没有多说一个字。 李恪见他不肯说,便放下心来,料他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真要是算出了什么大凶之兆,他不会不说的。 李恪的心放下来了,李承乾的心却悬起来了。 李承乾抻长了脖子,望向臣子们的席面,一个一个扫过去,也没看到大理寺的人。 前世也是李祐给李恪设宴饯行,宴席散后大理寺寺丞刘明就被人打死在了府衙门前。 刘明的死牵连到了李泰、李恪,更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李承乾清晰地记得那天早朝的时候,是他授意刘明诬告李泰,然后他大骂刘明,做戏给父皇,想让父皇觉得自己是个好太子、好兄长,能对自己有所改观。 杀害刘明的凶手当场被陆清给抓了个现行,经审讯他招认是受东宫指使。 其实李承乾也是在刘明死了以后,才知道他被害的事的,真正杀刘明的人是秦胜,李承乾为了保护秦胜就默不作声地认了。 前世的事太过久远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再去想了,今世不会再重演这样的闹剧了。 这一世李承乾不可能安排任何人去诬告李泰了,更不可能纵容任何人杀害朝廷命官。 那会是什么事阻挡李恪的行程呢?李承乾收回目光,悄悄地打量了李恪一番。 想不出就不去想,猜不到就不再猜,他的风雨他自己扛吧,只要不牵连到我和惠褒就好。 “风雨?”李治歪着小脑袋,眯着小眼睛,看着李泰说道:“这时候不可能下雨,那就是风喽,得多大的风能挡住三哥赶路啊。” “八级风。”李泰没好气地瞪了李治一眼,又小声叮嘱道:“吃你的,别乱说话。” “哼。”李治不服气地一扭头,看着李淳风问道:“八级风是多大的风?” 被世人奉为神仙一流的人物,居然被一个刚刚九岁的孩子给问住了。 李淳风最近正在研究怎么给风定级,心里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想法,还没想到具体的分级方案,找不到一个标准来给风定量。 像细风、微风、柔风、轻风、和风、小风、软风、缓风、徐风,给人的感觉就是风很小; 像大风、狂风、暴风、飓风,给人的感觉就是风很大,风力大小的区别一点都不明显。 风要是真能分成一二三四级就好了,只是不知道魏王殿下是顺口一说,还真的懂得给风定级。 第2886章 第2886章 李淳风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向李泰请教,李泰咬牙切齿地对李治说道:“八级风能把你卷到房顶上去。” “真的?”李治小眼睛冒光地追问道:“那十级风呢?” “十级风房子都吹倒。” “啊!”李治小手赶紧把嘴捂上,然后又兴奋地问道:“那一百级风呢?” “恭喜你。”李泰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块精致的糕点塞进李治的嘴里,“又回到混沌未分的世界了。” 李治嘴里塞满了点心,两腮鼓鼓的像只小松鼠,却仍扯着李泰的袖子“呜呜”个不停,显然有满肚子话要说。 “别说话,当心噎着。”李泰无奈地轻拍他的背,转头对李恪温声道:“先生既然说半月之内没有好日子,三哥就不必急着走了。” 李恪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幽幽的一声轻叹,“诸王离京的日子定在半月后,父皇要亲自送行,我总该在他们之前启程。” 他话说得含蓄,但在场几人都明白其中深意。 这次就藩的亲王多是高祖所出,唯有李恪是今上嫡子。 若等其他叔伯都离京后他才动身,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要议论圣上厚此薄彼——先皇的儿子都打发走了,自己的骨肉却迟迟不肯放行。 “他们走他们的,只要你想留,谁会赶你不成?” 李承乾真的想让李恪留下,李恪去封地一路上都是刀光剑影,这和他什么时候启程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恪到了安陆,那日子过得也是提心吊胆的,他若是留在京中,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他怎么也能更安全些。 “多谢皇兄厚爱。”李恪着实未曾料到李承乾竟会出言挽留自己。 他唇角噙着一抹温润笑意,缓缓说道:“有四弟、五弟在京中陪伴皇兄,尽手足之谊,我倒少了许多牵挂,心里踏实得多了。” 李恪这番话,当真是极会拿捏分寸。 李承乾好心留他,他想走不说他想走,说什么四弟、五弟俱在京中。 意思是他俩都不走,我就没法不走了,想让我留下,那除非他俩走一个。 李祐为了留在京城,不惜装病数月;李泰宁愿自请削爵,也要留在长安。 李承乾能为了留李恪,赶李泰走吗?纯属是做白日梦呢。 至于说赶李祐走,那也是不可能的,李承乾只是不介意李恪留下,并非是一定要李恪留下。 李恪自然心知肚明,方才那番话明里暗里都在挤兑李泰。 至于捎带上李祐,不过是场面上的周全罢了。 宴会进行到下午才散,在齐王府门口,李承乾走在最前面,李泰拉着李治走在左面,李祐和李恪并肩走在右面。 李承乾看一眼李治,见他没有过来的意思,便自己上了车。 李恪和李祐上前和李承乾话别,李承乾扒着轿帘和他们说着话,眼角余光瞥到李泰正和李淳风聊着。 第2887章 第2887章 宫门之外,宽阔的御道笔直地向远方延伸,两旁整齐排列的卫士身姿挺拔,宛如一尊尊威严的石像,他们手中的长枪在余晖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一阵悠扬的钟鼓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队气势恢宏的仪仗。 半副銮驾缓缓驶来,那精致的华盖如同一朵盛开在空中的金色莲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庄重而华丽的气息。 华盖之下,是雕刻着精美龙纹的銮舆,金黄的色泽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李承乾斜倚在銮驾的软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金漆。 看到李泰和李淳风聊天,他猛然间想起了前世也是在李祐办的这场饯行宴之后,李淳风才和李泰走得越来越近的。 当时李淳风就常住在魏王府里,替李泰掌管着文学馆。 如今李泰的文学馆在哪儿?李承乾暗叹了一声,心中满是怅惘。 没有自己李泰还能大展手脚,把生意做到了波斯、建文学馆大张旗鼓地编书、去洛阳建造大型的佛像。 有了自己,李泰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什么都没有了。 自己到底是他的助力还是他的阻力? 明明自己很努力地在帮助他,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的呢? 李承乾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他越是优秀,李泰就越是没机会。 前世李泰之所以那么顺风顺水,究其根本并不是李泰本身有多么优秀使然,而是李世民对李承乾的失望值越高,李泰就越有机会趁虚而入。 都说李泰宠冠诸王,这话不假,但是诸王之中不包括李承乾。 李泰可以光芒万丈,但是他的光芒不能盖过李承乾。 很快李承乾的仪仗就走进了宫门,李泰和李治紧随其后。 他们三个一起到甘露殿给李世民问安,闲话了几句,就各自回去了。 暮色渐浓,东宫的重檐在晚霞中投下长长的阴影。 李承乾的銮驾转过最后一道宫墙,远远望见殿门前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秦胜一身靛蓝内侍服在风中猎猎作响,身旁的称心裹着月白色狐裘,像一捧新雪落在朱红的宫门前。 “殿下!”銮驾尚未停稳,那两人已提着衣摆奔来。 李承乾眉头微皱,若不是昨天问过赵德全,此时情景该是令自己感动的吧? 昨天自己去太液池边走走,称心说是他常在太液池畔练舞,与自己的碰面完全就是一场偶遇。 赵德全却说称心是一路打听才找到太液池畔的。 昨天长孙无忌为自己量身定制的东宫新规传到秦胜的手里,秦胜竟然说这是一桩喜事,说是称心的好机会。 长孙无忌的新规明显是把李承乾给禁锢在东宫书房了,确切地说就差没拿根绳子把他绑在书案上了。 这样称心就有更多的机会陪在李承乾身边了,并且秦胜会安排称心给太子上夜,这可是绝佳的沟通感情的机会。 李承乾微微地闭上眼睛,感觉心就像是掉进井里了一般的寒凉。 秦胜是东宫内侍第一人,曾经是自己最为信任的人,他居然在背后处心积虑地算计自己。 第2888章 第2888章 前世也是他安排称心单独侍候自己沐浴,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就是先前被自己打死的两个小黄门子,也是他安排到自己身边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称心也是不知好歹,有必要把心思用在如何接近自己上吗? 自己对他还不够好吗?把他从山上接到东宫,学文他不肯、学武他不愿。 让他负责宫廷大宴上的编舞,他要亲自下场领舞,也尽都依他。 得多少赏赐倒无关紧要,只要他肯踏实的好好干,将来寻个机会让他掌管教坊司,难道不是对他最好的安排吗? 一定要做娈童才满意吗?那种事你以为是我不愿意?我只是在保护你,你非要把自己往死道上逼吗? 东宫没有一堵不透风的墙,一步踏错,我大不了挨顿骂,你丢的是命! 銮驾缓缓地停下,秦胜上前掀起轿帘,李承乾弯腰走了出来。 称心躬着身子深深一揖,朗声道:“参见殿下。” 称心的嗓音清越如碎玉,却在尾音处微微发颤。 李承乾玄色蟒袍的下摆从他低垂的视线中掠过,带起一阵带着龙涎香气的风。 太子足下的鹿皮靴踏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两步,始终没有停留。 “免礼。”李承乾声音冷得像檐角未化的冰凌。 称心抬头时,只看见李承乾紧绷的侧脸如同刀削。 “书房都收拾好了吗?”李承乾突然转向一旁的秦胜,语气陡然转急,“明日始,孤便要早起攻读,莫误了。” 秦胜慌忙躬身应是,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太子怎么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太子虽然不讨厌读书,但也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接受长孙无忌的安排。 他居然没有丝毫的抗拒,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原本打算趁他被长孙无忌给约束得心焦气躁之时,让称心好生地安慰、劝慰于他。 现在看来这时机还需要再等,秦胜的嘴角悄悄地微挑起来,就不信李承乾能忍得住,用不了几天他就摔瓶子、砸桌子了。 到了书房,李承乾只扫了一眼书案,见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书,他便抬腿走向内室。 “殿下,不检查一下明日要看的书么?”秦胜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明天要读哪些书,便多拿了几种。 “不了,”李承乾停下脚步,回望了一眼,“今天赴宴喝得头疼,给孤准备一碗解酒汤,孤要早些歇息。” “是。”秦胜又躬身一揖,起身后急忙晃动拂尘,吩咐小黄门去端解酒汤。 李承乾走进内室,回手把房门关紧,被留在门外的秦胜和称心面面相觑,不知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秦胜唤了一声,李承乾没有理会。 不多时,小黄门捧着鎏金碗蹑足而来,秦胜示意称心接过来,然后摆手命令小黄门退下。 秦胜轻轻地打开房门,称心捧着解酒汤走了进去。 第2889章 第2889章 夜色尚未褪尽,东宫的书房里,烛火静静燃烧,映出一室暖黄。 李承乾端坐案前,手持一卷《礼记》,目光沉静,一字一句低声诵读。 窗外偶有夜风拂过,庭中竹影婆娑,沙沙作响,却未曾扰动他的专注。 案上青瓷烛台里,烛芯微微摇曳,火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书卷翻动时,指尖轻轻摩挲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寅时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更漏声远远传来,守夜的宦官在廊下静立,不敢惊扰。 “君子慎其独也......”李承乾的声音不高,却极稳,字字句句在书房内回荡。 烛光映照下,他的神情专注而平和,既无踌躇,亦无躁动,只是沉浸于圣贤之言中,如静水深流,不惊波澜。 太子通事舍人墨恩静坐于下首副案之后,身形如松,纹丝不动。 案几上,雪白的笺纸平整如新,紫毫笔轻搁于青玉笔山之上,端砚中的墨汁乌黑发亮,仿佛能照见人影。 殿内沉香氤氲,墨恩低眉垂目,手中捧着一册《东宫起居注》,朱笔偶尔轻点,记录着跟太子有关的一切。 他的呼吸极轻,几乎与殿内的寂静融为一体,唯有指尖摩挲纸页时,才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吱呀”一声细响,殿门被轻轻推开。 称心手捧鎏金茶盘,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茶盘上的越窑青瓷盏中,新煎的茶汤泛着琥珀色的光泽,热气袅袅上升,在殿内投下淡淡的影子。 称心低眉顺目,行至李承乾案前,躬身奉茶,轻声道:“殿下,新煎的紫笋茶,润润喉吧。” 殿内烛火微微摇曳,将称心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显得格外单薄。 他捧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却仍保持着最恭谨的姿势。 “出去。”李承乾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殿内空气骤然凝滞。 他连眼皮都未抬,修长的手指仍停留在书册上,“没我的话,再若随意进来,”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这东宫就留不得你了。” 称心浑身一颤,茶盏在托盘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他慌忙跪伏于地,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砖面:“奴......奴婢知罪。”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明显的颤音。 称心倒退着退出殿门时,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 他仓皇稳住身形,连衣带勾到了门环都顾不上整理,几乎是落荒而逃。 李承乾这才抬眼,目光扫过微微晃动的殿门,又落回书册上。 墨恩眼角余光微动,笔下未停,在《东宫起居注》上多记了一行。 “寅时三刻,太子诵读,侍者入内奉茶,斥退。” 寅时初刻夜色浓如泼墨,及至寅时三刻天际线渐渐泛起一线极淡的青色,似有若无。 到了卯时,天光悄然渗透,夜色如潮水般退去。 东方的青白转为浅灰,继而晕染出一抹极淡的霞色,云层边缘被镀上金边,长安城的轮廓逐渐清晰。 坊间的炊烟袅袅升起,与晨雾交融。宫墙之内,新的一天也在悄然拉开帷幕。 第2890章 第2890章 宫人们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李承乾搁下手中书卷,起身转入内室。 片刻后,他换了一身利落的劲装走出来。 窄袖收腰的深青色锦袍以银线暗绣云纹,腰间束着蹀躞带,足蹬乌皮靴,整个人如出鞘的利剑般英气逼人。 墨恩敛袖垂首,左手将《东宫起居注》紧贴胸前,右手执着的紫毫笔尖犹带新墨。 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步履轻盈地随李承乾穿过书房雕花门廊。 晨光透过云纹窗棂,在他青灰色的官袍上投下斑驳光影,腰间银鱼袋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却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太极宫的晨钟在长安城上空层层荡开,浑厚的声波震落了承天门檐角最后一滴夜露。 李承乾立于演武场中央,一身劲装被朝阳镀上了金边。 他起手式如鹤唳九霄,横刀出鞘的刹那,刀光与晨光同时迸裂。 卯时正刻,天际已是一片明亮的鱼肚白,最后一颗星子隐没在渐蓝的天幕中。 晨风拂过宫苑,宫门缓缓开启。 一缕晨光斜照而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仿佛是为在宫门外排队等候的文武官员,铺下了一条金光大道。 李世民端坐于大兴殿九重玉阶之上的鎏金御座,他腰背挺直如松,双手轻搭在蟠龙扶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纹丝不动。 御座之下,李世民的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最终落在两个儿子身上。 魏王李泰身着紫色蟒袍,神采奕奕;吴王李恪一袭湖蓝锦袍,英挺如松。 李世民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这半年来,他早已习惯抬眼便能见太子与魏王并列而立,今日那抹熟悉的身影却不见踪迹。 李世民知道昨天太子传了醒酒汤,莫不是在李祐府上吃醉了酒,睡到现在还没醒? “有本早奏,无本散班!”齐忠一声高喝,李世民眨了眨眼,敛敛心神,抻长了脖子向下望了望。 李恪忽地一步跨出朝班,乌皮靴踏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目不斜视地行至龙墀前三步处站定,双手交叠平举至眉,行了个标准的揖礼。 “儿臣不日将赴安陆就藩,”他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特请父皇赐下通关文牒。” 腰间的金鱼袋随着躬身动作微微晃动,在晨光中划出一道耀目的弧线。 李泰转头看了他一眼,还真是坚决要走,不知道父皇能不能放行。 “准奏。” 李世民非常痛快地准了,这个事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的,李恪就算不来要,这几天也该给他送去了。 李泰无声地一笑,看来这次李淳风失算了,通关文牒到手,半个月还不离京,那岂不是欺君了吗? “谢父皇。”李恪深深一揖,然后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褚遂良手持象牙笏板,稳步出列。他行至御前七步处,将奏章高举过顶。 “陛下明鉴,”他的声音如同磨砂的青铜器般沉厚,“重造户籍,动摇国本。贞观初年定下的‘输籍定样’尚未推行完毕,若再起新政,恐州县骚然。” “此事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再议。” 第2891章 第2891章 不是有那么一句名言嘛,小事兴师动众开大会,大事悄无声息开小会,关乎重大的事根本不开会。 在金銮殿上商量的事肯定不会是太小的事,但对李世民来说绝对算不上是多大的事。 大事都拿到小朝议上跟少数的几个人商量了,更大的事那就不用商量了,李世民自己就拍板了。 皇帝就能乾纲独断吗?理论上讲,得看这个皇帝是谁。 李世民不顾大臣反对,自己做主的事不胜枚举,他自己都不当回事了。 据说后代有个皇帝想换个媳妇,给长孙无忌送了十大辆的礼物,都没换来长孙无忌一个正眼。 长孙无忌还是那个长孙无忌,龙椅换个人做,皇帝和长孙的权力可就此消彼长了。 李世民绝非刚愎自用、拒谏饰非之君,事实上,若要寻觅一位在纳谏方面比他更为卓越的帝王,那可真可谓是难如登天,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李世民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有着极为清醒的自我认知与精准的判断力,深谙何时该虚心倾听臣子的谏言,以集思广益; 何时又需当机立断、自行裁决,以保决策的果断与高效。 李世民只在两种情况下会虚心求教于臣子:一是自己尚无定见时,愿集思广益,博采众长; 二是思虑过多、难以抉择时,愿兼听则明,择善而从。 自己明确知道要怎么办的时候,又何须再听旁人的指手画脚、妄加议论呢? 李世民让李承乾在金殿上提出重造户籍一事的时候,就代表着这个事必须要执行下去了。 若不然何必让李承乾提呢?授意太子提个事,然后给否了,这是耍儿子玩呢吗? 李世民之所以让李承乾来提,就是要给东宫立威。 如果这个事成与不成在两可之间,那就让李泰来提了。 李世民目光沉静地扫视殿中文武,声音沉稳而有力:“着中书舍人即刻拟旨,自三月起始,天下州县重造户籍,务必严谨详实,不得有误。” “陛下圣明,还望陛下能明察秋毫、权衡利弊啊!”温彦博神色慌张,忙不迭地从朝班中疾步走出,身形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双手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地朝李世民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与惶恐:“重造户籍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实乃关乎国计民生之重大举措,切不可贸然行事啊!还望陛下能广纳众议、三思而后行。” 温彦博话音刚落,朝堂之上便如炸开了锅一般。 紧接着,又有六七位大臣接连从朝班中挺身而出,他们个个义愤填膺,言辞如利箭般激烈。 有的慷慨陈词,细数重造户籍可能引发的种种弊端; 有的声泪俱下,恳请皇帝收回这看似仓促的成命。 一时间,朝堂上争论声、劝谏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 李世民端坐在龙椅之上,原本平和的面容瞬间阴沉下来,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阴云密布。 他目光如炬,冷冷地扫视着殿下的群臣,声音低沉而威严:“朕希望你们能尽心辅佐朕,而非妄图左右朕!” 第2892章 第2892章 李世民掷地有声的话语甫一出口,偌大的宫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固,满朝文武皆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公然提出异议。 众人虽缄口不言,心中却未必真正心悦诚服地接受这一决定。 嘴上不便表露,不代表心里就甘愿顺从,自己的嘴不能说,那就借别人的嘴说好了。 王珪轻咳一声,那声音虽轻,却似在寂静的殿堂中激起了一丝微妙的涟漪。 李泰的嘴角微微一撇,那细微的动作稍纵即逝,却难掩其内心的波动。 “父皇。”李泰低垂着头,缓缓走到大殿中央,恭恭敬敬地朝上拱手作揖,“长史命我进言,恳请父皇能对重造户籍一事再三斟酌。” 李泰话音未落,殿中几位大臣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王珪原本低垂的眼睫猛地一颤,执笏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李世民目光如电,在李泰与王珪之间来回扫视,忽然轻笑一声:“朕的傻儿子倒是实诚,连‘受人指使’这样的话都说得这般坦荡。” 李世民指尖轻叩龙案,每一声脆响都让朝臣心头一紧,“只是不知,这是你哪位长史的意思?” 李泰府中长史众多,就像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不止一位。 但正如人们提起学生师长,第一个想到的必是授业恩师; 此刻众臣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王珪——这位魏王教师团队里的“班主任”级人物。 “臣有罪!”王珪慌忙出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整个人如秋风中的残叶般瑟瑟发抖。 王珪此刻面色煞白,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紫袍后背已然被冷汗浸透。 “哦?”李世民眯起眼睛,指尖的叩击声忽然停顿:“王卿何罪之有啊?”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满朝文武都屏住了呼吸。 王珪双手伏地,将头深深埋下,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与惊恐。 他急切地说道:“臣本一心为魏王殿下尽忠辅佐,绝无僭越之心!只是念及重造户籍一事干系重大,才斗胆让魏王殿下进言陛下三思,实乃一片赤诚,并无半分教唆之意,还望陛下明察!” 说罢,王珪以头抢地,久久不敢抬起,只听得大殿之中回荡着他沉重的叩首声,气氛愈发紧张凝重,众臣皆低眉垂首,大气都不敢出。 王珪以为李泰和李承乾势若水火,这种跟李承乾唱反调的事,李泰心里必然是乐意的。 自己只要稍稍给李泰一点压力,李泰有了借口,便会迫不及待地向东宫发难。 他怎么会知道这重造户籍的建议,根本就是李泰提出来的。 李承乾就知道这个提议会引起朝中绝大多数重臣的反对,为了保护李泰才抢了他的奏本。 李泰若是听信王珪的话,真的进言说他反对重造户籍,那不用太子出手了,天子就得扒他的皮。 出尔反尔没问题,问题是你不得看看是对谁吗? 李泰不可能真的进言,那你给我压力,逼我进言,那对不起了,我可就实话实说了。 既然你非要逼我表态,那就别怪我掀了这棋盘! 第2893章 第2893章 李世民指尖的叩击声戛然而止,大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音。 他缓缓起身,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泛起冷芒。 “王珪。”皇帝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跪伏在地的紫袍大臣浑身一颤,“你身为魏王府长史,连魏王的政见都弄不清楚吗?” 王珪的额头死死抵在金砖上,冷汗顺着鼻尖滴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难道重造户籍竟是魏王的主张? “臣、臣愚钝......”王珪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愚钝?”李世民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殿中众臣,“朕看你是精明过头了。” 李世民忽然抓起案上茶盏重重一摔,瓷片在王珪膝前迸裂,惊得几位老臣险些跳起来。 “重造户籍一事,青雀比高明还早一日提出,是高明不许青雀上本,青雀才没敢吭声。”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王珪,你身为皇子师,不思教导正道,反倒挟势弄权!” 王珪猛地抬头,额上已是一片闪闪发光的汗渍,“臣确实不知其中原委,只是深觉重造户籍一事弊大于利,才请魏王劝谏陛下,臣绝无挟势弄权之心,陛下明鉴!” “即日起,免去王珪魏王府长史一职。”李世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改任杜楚客为魏王府长史,韦庆植为司马,共同辅佐魏王。” 朝臣中顿时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杜楚客出身京兆杜氏,是已故宰相杜如晦的族弟,素有清名; 韦庆植则是韦贵妃的堂兄,在户部任职多年,精通钱粮户籍之事。 这两人一为清流,一为实务派,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组合。 王珪面如死灰,俯身叩头道:“臣领旨谢恩。” 杜楚客与韦庆植二人连忙出列,跪地谢恩:“臣等定不负陛下重托,竭尽全力辅佐魏王殿下。” 李泰抬起头,正对上父皇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心头一跳,杜楚客精通刑名,韦庆植擅长经济,这两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父皇把他们安排到自己身边,看来是真的想要好好地培养自己。 李泰望着王珪佝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这位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此刻正如秋日残叶般匍匐在地。 但转念想到杜楚客的刚正不阿与韦庆植的干练务实,又似有一缕晨光穿透阴云。 他强装镇定,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多谢父皇安排,得蒙二位先生教导,实乃幸事。儿定当勤修德业,不负父皇栽培之恩。” 李世民微微点头,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欣慰:“青雀,你身为皇子,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莫要被旁人蛊惑,做出糊涂之事。” 李泰连忙应道:“儿谨记父皇教诲。” 李世民淡然地向下扫视一圈,然后直接转身走了。 齐忠急急忙忙地喝了声:“散班!”便把拂尘往腋下一夹,一路小跑地追了上去。 第2894章 第2894章 李世民从大殿的后门走出,陈文提着披风上前来给他披上,他轻声说道:“看看太子在做什么。” 早朝没看到太子,总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李承乾明知道今天要说重造户籍的事,他怎么突然像不关心了似的,居然连个面都不露。 陈文手上整理好了披风,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句,“太子在做什么,想必长孙司空是最清楚的了。” 今天是太子执行东宫课业章程的第一天,他的时间自然都是被长孙无忌给安排好了的。 这个事李世民当然知道,他只是没想到长孙无忌连上朝的时间都没给李承乾留。 长孙无忌是不知道什么时辰上朝,还是不打算让李承乾参与朝政了? “呃,”李世民自我安慰般地说道,“高明年纪还小,正是课业吃紧的时候。” 说完抬腿就往前走了,这个事他不能跟长孙无忌较真。 管教太子的事不能随便插手,他相信长孙无忌自有分寸。 长孙无忌确实是有分寸,不只管教太子有分寸,管教魏王也很有分寸。 金銮殿上李世民转身走了,李泰连大殿都没走出来,当时就被长孙无忌当着百官的面给骂了个面红耳赤。 “魏王殿下好手段。”长孙无忌声音不疾不徐,却让周遭还未离开的朝臣们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王珪教导殿下多年,便是养条狗也该有些情分。殿下今日这一出‘大义灭亲’,倒是让臣等开了眼界。” 李泰面色倏地涨红,腰间九环蹀躞带随着急促的呼吸叮当作响。 他下意识望向殿门,父皇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晨光中。 “舅父明鉴。”李泰昂然答道:“非是甥儿背弃恩师,实是长史逼迫忒甚,甥儿无奈,不得已才实言上告。” “王珪被撤除魏王府长史之职,倒是一丝一毫都不冤。他的确不称职,都没有教会你,什么叫‘尊师重道!’。” 长孙无忌怒气冲冲地盯着李泰的鼻子,“天地君亲师,今天能如此对待师长,明日将以何种面目奉君?” “长孙司空此言差矣。”杜楚客突然上前半步,青袍玉立的身影挡在李泰身前,“魏王殿下秉公直言,正是圣人所教。倒是王珪身为师长,不思......” “杜公!”韦庆植急忙扯住同僚衣袖,圆脸上堆起笑容,“长孙司空教训得是。魏王殿下年轻气盛,行事难免欠妥。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王珪教唆皇子对抗圣意,这罪名若是坐实......” “好得很。”长孙无忌目光一凛,突然冷笑出声:“看来陛下给魏王选的两位新长史,都是能言善辩之辈。” 他紫袍广袖一甩,玉带上的金銮佩撞出清脆声响,“只是别忘了,东宫才是国本!”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满殿寂然,众人的心中都为之一震。 李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见长孙无忌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飘在空中的警告:“殿下好自为之。” 第2895章 第2895章 二月下旬的长安城,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春日画卷。 微风轻拂,似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世间万物。 京兆府的公务终于处理完毕,李泰怀揣着些许疲惫,踏上了回宫的路途。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滚滚,扬起一路尘土。 他透过车窗,望着窗外那渐渐熟悉的景色,思绪却早已乱的不知飘向何方。 当马车缓缓驶入皇宫,他抬头望去,只见殿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眼神中满是期待与渴望。 李治身着一袭淡蓝色的锦袍,袍上绣着精致的云纹图案,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点点银光。 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头顶,用一个精致的玉冠固定着。 白皙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犹如清澈的湖水,却隐隐透着一丝忧郁。 李泰心中一暖,快步走向李治。 还未等他开口,李治便迎了上来,轻声唤道:“二哥,你终于回来了。” 那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失落。 李泰微微一愣,他敏锐地察觉到李治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他轻轻摸了摸李治的头,关切地问道:“稚奴,怎么了?” 李治抬起头,用那双满是忧伤的眼睛看着李泰,嘴唇动了动,却欲言又止。 李泰见状,心中更加担忧。他拉着李治的手,一同走进立政殿,在殿内的椅子上坐下。 他再次轻声问道:“稚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二哥。” 李治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抽抽着小鼻子说道:“二哥,你帮帮大哥吧,他太惨了。” “嗯?”李泰完全懵了,李承乾身为太子住在东宫之中,他有什么可惨的? 再说以李承乾那个脾气,他惨,大概是打人累惨了吧? 李治慢慢地说起,长孙无忌给太子制定东宫课业章程的事。 “怪不得今天早朝没见着他。”李泰还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他抚摸着李治的脑袋,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事,大哥不过就是表面上应付一下而已,不会真的有什么委屈的。” “才不是!大哥丑时七刻就起来了,一切都按舅父说的做,结果” 李治急得都快哭了,手抓脚挠地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焦躁。 李泰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把情绪平复下来继续说,“大哥今天挨了八遍骂,八遍!” “什么人敢骂他?”李泰想不出除了父皇还有谁敢公然喝骂太子,顶破天去也就是长孙无忌了,他今天早上刚了自己一顿,难道转过头又去骂太子了? “唉。”李治使劲叹了口气,满脸的愤愤不平,“从辰时到酉时,一个时辰换一个长史,六个长史一人骂一遍,舅父骂了两遍。” “你怎么知道的?你一整天都在东宫?”李泰知道李治今天必须到学馆读书,他是怎么了解的这么详细的? “我让云海打听的。”李治扯着李泰的袖子,撇着嘴说道:“你知道舅父为什么骂大哥两遍吗?一遍因为你,一遍因为我。” 第2896章 第2896章 “啊?”李泰惊讶地望着李治,“怎么回事?” 李泰今天可是连东宫的边都没沾,李承乾挨骂是怎么跟自己扯上关系的? “你的事我不大清楚,好像是因为大哥替你上本奏事了。” 李治满腔怨气地眨了眨眼,眼中不知何时浮起一层的雾汽。 “我就是听说大哥的时间给排得那么紧,特意过去找他,想着能让他歇一会儿,结果他没见我,就这还被骂了。” 李泰转头看向窗外,天色渐暗,眼看着要到戌时了。 “看样子快关宫门了,东宫的长史们也该走了,我们看看他去。”李泰慢慢地站了起来,拉着李治走出书房。 东宫的烛火在夜色中摇曳,将窗棂映成一片昏黄。 李承乾端坐在书案前,指尖轻轻划过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迹未干的《礼记》注疏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殿下。”秦胜轻步上前,低声道:“魏王与晋王在宫外求见。” 李承乾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简上洇开一小片。 他沉默片刻,嗓音有些沙哑:“告诉他们,若有急事便进来,若无......便请回吧。待我得了空,自会去看他们。” 秦胜躬身退出,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承乾盯着案上的烛火,火苗在他深黑的眸子里跳动,映出一片晦暗不明的情绪。 静静坐在副案处的墨恩无奈地提起笔,写下一行“戌时一刻,太子正温习功课,魏王与晋王来访,拒之。” 秦胜走到殿门外,恭恭敬敬地躬身一礼,然后把李承乾的话说了一遍。 李治一听就急了,他拽着李泰的衣角,快速地说道:“我们进去吧,我们有急事。” 李泰笑着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我们不过是来给皇兄问个安,算什么急事?” 李泰眸色一沉,转头对侍立在侧的秦胜冷声道:“备纸笔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秦胜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应是,快步退下。 不多时纸笔备好,李泰迈步走进门房,挽起衣袖,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 他执笔蘸墨,笔尖在砚边轻轻一刮,墨汁顺着笔锋流淌,在宣纸上洇开一道浓重的痕迹。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却掩不住眼中闪烁的锋芒。 “二哥,你要写什么呀?”李治踮起脚尖,小手扒着案几边缘,乌溜溜的眼珠里盛满好奇。 烛光在他稚嫩的脸上跳动,将睫毛的阴影投在脸颊。 李泰笔锋微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不过是个笑话,写给大哥解闷。” 说罢手腕一沉,狼毫在纸上划出遒劲的笔画,墨色深深浸入纸纹。 刷刷点点地写下了短短数行字,李治在一旁默念着,“长史王珪欺负我,我告诉父皇了,然后王珪就被撤职了。” 李泰写完,拿起纸吹了吹,然后对折两下交给秦胜,“不要惊动太子,把这个悄悄放到他的枕头上即可。” “是。”秦胜弯腰,双手接过纸张,李泰便转身离去了。 第2897章 第2897章 李泰和李治走在回立政殿的路上,宫灯在夜色中散发着昏黄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地上摇曳不定。 周围静谧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声,更增添了几分夜的幽深。 李治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李泰,小脸上满是疑惑。 他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拉住李泰的衣角,仰起头问道:“二哥,刚才我们为什么不进去?” 李泰看着李治那天真无邪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和地说道:“大哥定然是不方便见客。” “我们又不是客人,再说他要是不想见就直接说不见了。” 李治皱皱着眉头,撅着嘴,略显焦急的眼神,“明明只要说有急事,就可以进去的,不是吗?” “大哥说话留余地,是体谅我们,我们也应该体谅他才对。” 李泰拉起李治的小手,慢慢地向前走着,轻声地说着:“你以后也不要来东宫打扰大哥,大哥自有他的筹谋,那些老学究奈何不得他的。” 李泰相信李承乾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此刻的隐忍,不过是蛰伏待时的权宜之计。 自己能为他做的也就是别给他添乱,他如果需要帮助他自己就说了。 李治替大哥着急,总想伸手帮帮他,李泰却深知盲目的热心没有好结果,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你不知道大哥有多惨。”李治眨眨眼,把本就没打算流出来的眼泪给憋了回去,“午膳只有四个菜,长史居然骂他太奢侈了,说什么‘耽于口腹之欲’,还说他把时间浪费在吃饭上,这是人话吗?” 李治说得满腔愤恨,李泰听的差点笑出声来,也真是难为长史了,这些迂腐之臣,连寻衅都这般拙劣可笑。 “晚膳大哥就只吃了一碗泡膜,又被骂了,说这般寒酸有失储君体统,养不出帝王气象,还让人活吗?” 李泰停下脚步,蹲下身来,平视着李治那双仍带着稚气却已初显倔强的眼睛,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稚奴,你心疼大哥,二哥知道。可你要记住,在这深宫里,有时候表面上的委屈,未必不是一种保护。”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以为大哥真的会被几个长史拿捏?他若想整治他们,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他现在忍了,就说明他在等一个更大的时机。” 李治似懂非懂,但见李泰神色笃定,心里的焦躁也稍稍平复了些,小声嘟囔道:“可我就是看不惯他们欺负大哥。” 李泰笑了笑,牵着他继续往前走:“看不惯,就好好读书,好好习武。等将来你长大了,若还有人敢欺负大哥,你就堂堂正正地替他撑腰,而不是现在莽撞行事,反倒让大哥分心护着你。” 李治眼睛一亮,重重点头:“嗯!我听二哥的!” 李治没有再说话,李泰慢慢地走着,思绪一点点发散开来。 长孙无忌定的章程,一天只给李承乾两个时辰睡觉,吃饭限时一刻钟,早饭还得在寅时之前吃完。 这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李承乾做不到,那就是朽木不可雕,儒子不可教;李承乾若是做到了,那肯定就生生把身体熬坏了。 长孙无忌这是在干什么?想逼死李承乾还是想逼疯李承乾? 不可能啊,长孙无忌一直是对李承乾寄予厚望的,按理他该真心培养李承乾才对,怎么会做这种摧残李承乾的事情? 第2898章 第2898章 李泰抬头看看还没有黑透的天空,脑子却没有办法闲下来,他的脚漫不经心地向前走着,思绪却像暮色中的流云般飘忽不定。 交待一个人去做一件明知道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是出于怎样的心理需求呢? 不知不觉的就走进了立政殿的殿门,来到庭院当中。 李泰微低头看一眼李治,轻笑道:“雉奴,你看天边那颗星好亮,你能帮二哥摘下来吗?” “摘星星?”李治猛地抬头,满天乱看,“二哥,你要哪颗?” “就”李泰抬手一指,“月亮右边最大最亮的那颗。” “考验我,是吧?”李治撸撸袖子,小手叉着腰,盯着星星,自言自语起来:“小样儿,你挂挺高啊,九爷承认够不着你,抠我是抠不下来,不过我二哥想要,我一定给。” 李治小眼睛叽哩骨碌地转了两圈,丢下一句:“二哥,你在这儿等着。”然后撒腿就朝屋子里跑去。 不多一会儿,李治手里捧着一个白瓷小碗,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二哥,我一定能通过你的考验,你看。”李治把小碗往李泰的眼前一递,李泰瞄了一眼,原来碗底放了一块小镜子。 李治笑呵呵地说道:“我把那颗星星装进碗里了,给你。” 李泰接过这只白瓷小碗,抬手把李治搂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星星装在碗里,这碗装在二哥心里。” 李治被自己的聪明感动得笑出了声,李泰也很开心,兄弟两个闲聊了几句就各自回房去了。 李泰也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李治两次提到了同一个词“考验”。 长孙无忌是在考验李承乾,那他考验的是什么呢? 明知道没有可能做得到的事,考验的肯定不会是能力,那么考验的就是态度了。 看来长孙无忌在考验李承乾态度,那就是看他好不好拿捏了呗。 如果李承乾能够顺从长孙无忌的意思,长孙无忌是愿意力挺他的大外甥的。 如果李承乾不愿意顺从的话,长孙无忌大概率是要换个外甥扶持了。 根据李泰前世的记忆,李承乾就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经历了被六位长史围着无理斥骂的黑暗岁月。 之后李承乾就堕落下去了,跟父亲也产生了嫌隙,一下子从天才太子变成了叛逆少年,最终居然造反不成被发配了。 那时候李承乾被关押起来,李世民亲口许诺要册李泰为太子。 就因为长孙无忌力举李治,一无所知的李泰穿戴整齐,都带兵走到章肃门了,突然一道圣旨把他给幽禁了起来,紧接着就被扣上了夺嫡的帽子,跟李承乾一起被发配了。 李泰突然握紧了手中的书册,难道这就是历史的真相吗? 第2899章 第2899章 历史的车轮沉重而不可撼动,却并非不可改变其轨迹。 当命运的齿轮咬合之际,即便是最微小的变数,也可能引发惊涛骇浪。 雕花窗棂被轻轻推开,夜风裹挟着清冽的寒意扑面而来。 李泰凭栏而立,仰望着浩瀚星河。那些闪烁的星辰,恰似棋盘上星罗密布的棋子,每一颗都暗藏着无限可能。 案头的铜漏滴答作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李泰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的雕纹,思绪却早已飞越宫墙。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李治那张稚气未脱却写满愤懑的脸庞,不由轻叹。 “李承乾,李高明。”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 若是从前的太子,定然会重蹈覆辙,在权力的漩涡中沉沦。 但如今这位脱胎换骨的兄长,恐怕早已看穿了长孙无忌布下的天罗地网。 夜风拂过他的鬓角,带来一丝清明。 李泰忽然意识到,在这场博弈中,最明智的选择或许是作壁上观。 可当铜漏的水位又下降一寸时,他的唇角却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父皇此刻,应该还未就寝吧?” 口哨声轻快地划破夜空,李泰整了整衣冠,迈着稳健的步伐踏入长廊。 甘露殿内烛火通明,李世民正伏案批阅奏章,朱笔在竹简上勾画间,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 殿角的青铜兽炉吐着袅袅青烟,檀香的清冽与墨香交织,在殿中氤氲不散。 忽而,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陈文躬身趋入,在御阶下恭敬禀道:“陛下,魏王殿下求见。” 李世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眸间,烛光映在他深邃的眉目间,眼底似有思量闪过。 李泰是个极有分寸的孩子,若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他是不会这么晚过来打扰的。 李世民搁下朱笔,指尖在紫檀案几上轻轻一叩,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他抬眸望向殿门方向,语气平和却不失威严:“让他进来吧。” “诺。”陈文躬身退出,不多时,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李泰一袭靛青色常服,步履从容地迈入殿中。 烛光在他俊朗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更显得眉目如画。 “见过阿爷。”他在御案前三步处站定,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衣袂随着动作轻轻摆动,腰间玉佩纹丝不动,显出一派沉稳气度。 李世民抬首,目光中带着几分慈爱:“免礼。”他指了指身侧的坐席,“这么晚过来,可是有要紧事?” 第2900章 第2900章 李泰端正入座,双手轻搭膝上,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略作停顿,语气诚恳,“只是怕明日政务繁忙,一时疏忽忘了,便想着趁夜来禀。” 李世民轻笑一声,问道:“到底什么事?” 李泰略作沉吟,斟酌着开口道:“皇叔的伤势虽无大碍,但痊愈尚需时日。东宫虽锦衣玉食供养周全,然终日沉湎享乐,恐非养伤之道。” 他抬眼望向李世民,语气恳切:“儿斗胆建议,不若让皇叔每日习文练武,既可强健体魄,又能修身养性。” 说罢,他微微垂首,又补充道:“如此安排,一来可助皇叔静心养伤,二来也不至虚度光阴。只是他有伤在身,身边若是无人相伴,儿实实放心不下。” 李泰这话说的,字字句句都透着对皇叔无尽的关爱,把李世民给感动的,差点就吐了。 “青雀。”李世民身子微微前倾,烛火在他锐利的眼眸中跳动:“这深更半夜的,你有话能不能直说?” “我的意思是不如让长孙涣、长孙浚两位表兄弟给皇叔做个伴读,一来可助皇叔静心养伤,二来也不至虚度光阴。” 李泰这次没绕弯子,把他的想法明确地说了出来,李世民听得眉头一皱,还是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青雀,”李世民可没闲心绕来绕去,他就直接问道:“你这是为李元昌着想,还是在告长孙兄弟的状?” “都不是。”李泰闻言展颜一笑,“今日在平康坊偶遇两位表兄从赌坊出来,见他们锦衣华服却游手好闲,实在有损长孙氏的门风。” 李泰的指尖在青瓷茶盏上轻轻画着圈,釉面映着烛光泛起细碎的金芒:“儿想着,与其让两位表兄在街巷间虚度光阴,不如请入东宫伴读。既能让他们有长进,又能给长孙府添份荣耀。也算是......”他抬眼看向李世民,眼中带着几分狡黠:“还舅父个人情。” “人情?”李世民眉头微蹙,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了几分:“我欠他什么人情?” 李泰放下茶盏,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舅父为太子费尽心思,不仅拟定了详尽的课业章程,还特意安排了六位长史轮值督导。” 他略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这般呕心沥血,连自家儿子的教养都顾不上了。阿爷你说,我们是不是该......略尽绵力?” 烛火忽地一跳,在李世民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摇曳的光影。 李世民伸出食指,不停地点着李泰,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腹黑的小子,怎么就这么睚眦必报呢? 今天才是李承乾按照课业章程执行的第一天,李泰就来这么一手。 长孙无忌定的章程必是极为严苛,可这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自古道严师出高徒,不严那是教育吗? 李泰没有直接替太子求情,他要求把长孙无忌的两个儿子给带到宫里来。 李元昌那是摆明了要被无限期软禁的,伴读伴到什么时候,那就得看太子爷和魏王殿下的心情了。 他这是想扣两个人质在东宫,这样长孙无忌一心疼自己的儿子,就得对太子放宽松些。 李世民冷哼一声,这可是李泰错打了算盘,长孙无忌绝不会对他的儿子心慈手软的,倒是对李承乾这个外甥更宽柔一些。 “好,”李世民笑着问道:“那你皇叔那面的课业,你打算怎么安排呢?” “当然是和皇兄一样了,这必须一视同仁,不能厚此薄彼,只不过分两殿授课罢了。” 李泰眼睛微眯,笑嘻嘻地说道:“阿爷,反正六个长史每天都要到东宫,讲一个时辰、讲两个时辰都是一样的俸银,不搭什么的。” 第2901章 第2901章 “砰!”一声巨响,李世民的铁拳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四溅,案几上的竹简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李泰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猛地一缩,脖颈处的锦缎衣领都被扯得变了形,活像只受惊的鹌鹑,险些将脑袋整个儿缩进华贵的蟒袍之中。 李泰眨巴着眼睛,心里暗暗地嘀咕,“什么人呢?说说话还急了,我是哪句话说错了?” 李世民老脸沉得比墨盘子还黑,没好气地冲李泰吼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不搭什么?朕就那么抠吗?” 李泰低头揉了揉鼻子,硬憋着笑,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抬头,往前凑了凑,小声地询问道:“那要不然,长史们的俸银按课时结算?” 李世民绷着脸,目光冷嗖嗖地射向李泰,李泰笑嘻嘻地说道:“按课时结算确实不妥,不必如此繁琐,直接将他们的俸银翻上一倍便是。” 翻一倍?想啥呢?多一个铜板,李世民也不会给的。 李世民抬手指着门口,非常客气地一声暴喝:“滚!” 李泰一下弹了起来,半跳着退到案几前,胡乱地拱了拱手,“儿告退,告退。”嘿嘿傻笑着转身走了。 望着他欢欣雀跃、渐行渐远的背影,李世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一抹温暖的笑容悄然浮现在他的脸上。 谁说皇家没有兄弟情?李承乾那边受一丁点的委屈,青雀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立马就坐不住了。 最令李世民满意的,远不止青雀对兄长的那份守护之心,更在于他行事时的那份睿智与分寸感。 他并没有直接出手去干预长孙无忌做出的安排,尽管心疼长兄,也还知道他舅父的安排是对的。 他提出召长孙无忌的两个儿子进宫,与太子同席受教。 这样一来,如果长孙无忌是真心辅佐储君,则其子亦得沾溉雨露; 若存心刁难太子,那反噬之痛,必是双倍奉还。 李世民指尖轻轻摩挲着案前的奏章,青雀这孩子,看似纯真烂漫,心思却比他想象中更为通透。 这一招既全了君臣之礼,又护了兄弟之情,机智又不失圆融。 “你说”李世民微转头,看着昏昏欲睡的陈文,似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有这个必要吗?” 陈文呵欠打了一半,才发觉皇帝在和他说话,“呃,这个我可说不好,按四殿下说的,管他有没有必要,反正也不搭什么。” 李世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使劲一甩袖子,冷哼一声,边向里间走着边说了句:“按他说的办。” “是。”陈文躬着身子,不急不缓地倒腾着小碎步,不紧不慢地跟在李世民的身后。 次日凌晨,寅时的更鼓尚未敲响,东宫的书房早已亮起一豆烛光。 李承乾端坐案前,青白的面容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单手支额,另一手执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窗外仍是浓墨般的夜色,唯有檐角铁马在朔风中叮当作响。 侍立的宫人垂首屏息,静静地听着太子的朗朗读书声。 第一缕晨光穿透云母窗纱,李承乾放下手中的书卷,刚要起身到内室去换衣裳,忽听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殿下。”秦胜趋步上前,在离书案三尺处恭敬站定,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促,“陛下传来口谕” 第2902章 第2902章 李承乾沉心静气地望着躬身作揖的秦胜,秦胜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说经魏王建议,自今日起,汉王也要遵从东宫课业章程,长孙涣、长孙浚要进宫与汉王做伴读,陛下嘱太子好生安置他们。” “嗯。”李承乾点了一下头,说道:“汉王在宜春宫养伤,他们就同住宜春宫吧。” “是。”秦胜躬身应是,李承乾抬腿进了内室。 李承乾边换衣裳,边努力地往下压,他那自作主张扬起来的嘴角。 “惠褒,你真是我的好贤弟。”一大早晨收到这么个好消息,李承乾的眉梢眼角都洋溢着盈盈喜气。 晨曦微露,李承乾一袭素白劲装正在庭院中腾挪转圜。 他拳风凌厉,衣袂翻飞间在朦胧晨光中划出几道金色的弧线。 拳势正到“白鹤亮翅”的招式,秦胜已疾步穿过回廊,在离他三丈开外站定,躬身道:“殿下,吴王求见。” “让他过来吧。”李承乾闻言并未收势,缓缓吐纳间,额间细汗在朝阳下泛着微光。 “是。”秦胜应声而退,不一会儿李恪踏着晨光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李恪离他数步远,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见过皇兄。” 李承乾拳风未歇,招式如行云流水般连绵不绝。 “免礼。”他声音里带着晨练特有的清朗气息,拳势陡然一转,竟是个邀战的起手式,“为德,陪我过几招。” 李恪眉梢微挑,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 晨光中,他看见兄长额间细密的汗珠正顺着凌厉的下颌线滑落——这般较真的模样,倒是许久未见了。 “呵。”李恪忽的轻笑出声,随手将锦缎外袍抛给秦胜。 玉带扣碰撞的清脆声响里,他已然挽起袖口,“皇兄有命,敢不从耳?” 话音未落,他足尖轻点青石板,一个鹞子翻身便跃入场中。 李恪摆开架势时,眼底还噙着笑意,可当李承乾的拳风扑面而来时,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如鹰隼般锐利。 拳脚交错间,李承乾的招式愈发凌厉,衣袂翻飞带起猎猎风声。 “你来有事么?”他一个侧身避开李恪的掌风,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喘息。 李恪格挡的间隙挑了挑眉:“坐下聊不好吗?” “我不能停。”李承乾突然变招,身形如游龙般贴近,在咫尺之间低语,“就这么说吧。” 晨晖映在他紧绷的侧脸上,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滴落在青石板上。 李恪招式微滞,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终究没有追问。 他借力后撤半步,在拳风呼啸中平静道:“我是来跟皇兄辞行的,明日启程离京。” “愿你一路顺遂。”李承乾攻势不减,声音却柔和了几分,“我就不去送你了。” 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后,他稳稳落地,“到地方,记得捎封书信。” “好。”李恪抬手抱拳道:“那就不打扰皇兄了,”说着他深深一揖,“臣弟拜别。” 第2903章 第2903章 二月末的长安城,春意悄然攀上枝头。 微风拂过朱雀大街,阳光如碎金般倾洒而下,在青石板上跳跃流淌。 街边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茶肆飘香,商贩的吆喝声、行人的谈笑声、马蹄踏过石板的清脆声响,交织成一曲繁华的市井乐章。 李恪与李祐并肩而行,穿行于熙攘人潮之中。 李恪身姿挺拔如松,一袭月白锦袍随风轻扬,腰间玉带微垂,衬得他温润如玉,却又隐隐透着一股锋锐之气,仿佛鞘中藏剑,光华内敛。 李祐则稍显跳脱,一身宝蓝劲装,腰间悬着一枚青玉蟠龙佩,乌发高束,额前散落几缕碎发,更添几分少年意气。 “三哥,”李祐忽然开口,眼中满是复杂情绪,“你明天......当真要走?” 李恪目光微顿,望向远处巍峨的宫墙,半晌才轻声道:“昨日已向父皇请了通关文牒,今晨又去拜别阿娘......明日启程,再无耽搁。” “就这么想走?”李祐苦笑一声,明知无用,却仍忍不住道,“留在长安不行吗?这天下,还有比长安更好的地方?” 没有,当然没有,长安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城。 此时的长安,是万国来朝的盛世皇都,是天下最繁华的城池,没有之一。 李恪眸光微动,缓缓扫过街边酒肆高悬的灯笼、茶楼飘出的袅袅琴音,以及远处太极宫金碧辉煌的檐角,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又很快隐去。 “棋局已乱。”他低声道,“看不清,斗不过,惹不起......不如躲远些。” “呵。”李祐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棋局乱不乱的,与我们何干?你我本就不在局中,看热闹的,还怕事大?” “正因不在局中,才更该远离。”李恪轻笑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难道非要等到有人掀了桌子,血溅三尺,才后悔站得太近?” 李祐沉默,摇头叹息。 这个问题,他们争论过太多次,却始终谁也说服不了谁。 短暂的沉寂后,李恪正欲开口,李祐却抢先道:“今日进宫......可有什么新鲜事?” 他终究还是转了话题。 明日一别,此生未必再见,何必在这最后时刻争执不休? 李恪今日进宫,本是去向母亲辞行,顺道拜别父皇与太子。 按理说,不该有什么新鲜事——可世事,往往出人意料。 “说来倒真有一桩趣事。”李恪未语先笑,眼角眉梢都染上几分戏谑,“我去东宫辞行时,太子正在打拳。你猜怎么着?他竟不敢停手,就这么一招一式地比划着,边打边同我说话。” “竟有这等事?”李祐瞳孔微张,满脸难以置信,“东宫不是才肃清过?莫非还有眼线?” 这简直匪夷所思。李承乾是何等人物? 满朝文武谁不知太子性情刚烈,何时这般谨小慎微过? 就算是父皇亲临,也未必能让他如此循规蹈矩。 李恪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听闻他两个亲兄弟前去拜见,连宫门都未能踏入。这般看来,我倒还算有几分薄面。” 李祐听得直摇头,这话要不是从李恪嘴里说出来的,他都不会相信是真的。 第2904章 第2904章 李祐转头看着李恪,问道:“你没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这倒不用打听。”李恪笑道:“是长孙无忌给李承乾定的规矩,一天只有两个时辰睡觉时间,十个时辰都得习文练武。” “这”李祐倒吸一口凉气,“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还有更绝的。”李恪压低声音,“长孙无忌特意安排了六位长史,轮番上阵'教导'太子。” 他特意在“教导”二字上咬了重音。 “他都没反抗一下,就这么认了?”李祐实在不敢相信李承乾会变得这么逆来顺受。 “所以说棋局乱了,根本就看不清。”李恪望着远处宫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太子提出重造户籍,王珪反对,这很正常吧?结果魏王把王珪给收拾了。” 李祐咂了咂嘴,李泰突然对自己的长史出手,这事确实是谁都没想到。 “长孙无忌可以说是太子背后第一人,这没错吧?他竟然给太子定了一套扒皮抽骨的规矩,你敢信吗?” 李祐挠了挠头,这事也是没法解释列。感觉所有的人都在抽风一样。 “长史没一个好东西。”李祐听了半天,就给出这么一个结论。 说着话,二人已行至吴王府邸,李恪抬手轻拍李祐肩膀。 朱漆大门内隐约传来仆役们忙碌的吆喝声,想来府中上下正在为明日远行加紧收拾行装。 “就送到这儿吧。”李恪抬眼望了望自家府邸的鎏金匾额,转头笑道:“明日十里长亭,定陪你痛饮三百杯。” 李祐望着门内穿梭的身影,听着此起彼伏的箱笼碰撞声,心知此刻府中必定忙乱非常。 光是打点这一路所需的物件,怕就要耗费整日光景。 他唇齿微启,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只是深深一揖,衣袖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既如此,弟便不进去添乱了。三哥,珍重。” “珍重。”李恪含笑抱拳,静静立在石阶上,望着李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与此同时,一道圣旨飘进了长孙府中,长孙府上的两位公子欣然的笑容渐渐消失在嘴角。 长孙涣、长孙浚兄弟俩刚从床上爬起来,昨天便说好,今天一起去平康坊寻欢作乐的。 没料到突然间一道圣旨召他们进宫,并且是一进就不能出的那种。 好端端的,让他们给那个被软禁的汉王当什么伴读。 汉王爱读不读,与他们两个有何相干? 但这话只能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半个字也不敢吐出来。 “两位公子,轿子已在府外候着了。”内侍皮笑肉不笑地催促道。 长孙涣强压下心头怒火,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臣,领旨。” 他偷眼瞥向弟弟,见对方也是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 兄弟俩磨磨蹭蹭地换了衣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第2905章 第2905章 晨光斜照在长孙府邸的朱漆大门上,长孙浚与长孙涣两兄弟拖着沉重的脚步迈出门槛。 锦衣华服掩不住眉宇间的阴郁,腰间玉饰随着迟缓的步伐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李元昌那个阶下囚,如今倒要我们兄弟去侍奉。”长孙浚的拳头在袖中攥得发白,指节泛出青筋。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父亲在朝中一言九鼎,我们却要对着个失势的皇子卑躬屈膝。” 他们虽是当朝第一外戚的公子,却终究不过是臣子之子,与那些含着金匙出生的天家贵胄相比,终究矮了一截。 长孙涣闻言,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谁叫咱们没投胎在龙床上?这伴读的差事,圣旨既下,接不接也由不得我们。” 兄弟二人相视叹息,圣旨面前,他们的意愿轻如鸿毛。 “有个当宰相的爹,终究比不上有个当皇帝的爹啊。” 这声叹息飘散在风中,却不知天家骨肉亦有难言之隐。 有个皇帝老爹,也未必就能高人一等。 南平公主贵为李世民的亲生女儿,此刻也一样含着满腹的不情愿,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脚步,走向拜见公婆的厅堂。 唐朝开国的时候,有“诸主下嫁,以帝女贵”的规矩。 也就是说,公主下嫁时,公婆要向她们行君臣之礼。 南平公主的驸马是王敬直,王敬直是黄门侍郎王珪的儿子。 王珪指使李泰,劝说皇帝不要同意太子提出的重造户籍,结果李泰在金銮殿上毫不犹豫地把他给出卖了。 王珪被撤了魏王长史一职,撤职倒还是小事,当众被皇帝给训斥了一大通,里子、面子全都被摩擦得荡然无存,这才是最令他心里窝火的地方。 回到家里以后,王珪就大发雷霆,把全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召集到一起,开始给他的公主儿媳立规矩。 他觉得他没有错,他让自己的学生按照自己的意思向皇帝提个意见,怎么了? 是他的学生太混账,不听他的话;是皇帝欺负人,利用皇权欺压他。 在皇族身上丢的面子,就得在皇族身上找回来。 这口恶气,他不敢冲着天子发,便全撒在了公主身上。 皇帝掌着国法,可以在金銮殿欺负他;他掌着家法,自然可以在家里给皇帝的闺女立规矩。 王珪要求南平公主每天早晚两次给公婆请安,无论在什么场合,公主都得带头先给公婆行礼。 “从今往后,晨昏定省一次都不能少!”王珪花白的胡须一撅一撅地直颤,拍案怒喝的样子又在公主的眼中浮现。 公主攥着裙角的指节发白,她分明看见公公眼中闪烁着报复的快意。 这哪里是在立规矩?分明是要在皇权够不着的地方,找回他丢失的颜面。 晨昏定省原也是做晚辈的本分,南平公主虽是心里不愿,嘴里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应了下来。 毕竟自己的母亲不是皇后也不是四妃之一,自己也不能拿着谁应该给谁行礼的小事去麻烦父皇。 不就是磕个头的事吗?南平公主尽管心里觉得委屈,还是咬牙应了下来。 王珪看公主答应了,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不过这在家里磕头,外人也看不着,面子好像是找的不那么的足。 第2906章 第2906章 于是王珪又宣布了一件大事,今天就是王珪老娘的寿诞日,他要为老夫人大办寿宴,盛邀京中勋贵前来贺寿。 话说一般来讲这种给老人办的寿宴都是提前至少半个月就开始张罗,王珪也提前了,提前了两天,他就是被撤职之后,开始张罗的。 厅堂布置来不来得及,菜品配不配得齐,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请帖写得过来,公主能学得会磕头,这就足够了。 王府中门大开,朱漆门楣上悬着新扎的彩绸。王珪负手立于影壁前,看着家仆们手忙脚乱地张挂灯笼。 那盏本该悬在正堂的鎏金寿字灯,此刻正歪斜地挂在偏厢檐角。 却原来是由于时间仓促,工匠们连梯子都架错了位置。 “礼部张侍郎到!”门房拖着长音通报,王珪急忙上前寒暄,把人往里请。 一刹时王府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轿子、车马塞满了一条街。 正堂里,王老夫人端坐在八仙椅上。 老太太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可交叠的双手却在微微发抖。 她今早才知道自己要办寿宴,此刻正盯着堂下那尊还没来得及擦拭的青铜寿星像发愣。 随着下人们的指引,宾客一个个入席,说不得个个都是达官贵人。 左首最前侧的案几之后坐着的竟是天朝皇子,以魏王李泰为首,其下分别是晋王李治、吴王李恪、齐王李祐、蜀王李愔。 