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景泰:太后恕罪,是朕鲁莽了》 第一章 郕王爷,他担得起孝悌二字 大明。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七。 郕王府。 先帝宣宗章皇帝次子朱祁钰坐于藤椅之上,轻摇慢晃。 右侧郕王妃汪美麟素手剥青提,兰指轻掐,送入郕王朱祁钰口中。 左侧侧妃杭芸为其捶肩,一缕青丝落耳畔,挠人心肝。 外人看来好一副富贵王爷的神仙日子。 唯有朱祁钰身在福中,心在宫中。 他在等,等一个消息,来验证他这三个月不是黄粱一场,而是真实地穿越了。 自己本来是小破站一名历史区的阿婆主,刚做完《仁宣之治》和《叫门天子》这两个系列,其中《叫门天子》这一系列反响激烈,激进派认为自己骂堡宗骂太含蓄了,而保守派则认为激进派过于保守了。 正当自己准备下一篇章《妇仁景泰》文案时,突发奇想——若我为景泰帝,该当如何? 文档上刚打下这一段字,一道惊雷,便成了正统十四年五月的郕王朱祁钰。 这三月光阴,朱祁钰除了不着痕迹地融入这个世界,另外亲眼见证了自己好皇兄一系列荒唐行径。 瓦剌犯边,堡宗不顾群臣反对,执意效仿太宗文皇帝和宣宗章皇帝御驾亲征。 从下令亲征,嘱咐他郕王留守顺天府,到堡宗领军五十万开拔前线,不过五日。 前线屡战屡败,大军撤退之时,他的好皇兄还怕大军踩踏了他宠宦王振家的田地,而选择绕路而行,耽搁了行程,被也先率领的三万瓦剌骑兵追上。 八月十三日,明英宗入土木堡——堡宗龙兴之地。 朱祁钰收到的前线最后一份军报是:八月十四,帝于土木堡与贼虏也先部鏖战多场。胜,破敌,帝甚悦。 好一个“胜,破敌,帝甚悦”! 战报固然喜人,但战线不会说谎。 四更天。 风雨骤来,雨落窗沿,点点作响。 郕王府太监成敬跪于门外:“启禀殿下。司礼监秉笔太监兴安持太后懿旨召殿下火速入宫商谈朝政。” 该来的,总算来了! “晓得了。”朱祁钰慵懒地一挥手。 张口吞葡咬指,惹来郕王妃一缕红霞。 “更衣。” 汪杭双妃应声拿来衣物,细心为郕王爷穿衣戴履,身着五爪衮龙袍,腰佩玉石带,脚踏登云靴,头戴翼善冠。 替自家男人穿戴整齐后,躬身目送郕王随成敬远去。 直到朱祁钰转过廊角,二女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杭妃低头看着王飞右手食指的淡淡齿印,怔怔出神,幽幽出声道:“姐姐,你说殿下的固精锁阳什么时候结束啊?” 嘤!你这骚浪蹄子竟说出如此淫亵之语。 瞬间酡颜娇红,暗暗扣指于掌心,喝斥道:“问我作甚?你问殿下去。” 玲珑俏娇的杭妃半点不惧郕王妃的怒火,娇滴滴道:“我就不信姐姐不想。” 端庄秀雅的汪妃再也吃不住这虎狼之词,抬手便打,边追打边娇骂,要替郕王爷除了这妖妃。 …… 朱祁钰随着成敬与司礼监大太监兴安会于一处,王府侍卫长卢忠护卫左右。 坐上乘舆,朱祁钰身子后躺,怀捧着刚顺手拈的几颗青提,咬着青提懒散问道:“兴安,太后召我何事?” 舆架侧的大太监兴安低眉敛目,十分恭敬。对于乘舆上举止轻浮的郕王朱祁钰,兴安想起先帝对郕王的一句批语:此子怯懦,不堪大用。 王爷是个好王爷,但如今半行监国之职,却是有点…… 念头至此,兴安不敢再往下深想,面向朱祁钰,恭声道:“启禀殿下,奴婢不知。太后只是差遣奴婢召殿下火速入宫商议朝政。” “可是前线战报?” “奴婢不知。” 朱祁钰也不再多问,只是高高拎起一枚青提,张嘴任它掉落,一口咬下,多汁可口,自言自语道:“想来是天师大破虏贼,斩首万余,枭也先首级而还。皇兄之神威,无愧为我大明战神。臣弟要去太祖太宗陵前,好好歌颂一番皇兄功绩。得君如此,实乃我皇明之幸。” 伺于架侧的兴安眼角狂抽不止,听着郕王爷对皇上的歌功颂德,身子愈发佝偻低垂。 殿下心肠是好的,但等会见了太后还请少说两句。 一行人来到午门外,朱祁钰令成敬、卢忠在此等候。 自己则随着兴安往商议朝政的本仁殿走去。 本仁殿内,六部九卿,国之重器俱在。 众人见到朱祁钰入殿,立马起身跪迎,“臣,参见郕王爷,叩请殿下金安!” 朱祁钰赶紧上前一步,搀起跪将下去的五朝老臣礼部尚书胡濙,谦逊和气道:“诸位老大人,何至于此,折煞孤也。” 朱祁钰迎的快,大臣们跪的慢,顺着朱祁钰搀胡濙这一扶,众人刚弯下去的半个身子立马挺了起来。 唯有一名双鬓微白的中年男人,双膝落地,铿锵之声,一叩到底,额头贴地。 朱祁钰看着这个榆木脑袋,无可奈何又带着笑,一摇头,一叹气。 双手将他搀了起来,一声长长埋怨:“于侍郎你啊……” 朝堂之上,大家都是文绣飞禽、武绘走兽,独你于谦于石灰与日月争光? 搀起于谦,朱祁钰并未与他多作言谈,径直拾阶而上,走上殿台。 一幕珠帘轻纱,轻纱之后隐约可见一位女子身影。 朱祁钰撩起莽龙袍衣摆,一叩到底。 “臣郕王朱祁钰,参见太后娘娘。” 珠帘之后,正是后世有【妖后】之称,当今天子堡宗生母——孙太后。 轻纱映影,莲臂轻抬。 “免礼。来人,请郕王爷入座。” 音清语软,却带着一丝咽声,想来是刚接到她的好皇儿的惊天战绩,已经哭过一场了。 待朱祁钰落座,孙太后说道:“于侍郎,你与郕王爷过一下今日政事。” 于谦踏出半个身子,躬身一拜,道:“遵太后喻。臣于今夜丑时一刻接前线军报,八月十五,圣上于土木堡受虏贼合击,五十万大军几近覆灭,随军出征百名文臣武勋死伤殆尽。幸天庇佑,圣上安好,只是陷于虏贼之手。另有……” 言语至此一顿,于谦神色难掩悲戚。 天子被俘,圣上北狩,实乃我大明开国百年以来闻所未闻,纵然翻遍史书,也唯有靖康之耻、徽钦二帝与之并论。 于谦还要继续奏报,却听得“砰”的一声响,朱祁钰怒而起身,座椅倒地。 怒视殿下红袍于侍郎,目眦欲裂。 大喝一声:“放屁!” “于谦,于廷益,你哪来的狗胆敢如此辱我皇兄?我皇兄超逸绝尘之姿,冠万夫不当之勇,天下无双,万古莫论。你竟污蔑他陷虏贼之手,我……我踏马砍了你。” 堂堂大明王爷,当今天子亲弟,在这天家圣宫竟出如此粗鄙不堪言语。 但殿下六部九卿,国之肱股,没有一人觉得不妥,反为郕王朱祁钰对圣上的深深兄弟之情而涕零。 郕王,他担得上一个“悌”字。 “唔!” 珠帘之后,传来一声嘤声。 作为统御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孙太后不似一般妇道人家,哪怕听见亲子被瓦剌俘虏,生不如死,也强忍心中悲痛,立即主持这场深夜朝议。 但作为一个母亲,哪有不担心儿子安危的,刚才无非是强压着心中的悲戚罢了。 眼见这个平日里最不受自己待见,防之如水火的庶子朱祁钰竟有此孝悌之心,再也压不住心中悲愁,泪如珠落。 只是作为圣母,孙太后连哭泣也不敢大声,轻轻几声抽噎后,立马以娟拭泪。 莲臂一压,喑着嗓子,道:“郕王,不可无礼。” 话,是说给殿下的肱股之臣听的。心,她是向着郕王的。 “于侍郎所言非虚。除了前线军报外,居庸关总兵也发了奏本,言土木堡大败,军死伤无数,溃散而逃,辎重尽数为虏贼掳掠。虽未提及圣上,然……” 孙太后语噎,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太后。” 朱祁钰一声疾呼,把本仁殿众人,从六部九卿到孙太后都惊得心肉一跳。 难道郕王大胆如斯,竟对太后都要动粗鄙之言? 只见朱祁钰一个滑跪至珠帘前,痛哭流涕道:“太后,请予臣1000骑,臣要去土木堡迎皇兄回朝。” 殿下众臣亦是眼中含泪,频频以衣襟掩面,郕王孝悌之心,感天动地。 “胡闹!” 珠帘之后的孙太后一声训斥。 你以为领兵打仗是儿戏吗?上一个御驾亲征的朱家骨血还在瓦剌军营呢! 一片愚悌之心。蠢猪,愚不可及。 挨了孙太后一声骂,朱祁钰却是越发来劲,疾声恸哭:“500骑,不,200骑。臣愿领200骑冲阵劫营。兄受辱至此,弟不愿苟活。 ” 砰的一声闷响。 一记叩首重重磕在珠帘之前。 不磕不行了,表情管理要失控了。真怕自己笑出声来。 自己装了三个月的兄友弟恭,就为了今晚在孙妖后面前狠狠上这波大分。 让孙若微以为自己跟她是穿一条裤子,尿一个壶的。 太后放心,朕不过是代皇兄掌权罢了。 第二章 啊!孤,监国? “郕王。” 孙太后想狠狠训斥这个莽夫一番,但话刚出口,声已哽咽。 纵观朝堂,唯有郕王与哀家心系圣上安危。 其余六部九卿口口声声忧君安危,却在刚才朝议上绝口不提如何迎回圣驾的方案,反而进言说什么要为了江山社稷,安稳民心,请一位宗室亲王行监国之权。 一说郕王本就是受天子之令留守顺天府,合该监国。 一说襄王素有贤名,此前已有两次监国经验,应速去襄阳请襄王回顺天府主持大局。 哀家看你们,忧国、忧民、忧社稷,唯独不忧君。图名、图利、图太平,唯独不图忠君。 唯独郕王,虽为庶子,哀家亦未曾养育,然对我皇儿忠心耿耿,不惜一死,以报君恩。 一时间,孙太后感慨万千,终究是外臣不如宗亲,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朱祁钰也顺眼了起来。 令大太监兴安将朱祁钰扶回座位。 而后缓缓说道:“诸位公卿大臣,郕王方才言语冒失,举止失端。哀家替他向你们赔个不是。” 底下大臣连呼“不敢”,跪了一地。 珠帘之后的孙太后隔着轻纱看到他们跪地的动作,面露嗤笑,眸透不屑。 不敢?还有你们文臣不敢做的事?都欺天啦! 孙太后都懒得跟他们这群不知君恩的狗奴才端面上和气,开门见山道:“刚才诸位大人说的监国一事。哀家做了一番深思。大冢宰。” 吏部尚书、天官之首王直出列躬身:“臣在。” “你刚才进言欲请襄王入京监国,哀家认为不妥。此去襄阳,何止千里,一来一回,至少一月有余。哀家与文武百官等得起。关外数十万虏贼等得起否?顺天府百万百姓等得起否?大明江山社稷等得起否?” 身着红袍锦鸡补服王直微微一愣。 圣母太后,您刚可不是这么说的,您刚开口迎回圣驾,闭口天子安危,百般不愿设监国一职,何时说起百姓、江山、社稷? 但太后肯定是没有错的,错的肯定是我们这群做臣子的。 当下身子一躬,言语惶恐道;“臣有罪,竟出此谬论,请太后责罚。” 现在知道有罪了?这江山社稷四个字还真的好用。 珠帘之后的孙太后心中微微一哼,眉梢微微一翘。 “大冢宰全念社稷安危,一时失言少察,事出有因,何来过错。” “太后仁心,臣愧赧。” 依汝堪比顺天府城墙的脸皮,还会愧赧?逗乐哀家? 孙太后不再看王直,侧身看向了郕王朱祁钰。 轻轻唤了声。 “郕王。” “臣在。” 孙太后目光直锁躬身听令的郕王朱祁钰,虽然隔着轻纱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情,但刚才一番赤子诚心已然将她打动。 而且自七月十六圣上出征,这一个月,朱祁钰半行监国之权,其优柔寡断、怯懦无谋的本性一览无遗。 大明不需要贤王,天子不需要贤王,哀家更不需要贤王。 愚忠,愚孝,愚悌,哀家要的就是你一个愚字。 孙太后目光一凛,心中已有决断,神色庄严道:“天子北狩,虏贼叩关。实乃大明社稷百年之难,此诚风雨飘摇之际,危如累卵之秋。望郕王以祖宗社稷为念,行监国一权,总摄朝政,监理百官。结臣民上下一心,御虏贼千里之外,迎圣驾安然归京。” 此言一出,群臣噤声。太后,郕王没来之前,您可是痛斥监国一职,视之为洪水猛兽。怎滴郕王一来,你不单应允了,还主动让郕王监国。 翻脸之快,举世罕见。难不成你还真信郕王领1000骑迎圣驾还京? 众大臣心中一阵腹诽,独独躬身行礼的郕王朱祁钰,一脸茫然无措,眼神尽显纯真,讶声道:“啊!孤,监国?” 孙太后都不用掀起幕帘,便能想到朱祁钰脸上那出死德行。 懦,无威。弱,可欺。比你那皇兄更为不如。 先帝何等英武盖世,怎么就生出你们两个废物。 孙太后胸口一阵起伏,长吐一口浊气后,才稍稍压住怒火,厉声道:“郕王莫作妇人姿态。” 朱祁钰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心中则是掐指算着日子。原本,孙太后令郕王监国应该是八月十八日早朝那会,如今却是比原先快了整整一天两夜。 想来是直接跳过了孙太后和朝臣争论究竟该不该请亲王监国,以及襄王监国 还是郕王监国这部分。 而按史书记载,自己初登大宝是在九月初六,土木堡之变发生二十天后。 这期间的不可控因素太多了,哪怕自己按照史书记载,与当时的郕王一言一行如出一辙,但鬼知道会另起什么风波。 尽信史,不如无史。 说一千道一万,堡宗被俘后,朝堂就两股势力。一是文臣,二是孙太后。 文臣中,先帝托孤五朝老臣的礼部尚书胡濙和百官之首大冢宰吏部尚书王直都已经年过古稀,只求一个安稳落地,所以把于谦给推了出来代表文官集团。而于谦这人爱国却不忠君,信奉社稷为重、君为轻。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明百姓,必然会推自己继承大统。 至于孙太后…… 两人互为猎人与猎物,都在想方设法降服对方。 一国太后,母仪天下又如何? 难道她不是女的? 而哄女人,朱祁钰自问有他的一套手段。 如人抚犬。 拂顺了,千依百顺,亲昵不堪。 拂毛了,女人可是最情绪化的动物,智商会瞬间下线,明知两败俱伤,也要逮你一口不撒嘴。 至于如何将孙太后的毛拂顺,从三个人下手即可。 一个是她亲儿子堡宗朱祁镇的安危,一个是她亲孙子朱见深的安危,最后便是她自己的安危。 他一个孝悌之心可昭日月的懦弱亲王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定了监国人选后,此时已至寅时四刻,再有半个时辰便是早朝时间,届时文武百官将齐聚文华殿共议朝政。 孙太后倦声道:“诸位大人,今日早朝暂缓,明日朝会再下圣意举郕王监国。诸位回去后,与百官知会一声,免得庭上失态……” 说到此,孙太后幽幽看了郕王一眼。就你最是粗鄙。 珠帘后,妇人一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却见一人,踏出半步,朗声道:“启禀太后,臣有事启奏。” 高坐钓鱼台的悠闲王爷,连瞅都懒得瞅一眼,不出意外于侍郎。 “禀。” 于谦正色道:“子时时分,除一份军报外。臣还收到千户梁贵快马加鞭送来的一份圣上口喻。天子确已北狩,虏贼索金二千,银贰万,珍珠八托,九龙蟒缎九匹犒军。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应允。虏贼,饕餮也,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以金银钱帛救人,无异于抱薪救火。” 于谦身后,亦有一名绯红常服孔雀纹的官员站出身,道:“启禀太后,臣内阁学士陈循附于侍郎议。” 好哇!奸臣自己跳出来了,一个于谦,一个陈循。 朕要在功劳簿上记你们头笔。 然而此时此刻,朱祁钰的身份还是一位孝子贤弟,都不牢太后发难,当场暴跳起身,怒声喝骂。 “于谦,陈循,尔等当真狼心狗肺之徒?天子北……” “郕王。”一道疾声喝止了怒火滔天的朱祁钰。 珠帘之后,悠悠出声。 “钱帛一事,哀家自有商定,不劳诸位大人费心了。” 随即,手臂一挥,语气疲惫道:“哀家倦了,诸位大人暂且退下吧。其余诸事,待朝堂之上再行商议。” 伴随着诸臣的告退声,孙太后独独朝朱祁钰唤了声。 “郕王,你暂留片刻。” 宫女卷帘,轻纱除影,太后真容水落、石出。 史载:宣宗孝恭皇后孙氏,邹平人,幼有美色。 史官评:孙贵妃体态妖娆,性情狡黠,少成若天性,百般取悦上意。 “太后,孤要替皇兄夷了于谦、陈循三族。以立天威。”朱祁钰犹自不解气道。 孙太后一个狠戾眼神挥退了左右亲信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秉笔太监兴安,以及一众宫女。 本仁殿中独留二人。 痛骂出声:“莽夫无谋。土木堡一战,兵部尚书邝堃、户部尚书王佐皆以身殉国。于、陈二人便是未来的两部尚书。你乃大明监国亲王,竟出此狂悖之言,夷两部尚书的三族?传出去,岂不为天下人耻笑?我皇家颜面何存?” 皇家颜面在堡宗那,他护的最好。 朱祁钰犹自不服气,梗着脑袋回道:“那我便辞了这监国之职,削了这亲王身份。手提三尺青锋,亲自去于谦陈循处替皇兄讨个道理。也让这俩无君无父的虎豹豺狼之徒知晓什么叫作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你……”孙太后被朱祁钰气了个半死,秀手高扬,就要给他一巴掌。 你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发此禽兽言语。 偏偏就是这禽兽话语,最契合哀家内心。 孙太后鼻息一哼,抬起的手掌缓缓放下,凶凶剐了一眼,念你一片愚悌,便饶你一次。 “誒……”长叹一声,端正身姿,缓缓开口道:“郕王,你终究还是不懂。为君者,在权衡,在均势。文臣、武将、勋贵、阉宦,四方角力,明争暗斗,独君皇坐山观虎,笼外笑犬。此为帝王心术,懂否?” 孙太后微一抬眸,正对上朱祁钰那清澈到不留一丝智慧的目光,不免心中自嘲一笑。 终究是自己多虑了,就这废柴王爷,哪懂什么帝王心术啊! 教都教不明白的一个憨货。 换了个语气,如唠家常一般,问道:“郕王,你觉得陛下长子见深如何?” 成化犁廷,是朱家的种。 但此刻朱祁钰也不能把二十年后的事告诉孙太后,沉吟片刻,答道:“皇侄见深,天资淬美,美……美若……” 孙太后叹息一摇头,一拂袖,打断了朱祁钰言语,文不成武不就的废材,连两句好听话都说不完整,再叫你捧下去,止不定还要出什么狂浪言语。 “哀家欲立见深为太子,殿下你意如何?” “谨遵太后懿……”朱祁钰躬身便要听旨,话说一半,面色一顿,道:“太后,敢问皇兄可有旨意?若是无皇兄旨意,臣……” 孙太后对于朱祁钰的反应,欣慰但略有一丝不满。 欣慰的是他对自己的旨意几乎到了盲从的地步,不满的是在朱祁钰心里,他的皇兄还是凌驾于自己这个太后之上。 即便是理所应当,但孙太后心中依旧不快。 权欲熏心,不过如是。 孙太后今日独留朱祁钰,不过是要他一个态度,至于他的答案,其实不算重要。 拿到了自己需要的态度,孙太后也没有再多留朱祁钰,当即便打发他走了。 “臣,告退。” 朱祁钰行了一礼,缓缓告退。 待出了本仁殿,关上房门,朱祁钰才长舒了一口浊气。 这妖后,还真怪难伺候哩! 句句都是试探,步步都是陷阱。依前世景泰帝的权谋,确实玩弄不过。 但既然天开一线生机,安能重蹈覆辙? 且不论说为大明绵延国祚多少载,朕只着眼在位一朝。 许我一甲子,朕将亲率大明铁骑开万世不朽之功。 至于明、贤、暴、戾,且由后世评断,与朕何干? 第三章 汪王妃,杭侧妃 出了皇宫,朱祁钰乘着舆架慢悠悠地回到郕王府。 一进王府,朱祁钰那股子倦懒瞬间消失无踪,招来郕王妃汪氏,吩咐道:“王妃,你且将家中库银和金银细软收拾一处,孤有大用。” 王妃施了一礼,恭声应下。 若是以前,依汪美麟执拗的性子,肯定要多嘴问一声“殿下要这些金银珠宝派什么用场?” 但现在,她不敢,不然殿下又要来欺凌她。 委实是怕了这混不吝,这三个月来,哪有半点王爷的威严样子,活脱脱就一泼皮、无赖、霸道汉。 办事之前,汪美麟抬手招来侧妃杭芸,嘱咐道:“杭王妃,你去伺候王爷用膳。” “是,姐姐。” 看着杭芸那娇媚劲儿,汪美鳞恨不得拧她一把,板着脸训道:“注意点礼数。” 杭芸柔柔弱弱,委屈巴巴,眨着一双春水眸子,“姐姐,您是知道的,依王爷的性子,他说一声要,妹妹哪里敢说个不字。” 汪美麟终是忍不住,哪怕担了这恶妇名声,也是掐了把夫君妾室的腰间软肉。 不是叫你不给,而是叫你别上赶着给。 妖媚狐儿。 等汪美麟整理完王府中库银,并着珠宝金银一起呈至堂前。 只见自己的好夫君,怀搂江南似水娇娘,秀色可餐。 夹着一块新鲜牛肉送入杭妃口中,以金筷夹舌,惹来杭妃楚楚可怜的一个委屈眼神,眼角鬓边都带着泪花儿,着实是我见犹怜。 咿咿呀呀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求饶话。 见到汪美麟到来,朱祁钰收起了自己的恶作剧,右手一托臀,道:“给你姐姐请礼。玩归玩,闹归闹,礼数不可废。” 杭芸借着朱祁钰这一托,施施然起身,桃腮挂粉,盈盈一躬,“臣妾见过王妃姐姐。” 汪美麟黑着脸,没好气地应了声:“免礼。” 杭芸怯弱,不敢起身。 大妇逞凶,岂能无视。 朱祁钰登时便站起身来,先搀了一把弯腰躬身的杭芸,随后大步流星至正王妃面前。 一股男人的威风扑面而来,让本来心情郁闷的汪美麟不自觉红了耳垂。 夫君,此间非卧室闺房,克制,莫失礼。 朱祁钰可从未管过这些,走到汪美麟身后,大脑袋往那香肩上一搁,咬着那粉玉耳垂,轻声慢语道:“王妃生气了?孤向你赔个不是。莫气着了自己身子。伤在你身,疼在孤心。” 别咬,求求了,夫君大人。 刚才杭芸那可怜无助的柔弱表情瞬间转移到了汪美麟这个正王妃脸上。 她们二人,有一个算一个,面对朱祁钰,哪个不是言听计从。 女人,身体永远比嘴巴诚实。 婚后的女人,只靠一些情话再难哄住。但就是一些随意为之的亲昵小动作,可真是要了她们亲命。 在朱祁钰半拉半拽下,汪美麟被拉上餐桌。 桌上食物很是简单,两素一荤。一碟拍黄瓜,一碟炒青菜,还有一碟煎牛肉,主食则是粗粮粟米。 这都是朱祁钰要求的。 纵观明朝十六位天子,除了初期太祖太宗,以及后来的嘉靖万历,都极其短寿。后世史书都说是太宗朱棣一脉有基因缺陷。 但朱祁钰参考自己和兄弟朱祁镇的体型,发现也不尽然。 朱家的血脉是很明显的脂包肌,生而魁梧雄壮,胃口极大。若作为像太祖太宗的马上天子,这身脂包肌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可若生为太平君王,天生的大骨架大饭量,加上常年不运动,身材相当臃肿。像仁宗朱高炽体重便达三百斤,在位仅十个月就驾崩了。 特别是朱家人都是赤裸裸的肉食动物,他和便宜皇兄朱祁镇都是无肉不欢的主,光一个早膳,就是燌羊肉、清蒸鸡、椒醋鹅、烧猪肉、猪肉撺汤。都是高油高盐的重口。 像这种吃法,加上常年缺乏锻炼,能长寿就有鬼了。 历史上,朱祁钰也是年近三十,驾鹤西去。虽然是堡宗送了他最后一程,但夺门之变前,自己病重濒死,也是史实。 为了自己身体考虑,避免悠悠苍天何薄于我,朱祁钰改善了饮食,食材不管荤素一定要新鲜,少放油盐,少吃多顿,主食避免精面细粮这种高碳水,改吃粗粮,饱腹感强即可。 除此之外,朱祁钰已经练了整整三个月的戴氏心意拳丹田功。早晚各练半个时辰,期间禁欲守身,也就只占点唇舌上便宜。 三个 月下来,整整瘦了三十斤赘肉,现在是二百斤。 配合上六尺稍短的身高,倘若能坚持一年三载,朕将强的可怕。 老朱家血脉不是不强,而是生而不练,枉费血脉。 朱祁钰将自己的正王妃迎上桌后,拍了拍自己右腿,示意其学着刚才杭王妃一样坐上来。 妖妃不要脸皮,正王妃还是要的。 汪美麟楚楚无依道:“殿下,大庭广众之下,岂可……岂可放荡如斯。” “大庭广众之下?”朱祁钰环视一圈,看向堂内的成敬、卢忠二人。 出声问道:“成敬,卢忠。你们看到什么了?” 憨厚卢忠正要如实作答,却被旁边的成敬拽了下衣甲打断了言语,随即成敬跪身回话道:“回禀殿下,奴婢只看到殿下与两位王妃用膳,礼数端正,无有纰漏。” 卢忠:俺也一样。 咿……呀!一声娇呼,汪美麟直接被朱祁钰抱起按在了自己腿上。 惹来汪美麟红了眼眶。王爷,你便欺负死臣妾吧。 朱祁钰夹了筷牛肉喂了过去,杭妹妹有的,汪姐姐一点都不能少。 汪美麟差点没羞哭出来,可若是不接,她这无赖夫君肯定不依不饶。 欺负完正王妃,朱祁钰心中大快。人性本恶,越是像正王妃这样端庄不阿的,欺负起来越是痛快。 逃脱魔爪后,汪王妃才向自家王爷禀告起了库银数目。 “银一万,金两千,珍珠一托……” “家中竟如此富庶?” “是臣妾持家不力,殿下您莫用言语挤兑臣妾。” “过度的自谦,便是自傲。王妃!”朱祁钰板着脸训斥了一句。 可汪美麟哪里听得见半句,心思全在自己手心中,王爷的手指就像狗尾巴草,挠人厉害。 晕晕乎乎中,汪美麟只觉得手腕一紧一松。 “借王妃这条朱粉碧玺手串一用。” “殿下,您要这手串作甚?这可是太后在咱们大婚之时赐下的。” “要的就是太后赏的。不然咱家这点家底可就要被我败的一干二净了。” 汪美麟不懂自家夫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看见这厮拿着她贴肉的手串在鼻下狠狠一嗅,那模样别提有多臊人了,指定干不出什么正经事来。 “成敬、卢忠。” “奴婢(臣)在。” “你俩择银二千,金五百,装箱载车,立即随我入宫一趟。” 第四章 进宫献宝,算计太后 用完膳,金银备妥。 郕王亲自押着自己五分之一的身家慢悠悠往紫禁城赶去。 路上,朱祁钰将成敬与卢忠二人一起叫进了马车车厢。 看着白面无须的成敬,笑而问道:“成敬,如果孤没记错的话,你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吧?选翰林庶吉士。派为山西晋王府奉祠。后晋王与汉王勾连造反,你牵涉其中,受罪腐刑,被先帝指派与孤陪读。尔来已有十八年光阴。” “王爷天资聪慧,无错无漏。” “人生不过百年,能共处十八年,何其有幸!” 成敬心中一紧,跪地叩首道:“王爷千岁,不可以凡人自居。奴婢不过一阉奴宦臣,岂能与王爷千金之躯并论。” “起来吧,你我主仆,不必如此生分。” 成敬诚惶诚恐起身。 只听得郕王继续说道:“晋王谋反一事,你是否参与其中,孤心中了然。然天子无过,先帝更是如此。” “不敢妄诽先帝。” “不敢是好事。孤也不敢。”朱祁钰呵呵一笑,双手拢袖,石破天惊道:“十八年相伴,孤送你一场泼天富贵,如何?” “奴婢不敢。” 成敬说话间,又要跪将下来,却被朱祁钰一把抓住,硬生生提了起来,笑容一收,沉声道:“不,你敢。孤送的富贵,你得接。” 成敬瞬间如遭雷击,愣在当场,这还是他从小看到大的郕王爷吗? 这三月以来,自己是看着郕王爷在王府内举止轻浮,将汪王妃,杭侧妃吃的死死的。有心提醒但又小心谨慎,总觉得王爷不是表面那般轻浮放荡。 直到今日,成敬才如梦惊醒,王爷是学萧何自污保身。 这点,朱祁钰表示成敬高看了,自己是真喜欢欺负汪王妃,就喜欢她端着身子被孤欺负的泪眼汪汪。 “成敬,待会你随孤一同去太后慈宁宫献宝。献完宝后,你挑一个合适契机,如此……这般……虽受点皮肉之苦,但太后必许你一场富贵。” 啊!这也行?成敬讶然当场。 朱祁钰叮嘱完成敬后,又将目光移向自己贴身侍卫卢忠,看这憨批样,好笑又无奈。 笑骂道:“放心,少不了你那一份。你等太后赏完成敬,跟在成敬后面跪下喊一句‘俺也一样’,然后孤就算把你打死,你也不得放半个屁来,知道吗?” “晓得了。王爷。”卢忠跪地应诺。 待成敬和卢忠从车厢内出来,卢忠想着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笑容更甚刚才。 倒是成敬,面如平湖,实则内心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天子北狩,自家王爷刚领监国身份,如此算计太后,王爷的意图…… 成敬身子一抖,不寒而栗。 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此时才是八月中旬,顺天府第一场雪起码得到十月底十一月初。 王爷却已想王上加白。 …… 皇宫内,孙太后自方才退朝便一直忙到现在,与自己儿媳妇正统皇帝正宫钱皇后一起张罗着赎金。 天子北狩的英勇事迹也随着二人的张罗,传遍了整座后宫。 就在孙太后忙的焦头烂额之际,听得手下太监李永昌一声传报。 “启禀太后娘娘,郕王请求觐见。” “何事?” “说是来孝敬太后娘娘。” “宣。” 当孙太后看到朱祁钰指挥着两个手下抬着一口大木箱子晃晃悠悠走进慈宁宫,还不明所以。 直到朱祁钰当着她的面打开箱子,金光银色,上为金,下为银。 不由变了脸色,“郕王,汝欲何为?” “今早在朝堂上听了皇兄口喻,虏贼索金,给他便是。能迎回皇兄,千万两也是值得。 大臣无心,孤为臣弟,也无心否?” “郕王……”孙太后喘了口气,眼角竟泛出一抹泪花。 这一夜,她这个太后受了太多的委屈,吃了那些公卿大臣国之重器多少顶撞,唯有在郕王处才稍稍得了几句暖心话,体己话。 朱家人,到底得是朱家人来护。 丝绢轻拭,孙太后微红着眼眶,第一次朝朱祁钰露出一抹温煦笑容,柔声道:“殿下有心了。赏金由哀家与钱皇后筹集便可。这些金银细软,你自取用。待过了这动荡日子,哀家再赏你些良田宅院。” “太后若不受,便将臣郕王身份也一并撤去罢。臣弟与皇兄,俱是皇家骨血,自当荣辱与共。” 孙太后一副“真是怕了你了”的嫌弃又喜悦面孔。 便是你皇兄都不敢对哀家这般说话,唯有郕王你这个混不吝,哀家记你好,你反倒狗咬吕洞宾,转头威胁起哀家来了。 罢了,罢了,不与你这愚孝愚悌之人做这些锱铢计较。 孙太后收了朱祁钰的孝心,赐了座位,二人闲聊起来。 语气之间也少了几分一板一眼的官腔,多了几分自家人的亲热。 孙太后念着将凑来的金银珠宝装车给瓦剌送去后,也先能遵守承诺,将她好皇儿放回来。 其实她心里也是知道的,瓦剌虏贼,本没有信用可言,出尔反尔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孙太后便想盼上一盼。 万一呢? 朱祁钰陪着太后一起,唉声叹气,念着他的好皇兄在瓦剌军营里吃的饱不饱,穿的暖不暖。 聊完了堡宗,孙太后话题一转,絮叨起了朱祁钰的监国之职。叮嘱他要承仁宣二帝的圣仁之心,处理政务时要多为大明百姓想上一想,与民休息,恢复国本。 朱祁钰频频点头称是。就像工作群里,机械且重复的那一声声“收到”。 孙太后却不觉得朱祁钰敷衍,只看他那恭谨的态度,心头大慰。平日里,她多唠叨一句,她的好皇儿便要不耐烦,也唯有郕王听的认真,刚才竟还找李永昌要起了笔墨纸砚。 问他作甚,竟老实承认说记不住哀家的叮嘱,要以笔墨记下来,回去挂在床头,日思夜思,长挂心头。 这不胡闹嘛!不过一些妇人的碎嘴唠叨,郕王何必如此重视,哪怕是左耳进右耳出,哀家也是不会说什么的。 只是越弯越翘的那抹嘴角出卖了孙太后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兀得,一声哭啼,打破了这份和谐。 孙太后和朱祁钰皆是疑惑转头,看向抽噎的成敬。 第五章 挨一顿皮肉之苦,换一场泼天富贵 朱祁钰沉声喝斥道:“成敬,何故仪前失态?” 成敬战战兢兢跪下身来,一叩到底,语色惶恐道:“奴婢该死。奴婢只是想着殿下您日理万机,操劳不止。奴婢却不能为您分忧。奴婢是哭自己没用,哭自己不争气。” 朱祁钰一听,认可地点了点头,欣慰道:“念你一片忠心,孤便替你向太后讨个饶。” 随即看向孙太后,舔着脸憨笑道:“太后,您圣母仁心,就饶了成敬这一次吧。” 孙太后目光灼灼,看向跪在地上,腚撅得比天高的白面太监,皮笑肉不笑道:“郕王。你还听不出来吗?成敬是在向你讨赏呢!” “讨赏?”朱祁钰一愕,“罢了。成敬,你容孤缓上一缓,等孤岁俸下来,赏你一些。” 誒!孙太后食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这郕王蠢的哀家脑壳痛。 当面点破道:“郕王。成敬讨的不是金银,而是权势。你已坐监国之位,伺候你的手下人自然也得沾些风光。成敬此举,是向你、向哀家讨职位呢!” “成敬,你竟大胆如斯?” 朱祁钰一个暴起,一记响亮耳光直接将成敬抽翻在地,顺脚一记蹬腿踹在成敬肩头,差点没将成敬当场踢晕过去。 踹了一脚还不够,抓起成敬又是一记贴面耳光。 怒目圆瞪,厉声斥道:“成敬,亏孤还在太后面前给你讲好话,你竟用此下作手段来蒙蔽孤。好死的狗奴才。孤看你是跟外面的大臣一般,心肝脾肺都被狗啃了。” 抬手还要再打,却听得孙太后一声劝。 “殿下。” 啪!朱祁钰浑若未闻,又是一耳光抽在成敬脸上,登时脸颊高肿,一缕鲜血自嘴角缓缓流下。 “朱祁钰。” 孙太后知道好声好气是劝不住这郕王了,直呼其名。起身,以两指搭在朱祁钰手背处,阻了他的暴行。 顺带又是一记凤眸凶瞪,骂上一嘴:“莽夫行径。” 孙太后是越来越喜欢骂郕王了。 郕王这人,可不管什么王公大臣,内侍宦官,只要不合他心意,什么粗鄙话都说得出口,如今更是亲身下场殴人。 整座顺天府,能降住他的,也就是远在贼巢的圣上与幽居深宫的哀家了。 不得不说,朱祁钰给了孙太后极致的掌控感。 如臂使指,收放自如。 哀家正需要一柄出鞘利刃,好好杀一杀朝堂诸臣的威风。 果然不出孙太后预料,她一出手,朱祁钰立马失了嚣张气焰。在成敬面前的噬人大虫,在哀家面前恭顺如猫犬,让人恨不得拂上一拂。 “成敬既有一腔报国之心,殿下何故冷漠至此?” “他一个狗奴才,报什么国?”朱祁钰嘀咕着。 “嗯?”孙太后柳眉一挑,朱祁钰立马噤声,只是面容古怪,甚至还看出了一丝委屈,直把孙太后都给逗乐了。 