他们几个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聚齐,李恪笑着对李泰说道:“我今早进宫辞行,你已出宫去府衙了,还以为走之前见不到你了呢。” “听说三哥行程定在明日,”李泰笑吟吟地说道:“我去送你。” “诶”李祐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王珪的老娘不是早就死了吗?他这为了收点贺礼,随便抓个老妪就当娘啊?” “别瞎说。”李恪的目光在李治和李愔的身上扫了扫,“继母也是娘。” 李祐当然明白李恪的意思是说李治和李愔还小,不让他胡言乱语。 “我总觉得这寿宴不正常,请人哪有硬请的?那架式,好像我不来,他王家的天都能塌了似的。” 李祐说的没错,很多人都是被硬请过来的。 李祐还算是个闲人,李泰坐镇京兆府,那是能擅离的吗? 李恪明天要离京远走,家里乱成一锅粥了,能愿意来参加这个所谓的寿宴吗? “臣妇”老太太见南平进来,条件反射般要起身拜见公主,却被王珪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满堂宾客突然安静,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公主身上。 南平感觉有冷汗顺着脊背滑下,锦垫落地扬起细尘,公主的膝盖缓缓触地。 “孙媳给祖母拜寿,祝祖母福如东海。”南平说着额头向下,轻轻地叩了三个头。 南平刚刚起身,王家仆人急忙又把锦垫挪了个位置,南平再次跪倒,边磕头边高呼:“儿媳叩拜公爹婆母。” 一声巨响震彻厅堂,紫檀案几上的茶盏应声跳起,碧绿茶汤泼溅在织金地毯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水痕。 满座宾客惊愕转头,但见一道玄色身影霍然立起,蟒龙袍上的金线蛟龙在烛火下张牙舞爪,仿佛要破衣而出。 第2907章 第2907章 却原来是李祐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叮当作响,连茶盏都滚到了地上。 他剑眉倒竖,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王珪!你好大的胆子!” 满堂宾客霎时噤若寒蝉,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李祐的蟒龙袍泛着清冷的光,他大步走到厅堂中央,指着王珪的鼻子厉声喝道:“公主乃金枝玉叶,岂容你这般折辱?” 王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仍强撑着挺直腰板:“齐王殿下,此乃家礼......” “放屁!”李祐一脚踢翻身旁的矮几,果品点心滚落一地。 他冷笑道:“你当本王不知?前日在朝堂上被陛下训斥,今日就拿公主撒气!” 李泰见状一按桌面,就要起身,却在李恪一个眼神示意下又坐了回去。 李恪微微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南平公主惊慌地抬头,正对上李祐愤怒的目光。 她轻咬下唇,眼中泛起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李祐见状更是怒不可遏,转身对着满堂宾客高声道:“诸位都看清楚了!这就是当朝公主在王家的待遇!王珪,你今日敢让公主跪拜,明日是不是要让我李家子孙都来给你磕头?” 王珪被这番话说得冷汗涔涔,他顿时有些慌张,这局面和他设想的大不一样。 这几个殿下当中,李治和李愔都是小孩子,也不是他请来的,都是被亲哥带来的。 小孩子嘛关心的也就是糖果,至于谁给谁磕头,他们在意吗? 李祐跟南平几乎没什么感情,跟陌生人比也就是个见过面,认识但不熟。 平素里李祐也是最纨绔、最不关心世事的一个,想来他除了吃喝也就能对歌舞有点兴趣。 李恪刚刚在朝堂上把通关文牒讨到手,明显是准备要离京就藩,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不能怎样。 王珪唯一担心的就是李泰会站出来挑事,不过自己毕竟曾是李泰的长史,又刚刚被他给当众出卖了。 他内心里该是对自己最为愧疚的时刻,大概率也不会发声的。 王珪是经过三思之后,笃定不会有人替南平出头,才把他们请过来的。 这样他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当众接受南平公主的叩拜,在场的人有文官有武将,全都是朝中重臣,而且还有皇帝的亲儿子,一群殿下坐在最前面。 只要没人提出异议,那就证明大家都默认了公主就是应该叩拜他王珪,他在朝中的地位不就可以高人一等了吗? 要知道别的娶了公主的人家,可都是公婆叩拜公主在先的,然后才是公主向公婆行个万福礼。 王珪是为了找回面子才摆下的这个场子,若是被李祐两句话给说得让步了,岂不是反而更丢面子了? 他故作镇定,坦然自若地答道:“今主上圣明,动循礼法,吾受公主谒见,岂为身荣,所以成国家之美耳。” 第2908章 第2908章 王珪可是当朝大儒,论讲理李祐肯定不是对手。 王珪说如今皇帝圣明,一举一动都遵循礼法。我接受公主的拜见,难道是为了我自身的荣耀吗?我是为了成就国家的美好。 王珪强调自己接受公主行礼并非出于个人私利,而是从维护国家礼法、彰显朝廷威严的角度出发,以凸显自己行为的正当性和崇高性。 他试图将自己的行为与国家的礼法制度联系起来,使自己的做法显得合理且正当,从而掩盖他因个人情绪而刁难公主的事实。 耍蛮,李祐是个祖宗,正经讲理他嘴笨啊,王珪把这件事给升华了,上升到了国家礼法层面。 他干着急,说不过人家,于是他把焦急的目光送到了李泰和李恪的身上。 你们俩不是长嘴了吗?咱还是亲兄弟不?眼看着我被人家给顶到墙角了,你们倒是赶紧替我说句话啊。 李泰再一次想要起身,却被李恪一把扯坐下了,李泰微愣的瞬间,李恪缓缓地起身站了起来。 王珪毕竟曾是李泰的长史,天地君亲师,师字的重量实在是太大了。 李泰前天刚当众背刺了王珪,对他的名声影响已经不小了,今天他要是再当众驳斥王珪,他的名声就不用要了。 李恪反正也是要走了,他不怕临走再得罪一个王珪。 李恪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抬手整了整衣冠,不急不缓地说道:“王公此言差矣。” 厅堂内顿时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望向这位以才学著称的吴王。 李恪踱步到王珪面前,目光如炬:“《礼记·昏义》有云:‘妇至,婿揖妇以入,共牢而食,合卺而酳(音印),所以合体同尊卑也。’”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王珪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李恪继续道:“公主下嫁,本就是‘合体同尊卑’之意。若按王公所言,公主既入王家门,便该行王家礼。那么——” 李恪突然转身,面向满座宾客:“请问诸位,若是寻常人家媳妇,可会在寿宴上,让媳妇行此大礼?” 他指向地上尚未收起的锦垫:“这般阵仗就是祭祖也嫌隆重了些,本王有些恍惚,这到底是寿堂还是灵堂?” 李恪这话说得也太重了些,连小李治都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缩着脖子小声地问李泰:“多大点事,三哥怎么怒了?” 李泰轻轻地对他耳语道:“如果今天叩拜公婆的人不是南平而是长乐或者城阳,你还会这么问吗?” “呯!”李治狠狠的一拳猛地砸到桌子,虽然没有把茶盏给震翻到地上去,却也震得杯盏相击,叮当作响。 李治指着王珪的鼻子一声怒喝:“你就是欺负我皇姐娘家没人,是不是?” 李祐立马冲着李治竖起了大拇指,九爷威武! “才不是。”九岁的李治话音刚落,十岁的李愔又接起了话茬,“我们不都是皇姐的娘家人嘛,皇姐娘家怎么就没人了?” 李恪瞪了李愔一眼,示意他闭嘴,转过头来,李恪又冷笑着说道:“是啊,背地里欺负我皇妹也就罢了,还把我们都请过来当面看着,这用心未免就有些令人起疑了吧?” 第2909章 第2909章 王珪不仅强令南平公主在府中恪守晨昏定省的规矩,更是处心积虑地大摆寿宴。 他广邀朝中重臣,又特意将几位皇子殿下请来观礼。 就在这满堂朱紫、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接受南平公主的跪拜。 若只是闺阁之中受些委屈,尚可隐忍不发;即便当众受辱,也不过是颜面扫地。 而王珪竟还特意请来皇子殿下们,让她的娘家人眼睁睁看着她被婆家践踏尊严! 这般手段说是狠毒亦不为过,哪里只是寻常的刁难? 私下里受气,或许还能归咎于性格使然; 当众被打脸,或许还能勉强算作家务纷争; 可当着娘家人的面,被婆家如此折辱,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王珪被李恪一番话逼得脸色铁青,花白胡须微微颤抖。 他忽然瞥见坐在人群中的权万纪,眼中精光一闪。 “吴王殿下好辩才!”王珪突然转向权万纪,语带讥讽:“权长史教导有方啊,竟教得殿下如此精通《礼记》。只是,”他故意拖长声调:“这君臣之义与师生之礼,不知权长史可曾教全?” 这话明着指责权万纪,实则是在逼这位长史出面管教李恪。 权万纪脸色一变,在众目睽睽下不得不站出来,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 权万纪本无心参与王家的琐事,无奈被人家点名了,实在是没办法继续装聋作哑,只得在心中暗骂王珪老奸巨猾。 他既不想无端的得罪王珪,又不能在人家当面告状的情况下,袒护自己的学生,一时间进退维谷。 不管怎么说,李恪这个态度确实是不够礼貌,权万纪只好硬着头皮开始训斥李恪,声音却比平日低了几分。 “殿下!”权万纪板着脸,对李恪说道:“王公乃当朝大儒,又是长辈,你这般咄咄逼人,成何体统?”说着又瞥向李祐:“齐王素来行事鲁莽,他胡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起哄?” 权万纪为了摘清自己的学生,把李祐扔出去了,这番推诿之词引得李祐怒目而视,气得又要发作,却被李恪一个手势拦住。 只见李恪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袖口,拱手一揖。 “多承长史训教,学生并非有意不敬师长,正是片刻不敢忘怀尊卑二字,才不得不如此。” 李恪彬彬有礼又温文尔雅之余,更不失凌厉的锋芒,他不急不缓地问道:“敢问长史,今日之事王家所为可有不妥之处?” 说我咄咄逼人,那你说他干的是不是人事? 权万纪被问得哑口无言,额上冷汗涔涔。 第2910章 第2910章 说王家没有不妥之处,那你置皇室的尊严于何处? 说王家确有不妥之处,那你都承认他事做得难看了,为什么要怪我话说得难听?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吴王。”王珪就不信自己和权万纪两个人还说不服一个李恪,他挺了挺胸膛,声音陡然提高。 “天地君亲师,什么时候轮到小辈妄加置喙?《礼记》有云:‘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公主既入王家门,自当守王家的规矩。老夫受她一拜,正是要教她明白这尊卑有序的道理!” “好一个尊卑有序!好一个王家的规矩!”李泰拍案而起的声响惊飞了檐下雀鸟。 他踱步时腰间玉带銙(音垮)叮当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王珪心尖上。 “公主是金枝玉叶帝王女,代表的是皇家的颜面,她是君,你是臣,敢问君与臣,谁尊谁卑?” 王珪的胡子哆哆乱颤,李泰步步向前,“《大唐礼制》明确规定‘诸主下嫁,以帝女贵。’,难不成我大唐礼法大不过你王家的规矩?” “你?”王珪指着李泰,恨得牙痒痒,若不是不敢,真想一巴掌把他的牙打碎。“公主未嫁是帝王女,嫁到民间便是民妻,陛下尊崇古礼,公主理当尊公敬婆,为天下女子表率。” 李泰闻言大笑起来,笑罢突然一冷脸,目光如刀般刺向王珪,“南平乃父皇掌上明珠,纵是下嫁王家,也仍是天家血脉。王公今日之举,到底是守礼,还是僭越?” 满堂宾客噤若寒蝉,王珪额角渗出细汗,强自辩解道:“礼法不尊长辈,臣以为不可以拘泥于礼法,失了人伦根本的长幼之序。” “这么说,”李泰冷哼一声,高高抱拳,大声说道:“是错在我阿翁定的礼法,不合你王家的胃口了?”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老夫人手中的佛珠突然崩断,檀木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大厅内格外刺耳。 紧随着便传来侍女破音的一声惨叫:“老夫人!”那尖锐的喊声让所有人心中一颤。 在这诡异的寂静中,老妇人栽倒的闷响格外惊心,仿佛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 “母亲!”王珪凄厉的呼喊撕裂了紧绷的空气,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大厅瞬间乱作一团,宾客们纷纷起身慌乱地张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珪的老母亲已经瘫倒在太师椅上,面色铁青,嘴唇发紫,那双浑浊的眼睛还圆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原来这位年近八旬的老夫人本就体弱多病,今日见几位皇子与儿子争执不休,又见李祐踢翻桌案、李治拍案怒喝,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此刻见事态愈演愈烈,一口气没上来,竟当场猝死,那副惊恐万状的表情就此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满堂宾客乱哄哄不知所措,几位皇子僵在原地,看着铜炉里的寿香依旧袅袅升腾。 “传御医!”李泰大喝一声,当即数个侍卫冲出门,急匆匆地进宫请御医去了。 “别看。”李恪两大步回到桌案前,用身子挡住了李治好奇的视线,一把扯过还在往嘴里塞食物的李愔,声音低沉而急促:“别吃了,回宫。” “快走,别惊了他们两个。”李祐也反应了过来,他拍了一下正盯着老夫人的李泰,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李泰急忙抱起李治,他们几个殿下迅速离席,在众人还未回过神来时,已然消失在厅门之外。 第2911章 第2911章 残冬的寒意尚未全然褪去,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甘露殿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风过处带着料峭的凉意,吹得檐角的铜铃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越的脆响,却更衬得殿内一片凝滞。 李世民素来温和的眉眼此刻拧成了川字,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阶下跪着的五位皇子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案几上的青瓷茶盏早已凉透,蒸腾的热气消散在空气中。 三殿下吴王恪、四殿下魏王泰、五殿下齐王祐、六殿下蜀王愔、九殿下晋王治,李世民的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扫过,一遍,又一遍,如鹰隼盘旋,似在审视,又似在思索。 “都抬起头来。”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五人闻言,缓缓直起身子,却不敢直视父皇的眼睛。 殿内静得可怕,连香炉里沉香燃尽的余灰飘落都仿佛能听见声响。 李世民的目光依旧在他们脸上逡巡,那沉默的威压如同殿外未散的寒意。 “青雀,你有什么话说?” 李世民先点了李泰,可他似是未能领会,竟抬手指向李治与李愔。 “他们两个还小,跟他们没关系,求阿爷让他们先回去吧。” 事情怎么解决,李泰一点也不在乎,爹想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呗。 李泰在乎的是亲情怎么维护,咱打的就是亲情牌,时刻做个好儿子、好哥哥、好弟弟就行了。 “没别的话说了?”李世民淡淡一问,却并未给李泰再开口的机会,目光随即转向李恪,“为德,你说。” 说什么呢?说王家那老太婆是自己死的,跟我们没关系,要怪只能怪她不禁吓唬? 李恪抬眼看看李世民的表情,那张老脸沉得跟个墨盘子似的。 于是他轻轻地说道:“阿爷就先让他们两个站过一旁吧,跪久了恐伤筋骨......”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李世民重重地砸了桌子一拳,把桌子吓一哆嗦,它也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 李世民看着这几个孩子,好好地去参加个寿宴,你们就好好坐那儿吃不行吗?吃还堵不住嘴吗? 生生把人家的寿堂给变成灵堂了,这回有多大理也说不出理来了。 李世民的目光如刀,从五位皇子脸上刮过,最终落在了陈文的身上,“去,把太子给朕叫来。” “是。”陈文躬身应声,立马倒腾着小碎步走了出去。 李世民的目光也被陈文的背影给拽到了门外,王家的规矩晨昏定省一次都不能少,朕的儿子却被管教得废寝忘食,连面都见不着。 东宫书房内,李承乾手执着一卷《论语》,“孔师,‘其身正,不令而行’,若人君偶有过失,该当如何?” 孔颖达依《左传》回答道:“殿下可知‘过则勿惮改’?昔商汤罪己,仲虺(音灰或悔)作诰(音告);秦穆悔过,《尚书》载其‘誓命’。人非圣贤,贵能自省。君有过而速改,百姓自会敬服。” 李承乾微微点头,作恍然大悟状,“如此说来,改过亦是修身治国之道?” 第2912章 第2912章 孔颖达颔首,“正是,《周易》云‘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殿下!”秦胜人还没进门,急促的呼声先飘进了门。 李承乾和孔颖达同时向门口望去,只见秦胜提着衣摆,一路小跑地冲了进来。 跑到近前,气还没有喘匀,就急吼吼地说道:“陛下有召,速去甘露殿。” 李承乾闻言随手把《论语》往桌案上一扔,抬腿就往外走。 坐在副案处的墨恩也急忙站了起来,李承乾看他一眼,说道:“你在此等候,不必跟着。” 墨恩无声地坐了回去,提起笔写下“未时三刻,陛下有召,太子疾出。” 李承乾瞥见窗外陈文肃立的身影,心头蓦地一紧。能让内侍监亲自来传,必非小事。 秦胜紧随其后,边走边气喘吁吁地说着:“来人没说什么事,只说让太子快些过去。” 李承乾迈步走出房门,见陈文在院里站着,他快步走了过去,陈文迎上前,躬身一揖:“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李承乾刚站住脚,便急火火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陈文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跟随在李承乾的身侧,边走边快速地把王家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三、四、五、六、九殿下都在甘露殿跪着呢,太子快去瞧瞧吧。” “哦。”李承乾心里暗暗地思忖,这件事不大,但影响不小。 今天在阿爷跟前,他们受不了什么罪,明天金殿上怕是没办法轻饶他们。 不管怎么说在人家的家里闹出了人命,出于安抚也得收拾他们一顿。 李承乾焦急地左右看看,恰巧称心在不远处舞剑,看到他出来了,便便收了势,快步迎了上来。 李承乾回身对跟着他的侍卫们说道:“后退十步。” “是。”众侍卫应声而退。 亲王身边是不能离人的,哪怕是在自己的宫院里也得有近卫跟着,这是律法、是规矩、是保护、也是无奈的幸福。 称心来到近前,拱手施礼,“拜见殿下。” “你速出宫去,替我办件事。”李承乾塞到他手里两个大金锭,然后在他耳边说了一段话。 “殿下放心。”称心把金锭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跑了。 李承乾刚跨过甘露殿门槛,殿内凝滞的寒气便扑面而来。 他目光一扫,见五位弟弟仍垂首跪在青砖地上,父皇手握玉带站在案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忙走到最前面,躬身行礼:“参见父皇。” 李世民没叫他起身,目光像淬了冰:“你的这几个好弟弟把王家的寿宴给搅成了灵堂,你说这事该怎么了?” “阿爷容禀。”李承乾一撩袍襟屈膝跪倒,低头说道:“此事儿刚刚听说,尚不知细情,但儿知王家这场祸事的根源在儿的身上,与他们几个没有关系。” 第2913章 第2913章 “嗯。”李世民喉头滚出一声,嘴角却撇出几分讥诮,转身踱回案后缓缓落座。 他斜睨着阶前长跪的李承乾,眉梢眼角都带着审视的锐利。 什么叫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李世民这回算是见识到了。 他自己承认只是刚刚听说了个大概,连事情始末都未及细问,就能笃定这件事的错,全在他这个连门都没有出过的人身上,跟那几个在现场嚣张扬厉、活生生逼出人命的混账没有一点关系。 “好,那你说说,”李世民指尖在微凉的案面上轻轻叩着,目光如网,密密实实地罩住阶下那道垂首的身影,“为何根源在你的身上,又为何与他们无关。” “姑且不论王老夫人的死,是否是由于旧疾突发使然,就说如果没有举办这场寿宴,她肯定不会死于寿堂,对吧?” 李承乾微抬头看着李世民,李世民没什么好脸色地点了一下头,反讽道:“怎么,寿宴是你让王珪办的?” “当然不是,不过确实与孩儿有关。”李承乾不敢跟爹抬杠,“儿以为王珪办寿宴的目的并非是为他老母贺寿,而是为了让南平皇妹当众向王家长辈行叩拜大礼,以示公主在王家与其他儿媳并无不同。” 李世民冷哼一声,“王珪吃饱了撑的,办寿宴不为了贺寿,为了让别人都知道公主在他家受气!” 李世民不觉得王珪有多过分,不就是在寿宴上让南平磕了两个头嘛,晚辈给长辈磕个头,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王珪是个极爱名声的人,他也就是想借这个事,让大伙知道他王家的家风有多好,家教有多严,连公主在他家也不能骄纵任性,也得尊老敬亲。 就是自己的这几个儿子不懂事,少见多怪,揪着这么点事就大发淫威。 别看他们在自己面前挺乖的,离开自己的视线他们不一定多凶残呢,都把人家老太太给活活吓死了,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太子也是毫无道理地护着他的弟弟们,若是再这么宠溺无度地护下去,他的这帮弟弟怕是要变成生吃活人的人间魔王了。 李世民这次是真的打算好好教训这几个儿子一顿,南平给人家磕个头,他们就受不了了,可见他们也没经过什么大事,这点事就值得他们奓毛。 李世民承认这事对南平来说是有点委屈,但他不信王家是有意欺负南平。 如果王家有欺负南平的心,至少不会叫他们几个殿下过去看着,那不是诚心找死呢吗? 李世民认为这个事的起因,就是这几个小子误会了王珪,又没有跟人家好好沟通,直接就发飙了。 李世民一点都不在意磕头的事,反正不用他磕,是个活人都得给他磕头,配让他磕的都死了。 他就认为他的这几个儿子太没有胸怀了,太小题大作了。 他叫太子过来,是想让太子帮着他一起教训这几个小子的,没想到太子站到他们那边去了。 “阿爷,这件事我没有偏袒他们,王珪绝对是有意这么干的。”李承乾挺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望着李世民,“就因为我提出了重造户籍,他才要借此事彰显皇家女并不比世家女高贵,假以时日皇室的威严必然蒙尘。” 李承乾这一句话仿佛直接捅到李世民天灵盖上了,他突然一个激灵。 户籍重造之后,世家的隐户就会浮到明面上来,大量的人入籍会使国家税收暴增,而这些钱都是原属于世家的利益。 第2914章 第2914章 他们不敢在明面上造反,必然要在暗地里搞小动作。 既然利益这块不得不吐出来了,夺利失败自然就去争名了,那第一件事不就是先造势吗? 先让世人都知道皇家女与世家女是平等的,然后再逼迫皇家女以谦让为由,行退让之事。 久而久之,当所有人都觉得皇家女低世家女一头的时候,皇权也就沦为笑柄了。 “都起来吧。”李世民的脸色依然不怎么好看,看几位殿下在侍者的搀扶下纷纷站了起来,他一摆手,“坐下好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李承乾满心疑惑地望了李世民一眼,原来爹也不知道细情啊,那这么半天,他都问啥了? 的确不知道,李世民根本也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就罚他们跪着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李世民还是听那个跑回宫来给王家请御医的侍卫说的。 他们进宫以后就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暴骂,话也不敢说一句,就乖乖地跪了快小半个时辰了,要不是内侍给递上的锦垫够厚,这会儿膝盖都得见血了。 他们几个坐好之后就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抢先说话。 “愔儿”李世民语气稍缓,看着李愔道:“你先说。” 李泰和李恪的口才都很出众,让他俩先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想听实话最好是问年纪小的,年纪最小的李治却又是个机灵鬼。 让李治先说,他必定是先把他和他二哥摘清,他貌似天真的外表之下,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皇姐出来先给老寿星磕了三个头,后来又给那个姓王的磕了三个头,五哥就急眼了,上去踢翻了一个桌子,然后三哥也跟他们吵起来了,最后四哥把那个老寿星给吓死了。” 小孩子确实诚实,奈何他话说不清,问他个大概还行,细节他当时就没注意,过后更不可能复述得出来。 “为辅,你说。”李世民只好点名第二个傻子,并把目光定格在了李祐的身上。 李祐好歹陈述个事实还不是问题,他倒也没有添油加醋,就把所有的事都照实说了出来。 李世民听罢,眉头深皱,按李祐说的,王珪这场寿宴办的的确蹊跷。 请贴下的太过突然,哪有下贴的同时就请人过府的?而且还摆出一副你要是不去赴宴,他就只好血溅当场的姿态。 李世民扫了一眼李泰和李恪,他俩都不是爱凑热闹的人,而且都有很多事要做,若不是王府的人太过于执着,他俩不可能带着弟弟前去赴宴。 看来儿子们说的是对的,自己应该相信他们,而不是一味的压制他们。 “不管怎么说,王老夫人的死都得给个说法。”李世民左右看看,最终对着李承乾说道:“依你看,该怎么办?” 第2915章 第2915章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慢悠悠地裹住三王府的飞檐翘角。 朱漆大门外的两盏宫灯刚被小厮点上,昏黄的光晕里还飘着未散的金粉,吴王李恪的乌木马车便碾过青石板路,在门庭前停稳了。 他踩着仆从搭来的脚凳下车时,藏青色锦袍的下摆扫过车辕上凝结的露水,袖口绣的暗纹鸾鸟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管事早已领着两个小厮候在阶下,见他进来忙不迭地躬身:“殿下,后院库房里的箱笼都打点妥当了。三十六个大樟木箱,里头的朝服、常服、玉器摆件,还有您常用的那套紫石砚台,小的都亲自核对过三遍,明日天不亮就能装车。” 李恪没应声,径直踏上三级汉白玉台阶。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他抬手解下腰间的玉带,指节捏着玉扣上的饕餮纹摩挲片刻,才淡淡开口:“知道了。” 管事脸上堆着的笑还没散去,又连忙补充:“兵部派来的护送队也回话了,明日卯时三刻在朱雀门外集合,粮草和护卫都备齐了,绝误不了殿下启程的时辰。” 他说着往旁边挪了挪,让开通往内院的路,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白日里打理行李时蹭的灰尘。 廊下的宫灯被风推得摇晃,光影在李恪脸上明明灭灭。 他望着庭院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树影在青砖地上张牙舞爪,像极了今天经历的种种乱象。 沉默在空气里漫开,管事渐渐觉出不对,脸上的笑意僵成了褶皱。 “明日不走了。”李恪的声音很轻,却像块冰投进滚水里。 管事猛地抬头,帽翅差点撞到旁边的廊柱,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卡住了:“殿、殿下?可是......哪里不妥当?小的这就去改......” “不必。”李恪转身往内院走,袍角扫过廊下的青苔,“告诉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恢复原样。”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老槐树的影子压在他身后,像拖了条看不见的锁链。 管事僵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垂花门后的背影,手里还攥着那张核对了五遍的行李清单,纸角被汗浸湿了一小块。 与此同时,同样被暮色笼罩着的朱雀大街,醉仙楼三层的酒肆里已炸开了锅。 穿锦袍的少年公子将酒盏往案上一磕,唾沫星子溅在卤牛肉上:“你们听说了吗?王侍中家的寿宴出事了。南平公主给老夫人磕头,结果老太太当场没了气,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邻桌穿绿袍的小吏正往嘴里塞胡饼,闻言猛地呛了起来:“要我说这君拜臣本就犯忌讳,折寿哇,这纯是他王家作死,活该!” 这话刚落,楼下的说书先生“啪”地拍下醒木。 攒动的人头瞬间安静,连跑堂的小二都踮着脚往台前凑。 先生捋着山羊胡,眼神扫过满场:“列位看官可曾听过‘乾坤倒置,必有灾殃’?古话说君拜臣则臣寿折,父拜子则子夭亡。前朝就有位刺史受了皇子半礼,不出三刻钟便暴毙身亡呐!” 茶摊边纳凉的老嬷嬷们也凑成了堆。 穿青布衫的妇人正给孩子喂蜜水,声音压得低却句句清晰:“公主金枝玉叶,给臣下的一个后娘磕头,这不合规矩的事,老天爷都看着呢!” 第2916章 第2916章 卖花姑娘提着竹篮走过,鬓边的石榴花随着脚步晃悠:“刚给卫国公府送花,听见里头管事议论,说几位殿下本是好意劝止,偏赶上老夫人身子弱......”话没说完,就被几个戴幞头的书生围住细问。 更夫敲着梆子走过西市,见绸缎庄的掌柜正扯着隔壁银号的账房先生嘀咕:“我那在吏部当差的小舅子透话,明儿早朝怕是要翻天。不过这话说回来,我倒觉得殿下们没错。毕竟规矩不能乱,天命更不能违啊!” 夜风卷着槐花香掠过棋盘街,酒肆的猜拳声、书场的喝彩声、巷弄的私语声混在一处,像涨潮的水般漫过坊墙。 都说马跑得快、鸟飞得快、鱼游得快,可什么都没有消息散播得快。 三更梆子响时,连扫街的老卒都在念叨:“君拜臣,折寿;父拜子,夭亡......” 深夜是属于睡眠的时刻,连时间被安排得满满的太子李承乾都进入了梦乡,可有人依然很清醒。 一方梨木旧桌,桌面裂着蛛网般的细缝,桌角斜斜支着盏黄铜油灯,灯芯爆出细碎的火星。 于志宁背脊挺得如松,青布袍角扫过桌下的藤箱,露出半箱堆叠的竹简。 右手悬在麻纸上方,狼毫笔锋饱蘸浓墨,笔杆上的漆皮已磨得斑驳,却仍随着手腕起落划出遒劲的笔画。 粗布短褐擦过门框的吱呀声里,少年提着锡茶壶跨进门来。 裤脚沾着些许的泥点,肩头打着一块灰青的补丁,他将茶壶往桌角一墩,瓷盖磕出清脆的响。 “先生,你听说了吗?”少年拎起桌上的空茶盏,壶嘴倾出的热水腾起白汽,混着油灯的烟味漫出淡淡的茶涩。 “王侍中给他老娘办寿宴,逼着公主给他老娘磕头,结果把他老娘给磕死了。” “胡说,磕头哪能磕死人?”于志宁轻轻地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 “是真的。”那少年小心地把茶盏放到于志宁的面前,手按着桌角,俯身说道:“今天下午满街都在传这个事......” “哦?”于志宁眉头微皱,倒是听说今天下午太子被叫到甘露殿一趟,那时候自己正在给李元昌讲《尚书》。 轮到自己给太子授课的时候,太子已经回到东宫了,太子没说什么事,自己也没问,看来皇帝召太子定是为了王家之事了。 一下午的工夫能把这论调宣扬得满城尽知,一定是有人有意为之。 这个人会是谁呢?那几个殿下应该不可能,他们根本也不怕,就算是论罪,又能把他们怎么样? 太子或是皇帝最有可能,太子会这么做吗?应该不会,皇家兄弟就是仇人,他怎么会真心护佑他们呢? 看来这就是皇帝的意思,君拜臣臣折寿,父拜子子夭亡,这是对皇权的维护,更是给几位殿下开脱的理由。 “唉。”于志宁长叹一声,南平是君,太子不更是君吗?长孙司空强令我等每天喝骂太子,真的是对的吗? 第2917章 第2917章 天光初放的大兴宫笼罩在晨雾中,鎏金铜炉里的檀香顺着丹陛袅袅升起,将金銮殿烘托得庄严肃穆。 李世民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扫过阶下时微微一顿,除了惯常列班的文武百官,一众皇子们的身影格外惹眼。 李泰和李治站在左列,李恪、李祐、李愔站在右列。 他们今日都未着常服,反而依品级换上了簇新的蟒袍,领口袖口绣着的金蟒栩栩如生,在肃穆的朝堂上平添几分迫人的锐气。 随着齐忠一声高喝,朝会正式开始。 侍中王珪从班列中走出,他身着素色官服,步履沉重地跪在殿中,手中高举着一卷奏章。 “臣王珪,叩见陛下。”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昨日老母寿宴,本是喜宴,却不料老母突然离世,惊扰了诸位殿下,臣罪该万死,特来请罪。” 说罢,他将奏章高举过头顶,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金砖上,久久没有抬起。 殿内一片寂静,檀香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却驱不散这凝重的氛围。 百官们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王珪、龙椅上的李世民以及皇子们之间来回流转,谁都清楚这场寿宴风波背后牵扯的不仅是君臣之礼,更是皇族与世家之间微妙的平衡。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王珪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侍中,你母猝然离世,朕亦深感痛惜。”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阶下的皇子们,“朕听闻他们昨日在你府中大闹寿堂,可有此事?” 王珪身体微微一颤,他知道李世民这话看似是在询问,实则是在探究事件的根源。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陛下,昨日之事,皆因臣而起。臣想着老母寿辰,理应让儿媳行孝道,让公主为天下女子表率,受公主叩拜非为身荣,实为国家之美,却不料这举动竟引得诸位殿下不满。臣深知公主身份尊贵,臣的做法或许有失妥当,才酿成这般悲剧,还请陛下责罚。” 他语气诚恳,将所有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丝毫没有提及皇子们昨日的怒容与争执。 李世民听着王珪的话,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的心意,朕明白。孝道乃天下之本,让儿媳叩拜婆婆,本无可厚非。”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但你身为朝廷重臣,当知君臣有别。公主嫁入你家,既是你家儿媳,更是大唐的公主,如何在孝道与君礼之间找到平衡,是你该深思的事,而非让矛盾激化,致使老夫人受惊离世。” 王珪再次叩首:“陛下所言极是,臣愚钝,未能妥善处理,才酿此大祸,臣甘愿受罚。” 李世民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扫过殿内众人,缓缓开口:“此事牵连甚广,既关乎皇家颜面,也关乎朝堂礼法。王侍中,你先起来吧,此事朕自有决断。” 王珪闻言,缓缓起身,依旧垂手侍立在一旁,脸上满是惶恐与不安。 朝堂之上,气氛愈发凝重,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李世民最终的裁决。 龙椅之上,李世民指尖轻叩着紫檀木扶手,他缓缓抬眼,目光扫过阶下屏息凝神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在垂首而立的王珪身上。 “王珪,”浑厚的嗓音打破凝滞,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你母教子有方,持家有道,当受朝廷尊荣。” 李世民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传朕旨意,追封王珪之母为三品贤淑诰命夫人,按礼制厚葬,一应开销由内库支取。” 第2918章 第2918章 王珪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昨天仅一下午的工夫,王家欺辱公主以致遭了天谴的流言,便已传得铺天盖地。 他本以为此次即便不受责罚已是万幸,竟没想到陛下会有如此恩宠。 喉头哽咽间,只能重重叩首:“臣,谢陛下隆恩!” 李世民抬手示意他起身,目光转向掌管礼法的太常寺卿:“自今日起,修订《婚仪》。凡皇室公主下嫁,成婚当日须于祖庙先行跪拜公婆之礼,若有违此制,以藐视纲常论罪。”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这个属实是没想到,陛下的胸怀太惊人了,居然真的修改礼法,以后公主出嫁当天要跪拜公婆了。 太常寺卿不敢有丝毫迟疑,躬身领命:“臣遵旨。” “此外,”李世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向下点指着几位殿下,骂道:“这五个混账!” 李恪、李泰、李祐急忙把头深深地低下,别管真害怕、假害怕,必须先装出个噤若寒蝉的模样来。 李治正支着耳朵听呢,老爹的嗓门突然一大,吓他一哆嗦,愣是没听清,便小声问身边的李愔,“阿爷说的啥?” 李愔脆生生地回道:“阿爷说五哥混账。” “哦,骂五哥呢,那没事了。”李治当时就不害怕了,笑嘻嘻地仰头向上看。 李泰怕自己笑出来,指甲都掐进了肉里;李恪微用力地咬着舌尖;李祐恨恨地咬紧了牙关。 李世民只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他就沉着个老脸,继续说道:“着令他们五个思过百日,其间不得参与朝政,每日抄写《孝经》不得懈怠。” 李世民说着话锋一转,看向几位殿下:“三日后,尔等需亲自前往王家吊唁,向王老夫人灵前上香。若有半分不敬,休怪朕不念父子之情。” 阶下的几位皇子,躬身长揖,齐声应道:“臣遵旨。” 一系列旨意下达,朝堂之上再无人敢有异议。 王珪再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心中百感交集。 陛下这一次给足了王家面子,里子是一点没给。 修改礼法仅限公主下嫁当日给公婆行礼,一辈子就这么一回。 既彰显了皇室对人伦孝道的尊崇,又不丝毫不影响公主平时以君自居。 给继母挣来一个虚名,这算是王家赢了吗? “陛下”房玄龄一步迈出朝班,朝上拱手道:“太子数日不朝,不知是何缘故?” 第2919章 第2919章 大兴殿内,沉香从鎏金兽炉中蜿蜒升起,却在房玄龄那句诘问里骤然凝滞。 房玄龄一句话把李世民给问住了,太子为什么不来上朝?你儿子哪去了? 这可怎么回答?说太子太忙了,没工夫上朝,怎么听起来感觉不像是人话呢? 李世民的表情微微一顿,殿内的朝服窸窣声忽然静了下去,连香炉里升起的烟都似凝在半空。 “乔松问得好。”帝王的声音带着晨起未散的沙哑,目光越过阶下百官,落在那个身着紫袍的身影上,“辅机,你来跟他说吧。” 长孙无忌上前半步,玄色玉带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垂着眼睑,声音平稳得像案头摊开的律法典籍:“回陛下,太子近日在东宫勤修课业,六位长史轮值授课,从《礼记》到《孙子兵法》,从骑射到纵横术,不敢有片刻懈怠。” “勤修课业?”房玄龄的眉毛拧成了结,朝笏在掌心捏得发白,“太子已非垂髫稚子,何须闭锁宫门日夜苦读?难道圣贤书比朝堂政务更重?竟忙到连朝会都无暇出席?” “梁国公莫不是觉得我苛待了太子?”长孙无忌忽然抬眼,冷嗖嗖的目光,刀一般盯着房玄龄。 “先皇后临终前托孤于臣,臣若不教太子习得经天纬地之才,将来何以承继大统?太子少壮之时不多学些本事,难道要等国祚倾颓时再追悔莫及吗?” “大司空这话说的,是把老臣当成妒贤嫉能之辈了?”房玄龄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颤巍巍的,声音却如洪钟撞在殿梁上。 “先皇后托孤时握着老臣的手说,太子不仅要读圣贤书,更要知民间苦。你把他关在东宫,读的是《礼记》里‘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可知道西州流民已在关外冻毙三成?背的是《孙子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曾见漠北突厥又扣关七次?” 他上前两步,紫袍下摆扫过青石地面,目光扫过殿内屏息的百官:“太子十二岁监国时,便已在朝堂听政,能从户部的粮草账册里看出运河淤塞,能在兵部议边时说‘守不如抚’。那时大司空怎么不说‘该关起门读书’?” 玄色玉带下的手指微微收紧,长孙无忌刚要开口,却又被房玄龄打断:“老臣不是要太子荒废学业,可朝政从来不是案头典籍!是吏部选官时的权衡,是户部赈灾时的决断,是百官争论时的兼听!这些,关在东宫读十年书也学不会!” 房玄龄转身面向龙椅上的帝王,深深地躬身一揖:“陛下,先皇后当年带太子旁听朝会,不是要他早早理政,是要他知道,这龙椅背后是万里江山,更是万千生民。如今太子闭门苦读,读的是经史子集,却离这江山生民越来越远了啊!” 长孙无忌喉间发出一声冷笑,玄色广袖猛地甩开,玉带扣在腰间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梁国公真是越老越会搬弄是非。”他缓步上前,靴底碾过御砖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第2920章 第2920章 “西州流民也好,漠北突厥也罢,朝中事上有陛下裁决,下有百官分理,何须太子劳心?” 他突然停在房玄龄面前,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冷光从眼底迸出。 “十二岁监国那是陛下特许,如今太子将满弱冠,正是该扎稳根基之时!梁国公莫不是想让太子年少时沉溺朝堂虚名,学些皮毛便自诩明主、自以为是,最终怕不是要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长孙无忌转身面向帝王,朗声道:“陛下,兵法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太子如今闭门苦读,不是要做书呆子,是要将经史子集炼作治国的利刃!等他能将《礼记》的仁政融进水利策,把《孙子》的诡道化作安边计,那时再临朝听政,方能不负先皇后‘经天纬地’之托!” 他抬手直指阶下百官:“诸位谁不知,如今朝堂上党同伐异之风渐起?让太子避开这些纷扰,潜心钻研帝王之道,难道不是护他周全,更是护我大唐国本?” 龙椅上的锦缎忽然动了动,李世民修长的手指叩在扶手上,金镶玉的腰带随着他直身的动作发出轻响。 他目光扫过阶下剑拔弩张的两人,鬓角的发丝在晨光里泛着微芒,嘴角却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们两个啊。”他声音不高,却像温水漫过青石,瞬间浇熄了殿内的火药味,“当年跟着朕打天下时,一个在帐中推演粮草,一个在阵前草拟檄文,何时红过这般脸色?” 长孙无忌垂首时,玄色广袖在身侧绷紧。 房玄龄刚要躬身辩解,却听李世民继续道:“辅机说的‘利刃’,玄龄说的‘生民’,原是一体两面。” 他指尖在御座边缘轻轻摩挲,“先皇后临终前攥着朕的手,说太子既要读得懂《尚书》里的‘民惟邦本’,也要学得会《史记》里的‘攻守之势’。” 目光落在房玄龄斑白的鬓角时,李世民的声音软了三分:“梁国公忧心江山,朕知道。当年你带着太子去西市看粮价,在漕河边数过沉船,这份心,太子至今记在案头的《民生札记》里。” 转望向长孙无忌时,他眼中添了几分锐色:“大司空要太子炼刃,也合朕意。去年他在《安边策》里引《孙子》‘上兵伐谋’,却忘了《吴子》里‘教戒为先’,是该沉下心补补。” 殿内的百官刚松了口气,就见李世民起身,明黄的龙袍扫过御座台阶:“不过乔松说得对,闭门造车终是不妥。” 李世民忽然朝内侍使了个眼色,“去安排一下,朕要带他们去东宫走走。别惊动了太子,我们要悄悄看看他这‘利刃’,究竟炼得如何了。” 长孙无忌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领命。 房玄龄抚着朝笏的手微微发颤,抬头时正撞上李世民含笑的目光,那眼神里分明藏着句“带你去看看,总该放心了吧?” 第2921章 第2921章 辰时三刻的日头已爬过太极宫的飞檐,李世民带着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七八个朝臣往东宫去时,石板路已被晒得烙脚。 御道两侧的垂柳蔫头耷脑,蝉鸣却叫得愈发聒噪,像极了长孙无忌此刻紧绷的心弦。 方才早朝之上,房玄龄一句“太子已非垂髫稚子”,恰似一根淬了冰的细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他心口。 若非太子已成年,如今凡事都有了自己的盘算与主张,偏生那些政见又与自己背道而驰,针锋相对到几乎要在朝堂上撕开裂痕,他又何苦费这许多心神,在朝堂与东宫之间走那步步惊心的钢丝? 长孙无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朝服玉带,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让房玄龄亲眼见识太子的精进,却没留意到李世民眉峰间凝着的霜色。 自答应让长孙无忌管教李承乾已来,数日间仅见过李承乾一面,还是自己下口谕召的他。 李世民瞥了长孙无忌一眼,心里抱怨着,便是再严苛的课业,也不该连晨昏定省都免了。 “辅机拟定的课业,朕不看也知道必是严苛。” 李世民忽然开口,手指轻叩着马车内壁,“只是高明的性子有多倔强,你们也都是知道的,不狠狠地打磨,如何成器?” 长孙无忌面色稍霁,房玄龄正欲开口,车驾已至东宫丽正门。 守门的郎将刚要通报,被陈文摆手制止:“不必惊动太子,陛下自去瞧瞧。” 穿过曲折幽深的抄手游廊,远远地望见东侧书房,偌大的庭院寂寂无声,房门前两个小黄门恭然肃立,不似有异常。 李世民放缓脚步,眼角余光却瞥见西边宜春殿的角门处,几个侍卫正鬼鬼祟祟地拖着什么,用芦席裹得严严实实,边角还洇出暗红的渍痕。 “站住!”长孙无忌眼疾手快,厉声喝止。 他大步流星趋上前,眉头深皱地盯着芦席,大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侍卫们赶紧放下芦席,“噗通”跪倒,浑身抖得像筛糠,竟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长孙无忌猛地扯开席角,露出一张青肿扭曲的少年面孔,认得是东宫里头专司侍奉茶水的小黄门福安。 他心头火起,猛地回头瞪向东侧书房,声音因盛怒而发颤:“好个太子!让他闭关攻读,他竟动用私刑,随意杀人!” 房玄龄连忙上前查看,见福安颈部有瓷器碎片嵌入。 他心内思忖,太子杀人一句话足矣,不必亲自动手,即便动手,他有刀有剑,何必用碎瓷片? 于是沉吟着说道:“此事未必是太子所为。” “不是他是谁?”长孙无忌手指地上的芦席,“除了他,谁敢在东宫如此放肆!” 长孙无忌转过身,怒气冲冲地直面皇帝,拱手道:“陛下,太子如此顽劣,此番定要重重惩罚,再若纵容下去,只怕他愈发肆无忌惮,终成桀纣之君,悔之晚矣!” 李世民心里思量着,这里是宜春殿,不是丽正殿也不是书房,这个小黄门的死未必与太子有关。 “嗯。”李世民面色沉郁,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辅机莫急,还是先问清楚了再说。” 第2922章 第2922章 “好,臣这就去问。” 长孙无忌回身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侍卫们,他们只负责往外抬尸首,断不会知晓内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长孙无忌抬腿往里走,恰好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与长孙无忌撞了个正着。 “啊呀”小黄门惊呼一声,“噗通”跪倒,胡乱地磕起了头,“是奴婢眼瞎,冲撞了大司空,望大司空恕罪。” 长孙无忌掸了掸衣襟,并不与他计较,指着地上的芦席,沉声道:“我且问你,这人是谁杀的?” 小黄门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是殿下的伴、伴读。” 伴读?长孙无忌微一沉吟,太子身边哪有什么伴读,想必就是那个墨恩了。 墨恩连自己都敢骂,又怎么会把一个小黄门的性命放在眼里? 一想到墨恩,长孙无忌气就不打一处来,墨恩骂了他,李承乾非但没有任何的处罚,还给墨恩升了官,一口气连升六级!六级! “哼!”长孙无忌用力地一甩大袖子,厉声厉色地说道:“东宫圣地岂容血污?此等凶残暴戾、丧心病狂之徒,定要将其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咳。”李世民故意咳嗽一声,慢悠悠开口道:“辅机休要如此激动,伴读也是世家公子出身,纵有错也不可斩杀于市,” “陛下!”长孙无忌猛地拔高声音,生生打断了李世民的话,他双目瞪圆、怒不可遏地说道:“国法当前,论什么出身?王子犯法与庶民同,杀人偿命乃天地至理!” “呃,”李世民被逼得有些尴尬,只好讪笑道:“你说的对,接着问吧。” 一听到伴读二字,李世民就知道是谁了。 他好心地想要拦住长孙无忌的话头,没想到人家是这么得愚不可及,呃不,是刚正不阿。 既然如此,那就由他去好了,自己悄眯眯地看戏也是挺不错的。 见皇帝妥协了,长孙无忌方才心满意足,昂然问道:“是何人在殿内授课?” 小黄门吓得话也说不利索:“是张,张” “张玄素?”长孙无忌嘴角斜挑,满是不屑的讥讽,“真是个窝囊废,竟连个黄口孺子都弹压不住,简直尸位素餐,有负陛下所托!” 房玄龄在边上直翻白眼,问了半天,一句话都没问到点上。 这伴读为何杀人?是失手还是蓄意?不问清缘由,只管喊打喊杀,岂不是本末倒置? 他眼角余光瞥见李世民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愈发觉得这位大司空此刻的暴怒,反倒衬得像场没章法的闹剧。 那小黄门早被吓得魂飞魄散,只顾着磕头,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完整。 房玄龄实在看不过眼,上前一步沉声道:“大司空且慢动怒。依老臣之见,当务之急是查清这个小黄门因何而死,又是如何死的。” 他话音未落,宜春殿内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第2923章 第2923章 “竖子敢尔!”张玄素极端愤怒的声音如同惊雷般从大殿内炸响,“老夫执教东宫数载,从未见过如此顽劣之徒!”老迈的声音因震怒而颤抖,“今日定要请陛下主持公道!” 殿外众人听得心惊肉跳,个个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的手指猛地一顿,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精光。 张玄素这等向来沉稳的老臣都已暴怒至此,偏偏陛下又恰好在此时不请自来,这重重巧合叠加在一起,他心中暗忖:这回那个墨恩,肯定活不成了。 长孙无忌迅速回身,对着李世民恭敬地拱手道:“陛下,里面动静如此之大,恐生事端,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 说罢,他便抬腿要往殿内冲,李世民却缓缓伸出手一拦,嘴角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急,且听听他们究竟在争执些什么。” 众人提起袍襟,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阶,尽都站在殿门外倾听。 “少拿陛下压人!”一个年轻气盛又满是不屑的声音从殿内飘出,激昂的声调里带着几分桀骜不驯:“那个没卵子的贱狗奴竟敢对殿下不敬,我教训他一番,难道还错了不成?” 长孙无忌闻言,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 这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这嗓音不像是墨恩,难道太子身边另有他人? 这声音听起来颇为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殿内再次传出张玄素气急败坏的声音:“分明是你在殿内胡行乱走,撞翻了茶盏,怎敢反说是那内侍对殿下不敬?” “谁胡行乱走?”少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殿下要吃茶,我过去侍候,通道不是本分吗?” 这般不恭不敬的腔调,直气得张玄素火冒三丈。 他刚愤怒地吼出一个“你”字,喉间便像卡了团棉花,紧接着又一道沉稳些的声音响了起来,听着倒有几分少年老成:“够了!殿下受到了惊吓,已无心听课,张先生先下去吧。” “你们”张玄素气恨恨地吼道:“陛下命你们前来给殿下做伴读,你们不潜心辅助殿下研学,反倒撺掇着殿下荒废课业,此等行径与抗旨何异?” 那桀骜的少年冷笑一声,“少乱给我们扣帽子,殿下被吓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怎么读书?” 张玄素被气得声音都发抖,“殿下哪有被吓到?他那明明是困的。” “你还知道殿下是困的呀?”那少年的声调陡然拔得更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带着呼吸都粗重得像风箱,“子时才准我们歇下,丑时三刻就被人薅着头发拽起来!吃饭得像吞刀子似的掐着时辰,连撒泡尿都有人在外头扯着嗓子催,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课业章程如此,老夫有什么办法?”张玄素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怯意,却依旧不肯退让。 “哪个遭天杀的定的章程!”少年像是被点燃的炮仗,连粗话都蹦了出来。 第2924章 第2924章 “连喘气、放屁的工夫都不给留,这是殿下该有的待遇?这日子过得连天牢里的囚犯都不如!还好意思说我们抗旨,你们变着法儿地磋磨殿下,难道不是欺君么!” 屋里人吵架,屋外人挨骂,原本是想偷听人家的热闹,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个热闹。 那少年两句话骂得长孙无忌脸从猪肝紫变成了苦胆绿,手指死死攥着朝服前襟,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骨头。 廊下阴影里,李世民捻着胡须的手指忽然一顿,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他斜睨着身旁脸色铁青的长孙无忌,慢悠悠道:“这伴读说话倒是直爽,颇有几分初生牛犊的憨胆。” “憨胆?”长孙无忌猛地转过身,袍角扫得阶下青砖“沙沙”作响,额上青筋暴起如蚯蚓,“这是无法无天!竟敢当众顶撞太傅,辱骂朝廷命官,搅闹殿下课业,此等顽劣之徒留着何用?我今天定要扒了他的皮!” “哦?”李世民眉梢微挑,指尖在袖中轻轻叩着,“依辅机之见,该如何处置这两个伴读?” “此等对太子学业有害的蛀虫,留着便是祸根!”长孙无忌咬牙切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龙袍上。 他正吼得唾沫横飞,殿内忽然传来另一道稍显沉稳的少年声,“三弟休要混说,仔细被外头听见,闹到御前,谁都逃不了一顿责罚。” “听见又如何?难道我说错了?”那不听劝的少年声音依旧梗着,“这章程本就不是人定的,我若该受责罚,那定章程的人就该千刀万剐!” “好,好”张玄素可能是被气疯了,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你骂,你使劲骂。” “骂就骂,千刀万剐都不解恨,活该点他天灯!” 话音未落,殿门“呯!”的一声被踹开,张玄素猛地转过身,正撞进长孙无忌怒目圆睁的视线里。 同时殿内两个穿着锦袍的少年也闻声转头,齐齐地望向门口。 这一望也不似看到了什么人,倒像是被什么人给点了穴,又像是被哪路神仙给施了定身法,双双僵成了泥塑。 长孙浚脸上的桀骜还没褪尽,长孙涣攥着书卷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李世民望着那两张与长孙无忌如出一辙的眉眼,忍俊不禁地低笑出声。 “辅机,依卿所奏,这两个‘蛀虫’是断不能留。你好好瞧瞧,先扒谁的皮,先枭谁的首,今天都由你说了算,朕给你做主。” 长孙无忌的脸“唰”地一下褪尽血色,像是被抽走了浑身力气,双腿一软竟差点跪倒在地。 他望着殿内那两个本该在家里温书的儿子,再想起方才被自己痛骂“遭天杀的、千刀万剐、点天灯......” 一时气血逆行,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愣是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半晌才挤出一个词来:“逆、逆子!” 第2925章 第2925章 刀锋落在他人皮肉,浅是一段轶闻,深成一篇传奇; 若是扎在自己身上,轻是一刹惊魂,重则半生梦魇。 他人之伤,纵深可见骨,不过茶余谈资;己身之痛,仅破皮半分,难耐切肤之痛。 长孙无忌本想射出一支穿云利箭,将李承乾牢牢钉在东宫的方寸之地,让他乖乖屈从于自己的摆布驯化。 岂料,那飞出的力道竟成了一柄失控的回旋镖,兜转间,反倒将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卷入其中,生生拖进了这场漩涡。 反噬的力道之大,让历尽杀伐的长孙司空竟有些无法招架。 长孙无忌四肢冰冷、双目赤红,明明没有人说话,他脑袋里却是嗡嗡作响。 他满心笃定,这屋内伴读必是墨恩无疑,万没料到竟是自己的两个儿子。 这出凭空换人的戏码,如兜头泼来一盆冰水,直将他惊得呆立当场,大脑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逆子!”好半天他才喝问道:“你们怎么进宫来了?” 宫门不是城门,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得来的。 长孙无忌当然没问题,他随时可以进宫,但他的这两个儿子还没有这个待遇。 他们要想进宫,除非皇帝或者太子召见他们,否则他们是进不了宫门的。 “哦”李世民笑呵呵地说道:“是朕下旨召他们给元昌做伴读的,他们昨日便进宫了,怎么,辅机,你还不知道这事?” 确实不知道,长孙无忌十多个儿子,别说有两个两天没见着的,就是死两个,没人汇报的话,没有仨月他都想不起来。 长孙无忌闻言愣眉愣眼地转头,看向两个逆子的身后。 长孙涣和长孙浚早就跪倒在地,不挡视线了,长孙无忌一眼看到,穿着蟒袍低头躬身的李元昌。 刚刚心里还怀疑了一下,太子怎么跑到宜春宫来读书了,却原来这屋里的殿下不是太子李承乾,而是汉王李元昌。 给李元昌当伴读?李元昌不是该在东宫“养伤”吗?他这时候又读的哪门子书? 长孙无忌满心疑窦,正咂摸着不知该从何问起,李世民已笑呵呵地开了口:“元昌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该收收心,正经读些书了。朕瞧着你这些日子一门心思扑在太子身上,自家两位公子反倒没空多顾,便把他们召进宫来,陪着元昌一同进学。” “多谢陛......”长孙无忌抖开宽袍大袖,正欲躬身行个圆揖,话头却猛地被一阵踉跄撞断——房玄龄不知怎的,竟直直撞了过来。 房玄龄双手还维持着向前拱的姿态,像是要道贺,脚下却仿佛拌了蒜,往前一挪便收不住势,连带着打了个趔趄,重重撞在长孙无忌身上。 长孙无忌气鼓鼓地瞪着他,房玄龄却不接他的目光,只低着头细细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嘴里喃喃自语。 “恭喜大司空了,进宫伴读原是公子的福分,只是......怕要成了那些小黄门的催命符。” 房玄龄嘴角抿着一丝冷笑,想转移话题可没那么容易。 你谢个恩,前面的事就可以当作是什么都没发生了吗? 第2926章 第2926章 不可能的,你可以装作是忘记了,我可以提醒你,福安的尸首可还在门外停着呢。 不用谁提醒,长孙无忌也知道今天这关不好过了。 长孙无忌只觉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黏得人发慌。 他们两个在东宫闹出了人命,这事说起来原本是可大可小。 往大里说,能扣你一顶大不敬的帽子,九族都得杀光重埋一遍。 往小里说,死的不过就是一个奴籍的小黄门而已,论价值勉强能和一只羊相当,连一个铜板都不用赔,哈哈笑两声就过去了。 再好的事,再容易的事,若是前面加上“原本”两个字,剩下的也就只有遗憾了。 原本可大可小的事,硬生生被长孙无忌亲自给挤兑到了只可大不可小的地步。 现在回想刚才在外面,皇帝一会儿说世家公子不死于市,一会儿说伴读倒有几分憨胆,话里话外都是在维护他们。 而自己则跟皇帝争了个脸红脖子粗,说什么都要置他们于死地。 现在可怎么办?真按自己说的办,那这两个小畜生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不按自己说的办,那自己的脸面可就丢得一点都剩不下了。 他眼珠飞快地转着,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过着法子。 求情?陛下早已摆出一副猫儿戏鼠般的神情,列着架子等看热闹呢,这时候求情有什么用? 再说求什么情?他两个本身也没有危险,就算自己想杀他们,陛下也不会同意的。 长孙无忌知道李世民就是在看自己的笑话,看自己怎么收场。 偏偏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收场,正急得如热锅蚂蚁,忽觉眼前阵阵发黑,一股眩晕感顺着天灵盖往下压。 他心头猛地一动,若是此刻栽倒在地,装个急症突发,好歹能先把眼前这关混过去。 他正暗自调整呼吸,预备着酝酿出几分虚弱情态,身后却传来房玄龄慢悠悠的声音,“长孙司空这时候该不会犯羊角疯吧?” “你?”长孙无忌脸涨得紫红,房玄龄只是轻轻笑了笑:“我只是看长孙司空的脸色不大好,担心你而已。” 装病这条路眼见着也行不通了,无奈只好咬牙硬挺了,舍得舍不得这出苦肉计也是必唱的了。 长孙无忌猛地转过身,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儿子。 “孽障!”长孙无忌胸腔里的怒火像是要炸开一般,连声音都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劲:“两个不知死活的畜生!” 他一脚狠狠跺在地上,青砖仿佛都震了三震,戟指怒喝:“在东宫行凶杀人,视王法如无物,你们简直胆大包天!我长孙家的脸,都被你们这两个小畜生丢尽了!” 骂人没有越骂越解气的,都是越骂越来气,骂着骂着长孙无忌动了肝火,左右看看也没找到什么顺手的物件。 陈文见大司空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是在找什么,他便走上前,抱着个拂尘朝上拱手,笑呵呵地劝道:“大司空息怒。” 第2927章 第2927章 陈文指节微微蜷了蜷,脸上堆着的笑纹里藏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他回头瞥了眼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的两人,嘴上不住劝着:“公子们年纪轻,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许是回头看人分了神,许是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他竟像忘了手中还握着拂尘,双手向前一拱,拂尘险些怼到长孙无忌的脸上。 长孙无忌本就被怒火冲得眼冒金星,见陈文递来东西,想也没想便劈手夺过。 紫檀木柄握在掌心沉甸甸的,他抡起胳膊,作势打,陈文在旁边“哎呀”一声,急忙伸手去拦:“大司空,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陈文嘴上嚷得快,手却伸得慢了半拍,堪堪擦过长孙无忌的衣袖,一把没抓着,终究是落了空。 “使不得?我今日不打死这两个孽障,日后怕是整个长孙家都要受他们拖累!” 长孙无忌的怒吼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手中拂尘带着劲风抽下去,马尾扫过锦袍,发出清脆的响声,地上两兄弟只敢闷哼,一丝一毫不敢躲,就那么死死趴着,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背。 “唉哟嗬,吓我一跳,原来是给公子们掸掸灰。”陈文长出一口气,又伸手去抢拂尘,“大司空仔细闪了贵手,这粗活我来就行。” “闪开!”长孙无忌照着陈文肩头狠狠一推。 这一下力道十足,陈文跟挂了倒档似的蹭蹭后退,多亏李世民在后面拦了一把,不然怕是能直退到殿外去。 房玄龄抬眼看向皇帝,见李世民忍笑忍得肩膀直抖,他便也抬起手,捂住了怎么都压不住的嘴角。 王珪和魏徵对视一眼,两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也都没开口,只眼底藏着几分了然。 拂尘在长孙无忌手中倒了个方向,紫檀木柄结结实实招呼到长孙浚身上。 长孙浚“嗷”的一嗓子差点蹿起来,惊得长孙无忌手一抖,拂尘险些脱手。 可这时候哪能停手? 他攥得更紧了些,嘴上喝骂着“我让你无知妄为!”又一棍敲在长孙涣屁股上。 长孙涣痛呼一声,身子向前一蹿趴在地上,又赶紧双手撑地,慢慢跪了回去,腰背还在不住发颤。 “好了,好了。”李世民拉着长声劝道:“孩子吓唬吓唬便是,你怎么还真打呢?” 这好心劝慰半点没暖到长孙无忌心里,他一丝人情也不领,心里暗暗冷哼:真打?真打能过关倒也好了,真打总比真杀强! “陛下不必怜悯他们,我今天非打死这两个小畜生不可!” 长孙无忌哈着腰,抡起拂尘抽这个、踢那个,眨眼间打得两兄弟哭爹喊娘地在地上滚。 李世民看他个笑话也就知足了,也不能真看着他把儿子打坏,便沉声道:“辅机,住手!” 陈文摆摆手,两边小黄门急忙上前拦阻。 他自己也上前两步,不远不近地说道:“公子们肯定不是故意骂你的,大司空打几下出出气也就是了,再打下去惊了圣驾,谁也担当不起。” 第2928章 第2928章 陈文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地把长孙无忌在东宫抽打儿子,说成了长孙家的家务事。 长孙无忌的胳膊正扬在半空,闻言猛地一顿。 紫檀木柄上镶嵌的东珠在日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映着他涨红的脸。 他转头看向李世民,眉头拧得像团乱麻,嘴角却悄悄松了半分。 方才那番狠劲里本就掺着三分做戏,此刻陛下既已开了金口,再闹下去便是不识抬举。 “哼!”长孙无忌重重一甩拂尘,指着地上的两个儿子,“若非陛下求情,今日定要了你们这两个孽障的狗命!” 他瞪着地上哭嚎的儿子,眼神里的怒火褪去大半,只剩下刻意维持的威严。 陈文见状,忙笑着打圆场:“公子们还不快谢恩?” 地上的两兄弟哭得抽噎不止,闻言连忙连滚带爬地磕着头,含糊不清地喊着,“谢陛下宽恕之恩”。 长孙无忌这才转过身,对着李世民拱手行礼,袍袖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尘,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余怒未消的生硬:“两个畜生顽劣成性,若不带回府去严加管教,日后必成祸患。” “既知顽劣,便更该好生教导。”李世民指尖轻轻叩着腰间玉带,满眼赞许地点了点头,可话音刚落便陡然转了调子,“当朝大儒俱在东宫,你把他们带回府去,哪有留下受教的好?” “他们怎配在东宫侍奉——”长孙无忌的话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似的,半截话哽在喉咙里。 他想说他们怎配在东宫侍奉太子,可是他们本来侍奉的也不是太子,他们是李元昌的伴读。 他想改说他们怎配侍奉汉王,可是这话要是说出口,任谁也会理解成这是对汉王赤祼祼的蔑视。 李世民眉峰一挑,冷声冷气地说道:“你是说朕不该叫他们来东宫做伴读?” 长孙无忌心头猛地一跳,忙把头埋得更低,袍角在青砖上压出深深的折痕,声音里已带了三分惶恐:“臣不敢。” “那就这么定了,一切如故。”李世民的目光飘向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李元昌,“两位公子给你做伴读,你要与他们一同在师长跟前受教,莫要辜负了朕的期许。” 他话音不重,却像带着无形的重量,砸在李元昌身上。 那少年本就吓得脸色发白,此刻更是身子一矮,忙不迭地躬身应道:“臣遵旨。定当与两位长孙公子共勉,不负陛下教诲。” 李世民目光从李元昌身上移开,转向侍立一旁的张玄素,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张卿,你继续授课吧,他们若是不听管教,只管告诉朕知道。” 张玄素躬身应道:“臣遵旨。”他瞥了眼仍跪在地上、惊魂未定的长孙兄弟,又看了看面色发白的李元昌,清了清嗓子,重又拾起散落的书册。 李世民不再多言,转身便向外走去。 龙袍曳地,带起一阵沉稳的风声,房玄龄、魏徵等人连忙跟上,脚步轻缓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出了宜春殿,李世民看向太子书房的方向,轻轻地笑道:“被他们搅的,险些忘了我们是来看太子的了。” 第2929章 第2929章 日头已跃过宫墙,金箔似的阳光斜斜泼下来,把宜春殿的琉璃瓦照得透亮。 檐角的走兽驮着碎金般的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像谁撒了一把流动的星子。 李世民的脚步很是轻快,去看儿子,心里头竟像揣了团暖烘烘的日光,说不出的欢欣。 长孙无忌的脚步很是慌乱,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的读书声,惊得他心神不定。 两个儿子刚挨了打,连看看伤处、敷个药的工夫都没给留,就直接授课了。 他们是身上有伤、心里有气,奈何身上的伤不能治,心里的气不能出。 长孙无忌望着阳光里浮动的尘埃,只觉得那两个孩子此刻定是坐立难安。 他们身上的伤火辣辣地疼着,却连揉一揉都不敢; 心里的委屈憋得发慌,却偏要装作没事人似的朗声读书。 这般煎熬,该有多难受? “方才陛下说,长孙司空定的课业章程必是严苛,老臣还不以为然。” 房玄龄脚步轻缓移动,脸上挂着几分温煦的笑意,转头与身侧的李世民闲谈,“亲眼看上一看,竟令人不寒而栗。” “哦?”李世民闻言脚步微顿,回身时眼中闪过一丝饶有兴味的探究,挑眉问道:“此话怎讲?” 房玄龄广袖微抬,露出手中所持象牙白笏,“长孙公子入东宫,不过是个伴读,才一天的工夫就闹出人命了,由此可见一斑。” 李世民闻言眉心微皱,长孙无忌定的章程到底是什么样的,自己竟然连一眼都没有看过。 李世民知道一定会是很严苛的,但是他相信长孙无忌一定是为太子好的,再怎么严苛自己都不该干预,否则对太子只有坏处。 所谓棍下出孝子,宠溺多败儿。 现在不让他吃受教育的苦,难道将来让他吃亡国的苦吗? 不可动摇! 李世民不住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无论看到太子那边是什么情况,这课业章程都是铁打的,绝对不可以动摇! 长孙无忌恨恨地斜了房玄龄一眼,都是他这个老东西,若不然哪有这么多的乱事? 在金殿上他以太子多日不上朝为由,跟自己掰扯课业章程定得太严苛了。 现在又这么明目张胆地提醒皇帝,这个课业章程太严苛了。 课业章程严苛与否跟他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太子找他了? 长孙无忌很清楚太子这几天并没有离开过皇宫,也没有召见过任何外臣,只见过李恪一面。 李恪也不可能帮他办这件事,不是李恪会是谁? 没有人进入东宫,那有没有人从东宫出去呢? 长孙无忌暗暗咬牙,要好好查一查太子最近有没有派什么人出宫办事。 朱漆廊柱在日光里投下笔直的阴影,一行人转过最后一道回廊时,东宫书房的雕花窗棂已在眼前。 第2930章 第2930章 李世民的脚步不知何时放缓,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带,目光越过窗纸望向里面模糊的人影。 长孙无忌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方才在廊下盘桓的疑虑忽然被读书声撞得粉碎。 那声音透过窗隙飘出来,字正腔圆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发紧,像是绷紧的弓弦随时要断。 他偷眼瞥向李世民,见对方眉心的褶皱比方才更深。 “陛下,到了。”陈文轻声提醒,伸手要推开那扇雕着繁花的木门。 李世民却抬手止住他,隔着门板静听片刻,里面除了读书声,还有笔锋划过宣纸的沙沙响,以及一个沉稳的男声偶尔响起,想来应该是于志宁在讲解经义。 “进。”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于志宁正立于书案之侧,见众人进来忙躬身行礼。 书案后的李承乾闻声抬头,玄色襕衫衬得他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色。 他起身时动作从容,行礼的姿态规整如仪。 “在讲什么?”李世民走到书案旁,目光扫过摊开的《论语》,书页上有几处用朱笔圈点,墨迹工整却透着股不容错漏的严谨。 “回陛下,正在为殿下讲解‘为政以德’章。”于志宁垂首答道,声音平稳得像压着块石头。 李承乾抬眸看向父亲,眼神清澈却藏着少年人的倔强:“参见父皇。” 李世民的目光掠过儿子挺直的脊背,想起房玄龄刚刚说过的话,又看向案头堆叠的课业簿册。 他拿起最上面一卷翻开,墨迹未干的批注里,于志宁的评语严厉如刀。 他指尖在“浮躁”二字上顿了顿,抬眼看向李承乾:“你舅父定的课业章程,你日日遵行,觉不觉得......过于严苛了?” 这话一出,满室的空气仿佛凝住了。 长孙无忌的呼吸骤然收紧,于志宁垂着的眼睑颤了颤,连房玄龄都停下捻须的手,目光落在太子身上。 李承乾却坦然迎上父亲的视线,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父皇,规矩严不严,要看针对什么人。” 他伸手拂过案上的《孙子兵法》,书页翻动间带起墨香,“能适应的人,会觉得游刃有余;不能适应的人,自然觉得如同桎梏。” 李世民挑眉,将课业簿册放回案上:“哦?那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儿不敢自夸游刃有余,却也不算难以适应。”李承乾微微欠身,目光淡然地垂下眼睑。 李世民望着儿子眼底的清明,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声音里带了几分暖意:“既知分寸便好。治学如治世,过宽则散,过严则滞,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比读透十卷书更要紧。” 于志宁松了口气,刚要附和两句,却见李世民已转身看向长孙无忌,目光里的温和淡了三分:“辅机,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明日把细则给朕看看,有些地方,或许该松松弦了。” 长孙无忌躬身应“是”,额角的冷汗终于顺着鬓角滑落。 他忽然明白,太子哪里需要搬弄是非? 他甚至都不需要替自己求情,只要他爹觉得心疼了,什么规矩都是能改的。 “阿爷。”李承乾抬起头看着李世民,微微一笑,开口说道:“我觉得这课业章程可以更严一点。” 第2931章 第2931章 李承乾的话像颗石子投进滚油里,满室的寂静瞬间被炸开。 李世民方才缓和的眉峰又蹙起,眼底的暖意褪去大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诧异:“你说什么?” 长孙无忌垂着的头下意识抬了半寸,目光直直落在李承乾身上,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外甥。 他额角的冷汗还没干,心里却像被泼了盆冰水,无论李承乾怎么说,他都笃定不会是好意。 房玄龄捻着胡须的手指僵在半空,温煦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他原本以为太子定会借皇帝松口的机会诉几句苦,哪怕只是隐晦地提一提难处,也能让这严苛的章程再松动几分,却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话。 他看向李承乾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这太子殿下,心思竟比自己想的要深得多。 于志宁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袖,指节泛白。 作为日日盯着太子课业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这章程有多磨人,太子眉间的倦色都在诉说煎熬,可此刻这话却说得坦然,甚至带着几分恳切。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觉得这书房里的空气比刚才更沉了。 连一旁侍立的陈文都惊得微睁了眼,悄悄抬眼瞥了太子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没听说过,居然还有人受折磨能受上瘾。 “阿爷”李承乾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眉眼微弯地看着李世民,说道:“舅父规定寅时读书、卯时习武、辰时到酉时有长史给授课,戌时、亥时温书,子时、丑时安歇。” 李承乾话没说完,李世民的眉心就皱成了一块铁疙瘩。 原来太子的时间排得这么死,一天只有两个时辰睡觉,其余所有的时间都给利用上了。 人哪能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这样的章程谁能受得了? “这不行。”李世民断然道,“晨昏定省必不可少,卯时你得上朝,东宫日常事务你得打理,批奏章的工夫也得留出来。” 李世民白白地给自己做了那么多的心理建设,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可动摇,结果李承乾还没说什么呢,他就先把这个课业章程给否了。 “阿爷,照你这个说法,我就不用读书了。要想精进学问,就必须得有取舍,要相信我舅父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李承乾温和地笑着继续说道:“舅父难道不知为人子,当晨省定省么?舅父难道不知为储君,当日日早朝么?东宫事务哪天都有大小几十桩,奏章哪天都有几十本,理会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 李世民一想到李承乾的时间被安排得这么满,他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自己放心地把儿子交给长孙无忌来管教,结果他就是这么管教的。 自己的儿子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外人欺负,这个爹当的是不是有点窝囊? 李世民越想越气,一拍桌子冲着李承乾吼道:“难不成做学问就是太子也不当了,儿子也不做了,关起门来一天到晚读死书吗?” 李世民吼的是李承乾,骂的是李承乾,害怕的人却不是李承乾。 李承乾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长孙无忌在一边倒是冷汗浸透了中衣。 “阿爷,所谓用人不疑,这件事既交给舅父来做,你就不要再干预了。” 第2932章 第2932章 李承乾满眼的诚恳,倒是让李世民心里的火消下去不少。 李世民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好吧,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我说这课业章程定得虽好,细节之处却还有些许的漏洞。” 李承乾略缓了口气,笑着说道:“辰时到酉时有长史授课,而其他时辰并没有人看着,自己读书、习武、温习功课,难免有时会溜号,而且有时心有疑虑也无人可问。” 光时间排得紧还不行,还得时时刻刻有人看着? 如果说长孙无忌是想把人逼疯,那李承乾这是想把人逼死。 李世民眨眨眼,脑袋有点懵,他就眯着眼问了句:“那依你之见呢?你想怎么办?” “不如每日留两位长史在东宫,既能监督功课又能答疑解惑。” 李承乾不怕多个监督的,反正他也不偷懒,再说没有长史看着,也有小黄门看着,没什么区别。 东宫自然是不允许成年男子过夜的,正因为不合规矩,才要向皇帝请示。 东宫现在有李元昌在养伤,又有长孙家两个公子做伴读,还怕再多留两个糟老头子吗? 李世民只是不明白李承乾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不过不管为什么,儿子乞求的眼神都是他的不能拒绝。 “这件事可以依你,”李世民话还没说完,李承乾就急着一躬到底,笑呵呵地说道:“谢父皇。” 李承乾哪有什么坏心思,他真的是为了精进学业,除此之外也就是一点点私心。 其实没人看着,他也一样能学得很好,他就是想报复那六个长史。 你们不是以骂我为生计吗?那你们就陪我一起熬。 上一世是自己不争气,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由于自己太过于敷衍,他们根本也没教自己什么有用的东西,每天就剩下骂自己了。 这一次自己可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该读的读、该问的问,非把他们肚子里的学问全都掏干净不可。 再一个他也是有意逼迫李元昌那面一把,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没人做陪衬怎么能显出太子爷的优秀呢? 看李承乾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李世民莫名的感觉很是舒心,他笑着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确实还有一事。”李承乾抬眸看向李世民,唇角噙着浅淡的笑意,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说道:“每日饮食让我说了算吧?” “这本来不就是你说了算吗?”李世民诧异地上下打量着李承乾,“你是有什么新想法?” “皇叔在养伤,他的饮食就保持原样,两位表弟既是在东宫做伴读,饮食就与我一般,行吗?” “准奏。”李世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原来他是在讨好他舅父。 在这皇宫里饮食规格第一的当然是皇帝,第二便是太子,其他所有人都次之。 李承乾这是在提升长孙兄弟的饮食档次,也是赐给他们的一种荣耀。 第2933章 第2933章 三月初的春风柔得令人心醉,阳光好似像被揉碎的金箔洒在长安城的青砖上。 朱雀大街两侧的榆钱刚冒新绿,京兆府门前的石狮子正沐着暖阳,忽然面前一匹枣红马被勒住了缰绳。 马上人暗绿色锦袍上似还沾着一路的春风,他边翻身下马,边笑着对门吏颔首:“烦请通传,房遗爱求见魏王殿下。” 门吏见是房家公子,忙躬身应了声“是”,转身快步往里传报。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见内院方向走出个青衫侍从,引着房遗爱往里头去。 穿过栽着新柳的抄手游廊,春风卷着柳丝轻扫过衣摆,暗绿锦袍上的流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转过月亮门,便见李泰正斜倚着石桌,坐在竹椅上,手里捏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指尖还沾着些墨痕。 听见脚步声,李泰抬头便见房遗爱笑着走来,金冠上的明珠随动作轻晃。 “你倒会挑时候来。”李泰放下书册,指了指旁边的石凳,“今早刚从终南采了新茶,正要寻你共饮。” 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在茶盏里投下点点光斑。 房遗爱顺势坐下,双手接过青瓷茶盏。 见温热的蒸汽裹着清苦茶香袅袅升起,在阳光下散成淡白的雾,他便笑着晃了晃杯沿:“今天又不是放告日,这好日头,闷在府里岂不可惜?不如随我去城外耍耍。” “不去。”李泰指尖捏着茶盏耳,先低头轻轻嗅了嗅茶汤的香气,又抬手缓缓吹开浮叶,浅啜一口便将杯子搁回石桌。 杯底与石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响,恰如他语气里的淡然。 房遗爱眉梢微挑,身子往前倾了倾,凑近些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你这几日,可曾去过东宫?” 李泰抬眼看向他,目光里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从容,“太子殿下日日埋首读书,我怎敢打扰?” 房遗爱忽然勾了勾唇角,语气里添了丝促狭,“你托我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不是我说你,你的一片好心,都被人家当成驴肝肺了。” “此话怎讲?”李泰饶有兴致地看着房遗爱,房遗爱一撩袍襟,翘起二郎腿,端起茶盏“咕咚”喝了一大口。 放下茶盏,他抹了一把嘴角,说道:“你不是说长孙无忌虐待太子吗?我跟我阿爷说了,陛下带人去东宫看了,你猜怎么着?” “哦,”李泰微微点了点头,“那天我上朝了,不过东宫我没去,不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房遗爱说起那日的事,活灵活现。 讲到长孙浚打死小黄门福安,还当众大骂长孙无忌时,他笑得前仰后合,手中茶盏跟着晃悠,几滴茶汤溅落在石桌上。 第2934章 第2934章 试想长孙无忌立在门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听亲儿子对自己破口大骂的窘迫模样,李泰也忍不住扶着竹椅扶手笑出声来,眼底的从容里多了几分兴味。 “你是没瞧见,”房遗爱收了笑,往前凑了凑,“后来陛下带着众人去东宫,那儿竟秩序井然,太子的读书声朗朗入耳,哪像长孙浚那边鸡飞狗跳的。” 他嘴上说着,手还不停比划,“陛下亲口问太子,课业章程是不是太严苛了。你猜太子是怎么答的?” “嗯。”李泰略一沉吟,缓缓道:“我不知道他如何作答,但若换作是我,会说‘还可以更严点’。” “哇!”房遗爱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猛地跳起来,宽大的袖子竟带倒了茶盏,茶汤洒得满桌都是。 “你这是发什么疯?”李泰急忙抓起桌上的书册,生怕被茶水洇湿。 “不是,为啥要这么说啊?”房遗爱激动地双手按住李泰的肩膀,“干这种跟自己过不去的事,分明就是傻!可我阿爷偏说太子是个明白人,还骂我是猪头。”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李泰推开他,还轻轻掸了掸肩头的褶皱,“既然摆脱不了被关起来读书的命运,那就狠点读,早点学成早点解脱。” “真的假的?”房遗爱使劲挠着头皮,还是没琢磨出答案,不过他向来信李泰的话,便也不再纠结。 李泰只淡淡一笑,当然是假的。李承乾的学问,早就学成了。 要求更严一点,是为了在爹面前展示他认真、听话、求学的态度,也是为了更快的激化矛盾,东宫不是还有两个陪绑的吗? “哎!”房遗爱又一惊一乍地蹿到李泰身边,“太子还提了个要求,让长孙家那两个小子跟他吃一样的。你说他这是为啥?” 李泰微眯起眼,刚要开口,房遗爱又抢着说道:“你说他是不是想靠这办法,讨好那两个孽障?” “说谁孽障呢?那是我表哥。”李泰抬手轻轻捶了他一拳,笑着反问:“李元昌呢?他的饮食有没有变化?” “诶?”房遗爱的眼睛骤然瞪得像两盏灯,满是惊奇地盯着李泰,“你怎么会这么问?李元昌的饮食没改,太子还特意强调,让他跟以前一样吃。” 李泰脸上浮出一抹了然的笑,缓缓拖长了语调:“这还不明白?‘不患寡而患不均’,‘二桃杀三士’的道理,你总该懂吧?” “你是说,长孙家那两个小子吃得比李元昌好,日子一长,他们就会掐起来?”房遗爱顿时觉得自己变聪明了,笃定就是这么回事。 “那可不一定。”李泰慢慢站起身,一边掸着衣襟上的浮尘,一边慢悠悠道:“不管是给他们更好的还是更差的,只要有区别,就迟早会生出矛盾。” 房遗爱听得眼睛发亮,一巴掌拍在石桌上,震得残余的茶汤又晃了晃:“好家伙!这么说太子是故意挑事?等着看他们内讧,自己坐收渔利?” 李泰抬手挡开他扬起的灰尘,指尖捻了捻衣襟上的褶皱,目光望向远处宫墙的剪影。 “坐收渔利倒未必,他也是出于无奈嘛。”他声音沉了些,心里暗暗叹息道:“他如此这般地试探阿爷的态度,挑战长孙家的底线,看来他的麻烦马上就要来了。” 第2935章 第2935章 东宫少阳殿前的青砖地被暖阳烘得微热,檐角铜铃在和风里轻晃,坠着的春日海棠花瓣簌簌落在阶前。 李承乾踏着软底锦靴立于庭中,指间捏着只五彩毽球。 这只毽球是昨晚李治派人送到东宫的,说是陆清最近在教他踢毽球,他很喜欢便送给自己一个。 李承乾掌心里掂着毽球,都能想像得出来陆清踢毽球的样子。 陆清的毽球踢得像杂耍一样,他的敏捷性就是靠毽球练出来的。 李承乾微微一笑,抬眼看向天边的日头,辰时的光晕很柔和,正是练功的好时候。 练功,练什么不是功夫?毽球也是不错的选择。 鹅黄丝线缠裹的球身被他轻轻一抛,足尖顺势勾挑,毽球便如活物般在他脚踝、膝间流转。 少年身姿尚挺拔,正踢得兴起,廊下忽然传来轻捷的脚步声。 称心身着浅褐内侍服,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见太子踢毽,先是驻足躬身,随即眼中闪过笑意,上前一步朗声道:“殿下脚法好生精妙!” 李承乾闻言眉眼舒展,将毽球抛向称心:“来得正好!” 称心旋身接住,足尖一点便将毽球回挑。二人你来我往,毽球在空中划出连贯弧线。 李承乾抬膝轻挡,称心便俯身勾接;李承乾凌空一脚将球踢向高处,称心纵身跃起,足尖稳稳将球垫回。 有时二人近在咫尺,却能以脚背轻巧传递,毽球似粘在二人脚上一般,引得周遭四个小黄门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齐齐拍手喝彩。 “配合得妙啊!” “这‘双燕归巢’的架势,真是绝了!” 喝彩声未落,西侧回廊忽然传来沉厉的脚步声。 张玄素身着青色朝服,手持笏板快步走出,见庭中二人嬉闹、内侍喧哗,顿时眉头紧蹙,厉声喝止。 “竖子无状!东宫乃储君治学之地,岂容尔等耽于市井嬉游!” 庭中瞬间静了。 李承乾的脚顿在半空,称心也收了动作,毽球“啪”地落在砖上,滚过几片海棠花瓣。 张玄素快步上前,袍角扫得阶前落花翻飞,声音愈发严厉。 “今上躬行节俭,日理万机以安天下。殿下身为储君,当勤学经典、习练治道;称心你身为近侍,更当劝诫太子勤勉,怎敢陪他一同荒废时日?莫非都忘了前日《谏太子书》中‘居安思危,戒奢以俭’之语?” 小黄门们吓得齐刷刷跪伏在地,李承乾垂着手,指节微微泛白; 称心也躬身低头,耳尖却悄悄泛红。 春日暖阳遍洒庭中,落在二人身上,竟只剩几分滞涩的凉意。 张玄素可不管别人是什么感受,找茬还找不着呢,这回揪着理了,可不能轻饶了过去。 第2936章 第2936章 他就往前又迈了半步,一把从太子手中抢下毽球,重重摔在青砖上,发出“笃”的一声响,毽球弹起来颤了颤,滚得远了。 他眼神如刀,先扫过垂首的称心,再落到李承乾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冰珠砸在地上。 “殿下可知,前朝炀帝便是因沉迷嬉游、荒废朝政,才让大好江山落得分崩离析!如今国基初定,百废待兴,殿下却在此与仆从玩物丧志,他日如何承继大统,如何面对天下苍生?” 说罢,他又转向称心,语气更添几分凌厉:“你本应时刻警醒太子,却反倒陪他耽于享乐!今日若不严惩,他日必有更多人效仿,东宫纲纪何在?储君风范何在?” 他越说越激动,袍袖翻飞间带起一阵风,连檐角铜铃都似被这怒气惊得停了摇晃,只任由他将连日来憋在心中的忧虑与不满,尽数化作斥责倾泻而出,半点不给二人辩解的余地。 张玄素的斥责如连珠箭般落尽,庭中只剩他粗重的喘息声。 李承乾始终垂着首,青布袍角垂在砖上,指尖悄悄捻起片被震落的海棠花瓣,听骂声渐歇,才缓缓躬身:“先生教训的是,孤......知晓错了。” 声音放得温和,连垂着眼帘的模样都透着几分恭顺,仿佛真将那些斥责听进了心里。 可若细看,他垂在身侧的手,正漫不经心地将花瓣揉成细碎的粉,心里只暗忖:不过踢两脚毽球,他就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扯到炀帝与天下苍生。 如此小题大做,可见他不过是个装腔作势之辈。 哪里是什么真心劝诫,分明就是借题发挥,他张玄素算不得是忠正良直之臣。 张玄素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态度恭谨,便也收了怒气,沉声道:“既知错,便随我进殿授课,今日需将《论语??为政》篇逐句参透。” 说罢转身往殿内走,心里却已做好准备,太子今日挨了顿痛骂,想必会消极应付,课上定然会走神怠惰。 谁知进了殿,李承乾竟乖乖坐到案前,待张玄素展开书卷,他便垂眸跟着默读,指尖还顺着字迹轻轻滑动。 张玄素讲至“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时,故意停顿片刻,目光扫过李承乾,想看看他是否又在走神。 却见李承乾抬头问道:“先生,‘为政以德’需先正己身,可若朝堂之上有大臣行私舞弊,君主当以德行感化,还是以律法惩戒?” 张玄素微怔,往日授课时,李承乾多是被动听着,极少主动追问这般深入的问题。 他随即定了定神,沉声解答:“以德为基,以法为纲。君主自身德行端正,方能引导臣子;然律法严明,方能约束奸邪,二者不可偏废。” 往后半个时辰,李承乾竟全程未曾懈怠。 张玄素领读“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时,他声音清亮跟读,连断句都分毫不差; 讲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时,他会追问“若仅靠刑罚约束,百姓虽不敢犯错,却失了廉耻之心,那君主该如何教化百姓?”; 甚至在张玄素故意将“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的“故”字解为“旧俗”时,他也能及时指出:“先生,弟子以为此处‘故’应指旧学,唯有温习旧知方能领悟新义,而非单纯指旧俗,不知是否妥当?” 案上的茶盏凉了又续,窗外的日头渐渐移过窗棂,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李承乾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张玄素看着他时而蹙眉思索、时而颔首提问的模样,心中疑窦渐生。 这太子,倒似真将方才庭中的斥责抛在了脑后。 可这份过分的顺从与此刻异于往常的勤勉,反倒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切,仿佛眼前的人,并非平日里那般随性怠惰的储君。 “殿下!”门外忽然传来秦胜一声急呼,抬眼看时秦胜已跌跌撞撞闯了进来,“称心被陛下关起来了......” 第2937章 第2937章 案上《论语》摊开在“为政”篇,张玄素握着玉柄麈(音煮)尾的指节微收,尾端玉饰轻轻磕了下书页。 他目光掠过李承乾绷得发紧的下颌线,那线条比案头镇纸更显冷硬,终究还是垂眸落回“为政以德,譬如北辰”的字句上。 窗外蝉鸣裹着暑气灌进来,聒噪得让人烦乱。 李承乾指尖捏着的竹书签已嵌进掌心,留下一道浅痕,可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只斜斜投去一瞥,目光落在门口秦胜那身沾了尘土的袍襟上,冷得像殿角积了霜的铜壶。 “殿下!”秦胜往前扑了半步,靴底蹭得青砖轻响,声音里的惶急几乎要破出喉咙,“陛下没说半分缘由,就把称心关去掖庭了!那地方......” “放肆!”李承乾的声音陡然沉下去,比铜壶滴漏的冷响更刺人,“张师在此授课,你也敢闯进来大呼小叫?” 他抬眼时,眼底竟无半分波澜,仿佛秦胜口中的“称心”,不过是东宫的一片落叶。“出去候着。” “殿下!”秦胜急得额角青筋突突跳,“称心一向谨言慎行,怎会触怒陛下?掖庭狱是什么地方,殿下还不清楚吗?再拖下去,他,他怕是要没命了!” 张玄素握着麈尾的手顿在半空,目光落在书页“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注疏上,喉结轻轻滚了滚,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垂眸盯着纸页上的墨字。 李承乾却忽然起身,玄色锦袍扫过案几,带得砚台里的墨汁“哗啦”漾开,黑墨溅在洁白的笺纸上,像极了他此刻藏在平静下的戾气。 他走到秦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秦胜,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秦胜,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秦胜一愣,挣扎的动作顿住,下意识回道:“回殿下,十五年了。” “十五年,你还没懂规矩?”李承乾抬手,似是要拂去袖口不存在的灰尘,指尖却微微发颤。 “父皇处事向来分明,若称心当真无辜,父皇自会查明;若他真犯了错,便是我也不能徇私包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摇曳的柳枝,那柳枝绿得晃眼,却晃不散他心头的沉郁,“退下吧。” 秦胜看着李承乾冷得像冰的侧脸,嘴唇动了好几次,终究还是没敢再说一个字,只攥紧了拳头,重重躬身,一步一沉地退了出去。 殿内又静下来,只剩张玄素翻动书页的轻响,沙沙声里藏着说不出的滞涩。 张玄素抬眼看向重新端坐的太子,手指轻轻点在“为政”篇“道之以政,齐之以刑”的字句上,欲言又止了片刻,才轻声道:“殿下,我们继续讲......” 李承乾坐得笔直,指尖仍捏着那枚竹书签,可心思早飞出了书页。 他自觉从未做过违背礼法之事,称心即便偶有小错,无非是打碎了茶盏、记错了时辰,也属寻常,断无可能牵扯出什么大事。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没做错,何必心虚? 他更不信,有人敢无凭无据地污蔑他这个太子。 至于称心,每次犯错,他总是纵容,这次由阿爷教训一顿,让他知道知道尊卑上下,未尝不是好事。 这般思忖下来,心头那点因称心被抓而起的波澜,竟渐渐平了。 称心的名字只在他脑海里打了个转,便被他抛到了脑后,仿佛那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他不知道,这次称心被抓,根本不是因为称心犯了错,而是有人在御前递了状告的话。 第2938章 第2938章 今日早朝刚散,甘露殿内的檀香便绕着御案缠了满室。 李世民握着朱笔批阅奏折,案头堆积的奏章还没批到半数,内侍陈文便轻步进来禀报:“陛下,长孙司空求见。” 不一会儿,长孙无忌身着绯色朝服走进来,朝服下摆扫过金砖地面,没发出半分声响。 他躬身行礼,起身时目光落在御案上的奏折上,语气凝重得像压了铅:“陛下,臣有一事需禀明,此事,事关东宫安危。” 李世民放下朱笔,抬眼看向他最信任的臣子,嘴角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语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郑重:“辅机但说无妨。” “臣近日听闻,太子在东宫养了个名叫称心的侍从。” 长孙无忌垂手而立,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融进殿内的檀香里,“可此人并未净身,是个健全男子,还在东宫住了数月之久。” 他顿了顿,见李世民眉头微蹙,又继续道:“更令人忧心的是,这称心并非安分之人,数次犯错,太子却始终宽容,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东宫乃储君之地,如此纵容一个外男,实在不合规矩,长此以往,恐生变数啊。” 李世民脸色沉了几分,眼底的笑意瞬间散去:“你是说,他们之间有越轨之事?” 他深知东宫规矩森严,一个未净身的男子能在东宫常住,本身就是桩怪事,更何况太子还对其格外宽容。 “臣派人暗中查探了多日,暂未抓到实质性证据。” 长孙无忌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往前半步,声音却依旧压得低,“但防患于未然,此等隐患绝不能留。臣以为,要么将称心处死,永绝后患;即便从轻,也该将他逐出皇宫,断了他与东宫的所有联系。” 李世民沉默了良久,长孙无忌是他最信任的人,向来谋事周全,这番话绝非无的放矢。 他想起平日里李承乾看似沉稳,却总在小事上透着叛逆,加上他从前确实犯过这样的事。 心头的疑虑像潮水般漫上来,他终是开口:“传朕旨意,即刻将称心拿下,关入掖庭狱审问,务必查清楚他与太子的关系。” 然而,几番审讯下来,称心却始终咬着一句话:“臣乃太乐署令,不过是奉职在东宫教乐舞,从未做过逾矩之事。” 审案官员翻遍了东宫的记录,也没查出半分破绽。 李世民本就因长孙无忌的话心存芥蒂,见审不出结果,更是怒火中烧。 他当即下令:“不必审了,把他关在掖庭狱里,先晾着!” 他并非真的想处置称心,不过是想借这件事,看看李承乾的反应。 若太子与称心真的清白,纵使会来求情,也不会过于恳切;若他们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太子的反应必然是急不可耐。 可接连几日过去,东宫那边竟始终风平浪静。 李承乾依旧每日按时学文习武,仿佛称心被抓之事,与他毫无关联,连一句求情的话都没递到甘露殿。 这份反常的平静,比太子哭闹着求情更让李世民心疑,就算是东宫最平常的小黄门被关押了,他也该过问一下吧? 他这个态度,难道是怕自己怀疑他,故意装作跟称心撇清关系?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指节叩了叩御案,对侍立在旁的内侍吩咐道:“传太子李承乾,即刻到甘露殿见朕。” 第2939章 第2939章 春寒尚未褪尽,东宫书房内,烛火如豆,将案上《礼记》的朱批映得格外清晰。 李承乾身着素色锦袍,端坐于紫檀木案前,指尖轻捻书页,目光落在“为人君,止于仁”的注疏上,眉峰微蹙似在细思。 窗外偶尔传来巡夜侍卫甲叶轻响,更衬得室内静极,唯有烛花噼啪声断续入耳。 戌时梆子刚过三响,书房门帘被轻轻掀起。 内侍秦胜躬身而入,玄色内侍服上还沾着些夜露的寒气,他步子放得极轻,直至案前三尺才停下。 秦胜抱着拂尘,躬着身子,低声道:“殿下,陛下遣人来传,召殿下即刻往甘露殿见驾。” 李承乾翻书的手骤然顿住,抬眸时眼底仍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怔忡,片刻后才缓缓合上典籍。 他指尖在封皮上摩挲片刻,轻声问:“可知陛下召我何事?” 秦胜垂首摇头:“传旨内监只说陛下相召,未言详情。” 李承乾点点头,起身时顺手将案上镇纸压在书页间。 烛火摇曳中,他玄色腰带上的双鱼佩轻轻晃动,映得面容沉了几分。 宫道上的宫灯被夜风吹得明灭不定,李承乾随传旨内监行至甘露殿外,玄色袍角扫过阶前青石板,沾了些夜雾凝结的湿意。 殿门由内侍推开,一股沉凝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烛火比东宫书房亮了数倍,却照得御座后的人影愈发沉郁。 李承乾稳步上前,在殿中丹墀下立定,依礼躬身:“参见父皇。” 他垂着眼帘,能瞥见御座前铺着的明黄色锦毯,以及毯边那只骨节分明、正重重叩击案面的手。 “可知为何召你前来?” 李世民的声音没有半分暖意,眉峰拧成一道深痕,目光如炬般落在他身上,殿内侍奉的内侍们皆垂首屏息,连烛火燃烧的声音都似轻了几分。 李承乾直起身,神色平静:“儿不知。” “不知?”李世民猛地拍了下御案,案上玉圭震得发出轻响,怒气顺着声音漫满大殿。 “你竟说不知?”他抬眼扫过殿内站在墙角的小黄门们,沉声道:“都退下!” 小黄门们刚要躬身退去,李承乾却突然抬袖阻住,动作不算张扬,却让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他转向李世民,眼底没了方才的怔忡,反倒添了几分坦荡,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父皇不必屏退左右,儿自觉没什么可隐讳的事情,父皇有话,只管当面问便是。” 李世民愣住片刻,随即脸色更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一向恭顺的太子,似要从他平静的面容下,看出些不为人知的心思。 第2940章 第2940章 李承乾挺直了脊背,昂然地抬起头,毫不避让地跟父亲对视着。 他指尖在袖中死死攥着锦缎,指节泛白,唯有这隐秘的力道,能压下心底翻涌的战栗。 他分明自问无错,可面对父亲这沉如水底的怒容,骨髓里仍渗出寒意,那是前世一顿毒打刻进灵魂的恐惧。 李世民本就不怒自威,此刻唇边没了半分笑意,战神的威压如实质般笼罩大殿,连殿角侍立的内侍都悄悄膝头发软。 李承乾再清楚不过,这位父皇的怒火,有时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称心。”两个字从李世民齿间挤出,冷得像殿外的夜霜。 他不再多言,只拿那双看透沙场烽烟的眼,沉沉盯着李承乾,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来。 李承乾也不接话,只稳稳立着,静待下文,眼底的坚定倒似比方才更甚了几分。 李世民看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问道:“东宫最近何人上夜?” “最近几天是个生人,我也没问叫什么名字。”李承乾声音平稳,不见丝毫慌乱,坦然续道:“称心被囚之前一直都是他上夜。” 李世民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鼻腔里的气音都裹着怒火,“称心是何官职?所司何事?” “太乐署令,掌教习歌舞。”李承乾早摸透了父亲的用意,答得干脆,却也留了分寸,“上夜人选向来由秦胜定夺。儿并非不知称心本职不在此,只是他值夜期间从未出错,便未多过问。” “呯!”李世民突然一拳砸到了桌案上,怒气不息地冲着李承乾吼道:“你当朕是三岁孩童不成?这般说辞,你搪塞得过谁!” “纵容称心留宿宫中,是儿的错。”李承乾低下头,躬身一揖,“父皇若因此事责罚,儿无怨言。” 李世民盯着躬身认罪的李承乾,怒火非但没减,反倒添了几分冷厉的审视。 他上前两步,明黄色龙袍扫过御案边角,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错?你只当是‘留宿’这么简单?”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刮过李承乾的脊背,一字一句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太乐署令掌歌舞,却夜夜在东宫值夜,寻常君臣父子间,哪有这般不分内外的亲近?你留他在宫中,究竟是为了教习歌舞,还是......把他当成了供你取乐的娈童?” 这话如惊雷炸在殿中,连仍未退下的小黄门都吓得浑身一颤,死死低着头不敢抬头。 李承乾闻言,缓缓直起身,脸上没了方才认罪的恭顺,也不见被质疑的羞恼,只平静地迎上李世民的目光,眼底竟还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淡笑。 他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反倒轻轻抬手,拂去了锦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反问。 “父皇这话问得奇怪。这东宫上上下下,哪里不够透明?从洒扫内侍到近侍官属,哪一件事能瞒得过阿爷的眼睛?若真有不轨之事,阿爷何必在此动问,不如直接拿出证据,让儿认罪伏法。” 李世民被他这话噎得一怔,随即脸色更沉,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玉带,指腹几乎要嵌进玉扣里。 他没想到一向在自己面前恭顺的太子,如今竟敢这般绵里藏针地反驳。 那语气里的坦荡,倒像是在嘲讽他无端猜忌,又像是在暗示,若真有其事,他早已无所遁形。 第2941章 第2941章 殿门合拢的轻响落定许久,李世民仍僵立在御案前。 明黄龙袍上沾着的夜寒气,竟比殿内跳动的烛火更灼人。 那凉意似渗进了骨缝,裹着心口说不清的沉郁。 他缓缓落座,手指无力地搭在案上,指腹摩挲着玉圭边缘的细纹,耳边却反复回响着李承乾临走前的那句话。 “儿并非要忤逆父皇,只是......”彼时李承乾的声音已无甘露殿对峙时的紧绷,反倒带着几分疲惫的清明,像被夜霜浸过的琴弦,“儿宁愿死在阿爷哪怕是误判的调查之下,也不愿死在别人的嘴上。” 李世民指尖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连他自己都意外这瞬间的失控。 他望向殿外漆黑的宫道,烛火噼啪作响,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映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更显寂寥。 抬手揉了揉眉心,方才的怒火早已散得无踪,只剩满心复杂在翻涌。 他何尝不知宫中人多口杂,可身为帝王,他怕错信流言坏了纲纪;身为父亲,他既怕冤枉了心尖上的嫡长子,更怕真的纵容出乱子,亲手毁了他。 “宁愿死在朕的误判之下......”他低声重复,喉间竟有些发紧。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眼看向阶下昏昏欲睡的陈文,没头没脑地问:“他在怨恨什么?” 陈文许是年纪大了,耳背没听清,眼神越过皇帝,望向窗边,喃喃自语:“听声音外面似是起风了,怕是要落雨吧?”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已是亥时末。 李世民微微一怔,继而冷哼一声,带着几分迁怒的愠怒:“你个老东西,说谁‘听风就是雨’呢?” 陈文吓得一缩脖子,连眼皮都不敢撩一下。 李世民起身走到殿门处,推开一条缝隙,目光直直望向东宫方向。 那盏灯还亮着,想来李承乾也未安歇。 沉默片刻,他终是对着守在门外的密探低声吩咐,语气沉得像夜雾:“密查东宫,事无巨细均要汇报,半分不得隐瞒。” 密探躬身应下,李世民却仍站在原地。 夜风吹起他的袍角,带着刺骨的寒意,可他心中那片因李承乾的话而起的波澜,却久久未能平息。 他忍不住自问:或许他说的是对的?自己确实未做任何调查,便凭着流言认定他与称心有染。 可转念又想:若他们之间真的清白,长孙无忌怎会特意来提这个醒? 旁人或许有诬陷太子的可能,长孙无忌却绝不可能做半分对李承乾不利的事。 他常在东宫走动,定是看出了什么苗头,不然绝不会乱说。 另一边,李承乾踏着夜雾回到东宫时,袍角的湿意已凝成细霜。 刚推开书房门,便见案上烛火亮得比他离开时更盛,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垂首侍立在案边,玄色内侍服衬得身形格外单薄,细看此人竟是称心。 他脚步一顿,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迅速沉了下去,像被烛火映暗的深潭。 称心听见动静,忙转身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难掩的欣喜与局促,连指尖都微微发颤:“殿下,称心已蒙陛下恩赦,特来侍奉殿下。” 李承乾没应声,只缓步走到案前。 第2942章 第2942章 烛火映着他的侧脸,看不出半分情绪,连呼吸都轻得近乎没有。 沉默片刻,他才淡淡开口,语气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身上可有伤?” 称心愣了愣,随即连忙摇头,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几分讨好的小心翼翼:“回殿下,我在狱中并未受刑,身上无碍,劳殿下挂心了。” 他说着,偷偷抬眼望了李承乾一眼,可对上对方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刚燃起的欣喜又瞬间凉了半截,像被夜风吹灭的火星。 李承乾听罢,只是微微颔首,再没多余的话。 他甚至没抬头看称心一眼,声音平静得近乎疏离:“既然无碍,便退下吧。” 称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几分,他张了张嘴,似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被李承乾那副淡漠的神情堵了回去。 他躬身行了一礼,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缓缓退了出去,直到书房门重新合上,都没敢再回头看一眼。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花噼啪作响。 李承乾走到内室床榻边坐下,疲惫感瞬间席卷而来,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方才在甘露殿强撑的坦荡与坚定,此刻都化作了难以言说的沉重。 他忍不住想起前世:那时自己胡作非为,父皇对他百般宽容;可如今他痛改前非,换来的却是这般深重的猜忌。 恰在此时,秦胜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走到李承乾面前,躬身道:“殿下,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嗯。”李承乾也的确困倦了,起身时动作都带着几分迟滞。 烛火晃了晃,将他眼底的疲色照得愈发清晰,连眉宇间的纹路都似深了几分。 秦胜见状,连忙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方才是称心侍奉得不好?若殿下不满,奴婢这就去安排旁人上夜。” 李承乾脚步一顿,侧身看向秦胜。 昏黄的烛火落在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语气平淡得近乎没有波澜:“上夜之事,本就是你分内之责,何须问我?” 秦胜闻言,连忙躬身应道:“是奴才逾越了。” “只是有一事,你记好。”李承乾突然打断他的话,目光扫过秦胜紧绷的侧脸,声音里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冷意,像落了层薄冰,“从今往后,东宫上夜,不许称心再沾手。” 秦胜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他原以为殿下与称心素来亲近,此次称心获赦,定是要恢复旧例的,却没想到是这般决绝的吩咐。 但他不敢多问,只连忙低下头,恭声应道:“奴婢记下了,日后定不让称心靠近内殿半步。” 李承乾不再多言,转身走进内室。 门帘落下的轻响,似将殿外的寒意与宫闱的纷扰都隔在了外面。 秦胜望着那道闭合的门帘,轻轻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吹熄了外间的烛火,缓缓退了出去。 走到廊下,秦胜抱着拂尘,仰头望了望墨色的夜空。 星子被云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被夜风卷走:“东宫的夜,终究还是沉了下来。” 第2943章 第2943章 三月初十,长安春阳初盛。 魏王府外柳丝垂金,檐角铜铃随暖风轻晃,碎响漫过青砖朱门。 齐王李祐一身宝蓝锦袍,携着穿月白襕衫的吴王李恪踏入院中,脚下青砖缝里还嵌着几片新落的海棠瓣。 “三哥你看,四哥府里这海棠开得似乎比去年更盛了。” 李祐弯腰拂去靴上落英,语气里满是期待,“柳芽刚抽了新绿,正是踏青的好时节,你还不肯出来,真是凭白错过好景致。” 李恪指尖捻过垂落的柳丝,轻笑点头:“你满心都是好景致,父命都被你抛到脑后去了,不记得我们现在应该在家思过吗?” 李祐轻蔑地冷笑一声,挑眉问道:“那你在家思过了吗?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有反省的意思。” 李恪骄傲地一扬头,语气很坚定地说道:“我当然思过了,我反省得很深刻。” “哟哟哟”李祐才不信他的鬼话,便追问道:“那你反省出什么结果了?你写下来了没有?” “写是没写,不过我真的有反省。”李恪忽然一脸严肃地叹了口气,十万分认真地盯着李祐,慢慢地说道:“细细想来,那天我的确是” 李恪说着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一抽鼻子跟要哭似的,把李祐都给整得跟着紧张了,这怎么还酝酿上情绪了? 李恪咬牙切齿、满腔愤恨,一字一顿地说道:“没发挥好。” “哈哈哈......”李恪一句话把李祐给逗得直不起来腰了,他捂着肚子大笑不止,前面带路的小厮只好无奈地站下来等他。 “这么说的话,我也差点意思。”李祐抬手搭上李恪的肩膀,“你说我踹什么桌子呢?那天我就应该踹人。” “吓死个王老夫人,咱们就是个思过。”李恪微微一笑,“要是踹死个王老夫人,我可不陪你挨板子。” 二人说着话,脚步已到正厅前,引路的小厮刚要入内通报,只见李泰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 “三哥、五弟”李泰笑盈盈地走到近前,随意地冲李恪拱了拱手:“见过三哥。” “免礼。”李恪笑着轻抬手,李祐拱手一揖:“见过四哥。” “免礼,快里面请。”李泰伸手请他们进去,边走边笑问:“你们怎么过来了?” “春日正好,城外杜陵新柳如烟,想约四哥同去踏青,还能尝些农户新酿的榆叶酒。” 李祐语气轻快,李恪点头附和,两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泰。 “这天气确实不错,倒是郊游的好时候。” 说话间走进室内,李泰请他们坐下,茶还没斟上,李祐就兴奋地说道:“既然四哥同意,咱现在就走吧。” “我是想去,奈何我没那个命。”李泰幽怨地叹了口气:“我不过是回府来取样东西,马上要进宫的。” 李泰指尖叩了叩案几,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个圈,慢悠悠道:“若真想寻伴,东宫那边倒或许有空。皇兄近日一直在埋首苦读,春日里也该松快松快,你们若邀他同去,说不定能成。” “四哥这话可别打趣我了!”李祐当即垮了脸,手掌往腿上一拍,“东宫的门我都摸不着,上回进宫我特意绕去想递个帖子,侍卫拦得比城墙还严,说太子忙着攻读经史,谁都不见。直接给我一碗闭门羹,更别提约着踏青了。” 李恪在旁轻咳一声,指尖摩挲着茶盏沿,没接话。 第2944章 第2944章 他早知道太子近来避人,只是没料到李祐竟会当着李泰面抱怨,莫非你不知道四弟和五弟对太子来说,差的不只是排行还有一个亲娘吗? “五弟这话就偏了,侍卫都没通报,可见他这闭门羹不是给你一个人的。” 李泰眼底掠过一丝微光,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略低。 “寻常时候侍卫拦着,可若是拿着‘圣旨’去呢?父皇最疼你,你若进宫去给父皇请安,顺带提一嘴春日郊游能舒活筋骨,再叹两句没人陪伴。要知道阿爷最念着咱们兄弟和睦。” 这话一出,李祐眼睛顿时亮了,手在膝头攥了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父皇要是开口,太子皇兄还能不应?” 李恪在旁缓缓点头,指尖的动作停了,显然也觉得这主意可行。 茶盏刚沾唇,李祐就急着要走,李泰笑着拦了两句,还是起身送他们到府门口。 刚转过朱红廊柱,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隐约有百姓的呼喊夹杂其中。 “怎么回事?”李泰眉头微蹙,身旁的小厮赶紧跑出去查看,片刻后慌慌张张地跑回来禀报。 “殿下,府门前围了好些百姓,黑压压的占了半条街,都举着牌子,喊着要......要见府里的神医!” 三人走到门口,果然见青砖道上挤满了人,老老少少都往前凑,有妇人抱着哭哭啼啼的孩子,有老汉拄着拐杖,手里的木牌上写着“求神医救命”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见王府门开了,人群顿时涌得更近,呼喊声也更响了。 “求王爷让神医出来吧!我家娃儿快不行了!” “神医救救我娘!” 李泰脸色沉了沉,抬手示意侍卫拦住人群,转头对李恪、李祐道:“许是百姓们觉得,王府里定有御医,便来救助。” 李祐看着眼前的阵仗,竟忘了方才要去宫里的急劲儿,咂了咂嘴:“四哥,这神医,你府里真有吗?” “呵”李泰轻笑一声,答道:“别说神医,就是不神的医,我府上也没有。” 李恪打量了人群半天,他慢慢地开口说道:“这些人虽有些焦急之态,却没有起哄闹事,看样子也不像是无理取闹。” 李泰眉峰微蹙,目光扫过人群中几张满是泪痕的脸,终究还是迈开步子,越过侍卫走向前。 他停在一个抱着孩童的妇人面前,那孩子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妇人见王爷亲至,忙扑通跪地,泣声更甚。 “抬起头来。”李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妇人颤抖着抬头,眼眶红肿如桃,“本王问你,”他俯身凝视着她,“你口口声声说王府有神医,可知这神医姓甚名谁?又如何确定他在此处?” 话音刚落,人群忽然安静了一瞬,随即有人高声应和:“小的知道!神医姓陆!” 李泰循声望去,是个穿着短打、肩头挎着药篓的青年。 不等他再问,更多人跟着高呼起来,声音此起彼伏,震得周遭树叶微颤:“是姓陆的神医!” “神医就住在魏王府里,王爷快让他出来救救我们吧!” 李泰脸色愈发沉凝,他转头看向李恪,眼中满是疑惑,自己府中何时住进了一位姓陆的神医? 第2945章 第2945章 李泰眉头拧得很紧,指尖不停地摩挲着下巴。 他在府中宾客、属官里反复搜寻“陆姓”之人,无论是幕僚还是侍卫头领,竟无一人能与“神医”二字挂钩。 百姓呼声仍在耳边萦绕,那一声声“陆神医”让他心头疑云更重,自己府中何时有这号人物? “四弟,”一旁的李恪忽然上前半步,目光掠过人群,声音压得稍低,“你府上不是有位陆清校尉么?前几日我还见他带着人在东市核查户籍,百姓们说的,会不会是他?” “陆清?”李泰先是一怔,随即失笑摇头,转身对涌在前方的百姓朗声道,“诸位怕是认错人了,我府上确实没有什么神医,你们有病症还是赶紧去寻个郎中瞧瞧吧,莫在此耽误了。” 百姓中有个老者,闻言大着胆子向前一步,仰头说道:“刚才明明说有位姓陆的校尉,” 他顿了顿,直咂嘴也没发出声来,有些不敢质问穿着蟒龙袍的殿下,又不甘错过给家人治病的机会,脸上满是焦急与渴望的神色。 “陆清是括户使,专司厘清编户,从未听闻他懂医术。”李泰想起陆清平日总是一身利落劲装、手持户籍册奔走的模样,愈发笃定,“他连草药模样都未必识得,如何当得‘神医’二字?” 话音未落,人群里突然挤出个穿粗布衣裳的中年汉子,往前凑了凑,急切道:“王爷!百姓们说的就是这位陆括户使啊!” “对对!”旁边一个梳双丫髻的姑娘也跟着喊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我三姐上个月病得差点就投水轻生了,恰好被陆括户使撞见,就是他给开了一剂方子,治好了她的病,现在她婆家人都待她极好呢。” 百姓们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陆清在坊间治病的琐事,有说他治好了老汉的腿疾,有说他帮孩子接好了脱臼的手臂,桩桩件件都听得李泰目瞪口呆。 正说着,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有人高声通报:“陆校尉回来了!” 百姓们闻声齐刷刷转头,只见陆清一身劲装,肩上搭着户籍册,正牵着马往这边走。 不等他反应,人群已如潮水般涌过去,将他团团围住。 “陆神医!你可算回来了!救救我家娃儿吧!” “陆使君,我娘的咳疾又犯了,你再给看看!” 陆清被围得进退不得,满脸茫然地看向王府门口。 李泰见状,索性也不走了,拉着李恪、李祐站在台阶上,挑眉道:“正好,咱们也瞅瞅,这位‘陆神医’到底有多少本事。” “他当真不会治病吗?”李祐身子往前探了探,一双圆眼瞪得溜圆,眼底满是探究,连嘴角都微微翘着。 李泰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戏谑,目光故意往陆清那边飘了飘,语气里满是打趣,“你要是看上他了,他能治好你的相思病。” 李祐踮着脚往前凑,好奇道:“那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圆这个谎。” 陆清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待听清百姓的诉求,顿时哭笑不得,拱手道:“诸位乡亲,误会了!我真不是什么神医,就是个查户籍的括户使,哪里会治病?” 第2946章 第2946章 “你别谦虚了!”方才那穿粗布衣裳的汉子急声道,“那姑娘三姐的病,不就是你给治好的吗?” 陆清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人群里的双丫髻姑娘,便想起了当日的事情。 “那日我查户籍路过河边,见有位姑娘要投河自尽,赶紧给拦了下来。问了才知道,她是在婆家受了气,一时想不开。我劝了半天她也听不进去,只好假装给她把脉,说她是得了病,不是家人待她不好,是这病让她想不开。” “那方子呢?”有人追问。 陆清脸上泛起一丝尴尬,道:“我给她开的方子,是让她每天三更在床头磨刀,用磨刀水煮三颗红枣吃。她天天夜半磨刀,她丈夫心里发怵,自然不敢再虐待她,还主动维护她,她婆家的人自然也不敢怠慢。她心情好了,没了郁结,身子自然就好了。”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随即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时,又有人问起那老汉腿疾的事,陆清更是无奈。 “那位老汉哪有什么腿疾?我撞见他假做跛脚去偷别人家的鸡,我就喊了一声,他吓得拔腿就跑,别看他须发皆白,跑得比兔子都快!后来被人问起,他怕丢面子,就说是我治好了他的腿疾。” “那孩子脱臼呢?又有什么故事可讲?”李恪忽然开口问道。 陆清看向李恪,拱手答道:“这个倒是真的。习武的人多少都会一点正骨的技巧,那日见孩子脱臼,就顺手给接上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医术。” 一番话下来,百姓们恍然大悟,脸上的急切渐渐变成了哭笑不得。 李泰站在台阶上,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对李恪、李祐道:“没想到,病还有这么治的。” “可见陆校尉足够机智。”李恪笑盈盈地朝陆清走了两步,轻声问道:“你这个括户使,要和长安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打个照面吧?” 陆清微躬身,淡然地答道:“是啊。” “那你”李恪嘴角抿着笑意,微停顿一下,问道:“寻着亲眷了么?” “多劳殿下挂心,尚未。” 陆清快把长安城翻遍了,走了一坊又一坊,凡是有户籍的都核对一遍,没户籍的登记造册,真的是跟所有人都要打个照面。 奈何自己对娘舅的信息掌握得太少了,仅知道个名字而已,既未曾见过面,也不知道舅父是做什么的,更不知道舅父在哪里住,这怎么查? “慢慢查访,总会找到的。”李恪笑着安慰了他一句,转头看向李泰:“四弟不是要进宫吗?我们一起走吧。” “好。”李泰答应一声,又问陆清:“你有事吗?” “没有。”陆清笑着摇了摇头,李泰说道:“没事就陪我进宫吧,雉奴这两天嚷着要见你。” 第2947章 第2947章 再炽烈的骄阳也有偏西的时候,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一片熔金,连掠过的归鸟都镀上了温柔的金边。 夕阳把皇宫的琉璃瓦染得透亮,李祐刚踏出宫门,就忍不住拽了拽李恪的衣袖,脚步都带着轻快的弹跳。 “没想到父皇竟真答应了!明日咱们去西郊,还能摘刚熟的脆枣,太子皇兄也会来......” 他掰着手指数着行程,眼里亮得像盛了碎星,连说话都比平日快了几分。 李恪垂眸看着他雀跃的模样,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玉带钩,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却没怎么接话,只偶尔应一声“嗯”。 待走到分岔路口,李祐还在兴冲冲地规划明日要带的物什,李恪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府,明日卯时宫门前见。” 看着李祐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底漫上一层沉郁。 回到吴王府时,天已擦黑,檐角铜铃在暮色里晃着冷光。 李恪刚踏入书房,等候在此的暗卫便立刻躬身:“主子,去江南的人回来了。” 他抬手示意暗卫起身,自己坐在紫檀木椅上,指节抵着眉心,声音沉得像浸了冰:“说。” “回殿下,查得陆清是富春陆家之人,乃是前朝治书侍御史陆知命的侄孙。” 暗卫垂首禀报,语气愈发谨慎,“需特别回禀的是,陆清祖父陆恪,正是陆知命的亲弟弟,他并非仕途之人,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十年前已病逝,家中产业多由旁支打理。此外,陆清父亲名唤陆静武,早年曾在陆恪商铺中协助打理生意,只是两年前因病离世。” 李恪指尖猛地一顿,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眉心一紧,忽然想起陆清曾说过他并非出身富春陆家,心中疑窦丛生:他是故意隐瞒还是糊涂到了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 “他到底为何入京,可曾查清?”李恪的声音比之前更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暗卫连忙应答:“查清了,陆清应该并不知晓自己与富春陆家的这层渊源,他只知祖父是富商陆恪。自父亲陆静武离世后,家道愈发没落,他的继母容不下他,时常苛待。后来府中一位年迈的老仆于心不忍,告知他京中尚有一位舅父在世,劝他来京寻亲,或许能有条生路,陆清这才一路辗转来到京城。” 李恪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他眼底的阴郁并未消散,反而多了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 窗外夜色渐浓,连檐角铜铃都似被这份沉郁压得没了声响,只余他指尖断续的敲击声,搅着满室纷乱心思。 同一时刻,皇宫立政殿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暖阁里燃着松鹤纹的银霜炭,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安神香。 九岁的李治穿着鹅黄色锦袍,像只灵巧的小团子,围着李泰的衣角转个不停,脆生生地问:“二哥,明天陆清还能进宫教我踢毽子么?” 第2948章 第2948章 李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笑着应下,转头又和一旁梳着双丫髻的小兕子一起,轻轻推着摇篮。 摇篮里两岁的小公主裹着粉白襁褓,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烛光下轻轻颤动。 两人动作轻柔,连说话都放低了音量,生怕惊扰了小家伙的好梦。 殿内另一侧,李世民坐在铺着软垫的楠木椅上,手里捏着一卷书,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上的字迹——那是长孙皇后熟悉的笔锋,恍惚间似又看到她灯下著书的模样,神色里满是珍视。 李承乾站在桌案旁,垂手躬身,声音比先前更显恳切:“阿爷,儿不敢为自己求赏。这《女则》能顺利印成,多是惠褒的功劳。自年前起,他便日日盯着工坊刻版、校勘,数月来未有一日懈怠,只为能让母后的心血广为人知,让天下女子皆能习得贤德。” 他抬眸看向李世民,眼中满是真诚:“儿想着,若能为惠褒建一座文学馆,汇聚天下儒士,既可让众人研读《女则》、传承母后德行,也能遂了他爱书向学的心意。这比起任何赏赐,都更合他的心思,也不负母后的嘱托。” 李世民静静听着,手指轻轻地拂过案上的《女则》,眼底先是动容,继而露出欣慰的笑意。 他见李承乾如此顾念兄弟,这般为弟弟着想,还处处念着亡妻的心血,心中颇感慰藉。 沉吟片刻,他放下书卷,起身走到李承乾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青雀有功,该赏;你身为太子,能体恤兄弟、不忘母德,更该赏。” 说着,他望向殿外沉沉夜色,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便准了你的请求,为惠褒建文学馆,让他招揽贤才、潜心治学。另外,也为你建一座崇文馆,既供你研读经史,也可让你广纳天下有识之士。” 李承乾闻言,连忙躬身行礼:“谢父皇恩典!” 李世民笑着扶起他,目光又落回那摞《女则》上,眼神温柔得似能滴出水来。 得到父皇应允,李承乾难掩心中兴奋,转身便朝着李泰的方向快步走去,连脚步都带着轻快的节奏。 他一把拉住李泰的衣袖,声音里满是雀跃:“方才父皇不仅答应了要给你建一座文学馆,还说要为我也建一座崇文馆。” 李泰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连带着先前哄公主时的温柔都多了几分雀跃。 他连忙松开扶着摇篮的手,快步走到李世民面前,躬身行礼,语气满是感激:“谢父皇恩典!” 李世民看着他激动的模样,又看了看一旁笑意盈盈的李承乾,眼底的温情更甚。 他伸手扶起李泰,温声道:“你与太子兄友弟恭,又能念着你母后的心血,朕心甚慰。往后在文学馆中,你只管安心治学,有任何需求,都可直接跟朕说。” 一旁的李治见两位兄长都得了父皇赏赐,也凑过来仰着小脸道:“父皇,那我以后能去二哥的文学馆读书吗?” 李世民被他天真的模样逗笑,揉了揉他的头顶:“当然可以,你随时都能去。” 暖阁内的欢声笑语,在柔和的烛光中愈发温暖,将夜色中的寒凉都驱散了几分。 李世民带着书册转回寝殿,刚入门便有身着玄衣的密探悄然躬身,低声禀报起东宫近日的情景。 第2949章 第2949章 松烟香在甘露殿内缓缓弥散,一缕缕缠在梁间,却驱不散殿中那层沉在心底的滞涩,像蒙了薄霜的镜面,连灯火都照不透暖意。 李世民屏退了所有宫人,殿内只余一盏长信宫灯立在案头。 昏黄的光透过灯罩,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落在铺着暗纹锦缎的地面上,像一截浸了夜露的古木,静得发沉,连呼吸都似要融进这寂静里。 他没有坐回那张象征帝王威仪的龙椅,那椅子铺着厚厚的软垫,却总让他觉得隔着一层冰冷的威仪。 反而绕到案前的圆凳上坐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案角雕镂的云纹,纹路细腻,却磨不去心头的滞重。 刚刚立政殿暖阁中的笑语还在耳畔萦绕。 高明躬身时眼底的恳切、青雀眼睛亮起来时的雀跃、稚奴仰着小脸求去文学馆的天真,还有摇篮里小公主颤动的睫毛,每一幕都该让他心头暖热,像晒了春日的暖阳。 可此刻翻涌在胸腔里的,却是混合着心疼与隐怒的复杂情绪。 案上摊着的仍是那卷《女则》,纸页泛着淡淡的陈旧感。 他伸手轻轻拂过,指腹碾过“教子嗣以勤勉,勿纵其怠惰”的字句,恍惚间竟让他想起李承乾幼时的模样。 那时的高明,总爱捧着把小弓跟在他身后,短腿迈得飞快,奶声奶气地喊“要像阿爷一样强”。 话音落时,还会挺起小小的胸膛,眼里亮得像盛了星光。 可如今,这份“强”,却被压上了太重的分量。 方才密探的禀报还在耳畔低回,每一句都像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不疼,却痒得发慌,越想越不是滋味。 “东宫近日课业从未间断,太子殿下每日不到寅时便起身,先随太傅读《礼记》两卷,辰时便要到演武场练骑射......” 密探的声音低缓,字字清晰,此刻仍在脑海里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他太清楚长孙无忌的性子,严苛、谨慎,像块紧绷的弦,总怕东宫有半分差池,怕这未来的江山根基不稳。 可高明不是寻常宗室子弟。他是太子,是未来要担起万里江山的君主,同时也是个孩子。 那般魔鬼似的课业,别说高明,便是当年身经百战、惯了苦累的自己,也未必能日日扛住这份紧绷,连喘口气的间隙都没有。 李世民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下的皮肤带着一丝凉意,却压不下心头的燥热。 他想起前日长孙无忌入宫时的模样,花白的鬓角透着急切,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太子与侍从称心过从甚密,恐损东宫清誉,陛下当断则断,莫让小节毁了太子声名。” 那时他虽未全信,却也难免心有疑虑。 东宫是天下的表率,半点错处都容不得,便随口让太子将称心送出宫去。 如今想来,倒是他错听了几分,也委屈了高明。 那孩子素来重情,却连辩解都未曾有过,只默默应下。 密探那句“查得太子与称心之间并无越轨之举。”此刻想起来,更让他心头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 “前日太子已亲自将称心送离东宫,连赏赐都未曾多给,只说‘莫因私谊误了东宫规矩’” 这后半句禀报,像块小石子投进心湖,漾开一圈又一圈的疼惜,连带着之前的隐怒,都淡了几分,只剩对儿子的怜惜。 高明素来重情,却能为了不违他的意思、不污东宫名声,硬生生断了这份微薄的亲近。 可见这孩子心里,藏了多少委屈与隐忍,连句苦都不肯说。 他拿起案上的《女则》,缓缓翻开,目光落在其中一页:“为长辈者,当察晚辈之苦,导其以宽,而非迫其以苛。” 第2950章 第2950章 写下这些语句的人,若还在,定会拉着他的手,温声劝长孙无忌松些分寸吧? 皇后素来懂高明,知道这孩子看着沉稳,心里却怕极了“不够好”这三个字。 长信宫灯的烛火跳了一下,火星落在灯台上,留下一点细碎的灰,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李世民对着那点灰,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是怨长孙无忌,他是为了东宫好,为了江山社稷好,这份心,李世民比谁都清楚。 可这份“好”,也太压抑了些,像张密不透风的网,裹得高明喘不过气。 高明还未到弱冠之年,又从小爱生病,却长期被这般严苛地逼迫,万一哪天撑不住...... 后半句话他不敢深想,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窗外的夜风吹过檐角,铜铃发出一声轻响,细碎得像叹息,却很快又被浓重的夜色吞没,连点回音都没留下。 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底的沉郁又深了几分。 明日西郊围猎,高明定是要跟着去的。 以那孩子的性子,素来不愿落人半分,纵然打着游玩的旗号,怕也还是要硬撑着骑马射箭,半点都放松不下来。 上次他还特意问过,东宫的课业章程是否太过严苛。 当时高明没说半句苦,反倒笑着求他再严些。 那时他还以为,太子不过是做做表面文章,私下里定是会寻些间隙松快,没想到高明竟真的按着那章程,一丝不苟地扛了下来。 看来是该好好跟长孙无忌说一声,东宫的课业章程,必须要改。 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在地面上洒下一片淡淡的银辉,像铺了层薄雪,冷得沁人。 李世民就那样坐着,指尖轻轻敲击着《女则》的封面,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敲得人心头发颤。 面上依旧是平日那般沉稳的帝王模样,眉峰不蹙,神色不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头翻涌得有多厉害。 身为父亲,他竟今日才看清,儿子那副“规矩刻苦”的模样背后,藏着多少无人知晓的疲惫,藏着多少不敢言说的委屈。 “陛下,夜深了。”耳边传来陈文轻细的声音,他抱着拂尘,微躬着身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扰了帝王的思绪,“该就寝了。” “嗯。”李世民应了一声,他也不想就这么坐到天亮。 于是他起身向内室走去,脚步有些沉,走了两步,又随口问了句:“宜春宫那边,这两天挺消停的吧?” 陈文微眯着眼,躬身应道:“回陛下,长孙浚公子闹了两次绝食,其余倒没什么事。” “绝食?”李世民的脚步猛地一顿,眉头瞬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语气里添了几分意外的沉怒。 好端端的,闹什么绝食?让他们兄弟俩在东宫做伴读,吃穿用度皆按太子的份例来,哪里委屈到他们了? “他们是对何事不满?”