郕王啊郕王,你要逗乐死哀家? 抬手招来兴安:“兴安。内务十二监,哪处还缺掌印、秉笔太监的职位?” “启禀太后娘娘,御马监差一位掌印太监,尚衣监差一位秉笔太监,都知监差一位……” “兴安,替哀家拟道旨意,升成敬为御马监掌印太监。好歹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在王府做一个史簿确实大材小用了。” 兴安:“谨遵太后圣谕。” 成敬肿着脸,吐字不清道:“谢太后、殿下圣恩。” 朱祁钰疑惑道:“成敬,你是二十二年的进士?孤记得你不是永乐二十年的吗?” “殿下说奴婢是哪年的,奴婢就是哪年的。” 孙太后又是忍不住一笑,这糊涂郕王,对手下人的了解竟还不如哀家清楚。 铿的一声,又是一道甲胄落地声。 跟随朱祁钰进慈宁宫的侍卫卢忠学着成敬模样,往朱祁钰和孙太后面前一跪一拜。 直把朱祁钰气得七窍生烟,冷面喝道:“卢忠,汝又意欲何为?” 卢忠起身,一抱拳,掷地有声道:“俺也一样。” “你也有脸?”朱祁钰一脚飞踢,将卢忠踹翻在地。 卢忠闷声不吭,直起身子,再跪再拜。 “俺也一样。” 朱祁钰再踹,卢忠再起再跪。 “郕王,住脚。”孙太后被这对主仆逗的不行,也是俏皮地改了一字。 再招兴安,道:“再拟一道旨意,升郕王侍卫长卢忠为锦衣卫千户。” 卢忠:“谢太后、殿下圣恩。” “兴安,你拟好旨意,带着成敬卢忠二人去领一下印玺腰牌。即刻安排二人入职。 郕王!” “臣在。” “你陪哀家出去走走。” 说完,孙太后站起身来,一抬手,朱祁钰立马大步流星至面前,以手腕托太后手掌。 两人出慈宁宫,缓步走到锦鲤池。 朱祁钰要了一碗鱼粮,递给孙太后。 后者屏退左右,独留两人于凉亭之中。 娇躯倚红栏,身姿之妖娆,如水中游蛇如风中飘带。 青丝及腰,如云如瀑,仿若一匹黑绸,拂之滑指。 探首出栏观青鱼,鹅颈修长,白如霜,莹如玉,姣姣若月华。 两指拈了几颗鱼料,青葱玉指,猩红鱼粮,轻搓慢捻,絮絮扬扬,为池中锦鲤下了一场红雪。 能在惜字如金的史书上都能落得“幼有美色”四字,孙后之姿,天下绝色。 女人一边逗弄着池里鱼儿,一边幽幽开口道:“殿下,以后对手底下的人还是不要太刻薄了。” “不过两个狗奴才罢了。”朱祁钰满脸不在乎道。 孙太后目光一凛,肃色道:“近侍,虎狼也。威过度,则求自保而生异心。宠过盛,则持宠而骄横。唯有恩威并施,辅以手段,方是正途。” 孙太后,你怎么知道以后老朱家会出一遭壬寅宫变? 朱祁钰免不得将孙太后重视程度又提高了一分,且不说孙太后政治能力如何,单论操控后宫人心,孙太后绝对是一把好手。 半晌没等来朱祁钰回话,看到对方那凝眉苦思的表情,孙太后又好气又好笑。自己真是犯了病,跟这憨货讲这些道理。 “罢了罢了。若殿下在近侍方面有所疑问,可以常来慈宁宫跟哀家多作商讨。” 说完后,孙太后又俯身探首,往池里撒了把鱼粮,看着众多锦鲤聚拢而来,张口夺食,一声银铃轻笑,令朱祁钰心头肉都微微一颤。 单论妖媚一道,家中的黏人小妖精杭王妃比起眼前的孙太后,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第六章 明日早朝,是殿下首日监国。精神点,别丢份 喂了足足半碗鱼粮,孙太后才收了兴致,将瓷碗放置一旁,端身正坐,从衣袖中拿出两件珠宝。 瞥了朱祁钰一眼,风波不惊道:“是谁出的主意,将先皇赏你的碧玉扳指和哀家赏赐汪王妃的朱粉碧玺手串放在金银箱最上层的? 成敬? 汪王妃?” 反正肯定不是你这憨货能想出来的手段。 呃……朱祁钰牙一咬,跪地谢罪道:“臣家中还有银二千,现在立马差人送来,还望太后别再追问了,实在说不得。臣有私心,臣有罪。” 说完,拔腿扭身就走。 却不料被孙太后揪着衣襟给拽了回来。 “做甚去?哀家说要治你罪了吗?你没经手过家中内务,不知道操持一个家的辛苦。寻常百姓家,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呢!更何况一个偌大王府。留点银两,家中备用,本是理所应当,你回去莫要怪罪王妃。” “太后。臣……”朱祁钰嚅声不知如何回答。 孙太后强压住上扬的嘴角,自己就想看郕王脸涨成猪肝色的窘迫样子,比池里的锦鲤更讨她欢心。 也算是天子北狩后唯一一件宽心事了。 好了,不逗弄殿下了。 孙太后将手里的碧玉扳指和碧玺手串还了回去,道:“金银哀家收下了,这两件珍宝首饰,殿下拿回去吧。哀家内库虽不算充盈,但总不至于连殿下和王妃的贴身首饰都要赔送出去。” 眼见朱祁钰还要推辞,孙太后凤眸一瞪,“难不成还要哀家下一道懿旨,殿下才肯收回去?” “臣万万不敢。”朱祁钰面容微窘道:“太后,臣只收这玉扳指可否?这碧玺手串还请太后戴上一些时日,再赐给王妃。” “嗯?” 朱祁钰解释道:“王妃身体一向不好,体弱多病,命里福薄。臣想着借这贴身手串沾些圣母太后的凤体仙气,护佑王妃。” 殿下倒是会宠人儿。 什么凤体仙气,不过是方士道人的讨巧话罢了。也就你这憨货是真信了。 孙太后心里埋汰着,手上倒是老实,将那碧玺手串往手上一戴,应允道:“念你一片诚心。哀家便戴些时日,日常诵经念佛,愿王妃身体安康。” “臣替王妃谢太后恩典。” 不知不觉间,孙太后心中愁云消散,一扫方才郁结,将剩下的半数鱼粮尽数倒入池中,也到了该回慈宁宫的时候。 坐起身来,走到朱祁钰身前,先替朱祁钰戴上了先帝御赐的扳指,轻轻抚平郕王蟒袍肩上褶皱,温声细语叮嘱道:“明日早朝,是殿下首日监国。精神点,别丢份,让那群口口声声江山社稷的公卿大臣见识下什么叫皇家天威。” 那太后还称朕为殿下?该改口了。 …… 朱祁钰领着成敬和卢忠回到郕王府。 第一件事便是将府内两个贴身太监指派给了成敬,一名王诚一名舒良。 跟随成敬一起走马上任御马监。 至于卢忠,拨了50位府兵给他,另给了他5000两银子。 看到卢忠那讷讷无措模样,朱祁钰是连连摇头。 卢忠的忠心自然是不用质疑的,不然历史上的金刀案,景泰帝也不会借卢忠之手准备除掉朱祁镇。 就是能力差了点,办事不利落,加上景泰帝的妇人之仁,才让金刀案功亏一篑。 这种人,做个贴身侍卫,绰绰有余,若逢大难,甚至可以将少主弱妻交他保护,必不负所托。但真要委以重任,不是良选。 委实是自己作为一闲散王爷,没有培育自己亲信力量,身边无人可用,矮个里拔高个,这泼天富贵连带着千斤担子才落到了卢忠头上。 包括历史上的景泰帝同样苦于没有自己的亲信人脉,导致朝堂被文官集团掌控,一国之君,想改立太子,竟然要贿赂大臣。 不单可笑,简直可耻。 待朕上位,你们文官不是喜欢以死相谏嘛!那便死一死吧。 一群贱入骨髓的腐儒,待你们稍客气点,便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的贪得无厌之徒。 朱祁钰眸中闪过一丝寒光,也没有和卢忠多解释的兴趣,只是朝成敬说道:“成敬,你交待一下卢千户,孤去陪王妃了。” 待到朱祁钰离开,卢忠还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迷糊样。 啪! 成敬跳起来直接给了卢忠一记头塌,恨铁不成钢道:“没用的东西,你咋一点都不懂殿下呢?” 卢忠也 是委屈,苦着脸道:“成敬先生,我是真的不懂殿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殿下是叫你把这50位府兵安插进你统领的千户锦衣卫中。再用这5000两银子笼络人心,以后这支锦衣卫千户便是殿下的私军。” 卢忠瞬间恍然大悟,“喔!是这意思啊!殿下早说啊,早说我就早办了。成敬先生,殿下这些日子总是神神叨叨的,话也不讲完,靠猜,我一个大老粗怎么猜的出来?” 啪!成敬结结实实赏了记耳光,怒发冲冠喝斥道:“谁给你的胆子,敢非议殿下。卢忠,你要改不了这嘴把不了关的毛病,趁早辞了这千户安心回家种地去吧。省得以后满门抄斩。” 殿下为何话只说一半? 君无戏言,凡事不留个转圜余地,难道要叫如今的殿下,未来的……出尔反尔吗? 卢忠挨了一耳光,却不敢还嘴,他憨但不代表傻,成敬虽只是个太监,但成敬也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成先生的话得听。 噤若寒蝉道:“该打,俺以后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像卢忠这种老实人,成敬是恨其不争,但心里跟朱祁钰一样,是想扶上一把的。 紧接着规劝道:“卢忠。我俩以这卑贱之身,承蒙殿下厚爱,得了这泼天富贵,要常记殿下天恩。以后别再以王爷府兵自居了,你是锦衣卫的千户,是朝廷正五品的官员,领一千锦衣卫,掌生杀大权。凡事要多思多想,以殿下的利益为重。宁可自身受千刀之剐,万万不可辜负殿下。” “卢忠晓得了。以后卢忠想不明白的事,就多找成敬先生商量。” “不可。你以后别老来找我,有结党营私之嫌。” 卢忠一愣,不可思议道:“我俩以前一起喝酒吃肉都没事,怎么现在商量件事就结党营私了呢?” 成敬叹气一声:“今时不同往日。你就记住一句话,多为殿下着想,别让殿下难办。我会派一名机灵小太监当你参谋,遇上不懂的事,你多听听他的意见。至于你我之间,除非殿下在场,再无私情。” 卢忠愕然当场,耳边只回响成敬最后一句话——你我之间,再无私情。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顺天府要变天了。 成敬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留下最后一句叮嘱。 “卢忠,你只需记住你名字里的那个忠字,其他再无需多虑。殿下是不会亏待你的。” 第七章 首日监国,商议国策 明月天悬,夜半时分。 朱祁钰练完了今日的心意拳,泡了个热水澡舒缓了筋骨,去了一天疲乏,合衣钻入被褥中。 锦绣华被,暖玉温香,兰昙幽芳。 朱祁钰将衾中佳人拥入怀中,贴着汪美麟鹅颈,耳鬓厮磨。 “王妃。你好香啊!” 汪美麟翻过身,将整个身子都窝进朱祁钰怀中,颤着嗓子应了一声:“殿……殿下。” 天知道自己这具身子怎么就这么不争气,王爷一碰,便跟化了骨一般,生不出半点力气。 一双春眸含羞带涩,呢喃低语道:“杭芸妹妹托我问一句,殿下的……殿下的闭精锁阳究竟还要多少时日?” “只是杭芸想知道?王妃就不想知道吗?” 王美麟羞得红云满天,闭着眼,想矢口否认,但到嘴的违心话却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反手狠狠抱住朱祁钰的身子,如泣如诉道:“臣妾想,臣妾对殿下的喜欢不比杭芸少一星半点。臣妾,臣妾想替殿下生个孩子。” 看着怀中美娇娘羞中带泣的绝世花颜,朱祁钰轻轻吻去她眼角的莹莹泪花。 不是他故意不给,实在是丹田功打熬基础时有禁欲一说。时间不一,满溢而遗的时候,才能破禁。 贴耳宽慰道:“快了,应该也就这几天的功夫了。” 王美麟听到前半句心中难免失落,但听到后半句转忧为喜。 鼻音轻哼:“那……那殿下破禁之时,可要先宠爱臣妾,第二日方能去杭芸那小贱婢房里。” 哪怕是贵为王妃,该吃的醋,也是一点不落。 朱祁钰咬着那红玉耳垂,嬉笑道:“孤来帮帮王妃。施以援手。” 帮?怎么帮? 嘤…… 孤有一门绝学,名曰——绕指柔。 郕王妃反手死死抱住朱祁钰,红唇摩挲男人脖颈,如出水之鱼,哭诉低喃:“王爷!” “亲昵点。” “夫君。” “可以再亲昵点。” “钰郎。你便是把美麟的命也拿走好了。” 第二日。 朱祁钰将换下的亵裤丢给汪美麟。 揶揄一句:“你干的好事。” 郕王妃羞得差点没死在床上,昨晚明明是王爷欺负人,今早却要倒打一耙。 看着亵裤那一大滩污垢,分外羞红,今日臣妾亲自帮王爷浣衣。 此时的汪美麟却不知道今后她将迎来何等的狂风骤雨。 ……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 经过昨日一天休沐,大明朝堂开启了自土木堡之后的第一次早朝。 今日朝议,事关重大。孙太后特地开启了三大殿的奉天殿。 三通鼓响。 鸿胪寺左少卿高唱:“入班”。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分作两班。 大殿金台,龙椅空悬。左右两侧分别添了两座。 龙椅左后侧,霞衣凤冠,圣母孙太后。 龙椅右前侧,红衣蟒袍,郕王朱祁钰。 百官一拜三叩后,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高唱道:“有事启禀,无事退朝。” 登时,便有人以袖拭目。 土木堡之败,昨日便已经在京官之中传开,今日更是京城普通人家都有所耳闻。 文武百官就等朝堂之上官宣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掬一把伤心泪。 金英话音未落,兵部左侍郎于谦已经站出一步,手持笏板,躬身肃色道:“臣,有本启奏。” 一言既出,满堂噤声。 朱祁钰念了句:“准奏。” 于谦直起身,将众人早已知晓的土木堡之败言叙了一遍。 只是相比昨日子夜的简报,这次朝堂之上,于谦将土木之败的前因后果以及损失战报全部述说了一遍。 其实这场斩断大明蒸蒸日上国运,打折大明脊梁的土木堡之败并不是骤然突发,而是早见败象。 七月十六日,圣上率军出征,号五十万大军,实则含民夫三十余万,京军三大营尽出,不过十八万。 七月底,军中乏粮,经大同阳和时,见七月十五大同之战惨状,腐尸遍野,帝心惊,欲班师回朝。 八月初一,帝与群臣定紫荆关回朝路线,却遭王振蒙蔽,行四十余里改道复返,走宣府回朝。 八月十日,至宣府,遭瓦剌太师也先军突袭。帝派 恭顺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率兵殿后,二者皆战死。帝又派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率三万骑支援,经鹞儿岭,遭瓦剌军合围,三万骑屠戮殆尽,朱勇薛绶皆战死。 八月十三,帝携军退驻土木堡。离怀来城近二十里,群臣请帝入驻怀来城。因王振阻拦,未果。兵部尚书邝堃跪地进言,请帝入居庸关,王振以“腐儒误国”喝退。 八月十五,帝困于土木堡,人马两日未饮水,瓦剌军诈退,帝大喜,领军换营,行不出二里,瓦剌军突袭,帝率军迎击,一触而溃。 英国公张辅、驸马都尉井源、兵部尚书邝堃、户部尚书王佐、内阁学士曹鼐、张益、侍郎了铭、王永和等50多名朝廷重臣战死。 五十万大军死伤过半,余者皆逃散失踪,骡马二十余万并衣甲军械辎重尽被也先所得。 宦官王振被护卫将军樊忠以锤碎颅而死。 天子、北狩!!! 朱祁钰听完整场战事的汇报,拳心紧握,久久无言。 朱祁镇,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孤不怪你。但你能步步错,成功将自己连着整个大明国运推进万丈深渊,放头猪带领这五十万大军都比你强点。 金台之下,文武百官哭成一片,哭嚎不止。 朱祁钰看着这群戏精,徒增笑料。 猛地一拍座椅,疾声厉喝:“哭,就知道哭,能把五十万大军哭回来?再有泣声者,随孤亲率200骑,冲阵劫营,迎圣驾而还。” 一侧的孙太后侧首微微翻了记白眼,郕王,你又发癫病? 该说不说,朱祁钰这声厉喝,效果立竿见影,朝堂之上再无半点哭声,纷纷低头躲避郕王那锐如鹰隼的目光。生怕一个显眼,被郕王点名出列随他一起喜迎圣驾。 一群酒囊饭袋。 朱祁钰收回目光,以食指敲木椅,从容不迫道:“于侍郎,土木堡距京城不过二百余里。虏贼经此一役,势必狂妄,极有可能兵逼顺天府。是战,是和,兵部可有个章程?” 于谦抬头,目光与朱祁钰视线相交一处,肃穆严色,掷地有声道:“臣以为,当战。” “喔?”朱祁钰笑容玩味。 还未等他开口。 忽有一名着云雀补服的官员出列,手持笏板,说道:“启禀太后、王爷,臣翰林院侍讲徐珵有本启奏。” 第八章 郕王,好样的,没给哀家跌份 朱祁钰:“准奏。” 徐珵:“臣昨日夜观天象,发现荧惑入南斗,天命如此。臣冒死请谏,唯有南迁可以纾难。” 哒!朱祁钰食指轻敲木椅,饶有意味地打量了眼金台下慷慨激昂的翰林院侍讲。 徐珵,后改名徐有贞。 是堡宗夺门之变,篡位景泰,二次登基的三大扶龙功臣,一武将,一宦官,一文臣中的文臣。 但朱祁钰在史书上读到这场夺门之变,却从不觉得这三大扶龙功臣是反派角色,甚至连夺门之变的主角朱祁镇,他都要赞叹一句——有大魄力。 夺门之变的首锅,乃至九成九的过失都得景泰帝自己背。 如果不是他懦弱无能,听从文官摆布,迎回堡宗,哪来的夺门之变? 如果不是他妇人之仁,哪怕不学太祖皇帝迎小明王失水溺亡,起码在监禁堡宗的七年时间内也可以让堡宗安详病故无数次,夺门之变从何谈起? 如果真要分锅,那也只有台下的那位大明日月于少保有一份过错,甚至可以说是于少保人生最大的污点。 朱祁钰他做到了报君黄金台上意,他于少保却没做到提携玉龙为君死。 终景泰一朝,于谦可以说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史载:于谦之事,帝无所不从。 明知夺门之变而无动于衷,于少保你就是这么回报朕对你的信任的? 好一个忠社稷而不忠君。 想到此,朱祁钰食指敲击的力度不免也大了三分。 对于徐珵的南迁避祸一论,朱祁钰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然而有三人却比他还要着急,几乎在徐珵言毕的一瞬间,便已开口。 金台之上,立于孙太后身旁的提督太监金英厉声喝斥道:“徐珵,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想乱朝纲乎?” 五朝元老,托孤重臣,礼部尚书胡濙与王直一个眼神交换,慢悠悠驳斥道:“徐侍讲,此言谬矣。太宗皇帝祖宗陵园在此,吾等岂敢南迁?” 兵部侍郎于谦神色言辞最是激烈,一步踏出,直逼徐珵面前,几乎是要揪着他衣领质问道:“徐珵,你忘了赵宋南渡的祸患吗?” 逼得徐珵面露骇色,惭愧低头,不敢与于谦对视。 于谦还不罢休,环顾朝堂,一字一句词严道:“再言南迁者,斩!” 呵!于侍郎好大的威风。 朱祁钰嘴角微微上扬,却懒得看台上台下的文武百官,阉奴宦臣,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龙椅之后的孙太后。 恰好,孙太后也看向了他。 若是以前,她是决计不会看那懦弱王爷一眼的。可不知为何,今天她时不时就想看看郕王的脸色,听听他的意见。 可能连孙太后自己都没察觉,在内心深里,她已经将朱祁钰当成了自家人。他们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此时此刻,孙太后又想找朱祁钰要个态度了。 郕王,你就容得下这群大臣在朝堂之上如此恣意妄为?大呼小叫,疾言厉色,都想替代君皇之权行【斩】字了! 朱祁钰微微颔首,表示明了。 收到朱祁钰的回应,孙太后心中怒意暂缓,凤眸瞥向台下众臣,透着三分寒意。 匹夫欺我朱家无人?吾有莽夫金玉儿! 朱祁钰高坐金台,笑脸环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 胡濙王直这两位朝堂梁柱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于谦于石灰的铮铮铁骨,徐珵徐有贞的畏缩不前。 尽收眼底。 既然无人开口,那孤便来做个总结。 悠悠然起身,双手陇袖,笑脸盈盈,人畜无害。 举止慵懒,与这庄严肃穆的奉天殿格格不入,颇有几分富家老翁的神韵。 慢悠悠开口道:“诸位公卿大臣皆是大明国柱,朝堂之上,喧哗厉喝,着实有失体面。” 一句话,金台踏步而出的金英立马缩了回去。 胡濙持笏躬身,言辞恳切道:“臣有罪,臣惶恐。” 唯有于谦傲然不屈。甚至还想反驳一二。 然而朱祁钰直接堵死他接下去的话语,云淡一笑,继续说道:“往日孤听闻诸位公卿大臣劝诫孤之皇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需广开言路,纳天下良言。 直谏之臣,纵言辞激烈,然一腔报国报君之心天地可鉴,不可重罚。 为何今日孤在朝堂之上所见所闻,与诸位劝诫皇兄时的言语截然相反?徐卿不过结合星象,提出自己一点浅见,尔等便喊打喊杀 ,一乱朝纲,二愧先帝,三更要斩杀当场。 莫非纳谏一说,只限于天子,无关大臣?” 朱祁钰身后的孙太后全程竖着耳朵,对于朱祁钰的言语一个字都不曾遗落,心中大快,如浮一大白。 这群谏臣,就是这样一个德行。偏偏打不得骂不得,怕坏了天家的颜面。还得是郕王你这种混不吝,收拾起来最是手拿把掐。 不似皇儿,动辄勃然大怒,仪态尽失,最后仍是忍气吞声,到头来还要来慈宁宫跟哀家诉苦委屈,说些什么不做这憋屈皇帝了的混账话。 孙太后嘴角微微上翘,看着金台之上郕王宽厚背影,眸中尽是欣慰二字。 这郕王着实有可圈可点之处,哀家之前看他终究是带了一丝偏见。 如此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台下群臣,纷纷跪地请罪。 朱祁钰看了眼众人跪地唯君傲然的于谦,笑道:“于侍郎终归是一身傲骨,岿然不动。” 就连于谦旁边的内阁学士陈循也看不下去,偷偷扯了扯于谦裤脚,示意其低个头认个错。 傲,你也得分时候傲。 偏偏于谦视若未闻,仍自梗着脖子,刚正不阿道:“臣有错,但若是谁再在朝堂之上出此祸国之论,臣依旧要与他争个是非对错。” “于廷益。你真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朱祁钰恨恨骂了一声。 于谦身边诸臣默默地稍稍拉开了一些跟于谦的距离。 谁知,朱祁钰愤愤坐下后,又是自言自语来了句:“可谁叫你是于廷益呢!” 随后一挥手,司礼监太监兴安站出一步,宣读了两份旨意。 其一:【尊圣上口喻,着郕王朱祁钰行监国一权,总摄朝政,监理百官。】 其二:【尊郕王监国提议,太后懿旨,升兵部左侍郎于谦为兵部尚书,统领京中三大营军务。】 第九章 给土木堡之败定性 郕王监国的诏命,群臣早已知晓,就跟土木堡之败一样,只剩朝堂之上的一次官宣。 然而,于谦升任兵部尚书一职,却令众人大感意外。 毕竟方才郕王一言一行,皆是在指摘于谦骄横跋扈,目无天家。 群臣皆以为于谦会就此失势,没曾想,一道旨意下来,竟是加官进爵,而且还是郕王的建议,太后亲批的懿旨。 天子北狩,如今朝堂之下,唯郕王监国,孙太后为尊。 一时间,群臣皆难以捉摸这道懿旨背后的深意。纷纷抬头往朱祁钰看去,试图从郕王神色变化间揣摩一二。 只是相比堡宗朱祁镇的喜怒尽形于色,朱祁钰脸上那副富家翁老的仁爱慈和面孔,着实令人难以捉摸。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天子颜色,同理同途。 原先那几位拉开与于谦距离的官员,此时又默默地挪回了原位。 于谦手持笏板,跪地谢恩:“臣于谦叩谢圣恩。必不负太后、殿下厚爱。” 朱祁钰食指轻敲木椅,补了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于卿,要将陛下常挂心头。” 一句话说得身后的孙太后难压嘴角,到底是自家人贴肉暖心。 于谦刚想找补一句,却被朱祁钰抬手打断,笑脸一收,正式代入监国之职,发号施令道:“于卿,今你已执掌兵部,但无顾虑。虏贼进犯,兵部要尽快拿出一个章程来。若战、不惧。若和、可谈。若南迁、不可损天家威严。凡事以大明社稷为重,念天下百姓之维艰,殚精竭虑,不负本心。” 铿! 于谦一叩到底,落地有声,声若洪钟大吕,应诺道:“臣,谨记。臣,但死不敢有一丝懈怠。” “好了,别死不死的。”朱祁钰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直言不讳道:“若是神州陆沉,孤第一个便弄死你。” 一言出,满堂呆鸡,怔怔望向金台之上红衣蟒袍的郕王,茫然无措。 “嗤!” 一声银铃娇笑。 众人皆知是从谁口中发出,目光却不敢往孙太后处投之分毫。 唯有朱祁钰,邀功切切地看向孙太后。 后者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低头整理着衣袖,看到朱祁钰朝她看来,先是恶狠狠一瞪。 莽夫,竖子,蠢猪,朝堂之上说这种混账话,害得哀家失态。 全赖你。 随后目光转柔,虽然依旧绷着脸,一丝不苟,冰颜肃色,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狐媚眼儿,着实是抓心拿肝。 俏中带媚,此乃为“妖”。 ‘太后,臣方才可有失天家颜面?’ ‘滚,哀家懒得搭理你这混账。’ 两人一个目光交错,结束了交流。 朱祁钰拂了拂皱起的衣袍,身子后仰,风轻云淡地开启了下一个议题。 “众位公卿王臣,依诸位所见,此次土木堡之败,罪在何处?过在何人?” 朱祁钰这一问,便是要为土木堡之败定性。 但凡心不瞎,都知道堡宗一系列的神操作才是大明五十万军民全军覆没的罪魁祸首。 然而,子不言父过,臣不论君错。 这个锅,肯定不能堡宗来背。 至于谁来背,有且只有一个人才能背得起这千钧黑锅,那便是尽得天子恩宠,权倾正统一朝,明朝四大宦官之首——王振。 大明国祚276年,亡于土地兼并,亡于文官党争,亡于天灾不断,亡于大顺起义,亡于建虏虎视,唯独不能把亡国的锅丢给宦官、后宫干政。 终大明一朝,无有后宫干政一说。哪怕如眼前的孙太后,极尽先帝宣宗宠爱,当今正统皇帝生母,但如果孙太后想专断独行,《皇明祖训》中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就能压死她。 孙太后想掌控朝堂,唯有依赖皇权,自己的心意只有从皇帝口中说出来才叫太后懿旨,不然文武百官有的是词来奉诏不尊。哪怕天子北狩,群臣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拥郕王监国,最大限度地制衡太后之权。 但孙太后又是礼法上的天下第一人。在太后面前,天子也只敢称臣,太后方为君。 古往今来,不管是霍光废帝还是司马家篡魏,其不可或缺的一道流程便是请太后懿旨,行废帝禅让之举。 朱祁钰想登基,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让孙太后下懿旨,废正统立景泰。 史书上是文官逼宫,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的理由,逼孙太后废朱祁镇,改立朱祁钰为帝。虽然最后逼宫成功,但也留下来诸多隐患。 这一次,朱祁钰想让孙太后心甘情愿,甚至反过来求着自己荣登大宝。 太后,你也不想你那好皇儿…… 至于宦官,相比太后更加依赖皇权。 哪怕权势滔天如魏忠贤,崇祯说杀也就杀了,定罪抄家斩首一条龙套餐,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 宦官之权,实则皇权。是天子懒得跟大臣们费心机争权夺利,粗暴地将自己近侍推到台前,行天子一人专断独行之权。 错,都是阉宦背。好处,二八分账,朕拿八。 什么奸臣权宦,不过也是天子的一条家犬罢了。 有用之时,派出去龇牙嚎叫,恫吓百官。无用之时,借汝头颅一用,以堵天下万民之口。 孙太后听到朱祁钰之语,心中掠过一丝忧虑,王振乃她皇儿宠宦,如果今日在朝堂之上将王振定罪,若是以后皇儿回朝,怕不是要为王振冲冠一怒,大开杀戒。 但念头一转,立马明白了朱祁钰的良苦用心,是为了维护天子颜面,替她好皇儿开脱兵败土木堡的罪责。 郕王有心了!孙太后投了个肯定的眼神,默许了朱祁钰的行为。 金台之下,五朝元老胡濙,吏部天官王直,极为默契地同时向对方看去。 他们第一时间的想法与孙太后如出一辙,便是郕王要维护他皇兄的颜面,将土木堡之败的罪责尽数推到王振身上。以全天子威名。 任凭他们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此时金台之上高枕无忧的郕王殿下是后世的翻书人。 替他皇兄洗地?别开玩笑了,堡宗的史家评断,可是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都是耻辱柱的耻辱的存在。 穷兵黩武堪比隋炀帝,土木堡葬送五十万大军,若不是于谦力挽狂澜,南明之困境将提前200年。 天子北狩更胜靖康之难,哪怕是徽钦二帝受牵羊礼之辱,他们也没像堡宗一样天子叫门,招降边关守将开城门引瓦剌大军入境。 残害忠良更与完颜九妹并驾齐驱,一个冤杀于谦一个冤杀岳飞,甚至高宗还比他要点脸,杀岳飞还叫人带到风波亭低调行事,堡宗大咧咧地把扶大明之将倾的日月重臣直接拉菜市口砍了。 但最令朱祁钰所不齿的是堡宗夺门之变二次就业后,他在清洗前朝余孽的屠戮中,又冤杀了京城保卫战二号功臣——都督同知范广,不光砍了范广,还将范广妻女并所有财产一并送给瓦剌降将淫辱。 国之忠臣良将,竟落得此凄凉境地,活该有明末那场浩劫。 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 第十章 群臣请诛王振九族 之所以在此刻将王振推出来,只是朱祁钰想推动一下时间线。 让八月二十三日的“午门血案”发生在今天。 而“午门血案”的起始冲突,便是百官进言,以清君侧的名由,要求监国郕王殿下诛王振九族。 朱祁钰小小的一个推波助澜,都察院右都御史陈镒立马踏出一步,朗声道:“启禀殿下,臣有本启奏。” “准奏。” “臣以为土木堡之败全赖宦官王振专权横断,蒙蔽圣听,阻言官之进谏,碍群臣之良言。其行可诛,其举可戮。五十万大军生死,全赖王振一阉宦之恶行。实乃我大明开国百年以来首恶……” 陈镒言辞激烈,正义慷慨,滔滔不绝,以土木堡之败入手,言王振受宠以来十大恶行,实乃罄竹难书,人神共愤。 除了结党营私,残害忠良,蒙蔽圣听,中饱私囊之类的陈词滥调外。 十恶其中一恶竟然还有秽乱后宫一罪。 王振他只是一太监啊! 但朱祁钰细细想来,天子如何不算后宫? 想他王振,素有妍色胜女一说,举手投足更是媚态十足,加之阉了之后,白面无须,脸嫩如剥壳鸡蛋。 细细琢磨,堡宗对王振的宠幸确实超乎了一个皇帝对太监的恩宠,更像是宠冠后宫。 细思极恐,令朱祁钰不禁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好你个群臣百官,原来你们什么都懂,都藏着掖着,今天算是憋不住,心里话全说出来了。 陈镒说完王振十大十恶不赦之罪,一跪地,以头抢地,痛哭上诉道:“王振之恶,罪不容诛。臣请殿下降旨诛王振九族及其同党,以振朝纲,还一方青天日月。” 左都御史王文跟随陈镒跪地叩首,义正言辞道:“臣王文附议。请殿下降旨诛王振九族及其同党。” 刚晋升为兵部尚书的于谦紧随其后,跪地请愿。 朝堂之上,其余文官皆不敢出声,纷纷向胡濙和王直望去。 两位朝堂肱股,在一个对视后,纷纷跪地持笏道:“臣胡濙(王直)请殿下降旨诛王振九族及其同党。使大明社稷幽而复明。” 在二老跪地后,文武百官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唯一还站立的有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以及几位公卿伯侯,大多属于武将之列。 朱祁钰坐镇朝堂,将下面的场景尽收眼底。 谁第一个发的声,谁附议,包括文官集团到底以谁马首是瞻,跟自己的猜测一般无二。 朱祁钰对于明朝皇帝扶植宦官来打压文官集团一向是嗤之以鼻,纯粹的懒政、庸政,图省事一刀切,最后养虎为患,尾大不掉。 打压文官权势,还得行天子令,借着皇权天授这个至高无上的定义,分化切割。 拉一派,打一派,捧一派,立一派。 让文官去压文官,让栋梁去斗栋梁。 虽然胡濙、王直沆瀣一气,数十载经营,文官以二人为首。但朱祁钰今日观察下来,这大明文官也不是铁板一块。 于谦是一派,左右御史是一派,内阁学士陈循又是一派,甚至胡濙王直你俩就真能做到同进退、共生死? 等哄好太后,处理完家事,再来会会尔等。 文武百官在下面喊了半天,嗓子都快喊哑了,台上的话事人朱祁钰却是优哉游哉,闭目养神,万事不挂心头,好一副悠闲人家逍遥王。 直到哭喊声渐渐落下,朱祁钰这才不慌不忙地睁开双眼,慢悠悠道:“众卿所言,孤已明了。王振之恶,罄竹难书。然……” 朱祁钰一个转折词,台下百官心中一惊。 “九族同诛,实乃国之大事,非朝堂之上三言两语可以决断。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何在?” 一名壮汉,出列抱拳应声道:“臣在。” “着你领锦衣卫彻查王振一案。自当秉公办理,明正典刑。” 马顺叩首,高呼:“臣谨遵殿下圣喻。” 朱祁钰这道旨意,让台下众臣心顿时凉了半截。 马顺,何其人也?乃王振同党,口称王振为翁父。因其掌锦衣卫都指挥使一职,更是王振手中铲除异己的一柄快刀。 曾有翰林院侍讲刘球弹劾王振,马顺亲自出马将其逮进诏狱,分尸肢解。 从此,朝堂再无一人敢发声。 朱祁钰指派马顺去查王振,王马本就狼狈为奸,能查出个什么?到最后,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即,户科给事中王竑出列 叩首陈言道:“殿下,马顺乃王振心腹,二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使马顺去查振阉,必无功而返。还请殿下收回成命,另派良人。” 马顺一听,差点没跳起来。现在的王振可谓是炸了的茅坑,谁往边上走一圈都得带圈屎,纵然自己以前和翁父有过些许交情,但怎可用同党心腹来形容。 立马痛斥回应道:“王竑老贼,汝休要血口喷人。吾与阉贼不同戴天。” 你也配喊与阉贼不共戴天?你就是阉贼一党。 王竑回首当年刘球被分尸肢解,挂于诏狱木门之上,震慑百官的那一幕凄厉景象,怒不可遏,蹭一下站起身来,冲至马顺面前。 身材瘦削的王竑与膀大腰圆的马顺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弱者王竑目眦欲裂目中喷火,反倒是身材占优的马顺心虚地不敢直视对方灼灼目光,畏惧地退了一步,无助地看向金台之上的郕王爷,“殿……殿下,王竑目无尊上,骄横跋扈,臣请治此乱臣贼子大逆不道之罪。” 见到马顺竟还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王竑咬着牙颤声怒喝:“若曹奸党,罪当诛,今尚敢尔!” 话音未落,王竑跳起一把拽住马顺的头发,将他脑袋提溜至自己面前。 这一切,发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文武百官脑子都是懵的,刚想出声提醒王大人,注意仪态,切勿有辱斯文。 只见王竑张开嘴,一口咬在马顺面颊处。 “啊!……” 马顺一声凄厉哀嚎响彻整座奉天殿。 王竑死死咬住马顺脸颊不松口,用力之下,啮其面,血如泉涌。 马顺吃痛之下,哀嚎连连,右手握拳,跟疯了一样疯狂朝王竑打去,一边打一边向朱祁钰求助道:“殿……殿下救我。” 接连遭受重击的王竑身子都被打成了弓背虾,但仍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咬住不撒口,在他的用力之下,加上马顺拳击的助力。 撕啦一声。 一道血箭飚射,竟是直接将马顺脸颊上的一块肉啃了下来。 伤可见骨。 王竑满嘴鲜血,分不清是马顺的血还是自己被马顺打出来的内伤,嘴里狠狠咀嚼了两下,状若疯狂大笑道:“阉贼逆党,我自当食汝肉,饮汝血,寝汝皮。” 马顺双手抱着自己受伤的脸颊,痛嚎不已,再看向王竑,已是满眼的恐惧。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 第十一章 奉天殿血案,卢忠领锦衣卫入紫禁城 王竑振臂一呼:“诸君,请与我共诛此獠。” 说完,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了上去,拉开马顺遮掩伤口的双手,便要再啃。 在王竑的带领下,早就对王振一党恨之入骨的文臣们也纷纷加入了战局。 看着这群身着锦绣官袍的文臣儒生竟像街头斗殴一样,挥臂助拳,啃面挖眼锁喉,无所不用其极。 朱祁钰默默站起身来,却不是阻止这场闹剧,而是三步赶至太后孙若微身前,用自己宽阔的身影遮掩了金台下的惨状。 沉声道:“太后,勿观。” 孙太后此时也是懵的。 文臣百官在奉天殿中当众行凶,殴杀朝官,还是天子近卫,锦衣卫指挥使,别说大明开国百年未见,纵使华夏历史也是闻所未闻。 他们怎么敢的? 天子已经北狩受辱,难道哀家和郕王殿下也要在这紫禁城中受辱吗? 金台下的景象被朱祁钰的身影挡的严严实实,看不到一丝一毫,耳畔却是马顺的凄惨哀嚎,拳打脚踢的闷响,撕咬血肉的撕裂声。 孙太后光凭想象都知道马顺此刻的惨状,不由颤了颤身子。 今日他们敢殴杀马顺,明日……明日他们便敢对郕王殿下手?后日,是不是就轮到哀家了? 孙太后惊惧之余,抬眸看了眼将自己护的严严实实的朱祁钰。 这还是她印象里那个懦弱无刚的废物王爷吗?第一时间他想的不是逃离此地,而是来保护哀家。纵然是自己皇儿,恐亦做不到如此无畏之举。 孙太后忍不住想拉着朱祁钰暂且逃离这是非之地,可又有些站不起身子,委实是被朝堂之上突发的血案给吓到了。 母仪天下又如何,说一千道一万,她也不过是个弱女子。 素来骄横刚直的孙太后此时觉得自己就像无根之浮萍,不系之孤舟。 圣人有云: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平日无事时,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但一旦到要紧处,她就是一介弱女子,还是要找个男人当主心骨的。 孙太后想朱祁钰再靠近一些,把她的目光全部遮住,或者可以转过身堵住她耳朵,马顺的哀嚎让她有些怕了。 金台之下,马顺的哀嚎声越来越弱,没一会儿,便只听到拳拳到肉的打砸声,再也没了马顺的声音。 已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然而,只一个马顺已是压不住群臣的怒火。 王竑环顾殿内,目光直直锁在金台之上的近侍宦官,喝道:“毛贵,王长随亦是王振同党,当诛。” 朝堂之下,响起群臣百官的义愤填膺之声,同声附和:“当诛。” 面对群臣的同仇敌忾,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也是胆战心惊,生怕战火烧到自己身上。 死道友不死贫道也。 当下将身边的毛贵、王长随推了出去,大声叫道:“毛贵、王长随在此。” 孙太后只看到平日里常伴自己皇儿的两个小太监被推了出去,而后便响起咚咚咚的登台声。 他们竟敢直接上金台来拿人。 由于视线受阻,孙太后只见到数只手从朱祁钰旁边伸出,抓住毛贵王长随的脑袋胳膊大腿,硬生生给拖拽下了金台。 期间,毛贵、王长随疯狂向她求助,“太后,太后救救我们。” 可孙太后此刻嗓子眼像是塞了棉花一样,惊惧惶恐,说不出一个字来。 目光死死停留在身前不足一尺的郕王朱祁钰身上。 哪怕这些乱臣逆子亲上金台拿人,郕王身影亦未曾退却半步。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满朝逆贼,唯郕王之心,日月可鉴。 身姿雄伟,英胆壮心,颇有先帝之姿。 甚至…… 在孙太后心中,此时此刻的朱祁钰在身形气度上更近似于当年的太宗文皇帝。 毛贵和王长随在被拉下去后,没过片刻,也是一命呜呼。 在接连打死马顺,毛贵,王长随后,众臣看了眼金台之上的郕王爷,再低头看了眼金台之下的满地血污,如同大冬天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过来,身子僵直,惶惶不敢出声。 啪……啪……啪!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在这寂静无声的奉天殿中,显得异常刺耳。 朱祁钰面容挂笑,以手作刀往自己脖颈处一斩,语气平和道:“诸君尽兴否?如若还未尽兴,不若取孤之头颅供诸君一乐?” 金 台下,文武百官尽皆跪地叩首,口中连呼:“微臣不敢。” “不敢?” 朱祁钰脸上的笑容愈灿。 慢悠悠地走下金台。 来到今日奉天殿血案第一个动手的王竑身前。 身边是马顺,毛贵,王长随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身前是跪地请罪的王竑。 朱祁钰脸上的笑容瞬间一收,目光阴鸷如鹰隼,冷冽出声道:“王竑,可知罪?” “微臣知罪。” “何罪?” 王竑战战兢兢,屁股撅的比天高,颤着声回道:“罪臣,罪臣不该在朝堂之上殴杀朝廷命官。请殿下赐死。” “只是这一罪?” 朱祁钰厉声喝斥。 一抬脚,直接将王竑脑袋踩进了血污之中,狠狠往他脸皮上碾了三碾。 怒目厉喝道:“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两个宫中的小太监,若是王振余党,死了也便死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太后面前行凶。王竑,你九族是有多少条人命?敢为此惊惧了太后?” 话音未落,抬腿一记抽射,抽在王竑腹部,将他踢飞三四米远。 王竑瞬间口角溢血,但没有一刻停留,爬将回来,磕头如捣蒜,痛哭流涕道:“殿下,殿下,罪臣万死难消其罪,然罪臣族亲无辜,还请殿下开恩。” 呵! 朱祁钰冷冷一笑。 将脚底的血渍在王竑脸上碾干净。 朝身后一声呼喝。 “成敬。” “奴婢……在!!!” 人未至,声先到。 成敬从一群太监中挤出身来,疾步向前,一个滑跪至朱祁钰面前。 朱祁钰解下腰带郕王金印,俯身取下马顺腰上的锦衣卫指挥使腰牌,丢给成敬命令道:“成敬,孤命你以郕王金印与指挥使腰牌,着卢忠领手下千户锦衣卫进宫,将这奉天殿给围起来。无孤与太后命令,但凡有一人敢擅出此殿者,杀无赦。” “奴婢谨遵殿下口喻。” 成敬手捧着两样信物,躬着身子,一步一步,以后退的方式慢慢走出奉天殿。 直至殿外,抬头仰望天际,一轮大日凌空。 成敬有些恍惚,自家殿下的算谋,好似能未卜先知一般。 无论是孙太后,还是朝堂百官,为了一己私欲,刿心刳肺机关算计,不过困于阴阳十九道,难逃桎梏。 唯有殿下,才是那执棋手。 此次卢忠率千名锦衣卫入宫,至此内城尽入殿下之手。 殿下之心计手段,恐怖如斯。 温煦暖阳照耀下,成敬冷不丁打了一寒颤,脚下片刻不敢停留,直往锦衣卫所而去。 第十二章 太后受惊,殿下还是杏林妙手? 差使成敬令卢忠带锦衣卫入宫后,朱祁钰踩着金銮殿的台阶回到金台之上。 大步流星,赶至太后面前。 只见姿色妍丽如妖的一国太后此刻面色苍白似纸。 “太后,莫看台下。” 朱祁钰好心提醒了一句。 可女人的好奇心,终究是她最大的弱点。 怯生生地探出脑袋,往金台之下瞅了一眼。 地上伏尸三人,血流了一地,马顺面颊被啃的血肉模糊,可见白骨。毛贵、王长随二人,被人以头撞地,颅骨碎裂而亡,灰浊nao浆掺杂在殷红鲜血中,死状之恐怖,令人不寒而栗。 “呕……!” 孙太后双手捂住了红唇,干呕连连,惊怕地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一眼。 朱祁钰心中一声无奈叹息。 ‘叫你别看,你非要看。看了又怕,还要人哄。贱不贱,你!’ 朱祁钰轻轻拍了拍孙太后后背,帮她顺了口气,随后朝她伸出手背,轻声道:“太后,回慈宁宫吧。” “嗯。” 孙太后软绵绵地应了声,支着朱祁钰腕口便欲起身,刚直起半个身子,又跌了回去。 不行,腿软。 一缕泪光荧闪,如此丑态落于郕王面前,哀家可以去死了。 苍白如纸的白皙面容浮掠一抹嫣红,桃花春水的眼眸羞赧欲死可怜无助。 这份破碎朦胧感,谁敢取笑,朕诛他九族。 朱祁钰面露怒容,恶狠狠地看了眼堂下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 回首,在孙若微面前蹲下身子,示意她上来,自己背她回慈宁宫。 如此有违礼制的动作,孙太后哪里肯依。 拗着死也不肯上来。 直到朱祁钰一声令下:“金英、兴安,还不请太后上来?若是累着了太后,孤活剐了你们。” 孙太后苦于无法直接开口拒绝,只能以目光告诫自己的两个心腹太监,不可违礼。 但事从紧急,金英兴安二人也顾不得礼法,以手背托着孙太后双手,请孙太后入郕王背。 朱祁钰站起身子,掂了掂妖后体重。 嚯,分量不轻,都不知道这些肉长哪里去了。 朱祁钰噔噔噔便从侧方下了金台,众臣虽然看到这有违礼法的一幕,便也是不敢开口劝阻。 唯有那大明日月于谦,张了张嘴,却不是为了这有违礼法的一背,而是为了与自己同为朝官王竑的性命开口求情道:“殿下,今日之事……” 刚开口,便迎来朱祁钰一个怒视。 “跪下。” “殿下!”于谦艰难出声道:“今日之变故实乃事出有因。还望殿下念王竑一片赤诚……” “孤命你跪下。” 朱祁钰一声爆喝,眸中杀意毕现,百官惊悚,一些在永乐朝便已为官的老臣被这寒光凛凛的目光勾起了一些许久未曾碰触的回忆。 那时候的朝堂,可是太宗文皇帝的一言堂。凡有忤逆者,皆斩! 看着于谦缓缓跪下,朱祁钰眸中冷意未消,单臂托孙太后,大袖一拂,冷眼一瞥,看群臣如土鸡瓦狗,语出森然:“尔等最好祈祷太后无恙。但凡有半点意外,诸位国柱栋梁,朝堂肱股,可以叫家人提前置办棺材准备后事了。” 一句话吓得百官再次磕头请罪。 一句句“臣万死”回寰于奉天殿内。 原本支着半个身子的孙太后,在听到朱祁钰最后一句充满杀意的威胁话语后,默默趴下了身子,不敢双臂回搂,只敢以双手两指轻轻地拈着朱祁钰的衣袍。 心中轻哼着:“念郕王爷一片愚孝之心。事急从权,违礼便违礼罢。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 朱祁钰背着孙太后一路小跑至慈宁宫。 将孙太后放置于软榻之上,宫中女婢立马拿来一条丝缎锦被披在孙太后身上,小心地掖了掖被角。 朱祁钰抬头瞥了眼那贴心小婢。 姿容艳美,有妖后三分绝色。 二八年华,云英之身,举手投足间却有妇人风韵。 一身鹅黄宫裙,服宽且大,然难掩其中汹涛。 到底是太后寝宫,随便拉出一位宫女,亦不是凡品。 两人前脚一起安排孙太后歇息下来,后脚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便领着太医院院使谭德明急匆匆奔进慈宁宫为孙太后问脉。 谭德明拿出一根红绳,由那贴身小婢系于孙太后凝霜雪腕之上。 悬丝诊脉。 不愧是太医院院使,我大明医道扛把子。 只是那头戴冠巾,仙风道骨的青囊岐黄,号了半天,时而锁眉,时而面露难色,朱祁钰在旁边等了半天,都没等来一个所以然。 不由催问道:“谭院使。太后凤体安康否?” 谭德明面容一僵,一脸苦色道:“回禀殿下。圣母之脉浑而无力,着实有些难以判断。” 你tm! 朱祁钰瞬间变了脸色,一把扯掉红绳,怒道:“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就你这浅薄医术还整上悬丝诊脉了。直接号脉,医者无忌。” “这……”谭德明面露难色。 软榻之上的孙太后更是惶然大骇,断然回绝。殿下之孝心,哀家且是勉强接受,这谭德明是哪来的狗奴才,也配触及哀家凤体? 朱祁钰在旁边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孙太后就是横梁挂吊绳——死活不愿意。 气得朱祁钰都想甩这迂腐妇人一耳光。 你这太后要是死了,朕去哪里要传位懿旨去?想死,起码也得等朕登基了再死。 好话说尽,孙太后依旧不肯让谭德明直接上手。看着朱祁钰黑着脸,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孙若微甚至还有些得意。 殿下在朝堂上喝斥百官如猪狗又如何?在哀家这边,还不是照样吃瘪。殿下又能奈哀家如何? 咦!郕王你大胆,谁准你为哀家号脉? 朱祁钰可没那么多顾忌,一屁股坐在软榻边沿,抬手拿过孙若微凝霜雪腕,搭指于上。 看得旁边的谭德明心头一惊,郕王爷竟也是杏林妙手? 可观郕王爷切脉手法,略显拙劣。 还未等他回神,朱祁钰已经下了断语,“太后无恙,只是受惊罢了。” 朱祁钰指了指一直服侍于左右的波涛宫女,命道:“你随谭院使去太医院取些干菊花,天山蜂蜜,菊蜜泡于一处,温水喂服,睡上一觉即可。” 殿下真会啊!谭德明心中讶异。 其实他刚才诊脉亦是此脉象,但为皇家诊断,哪能如此简单,只喝一碗蜜水,反倒要说他糊弄了事。所以谭德明刚才凝眉苦思,是在想以一副什么样的方子,既能为孙太后宁神,又不至于画蛇添足,还需往里添一些名贵药材,自己好拿一些回扣。 明朝的匠户制规定了凡军﹑民﹑医﹑匠﹑阴阳诸色户,世代相继,不可妄自变乱。 哪怕是皇家太医同样如此,太医院中皆是医阀,后世更有同一名太医治死两任皇帝的诡谲之事,实乃荒谬。 朱祁钰生怕这等庸医把他的登基神器给治死了,这才越厨代庖,干起了杏林的活计。 他会诊个屁的脉,但他知道女人的心肝就好似一副易碎的瓷器,是真的会被吓哭的。 刚才奉天殿中的惨相,便是他看着也有些头皮发麻,更何况久处深宫,养尊处优的孙太后。 明显就是一时受了惊,身体有些不适反应罢了,睡一觉又是生龙活虎。 听着朱祁钰的诊断,孙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是,哀家不过受惊罢了,搞这么大阵仗作甚。那药汁儿又苦又涩,难闻又难喝,就喝蜂蜜水。 当即唤道:“双喜,你陪谭院使去一趟太医院。” 大熊宫女施了个万福,身柔音清道:“谨遵圣母口谕。” 第十三章 殿下若为了哀家大开杀戒,哀家…… 那名叫双喜的宫女去的快,回的也快,拿蜂蜜水泡了菊花,用一盏青瓷碗装盛着,端到床头。 朱祁钰顺手接过瓷碗,搅了搅蜜水,在孙太后瞠目中先尝了一口。 “嗯,温度适中,你这小婢干活倒是伶俐。” 夸赞完,坐于软榻边沿,舀着一勺蜜水便喂渡过去。 直把软榻上的孙太后,伺候左右的宫女双喜给看呆了。 殿下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孙太后尴尬异常,僵笑着说道:“不敢劳烦殿下。哀家自己动手即可。” 说着,从朱祁钰手中接过瓷碗,搅了搅蜜水,看着那白瓷汤勺,柳眉轻皱,莽夫蠢猪,你这叫哀家喝不喝? 孙太后心一横,将那白瓷勺送至嘴边,红唇白勺黄汤,皆是人间美色。 朱祁钰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请罪道:“臣万死,臣僭越。” 哼! 一道鼻音轻哼。 孙太后默默喝着蜜水,心里已经把这蠢猪王爷骂了个半死。 你这一趟下来,僭越的还少吗?现在知道错了?要不是念你一片愚心,哀家赐死你。 孙太后懒得搭理这混账郕王,一口一口,一会儿功夫便喝完了一碗蜂蜜水。 瓷碗一递,使唤道:“双喜,再替哀家盛一碗来。” 双喜刚伸出手准备接过瓷碗,却被朱祁钰一手拦住,肃色道:“不可。一碗蜂蜜水足以宁神。太后莫要贪食,过犹不及也。” 呃…… 一时间,双喜有些呆滞,这郕王爷真是胆大包天,连圣母太后也敢忤逆。 偏偏孙太后还拿他没半点办法,拉长着脸,一脸不愉地应了一声。 属实是被朱祁钰拿捏死了。 “双喜,伺候太后就寝。”朱祁钰招过那贴身小婢,细细叮嘱道:“你就在旁边伺候着,注意常帮太后掖被,不可受一丝风寒。门窗亦要紧闭,慈宁宫内噤声,不可有一丝动静,扰了太后清梦。待到太后清醒,注意领着太后先在慈宁宫或者御花园走动走动,再准备膳食。用完膳,再陪太后散散心,消消食。临睡前,再喝一碗蜂蜜水宁神。若是有任何异状,需第一时间知会于孤。” 双喜频频点头应诺,心中直感慨这郕王爷当真是心细如发,好似有那七窍玲珑心,事事安排妥帖。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陛下也未曾有郕王爷这般细致。甚至远远不如。 叮嘱完一切,朱祁钰起身朝软榻之上的太后拱手告辞。 待转身那一刹那,原本温良神色瞬间冷若霜雪,一声喝令:“金英、兴安,随孤回奉天殿。” 那冰冷无情的声音直把双喜吓的一激灵,心中惶然。全然不敢相信一个人的态度只是一个瞬间便能迎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方才还碎嘴叮嘱如女子唠叨,转头便是杀气腾腾好似魔神太岁。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 朱祁钰正要离去,却觉袖口一紧,不解扭头,只见一只柔荑紧紧拽住自己衣袖,一双柳眉倒竖,娇声喝斥道:“汝要作甚?” “杀人。” 朱祁钰实话实说道。 “乱臣贼子,累太后受惊。凌迟尚不能解孤之恨,孤要诛他们九族。” 朱祁钰说话时的切齿之音让双喜胆寒,这郕王爷好大的杀性。 软榻之上,刚刚躺下去的孙太后被逼得支起半个身子,右手死死拽住朱祁钰衣袍,痛骂出声。 “混账。” “莽夫。” “蠢昧之徒。” “些许小事,无心之过,便要诛人九族。天下儒生见此暴虐之景,何人再敢为大明效力?” 朱祁钰嚅了嚅唇,不答,但眼中的那份倔强分明是在回复孙太后。 孤不管,孤便是要替太后狠狠出这口恶气,骂名孤来担。 “你……”孙太后恨得牙关紧咬,真想抬手抽这死心眼子一巴掌。 对着双喜吼道:“取宫中戒尺来。” “啊?”双喜讷讷无措。 孙太后几乎咆哮道:“将哀家以前惩戒陛下的戒尺取过来。” 啊?那可是圣母早年督敏圣上的学问尺。 双喜也不敢忤逆圣母口喻,当即取了戒尺,跪地奉于头顶。 孙太后一把抓过。 戒尺长一尺三寸,宽约两寸,竹片质地。 一手持戒尺,一手拿住朱祁钰右手,冷颜喝道:“将手心摊撑开来。” 妇人欺我太甚!朱祁钰瘪了瘪嘴,摊 出手心,孙太后毫不迟疑,一尺落下,如霹雳弦惊。 “君子之道,在仁恕二字。懂否?” 朱祁钰不答。 啪!又是一尺落下。 “和以处众,宽以待下,恕以待人,君子人也。懂否?” 肉掌通红,尺印毕现,朱祁钰痛苦皱眉,却依旧不发一言。 啪! 孙太后怒斥道:“居上不宽,为礼不敬。郕王,你究竟懂还是不懂?” 嘶……嘶……朱祁钰猛猛倒抽着凉气,疼的龇牙咧嘴,痛的双眉紧蹙,吃痛作答道:“臣不懂,臣只知那群逆臣冲撞了太后。便是不诛他们九族,以王竑为首的逆臣贼子,孤定斩不饶。” “你……”孙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抬起戒尺,便要再打。挥至半空,却是手抖非常,久久未曾落下。 最后,戒尺往地上一砸,就在朱祁钰双喜不明所以之际,孙太后直接扯掉了覆盖凤体的锦绣缎被,眼角闪着泪花儿,撒起泼来。 “好,杀杀杀。你把这些朝堂肱股,大明栋梁全杀了了事。哀家便也不活了,便让哀家冻毙在这慈宁宫好了。” 朱祁钰见状大惊,赶紧扯过锦被为其盖上,一冷一热,可是极易感染风寒。在登基之前,可容不得妖后你出半点闪失。 孙太后奋力挣扎,就是不让朱祁钰逞心如意,摆出一副要活生生冻死自己的架势。 朱祁钰一边追着她盖被子,一边讨饶道:“太后息怒。不杀,孤不杀了。太后莫闹,有失国体。” 好你个蠢猪莽夫,你都要把大明顶梁柱拆了,倒指责起哀家有失国体了。 哀家的戒尺丢早了,不然定往你这臭嘴上狠狠抽上一记。 孙太后停了挣扎,任由朱祁钰小心地将锦被覆上,板着脸叮嘱道:“不可杀一人,不可下一人入狱,不可问一人罪责。只可口头警戒一番。王竑之举,虽有违律法,但拳拳报国之心,殿下应与哀家一起看在眼里。国之忠臣,不可妄动。” 朱祁钰一边小心地掖着被角,一边连连点头,“是是是。不杀不罪不狱。孤这就回去跟那群大明肱股好好讲讲仁义之道。” “理当如此。莫要阴阳怪气。” “对对对。太后教训的极对。” “你……” 孙太后凤眸一凛,这混账王爷,哀家怎么就这么想揍你呢! “双喜……双喜……” “奴婢在。” “把地上的戒尺拾起来,给哀家把地上的戒尺拾起来。” 看着郕王爷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溜烟逃出慈宁宫的狼狈模样,双喜终究还是没憋住笑。 郕王爷着实是她生平仅见的怪人。 见到太后还一副咬牙切齿的气愤模样,双喜赶紧跪在榻前,轻轻地拂着孙太后后背,柔声劝道:“太后息怒。郕王爷也是一片孝心,全是想着为太后您出气呐。” 要你这小婢多嘴?若非郕王愚孝,哀家岂容他如此放肆? 孙太后白了一眼,身子往后靠去,双喜适时为其拿过一方软垫撑起柳腰。 只听孙太后犹不解气道:“双喜,你莫要替郕王爷说这些好话。哀家早晚要被他气死。无谋的匹夫,不开窍的蠢货,只会诛九族的莽夫……” 咦!太后,你骂归骂,怎么还笑出声来了。 “去,再去给哀家添碗蜂蜜水来。” 双喜速去速回,双手端着瓷碗,孙太后刚想接过,身形一愣,将之推离自己面前。 面对女婢疑惑,带着丝自怨自艾道:“罢了,也是不敢喝了。若是被那莽夫知晓,怕又要说哀家是贪嘴馋舌的妇人了。” 太后的阴阳怪气可半分不逊色郕王爷。 孙太后推了蜂蜜水,身子倒也不像刚才那般无力,只是一股倦意袭来。 当即拢了拢锦被,招手唤道:“宽衣,做枕。” 自己这贴身小婢着实是人间一妙人,担得起珠圆玉润这四字批语,更有麝香满身,凝神静气,世间第一品的人枕。 以后也不知要便宜哪个男人去。 第十四章 大汉将军,于谦女婿 奉天殿中。 卢忠率领1000锦衣卫将这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文武百官跪于大殿中央,不敢有一丝妄动,生怕招惹无妄之灾。 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皆是在推论郕王会如何处置这朝堂乱局。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殿内群臣立马噤了声响。 撅臀叩首,恭敬谦卑。 静静等待郕王朱祁钰驾临。 朱祁钰率着金英兴安两位权宦以及一众小黄门迈过奉天殿门槛。 原本雄伟宏丽的奉天殿此刻却显得有些局促拥挤。 除了大殿中央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 还有百余人,各个身材高大,身着明盔明甲,乃殿廷卫士——大汉将军。 如今也被卢忠率1000锦衣卫围了起来。 随着朱祁钰缓缓走近,领头的锦衣卫千户卢忠单膝跪地,高声恭迎道:“臣锦衣卫千户卢忠,恭请殿下金安。” 朱祁钰应了声“孤甚安”,抬手抓住卢忠胳臂,将他提了起来。 区别于寻常锦衣卫的深蓝棉袍,作为千户的卢忠穿的是红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 “穿上飞鱼服,倒是有那么几分人模狗样。”朱祁钰笑呵呵地帮卢忠理了理衣角。 卢忠咧嘴,憨厚一笑,词不是什么好词,但殿下还肯骂他,就没把他当外人看。 耿直回道:“全凭殿下的金福,才有卢忠这一身人模狗样。”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朱祁钰白眼骂了句,抬手指了指金台,道:“去,替孤将椅子搬过来。孤懒得走台阶。” 卢忠抱拳应声,龙骧虎步,直上金台,大步流星行至龙椅前,正要伸手用劲…… 后面的朱祁钰看的是心肉直跳,大骂出声:“卢忠,你他吗是要寻死吗?孤叫你搬的是旁边的太师椅。” “啊!……”卢忠愕然,迅速转身,单手拎起太师椅急冲冲跑下金台,恭恭敬敬将太师椅放在朱祁钰身前,谄媚地用飞鱼服衣袖狠狠擦拭了一番,恭敬邀请朱祁钰入座。 旁边的成敬无奈地一摇头,这不成器的憨货东西。 朱祁钰坐下身子,不忘狠踹卢忠一脚,喝斥道:“滚旁边跪着去。” 高举轻放,算是揭过了卢忠刚才僭越之举。殿内众臣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全然当无事发生。 金台之上,九五宝座。 金台之下,郕王之位。 挥手散去将众人团团包围的锦衣卫,朱祁钰看了眼中间的大汉将军,唤道:“大汉将军统领何在?” 一名雄壮男子应声出列,方面环眼,燕颔虎须,虽不知其是否有猛将之才,但已有猛将之姿。 单膝跪地,抱拳参拜道:“臣锦衣卫千户朱骥参见殿下。请殿下金安。” 朱骥?是历史上替于谦收尸的那位好女婿朱骥吗? 朱祁钰慢悠悠问了一句:“朱千户一职,从何而来?因功升职,还是世袭千户?” 朱骥:“臣祖父朱喜,积功至锦衣卫右所正千户,追赠骠骑将军、都指挥使。故世袭千户一职。” 哦,还真是你这个浓眉大眼的。 朱祁钰好整以暇地重新打量了一眼,问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朱千户一表人才,可有婚配?” 朱骥一脸懵逼,不知千金之子郕王爷为何突如其来关心起他私事,难道……要招他做驸马爷? 当下如实禀告道:“臣,暂无婚配。” 朱祁钰长长一“喔”,眉宇间跳出一缕喜色。 当下兴致阑珊地一挥手,将整件事情定调。 “锦衣卫千户朱骥,处要职而尸位素餐,遇大变而无一作为。本应斩首,以儆效尤。然孤念其祖上有功,不忍多作苛责,贬千户为百户。并手下督领大汉将军众,一并卸甲,编入卢忠千户卫,戴罪立功。若再有疏漏,两罪并罚,严惩不贷。” 朱骥闻言大惊,也顾不上甲胄在身,行动不便,一个叩首到底,委屈辩解道:“殿下,臣实非不救驾,实乃奉天殿中皆是天官贵胄,臣职位卑微……” “住口。”朱祁钰一声厉喝,原本慈和表情瞬间一扫而空,目光凌厉,凛声质问道:“朱骥,莫将孤之仁慈当做你讨价还价的底气。贬官两级,已是法外开恩。奉天殿殴杀朝官,实乃大明开国至今未有之妄行,汝统大汉将军,殿廷卫士,竟无动于衷,按律当凌迟千刀。还有何颜面在孤面前狡辩。再发一言,斩!” 朱 骥闻言,汗如雨下,不敢再有任何侥幸心态,只得磕头谢恩道:“臣锦衣卫百户朱骥叩谢殿下隆恩。” 朱祁钰唤来在旁边跪的恭恭敬敬的好奴才卢忠,道:“卢忠,将朱骥并其统领大汉将军带至奉天殿外一并卸甲。并从你千户卫挑选好手了,补足大汉将军职位。巡卫皇宫,以镇宵小。” “喏!”卢忠抱拳应声,当即将那群明盔明甲的大汉将军押了出去,奉天殿内一下子空荡了不少。 三言两句间,便已将皇宫卫士进行了一番大换血的朱祁钰,这时才收敛上者之威,将目光重新落在奉天殿血案的这群主谋身上。 区别于刚才惩戒朱骥时的威严金刚相神态,面对众大臣,朱祁钰肢体语言明显放松了很多。 坐于太师椅上,身子往后仰去,神态慵懒,左手捧着刚从慈宁宫太后处顺来的三四颗青枣,慢悠悠放入口中,嚼枣止渴解馋。 语气平静如湖道:“诸位卿家,还请站起说话。万赖诸位祈愿,太后金躯凤体无恙。” 听到孙太后无事,众人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放了下去,纷纷长舒了一口气。 就刚才朱祁钰背孙太后出殿,到去而复返的小一个时辰,是众人此生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时辰。黑白无常已在身后,白刃已架脖颈之上,但凡孙太后真因为此事出了意外,十个脑袋都不够郕王爷砍的。 殒命事小,极大可能还要连累至亲遭血光之灾,还要安上一个谋逆乱国重罪,遗臭万年。 子孙万代,皆受他一人所累。这对于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的群臣百官而言,比活剐了他们还难受。 众臣起身之后,于谦于石灰一马当先,在别人还在揉腰眼子的时候,已是站出一步,仗义执言道:“启禀殿下。臣于谦有言谏。” “禀。” “臣以为方才大殿之事,户科给事中王竑虽有激烈言行。然事出有因,实乃王振一党倒行逆施,祸乱朝纲,天下苦王振一党久矣。古语有云:多行不义必自毙。王竑举拳,有意气用事,更为天下,为百姓,为圣上除害。故臣斗胆建议殿下施以仁心,恕王竑义举。” 呵!朱祁钰微微一笑,拈了颗青枣塞入嘴里,细细咀嚼一番,成敬跪迎双手接渣。 随后悠悠然道:“于尚书。莫举仁义二字来裹挟孤。汝等生死,不在孤之手,而在皇兄。” 天子?圣上?正统帝?他北狩了啊! 现在朝堂之上除了太后,就你郕王爷最大,县官不如现管,想要揭过此事,当然得趁着太后不在,请郕王爷开恩。 朝堂群臣皆是一头雾水,疑惑的目光纷纷投在郕王朱祁钰身上,后者这才不急不缓地解释道:“孤虽掌监国之职。然诸位皆国之肱股,朝堂栋梁,孤擅掌生杀大权,实乃僭越。故留待皇兄北狩而归后,再行处置。” 不等众大臣反应过来,朱祁钰环视一圈,问道:“起居郎何在?” 第十五章 起居注,借堡宗的刀震慑百官 一名小黄门战战兢兢出列,跪地叩首应声。 朱祁钰:“今日之事,可如实记载于起居注上?” 小黄门怯声回道:“回殿下的话。兹事体大,奴婢不敢妄自断句着字。还需与两位翰林院修撰,商辂大人,彭时大人共同探讨落笔。” 朱祁钰淡淡说道:“无需跟两位大人探讨了,今日之事,孤以口述,你以笔录。”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子丑。” “奉天殿朝会。右都御史陈镒劾王振十大罪。