李世民追问,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察的紧绷。 前几天才刚承诺过,让长孙家的两个孩子在东宫伴读,一切待遇与太子相同,断不会让他们受半分委屈。 这突然就闹到绝食的地步,若是传出去,不知情的人还当他们在东宫受了苛待。 到时候,他拿什么脸去见长孙无忌?老舅哥本就为东宫之事劳心,再添这么一桩,怕又要多些顾虑。 陈文垂着头,声音压得更低:“回陛下,长孙公子差不多天天都因膳食里多道菜、少道菜的事大发雷霆。” 第2951章 第2951章 日头已爬至中天,东宫宜春宫的青砖路被晒得发烫,廊下新栽的海棠被晒得微微垂首,嫩红的花萼上沾着细碎的汗珠。 李世民摒退了随行的大半内侍,只有一个陈文和两个近侍跟着,脚步轻缓地往宜春殿方向走。 转过抄手游廊,宜春殿偏厅的窗扇半开着,里头隐约传来碗筷碰撞的轻响,李世民抬手示意近侍停步,正要迈步上前,却听见厅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像是筷子重重拍在案上的声音。 紧接着,长孙涣带着火气的声音便飘了出来:“这是人吃的东西?从寅时在殿里跟着读《礼记》,到现在水都没沾上一口,正午就给这干巴巴的粟米饭?” 李世民的脚步顿在廊柱后,目光透过窗缝往里瞧。 只见长孙浚正扯着锦袍蹭菜汁,案上米粒撒了一地,而他身旁的长孙涣虽没动怒,却也皱着眉把腌菜拨到碗边,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 “父亲定的章程本就苛责,寅时起、子时歇,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李元昌倒好得很,顿顿人参鹿茸牛羊肉,还有御医守着,我们这来陪读的,干馍粟米就咸菜,跟坐牢有什么两样?” “太子对阿爷不满,倒把气撒在我们身上!”长孙浚的声音又高了几分,满是不甘。 李世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玄色玉带扣上的海棠花影晃了晃,他原本带着几分关切的神色,渐渐凝了层冷意。 他倒不知,长孙无忌的章程竟苛责至此,更不知李承乾的“同甘苦”,竟让长孙兄弟积了这么多怨气。 廊下的风忽然吹过,带起窗纱轻轻晃动,厅内的抱怨声稍顿,李世民却没动,只静静站在阴影里,目光落在那扇半开的窗上。 廊下的风又吹了一阵,海棠花瓣簌簌落了两片在李世民的袍角,他才缓缓松开紧攥的手,对着身后的陈文和近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脚步放得更轻,转身往崇教殿去。 崇教殿离宜春殿不算远,沿途的宫道旁栽着高大的国槐,枝叶繁茂如伞,遮住了大半日头,倒比宜春宫那边凉快些。 李世民没让内侍通报,只带着陈文绕到殿侧的朱漆窗下,窗纸透着微光,里头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翻动书页的轻响。 他指尖轻轻抵着窗缝往里瞧,只见李承乾正坐在案前,面前摆着的食具比宜春殿那边更显朴素。 一只粗瓷碗里盛着满满的粟米干饭,颗粒分明却毫无油光,旁边一碟咸菜切得细碎,连点油星都没沾。 李承乾没穿太子常穿的锦袍,只着一身素色常服,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着,正一手捧着碗,一手捏着筷子,慢慢往嘴里扒饭,偶尔夹一筷子咸菜,咀嚼得从容又平静。 没有丝毫抱怨,也没有半分不耐,仿佛面前摆着的不是干硬的粟米咸菜,而是十分可口的家常便饭。 他吃几口饭,便随手拿起案上的《论语》翻两页,目光落在书页上时,还带着几分专注,等咽下嘴里的饭,才又接着吃。 碗沿沾了几粒米饭,他也没浪费,用筷子轻轻拨进嘴里,动作自然得像是做了千百遍,早已习惯了这般清苦。 李世民站在窗外,目光落在李承乾清瘦了些的侧脸上。 从前这孩子吃饭总爱挑拣,御膳房做的精致点心也只尝一两口,如今却能对着粗茶淡饭吃得这般安然。 他垂在身侧的手又轻轻动了动,方才因长孙兄弟抱怨而起的冷意,渐渐掺了些复杂的情绪,玄色玉带扣上的光影晃了晃,他望着窗内那道安静的身影,久久没挪动脚步。 第2952章 第2952章 李世民想起前一阵子,李承乾忽然要求东宫的饮食让他说了算。 当时李世民以为他是每天太累了,想在饮食上犒劳一下自己,生怕又被长史骂奢侈,才跟自己知会一声。 哪里料得到,让他说了算,他就天天吃糠咽菜,他到底图什么姑且不说,就说他是怎么咽得下去的呢? 李世民怎么也不相信李承乾会吃得下那么粗糙的饭菜,别说大唐太子就是大唐乞丐,也得皱着眉往下吞吧? 前世里李承乾在草原上,时刻担心痛风会复发,粟米咸菜算得了什么?腌菜、冻菜他吃得多了。 风卷着槐树叶在宫道上打了个旋,李世民终于从崇教殿的窗下挪开脚步,指尖还残留着窗纸的微凉,心头却像压了块沉甸甸的铅。 陈文和近侍亦步亦趋地跟着,见他脸色沉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漫长许多,方才在宜春殿听长孙兄弟抱怨的火气,在崇教殿见了李承乾那番景象后,早已化作满心的涩意,此刻又翻涌着愧疚,堵得他胸口发闷。 路过东宫正门时,他瞥见值守的侍卫挺直着脊背,日光洒在他们的甲胄上泛着冷光,忽然想起李承乾自二月起,每日寅时便要从这里走过,顶着晨星去读书,直到子时才能踏着夜色回来。 他这个做父亲的,只知道长孙无忌定了严苛的课业章程,却从没想过要去问问承乾能不能承受。 只听说承乾要自己打理东宫饮食,便以为是孩子想图些方便,竟没察觉那“自己说了算”的背后,是日日啃着粟米咸菜。 “陛下,甘露殿到了。”陈文轻声提醒,打断了李世民的思绪。 他抬眼望去,甘露殿的朱门巍峨,殿檐下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却衬得殿内愈发安静。 走进殿中,内侍早已备好凉茶,他却没心思喝,只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独自从屏风后走到案前,望着案上堆着的奏折,目光却有些涣散。 他伸手拿起一本奏折,指尖划过上面的墨迹,心思却飘回了崇教殿。 高明捧着粗瓷碗吃饭的模样,翻《论语》时专注的眼神,还有那小心翼翼拨起碗沿米粒的动作,一幕幕在眼前清晰浮现。 从前那个挑食的孩子,连御膳房精心做的芙蓉糕都要挑拣半天,如今却能对着干硬的粟米咸菜吃得从容习惯,他到底默默承受了多少? 自己身为天子,忙着处理朝政、安抚朝臣,竟连亲生儿子一天的生活状态都不够了解,连他为何要这般苛待自己都一无所知。 李世民将奏折放回案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外的日头渐渐西斜,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朕这个父亲,做得实在不称职啊。”他低声喃喃,声音里满是自责。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他的叹息声在空气中回荡,与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交织在一起,更显落寞。 他望着案上那盏早已凉透的凉茶,心中的愧疚愈发浓烈,是该好好找高明谈谈了,不能再这样忽略自己的儿子了。 第2953章 第2953章 戌时,正是李承乾该温习功课的时候。 他刚刚送走了今天的最后一位长史于志宁,回到书房便直接坐在了书案之后,翻开书册,习惯性地把手伸向笔架。 “太子殿下。”秦胜站在书案下方一角,躬着身子轻声地禀报:“陛下方才遣内侍来传口谕,召殿下即刻前往甘露殿见驾。” “备车。”李承乾缓慢地缩回手,拿着正要看的书册,起身便往外走。 “是。”秦胜一晃拂尘,小黄门立马跑了出去。 迈过门坎,秦胜从小黄门手里接过灯笼,快步走到李承乾身侧,殷勤地为太子照路。 走在庭院中,李承乾手握着书册,抬头看了看还没有完全落山的夕阳,目光缓缓向下又看了看秦胜手中的灯笼。 “你这灯笼,准备的早了点吧?”李承乾的眉心微蹙,秦胜的手指微颤,强自辩解着说道:“天就快黑下来了,早些备着,总比晚了好。” “蜡烛不是钱吗?”李承乾正说着话,忽觉余光里映进一片晃眼的明黄,他顺着方向瞟一眼。 只见一辆金辂车正朝这边稳稳赶来,在暮色里泛着温润又耀眼的光;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时无声无息,拉车的四匹白马都覆着银鞍,鬃毛间还系着五彩丝绦。 “呃”秦胜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话,堂堂东宫差一根蜡烛吗? 秦胜眼角的余光也瞥向金辂车,就从东宫走到甘露殿,车上只坐一个人,用得着四匹马吗? 一匹马足够了,就算用两匹,省下两匹马就够一辈子的蜡烛钱了。 能省大钱的地方不肯省,却在一根蜡烛上计较,这跟找茬儿有什么区别? 不一会儿金辂车稳稳地停在了李承乾身前,李承乾临上车前,特意回身嘱咐了一句。 “从现在开始东宫除兰芷殿外,其余地方宫灯均减半。” “是。”秦胜大气不敢出地一缩脖子。 李承乾坐在车上看书,不知不觉地就到了甘露殿,他就在车上等候,自然有人进去通报。 “皇兄!”忽然很亢奋的一道声音飘进耳朵,李承乾猛地抬起头,向前一望,果然是李泰正喜笑盈盈地朝着自己小跑而来。 李承乾急忙丢了书册,跳下车来,迎着李泰走了过去。 “拜见皇兄。”李泰规规矩矩地躬身一揖,李承乾抬手笑道:“免礼,近来可好?” “好着呢。”李泰笑呵呵地上下打量着李承乾,见他清瘦了不少,便打趣道:“东宫莫不是缺粮少米?几天没见,你怎么瘦了?”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瘦成什么样了,还好意思说我?”李承乾和他并肩向里走着,边走边随意地问道:“文学馆建成之后,你想没想过要著书立说?” “想过。”李泰轻轻地点了点头,慢声细语地说道:“我想写本地志类的书,把山川地理、人文典故都记录下来。” “好啊,这可是利国利民而且福泽千秋的好事,我支持你。” 李承乾的眼神坚定有力量又带着温暖的光,李泰却只是淡淡一笑。 “我没想那么多,”李泰有那么点怅然地叹了口气,“人活一世,我只想留下点痕迹,让后世儿孙知道,这个世界我曾来过。” 第2954章 第2954章 “说的对,好好干,我相信你一定行!” 李承乾比谁都相信李泰能写好这本书,甚至他还能笃定这本书的书名叫《括地志》。 前世就因为这本书,父皇几次三番地封赏他,这一世应该也不会差的。 “皇兄,你先看看这个。”李泰从袖口里抽出一个奏章来,递到李承乾的面前。 李承乾接过奏章,打开细看了一遍,却原来是李泰要奏请重修氏族志。 “这个事可不小。”李承乾把奏章合上,轻轻地塞进了自己的袖口。 李泰看得是目瞪口呆,抢别人的奏章就这么从容吗? 话说他这可不是第一次了,抢奏章还有抢上瘾的? “还给我。”李泰伸手管他要,并且补充了句:“你又不是不会写字。” 李承乾闻言向袖内摸了一把,摸出来一枚金锭,大大方方地扣在了李泰伸过来的手心里。 李泰手托着金锭,哭笑不得地看着李承乾问道:“什么意思?” 太子爷是有钱,有钱什么都能买吗? 关键是魏王殿下也不差一个金锭,一个金锭就能买走他的奏本吗? 李承乾很无所谓地笑道:“你都朝我伸手了,我怎么不得打赏你点?” “那”李泰掂了掂金锭,往怀里一揣,“谢赏。” 李承乾微转头,看着李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的?” “说起来,可能跟我们几个闹了王家寿宴有点关系。” 李泰慢慢地走着,轻轻地一声长叹,“陆清说民间大有世家女与皇家女争风之势,不少世家女甚至不满足于与皇家女平起平坐,隐隐要压皇家女一头。” 李承乾听罢,气恨恨地来了句,“就是阿爷太给他们脸了。” “青年才俊都争娶世家女、不做皇家婿。”李泰抬眸望一眼皇帝寝宫的门前台阶,“长此以往皇权会越来越弱,必须要让天下人知道这天下到底姓什么。” “嗯,惠褒,这件事我来提吧。”李承乾看着有点错愕的李泰,微微一笑,说道:“你的主张我一定帮你实现,阿爷若是应允,功劳是你的,若是不允,挨骂是我的。” 李承乾说得轻松,李泰却知这句话的沉重,这是一石能激起千层浪的大事,这个提议必然会引起朝堂上群臣的反对。 到时候谁提的这个主张,要顶的可不是阿爷的一顿责骂,而是一场无形的腥风血雨。 重新修订氏族志和重造户籍一样,都是在动世家的蛋糕,这背后的风险之大,李承乾不可能不知道。 若不是他替自己提出了重造户籍,他也不会过上这种名为治学,实则囚禁的苦日子。 吃过一次亏了,却不长一点记性,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他这是吃一堑就上了瘾。 “皇兄”李泰刚要说话,李承乾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淡然又坚毅的目光带着温暖的笑意。 李承乾缓缓开口,清晰地说了句:“风雨我来背,你只管自在地飞。” 第2955章 第2955章 李承乾垂眸静了片刻,再抬眼时,眸中已盛着全然的恳切,连带着指尖都微微收着力道,生怕惊扰了眼前人。 他的视线牢牢锁在李泰脸上,呼吸放得极轻,缓缓吐出一句熨帖人心的话来。 原以为这话出口,纵使换不来李泰红了眼眶,也该有几分动容,却没料到对方只定定地僵在原地,眼神里没有半分暖意,反倒透着股近乎麻木的怔忪。 李泰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瞳孔微缩,半晌没动,只觉后颈一阵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连指尖都泛起了细密的麻意,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轻轻扎着皮肉。 “风雨我来背,你只管自在地飞。”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却在李泰的心里掀起了惊涛巨浪。 他深深地皱紧了眉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却又总感觉这话像是自己说过的一般。 这种句式也不是大唐人习惯使用的,大唐子弟论及兄弟情分,向来是“愿为兄执盾,挡你前路风霜”“盼弟顺遂,兄自为你撑持”般的雅驯措辞。 哪有这般直白跳脱、带着几分“离经叛道”的说法? 李泰笃定李承乾不是这个时代的人,难道李承乾是在故意提醒自己什么? 如果李承乾是大唐的原住民,自己一定不甘心做一世亲王,但如果李承乾也是个穿越者呢? 李泰清楚地知道面对同是穿越者的李承乾,他保命的唯一方式就是收起不该有的野心,消停点就安全点,所谓不作不会死。 “惠褒,别太感动了。”李承乾见他发怔,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伸手便要拍他的肩头,指尖刚触到李泰的衣料,却被对方像烫到一般猛地挥开。 “谁感动了?我以为你疯了呢。”李泰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嫌恶,别过脸去,撇嘴轻嗤道:“这等唬人的话去说给别人听,跟我用不着。” 说罢,他不再看李承乾,迈开大步便朝前方的甘露殿走去,袍角扫过石阶,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刻意拉开距离。 “哎!”李承乾连忙快走两步,伸手扯住他的胳膊,语气里没了方才的笑意,多了几分执拗的认真:“哪个唬你?我说的是真心话。” 李泰侧过身,斜着眉眼看他,眉梢眼角都带着嘲讽,冷哼一声:“纵使最大的伞,漫天风雨又能遮得住几何?” “又不需要遮住所有的风雨。”李承乾却不恼,依旧笑着,眼底亮得像盛了星光:“罩得住你就行呗。” “不稀罕、不领情、没必要。”李泰再次拂开他的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说罢,他抬腿踏上殿门前的白玉石阶,脚步骤然顿住。 前方便是甘露殿正门,朱漆大门敞开着,能看见殿内隐隐的龙涎香气息,他再不敢多走半步。 李承乾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见他站在门前,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拢在袖中,虽没回头,却透着股小心翼翼的恭谨。 李承乾走上台阶,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忍不住打趣:“方才走得那么快,就为了多等我一会儿啊?” 走得再快,李泰也不敢自己先进门,在外面跟李承乾闹点小脾气还行,在爹面前跟李承乾争上下,那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第2956章 第2956章 李承乾见状,脸上露出几分得意,抬手撩起锦袍的前襟,动作优雅利落,抬脚迈过了那道象征君臣、父子界限的门槛。 李泰这才跟上,脚步不快不慢,始终与他保持着半尺距离,不远不近,恰好守住了亲王该有的分寸。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大殿,殿内暖意融融,龙涎香的气息裹着书卷的墨香,萦绕在鼻尖。 到了紫檀木书案前,二人同时收住脚步,整了整衣袍,而后躬身行礼,声音齐整得像是提前演练过一般:“见过阿爷。” “免礼,坐吧。”李世民放下手中的朱笔,指腹轻轻揉了揉眉心。 方才批阅了半日光景的奏折,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看向两个儿子时,眼神里才添了几分暖意。 他的目光先落在李承乾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近来课业繁重与否?” “还好,”李承乾腰背微微挺直,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语气平和地说道:“我已经习惯了。” “嗯。”李世民也不好多说什么,这课业章程是他自己要求再严点的,既然他不为自己叫苦,那就是还受得住。 李世民话锋一转,又问道:“东宫饮食近来可好?” 面对来自阿爷的关心,李承乾感觉心头一暖,眉眼间的笑意更甚了些,老实答道:“很好。” “哼!”李世民冷哼一声,看来不给他挑明了,他是没有跟自己说实话的打算。 李世民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像是能看穿人心,显然是压着满腔怒气,“粟米干饭咸菜条,这就叫很好?” “确实很好。”李承乾眼神中还透出些许的茫然,弱弱地反问了一句:“有什么不妥吗?” 堂堂太子每天的主食,不是粟米干饭就是粗硬馍馍,菜就只有一碟咸菜,比较人性的一点就是水不限量,可以随便喝。 这样的安排,他还有脸问有什么不妥,李世民懒得跟他掰扯妥不妥,直接就问他:“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李承乾小心翼翼地回了句:“是阿爷你同意让我自己说了算的,你忘了?” “你?”李世民气得扬起巴掌要打他,却发现坐得太远,够不着,只好悻悻地把手放了下来,无奈地又冷哼一声。 “你自己说了算,你就这么安排?”李世民眼珠子瞪得溜圆,“东宫缺钱,缺到了吃饭都成问题的地步了吗?” 李世民冷森森的腔调,跟要杀人般令人惊惧之余,连大气都不敢喘。 “阿爷,我这么做并非沽名钓誉,我没必要装样子给任何人看。” 李承乾放轻声音,柔和地解释道:“我只是为了好好读书,食物越是精细,注意力就越是无法集中。” 第2957章 第2957章 有些时候明明讲的是正理,却偏偏令人无法相信。 李承乾说越是粗糙的食物,越能够集中注意力,越是精细的食物,越是会分散注意力,这是有着一定科学依据的。 人在专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对食物的精细程度是没有要求的,甚至如果不是很饿的话,对吃这回事都是拒绝的。 李世民却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就认为李承乾是胡绉八扯,非让他说出真实的理由。 李承乾说的的确不是真实理由,他根本也不需要为了学习而苦自己。 他现在的学识,虽然不敢说,一定不亚于当朝那些大儒了,但确实早已过了识、记、背的阶段。 他真实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折磨长孙家那俩陪绑,呃不,陪读的二货,呃不,二位公子。 只不过这个理由有些说不出口,显得咱堂堂的太子爷如此的小肚鸡肠。 给你一个理由你不信,非让我再编一个,李承乾也不会编,就很无语地盯着李世民,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李世民感觉自己的好大儿被长史们给管傻了,连被谁欺负了都不敢说。 李世民越想越气,指着李承乾的鼻子就是一顿喝骂。 让你读书,没让你读死书,让你听长史的话,没让你事事盲从、失了主见! 你身为太子,当知权衡变通,学的是经世治国的道理,不是学那唯唯诺诺的木偶模样。 遇事连半分自己的判断都没有,将来如何撑起这大唐江山? 李世民骂得口干舌燥,下面坐着的两位皇子却是低着头,貌似恭谨,实则各怀心思。 李泰从这些愤怒的话语中,听到了老爹对他嫡长子的心疼,看来太子的苦日子到头了。 李承乾则从老爹的关怀中,听到了麻烦的苗头。 “行了,从明天开始你也不用闭门读书了,该上朝上朝,该” “阿爷!”李承乾忽然起身,拱手长揖道:“做学问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呯!”李世民一拍桌子,板着脸喝问:“那学问要做多久?照半辈子做吗?” “阿爷!”李泰赶紧站了起来,一步来到中间,深深地躬身一揖,急促地说道:“阿爷息怒,皇兄刚才是被骂懵了,没听清阿爷的话。” 李泰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替李承乾遮掩了,也实在是理解不了李承乾是怎么想的。 “是吗?”李世民冷冷的目光投到李承乾的身上,这是在明着给他机会了。 李泰微转头,冲着李承乾丢眼色,这时候你只要点个头,就不用过那种吃不好、睡不好还成天挨骂的日子了,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第2958章 第2958章 “不是。”李承乾很无所谓地抬起头,嬉皮笑脸地看着李世民,缓缓地开口。 “阿爷,东宫的课业是舅父负责的,若是中途作罢,日后儿但凡有一丝错处,舅父定会抱怨阿爷对我宠溺无度。” 李世民闻言指着自己的鼻子怒问:“把你舅父抬出来压我?”李世民都气得冷笑道:“朕倒是不知道,长孙无忌什么时候有胆子抱怨朕了。” 李承乾垂首静立,唇边噙着一抹温顺的弧度,目光悄悄掠过父亲震怒的面容。 他并不答话,只将那份笑痕抿得更深了些,在儿子面前吹牛有什么意思,别说长孙无忌,也别说只是报怨,朝堂上敢跟你叫板的大臣还少吗? “皇兄”李泰轻轻地扯了扯李承乾的袖子,明目张胆地冲他丢眼色,示意他赶紧顺着老爹说。 李承乾抽出袖子,指了指李泰的座位,“歇着你的,少管闲事。” 李世民直咬牙,斜着眼睛冷冷地盯着李承乾,真不知道他是读书读傻了,还是被长孙无忌给管怕了。 李世民撩袍坐下,沉着脸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读书有什么不好?又清静又省心,每天都快乐极了。”李承乾笑意盈盈地说道:“趁着现在有机会全身心地读书,我想多学点东西,真的,仅此而已。” 李世民这边心疼他的好大儿,李承乾那边一点不领情。 “没说不让你读书,那也不能一天就睡一个多时辰,明天开始不用起太早,不耽误上朝就行,你必须得听政,还有” “阿爷,还是说点正事吧。”李承乾直接打断了李世民,“儿有个提议,氏族志可否重新编撰?” 李世民没料到李承乾会突然提这件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氏族志》早已颁行天下,你突然提出重编,是哪里出了差错?” 李承乾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蜷了蜷,面上依旧是那副笑意温和的模样,话里却藏着锋刃。 “那些世家子弟至今仍捧着百年前的门第谱牒当宝贝,一个个自视甚高,不把当朝勋贵放在眼里。” 李世民缓缓地点了点头,似有意似无意地看向李泰。 李泰也抬起眼,目光里多了几分认真:“世家旧族仗着祖上名声,轻视勋贵、怠慢新政,若是任其下去,将来朝堂岂非要被这些‘只认门第不认社稷’的人把持?” “嗯。”李世民的心里一直有重修氏族志的念头,没想到这两个儿子跟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他目光扫过李承乾带笑的脸,又落回李泰紧绷的肩头,沉声道:“你们倒也看出了症结所在,只是这重编之事牵扯甚广,需得好好筹谋,不能贸然行事。” 李承乾见李世民语气松动,知道此事已在父亲心里埋下了根,便不再多言,只躬身行了一礼:“阿爷既已知晓其中症结,想必自有考量,儿不敢多置喙。时辰不早了,东宫还有课业等着处理,儿先行告辞。” 李世民摆摆手,目光里仍带着几分复杂,既欣慰他终于肯将心思放在朝堂事上,又仍记挂着他那严苛的作息。 终是忍不住叮嘱:“回去便歇着,别再熬到深夜。明日卯时上朝,迟了仔细你的皮。” “儿省得。”李承乾应得干脆,转身时眼角的笑意淡了几分,也没看李泰一眼,就脚步轻快地出了殿门。 第2959章 第2959章 李世民亲自下口谕召来的太子,就这么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走了。 李世民和李泰这对父子俩的目光从太子的背影上收回之后,就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都是满眼的茫然与困惑。 谁也不知道李承乾这脑瓜子里是被人灌了多少的迷魂汤,怎么连好歹都分不清了? 李世民无奈地轻叹了口气,以前担心他不爱读书,是连哄带吓地逼他捧着书卷坐满时辰,现在担心他苦读伤身,又是连哄带劝地催他歇着。 也不知道是天意弄人,还是朕这个天子无能,当初逼他读书,他总是敷衍了事,如今劝他休息,他依然油盐不进。 李世民瞥一眼书案旁的青铜镜,可能是自己老了,跟孩子之间有代沟了。 再看一眼李泰,我老了,他没老啊,他跟李承乾就差一岁,又跟李承乾手足情深,李承乾怎么想的,他应该知道。 “青雀,你老实说,你皇兄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让他歇着还不肯,疯了吗?” “咳~”李世民一句话把李泰给问咳嗽了,这个爹可真是个爹,这话是怎么问得出口,还问得这么顺溜的呢? 李承乾在这儿,你当面问都没问出来,现在李承乾走了,你来问我他的想法,这还有法讲理了吗? 李泰用一种近乎于怜悯的眼神看着李世民,我这个爹不会是现在就老年痴呆了吧? “你那是什么表情?”李世民虽然不知道李泰在腹诽自己什么,但他这表情属实不怎么好看,“你好好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又盘算着坑谁?” 坑谁?李泰实名喊冤,我可一个字都没说,怎么就成了“又盘算着坑谁”? 明明是你那当太子的好大儿,自己闷着头钻牛角尖,我连他书房门都没进去过,怎么倒还平白地沾上了“坑人”的嫌疑? 李泰心里把这话翻来覆去转了三圈,终究没敢直接说出口,只是低着头,手指抠着袖口的暗纹,语气带着点无辜。 “父皇这话可就冤枉我们了!知子莫若父,你是知道的,孩儿天性善良、自小无胆,何曾敢起坑人的念头?” 李泰一脸的委屈相,缓缓地继续说着:“再说就我皇兄那烈火般的性子,谁若是惹了他,他当时就把人剁了,哪来的耐心,留着慢慢坑啊?” “少扯没用的,”李世民故意一板脸,眼睛一立,“你就说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想读书嘛,”李泰看老爹脸色不好,急忙又补充了一句:“他自己说的。” “读书上瘾的有,但也没有瘾这么大的,这是读魔怔了吗?” 李世民说什么都不能接受这个理由,这个理由别说三岁的孩子,就是三岁的鬼都骗不过去。 李泰相信这个理由吗?他也不相信,可他也同样的找不到正确答案。 看李泰不说话,李世民也就不想追究原因了,换了个问题问道:“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吧。” 顺着他,怕把他熬坏了,真要熬出点什么毛病来,等到得不偿失的时候,再怎么追悔也是没有用的了。 第2960章 第2960章 逆着他,怕伤了他的面子,更怕他逆反,真要是强制性不让他读书了,恐怕这辈子他都不会有再拿起书本的时候了。 再说天底下哪有当父母的,硬阻拦孩子读书的道理? “他自己乐在其中,别人有什么办法?” 李泰也不是看着李承乾受苦不管,很早以前就给他出过主意,奈何他自己愿意受这份苦。 说实话,学习这回事,只有两种人苦。 一种是被逼着学,无论是别人逼的还是自己逼的,凡是被迫学并且怎么都学不进去的人,另一种就是看着你在玩命地努力的旁边者。 只要是学进去了的人,无论怎么刻苦,自己都不觉得苦,倒是在一边看着的人总会觉得你苦。 其实真正闻鸡起舞的那个人,人家不苦,人家舞得很嗨,人家的快乐都不是旁观者能够想像得到的; 头悬梁、锥刺股的人根本就不知疲倦,只担心时间过得太快,没有把时间完完全全的利用起来才是人家所担心的遗憾。 “乐在其中?”李世民有点不太能接受这个观点,谁也不是没读过书,读书哪有那么大的乐趣? 李世民想不明白,就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忽然他一俯身,小声地问李泰:“他能不能是怕你舅父,才不敢说实话的?” 李泰猛地攥紧了袖口,先是飞快扫了眼殿外,才压低声音道:“这话我可不敢乱说,皇兄当着阿爷的面都慎言,我哪敢多提半句?” 他顿了顿,又似无意般补了句,“前天我倒是恰巧撞见舅父把东宫的典书令叫到廊下问话,好像是问太子跟哪些臣僚见过面,我没听太清也没敢多问。” 李世民“嗯”了一声,你不敢问不要紧,我敢问。 他一个眼神飘向陈文,陈文抱着拂尘向前走了几步,对一个小黄门吩咐道:“传东宫典书令觐见。” 小黄门无声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朝外面跑去。 李世民的眉头皱得很紧,又看着李泰沉吟式地说道:“如果他不是真的想读书,又非要这么刻苦地读书,会是什么目的?” 李泰感觉这个爹好像是智商欠费了,这道题有那么难吗? 李承乾如果不是得罪了长孙无忌,根本就不会有严管太子、肃清东宫这种事。 你对长孙无忌的信任坚如磐石,李承乾就算是跳出苦读的火坑,也得被扔到别的刀山上去。 既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就不如不做出改变,好歹读书的苦还不算难咽,不然的话谁知道下一个坑里到底有什么。 话在舌尖打了好几个转儿,最终李泰还是咽了下去,他扯了扯略显僵硬的嘴角,说道:“如果做一件事的目的不在这件事本身,那大抵是为了逃避另外一件事,阿爷想想如果放松东宫课业,他应该做什么。” “哦。”李世民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第2961章 第2961章 四月初的长安,檐角新燕正啄着软泥,长孙无忌府邸的牡丹却已抢先绽出雍容。 正厅内檀香袅袅,十六扇螺钿屏风半掩着晨光,将厅中七人的身影拓在水磨青砖上,如一幅淡墨仕女图般静穆。 东宫六位授课的大儒犹如犯了错的小孩子般,一个个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缩着脖子,排成一排地承受着长孙无忌的训斥。 “真好啊。”长孙无忌看着手里的一份答卷,冷冷地笑道:“你们果真是教导有方啊,太子这小考、大考,张张试卷令人惊艳!” 学生若是表现得不好,可以说教不严、师之惰。 可如今学生表现得这般出彩,答卷上的见解连朝中老臣都要斟酌三分。 这一众老师却反倒像做错了天大的事,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成绩好坏并不一定能体现出老师教的如何,但一定能体现出学生学的如何。 成绩优异的一定是心静如水,真的沉浸在了学习中,只有学进去了,才能拿到好的成绩。 长孙无忌在乎的是成绩好不好吗?当然不是,成绩好说明学生的心态很稳,唯有不焦躁才能学得进去。 不焦躁说明这些长史根本就没有完成长孙无忌交待的任务。 长孙无忌把他们派到东宫,根本也不是让他们授课的,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去骂人的。 哪个人天天挨骂不焦躁?谁一天至少挨六遍骂,还能做到心如止水地读书? 原本打算让李承乾不好过,折磨到他服软或者发疯。 如果他肯服软,长孙无忌是愿意一直扶持他的,毕竟换太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如果他发了疯,长孙无忌的目的也算达到,他都不听教诲、不堪大用了,换太子当然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如此天衣无缝的算计,谁能想得到竟然会失败。 长孙无忌脸色发青地看着眼前的这帮废物,让他们给人添堵,他们都不会,还能干点啥? 也别说人家不会,给太子添堵不会,给我添堵这不是挺擅长的吗? 长孙无忌气得把手中的几张纸往桌子上一摔,又看到了桌子上的那一堆纸张,心头一紧又一颤。 桌子上堆着的是他两个儿子的答卷,他们答的也都还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连他们自己入宫前的水平都没达到。 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被软禁在东宫,陪着人家遭罪,结果学业非但没有寸进还倒退了。 长孙无忌越想越气,杀人般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怎么办?放松东宫课业章程?那太子一回到朝堂上,肯定会一如既往地不听自己的话。 第2962章 第2962章 李承乾这多半年以来,跟自己很不贴心,太多的政见他都与自己不合,并且他有了胆量,他有事不跟自己透气,直接就在金銮殿上提。 这使得长孙无忌有种失控感,这种感觉很不好,他不喜欢有主见的太子。 继续以精进学业为名搓磨李承乾?全天的时间都利用上了,还怎么加码? “你们干得很好。”长孙无忌咬牙切齿地说道:“初见成效,千万不能松劲,从明天开始你们不要把太子当太子看,也不能拿他当孩子,为了让太子成材,你们必须狠下心来......” 长孙无忌说了一大堆,说得口角泛起白沫,中心思想就一句,那就是让他们狠狠地骂太子,骂不死就往死里骂。 “长孙司空,”张玄素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却仍坚持说道:“太子平日对我等师长恭敬有加,课上专注勤勉,这般懂得尊师重道且勤奋好学的品性,实在是找不到什么错处啊。”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长孙无忌狠狠地一捶桌子,案上的茶盏被震得嗡嗡作响,他双目圆睁,语气里满是不容置喙的威严:“定是尔等不够用心,太子的事岂容含糊?” “是,是。”张玄素见长孙无忌真的动了怒,他也不敢硬顶,只好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长孙司空”李百药揉了揉泛着青黑的眼角,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太子求知欲之旺盛,远超寻常子弟,白日里授课时已问得细致,晚间还会遣内侍送来写满问题的笺纸,大到治国方略,小到字句释义,皆要寻根究底。” “是啊。”杜正伦也站出来,说道:“为了把这些问题解答清楚,臣等时常要熬夜查阅典籍、梳理思路,这般连轴转下来,实在是吃不消啊。”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学生有问题能不给解答吗? 可是人终究是人,都是父精母血所出,谁也不是字典和百科全书生出来的,再有才华的人也有他的知识盲区。 想要把太子提出的问题给解答得透彻,那就必须要查阅大量的资料。 本来他们只需要每天进宫一次,给太子授课一个时辰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李承乾一句话,突然间就加大了他们的工作量。 他们要给李元昌授课不说,还要每隔一天在东宫留宿一次,一直到太子睡觉之前都必须陪着他。 长孙无忌听得眉头一跳一跳的,指节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叩,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波澜。 他万万没想到从前那个总爱躲着课业、甚至会为了逃学与太傅拌嘴的叛逆少年,居然真的收了顽劣心性,把“好学”二字刻进了日常。 不仅白日追着先生刨根问底,连夜里都不肯放过半点求知的时辰,竟还能牵动着六位大儒围着他连轴转。 他垂眸看向手中那份被指尖捏得发皱的答卷,方才的冷厉训斥卡在喉咙里,竟有些说不出口。 他也没办法阻止李承乾发问,也不能说让他们不予理会。 长孙无忌心里暗暗地痛骂他们,让他们去折磨李承乾,结果他们居然被李承乾牵着鼻子走,难怪李承乾没有心理负担,原来被欺负的是他们。 “都是为了让太子变得更好,你们再加把劲就是。” 长孙无忌正说着话,管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陛下有召,请司空入宫议事。” 第2963章 第2963章 两仪殿内的晨光斜斜切过朱红廊柱,鎏金铜灯悬在梁上,灯穗垂落的阴影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 李世民身着赭黄常服,袖口绣着暗纹龙形,正倚在紫檀木御案后。 案上摊开的疆域图旁,放着一盏尚有余温的青瓷茶盏,水汽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细珠。 “乔松,”他忽然抬眼,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性,目光落在房玄龄身上,“太子是你看着长大的,他若是有什么错处,你要当面直斥,他若是不听教训,只管告诉朕。” “陛下且放宽心。”房玄龄微笑着看向御前的桌案,“臣自会尽心辅佐太子殿下,不使其偏离正道、有负陛下托付与万民期许。” 他们正说着话,一个小黄门躬着身子,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陛下,”小黄门来到书案前躬身一揖,“长孙司空到了。” “嗯,有请。”李世民淡淡地吩咐了一句,陈文急忙与小黄门一起向外走去。 不多时长孙无忌掀着殿门的锦帘走进来,他身着紫色官袍,腰束玉带,步履沉稳。 进门时先目光扫过殿内,见李世民与房玄龄皆望着自己,立刻加快两步躬身行礼:“臣长孙无忌,参见陛下。” 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能看到他眉宇间带着一丝刚从外署赶来的急促,却又在躬身时迅速平复下去。 李世民抬手示意他起身,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辅机来得正好,朕正与乔松说你把太子管得很好。” 管得很好是什么意思?是管得好就继续管,还是既然很好就不用管了? 长孙无忌不想赌皇帝的想法,他直接表达他的想法,“不过是初见成效罢了。” 他的语气沉了沉,抬眸时满是郑重,“太子心性未稳,这点规矩仅算根基。要他真能担起储君之责,还需再加严管,断不可因这点成效便松懈。” “嗯,你说的有理。”李世民嘴角上翘,微微地笑着,眉心却不自觉地微微皱了起来。 从前看长孙无忌对李承乾是宠爱有加,有事没事总会夸赞几句。 现在怎么看他对李承乾没有多少关心呢? 最近太子过的这么苦,表现得这么好,他一个字都不提,张嘴闭嘴就是担心太子松懈。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自己对儿子太过溺爱了,总觉得长孙无忌给儿子的爱不够多。 李世民问过东宫所有的长史,都说太子表现得很好,课业上可以适当放松一些。 外人都知道心疼太子,怎么长孙无忌这个亲娘舅反而更显冷漠了呢? 李世民眼底漫开几分纵容的笑意,语气带着几分打趣:“你的外甥你想怎么管就怎么管,朕不参与。” 第2964章 第2964章 说罢笑意稍敛却仍留暖意,“朕要去洛阳一趟,朝中诸事,你与乔松多费心些。” “什么?”长孙无忌的屁股刚碰上蒲团,“腾”的一下又站了起来,“陛下,你去洛阳做什么?” 李世民就是想离开长安一段时间,让李承乾来监国,不过这个理由若是说出来,会令人感到皇帝多少有那么点不着正调。 正常的逻辑应该是皇帝有事要离开都城,不得已才让太子监国。 哪有说为了让太子监国,皇帝特意离开都城的?那你要不要走得远点,直接让太子登个基? “朕去巡查一番,太子监国,你和乔松要好好照看内外诸事。若有紧急情况,先与太子商议,必要时再传信给朕,务必确保京中安稳。” 李世民召长孙无忌进宫,就是通知他一声,自己要出去浪了,并不是跟他商量的,也没必要跟他解释。 长孙无忌一看这皇帝是非走不可了,劝也是白劝,李世民的脾气他太了解了,他真想走,怎么都留不住。 “臣,遵命。”长孙无忌缓缓地坐下,让太子监国也未必是坏事,正好可以检验一下李承乾到底能不能听自己的话。 闲话几句李世民就让他们走了,他们出了宫门,来到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 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得两侧店铺的幌子格外鲜亮,卖胡饼的摊贩吆喝声、绸缎庄的伙计招揽客官的声音,混着马车轱辘滚动的“吱呀”声,织成一派鲜活的市井烟火气。 长孙无忌正与房玄龄说着朝中后续需留意的琐事,眼角却见身旁的房玄龄忽然顿住脚步,指尖猛地攥紧了腰间玉带,目光沉凝地望向斜前方的天和酒楼。 顺着房玄龄的视线望去,只见酒楼朱红大门前,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正背对着他们站着,身姿挺拔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散漫,正是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 而与他相对而立的,是个穿着月白色直裰的男子,腰间系着墨色绦带,发间束着一枚低调的银冠,眼神锐利,此人房玄龄恰有印象,是近来常随在魏王李泰身侧的陆清。 房玄龄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见他们只是隔着两步远互相拱了拱手,没有再多言语,陆清便转身朝着街角的马车走去,身姿挺拔,步履间不见半分拖沓。 而房遗爱则收回手,挠了挠后脑勺,脸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随意,抬脚便迈进了天和酒楼的大门。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应酬,不必多管。”长孙无忌笑着朝房玄龄一拱手,“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府了。” “长孙司空说的是。”房玄龄也拱了拱手,“路上慢走。” 长孙无忌转身走了,房玄龄则径直朝酒楼走了过去。 天和酒楼共有三层,越上层越高贵,一层都是市井百姓,二层便是达官显贵,三层都是皇亲国戚。 房玄龄一进门,店里的酒博士便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客爷里面请,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点。” “哦,”房玄龄笑着说道:“我来找人,方才进来的那个人在哪里?” “刚才上楼的那位公子吗?”酒博士回身一指楼梯,“他去了三楼,今天三楼全都被包下来了,没有请贴是不能上去的。” 第2965章 第2965章 房玄龄看了看楼梯,既然自己不能上去,那就让他下来。 他抬手解下腰间玉佩,递向一旁的酒博士,语气沉稳:“劳烦你上去通报,说有人在此等候。” “好嘞,客官请稍候!”酒博士双手接过玉佩,快步转身,顺着楼梯匆匆往上跑。 不过片刻,楼梯口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房遗爱几乎是小跑着冲下来,额角带着薄汗,气喘吁吁地跑到房玄龄跟前,脸上还带着几分意外的笑意:“阿爷,你怎么来了?” 房玄龄没有接话,脸色沉得像覆了层寒冰,只冷冷扫了眼楼梯方向,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温度:“什么人在上面?” 房遗爱下意识回头望了眼楼梯,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随口答道:“吴王要去封地了,齐王在上面设宴,给他践行。” “当真?”房玄龄眉头微蹙,语气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素来担心这儿子在外头花天酒地、惹是生非,坏了房家几代积攒的门风; 更怕他脑子不灵光,被人当枪使还浑然不觉,毕竟自己的这个二儿子智商不高是出了名的。 若是真如他所说,只是场寻常的践行宴,倒还罢了。 “那还有假?”房遗爱见父亲不信,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烦的坦荡,抬手往楼梯上指了指:“阿爷要是不放心,自己上去瞧瞧便知。” 房玄龄目光微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闪躲的审视,追问道:“你刚才在门外跟陆清嘀咕了些什么?他既来了,为何不跟你一同上去?” “他上去了,刚才是我下楼送他。”房遗爱慌忙解释,语气里带着几分急于撇清的急促,“他是奉命来替魏王送礼单的。” 房玄龄目光扫过他攥在手里的玉佩,一把便抢了过来。 手指攥着玉佩,用垂下的穗子狠狠抽了他胳膊一下,声音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火气:“魏王尚且懂得避嫌,礼到人不到,你怎么就半点不明白这里头的分寸!” 房遗爱被穗子抽得缩了缩胳膊,脸上的坦荡早没了踪影,只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生硬又尴尬的笑:“我这不是......恰巧赶上了嘛,总不好扫了齐王的兴。” 说着,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脑子里灵光一闪,忙上前一步,伸手便抱住房玄龄的胳膊,语气里多了几分讨好的活络:“阿爷,你看你这不也赶上了吗?既然来了,不如一起上去坐坐。” “哼!”房玄龄被他缠得心烦,猛地用力甩开他的手,衣袖带起一阵风,语气冷得像冰。 “你上去吧,”房玄龄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审慎与关切地嘱咐了一句,“切记,多吃、少看、别说话。” 房玄龄说完就抬腿向外走去,房遗爱还在愣着,脑子里混乱地想‘怎么是多吃少看,不应该是少吃多看吗?’,见老爹走了,又急忙躬身一揖,“送阿爷。” 房玄龄脚步未停,连头也没回,径直走出了房门。 刚踏出门槛,他便长长舒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喟叹,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风里,“吴王这践行宴算是白吃了,他走不成。” 吴王走不走得成没人知道,李泰只知道他自己走得成。 傍晚时分他回到皇宫,第一件事当然是去甘露殿看望皇帝老爹。 他原本以为,不过是如往常般行个问安礼,说几句家常,便能转身回立政殿歇息。 第2966章 第2966章 可没承想,刚躬身行礼,李世民便抬眸笑道:“明日,带你去洛阳。” 这话如平地起的惊雷,让李泰霎时怔住,半点心理准备也无。 他下意识转头,目光落向下首端坐的太子李承乾,却见对方亦是一脸怔忪,眉峰微蹙,显然也是刚刚才听闻这个消息,与他一样茫然。 “阿爷,怎么突然要去洛阳?”李泰十分不解地看向李世民,“只带我一个人么?” 李世民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闻言抬眼看向他,眼底藏着几分笑意,“那你还想带谁?” 李泰看看这里只有李承乾,可也不能带着李承乾去洛阳,天子和太子都离京的话,那这京城也就不用要了。 “阿爷,”李泰很认真地回道:“我想把雉奴和兕子还有妞妞都带上。” 李世民的嘴角微微绷了绷,他可真不嫌累赘,出去玩还把弟弟妹妹们都带上。 李治九岁算是大点的了,兕子是幼儿园级别的,妞妞还没断奶呢。 带他们还有的玩吗?就剩下哄孩子一个活了。 李世民无奈地说道:“他们在皇宫,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非带在身边?” “不是不放心。”李泰笑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带他们出去长长见识嘛。” 李承乾抬眼扫视了一通这朱漆铺柱、玉阶映光却难掩沉郁的大殿,心里一声暗叹,这金子打造的牢笼,少住一天就多快乐一天。 “高明”李世民看着李承乾,笑道:“你看青雀是不是疯了?他们出去能长什么见识?” 李承乾指尖悄悄攥了攥袖角,目光掠过殿中鎏金铜鹤,语气尽量放得平和地说道:“不影响正事的话,带他们出去玩玩挺好的。” 李世民无奈地撇了撇嘴,多余问他,早就知道凡是李青雀提出来的主张,李高明都是不过脑子地支持。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就带上他们。” 李世民目光落在李承乾紧绷的肩线,语气少了对李泰的调侃,多了几分父亲的温软,“高明,你很久没有踏出宫墙了吧?” 李承乾很是无语,这个爹怎么突然瞄着自己的心窝子就来了一刀? 别说出皇宫,就是出东宫的次数也是极其有限的。 李承乾老老实实地答道:“半月前曾出城郊游过一天,近来课业繁忙便不曾出宫。” 李世民目光掠过殿外廊下新发的柳芽,语气里裹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这桃红柳绿的时节,你也别总闷在宫里,适当出去走走。” 谁不爱出去玩?那也得有空才行,李承乾苦笑道:“东宫事务缠身,哪得闲工夫?” “你是太子,要管的是天下,不是这一方宫墙里的琐碎。”李世民语气微沉地说道:“出去走走,看看城外的麦田长势,听听坊间百姓的闲话,比守着案头的奏疏更能知民生、懂世事。” “父皇教训得是。”李承乾低头回道:“儿省得忙里偷闲,父皇在外也要多多保重龙体。” 第2967章 第2967章 晨光像揉碎了的金箔洒在长安城的屋脊上。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街旁已有提着食盒的小贩轻声吆喝。 蒸笼里飘出的炊饼香气混着宫墙下的花香,在微凉的晨风中漫开,竟是说不出的熨帖。 李恪身着玄色锦袍,翻身坐于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之上。 他微微勒紧缰绳,马儿扬起前蹄轻嘶一声,鬃毛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李恪目光深邃,望向皇宫的方向,他轻轻夹了夹马腹,骏马便迈着稳健的步伐向前行去。 与此同时,秦王府内却是一片忙碌景象。 下人们穿梭于各个院落之间,脚步匆匆却井然有序。 东侧厢房里,几个侍女正将李恪平日里喜爱的书籍仔细地放进樟木箱中,她们动作轻柔,生怕损坏了书页,每放好一本,便用软布轻轻擦拭箱子边缘的灰尘。 西侧的耳房内,几个小厮则忙着打包衣物,锦缎制成的长袍、素色的常服被整齐地折叠好,一层一层码放在包袱里,还不时有人低声叮嘱:“小心些,这件狐裘可是殿下冬日里常穿的,别弄皱了。” 院子中央,几个力气大的仆人正将一箱箱瓷器、玉器搬上马车,每搬一箱,都要用稻草仔细包裹严实,再用绳索牢牢固定,生怕路途颠簸损坏了这些贵重物品。 府中的管家则手持账簿,在一旁仔细核对,时不时停下来叮嘱下人:“仔细点核对,可不能落下殿下常用的东西。” 整个王府内,脚步声、说话声、物品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却丝毫不显杂乱。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忙碌,也透着几分离别的伤感。 今天是吴王殿下最后一次上朝,他去取通关文牒,午时就该踏上离京的路途了。 清越的钟声从宫城中心的钟楼荡开,不疾不徐地撞碎了晨间最后的薄雾。 朝臣们执笏而行,步履轻缓却不失规整,当最后一缕钟声消散,早朝,便在这庄重的寂静里正式启幕。 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两侧,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靠近殿门的三抹身影上。 今日上朝的人里,最惹眼的,莫过于三位皇子。 李承乾这个太子,再不出来露个脸,大家都快忘了咱大唐还有个太子了。 李泰是十日九不朝,除了特殊情况不得不来之外,就一次不来。 李恪那是十日十不朝,他无职无权不管任何的事情,皇帝不会喊他来上朝,他虽然有听政的权力,但从来不会主动过来罚站,呃不,听政。 这三位皇子说不来一个都不来,说来一起来了,很明显他们应该全都是被皇帝叫来的,看来今天是有事要说。 大臣们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谁也没说什么,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皇帝。 李世民的脚步声传来,大殿骤然安静,在众人的注目之下,李世民登上高台,缓缓地坐在了宽大的龙椅上。 随意地向下扫了一眼,一眼看到三个皇子,不由得喜上眉梢。 天底下的青年才俊千千万,就数自己生的最好看。 第2968章 第2968章 高明端肃持重有储君气度,青雀温润机敏藏玲珑心思,为德英挺锐利具豪杰风骨,朕这三子,各有千秋,不愧是朕的血脉! “有本早奏,无事退班!”殿角的齐忠高声唱喏,李世民闻言,急忙正了正坐姿,收敛了眼底的笑意。 平时齐忠这一嗓子之后,就有大臣开始奏本了,今天却异常地安静。 大家都觉得这三位皇子齐临大殿必有要事,都在等皇帝先说。 “父皇。”李恪见没人动本,他便一步走到了中间,躬身朝上一揖。 所有朝臣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位吴王殿下的身上,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就在众人心中暗自揣测,定是皇帝授意李恪率先出列,做第一个发声之人的时候,李恪开了口。 “儿决定前往安陆就藩,行程已定,特前来领取通关文牒。” 吴王要离京就藩也不算什么大事,他的皇叔们早在一个月之前就走了,他是因为闹了王珪老娘的寿宴,被罚在府中反省,才误了行程,不然他也早就走了。 看来他今日开口,不过是为了领取文牒,与旁人无关,更牵扯不到朝堂要事。 想来也是,他是个什么事都不管的闲散王爷,皇帝有事也不会让他来提。 众人的目光刚从李恪的后背上移开寸许,皇帝的声音就从上面飘了下来。 “哦,你还有别的事吗?” 李世民一句问话,又把大家的胃口给吊了起来,这不就是明晃晃的明示吗? 看来刚才猜对了,就是要让李恪开口打头阵,不少人都屏住了呼吸地盯着李恪,李恪却茫然地摇了摇了摇头。 李恪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事了,只好说道:“除此外,就是向父皇和母妃辞行。” “嗯,辞行不急。”李世民李世民看向李恪的眼神多了几分期许,缓缓开口。 “从今日起,命你代掌京兆府印信,暂摄代京兆尹之职,京畿一带的民生、治安诸事,便先由你全权处置。” “啊?”好多人情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让李恪暂代京兆尹,那原京兆尹李泰往哪儿放? 众人的目光又“唰”的一下,都移到了李泰的后背上,难道李泰犯了什么错? “父皇”李恪也不自觉地看了李泰一眼,然后拱手说道:“京兆府一向由四弟打理,何故” “哦,”李世民急忙解释道:“朕要去洛阳巡查,他伴驾同去。太子代朕监国,京兆府就由你代管。” “儿遵命。”李恪低了低头,微躬身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心里气恨恨的直冒泡。 原来老爹是要带嫡子出去玩,让自己这个庶子留在京中,替人家干活。 京兆尹就京兆尹,偏偏在前面加个“代”字,也就是说什么时候人家回来了,就得立马把府衙还给人家。 同样都是儿子,哪有这么偏心的阿爷?这嫡庶之差就仿佛是一道永远都跨不过去的鸿沟。 第2969章 第2969章 春日的长安是一幅鲜活流动的画卷,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路、马蹄声声踏过朱雀大街、街头巷尾间人头攒动、酒肆茶坊外比肩接踵。 通体雪白的骏马没有一根杂色的毛,马背上坐着身着玄色蟒袍的皇子,丝缰在马僮的手里攥着,慢悠悠地走在长街上。 看上去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李恪脊背挺得笔直,指尖却漫不经心地搭在马鞍边缘,既不催马,也不瞧向街旁热闹。 檐角垂落的柳条拂过马鬃,那匹雪色骏马打了个轻响的响鼻,他也只淡淡抬了抬眼,目光掠过街角叫卖糖人的小贩、挑着春蔬的农妇,却没半分落在实处。 越想越气、越想越闷,无精打采地回到三王府,刚转过街角就见老管事站在府门前等候。 “殿下”老管事提着衣摆快步来到马前,“所有的东西都备齐了,殿下是直接走还是先进府歇息片刻?” 李恪的声音像被春日里的凉风吹得发沉,没半分往日的清朗。 他目光微垂,连看都没看老管事一眼,只缓缓吐出一句:“都卸了吧。” “......”老管事愣眉愣眼地盯着李恪,愣是没听明白殿下说了句什么。 他喃喃地说道:“殿下是说‘都歇着吧’?我们早就收拾妥当了,已经歇半天了,都不累。” 李恪转头看向自家的房门,又说了一遍,“都卸下来吧,不走了。” “啊?又不走了?”老管事满心诧异的一句话,忽然惹得李恪好生不耐烦,他一扯丝缰,家门也不进了,掉转马头直奔府衙而去。 吴王府的下人们在打点行囊,府衙的差吏们在清点公文,都一样忙得不可开交。 李泰在后堂把京兆府的骨干人员召集起来开会,告诉他们自己要去洛阳一阵子,嘱咐他们好好配合吴王殿下。 “吴王殿下到!”门外一声通报,李泰不由得笑了,这人还真不经念叨,刚说到他他就来了。 李泰起身率领众人出迎,李恪正在门前等候,见状急忙向前走了几步。 “见过三哥。”李泰拱手一揖,李恪抬手道:“免礼。” “三哥真是客气,”李泰笑盈盈地说道:“这京兆府已经是你的衙门了,还通报什么?” 李恪笑着回道:“有道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这不是印信还没到手呢吗?在你的衙门前,哪敢不守规矩?” 在众人的笑声中,兄弟二人走进府衙的后堂,公事上的交接很是简单,几句话就交待清楚了。 李泰准备要离开的时候,向下一眼扫到了陆清,便笑着问了句:“陆清,京畿一带的编户,你可都厘清了?” 陆清干脆地答道:“都厘清了。” “既如此,你陪我往洛阳走一趟吧。”李泰可以把整个京兆府交给李恪,但他不能把陆清也交给李恪。 李恪没少拿陆清说事,动不动就用陆清来离间太子与魏王的关系。 “是。”陆清展颜一笑,他也不想留在这里做李恪的手下。 第2970章 第2970章 “陆校尉。”李恪转眼看向陆清,笑吟吟地问道:“偌大的长安城,你跟所有人都见了一面,不知可寻到你的亲眷了吗?” 陆清闻言脸色微沉,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无奈地叹道:“许是舅父早已不在京中了吧。” “唉”李恪重重叹了口气,“为了帮你寻亲,魏王殿下特意安排你做了括户使,可惜还是没能帮到你,不过也还好,起码有个准信了。” 李恪这话说得让陆清没法接了,顺着他说无疑就是坐定了李泰以权谋私,逆着他说又好像自己心里真藏着什么亏心事,急着辩解反倒落了下乘。 仿佛只要多反驳一句,就活像个被人戳中要害、慌着遮掩伤口却反而露了破绽的人,一种说不清的窘迫使得他后颈处都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李泰斜眼望着李恪,冷声冷气地说道:“三哥说笑了,陆清的括户使是父皇指定的,与我无关。” “哈哈,四弟多心了。”李恪笑着解释道:“我只是替陆校尉惋惜,想安慰他一下,话没说好,你别介意。” 李泰目光依旧带着几分冷意,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三哥初接京兆府,有诸多公务要忙,我便不扰你了。” “惠褒,”李恪笑着说道:“何必急着走?多坐一时又何妨?” “父皇还在宫中等着,我不敢多留,就此别过了。”李泰说着拱了拱手,然后转身就往外走,陆清急忙跟上。 李恪望着李泰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惠褒,慢着些,我送你。”李恪小跑两步追了上去,府衙的一众人等自然在后面紧紧相随。 在门口又简单地话别了几句,李泰带着陆清双双纵马离去,直奔皇宫。 皇宫也在收拾各种路上要用到的物什,箱笼遍地,热闹得很。 当然再忙也是下人忙,李世民就坐在甘露殿的大厅里,桌案上摆着时鲜的水果,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太子聊着。 “陛下”一个小黄门躬着身子,快步来到李世民的面前,“魏王求见。” “让他进来吧。”李世民看一眼门口,不一会儿李泰就走了进来。 “见过阿爷。”李泰朝上一揖,待到李世民说了句,“免礼。”他又转身冲着李承乾一揖:“见过皇兄。” “免礼,”李承乾笑问:“可都交接清楚了?” “嗯。”李泰点了点头,又看着李世民问了句:“阿爷,去洛阳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吗?” 李泰想不明白,阿爷怎么会无缘无故带自己去洛阳,难道就是出去玩的吗? 好端端的把京兆府交给李恪,自己毫无目的地出去旅游,这怎么感觉像是有病呢? 李世民看李承乾一眼,其实他也不想带李泰走。 奈何要是把李泰留下,李承乾就让李泰监国,然后把自己关在东宫,专心致志地读死书了。 “本来没什么事,你非要把雉奴他们三个带上,这回有事了,你就负责管好他们吧。” 第2971章 第2971章 甘露殿的朱漆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殿内暖阁里的熏香气息被殿外微凉的春风冲淡。 李承乾拢了拢腰间的玉带,目光扫过庭院里抽芽的梧桐枝。 又转头看向身侧的李泰,声音里带着几分随意:“出去就开开心心地玩个痛快,别惦记这惦记那的。” “知道,也没什么可惦记的。”李泰脚步顿了顿,他抬眼望向不远处立在宫道旁的陆清。 陆清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色校尉袍,见他们出来,立刻挺直了脊背,目光却规矩地落在地面,没敢随意抬眼。 “说来今天李恪倒真让我有些想不明白。”李泰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说话阴阳怪气也就罢了,他似乎对陆清寻亲的事,有点过于上心了。” 李承乾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陆清,眉头微挑:“你是说,李恪主动提起了陆清寻亲的事?” “可不是么,当我的面就提两次了。”李泰迈开脚步,朝着陆清的方向走去,声音压得低了些,“还故意当众点出,我让陆清当括户使,就是为了方便他寻亲。” 宫道旁的柳枝被风吹得轻晃,李承乾停下脚步,侧头看向李泰,眼底闪过一丝沉凝。 “李恪刚接了京兆府,正是想立威的时候,他拿陆清说事,一来是试探你的反应,二来也是想看看陆清是不是个能被拿捏的软柿子。” “至于吗?”李泰觉得不大可能,他满是疑惑的目光望着李承乾:“他竟如此浮浅?” 李承乾笑道:“不是如此,会是什么?” “我觉得,对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产生兴趣,要么是想肯定什么,要么就是想否定什么,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才问你的。” 李泰满脸的迷茫还透着浓浓的求知欲,李承乾也定定地盯着李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问道:“惠褒,陆清的身世,你清楚的吧?” “没留意过,他的身世应该不会有问题。”李泰朝陆清的方向望了一眼,继续说道:“再说他就在那边站着,直接问他就行了。” 身世有问题当不上官,在录职的时候就被查出来了,李泰也不在意陆清的身世,没必要暗查。 “你说的是。”李承乾暗笑,问他有个屁用,那个傻子连自己不姓陆都不知道。 李承乾只是对李泰的这个反应感到有些诧异,难道他不知道陆清的身世? 也没个机会跟他敞开心扉地好好谈谈,也不知道前世的事情他还记得多少。 看他对陆清的态度,真的好像是把陆清给忘了,虽然他对陆清很好,但绝不是那种可以过命的交情。 要说李泰不记得前世,他为什么拿起铅笔就会画?他为什么能写出《咏风》? 要说他记得前世,很多事情都对不上。 很可能他是只记得一部分,算了,他记得多少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是惠褒,就足够了。 “陆清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老盯着。”李泰扭头看着李承乾,低声说道:“会不会他知道陆清的舅父在什么地方,又不能确定?” 第2972章 第2972章 李承乾淡然一笑,脱口而出:“不可能。” 面对李泰困惑的眼神,李承乾眨眨眼,解释道:“那他就带陆清去见一面呗,一个没见过面的舅父,还能当成把柄来威胁陆清一下?” “这倒也是,”李泰微微地点了点头,“可能就是我想多了,说不定他就是单纯的嘴贱。” 李承乾没有出声,心里暗道“李为德不可能是单纯的嘴贱,他必定是对陆清的身世起疑了。” 李承乾抬头向前看一眼陆清,就陆清那张脸来说,他和李恪站一起,比自己和惠褒还像亲兄弟,也不怪李恪会怀疑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陆清面前。陆清连忙拱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魏王殿下。” “免礼。”李承乾凌空虚扶了一把,陆清急忙站直了身体。 李泰眼神扫过陆清身上的青布长衫,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对陆清说道:“你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明天辰时出发,你在宫门口等着就行。” “哦~”李承乾拉个长音,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看向李泰,眼神里满是促狭,“带人家进宫的是你,赶人家出去的也是你。怎么,这宫里的门槛,容不下陆清多站一会儿?” 李承乾的眼神从陆清的腰扫视到脚,忽然笑出声,语气轻飘飘的,“陆清你这两条腿,要不然就锯了吧?反正也不值钱。” 李泰无奈地白了李承乾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我以为今天就走才带他进宫的,阿爷说明天走,我让他回去收拾点东西,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可收拾的?”李承乾转头对殿门旁的小黄门说道:“叫殿中监到立政殿,本宫有话说。” “是。”小黄门躬身应声,急忙撒腿就跑了。 李承乾边走边慢悠悠地对陆清说道:“有什么想带的跟殿中监说,你想拿什么他就得给你准备什么。” 陆清闻言没忍住,一下笑出了声,“他又不欠我的。” “他欠!”李承乾微一绷脸,不容置疑地说道:“孤说他欠,他就欠了。” “呃?”陆清一下子懵了,这怎么说着话还急眼了呢? 什么事都没有啊,就是闲磨牙,太子怎么好像真的不高兴了? “欠欠欠,太子爷说谁欠就谁欠,说欠谁的就欠谁的。”李泰伸手拉了一把愣怔住了的陆清,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别跟他犟,他说什么是什么,读书读得憋疯了。” 谁敢跟太子犟?陆清不尴不尬地扯了扯嘴角,没敢出声。 从甘露殿到立政殿这一路,李承乾真的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李泰也没跟他并肩而行,就和陆清一起走在他的身后。 来到立政殿,本以为那三小只会闹得鸡飞狗跳,没想到李治居然在读书,两个公主在睡午觉。 他们来到李泰常住的房间,刚刚坐下不一会儿,云海就走了进来,“殿下,殿中监宇文士及到了。” 第2973章 第2973章 “让他候着。”李承乾的语气很是不善,云海吓得直缩脖子,小声地应道:“是。” “哦~”李泰看着云海向外走去的背影,慢悠悠地说道:“喊人家来的是你,让人家候着的也是你,看来这宫里的门槛倒是挺适合宇文士及多站一会儿的。” 看李泰调侃太子,陆清无声地笑了,谁说皇家兄弟无真情? 这兄弟俩简直就是一对欢喜冤家,没事就互掐互怼,有事就兄弟联手。 李承乾语气冷得像殿外没散透的春寒,却又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笃定,“他与旁人不同,这门槛,今天孤非要让他多站一会儿。” “是,太子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李泰也无意跟他争执,左右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刨根问底不是好习惯,适可而止才是相处之道。 说话间,李泰眼角余光瞥见李承乾那冷硬的神色半点没松。 李泰心里暗觉奇怪,往日里李承乾虽偶有脾气,却极少无故地抽风。 他对宇文士及这般带着刻意的冷待,莫不是殿中监办差出了纰漏,惹得太子记挂在了心上? 他正想再开口探探口风,就见李承乾忽然抬眼,目光越过他落在殿外,声音里裹着层化不开的寒意:“有些人欠的债,可不是站一会儿就能还清的。” 李泰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刚要追问“欠什么债”,李承乾一摆手,屋内的宫娥、小黄门急匆匆地排队走了出去。 李泰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手里的热茶,站在他身后的陆清,则有些手足无措。 陆清看着那些往外走的人,不知道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出去? 眼见着最后一个人也迈过了门槛,陆清收回目光,慌乱地一转头,恰看到李承乾正盯着他。 陆清赶紧低下头,向旁边走出一步,正准备跟李泰打声招呼,便也走出去,这时李承乾温和的声音钻进了耳朵,“没外人了,坐吧。” 陆清猛地抬起头,看向李承乾,目光里满是受宠若惊般不敢相信。 李承乾展颜一笑,伸手示意他坐,他木呆呆地转头看向李泰。 李泰没抬头也知道陆清在看他,便说道:“太子让你坐,你就赶紧坐,那喜怒不定的人,你坐晚了,说不准都是祸事。” 陆清不敢搭茬,便悄悄地走到旁边坐了下来,李泰提起茶壶,亲自给他倒了一盏茶,他反倒更显局促了。 第2974章 第2974章 “说谁喜怒不定呢?我不过就是想起一位故友,心里有点堵得慌。” 李承乾目光掠过陆清紧绷的肩线,又落回茶盏中浮沉的茶叶上,语气缓了几分,却仍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方才说宇文士及欠了债,你们可知他最该还的,是一笔横跨十数年的情债。” 李泰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他素知宇文士及早年事迹,却不知李承乾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陆清垂着头,耳尖却悄悄竖起,只觉太子这话里藏着不一般的意味。 “你们该记得,宇文士及早年娶的是南阳公主。”李承乾开口,声音里裹着几分厚重。 “那南阳公主是帝王之女,性子刚烈,当年宇文化及弑君作乱,她虽是宇文家的媳妇,却始终心向大隋。后来宇文化及败亡,宇文士及投了大唐,南阳公主便带着儿子宇文禅师留在了洛阳。”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语气更沉了些:“武德初年,窦建德攻破洛阳,擒了宇文禅师。当时窦建德问南阳公主,‘宇文化及弑君,你儿子也是宇文家的血脉,留不留?’你们猜公主怎么说?” 李泰挑眉,接口道:“我倒听过些传闻,说南阳公主当着窦建德的面,直言‘此乃逆贼之子,何须留’,竟眼睁睁看着宇文禅师被斩?” “正是。”李承乾点头,目光转向陆清,“公主虽狠心斩子,却也是事出无奈。后来她便在洛阳伽蓝寺出了家,断了红尘念想。可宇文士及呢?” 他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贞观初年,宇文士及奉旨出巡洛阳,特意去伽蓝寺找南阳公主,想求复合。公主闭门不见,只让寺僧传话说‘我已出家,与俗世再无瓜葛,你若敢踏入寺门一步,我便自戕,让你落个逼死公主的罪名’。” 说到这里,李承乾看向李泰与陆清,眼神锐利:“你们猜宇文士及怎么做的?他怕担上逼死公主的骂名,怕丢了现有的官爵富贵,竟真的转身就走,半分留恋都没有。后来没过多久,他便又娶了寿光县主,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早把南阳公主的恩义抛到了九霄云外。” 殿内静了片刻,李泰若有所思地说道:“宇文士及此举,确实凉薄。十岁的儿子当面被杀,对南阳公主来说,这打击比杀了她还要大得多。” “我且打个比方。”李承乾打断他,目光牢牢锁住陆清,声音压得更低,“假设当年南阳公主在宇文禅师死后,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为了保住孩子性命,也为了不让孩子沾染宇文家的污名,她悄悄将孩子送出洛阳,托付给民间的忠良之家抚养,让孩子隐姓埋名,长大成人后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他往前倾了倾身,语气带着不容回避的郑重:“青雀,陆清,你们且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你们,就是那个被送到民间的孩子。有朝一日,你们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宇文士及,知道他当年为了富贵,连见一眼发妻都不敢,知道他后来另娶他人,将你们母子彻底抛在脑后。你们对他,会是什么样的想法?是认他这个父亲,承欢膝下享天伦之乐,还是恨他当年的懦弱与凉薄,向他讨一笔赔偿?” 这话一出,李泰脸上的轻松瞬间褪去,他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眉头紧紧皱起。 他回想起童年,虽没有被生父抛弃,却也被过继给了别人,是以一去设想那孩子的处境,心底竟也生出几分寒意。 李泰脸色阴寒,斩钉截铁地说道:“哪有什么相认?有的只是寻仇!” 而陆清,在听到“被送到民间抚养”“生父是宇文士及”时,身子猛地一震,似乎明白了刚才太子为何说殿中监欠自己的了,难道?不会! 第2975章 第2975章 李泰的态度很是明确,他若是那个孩子,对宇文士及这个生父不会有半点的感情. 有的只是滔天的恨意,他想要的不是陪伴,更不是赔偿,而是寻仇。 陆清却没有什么态度,只是一味的发呆,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陆清”李承乾轻轻地唤了声他的名字,柔和地追问道:“若换作是你,你想如何?” “哦”陆清缓缓地回过了神,先是冲着李承乾点了一下头,低眉垂目地答道:“既然彼此都不知晓对方的存在,十几年前不曾相逢,十几年后更不必相逢。” 李承乾没想到陆清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他以为陆清会想认下他,毕竟是自己的生父,血脉两个字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他以为陆清会向他索要一笔赔偿,既然你是我爹,那我从小到大的衣食住行就该你负责。 他以为陆清会恨、会怨,也或许会疑惑、会理解,万没想到陆清的反应竟会是如此的平静。 是啊,自己说的只是个假设,事不关己谁会真的走心呢? 若是告诉他实情,让他知道自己真的是宇文士及的儿子,他受得了吗?会不会像前世一样哭得天崩地裂? 应该不会吧,前世他的身份使他被迫留在草原,无法回到长安,他才会因为妻离子散、家国俱丧而嚎啕大哭。 现在他还没有成亲,也不会因为这个身份改变他的生活,他或许更好接受一些。 李承乾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微笑着说道:“其实抛开私德不谈,宇文士及这个人还是很有才华的,殿中监也是要职了。” 殿中监何止是要职,负责着皇帝的衣食住行,可以说是既有实权又是绝对的天子近臣。 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当官的人谁不懂得朝中有人好做官? 在官场上若是没背景,仕途会异常坎坷,谁不想抱住一个三品重臣的大腿? 宇文士及这条大腿是相当的茁壮,腿毛比树都粗。 李泰见李承乾的目光一直在陆清的身上,心下便也跟着起疑。 李承乾不会无的放矢,他这比方打得如此明显,难道他意有所指? 李泰从没调查过陆清的身世,这其实是一种疏忽,准备带在身边的人,是应该仔仔细细地查查的。 李承乾是极有可能对陆清做过调查的,莫非陆清竟是宇文士及的儿子? 李泰心里犯着嘀咕,没有出声,陆清则缓缓地开了口。 “我听说,他这个殿中监是从中书令降下来的,可是真的么?” 李承乾点头道:“是真的。” “我还听说,”陆清略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道:“他被降的原因是谄言媚主,对吗?” 第2976章 第2976章 说起宇文士及被降的原因,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有一天李世民在后花园里散步,宇文士及随行在侧,李世民看着御花园的风景,随口对一棵大树赞了句:“此嘉木也。” 宇文士及一看皇帝都夸这棵树了,那自己必须得跟上,于是乎他对着树木大加赞美,搜肠刮肚恨不得把所有的好词都挂树上。 李世民当即正色道:“魏征常劝我远离佞人,我不知佞人为谁,如今看来就是你啊。” 李世民深知,宇文士及这类一心揣摩君意、专事逢迎之人,若委以朝政重责,难免因私心误判大局,绝非治国理政的合适人选。 但他也看清,宇文士及擅长体察君主情绪、时刻以君主心意优先,这份“共情顺承”的特质,恰恰适合打理宫廷内务、照料君主衣食起居。 既能让君主得享妥帖,又可避免其涉足核心政务。 念及此处,李世民当即下诏,免去宇文士及中书令之职,改任其为殿中监,专司宫廷礼仪、御服车驾、膳食起居等内务,将其职能精准框定在“近侍照料”而非“朝政决策”的范畴之内。 殿中监这个重要的职务,在很多人的眼里是一种荣耀,但对于一个从中书令那个位置降下来的人来说,这无异于是一种耻辱。 中书令主导诏令草拟、政事堂议事、掌中书省,是名副其实的“百官之首”。 殿中监管的不过是皇帝的生活起居而已,这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 陆清忽然这么问,李承乾也不知他是何用意,却也只能实话实说道:“是的,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就是觉得他这人”陆清撩眼皮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骨头有点软。” 说人骨头软,这话骂得很难听了。这就是极端的看不起,不屑与之交往的意思。 陆清从小在民间长大,关于朝堂上的大人物,他几乎是一无所知。 他听说过最多的就是宇文士及和南阳公主的事迹,他也不知道老爹怎么就这么了解并且这么爱和他说这两个人的事。 现在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太子不可能浪费大好时光和自己闲磨牙。 他当着自己的面提出这样的设想,如果自己还不知道宇文士及和自己是什么关系,那自己脖子上顶着的可能不是脑袋而是个榆木疙瘩。 李承乾微微地叹了口气,话既然提起来,那不如索性说个透,话不说透总感觉眼前有层窗户纸挡着。 “我刚提的设想,其实并不是单纯的一个假设,而是一个事实,那个孩子就是” 李承乾的目光一直紧紧地锁死在陆清的身上,陆清“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冲着李承乾抱拳道:“不是我,绝对不是。” 李承乾轻轻地笑问:“你怎么就能肯定不是你呢?” 李泰的目光也锁定在陆清的脸上,只见他平静得像一湖秋月。 “家父陆静武,长年在外经商,生意失败后回返家园,自我记事起便不曾离开过,继母待我虽冷漠,衣食冷暖也无差池,陆清自小在江南乡村长大,太子若是不信,可派人前去调查。” 李承乾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又笑着说道:“你自小有许多的拳脚师父吧?其中至少有两个是在长安居住的,你把长安翻了个遍,找不到你舅父也就罢了,你的两个师父是不是也毫无踪迹?” 第2977章 第2977章 有些事情遮掩得过,撑起一把伞,就能遮得住片时的风雨; 有些事情遮掩不过,纸里包着火,终究会透出光来。 陆清借着核实户籍的机会,一面在寻找自己的舅父,一面也在暗中留意着自己的师父。 结果却是一丁点线索都没找到,有时候他甚至都怀疑这偌大的都城是不是长安。 明明他要找的人都在长安,为什么一坊一坊、一户一户地摸排都没有找到呢? 现在看来长安是真的,而自己要找的人却是假的,所谓的舅父都未必真有其人,而曾经的师父也是假名假姓。 陆清静默不语,心里暗暗地思索,是啊,太子若不是查实了真相,又怎么会当自己的面提起? 在太子面前,遮遮掩掩又有什么必要? 再说太子也不会害自己,他若不是把自己当朋友,也不会把人都清出去。 真人面前不必做假,陆清沉了口气,只是这件事对他来说有点太过突然,他一时有些不能接受。 陆清刚要开口,李泰温和的声音传入了耳朵,“你是不信,还是不认?” “我”陆清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焦虑,而后坚定地说道:“我信。” 在陆家的这十几年,也并不是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陆清很多次都对自己的身世起过疑心。 他的师父们个个都是从天而降,突然就来个师父,有教文的有教武的,教的东西都不重复。 陆静武说是他托人请来的,可明明他都没有离开过,托什么人请的师父如此恰当? 陆清也曾偷听到继母和老爹吵架时说过一句,“他连陆都不姓,凭什么在我家里装嫡子?我怎么就变成小老婆了?” 陆家只有他一个嫡子,他母亲王氏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他连面也没见过,继母说的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老爹是急病死的,临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老爹去世后,继母就赶他住柴房,后来给了他十两银子,跟他断绝关系。 家中的老仆告诉他京中有武举,可谋条生路,还说自己有个舅舅在长安。 陆清也怀疑自己不姓陆,也没打算赖在陆家,夺人家的家产,便拿着十两银子远奔京城而来。 如果能混得好,回去看看他们,再怎么说自己都是在陆家长大的,十几年的养恩重如山岳。 如果混得不好,那就自生自灭吧,有的时候不拖累就是一种贡献。 陆清的脸上平静中带着些许的难过,并没有得到生父消息的愉悦。 他从小就对宇文士及这个人很反感,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自己的生父。 让陆清认下他,对陆清来说不是骨肉团圆,而是要将自己多年来排斥、厌恶的人强行纳入生命轨迹。 认下这一段从未期待过的血缘,就像吞下一颗硌得人生疼的石子,连呼吸都带着不情愿。 第2978章 第2978章 看着他没有半点欢欣的样子,李泰很小心地问道:“那就是不愿意跟他相认?” “他若是过的不好,我一定管他,给他养老送终。”陆清眉头微蹙,带着几分执拗与清醒,继续说道:“人家紫袍玉带,我又何必攀附?” 李承乾眉头拧起,语气中满是替陆清不平的火气,“他欠你的,你不准备讨吗?” “他不欠我的,他欠的是我娘。”陆清喉间发紧,心底翻涌着说不清的乱绪,可每一句话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清醒。 “我想我娘也从没想过要他还什么。他能给的,除了彻底远离,其余哪怕一星半点,对我娘而言,都只会是令人作呕的东西。” “呯!”李泰忽然捶了桌子一拳,嘴角紧紧地抿了一下,强压着一股无名的怒火,说道:“你就不想报复他吗?他的高官厚禄” 李泰扭头看了一眼李承乾,说道:“只要太子一句话,就能让他化为乌有。” 有太子和魏王两座靠山,想要整治谁都不会太难,这一点,陆清绝对的坚信不疑。 陆清淡然地摇了摇头,说道:“既无恩义也无仇怨,何来报复?” 李承乾看着陆清眼底那抹毫不掺假的淡然,先是愣了愣,随即眉头舒展了些,语气里带着几分确认与了然。 “就是说,你想要的不是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也不是让他失去什么,而是只愿跟他没有关系?” 陆清坚定地点了点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姓陆,名清,字无浊。” “嗯?”李泰的眼睛忽然一亮,他第一次知道陆清有字,“你不是还没到弱冠么?什么时候起的字?” 姓名,名字,姓是没出生就注定了,名是一出生就有人给起了,字则是要等到弱冠也就是二十岁的时候,由父亲或是师父给起的。 当然这只是普遍情况,特殊情况总是有的,比如李世民的儿子,大多数都是小时候就给起好了字。 陆清语气平缓地说道:“刚起的。” “我懂了。”李承乾轻轻点了点头,刚起的字“无浊”,就是希望自己干干净净的意思。 换而言之就是他嫌宇文士及脏,不想跟宇文士及有什么瓜葛,以免污染了他的世界。 室外阳光大好,重檐斗拱下的台阶被照得反光,交错的木构在阶面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与亮得晃眼的石板相映,倒像是给台阶绣了层深浅不一的纹路。 宇文士及的后背暖洋洋的,脸上却有着一层浓浓的焦虑,像是涂抹不开的油彩。 皇帝明天要去洛阳,需要准备的事项多如牛毛,而他这个殿中监却被太子叫来在这里“罚站”。 尽管心急如焚,没有太子的话,他是寸步也不敢离开。 终于听到“吱呀”一声,他抻长了脖子望向房门。 不一会儿秦胜的身影便出现了,他激动得向前两步,满脸笑意地拱手道:“秦公爷,可是太子召唤么?” 秦胜不紧不慢地走下台阶,笑道:“太子没什么事,只是叮嘱你仔细些,务必要准备得周全,千万不能耽误了陛下行程。” “这是自然,陛下的事,臣子敢不尽心?”宇文士及点头哈腰地说道:“我可以进去了吗?” “你可以回去了。” 第2979章 第2979章 晨光如一层薄纱,漫过长安城南的明德门。 护驾的羽林卫身着明光铠,甲片在初阳下泛着温软的银光。 太子李承乾骑着一匹枣头色的高头大马,随行在銮驾的左侧,长孙无忌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随行在銮驾的右侧。 銮驾后面是李泰的车马大轿,陆清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在旁边随行。 李泰的轿子后面是李治的轿子,他的轿旁是抱着拂尘的云海,正坐在马背上笑得合不拢嘴。 再后面就是以李恪为首的百官送行的仪仗,队伍沿着官道缓缓前行。 道旁的杨柳已抽出新绿,长长的枝条垂在水面上,搅得满河春色都动了起来。 銮驾行至明德门城楼下方,青灰色的城砖在晨光里晕着淡影,城楼上悬挂的明黄色龙旗被微风拂得轻轻晃动。 李世民的御驾缓缓停下,车帘被内侍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他沉稳的面容,目光扫过身后长长的百官仪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卿送至城门即可,国事有太子监国,无需多送。” 话音落下,以李恪为首的百官立刻翻身下马,整齐地跪伏在官道旁,高声应和:“臣等遵旨!恭送陛下,愿陛下此行顺遂!” 李恪垂着头,目光掠过身前的青草,喉头动了动,却没敢出声,终是压下了想要说话的冲动。 耳边是百官此起彼伏的恭送声,直到御驾再次启动,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渐渐远去,众人才缓缓起身,望了望銮驾远去的方向,各自心事重重地回转。 太子李承乾依旧骑着那匹枣红色大马,与右侧骑着乌骓马的长孙无忌并肩随行。 銮驾行得不快,马蹄声沉稳,与远处的河水声交织在一起,倒有几分宁静。 行至十里长亭,亭外早已备好茶水,内侍上前禀报:“陛下,已至十里长亭,太子与长孙司空可在此留步。” 李世民从銮驾中走出,站在亭下,目光看向李承乾,沉声道:“朕离京期间,便由你监国,凡事多与你舅父商议,不可擅自做主。” 李承乾翻身下马,躬身行礼:“臣遵旨。” 长孙无忌也随之行礼,声音恭敬:“臣定当辅佐太子,稳固朝纲,陛下放心。” 李世民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登上銮驾。 李泰和李治都掀开了轿帘,跟李承乾对望着挥手。 銮驾缓缓启动,车轮卷起细小的尘土,朝着远方而去,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 李承乾直起身,望着銮驾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许久才收回目光。 长孙无忌走上前,看着李承乾,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试探:“高明,陛下已启程,接下来监国之事,可有什么打算?” 李承乾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语气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舅父说笑了,父皇离京前早已叮嘱,凡事要多与舅父商议。孤年幼,阅历尚浅,哪里懂什么监国之道?自然是依舅父之命,每日在东宫埋头苦读,学习治国之理,至于朝堂政事,交由舅父打理便是,孤” 李承乾略作停顿,明明咬牙切齿,脸上却又云淡风轻地吐出四个字:“谨遵教诲。” 第2980章 第2980章 长孙无忌闻言,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目光落在李承乾脸上,见他神色淡然,但语气里的疏离与不满清晰可见。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监国是殿下的职责,臣只是辅佐,不敢擅自做主。殿下还是要多上心才是。” 李承乾轻轻嗤笑一声,翻身上马的动作带着几分赌气的利落。 他拉了拉缰绳,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前蹄轻轻刨了刨地面。 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袍,语气随意得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舅父多虑了。孤自然知晓监国的重要性,只是孤能力有限。有舅父在,朝堂不会出乱子的。” 说罢,他轻轻一夹马腹,枣红马迈开步伐,朝着长安的方向而去。 马背上的身影挺得笔直,却又透着几分孤绝。 太子把怒怨都写到了脸上,分明是城府不够深沉。 说到底,他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叛逆的时候,偶尔不听话也正常。 先前提出重造户籍,大抵是一时兴起;后来不肯听劝,也是出于孩子的执拗,想维护太子的威严。 如今他吃到了苦头,也知道服软了。只要恩威并施,拿捏一个孩子,又有什么难的? 长孙无忌轻夹马腹,一挥马鞭,乌骓马顺着官道疾驰起来。 春日里的风带着花草香,拂过脸颊时确实令人心欢。 回到皇城时,日头已过正午。 朱雀大街上的行人见了太子仪仗,纷纷退到路边躬身行礼,李承乾坐在马背上,目光扫过人群,却没什么波澜。 先前在十里长亭的那点情绪,早已被他压回了心底,只留下一层淡淡的疲惫。 仪仗行至东宫门口,李承乾翻身下马,刚要踏入宫门,内侍就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份奏章,脸色带着几分急色:“殿下,政事堂刚送来的急件。” 李承乾接过奏章程,眼神微微一沉,他打开奏章快速地看了起来。 原来是雍州上报,三原县户籍脱漏近百户,其中多是关中世家子弟,户部不敢擅断,便写了奏章送进宫中。 他转身对身后的侍从道:“请长孙司空还有房玄龄和魏徵进宫议事。” “是。”侍从躬身应了一声,急忙转身而去。 李承乾回到东宫书房,把奏章扔在桌角,边看书边等着他们进宫。 大约半个时辰,长孙无忌最先来到,他进屋见李承乾在主位上坐着,便拱手道:“臣长孙无忌” “舅父不必多礼。”李承乾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摆摆手,说道:“请坐。” 长孙无忌径直走到前面坐下,李承乾一个眼神,秦胜急忙拿起桌角处的奏章,毕恭毕敬地放到长孙无忌面前。 李承乾面无表情地说道:“雍州的急件,舅父且请过目。” 第2981章 第2981章 长孙无忌拿起奏章,目光快速扫过其上的字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待看完最后一行,他将奏章轻轻放在桌案上,抬眼看向李承乾,语气带着几分斟酌。 “三原县乃关中腹地,户籍脱漏近百户,且多是世家子弟,此事若处置不当,恐会引起世家不满,扰了京畿安稳。要我说,不如先令户部派专人前往三原县暗中核查,待摸清具体情形,再酌情商议,现在不必急于声张。” 李承乾端坐在主位上,脸上不见半分之前的抵触,语气反倒异常温和:“舅父顾虑世家反应,确有道理。只是户籍乃国之根本,赋税更是国库之源,世家子弟借故脱漏户籍、逃避赋税,若今日不严惩,他日恐会有更多人效仿,长此以往,恐怕要动摇国本。”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长孙无忌身上,眼神清亮却带着不容轻视的坚持:“孤以为,没有必要暗中核查,既然户部已将此事上报,便该光明正大地彻查,不仅要查清脱漏户籍的缘由,更要将这些年逃掉的赋税一一追缴回来。唯有如此,才能彰显律法公平,也让天下人知晓,即便是世家子弟,也不能凌驾于国法之上。” 李承乾不同意暗查,所谓的暗查就是给对方留时间,给对方创造条件,让对方抓紧把痕迹给擦干抹净。 长孙无忌闻言,脸色微沉了几分。 他原以为李承乾经此前之事,会对朝政多几分退让,却没想到在这件事上,竟如此坚持。 要不是他先前提出了重造户籍,哪来的清查人口?又怎么会有这脱漏百余户的奏章呈上来? 当初不同意重造户籍,怕的就是会查出太多脱漏户籍的人来,结果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么快这棘手的问题就摆到了眼前。 正要再开口劝说,殿外忽然传来内侍的通报声:“启禀殿下,房司空、魏侍中到了。” 李承乾抬了抬手,吐出一个字:“请。” 房玄龄与魏徵一前一后走进殿内,两人皆是一身朝服,神色庄重。 见了李承乾与长孙无忌,连忙拱手行礼:“臣参见太子殿下,见过长孙司空。” “免礼,请坐。”李承乾示意两人落座,又令秦胜将奏章递过去,“方才政事堂送来雍州急件,三原县户籍脱漏近百户,多是世家子弟,孤与舅父正商议此事,二公且先看看。” 房玄龄与魏徵接过奏章,仔细翻看片刻,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魏徵性子最是刚直,看完后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长孙司空,方才臣在殿外隐约听闻您提及‘暗中核查、酌情商议’?依臣之见,此乃姑息之策!世家子弟凭借权势脱漏户籍、逃避赋税,本就是藐视国法之举,若还想着息事宁人,岂不是让律法沦为空谈?臣以为必须彻查到底,追缴赋税,否则日后朝廷威严何在?” 第2982章 第2982章 长孙无忌看向魏徵,眉头皱得更紧:“魏侍中此言差矣。世家在关中根基深厚,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陛下离京,太子监国,正是朝局需稳之时,若因此事与世家闹得太僵,万一引发事端,谁来担责?” “担责?”房玄龄放下奏章,语气沉稳却立场鲜明,“长孙司空,维护国法公平,便是最大的稳。若为了一时安稳,对世家的违法行为视而不见,看似平息了风波,实则是埋下更大的隐患。今日纵容他们脱漏户籍,明日他们便敢私占田宅、截留赋税,长此以往,朝廷如何治理天下?依臣之见,魏公的主张并无不妥,彻查追缴是必要之举,只是此事涉及世家,确实需要谨慎处置。” 长孙无忌见房玄龄也站在李承乾一边,脸色愈发难看,却也知道两人所言并非无道理。 他沉默片刻,看向李承乾:“殿下,即便要彻查,也需考虑周全。如今朝中百官多与世家有牵连,若贸然处置,恐会遭到百官反对,反而不利于事情解决。” 李承乾一直静静听着三人争论,此时缓缓开口:“舅父所言,孤亦明白。此事涉及甚广,孤与三位虽有主张,却也不能凭一己之见定夺。不如这样,明日早朝,将此事提交朝堂,与百官一同商议。一来可集思广益,制定周全之策;二来也能让百官知晓此事的严重性,明白朝廷维护国法的决心。三位以为如何?” 李承乾并不打算跟长孙无忌直来直去地正面硬刚,拿朝堂上去商议,也正好看看支持长孙无忌的人能有多少。 魏徵当即点头,“太子殿下此言甚善!朝堂议事,本就是治国之道,此事交由百官商议,既显公平,也能避免后患。” 房玄龄也附和道,“殿下考虑周全,臣赞同。明日朝堂之上,臣会据理力争,支持彻查追缴。” 长孙无忌见两人都赞同李承乾的提议,自己再反对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只好缓缓地点头:“既然殿下与两位都这么认为,那便依殿下之意,明日提交朝堂商议。只是还需提醒殿下,明日朝堂之上,定会有不少世家出身的官员反对,殿下需做好应对之策。” 李承乾微微颔首,眼神平静却带着一丝坚定:“舅父放心,孤自有分寸。” 四人又简单商议了几句明日朝堂上可能出现的情况,便各自散去。 东宫书房内,李承乾独自坐在主位上,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奏章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神色虽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他知道,明日的朝堂议事,将会是他监国以来面临的第一场硬仗,而这场硬仗,他必须赢。 长孙无忌策马回府,一路上心里不住地琢磨着,太子终究是长大了,他确实是有他的想法。 不过他也终于不那么执拗了,虽然他想彻查到底,但也没有特别地坚持,还把事情拿到朝堂上议,而不是直接拍板。 明天,就能看出他是否听话了。 第2983章 第2983章 天刚蒙蒙亮,太极宫的晨钟便穿透薄雾,敲醒了京畿的寂静。 文武百官身着朱紫朝服,踩着青砖铺就的御道鱼贯而入,往日里偶有低声交谈的朝堂,今日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 昨夜“三原县世家脱籍”的消息,早已像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漫过了各府宅邸。 李承乾身着太子冕服,端坐在龙椅旁的监国宝座上,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下百官。 他能清晰看到,站在前列的长孙无忌面色沉敛,而其身后,博陵崔氏出身的户部侍郎崔允之、河东裴氏的御史中丞裴寂,正悄悄交换着眼神。 待内侍齐忠高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后,魏徵率先出列。 魏徵手持笏板躬身道:“启禀太子殿下,昨日雍州奏报三原县户籍脱漏近百户,多为世家子弟逃避赋税一事,臣以为当即刻公开彻查,追缴历年所欠,以正国法!” 话音刚落,崔允之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急切:“魏侍中此言差矣!三原县去岁遭遇蝗灾,百姓本就困苦,若此时兴师动众彻查,恐惊扰地方,更让世家子弟寒心。不如先令户部暗查厘清,待秋凉后再作处置,既不违国法,也顾念民生啊!” “顾念民生?”魏徵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崔侍郎怕是忘了,世家子弟脱漏户籍,逃的是国家赋税!国库之银,本是用来赈济灾荒、供养边防的!他们借权势逃避应尽之责,却让寒门百姓承担更重的赋役,这才是真正的不顾民生!” 裴寂随即接话,语气缓和却立场坚定:“殿下,非是臣等维护世家,实乃关中世家根系盘错,一族牵连数县,若彻查手段过刚,恐引发多地动荡。如今陛下远在洛阳巡幸,京畿安稳为重,还望殿下三思。” 一时间,朝堂上立马分成两派,以魏徵、房玄龄为首的官员支持彻查,以崔允之、裴寂为代表的世家官员则力主暂缓,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长孙无忌始终未开口,只是偶尔看向李承乾,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 他在等,等着看太子是否会在压力下退让。 李承乾抬手虚按,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没有直接表态,而是看向房玄龄:“房司空,昨日你提及‘彻查需谨慎’,不知今日可有具体之策?” 房玄龄上前,声音沉稳:“回殿下,臣以为‘彻查’与‘谨慎’可并行。其一,选任御史台、户部中无世家牵连的官员组成核查组,避免徇私;其二,先公示三原县脱籍名单,告知百姓‘凡主动补缴赋税者,可免追责’,若逾期不缴,再依法处置。既显朝廷宽仁,也断世家侥幸之心;其三,核查过程全程记录,结果公开,让天下人看到律法公平,而非针对世家。” 这番话既坚持了“彻查”的核心,又顾及了“避免动荡”的现实,立刻得到了不少中立官员的点头附和。 李承乾微微颔首,转而看向长孙无忌,非常恭敬地问道:“舅父以为房相之策如何?” 李承乾才不直接表态,他故意假惺惺地询问长孙无忌的看法。 看似对舅父十分的依赖,其实他只不过拿准了在这种情况下,长孙无忌已经没办法完全掌控这件事的走向了。 昨天他召房玄龄和魏徵进宫,目的就是今天能在朝堂上议这件事。 没有他们两个的话,长孙无忌一定会摆起长者的架子,玩命地压他,他想要把这件事公开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第2984章 第2984章 公开是第一步,如何解决是第二步。 解决这件事最核心的争议,就是要不要追缴他们逃掉的赋税,以及追缴几年的。 李承乾在乎这百十来户的赋税吗?怎么解决他都能接受。 因为打一巴掌的意义,并不是巴掌打的轻与重,这就不是疼不疼的事,而是这一巴掌抡上去,要让所有人都看清国法不避权贵。 巴掌打在世家脸上,响在天下人心里。这一巴掌是给世家立规矩,是给百官亮态度,更是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长孙无忌心中暗叹,房玄龄这一步,既堵了世家说朝廷苛待的口,又让暗查失去了意义,太子选在此刻问他,分明是逼他表立场。 他现在还能说什么?本来安排了世家的人出头,结果他们在房玄龄和魏徵面前,根本就是不堪一击。 在朝堂上想驳倒房玄龄很难,驳倒魏徵更难,房玄龄和魏徵联手,那就等于是没有对手。 此刻,就算他亲自下场,也还不是人家的对手。 他沉吟片刻,既然这件事捂不住了,那就只能在解决办法上想点办法。 于是他缓缓地说道:“房司空之策周全,臣无异议。只是核查组人选需严格筛选,万不可让心术不正者借机生事。” 见长孙无忌松了口,崔允之等人脸色微变,还想再争,却被李承乾的目光打断。 太子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舅父既是如此说,那房相之策,孤准了。” 李承乾又笑呵呵地看向长孙无忌,极谦逊地问道:“核查真相以及追缴赋税之事,舅父觉得该交给谁负责?” 李承乾一个人名也不提,他知道不管他提谁,长孙无忌都不会满意,那不如让长孙无忌自己来提。 李承乾很清楚,长孙无忌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就是想亲自挑选核查组的人员。 唯有这样,才能合理地施展他的“拖字决”,只要调查的时间够长,就能把事情给拖黄。 李承乾就等着长孙无忌挑人,等他挑完,自己再给他添几个助手进去,既不耽误调查也给了长孙无忌面子。 长孙无忌转过头,把朝堂上的人扫视了个遍,最后他说道:“三原县地处京畿,当归京兆府管辖。” 京兆府那是李泰的衙门,李泰现在正走在去往洛阳的路上,他没在怎么调查? 李承乾心里冷笑,这个舅舅可真是聪明,惠褒出门一趟,最少得两个月能回来,这一下就拖了两个月的时间。 第2985章 第2985章 长孙无忌一张嘴就喷出了京兆府这三个字,满朝的文武都瞪着眼睛往前看。 京兆府是个极特殊的衙门,它属于是想管的话,几乎什么事都管得着,不想管的话,什么事都有地方可推。 京兆尹那个位置基本就是锻炼皇子专用的,一般情况下都是用来锻炼太子的。 李承乾的能力太强,从小就能监国,自然是用不着去做什么京兆尹了,因此那个位置就轮到了李泰和李恪来回折腾。 李泰陪皇帝旅游,呃不,巡查去了,现在的京兆尹是昨天才新鲜出炉的吴王李恪。 “舅父所言甚是。”李承乾笑着点了点头,紧接着话锋一转,“只是惠褒刚刚离京,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事交给京兆府的话,恐怕耽搁得太久了吧?” 李承乾直接就挑明了,这件事虽然不是什么急事,但也不能交给一个没有主事人的空衙门。 李恪呢?李恪没丢,就在李承乾的眼前站着,穿一身官服,站得特别直。 奈何有些人,哪怕是在天边,也好像是跟自己没什么距离; 而有些人,就算是站在你的眼前,也只会令你熟视无睹。 李承乾就没拿李恪当京兆尹,他认为李恪不过是临时接替李泰的而已,平时处理点毛毛碎碎的小事还可以,大事直接推掉。 “哈哈,你这孩子”长孙无忌故意大笑了两声,说道:“惠褒离京了不假,京兆府不是还在吗?” 长孙无忌就是要把这桩事交到李恪手里,这件事没什么难度,做好了也没有功劳,做差了那事就大了。 最关键的是只要去做了,那就铁定地是要得罪人了,必然会引起世家的不满。 这得罪人的好活,你说交给谁合适?当然是交给自己最看不上的人了。 李承乾闻言把同情的目光移到了李恪的脸上,李恪刀子般充满戾气的眼神则钉到了长孙无忌的身上。 “吴王昨天才刚刚上任,对京兆府诸多事宜都还不够了解,这件事若是交给他去查,怕是分身乏术。” 李承乾不想把这件事交给李恪,这明显不是什么好活。 阿爷就这么一个庶子在朝为官,阿爷前脚刚走,后脚自己就把这扎脚的小鞋给李恪套上了,等阿爷回来自己该怎么解释? 长孙无忌皮笑肉不笑地冷笑一声:“太子多虑了,吴王殿下自幼聪慧,他新接京兆府,趁此事熟悉政务,正好一举两得。” “舅父说得对,吴王确有才干。”李承乾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房相所说也有道理,核查之事从御史台和户部中抽调人手前去更为妥当。” 长孙无忌脸拉得老长,这个大外甥是诚心不听话还是听不懂人话? “皇兄”李恪向中间迈出一步,躬身一揖,“长孙司空所言甚是,此事还是交给京兆府更为恰当。户籍本就归户部所管,出了差错让户部下去核查,纵无偏私也引人怀疑。” 第2986章 第2986章 这件事交给别人,李恪不会去抢活,这件事交给他,他也不会推给别人。 李恪知道这件事会得罪人,不过他并不怕得罪人,就算因此不能在京中立足,大不了就去封地,还能怎样? 重造户籍,追缴税款,对国家来说是有大利的,既然站在朝堂上,穿着官服,为国谋利就是份内的责任。 李恪清楚长孙无忌让太子把这件事交给自己,就是想让自己怨恨太子,太子也正是怕自己有怨气,才不肯把这件事交给自己。 李恪心里暗笑,长孙无忌也忒小量人,虽然我们兄弟间谈不上什么手足情深,可也都懂得什么叫“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世家在皇族的眼里就是一群蛀虫,无论哪个皇子都一样不愿意养着蛀虫,恨不得将蛀虫都清理干净。 “为德”李承乾知道在这大殿上,李恪没有称呼自己“太子殿下”,而是叫了声“皇兄”,就是在暗示自己,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伤了感情。 李承乾也特意唤了李恪的字,然后笑着说道:“这件事看起来简单,其实复杂得很,你对京兆府的事务还不熟,真的忙不过来。” 李恪直起身,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回李承乾身上,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皇兄放心,臣虽新掌京兆府,却也知‘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核查赋税、厘清户籍,本就是京兆府分内之事,哪有推托的道理?” 他顿了顿,又转向长孙无忌,拱手道:“长孙司空既信臣能担此任,臣便不敢辞。” 长孙无忌目光在李恪身上转了一圈,像是要把他那点坦荡锐气都看穿似的,才慢悠悠开口:“吴王有这份担当,倒没负陛下提拔之意。” 李恪冷哼一声,转向李承乾,拱手道:“望皇兄恩准,臣定不辱命。” “嗯,好吧。”李承乾缓缓地点了点头,“既如此,那核查赋税、厘清户籍之事,便交由京兆府主理。” 李承乾目光掠过李恪,又扫过长孙无忌,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为德,此事虽属京兆府分内,但牵扯世家田产户籍,处处皆是关节,你若遇着难办的梗阻,或是需调派人手,可随时往东宫知会一声。” “谢皇兄。”李恪躬身一揖,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李承乾又抬眼看向殿中待命的御史台官员,补充道:“御史台也需派两名得力御史随行,不要干预京兆府查案,只为记录核查进程、留存凭证,免得坏了朝廷清弊的本意。” “是!”一声清亮的回应,李承乾并不在意,而是淡淡地问了句:“还有什么事上奏?” 金銮殿上最不缺的就是奏本,再没事也有几十件事。 李承乾处理起来可谓是得心应手,没多一会儿朝堂就变得安静下来了。 “既然大家都没事了,今天就到这儿。”李承乾看一眼齐忠,齐忠高声喝道:“散班。” 众大臣陆陆续续地走出大殿,李承乾也回转东宫去了。 没想到刚一进宫门,秦胜就慌慌张张地迎面而来,“太子殿下,出事了。” 第2987章 第2987章 问炎宵,何堪痛骨,偏逢温凉相顾?筋骸如被寒针搅,忽有冰痕轻护。 贪暂煦,忘隐怖,柔言裹刃浑难悟。谁藏机数:纵一时稍缓,阴寒暗蓄,病榻怎承住? 空凝伫,细辨前番呵护,余温犹绕庭户。人前似解缠身苦,人后却将灾布。 肠断处,泪暗注,奸猾似鬼伪仁徒。这番凄楚:教梦魂惊起,凉侵肺腑,风雨满前路。 李承乾才走进屋里,人还没有坐下,正是浑身都叫骂着疲惫的时候。 他打了个呵欠,又揉了揉头,然后看着秦胜慢条斯理地说道:“什么大事?天塌了吗?” 秦胜微躬着身子,赔着笑脸道:“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就是宜春宫又闹起来了。” 李承乾闻言不屑地冷哼一声,脚下步子迈得从容不迫,既无半分急切,也不见丝毫慌乱,只缓缓踱了几步,便顺势往一旁铺着软垫的榻上半倚半坐地半躺了下去。 “哪天那边消停了,你来报一声,闹起来算什么新鲜事?” 李承乾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从今天开始不用从早到晚的苦读了。 难得有片时的休息,可不想因为宜春宫的事让自己离开这舒服的软榻。 宜春宫住着的那三位爷,咱可招惹不起,能躲还是躲躲吧。 好好的宫殿,让他们住得鸡飞狗跳的,他们闹的理由也没什么别的,要么饭菜不合口,要么读书太累。 李承乾都懒得听那面的事了,也没什么新花样。 “殿下,”秦胜小心翼翼地说道:“这回那边闹得很厉害,御医都传了三四个了。” “御医不就是专门给宜春宫准备的吗?”李承乾才不在乎他们传不传御医。 他们顶多就是摔什么东西的时候,受了点皮外伤罢了,他们还能动手打起来不成? “呃”秦胜当然知道宜春宫就是给李元昌养伤的,但是都好几个月没有传过御医了。 因为李元昌的伤早就好了,只不过太子不允许他离开,就硬说他没养好呢。 他一没病二没伤,再怎么闹他也不可能自残,根本就没有传御医的必要。 “殿下,这次汉王是真的病了,听说他,他” 秦胜都有点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这个汉王十成十的是在装病嘛,他脑袋不疼、肚子不疼的,偏说什么脚步疼,这话谁能信呢? 秦胜的吞吞吐吐倒是引起了李承乾的好奇,他睁开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秦胜看,“说呀,他怎么了?” 秦胜实在觉得李元昌编的理由有些荒唐,便为难地说道:“他,他说他,脚疼。” “脚疼?”李承乾“腾”的一下就从软榻上弹了起来。 “是,他是这么说的。”秦胜说完一抬头,发现眼前根本没有人,他转头只看到了太子殿下冲出房门的背影。 “这,这”秦胜惊得都不会动了,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汉王了? 李承乾跑到了院子里,秦胜才拔起腿疯了似的去追,可怜他腿跑断也追不上李承乾的速度。 第2988章 第2988章 眼见着李承乾跑没影了,秦胜手拄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真想不明白,就算是真的关心,也不用跑这么急吧? 再说他就是一个脚疼,算什么大病吗? 对李承乾来说,脚疼算不算大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绝对算是一个大大的喜讯。 李承乾可以说是天天掐着指头数日子,就盼着李元昌脚疼呢。 上一世他就是爱吃牛羊肉,爱喝肉汤,后来他就脚疼,为这事李泰曾强制性地管理过他的饮食,这也要忌口,那也要忌口。 兄弟俩因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李承乾就差没动手了,冲着李泰又是吼又是骂。 好多年以后,他也理解了李泰,相信他是为自己好的,但是他不相信御医说的话,不信他的脚疼跟饮食有关。 这一次他非要好好试试,看看天天顿顿吃牛羊肉,能不能脚疼。 当然他不可能拿自己试,他就拿在东宫养伤的汉王殿下试,每天每顿都按着他上一世忌口的东西给他定制专属菜单。 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李承乾听到“脚疼”两个字就兴奋得要起飞,一路贴地飞行,风一样地冲进了宜春宫。 “太子殿下到!”小黄门的声音很特殊,又高又尖,传得又远。 这一嗓子就让宜春殿安静了下来,原来交头接耳的细碎声,一下子就戛然而止了。 “参见太子殿下!”大殿内的人依次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却又带着各自的恭敬。 李承乾连嗯也懒得嗯一声,就大步向前走,一直走到床边,看一眼躺在床上刚刚坐起来的李元昌,他的目光便直接投向了李元昌裸着的双脚。 “听闻你脚疼,”李承乾仔细地看着他的脚,故意问道:“是扭着了吗?” “不是。”李元昌动了动右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疼了好几次了,突然就疼,疼一阵儿自己就好了。” “哦,那怎么不早说呢?”李承乾弯下腰盯着他的脚看,发现大脚趾边上有些红肿。 李承乾伸出手,用指背碰了碰红肿的地方,微微地有点烫手,果然和他上一世的症状一模一样。 看来御医说的是对的,自己的脚病果然是自己吃出来的。 李元昌咧着嘴,时不时地倒吸一口气,“前几次疼的不厉害,这次疼得像针扎一样。” “现在疼么?”李承乾的语气很轻柔,轻柔得都令人意外,他可很久没有对李元昌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客气了。 “疼啊,疼得紧。”李元昌看着自己的脚也是无计可施。 御医也没说什么,也没给开药,就给留下一盒膏药,涂上去当时舒服点,过一会儿又疼。 “取冷水来。”李承乾吩咐一声,很快就有宫娥端来了一盆凉水。 李承乾让宫女用丝绢沾水,然后轻轻地擦拭李元昌的脚,李元昌当即表示疼痛减轻了不少。 “嗯,不疼了就好。”李承乾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满怀善意地说道:“我一会儿派人给你送些冰来,再疼就用帕子包着冰,把冰砸碎敷在脚上就不疼了。” 天都热了,这时候的冰可不是谁都用得起的,李元昌感激地拱着手说道:“谢太子殿下。” 第2989章 第2989章 晨光已褪去破晓时的微凉,像一层揉碎的金箔,轻轻铺在东宫庭院的青砖上。 李承乾站在汉白玉石台前,脊背挺得笔直,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目光越过院墙顶端的琉璃瓦,越过远处宫苑里此起彼伏的飞檐,牢牢锁在西方天际。 那里的云雾似乎比别处更厚重些,隐约能辨出远山的轮廓,而昭陵,就在那山巅之下。 “汝南”近乎无声的呢喃从唇间溢出,两行热泪已悄然而下,砸在汉白玉冰凉的台面上,瞬间没了踪影。 李承乾的嘴唇轻轻哆嗦了两下,抬手用袖口拭去泪痕,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在心里默默地诉说着,汝南,大哥给你报仇,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静静地看着就好。 你知道吗?我无数次想要一刀剁了他,可是我又不甘心太便宜了他,我想你一定也不愿意太早见到他。 看着吧,看着他被那恶魔般的足疾缠上,看着他从翩翩贵公子变成跛脚的乞丐,看着他一点点在苦楚里熬,再无半分皇子的体面。 “太子”秦胜站在一边,轻声地提醒道:“该回房读书了,汉王那边自有御医照拂,不必过于担心。” “嗯。”李承乾点了点头,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迈开步子朝自己的书房走去,脚下的青砖被踩出轻缓的声响。 “也不知称心弄到了多少硝石,”李承乾边走边吩咐:“你抽时间去看看他,把硝石带回来。” “是。”秦胜抱着拂尘应了一声。 “另外告诉尚食局,以后宜春宫的饮食要再精心些......” 李承乾心底压不住的兴奋,话也越说越多,秦胜听得头皮都发麻,心里暗叫老天爷,就宜春宫那饮食,顿顿以牛羊肉为主,还怎么精细? 秦胜边走边偷偷地瞄了李承乾几眼,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太子了。 说他对李元昌好吧,就把他关在宜春宫,一步宫门不许出。 说他对李元昌不好吧,还真是天天顿顿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哎呀,怪不得把称心给送出宫了,他大概是不喜欢称心那种低眉顺眼、处处迎合的,反倒偏爱李元昌这种一身贵气、哪怕落难也带着几分桀骜的? 秦胜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宜春宫,东宫那么多宫殿,为什么非把他安排宜春宫?跟这名字有点关系没有? 宜春宫里还住着长孙家两位公子,这三爷不都是一身贵气的纨绔少年吗?难道太子是这个意思? “对了”李承乾开心地一转身,差点跟秦胜撞到一起,他不由得眉头皱起,脸一沉,“你怎么回事?” 秦胜急忙弯下腰,连连作揖,“老奴一时失神,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明明是李承乾突然转身,却反倒责怪下人,这还真不是李承乾无理取闹。 下人跟着主子走路是有规矩的,秦胜是心里在胡思乱想,脚下走得太快了,跟李承乾的距离没保持好。 “罢了。”李承乾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语气缓和了些,“你心里有事就直说,本宫会给你做主。” 第2990章 第2990章 “谢殿下。”秦胜深深一揖,“老奴心里没有事,殿下有事只管吩咐。” “嗯,我刚才是想说,让他们以后都吃一样的。” 李承乾迈步走上台阶,大摇大摆地走进书房,坐在了桌案之后。 秦胜来到桌案前,躬身问道:“是让两位长孙公子也按照汉王的标准进膳吗?” 秦胜看似问了一句废话,其实不然,做下人的,你最好把所有的疑问都问清楚了,否则出了事就得你受苦。 虽然长孙家两位公子,每天过的是吃糠咽菜的日子,但是人家的待遇标准可是跟太子相同的。 让他们跟李元昌吃一样的,其实是降级了,所以还是问清楚些的好。 “对。”李承乾听他提起两位长孙公子,忽然笑了,两位,那多费粮食?撵回去一个吧。 “告诉长孙冲可以回府了,让长孙涣一人在此陪读即可。” “是。”秦胜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是越发的不明白了。 要放他们走,就一起都放回去,送人情就送个整的。 要不放他们走,就一个也别放,放一个回去,这算怎么回事? 李承乾只是刚才向西遥望昭陵的时候,从汝南又想到了长乐。 便觉得他们兄弟俩进宫的时间也不短了,长孙涣留下可以,长孙冲老在皇宫住着,那长乐的幸福不就没了吗? 总不能让妹妹在家守活寡,妹夫该放就放了吧。 实在一个长孙涣不够解气的话,长孙无忌还有别的儿子呢,随时可以揪进来一个。 “你去忙吧,把纥干承基和张师政给孤叫来。”李承乾打开一本书,指尖捏着泛黄的书页,目光落在那些工整的字体上。 秦胜躬身应了声“是”,脚步轻缓地退了出去。 很快,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进来,动作如出一辙地躬身行礼,两道嗓音同时响起:“臣纥干承基(张师政),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李承乾缓缓地将书册放在桌案上,他抬眼看向两人,目光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没有半分波澜,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交待给你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殿下!”纥干承基率先上前半步,双手抱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里带着几分刚劲的利落,“所有的箭头都已按殿下的吩咐处理完毕。” “很好。”李承乾微微颔首,语气陡然郑重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轻忽的分量,“你要仔细检查,不许有一支遗漏。” 纥干承基心中一凛,愈发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当即沉声应道:“是!臣定当仔细查验,绝不会出半点差池。” 李承乾勾勾手指,他们俩对视一眼,一起向前几步,把耳朵往前递了递。 李承乾小声又谨慎地吩咐道:“你们带上一百弓箭手,装扮成劫匪模样,往洛阳去一趟......” 第2991章 第2991章 晨雾如素纱轻拢,将长安城裹进一片朦胧的静谧里。 京兆府门前那面朱红大鼓,漆皮上凝着的露珠还未散去,枣木鼓槌悬在半空,檐角铜铃轻晃,细碎的声响成了这清晨唯一的动静。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雾而来,踏碎了满院晨寂。 一个妇人跌跌撞撞奔至鼓前,荆钗歪歪斜斜插在发髻上,粗布裙裾沾着泥污。 她一把攥住那根比自己手腕还粗的鼓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卯足全身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咚!” 第一声鼓响炸开,震得檐角铜铃乱颤,连晨雾都似被撕开一道裂口。 妇人眼里布满血丝,泪水混着额角的血痕往下淌,却连擦都顾不上,又扬起鼓槌,一下、两下、三下。 “咚!咚!咚!” 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沉,像惊雷在衙门前的青石板上滚过,过往行人的脚步全被钉在原地,纷纷侧目望去。 府吏闻声从侧门奔出,见她疯魔般击鼓,刚要上前阻拦,那妇人却突然扑在鼓上。 她的胸膛贴着发烫的鼓面,哭声混着余震的鼓响,在晨雾里漫开,带着撕心裂肺的痛。 “阿鸾,我的阿鸾......” 那面朱红大鼓,此刻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她抡起鼓槌再砸,每一声都敲在长安初升的晨光里,仿佛要将满腔悲愤都砸进这鼓声里,染红了天边刚泛起的云霞。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有人递来帕子,有人低声叹息,可妇人浑然不觉,哭声从嘶吼渐渐变成呜咽,却始终没停。 “冤......冤枉啊!” 鼓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是她淌不尽的眼泪。 登闻鼓响必升堂,这是长安城铁打的规矩。 今日恰逢放告日,李恪提前一刻钟到了府衙,在后衙换下蟒龙袍,换上一身官服。 下人刚递上一盏热茶,外头的鼓声便传了进来,他当即放下茶盏,大步流星往前堂赶去。 此刻衙门前,妇人还在府吏的拉扯下挣扎着击鼓,忽然,府衙的大门“吱呀”一声敞开。 她看见门开的瞬间,猛地挣开府吏的手,那力道竟让两个成年府吏都踉跄了半步。 布裙下摆被扯破,膝盖磕在青石板上渗出血迹,她全不在意,整个身子往前一扑,头直直朝着大堂里扎去,双臂像要拨开眼前所有阻碍似的往前伸。 散乱的荆钗从发髻上滑落,砸在门槛边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却浑然不觉。 踩着沾泥的布鞋在门前石阶上踉跄两步,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冤枉!求大老爷为民妇伸冤雪恨!” 话音未落,她又往前冲了半截,若非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要直接扑到大堂的公案前。 第2992章 第2992章 她眼里的血丝混着泪水,死死盯着大堂深处,仿佛那扇敞开的门后,不是公堂,而是能让她亲手撕碎仇人的修罗场。 随后赶来的两个府吏上前扶起她,轻声嘱咐:“进去先叩头,府尹问话再开口,公堂上莫要造次。” 妇人泪眼模糊,看不清两人的面貌,只哽咽着点了点头。 府吏松开她的胳膊,她踉踉跄跄跑进去,到了大堂中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往冰凉的青砖上一按,一声不吭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在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升堂!” 李恪端坐在公堂之上,声音沉稳有力。随着他“啪”地一声摔下惊堂木,堂下两班衙役齐齐捣动水火棍,“嗵嗵”声震得人耳膜发颤,随后齐声呼喝:“威~武!” 妇人从未上过公堂,哪经得住这般阵仗,吓得浑身直抖,脸色瞬间惨白。 两个府吏走到门前,一人一扇正要关大门,却听李恪开口:“且慢。门不用关,本官问案,百姓们想看便看,让他们再往前些。” “是!”府吏应了声,反而把大门开得更敞亮,还转身招呼围观的百姓:“都近前些吧,府尹大人允了,大伙能看着审案。” 百姓们低声议论着往前挪了挪,目光全聚在堂中那抹狼狈的身影上。 李恪见妇人吓得发抖,便没再拍惊堂木,语气也缓和了些:“下跪何人?有什么冤情,慢慢说清楚便是。” “民妇柳氏......求大老爷给我闺女报仇!”柳氏说着,又要使劲磕头,额头已经红了一片。 “免礼。”李恪一摆手,面色依旧平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详细说来。” “我的阿鸾,才九岁,她就被人给......给害死了!” 柳氏泣不成声,一句话断断续续,说半句就要哭上半天,肩膀不住地颤抖。 李恪没有催促,等她哭声稍缓,才问道:“被什么人害死的?她是如何死的?” 柳氏哭着摇头,眼泪甩得满脸都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干的......阿鸾死得好惨,好惨......大老爷,您一定要给我的闺女报仇啊!” 上堂告状的人,大多是这般模样,只顾着呼天抢地地哭,却难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李恪耐着性子,又问:“你女儿是何时被害的?尸首现在何处?” “三天前,我带着阿鸾到东市去买针线,我正在摊子上看针线,不知道什么时候阿鸾就不见了。” 柳氏好不容易说了一句完整的话,说完又失声痛哭。 李恪闻言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这是干着急就不往正事上说,于是他又问道:“你是怎么确定你女儿死了的呢?如果只是找不到了,那是走失不是命案。” “不!不是走丢了,我找到她的尸首了。” 柳氏哭得跪都跪不住了,她趴在地上边哭边说:“我找了整整三天,在城外的乱葬岗找到了她。” 李恪身子向前微探,问道:“你在哪个摊子买针线,还记得么?尸首可带过来了?” “我记得,就在锦绣坊边上。”柳氏抬起手,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声嘶气短地说道:“阿鸾死得好惨,浑身是伤,我买了张席子,就地把她埋在乱葬岗了。” 李恪转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角落里的刑房书吏,开口传令:“少尹张宝带上仵作、衙役以及柳氏去将尸首取来。” 第2993章 第2993章 正午骄阳像一团炽热的火焰,连墙角的青苔都失去了往日的湿润,蜷缩着身子在高温里蔫成了灰绿色。 京兆府大堂的穹顶高阔,墨色梁木上雕着缠枝莲纹,几盏青铜宫灯悬在梁下,灯穗垂落却纹丝不动,连空气都似被凝固了一般。 透过高处狭长的窗棂,几缕强光斜斜切进来,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沉,落在堂中那方厚重的紫檀木公案上。 公案宽大的桌面光可鉴人,边缘刻着繁复的云纹,一侧叠着几本泛黄的卷宗,另一侧放着砚台与狼毫,墨汁早已凝住,只余淡淡的松烟气息。 李恪坐在公案后的太师椅上,玄色锦袍的袖口绣着暗金云纹,随着他垂眸的动作轻轻垂落。 阳光落在他的侧脸,勾勒出挺直的鼻梁与紧抿的唇线,眉峰微蹙,眼底沉着几分凝重,连平日里微微上扬的下颌线都显得格外紧绷。 案前的地面铺着青石板,缝隙里积着些许灰尘,却无人敢在此刻上前清扫,整个大堂只余他偶尔翻动纸张的细微声响。 李恪看着看着冷哼一声,突然“呯!”的一拳砸到了桌子上。 站在桌角处的张宝惊得一哆嗦,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旁边的仵作,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交上去的尸格有什么问题,居然惹得吴王大怒。 脸色铁青的李恪恨恨地骂了句:“畜生!”他捏着尸格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个被害的小女孩阿鸾的尸格。 尸格就是尸检报告,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九岁的小女孩浑身青紫,几乎没有好的地方,都是被过度捏掐的痕迹。 死亡时间大概是一天前,死亡原因是肋骨骨折扎到了心脏,除肋骨有骨折之外,盆骨也发生了移位。 从尸格上可以确定,阿鸾生前遭受到了非人的折磨,属于是被性凌虐致死。 “张宝。”李恪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吩咐:“你带人去锦绣坊附近查访,看看有没有人看到当时是什么人拐走了阿鸾。” “是。”张宝抬起手臂,抱拳一礼,然后点了几个衙役一起走了。 “刘文。”李恪又吩咐另一个少尹,“你带人去城门口查问,看看这两天有什么人出城抛尸。” “是。”刘文也抱拳一礼,点起几个衙役,风风火火地走了。 做官还是做到最大的好,即便是做到了京兆府少尹又怎样?府尹动的是嘴,少尹跑的是腿。 做官尚且如此,做奴才就更是如此了,太子一句话,秦胜从皇宫跑到了道观。 自从把称心送到道观,都是称心主动送硝石到东宫,除此之外太子还没有主动联系过称心。 每次称心进宫,秦胜都以为太子能把他留下,结果每次都只是仅能见太子一面。 若不是每次太子给的赏赐都很多,秦胜都怀疑称心被太子遗忘了。 第2994章 第2994章 这一次太子命他到道观来取硝石,他兴冲冲地走出宫门,看来称心还是有希望的。 以前是皇帝在宫中看着,太子明面上也不敢太放纵,这不皇帝刚离开就让自己来找称心了吗? 硝石也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太子要那么多硝石有什么用?这就是找个借口让我来看看称心过的怎么样。 秦胜坐着软轿,晃晃悠悠到了道观门口。 轿帘被随从掀开,他扶着轿杆迈下去,脚刚沾地,就觉出这道观里的气氛不对。 往日里虽清净,却也有几分烟火气,今日倒好,连个洒扫的小道士都不见,只听得正堂方向传来隐约的争执声,裹着股说不出的慌乱。 他皱着眉往观里走,刚转过影壁,就见正堂廊下围着三个人。 称心穿着素色道袍,背对着他站在阶上,手里攥着一卷经书,侧脸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秦英和韦灵符则缩在廊柱旁,两人肩膀紧挨着,秦英双手攥着道袍下摆,韦灵符头埋得低低的,垂在身侧的手还在轻轻发抖。 “你们三个杵在这儿做什么?是故意让咱家等着,还是成心躲着咱家呢?”秦胜的声音不算大,却带着特有威压。 廊下三人闻声回头,称心先是一愣,随即上前半步,刚要开口问好,却见秦英和韦灵符身子猛地一哆嗦,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叔,呃,秦公爷......”秦英的声音发颤,舌头像是打了结,眼神躲闪着不敢看秦胜,“没、没人通报,我们实是不知,不知......” 韦灵符也跟着点头,声音带着哭腔,目光死死盯着地面:“秦公爷,我们真不是躲你,京兆府的人刚走,我们以为是他们又回来了。” “京兆府?”秦胜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顿住,眉头拧得更紧,目光缓缓地在他们三人的脸上扫过。 称心的神情看起来很是茫然,秦英和韦灵符的神色却是慌得快藏不住了,“他们来这儿做什么?道观里犯了什么事?” 秦英咽了口唾沫,手指绞着道袍,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他们说出了一桩命案,问和我们有没有关系,还问这两天见没见过陌生人,有没有人出过城。” 他说着,偷偷瞥了眼身旁的韦灵符,两人眼神一碰又慌忙错开,“我们、我们都说没有,他们盘问了几句,没问出什么就走了。这事谁摊上谁不慌啊?他们说的可是命案,要是缠上道观,可怎么得了?” 这话刚说完,秦胜还没接话,一旁的称心倒先皱了眉:“命案?他们问有没有人出过城,想必命案应该是发生在城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话没说完,就被秦英猛地打断:“对!定是外人干的,跟咱们没关系!” 秦英的声音太急,透着股欲盖弥彰的慌乱,韦灵符在一旁赶紧点头,手却攥得更紧了。 “蠢货!”秦胜察觉到了两人的异样,若是真的跟他们没关系,他们会慌吗? 秦胜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骂够了又说道:“这点事就吓成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秦英和韦灵符被骂得不敢抬头,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却在打鼓,万一京兆府的人再回来查,查到他们城外抛尸的痕迹,可就全完了。 第2995章 第2995章 秦胜喘了口气,目光落在一脸茫然的称心身上,忽然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的算计。 “你们慌什么?这事又不是你们做的,怕什么?真要是京兆府的人再来查,不会想办法把这事推出去?” 韦灵符身子一震,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急切:“推、推给谁啊?观里就咱们几个人......” “笨!”秦胜白了他一眼,下巴朝称心的方向抬了抬,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当然是推到他身上。” 这话一出,称心不由得怔愣住了,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错愕:“秦公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做过的事,怎么能推到我身上?” 秦英和韦灵符也跟着一怔,随即眼底炸开狂喜,却又忙不迭敛起,脸上挤出几分假惺惺的犹豫:“可、可称心是太子身边的人,咱们这么说,会不会惹太子殿下动怒?” “怕什么?”秦胜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对太子的了解,“太子护称心,护得跟什么似的,之前在东宫,称心大大小小犯了不知多少错,太子从来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这事推到称心身上,京兆府的人敢动他吗?顶多就是问问,太子一句话就能把这事压下去。” 他说着,又看向秦英和韦灵符,语气里满是怂恿,“你们听我的,到时候就说,前几天称心离开过,回来的时候神色不对。” 秦英和韦灵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两人再也没了犹豫,赶紧点头:“是、是!全听秦公爷的!” 称心站在一旁,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眉头皱得更紧:“秦公爷,我没做过的事,断不能认!太子殿下也不会允许你们这样栽赃......” “称心!”秦胜陡然怒喝,打断了他的话,“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皇陵带进皇宫的,能把你带出来就能把你送回去。” 称心闻言脸色泛白,秦胜又很敷衍的安抚道:“你放心,太子肯定护着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说着,他也不管称心愿不愿意,转头对秦英和韦灵符道:“行了,别磨蹭了,赶紧把硝石给我,我还得赶紧回东宫复命呢。” 秦英和韦灵符如蒙大赦,赶紧转身往厢房跑,只剩下称心站在廊下,手里攥着经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没想到,秦胜为了给他们俩脱罪,居然把脏水泼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秦英和韦灵符,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 自从自己来到这道观,秦英和韦灵符可没少拿自己的好处,平日里称兄道弟无比的亲近,同甘共苦的豪言壮语不知说了多少遍。 大难临头的时候,却连各自飞都做不到,他们犯了罪,却想让自己替他们伏法,这是什么道理? “秦公爷”称心冷声冷气地说道:“称心感激你把我从皇陵带出来,但是你也不能强迫我替他们认罪。” “称心”秦胜满脸堆笑地看着他说道:“太子有多宠你,你也不是不知道,怕什么的?再说万事有我,你只管放宽心,咱家保你风平浪静。” 秦胜的话半分可信度都没有,称心听得一肚子火,脸色愈发难看,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火。 第2996章 第2996章 “秦公爷,太子对我并不亲厚,这点你是清楚的。”称心脸色很难看,“再说你既然能保证风平浪静,又何必让我顶罪?” “呵呵呵”秦胜向前两步,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称心的肩膀,很是亲和地说道:“这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太子,称心,你知道什么才是真宠吗?” 称心只冷冷瞟了他一眼,抬手就将那只手狠狠打掉,跟着嫌脏似的用力拂了拂肩头,仿佛沾了什么秽物。 秦胜也不恼,就自顾自地说道:“赏千金、赐万金的都不是真宠,有过不罚的那个才是真宠。” 秦胜看一眼抱着包袱朝这边走来的秦英和韦灵符,又对称心说道:“我若是护着他们,太子会认为我徇私,会连我一起惩处。我若是护着你,太子会认为我是替他出头,非但不会罚还会赏,你懂吗?” 称心知道这事根本由不得他,秦英和韦灵符若是真的推他入火坑,他认不认都一样是被官府的人带走审讯。 开审的时候怎么说,才是他能做主的事情,而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命。 他太清楚秦胜的手段了,对方可不是孤身出宫,真要是此刻闹得太僵,秦胜一句话,就可以当场把自己打死。 对自己来说认下不一定能死,不认则危险了,对他们来说往活人身上泼脏水,哪如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容易? 毕竟死人不会说话,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称心喉间滚了滚,终是压下满心的愤懑与不甘,声音低哑得像蒙了层灰。 “好,既是秦公爷如此说,我应下便是。只是有句话须得说个明白,我应下此事不是为了救他们,而是为了报答秦公爷当初的搭救之恩。” 秦胜脸上的笑意瞬间深了几分,眼角的褶子都透着得意,抬手拍了拍称心的胳膊,语气带着几分敷衍的热络。 “好好好,你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咱家心里有数,你放心,往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说话间秦英和韦灵符已到了近前,他们抱着包袱,躬身笑道:“硝石都在这儿了。” “嗯。”