郕王祁钰着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督查王振一案,王竑起身阻谏。马顺厉声叱言。竑愤怒,奋臂起,捽顺发呼曰:‘若曹奸党,罪当诛,今尚敢尔!’且骂且啮其面……” 朱祁钰一字一句,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言语公允客观,没有偏袒马顺王竑一人。 但朱祁钰接下去的言语,却让朝堂百官一惊。 只听郕王慢悠悠道:“王竑殴之,群臣从之。右都御史陈镒扼顺喉,工部左侍郎高谷殴顺腹……” 陈镒、高谷听到这一段,立马跪地高呼道:“殿下,不可如此记载啊!臣等实为大明锄奸。” 朱祁钰斜眼一瞥,“两位肱股,既是为大明锄奸,那孤更得在起居注中为尔等大书特书一番。何故不愿?若非孤言语造假?亦或是锄奸之举远超孤之口述,需孤再多润色三分?” “这……这……” 陈镒高谷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作为群臣百官的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亦是交汇了一个眼神,欲言又止。 二人沉浮官道数十载,伴君十四年,帝王心性早已是洞若观火。 正统帝对王振的宠幸,可以用天恩浩荡来形容。 若是真有一天圣驾回京,重掌大权,依照这份起居注,但凡榜上有名者,皆斩。 两人还在思考该如何向郕王求情,替王竑,陈镒,高谷免了这催命符。 下一秒,二人如坠冰窟。 只听朱祁钰继续说道:“朝堂之上,大宗伯胡濙,大冢宰王直两位公卿,皆持笏旁观,无出一言劝阻。” “殿……殿下!” 两位头发花白的古稀老臣拖动着自己老迈体衰的身子,颤巍巍地跪将下来,以头磕地,口发颤音。 “殿下,不可如此啊!” 负责以笔录实的起居郎颤抖着手抹了把额头冷汗,总觉得自己每写一个字,离黄泉便近一分。 郕王朱祁钰双手陇袖,笑看跪地二老,和颜悦色道:“难道二位公卿亦有助拳壮举?那是孤漏看了,这便为二位公卿添上这一笔。” “殿下!!!” 胡濙、王直疾呼出声,伸出右手虚抓,想要阻拦朱祁钰。 殿下想要老臣性命,何须如此?直接痛快下一道旨意,老臣死则死矣。 伺候在朱祁钰左右两位权宦金英、兴安笑看两条老狗摇尾乞怜,长吐一口浊气,心中大快。 这两条老狗,常年倚老卖老,持天官身份,言必为江山社稷着想,参了他们这些权宦不知多少本。 老狗,焉有今天? 只是还没得意多久的金英下一刻如丧考妣,一如刚才的胡濙王直。 只听朱祁钰悠悠然道:“顺死,王竑又索毛贵、王长随二人,言其为王振同党。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推毛贵、王长随出,交由王竑,二人亦死于殿中。” “殿下!”金英惊得瞠目结舌,疾呼出声。 那负责起居注的小黄门登时一个腿软,跪倒在朱祁钰脚下,磕头求饶道:“殿下,奴婢,奴婢不敢……” 呵!胡濙、王直敢如实记载,到金英就不敢了是吧? 朱祁钰一脚将那小黄门踹翻在地,阴鸷笑骂道:“只识宫中老祖,不识天家威严?小人,畏威而不怀德。想来这些年天家待尔等太过良善了,忘了太祖太宗时之刚威。”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不管是百官还是阉宦都跪了下来,口呼“不敢”。 提督太监金英更是膝行爬走至朱祁钰身前,口吻其鞋面,痛哭流涕道:“殿下,奴婢一腔忠心,日月可鉴。万万不敢有半点忤逆之心。” 朱祁钰温和一笑,宽慰道:“金大垱之忠,孤自然看在眼里。金大垱的心是好的,只是底下的狗奴才学坏了罢了。” 话虽说的漂亮,但朱祁钰却是拿起了散落在地的起居注,亲手将刚才的言语记载其上。 啪!合上起居注,朱祁钰重新坐回到太师椅上。 和颜 悦色道:“方才在慈宁宫,太后教了孤两个字。一曰仁,二曰恕。孤心与太后齐。然孤虽掌监国之职,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 狂徒,你僭越的还少吗?你刚还背太后。 “故只能如实记载。待圣上回京。是非对错,皇兄自有公断。” 这几行如实记载,等同于阎王手中的生死簿,堡宗何时归来,何时便是他们死期。 这事,不管是胡濙王直还是金英都看的门清。 若想活下去,唯有一计。 众人心中各有自己的思量。 唯有日月争光于石灰,站出一步,陈言道:“殿下,臣以为起居注如此记录有春秋笔法的嫌隙。若要记载,还请将臣以及各位同僚都记录在内,臣刚才亦没有劝阻。” 好你个于廷益,茅坑里打灯笼——找死是吧。你想死,你问问你旁边的陈循,王文等愿不愿意登榜。 朱祁钰看于廷益,如同孙太后看朱祁钰。 恨的想跳起来赏他一耳光。 眉目不抬,径直往嘴里塞了颗青枣,囫囵骂道:“有你屁事。” 呃……于谦瞬间哑语。 殿下怎可在朝堂之上出此粗鄙之言,而且无独有偶,两次三番了,就只针对我。 然而朱祁钰对于谦的态度落在胡濙、王直眼中,洞若观火,殿下哪是骂于谦,那是把这死心眼的于尚书于廷益护的死死的。 瞬间计上心来,想要揭过今日之事,还得从于谦身上下手。 挨了一声骂的于谦有些郁郁。还要开口,被旁边的好友陈循猛拽衣角。 于兄,我认作你父,还请别代表百官了。 “卢忠,成敬。”朱祁钰骂完于谦,又唤来自己两个心腹。 二人跪地听令。 “领本王金印,彻查王振一党弄权辱国之罪,查抄王振家产,拘其三族入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定罪后,以本交由本王。” 打了群臣这么多大棒,也该给他们一颗甜枣尝尝甜头了。 果不其然,朱祁钰政令一下,底下群臣乌泱泱跪了一地,口呼“殿下英明。” 所以,孤还是配不上一个“圣”字吗? 第十六章 也不知郕王爷如此偏爱于谦图什么,图个闹心吗? 大明的文臣说不好对付,指的是胡濙王直之类的官场活化石,奸猾似老狐。 可大明的中低层臣子,十分好糊弄,不管圣上过往如何昏聩,只需取近宦一颗项上人头,立马又成了他们嘴里的千古明君。如同打了鸡血一番,誓要在圣君治下立一番功绩。 一如此刻朱祁钰令卢忠、成敬定罪王振一党,原本在朱祁钰连番打压下萎靡不振、神志不清的百官一个个抬起了头颅,热泪盈眶,不敢置信地看向坐镇中堂的郕王殿下,一腔拳拳报国之心,恨不得热血染朝堂。 吩咐完诸多事宜,朱祁钰身子后躺,闭目养神状,挥一挥衣袖,神色慵懒道:“今日事毕。诸位公卿,且退下吧。” 众臣一跪一叩,如洪流,倒退着离开奉天殿。 走出殿外,吏部尚书王直和礼部尚书胡濙一番耳语,随后王直大步上前,一把拉住于谦袍袖,笑赞道:“万赖有公。今日之事,纵有百王直,无有一为。” 于谦执礼拜谢道:“大冢宰谬赞。” 哈哈!王直一阵爽朗笑声,拉着于谦走至胡濙处,笑道:“大宗伯,王直听闻你最近得了几瓶三十年的上等花雕?如若不嫌我与廷益位卑人轻,可否过府一醉?” 胡濙满脸的无奈:“好你个叼嘴王抑庵,用这种话来压我。你们一个吏部天官一个兵部尚书,还位卑人轻,置我于何地?花雕酒有,亦是三十年陈酿,自当一醉解千愁。” 面对胡濙王直两位国柱的盛情相邀,于谦只是躬身一鞠道:“多谢两位大人厚爱。值此动荡时局,谦不敢有半分懈怠,当回兵部衙门整理前方军报,拟章奏书,以解圣母、郕王之忧。待天清地明之日,谦定备薄酒,邀二位大人过府一醉方休。” 说罢,再次躬身一鞠,告退。 把胡濙和王直直接晾在了奉天殿外,一脸的哭笑不得。 两人倒不至于为于谦拂了他们意而大动肝火,只是觉得于谦这人真应了郕王所言,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像于廷益这般不知变通,一门心思只做事的朝臣,不知是如何坐上六部尚书位置的。 偏偏当今监国,郕王爷对于谦青睐有加,嘴上骂的肆无忌惮,但明里暗里全是天恩眷顾。 也不知郕王爷图什么,就图个闹心? …… 慈宁宫。 一声嘤咛。 孙太后悠悠醒转,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这一觉睡的格外舒坦,都有些不舍得睁眼。 半眯半睁地看了眼天色,已是黄昏日落时分,暮色匆匆。宫中尚未点灯,略显昏暗。 孙太后懒散地翻了个身子,撞在一处丰腴凝脂之上。 肉臂作枕,以身陪寝的贴心小婢双喜嗓音轻柔道:“太后娘娘要不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孙太后琼鼻深深一嗅,一缕兰芝芳香,沁人心脾,这小婢当真是夺天地之造化,竟有这副奇躯。 “奴婢伺候圣母更衣。”双喜揉了揉发酸的胳膊,“郕王爷刚才叮嘱了,待圣母睡醒后,奴婢陪着您去御花园走走,养养精神。” 嗯? 孙太后轻哼一声。 “郕王爷的话,你倒记的周全。” 双喜手挽三千青丝,轻柔梳理着,俏皮一笑,否认道:“奴婢不是记郕王爷的话,奴婢只记心里有圣母娘娘的人的话,谁话里待圣母娘娘好,念着惦记着圣母娘娘,奴婢便听谁的话。” 嗯哼!孙太后闭了闭眼眸,轻抿着嘴角,微微弯翘,佯怒道:“好一个叼嘴小婢,再多做口舌,哀家拔了你舌头。” “奴婢错了,请圣母恕罪。”双喜柔柔告饶道。 孙太后翻了记白眼,扭头掐了把那丰腴润体。 学谁不好,偏跟那莽夫学上阴阳怪气这一套了。 挽青丝,敷薄妆,印红唇。 “圣母天下无双。” 双喜发自肺腑赞叹道。 “老了,哪还有什么颜色。”孙太后心口不一道。 双喜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否定道:“不是的。奴婢不是恭维太后,只是说句实话。宫中女子,论颜论姿,圣母娘娘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哀家的姿色,哀家岂会不知?要你这多舌丫头说这些恭维话。 孙太后鼻音轻喘,嘴角微抿,眉梢一拎,暖声叮嘱道:“这些话,以后不要说了。若是被别人听去,你这条滑舌肯定保不住。不是谁都像哀家一般好说话的。” “偏 要说,明眼人都看的到事实,怎就说不得?若是圣母觉得奴婢是在讨好您,可以让郕王爷来评评。看他是如何说的。” 叫那莽夫评?哀家哪里敢的。这狗嘴里还不知道吐什么疯言癫语出来。 梳洗完,孙太后穿了身常服,在宫女双喜的搀扶下走出寝宫。 刚开了宫门,便看到一堵肉山伫立于宫门口,身拔如松,体阔如山,双手拢袖,闭目养神状。 孙太后讶异出声:“殿……殿下?” “臣,参见圣母皇太后。” 朱祁钰僵着身子双手作揖,跪将下来。 孙太后赶忙一搀一扶一拎,入手处冰的厉害,惊惶道:“殿下在此等候多久了?” 朱祁钰眯瞪着那双被冷风吹红的眼睛。 嘶嘶! 吸了口鼻涕,回道:“刚,刚来,没等……” 愚昧蠢徒,脸都被吹出萝卜丝了还说刚到,当哀家眼瞎吗? 孙太后凤眸一怒,厉声喝道:“双喜。谁给你的胆子,郕王来此竟隐瞒不报?” 双喜闻言,身子一颤,立马跪了下来,胆怯回言道:“圣母息怒,奴婢真不知郕王驾临。” “依你之言,哀家还错怪了你?”孙太后阴冷一笑,狐眸流转,不复往日之娇媚,如一奸诈老狐,令人心惊。 这才是妖后该有的凌厉手段。 “太后莫要怪罪这小婢。”朱祁钰解释道:“是孤不许那些太监宫女进宫通知太后的。怕扰了太后清梦。” “只是怕吵醒哀家,你就在这受了半天的彻骨寒风?”孙太后咬了口红唇,眼眶也是有些发酸。 “嘿嘿!”朱祁钰咧嘴一笑,甚至憨态可掬,“不过两个时辰,没到半天。” “混账东西。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王爷金躯,岂容你如此糟贱。”孙太后恨铁不成钢地一顿骂。 恨不得跳起来赏这蠢猪一巴掌。 紧拽着五爪衮龙袍,将这孽畜提溜进了慈宁宫。 以手背贴手背。 嘶,冰得激她一后背鸡皮疙瘩。 冷颜看向旁边的贴心小婢,喝斥道:“不开眼的东西,还不给殿下暖手。” 第十七章 惨遭封建主义糟粕腐蚀 朱祁钰没有做那打肿脸充胖子的愚蠢行径,点头应道:“若是有一暖手炉,那也是极好的。” 直到双喜跪于朱祁钰脚下,轻解罗裳。 这刹那间的温暖令朱祁钰一时瞠目。 喃喃不敢置信地看向旁边的孙太后。 圣母皇太后,你拿这来考验孤?又有哪位血气方刚的精猛汉子经得住这番考验? 骤然之间的温差,朱祁钰很清晰地感受到那应激反应。 “唔!” 一声嘤哼,翠眉紧蹙,星眸半闭,琼鼻轻摇,贝齿嵌红唇。 娇颜花容上的那一份欲迎还拒,足以令天下男子心动。 这是什么封建主义糟粕? 孙太后看到朱祁钰那惊愕表情,还以为朱祁钰是嫌弃双喜的身子,轻声解释了一句。 “干净的。” 原本僵冻的双手渐渐回暖,朱祁钰仰头,心中一叹——太后误孤。 孤要被封建糟粕腐蚀了。 端庄正坐的孙太后可不清楚朱祁钰心中所想,在她看来,这些不过是理所应当。虽然双喜是自己的贴身女婢,平日里也与她说些交心话,但婢子终究还是用来伺候人的。能服侍殿下万金之躯,倒是双喜的福气。 也不旁观朱祁钰暖手行径,双手交叠于身前,凝神静气,问道:“殿下来慈宁宫,所为何事?” 朱祁钰轻轻抽出手来,顺势一抬,将跪在地下的宫女搀了起来。 随后恭敬回道:“臣就来问一句圣母身子安好否?” “殿下单就为了这微末小事在慈宁宫外吹了两个时辰寒风?” 孙太后一脸的懵逼。 不知该以何词来形容眼前男人。 道一个蠢字,都会污秽了这字。 朱祁钰却是皱眉驳斥道:“圣母何出此言?天下之大,何事大过太后凤体安康?” 理是这么个理!但别人都只是嘴上说说的,唯殿下言行合一。 孙太后嚅了嚅唇,嗓子有些干涩道:“安,哀家甚安。” 朱祁钰的愚孝,让孙太后都有些心疼了。 暖声劝慰道:“殿下切记,日后不必拘泥这些繁文缛节,自身金躯无恙方是第一。” 朱祁钰敷衍地“喔”了一声。 看得孙太后又来了火气,又想抽他了。 死心眼的憨货,蠢猪,好赖话全不听,哀家磨破嘴皮子为你好,全当做驴肝肺。 朱祁钰拱手一礼,道:“圣母无恙便是社稷之福。另还有几件小事,臣要与太后汇报一声。” 随即,将今日自己回奉天殿后的所作所为都说了出来。 当听到朱祁钰真听了自己话,没有罪责大臣,孙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 但听到朱祁钰调换了紫禁城一批大汉将军,令卢忠手下锦衣卫进宫护卫,敏锐的她立马想到了其中关键。 娇娇一笑,漫不经心道:“累殿下劳心,宫中卫士确实该整饬一番。刚换的那批大汉将军是不是要来护卫哀家?” “太后身边亦有不敬之人吗?”朱祁钰愕然道。 随即猛地跳起身来,豹眼虎视四端,目露凶杀之气,恶狠狠道:“太后,是谁敢对你不敬?金英?兴安?亦或是其他人?孤砍了他们。” 呵!孙太后不自觉笑出声来,为自己的愚蠢而自嘲。 这莽夫懂什么手段,亏得哀家还想多了。 翻了记白眼,心中骂道:‘宫中除了你这孽畜,何人胆敢对哀家有一丝不敬之举?就算有,也只敢在心中腹诽。唯独你这莽夫,心是好的,就是举止,有待商榷。’ 拉了下衮龙袍,示意他坐下来,语气温和道:“郕王莫忧,无人对哀家不敬。” 朱祁钰落座,眼中依旧放不下戒备,左视右顾,疑神疑鬼,拱礼道:“圣母安危,一国之本。臣愿提三尺青锋,亲自镇守慈宁宫。若有逆臣贼党敢效法今日奉天殿一事,臣拼一死护圣母颜面。” 孽障! 啪! 孙太后气得狠抽了朱祁钰一记手背,胸口起伏不定,凤颜含霜,痛斥道:“什么拼一死?这是殿下该说的话?若下次再敢再哀家面前提起这字,哀家可要掌你嘴。” 朱祁钰梗着脖子,没接话。 气得孙太后又要找戒尺。 一日不抽这莽夫一顿,哀家一日不得安宁。 两人就这么怄气怄了半晌。 还得是贴心小婢双喜心思乖巧,跪地进言道:“太后,殿下,到用膳时间了 。是否即时唤膳?” 有了个台阶,孙太后立马就借坡下驴,脸色虽然依旧不好看,但朝朱祁钰努了努嘴,语气不善地问道:“双喜,你问问殿下,想吃些什么?可唤御膳房着紧备膳。” “臣要回府用膳。” 孙太后一听就变了脸色,阴冷一笑,道:“是宫里的膳食不入殿下法眼,还是宫里的人败了殿下胃口?” 啧啧,妖后阴阳怪气倒是一把好手,朕早晚掌你嘴。 旁边的宫女双喜亦是心头一惊,好似每次与郕王相处,圣母皇太后都会频频失态失仪。如今更是这种叼话都放出来了。 “回禀圣母。臣回府用膳,只有一因。家中妻妾愚爱,臣若不回,二人便不用膳。臣若一夜不回,她俩便等臣一夜。故……” 郕王爷倒是调教的一把好手。家中妻妾乖巧如斯。 孙太后淡淡一哼。 “如此,哀家也不强留殿下了。殿下便回府用膳吧。” “谢太后。臣告退。” 看着朱祁钰转身缓缓离去,孙太后抿了抿嘴,心有郁结不得发。 斜眼瞥了眼旁边的贴心小婢,冷笑道:“双喜,你不是最喜欢为郕王爷说好话了吗?这次怎么不说了?” 双喜跪将下来,柔柔道:“奴婢不敢多嘴。” 唔!双喜翠眉微蹙,孙太后掐了把她腰间脂腴。 “哀家命你说,把你的心里话全说给哀家听。” 双喜一脸凄楚柔弱,嘤嘤回道:“回禀太后,奴婢觉得郕王爷依旧是惦念着圣母皇太后的。殿下说的拼一死护太后周全是真话。殿下说的家中女眷等他回家亦是真话。殿下不是那种工于心计的人,心质淳朴如赤子,就是有些话直白说出来,容易惹圣母生气。” 他?工于心计?嚯嚯,莫惹哀家发笑。 双喜的心里话也是孙太后的心里话。 叫双喜传膳后,孙太后唤来心腹太监金英,从金英口中重新听了一遍方才朱祁钰在奉天殿的所作所为。 与朱祁钰告知她的,竟无一丝差别。 这郕王,也太过实诚了。 金英述说完,跪地叩首,语气谦卑道:“圣母皇太后,臣有一言,不知该讲不该讲。” 孙太后都懒得看跪地奴才一眼,目光看向远方,冷淡回道:“既不知,便不该。” 一句话差点没噎死金英。 太后怎么不按套路接话?不是应该接一句“但说无妨”吗? 只见孙太后按着双喜的手腕缓缓起身,凤眸回首,淡淡说道:“金英,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第十八章 塞得物欲之路,肩挑圣贤之道 如今成敬、卢忠都已进宫当差,陪在朱祁钰與架旁的换了两个王府太监。一名张权,一名王谨。 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两个太监虽也是王府旧人,但使唤起来终究不如成敬卢忠那般顺手。 回到王府,已是月上柳梢时分。 果然如朱祁钰所说的那般,他不回府,家中两名女眷绝不动筷。 一见自家男人回家,杭芸最是腻人,娇哒哒地小跑上来,不敢有大动作,小手轻挽男人大手,以指尖在男人手心画圆。 郕王妃汪美麟却比杭芸端庄了许多,轻拂男人衣肩尘埃,柔声问道:“殿下是先用膳还是回里屋换件常服?” 回到家的朱祁钰便是这天下最霸道的老爷们,无视礼数,一手牵一人,猪嘴直接往水灵白菜最嫩的芙蓉面上一拱一印。 自家两个女人的身子江南春水化作的一般,柔若无骨,齿有余香。 “殿下!” “殿下~” 异口同声,一人含羞带臊,一人娇媚入骨。 朱祁钰得意一哼,傲然之色溢于言表。 试问天下男人哪个没想过坐拥齐人之福。 誒,封建糟粕害苦了孤。 一声“用膳”。 汪王妃躬身一礼,建议道:“殿下,胡濙胡尚书方才送了两坛三十年的花雕和八只阳澄湖大闸蟹过来。要不今日破个例,饮酒吃蟹?” 朱祁钰往腻人小娇娘杭芸臀上一抽,笑道:“芸儿,今日你陪汪姐姐饮酒吃蟹。孤依旧老三样,拌黄瓜,炒青菜,煎牛肉配粟米粗粮即可。” “不要。”杭芸嘟着嘴,红唇如挂露荷花,娇艳欲滴,撒娇道:“殿下吃什么,臣妾便吃什么。” 杭芸出身江南小吏家庭,身材娇小玲珑,眉眼媚态酥人,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出嫁从夫,夫君便是杭芸青天,一腔心思全在朱祁钰一人身上。说句俗语,便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陪着朱祁钰吃糠咽菜,她亦是甘之若饴。 而汪王妃乃顺天府人士,其父汪瑛,世袭金吾左卫指挥使,徼巡京师。出身、学问、见识皆在杭芸之上,而她正王妃的位置,也让她不能像杭芸这个侧妃一样,只顾盲从。 听到男人回复,想到桌上那老三样的寒酸,无限委屈涌上心头,不是自己委屈,而是替她男人委屈。 殿下可是当今圣上亲弟,一字王,遍数历朝历代皇室宗亲,哪有一个王爷像自家男人这般简朴节俭的。 “殿下,您这是在虐待自己,臣妾不许。这三个月来,您都清瘦的不成样子了……” 话到动情处,珠泪盈眶,睫毛挂露。 朱祁钰可算是明白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了,王妃你管孤这二百斤的龙精虎猛身子叫清瘦的不成样子? 未免也太溺爱了。 朱祁钰摇头无奈一笑,坐上四方凳,拍了拍自己大腿,朝汪美麟张开怀抱。 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原本端庄克礼的郕王爷早已被朱祁钰调教的明明白白。 男人一张手,汪王妃轻抬莲步,缓缓凑近,坐进了王爷宽广胸怀中。 右手往后一搭,螓首侧枕在男人肩头,犹自嘤嘤啜泣。 朱祁钰伸手紧了紧,让汪美麟贴自己更近些,这才温柔解释道:“塞得物欲之路,才堪辟道义之门;弛得尘俗之肩,方可挑圣贤之担。王妃,人之一生便是一场不断拷问自我的修行。” 汪美麟闻言大震,双手怀搂自家夫君脖颈,扬起头来,惊道:“夫君,您这是效法朱夫子的存天理,灭人欲?” 旁边的侧妃杭芸听得似是而非,不懂却大为震撼,忍不住黏粘上来,一脸崇拜道:“夫君好高的学问。” 朱祁钰刮了下小妖精琼鼻,笑骂一句:“就你这马屁精会哄人。” 面对正王妃的疑问,朱祁钰却是不答,捉起那白嫩柔荑,往下一探。 以身作答。 汪美麟冷不丁一碰,像是被蝎子蛰了一口,瞬间从朱祁钰怀里跳将出来。 红霞漫天,美不胜收,花容艳若初晨海棠,身躯娇似雨中摆荷。 殿下,欺辱至此,美麟不活了。 看着狼狈逃窜的矜持小娘,恶趣味满满的朱祁钰笑容灿灿。 天理自存,人欲不灭。 …… 亥时,朱祁钰打完晚间一个时辰的心意拳丹田功,汗水浸透衣衫,身虽疲乏但格外神清气爽。 这便是肾上腺素给予身体的奖励。 锻炼是真的会上瘾的。 这心意拳丹田功不是武侠小说里描绘的那种神功,没有一拳打出,气劲能放倒百八十人的骇人听闻。但练习下来,足以强身健体,浑身气力更是日渐增涨。 做不到一拳开山,但朱祁钰自信如今这副身子,一拳开碑不在话下。 做不到单手裂颅,但这千钧力道砸在人太阳穴上,一击毙命未尝不可。 呼! 长吐一口浊气,泡了个惬意的热水澡,朱祁钰就只穿着亵衣亵裤,来到汪王妃的内寝。 咔哒。 门栓落锁。 红烛轻纱,金兽沉香。 闺房中麝香袭人,入眼处红粉曼妙。 汪美麟暖于锦被之中,听得推门声,怯生生地钻出一颗小脑袋,看到来人,害怕地又钻进了香暖金被。 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落于床前。 被褥轻翻,一缕寒风过境,紧接着一具饱含着雄性荷尔蒙气息的滚烫身子钻进被中。 那一刻,汪美麟只觉得脑中嗡鸣作响,短暂地陷入空白境地。 下一秒,化成春水的无骨身子被男人整个搂入怀中。耳畔是男人沉稳有力的呼吸,沙沙的嗓音像是一条游蛇从她耳中钻入,游到了她心窝里。 “王妃,你好香啊!” “殿……殿下。您今早换下的亵裤,臣妾已经洗净了,放在衣柜中。” “既是王妃亲手洗的,那王妃应当知晓今日之劫。” “唔!”一声闷哼,汪美麟紧闭双眸,长长的眼睫毛一颤一动,从嗓子眼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来,“贱……贱妾不知。” 朱祁钰不再回应,只是褪下王妃身上亵衣,如剥水煮鸡蛋。 咬着那莹玉耳垂,喃喃道:“外人面前,累王妃多侍奉孤。此地只有我们夫妻二人,理当孤取悦王妃。” “不……不要!” 汪美麟哑着嗓,两朵泪花自眼角蹦出。 天底下,哪有夫君取悦臣妾的道理。更何况是这种下流行径。 不可如此啊!夫君。 亥时五刻至七刻。 锦被中的汪美麟此刻疲累到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弹。 但双手依旧交叉平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处,如护珍宝。 直至朱祁钰又军临城下,汪美麟带着哭腔讨饶道:“夫君,美麟儿难承恩眷了。” 昂!…… “钰郎,你刚口口声声说塞得物欲之路,才堪辟道义之门;弛得尘俗之肩,方可挑圣贤之担。如今你这是……” “好王妃,孤如何不是塞得物欲之路。” 朱祁钰双手捉双足,以齿咬趾,戏谑笑道:“王妃之足,一曰圣,一曰贤。孤此刻便是肩挑圣贤之道。” 荒淫王爷,如此玷污圣人之道。 美麟,美麟要坏掉了。 第十九章 宣府急报,君父何至如此? 郕王府,朱祁钰鏖战正酣。 大明兵部衙门直庐中,于谦宵衣旰食,夙夜不懈。 一豆灯火之下,愁容满面,原本只是微白的双鬓,只在这一两日功夫间,添了几缕霜白。 为官不难,难在恪尽职守。 值此家国危难之际,于谦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使出十二分精力,也要拼一个擎天玉柱。 “难啊!”于谦喟然一叹。 手中是刚统计完的京营剩余兵卒,武库存矢,京中余粮。以此单薄力量,欲抗衡气焰正盛的贼虏,不啻于以卵击石。 大明兵部,专司武官选授、征伐简练、马政驿传诸事。另有太祖皇帝所创五军都督府。二者共治大明百万雄兵。 兵部掌调兵权,何时出征,何部出征,出征何地,大明兵部管辖。 五军都督府掌统兵权,出征将领一般由五军都督府中勋贵担当,行军布阵,攻城掠地,阵斩杀敌,则由五军都督府统筹规划,类似于参谋部。 大明太祖当年废丞相,立都督府,又分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大封天下藩王驻边,一切都是为了分权。而分权则是为了更好的集权。 六部,五军,藩王,三方互相钳制,避免一家独大。 三家又向皇帝效忠,掌三家之权,成天子一诺,谓之专权。 太祖的想法是好的,可永乐帝执行坏了。 靖难之役后,永乐帝收缴藩王兵权,养宗室如养猪,藩王无帝令不得出王府。亲手斩了三权分立的一权。 到如今大明第一战神,瓦剌特邀留学生,史上叫门天子第一人的堡宗,以一己之力葬送大明十数万精锐,顺带手将大明勋贵尽数送到列祖列宗前尽孝。三权已去其二。 至此,文官掌权已是不可逆之洪流。 只不过还有皇权高高在上,统摄九州万方。 但皇权虽大,也不过一人。 若是天子雄才伟略,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在这种大集权背景下,可创百世千秋之功。 然……大明十六帝,开国即巅峰,永乐马踏斡难河,此后是一代不如一代,偶有中兴之主,却也是治标不治本,守成已是困难,遑论开疆拓土。 …… 于谦来到窗边,吸了口冷风,清醒了下头脑。 难也得办! 京中虽缺兵少粮,但京畿临省还有可用之兵,兵器火炮应天府亦有存储,但有一分胜算,便不是死局。 于谦双手作拢,往手心呵了两口热气,舒缓了下自己僵直的身子,又坐回了案牍之上。 今日朝会,殿下叫自己拿一个章程出来,得连夜写好,明日呈于殿下。 虏贼无信,和谈不过一纸空文。 南迁避祸,定毁大明百年社稷,使北方千万民众陷于贼虏之手,再起当年五胡乱华之祸。百年之后,哪怕大明收复失地,恐北地百姓再无一人识汉音。实乃毁国亡根之策,徐珵理应问斩。偏偏殿下太过仁慈,如此祸国小人,竟只是苛责几句便放过了。 于谦想到此处,眉头一索,心有怨气又无怨气。上者仁恕,总好过残暴不仁,虽放纵小人,然利天下苍生。小过大功。 于谦十九年巡抚生涯,于山西、河南看尽万民之艰,泪满衣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何处是安乐乡? 如今虏贼四路并进,犯甘肃,大同,宣府,辽东四境,以我大明边境数十万百姓性命钱财,肥一方游民,杀男留女,掳民为奴。贼虏之体壮乃我大明百姓血肉所养,坐下马匹之膘乃饱食我大明百姓之血而肥。若有一日,当杀尽天下漠北贼虏,以慰百万边关百姓在天之灵。 于谦于奏书上大笔写下一“战”字。 唯有一战,方显我皇明风骨。 纵使粉身碎骨,沦为贼虏口中血食,于谦不枉来此一趟人间。 此一役,当战。该以何战? 出境扫贼,迎圣驾而还。还是固守京城,等贼虏临京,一决生死。 战容易,胜却不易。 嘴上气势汹汹说一死报家国容易,但驱除鞑虏,光复汉地却是千难万难。 奏书上写一个战字容易,但写一篇战之奏书不易。 于谦笔毫沾了沾浓墨,开始奋笔疾书。 不是十胜十败之言,而是陈列事实。 臣于谦,统计京营兵卒,三大营所余兵力不足两万。披甲之卒,五千余众。营中战马,一万八千匹…… 夜凉似水,于谦借着那一灯烛火,陈书己见,几经删减涂改,字字剖 心之言。 醉心案首,便是连四更天的打更声都略了过去。 直到兵部衙门一名传令官急匆匆闯入直庐,单膝跪地,双手呈文书,朗声禀告道:“禀大司马。有宣府总兵杨洪八月十七夜急报。” 宣府急报?难道……难道宣府也落入贼手? 于谦登时有些头晕目眩,强撑着案边,支撑起身子,从令官手中夺下这份急报。 火漆完好,事不泄密。 拆开火漆,军报一览。 方才急火攻心的于谦此刻面如死灰,颓唐落地,身似行尸走肉,再无半分神采。 眸中泛泪,无声而落。手握军报,青筋尽绽。 语气悲怆而近死,哀其不幸却又怒其不争,以拳砸地悲鸣连连:“陛下,何至如此?何至如此?陛下乃大明社稷之君,乃天下苍生之父,何以行此逆天悖道之举。” 激动处,更是以头抢地,额间见血。唯有以肉身之痛,方可缓解心中之悲。 旁边单膝跪地的传令官不知这份奏报所言何事,但看到尚书大人悲痛至此,料想肯定遭了大难,难道宣府真被瓦剌攻破了? 于谦一口牙关几近咬碎,抹了把脸上泪涕,逼着自己强作精神,冷面下令道:“备马,本官有要事与胡尚书商谈。你去王直王尚书府上通报一声,以我之名,请王尚书来胡尚书府上一并论事。” 小卒跪地抬头犹豫道:“大司马,现才四更天,是否过早了一些?” 于谦怒目喝斥:“军国大事,何言早也?速去通报,但有差池,以延误军机论罪。” 挨了于谦一怒,那小卒这才慌忙领命而去。 第二十章 大明始亡于堡宗 胡濙府邸。 耕耘官场五十年的五朝老臣,礼部尚书,大宗伯,执一国礼制,掌科举事,天下翰林恩师——胡濙,胡尚书,胡柱石。 此时此刻颓然坐于座上,其言讷讷,其颜闷闷。 另有六部实权第一部,核天下官吏功过,定天下官吏升迁,百官之首,天官之称,大冢宰,吏部尚书,大明肱股——王直,王尚书,王天官。 拽着那份于谦递上来的军报,以手撑椅,方能入座。面色铁青如寒潭幽水,紧闭双眸仰天一声长叹,无一句言语,却道尽心中悲愤。 史书上一句“天子叫门”,在后世人眼中,不过逗人一笑。 可对于亲身经历的大明肱股而言,不啻于一 场信仰崩塌。 吾等皓首穷经一世,圣人所传,一字一言不敢非议。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奉君如子侍父,唯敬、唯恭、唯诚、不敢有一丝怠慢。 换来的却是天子携虏贼叫门叩关? 君非君,父非父,那是否吾等臣子也可以不做臣子了? 呵! 一声苦笑,回声于厅堂之中。 夜深人静,笑声愈发凄然。如笑丧家犬。 王直手握军报,眉眼稍抬,看向与自己一般无二,鬓发皆白,老态龙钟的礼部尚书胡濙,笑道:“大宗伯。吾欲辞官归乡,当一乡间闲散人也!汝欲何为。” 胡濙勉力一笑,浑浊的双目看向厅堂外无边无际的黑墨,自嘲自笑道:“胡濙陪公同往。” 两人相视一笑,又大笑。 笑声愈大,于谦从二者身上看到的死气愈浓。 哀莫大于心死! 学了一辈子的圣人经学,蓦然回首,皆是水月镜花,一场空罢了。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眼看两位天官尚书精气神渐消,于谦不由痛心疾首道:“二位大人,值此天崩地裂之时,何出此萎靡言语?” 王直面色暗沉,拱手做小回道:“不敢妄称大人。王直不过一失父老翁罢了。” 胡濙亦是惨然一笑,道:“于尚书清风亮节,如珪如璋。濙有一惑不得解,敢问于尚书,咱大明还有君子吗?还有大人吗?” 誒…… 于谦重重一叹,垂首无言。 程颐先生有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世人常以为此句是教育妇人恪守礼节,宁死不可失贞洁。 此解大谬,圣人学问,向来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岂会以此律条苛求妇人。 素来是君子自省的金律。 女子失贞洁事小,男儿失气节事大。 唯有君子先知重风骨,女子方知重贞洁,顺序本末不可倒置。 而君上,乃圣人也,统天下君子,更当以身作则、正己化人。 怎么就……怎么就…… 君子失节为小人,圣人失节当为何? 精兵十数万一朝覆没,虽伤根骨但不是死疾。半数朝臣以身殉国,政令不通,亦可以再开科举选士。然大明铮铮风骨被圣上一脚踩断,儒家君子气节被圣上肆意践踏,大明该以何为信仰? 