秦胜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称心,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向外走去,步履沉稳,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 称心站在原地,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送秦公爷。” 秦胜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几分假惺惺的温和,摆了摆手:“免送,你好生歇着吧,别想太多。” 秦英、韦灵符对视一眼,忙不迭跟上秦胜的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追了出去。 廊下只剩称心一人,依旧躬身站着,直到那几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道观门外,他才缓缓直起身,眼底的平静瞬间碎裂,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寒与恨。 第2997章 第2997章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菱形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松烟墨香与檀香。 李承乾左脚踩着黄花梨木的椅面,左手肘抵在左膝上,眼睛盯着左手里的奏章,右手握着紫毫笔,笔尖在砚台里反复掭动,右腿不安份地轻轻晃着。 一边轻松地吹着口哨,一边潇洒地批着奏章,能把工作和悠闲如此统一结合的人还真是不多见,恍然间,李承乾真觉得有种岁月静好之感漫上心头。 “吱呀”一声门响,随后一串极轻的脚步声,不用抬头,李承乾也知道是秦胜回来了。 “殿下”秦胜抱着拂尘,躬身说道:“硝石已取回,足有六十余斤。” “嗯。”李承乾微转头,用眼角余光打量了秦胜一下,见他两手空空,便吩咐道:“拿一部分过来我看看。” “是。”秦胜躬身一揖,向后退了三步,然后转过身走了出去。 李承乾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轻轻地摇了摇头,才六十多斤,够干什么的? 前世他用大量的硝石制冰,甚至建了一个庞大的冰室,硝石的来源很简单,都是从李泰手里拿的。 这一世李泰并没有往御膳房送硝石,而李承乾只知道炼丹的道士手里会有硝石,并不知道哪里有硝石矿。 李承乾也不想发动百官去找硝石,为一点硝石搞得惊天动地的,反正也不是什么急事,等李泰回来,问问他哪里有硝石矿就好了。 弄到大量的硝石,就可以研究火药了,有了火药就可以研究火炮了。 这些事就交给李泰和陆清,他们俩上辈子做得很好,这辈子接着做吧。 批了两个奏章,李承乾放下笔,望着窗外的蓝天开心地傻笑。 “殿下”秦胜手里捧着一个小土陶罐子,不紧不慢地走了回来,他轻轻地把小土陶罐子放在桌角,“硝石拿来了。” “好。”李承乾看着小土陶罐子,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了起来。 小土陶罐子就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极为普通的小坛子,皇宫里根本都没有这么接地气的物件。 这就是小道士日常使用的罐子,秦胜怕太子等急了,便没有更换容器,直接就抱过来了。 秦胜有些纳闷地瞄了李承乾一眼,这太子是有多喜欢硝石啊?光看一眼坛子就笑上了。 李承乾还真不是喜欢硝石才笑的,他就是看到小坛子才笑的。 这种小坛子他眼熟,前世第一次见到这种小坛子是在李治的书房。 李治的小柜里有好几个这样的小坛子,里面装的全是李泰写给他的小纸条。 李承乾看到小坛子,就想起了那些小纸条,惠褒对雉奴的那份爱护,莫名的就让人感觉心里很温暖。 李承乾伸手拔掉塞子,探头向内看了一眼,硝石的成色尚可,便随口问道:“称心说什么了没有?” “他”秦胜向上瞟了一眼,目光立马垂了下去,提着一口气地说道:“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上去他似乎是有些惶恐,好像怕什么,很是心虚的样子。” “嗯?”李承乾眉头微皱,目光如剑般地盯着秦胜。 称心的反应李承乾没怎么往心里去,倒是这个秦胜,在自己的面前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第2998章 第2998章 他这不就是在暗示自己,称心在道观过得很不如意,有人欺负称心吗? 有人欺负称心,该怎么办?总不能在道观驻兵吧?那就只有接称心回宫了。 秦胜三番两次,不遗余力地把称心往自己的身边推,他到底是什么目的? “他年纪小,长得再高也是个孩子,脾气还不定性,偶乐闹点情绪太正常了,不必理会。” 李承乾可不想把他接回宫,把称心留在宫里,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不希望称心像上辈子一样,落得个惨死的下场,连尸骨都荡然无存。 自己更不可能再一次因为称心,污了贤太子的清誉。 断送了前程还不是最紧要的,这江山交给惠褒执掌,一样可以开创太平盛世。 伤了父子情份,那才是补天手都难以抹平的裂痕。 重来一世,李承乾最看重、最珍惜的就是亲情,其余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其次。 对称心,李承乾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前世里为了称心,他可以不眨眼地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 而这一世,他刻意地、用力地去对称心好,却怎么也热不起来。 不像陆清,初见的时候心里就异常地激动,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感,浓郁得恨不得从楼上的窗户跳下去与他相拥。 对陆清好,能好得很自然,对称心好,却好得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硬生生地逼着自己对他好点。 毕竟他是自己上辈子最在乎的人,这一世纵然对他喜欢不起来,保他一世衣食无忧,让他平安富足地过一生,总是能做到的,也算是给上辈子的自己一个交待。 李恪就没有李承乾这么大的闲心了,上辈子的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交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眼前这个柳氏想跟他要一个交待。 李恪亲自查看了一番那个小女孩的尸首,然后拿着她的尸格,就在京兆府的公堂上没闭眼地枯坐了一整夜。 从尸体上就能看出这孩子遭受了怎样的凌虐,各种脑补的画面,不停地在眼前闪动,耳边又不断地回响着柳氏哀嚎的哭声。 都说官者乃是民之父母,李恪不想当这个父母,他不知道该怎么替这个孩子讨回公道。 纵然把作孽的人千刀万剐也还是难消心头之恨。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求求菩萨,能不能让凶犯多活几次。 李恪想把人间所有的酷刑和死法都奉献给那些畜生,让他们全都尝一遍。 查,挖地三尺也要把罪魁祸首给揪出来。 李恪让人买了口棺材,把阿鸾给装殓了起来,棺木就停放在府衙,一天不把案子审清,一天不下葬。 都说这世上没有查不清的案子,只有查不清案子的人。 果然才三天,就找到了重要线索,少尹张宝急匆匆地走到公案前,“殿下,阿鸾的案子有进展了。” 第2999章 第2999章 日头悬在洛阳宫的檐角,暖融融的日光漫过宫墙,将李泰负手而立的影子拉得有些长。 放眼环视这洛阳宫,似乎还能嗅到大业年间辉煌的味道。 “春日融融夏日长,冬覆白雪秋覆霜,古今多少荣枯事,历代兴衰看洛阳。” 李泰正感慨着,李淳风唤了一声“殿下”,他的声音从栏边传来,李泰微笑着转过身。 只见李淳风手里捏着片刚从砖缝里摘下的枯草,青布道袍的袖口沾了点墙根的褐泥,却依旧身姿挺拔。 “天气不错,殿下想不想把这里画下来?”李淳风这几天有点习惯了,李泰逮什么画什么的爱好。 李世民是出来旅游的,李治和两个公主是出来疯玩的,李泰不一样,人家是出来写生的。 “嗯。”李泰点了点头,这个提议不错,他一招手,侍卫会意,立马把画架给抬了过来。 李泰挑个角度,支好画架就开始构思起稿,李淳风则笑意盈盈地摇着一柄鹅毛羽扇,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李泰绘画的时候很专心,李淳风则比较闲,看一会儿,感觉看都看累了,也找不到个人陪他说说话,于是他就无聊地自言自语起来。 “这个陆清,刚到洛阳就请假,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他说他没来过洛阳,那他请假干什么呢?” “长安城里没找着亲娘舅,跑洛阳找来了?” “臭小子,这洛阳城里是有他爹还是有他娘啊,不留下来陪我们,到处乱跑。” “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他,我倒要看看他干什么去了。” 李淳风跟自己聊了半天,神神叨叨地从袖子里摸出三枚铜钱来,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他是庚辰年、庚辰月、庚辰日、庚辰时出生的,对吧?” 李淳风说着把三枚铜钱扔到了地上,他看一眼捡起来再扔,如此这般扔了六次。 “不好!”李淳风突然一嗓子,吓得李泰手一抖,铅笔差点扔地上。 “怎么了?”李泰急吼吼地追问,满目焦急地盯着李淳风。 要是别人占卜,说什么李泰都不会往心里去,占卜之说很难令人相信。 三个铜钱扔地上就给我讲吉凶,说话你得讲科学,那不就是个概率问题吗? 况且阴面朝上还是阳面朝上也并不完全随机,这个跟铜钱的磨损程度、风力大小、风向以及抛掷角度都有关系。 别拿神鬼莫测的那套占卜之说唬人,咱魏王殿下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是相信科学的。 要是李淳风占卜,他说什么李泰都信,死心塌地地信,半分不敢轻慢。 别跟老子讲什么科学,科学的尽头不就是玄学吗? 什么理由都不重要,关键的关键是李淳风说的真准。 准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他算准了多少次,没有人知道,谁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数字来,但是他失算了多少次,谁都知道,这个数字很精确,就是零。 “呃”李淳风抬起头,笑着摆了摆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没事,没事。” 听他说没事,李泰长出一口气,假意嗔怪道:“没事干嘛大惊小怪的?吓我一跳。” 第3000章 第3000章 “是震卦,”李淳风摇头晃脑地说起了卦辞:“震来虩虩(音细),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音唱)。” 李泰也听不懂卦辞,就催促道:“直接说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惊无险的意思,先惊后安、虽震不乱,终无大失。” 李淳风解释道:“看样子他是遇到了点麻烦,不过没关系,最终转危为安,没大事。” “你确定不用管他?”李泰多少还是有些担心,陆清一个人走的,真要是遇上什么事,连个帮手都没有。 “我说没事就没事。”李淳风笑着把铜钱塞回袖子里,抬头看到一只白鸽,他一扬手,那鸽子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是信鸽。”李淳风快速地解下鸽子脚上的小竹筒,递给了李泰。 李泰接过小竹筒,轻轻一磕,把里面的小纸条拿了出来。 若不是有急事,怎么会用到飞鸽传书?李泰急火火地展开纸条,看完便愣住了。 李淳风多少有点好奇地问道:“什么事啊?是谁的消息?” “呃,是太子发来的消息。”李泰表情微僵,哭笑不得地把纸条往李淳风手里一塞,“你看吧,看完告诉我,他什么事。” 李泰这古怪的神情惹得李淳风更加好奇了,他边展纸条边说着:“是你让我看的,我可没抢。” 纸条上的字不多,一眼就看完了,就清清楚楚地写了一句话。 “京中一切安好,大事顺遂小事烦,想二弟,兄高明。” 李淳风看完了,也不知道太子到底说了件什么事,他就表达了一下思念之情。 李淳风赶紧把纸条拍到李泰的手上,笑呵呵地说道:“是亲哥,你亲哥。” 李泰看着飞远了的鸽子,都替那只鸽子不值,飞了几百里地,就传了这么一句没用的废话。 “你说他什么意思啊?”李泰很是迷茫地皱起了眉头,“没事何必传书?有事为何不说?” “怎么没说?”李淳风点指着李泰手里的纸条,“他不就是想你了吗?说的多清楚。” 李泰呆愣愣地,表情没有一丁点的变化,脑门上像是刻着“无奈”两个字的模样。 “嗐,这有什么可多想的?哥哥惦记出门的弟弟,有什么不正常的?” 李淳风觉得李泰有点太敏感了,太子可能真的没什么事,就表达一下感情不可以吗? 李泰微微地叹了口气,伸手拉起他的手腕,“你跟我来。” 李淳风被他扯得一惊,左右看看,这偌大的庭院,附近也没有人,什么话不能说? 李泰把他扯到一个凉亭,亭子里有张石桌,一周还有四个石凳。 他们两个对面而坐,李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放在了桌子上,“你打开看看。” 李淳风打开香囊,从里面掏出来七张纸条,随意展开一张。 “长安夜落雨,忧弟不安衾。唯愿洛阳好,光景时时新。想二弟,兄高明。” ...... PS,你们说是开头青雀的诗好,还是结尾高明的诗好? 第3001章 第3001章 四面透风的凉亭,光洁如玉的石桌,暗香浮动的香囊。 李淳风眼睛溜着那六张蜷曲成团的小纸条,不用打开也猜到大概是什么内容了。 估计全都是字写得铁画银钩,言语暖人肺腑的一腔思弟之情。 “看吧,看吧。”李泰摆了摆手,扭过头看向远处的宫殿。 李泰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能收到来自亲哥的浪漫情书,呃不,家书。 李淳风也不客气,你让我看我就看,他依次打开那六张小纸条。 “自你东去,书斋益显清冷。昔日同研草隶之笔,已积薄尘。想二弟,兄高明。” “乍见新柳抽绿丝,忽忆起儿时同折柳枝做马鞭,春色正好,好想与你踏青去。想二弟,兄高明。” “闲看檐下燕子筑新巢,往来衔泥、燕语呢喃,不知洛中人可得闲趣?想二弟,兄高明。” “新茶烹好,唯觉味淡。想二弟,兄高明。” “东市卖花声喧,买得一瓶春色,插于你昔日常坐之案。想二弟,兄高明。” “独对棋盘独对灯,黑子白子指间腾,满盘星罗暗嘲我,思弟不眠至三更。想二弟,兄高明。” 看完了所有的小纸条,李淳风把它们一一装进香囊,然后双手向前一递,“殿下,收好。” 李泰接过香囊,在手里掂了掂,轻叹一口气,看着李淳风说道:“我这皇兄莫不是疯了?没事冲我抒什么情呢?” “那当然是手足之情了。”李淳风看着香囊说道:“我没看出什么别的来,你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李泰把香囊揣进怀里,苦笑着说道:“我们才到洛阳二十天,他若是寄一条两条也就罢,足足八条,正常吗?” “他没什么不正常的,”李淳风瞄一眼李泰的胸前,“我看你不太正常。” “我”李泰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圆了眼睛地问:“我怎么不正常了?” 李淳风就淡然地问了句:“你给他回过信吗?” “那倒是没有。”李泰的眼神不依不饶地盯着李淳风,“没给他回信,我就不正常了?” “他没收到回信,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收到信?他以为你没收着,当然一直写了。” 信鸽可不是绝对靠谱,有飞丢的也有中途被打下来的,即使飞到了目的地,也不能确定信会落到谁的手里。 “哦。”李泰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有点道理,我看他没说什么正事,觉得没必要回,那我给他回个信吧。” 李泰起身向画架走去,边走边嘟囔着,“我就没给他回信呗,居然说我不正常。” 李淳风闻言便笑了,这个小心眼,一句话还没完了,“你不给人家回信,还怀疑人家有病,你正常吗?” 这话李泰不爱听,他一下停住脚,扭头气恨恨地盯着李淳风。 李淳风满不在乎地笑了,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他的胸膛,斜眉歪眼地说道:“多写了几张纸条的人不正常,正常的人把纸条都收到一起,然后贴身带着。” 李泰探手从怀中摸出香囊,举到李淳风面前,“太子的亲笔,我敢给扔了吗?” 第3002章 第3002章 李淳风撇撇嘴,没有吭声。 李泰又把香囊揣了回去,“我也怕别人看到啊,我阿爷要是知道了,肯定不分青红皂白先抽我一顿。” “殿下的家事,不用跟我解释。”李淳风就悠闲自得地摇着他的破扇子,尽管天气还远远没热到需要用扇子的程度。 天不热似乎没有摇扇子的必要,就像事不大似乎没有向太子汇报的必要。 然而不必要的事,未必就不会发生,就像李淳风硬是爱摇扇子,谁能管得着?就像李恪硬是要向太子汇报,谁又能管得着? 一桩寻常的命案,是没有资格摆到东宫太子的案头的。 李恪却非常慎重的把卷宗交了上去,不过就是普通百姓家的一个小女孩,被几个道士拐走并蹂躏至死而已。 涉案的人员没有达官显贵,案情也并不复杂,京兆府完全可以直接审、直接判。 李恪之所以选择上报,唯一的原因就是道观不普通,涉案的道观是为了给长孙皇后追福而建的,建道观的人正是当朝太子李承乾。 道观里有个小道童,更是号称是太子殿下的心尖宠。 李恪没有闲工夫去调查他们的身份背景,不管他们中有没有太子驾前的红人,这道观是太子建的,动道观里的人就必须跟太子打个招呼。 太子若是包庇纵容,自己会将这桩案子送到御前,交给皇帝亲自处理。 但是在太子没给出明确态度之前,自己绝不表态。 李承乾低头扫一眼案头的卷宗,撩起眼皮看一眼正躬身听命的李恪,轻声问道:“这是,出了什么大案?” 李恪躬着身子,深深一揖,“一桩命案,请皇兄亲览。” “嗯,你先去忙吧,我会看的。”李承乾拿起桌角处的卷宗,放到了奏章的旁边。 “是。”李恪应了一声,向后退了三步,然后转过身,迈着方步走了出去。 李承乾处理完了今天的奏章,把笔往笔架上一搁,伸手拿起那份卷宗。 展开卷宗,越看越冷,令人发指的罪行,看得自己周身的血液几乎要逆行。 李承乾用力地捏着卷宗,才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手不再颤抖。 这件事在前世也发生过,当时的李承乾只是从秦英的嘴里知道他们买了个小女孩。 他们说是想要好好调教一番,结果那孩子胆小身子弱,没学几条规矩就死了。 李承乾还安慰他们不要往心里去,大不了再多买几个就是。 却原来他们根本不是买的贱籍小女孩,而是悄悄拐走的良民。 被买卖的贱籍是没有人权的,比牲畜的价钱还要低很多,一头壮年的耕牛能买五六个小女孩。 他们把罪行都推到了称心身上,而尸格上写得明明白白,对小女孩施以暴行的人绝对不是一个。 到底如何是好?到底该怎么办? 上辈子拼死也没护住的人,这辈子还要看着他惨死吗? 第3003章 第3003章 李承乾对称心没有多深的感情,但对上一世的自己有感情。 自己上一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护住称心,这一世自己虽然对称心喜欢不起来,却也愿意保他一世荣华富贵。 上一世的称心由于李承乾的没分寸和过度宠溺,使得他无法无天、为所欲为,最终葬送了他自己也把李承乾从神坛给拉进了地狱。 这一世李承乾刻意保持着跟称心之间的距离,也没有过分的纵容他,没想到他还是触犯了律法,难道他本质就是这么的不堪? 打开这本卷宗的时候还不到午时,合上这本卷宗已是次日寅时。 卷宗上也没有多少字,最多一盏茶的工夫也看完了。 李承乾对文字又有着过目不忘的异能,他哪有必要一直捧着看? 他偏偏就合不上,卷宗上的对案件的描述很模糊,因为还没有开审过,很多细节是不存在的。 除了原告的诉状,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个叫阿鸾的小女孩的尸格。 尸格写得很详尽,李承乾根据尸格就大概能复原出那孩子的受害过程。 李承乾盯着尸格看,一盯就盯了八个多时辰,每个字都像是一声嘶吼、一声哀鸣,每一行都像是一行血泪、一行不甘。 粗糙的麻纸几乎要被攥出褶皱,那些记录伤情的文字在眼前反复重叠,时而变成阿鸾绝望的挣扎,时而化作死者最后望向人间带血的眼神。 八个时辰里,殿外的日头从正空至西斜,又沉进墨色的夜,他却像钉在原地,连呼吸都不敢重一分。 仿佛稍一松劲,那些藏在文字背后的痛苦与冤屈,就会彻底禁锢在冰冷的空气里。 守在外间的秦胜瘫坐在地上睡着了,曙光初透,他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揉了揉眼睛。 旁边的小黄门赶紧扶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朝着内室的门努了努嘴,小黄门摇了摇头。 他舒心地点了点头,太子一夜未曾唤人,也没有离开,看来他是为那件事一夜未眠,足以见得称心在他心里的份量不轻。 把事情推到称心事上果然是对的,自己出的主意堪称绝妙,太子舍不得动称心,那桩命案就只能不了了之,一句话保住了秦英也保住他们所有人。 “殿下”秦胜脚步轻轻地走到李承乾面前,“时候不早了,再不洗漱怕误了早朝。” 李承乾顶着一张疲惫的脸,左手按着卷宗,双眼没有一点温度地盯着秦胜。 过了好一会儿,李承乾开口问道:“前几日你去取硝石,说称心看起来很是惶恐?” “是。”秦胜双手拢着拂尘,腰弯得像株被压弯的芦苇,眼皮垂得几乎要遮住整张脸。 “为何惶恐?”李承乾的声音没拔高半分,却让秦胜后背瞬间绷紧。 “他说是出城受了惊。”秦胜的声音发颤,回话时下意识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 “他出城做什么?”这一问来得猝不及防,带着几分不容躲闪的锐利,秦胜身子猛地一缩,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地面。 第3004章 第3004章 “这,这老奴当时一门心思记着取硝石的差事,没敢多问称心公子出城的缘由,实在是疏忽了。”秦胜的声线有些许的慌乱,说话都有些磕绊。 “好,侍候孤洗漱吧。”李承乾颓然的坐下,一闭眼眼珠子生疼,心也是慌慌的乱跳,这一夜熬得他很憔悴。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上次秦胜提起称心,并不是想让自己对称心多加照顾,却是在提醒自己称心做了不法之事。 秦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义了?称心一直是他的棋子,他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他若不知情不会特意来提醒,他若知情必知做恶的人绝不止称心一个。 那除了称心之外的人,他为何一字不透?他把称心当弃子,是为了保护谁? 早朝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李承乾先到大殿等着百官依序进门,百官先向监国的太子行礼,然后开始议事。 无论什么大事小事,李承乾都一律先问过长孙无忌的意思再开口,凡事都以长孙无忌为先。 自己这个太子,基本上就是大司空的一个传声筒,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承乾只是暗中把几件跟他意见不同的事记录下来,然后快马送往洛阳。 皇帝要是觉得长孙无忌做得对,就告诉李承乾他错在了什么地方,这件事应该听舅父的。 皇帝要是觉得李承乾做得对,他就直接出手干预了。 早朝上没什么事可议了的时候,李承乾清了清嗓子,对李恪说道:“你昨天呈上来的卷宗,我看过了。” 李恪闻言赶紧躬身一揖,“但凭皇兄教诲。” 李承乾看着李恪缓缓地说道:“京兆府既由你掌管,京兆府的事务自然由你全权处理。案子尚未审清,你只管审就是,交给我做什么?” “是,臣一定彻查。”李恪并不需要李承乾做什么,他想要的就是李承乾的一个态度,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嗯,记住。”李承乾郑重其事地说道:“勿枉良善,勿纵奸邪!” 李恪一躬到底,朗声说道:“臣请太子殿下放心,臣定当恪守此训,不枉不纵,审结后定呈明卷,给殿下与百姓一个交代!” 李承乾站起来,轻拍一下李恪的肩膀,“良民不容践踏,无论是谁绝不姑息,作恶的一个也别想逃。” 李恪听到这句话,莫名的有点心花怒放的喜悦浮上心头。 李恪以为李承乾会护着道观里的人,会剥夺自己的审理权,他一句话就能把案子转到东宫,由太子亲审。 李恪都做好了向皇帝汇报的思想准备,没想到太子没有一点偏袒谁的意思。 李恪直起身时眼底已亮着光,声调比先前更显铿锵:“臣遵太子殿下谕!定不辱命,绝不让任何恃势作恶者脱罪,也绝不叫良民平白受屈!” 散朝后,群臣依次走出大殿,李恪的背影犹显挺拔。 李承乾走出大兴殿,抬头看了看湛蓝色的天空,长出一口气,天道不可欺! 第3005章 第3005章 长安城里,这两天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小雨,把朱雀大街冲刷得很是洁净,京兆府门前的石狮子也被洗得透亮了许多。 一口乌黑的棺材摆在府衙的前院,四角还不时地向下滴着水珠,地面被砸出一个个碗形的小水坑。 雨丝还在若有若无地飘着,落在朱红的府衙屋檐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乌黑的棺材板上,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棺中的人。 那袖口绣着暗金色的缠枝莲纹,低调却难掩贵气的纹样,与棺木的沉黑形成了鲜明却不突兀的对比。 手的主人缓缓俯身,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 他身着一身玄色官袍,墨发用玉冠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雨水打湿后贴在肌肤上,衬得那双凤眸愈发深邃。 他便是京兆府尹吴王李恪,此刻,他没有皇子的矜贵疏离,也没有官员的威严冷硬,指尖轻轻摩挲着棺木上冰凉的木纹,目光落在棺盖缝隙处,眼底翻涌着难以掩饰的痛惜与怒意。 “阿鸾。”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你若有灵知且在堂前看着,本王今日定让害你的人血债血偿。” “殿下。”少尹张宝手举着一柄油纸伞,快步跑到近前遮住了李恪的头,“雨还没有停住,怎地也不撑伞,若是受了凉,可怎生是好?” 李恪微转身,眼神向上看着油纸伞,抬起手轻轻地把伞推开了,掷地有声地说道:“为官的人当为百姓撑伞,而不是替亲王撑伞。” 张宝被说得一愣,他抿了抿唇,刚要说话,李恪抬腿走了。 张宝看一眼手中的伞,王爷淋着雨,他自己撑着伞,好像不合适; 追上去给王爷撑伞,这刚挨完骂,似乎也不合适。 他左右为难之下,干脆收了伞,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今天是放告日,李恪命人将大门敞开,要在百姓的注视之下,公开审理阿鸾的命案。 “威~武!”衙役们高喝堂号之后,公堂就算正式进入审案程序了。 “啪!”李恪用力地一摔惊堂木,“带原告。” 阿鸾的娘柳氏早就在偏房里等着了,听到堂上有人喊,她着急又有些慌张。 “去吧,上面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没人问话别乱说话。” 一个衙役给她指了指方向,她拽了拽粗布衣襟,冲着衙役一弯腰,赶紧提起罗裙,快点来到了公堂上。 这公堂不是第一次来了,柳氏知道规矩,上堂便跪倒磕头。 “柳氏,你且站过一旁。”李恪没什么话要问她,她能说的都说过了。 柳氏闻言急忙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到什么位置上,就原地乱看。 一个衙役用水火棍在地上点了两下,她才向旁边挪了几步。 或许是手上有汗,双手不停地擦着衣襟,要么就是用力地攥几下衣襟。 “带秦英。”随着李恪一声吩咐,早有衙役推着个道士进了公堂。 那道士踉跄两步,站稳身形后,便屈膝跪倒,口称:“秦英叩见府尹。” 第3006章 第3006章 “啪!”李恪一拍惊案木,沉声问道:“你可知罪?” 秦英抬起头,昂然答道:“贫道每日只在观中诵经,何罪之有?” “你每日都在观中么?”李恪俯身向前探了探,“四月十二戌时,你出城去做什么?” 秦英铁嘴钢牙地说道:“我不曾出城,府尹说我出城,何人见来?” “刘文!”李恪微转头,看向少尹刘文,“他说他不曾出城,你为何将他带上堂来?” “四月十二日戌时,城门守备做证,确有两个圣慈观的道士抱着个孩子出城,虽然当时没有问过名姓,却记住了他们道袍上的标记。” 刘文拱手朝上一揖,继续说道:“臣去圣慈观调查,秦英与韦灵符、称心三人,自四月初九至四月十三,这几日皆不在道观之中,其余道士则不曾不离开。” 李恪眯眼盯着跪在地上的秦英,冷声冷气地问道:“你还有何话说?” “上官容禀。”秦英朝上一抱拳,“许是称心与人出城去了,我和韦灵符一直在城中募化,并未出城,春风客栈也可为我们做证。” 客栈能证明他们什么时间在客栈住的,却证明不了他们白天都去了什么地方。 李恪并没有继续细问,而是淡然的说道:“既如此,你先下去吧,带韦灵符上堂。” 秦英起身就往外走,却被衙役一把扯住,“你现在还走不得。” 秦英也没办法,只好跟着衙役到了另一间偏房。 韦灵符上堂也是跟秦英一模一样的说辞,这一点也不奇怪,毕竟他俩在一起串供都串好几天了。 李恪同样让人把韦灵符带走,又传称心上堂。 称心面无表情地走到大堂中央,规规矩矩地跪倒磕头:“称心叩拜吴王殿下。” 李恪目光微垂,果然是在东宫见过的那个称心。 秦英和韦灵符都把罪责往他的身上推,他就算不是主犯,也一定有参与。 或许是仗着太子的恩宠,他以为自己能扛得住,才大包大揽的吧。 若是他知道太子没有庇护之心,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这么坦然自若。 李恪开口问道:“四月十二日,你可曾出城?” 称心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两个字:“不曾。” “啪!”李恪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四月初九至四月十三,这几日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称心听得此问,忽地笑了,“真巧,你换个日子问,我都想不起来我在做什么,偏偏这几天我记得清楚。” 称心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来,双手向前一递,笑道:“这是教坊司的舞伎点卯册,殿下一看便知。” 一旁的典吏急忙接过小册子,转身走到公案前,轻轻地把小册子放到桌子上。 李恪随意地翻了翻,却原来称心从四月初八到四月十五,这些天一直都在教坊司教习歌舞。 称心身为太乐署令,自离开东宫之后,就正儿八经的工作了这么一个礼拜,吃住都在教坊司,就没离开过。 第3007章 第3007章 秦英和韦灵符异口同声地咬定这桩命案是称心所为,而称心上堂之后,二话不说,从容不迫地拿出了教坊司歌舞伎的点名册。 如若这本点名册没有虚假,那任是神仙也无法把罪名扣到称心的头上。 李恪随手翻了翻就把点名册合上了,他嘴角微翘,轻轻地冷笑一声。 心内暗暗地腹诽,怪不得金殿之上,太子那般的大义凛然,还以为他真的公正不阿、不循私情,却原来人家是早有安排。 看称心神泰自若,那般的笃定,就知道他是胸有成竹。 这桩命案,只要能把称心摘清,别人如何太子肯定是毫不在意,这点李恪是能够肯定的。 太子殿下的算盘打得很精,区区一本名册,只要我稍微含糊一点,就能把称心的罪过揭掉。 重惩其他的人也算是替阿鸾讨了公道,可惜我李恪天生的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不会卖你这个人情。 不论称心是主犯还是从犯,只要他参与了,我就不能装瞎,律法条条、断不可饶! 别说他是东宫的心尖宠,他就是太子妃,我,我,我还真不敢把太子妃怎么样。 算了,心里??一下就行了,就别??在明面上了。 “你且站过一旁。”李恪一声令下,称心急忙起身,悄悄地退到一边侍立,恰好和柳氏对面而站。 李恪一勾手,少尹刘文便走了过去,李恪把名册递给他,小声地吩咐:“去教坊司核对一下,切记从小人物问起,莫要惊动上面的人。” “是。”刘文应了一声,把名册往怀里一揣,快步走了出去。 “啪!”李恪重重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带秦英!” “带秦英~”堂下衙役们齐声呼喝,并且一起胡乱地捣着水火棍,之后又齐声喝道:“威武~” 秦英正在偏房中坐着,一声喝堂号,吓得一激灵,不是喝过了吗?怎么又来一遍? 这就是秦英大堂来得少,不知道规矩,堂号是开堂喝一遍,带人犯也要喝一遍,传人证不需要喝堂号。 也就是说刚才让他们上堂,只是问话,还不能确定什么,喝了堂号就是拿你当嫌疑犯对待了。 “喊你呢,快上去。”衙役扯胳膊把秦英拽了起来,使劲朝前一推。 秦英踉跄着前跑了两步,有几分狼狈地来到大堂上,他抻了抻衣襟,屈膝跪倒,口中高呼:“秦英叩见府尹。” 李恪连一个字都没问,抓起签筒里的令签直接摔了下去,“打!” 衙役瞅一眼令签,两个人上前摁倒,两个人抡起水火棍就打了下去。 “一、二......” “啊!冤枉啊!我冤、冤枉!”秦英疼得惨叫不止,大声喊冤。 李恪打的不多,仅仅十轻板而已,却也血透衣裤,看上去挺惨的。 李恪瞥一眼称心,只见称心面不改色,一脸的冷漠,仿佛挨打的人他没有一点关系。 还挺硬气,居然没有半点惧色,看来有太子给撑腰的人确实不一般。 有城门守备和道观人员的证词,可以证明称心、秦英、韦灵符他们三人都有作案嫌疑。 第3008章 第3008章 他们若没有证据洗清嫌疑,那就可以打他们的板子,这是符合司法程序的。 称心在表面上有不在场的证据,暂时就不能对他动刑。 李恪心内冷哼一声,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不打你,你等我抓到证据的。 “不是我干的,跟我没关系!我冤,冤呐。” 秦英趴在地上连哭带嚎地喊冤,虽然挨了十板子,脑子还很清醒,知道这种杀人的大罪不能随便认下。 “跟你没关系?”李恪冷笑一声,随意地说道:“那你下去吧。” 李恪一摆手,两个衙役上前扯起秦英就给拖到了偏房。 “啪!”李恪又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带韦灵符!” “带韦灵符~”又是一通喝堂号,韦灵符被带到了公堂之上。 韦灵符看一眼称心,果然称心没事,不知道刚才大堂打得是什么人,鬼哭狼嚎的吓人。 韦灵符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头,“韦灵符叩见府尹。” 李恪冷声说道:“秦英都招了,你有什么话说?” 秦英怎么可能招呢?韦灵符才不信李恪的话,想诈供哪有这么容易? “我二人一直在城中募化,好几家商铺能给我们做证,我们确实没做过歹事。” 韦灵符坚决不肯认罪,李恪也不急也不恼,就抓起令签往下一扔,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打!” 不多不少也是十轻板,打完也是没有二话的拖走。 “带秦英。”李恪这一上午也没别的事,就打算陪他们玩了。 秦英又被拖了回来,李恪这次没有直接扔令签,而是开口说道:“韦灵符已经招供了,你是直接招还是打完再招?” 韦灵符挨打,秦英是知道的,他在偏房听得清楚,韦灵符真的招了吗?不可能! 从打的时间来推算,也知道韦灵符和自己一样是挨了十板子,不至于招认,府尹是在诈供,一定是。 “贪道一心向善,不曾做恶,府尹莫不是想屈打成招吗?” 李恪冷哼一声,说道:“你爱招不招。” 李恪拿起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少尹张宝,“按照韦灵符的供词去问,每问一句,答案不同就打十子,什么时候他俩说法一致了,什么时候停。” “是。”张宝接过纸张,走到秦英面前,刚要开口询问,偏房内传出一声嘶吼。 “我招!我全招!”这凄厉的声音,不是韦灵符又是何人? 秦英闻声顿时变了脸色,看来韦灵符在另一间屋子受刑,他必是挺不住了。 李恪一看就知道没有冤枉他们,韦灵符那边也没人问话,就逼他大喊“我招”这两个字而已。 秦英听到韦灵符招了供,脸色就变得青灰,可见是惊到了他的心,没做亏心事的人,怎么会心虚呢? 秦英心突突地乱颤,不能就这么认了,他抬手一指称心:“是他!都是他干的!他是太子眼前的红人,我们看着他作恶,不敢举报。” 第3009章 第3009章 狗急都知道跳墙,人命官司面前胡攀乱咬简直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秦英指认称心也不是很突然,他从一上堂开始就各种明示加暗示,提醒李恪只有称心有作案时间。 城门守备说得清楚,当日有两个道士抱着一个孩子出城。 秦英咬定他和韦灵符一直在城中募化,未曾出过城。 其实这里面漏洞很大,秦英和韦灵符起码是两个道士,而称心那边连另一个道士是谁都编不出来。 李恪能笃定秦英和韦灵符一定是凶手,却拿不准称心有没有参与。 不知道害死阿鸾的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 所以李恪毫不犹豫地打了秦英和韦灵符,而称心,李恪在等教坊司那边的调查结果。 “哦?”李恪轻笑一声,问道:“你亲眼看着他作恶?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刚才”秦英看一眼称心,坚定地说道:“刚才我迫于他的威压,不敢揭露他的罪行。” 李恪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现在怎么敢说了?” 秦英双手撑着地,可怜巴巴地说道:“王法加身,不容小人包庇。” “真是个贱种,不打身上不知道疼,是吧?”李恪眼神一暗,冷冷地说道:“那你仔细地说,有一字差错,信不信我连签桶一起扔下去!” 秦英闻言不禁打了个哆嗦,连忙以头抢地,“小人不敢,小人绝不敢说一个字的谎。那天......” 秦英这次说话很利索,非常流畅地说完了所有的做案过程。 他把他干的事全部都按到了称心身上,韦灵符则避重就轻地带上一点,而他完完全全就是个全程看客,甚至偶尔还相劝一两声,替那孩子求了求情。 他这样的说辞能唬得过去吗?当然不能,他自己也知道不能。 他也没打算用这么低劣的说辞遮掩罪过,他笃定韦灵符肯定也是这样招供的。 就算是受刑不过,也不可能实话实说,他们早就商量好了,无论如何都得拖称心入局。 只要把称心说成是主犯,他俩只是从犯的话,那就不会有事。 秦胜告诉他们,太子宠称心宠得跟眼珠子似的,太子舍不得称心,自然就连他们一块轻放了。 李恪信了吗?信了一部分,不可能全信,秦英的供招不能证明别人有没有罪,但却能证明他一定有罪。 能把做案过程说得如此详细,至少是真的目睹了做案过程,目睹,姑且算他仅仅是目睹,那也有个知情不报的罪了。 李恪的耳朵听着秦英招供,眼睛却一左一右地来回扫视着。 称心脸上只偶尔会露出愤怒的表情,大多情况下都是淡然的冷漠,就像没听到一样。 柳氏则止不住的啼哭、痛哭、嚎啕,还多次张牙舞爪地往中间冲,都被衙役给拦住了。 后来秦英描述阿鸾濒死的惨状时,柳氏一口没上来,当堂昏死了过去。 衙役掐着人中把她唤醒,李恪让她先到偏房去休息片刻。 第3010章 第3010章 李恪看一眼典吏,典吏点点头,表示全都记录下来了。 李恪一摆手,衙役把秦英拖了下去,又把韦灵符带了上来。 张宝拿过典吏记下的口供,在韦灵符面前一晃,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道:“秦英招过了,你要不要招,自己掂量清楚。” 韦灵符就看见白纸黑字在眼前一晃,一个字也没看清,他相信那是秦英的供招,但他不相信秦英会按实招。 “我招,我招。”韦灵符可不想再挨板子了,他不等人问,就直接开始了招供。 他招的跟秦英招的基本上差不多,只不过人物上有出入。 他把秦英干的事都按到了称心身上,避重就轻的一些小事按到了秦英身上,他则干干净净,从头到尾没有参与。 “啪!”李恪重重地一摔惊堂木,厉声喝骂:“好大的狗胆,竟敢欺蒙本官。” 韦灵符赶紧解释,使劲地喊:“没有,我没有啊,我说的字字属实。” 李恪冷哼一声,吩咐道:“把他带下去,跟秦英分两室,把他们的口供互换,交替问话,打一棍问一声,直到两面的答案一致为止。” “是。”衙役们应了一声,有两个人上前扯起韦灵符就给拖走了。 张宝跟着去审韦灵符,典吏则跟着去审秦英。 李恪微转头看向称心,不愠不火地问道:“他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你有什么话说?” 称心向中间移了两步,昂首答道:“都是他们做的,与我无关。这件事还是秦胜到道观来取硝石之时,我才听他们提起过,之前的确毫不知情。” “嗯。”李恪轻轻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我很愿意相信你,奈何他们两个的口供,一致指认你是主犯,若无真凭实据,却难与你脱罪。” 称心无奈地叹了口气,证明自己无罪还得自己能拿出真凭实据。 要什么真凭实据?点名册难道不是真凭实据吗?交给你,你又不相信,我有什么办法? 称心拱手抱拳道:“待到他二人口供一致,自然知晓真相。” 李恪心里腹诽着,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拖延时间有什么用? 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你再怎么造假也是没用的。 不过面上李恪还是笑呵呵地说道:“你说的有理,且等片时便见分晓。” 左右偏房里惨叫声此起彼伏,两面的口供怎么都无法致,自然是一棍接一棍地往下打。 “殿下。”刘文笑盈盈地从正门走了进来,他手里攥着那本点名册,径直走到李恪身侧。 刘文躬着身子,双手把点名册放到桌子上,“称心所言是实,他那几天的确是在教坊司,未曾离开。” “哦?”李恪眼角微眯,脱口而出地问了句:“你一个人去查的吗?” 这话问的,就差没明着说我怀疑你被人收买了。 刘文被问得脸上一僵,随即柔声答道:“我带了两个参军事一起去的,教坊司出入皆有名簿记录,定然不会出错。” 称心竟然真的没有参与?李恪暗笑一声,看来是自己小量人了,太子还真的是公正无私。 第3011章 第3011章 都道人心似铁,谁知官法如炉。 尽管秦英和韦灵符有好几天的时间串供,上得堂来也禁不住官爷的三五十板子。 两间偏房分开刑讯,拿着对方的口供以及阿鸾的尸格,一条一问,答案相同就记下一笔,答案不同就是一板子。 不到半个时辰,两面的口供就完全一致了。 秦英和韦灵符商量好的假供词里,都咬死了称心是主犯,而称心拿出了不在场的铁证。 当他们商量好的说辞被推翻,现编的谎话是经不起推敲也无法一致的,唯有都说实话才有可能完全一致。 问一句打一板子,当他们终于肯说实话的时候,说实话已经不是怕不怕死,而是在求死了。 两份一致的口供摆到李恪面前的桌子上,李恪点了点头,衙役把秦英和韦灵符再次拖回到公堂之上。 李恪仔细地看完了两份口供,他们承认称心确实是没有参与。 李恪暗觉有几分庆幸,虽然自己先入为主的认定这桩案子必跟称心有关,却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如果真的把称心给屈打成招了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 看来为官无一时不需谨慎,自己的猜测和判断都不能绝对相信,否则就有可能会误判。 自己误判了一桩案子,倒没什么大不了的惩罚,不过罚俸罢了,被误判的人丢掉的可是性命。 李恪把两份口供交给典吏,让他站在大堂中间,面对着趴在地上的秦英和韦灵符,也面对着门外观看的百姓,大声地把两份口供念完。 “杀了他们!” “畜生!” “没人性的狗东西!” “杀!杀!杀!” “......” 许多的百姓都没听完供词,就已经压抑不住胸膛里澎湃的怒火了,不停地喊打喊杀,还有人激动得想要冲到大堂上踹他们两脚,衙役们架起水火棍阻挡着愤怒的人群。 可以纵容他们观看,可以纵容他们胡喊,但绝不能纵容他们冲进去。 “安静!安静!”衙役们怎么喊也是控制不住百姓们的情绪了。 典吏微侧身朝上抱拳,高声道:“请府尹判决!” 鼎沸的呼声顿时如潮水般退去,刹那间的寂静里,连檐角铁马的轻响都清晰得刺耳。 李恪端坐于公案之后,目光扫过堂下鲜血淋漓的人犯,又掠过阶下屏息凝神的百姓,喉结微滚,终是抬手执起了朱笔。 那支染过无数判词的笔杆,此刻在寂静里仿佛有了千钧重量,笔尖悬在纸页上方的瞬间,连风都似停了,只等着那落下的一笔,给这满院的怒与盼,一个掷地有声的答案。 李恪写了好判词,搁下笔,朗声道:“秦英、韦灵符当街劫掠女童,奸淫肆虐至死,按律当斩,即刻押入天牢,秋后处决。” 百姓们听到他们被判了斩刑,有人觉得欢喜解恨,更多的人则依然气愤难捺,纷纷地大嚷起来。 “现在就杀!” 第3012章 第3012章 “这种畜生有什么资格活到秋后?” “判他斩立决!” “收监是不是给他们留着活命的机会?” “......” 典吏拿起李恪写好的判词,举起来远远地给百姓们看,虽然看不清字,但看得到是朱笔红批。 “朱批已下,他们两个断无生路可言,所有的死刑都要秋后处斩,大家散了吧。” 打官司可不是个快活,一场官司打几十年的都有,像李恪这种当堂审当堂判决的是极端少数,这效率属实是够惊人的了。 百姓们却是不知足,恨不得把这两个狗东西当场打杀。 情绪是情绪,律法是律法,李恪不可能满足百姓的想法,当即宣布退堂。 李恪一声令下,衙役们把大门给关上,没有热闹可看,百姓们自然就散去了。 柳氏早就醒了过来,一直在侧堂口听着看着,这时候她实在是忍不住了,疯了一般的冲了出来。 “我要杀了你们!” 柳氏扑向秦英,去揪他的肩膀,一个衙役赶紧伸手拦着,另一只手的水火棍好像不知道往哪放合适,无意识地,对,就是无意识地把水火棍送到了柳氏的面前,口里还念念有词地劝着:“别冲动,这不是撒野的地方,可不许随便打人。” 柳氏早已红了眼,哪里听得清衙役说了些什么,她就看到有根棍子在自己的眼前乱晃,她一把抢过棍子,狠命地朝着秦英砸了下去。 秦英一看这情况,顿时吓得屁都凉了,要是由着这个疯妇,他还不得被活活打死?他之所以招供,就是不想挨打了,死个痛快也行。 李恪冷哼一声,转身走入后衙,明显是对这里的情况默许了,他还能求谁?边上就一个有可能帮他的人叫韦灵符,跟他一样的趴在地上不能动弹。 “啪!啪!”两棍子砸到了后背上,疼得秦英眼前发黑,他使劲爬了两下,一把抱住了称心的腿,“救,救救我,求求你救我。” “救你?”称心一脚把他踢开,满腔愤恨地问道:“如果现在被打的人是我,你会替我喊上一声冤吗?” 想啥呢?天真也不是这么个天真法,冤枉你的人不就是他秦英吗?他怎么可能替你喊冤? “公子,”典吏过去冲着称心一笑,伸手说道:“这边请。” 大门关了,得有人引着称心和柳氏从侧门离开。 “有劳带路。”称心笑着点了点头,临走前还故意凑过去踹了韦灵符和秦英几脚。 衙役也不能让柳氏把这两个混蛋打死,让她打几下出出气,便把她拉开,带到了后衙的庭院之中。 一进院就看到院子的正中摆放着一口棺材,柳氏多少有点懵,却也不敢多问。 “棺材是我们府尹给买的,现在判决已下,大仇已报,你可以把她带回去安葬了。” 听到衙役如此说,柳氏才恍然大悟,她本以为阿鸾的尸体会在义庄,没想到居然一直在府衙放着。 “这是,阿鸾?”柳氏猛地扑到了棺材上,她用力地推开上面的盖板,俯身向内看,见真的是阿鸾,她不禁拍着棺材失声痛哭。 第3013章 第3013章 疼这回事,是打到谁身上谁疼,哭这回事,是伤到谁心上谁哭。 府衙的庭院中柳氏失声痛哭,东宫的庭院中秦胜痛哭失声。 知道京兆府今天开衙,秦胜的心中像猫抓一样的煎熬,尽管做了许多的安排,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想到称心当面承诺会应下此事,他又觉得心安了不少,只要把事情推到称心身上就好,太子护着他,大家都没事,太子不护着他,那就是他的死罪,秦英不会有事。 只要秦英不是死罪,无论囚禁还是发配,那都有的是办法把他捞出来。 当结果传来,万没想到称心根本没有认罪,李恪当堂刑讯,直接定了秦英一个秋后处斩。 不行,秦英是自己的亲侄子,他不能死,说什么都不能! 秦胜跌跌撞撞地往太子书房跑,跑到台阶前忽然又停住了脚步。京兆府还没有将这件事报上来,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让太子知道自己跟外面的官宦有关联,岂不是大祸一件? 秋后处斩,现在才是四月份,求情不用着急,还是先出宫去看看秦英,他一定伤的不轻。 秦胜定了定心神,抻抻衣襟,转身欲走,却见纥干承基与张师政两个人迎面走来。 秦胜微低头,笑着问道:“二位是来见太子殿下的?” 不是来见太子殿下的,还是来看你的不成?纥干承基心里腹诽着,嘴上什么也没说,只是下巴扬的略高了点。 张师政略显谦逊地低了低头,说道:“是啊,烦请秦公爷通禀一声。” “没说的,二位稍待。”秦胜转过身,倒腾着小碎步,稳稳地走了进去。 李承乾的公务已经忙完了,正坐在案前看书,秦胜走到近前,躬身说道:“纥干承基、张师政殿外求见。” 李承乾头也没抬地说了句:“让他们进来吧。” “是。”秦胜没动地方,又说了句:“老奴胸口憋闷,告假半日。” “去歇着吧,”李承乾叮嘱道:“不舒服就叫御医看看,什么一日半日的,不用着急,养好再过来。” “谢殿下,”秦胜抱着拂尘,作了一揖,“御医就不用了,我去尚药局拿点药吧。” 李承乾轻轻地“嗯”了一声,秦胜说道:“老奴告退。”规规矩矩地向后退了三步,然后转身离去。 他刚走出房门,李承乾放下书,转头对着屏风后面说道:“看着他的行踪,事无巨细向我汇报。” 第3014章 第3014章 “是!”屏风后传来清朗的一声回音,紧接着一串极轻的脚步声,“吱呀”一声内室的窗户打开,一道身影翻窗而出。 纥干承基与张师政并肩走了进来,李承乾看到他们,莫名的有点心慌,他们走至近前,也不等他们见礼,李承乾就急吼吼地一连三问:“怎么样?有人救他吗?他没受伤吧?” 纥干承基和张师政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表情多多少少都有点尴尬,搞得李承乾分外紧张,他一捶桌子,催道:“说话!” “事情很顺利,没有人救他。”纥干承基停顿了一下,抿了抿唇,轻声说道:“他,他受了点轻伤。” “什么?”李承乾“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眉毛倒竖地怒吼:“你们敢让他受伤?我是怎样叮嘱你们的?孤的话,你们都不当话听,是吧?” “没,没有。”纥干承基吓得身子一矮就跪了下去,张师政也急忙跟着跪倒,并赶紧解释道:“殿下容禀,他只是腿上中了两箭,且只有一支箭扎上了,扎的也不深。” “什么?”李承乾“噌”地一下从桌子上面跳了过来,揪着纥干承基的衣领,一把将他拎了起来,恶狠狠地怒问:“你不是答应我一支一支检查箭头的吗?他怎么还会受伤?” 纥干承基吓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地说道:“我,我的确检查了,所有的箭头,尖都磨平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扎上了。” “殿下息怒。”张师政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道:“我看他一把拔下箭矢,并没有带出一丝血线,可见他伤的极浅。” “做事如此不小心。”李承乾用力一推,纥干承基倒退了数步,刚站稳身形,又听太子说道:“陆清若有半点闪失,我让你们十倍偿还。”他吓得“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他真的没事。”张师政抬头说道:“我们佯装追赶,一路护送他到洛阳城,眼见着他走进城门,我们才回来复命的。” 到洛阳就安全了,李承乾的心放下了一点,语气也缓和了些,“刚才是你们话没说清楚,我有些着急了,若不让他受点小伤,也确实无法制造危险,你们确定真的没人救他吗?” “绝对没有。”张师政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是一个人去的伽蓝寺,我们在他回程的路上劫的他,从始至终既无人相助他脱困,也无人关照他的伤情。” 李承乾微微点头,说道:“你们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谢殿下。”纥干承基和张师政叩了个头,一起起身退了出去。 李承乾眉心微皱,在地上来回踱步,轻轻地沉吟:“居然没有人在暗中保护他,难道?” 据前世的记忆,李承乾知道陆清有一个身份是候龙归的少主,虽然陆清自己并不知道,但候龙归的人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 候龙归是南阳公主组建的反唐复隋的一股军事力量,就算从前没有人保护陆清,陆清去过伽蓝寺之后,南阳公主无论是否与他相认,也该暗中派人保护他才是。 难道这一世没有什么候龙归?还是上一世的候龙归其实也并不是南阳公主所组建? 看来上一世的记忆并不十分靠谱,自己能记得一部分是幸运,但不能完全依仗,毕竟那些碎片般的过往早已在时光的冲刷中模糊变形,有的甚至与现实错位。 若一味笃信,反倒可能在当下的选择里误入歧途,不如脚踏实地,用眼前的感知与思考铺就前路,让每一步都走得清醒而坚实。 李承乾刚走回书案后,还没有坐下,就有个小黄门进来报事,“吴王殿下求见。” 第3015章 第3015章 一句“吴王殿下求见。”让李承乾的心猛地一紧。 今天是放告日,李承乾的心都悬了一小天了。他知道今天李恪会开堂审理阿鸾的案件,称心必然要被定罪了。 只是不知道称心是主犯还是从犯,如果是主犯,铁定就是死罪,如果是从犯或许还有流放的可能。 如果称心被判流放,自己可以在权力范围之内,替他选个好一点的去处,在流放地也可为他做一番安排,让他余生过得富足平安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称心被判死刑,想要救他的话,在律法允许的范围之内,就只有向父皇请特赦这一条路,很明显这是绝对走不通的路。 李承乾犯了错,李世民肯定会用特赦权,但称心是个什么东西?李承乾不求情,他还能等到秋后处斩,李承乾要是开口求了情,他死得只能是更快了。 李承乾心焦了小半天,最后在太子妃身上看到了称心的一线生机,太子妃不出一个月就要临盆了,到时候可以大赦天下,自己有权把称心列到被赦人员名单之中。 李承乾望一眼门口,心里一声暗叹:“称心,看在前世情缘的份上,孤能为你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今生今世孤不会再乱用权柄了,除了惠褒手绘的全家福里的人,没有任何人值得孤践踏律法。 你也莫怪孤心狠无情,要怪就怪你自己行差踏错,孤给过你太多机会,你文不潜心、武不勤练,给你披上官衣,你也不珍惜,你好好在教坊司中安分当差,何至于摊上这场人命官司?” 小黄门报完了事,撅着屁股在下面等着,太子一声不吭地发呆,他也不敢多问也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李承乾收回思绪,目光缓缓下移,轻声说道:“让他进来吧。” “是。”小黄门向下一弯腰,腰都酸了,他向后退了三步,然后转过身快速地走了出去。 李恪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太子书房,来到书案前五步处站稳身形,恭恭敬敬地一揖,“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李承乾抬眼道:“这么正式,有事?” “还是那桩命案。”李恪双手呈上一份卷宗,旁边的小黄门急忙接过来,转身放到太子的桌案之上。 李承乾看一眼封皮,没有翻开,直接问道:“这么快就审清问明了?可曾宣判?” “审问清楚了,人犯俱判了死刑。”李恪缓了一口气,又补充道:“死刑亦不足以平民愤。” “唉。”李承乾轻叹一声,一想起阿鸾的那份的尸格,死刑真的是判轻了,恨不得将他们生生撕碎才好。 “阿鸾确实可怜,不过律法和人情终究不能混为一谈,主犯该死,从犯固然不可轻饶也不该同样处死。” 李承乾还是心存一念,希望称心不是主犯,根据他前世的记忆,称心虽然深受自己的宠爱,在秦英跟前却很是顺从,但愿今世也是如此。 “皇兄所言甚是。”李恪走到下首处,一撩衣摆,潇洒地坐了下来,“只是此案并没有什么主犯从犯之分,秦英与韦灵符二人在街头看到阿鸾生得乖巧,临时起意将她掠走,并不存谁主使、谁附和的分别,二人皆是歹念同起,罪责本就一般无二。” “原来是这样。”李承乾提着一口气,又故做淡然,仿若无意地问道:“涉案者仅他二人么?” 第3016章 第3016章 李恪点头道:“是的,皇兄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只是上次你呈上来的卷宗,不是说疑犯是称心么?”李承乾有点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想笑又笑不出来,心就是提着怎么也放不下去。 明明这是自己最想要的结果,却偏偏成了自己最无法相信的结果。 难道李恪没有禀公而断?他怎么会偏袒称心呢?他有偏袒称心的心,压根就不会把称心的名字写到卷宗里。 李恪闻言微微地笑了,都说太子偏宠称心,就是这么个偏宠法吗?一副生怕不把称心卷进去的模样。 “上次派人到观中问话,他们确实是那么说的,就是今天开始的时候,他们也咬定是称心所为。”李恪说着抬手指了指桌案上的卷宗,“称心这段日子一直在教坊司,不曾离开过,是他们说了谎,一顿板子就全招了。” “称心一直在教坊司?”李承乾赶紧翻开卷宗,看到上面记录着,称心交上去的证物是教坊司的歌舞伎点名册。 李承乾知道,称心并不喜欢在教坊司里正儿八经的教习那些歌舞伎,因此才安排他住进道观,让他给自己收集硝石,他怎么会跑回教坊司去呢?这并不符合称心的性格。 除非是教坊司有什么非他不可的差事,有人去请他,他不得不回去。 李承乾对站在旁边的小黄门说道:“把教坊使叫过来。” “是。”小黄门应了一声,赶紧的出去了。 “称心没有说谎。”李恪坦然地说道:“我已经派人到教坊司核对过了。” 看来传言真的不可信,太子对自己人一点都不偏私,卷宗里都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他还要亲自过问,生怕有半分疏漏,这份公正令自己这个曾经暗自揣度过他的人心生惭愧。 “多核对一遍也没什么不好。”李承乾当然希望称心真的没有参与,可他不能接受称心私造伪证来玷污律法。 教坊使两条老腿倒腾得跟风车似的跑到东宫,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先是吴王殿下派人来查,后是太子殿下传自己问话。 见到太子,他已经吓得战战兢兢了,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每一句问话,却原来又是问称心有没有在教坊司的事。 “太乐署令是自己来到教坊司的,并不是谁去请的,也没人请得动他啊。” “他半步都未曾离开过,什么人也没见过,就一直在教习歌舞。” “教坊司上上下下都能做证,太乐署令不只编排歌舞,连舞衣、头面、首饰都做了改动,所有人都知道的。” “......” 打发走了所有人,李承乾长出一口气,所幸称心真的没有参与,这件事跟前世不一样了,前世他绝对参与了。 “传称心入宫。” 第3017章 第3017章 日光已褪去正午的炽烈,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筛下细碎的金斑,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把揉碎的星子。 李承乾身着墨色锦袍,腰间的双鱼佩依旧缀在同色玉带上,只是今日那玉佩晃动的幅度极小,伴着他略显迟缓的脚步,偶尔碰撞出一声极轻的脆响,很快便被风声吞没。 天边的云很淡,身边的风很轻,轻得只能吹动他鬓边几缕碎发,却吹不散心底的空寂。 不经意地走到了太液池边,他随意地坐了下来,看着波光粼粼,理不清心头的思绪。 刚刚传称心入宫,摒退了所有的下人,跟他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畅谈。 他想知道是称心变了,不再像前世一样的胡闹了,还是仅仅是个巧合,他就恰巧那几天去了教坊司,躲过了一场灾难。 万没想到称心没有变,也不是巧合,之所以他行事跟前世不同,是因为自己做出了改变。 前世称心对自己稍显示好,自己便将他收做了娈童。后来迫不得已将他送进道观,他很自然地跟秦英、韦灵符厮混到了一起。 今生则完全不同,称心对自己百般暗示,自己都表现得无动于衷,甚至为此感到厌烦。 他被送进道观之后,秦英和韦灵符见他生得娇美,时常对他挑逗,他正是厌恶他们的举止,才去教坊司躲着,仅半个月去一次道观为太子收集硝石。 李承乾一直以为称心是心甘情愿跟着自己的,一直以为称心是深爱着自己的,却原来他只是被逼无奈才向自己献媚邀宠。 从一开始就是秦胜逼着他来勾引自己,他不敢得罪秦胜,不想再回去做守陵人,他想要荣华富贵,他没有别的途径可走,便对自己曲意逢迎。 这一次称心知道他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反正也得罪了秦胜,反正也勾引不成太子,于是太子有一问,他便有一答,既然委曲换不来求全,那何苦委曲? 莫不如挺直了脊背,得不到非分的富贵,那就收回该有的尊严。 称心以为太子传他进宫,是替秦胜出气,以为自己没有可能活着走出宫门了,于是他豁出去了。 他决定守住清清白白身,做一回堂堂正正人,哪怕被太子怒极而斩,也好过替秦英和韦灵符那两个畜生背锅而死。 他以为直言不讳能让自己死得痛快一点,没想到太子并没有动怒,反而赐他黄金百两还有一块东宫令牌,告诉他无事不得进宫,有事随时进宫。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辈子跟太子结下了缘,居然能得到如此异于常例的恩宠。 他的月俸才十八贯,黄金百两,够他这个太乐署令一辈子的俸禄了吧?更遑论还有一块可以随时进宫的东宫通行令牌。 他捏着冰凉的令牌,指尖反复摩挲着牌面纹路,只觉这恩宠来得太过突然,既不敢置信,又隐隐生出几分不安,不知太子这般特殊对待,究竟是有何深意。 自己跟太子论交情没交情,论人情没人情,论旧情没有论新情也无。 难道太子是欣赏自己的才华?自己除了跳舞还算拿得出手,再也没什么才华可言了。 难道太子是相中自己的皮囊了?自己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干了也不知多少回了,哪一次不是被太子拒之千里? 难道太子对自己另有图谋?自己这条烂命也不值俩大金锭。 第3018章 第3018章 算了,不多想了,太子给的只管拿着就是,是福咱就享着,是祸也没本事逃。 称心出了东宫,第一件事就是喜滋滋地在长安城中买了个大宅子。 太乐署令虽然只是从七品下,但好歹也是个官,离开皇陵短短数月,自己就有豪宅住、有官做了,越想越美,美中不足就是一个人太孤单了些。 称心哼着小曲走在西市的街头,想要给自己的新家添置一些物什,正走着忽然被路边一个小乞丐抱住了腿,他低头一看是个很小的小孩子。 那孩子衣裳破得勉强蔽体,浑身都脏兮兮的,小脸虽然像花猫一样的脏,一双眼睛却很灵动,稚嫩的声音也很好听,“求求你,行行好,给我点吃的吧。” 称心心情特别的好,他慢慢地蹲下来,抬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孩子乱篷篷的头发,柔声问道:“你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我四岁了。”那孩子眼睛一眨,眼底蒙上了一层雾汽,她撇着嘴,摇了摇头,“我没有家。” 称心也没有家,呃不,现在有家了,他心底一片柔软,不知怎地忽然又想到了阿鸾,孩子就应该被保护,而不是被糟蹋。 “那你跟我走吧,”称心轻声问道:“我养你,好吗?” “嗯。”那孩子慌忙跪倒,连着给称心磕了三个头:“恩公,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保证听话。” “什么恩公?我正愁没人陪我呢,你以后就叫我” 称心把那孩子抱了起来,却一时不知该让他如何称呼自己,叫爹不合适,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叫哥不合适,感觉哥哥只能宠弟弟,教育起他来,哥哥这个称呼不够权威。 “嗯,你就叫我师父吧。”称心真为自己的聪明骄傲,叫师父好,既不显老又能很威风地教育他。 “好,师父,”那孩子双手环着称心的脖子,脆生生地问:“那你打算教我什么呀?” “我教你跳舞。”称心是真的喜欢跳舞,一提起跳舞他的目光都上扬了三寸,“臭小子,跟你说,你师父我一舞” “师父”还没等称心把吹牛的话说出口,那孩子就打断了他,“我不是臭小子,我是女娃。” “你是女的?”称心掐着她的腋窝把她推离了自己的胸口,盯着她的小脸仔细地看,果然五官很精致。 那女孩儿被举在半空中,急得手刨脚蹬,小嘴一咧,哭了出来:“师父你是不要我了吗?你是嫌弃我了吗?” “没有没有”称心赶紧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女孩儿好,女孩儿跳舞更好看。” “真的吗?女孩儿跳什么舞最好看?” “女孩儿跳什么都好看,我教你舞剑,刚柔相济,飘逸如仙。”称心边走边问:“你叫做什么名字?” 那女孩儿趴在称心肩头,稚嫩的声音透着甜美,“我只知道我姓公孙,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啊,你是我第一个徒弟,就叫你大娘好了。” 第3019章 第3019章 一颗小小的石子从指间弹出,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连着跳了几下,荡开层层涟漪后,“咕咚”一声沉入水底。 李承乾随意地坐在太液池边,看似无聊地打着水漂,脑子里无限度地回放着前世今生的种种,有些重合了,有些偏离了。 心里的重重迷雾,终于在时间的浸染下,透进了丝丝的光,开始变得清澈起来。 说什么命中注定,不过是事在人为罢了。说到底还不是前有因、后有果? 同样的事情,自己的做法不同,后果就不一样了。 同样没能改变汝南被误杀的结局,由于自己没有犯诨,就没有像上一世一样被父皇囚禁,没有受到责罚。 自己也没有因此战栗,没有因此满腔怨气,自然也就没有后面一连串的错上加错。 同样的带称心入宫,由于自己没有行差踏错,就没有像上一世一样惹得苏氏暴怒,动了胎气,进而导致龙裔殒落。 说起来自己丢了太子之位,跟这件事都有着极大的关系,就是这件事使得父皇开始对自己灰心了的。 自己前世没有抱怨过称心,也没有后悔过,因为自己坚信称心对自己是一片赤诚的素心以待。 结果呢?李承乾站起来,弯着腰看着水面倒映出的影子,就像是在看前世的自己般模糊又熟悉,他不禁苦笑连连。 前世里称心最令自己感动的,就是他不在意自己的太子身份,他愿意跟自己抛弃一切去荒山野坳度时光。 就在半个时辰前,自己曾问过称心,可愿意过那种竹篱茅舍的渔樵生涯? 称心的回答很直接也很坦诚,他说:“若是在皇陵的时节,莫说竹篱茅舍,便是沿街乞讨也是愿意的。但是现在我有官做,为何要去过竹篱茅舍的平民生活?殿下若是无故降罪,想要将我放逐的话,那我自是甘愿竹篱茅舍的。” 可见他对自己哪有半分的真心?有的不过是攀附罢了,只是自己被浮云遮了眼,把别人的谄媚逢迎误判成了情深不移。 李承乾在池边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快步走回书房,提起笔来写下一篇《称心赋》。 写完看着自己的大作,想起前世惠褒曾在金殿上夸他《称心赋》写得不错,他忽然笑了,把纸一卷用红绳系好,装进锦盒之中。 李承乾拍了一下锦盒,对身边的小黄门说道:“把这个快马送往洛阳,交给魏王。” “是。”小黄门躬身应了一声,上前拿起锦盒,赶紧走了出去。 快马也要跑上好几天,李泰收到这个锦盒的时候,很是诧异,皇兄这是给我送的什么礼物? 打开一看居然是一篇《称心赋》,他一字一字地看了下去,并轻声地吟诵了出来。 称,饰伪之辞也;心,逐利之窍也。 称心者,昔谓应心满意,今观乃攀权附势之假面也。得此“称心”一日,胜遭百年蒙骗之辱;醒此“称心”一瞬,强过半生执迷之痴。 第3020章 第3020章 世间万物,本无好恶,却被利欲染作妍媸;人间至理,本无对错,竟为钻营扭曲作是非。情有冷暖,原是假意逢迎之戏;心有向背,皆因富贵贫贱之移。凡适其利者即为“美”,凡背其欲者纵赤诚亦如敝屣。 权贵人所愿也;长生人所愿也;康健人所愿也。然人与人不同,伪与真判若云泥;愿与愿亦有别,虚与实相隔天地。 吾曾撇权贵而愿情有所慰,反遭情之蒙骗;吾曾抛长生而愿朝依夕偎,竟陷欲之罗网;吾曾弃康健而愿心无所累,终被利之纠缠。 清水如江虽淡,却胜毒酒半盏夺命之诈;米粥虽简,远逾肉糜强饲违心之欺。我思真心,君饲假意,何谓君怜? 长袖凌空之绕转,昔谓轻盈,今观乃邀宠之态;舞姿翩跹之跃然,昔称曼妙,今见是献媚之姿。 喜之者曰美,今知美为钓饵;恶之者曰浪,今悟浪是本相。 珠圆玉润之嗓,遏云绕梁之音,乐之者赞婉转如莺啼,焉知莺啼之调不是强作之欢?藐之者叹勾魂似鬼哭,岂晓鬼哭之音亦是发自肺腑。 如花解语之玲珑心,原是揣度上意之巧术;似玉生香之温存性,本是隐忍求全之无奈。哪有什么合情达意,不过投其所好罢;也莫说是谄媚逢迎,实乃身不由己尔。 娇娇色倾国,缓缓步生莲,其貌如昔美,其姿如昔妙。然昔见是惊鸿,今见是尘嚣。 君所好者吾曾好,吾所好者君已夷。 世人皆以金玉为贵,吾知金玉可易,更知真心难得;王嫱之色,婵娟之容,纵不称心亦可悦目,然悦目易,悦心难。 世人皆以荣华为耀,吾知荣华可逝,更知虚誉缥缈; 鸣钟鼓、食珍馐,昔以称心觉甘,今无称心亦辨其味。甘则甘矣,失了真情,纵珍馐亦如嚼蜡,徒填其腹,不慰其心。 穿蜀锦、裹吴绫,昔以称心显秀,今无称心亦识其工。秀则秀矣,失了暖意,纵华服亦如披霜,徒饰其表,不暖其身。 世人皆以山岳为重,吾知山岳可倚,不如己心可靠; 奇峰穿云,千山竞翠,昔以称心觉峻拔,今无称心亦见其巍峨。峻则峻矣,失了共情,纵雄奇亦如隔岸,徒观其形,不撼其神。 世人皆以泉水为净,吾知泉水可饮,不如清醒可珍; 沧海澹澹,溪水潺潺,昔以称心见其大,今无称心亦视其清。大则大矣,清则清矣,失了执念,纵寻常亦见本真,不被幻惑,不被欺瞒。 惊天地、泣鬼神之文,非称心亦可赏其骨;穿金石、裂锦帛之歌,非称心亦可悦其韵。 登峰造极之技艺,炉火纯青之功夫,非称心亦可誉其精;披坚执锐之厮杀,开疆拓土之征战,非称心亦可讴其勇。 人生于世间,犹萍梗之于江湖,风来即散,雨至即沉,昔求称心为锚,今知锚是浮木,终会随波; 人生于世间,犹烛火之于寒夜,风动即摇,露降即灭,昔以称心为暖,今知暖是幻影,终会消散; 人生于世间,犹花草之于四季,花红不过百日,草茂不过一秋,昔求称心为恒,今知恒是妄念,终会凋零。 第3021章 第3021章 “称心”于我如残梦,醒来只剩泪痕冷;“称心”于我如败絮,拆穿只剩虚浮影;“称心”于我如过鸟,飞过只剩空枝静。 “称心”于我隔一层纸,戳破便是真面目;“称心”于我隔一重雾,吹散便是真光景;“称心”于我隔一念执,放下便是真清明。 眼不见“称心”,湖光秋月自有诗韵;耳不听“称心”,丝竹管弦自有清音;身不倚“称心”,红袖翠裳自有风骨。 醒无“称心”亦需醒,睡无“称心”亦安衾,行无“称心”路行远,坐无“称心”不毡针。 昔以“称心”为圭臬,今以“称心”为过客,失之不恸,得之不喜。 天地万物无所求,何须执念觅“称心”? 提笔愿写醒世字,开口愿吟解痴词,雕鞍愿乘随心马,绣服愿织随性丝。莫道风尘苦,休嫌落日迟。君爱晚霞明似锦,我喜清风淡入诗。 弃宫门之殿阁兮,非为求“称心”之草庐,乃为求己心之安; 弃千里之良驹兮,非为求“称心”之蹇驴,乃为求己步之缓; 弃光明之坦途兮,非为求“称心”之山纡,乃为求己路之真。 弃驷马之难追兮,非为求“称心”之安车,乃为求己行之稳; 弃官宦之厚禄兮,非为求“称心”之樵渔,乃为求己志之洁; 弃冕旒之尊贵兮,非为求“称心”之长裾,乃为求己身之舒。 不得“称心”,珍馐美味亦知其甘;不得“称心”,雕栏玉砌亦见其秀。 “称心”者,昔谓心头之好,今知是心头之执。