念及此,于谦哽咽落泪。 寂静夜中,泣声如黄钟大吕,敲在胡、王二人心门。 亦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三人俱是饱学的儒士,谁都知道天子这一场亲自带贼叩关叫降,对大明意味着什么——儒学崩也!以后儒生学文,提一句天子叫门,吾当忠君还是忠国?无人可以应答。 仁义礼智信,五德俱陨。 硁硁落地声。 于谦一撩衣袍,朝胡濙王直二人跪了下来,悲戚道:“谦不知如何作答。然谦敢言一句,圣上大谬,愧为天……唔……” 胡濙王直几乎是跳起来,连滚带爬,以风驰电掣之速捂住了于谦的嘴巴。 痛斥道:“于谦,你不要命了吗?敢妄议君上。” 天授皇权,无可冒犯。哪怕朱祁镇枉为人君,但也不是他们这些做臣子可以议论的。于谦这番话,足以定他一个死罪。可以说是将命交给了胡濙王直二人。 于谦挣扎脱身,怒目疾色,“对便是对,错便是错。君父有错,何不能言?然事有轻重缓急,还望两位大人念在北地千万百姓的份上,振作精神,力挽狂澜。吾等辞官致仕,还可寄情于山水。可北地百姓呢?田垄老农呢?我等侍君如父,百姓奉我等亦等同于父母。食君之禄,当报君恩。君禄亦是百姓耕耘也!图报君恩亦是报百姓米禄之恩。天子虽 已北狩,然朝堂亦有主持大局之人。还请两位大人随我一同进宫面见太后、殿下。以定乾坤。” 于谦字字落地有声,再叩首。 原本落于于谦左右,遮鼻掩唇的胡濙王直二人,听到于谦说出“君禄亦是百姓耕耘也”。如遭雷击,不由想起被太祖皇帝删去的那三个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遥想当年,一朝中第,出入翰林,意气风发,人间得意,横渠四句常挂心头,其中一句便是——为生民立命。 没曾想为官五十载,倒是把初心丢了。 两人哆哆嗦嗦,颤着身子跪了下来,以头磕地,诚心正意道:“先生大才,濙(直)受教了。” 厅堂内,出现了如此滑稽的一幕,三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老人,互相叩首礼敬,久未起身。 这一跪,不跪君父,而跪百姓。 半晌后,起身,落座。 胡濙先开口道:“于尚书。濙还有一问,以你观之,殿下如何?” 殿下吗?于谦脑海里浮现出朱祁钰的身影,神武如岳,举止时而威严时而放浪,令人捉摸不透,胸怀仁心却亦有雷霆手段。 斟酌一二,回道:“殿下自是贤明。然对谦可能颇有微词。” 他老骂我,还是当着所有人骂我。 哈哈!胡濙放声一笑,“大司马还是将殿下的话挂在了心头。然大司马谬矣!” 喔?于谦惑。 胡濙:“殿下待公,非但没有苛刻,而是大爱。若非殿下护佑,依大司马今日朝堂之举,恐为百官公敌。” 嗯?于谦皱眉。 胡濙:“大司马,你以为登上那本起居注是好事吗?” 于谦:“自当以实写史。” 胡濙:“殿下写的也是实话。我等皆知若圣上回京,看到起居注上关于今日奉天殿一事所载,会如何处理。轻则雷霆大怒,革职查办。重则行大戮之举。殿下不肯将你名记载,实厚爱颇深。至于大司马还冥顽不灵,主动要求连百官一起记载,若是事成,以后大明朝堂,无大司马立锥之地。殿下对大司马的恩宠,不亚于圣上独宠王振。” 经过胡濙一点拨,于谦才看破朱祁钰对他的苦心,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可他还有一惑,询问道:“那殿下为何单独将大宗伯,大冢宰单独记载?明明二位大人与谦一样,驻足旁观,无功但亦无错。” 胡濙和王直一个对视,淡然一笑。 以长者姿态,轻拍于谦手背,言语恳切道:“殿下自有殿下的道理。大司马勿多虑也!兹事体大,吾等一起动身进宫吧!” 第二十一章 愚忠、愚孝、愚悌的郕王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九,卯时四刻。 昨晚的几场酣战,让朱祁钰比日常晚了半个时辰醒来。 帐暖春宵,软玉温香。 只是轻轻地撤离手臂,便惊醒了腻在怀中的佳人。 海棠残红的娇俏脸蛋,星眸未睁,鼻音轻哼,撒着娇讨着恩宠。 双手胡乱轻拂着男人宽厚后背,轻吻慢啄微抿男人胸间。 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尽显汪美麟对自家夫君的依赖眷恋,从精神到身体,尽皆臣服。 “王妃莫闹,待孤上了火气,苦逼的还是你。”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朱祁钰也算明白了明清妃嫔可侍寝不可过夜的规矩。 外面是秋寒彻骨,暖帐内是软玉娇香。两相对比,换作他也想再赖一会儿,甚至还想锻炼下身子。 誒!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朱祁钰狠狠心,将手臂从暖玉中抽了出来,掀被起身。 刚穿上亵衣亵裤,汪美麟已经靠了过来,拿过衣衫,柔柔道:“臣妾帮殿下更衣。” “无需如此,王妃再去睡一会儿。些许小事,力所能及。”朱祁钰拍了拍汪美麟脑袋,目光宠溺道。 汪美麟却是不肯,眼中透着一丝执拗,坚持亲手帮朱祁钰穿戴衣衫。 还要埋怨自己夫君一句。 “为夫更衣,本就是为妻之道。殿下不可因爱怜,太过纵容臣妾。” 好好好!孤宠你、爱你,还是孤无理取闹了。 对于这种封建糟粕,朱祁钰深感无奈。不光汪美麟,杭芸亦是如此,自己便是二人的天。 狠狠用嘴唇抽打了一番王妃嘴唇后,朱祁钰备起车舆,去往紫禁城。 今日虽是朝会休沐,但他也得代替朱祁镇这个败家子,去慈宁宫跟太后请安,而后还要去景阳宫给自己母妃吴贤妃请安问好。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在朱祁钰出府时,正巧遇上了于谦来通报的小吏,请他入宫商议朝政。 问小吏商议何事,小吏也是不知,只说大司马在兵部衙门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朱祁钰核了下日期,大致明白是何事能惹于谦大怒,大明国运之艰辛,岂止史书三四行字可说清。 催促车驾急行,来到午门处,于谦等人早已在此等候。 朱祁钰下了马车,来到于谦等人身前,陇袖问道:“诸卿何故忧色重重?” 于谦正欲禀报,却被胡濙拉了拉衣袖,抢先一步回道:“殿下,事关重大,还是请入宫与圣母皇太后一并参阅。” “可!” 在大太监兴安的带领下,以郕王朱祁钰为首,于谦等六部九卿紧随其后,一起来到本仁殿中。 孙太后坐于轻纱帷幔之后,垂帘听政。 关上殿门,这十余人便代表着整个大明王朝。 大事小会,小事大会,历史的进程往往只由一个人或一个小团体而推动。 “臣参见太后娘娘,请圣母皇太后金安。” 与众人一起向圣母请安后,朱祁钰坐上了落于孙太后一侧的太师椅上。另六部九卿向他跪地问安。 大明虽危,礼制不可废。 礼毕,于谦一马当先,跪地双手递本,朗声道:“臣于谦有本启奏。” 孙太后:“禀。” “臣于四更天收到宣府总兵杨洪十七日急报。其中有圣上手谕一份,臣阅后,不敢妄论,故呈圣母与殿下裁断。” 孙太后:“呈上来。” 金英拿了军报,正要递送,孙太后却朝朱祁钰方向抬了抬下巴,道:“先交由殿下审阅。” 朱祁钰接过军报,摊开一览,果不其然,八月十七日,正统帝领也先部叩关宣府。手谕一封,叫宣府总兵杨洪开城门,迎也先部。虽没有明言叫杨洪投降,但与投诚降敌无异。好在杨洪没有盲从,指挥手下回话,说自己不在关内,无人做主,拒正统帝与也先部于宣府外。后正统帝又亲自来城下叫门,再遭拒后,也先部乃退。 杨洪军报中附带着堡宗叫他开城的手谕一封,另请朝廷降罪。于国于君,自己万难两全。还请朝廷另派一人来宣府镇守,自己赴京领死。 此份奏报唯有于谦胡濙王直三人看过,朱祁钰是审阅的第四人。 身侧是孙太后的殷殷盼切,身前是其余公卿的好奇疑惑,大家都等着审阅这份军报,究竟是何事能引得朝堂三位尚书大人如 此郑重对待。 然而朱祁钰看完军报,却是直接呆愣原地,久未开口。 孙太后心中咯噔一声,又是一起祸难,心中不自觉便烦躁起来,催促道:“殿下,军报所言何事?你尽管开口言来,哀家经受的住。还有什么事能祸比天子北狩?” 朱祁钰一个回眸,目露坚毅之色,而后当着六部九卿,圣母皇太后的面,将这份军报撕了个粉碎。 “殿下!!!” 在场十余人齐齐惊呼出声。 其中发声最疾者,乃孙太后和于谦二人。 孙太后更是想冲到朱祁钰面前好好训斥一番,你这愚蠢莽夫,又要作甚? 原本跪地的于谦也是噌一下站起身来,气到浑身发抖,咬牙怒目喝问道:“殿下,你还要将你的愚忠、愚孝、愚悌固执到何种境地?” “于谦!!!” 一声厉声咆哮。 却不是朱祁钰所言,而是轻纱之后的孙太后。 直接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怒斥道:“以下犯上的逆臣贼子,来人,给哀家拿下,入诏狱,着三司会审定罪。” 平日里,你于谦以刚直谏圣上,哀家念你一腔报国之心,也就忍了。可郕王殿下,莽则莽矣,然一副憨蠢肠子全在社稷身上,你于谦是怎么忍心斥骂他的?郕王愚,那也只是对哀家愚,对尔等,可是尽显仁心。 偏偏这么个贤王爷,在哀家这边受气不说,还要被你们这些大臣辱骂。 哀家不答应! 一队大汉将军,手持金瓜锤,听令推门而入,将于谦围起,正要将他拿下。 台上的朱祁钰却是冷声喝道:“松手,退下。” 一众大汉将军面面相觑,不知该听从太后还是郕王。 朱祁钰立马向孙太后拱手请道:“还请圣母下旨,令廷卫退下。于谦无罪。” 第二十二章 伪诏,伪帝 孙太后固执不肯。 若是于谦无罪,那他苛责殿下的那些话便是事实,哀家不准。 朱祁钰再次开口出声:“请太后赦于谦无罪。” 轻纱之后的孙太后贝齿咬红唇,一股子委屈劲涌上心头,恨恨剐了朱祁钰一眼。 你这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蠢货。哀家为你出头,你反倒责怪哀家。 以后哀家再为你仗义执言一句,哀家便是……便是…… 孙太后凤袍一挥,斥退廷卫。 朱祁钰立于台上,目光直刺于谦,道:“于谦,继续陈言。孤有错,孤认。” 于谦直视朱祁钰目光,怡然不惧,坦荡而言道:“殿下以为撕毁了军报,天下便无人知晓圣上所为吗?于谦知道,大宗伯,大冢宰知道,宣府总兵杨洪知道,宣府一万八千士卒更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心惑,究竟圣上是做了何等悖逆之事,引来殿下如此遮掩,堂堂大明兵部尚书如此悲愤,甚至从于谦嘴里还听出了三分不齿? 孙太后心急如焚道:“于谦,这份军报中到底所言何事?你速速道来。” 于谦此刻也没了礼数,慷慨直言道:“军报所言事。八月十七日,圣上领瓦剌贼虏叩关宣府。” 一言出,如五雷轰顶,众皆麻木。 大明天子带着瓦剌铁骑来踏平大明了? 亘古未闻之怪诞奇闻。 于谦继续陈词道:“军报更附有圣上手谕一封。命宣府总兵杨洪大开城门,迎也先军入城。杨洪不受,以计拖延,后圣上与贼虏退,望其行军方向乃去大同。” 降了!大明天子降瓦剌了! 下一步是不是称臣纳贡,自称儿皇帝,认贼作父,大明子民低瓦剌一等,以奴自居? 除却早已知晓的于谦胡濙王直,其余公卿皆如刚才的胡濙王直,一瞬间信仰崩塌,或哭或笑,整座本仁殿乱成一团。 孙太后更是愕然瞠目,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好儿子,大明的君父,朱家的子孙,会干出这等天厌神弃之举。 以一人之力,将大明卖了个干净。 甚至还低头看了眼自己腹部,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煌煌大明,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武将,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文臣,为何偏偏出了一位弃国弃家,弃臣弃民,惧一死而苟且偷生的君父。 皇儿,你为何不殉国于土木堡中?如此行径,百年之后,你还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于谦越说越是激动,悲愤交加道:“古有昏君,无出徽钦二帝者。然受牵羊之辱,未曾叩关南渡之宋。汉赵刘曜,蛮夷为君者,亦是兵败被俘,石勒命其写信令其子刘熙投降。刘曜书‘与大臣匡维社稷,勿以吾易意也’,遭戮。古往今来,独不见我大明君父……” 呵! 朱祁钰云淡一笑,不管于谦如何悲壮陈词,落在他口中就两个字——伪诏。 事不亲历,不知其重,哪怕已经看过史书,可当朱祁钰亲自见到朱祁镇手书的那份叫门手谕,差点没当场领200骑砍了这活畜生。 既是愤怒,也是耻辱。 一国天子叫门。无异于一家之主领强盗回家,令妻子供贼淫乐,唤其子认贼作父,尽献家财,供贼吃饱喝足淫尽兴后,恭恭敬敬送出家门,还不忘笑脸相陪,邀贼下次再顾。 辱国辱家至此,人神共愤。 朱祁钰环顾殿内,看着心死如灰的六部九卿,便知这场天子叫门影响何其巨大,对于大明的破坏甚至还在于土木堡覆灭五十万军民之上。 在后世,有一个段子。说是经过几十年的不懈努力,见义勇为的行为已经基本实现社会清零。 话虽幽默,却是现实诛心之言。 堡宗投贼,带头叫门的举动无异于就是这个段子的至尊版。君父都可以投敌,那臣子卖国自然心无负担。 在朱祁钰看来,与其说于谦领导的那场北京保卫战为大明国祚续命二百载,不如说是于谦慷慨一死为大明续命两百年。 正因为于谦蒙冤枉死,从他家中只抄得景泰帝所赐蟒袍一件,剑器一柄,天下人才知这世上真有圣贤所说的君子。 杀身成仁四字,便是于谦一世。 世人只知《贰臣传》157人在册,却不知清朝纂修的《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有名有姓有谥号者1600余人。 华夏风骨,由于谦而续,自明灭而斩。 至于鞑清,放眼望去,满堂包衣奴才。 朱 祁钰之所以鄙夷堡宗,并不着重于土木堡一败,毕竟雄才如高祖也有白马登之围,贤明如太宗也有渭水之盟。朱祁镇最大的谬误,就是被后世引为笑谈的天子叫门,对华夏仁义礼智信五德的毁灭性打击。 如果没有于谦站出来,领导这场北京保卫战。届时国都南迁,加上南宋的历史遗毒,甚至会让华夏人民产生北方就该是游牧民族的天下,汉人就应该以长江为天堑,固守南地的想法。 华夏自秦以后的大一统思想,可能就此覆灭,此后神州大陆分崩离析,南人不认北,北人不认南。 这才是朱祁镇被史家评为昏中之昏的缘由。 朱祁钰在史书上每看到天子叫门皆是咬牙切齿,但如今身临其境,亲身经历,倒是没有太激烈的情绪,起码表面上如此。 此刻,他双肩所担,便是九州万方,天下苍生。 这才有了那静如平湖的简单两个字——伪诏。 字落禁声。 原本喧闹嘈杂的本仁殿再无一丝声响,六部九卿,圣母太后,权宦阉臣尽皆看向郕王朱祁钰。 言天子伪,乃是诛九族的重罪。哪怕殿下身为宗亲,诛不了九族,夷了整座郕王府也是绰绰有余。 然而,朱祁钰的雷霆之言还不止如此。 在亲口将正统帝手谕打为伪诏后,朱祁钰微微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直言道:“手谕伪诏,城下叫门者亦是伪帝。孤之皇兄,何等吞天胆气,御驾亲征讨贼,古之鲜闻。岂是贪生怕死,苟利富贵之徒?贼虏祸心已久,定早安排与孤皇兄相貌身材接近者为伪帝,就为赚取边关重镇。” 一言出,众臣大气皆不得出。 在座公卿,哪个不是经世之才,心里都清楚这帝到底伪不伪,但郕王的解释又是整个大明需要的答案。 于谦表情挣扎,出于忠君,他无法苟同殿下所言。但为了社稷,唯有殿下所言才是真理。 几度欲言又止。 还是胡濙、王直,第一个反应过来,纳头就拜,一叩到底,直发胸臆附和道:“殿下所言极是。宣府叫门者必是伪帝。还请殿下言令边关,若是伪帝再临城下,边关将领该如何处置?” 第二十三章 郕王太苦,骂名哀家来担 既是伪帝,当然格杀勿论。 但如果真由自己口中下达这道指令,史书上的一笔又实在不算光彩。 世人皆嘲既当又立,但设身处地,谁不想鱼与熊掌双得。 就在朱祁钰踌躇之时,身后一道凤音响起。 声柔音清,语气坚定,明言道:“既是伪帝,当箭杀之。” 朱祁钰惊愕看向轻纱之后的女人。 同时,孙太后亦看向了朱祁钰。 殿下已经够苦了,既要愚孝哀家,还要愚悌陛下,还要愚忠社稷,还要愚仁臣子。 千难万难,皆负殿下肩头。 你们这群清流文士,爱惜羽毛,一尘不染,将所有的难题都抛给殿下,哀家说不得你们什么,腐儒酸臭,天下皆知。哀家唯一能做的,便是替殿下当一回恶人。 这无君无父的骂名,哀家这个圣母来担。 孙太后凛眉道:“大司马,你且以哀家的名义拟一份懿旨,传令边关九府,令各重关严兵把守,莫放一名贼虏入境。若有伪帝叩关,以箭杀之。” “臣谨遵圣母谕。” 旁边的朱祁钰怔怔看向轻纱之后的那尊凤体金躯,心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名羞名愧。 人心肉长,最怕的就是下棋人以身入局。 朱祁钰狠狠咬了口舌尖,剧烈的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 若言私,王者无私。 朱祁钰强行抽回落在太后身影上的目光,眼神渐渐变的凌厉。 盖棺定论道:“如此,此事议过,无需赘言。于卿,贼虏兵戈一事,兵部的章程可有了?” 于谦拿出一份奏书,跪地呈上,道:“回禀殿下,臣有一份《平戎书》谏言。” “是战?是和?是南迁?” 于谦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如日曜,朗声回道:“臣以为当战。” “好!!!”朱祁钰长赞一声,指挥左右:“来人,与诸位公卿赐座。圣母与孤洗耳恭听大司马这份平敌之策。” 因土木堡一劫,大明朝堂十去其三,便是六部九卿的国之肱股亦去其二,更有两位国公近十位侯伯战死沙场,朱祁镇几乎以一己之力绞杀了整个大明勋贵集团。 如今坐在朱祁钰和孙太后面前的是刚拎起的一套内政班子。 以礼部尚书胡濙和吏部尚书王直为首。 新晋兵部尚书于谦次之。 内阁学士兼户部侍郎的陈循,工部侍郎高谷,大理寺卿俞士悦,左都御史王文,右都御史陈镒纷纷落座下首。 于谦坐于四方凳上,正襟危坐,容貌甚伟,威而不怒,严而不戾,状若雷君之姿,相似金刚临世。 手持奏书,慷慨激言。 “臣兵部尚书于谦启……” 于谦这篇平戎书上来便陈述利害,开门见山言明瓦剌必将兵犯京城。 也先与其父脱欢,俱是草原之鹰,父子二人掌权期间,西袭哈密卫,北扫开平、女真、兀良哈,高句丽亦向其称臣。 茫茫漠北,自西向东,在也先父子三十年的经营下,已成气候。 瓦剌一部,虽是蛮夷,然隐有北宋之辽,南宋之金的气象。 于谦上来没有以华夏上国的姿态藐视瓦剌,而是向庙堂诸位言明利害,当以大国正视对手。 否则骄兵必败。 其父脱欢因血脉原因,无法承大汗位,只能以太师自居。立成吉思汗后裔脱脱不花为大汗,行魏武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举。 脱欢死,也先继太师位,权势日大,土木之胜,更是让也先如日中天,声势一时无二。 依也先如今之声望,离他行魏文之举,废脱脱不花,自立为汗,只差一个契机。 何日攻下顺天府,恢复大元,何日便是也先称汗之时。 故也先必不会收敛,兵锋必直指顺天府。 于谦一番陈言,本仁殿中诸位公卿神色愈渐凝重,孙太后更是目光暗淡,面色苍白。按照于谦的分析,大明与瓦剌绝无和谈可能,哀家皇儿又何时能归? 若倾国一战,输则国破家亡,赢则也先肯定弑君泄愤,皇儿危矣! 孙太后虽然亲下懿旨,传令边关,斥叫门者伪帝也,但朝中大臣,边关守将,都心知肚明城下的圣上是真是假。 太后懿旨只不过是给正统帝留三分脸面,以堵天下悠悠之口罢了。 哪怕懿旨明言,以箭杀之,可无论是宣府的总兵杨洪,大同的守将郭登,哪个是蠢人? 伪帝也是帝,懿旨只是给了他们一个不开城门,不奉王诏的理由,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赌上九族,真敢箭射君父? 于心底,孙太后还是残留一分圣驾回京的希望。只是刚才于谦一番言语,算是彻底浇灭了她心头的那点希望之火。 若陛下真驭龙宾天,大明又将何去何从? 不由地,孙太后的目光递向了一帘之隔的郕王爷身上。 柳眉渐锁,星眸闪烁,不知是何思量。 于谦:“贼虏此次犯边,兵分四路。一路也先手下大将阿罗出统兵一万犯甘州。一路瓦剌贵族阿剌知院统兵三万犯宣府。一路蒙古大汗脱脱不花携鞑靼、兀良哈部共计三万兵卒寇辽东。瓦剌太师也先则率瓦剌精锐骑五万骑兵指大同。先后于猫儿庄、阳和、鸡鸣山、鹞儿岭、土木堡,屡挫我大明兵峰。” 这里,于谦讲的还是委婉了。 也先这一部,七月初兵犯大同,先在猫儿庄败大同守军,参将吴浩战死。又与石亨和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监军郭敬等大战于阳和口,阵斩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独石亨一人逃回,现在还在诏狱里。又在鸡鸣山,杀尽恭顺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率领的断后之军。又设伏覆灭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率领三万增援骑兵。一公二伯一都督,尽皆战死。 最后便是土木堡一役,在朱祁镇的配合下,两人携手同心一剑削断大明昌盛国运。 看也先这一部的行军路线,可谓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大小十数战,无一败绩,将也先渲染地好似战神一般。动辄杀尽,覆灭,阵斩,最后连大明天子也俘虏了。 如果到此戛然而止,也先这次的战绩不说在蒙古草原彪炳史册,至少也是重现大元光辉,都不用他篡位,手下将领会亲自将黄袍穿在他身上。 然而也先贪心不足蛇吞象,竟想一劳永逸,毕其功于一役,兵临顺天城下。最终兵败北京城,仓皇北窜。两年后兵变篡位,杀死脱脱不花,自立为汗。后又被阿剌知院所杀。 至此,刚统一的漠北草原又陷入了分崩离析的状态。最后反倒便宜了东北的建奴。 大明与瓦剌上百年的兵戈,犹如鹬蚌相争,最后给水里的蚂蟥捡了个漏。 第二十四章 欲挽天倾者,请起身 朝堂部臣对也先兵锋之盛其实也有耳闻,但从大明兵部尚书口中说出,又让他们对也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若也先非蛮夷,真可谓天人也。 如此也引来一个疑问,以京城之固可抵御也先兵锋之盛? 右都御史陈镒面露一丝焦虑,拱手问道:“请问大司马,京中三大营守城之士还有多少?箭矢火炮粮草等军需物资尚余几何?” 于谦据实回道:“京中兵卒还有两万,披甲之士不到五千,兵马一万八千匹,箭矢五万支,火铳三千柄,火药三千斤,四面城楼共架火炮三十八门,京仓所余粮草不足整月之数。” 在场众人都知道京营的家底被叫门圣上掏干了,但没想到的是堡宗能掏的这么干净,真可谓竭泽而渔。完全没想过如果亲征失利,京城该如何守卫。 当然,依堡宗之好大喜功,战败这个选项是不存在的。 但凡有一丝敬畏之心,都干不出这一系列的寻死之道。 这些年,堡宗走的太顺利了些。 自亲政后,三征麓川,三扫漠北,不说大胜,起码也打出了上国之威。 从而导致堡宗看周边蛮夷,皆如土鸡瓦狗。 瓦剌还敢寇边?朕便让大明的太阳好好恩泽蛮夷之境。 以五十万对五万,优势在朕。 大家都以为堡宗憋了个大的,没曾想拉了坨大的。 倾巢而出,全军覆没。 这才有了今日之艰难境地。 殿内六部九卿脸色皆是一变,谈不上面如死灰,也是如丧考妣。 五十万打五万都全军覆没,这两万老弱病残,复有何为? 就在群臣惶恐之际,朱祁钰一语稳定军心,“大司马既敢言战,想必已有对敌之策。可速道来。” 于谦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兵卒之事,无需忧虑。河南,南北直隶有备操军十余万,山东有备倭军五万,可火速召集入京。南京应天府武库还有盔、甲、箭、矢、枪、铳、服、旗等,两百万之数,调六成进京便绰绰有余。通州有粮八百万石,足够京城军民所需一年之数。如此,兵,器,粮,三难尽解。” 好一个三难尽解,与于谦同坐的群臣却有自己不一样的见解。 工部侍郎高谷锁眉问道:“于尚书。备操军,备倭军皆是备役军卒,重屯田而轻操练,恐战力不足。纵有十数万之巨,怕也无法抵挡也先凶残之兵戈。可否着靖远伯王骥,宁阳伯陈懋领部下精兵回京布防?” 于谦还没回应,其好友内阁学士陈循亦是开口质疑道:“如按大司马所言,从南京运百万之巨的武器器械至北京,当从水陆两运。少则一月,慢则两月,恐为时晚矣。且还要运通州八百万石粮食。一民夫借车最多可运一石粮,从通州到北京,一路所需粮耗银耗,不知几何?单一项进程,所需征用的民力,便不可胜计,两项并行,千难万难。” 左都御史王文亦是出言道:“京城通惠河常年淤堵,至今都未曾通塞,如需走水路,也要征发徭役。誒……” 右都御史陈镒言道:“瓦剌兵犯,定要实行坚壁清野之策。到时百万农户进城,如何处置也是难题。高侍郎,你们工部还有人手?可够替灾民筑屋?所需木材可取清野之木,倒也算方便。” “为灾民筑屋?”高谷一听差点没从凳子上跳起来,“陈御史,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空帮灾民建造避难之所。南京调库,通州调粮,哪个不需要我们工部出人手?而且工部还需日夜赶工,抓紧生产守城所用的武器防具。工部虽然势微,但也不是这般压榨的。” 口胡!什么叫工部势微,刑部还没说话呢! 陈镒一听就有些恼了,“高侍郎,什么叫压榨工部?工部是大明的工部,不是谁谁的工部,如此危难之际,工部难道就不能受受累?” 挨了陈镒这一顿阴阳怪气,高谷心中一阵委屈,虽然他位卑言轻,只是侍郎之职,而且工部是六部垫底的存在,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爬到工部头上屙屎拉尿的。 噌一下站起身来,直言不讳道:“陈御史。工部受受累当然可以,但也不能叫工部的匠人一个劈成两个用吧?如此危难之际,吾看都察院倒是清闲的很,往日里的风闻言事如今也无用武之地了。不如跟着我工部的匠人挖通惠河去?好歹也是为大明出份力。” 高谷一句风闻言事可彻底把都察院的脸皮都给揭了下来。无风不起浪,若是官员不犯错,哪里来的流言?定有错在先,才有风闻在后。 左都御史王文,右都御史陈镒双双坐不住凳子,直 直站了起来,正要反驳高谷狼心狗肺言语。 殊不知台上的朱祁钰脸色阴沉的可怕。 待二人刚张嘴,一记拍椅声,怒而起身,震慑群臣。 六尺雄躯,伟岸如岳,虎目剑眉,真龙之姿。 一手扶玉带,一手负身后,冷眼扫过诸臣,上者睥睨,如天俯地。 站立对峙的高谷、王文、陈镒下意识跪将下来,以头磕地,口称“微臣知罪,请殿下息怒”。他们不知自己到底错在哪了,但这会儿认个错,磕个头总是明哲保身之举。 朱祁钰扫过台下诸位公卿,这可是大明最核心的政治班子,如此危如累卵之时,竟为了各自部门,起口角之争,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活像是后世的议会,一言不合,互吐口水丢鞋子,成何体统? 朱祁钰也算明白为何每一代雄主都要集权独断,因为放纵这批文人讨论朝政,吵上一天都没个结果。 为上者,不在于出谋划策,而是乾纲独断。一言定江山,功过是非,皆在朕一人身上。 朱祁钰并没有斥责三人刚才的荒唐行径,先叫三人起身回座。 待众人正襟危坐,俯首低眉之时,方才悠悠开口道:“孤知自身愚笨,故鲜少议论朝政。然今时今日,已是风云飘摇之际,危如累卵之秋,诸位公卿还做口舌之争,不免令孤发笑。” “殿下……”王文三人还欲做辩解,却被朱祁钰一个凌厉眼神直接将狡辩的话塞回了肚里。 朕说话的时候,不喜欢他人打断。 “孤不欲加罪尔等,故尔等无需在孤面前巧舌如簧。孤只知太祖太宗传下的江山社稷有倾覆之危,孤只见京畿内外千万百姓有毁家之祸。既蒙君恩,又食民禄,唯一死以报家国天下。大明江山可以倾覆,但绝不可倾覆于孤生前。千万百姓可以受戮,但绝不可受戮于孤在世之时。大明的风骨,华夏的气节,孤一肩挑之。” “孤言尽于此,诸位公卿,去留随意。” 底下的众臣无不跪倒在地,以头叩地,口呼“殿下”,恸哭不止。 今日见殿下之英姿,方知古往今来圣明之主之风采。 悔殿下不为吾等君父。 朱祁钰淡淡扫过底下哭成一片的大明肱股栋梁。 既然不走,那就都别走了。 大步向前,来到孙太后轻纱之前。 轻纱帷幔之后,孙太后亦是凤眸通红,嗓子眼涩的厉害。 看到朱祁钰到来,心惶不已,这莽夫孽畜,又要做甚胆大包天之事? 只见那莽夫停步于轻纱之前,一手扶玉带,一手直接越过轻纱,落于她柔荑之侧。 胆气吞天,傲气凌云。 一言定国策。 “诸位,大势倾轧在即,欲挽天倾者,请起身!” 第二十五章 以工代赈,两难自解 欲挽天倾者,请起身? 好一个挽天倾。 朱家有祁钰,大明有郕王,何其幸哉! 哀家便陪殿下走这一趟为国为民为天下社稷。 不过一死,又何惧哉? 朱祁钰只觉得一副冰肌玉髓落于自己腕口,借着他的上托之力,孙太后直直起身,嗓子犹自发涩,带着一丝噎呜,道:“哀家愿与殿下同往。” 五指用力如爪,握紧朱祁钰手腕口,尖锐的指甲好似要掐进朱祁钰肉中,足见孙太后此刻内心的激动。 朱祁钰都想替她拂拂胸口,顺口气,免得她一激动,嘎过去。 台下八人,尽皆跪地叩首,壮志满怀,异口同声道:“臣等,万死不辞。” “好!”朱祁钰赞喝一声,直把旁边的太后吓了一激灵,隔着轻纱都要狠狠一瞪,孽畜,你吼这么大声干嘛,惊到哀家了。 朱祁钰引着孙太后,恭恭敬敬请这位大明头号吉祥物落座,顺带手帮她拂了拂后背,叮咛道:“太后,别激动,免得岔了气。” 放肆如斯?哀家的背是你可以拂的?有你在一天,哀家短命一年。 滚!!! 得了孙太后一记凶瞪,朱祁钰舒舒服服回到自己太师椅上,再现平日那富贵王爷姿态。 大袖一挥,诚心正意道:“大明有诸卿,可保万年社稷。” 实质性的奖励分文不掏,不要钱的恭维话如潮似浪。郕王爷打的一手好算盘。 可看台下六部九卿恨不得磕死在朱祁钰面前的激动模样,显然对朱祁钰这句社稷之臣极为受用。 大明的干部有饼是真吃! “诸卿还请回座。容孤与诸卿浅谈一番孤之平贼之策。” 唷!孙太后双眉往上一挑,你这愚笨莽夫竟也有平贼之策? 台下众人顷刻之间坐回四方凳上,腰杆板的笔直,双手交叠放于膝上,那副恭敬尊敬,如少时聆听夫子训。 便是以往正统帝传旨意都没今日这份精神。 一句孤与诸君共挽天倾,让朱祁钰在朝堂之上狠狠刷了一波威望。 隐隐有天子之气。 面对正襟危坐,庄严肃穆的六部九卿,朱祁钰也收起了富贵王爷的懒散做派,端正了身形,如松如柏,目伏蛰龙,严正肃色道:“孤之想法乃从于卿三难自解之说延伸而来。孤妄说之,卿且听之。兵卒之难,高谷你说调靖远伯王骥,宁阳伯陈懋领军回防。然靖远伯王骥统兵十五万平苗疆之乱。宁阳伯陈懋统兵十万扫浙闽两广邓茂七流寇。苗疆,江南四省,皆是重地,岂容贼子猖狂,一日不荡平乱民流寇,官军一日不班师。” 高谷斟酌发声:“可……” 却被朱祁钰抬手打断,一言盖之:“孤知高卿所虑何事。天下之重,莫过于京城皇宫。备操军,备倭军,久未军练,恐难抵瓦剌兵锋。” 高谷撅了撅嘴,眼眶有些发酸,殿下懂我,高谷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无非一腔忠心报家国。 “高卿之忠,孤大慰。然大明江山非止顺天一城,贼虏流寇非瓦剌一军,四海升平还是偏安一隅,孤选择四海升平。也先虽然连战连捷,但各公卿也不必真把也先当做军神,无非是仗骑兵之利而已。京城环三十里,城墙高三丈三,底厚六丈,顶厚四丈余,城门九座,角楼四座,水门三处,敌台一百七十二座,雉堞垛口万余,城高墙坚,若也先舍骑兵之利,以步卒攻城,孤定叫他有来无回。” 朱祁钰与于谦同样以数据说话,可于谦口中的数据让朝臣人心惶惶,郕王嘴里的数据却又让人无比安心。 只因于谦的兵卒,器械,粮草,哪怕一切尽如于谦设想那般安排妥当,也不过堡宗御驾亲征一半之数。圣上两倍于谦,仍全军覆没,如今朝野震荡,民心涣散,怕是愈加艰难。 而朱祁钰报的数据,却是守城一方的优势,也让众人如梦初醒,这次他们是守城的一方,无需野战,倚仗坚城,守一攻十亦不至于败。 人心初定。 轻纱后的孙太后这时候也将那颗心安回了肚里。贝齿轻咬舌尖,只要大明江山社稷未亡于哀家之手,哀家尚有三分脸去太庙祭祖告罪。 “故于卿你以孤与太后之名,发一道谕令与靖远伯王骥,宁阳伯陈懋,言明京城之事,无需二人回京布御,全力剿灭乱民流寇。另急招备操军和备倭军入京,与京城三大营部队混编,以老卒带新卒,日夜操练,不可懈怠。” “臣谨遵殿下谕令。” 朱祁钰侧过身子,看向高谷,继续说道:“高卿 以工部侍郎之职行工部尚书之事,劳形苦心,竟消瘦至此,孤心着实不忍。” 高谷颤巍巍跪下,热泪含眶,哽咽回道:“臣……臣蒙君恩,食君禄,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鞠躬不可尽瘁,大明无孤可,大明无诸位公卿,可崩矣。工部尚书石璞随宁阳伯陈懋征讨邓茂七,一时片刻回不得京,工部也需个掌事人。孤擢升你为工部尚书,方便京城守卫日后诸多事宜。” 高谷叩首高唱:“臣高谷叩谢殿下圣恩。唯有一死,报殿下浩浩眷宠。” 朱祁钰轻咳一声,指正高谷语中错漏,“天恩,君恩……” 高谷紧咬牙关,不答。 礼部尚书胡濙起身拱手出言道:“殿下,一部两尚书,是否与国制礼法不合?” 朱祁钰摆摆手,道:“事急从权。礼法大不过社稷。但有罪责,孤一力担之。” 胡濙听完,道了声喏,乖乖地坐回了凳子。在其位谋其政,他身为礼部尚书,不合礼制之处,自然有这个义务出言提醒,但却不会死守一个“礼”字。 “高卿。” “臣在。” “勿怪孤不体谅你,接下去高卿的事务可能是六部中最为繁重的。” “臣为臣子,自当替殿下分忧。披肝沥胆,泣血案牍,只为知己者死。” 过了,过了。太后还在后面垂帘听政呢!你tm是要害了孤! 朱祁钰拽紧了拳头,想给这憨批来上一拳,还没到你立从龙之功的时候。 “高卿。南京武库北调一事,孤令兵部与户部行事,你无需多管。但通通惠河一事,从正统八年至今,无所成事,孤要问责你。接下去,你与兵部先行坚壁清野一事,收京畿周围农户入京,征发其中青壮者疏通通惠河。在疏通处建砖厂,以河中淤泥烧砖,以坚壁清野之木材为梁柱,于通惠河两岸造屋建房,安置清野之难民。如此,以工代赈,两难自解。” 第二十六章 政通令达,大明苏醒了 以工代赈,两难自解? 朱祁钰这项政令令在场公卿精神为之一振。 纷纷在内心推演这项政令的时候可行。 越是推演,心中愈发震惊。 殿下之明,可追汉文。 如此行法,既安置了灾民,又通淤了通惠河,还处理了难民生事京城治安的难题,再往下推演,还起到繁华通惠河两岸,水运纤夫劳工之难。 岂止是一举两得、三得,简直是造福一方,恩惠百世的英明之举。 内阁学士兼户部侍郎陈循起身拱手,唯唯诺诺道:“启奏殿下。户部有通州运粮之难,还望殿下解忧。” 说话间,陈循往旁边的新晋工部尚书高谷看了一眼。 高谷对望陈循眼神,一看陈循撅腚,就知道这老小子没安什么好心。内阁、户部跟都察院一样的狼心狗肺,尽想着从工部身上刮油。 当即怒道:“陈循,你莫动什么歪心思。坚壁清野的民夫是用来通通惠河的。不是给你们户部运粮的。” 这……陈循一下苦了脸,本来老皱的面皮愈发愁苦。 看得朱祁钰都有些忍俊不禁,抬手劝阻道:“高卿,朝堂之上,语言还是不要太激烈了。” “臣有罪,请殿下惩戒。” “无妨。孤就喜欢你这种直性子的人。但朝堂有朝堂的规矩,以后卿与孤言语可以无所忌惮,与同僚还是要注意礼数。” “臣谨记殿下圣训。” 两人的对话落在旁人耳中,略显暧昧了。 轻纱后的孙太后更是差点把白眼飘飞天上去,郕王你也配教高谷礼数二字? 听着郕王和诸臣议事,她都有些犯困了。 她本不就像宣宗之母,仁宗之妻,张太皇太后一样有过垂帘听政的经历。她当年倒是想,可堡宗年幼时是张太皇太后辅政,待张太皇太后去世,堡宗也到了亲政的年龄,她便也没插手政务的资格。 直到堡宗留学,本已经安享清福的孙太后被逼着坐上了垂帘听政的位置。 手足无措,方寸大乱,不足以形容当时之慌乱。 好在朱祁钰站了出来,替她撑起了一片天。 要不是有这莽夫,哀家得被朝臣欺负死,奉天殿当众殴杀马顺便是最好的证明。 孙太后这一生都极为幸运,云英之身入后宫,得宣宗一世宠爱,为了她罔顾天下非议立废后之举。 宣宗英年早逝,正统年幼,有张太皇太后帮她挑大梁,熬到了正统能亲政的年纪才驾鹤西去。 如今大明社稷危如累卵之时,宣宗,张太皇太后已逝,亲生儿子身陷敌营。 又有朱祁钰为其遮风挡雨。 说是圣母,可孙太后实际就是一个被人宠了一辈子,不谙世事的小女人罢了。 前有宣宗,后有郕王。 虽然孙太后嘴上、心里将朱祁钰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她对朱祁钰的依赖却是与日俱增。 朱祁钰自不知道身后孙太后的神游万里,心思一点都没放在朝政之上,只是面向陈循,道:“陈卿所虑,孤亦有一丝浅薄见解。” 陈循双眼一下放出光来,跟方才鄙夷的高谷一样,恨不得撅起大腚,五体投地,俯首聆听圣训。 “通州运粮之难,在于征调民夫,所耗钱粮巨大,且一时无法抽调足够数量的民夫。” “殿下圣明。陈循并非不愿调粮,实乃无所调度,若是可以,陈循愿亲身去通州运粮。劳身伤骨,在所不惜。” “陈卿莫说这些置气言语。孤有一言,可解运粮之困。大司马,你着备操军,备倭军进京时,走通州之道,令这十数万兵卒顺路押送通州存粮进京。” 嘶!陈循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怔怔无言看向台上气定神闲的郕王殿下。 难道……难道殿下真是百年难遇的英主? 天大的难题在殿下眼中,易如反掌。三言两语,便是明策。 圣人有云:敬鬼神而远之。陈循本不太相信鬼神之说,但如今看郕王,隐约觉得气运之说,亦有其道理。 难道天子北狩之辱,便是为了郕王应运而生。 与陈循一般心思泛滥者,本仁殿中不乏其他。 兵、器、粮,三难尽解。 朱祁钰环顾众臣,道:“诸卿可还有其他忧虑?可明禀陈言。” 大家都没开口说话,一般领头的这般说话,就说明轮到他讲两句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半晌之后,朱祁钰淡淡笑道:“众卿无言,孤倒是 有几句话要与众卿叮嘱一二。自圣上亲征以来,已有月余,政务怠弊,官民失心。虽圣上遭北狩之难,然大明九州万方不可一日之懈怠。诸位公卿皆朝堂肱股,社稷重臣,此刻更需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兵、工、户三部依孤方才政令行事,当务之急便是力保京城不失。大宗伯……” 胡濙起身拱手应道:“臣在。” “土木堡一难,损我大明半数朝堂栋梁。过在王振,不在他人。累大宗伯清点阵亡贞臣忠将,礼部拟定谥号,列明抚恤之金,递一个章程上来。谥号敲定,多用褒、平之字,慎用恶字。古往今来,为国捐躯者,一功足抵百恶。” “殿下仁慈,臣谨遵殿下令谕。” “大冢宰。” 王直起身听令:“臣在。” “吏部掌天下官员功过。如今朝堂十空其三,你敲定下升迁官员,定个名单拟个章程呈上来。” “臣谨遵殿下令谕。” “俞卿。” 大理寺卿俞士悦道:“臣在。” “土木新败,天子北狩,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治安动荡,今刑部尚书金濂身在福建助宁阳伯陈懋剿匪,刑部之责还需你一并担之。着你与城中执金吾巡安京城,以定人心。若有乱法者,不分民士皇亲,皆捉拿入狱,等候发落。” “王卿,陈卿。都察院掌天下御史,如今社稷动荡,稍缓弹劾谏言一事。京中御史奉旨巡查边关重镇,清点边关兵马武库,传令边关守将严阵以待,不放一贼一马入关。另派两名御史去宣府,协同总兵杨洪打扫土木战场,收敛尸骸,回收武备。若有从土木逃亡而回的兵卒民夫,都察院负责安抚入册,不可罪之。兵败非他们之过。” 一条条政令下达,一声声领殿下令谕。 直至此刻,朱祁钰才算坐稳了监国这个职位,大明这尊庞大的国家机器开始慢慢转动它的齿轮。是该给瓦剌一点小小的大明震撼了! 待群臣退下后。 孙太后撤了轻纱帷幔,毫不避讳地在朱祁钰面前打了个哈欠。 那狐媚眼尖绽着一点眼泪花儿。 既没把朱祁钰当外人,也没把朱祁钰当人。 太后竟失礼至此。朱祁钰默默低头,只当做没看见。 孙太后悠悠道:“朝政事了。殿下是回府?还是与哀家一起用膳?” 这顿膳就非用不可? 朱祁钰躬身回道:“太后恕罪,臣还要去景阳宫向母妃请安。” 第二十七章 能活着看到对手人老珠黄,人生幸事 朱祁钰生母吴贤妃在《明史》中着墨甚少,若不是后来朱祁钰登基,奉生母吴贤妃为孝翼皇太后,可能《明史》中就【吴贤妃生郕王祁钰】这句话。 景泰八年,堡宗夺门复辟,景帝暴毙,朱祁镇先削朱祁钰帝号,后谥为郕戾王,毁其皇陵,连已经下葬其中的杭皇后都拉出来,毁棺弃尸。 随着朱祁钰暴毙,吴贤妃再出现在《明史》中便是她的死讯,天顺五年,吴贤妃薨,谥号荣思贤妃,死后附葬景陵。从景泰八年正月到天顺五年十二月逝世。这五年,史书无一着墨。以堡宗对景帝之恨,想来吴贤妃在紫禁城中的日子不算好过。 后世私修史书《罪惟录》中更是将吴贤妃传为汉王朱高煦侍妾,宣宗朱瞻基平汉王之乱时,见吴贤妃貌美,便养在心腹宦官陈符家中,就连朱祁钰也是隐秘宫外,直到临死前才将母子二人道出。经过后世渲染,吴贤妃又是七月生子,郕王朱祁钰其实是汉王朱高煦之子。 只能说不愧是野史,主打一个野字。 听到朱祁钰要去跟母妃请安,孙太后脑海里闪过一个温润如观音的女人,皙白胜雪,凝脂似玉。 一身菩萨相,骨子里藏尽狐媚手段。 趁着哀家身怀六甲之时,自荐枕席,怀了龙种。要不是当年与胡废后一争长短,哀家第一个除的便是你吴贤妃。 哼!孙太后心中傲娇一哼。 抬眸看了眼身前的朱祁钰,原本心湖泛起的一丝波澜渐渐平复下去。 看在你生的是郕王的面子上,哀家也不与你计较当年之事了。 夸了一句:“殿下当真是一片孝心。” 朱祁钰客套了一声,正欲告退,孙太后却又叫住了他,眼波一转,道:“哀家亦是许久未见吴贤妃。心中记挂非常,不如陪殿下一起去看望一二?” 我跟我娘亲请安,你一个当太后的凑什么热闹?你叫你儿子给你请安去! 朱祁钰心里不愿,可嘴上也不能回绝,只能应承下来。 出门登舆,孙太后出行,无愧一国圣母的牌面,光身边伺候的奴婢便是八宫女八太监,十六人。另有贴身小婢双喜,秉笔太监兴安随行。 孙太后本想为朱祁钰传舆,却遭朱祁钰拒绝,“圣母在侧,哪有臣下并行的道理。有违礼制。” 唬得孙太后一愣一愣的,郕王你这会儿又跟哀家讲礼数了?你忘了在殿内里还拍哀家背了?殿下对礼法真是好理解,该知时知,不该知时便不知。 混账货! 如此,那便步行吧。走出一身臭汗,可别再妄想跟哀家讨要舆驾。 孙太后“恶毒”心计,没曾想朱祁钰的体力好到超出她预料,从本仁殿到景阳宫少说也有二里地,一路走下来,朱祁钰是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越走越精神了。 孙太后无聊到靠看朱祁钰走路打发辇驾上的光阴,总觉得殿下的身形好似清瘦了不少,腰不似以前那般粗壮,脸颊的肉也清减了不少,配合那雄伟身材,异人之象。 一个恍惚之间,舆驾已至景阳宫。 朱祁钰已经抬手等候,孙太后在软轿落地后,也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朱祁钰腕口,借力而起。 孙太后似乎已经习惯了朱祁钰这份稍违礼制的孝心,若是推诿做作,反倒让殿下寒心。 景阳宫门口,吴贤妃接到通报早已在此等候圣母御驾。 待孙太后进门,朱祁钰立马疾步至自己生母吴贤妃之后,跟随吴贤妃一起拜迎圣母。 古代重孝,若是朱祁钰跟在孙太后旁边,受了生母这一跪,能被朝堂言官喷死。哪怕是贵为天子,见太后亦是孝道先行,天子先躬身向母后行礼,太后再回礼。 孙太后桃眸上下一打量这位许久未见的先帝嫔妃。 到底是年岁上来了,眼角都生出好些细纹,脸蛋也不是年轻时那般姣好,多出好几分福相,腰身都抵得上一个半哀家了。 孙太后心中不得意是假的,能看到曾经争宠的对手人老珠黄,亦是人间一大幸事。 虽然自己比吴贤妃要年轻十岁,但孙太后相信自己到了吴贤妃这个知天命的年纪,也不至于色衰至此。 两人久未见面,两句客套话下来,便冷了场。 孙太后心生不快:‘这贱婢,当年便不恭敬哀家。如今哀家贵为圣母皇太后,也不晓得恭维几句。除了生了个郕王,简直是一无是处。’ 还是郕王朱祁钰接过话来,“母妃,今日儿臣来的晚了些,是否断了您的功课?” 吴贤妃赶紧点头道:“对对,今日为你祈 福的《金刚经》,娘亲尚未念诵。” “孩儿陪娘亲一起吟诵。” 说着,朱祁钰搀着吴贤妃右臂,便欲往景阳宫中走去。 临行前,替尴尬的孙太后解围道:“臣记得圣母亦是信佛之人,不若一起礼佛?” 孙太后一如刚才的吴贤妃,先是呆呆一愣,而后立马点头如捣蒜,“对对。一并礼佛,一并礼佛。” 三人同行,立马宫殿之内,景阳宫正首便是一尊观音菩萨玉像,观其相貌竟与吴贤妃有五分相似。 这自然是朱祁钰的手笔,耗费重金,专门请玉匠打造。 像前有三尊紫草蒲团,正中间那尊磨损最重,想来是吴贤妃平时礼佛之处。如今孙太后莅临,尊卑有序,自然是孙太后居中,吴贤妃和朱祁钰分列左右。 吴贤妃是心诚居士,一落蒲团,便六根清净,只是专心诵经。 孙太后虽信佛,但也做不到吴贤妃这般虔诚,左右一打量,看到朱祁钰只是盘膝而坐,小声好奇道:“殿下为何不跪?” 朱祁钰直言坦荡道:“大明男儿,只跪天地君亲师。臣不信佛,故不敬不礼。” 旁边的吴贤妃叶眉一抖,语气无奈道:“钰儿,有些话还是不要当着娘亲的面讲了。” 孙太后听得心头一阵偷乐,原来这莽夫在他母妃这边也是这般肆无忌惮。 这么一想,孙太后对于吴贤妃也亲近了三分,颇有种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 第二十八章孙太后——非物质政治遗产 礼完佛,孙太后拉着吴贤妃的手,假模假样地关心了两句,寻了个借口,便告辞离去。 吴贤妃起身恭送,一直到景阳宫门外。 孙太后突然来了句,“郕王去哪了?怎么礼完佛便不见了他身影?” 吴贤妃身形一顿,出于女人的直觉,孙太后对钰儿的关切稍过了些。 登时便勾起了一段陈年往事。当年便和她抢先帝爷,如今难不成还要跟她抢儿子不成? 犹豫再三,迫于皇太后的威严,吴贤妃还是如实回道:“殿下可能在后院练拳。” “练拳?”孙太后一听便来了兴趣,好奇问道:“殿下竟还会拳法?” 吴贤妃解释道:“平日里殿下来景阳宫请安,都会陪臣妾礼佛一个时辰。随后便在景阳宫打拳一个时辰。若是太后不嫌钰儿拳法丑陋,可去后院一观。” 就是要丑陋,哀家才可以笑话他。 孙太后娇笑一声,心中好奇之心如猫爪挠心,道:“那哀家倒要欣赏一二了。” 话说在前头,是吴贤妃你求着哀家留下来看郕王练拳,可不是哀家想看郕王练拳。 在吴贤妃的带领下,孙太后携宫女双喜,太监兴安来到景阳宫的后花园。 花园不大,麻雀之地,论规模远不及慈宁宫边的御花园,但五脏俱全,有松有柏,海棠秋菊,便是秋寒时节,亦是花团锦簇,想来吴贤妃平日里没少打理。 侧边有一歇脚凉亭,吴贤妃和孙太后便落座此处,石桌之上放着一壶浓茶,还有几枚看起像面团的褐色糕点。 糕香浓郁,带着丝丝蜂蜜甜香,一下子便吸引了孙太后。 “这是何物?”孙太后指了指盘中奇异糕点。 吴贤妃:“回太后的话,此物钰儿称之为鸡蛋糕。是他从古籍里学来的一种糕点,用鸡蛋、面粉、蜂蜜所制,教予臣妾贴身宫女,当个解馋点心吃。太后若是不嫌弃,可取一枚尝个新鲜。” 哼!哀家一国之圣母,什么精致糕点没吃过,需馋你这景阳宫的零食点心? 要怪就怪这鸡蛋糕太香,女人的馋瘾上来,可管不住手,三根皙白玉柱拈起一只褐色面团,贝齿轻咬,这糕点入口即化,松香甜软,口齿留香,舌下生津,润化口中之酥,黏附口腔,以舌尖清扫,俞显甜香。 这……这……这真是那莽夫做的糕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女人本就嗜甜,孙太后尤其盛之,好吃到眼睛都眯了起来。 凉亭外,松柏下,一男子身着五爪衮龙袍,盘膝而坐冥想,进入物我两忘后。 缓缓起身,拉开一个拳架。 孙太后手拈着鸡蛋糕,旁边是一杯漱口的浓茶,一口鸡蛋糕一口茶,相得益彰,不然润糕点的口水都有些不太够了。 眼前是男人由缓到疾的拳法。 孙太后久处深宫,不习武艺,亦未经军旅,看不出朱祁钰拳法的门道。 只觉得两个字——好看。 不是拳法好看,而是男人打拳好看。 身躯如岳,眉眼如山,神武俊勇,大明无出其右者。 郕王出拳,有如史书霸王扛鼎的具象化,一见郕王,才知史书中万夫不当之勇,勇冠三军之将,是何等雄姿英发。 一股阳刚之气扑面而来,庭中参天松柏为之微渺。 殿下,是在取悦哀家吗? 原来君王赏舞是如此赏心悦目。 一时间,孙太后也有些看入迷了。 直到朱祁钰打完一套形意拳,收功吐气调息时,不经意地一瞥,正巧看到了凉亭中的孙太后。 二人四目相对,对上男人诧异的目光,让孙太后一时有些慌乱。 急切切地撇过脑袋,寻了个借口,只跟吴贤妃打了声招呼,便匆匆离去。 朱祁钰却没有停歇,说打一个时辰拳,便打一个时辰拳,少一分一秒都不算。 直到收拳收功,朱祁钰拿着一块锦帕擦了擦汗水,来到凉亭,倒了杯冷茶,一口饮尽。这才和自己母妃说起了孙太后的事。 听到孙太后刚才怪异举止,朱祁钰也是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娘们心思真跟海底针一样难以捉摸。 …… 朱祁钰告别母妃,出了紫禁城,回到自家郕王府。 先跟两位可人儿用过午膳,随后便亲自指导自己孩子朱见济学习。 朱见济乃侧王妃杭芸所生,今年五岁已是到了开蒙的年纪,原本一直是成敬辅导功课,如今成敬被自己委以重任, 王府中其他太监学问粗浅,难堪大任。 于是,教之以学的事便落到了他这个亲爹头上。 也亏得是开蒙,自己这点半吊子学问还勉强够用。 再深就得给济儿请大儒了。至于以何人为自己独子之师,朱祁钰心里倒是有几个人选,只是还未敲定。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朱祁钰一字一句教授,朱见济奶声奶气的跟读。 书房内,除了父子二人,还有一处屏风,汪美麟和杭芸就躲在屏风后面,亲眼旁观授业场景。 朱见济按名分来说是庶长子,天然和嫡母汪美麟不合。 毕竟当年孙太后就是母凭子贵,宣宗因子嗣之由,无过废后,孙贵妃这才染指后位,至如今的圣母皇太后。颇有鸠占鹊巢的嫌隙。 有史为鉴,汪美麟说没有顾忌,那也是说给别人听的违心话。 朱祁钰心里看的明白,知道家中正妻心中忧虑,所以昨晚才几次鏖战。毕竟根据史书,自己和汪美麟杭芸都有生育能力,只要勤劳肯干,一定能结瓜落果。 只要嫡长子出世,汪美麟也不会再忧心忡忡,疑神疑鬼,导致犯下大错,夫妻反目成仇。 半个时辰的授业后,有一盏茶功夫的休憩。 汪美麟和杭芸早已忍受不住,从屏风后小跑而出,看望小奶娃朱见济。 两声奶声奶气的“娘亲”,叫进了二女的心坎里。 朱祁钰立下的规矩,朱见济是二女共子,要一视同仁。 甚至,朱祁钰还明摆要更偏爱汪美麟一些。 第一个将朱见济抱在怀里,往他团子脸上香香的女人,正是汪美麟。 杭芸已经血浓于水,那就更该让汪美麟多与朱见济亲近。 用来均衡朱见济和两位娘亲的亲疏关系,不偏不倚,中庸之术。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一屋不平,何以平天下? 想要专心社稷,那后宫就不能乱,内城就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女人帮自己控制大局。 三个月观察下来,朱祁钰认为汪美麟作为正宫,端庄有余,而权术不足。 只有那个女人,手段与心计俱是上佳。 也只有她,才能以一己之力压住宣宗,正统,以及自己这三朝后宫。 算是堡宗给自己留下的最宝贵的非物质政治遗产了。 第二十九章 抄家果然是最快的致富之路 严父慈母,为了把这碗水端平,朱祁钰可谓是用心良苦。 汪美麟抱着肉团子,亲昵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肉团子扎进亲生母亲杭芸怀里,还没来得及香上一香。朱祁钰就以休憩时间到了为由,从杭芸怀里接过小团子。 还不忘叮嘱一句——慈母多败儿。叫杭芸不可宠溺过甚。 江南春水化作的柔媚女人,委屈哒哒的,一双春杏桃眸盈着一阙水雾,令人生怜,惹来汪美麟为其仗义执言。 “夫君,怎可如此苛刻芸妹?” 妻妾同仇敌忾是好事,就是苦了他这个大恶人,讨不着好,背地里还要被这两女人碎嘴子埋怨几句。 修身、齐家。修身在前,齐家在后。古人还是看的透彻。 朱祁钰单臂托着小奶娃,身为人父如何不爱自己孩子,更何况朱见济还是孤之独子。只是身在皇家,大幸亦是不幸。 汪美麟和杭芸看着自家夫君以鼻尖轻撞济儿鼻头的动作,不免会心一笑,夫君爱子然不溺。 …… 用过晚膳。 郕王府一片祥和。 朱祁钰驭人之术,可见一斑。 今夜,朱祁钰将原本亥时(9点——11点)的拳课提前到了酉时(5点——7点)。 在女婢的伺候下,泡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青衫坐于厅堂静静等候。 成敬与卢忠去抄没王振家产,今夜也该回来了。 戌时三刻,府外听得一阵人声马啼,王府太监王瑾匆匆来报。 “启禀殿下,成先生与卢千户于府外求见。领有锦衣卫千名,以及……以及车驾百辆。” 朱祁钰合上手中《春秋》,嘴角难掩笑意。 可算回来了,孤的财神爷。 “成敬与卢忠所在何处?正门还是后门?” 王瑾表情一滞,我的个圣明王爷,您是千里眼顺风耳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恭恭敬敬禀报道:“成先生与卢千户于王府后门求见。” 成敬办事,孤放心。 “唤二人进来。罢了,孤亲自去接二人。” 朱祁钰整理了下衣冠,拎上早已备下的酒水,不紧不慢来到后院。 唤王瑾开了后门,成敬,卢忠以及门外千名锦衣卫纳头便拜。 “臣等参见郕王爷,恭请殿下金安。” “孤安,孤甚安。” 朱祁钰笑得嘴都快咧到了耳后根。 亲自为成敬卢忠二人斟满酒杯,愧疚道:“事急从简,孤亏待尔等,只备了一杯薄酒为尔庆功。还望孤之手足心腹莫要怪罪孤。” 成敬和卢忠连接酒杯的手都颤抖着。 王爷亲自为他俩斟酒,这份荣耀足够二人写进家谱。 一口饮尽,跪地重重叩首,感激涕零道:“臣(奴婢)愿为殿下效死。” “什么死不死的。孤要你们活,孤要亲手让你们身着朱紫金衣,位极人臣。” 对于两位实打实的心腹重臣,朱祁钰可谓是寄予厚望,若真登基大宝,二人便是首当其冲的从龙功臣。 卢忠指挥着手下锦衣卫将油布遮蔽的大车一辆一辆推进王府中。 成敬则向朱祁钰汇报这次抄家的成果。 “启禀殿下,今奉殿下令谕,核查王振一党相关人员。查证如下,王振在京宗族共计十八人,其中侄王山官至锦衣卫指挥同知,侄王林官至锦衣卫指挥佥事,见诏不尊,罔顾王令,负隅顽抗,当场格杀。” 成敬话音一顿,主仆二人一个目光对视。 朱祁钰上了个赞许目光,后者心领神会的微微一笑。 成先生办事当真是干净利落,不留半点隐患。 锦衣卫官职从上到下,分别为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如今马顺,王山,王林死了个一干二净,锦衣卫仅存的高层就只剩下分管五卫的五位锦衣卫千户。 卢忠啊!你官运是真好。刚当上千户,这么凑巧,压你头上的三位领导都出事了。 来得早真不如来的巧。 成敬捧着奏书,笑眯眯地翻过一折,继续说道:“另拘王振,王山,王林三家婢奴,其中女眷123人,仆从267名。皆下至诏狱,听候发落。” 一个太监,女眷123人?振阉果已有取死之道。 “另尊殿下令谕,籍没王振一党家产。查抄如下…… 王家府邸京城内外共十八座。京郊庄园两座,含良田200顷,另王振在籍蔚州亦有豪田,已派精骑2 00,前去抄没。 从王振府邸之中,抄得金银共计63库。玉盘193尊。珊瑚高七尺者23株,尺寸小者近百之数。东海蜃珠12托。锦缎205匹……” 成敬光报查抄的资产就报了小一盏茶功夫。 王振仅掌权七年,家中财富近乎富可敌国,简直令人触目惊心。 这天下不是姓朱,而是姓王。合着堡宗亲政八年,全给你王振打工了。 成敬合上奏本,凑过脑袋,附耳小声道:“殿下。王振家中还留有10库金银。剩余的全在这儿了。其中有十车奴婢装了稻麦,所装极满,可以分匀一二……” 心思如发,用来形容成敬仍有亏欠。 王振家里的十库金银便是明面上交给朝廷的银子。 至于十车稻麦又是成敬替自家主子打点好的一番心意。 百辆车驾,浩浩荡荡,从王振家中运往郕王府,哪怕成敬挑在黑夜行事,也无法掩人耳目。 但这百车装的是金是银,是稻是麦,油布遮盖之下,就看朱祁钰这张嘴怎么解释。 心一黑,哪怕朱祁钰十车稻麦分装百车,呈交户部,朝堂百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知肚明却无一言指摘。 “成先生真是孤之诸葛。”朱祁钰欣慰地拍了拍成敬肩头。 随后吩咐道:“入五十车金银进府库。将十车稻麦匀分六十车,明日送抵户部。剩余金银,珊瑚,玉盘,暂放王府,明日随孤一起押送紫禁城,献予圣母。另取一车金银,给兄弟们分了,这两天大家也是辛苦。你与卢忠各取东珠一托,补贴家用,再各取府邸一座,安家置业。这些年你二人跟随孤之左右,忠心耿耿,是孤亏待了你们。” 成敬跪地,不敢领赏。 却被朱祁钰一把拽了起来。 肃色沉声道:“自当苟富贵,勿相忘也!” 在封建时代,妄谈人权,确实徒增笑料。但如果不把左右心腹当人,那真有取死之道。 成敬再跪再拜,起身后,叫人抬来一个木箱。 看成敬那严谨表情,朱祁钰也知道这木箱里面装的东西非比寻常。 “这是?” 成敬附耳低语:“此乃王振这些年与朝中百官的账目往来。” 第三十章 登门求死的胡濙 朱祁钰看着盈筐满箱的账目,沉默无言。 恍惚间,耳畔响起一阵猖狂大笑,出声之人姓刁名光斗。 官场官场,官官相护之场。 账上有名者,岂止那些吸民血食民肉的县官,六部六科五寺三司,更是重灾区,无一幸免,无一疏漏。号称大明风骨,直言谏事的都察院,左右两位御史大人,陈镒王文亦在册上。 煌煌大明,六部九卿,国之栋梁,一尘不染者,竟唯于谦与王直二人。 马顺,何其冤也! 你们这群清流文官给振爹送钱,顺不过是替振爹锄奸罢了。 大家都是一丘之貉,趋炎附势的鼠辈。怎就只顺是阉党,尔等皆是忠君报国的忠臣? 朱祁钰只翻看了一本账簿,便没了兴趣。 早有预料,又哪里来的失望。 古往今来,太阳底下没新鲜事。 就在朱祁钰目露不屑,合上木箱之时,府中太监王瑾又来禀报:“启禀殿下,礼部尚书胡濙胡大人于府外求见。” 胡濙?这么晚了,他登门作甚? 朱祁钰看了眼正在装库的金银,凝眉一锁,礼部的手未免也伸的太长了。 “宣。” …… 厅堂之上,朱祁钰正坐中央。 胡濙身着便服登门,身后跟着两名仆从抬着一口木箱,在王瑾的带领下来到朱祁钰身前,正要行叩拜之礼,却被朱祁钰拦下。 和风谦逊道:“老大人何至如此?” 往日都会顺着朱祁钰这一搀起身的胡濙,今夜却是执拗跪下,恭恭敬敬行完三拜一叩之礼。 令朱祁钰一时都摸不清这当世仅存的先帝托孤重臣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胡濙行完礼后,依旧不肯起身,而是叩首纳言道:“启禀殿下,臣有罪。” 一句话说的朱祁钰眉梢一跳,心头一惊。 胡濙你是年老失心吗?五朝元老,国之重臣请罪,是反向指责朝纲不振吗? 朱祁钰勉力一笑,起身将胡濙扶了起来,和颜悦色道:“胡老,孤知这几日朝事繁多,噩闻不断,累你劳心。若是累了,不如歇息几日,养养身子。” 胡濙虽起身,但已老泪纵横,转身启开了木箱,只见一阵金光银色。 朱祁钰大步上前,按下了胡濙开箱的动作,凌厉目光喝退众人:“退下。” 王瑾赶紧带着胡濙的两位仆从退了下去。 驱退下人后,朱祁钰才顺着胡濙的动作,打开了木箱,里面装满金银宝锭。 原本和颜悦色立马转换上一副淡漠表情,出声问道:“胡尚书,汝欲何为?是要拿这些金银贿赂孤吗?” 胡濙颤巍巍就要跪将下来,却被朱祁钰一把抬住,冷喝道:“与孤站着说话。” 老态尽显的胡濙绷直身子,躬身告罪道:“启禀殿下,此乃王振赠予罪臣的金银。银一万,金两千,臣锁于家中,不敢用一丝一毫。今日特来向殿下告罪。” 早不来,晚不来,孤拿到账簿的时候,你就来请罪了。 胡尚书对时间的把握真是分毫不差。 朱祁钰脸上笑意愈冷,“胡先生。既受之,为何锁之?” “臣知晓王振倒行逆施,祸国殃民,必遭杀身之祸。故将贿金束之高阁,只待今日。” 啪啪啪!朱祁钰为胡濙的“高风亮节”鼓掌而贺,语出讥讽道:“胡大人不愧是五朝老臣,深知为官之道。左右逢迎,永立不败之地。今日呈于孤,是清楚孤不敢杀你?” “非也!”胡濙再次下跪叩头道:“还请殿下借罪臣之头颅震慑百官。令天下知晓,趋炎附势,结交权宦者,如老朽五朝之臣,亦不姑息。” 朱祁钰目光一凛,神色凝重,令人看不清他此刻内心所思所想。 他万万没想到胡濙今夜登门造访是来求死的。 默默坐回正座,大马金刀坐姿,手握茶杯,微抿一口,如泰山凌顶,俯视胡濙,冷声质问:“胡濙,你是要以一己之力保下跟王振有过钱财来往的百官?” 胡濙跪地,言语谦卑:“罪臣不替他们开解狡辩。一念过差,足丧生平之善;终身检饬,难盖一事之愆。只求殿下看在大明江山社稷的份上,宽恕他们一次,有罪臣之戒,尔等必有所收敛,不至于为祸过深。” 喔?朱祁钰笑容玩味,目光直直看向胡濙。 “听胡卿所言,大明独你一人是忠臣、良臣、直臣?” “罪臣不敢。罪臣配不上忠良直三字,看 遍朝堂,唯于谦、王直两位大人能担此三字。罪臣只是一个术臣罢了,浸淫官场五十载,借和光同尘四字,行操权弄术之举。罪不在王振之下。请殿下斩胡濙于闹市,以敬天地。” 胡濙称自己为术臣,实在连朱祁钰也听不下去了。 观胡濙一生,少有功绩。 然而在史书上能留下能吏之名的官吏,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处世不必邀功,无过便是功。与人不求感德,无怨便是德。这句话来形容胡濙再为恰当不过。 执掌礼部三十年,无过,便是大功。 胡濙今夜登门造访的目的,朱祁钰与之一番交谈,大抵也知晓了七八。 胡濙老了,也累了,已经动了致仕的念头,在正统九年,胡濙便以年老为由,向堡宗辞官,只是当时堡宗不允,才又发挥余热至今。如今在堡宗一连串的逆天操作之下,胡濙彻底心灰意冷了,再次动了致仕的念头。 只是为官五十年,伺候五朝帝王,胡濙的心还是向着朱家的。也算是作为朱家老奴为朱家的江山社稷做最后一件事。 以自己的清名换朱祁钰对朝堂百官网开一面。 再杀,大明朝廷就真没人了。 誒!朱祁钰长叹一声。 惹来胡濙注目。 只见朱祁钰面露难过之色,叹道:“在胡卿心中,孤便是那种冷血之人?事之轻重缓急,孤心中没有分寸?” “王瑾!!!” 朱祁钰一声大喝。 太监王瑾连滚带爬跪地听旨。 “唤成敬将那口木箱抬进来。” 盏茶功夫,成敬和卢忠亲自抬箱而入。 朱祁钰手执烛火,在胡濙呆愕注视之下,掷火烛于箱内。 “胡卿,这下,尔等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话音未落,胡濙却是一个箭步,飞奔至箱前,撕开衣物,以身扑火。 回首怒吼道:“殿下,这可是你以后的驭下之道。岂可焚之……” 第三十一章 胡濙摊牌了,国不可一日无君 嗯? 这下,就连朱祁钰也是彻底懵了。 求孤网开一面是你胡濙求的。如今孤一步到位,烧毁罪证,你反倒斥责孤了。 胡濙,今日你要说不出个道理,孤真的砍了你。 朱祁钰刚丢下烛火,胡濙立马就扑了上来,火势被扑灭的很快,只熏黑了胡濙的衣物,和烧焦了胡濙一缕白须。 胡濙小心翼翼地检查木箱,确认账册安然无恙后,才敢起身。 还未告罪,朱祁钰质问已至。 “胡卿,汝欲何为?曹公烧得,孤烧不得?” 胡濙躬身告罪道:“此一时彼一时。曹公当年挟官渡之胜,声名一时无两。而殿下如今之威望远不及曹公当时。小人畏威而不怀德,若无这些账簿钳制,臣恐怕……恐怕……” 胡濙掐了话头,眼角余光瞥了瞥还在厅堂之中的成敬卢忠二人。 朱祁钰一挥衣袖,喝二人退下。 卢忠一脸的苦相,胡大人,您快把后半句给接上啊,没听到这后半句,俺卢忠今晚别想睡了。 你到底扶不扶俺家王爷坐那位子? 最后卢忠是被成敬掐着脖子给拎出去的。 也就王爷才能容的下你这匹夫。换作别的主子,你卢忠早死一万次了。 待成敬卢忠二人退下后,胡濙这才回过身来,面向朱祁钰,恭敬神色,一正衣冠,纳首叩地,诚心正意道:“臣礼部尚书胡濙有一杀身之言进谏。” 朱祁钰大抵是知道胡濙要说什么诛九族的言语了。 冷声道:“既是杀身之言,就别言了。免得孤到时为难。” 胡濙却是不管朱祁钰死活,屁股一撅,脑袋一磕,朗声道:“臣之愚见。殿下之贤十倍于陛下。殿下之能百倍于陛……陛……” 朱祁钰一个箭步冲到胡濙身边,死死捂住他的嘴,厉声斥骂道:“老匹夫,你还真敢说啊!” 