“称心”者,昔谓如意之愿,今知是如意之幻。 掠人之物可容,掠人之称心亦可谅。彼亦蓬蒿客,仰人鼻息存,非其本心恶,实乃尘网深; 毁人之词可谅,毁人之称心亦可恕。彼亦为利驱,逢迎惯了身,非其天性伪,实乃世风熏; 伤人之举可恕,伤人之称心亦可解。彼亦怕浮沉,借势求安身,非其刻意欺,实乃不得已。 世所难求,非是“称心”,乃是真心;世所可贵,非是“称心”,乃是清醒。 “称心”之貌,无需生夸绝色;“称心”之姿,何苦强赞伟岸;“称心”之言语,不必矫饰华丽。 得之称心实足幸,失之称心不足恸,愿揽真心同游月,岂为虚情作永别? 称心一去不再来,今生从此不萦怀。酒里乾坤求一醒,壶中岁月莫沉埋。非我不恋旧,乃知旧是梦;非我不念君,乃知君是客。同是世间浮沉者,后有果来前有因。 世所难求,唯有真心;世所当惜,唯有清明。 第3022章 第3022章 来而无往非礼也,收了信自然是要回的。 李泰是盛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却捧着太子的书信,两眼茫然地望着天边的孤云,硬生生地不知道该怎么写这封回书。 太子皇兄大老远地寄过来的家书,上面没写一个字的正事,就写了一篇《称心赋》,开头就清清楚楚地告诉李泰,他已经看穿了称心对他没有真情实感,有的只是攀附利用。 这是什么意思?是李承乾跟称心闹别扭了? 这事李泰也没法表态,顺着他说,你看得挺透,足够清醒,远离称心是对的。 李承乾和称心的关系,在李泰心里那简直是高于一般的夫妻关系,你知道人家什么时候又和好了?自己一句顺情话,闹个里外不是人。 反着他说,劝他做人要有包容心,交朋友要有始有终,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整割袍断义那一出。 这将来李承乾和称心的事闹大了,他再把自己供出去,说是自己怂恿他宠幸称心的,以老爹那个性子,一怒之下还不得把自己给流放了? 装瞎不提这个事,那也没法不提,李承乾整封信,没一个字是说别的事的,你回信能一句不提吗? “唉”李泰望云兴叹,这个太子哥哥是真能难为人,连装瞎都不行。 咦?装瞎不行,那我装傻怎么样? 嗯,好主意。你写的信我收到了,我也看到了,但是我没看懂,这总行吧? 李承乾可没明说《称心赋》写的是称心这个人,如果不是知道他身边有个大活人称心的话,完全可以把这篇赋里的称心理解为一种完美的状态。 这就好办了,既然你是有感而发,写了篇赋让我鉴赏,那我也回你一个便是了,你有你的感想,我有我的感想,区区一篇赋,难得倒谁? 李泰把手上的纸一卷,乐呵呵地到书房,提笔也写了一篇《称心赋》,又拿起一张他刚刚画好的一幅洛阳宫图,一并派人送往长安。 信使快马加鞭地走了,李泰的脸上露出一抹玩味十足的微笑,皇兄你送我一篇赋,我回了你一篇赋,我送你一幅画,你能不能也回我一幅画? 画画李承乾自然是会的,只不过他画的不是素描,琴棋书画谁不是从小打下的基础? 李承乾只是不像李泰那么矫情,你给我画幅画,我就得给你也画一幅?李承乾根本就没有那个想法,不过李承乾回信的时候,倒是提到了一幅画。 李承乾跟李泰说,近日李元昌画了一幅画,画的是马,画得非常好。 李元昌品行不好是真的,但他并不是个草包,他还是有着真才实学的,就画画来说,他画的马在当时,朝野上下无出其右者。 李承乾看到李元昌画的马,忽然想起了前世李泰画的昭陵六骏,于是他问李泰还记不记得父皇当年的那几匹战马,希望李泰能把它们给画出来。 李承乾相信只要自己稍微提醒他一下,他肯定就能画出来,这可是令父皇非常高兴的一件事,父皇一定会重重地赏赐李泰。 李泰看着李承乾铁画银钩的字迹,不禁笑出了声,父皇当年的战马,当年自己就没见过,说什么记不记得。 玄武门事件发生的时候,李泰才七岁,李世民的那六匹神骏基本都阵亡了。 第3023章 第3023章 不过要说昭陵六骏,那李泰可熟悉得很,前世学画画的时候,对着邮票画了无数次。 李泰一拍脑门,这种事应该早就想到的,昭陵六骏最大的意义,就是向世人宣告李世民的战功。 李世民心里有根拔不掉的刺,就是他的皇位来得不是那么的光彩,所以他努力地治理国家,以功绩来证明他是最合格的皇帝。 他不遗余力地夸耀自己的战功,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大唐是他李世民一手打下来的,不是他抢了谁的太子之位,而是这个皇位本就应该是他的。 如果自己献上昭陵六骏,绝对是正中下怀之举。 李泰轻叹一声,这种事居然还要李承乾来提醒自己,自己这一天天的都忙了些什么?除了教导李治就是哄兕子和妞妞。 巩固皇宠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去讨皇帝的欢心,而不是侍候好他的儿女,保姆的活干得再出色,又有什么意义? 看来还是穿越者懂得如何成全穿越者,李承乾若是原身,想得最多的应该是如何刺杀自己,绝不可能给自己提这个醒。 李泰走到画架前,伸手摸起一支铅笔,刚要起稿,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昭陵六骏是刻出来的,不是画出来的。 不会雕刻没关系,这也不用亲手雕,画出来以后,雕刻的任务交给阎立德就行。 铅笔在指尖灵活地转了几圈,李泰吹着口哨开始勾勒轮廓,才画了几根线条,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喊:“二哥!” 李泰闻声回头,宫女拨开珠帘,李治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笑哈哈地颠了过来。 李泰笑着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李治走到近前,先去看画架,见没有成品,便没了兴趣,他笑呵呵地看着李泰,“阿爷说明天带咱们出去玩。” 李世民本来也没什么事,他就是来玩的,刚从化姑山回来,才歇了两天又要往外跑。 李泰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子,与其出去游山玩水,倒不如在家里老老实实地画画。 只不过他说了不算,并且老爹要出去,他就必须得陪着出去,还得表现出积极又满足的样子。 李泰抬手理了理李治额前的碎发,问道:“去哪儿玩呀?” “阿爷说去龙门。”李治歪着小脑袋问道:“二哥,你知道龙门在哪儿吗?” “知道。”李泰微转身,马也不画了,唰唰几道线条画了个简易的地图,然后指着地图告诉李治,“雉奴你看,这里就是紫微城,沿官道向南至定鼎门,再沿伊洛河东岸的驿路向东南行,经关庙,最终抵达龙门伊阙。” 李治伸出小手在地图上比划比划,说道:“这也没多远,就两拳而已。” “嗯,是不远。”李泰点了点头,说道:“骑马一个时辰,步辇两个多时辰吧。” “这么近要走半天?”李治以为两盏茶工夫就能到呢,他又问道:“那你知道,龙门有什么好玩的吗?” 李泰不觉得龙门有什么好玩的,他满脑子就有四个字“龙门石窟”! 第3024章 第3024章 晨光透过雕花菱格窗洒进东宫书房,将紫檀木窗棂的阴影拓在青灰色地砖上,连窗纱上绣的缠枝莲纹都染得透亮。 李承乾刚刚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见外面朝霞漫天,他心情大好,抬腿从窗子跳了出去。 “呃”秦胜一撩珠帘,刚进来就看到了太子殿下一跃而出的背影,他只好放下珠帘,转身向外走去。 来到庭院之中,见太子已经开始打拳了,他便在檐下站着,不敢靠近。 无论有没有人看着,李承乾都会寅时起床,晨读之后便是晨练,从不懈怠。 晨练当然是为了强身健体,李承乾对这件事是非常认真的,因为他实在不敢不练,有一种刻在灵魂深处的痛苦叫做脚疼,他实在是怕极了。 他深深地记着,前世他就是靠药物和运动支撑着,跟那脚疼的病魔战斗,所以这一世,他一,绝对不胡乱吃东西;二,坚决要晨练,绝对不偷懒。 晨读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知识储备量,学问是无止境的,李承乾做为大唐皇太子,他必须刻苦攻读。 一本书读一遍和读十遍的感悟是完全不同的,李承乾每次读出不一样的感悟都会写下来,然后派人送给他的长史们,让他们给自己剖析、讲解。 李承乾有的时候问他们不同的问题,有的时候也会把同一个问题分别送到他们所有人的手上。 随着斗转星移,原本是六位长史板着臭脸、提着戒尺围着太子教育,而太子多是垂首听教,不知从何时起,攻守之势悄然逆转。 往日苛责太子的长史们,渐渐被太子缠住。 从前是老师围着太子挑错,如今是太子带着问题考问。 晨读仍是李承乾一人读,书声落罢,六位长史却全都要翻查典籍、伏案疾书,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 李承乾一通拳打完,随意地望了一眼宜春宫的方向,现在长史们连自己都不骂了,更没时间骂那边,要不要把长孙涣放回去呢?反正留下也没什么罪可遭。 李承乾眼珠一转,拿定了主意,不能放,老爹去洛阳就是想把自己从苦读的漩涡里拉出来。 如今自己除了要上朝和批奏章以外,其余的时间全都用在了学文习武上,而他们那边则舒服的要成仙,也不起早了,也不吃粗粮野菜了,文不读书、武不动身,成天美味佳肴地侍候着。 李承乾不怀好意地一笑,我得向老爹汇报,让老爹知道他不在的日子里,长孙无忌的儿子在东宫逍遥自在,比太子过得惬意多了。 长孙无忌的皇宠是无可撼动的磐石,想一锤子砸碎,那是万无可能的,李承乾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不会硬碰硬,既然硬砸不行,那就看看水滴石穿是不是真的。 一滴水接一滴水看似柔弱又渺小,只要坚持不懈地滴下去,终有一天会击穿那块磐石。 第3025章 第3025章 李承乾笑呵呵地抖了抖衣襟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心欢气畅地往书房走,秦胜见太子心情不错,便笑着迎了上来。 “殿下”秦胜抱着拂尘,弯着腰,满脸堆笑地说道:“今天早朝莫要忘了复核京兆尹将圣慈观两个道童屈打成招的事,道童无关紧要,可圣慈观的人若是都能被冤枉,恐怕会寒了天下臣民的心呐。” 李承乾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就静静地看着他说。 秦胜从尚药局拿走了大量治外伤的药,又出宫去探视了秦英和韦灵符。 以告病为由,躲开自己的视线,能悄然走得出皇宫,能昂然走得进天牢,能给死囚打救命的保票,李承乾还以为他有多大的本事,却原来最后还是要借自己的势。 昨天他在自己的面前替秦英求了情,自己没给他准信,今早他又来说了,这回连情都不求了,直接指挥自己复核。 那桩案子复核一万遍,也不可能出现第二个结果。 李恪审得有理有据,虽然是动了刑,却也是在律法范围之内,无论是打的板子数量还是动刑的时机,都没有毛病。 是秦英、韦灵符的口供和称心的口供出现了差异,李恪才动的刑,称心有物证,他们口说无凭,当然是打他们。 李承乾知道秦胜并不是需要什么真相,他只需要通过复核改判秦英的死刑,最好判秦英无罪,其次是流放。 可惜这个世界不是以你秦胜为中心的,你的愿望仅仅是你的愿望,跟别人没有一丁点的关系,李承乾也不可能替他实现这个毫无道理的愿望。 “这是你该说的话?”李承乾有几分凉意的话语,轻飘飘地滑过他的头顶,他心一紧,吓得浑身直哆嗦,他刚要张嘴,李承乾又追问了一句:“这是你该管的事?” “殿下”秦胜深深地弯下腰,身子又矮了一截,“非是老奴多事,事关圣慈观,那可是殿下建的道观,吴王动圣慈观的人就是在打东宫的脸啊。” 豁,先是求情后是指路,现在又改挑拨了。 原来就是单纯的一桩残害幼女案,愣是被他说成了是吴王李恪针对东宫太子,李承乾不由得笑出了声,真是天道好轮回。 他不禁在心中暗笑,李恪啊李恪,让你有事没事老是在我和惠褒之间挑拨,这回也有人在你我之间挑拨了,这算不算是你的报应? “孤建的寺观多了,难道那些僧道都能代表东宫的脸面?”李承乾冷哼一声,冷腔冷调地说道:“若是真的能,就他们干的那些破事,不用京兆府宣判,本宫早把他们杀了。” 李承乾说完抬腿就走,把秦胜恨得紧紧攥拳,又不敢怎样,他只得转过身快速地跟上,边走边说道:“殿下,你敢莫是忘了卢武之事么?” 李承乾一脚踏上台阶,闻言停住了身形,转过身来问道:“你什么意思?” “殿下你想啊,魏王掌着京兆府的时候,借卢武之事将东宫彻查了一遍,东宫旧人九成被调,如果吴王掌着京兆府,又要借秦英之事敲打东宫,殿下若是任之由之,东宫危矣。” 第3026章 第3026章 好一个一心为主的奴才,好一个替东宫着想的下人,李承乾忽地笑了,自己是不是应该感激他? 若不是他提醒,自己险些忘了上次彻查东宫的事,还是惠褒帮的忙。 若不是他提醒,自己真的不知道李恪审这桩案子,居然是在拿东宫当软柿子捏。 自己想不到的事,他都能想得到,他可真是个大聪明。 李承乾笑得莫名其妙,眼神又冰冷如刀,躬身低头的秦胜虽然看不到太子的脸,却也忍不住瑟瑟发抖,一股浓浓的恐惧从心底往外溢。 “秦胜,你听没听过卑不谋尊、疏不间亲?”李承乾语气轻缓地说道:“不知你与孤,谁尊谁卑?” “太子殿下!”秦胜一听这话,犹如五雷轰顶般,整个人都变得瘫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磕头如同捣蒜一般,也不讲究什么规矩了,你别管我磕得像不像样,你就说我磕得多不多就完了。 李承乾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然慢悠悠地说道:“你觉得你跟孤的关系近,还是他们跟孤的关系近?” “老奴不敢跟两位殿下想比,不管怎么说,老奴都侍候太子十七年了,不敢夸耀功劳,也不敢抱怨苦劳,但总有颗忠诚滚烫的心在殿下身上。” 秦胜就不信自己这个一手把他带大的人,在他的心里还不如两个心怀鬼胎、时刻想要朝他下手的人有位置。 嫡兄弟也罢,庶兄弟也罢,在民间血亲是可贵的,在皇室血亲就是敌人。 “嗯,你说的对。”李承乾淡淡地一笑,“你放心,这桩案子我会亲自复核,绝不会冤了你那个好侄子。” “谢殿下。”秦胜重重地磕了个头,见太子的衣摆移动,他马上爬了起来,紧随在太子身后,“上次取来的硝石都是秦英收集的,那孩子自小老实听话,他会的可多了......” 秦胜知道决定秦英死活的,绝不是他有罪没罪,而是他有用没用。 如果他很有本事,能为太子所用,那别说只是一个小女孩,就是十个八个又能如何? 如果他没有什么可值得利用的地方,杀他也未必需要一个明确的罪名。 可惜他说了个天花乱坠,李承乾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秦英到底几斤几两,李承乾心里清楚得很,说他一无是处,或许是有些贬低他了,但要说他有一技之长,那真的是奉承他了。 正经的本事,他是一样都没有,他只擅长胡作非为,让他活着就是多个祸害。 李承乾吃过早饭,换了身衣裳就去上朝了。 第3027章 第3027章 和往常一样,站在最前面,接受百官的朝拜,然后随着齐忠一声高喝,便开始了议事的流程。 李承乾坐在高背椅上,向下扫视着坐在蒲团上的群臣,很享受这种视线不受阻的俯瞰感。 他就静静地等着百官上奏,并没有主动提点什么的想法。 至于秦英的案子,有什么可着急的?秦胜想早点复核,那是秦胜的想法,李承乾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太子殿下”在百官的末端站起来一个人,穿着从八品上的官服,手里拿着一个奏章,他抬腿来到中间,躬身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双手向前一递,恭恭敬敬地说道:“臣,左拾遗王宗平有本上奏。” 齐忠走上前接过奏章,转身交给太子,李承乾接过奏章,并没有打开,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然后平静地说道:“什么事,你直接说吧。” 人都站到金銮殿上来了,面对面有什么必要看奏章,你不是带嘴来的吗?有事说吧。 李承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怎么看着王宗平躬着的身子似乎是又矮了一点,他使劲地低着头,好像是有些为难。 左拾遗隶属门下省,主要职责就是收集地方百姓的诉求,整理成奏章上奏。 他来上朝并递奏本,那肯定就是参某位官员的。李承乾不知道他要告谁的状,就耐心地等着他说。 “臣......臣启殿下!”王宗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努力维持着清晰,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衣角,“臣近日接到三原县百姓递来的诉状,皆言京兆府尹在追缴赋税时,行事多有瑕疵。哪怕是无田的贫户、丧子的寡母,也被勒令缴纳足额赋税,稍有迟缓便派差役上门催逼,已有三户百姓因无力承担,被逼得卖儿鬻女,逃往他乡。” 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因激动而微颤的气息,额角已渗出细汗,却依旧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更有甚者,京兆府近日审结的那桩‘残害幼女案’,臣亦接到知情人举报,此案并非圣慈观道士所为。府尹为求‘速判’,竟命下属差役对两个道童屈打成招,逼其画押,此事京中许多百姓亲眼所见。” 说到此处,王宗平的身子又躬得深了些,声音里多了几分恳切:“臣忝为左拾遗,职责便是为百姓发声、为朝廷纠偏。京兆府尹身为京畿父母官,却在税收上苛待百姓、在刑案中草菅人命,此举不仅寒了三原县百姓的心,更有损朝廷威信。臣斗胆上奏,恳请殿下彻查此事,还百姓一个公道,还律法一个清明!” 李承乾听完打了个呵欠,冷哼一声,说道:“要求还真不高,还个清明就行了?我再搭你个中秋,够不够?不够的话,正月十五也给你。” 堂堂太子,在金殿之上,说的这叫什么话,王宗平吓得不敢出声,硬生生地向后挪了两步。 倒也不是太子胡搅蛮缠,秦胜从昨天晚上说到今天早上,现在他又递了个奏章上来,说他们之间没关系,谁信呢? 左拾遗是门下省的官,门下省最大的官就是侍中长孙无忌,莫非秦胜走了长孙无忌的门路?李承乾只是想了一下,马上就熄了这个念头。 长孙无忌不屑于扔出一个左拾遗来试探,他要是想保秦英,他就亲自复核了。 李恪到三原县追缴赋税,得罪的人很多,想弹劾他的人应该有不少。 第3028章 第3028章 李承乾的态度很明确,就是对王宗平的提议表示完全的不接受,他说的那一大段话,李承乾连一个字都不信。 他说李恪借追缴赋税之机,行欺民之事,李恪追缴的是世家瞒报的赋税,跟普通的平民百姓根本就没有关系。 李恪就算缺心眼也知道仨多俩少吧?放着世家的大头不抓去欺负良民,良民别说纳税,就是抄个家能抄出几个铜板? 他说李恪审理的幼女残害案存在屈打成招,审案少有不动刑的,他若不是有禀公而断的决心,怎会敞开大门让百姓们观看? 李承乾的脸色很沉,音调也很冷,“左拾遗?你好大的胆子。风闻奏事是让你察访民情、审慎进言,可不是让你凭几句流言就捕风捉影、信口雌黄!” “臣,臣”王宗平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身子是越躬越低,脚也悄悄地向后蹭。 “高明。”长孙无忌缓缓地站了起来,看着李承乾说道:“他也是职责所在,纵有不当之处也不为过。” 李承乾赶紧站起来,微躬身,恭恭敬敬地听着长孙无忌把话说完,“舅父教训的是,是我急躁了。” 长孙无忌一摆手,王宗平深深一揖,无声而退,胸膛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后退的步伐像脚底抹了油般的丝滑。 长孙无忌眼神锐利如刀,只淡淡扫了李恪一眼,那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与疏离,随即转回头,对着李承乾开了口。 “太子殿下,臣以为不可仅凭主观臆断定此事是非。既有人来呈告,便是此事已有声响,若置之不理,一来恐寒了下属进言之心,二来也难堵悠悠众口。不如彻查一番,查得清白,可还吴王殿下公道。若真有疏漏,也能及时纠偏,这才是稳妥之举。” 稳妥吗?李承乾心里冷笑,追缴三原县赋税的事,是你硬塞给李恪的,现在随便推个人出来放个屁,就要彻查,坑人也没有这么明着坑的吧? 你这是不拿李恪当人,还是拿本宫的智商开玩笑? 李承乾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舅父的顾虑,孤明白。只是此事,孤倒觉得不必急于彻查。” 话音刚落,他抬眼看向长孙无忌,目光平静无波:“眼下最要紧的,是赋税追缴尚未完结,赋税能否按时入库,直接关系到国库的充盈。若是此刻为了无凭无据的流言便停下追缴事宜,转而去查吴王,耽误了赋税入库的进程,影响的可是整个朝廷的根基,比起那不知真假的传言,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第3029章 第3029章 他稍作停顿,又接着说道:“如今不过是有人随口呈告,连半点实质性的证据都没有,若是就此兴师动众地去查,一来会让人觉得孤听风即是雨,些许流言便能令孤反复无常;二来,也会寒了办事之人的心,毕竟吴王是奉了孤的言语行事,这般轻易便要查他,日后还有谁敢尽心为朝廷出力?” 他顿了顿,语气又缓和了几分,似是在与长孙无忌商议:“依孤之见,不如先将此事压一压。等呈告之人拿出确凿证据再来回话。若真有证据,待赋税之事了结后,届时再彻查不迟;若是拿不出,便是造谣生事,定要严加惩处,也好儆戒他人,莫要随意编造流言,扰乱朝堂秩序。舅父以为,这样处置是否更为妥当?” 长孙无忌当初把三原县的事塞给李恪,看中的就是李恪年轻气盛,做事仅凭一股冲劲,很容易犯错误,也很难真正的把事办好,为了的就是抓到他的把柄好整治他。 万没想到李恪对待三原县的事很是谨慎,根本抓不到他什么错处,更可恨的是那些世家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是难逃法网,李恪进退有据,疏而不漏,让那些世家非常头疼。 这时候长孙无忌才后悔让李恪去了,若是换个老成持重的人去,还能懂得什么叫人情世故,懂得做人留一线的道理,这个李恪表面温和,骨子里执拗得很,办事丁是丁、卯是卯,不讲半点情份。 “太子所言有些道理,但考虑得不够全面。三原县的赋税可以换人去追缴,并不会影响国库的收入。哪有明明知道吴王这差事办得不妥当,还硬要让他继续办下去的道理?” 长孙无忌不屑地瞟了脸色泛青的李恪一眼,又说道:“更何况他连个小小的诉讼案都办得漏洞百出,追缴赋税这么大的事交给他,也是我当初忒草率了些,不该举荐他。” 李恪实在是忍不住气了,他脚步很重地向中间跨出一步,还未开口却被李承乾一个眼神给逼了回去。 “呵”李承乾轻笑道:“舅父如此说,倒是让我拿不定主意了。”他转头看向群臣,“不知诸卿是何看法?” 李承乾不跟长孙无忌正面硬刚,我惹不起你,但不代表所有人都惹不起你,偌大的朝堂还容不得你一手遮天。 魏徵闻言站了起来,他走到中间拱手朝上一揖,说道:“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句句在理,实乃顾全大局之论!长孙司空说可换他人追缴三原县赋税,看似有理,实则不然。” 他话音铿锵,目光扫过殿中群臣,又接着道:“其一,吴王殿下接手赋税之事已有多日,对三原县世家瞒报的底细、赋税收缴的进度了如指掌,如今正是攻坚的关键时候,骤然换人,新官需重新熟悉情况,少说也要耽搁月余。更何况谁又能保证新人不会再次受到诬告呢?那时再换人么?” 魏徵看一眼牙关紧咬的李恪,又不紧不徐地继续说了下去。 “其二,长孙司空说吴王办差不妥当,可臣听闻,吴王到三原县后,先是查清了十余家世家瞒报的田亩数,追回欠缴赋税两万余石,且每一笔都登记在册,公示于众,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至于那幼女残害案,臣也有所耳闻,吴王敞开府门让百姓观审,最终依律定罪,罪犯供认不讳,何来‘漏洞百出’之说?若仅凭一人无据之言,便断定吴王办差不妥,未免太过草率。” 魏徵转向长孙无忌,语气依旧恭敬却不失刚直:“长孙司空担忧寒了进言之心,臣理解。但进言当以事实为依据,而非凭流言揣测。若因无凭无据的奏报便轻易换人查案,不仅会寒了办事者的心,更会让天下人觉得我朝用人轻率、断事不察。太子殿下提议先压下此事,待有确凿证据再议,既给了进言者举证的机会,也保全了办差者的积极性,更不耽误国家要务,此乃万全之策!臣恳请殿下,三思长孙司空之议,依原定之策处置!” 第3030章 第3030章 魏徵一站起来,长孙无忌就知道今天收拾不了李恪了。 一来魏徵的地位和火力都是顶级的,二来那个王宗平的确准备得不够充分,一点有说服力的证据都拿不出来。 能不能收拾李恪,对长孙无忌来说并不重要,至少不用着急,放他一马是很无所谓的事。 只是魏徵的出头,令长孙无忌心里极度的不舒服。 上次三原县上报有大量脱籍人口的时候,长孙无忌提出了要暗查,李承乾就非要明着彻查,当时就是魏徵和房玄龄突然赶到,又双双支持太子,这件事才没有被压下去。 现在自己想要换掉李恪,李承乾不同意,又是魏徵站出来替他说话。 一件事没关系,两件事没关系,但是这其间是不是有点什么关系? 难道太子暗中拉拢他们,专门跟自己对着干?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个外甥掌权真的是长孙家的福气吗? 听魏徵说话,李承乾感觉非常的舒心,魏徵那么长的一大段话都说完了,他看向长孙无忌,发现长孙无忌有那么点神游天外了。 这么关键的时刻他怎么还溜号了?难不成是被魏徵给说傻了? “舅父”李承乾轻轻地唤了一声,笑着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呃”长孙无忌敛敛心神,轻咳一声,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好,我听舅父的。”李承乾扫视了朝臣们一圈,然后淡淡地开口,说道:“清缴三原县赋税的事,依旧由吴王负责。” “臣遵命。”李恪躬身一揖,李承乾又说道:“幼女阿鸾遇害一案,即刻复核。” 李恪闻言笑着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他也是这个意思,这桩案子的犯人被定了死刑,死刑的案件是必须要复核的。 复核来得越早越好,晚就是给他们留时间做手脚。 李承乾一撩襟袍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如水般地漫过去,掠过群臣的头顶直望向门外,他声调平稳地说道:“王宗平,你说有知情人举报,那知情人是谁,传他上殿。” 王宗平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乖乖地坐着,以为没他什么事了,突然被太子点了名,他激灵一下站了起来,躬身一揖,哆哆嗦嗦地答道:“是,举报人是,是大理寺的一名书吏,姓赵,叫......叫赵成志。” 李承乾淡淡地吐出一个字:“传!” 传人得现去找,他又不是在门口等着。李承乾让人把卷宗拿过来,让李恪当众读了一遍。 这桩案子并非人人尽知,当大家听完卷宗,感觉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人间怎能容得下这种残害幼女的畜生? 第3031章 第3031章 李承乾的嘴角弯起一抹不经意的微笑,原来你们也知道气愤,你们有良知就好,有良知就容不得有人为这种畜生开脱,容不得在这桩案子上做半点的假。 卷宗记录的就是审案过程和嫌犯的口供,这些之后李承乾又让人把阿鸾的尸格拿过来,让齐忠当读了一遍。 读卷宗的时候,大家只是唏嘘声一片,不时冒出几句脏口,读尸格的时候,有人气急了,竟然把笏板摔到了地上。 该读的都读完了,李承乾下令传称心,称心走进大殿,来到李承乾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称心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李承乾上下打量了称心一番,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别样的干净,“阿鸾一案,你知道多少,从头说来。” “是。”称心缓缓地直起身子,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四月十四日东宫秦公爷到圣慈观为太子取硝石,适时京兆府的人刚刚离开,秦英和韦灵符惶恐不安的样子被秦公爷撞见......” 称心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交代了,秦胜是如何威逼利诱让他替秦英和韦灵符背锅的,又交代了秦英和韦灵符接下来是如何串供,教他如何对付京兆府的问话。 李承乾听罢,问道:“你既不愿替他们背锅,为何要应下?既应下了,又为何反悔?” 李承乾有点想不明白,称心有什么必要答应他们这么荒唐的要求,杀人的大罪凭什么替人背? “他们权势无边,我只是一个人。我若不应下,我怕活不到上堂的那一天。”称心的内心如何没人知道,他的表情很是平静,“上了堂,我就不怕死了,死能还阿鸾一个公道,我也值了。” 李承乾隐隐的有些气闷,称心简直是个傻子,不知道进宫找我吗?送你去道观是为了让你活得自在,是让你受他们欺负的吗? 转念一想,称心也没什么不对,这一世自己没有给他过多的荣宠,他没有底气跟秦胜叫板,有秦胜拦着,就算他闯得进东宫,也是见不到太子的。 “很好。”李承乾又下一令:“传教坊使。” 教坊使带来了教坊司的出入簿,他能证明称心一直都在教坊司,绝对没有作案时间。 这时一名金甲卫士走进大殿,他抱拳一礼,声音洪亮地说道:“拜见太子殿下,大理寺书吏赵成志到了。” “是。”金甲卫士转身走出大殿,不一会儿赵成志低着头走进大殿,战战兢兢地来到李承乾面前。 “书吏赵成志拜见太子殿下。”赵成志一躬到底,额头差点磕到腿,声音也抖得发颤。 “是你举报吴王将圣慈观的道士屈打成招的?那你说说真相是什么样的。”李承乾一句话说完,他的身子又矮下去一块。 他或许是太过紧张,或许是根本站不住,“咕咚”一声跪倒,他跪趴着说道:“我曾听秦英和韦灵符说过那桩案子绝不是他们做的,既然不是他们做的,那他们一定是被屈打成招了。” “哦,”李承乾感觉这人的智商很喜感,这说辞未免太过敷衍了些,“那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当时他们是看阿鸾一个人在街上走丢了,他们就好心送阿鸾回家,没想到出了城以后遇到了劫匪,不仅抢光他们身上的钱,还硬留下了阿鸾。后来京兆府的人到道观问话,他们才知道阿鸾被劫匪给害死了。” 第3032章 第3032章 智商是个好东西,可惜花钱也买不到。 李承乾看着眼前的这个赵成志,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怪不得四十多岁了还只是个书吏,他这智商能保住书吏的位置,也真是竭尽全力了。 哪个劫匪在城门外不到十里的地方打劫?干脆进城劫呗,城里人多,再不然到金銮殿上来劫,最有钱的人都在这儿呢。 李承乾不愠不火地问道:“除了听他们说以外,你手里可有其他凭证?” “没,没有。”赵成志慌张地摇了摇头,这刚接的活儿,台词还没背熟就被拎过来了,太子每问一句话,他就感觉浑身像针扎一样的难受。 李承乾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听他们说的,当时还有什么人在场?” “四月初几我记不清楚了,我到圣慈观的时候,他们说是京兆府的人刚刚问过话。”赵成志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当时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别的人在。” 赵成志知道多牵扯一个人进来就多一处漏洞,能少说一个绝不多说一个。 “你跟他们很熟稔?”李承乾淡淡然地看着赵成志,这种事他们不可能逮谁跟谁说,你们总得有点关系吧? 赵成志声调平稳地回道:“我和韦灵符是同乡,每次去道观祈福,都会跟他聊聊天。” “好。”李承乾摆摆手,让他站到一边,然后下令:“带韦灵符。” 不一会儿披枷带锁的韦灵符被推到了金殿上,虽然是一身囚衣,却并不凌乱,连头发都束得很好,如果不是走路有些艰难,真看不出他身上有伤。 看来尚药局的外伤药还真是给力,也看得出来他在大牢里是有人精心照料的。 韦灵符走到中间,屈膝跪倒,木枷挡着没有办法磕头,他就低着头,口呼:“拜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表舅赵成志说举报吴王将你屈打成招。今日当着孤的面,你且说说,果真有冤屈吗?” “太子殿下”韦灵符一听这话,忽然感觉有了活下去的希望,看来秦胜没有骗他,果然安排人救他们了,于是他声泪俱下地开始表演。 “小道实冤啊,那日我跟秦英在街上闲逛,见一小女孩独自一人在墙角哭,我们一问才知她跟家人走散了,于是抱起她准备送她回家,不料刚出城不久,遇到了两个劫匪,他们手里有刀,我们一害怕放下孩子就跑回了观中......” 这些话都是提前串通好的,韦灵符不担心跟秦英说出两样来,太子一问他一答,自我感觉天衣无缝。 像那两个劫匪长什么模样,一个五大三粗的,右嘴边有大黑痣,一个中等身材,左脸蛋子上有刀疤。 像那两个劫匪拿的刀是什么样的,那就是又长又扁的,握在他们手里沉甸甸的样子,刀鞘是旧的棕色皮子,刀柄像是黑木头做的,糙得很。 像回城之后为何不报官,那就是心有余悸,害怕遭劫匪报复,不敢报官。 像在公堂之上为何只字不提劫匪二字,那就是府尹没给说话的机会,上来就是一顿板子,人家让说啥就只能说啥了。 第3033章 第3033章 “哦,”李承乾又问了一句:“劫匪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黑色。”韦灵符回答得很痛快,劫匪嘛,黑色最不容易被发现。 李承乾差点笑出来,大白天的穿一身黑衣服,在城门外劫道,这画面太喜感了。 李承乾看一眼赵成志,温和地对韦灵符:“赵成志是你三姨父,对吧?” “呃,不对。”韦灵符赶紧摇了摇头,他刚进大殿的时候听太子说过赵成志是自己的表舅,虽然问了半天的话,自己的脑子还没懵,“他是我表舅。” 李承乾微微向前俯了俯身,笑问:“那你舅爷叫什么名字?” 你娘的亲舅舅叫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韦灵符闻言,一下急出了汗,他看到有个书吏装扮的人在大殿上站着,于是一咬牙,现编了个人名,“叫赵进财。” 这个名字多好记,我当面说的,你也这么说就行了。 赵成志浑身发软,险些摔倒,说个屁呀,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吗?瞪眼就说不知道,谁也拿你没办法。 虽然自己说的是你的同乡,但硬说有点远方亲戚关系,也靠得上,这回好,你还给我爹起个名,我现给爹改名还来得及吗? 李承乾轻轻地笑了,淡淡地吐出一句:“取赵成志族谱。” 官也好、吏也罢,入职都得填家族信息,这个是造不了假的。 “殿下!”赵成志“扑通”一下跪倒,“呯”的一个头磕到了青石地面上,“我跟他没有半点关系,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我承认我有罪......” 赵成志只是收了东宫一个小黄门的二百两银子,他可不想因为二百两银子把命搭上,于是他赶紧实话实说,不然的话,等族谱一到,自己怕不是要背上一个欺君的罪名,那就按谱开杀了。 韦灵符都傻了,这个秦胜也太不靠谱了,上次说称心能给顶罪,结果称心反悔了,这次说赵成志能给做证,赵成志又反悔了。 李承乾看着韦灵符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还能说什么?实话实说呗,赵成志怕死,韦灵符怕遭罪,这时候再嘴硬,那不得被活活打零碎了? 这案子倒是审得容易,把秦英叫上来走了一遍流程,就算复核完毕。 “案情已然明了,吴王原判并无差错。”李承乾手握着卷宗,朗声说道:“这桩案子许多百姓都看在眼里,仅判他们秋后处斩,实在是难以平息众怒。” 秦英与韦灵符闻言,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瞬间熄灭,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从眼底漫到脸上,这顿折腾是何苦来的?不折腾还能活到秋后,这回人头好像是马上就要落地了。 “加判他们游街半月,着随行人员念卷宗以及阿鸾的尸格,让百姓们都知道,他们犯下的是怎样的罪行。” 第3034章 第3034章 暮春的风掠过长安城外的官道,卷起细微的尘土,却吹不散空气中那份近乎凝滞的庄重。 太子李承乾端坐于通体雪白的骏马之上,一身绛纱蟒龙袍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四爪金龙盘踞胸前,象征着储君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威仪。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视着道路的尽头,唯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那紧握着缰绳的、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才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今日特意束紧了金冠,眉宇间是掩不住的飞扬神采,目光一次次地投向道路的尽头,那份急切几乎要冲破储君应有的沉稳仪态。 他的身后,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文武百官,依品阶爵位肃然排列,绯紫青绿,冠带俨然,如同静默的潮水,蔓延至巍峨的长安城门。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仪仗手中的戟槊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无数百姓被羽林军拦在远处,翘首观望,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浪。 时间在寂静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终于,道路尽头扬起了烟尘,先是几点模糊的影子,随即,皇帝的銮驾仪仗逐渐清晰。 旌旗蔽空,车马辚辚,护卫的玄甲骑兵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簇拥着那辆象征着天下权柄的御辇,缓缓而来。 李承乾眼神一凛,深吸一口气,随即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流畅。 他这一动,身后那片沉默的百官如同潮水般随之涌动,所有人皆躬身垂首。 銮驾停稳。内侍上前,拂开车帘。 李世民搭着陈文的手,缓慢地走了出来。 “父皇!”李承乾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快步向前,撩袍欲拜,却被李世民一把搀住,“这荒郊野外的,不拜也罢。” “阿爷,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李承乾笑得嘴都合不拢,他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山呼海啸般的一声:“臣,恭迎圣驾回銮!” “哈哈哈......”李世民笑着拍了拍李承乾的手背,然后目不斜视地奔长孙无忌去了:“辅机,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李承乾被亲爹无情地抛弃在了路边,不过他没有半点时间用来失落,因为有个小小的身影从后面的轿子上蹦了下来。 “雉奴!”李承乾两大步蹿过去,一把将李治举了起来,吓得李治惊叫,他就乐哈哈地举着李治转圈圈。 李泰下车一看,也没上前去给太子见礼,而是转身走向后面的轿子,掀开轿帘发现妞妞在云夕的怀里睡着了,他伸手把兕子抱了下来。 “想没想我?你想没想我?”李承乾边问边跟个轴承似的原地转圈,李治跟谁点他笑穴了似的哈哈地笑个不停。 直到李泰抱着兕子走了过来,李承乾才慢慢地把李治放下,李治脚一沾地,晕得身子直晃,逗得李泰笑出了声。 李泰放下兕子,笑着拱手道:“见过皇兄。” 兕子则两只小手举得高高地嚷:“要抱。” 李承乾赶紧掐着兕子的腋窝把她也给举了起来,李泰拉着李治向后退了两步,生怕被误伤。 回城的时候李治和兕子依然是坐着车马大轿,李泰则和李承乾并肩骑马走在銮驾的左侧。 “惠褒,”李承乾扭头看着李泰,微笑着问道:“我的飞鸽传书,你收到几次?” 李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随意地抛了过去,李承乾一把抓住,笑问:“这是什么?” “都是你写的。”李泰一脸无奈地把目光送远,他可不想再留着这些纸条了,弄丢弄破弄脏都是对太子不敬,好好保存着,总感觉这份兄弟情有点腻歪。 第3035章 第3035章 李泰也是服了,既然都心知肚明地知道对方是在演戏,那就好好演戏,演个戏用得着演得这么真情实感吗? 就算真的是亲兄弟,真的是亲密无间,那最多也就是个兄友弟恭罢了,哪有两天传一张小纸条的兄弟? 李承乾轻轻地捏了一下香囊,笑着揣进了怀里,“真是好兄弟。” 李泰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这人什么毛病?自己明明是嫌弃才丢给他的,他怎么还美够呛? “我以为你看过就扔了呢,居然都收起来了。”李承乾眉眼含笑,还满意地摸了摸胸口,按到香囊上,感觉到一股浓浓的踏实。 回到皇宫已是黄昏时分,稍作休息天便黑了下来。 丹霄殿灯火璀璨,笙歌悠扬。盛大的接风宴上,觥筹交错,笑语喧阗(音甜),一派盛世欢腾景象。 李世民高踞御座,面带愉悦之色,接受着群臣一轮又一轮的敬酒。 他的目光不时掠过殿中翩翩起舞的宫娥,眼中流露出明显的赞赏。 一曲既终,乐声稍歇。 李承乾适时地站起身,手持金杯,向李世民躬身一礼,声音清朗悦耳:“父皇巡幸洛阳,劳苦功高。今日返京,儿特命教坊司献上歌舞,是为父皇助兴,亦贺我大唐江山永固!” “好!”李世民龙颜大悦,大手一挥,“这歌舞不错,高明用心了。” 话音刚落,鼓声骤起,如春雷滚过天际,原本柔和的丝竹之音陡然一变,充满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并非以往单纯的女子柔舞,而是数十名身着改良后更显英武的锦绣战袍的舞者疾步而入。 其中男女各半,男子手持干戈,女子则执旌旗,他们的动作刚健有力,阵型变幻莫测,时而如长蛇突进,时而如莲花绽放,将战场上的冲锋陷阵、排兵布阵演绎得气势磅礴,却又在刚猛中融入了几分以往《破阵乐》所没有的优美韵律。 更令人叫绝的是,舞至高潮,清越的歌声响起,歌词竟是巧妙地融入了李世民所作的诗篇中的佳句,颂扬山河壮丽与文治武功。 这既是对皇帝赫赫战功的追溯,更是对其文采风流的奉承,可谓别出心裁。 李世民看得目不转睛,手指随着鼓点轻轻叩击着御案,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最终化为一阵开怀大笑:“好!此舞刚柔并济,词亦精妙!” 得到父皇的肯定,李承乾脸上焕发出光彩。他悄悄与坐在下首不远的李泰交换了一个眼神,李泰虽依旧表情淡然,但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这支舞乐,当然是称心的杰作,称心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回京,但是他知道太子妃快临盆了,东宫有喜事,必定要大摆宫宴,歌舞是不可或缺的。 称心不想每次宫宴都是一成不变的歌舞,再精妙的歌舞也禁不起无限次循环,而且给东宫贺喜,他也的确是上了心。 刚柔并济是因为称心拿不准太子妃会生男还是会生女,特意用陛下的诗作做歌词,是为了宣扬陛下有多宠东宫。 宴席的气氛愈发高涨,长孙无忌等重臣也纷纷附和,盛赞太子孝心可嘉,安排得当。 李世民兴致极高,多饮了几杯,甚至亲自下场,抡起宝剑尽兴地舞了一通,场面温馨而热烈。 李承乾看着这满殿的繁华,看着父亲开怀的笑容,这一刻,似乎所有的疲惫与紧绷都烟消云散。 “赏!”李世民开怀畅饮之余,大笑着说:“今天的歌舞甚合朕意,重赏!” 陈文闻言一挥拂尘,示意陛下有赏。站在太子身边的秦胜则紧紧了手中的拂尘,抻长脖子,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恰被李世民看到了眼里。 “秦胜,你可是有话要说?” 第3036章 第3036章 残灯冷雨叩窗栏,孤衾难抵夜风寒。 几番错计空留恨,一事无成只自叹。 檐外影,鬓边斑,愁丝缠骨解应难。 满腔怨气藏胸次,怕向人前露半般。 李世民问秦胜是不是有话要说,秦胜话是有,有一大车,说却不敢。 他闻言急忙跪倒,战战兢兢地说道:“老奴是看歌舞甚好,一时走了神,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望陛下恕罪。” 秦胜在宫中生活了二十多年了,李世民很了解他,看他心慌神乱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有事,但又不敢当众说出来。 “既然如此,那就接着听歌赏舞。”李世民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秦胜连忙叩头谢恩。 宫宴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没多一会儿宫门就上了锁,莫说大臣们都出不去,就说李世民这个兴致,他显然也是要闹个通宵的。 李泰从来不喜宴会,看看宴到中席,他便起身告退,李承乾看他嫡亲的二弟要走,便也站起来冲着老爹傻笑道:“儿也要告退。” “走吧,走吧。”李世民毫不在意地一挥手,他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俩儿子他是一个也留不住。 自从长孙皇后殡天,这兄弟俩就几乎不参加酒宴了,哪怕被迫来了,也是中途而退。 李承乾和李泰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云海和秦胜,刚走出丹霄殿的内门,见廊柱间站着许多的歌舞伎和侍者。 “今天的歌舞确实令人耳目一新。”李承乾看了那些人一眼,笑着问李泰:“你觉得呢?” 李泰眉微挑、眼微斜、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跟称心又和好了? 宫宴上的歌舞铁定是称心安排的,称心是太乐署令,专门负责这种事的。 他现在这么问,明显是想夸夸称心的嘛,李泰刚要奉承两句,忽然想到他不会是把称心换掉了吧?他要是跟称心闹矛盾,别说撤称心的职,就是要称心的命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呃”李泰略犹豫了一下,笑道:“我不懂歌舞,皇兄说好那就是好。” “你出门一趟,没染上什么病吧?”李承乾纳闷地打量了他两眼,“喜欢就是好,不喜欢就是不好,你自己喜不喜欢你不知道吗?” 喜欢什么?绕口令吗?李泰笑着一扭头,见称心抱着个小女孩迎面走了过来,他便站住了脚,没有说话。 称心把小女孩放下,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称心参见太子殿下、魏王殿下。” 小女孩躲在称心身后,紧张地捏着称心的衣襟下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水灵灵地张望又胆怯地躲闪。 “免礼。”李承乾看一眼小女孩,笑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徒弟”称心拉过小女孩,轻声哄道:“给太子殿下和魏王殿下见礼。” 小孩子抿了抿唇,向后退了两步,搓了搓小手,紧张又标准地福拜,稚声稚气地说着:“太子殿下万福,魏王殿下万福。” 第3037章 第3037章 “真可爱。”李泰看她长得跟兕子差不多大,看着竟比兕子还要好看,他蹲下来,抬手摸着小女孩的头,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向后躲了一下,依偎着称心,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叫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李泰的脑子里嗡的一下,他扭头看向李承乾,李承乾面色平静如水,只是淡然地问了句:“今天的歌舞是你编排的吗?” “是。”称心拉起小女孩的手,“我就要上场了,太子殿下是要回东宫了吗?” 李承乾还没有张开嘴说话,李泰指着小女孩问:“你带她一起上场?” “是的。”称心微躬身,低头回答道:“大娘学艺时间尚短,上场只是围着我转圈圈。” “好好好,那你快去吧,别误了场。”李泰说着转头看向李承乾:“皇兄,咱们在侧幕看完再走吧?” “好。”李承乾对李泰的要求过敏,只会答应不会拒绝,而且他也愿意看称心跳舞,自然是欣然应允。 兄弟俩走到舞台的侧幕处,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台上的舞蹈。 李承乾的眼睛只关注称心的身姿,看了个眼饱,心里暗暗地嘀咕,怪不得前世的自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他的舞姿果然冠绝天下。 李泰的视线,却被一个小女孩牢牢拴住了。她正挥舞着一根系了红绸带的木棍,像追逐一个甜蜜的梦,自顾自地滴溜溜转着圈,那翻飞的红绸成了他眼中唯一的焦点。 直到乐曲停了,称心拉着公孙大娘走下舞台,他们兄弟俩都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回过神来。 走出丹霄殿,夜风微凉吹在身上很是舒服,李泰长出一口气,轻叹一声:“不愧是公孙大娘,也就三四岁的样子,竟有这么天赋,路还走稳就能跳舞了,奇迹。” “转两圈算什么天赋?把兕子扔上去也一样能跳。”李承乾没有过多关注那个小女孩,也不觉得那小女孩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李泰一个转身,跟李承乾面对面站着,李承乾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这么调皮,自己差点撞他身上。 “公孙大娘哎,你说她没有天赋?”李泰一把抢过云海手里的灯笼,举起来照着李承乾的脸,生怕错过他表情上的一丁点细节。 李承乾眉头一皱,这个兄弟怎么好像不正常一样?莫不是在外面受什么刺激了? 李泰也有点小郁闷,既然都心知肚明地知道对方是穿越者,你在我跟前还装什么? 李承乾使劲地回忆,前世今生两辈子的记忆里都没有一个叫公孙大娘的人,于是他直接问道:“公孙大娘怎么了?不就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丫头么?” 李泰很会观察微表情,看李承乾不像是说谎,穿越者也不全知道公孙大娘,他不知道也算正常吧。 “我是看她在台上很从容,站称心肩上抖那个红绸子,那么难的动作都行,这不就是天赋吗?” 李承乾闻言笑道:“那是称心托得稳,小孩子哪知道害怕?” “说的也是。”李泰笑笑,兄弟俩走到一半就分开了。 李泰回了立政殿,李承乾则去了兰芷殿,到了兰芷殿门口,李承乾吩咐秦胜:“告诉尚食局多备些醒酒汤,今夜陛下痛饮,定然是要用的。” “是。”秦胜躬身应了一声,等李承乾走进了兰芷殿,他便转身离去了,醒酒汤么,是要多备些才好。 第3038章 第3038章 更深露重,甘露殿内烛火已熄了大半,只余御案旁一盏孤灯,在沉沉的夜色中撑开一团昏黄的光晕。 秦胜躬身立在桌案之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方才一番“肺腑之言”,将太子李承乾如何痴迷太乐署令称心,如何为其购置京中豪宅、破格擢升,乃至今夜如何借故离席,于侧幕之后目不转睛观赏称心舞姿的种种情状,添油加醋,娓娓道来。 他言语间看似恳切忧惧,句句不离“为太子殿下清誉担忧”,实则字字如刀,直指太子行为失检,有悖储君风范。 御座之上,李世民面沉如水,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御案,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秦胜的心尖上。 殿内烛火跳动,映得皇帝的脸色晦暗不明,唯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透出令人胆寒的威压。 良久,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怒意:“秦胜,你乃东宫内侍,太子近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更当一心辅佐储君。如今竟敢在朕面前,妄议主子是非,行此背主求荣之举!你该当何罪!” “陛下息怒!”秦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咚咚有声,带着哭腔辩解。 “老奴万万不敢有背主之心啊!老奴侍奉太子十余载,看着太子长大,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正是因着这份忠心,老奴眼见太子殿下可能......可能行差踏错,心中忧惧如焚,这才甘冒大不韪,前来禀报陛下!老奴此举,绝非为私,实是盼着陛下能及时规劝太子,免其泥足深陷,毁了清誉与前程啊!老奴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陛下明鉴!”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看皇帝神色。 李世民冷哼一声,目光如刀锋般刮过秦胜颤抖的脊背:“好一个‘句句属实’!好一个‘为太子好’!朕看你是仗着几分老脸,忘了自己的本分!太子纵有不是,也轮不到你来置喙!今日念你年老,又是在宫中多年的老人,暂且饶你这次。若再让朕听闻你有半分不忠之举,定不轻饶!滚下去!” “谢陛下!谢陛下不杀之恩!”秦胜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大殿,直到殿外冷风一吹,才发觉贴身衣物已被冷汗浸透。 他回头望了一眼深邃的宫殿,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恐惧与怨恨的复杂神色。 太子加重对他侄子秦英的惩罚,他积蓄的怨气,今日总算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虽然被皇帝痛斥,但种子已然种下,他相信终有生根发芽的一天。 殿内重归寂静。 李世民独自坐在御座上,眉头紧锁。 秦胜的话,他并未全信,但这老奴敢来告发,必非空穴来风。 高明这孩子,自观音婢去世,性子是越发孤僻了些,对宴饮之事也愈发疏离。 他对称心......李世民回想起,长孙无忌曾郑重其事地说过那个称心就是个祸害,心中不由得一沉。 若真如秦胜所言,太子对一个乐官过分亲近,甚至到了逾矩的地步,那便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宁可错查,不可错放。 “来人。”李世民沉声唤道。 第3039章 第3039章 一名身着暗色服饰的千牛备身应声而入,悄无声息地跪在御前。 “即刻召太子至凝云殿,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李世民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另外,给朕仔细查清楚,太子与太乐署令称心,近来究竟过往如何,京中宅邸之事是否属实,一应细节,速速报来!” “遵旨!”千牛备身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李世民不知为何浑身燥热,或许是酒喝多了,总觉得有些坐安难安,心扑通通地乱跳,真担心太子的清誉会染上不该有的污点。 “吱呀”一声门响,陈文提着衣摆迈过门坎,他抱着拂尘,倒腾着小碎步走到书案前,躬身说道:“陛下,长孙司空求见。” 今夜的宫宴一直闹到三更,百官都安排在宫中住下了,长孙无忌这是睡毛了吗? “让他进来吧。”李世民正一个人心发慌呢,他来的正好。 陈文晃一下拂尘,旁边的小黄门赶紧跑出去请人,陈文慢慢地走到李世民身边站好。 长孙无忌满面红光地大踏步走了进来,来到桌案前,大袖环抱,深深一揖:“臣,参见陛下。” “行了行了,坐吧。”李世民摆了摆手,长孙无忌一撩袍襟在下首处坐了下来,“臣就知道陛下也睡不着。” “正要睡,偏你来了。”李世民才不承认自己睡不着,他笑着说道:“正好问问你,这段时日太子究竟如何?” “太子么”长孙无忌话还没开始说,李世民突然指着他,很严肃地补充了一句:“说实话,不许袒护。” “嗐,我几时袒护过他?”长孙无忌端起茶盏,先饮了口茶,后说道:“太子表现得真挺好,就是有些小事上有点执拗,孩子嘛,难免的。” 小事是什么事?李世民也不想猜来猜去了,他就直接问道:“那个太乐署令称心,跟太子来往过密否?” “嗯?”长孙无忌眨眨眼,反应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那个称心好像没怎么进过宫,我知道有桩案子牵涉到了他,在金殿上跟高明见了一面。” 李世民眉头微皱,问道:“高明没出过宫吗?” “出宫也没跟称心见面。”长孙无忌回答得斩钉截铁,“上个月长乐生辰,高明出宫一次,来是我请的,回是我送的,在东西两市逛了一圈,就直接回宫了。” “这么说他们之间或许也没什么。”李世民的心向下放了一点,又问道:“称心牵涉到了什么案子?” “这桩案子么,说起来能气炸肺。”长孙无忌捶了桌子一拳,然后把阿鸾遇害一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长孙无忌最生气的不是秦英和韦灵符做下了多大的孽,而是明明可以利用这个事打压一下李恪,李承乾却偏偏不肯,当然这一点他是不敢跟皇帝明说的。 李世民听罢,头上差点冒出烟来,最令他生气的也不是罪犯有多该死,而是自己好像是被秦胜利用了。 这不明摆着秦胜是因秦英的事恨上太子了吗?然后他拿朕当刀使,去扎太子? 第3040章 第3040章 凝云殿烛火摇曳,将李承乾孤寂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冰冷的宫墙上。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落锁之声清脆而冰冷,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 凝云殿是一座偏殿,在别人的眼里,这是离甘露殿极近的一处宫殿,是皇帝的偏宠之地。 在李承乾的眼里这就是一座有实无名的囚笼,每次皇帝老爹要教训他之前,都会把他软禁在这里。 每次他来到这里都会心焦气躁、恨天怨地,用不上多大一会儿,就会把里面的东西给砸个稀吧烂。 这一次他来到这里却是心舒气和、惬意怡然,迈着潇洒的方步,缓缓走进殿门。 淡然地扫视一圈,见室内陈设与从前没什么不同,便吩咐小黄门:“煎一壶顾渚紫笋,把这龙脑香换了,点沉香,摆上孤的楸木棋盘。” “是。”小黄门声音微颤地一躬身,见太子没有其他吩咐了,才赶紧去忙。 小黄门的心都在嘴里含着,生怕太子爷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开始砸,砸物什还不要紧的,万一砸人呢? 以前可是有被太子无故砸死的小黄门,还不止一个。 今天太子没发脾气,脸上都不带怒气,真是撞了大运了。 小黄门是撞了大运了,长孙无忌可撞了霉运了,太子这边没发脾气,皇帝那边说着话就急眼了,“咣!”的一脚,把桌案给踹翻了。 “哎哟喂”长孙无忌一下弹了起来,迅速地向后躲。 李世民这一脚搞得长孙无忌是又惊又怕,唠唠嗑这人怎么突然就疯了呢? “陛下”陈文抱着个拂尘,跟在李世民的身边乱晃,又急又无奈。 “陛下息怒。”长孙无忌赶紧躬身长揖,开口劝道:“秦英和韦灵符属实可恨,不过他们已经被判游街和死刑了,现皆关押于天牢,陛下若是气恨不过,大可提审他们再加刑罚,万不可因此动怒,怒大伤身。” 李世民怒不可遏地吼道:“秦胜该死!” “呃?”长孙无忌愣了,犯罪的是秦英,怎么拐到秦胜身上去了?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才说了秦胜是秦英的叔父? 长孙无忌是觉得秦胜在太子跟前给秦英求情,结果太子反而加重了秦英的判罚,这事多少有点滑稽,他才当个笑话说给皇帝听的,没想到一个笑话把皇帝讲生气了。 “陛下,叔侄血脉相连,秦胜只是替侄子讲了个情而已,算不得什么大错。” 长孙无忌赔着笑脸地劝,怎么也不能让皇帝因为这么点事,就火冒三丈。 “他个狗东西!”李世民声音沉如闷雷,眼中杀机毕露,“竟敢因私怨构陷国本,到朕的面前来搬弄太子的口舌!” “啊?他、他说什么了?”长孙无忌心底油然而生地冒出一股崇敬之情,真是好胆!连我都不敢在皇帝面前随便说太子一个不字,这老杂种真是无根之人无所畏! 第3041章 第3041章 李世民骂骂咧咧地把秦胜的话大概学了一遍,长孙无忌听完感觉哭笑不得。 这老家伙不是缺心眼么? 在皇帝和太子之间横跳,这是压根就没打算活呀,按理说下么大决心的话,不应该就只是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太子闲话这么简单,那不得来个狠的? 秦胜自有秦胜的盘算,他就没预计到会有这么大的风险成本。 他倒想来个狠的,关键是他还没豁出去死。 他以为要么皇帝信了他的话,会狠狠地整治太子一通;要么皇帝不信他的话,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他没想到皇帝会把秦英的案子翻出来,然后两件事串在一起去考虑问题。 他考虑问题简单,别人考虑问题可不简单。 长孙无忌稍一思索,这个秦胜还真是不能杀。 早怎么没发现太子身边居然还有个傻子呢?秦胜是最了解太子的人,也是最能影响太子的人,他的价值不可谓不大。 长孙无忌无奈地瞥了皇帝一眼,像是数落自家兄弟般说道:“陛下,你这炮仗脾气,几十年了还是一点就着。你要是没惊动高明,秦胜说杀也就杀了,现在还真不能杀了。” 他向前凑近几步,推心置腹地分析,“秦胜构陷之事小,而储君教化之事大。若因一时之怒杀了秦胜,太子那边怎么办?” 明知道太子没有犯错,难道还继续关着?这话问得真新鲜。 李世民眼睛一瞪,吼道:“放了呗,还能怎么办?” “轻关已经是错了,轻放更是错上加错。”长孙无忌敛容正色,恳切言道:“将他关起,是显‘威’;若查清原委后或严惩或开释,是明‘恩’。而轻易放人,便是恩威皆失。太子不会感念陛下的宽宥,只会觉得管教儿戏,日后更难约束。这‘管’与‘放’之间,切不可虎头蛇尾。” “嗯。”李世民连连点头,这话说的对,啥事没有把人家关起来,一句话不问把人家放了,太子肯定会觉得这个爹太不着调了。 俗话说装模作样,想不想审也得审,想不想查也得查,总得走个流程,显得有正事。 “你说的对。”李世民若有所思地说道:“秦胜是否是出于私心才检举的不重要,他检举的事情是否属实才重要。” “陛下英明。”长孙无忌躬身一礼,顺势接口道,“故而,此时若杀秦胜,天下人只见陛下因私愤诛杀告发者,而非因查无实罪惩处诬陷者。日后,若有忠直之臣欲匡补太子之失,谁还敢再发一言?此举无异于因噎废食,自阻言路。” 李世民闻言,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怒火与后怕一并驱散。 他转向长孙无忌,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与庆幸,叹道:“辅机啊辅机,若非你今日这番逆耳忠言,朕险些因一时之怒,铸下大错,坏了朝廷的根基。事关高明,朕的心......确实是乱了。” 李世民突然转身,看向缩着个脖子,把脑袋使劲往胸口埋的陈文,“把称心给朕带过来。” 第3042章 第3042章 凝云殿外风声渐起,细碎的沙粒扑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李承乾盘坐于矮榻前,指尖轻敲楸木棋盘,黑白双子错落有致,似一场无声的厮杀。 沉香袅袅,茶汤滚沸,他却始终未落一子。 “秦胜......” 他盯着棋盘中央的黑子,忽然冷笑一声。 前世秦胜是自己的刀,今生倒成了跳梁小丑。 可偏偏这小丑,竟敢把主意打到称心头上。 指尖一挑,黑子“啪”地落入棋罐,溅起几滴茶水。 “孤倒要看看,父皇会如何处置这条老狗。” 李承乾相信英明睿智的老爹才不会受秦胜这个蠢货的挑拨,凭他想蒙住帝王的眼睛还差着八百里火焰里的火候。 殿外传来脚步声,小黄门战战兢兢地禀报:“殿下,称心......称心被陛下传召了。” 李承乾执棋的手一顿。 茶雾氤氲间,他眸色骤冷。 父皇这是要亲自审?父皇居然真信了那老狗的话? 还是说什么人又吹了什么风? 李承乾头也没抬,声线平稳地问道:“在此之前,什么人见过陛下?” 小黄门声音很低但很清晰地回道:“是长孙司空一直陪着陛下。” 原来是长孙无忌吹的风,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 夜风扑面,寒意刺骨,却让他愈发清醒。 前世称心被杖毙时,他疯了一般冲进太极宫,换来的是一道废太子诏。 今生......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备纸笔。” 甘露殿内,烛光摇曳,却驱不散那股压抑的冷意。 称心跪伏在地,额头紧贴金砖,不敢抬头。 李世民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目光如刀。 “朕听闻,太子待你极厚。” 称心浑身一颤,声音却稳:“奴......奴只是东宫一介乐童,蒙太子殿下垂怜,赐些衣食罢了。” “垂怜?”李世民冷笑,“千两黄金,到你嘴里竟只是赐些衣食?” 称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千两黄金? 太子明明给自己的是百两黄金,哪有千两? 他急声道:“陛下明鉴!奴从未收过太子那么多的金子,定是有人构陷!” 李世民眯起眼。 一旁的长孙无忌忽然开口:“哦?那你说说,太子平日都赏你些什么?” 称心攥紧衣袖,冷汗涔涔。 不能说实情,可若撒谎,便是欺君! 他咬牙道:“殿下赏过奴几匹绢布,还有......一把佩剑。” 李世民挑眉:“就这些?” 称心重重叩首:“奴不敢欺瞒陛下!太子也曾赐过奴黄金,但绝没有千两之多。” 殿内陷入沉寂。 良久,李世民忽然拍着案头的书册道:“你在东宫留宿的每一次都有记录,你侍奉太子的次数比东宫良娣还要多得多,你有什么话说?” “陛下容禀。”称心身抖心也抖,努力地压制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声音微抖地回道:“称心只是为太子上夜而已,从未越过雷池半步。” 第3043章 第3043章 “上夜?”李世民咬牙怒问:“你是什么身份?奉谁的命上夜?” 称心进宫的时候什么身份都没有,就是被丢在昭陵的一个乐童,后来太子安排他做了太乐署令,上夜是小黄门的事,而他是个没净身的男人,根本没资格留宿东宫,上夜更是轮不上他。 “称心进宫以来都是听命于秦内侍的,他安排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称心也不知是额头出了汗还是手背出了汗,只觉得额前湿滑又冰冷。 李世民冷眼盯着跪伏在地的称心,是秦胜安排他接近太子的?有这种可能,据高明在上苑时的招供,以前爬上太子床的那两个小黄门也是秦胜安排的。 李世民原本就不坚定的内心又松动了些,问道:“你与太子当真没有越矩之事?” “当真没有,称心万死不敢欺君。” “既然如此,”李世民顿了一下,挥挥手:“下去吧。” “谢陛下。”称心如蒙大赦,双手推地站了起来,刚要退下,却听长孙无忌又道:“陛下,此事蹊跷。秦胜虽可恶,但若太子当真清白,为何要给称心在京中购置宅院?” 李世民目光一沉,太子对称心一向宽容过度,又恩赏过重,他们之间真的没事吗? 长孙无忌又轻蔑地瞟了称心一眼,冷声冷气地说道:“你嘴硬没用,有事没事一验便知。” 验?这种事是越描越黑,怎么验得明白?不过是逼我死罢了,称心心一横,猛地转身:“陛下!奴愿以死明志!” 说着竟朝殿柱撞去! 凝云殿内,李承乾笔锋骤停。 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一片狰狞的黑色。 他盯着那份写了一半的表章,忽然将纸揉成一团。 “蠢货!” 他低骂一声,不知是在骂别人,还是骂自己。 殿门忽然被推开,墨恩气息不稳地冲了进来。 “殿下!称心在甘露殿......以额触柱了!” 李承乾瞳孔骤缩。 前世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称心的血,父皇的震怒,那道废太子的诏书...... 他猛地站起身,却又缓缓坐下。 不能急!绝不能重蹈覆辙! 他深吸一口气,嘴唇微抖,声息微弱地问道:“人死了吗?” 墨恩摇了摇头:“被侍卫拦下了,只是额角破了皮,血溅庭柱,惊了圣驾被关进了掖庭狱。” 李承乾闭了闭眼。 还好...... 他重新铺开一张纸,笔走龙蛇。 “把这封信,亲手交给魏王。” 魏王府,书房。 李泰展开信笺,眉头微挑。 纸上只有一行字: “莫管我的闲事,留意兰芷殿。” 他轻笑一声,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光映照下,他的眸色幽深如潭。 “我这皇兄真不让人省心,他又惹了什么乱子?” 墨恩知道的也不是很多,他就如实答道:“太子被陛下幽禁在凝云殿后,召见了称心,不知为何称心当庭触柱,被关进了掖庭狱。” 李泰微皱眉,称心的事老爹不是一点不知道,以前就提过,就因为老爹不同意称心留在宫里,才把称心送到道观的。 老爹才回来,不会无缘无故地把太子关起来,什么人告了太子的状呢? 没有人会在宫宴上告太子的状,扫皇帝的兴。 “御宴散后都有什么人见过陛下?” “秦胜奉太子殿下的命去给陛下送过醒酒汤,去的时间有点长,他回来没多一会儿,太子就被关起来了,后来长孙司空去见了陛下,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李泰嘴角微挑,心里有了定计。 第3044章 第3044章 掖庭狱的甬道幽深而阴冷,石壁上渗出的水珠映着壁上昏黄的油灯,偶尔滴落,在寂静中发出清晰又瘆人的回响。 云海裹着一件玄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见声音,唯有腰间那块代表着亲王身份的玉牌,在行走间偶尔碰触到暗藏的刀鞘,发出极轻微的“咔”声。 老狱卒在前方引路,他的身影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有些佝偻,他手中的灯笼是这片黑暗里唯一温暖的光源,却也照不透前方浓得化不开的压抑。 “云公爷,”狱卒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何必亲自来这种地方?有什么事吩咐小人一声便是了。” “我也是奉命而来,殿下的事岂敢敷衍。”云海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只管带路便是。” 狱卒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他在这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深知有些浑水蹚不得。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发潮湿污浊,混杂着霉味、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两侧的牢房里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呻吟或铁链拖动的哗啦声,很快又归于死寂,仿佛有什么东西蛰伏在黑暗里,随时会扑出来。 云海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不喜欢这里,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绝望和挣扎,与他所熟悉的金碧辉煌的宫殿截然不同,但他必须来。 