唔……唔…… 朱祁钰怕一个不小心捂死这已经古来稀的老臣子,撒开手来,还不忘警告一句:“今夜就当孤没见过你。赶紧滚。” 老臣也享受到于谦的待遇了? 这个历经五朝,浸淫官海数十年,先帝托孤重臣的老臣子今晚好似失了智一般,郕王越是给他活路,他就越往死路上走。 犹自喃喃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 你踏马! 逼得朱祁钰亲自将他请出了郕王府。 “金银留下,人滚蛋。” 灰头土脸,一身狼藉的胡濙对着紧闭的府门笑了。 良禽择木而栖。真正有抱负的臣子谁不希望侍奉的君父是贤君明君圣君。与君一起青史留名。 他胡濙这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错事就是没在王振专权之时,尸谏圣上。 有负先帝托孤之恩。 若是当年他有王竑之刚胆,一命换一命,大明不至于倾覆至此。 胡濙愧对先帝。待将功补过,力挽天倾之后,致仕乡野,了此残生。 郕王府内,朱祁钰一人独坐,静静品茗。 对于胡濙今晚的摊牌,在朱祁钰意料之外,如此直白露骨,怎么都不该是一位老成谋国之士所为。 但胡濙此举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正史上正是胡濙第一个提出让郕王嗣位大统,以定大明江山社稷。 只是依胡濙的城府,他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就摊牌。 唯一的解释,就是胡濙把他这个郕王当成了同类人。只有聪明人跟聪明人讲话才会选择打直球。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什么聊斋。 自己那点小手段蒙蔽下孙太后尚且可行,但想瞒过胡濙、王直这种能在数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的进士出身,简直是痴心妄想。 甚至自己就是想让二人知道他有染指大宝的雄心,逼二人提前站队。 而彻底让胡濙和王直倒向自己,将身家性命都押在自己身上,还得多亏堡宗鼎力相助。 叫门天子,这门叫的好啊!是皇兄你架着臣弟登基称帝啊! 忠心都表了,逼宫圣母还会远吗? 朱祁钰在等,等下一份军报,等堡宗去大同,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 翌日。 朱祁钰点齐人马车驾,兵分两路,一路六十车米粮送往户部。一路四十车珠宝前往紫禁城。 车队浩浩荡荡,如龙游海。 进了午门,此时的孙太后早已下旨 ,郕王入宫无需请示,大开宫门,全无禁忌。 可饶是太后亲自下的懿旨,提督太监金英看到朱祁钰携近千名锦衣卫,数十车驾入宫,仍是将朱祁钰拦在了午门外。 若是郕王欲行不轨,这千名锦衣卫把紫禁城屠个来回,都轻而易举。 将朱祁钰拦下后,金英马不停蹄赶到慈宁宫,如实汇报朱祁钰所带人马,并小心翼翼地向孙太后转述自己的担忧。 心想着哪怕捞不到赏赐,太后也要夸他一句小心谨慎。 没曾想,话还没说完,孙太后直接赏了他一耳光。 直接把他给打懵了。 惶恐跪地,茫然无措地看向平日里对他最为信任的主子。 只见孙太后冷笑连连,看金英如看猪狗。 “郕王果不欺哀家。对待家奴还真不能赏一个好脸色。郕王与哀家,何等关系?容你一个阉货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简直可笑。”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金英磕头如捣蒜。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伺候了太后二十年,期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如此主仆之情,怎么就抵不过一个才跟太后相处几天的闲散王爷? 想不通就对了,一个打小就净身了的宦官自然不懂女人的心思。 孙太后看他,从头至尾不过一条家奴罢了。 而孙太后对待朱祁钰,虽只有短短几天时间,但俨然已经把朱祁钰当成了可以为她遮风避雨的主心骨,参天树。 女人骨子里就是慕强的,不管再强势的女人,遇上比她强大,可以给她安全感的男人,便会下意识地小女人起来,甚至会为了巩固这份安全感,而极尽自己之所能地去讨好那个强大的男人。 金英依旧在那边磕头不止,向孙太后请罪,可孙太后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这种不开眼的家奴。 只是唤过双喜,叫她亲自将殿下带到慈宁宫来。 第三十二章 用金银珠宝腐蚀圣母 双喜领着太后令谕,亲自去午门将朱祁钰车队接进了宫中。 朱祁钰为首,双喜陪侍左后侧,成敬卢忠再落二人一个身位。在四人身后则是那浩浩荡荡的车队。 锦衣卫俱身着蓝色棉袍,腰佩长刀,袖藏暗弩。 即便是押运车辆,这些锦衣卫的精神面貌也与一般锦衣卫迥然不同。 各个腰杆笔直,昂然向上。好像从骨子里就带着一股子傲然之气。 精兵都是靠钱养出来的。 跟着郕王爷,有钱是真发啊! 这千户锦衣卫中,还有200名是朱骥统领的原大汉将军。从殿前廷卫贬为普通锦衣卫,说没有怨气自然是假话。 可当昨晚,朱祁钰推着一车金银倒在众兄弟面前,以手指金银,掷地有声道:“孤与众兄弟共享富贵。军中无妻想成家者,可领王振府中女眷一名。想在京城安家而无屋者,可报之千户卢忠,但有短缺银两,由孤支借,不收毫利,按月分额偿还即可。” 发钱,发妻,发屋,这在古代,赤裸裸的养士标准。 这才是真正的既食君禄,自然一死以解君忧。 忠诚! 朱祁钰自知自己就一闲散王爷,政治力量不能说一无所有,那也是一文不值。 所以历史上的自己不得不重用于谦。 因为于谦起码占个忠字,不会行阳奉阴违之事。 只是于谦的治世水平,就朱祁钰看来,还入不了一流。 景泰朝八年执政生涯,抛开京城保卫战这件盖世奇功。其实在治世方面,于谦只能说无过,谈不上大兴之世。 无过这个评价,放在胡濙身上,那是对他的褒奖。 可放在于谦于少保这种流芳百世的人物身上,无过也是过。所以后世一般对京城保卫战大兴笔墨,而对京城保卫战之后于谦的政治生涯遮遮掩掩。 如今,天命已改。朕便是最大的治世能臣,足以遮掩于谦治世能力不足的缺陷。需要的只是能尽心竭力替自己办事的手下,于谦依旧是不二之选。 只是大明江山传承至今,积弊已久,朝堂边军士绅俱如朽木,想大治必大改。若要大改,必手握军权以防不测。 这1000锦衣卫便是他的倚仗。 北京保卫战必打,不打他这个新君就刷不够声望,这些跟随他的手下也攒不够军功升职。 借于谦改京中三大营的机会,趁机将卢忠安插进去,执掌一军,便是朱祁钰下一步的规划。 成大事者,必谋定而后动。 只可惜,自己手中能安稳落子的棋子还是太少了。就怕再出一个苦心栽培,到头来吃里扒外,扶堡宗夺门的武清侯石亨。 朱祁钰扫了眼仅在成敬卢忠之后,负责统率200卫的百户朱骥。 若如史书记载,朱骥这人倒可以提拔一下,跟于谦一样起码占个忠字。 不过还需要考察下他的能力,自己手底下有一个卢忠就够了,来两个属实是吃不消。 …… 一行人穿过小半个紫禁城,来到太后殿宇慈宁宫处。 朱祁钰令众人原地待命,自己则和双喜先进宫禀报。 一入宫,便看到孙太后早已伫立于宫门外。 一袭黑金凤袍,长尾拖地,金丝绣凤,于金阳之下,熠熠生辉。 未着凤冠,只以一根金质凤簪挽青丝,莹玉耳垂悬两枚凤凰金饰,珠光宝气之色扑面而来。 浅薄脂粉,宛若素颜,朱唇娇艳,桃腮泛粉,眉梢处以一笔朱砂上挑,拉出一道赤色眼线,更显得孙太后狐媚之眸越发妖媚。 又想来考验孤?孤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孤胸怀大志视女色如粪土,孤……孤不敢多看。 “臣参见太后,恭请太后金安。” “殿下,免礼。” 客套的礼节走完,朱祁钰可就没那么多拘束了。 这慈宁宫,孤也算是常客了。 兴冲冲走上前,前探着身子,伸长着脖子,跟孙太后小声汇报道:“臣给圣母献孝心来了。” 混账东西,滚远点。 孙太后脖子一缩,躲又躲不开,推又推不走,只能心中狂骂这莽夫。 好在慈宁宫中都是哀家心腹,也不怕传出什么闲话出去。 绷着脸,轻声喝斥道:“殿下,注意点礼法。” 朱祁钰有些委屈道:“圣母,此地人多嘴杂,有些话只能出我口,入你耳。” 一说起外面的车驾,孙太后好奇心立马 提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这莽夫又搞出什么名堂来。 再次有违礼制,主动拉近了跟朱祁钰的距离,小声问道:“殿下,外面是何物?” “王振的家产。” “王振抄没的家产不是该送交国库吗?” 朱祁钰朝孙太后挑了挑眉,神色颇为得意,再次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两人的交谈几乎是嘴咬耳姿态。 “太后放心。户部那一份,臣留好了。” 嘶!孙太后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你这莽夫还有这手段?想必是王妃或者成敬交待的吧? 在孙太后的心里,自家这憨憨傻傻的殿下又会有什么坏心思?些许手段算计,定是他人授意。 “给户部留了多少?” 朱祁钰比划出三根手指。 孙太后瞠目,不顾礼制,一把拽住郕王衮龙袍,小声喝骂道:“殿下得了失心疯?户部拿三成,哀家拿七成,要是被胡濙王直知晓,少不了要劾哀家一本。” “他们敢!” 朱祁钰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滔天气焰冲天而起。 怒似伏魔金刚,威胜掌狱阎王。 你吼这么大声干嘛?孙太后狐眸狠狠一瞪,心里却受用至极。 郕王仁心近圣,唯一的禁忌只是哀家。 谁敢欺辱哀家,这莽夫便要开始发作。 胡濙、王直、于谦,尔等要感谢哀家,若无哀家尽力管控着殿下,按殿下的暴躁脾气,朝堂早已血流成河了。 孙太后心中自鸣得意,小嘴巴忍不住都翘了起来。 大明社稷要记哀家一功。 孙太后心中得意一哼,小声跟朱祁钰交流着,“你且快把宫外的金银财宝给户部送去。哀家乃一国之母,岂可行中饱私囊之奸行。” 孤就喜欢孙太后你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样子。 “臣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哪怕朝臣知晓其中猫腻,也是怪罪臣一人,但凡有人敢拉扯到太后头上,孤令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看,又说混账话。 孙太后很是无奈地飘了一眼。 朱祁钰继而拱手道:“为了大明江山,太后也要受了臣这一番孝心。” 第三十三章 政策落实情况 孙太后愕然。 狐媚眼瞪的大大的,有如银月。 滑天下之大稽。哀家矫正殿下这不法之举,还成了有损大明社稷了? 哀家倒要听听殿下这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只听朱祁钰继续说道:“太后。臣知道上次贼虏索金,宫中内帑已所剩无几。如今皇兄迤北,深陷贼巢。若是贼虏再索金银,又从何支取?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皇兄在漠北受苦吗?” 情深意切处,朱祁钰红了眼眶,顺带着感染了身旁的女人。 皙雪柔荑狠狠拽着郕王衮龙袍袖,眼中水雾渐起。 因圣上接二连三犯天下之大不韪,朝堂之上已然对圣上讳莫如深。 是不忍谈及,还是耻于谈及。哀家心中自有一杆秤。 便是哀家每每想来,也是怨念尤深。 唯独殿下,时至今日,心里还惦记着那份兄弟情谊。 殿下孝悌之心至此,哀家何以为报? “哀家不要,哀家绝不会再给贼虏一金一银,陛下有此一难,乃是其咎由自……唔!” 朱祁钰一下盖住了孙太后红唇,阻止了她接下去的话语。继而阴鸷目光环视左右,脸上神色逐渐狰狞。 又来!哀家不说了还不成,殿下别为了哀家名声杀人灭口。 摘下郕王捂嘴的手,孙太后姿态愈发柔弱,以一种央求的口吻,求道:“殿下,慈宁宫都是哀家的心腹。你我二人对话绝不传六耳。” 朱祁钰这时才收敛锋芒。 太后不要?孤硬要给。 一声招呼,车驾入宫,一箱一箱的金银开始往慈宁宫搬。 七尺珊瑚,就往慈宁宫里堆。 盆大的玉盘,就往慈宁宫架上摆。 金银入库,珠宝入柜,什么东西值钱,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孤是让太后来享福的。 孙太后哪里阻拦的住这莽夫。 口里说着“不要”,脸上却很诚实,弯弯的嘴角如新月。 不经意间,用上了当年的手段。 原来世间有一种白眼,叫做风情万种,抓心拿肝。 没一会儿,孙太后便亲自上场,指挥着众人按她的喜好,摆放奇珍异宝。 女人,对于屋中陈设摆放,总有着挥洒不完的热情。 朱祁钰也乐得这些后宫女子在这些小事上挖空心力,所谓的宫斗诡计,说到底还是朕让你们吃太饱了,让你们给闲的。 献完孝心后,朱祁钰便向孙太后告辞,要去景阳宫请安。 “哀家与殿下同往。” 嗯?朱祁钰好奇瞥了一眼。 太后你没事老与孤一起去看母妃作甚?汪王妃都没你看望的这般勤快。 …… 与吴贤妃请完安后,今日朱祁钰并未在景阳宫练拳,而是直接出了紫禁城。 随着手中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留给朱祁钰个人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明朝不管为君还是为臣,都算不上一个轻松的工作。 每日卯时(凌晨五点),便要早朝。 太祖时期还是早午晚三朝,也就朱元璋这个工作狂人才能抗住如此变态的工作强度,当时大臣是苦不堪言。后来明历代皇帝屡次削减朝会时间,从一日三朝到一日一朝一月十朝。 发展到嘉靖时期,彻底不上朝了,通过操控内阁来处理国事。再至万历年间,朝政怠废,各种奏本留中不发,内阁只剩一人,六部尚书只有两人,整个大明朝廷架构体系几乎瘫痪。 从明太祖的一人决天下事到明神宗的“明之亡,实亡于神宗”。 权力这东西,为君者自己不去掌握,就别怪别人去掌握。 朱祁钰对于朝会这个制度,倒没怎么放在心上。说句实话,每一次朝会都不过是君父对臣子的大型pua现场罢了。用近乎苛刻的礼节和制度,日复一日地给手下臣子灌输君乃臣父,尊卑有序的纲伦。朕上朝,是一种恩赐,给那些低品级的京官,各藩国驻京城外使一次瞻仰天颜的机会。 真正掌控整个大明的权利中枢,在太祖时候是太祖与六部尚书的小会。 自永乐帝创建内阁后,大明的政治中枢便开始渐渐转向内阁,直到张居正时期达到顶峰。 内阁这项制度,初心是好的,就是后来坐大之后,变坏了。 朱祁钰肯定要沿袭内阁这项制度,不然仅凭一人之力肯定难以处理那么多公务。 只是在给内阁放权的同时,要多给它上几把锁。 军权和政权肯定得分开,不让内阁决断军务。 再将批红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让内阁只有拟票权,一项政令成与否,一定要经过他的手笔。 再斩内阁的行政权,内阁是内阁,六部是六部,六部奏书先呈君皇,再由君皇转交内阁商议,内阁拟票传回君皇决断,若策论可行,批红,由君皇发书六部执行。 内阁就应该是君皇的秘书处,安心做好智库的本职,掌握那么大权力是要造反吗? 朱祁钰于马车中细细推演,大势已不可逆,朕也该为上位之后多做打算了。 还是那句话,分权是为了更好的集权。 朱祁钰还没来得及思考军权该如何分化,马车一阵颠簸停伫,撩帘一看,已至兵部衙门。 越过人梯,直接跳下马车。 明黄五爪衮龙袍,只在天子之下,兵部衙门,从里到外,一片跪迎之声。 “臣于谦(高谷)(陈循)参见殿下。” “哟,都在呢!”朱祁钰嬉皮笑脸地应了一声,旋即面色一凝,疑神疑鬼道:“胡濙在不在此地?” 当得知胡濙并不在此,朱祁钰才拂了拂心口,长舒了一口气,庆幸道:“还好大宗伯不在,不然少不了参孤一本——语气轻佻,举止浪浮,有伤皇家颜面。” 呃…… 于谦三人表情齐齐一滞,有点无奈又有些忍俊不禁。 殿下言行,岂止轻佻,简直轻佻。 于谦端正了一下神色,出言进谏道:“还请殿下以后谨言慎行。不可如此轻浮行事。” 于谦也是为以后着想,现在殿下举止轻浮一点,于谦不怪殿下,可若是以后还这般如此,皇明颜面何在? 朱祁钰拿这块茅坑石头也没办法,只能敷衍了事,“晓得,晓得。” 随后先一步跨入直庐中,端坐案牍之上,请诸君入座,方才起了话头。 “众卿在此,想必也是商议朝务。孤且问一句,昨日政策可有落实到位?” 第三十四章 痛骂于谦,妇人之见,妇人之仁 于谦站出一步回道:“启禀殿下。臣已经八百里加急令备操军和备倭军火速入京。因兵卒还需去通州运粮,各部入京大概需十五日左右。陈循也已安排户部主事赵新即刻前往通州督办运粮一事。南京武库方面,臣亦派急报通知应天府守备魏国公,令以三宝太监宝船载器,一趟可尽数装完。自运河由南向北,快则十余日,最多不会超过二十日,必到京城……” 大明宝船,三宝太监。 洪武、永乐两朝的大明当真无愧皇明之风采。 担得起万邦来朝这四个字。 就永乐帝那花钱如流水的性子。 三征安南,五征漠北,万里迁都紫禁城,编修《永乐大典》,哪样不是上千万两白银打底的大工程。 要不是有郑和七下西洋给他托底,十个大明都不够朱棣败的。 若是大明能始终如一贯彻海贸之策,那发现第一个南美洲的…… 刘大夏当真可以算是华夏千古罪人。 朱祁钰摩挲着手中的碧玉扳指,心中思绪万千。谁说历史没有如果,朕便是那个逆天改命之人。 于谦自不知朱祁钰此刻内心所想,依旧兢兢业业地汇报着工作。 报完了喜,接下去就是报忧。 “昨日,臣与高谷高大人便令兵部工部官吏亲自指挥京外农户入城避祸。先近再远,以一村为一组,进行集中安置。可在迁户途中,阻力较大,村民皆不肯入城,甚至发生持械对峙的冲突……” 于谦咽了口唾沫,面色甚至为难,一向以民为本的于谦遇上抗旨不尊的“刁民”,着实有些难以抉择。主要是双方都无错,朝廷想的是庇护万千之民免受兵祸,百姓也不想背井离乡,田地便是百姓的命根子。 朱祁钰皱了皱眉,问道:“如今正是秋收季节,可是田中农户尚未收粮?如遇此情况,可暂缓几日,待百姓秋收之后,再迁移入城。” “此乃原因之一。但大部分百姓抗拒的缘由是不想有毁家之祸。生怕迁入京城之后,沦为流民,名下田地成为无主之地。”于谦抬头,看了眼眉头越锁越紧的殿下,试探性地提议道:“殿下。臣之愚见,先向百姓阐明利害,以规劝为主。若是……若是百姓实在不肯离乡,便让他们就近掩藏,以避兵祸,如此行事,殿下之想法?” 你有脸问孤的想法? 朱祁钰坐于案前,斜眉一挑,目光如剑,直刺于谦心头。 以指叩桌,恨铁不成钢地喝斥道:“妇人之见,妇人之仁。” 在场三人心头齐齐一颤,以前殿下骂归骂,但对于谦只是言语粗鄙,实则偏爱至极。 从未像今日这般当面斥责过。 陈循站出一步为自己好友辩解道:“殿下,大司马只是爱民如子,不忍见生民多遭磨难。” 朱祁钰阴阴一笑,眉梢上挑,语气刁钻道:“听陈侍郎的意思,是指摘孤视生民如草芥?” 这天大的锅甩过来,陈循哪里敢接,瞬间下跪叩首,口中疾呼:“臣不敢,臣言语有失,请殿下责罚。” 朱祁钰瞥了眼跪倒在地,胆战心惊的陈循,终究是没当过六部大员,为官之道还是太小家子气了一些。 精于权术,疏于官道。什么人情都想攀,什么错误都不想担。看似左右逢源,实则左支右绌。 大袖一甩,表情淡漠道:“别跪了,起来吧。孤非苛责之人,亦非喜怒无常之辈。孤之痛心疾首不在于尔等浅薄见地,而在于尔等生于太平,长于太平,死于太平。史书明载,蒙古攻城惯例,掳掠方圆百里无辜百姓充作第一线炮灰。你们这些以民为本,爱民如子的话语,到时可与被胁迫攻城的大明百姓说去。” 一瞬间,于谦面色苍白如纸,一阵头晕目眩,身子踉跄。 朱祁钰第一个发现了他的异常,如同脱兔,从座上蹦起,一步跨过案牍,一只金刚臂膊搀住于谦腋下,硬生生稳住了他的踉跄身形。 咳咳咳…… 于谦掩唇一阵剧烈咳嗽。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侧首看向不动如山一直为他支撑身形的郕王殿下,无地自容道:“殿下,于谦大谬。” 朱祁钰并不与他计较这些微末琐事,只是皱眉问道:“痰疾又犯了?” “于谦德不配位,耻为兵部尚书一职,还请殿下另选贤明。” 两人的对话,全然不在一个频道上,全是自说自话,自问自答。 朱祁钰并不在乎于谦对形势的误判,于谦也不关心自己久治不愈的痰疾。 “说什么昏话?你不配 ,谁还配坐大司马的位置?”朱祁钰板着脸对着于谦又是一顿训斥。 将于谦扶至自己主位坐定,亲自替于谦煮茗,三两口热茶下去,于谦的咳声才小了下去。 旁边高谷、陈循二人垂首低眉,默声无言,殿下对于谦的恩宠,堪比当年王振。 “都坐吧。” 朱祁钰指了指高谷陈循二人身后的座位。于谦挣扎着要起身回自己座位,却被朱祁钰一把拽住衣袍,将他硬生生按在自己身侧,不得逃脱。 随后,朱祁钰才缓缓开口道:“爱民非溺民。民有错,官揪过。国情紧急,贼虏将至,容不得妇人之仁。坚壁清野当从急从速,少作口舌之争,再有冥顽不灵者,强迁之。” 三人齐声领命道:“臣领殿下令谕。” 朱祁钰继续说道:“坚壁清野势在必行。高谷。工部方面以工代赈可安排妥帖?陈循,户部可已准备好足银足粮发放民夫工饷?” 高谷正要邀功,说工部已安排妥当,只等清野生民一到,便立马安排通惠河清淤。听到朱祁钰最后一句话,瞬间没了声音。 户部侍郎陈循亦是呆愕当场,恍惚道:“还要发工饷?” “混账,不发工饷叫徭役。发了工饷,才叫以工代赈。” 陈循起身回道:“回禀殿下。此乃难民,发放每日口粮,已是天恩。再发工饷,依臣愚见,天恩过盛犹不及,有挥霍无度之嫌!” “呵!果然是愚见。” 朱祁钰一声冷哼,陈循一脸的尴尬。 微臣为朝廷节约开支,难道还节约错了? 第三十五章 一份工饷,拉起经济内循环 这就是陈循你嘴里的爱民如子? 朱祁钰有些想笑。但放在当下背景中,却是合情合理。 以今罪古,未免对古人太过苛刻了。 朱祁钰压下了刚才噌一下窜出来的火气,冷漠的面容也渐渐转向和颜,让高谷和陈循稍稍宽了几分心。 所谓侍君如侍虎,殿下之性格着实令人难以捉摸。 看似鲁莽,却又粗中有细,一步一官子,算尽人心。其人又十分宽和,遇人过错先从自身省,由己推人,常有仁恕之举。然遇大事,有乾纲独断之势,万万人拦阻,难改殿下之心。 奉天殿血案,本该法不责众,却因太后受了惊吓,殿下竟想杀尽朝官。 百姓抗坚壁清野之策,本该体恤民心,然殿下一言定乾坤,以强迁之。 如今又因为工饷一事,又惹得殿下变了神色。高谷跟陈循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高谷躬身执礼,老老实实道:“启禀殿下,陈侍郎之政是与臣一起商讨所得。臣附陈侍郎言。” 陈循扭头看了高谷一眼,面露诧色,老高,仗义啊!明知殿下发作,还肯站出来一起分担责任,君子风骨莫过如此。以后,陈循再也不说工部是六部垫底了。 朱祁钰则是不动声色,静候下文。 果不其然,高谷以一声“但是”,话锋一转。 “臣知晓以殿下之贤明,所思所想皆是圣人之道。目光之远,在千秋更在万世。臣等见殿下,如颜子见夫子,高山仰止。故请殿下为臣解惑,臣洗耳而恭听,跪地以铭记。” 艹了!陈循彻底瞠目,喃喃不敢置信地看着身边刚刚被自己引为至交的老狗。如此阿谀谄媚之言,高谷你是怎么有脸说出口的? 奸臣贼子,奴颜小人,与振狗又有何异? 我陈循耻与老狗为伍。 吭的一声,陈循直直跪下身来,一脸讨好之色,恭敬谦卑道:“还请殿下为愚臣开智。” 这封建时期的糟粕,当真如钱江之潮,源源不断地朝孤涌来。 若不是孤长在红旗下,一颗红心日月可鉴,没准还真被这封建糟粕腐蚀了。 赶紧敲打了一句:“高卿,话需从心中来,往实处走。字句浮夸处,邪念此地生。” 高谷理直气壮道:“臣之所言,字字从心,句句肺腑。见殿下如面圣。” 这封建糟粕还怪难杀的! 朱祁钰两指捻了捻两侧太阳穴,略感头疼。 都怪堡宗,养了这一朝的歪风邪气。害得孤之坚韧不拔道心都有些飘飘然。 朱祁钰也不跟高谷争论这一字一句之得失,将话题重新拉回到工饷一事。 摘下手上碧玉扳指,道:“假使这扳指便是民夫今日之工饷。孤得了工饷,肯定要去市集购买一家老小今日之口粮,是或不是?” “殿下所言极是。”三人皆点头应和。 朱祁钰拿着这枚扳指走至陈循身前,塞进陈循手中,继续说道:“陈循若你为卖粮小贩,今日比平时多卖了这一份粮食,多了这笔利润。家中一子一女许久没吃过荤腥,而旁边是卖猪肉的高谷。你会不会用一份多挣的银子买上三两猪肉回家,给自家孩子尝尝荤腥?” 呃……陈循一声迟疑,不答反问道:“臣……臣应该去买?” 呵!朱祁钰心中一声嗤笑,陈循啊陈循,到此时此刻,还揪着无错这两字呢? 懒得回应,直接跳过陈循,将碧玉扳指放置进双手逢迎的高谷手中。 高谷为人,虽言语有浮夸之迹,然有知恩图报之义,是个可造之材。 “高谷。” “臣……呃!屠户高谷参见殿下。” 过了!于谦都皱眉头了。朱祁钰立于高谷身前,替他阻挡了于谦投来皱眉目光。 淡淡说道:“陈循拿这份工饷找你买了猪肉。旁边是卖布的于谦,凛冬将至,家里妻子衣衫单薄,你当如何?” “自当量布裁衣,不使妻儿受冻。” 朱祁钰拿起高谷手中的扳指,转身向于谦走去,临行前不忘夸赞了一句:“为妻儿遮风避雨者,方大丈夫本色。” 高谷面露狂喜之色,旁边陈循心中咯噔一下,为自己刚才行径懊悔不迭。自己输就输在一个谨慎之上。 这枚代表工饷的扳指,最后落到了于谦手中。 “赏你了。”朱祁钰一挥手,将这碧玉扳指赏给了于谦,惹来高陈二人艳羡。 说一千,道一万,殿下最偏爱的还是大司马。 得了这泼天赏赐的于谦,却是盯着手中那枚扳指,怔怔出神,一时连谢恩都忘了谢。 殿下不会无的放矢,这扳指在四人手中过了一圈,一定有殿下的深意。 于谦似乎抓住了一点苗头,可又有些不甚其解,有种圣人之道于前却不得法门的焦色。 不由拿着扳指,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这个屡次三番责骂自己,却又对自己分外恩宠的郕王殿下。 以试探性的口吻跟朱祁钰讨论道:“殿下,臣有一番愚见。” “放。” 于谦心里苦,殿下可否尊重下臣,好歹臣今年五十有一,家中小女橘英都跟殿下差不多年纪了。 在心里倒完苦水,于谦继续说道:“殿下刚才一番演示,工饷三易其手,以一份饷做三份生意,实乃利民利商之仁政。然臣有些许困惑。其一:若民夫拿饷不买粮,或者其中任一商户选择存银,岂不是功亏一篑?其二:假使这份工饷物尽其用,人人皆用此银购得心仪之物,但物终有尽,最后这份工饷只会落到应有尽有的大富之户。岂不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其三:天下钱财皆有定数,富家存银不用,朝廷存银必减。长此以往,国不及商富,必生祸乱。” 不愧是从数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的天才。对于于谦陈循之类的进士,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好似吃饭喝水般简单。 朱祁钰只是稍加演示,便明白了这份工饷带来的好处,物尽其用,人尽其需。但也一下就想到了其中的隐患,加大民间的贫富差距。 于谦能想到的,高谷和陈循自然也想到了,纷纷向朱祁钰投来了寻求真理的求知目光。 朱祁钰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 好在自己比他们多了六百年的信息差,不然自己都不配在这群高知分子面前献丑。 一番养气功夫,朱祁钰这才逐条答复。 “其一:民以食为天,小家小户,图个温饱,已经耗尽心力。发下的工饷,买口吃食,添件新衣,已所剩无几,万难存银。假使有存银,人有生老病死,总有一处地耗干银两。 其二其三,可并一论。堆金积玉之家,确实无一不足,出钱之数远小于进钱之数。但还有朝廷这只手……” 第三十六章 作恶多端的郕王爷 朝廷? 殿下是想养肥那些巨商,然后再借故抄了他们的家? 虽然商贾奸诈,自古小人,但无罪掠财,亦非明君之道。 于谦三人齐齐面露难色,一脸尴尬地看向朱祁钰,有心谏言,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朱祁钰一看三人脸上的那副愁容满面就知道他们想岔了。 佯怒道:“在诸卿眼中,孤便是那巧取豪夺之辈?” 得到三人躬身告罪,直呼“不敢”,朱祁钰方才罢休。 朱祁钰并非喜怒无常之辈,所谓的君威莫测也不过是应付文臣那一身贱骨。 纵观古今,庙号至仁宗、孝宗,都是信奉刑不上士大夫,以礼敬臣的君主。史官文臣皆对其歌功颂德,但终其一朝,一定是大权旁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朱祁钰向来是嗤之以鼻,有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这群饱读诗书的儒生文士,叫他们打个下手听令行事,勉强够用。真叫他们治国治世,无一例外,都会陷入党争。 就这点微末眼界,还敢跟朕侈谈治国,逗朕发笑尔! 朱祁钰眼中流过一丝哂笑,这才端正坐姿,行圣人言。 “商人虽奸,亦是百姓,亦是大明子民。行商之财,若违法所得,自有《大明律》制裁,岂能凭一人之言,肆意掳掠?诸卿为官,行君子事,施仁者心,更要依《大明律》。” 朱祁钰下意识地就要接上一句——法无禁止即可为,法无授权即禁止。但硬生生掐住了话头,显然这题对现在的于谦等人,太超纲了。 在朱祁钰语气停顿之时,最懂感恩的高谷立马跟上一句,“殿下高见,如醍醐灌顶,如当头一声棒喝,高谷今日始见道之法门。” 高卿,过犹不及,过犹不及!孤还要与你讲几遍,你才懂! 于谦和陈循二人更是毫不避讳投来鄙夷目光,谄媚进谀者,为君子不齿。 然而高谷既然走上了知恩图报这条路,就不会再顾忌旁人的眼光。他知道殿下懂他,他不是一昧阿谀之人,句句肺腑之言,是真将殿下视为君父。 高谷一不作奸,二不犯科,虔诚奉君,尽心侍父,高谷问心无愧。 如此忠良之臣,孤又怎忍心苛责。 朱祁钰朝高谷淡淡一瞥,无言便是最好的答案。 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藏富存银,人之本性。孤说朝廷这只手,是指朝廷要用自己的手段,让富商心甘情愿地将银子交上来。” 具体什么手段,朱祁钰掐了话头,没有言明。 三人皆是望眼欲穿地看向朱祁钰,眼中的求知欲几乎满溢而出。 殿下,您倒是把话讲完啊! 朱祁钰抿了口茶,道:“且如此行事,孤自有定策。” 不是朱祁钰在这里故作高深,实在以现在宗亲,哪怕是监国的身份,有些政策也不好跟他们托盘而出。 什么豪绅巨富,大明最富的商户分明就是你们这群文臣勋贵。 唯有坐上那张椅子,皇权天授,先拿到那替天牧民的名分。这一项政策才能推行下来。 朕不光要站着把钱挣了,还要你们跪着把钱送过来,末了还要叩谢一句“谢君天恩”。 ……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 夜。 亥时时分。 郕王妃房帏。 房间内烛火通明,汪美麟侧坐床沿,借着灯火,低头纳针,为朱祁钰制着一条新亵裤。 身为王妃,这些女红本可以不用自己亲自动手。 但汪美麟却是乐在其中。 妻为夫织私服,如夫为妻画眉,琴瑟相调,一双两好。 加上这几天朱祁钰的亵裤确实换的勤快…… 汪美麟一边低头做着女红,一边时不时嘴角一抿,眸中带羞,不用说肯定是想到自家男人了。 一想到殿下,汪美麟便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如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 这个点,王爷想来是已经练好了拳,这会儿正在青珠、粉玉两位婢女的服侍下,浸泡热汤,驱疲去乏。 泡完热汤,就该决定去哪一房休憩了。 殿下已经连着两晚在她这边过夜了,杭芸那骚媚子今天都拉着她的手,叫唤着“姐姐,姐姐,匀我一日,匀我一日”。 于情于理,今晚夫君也该去幸杭侧妃了。 嘎吱…… 一道推门声响起。 汪美麟面露讶 色,急忙忙从床沿站起,小跑至房门口。 那个男人,身着亵衣亵裤,外面披着一条大氅,站在门口,朝着她笑脸盈盈。 汪美麟一下将他拉进房中,掩上房门,眉目盈盈,满是心疼。 “殿下,怎么穿着如此单薄,若是染了风寒,叫臣妾如何担得起?” “这不外面还披了氅……氅……” 嘶!