魏王的吩咐容不得他喜不喜欢,更容不得他拒绝,他只有从命,没有选择。 云海的目光掠过一间间牢房,最终定格在甬道尽头那扇更为厚重的铁门上。 两名千牛卫如铁塔般立在门前,见到云海和狱卒,抱拳行礼,却并未让开。 “奉陛下口谕,未有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此间人犯。”左侧的卫兵声音硬邦邦的,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云海缓缓摘下兜帽,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两名卫兵:“咱家亦不可?” 卫兵显然认出了他,神色间露出一丝为难,但依旧坚持:“云公爷恕罪,陛下严旨,臣等不敢违逆。” 云海并不动怒,反而微微笑了笑。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金令,令牌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正面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蟠龙。 “殿下赐我此令,许我通达宫禁。掖庭狱,莫非不在宫禁之列?”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冷哼道:“开门。” 两名卫兵对视一眼,终究不敢再拦,低头应了声“是”,取出钥匙,沉重的大锁发出“咔哒”一声脆响,铁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更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扑面而来。 称心蜷缩在牢房角落的干草堆上,身上胡乱盖着一件灰色的囚服。 额角包裹的布条渗出血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听到动静,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满是惊惧,待看清来人是李泰时,那惊惧又转化为深深的愕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第3045章 第3045章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免了。”云海抬手虚按,示意他不必动。 他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称心。 这个跟皇太子牵扯不清的乐童,确实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即使此刻狼狈不堪,那双眼睛依旧像含着秋水,带着一种脆弱的、易碎的美感。 “唉,蝼蚁尚且偷生,你为何执意寻死?”云海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称心垂下眼睫,长长的影子投在苍白的脸上:“奴恐累及太子殿下清誉,唯有一死,或可证清白。” “愚蠢。”云海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死了,就真的清白了吗?只怕到时候,你这边死无对证,太子那边才真是百口莫辩。” 称心身体一颤,猛地抬头看向云海,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云海的目光扫过他额角的伤,语气放缓了些:“到底是因为什么?” 称心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是愤恨:“是太子恩赏过厚,分说不清。京中宅邸是我自己购置,并非太子所赐,而且奴从未见过什么千两黄金,太子殿下赏赐,皆有记录可查,绝无此事!定是有人诬陷!” “是秦胜?”去海追问。 称心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秦公爷......他虽不喜奴,但应不至于如此构陷。奴不知,真的不知......” 云海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换了个话题:“你的伤重不重?用不用叫御医过来看看?” 称心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苦笑着说道:“奴是甚等样人,敢劳御医的驾?”他抬手摸了摸缠在额头上的布条,“不过皮外伤而已,不妨事的。” 云海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瓶,递给称心:“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对外伤有奇效。活着,才能等到水落石出,才能还你、也还太子一个清白。好生将养,别再做傻事了。” 称心愣愣地接过药瓶,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云海,眼中水光氤氲氤氲,忽然重重叩首下去,额头抵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声音哽咽:“奴,谢云公爷!谢魏王殿下!” 云海不再多言,转身对狱卒道:“找两个可靠的人,看顾着他些,别让他再出事,也别让旁人‘打扰’他。” 狱卒躬身:“小人明白。” 云海从袖口摸出两枚小金锭,在幽暗的黑影中悄悄地扣到狱卒的手上,“有事速报魏王。” 狱卒合不拢口地应承道:“云公爷放心,小人省得。” 走出掖庭狱,深夜的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污浊气息。 云海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却照不亮这宫闱深处的重重迷雾。 他快步朝着兰芷殿的方向走去,玄色斗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只急于冲破黑暗的鹰隼(音损)。 与此同时,同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李泰行色匆匆地走进了甘露殿。 第3046章 第3046章 夜色如墨,甘露殿前的石阶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青光。 李泰踏上最后一阶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他抬头望向殿门,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前值守的千牛卫肃立如松,铠甲在月色下泛着寒光。 “魏王殿下。”为首的侍卫抱拳行礼,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已歇下了。” 李泰的目光在侍卫脸上停留了一瞬。 见对方眼中闪过的犹豫,李泰心头微动,父皇应该还未就寝。 “本王有要事禀报。”李泰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侍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殿内忽然传来一串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苍老身影出现,中气十足的声音透着恭谨:“见过四殿下。” “有劳了。”李泰微微一笑,抬腿走向殿门。 陈文抱着拂尘,侧身相让,待李泰走了过去,他才随后跟上。 李世民此刻正坐在那方御案之后,等着他青雀儿的到来。 走进殿门,扑面而来的龙涎香中混杂着一丝药草的气息。 李泰的目光越过层层帷幔,最终定格在那道端坐在御案后的身影上。 李世民正在批阅奏章。 烛光下,李世民眉宇间的威严却更胜往昔。 李泰深吸一口气,上前三步,郑重行礼:“见过阿爷。” “免礼。”李世民手中的朱笔未停,甚至连头都没抬:“这么晚了,何事?” “唉。”李泰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拉着个大长脸说道:“生气,气得肚子疼,睡不着,路过这儿,见阿爷窗前亮着灯就进来看看。” 李世民撩眼皮瞄了他一眼,一眼就看穿了他在演戏,他那点演技实在是拙劣得很。 明知道他是来给太子求情的,李世民也不戳穿他,反而配合他问道:“什么事把你气这样啊?” “好不容易雉奴睡了,我好心去东宫看看皇兄,结果人家跑兰芷殿去了,想着皇嫂快临盆了,也该去看看,我到了兰芷殿,皇兄居然又跑凝云殿去了,我也不好进去,又追到了凝云殿,守门的人说除非有圣旨,否则谁都不能进去,好大的驾子哟。” 李泰阴阳怪气地撇着嘴,拿腔拿调地说道:“我这不就来请圣旨了嘛。” 李世民搁下笔,淡然地看着他,“你这一圈折腾,天都快亮了,你非见他干什么?” “我倒也不是非要见他。”李泰撇了撇嘴,眼底闪过一丝委屈,声音却故意拖得老长:“真是有点生气,皇兄也太任性了。皇嫂临盆在即,他这个时候正应该守在兰芷殿,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竟然一个人躲到凝云殿去了,就算皇嫂有什么不是之处,他也该多多包容才是,这般作为简直就是不拿阿爷你的皇嫡孙当回事,真该治他个不孝不义之罪。” 真是出息了,敢当面骂爹了,什么叫骂人不吐核儿? 第3047章 第3047章 李承乾是自己跑凝云殿去的吗?他那是被皇帝关进去的! 李泰在这唧唧咕咕地骂谁呢?是李承乾不知道轻重缓急,非要抛下太子妃的吗? 什么叫就算皇嫂有什么不是之处,他也该多多包容?这话是说谁呢? 他这就是当着李世民的面,指着李世民的鼻子,在说就算太子有什么错,这个时候你也该多多包容才是,你就一点不拿你孙子当回事吗? 李泰是真有本事,话不用多说,一句就把李世民气得跟噎着了似的,干瞪眼说不出来话。 能拿他怎么办?打他不是,骂他不是,跟他讲理也不是,自己养大的儿子自己惯着呗。 既然他不明说,那自己就当自己也是个傻子,你没明说,我就没听明白。 “哦,刚才是我事想和他说,让他去凝云殿候着,你舅父过来坐了一会儿,我就把他给忘了。”李世民打了个呵欠,淡淡地说道:“你去告诉他,想回东宫就回去吧,我没事了。” “那阿爷你早些歇息。”李泰笑着站了起来,躬身一揖:“儿告退。” 看着李泰离开的背影,李世民欣慰地笑了,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关着李承乾,只是不好随便地放。 李承乾是嫡长子也是皇太子,你不能无故地关又无故地放,无论是关还是放都必须要有个理由。 李世民原本打算第二清晨象征性地问李承乾几个问题,然后再放他。 那样就是因为怀疑才关的你,查清了真相之后才放的你。 李泰半夜跑过来给他求情,那就早点放他回去,也免得真的惊了太子妃,左右审过称心了,放太子的理由已经足够。 李泰远远地就看到凝云殿里烛火通明,他不由得笑出了声,今晚真是个不眠之夜,好像都没有人在睡觉一样,哪个宫殿都是灯火通明的。 李承乾嗅着沉香,品着顾诸紫笋茶,指间夹着羊脂玉的棋子,正拧眉思索,忽听殿门轻响,他微转头,珠帘轻分处李泰踱着方步走了进来。 李承乾的目光移回到棋盘上,轻轻地把指尖的棋子落下,这时李泰已走了近前。 李泰也没有给他见礼,只是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棋盘,也不用别人招呼,他自己就慢慢地坐了下来。 李承乾把装着白子的棋罐往李泰的面前一推,李泰没有提子,而是笑道:“我可不是来陪你下棋的。” “那你来做什么?”李承乾捏着一枚黑子,继续盯着棋盘,“不是说了,不让你管我的闲事,你何苦过来?” “谁爱管你的闲事?”李泰到底忍不住摸起一颗白玉棋子,“我是来看你笑话的。” 李泰一子落下,李承乾笑道:“那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阿爷是打发你来,通知我可以回东宫了吧?” “猜的真准。”李泰看着李承乾轻轻落下的棋子,说道:“那你还不赶紧走,非要等到天亮吗?” “把这盘棋下完。”李承乾抬眼看着李泰,说道:“惠褒,有件正事要问你,告诉我什么地方有硝石矿。” “硝石......矿?”李泰吓得棋子都没拿住,“铛”的一声掉回棋罐子里去了。 第3048章 第3048章 硝石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多多少少有点陌生,日常衣食住行哪样也用不到硝石。 但对于贵族来说,硝石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 硝石有两样用途,一个是换钱,这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约等于是货币,在很多地方都能直接换成钱。 硝石的另一个用途就是制冰,到了夏季天热起来,贵族通常会用硝石制冰来驱散暑气,比较奢侈一点的还会用冰来做点冷饮类的零食。 要说换钱的话,李承乾没那个必要,他有的是钱,再说他要是为了钱的话,直接挖金矿多好,何必挖硝石矿? 要说制冰的话,李承乾也没那个必要,他制冰还能用多少硝石?一千斤够用了吧?直接买硝石就行,有什么必要挖矿? 除非他知道硝石的另一个用途,那就是做火药。 李泰翻遍了大唐国家图书馆,关于火药的知识是一个字都没有。 他要是承认他知道火药的配比,就等于是自爆了穿越者的身份。 “你问硝石矿?”李泰强压下心中的震惊,故作轻松地捡起掉落的棋子,在指尖轻轻摩挲着:“皇兄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睛却紧盯着李承乾的表情变化:“硝石矿倒是不难找,陇西一带就有。不过你要用硝石的话,几百斤我还是有的,不用挖矿。” “你有多少先给我拿过来,矿还是要挖的。”李承乾微微倾身向前,指尖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泰:“我知道你之所以要编一套地志类的书,其实就是为了找到更多的硝石矿。” 李泰的手指微微一顿,棋子在他掌心转了个圈。 不得不承认李承乾说的对,可这个想法就只在自己的心里盘旋,从未说出口过,他是如何得知? 无论如何都不能随便承认,这可不是小事,一句话说不好是会掉脑袋的。 他抬眼看向李承乾,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皇兄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他慢条斯理地将棋子放回棋罐,指尖在檀木棋盘上轻轻一点:“《括地志》是奉父皇之命编纂的,皇兄若是不信,大可去问父皇。”说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简单地理了理衣襟,躬身一揖,说道:“时候不早,臣弟告退了。” “惠褒,你我兄弟何须藏着掖着?”李承乾也站了起来,抬手抓住李泰的手,诚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想做什么尽管大胆地做,遇到难处跟我说。” “皇兄想是困糊涂了?你今天说的话,我怎么半句都听不懂?”李泰强撑着扯出一抹笑,目光下意识扫向殿角垂首侍立的小黄门。 李承乾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了然地松开手,转身对宫人们挥袖:“都退下。”待殿门轻轻合上,他回身时眼底已带上几分锐利:“现在,能听懂了吗?” 大哥这是要跟我摊牌吗?你摊你的,我是不能摊。 不管你是谁,你现在占着李承乾的身体,你就是皇太子,你要君宠有君宠,要实权有实权,要人脉有人脉,你怎么作都死不了,我行吗? 我要是承认我不是李泰,你立马就有理由把我碎尸万段了,我上一秒跟你掏心掏肺,你下一秒就掏我心我肺了。 李泰就满目天真地摇了摇头,坚决地回道:“听不懂。” 第3049章 第3049章 “好吧。”李承乾也不确定李泰现在有没有研究火药的想法,他只是据前世的经验推断,李泰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盘算着挖硝石矿了。 “实在听不懂就算了。”李承乾抬手搭上李泰的肩膀,轻轻地说道:“惠褒,在我跟前,不需要有任何一点戒心和秘密,知道吗?” “嗯。”李泰点点头,这种口头承诺是可以给的,他坚定地说道:“我知道,我是绝对信任皇兄的。” “走吧。”李承乾就勾着他的肩膀,跟他一起朝外走去,边走边说着话:“硝石矿必须要留心,而且要严控,除了你不许任何人染指,硝石可不止能制冰,用不了多久,硝石就将成为最重要的战略物资。” “啊?”李泰故作惊讶地问道:“硝石还能用来打仗?” “是啊,这事就由你负责。”李承乾看李泰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他笑道:“放心吧,我说你行你一定行的。用法哪天我写下来给你,你慢慢研究。” “好。”李泰表面上很随意的敷衍了一下,其实一颗心早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李承乾实在是太恐怖了,他不只是个穿越者,他也看穿了自己的穿越者身份,居然连自己想要研究火药的一点想法,都没能逃过他的洞察力。 时刻不能松懈,在这吃人的深宫大院里,一切都要谨慎再谨慎。 出了凝云殿的门,各自坐上了车,李承乾回了东宫,李泰自然是回立政殿。 李泰在殿门前下车,刚走进院子,就见陆清迎了上来。 陆清快步上前,抱拳一礼,低声道:“殿下。” 李泰微微颔首,目光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扫过,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陆清左右扫了一眼,见两旁尽是提着灯笼的下人,便低声道:“查到了些东西。”他顿了顿,从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纸册,递到李泰面前。 李泰接过纸册,塞到了袖子里,“辛苦你了,进屋说吧。” 李泰走进屋内,只见屋内有个熟人,却是太子的近侍秦胜。 秦胜在这个空空的屋子里等了小半宿,没想到天都快亮了,李泰居然这个时候来了。 秦胜快步来到李泰跟前,躬身行礼道:“见过魏王殿下。” “请你过来是想问问太子因何事被召往凝云殿,”李泰微微笑道:“现在太子已经回去了,你快去侍候吧。” “是。”秦胜本就没有直起来的腰又往下弯了弯,“咱家告退了。” 秦胜向后退了三步,然后转过身快速地走了出去。 嘴上一个字没敢多说,心里都骂开花了,无缘无故地把他喊过来,然后让他凭白等了半宿,最终屁事没有。 看他走了出去,李泰看着陆清问道:“查出什么了,说说。” 第3050章 第3050章 夜风轻拂,烛火摇曳。 李泰半躺在软榻上,案头的宫灯将暖黄的光晕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他目光虚虚地落在殿角的青铜漏壶上,窗外月影婆娑,映在茜纱窗上如墨痕游走。 陆清知道他太累了,也知道劝不动他,只得长话短说:“秦胜的侄子犯下命案,被吴王判了死刑。他向太子求情,太子加判了半个月游街示众,他因此怀恨在心,到陛下跟前检举了太子。” 李泰眨了眨酸涩的双眼,若只是这般简单的恩怨,倒不值得他费神。 秦胜怕是自作聪明,以为投靠皇帝便能得个护身符——却不知太子李承乾的性子,连高季辅那样的重臣惹恼了他都敢提剑就砍,区区一个秦胜,在他眼里不过是条狗罢了。 “这个。”李泰懒懒地指了指方几上的小册子,“是什么?” “在秦胜房里搜到的账簿。”陆清将册子往前推了推,“记的都是些人情往来。我见没什么要紧物事,就顺手......”他顿了顿,像是解释般补充道:“总不能白跑一趟。” 李泰忍不住轻笑出声,这算什么?贼不走空?“时候不早了,去歇着吧。” “是。”陆清应了声,突然一把抓起账簿,“这个我先理出个头绪再呈上来。”话音未落,人已窜到门边,活像做贼心虚似的。 李泰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摇头失笑。 他自然明白陆清的用意,他就是怕自己熬夜查那本烂账。 烛泪堆叠,更漏声声。陆清在偏殿熬红了眼,将账簿上的条目一条条、一款款地梳理清楚,天色将明,他也终于理出了一点眉目。 熬夜查账的还不是陆清一个,甘露殿里也是一夜灯火未熄,李世民把东宫半年来的账目全都捋了一遍,也查清了太子对称心的赏赐到底有多少。 平日里李承乾是会经常赏赐称心,但都是星星点点的小玩意儿,不值一提。 最重的一笔赏赐就是赐金百两,看时间是秦英案的卷宗呈上来之后。 秦胜向称心施压逼他替秦英顶罪,称心表面应承,到了公堂上直接拿出了他没有作案时间的证明。 从这件事上看,称心有勇有智,确实该赏,虽然赏的多了些,却也不算太离谱。 李承乾从小对钱就没有概念,他要是看谁顺了眼,金山银山地往出赏。 唯一一样特别的赏赐就是一块可以随时进宫的令牌,想来是称心刚受了委屈,李承乾怕他再被人欺负没有依傍。 看来李承乾对称心是真的好,给他钱、给他官也愿意做他的靠山。 给钱钱也不多,给官官也不大,给他撑腰也没给他过多的特权,太子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谁没交过朋友?李世民有一大群铁哥们,他一高兴随口就赏,百金算得了什么? 若是称心跟太子真有不足为人道的私事,以李承乾那个性格,赏的绝不会是百两黄金,他都能给称心起一座鹿台。 别说他只是个太子,不敢越矩,这天底下就只有他不想做的事,根本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至于秦胜说的京中宅邸,在东宫的账目上确实没有,称心说是他自己买的,一百两黄金也不够在京中买宅子的,想是他另有积蓄也不一定。 第3051章 第3051章 秦胜说的一千两黄金的支出也查到了,那不是赏给称心的,而是送给李泰的,从时间上看,是李泰第二次被罚俸半年的时候。 李泰替李承乾求情,两次被罚俸半年,李承乾是肯定会给他些补偿的,只是这补偿得实在是多了点。 李承乾不只一次明示暗示地提出要把太子的位置让给李泰,就这样的兄弟情,东宫人家都肯让,给千两黄金还算是给吗? 李世民揉了揉太阳穴,看一眼更漏,天就快亮了,这时候去补觉也没什么意义,刚睡着就被喊起来,还不如不睡了。 李世民把账本合上,吩咐道:“把称心带过来。” “陛下”陈文抱着个拂尘,轻声劝道:“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我又不困,睡什么睡?”李世民皱着眉头一摆手,陈文只好躬身而退。 不一会儿,称心被带了过来,他手上脚上都带着铁链,艰难地跪倒磕头:“奴,称心,拜见陛下。” 李世民上下扫视了他一番,额头缠着白布条,头发乱如蓬草,身上衣裳沾了些许血迹,又皱又脏,这才在牢里过了一夜,好好的玉面公子就被折磨得病态堪怜了。 称心在牢里还真没遭什么额外的罪,就是牢里的环境不好,土地铺枯草加上手拷脚镣就变成这样了。 他身上的血迹也不是受了酷刑,而是额头的伤,止血晚了才沾到了衣裳上。 他昨天以额触柱,是真的撞实了,哪有什么侍卫阻拦?哪个侍卫来得及呢?侍卫是在他撞晕之后才上前的。 没死了,只能说他命比庭柱硬,额头的口子可不小,当时血流如柱染红了半面衣衫,这还是在牢里被扒掉了外衣,不然哪是沾点血迹这么简单? 李世民慢悠悠地问了句废话:“太乐署令,从七品下,可对么?” 这有个不对吗?称心也不知道皇帝是犯了什么病,他也不敢说别的,就老老实实地回了一个字:“对。” “哦,”李世民又开口问了一句废话:“这么说太乐署令是官?” 称心再一次应道:“是。” 李世民身子微前倾,又问道:“既知自己是官,为何要自称奴?这是谁教你的?” “这”称心微抬头又赶紧把头低下,“我进宫以来便是如此自称,是秦内侍嘱咐的。” 李世民没理会称心,而是拍了拍他宽大的龙椅,对站在一旁的陈文说了句:“过来坐。” 坐?龙椅?陈文连看都没看一眼,咱也没长那个屁股,坐不惯那把椅子,他赶紧抱着拂尘一揖:“臣不敢。” “嗯。”李世民朝称心身上飘了个眼神,陈文上前把他给搀了起来。 李世民淡淡地问了句:“学会了吗?” 称心抱拳一揖,说道:“臣,谨记于心。” 李世民端起茶盏,轻轻地饮了一口,问道:“你在哪里购置的宅院?花费几何?” 第3052章 第3052章 李世民的语气就像是在跟人闲话家常一般的随和,称心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在通济坊,九十金。” 称心垂着头,恭恭敬敬回话:“回陛下,在通济坊,耗了九十金。” “通济坊?”李世民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诧异,“这路程太远了,便是天不亮就动身,也未必赶得及教坊司点卯吧?” 要知道,通济坊紧邻启夏门,地处长安城最南端,而皇宫却在城郭最北端。 别说称心无马可骑、无轿可乘,即便是插上翅膀,有会飞的本事,也难按时赶到。 大唐宵禁森严,不到开坊时辰,坊门紧闭,想要趁夜色赶路是绝无可能的。 称心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解释:“奴,臣平时都宿在教坊司的当值房里,只有休沐之日,才会回宅中住。” “买了宅子却不住,图个什么?”李世民望着他,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 他实在想不通,称心为何要在那般偏远之地置业。 称心心里暗自苦笑,陛下身处高位,哪里知晓底层人的难处。 皇城附近的宅子,随便一处便要上千两黄金,他这微薄俸禄,便是不吃不喝攒一辈子,也凑不够这个数。 既然明知无望,倒不如退而求其次。 他脸上依旧恭顺,低声回道:“好歹休沐时能有个自己的去处,总比去道观凑和强些。” “哦。”李世民轻轻颔首,眉宇间的几分沉思散去,转而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语气也比先前更添了几分暖意:“通济坊离皇城太远,往返奔波,终究多有不便。” 他稍作停顿,目光落在称心依旧垂首的身影上,声音清晰又带着暖暖的体恤:“朕记得平康坊有处空闲宅院,离宫城近,你往后当值、休沐都方便,便将那宅子赐予你吧。” “啊?”称心闻言,身子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抬起头,先前垂首时攒在眼底的局促还未散去,此刻满是难以置信,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帝王的脸,嘴巴微张着,半晌没合上,整个人像被惊雷劈中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李世民瞧着他这副愣怔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笑意,又补充道:“准你十天假,好好布置新宅,好好养伤。” 这话落进称心耳中,他却充耳不闻,依旧傻呆呆的,眼神发直,仿佛没听进半个字。 “咳!”一旁的陈文见状,赶紧重重咳嗽一声。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提醒,让称心猛地打了个激灵,总算从震惊中回过魂来。 “扑通!”他双膝重重砸在青石地面上,坚硬的石面撞得膝盖生疼,冷汗瞬间从额角渗了出来,可他连揉都顾不上,忙不迭地俯身叩头,声音带着未平的颤意,却满是恳切:“臣谢陛下隆恩!” “下去吧。”李世民抬手轻轻摆了摆,语气间尽是帝王的从容。 称心闻言,又恭恭敬敬叩了个头,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未平的轻颤:“臣告退。” 他双手撑着冰凉的青石地面,借着一股劲缓缓起身,方才跪地时膝盖被撞得发疼,起身的动作难免滞涩了几分。 随后便躬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后退了三步,待退出合适距离,才慢慢转过身,脚步轻缓地向外走去,仿佛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与喜悦中完全缓过神。 第3053章 第3053章 陈文早已快步跟了上来,见他要出殿门,忙上前两步,用拂尘轻轻挑起垂落的珠帘,声音放得极柔:“公子小心些。” “多谢陈公爷。”称心微微躬身,极轻地点了点头,双手提着衣摆,小心翼翼地迈过殿门的高门槛。 走到外间,陈文递去一个眼神,候在一旁的掖庭狱狱卒立刻上前,手里攥着钥匙,动作麻利地打开了称心手腕与脚踝上的镣铐。 铁镣落地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倒让他莫名觉得浑身一轻。 走出殿门,称心下意识抬头望向天边。 晨曦正透过云层洒下来,给青砖灰瓦镀上一层暖光,微凉的晨风拂过脸颊,带着草木的清新,瞬间扫去了昨夜以来的疲倦与惶惑。 他长长舒了口气,昨夜还在掖庭狱中担惊受怕,不知生死,怎料天一亮就峰回路转,不仅免了罪责,还得了陛下赐宅,往后大抵不会再有人随意磋磨自己了。 他刚走下殿门前的三层台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唱报:“太子殿下到!” 称心心头一凛,忙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一道明黄色身影绕过殿前的影壁墙,快步迎面走来,正是身穿蟒龙袍的太子李承乾。 他来不及多想,急忙往旁边退了两步,侧身站在廊柱旁,双手拢在袖中,深深躬身施礼:“参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本是急匆匆往殿内去,见他在此,脚步猛地顿住。 目光落在称心身上,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圈。 只见他头发散乱,发间还沾着些尘土;身上的衣衫皱巴巴的,衣衫上还印着点点暗红血迹;额头上缠着一圈白布条,布条边缘还隐隐透着些血色,瞧着格外狼狈。 目光微移,又瞥见他身后狱卒手中捧着的铁链,再看向称心垂在身侧的手腕,那几道被镣铐磨出的红痕格外显眼。 李承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称心的手腕,力道大得让称心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不敢挣脱。 “父皇给你定了个什么罪名?”李承乾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也不等他回答,拉着他就要往殿内走,称心死命地拉住李承乾,双脚像在地上生根了一般。 “跟孤进去,孤要问问,你到底犯了什么罪。”李承乾停住脚步,没有用力地拉扯,也没有松手,目光定定地盯着称心的眼睛,“若是你当真罪有应得,孤绝不多言;可若是你清白无辜,便是父皇,也得给孤一个说法!” 一旁的陈文见势头不对,便笑着说道:“陛下并未降罪称心公子,还特意赐了他一处平康坊的宅院,我正要带他去领赏。” “太子殿下息怒!”称心也急忙解释,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陛下不仅未降罪于臣,还赐了新宅,臣心中感激不尽,何须讨什么说法?” 李承乾手上的力道松了松,脸上的怒意稍减,却仍有些迟疑地问道:“既是无罪,为何镣铐加身?” “殿下恕罪。”狱卒闻言吓得手一抖,捧着的铁链“哗啦”一声晃了晃,随即双膝跪伏在地,“入掖庭狱者皆戴镣铐,凡被羁押入内,便需依律佩戴,绝非小人故意为难!” “谅你也不敢。”李承乾话音刚落,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禀报道:“殿下!太子妃有了临盆迹象,请殿下即刻回去!” 李承乾脸色一变,也顾不上再多说,松开称心的手,撒腿就往外跑去,明黄色的袍角在晨光中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 第3054章 第3054章 小黄门这一声报,像在半空中投下了一颗炸弹似的,所有的人都撒腿开跑,看上去就像是四散奔逃的模样。 李承乾是第一个拔腿就跑的,他当然是直奔兰芷殿,接下来就是陈文,陈文先是礼貌地对称心说了句,“咱家得去向陛下报喜,你且自去领赏吧。”然后把拂尘往腋下一别,两条老腿跟风火轮似的就跑起来了。 称心微微一怔,还领什么赏啊? 他抬腿就往教坊司跑,新编的歌舞就是为了给东宫贺喜的,什么事都可以耽误,这事不能耽误,他必须亲自上场。 狱卒捧着铁链子,左右看看,所有的人都跑了,咱也跑吧,他抱着铁链子一溜烟地跑回掖庭狱去了。 兰芷殿素来清冷,寻常日子里殿门半掩,阶前青苔覆阶,连风过都带着几分沉寂,从无喧嚣之景。 今日却截然不同。 后宫嫔妃钗环摇曳,宗室皇亲衣袂翻飞,凡有入宫资格者,皆不顾仪态地快步赶赴兰芷殿,连平日里最讲究行止端庄的贵妃,都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裙摆扫过廊下花枝,竟也无暇顾及。 太子妃临盆,此事干系大唐国运,若诞下公主,不过添一份皇家喜气;若得一位皇子,那便是圣上嫡长孙,未来极可能承继大统,成为大唐第四任皇帝。 兰芷殿外间早已挤得水泄不通,连廊下都站满了屏息等待的人。 众人心中必是各怀丘壑,定然有真期盼也保不齐有假焦灼,更说准会有人暗怀叵测,但面上却是人人都堆着一脸热切的笑意。 每个人都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又都刻意放轻了呼吸。 目光如织,尽数胶着在产房紧闭的朱门上,耳尖绷得发紧,生怕漏过殿内一丝声响,唯有殿内传来的阵痛呻吟,像重锤般一下下砸在每个人心上,空气凝滞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别人都在外间排排座,只有李承乾坐不住,他就在地上来回转悠,里间传出一点声响,他就要往里闯,每次都被人拦住。 他心里也清楚,没事不该闯进去,有事更不能闯进去。 “急什么?坐下。”李世民心里也很急,但他不能表现出来,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必须要稳如山岳,于是他摆摆手,示意李承乾坐下。 一国之君也罢,一家之主也好,领导者就是下面人的主心骨,情绪必须要时刻保持稳定,上位的人若是表现出烦躁不安,下位的人就兵荒马乱了。 “哦。”李承乾刚坐下,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未等内侍通传,李泰已大步走了进来,锦袍下摆被风扫得翻飞,脸上带着几分少见的急切。 他身后的李治亦快步跟着,青衫沾了些风尘,平日里温顺的眉眼间,也凝着一丝焦灼。 “大哥”李治挣脱李泰的手,小跑着来到李承乾的身边,笑呵呵地问:“皇嫂什么时候生啊?” “就快了吧。”李承乾也给不出一个标准的答案,他也想知道什么时候能生出来。 “别乱说话。”李泰拉起李治的手,扯着他向前一步,冲着李世民躬身一揖:“见过阿爷。” “免礼,都坐吧。”李世民话音未落,里间的门帘一挑,走出来一个宫女,宫女手里拿着一条佩巾一张弓,她用佩巾把弓挂在了门的左边。 第3055章 第3055章 “大喜!”李泰猛地转身看一眼李承乾,急忙又转了过来,冲着李世民一个劲地抱拳作揖,“恭喜阿爷,贺喜阿爷,是......” 李泰话还没说完,李世民伸手就把他扒拉到一边去了,还不耐烦地赏给他俩字,“闪开!” 谁也不是瞎,就你知道生的是男孩?这事用你告诉? 明知道朕的嫡皇孙诞生了,你在眼前碍的什么事?你以为你长得帅,朕就愿意看你吗? 李泰憋屈地看着老爹两眼直勾勾地奔门口去了,爱就转移得这么快吗? 上一秒本宫还是老爹捧在手心里的青雀,下一秒本宫的地位就连路边的狗崽子都不如了。 李承乾长出一口气,母子平安就好,他倒没有特别激动,还心细地看到了他二弟的小委屈。 他抬手搭上李泰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得意地说了句:“羡慕吧?” 李泰感觉很无语,自己好心过来贺喜,他们爷俩可真行,一个嫌自己碍事,一个在自己面前炫耀。 “羡慕就赶紧成亲。”李承乾笑呵呵地拍了拍李泰,“早成亲才能早当爹。” 李泰更无语了,他转了转头,一共看见三个人,三个倒都是单身,他就点了点他们,然后凑到李承乾耳边,小声说道:“陆清、苏烈、李雉奴,你看看我身边这仨人,我跟谁成亲合适?” “合适的人还不好找么?我帮你。”李承乾一脸坏笑地冲他挑了挑眉毛,松开手,两大步走到李世民的身边。 李世民脖子抻得快有长颈鹿脖子长了,也不见里间的人把孩子抱出来,李承乾笑眯眯地说道:“阿爷,我想在东宫设宴,邀请京官之女过来给太子妃贺喜,可使得么?” 这事不大,太子完全可以做主,他设宴爱请谁请谁,请不请是他的事,来不来就是人家的事了。 当然太子递了请柬,也没谁敢真的拒绝。 李世民没说行不行,而是眉头一皱,先问了句:“只是贺喜么?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李承乾向后看了一眼,小声地说道:“惠褒该成亲了,我想让他挑一个。” “随你便吧。”李世民轻笑道:“操这没用的心。” 李世民并不想让李泰娶个京官之女,李泰现在是可以不之官,但他总不能一辈子不之官,早晚还是要到封地上去生活的。 京官之女没有愿意嫁给他的,嫁给他就等于一辈子没有娘家,他是不可以随便回京的。 珠帘轻挑,一个稳婆抱着锦被包裹的婴儿走了出来,李世民赶紧上前抢着抱了过来,李承乾根本没和他抢。 “这孩子长得真像你小时候。”李世民抱着孩子让李承乾看,李承乾屏着气地看了一眼,脱口而出地唤了声:“李厥。” 第3056章 第3056章 前世李承乾有两个嫡子,长子李厥,次子李客。 李厥之名,是他当年被贬为庶人、困居黔州时所取。 彼时孩儿降生,他特意拟了“厥”字,修书送往长安。 旁人不知他心底藏着几分执拗,他明知李世民最恨突厥,却偏要用“厥”字触怒天颜,仿佛唯有这般,才能宣泄心中的愤懑与不甘。 可这一世,他早已洗心革面,只求父子和睦、阖家安康,怎会再用那般刺目的字眼给孩儿取名? 方才见孩儿粉嫩的小脸依偎在襁褓中,那声“李厥”竟下意识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他便已暗自惊出一身冷汗。 前世的李厥,他也曾亲手抱过、细细瞧过,可父子缘分终究浅薄。 孩儿满月那日,他策划了一场假死脱身,不到百天,便与孩儿生母苏氏诀别,孤身前往漠北草原,此后天涯相隔,再未得见。 如今看着眼前鲜活的孩儿,过往的遗憾与今生的期许交织,让他心绪愈发沉重。 “李厥?” 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李承乾心头一紧,抬眼便见李世民眉头紧锁,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悦与审视,正斜睨着他。 帝王的威仪扑面而来,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脱口而出的错语。 就在这进退维谷之际,身旁的李泰忽然伸手,轻轻将他拽到身后。 只见李泰微微踮脚,抻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望向锦被中的婴儿,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随即缓缓开口:“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画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李世民,语气愈发恳切:“人生在世,难得通透豁达,觉字既有诗意,又含吉兆,实在是个好名字。” 李世民闻言,紧绷的神色渐渐舒缓。 他低头看向襁褓中安睡的嫡孙,粉嫩的脸颊透着勃勃生机,方才的不悦早已烟消云散,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颔首赞道:“嗯,‘觉’字雅致,寓意深远,果然是个好名字!就叫李觉。” 李承乾如蒙大赦,连忙上前一步,拱手躬身:“谢阿爷赐名!” 李世民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中暗自腹诽:这小子明明早就想好名字,这会儿偏又假惺惺地来谢恩,这般顺水推舟的心思,当朕看不出来? 这时,一旁候着的稳婆轻步上前,恭敬地福了一福,柔声禀道:“陛下,小殿下该去见奶娘了。” 李世民闻言,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不舍地落在婴儿身上,又盯着瞧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给稳婆。 “哈哈哈......”李世民高兴得开怀大笑,他一边往外走着,一边对陈文说道:“传下去,朕给皇嫡长孙赐名李觉,诏封太原郡王,食邑万户,另赏” 第3057章 第3057章 “阿爷,阿爷”李承乾一把扯住李世民的袖子,一步转到李世民身前,面对面地看着李世民,并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食邑才九百户。” 皇帝的嘴是真大,一张嘴就赐皇孙食邑万户,有孙子是高兴,那高兴就不过日子了吗? “你算个什么东西?”李世民一甩袖子把李承乾给扒拉到一边去了,还理直气壮地说道:“再挡朕的路,九百户?九十户都多,就给留九户。” “九户?”李治捂着小嘴,嘿嘿地笑出了声,还很仗义地对李承乾说道:“九户就别要了,我分你一百户。” “不是”李承乾没空搭理李治,他就缠着李世民,他抬手指了指产房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胸口,一脸的痛心疾首:“阿爷也得讲理吧?” 他瞄了眼李世民的神色,见帝王脸色未变,又补充道:“好歹我喊了快二十年的‘阿爷’,从垂髫小儿长到如今,一直承欢膝下。” 李承乾说着,往内殿方向努了努嘴,语气里的委屈快溢出来了:“他刚出生不到一柱香的工夫,除了哭两声,他还干啥了?” 李世民被他拽着袖子,又听这连珠炮似的抱怨,又气又笑又蛮不讲理地说道:“朕的嫡长孙,不配万户候么?” 配,配,呸呀,刚会喘个气,连奶都没吃上一口,他就万户候了? 李承乾被噎得无话可说,他就把求助的眼神飘向了李泰,李泰能说什么?李泰就冲他喜气盈盈地笑着。 李承乾也知道这种事,李泰是帮不上忙的,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了,他就倔强地挺直了脊梁,毫不委婉地说道:“这个绝对不行!” 李世民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戏谑的冷笑,轻飘飘地撂下一句:“乾坤独断,在朕不在你。” 这是一丁点讲理的打算都没有,李承乾空自焦急,愣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才能拦得住这荒唐的诏令下发。 “大哥,你是傻了吗?”李治笑嘻嘻地问道:“阿爷赏皇侄越多不是越好吗?赏多少还不都是给你的?” “雉奴,你不懂。朝堂上下,文武公卿,哪有一个食邑千户的?” 李承乾眉头紧锁,语气沉缓却异常坚定:“阿爷,觉儿甫出生便获封郡王,已是天恩浩荡,若再食邑万户,岂不令天下功臣心寒?这不仅是赏赐过度,更是乱了国家法度。儿并非不爱亲子,实是不愿见父皇因私恩而受谏官非议,令好事徒生波澜。” 李世民一听这话,顿时心生不悦,别人没有,我孙子就不能有吗? 刚开始还以为他装疯卖傻是在变相地哄自己开心,现在才反应过来,他原来是真的不同意封赏李觉万户候,这不是不知好歹么? “朕的嫡长孙,朕想如何赏赐,还需看旁人脸色?”李世民目光一凛,语气掷地有声,说罢迈开龙骧虎步便向前走去。 “阿爷!”李承乾的手伸出去,却只捞着了一团空气,手就那般孤零零地僵在了半空。 一旁李泰立刻抢步上前,声音清亮地应和:“阿爷说得是!天家喜事,如何厚赏都不为过。儿也以为,正当如此!” 第3058章 第3058章 李世民龙袍微扬,大步流星地走向殿门,他没说什么,嘴角却弯起了一个满意的弧度,还是青雀儿说话中听。 李承乾手指微微蜷缩,眼中闪过一抹不甘,明明自己说的是正理,老爹偏就不理会。 李泰回头见李承乾眉头皱得紧,他便将脚步放缓,等李承乾跟上来,他轻笑着压低了声音:“阿爷正高兴呢,你一盆冷水兜头浇?” “万户候岂是儿戏?”李承乾向前瞄了一眼,无奈地说道:“现在不阻诏,一旦诏令下发,怎么收回?” 李泰捂着嘴,凑近李承乾耳边,从牙缝里清晰地挤出一句:“发得下去才怪,有的是人谏阻,你何苦当这恶人?一片好心,落得个不知好歹。” 李承乾站住不动,静待李世民走得远了些,他才开口说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我们把阿爷劝住就没事了,若是被谏臣劝阻,岂不是落了阿爷的面子?” 李泰闻言轻轻地笑出了声,李世民那个大嘴巴,脑袋一热啥愿都往出许,落面子那是他自找的。 “你呀”李泰笑着说道:“忘了望台的事了么?” 李世民在上苑建了个望台,没事上去望着昭陵思念长孙皇后。 李承乾觉得这事不妥,几次劝李世民不要登台,怕他把自己给冻个好歹的,李世民非但不听劝,还劝一次骂一次李承乾。 李承乾每次劝都只能换来挨骂,没有其余任何效果,无奈来找李泰出主意。 李泰就比他聪明,人家不直接去劝皇帝,而是求魏徵去劝,结果魏徵连损带贬的一顿骂,李世民只好灰溜溜地把望台给拆了。 谁说吃一堑能长一智? 人的性格是轻易不会变的,吃过一堑的人才会吃第二堑,吃着吃着说不定就习惯了,习惯习惯说不定就上瘾了。 李世民建望台是一时情动,赏万户候也是心血来潮。 李承乾劝不登台的时候是认死理,劝撤回万户的时候也是一根筋。 李泰劝拆望台的时候是借力打力,劝不挡万户赏赐的时候也是隔岸观火。 “唉”李承乾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阿爷那个脾气,我也是劝不住,走吧。” “劝也不是你那个劝法。”李泰边走边轻声地说道:“汉时便有‘虚封’之制,名号尊贵,实则无地无赋。不如劝阿爷给觉儿一个‘名誉万户侯’,待他成年后再行实封。如此一来,既全了阿爷的颜面,又不至于让朝臣寒心。” “好!”李承乾闻言眼中一亮,当即笑道:“那你去劝阿爷。既是虚封,不如多封几个重臣,既显天恩浩荡,又不会显得厚此薄彼。如此,朝野欢腾,又无需实授封地,岂不两全其美?” “说给你听就是让你去劝的,这话我才不说。” 李泰昂首挺胸,加快脚步去追李世民,忽又侧身回望,眼角带着几分戏谑:“反正主意我出了,功劳你爱领不领,与我无关。” “这个促狭鬼。”看着李泰潇洒的背影,李承乾轻笑一声,眼里满是宠溺的光,轻声吟道:“才高偏带少年狂,片语能安九庙堂。功成笑却浮名事,闲逐春风意气扬。” 皇嫡长孙的到来,令李世民喜不自胜。 这份喜悦远不止添丁之乐,更在于东宫有了嫡嗣,国本得固。 第3059章 第3059章 太子李承乾的地位自此固若金汤,再无动摇之虞,朝堂之上那些暗流涌动的夺嫡心思,也便没了滋生的根基,他终于能卸下这桩心头大患。 他破格地重赏皇孙,也正是为了向所有人释放出太子地位稳如泰山的信号。 别说什么万户候,就是玉玺和龙椅,也不就是个暂时替人家保管的吗? 李世民就是要让满朝文武都看得明白,太子是他钦定的接班人,太子之子更是大唐江山的延续。 这超乎寻常的封赏,既是长辈的舐犊情深,更是天子的政治宣言! 李承乾的脚步也变得很是轻快,这个孩子的到来给皇宫添上了一层喜气,他这个当爹的自然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只不过他的欢喜很难像李世民一样表现得那么热烈,他心底总有一层拂之不去的复杂情愫。 他总是会想起前世的这个时候,因为他的胡闹,致使苏氏的孩子胎死腹中。 当时老爹气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当即下令把称心、秦英、韦灵符都给杀了。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自己跟父亲彻底绝裂了,在父子成仇的路上,一去不回头。 当时自己很不理解,一个没出生的孩子有那么重要吗?最多就是一份期盼不见了而已。 自己甚至一度认为老爹杀了称心他们,就是报复自己,就是想用自己的万念俱灰去抚慰他期待落空后的伤痛。 现在看到父皇的狂喜,才知道自己当初的错有多深,才明白这孩子就是我稳坐东宫的底气。 父皇哪里是因为一个婴儿的到来而欢喜,他是在为我欢喜,欢喜能借着这孩子,为我挡去朝堂上的夺嫡暗流! 李承乾步履从容地跟在后面,目光柔和地望着前方,李泰拉着李治的手,不时地跟老爹说着什么,虽然听不清言语,但听得清笑声。 夺嫡?老爹你真是多虑了。 李承乾微微摇头,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心里暗想,这东宫之位,惠褒但有三分想要,我便十分愿意拱手相让。 他何须夺?他只要不推辞,这太子金印早就塞给他了。 昨天皇帝才刚刚回京,盛大的御宴过后,由于宫门上了锁,所有的大臣现在都还在宫中。 今早皇嫡长孙降生,摆御宴都不用现请人了。 丹霄殿里,宫人忙得脚不沾地,如走马灯般穿梭不息,不过片刻,众臣便已闻讯齐聚,共贺天家之喜。 李世民端坐御座之上,目光扫过阶下依次入席的百官,目光最终落在他的三个嫡子身上。 待众臣皆已坐定,随着礼官一声长喝,殿角伶人轻叩檀板,一队舞姬身着华裳,翩跹入场。 “咦?”李世民忽然惊讶地说了句:“怎么是他?” 第3060章 第3060章 丹霄殿内,笙箫声起,百官觥筹交错间,一队舞姬如流云般翩跹而入。 李世民方才那句轻讶犹在空气中未散,众臣目光已不约而同聚焦于领舞者身上。 称心今日装扮与众不同,他未着寻常舞姬的柔媚彩衣,反而是一袭窄袖黑色舞服,剪裁利落,更显身姿挺拔。 红色右衽窄边衣襟与红色宽边束腰相映,勾勒出劲瘦腰身。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额间那条鲜艳红丝带,宛若一团火焰灼灼燃烧,又平添几分英气。 他墨发高束,那根红色头绳与额间丝带轻轻飘扬,在黑与红的强烈对比下,称心面容愈发显得清俊凛然。 乐声渐急,称心手持一柄出鞘的三尺青锋剑。 剑身泛着凛凛寒光,与他额上红巾、眸中星彩交相辉映。 乐声激越,称心一个箭步跃至殿心,手中青锋剑倏然刺出,如银龙出海,剑尖震颤,嗡鸣作响。 他的舞姿,将剑术的刚猛凌厉与舞蹈的韵律美感融为一体。 时而如游龙穿云,身形矫捷,剑光缭绕周身,泼水难进; 时而如泰山压顶,步伐沉稳,力贯剑身,势大力沉。 那红色丝带随着他的每一个腾挪旋转猎猎飞扬,与森寒剑光交织成一幅动人心魄的画面。 一曲将终,鼓点如雨打芭蕉,愈发急促。 称心纵身跃起,于空中连续数个鹞子翻身,青锋剑随之舞出一片炫目剑花,宛如瑞雪纷飞,又似星河倒泻。 最终,他稳稳落地,剑尖指地,身形如岳,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势。 额间红丝带缓缓垂落,他气息微喘,目光清亮,向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 殿内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李世民抚掌大笑,连声称善。 太子李承乾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称心的身影。 青锋剑的寒光与额间的红痕,一冷一热,一明一暗,恰似冰与火在他心头交织碰撞,激起阵阵难以言喻的悸动。 那剑光凌厉,仿佛能斩断一切束缚;而那抹红色,却又如此炽热,像一道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眼底,挥之不去。 想起早上遇到他时,他那副憔悴又狼狈的样子,李承乾真不敢相信,眨眼之时,他竟能将昨夜苦痛尽数敛于红绸之下,以如此昂扬勃发的姿态,在丹霄殿献上这曲饱含力量与庆贺的剑舞。 “把称心叫过来。”李世民知道他昨夜差点撞死,在狱中还吐了两次,他这种情况是需要静养的,所以才给他放了十天的假,没想到他居然跑到台上,翻跟头打把式地跳起了舞。 区区一场贺喜的歌舞,他明明可以不上场的,却拿命来拼。 不说舞得有多好,就单单只是这份敬业的精神也值得嘉奖。 称心走下舞台便晕得站不住了,他一手按着公孙大娘的小肩膀,迅速地躲到了幕后,背靠着一根柱子慢慢地滑坐了下去。 第3061章 第3061章 “师父,你怎么了?”小小的公孙大娘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师父面色苍白,眼睛也不睁,她不免有些担心。 “我没事,缓一会儿就好。”称心闭着眼睛都感觉天旋地转的,缓了一会儿,强撑着站起来,一步没动扶着柱子,弯腰就开吐。 他早上没吃也没喝,吐也吐不出什么,就是几口酸水。 “师父。”公孙大娘急得想替师父拍拍背,奈何她这身高还够不着。 “无妨。”称心擦擦嘴角,笑着说道:“师父有新宅子了,今天就带你去新家住,好不好?” “好。”公孙大娘贴心地掸了掸师父的衣角,称心拉起她的小手刚要走,一个小黄门迎面挡住了他们。 称心侧过身给小黄门让路,小黄门没动地方,开口说道:“陛下口谕,教你上前回话。” “是,”称心微躬身,低眉应声,“烦请小公爷带路。” “跟我来吧。”小黄门知道他是太乐署令,没想到他这个做官的人在自己这个奴才面前,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不由得对他心生好感。 走到半路,小黄门站住脚,低声说道:“你自去面圣,我陪这小女娃在这里等你。” “有劳小公爷了。”称心冲他点了点头,轻轻地拍了拍公孙大娘,叮嘱道:“莫要乱动,在此候着。” 公孙大娘脆生生地答应道:“知道了。” 称心整理一下衣襟,迈开步子向前走,他须得从两排桌子中间走过去。 依次从众皇子的眼前经过,李祐、李愔、李恪、李泰、李治、李承乾。 李祐、李愔只顾着吃,李恪、李泰都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李治好奇地打量了称心一番,李承乾的目光是一直都在称心身上。 称心微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向前走,走过李承乾的席位就可以停脚了,他正数着地上的青砖,生怕多走一步给自己招来灾祸,这时一道声音钻进了耳朵。 “大胆称心!”秦胜站在李承乾的桌子旁,伸出拂尘一挡,称心猛地站下。 称心微抬头,愣眉愣眼地看着秦胜,秦胜脸色一沉,厉声道:“胆敢携利器见驾,莫非有行刺之心么?” 称心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挂在腰间的鎏金错银剑,这是太子送给他的,他刚刚舞的就是这柄剑,过来的时候忘记摘下来了。 称心一时急得浑身是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他焦急地把求助的眼神送向太子。 李承乾面沉似水,看着称心冷冷地开口说道:“孤赐剑给你,就是让你用的,谁敢欺负你,直接剁了就是,看我做什么?” 剁了?剁谁?剁谁都得见血。 太子一句话,称心的脸都跟着一哆嗦,这可是宫廷御宴,天子当面,谁敢血溅龙袍? “是称心的错,秦公爷提醒的是。”称心急忙解下佩剑,双手递给秦胜,“烦秦公爷替我保管片时。” 称心的脸哆嗦,秦胜是心都哆嗦,难得抓住这么个好机会,他腰悬利刃来见驾就是死罪。 他万没想到太子居然当面让称心剁了自己,看来太子对自己起了杀心,自己的这条老命怕是保不住了。 PS:感谢“搞鲁班别搞我”给我寄的礼物,具体寄的啥,想知道的去我朋友圈看吧,开门密钥:jinxiushengtang 第3062章 第3062章 秦胜没想到太子是如此的在意称心,虽然太子对称心一向不错,但从不让称心亲近,也不和称心独处,一直都保持着很强烈的边界感。 秦胜曾经玩命地帮称心制造机会,做梦都希望称心能得到太子的盛宠。 称心本就是他用来讨好太子的棋子,结果称心非但不能被太子捧在手心里,反而被赶出了皇宫。 他便将称心当做一枚弃子了,想让称心替秦英背锅,称心又骗了他,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上堂就反悔了。 如今他笃定称心失了宠,称心昨天都被关进掖庭狱了,也没见太子问一声,可见太子根本就不关心他。 秦胜这才有了欺压称心的底气,他以为这次能一锤定音地锤死称心,没料到太子竟然当面护他到这个地步。 现在面对着称心恭恭敬敬地递过来的宝剑,秦胜竟不敢接,他若是接了,就是手执利刃站在太子身旁。 秦胜抱着拂尘,故意一脸冷漠地说道:“咱家侍候太子殿下,焉能分心替他人保管东西?” 太子赐的剑,称心也不能扔在地上,也不敢带着剑向前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便又一次把求助的目光送到了太子的身上。 “咚、咚。”李承乾指节轻敲了桌子两下,面无表情地说道:“放这儿。” “是。”称心闻言心生欢喜,双手捧着剑向前一步,刚要把剑放下,却听皇帝在上面开了口:“把剑拿过来,给朕瞧瞧。” 李世民也没想到李承乾竟然会如此地维护称心,不由得暗暗庆幸,今天早上把称心给安抚好了,若是称心现在还在掖庭狱,真不知道李承乾会不会发疯。 把东宫查了个底朝天,太子与称心之间确实没有逾矩的事,只不过是称心有心攀附,太子虽然将他拒之门外,却也依然当他是朋友而已。 称心也是倒霉,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因为秦胜想保住他那个犯法的侄子,便让他去替人顶罪。 这一次又是因为秦胜的几句言语,自己才传称心过来问话,他不肯承认与太子有过分的事,便将他下了狱。 无缘无故被人诬告,无仇无怨被逼撞柱,无凭无据镣铐加身。 将心比心地想,如果自己看谁投缘,跟谁交了朋友,而那人明明没有过犯,却屡屡被人欺负,自己心里能好受吗? 称心捧着剑,躬身低头地走到李世民面前,双手向前一递,陈文急忙把剑接过来,转身双手递给皇上。 李世民接过鎏金错银剑,指尖抚过剑身上繁复的云雷纹饰,眼中闪过一丝赞叹。 他手腕轻转,剑锋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流转出一道寒芒,剑锷处镶嵌的绿松石随着角度变换泛出幽光。 “好剑!”皇帝屈指轻弹剑身,清越的龙吟声在殿内回荡,“这错银工艺倒是罕见,云纹走势竟与朕昔年在洛阳所得的那柄‘青霜’有七分神似。” 李世民手腕一翻,剑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收剑入鞘。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称心一眼,缓缓道:“此剑既是太子所赐,朕特许你佩此剑行走宫禁,但需谨记,剑在鞘中方为雅器,出鞘便是凶兵。除却登台献艺之时,不得有离鞘之声,否则按律论处。” 称心躬身长揖,清晰地说道:“臣谨遵圣命。” 第3063章 第3063章 “嗯。”李世民把剑交给陈文,陈文转递给称心,称心接过剑,就一直用双手捧着。 李世民目光含笑,微微颔首道:“你舞跳的不错,赏钱四百缗,下去领赏吧。” “谢陛下厚赐。”称心深深一揖,“臣告退。” 称心躬着身子向后退了三步,慢慢地转过身,恰就停在了太子李承乾的面前。 “谢殿下”称心微躬身,拱手一揖,话还没说完,李承乾缓缓地抬眼,看着他轻声问了句:“你没事吧?” 称心轻轻地摇了摇头,李承乾眉心微蹙,说道:“别晃头,会晕。” 称心猛地抬起头,看来太子什么都知道了,他眼中满感激,李承乾只是淡淡地笑道:“下去吧,好生歇着,这边不用你逞能。” “殿下放心,我什么都理会得。”称心一揖而退,宫宴上歌舞欢腾、觥筹交错,称心的来与走都丝毫没有影响到喜庆的气氛。 李世民环视满殿喜气,举杯朗声道:“皇嫡长孙降生,乃天佑大唐。朕欲大赦天下,与万民同庆!” 话音刚落,殿角忽闻玉磬轻响。 李泰自席间起身,玄色蟒袍上的金线云纹在烛火中流转:“儿斗胆,请父皇暂缓赦令。” 满殿歌舞骤停,百官愕然。 却见李泰执礼甚恭:“《春秋》有云‘赏不逾时,罚不迁列’。今京兆府尚有悬案待决,若此刻大赦,恐有凶顽借机脱罪。不若待百日宴时再赦,既显天恩浩荡,又不失刑律威严。” 现在的京兆尹是李恪,京兆府有没有悬案李泰管得着吗?管得着! 京兆尹虽然是李恪,但京兆府的最高长官却不是京兆尹,而是雍州牧。 李泰就是雍州牧,也就是说他做京兆尹的时候,什么事都是他自己说了算的,而李恪做京兆尹的时候,小事可以说了算,大事他得报给李泰来做决定。 有权一定要使吗?在这给东宫贺喜的御宴上,李泰有必要非得站出来显示一下他比李恪官大吗? 没必要,一点必要都没有。 李泰说这话,并不是为了落李恪的面子,更不是给东宫添堵,只是想要抢在皇帝大赦天下之前,把秦英和韦灵符剁了。 昨夜得知秦胜是因秦英一事记恨太子,李泰就决定要先杀了秦英。 至于秦胜,就看太子的意思了,他愿意杀就杀,他愿意留着就留着,自己不打算干预。 “青雀此言,甚有道理。”李世民心知肚明地知道李泰是什么意思,便微微一笑,说道:“就依你所奏,改在百日宴颁赦。” “父皇圣明。”李泰朝上拱手一揖,他的身子还没有直起来,忽听“啪嗒”一声,吓了他一跳。 第3064章 第3064章 “啪嗒”一声脆响,却原来是秦胜手中的拂尘跌落在地。 秦胜满心盼着大赦能留秦英一命,骤闻大赦延缓的消息,心神猛地一震,手中拂尘便应声滑落。 “殿下恕罪。”秦胜慌忙跪倒,他吓得面色煞白,浑身颤若筛糠。 御宴之上,天子面前,他这是驾前失仪,若要论起来,虽不是大罪,却也不是小过,按律法要杖六十。 当然一般执行起来,也就是十杖二十杖,没有真的因为失仪打足六十杖的。 若是放在从前,这点小事,秦胜根本都不放在心上,莫说失手掉落,就是故意摔到地上的底气他也有。 今时不同往日,太子对他的杀意刚刚都宣之以口了,他哪里还敢指望太子能庇护他? “一时手滑而已,捡起来就是了,何必大惊小怪?”李承乾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不想因为他扰了御宴的好气氛。 李承乾想收拾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没必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玩借题发挥的那一套。 秦胜以为李承乾想杀他,真是他想多了,李承乾只是给称心撑腰罢了,知道他和称心之间有过结,警告他以后别找称心的麻烦。 李承乾若是真的对他起了杀心的话,想杀和杀之间的距离不会超三秒。 李承乾虽然对他心生不喜,却也没有杀了他的必要,他不过是在父皇面前告了些无关痛痒的小状罢了。 无所谓的一点事,李承乾没有任何一件事怕父皇查。秦胜这点小动作,在李承乾眼里不值一提。 只要父皇对自己足够信任,就不会听风就是雨,随便给自己扣上罪名,谁告都是白费力气。 至于审查,那是应该的,有人告自然就要有调查的过程,无论怎么审怎么查,李承乾都能接受。 这次称心吃了些苦,遭了点罪,父皇赏了他一座平康坊的宅子,也足以抚慰他了。 李承乾心里明白,这赏赐表面是给称心的,实则是父皇不动声色地给自己递台阶,隐晦地认了错,变相地承认昨日将他关进凝云殿是为不妥。 “哈哈哈......”李世民大笑着举起酒杯,朗声道:“今日朕喜得皇嫡长孙,赐名李觉,封太原郡王,食邑万户!” 李世民说着还得意地瞟了李承乾一眼,这小子不想让我赐觉儿万户候,竟然悄悄提出让我虚封。 虚封那叫封吗?他还拿百官说事,说百官不会同意,朕倒要看看谁敢不同意。 按理说这天下都是李世民的,他别说给他孙子一万户的食邑,就是十万户,也碍不着别人什么事。 毕竟别人应得的那部分,一丝一毫都没少,给多给少给的都是应该进国库的那份,也没从谁的嘴里抢食。 国库的钱皇帝就可以胡乱支配吗?理论上讲的话,区区万户赋税还真的可以。 李世民都打好了腹稿,准备回怼来进谏的大臣。 太子提出重造户籍,清查出多少脱漏的户籍,还有世家的隐户也都浮到明面上来了。 这一举给国库增加了多少户的赋税?朕只拿出一万户赏给太子之子,多吗? 第3065章 第3065章 你们光看着我赏的多了,怎么没看着人家的功劳大呢? 若不是太子提出重造户籍,一年得少收入几百万户的赋税,这个账你们不会算吗? 李世民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皮一耷拉,一副睥睨天下的气势,挑衅般地扫视着在场的大臣们。 群臣纷纷起身贺喜,殿中顿时响起一片“陛下圣明,太原郡王千秋吉庆”的颂扬声。 长孙无忌率先举杯,脸上堆满笑容:“皇嫡长孙降生,乃我大唐国祚绵延之吉兆。陛下赐以太原郡王之爵,既显天家恩威,又合祖宗成法。” 至于万户候,长孙无忌也觉得不妥,所以他一字不提。 他是跟李世民从小一块长大的,他太了解李世民了,李世民那个大嘴巴没有把门的,想不让他乱说比撵猪上树还难呢。 他爱说就说呗,先让他痛快个嘴,反正诏书想下发得经门下省审核,长孙无忌就是门下省最高长官门下侍中。 长孙无忌一句话,就能把皇命给顶回去,犯不着在御宴上跟皇帝吵得面红耳赤的。 长孙无忌能这么想,别人自然也能这么想。 这里是丹霄殿,大家过来就两件事,一个是吃席,一个是凑礼份子,其余的事不急着在这儿说。 说正事可以等宴席过后,到两仪殿上说,到大兴殿上说,甚至到甘露殿去说。 满朝文武哪有一个缺心眼的?谁会在皇帝最高兴的时候,当众扫皇帝的兴? 谁像李承乾似的,皇帝刚提出要赐万户候,他就一瓢凉水泼上去。 他是皇帝的嫡长子,他是大唐皇太子,于公于私他都有倚仗,别人可没他那个底气。 他不懂事叫任性,他任性叫个性。 别人不懂事叫蔑视皇权,别人任性叫作死。 御宴终了,群臣陆续散去,李世民带着几分酒意与余兴,摆驾返回甘露殿休憩。 刚在榻边坐定,揉了揉眉心,方几上的醒酒汤还冒着热气,陈文便轻步上前禀报:“陛下,魏徵在殿外求见。” 李世民闻言眉头一挑,嘴角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让他进来吧,这老山羊鼻子,定是为了觉儿万户食邑的事来的。” 魏徵手持笏板大步而入,至御榻前,躬身一揖,说道:“参见陛下。” “免礼。”李世民斜倚在龙榻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地说道:“玄成可是为那万户食邑而来?” 难得你心里有数,这话问的,足以证明你自己也知道这事不妥,看陛下这胸有成竹的样子,是做好心理准备了。 “陛下英明。”魏徵声音洪亮地说道:“皇孙甫出生便得万户实封,恐非祖宗成法。” 李世民眯起眼睛,正要反驳,魏徵抢先说道:“此乃陛下亲拟的《封爵令》,其中明言‘非军功不实封’。陛下曾言‘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共也’,今陛下自违其令,何以取信于天下?” 第3066章 第3066章 日头斜悬在京兆府后衙的檐角,金辉穿过两株老树的枝叶,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 石桌案上摆着青瓷茶盏,凉沁的雨前龙井还浮着细白的茶沫,一叠摊开的户籍册被风掀起边角,墨迹在日光下泛着清亮的色泽。 李恪正俯首细看户籍册上的墨字,忽听得院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混着衣袍摩擦的窸窣声。 李恪抬眼时,只见李泰正迈过门槛走进来。 日光落在他肩头,将蟒袍上的暗纹照得愈发清晰,步履间带着几分闲庭信步的从容。 “三皇兄好雅兴啊。”李泰笑吟吟地走向石桌,陆清不远不近地跟随在他身后。 李恪赶紧站了起来,笑着指了指桌上的茶盏,说道:“我就是在等你,茶都凉了你才到。” 李泰慢慢坐下,陆清拱手一揖:“见过三殿下。” “免礼。”李恪客气地一指李泰旁边的石凳,说道:“你坐。” “谢殿下。”陆清只是笑着微微低了一下头,恭谨地侍立在李泰身旁。 李恪从户籍册下方抽出一本卷宗,双手向前一递,笑道:“京兆府近月卷宗在此,请雍州牧查验。” “三哥休要打趣我。”李泰伸手推了推卷宗,并没有接,而是解释道:“今天是我性急了些,冒犯三哥是小弟不对,我特来与你赔礼,你莫要记到心上。” “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是那般小性的人?”李恪把卷宗放下,认真地说道:“今天就是你不提,我也是要提的。秦英贼子,就是天饶他,我都不饶他。” 李泰闻言轻笑道:“看你恨的,莫非说你与他有私仇不成?” 秦英算个什么东西?他连跟李恪打个照面的资格都没有,他配跟李恪有私仇吗? 李恪眉心微皱,不解地问道:“四弟请求延缓大赦,难道不是为了处决秦英?” “当然是了,只是没想到你也有这想法。” 李泰想杀秦英,只是因为他是秦胜的侄子,至于秦英一案的细节,他还一无所知,只知道秦英犯了死罪。 李泰是为了给太子出气,李恪不可能有替太子出气的想法,为何他也非要置秦英于死地? 不得不说这一次李恪的格局远高于李泰,李恪是出于公义之心,杀秦英就是要给阿鸾报仇雪恨,没有一点私心在里面。 李恪饮了一口茶,问道:“秦英案的卷宗,你看过没有?” “京兆府的卷宗都被太子压在京中了。” 李泰能在洛阳玩得轻松自在,多亏了李承乾,李承乾把京兆府呈上来的奏章都替李泰批了,一封也没往洛阳送。 正常来讲李承乾这做法就是明目张胆地夺权,李泰回来兄弟俩能干翻天。 李承乾就毫不犹豫地越俎代庖了,李泰则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堂堂太子在乎这点小权吗? 第3067章 第3067章 他这就是替自己干活,同时也替自己担责。 李恪提起茶壶给李泰倒了一盏新茶,淡然地问道:“既然没看过,你却是为何?” “秦胜在阿爷跟前胡言乱语,昨夜东宫上下被清理了一番,皇兄也被软禁到天亮。”李泰眼角微眯,不悦地说道:“这等背主的狗奴才,少不得要给他点教训。” “你倒是护兄心切,可人家未必领情,人家的奴才人家自己不会教训么?”李恪边说着话,边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纸来,向前一递:“你只看看这个,便知我为何恨他。” 李泰伸手接过,心里暗叹,这个三哥真是勾火大师,离间的话说得这么不动声色、这么自然而然。 “尸格?”李泰看一眼标题,便接着往下看,看着看着手就不自觉地抖了起来,看着看着嘴角就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看着看着心跳就不自觉地猛烈起来,呼吸也跟着变得越发粗重了。 一份尸格看完,李泰的一双眼睛已经变成了一双血目,他恨恨地咬牙说道:“剁了他不足以平民愤,我要剐了他!” 剐刑也就是凌迟,民间说的千刀万剐的意思。 剐刑起源于南北朝时期,但只是有,并不普遍也没有定为律法。 唐朝基本没有剐刑,唐朝法定死刑仅绞、斩二种,李恪判的是秋后处斩,这是他权力范围内的最高判罚。 李恪闻言,苦笑道:“我恨不得将他剁碎成泥,奈何刑法当中没有这条。” 情绪、道理、律法,这是完全不同的三个词,不管你的情绪有多么的难以压制,你也得讲道理; 不管你的道理多么的冠冕堂皇、多么的自洽周全,你也得守律法。 执掌律法的人如果带头突破律法的界线,那么律法便成了权势者手中的玩物,天下人将再无规矩可循。 今日可因“重罪”滥用极刑,明日便可能因私怨曲解法条,届时“按律行事”的准则将荡然无存。 “三哥说得有理。”李泰缓缓地把尸格放到卷宗的上面,一张纸放下去很容易,一口气压下去却难。 李泰气得面色涨红,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畜生?九岁的小女娃,他们也下得去手,还不是寻常的作案手段。 阿鸾从头到脚都是伤,多处骨折,几乎所有的关节都存在错位,尸格上每一个字都记录着一段令人发指的罪恶。 李泰努力地调整呼吸,却很难平复情绪,他知道李恪说的对,他知道酷刑代表着残暴,他知道酷刑只能使百姓畏惧,而不能使百姓信服。 他什么都知道,他很理智地知道法外加刑的后果,但是什么道理都不能安抚他愤怒的情绪。 “斩刑就斩刑,我不剐他,反倒赏他个大恩典。”李泰一掌按在石桌上,霍然站起,“四门贴告,三日后法场行刑。我去请皇兄亲自监斩,这等殊荣,够他秦门祖坟冒青烟了吧?” 李恪看不出来秦门祖坟冒没冒青烟,不过他倒是看出来李泰脑门冒坏水了。 说什么请皇兄亲自监斩,你就直说让秦胜监斩得了呗。 “好,”李恪笑吟吟地站起来,“我会通知阿鸾的亲人到场观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