王妃你也来这套? 以鸽温手。 汪美麟都快心疼哭了,还说不冷,手都没臣妾心口暖。 捂过一阵,汪美麟红着脸,退后一步,咬唇道:“殿下,今夜应去芸妹房中。” 朱祁钰大手一揽,汪美麟顺势跌进了男人怀里,双手不自觉地环搂男人腰间。 这不争气的身子又软了下来。 “杭芸那小烧蹄子又跟你怎么撒娇了?” 汪美麟连喘了三两口气,方才柔声回道:“芸妹说的也是在情在理。殿下本就该雨露均沾,福泽共享,臣妾不敢专宠。” 朱祁钰稍用了点力气,抽了一记,抽的汪美麟往上一蹦,而后差点没软酥成泥。 接下去她就任君使之了。 心里只是唤着“妹妹对不起”,双手却在朱祁钰后颈结环成扣。 喑着嗓子,如泣如诉道:“钰郎,臣妾实在难受天恩了。” 只听得又一声房门轻推轻合声。 汪美麟差点没吓出魂来。 死死抱住男人,却又将男人往床内侧挤,口中惊呼:“有刺……唔!” 红唇被朱祁钰堵塞,不得言语。 男人仿佛早已知晓了此事。 房中烛火依旧通明,红烛印影,金帷粉幔。 一声难以启齿的“姐姐”,将汪美麟惊得目瞪口呆。 继而,杭芸羞赧欲死,吞吞吐吐道:“姐姐,我也不想的,是夫君,是夫君逼迫我。若我不如此,他便一夜不入我门。还望姐姐见谅……” 第三十七章奉天殿前广场,传授马术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一。 慈宁宫。 秋日渐浓,寒意深深,庭院梧桐落。 孙太后这具千娇百嫩的身子日复惫懒,就好像冬日里的狸花猫,总想找个暖和地猫冬。 特别是昨天朱祁钰进献了一番孝心,其中有一条雪貂皮织造的毛毯,一体雪白,无一丝杂色,毛绒绒的,拂之如拂猫儿。 当晚,孙太后就将它垫在了身下。连衣服也比平时多脱了一件,用雪嫩肌肤感受那毛绒触感,其中滋味,不与人言。 一声嘤咛,孙太后幽幽醒转。 看了眼天色,已经是日上三竿时分。 自天子北狩以来,哀家便再没睡的如此舒坦过了。多亏了那莽夫的一片孝心。 一想到那莽夫,孙太后嘴角微微上挑,却又作怒色。 “郕王呢?怎么今日没过来跟哀家请安?” 旋即又眉露一丝忧色。 “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双喜,你且去郕王府探探平安。” “回圣母的话,郕王早些时候已经来过慈宁宫了,只是见圣母未起,便未打扰。” “哀家不是说了,郕王来时,不管哀家睡的多沉,都要通报哀家……咦,双喜呢?”孙太后正要发作,却发现平日里伺候自己左右的贴身女婢双喜不见了踪影。 替换上来的小婢——三春,跪地回道:“圣母息怒。双喜姐姐是被郕王殿下带出去了。不光双喜,殿下还带走了慈宁宫十几位宫女太监,连兴安总管也被带走了。殿下给小婢留了一句话,若是圣母醒来,可以去奉天殿前广场找他。” ‘好大的架子,如今是要哀家跟你请安吗?’孙太后心里骂着,嘴角翘着。 柔荑一伸,在小婢的搀扶下起了身。 换上一身凤袍霞衣,轻上红妆,今日的眼线用的是锦葵紫,自带一股冷艳味道。 孙太后心中虽然好奇心大炽,但却不急于一时,最近她于穿着妆容一事愈发地上心,每日都要仔细端详掂量,好似重新回到了那个争宠斗艳的宣宗朝。 当局者迷。孙太后只当和平时一般无二,却不知女为悦己者容。 一番洗漱着妆,足足折腾了小一个时辰,孙太后这才在众婢女的搀扶下,上了步撵,慢悠悠往奉天殿前广场而去。 …… 紫禁城修于永乐四年,奉天殿成于永乐十八年,刚建成便遭雷击,永乐十九年焚毁,正统五年重修三大殿和乾清宫。 作为整个紫禁城的核心,奉天殿堪称华夏殿宇建筑史的集大成者,无愧古今中外第一大殿之称。 广三十丈,深十五丈。约等于长百米,宽五十米,而据朱祁钰目测,奉天殿高亦在五十米左右。 站于奉天殿前,观其巍峨楼宇,有如观山看海,感人生之微渺。 只是京城多战火,这天下第一殿后被闯王一炬焚之。清康熙翻修,但全国已找不到大明时期的巨木,只能按比例缩小,也就是如今的太和殿。然太和殿的规模只有奉天殿一半。 华夏之瑰宝,遭此厄运,不免让人痛心疾首。 奉天殿前,便是奉天殿前广场,白玉丹陛,长宽各170米,占地三万平方,若以一平方站四人计数,光这一个奉天殿前广场就可容纳十二万人。 这也是大明大朝时的场地,不光文武百官,万国使臣便是在此瞻仰天颜。 除此之外,奉天殿和殿前广场也承担了大明大部分的国之大典,新君登基大典便设于此地。 堪称是皇权在建筑上的具现化。 只是今日既无朝会,也无大典,奉天殿前却是喧嚣尘上。 还未至殿前,孙太后已经听闻广场上人声马鸣之音,更有肆蹄狂奔之噪。 不由催促了几声,叫抬撵的太监急些步子。 待孙太后终于来到广场之前,只看到好好的一个广场竟成了一个马场。 自己那些贴身小婢和伺候太监正在锦衣卫的指导下,练习马术。 荒唐,放肆,违礼! 都不用四下张望,孙太后便在众人中看到了那个身材如山如岳的莽夫。 待她看清他时,他也看到了她,急匆匆地跑过来,立于她身前,单膝跪地,朗声恭迎:“臣参见圣母皇太后,叩请太后金安。” 今日的殿下依旧是那一身五爪衮龙袍,只是腰间却是配了三尺青锋,剑鞘雕衮龙,乃郕王金剑。 好好好!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就只剩下入朝不趋了。以后是不是哀家还要给殿下行礼了? 孙太后心中一恼,冷冷瞥了朱祁钰一眼。 朱祁钰看在眼里,却没放在心上。 孤的胆子就是被太后您养肥的。 太后的白眼,孤还挨的少吗?今儿怎么不骂了?皮痒,太后不骂上两句,浑身刺挠。 孙太后冷声问道:“殿下意欲何为?” 朱祁钰的双眼依旧清澈,指着广场上策马狂奔的宫人锦衣卫,回道:“臣在教慈宁宫的宫人马术啊。” 混账。这摆在明面上的事,哀家又不是瞎子,岂会看不到。 “哀家是问殿下,此举意欲何为?” 朱祁钰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孙太后的疑问,反而双手一抱,躬身请求道:“臣有一事,恳请圣母应允。” 呵!来了吗?殿下的狼子野心终于藏不住了? 你皇兄还没死呢! 更何况宫中还有你皇兄的子嗣。轮得到你这个先帝庶子? 孙太后脸上笑意愈冷,皮笑肉不笑道:“殿下何必如此见外。既是殿下相求,若不违礼制,哀家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但若有违礼制,还请殿下斟酌一二,小心祸从口出,病从口入。” 朱祁钰对于孙太后的阴阳,置若罔闻,只是依旧执礼道:“此事确实有违礼制,但不得不行。” “混账!”孙太后直接喝骂出声,凤眸怒瞪,蠢猪,你懂你接下去要说的是什么话吗?此言一出,便是哀家想偏袒你都偏袒不得。 孙太后死拽住朱祁钰衣袍,咬牙切齿道:“殿下,不忠不孝之言,可千万要慎言。哀家不想失了和气,也不想失了殿下。” 朱祁钰眉头紧锁,眸中目光满是疑惑,“圣母。臣只是想把臣一家老小托付给您罢了。虽有违礼制,但也不至于如此刻薄吧?” 啊!? 孙太后惊呼一声,身子往后缩了三寸,娇颜刹那臊红一片。 哀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 哀家,哀家无颜见殿下。 孙太后以手掩面,内心仓皇而无助,想逃却不知往哪里逃。 郕王的忠义仁孝到底还要表露几次,哀家才不会生疑。 孙太后正在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之时,猛地想起朱祁钰刚才之言语。 慌张问道:“殿下,此言何意?什么叫将一家老小托付于哀家手中?” 朱祁钰勉力一笑,道:“若北京城破,还请圣母南迁之时,捎带上臣之一家老小。” “什么北京城破?殿下当日所言,不是要与哀家与众卿,共挽天倾吗?” 朱祁钰凑过脑袋,附耳交语:“臣这些话是说给那群文臣听的。但臣心里,圣母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 第三十八章 以身殉国可是华夏第一等的死法 啊!?孙太后惊呼出声。 被朱祁钰的言语彻底惊呆当场。 好你一个愚孝郕王,都到这国破家亡的烧眉关头,你还关心哀家生死作甚? 蠢,愚,眼耳六识,心肝五脏,皆被孝之一字蒙蔽,哀家要以戒尺抽你八百回。 孙太后气得身躯微颤不止。 朱祁钰继续说道:“臣已经安排妥当。臣之手下卢忠有一千锦衣卫,都是可靠之人,能效死忠。若真有城破之日,臣会叫卢忠与千名锦衣卫护送太后与皇嫂出城前往南京。臣之母妃,正王妃汪氏,侧王妃杭氏,独子见济,便仰仗圣母关照了。” “那殿下呢?”孙太后一把拽住朱祁钰衣袍,一脸惶恐焦急之色,“殿下该如何?” “臣?”朱祁钰坦然一笑之,以手搀挽孙太后那细肢秀臂,神色淡然道:“孤乃先帝之子,大明之郕王,身负皇家血脉。自当一死以敬天下。” “不准,哀家不准。” 孙太后躁狂到几近歇斯底里,抓着衮龙袍的右手死死拽紧,似要将衣袍撕碎。 面对在暴走边缘的圣母,朱祁钰神情眸光却愈发淡漠,以山岳之躯仰视面前这个精致娇巧的小女人,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强硬回道:“朱家得死人,太后。 孤若不死,何以堵天下悠悠之口?孤若不死,皇家颜面何存?孤若不死,太后在应天府可有立足之地? 孤当死,更当赴死,当死于领军冲阵之时,当受贼虏万刀加身,贼首啖孤之肉,饮孤之血,取孤头颅做盛酒之皿。 孤要死的壮烈,惨烈,凄烈,如此太后才能在南京坐的安稳。” 是朱家有愧于天下,而不是天下有愧于朱家。 前有叫门天子,后再出个弃城王爷,那朱家就毁了。 这番浅薄道理,朱祁钰不说,孙太后也懂。 可懂归懂,她又怎么忍心看她的莽夫金玉儿以死换她周全。 “不准,哀家就是不准,殿下若是以身殉国,哀家也不愿苟活,并着这慈宁宫,这紫禁城,这皇家,焚之一炬罢了。” 孙太后此刻也全无半点理智,言语之间满是小女人的任性和天真,哪有半点一国之母的仪态,惹人发笑。 “糊涂!妇人之见!太后如此感情用事,将大明江山社稷置于何地?”朱祁钰痛骂出声,将孙太后当成汪美麟当成杭芸一通臭骂。 “哀家本就一妇人。就是目光短浅,感情用事之辈。若是无殿下撑扶倚靠,哀家早沦为文臣傀儡,哪里还有哀家今日之圣母颜面?”孙太后傲然地挺直了腰板,极其的理直气壮。 要怪就怪殿下,是殿下将哀家给惯宠到今日这般任性。 “太后你……”朱祁钰一时哑言,仿佛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孙太后却是蹬鼻子上脸,愈发任性,“殿下殉国,哀家绝不苟且偷生。想使哀家南迁?哀家劝殿下死了这条心便罢了。陛下有子嗣,殿下亦有见济,但使城破,可令宫中女眷带幼子归应天府,大明还有一位国母在坤宁宫中,自当可以垂帘听政,主持大局。” 朱祁钰一阵扼腕叹息,“太后误国,太后误孤。皇嫂又怎比得上太后之威望?” “哀家便不让殿下独美。若真有那日,史书明载,殿下壮烈死于冲阵之途,哀家贞烈焚于后宫之中。” 孙太后嘴角弯翘如月牙,眸芒璀璨如星光。 柔声细语,喃喃道:“殿下,从古至今,以身殉国便是华夏第一等的死法。依陆秀夫之才庸,因抱少帝跳崖以死全节而流芳百世。” 孙太后轻轻地挽起朱祁钰的大手,巧笑嫣然,六宫失色,言之真切道:“能与殿下史书同载,何其幸也!” 你…… 孤只是来表一番孝心的,太后你这样,很难收场的。 孙太后手上加了几分力道,饶是如此也握不住朱祁钰蒲扇般的大手,高高昂起头颅,倾城绝色尽现于朱祁钰眼下,音若黄鹂,却是异常坚定:“殿下,哀家唯有一问。若是哀家将生死置于殿下之手,殿下可愿护庇哀家一生周全?” 孙太后能有此一问,就是准备押宝了。 自己这三个月细心浇灌的种子,在此刻准备破土而出。 朱祁钰嘴唇微颤,正要答应下来,却听到一声惊呼。 “太后,快躲开,马受惊了。” 只见一匹脱缰军马以风驰电掣之速朝着孙太后方向撞来。 眨眼之间,已至孙太后面前,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呆立当场。 眼看惨剧就要发生,一 道雄峰伟岳之躯如神明降临,毅然决然地站在了孙太后身前。 身着五爪衮龙袍,腰佩三尺青锋剑。 阔如山岳的身躯将娇小玲珑的孙太后整个罩在身后。 扎下一个沉稳马步,双臂挥前,一声爆喝,瞅准时机,双手钳住疯马两个前蹄,一个岚之山,直接将疯马放倒在地。 以肘制住疯马咽喉,只见一道寒芒,三尺青锋掠过疯马咽喉,血如雨溅,临死前的挣扎也被男人死死制住,动弹不了分毫。 从朱祁钰将孙太后护在身后,到朱祁钰擎剑将疯马割喉,这一切动作只发生在几个呼吸间。 几乎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一场意外之祸已经被朱祁钰解决。 “好死的畜生,撞谁不好,在孤面前冲太后?”朱祁钰狠踹了一脚马肚,一记浓痰吐在马头上,悍勇之气滔天。 下一秒,乳燕归巢。 一具娇躯狠狠撞进他怀里。 一双冰肌玉髓的柔荑胡乱抹着他身子和脸颊。 “殿下可有受伤?” 此刻的孙太后已经不能用失态来形容,完全哭成了表情包。 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圣母,您可是一国之母,注意仪态,注意国体,注意礼制。 朱祁钰又想教训孙太后了。 紧接着,一名宫女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跪倒在孙太后和朱祁钰脚下,磕头不止:“双喜该死,双喜一时没握住缰绳。双喜该死,双喜一时没握住缰绳……” 继而,以卢忠为首的千名锦衣卫如潮水般涌来。 以朱祁钰为圆心,围了个水泄不通。 卢忠跪地叩首,几乎将地砖磕裂,惶恐愧疚道:“臣护驾不力,惊扰了殿下,请殿下赐死。” 唰唰唰! 千名锦衣卫尽数下跪,异口同声道:“臣护驾不力,惊扰了殿下,请殿下赐死。” 第三十九章 收服太后贴身女婢,此后便是孤之私产 赐死? 你们舍得死,孤都舍不得。 朱祁钰亲手将卢忠给扶了起来,宽心道:“事出突然,非尔等之过。不用苛责自己。” 卢忠双瞳通红,自责非常,梗着脖子认死理道:“殿下不要来为卢忠开脱。卢忠没有第一时间用身子拦马,就是卢忠的错。殿下开了金口,免了卢忠的死罪,卢忠不敢抗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请殿下赏卢忠100军棍,让卢忠长个记性。” 这突发意外还真把卢忠逼急了,说话都带脑子了。 卢忠,你好就好在一个“忠”字。 朱祁钰欣慰地拍了拍卢忠的肩膀。 周围跪倒一片的锦衣卫亦是同样请命道:“还请殿下赏臣等100军棍。” 什么混账话,100军棍下去还有活路吗? 朱祁钰环视一周,看着尽皆跪地的千户锦衣卫,满意地点了点头。 像卢忠说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兴安!!!带下去,每人赏10军棍。记住,挑慈宁宫里机灵的小太监掌棍。” 朱祁钰挑了挑眉,兴安立马心领神会。 “谨遵殿下令谕。” 紫禁城里的小太监可太懂打板子了。主子不给活路,10板下去能把人打死。主人给了眼色,那10板子下去,豆腐渣都不会掉一点。 朱祁钰也不是真要责罚他们,只是同甘共苦四字才会让这一个团队得到升华。 同患难,共富贵,当引为生死之交。 在这顿板子之前,这千名锦衣卫向他效忠。在这顿板子之后,这千名锦衣卫将向他效死忠。 倘若下次再有这种意外发生,朱祁钰知道会有无数的将士拼了命拦在他身前,以死捍卫近卫军的荣耀。 孤可以死,但决不能死在他们之前。 军心已成,接下去就该提高他们的战斗力和装备了。 兴安带着10名机灵太监将卢忠与千名锦衣卫都带去了远处行军棍。 朱祁钰脚边,双喜还磕头不止,白玉砖上一抹殷红,已然磕出血来。 横插一脚,双喜一脑袋磕在了朱祁钰脚面上。 此刻已经神志不清的她呆呆地仰着头看向那个伟如山岳的男人,正以一种玩笑笑容细细的打量着她。 恍惚间,双喜好像看到了真神。 嘴中却只剩下反复念叨的那两句话:“双喜一时没握住缰绳,双喜罪该万死。” 朱祁钰双手陇袖,俯视着已经磕到额头出血,鬓乱钗横的宫女,淡淡说道:“好了。别死不死了。孤不是嗜杀之人,意外之祸,孤不怪罪你。” 骤然的仁慈,让孙太后和双喜都倍感意外。 换作以往的朱祁钰,孙太后便是他的逆鳞,触之者死。然而今日竟这么简单就放过了双喜。 孙太后诧异之余,立马便想通了其中关键。 说一千,道一万,源头还是在哀家身上。殿下知道双喜是哀家亲近之人,怕杀了她惹哀家伤心,才饶了她一命。 誒!殿下对哀家的这一片愚孝之心,哀家该何以为报? 双喜也想到了这个答案,换来的却是愈发羞愧。 殿下可以饶了双喜,但双喜绝对饶不了自己。 眸中闪过一抹决绝之色,猛地扑向了朱祁钰腰间的三尺青锋。 还未抓到剑柄,已经被朱祁钰一把制住双手,往地上一掷。 “想寻死?”朱祁钰轻笑一声,“问过孤了吗?” 紧接着一声雷霆令喝。 “跪下!!!” 双喜如同木偶,乖乖跪倒在朱祁钰脚下。 又一声喝令:“把屁股撅起来。” 双喜不知殿下意欲何为,只是听令高高抬起。 “再撅高一点。” 朱祁钰取下青锋,轻抽双喜小腹,直到上升到一个蔚为大观的高度。 以前只知道这小婢山峦汹涌,却不知横看成岭侧也成峰。一个女子,岂能鱼与熊掌皆得,还给不给天下其余女子一条活路了? 朱祁钰手握带鞘青锋,高高扬起,狠狠落下。 一声脆响。 这一记,可没半点留力。 双喜只觉得两瓣臀直接麻了。 一缕荧光溢出眼角,痛的直接哭出了声。 但心里却为朱祁钰叫好。 ‘殿下打的好,就该这么惩戒奴婢,奴婢就是欠收拾,您再多多惩罚奴婢,便是打死奴婢,也是应该的。’ 只可惜不如人愿。 朱祁钰只赏了一记,便收了动作。哪怕双喜拼着命撅得更高,也视若罔闻。 啪的一声。 朱祁钰将手中的郕王金剑抛在了双喜面前。 双喜疑惑地看向男人,不知何意。 朱祁钰灿然一笑,从容不迫道:“从今以后,你这条命便是孤的了。孤让你死你就得死,孤让你活你就得活。今赐你郕王金剑,负责护庇圣母左右。孤对你只有一道旨意。决不容许你死在圣母之后。若是下次再有这危急时刻,孤若不在场,你便是挡在太后身前的那个人,明白了吗?” 双喜如醍醐灌顶,如恍然开悟,殿下这是将她这个贱婢提拔到死士这一至高无上的荣耀。 士为知己者死。奴婢早就将命交托给圣母皇太后了。 如今,殿下也是奴婢誓死也要守护之人。 双喜颤颤巍巍捧起金剑,又要跪地磕头,却被朱祁钰一把拽起。 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眉头一锁,命令道:“自己去太医院那儿就诊。若是太医院有任何怠慢,直接拿孤之金剑斩了便是。你乃孤之私产,你这张脸也是孤的,若是留下半点疤痕,你还有太医院替你疗伤的医师都不用活了。” 双喜领命,捧着金剑,跟孙太后请退后,便前往了太医院。 朱祁钰这时才转身看向孙太后,只是一眼,便朝身后的太监宫女喝令道:“都转过身去。” 随后,从袖中掏出一方金帕,递给孙太后,小声说道:“太后,整理下仪容。” 嘤!瞬间,孙太后臊的满脸通红,如落日霞光,艳若滴血。 只有她自己清楚现在自己这副模样有多狼狈和丑陋不堪。 都怪你这孽畜,平白无故惹哀家落泪。 你也给哀家转过身去,哀家要脸。 孙太后刚整理完仪容仪表,还未来得及跟朱祁钰说上几句话。 远处疾跑来一名太监,急急忙忙向孙太后汇报道:“参见圣母皇太后。奴婢乃坤宁宫当值太监刘宁,钱皇后……钱皇后她……” 第四十章 快哭瞎了的皇嫂钱皇后 “何事如此惊慌?皇后怎么了?” 除了面对朱祁钰时屡屡破防,孙太后在其他人面前仍是那凤仪天下的雍容华贵。 凤眸一凛,众皆心悸。 真把圣母当做心慈手软的圣母,那就是最大的谬误。 这些年坐镇后宫,被孙太后拿来杀鸡儆狗当场打杀的宫女太监便不下双手之数。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处决的更不知凡几。 若是没这雷霆手段,便没有孙太后如今在后宫一言九鼎的地位。 坤宁宫的值班太监受了孙太后冷冷一瞥,紧张地咬着了舌头,却不敢怠慢,忍着痛大着舌头回道:“启禀圣母。皇后因为太思念陛下,日夜哭泣,哭昏过去了。” 钱皇后贞妇一事,见于史书,自堡宗北狩后,钱皇后便日哭到夜,夜哭到日,哭瞎了一只眼,哭瘸了一条腿,好好的大明孝庄睿皇后落了残疾。 但堡宗不当人归不当人,对于这位钱皇后真做到了糟糠妻不可弃,算他仅存的一点人性光辉。 终正统、天顺两朝,虽然钱皇后一无所出,病体支离,有违国体,但堡宗没有行废后之举。在遗诏上也写明“死同穴”。 只是堡宗儿子成化帝朱见深,做了个违背父亲的决定,刚登基连嫡母的太后名分都不想给,只立他的生母周太后。文武百官几乎死谏才逼着成化帝立了两宫太后。 成化四年,钱太后薨,成化帝和生母周太后又想违堡宗遗诏,将钱太后择地另葬,神主也不祔入太庙。又是百官死谏,有违礼制。在文华门外,跪哭了一天,搅得成化帝和周太后不得不尊奉堡宗遗诏。 只是其中又动了个小心思,虽然钱太后葬入了堡宗的裕陵,但挖断了钱太后墓室连通堡宗墓室的路,也算是变相的死不同穴。这点小伎俩,最后周太后薨,开裕陵与堡宗同葬时,才被当时的孝宗朱祐樘和百官知晓,后来碍于钦天监的阴阳风水一说,明孝宗也没挖通那条被堵上的甬道,潦草结尾。 纵观钱皇后一生,担得起一个悲字。 为妻忠贞,为媳孝恭,为嫡母慈爱,为国母端庄得体常显人心。 但好像就应了那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谚语。 四十二年短暂人生,无有所出,无有所养,身落残疾,招人暗讽,夫死被庶子骄妾欺辱,死后亦不得安宁。 比上远不足,比下却有余。 起码历史上比朱祁钰家里的小妖精杭芸强。后者被堡宗连坟都给刨了。堂堂一国之后,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堡宗固然不当人,但在朱祁钰看来,最不当人还属自己。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有杀兄之心又怕史家留笔。 私德?君皇以私德论功绩?那唐太宗杀兄欺嫂,枉为人君? 在朱祁钰的评价体系中。 为君者,首重文治,其次武功,再次著书立言。 其中武功一绩,开疆辟土者能掩百过。守成之君,无功无过。丢城弃土缩边之君,纵有千般无奈、万般借口,也是非昏即庸。 私德?那是约束生民的。为君者要在锱铢分厘中做算计,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成不了大气候。 朱祁钰在孙太后旁边听完了汇报,不作言语。 孙太后柳眉微皱,只问了一句:“传太医否?” 当得到“传了”的回复,也没了下文。 “起驾,坤宁宫。” 坐上步撵,看到朱祁钰全无动作,朝之招手道:“殿下与哀家一并前往。” 孤?不合适吧,钱皇后毕竟是孤之皇嫂。恐怕惹人非议。 见到朱祁钰还不动作,孙太后深深望了一眼,颇为意味深长,幽幽道:“殿下也该去见见自己皇嫂了。” 皇儿!母后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大同,只看大同。若你还要倒行逆施,枉为人君。莫怪母后,哀家只为了大明江山社稷,全无半点私心。 …… 坤宁宫。 明清两朝皇后寝宫,中宫所在。 孙太后携郕王朱祁钰到来,钱皇后因抱病而未起身相迎。 孙太后也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拖着一身华服,来到皇后寝宫。 经过太医救治,钱皇后已经醒转,只是身子虚弱,见不了风,也下不了床。 见到圣母皇太后驾临,还要勉强起身行礼,却被孙太后按了下去。 声音没有对朱祁钰那般的轻柔,但也不算严厉,平淡说道:“皇后不必多礼。” 见到圣母,钱皇后便想起自己北狩 的夫君,旋即儿两朵泪花盈出眼角。抽噎道:“太后,陛下他……” 说不得两句话,钱皇后已泪洒衣襟。 朱祁钰跟钱皇后见面不多,屈指可数,对其相貌早有模糊。出于好奇,瞅了一眼,竟是跟家中美麟儿有三分形似,七分神似。 用后世的形容来说,就是二女皆有一种国泰民安的贵气。 大抵是明代选后,从马皇后始,不以妍色,首重气质。非国母之相,不坐中宫。 唯独除了孙太后这个异类。独以姿色,宠冠六宫。 只是再端庄的相貌也架不住钱皇后这种哭法,双眼早已哭成了金鱼泡,着实令人不忍。 痴后! 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孙太后,可没有推己及人的念头,对待钱皇后虽不像自己婆婆待她那般苛刻,但也绝对算不上疼爱。 看到没说上两句话又哭上了的钱皇后,心中不免一阵烦躁。 如此弱女子,怎堪任中宫皇后? 只是今日驾临坤宁宫倒也不全为了钱皇后而来。唤过身后的朱祁钰,道:“皇后,陛下北狩期间,殿下劳心尽力,以监国一职主持朝政,监察百官,殚心竭力,力保社稷。若无殿下,无有吾等今日之安稳。” 钱皇后听不出来孙太后话外的意思,只是就着字面意思,便想起身向朱祁钰行礼道谢。 一旁的朱祁钰急得抓耳挠腮,左右为难。想把皇嫂按回床里,可碍于礼制,不得接触。频频向孙太后使眼色。 太后,您倒是按回去啊!孤来按,像什么话? 孙太后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愣是看了朱祁钰好一会儿笑话,才伸手将钱皇后按了回去。 轻笑道:“皇后不必多礼。有那份心便够了。” 钱皇后无奈,愧疚道:“还请殿下见谅,本……本宫身体抱恙,无以谢殿下匡扶社稷之恩。” 朱祁钰赶紧回礼,“皇嫂言过了,臣弟只是代皇兄监理朝政罢了。万赖皇兄之余福,朝中还算安稳。” 堡宗二字好像就是钱皇后的眼泪开关似的。 稍一谈及,钱皇后顷刻便落下泪来。 哪怕女人是水做的,也禁不住这种哭法啊! 第四十一章 算计东宫,太子之位我儿子坐不了,你儿子也别想坐 “哭哭哭,就知道哭。从夜哭到明,从明哭到夜,能把陛下哭回来吗?能把也先哭死吗?能让十数万的贼虏退军吗?” 刚一出坤宁宫,孙太后便忍不住向朱祁钰吐槽起了自己儿媳。 愤愤不已,烦躁非常。 从朝堂到内宫,除了身边的殿下,就没一个人是让哀家省心的。哀家自顾尤不暇,还要分心去安慰你们,哀家哪来这些精力? 孙太后连步撵都未曾上,喝退左右至三丈外,只与朱祁钰并行。 气恼道:“殿下,这世间愚昧之徒何其多也?何时她才能明白,求神不如求人,求人不如求已。” 朱祁钰回道:“太后,您低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世人。” 一句话便浇灭了孙太后的心头火,甚至还有些飘飘然地赏了旁边混账一记白眼。 今儿太阳是从西边升的?狗嘴里都会吐象牙了! 先拍孙太后一记马屁,将其哄开心后,朱祁钰这才进言道:“太后,恕臣直言,皇嫂这么个哭法,早晚会哭伤了身子。” 孙太后恼道:“她自己作贱自己身子,哀家有什么办法?难道要哀家下一道旨意,勒令皇后不准再哭?” 两人并行于紫禁城中,宫女太监在三丈之后,言不传六耳,交谈便没怎么拘于礼节。孙太后更是频频发作,将心里的苦水一股脑向朱祁钰倾泻而出。一些女子的稚嫩赌气言语,惹朱祁钰发笑。 孙太后倒也不是故意看轻钱皇后,只是婆媳关系,同性相斥,天然就跟钱皇后有敌意,加上钱皇后性子软的跟面团似的,那只打顺风局的孙太后就愈显猖狂。说到底,也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 朱祁钰可不像刚开始这么惯着她,这会儿两人几乎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为了日后后宫之安稳,孤不得不作谋划。 开口替钱皇后辩解道:“皇嫂如此悲痛,除了皇兄北狩之外,其两位同胞兄弟亦战死于土木堡,加上一年前皇嫂父亲钱公病逝,偌大一个大明,除太后与孤之外,皇嫂已再无亲近之人。情有可原,还望太后不要太过苛责皇嫂。” 孙太后脚步一顿,面露惊色道:“钱钦,钱钟皆为国捐躯了?” “正是。” “真可谓满门忠烈。”孙太后不由赞叹一声,随即而来便是懊恼之色,方才哀家刻薄了一些。 “而且……”朱祁钰继续说道:“臣见皇嫂身不着珠玉,殿不见金器,想来为迎回皇兄已倾尽所有。” 这点,孙太后是知道的。八月十七那天,听闻天子北狩,她们这两个妇道人家皆慌了神,恨不得把宫里所有的金银财宝都送给也先,要不是殿下献了一番孝心,哀家的慈宁宫也寒酸不堪。 只是…… 孙太后抬眸幽幽望了朱祁钰一眼,步子也缓了下来,轻抿薄唇,柔柔出声道:“殿下对钱皇后倒是如数家珍,想来平日里也是着紧的厉害。连哀家都没殿下这般上心呢!” 呃……朱祁钰瞳孔大震。 太后,你要不听听你的话外之音?钱皇后可是孤的皇嫂啊! 孙太后话刚说出口,便已后悔不已,哀家真是昏了头,说的什么龌龊言语,跟这混账处久了,连哀家也…… 赶紧往回找补道:“殿下,哀家无心之言,还望莫往心里去。” 朱祁钰闷闷无言。 孙太后为自己刚才的失智言语懊悔不已,难得地低声下气讨饶道:“殿下便饶了哀家这一次失言之过。” 下不为例!再像今日如乡野村妇嚼舌根,孤掌太后嘴。 朱祁钰双手陇袖,在短暂的沉默后,另起了一个话题,两人心照不宣,只当刚才那段对话并未发生。 “太后可还记得前几日询问臣有关见深一事?” “嗯?” 孙太后美目流转,不知为何郕王旧事重提。当时她惊惶无措,脑海里第一个想着便是怎么保住皇儿的皇位,其次便是保住皇儿一脉,起码保证皇位不落于旁系。只是今时今日,局势大变,这事自那天提及后,她也没再深思。或者说下意识里她不想去深思。 “此事臣回去后多番考量。太后,如今朝局如静水深流,看起风波不起,实则暗流涌动。孤不得不作万全之策。” 孙太后扭头朝后面看了一眼,确认那群仆从依旧距离二人三丈之远,法不传六耳。 这才轻语道:“哀家且听殿下万全之策。” “皇兄子嗣并非仅有见深一人。还有一子名见潾,只小见深几月光阴,乃万妃所出。二者皆不是嫡子, 只有长幼之序。按理来说,臣为宗亲,当恪守祖律。然今日一见皇嫂,臣内心大触。见深生母周妃,性骜且吝,常有僭越之举。若定见深为大计,以皇嫂之仁弱,臣深以为忧。” 孙太后听得认真,一字一句都不曾放过。只是越听到后面,眉头锁的越深。 殿下怎么又提起那只会以泪洗面的钱皇后了?如此为其设身处地,体贴入微。难道哀家刚才那句无心之言真是一语成谶? 眼见孙太后那狐疑带着不愉的目光又朝自己投来。 朱祁钰脑壳一痛,太后你是真想挨嘴子了。 痛心疾首道:“太后!只着眼于孤一字一言?有些话能放到台面上讲吗?孤之担忧,在太后无窦太后之权,周妃却有王太后之心。” 啊!孙太后娇躯一颤,讶异出声。 哀家倒是疑惑怎么今日殿下口口声声为钱皇后思量,原来……原来……千脉万络只在哀家一身。 生怕这周妃成为太后之后,欺压哀家这个太皇太后。 只是借钱皇后为由,庇佑哀家。 我说今日殿下怎么脑袋开了窍。原来唯有谋划哀家周全时,殿下才智比诸葛。 殿下就不能为自己谋划一二?一些有违祖法的言论,你得先说,问哀家一个态度,哀家才好松口。不然要哀家反过来求殿下不成? 孙太后快恼死这不开窍的蠢驴了。但凡他能把为她的那些谋划,放一半,不放三分在自己身上。社稷早定矣! 朱祁钰万万想不到孙太后此时此刻内心所想。 太后你早说啊!你早说我装都不装了。 今日一番算计,他算是为自己谋划,也是为家中独子谋。 朱祁钰知道当前局面,自家见济一万个可能都坐不上东宫位置。他要的只是朱见深坐不上东宫这个位置。毕竟景泰最大的黑点就是改立太子。 为此,他不惜将这趟水彻底搅浑。 搅吧!搅吧!搅得越乱越好,待朕两三年功夫,坐稳这大鼎,到时册立东宫,朕看整座朝堂谁敢说一句“不是”? 第四十二章 核定土木堡之变亡臣谥号 “太后,依臣之愚见,可将见潾过继给皇嫂为子。皇嫂心里有了期盼,也不至于日夜恸哭不止。” 朱祁钰拱手一请。 字字都是为他皇嫂着想,可孙太后心中却是洞若观火,殿下不就是怕哀家受了欺凌,钱皇后可比周妃好掌控多了。 然而,将庶皇子过继给嫡母,不是一件小事。 一旦朱见潾认了钱皇后作母后,那朱见潾哪怕以幼子的身份都可以与庶长子朱见深争一争那东宫之位。 如今朝堂震荡,大明是否还经得住一番东宫之争,此处还要思量。 孙太后犹豫半晌,这才缓缓说道:“兹事体大,容哀家考虑一二,再做定夺。” 朱祁钰自是没有半点意见。 能在孙太后心中埋下这颗种子就行,毕竟皇嫂的性格,真的软的跟面团一样,要是孙太后真让皇嫂领养了朱见潾,将朱见潾推上东宫位置,自己能把钱皇后随意捏扁搓圆,单拿朱见潾的安危稍作一点文章,钱皇后都能对他言听计从。 最坏的打算便是按照历史原有的轨迹发展,最终朱见深被立为太子,用以制衡他。不会影响大局,但就是碍眼,一年半载还处理不掉,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至于孙太后不立太子,那朱祁钰做梦都不敢梦这么美。孙太后真能昏聩如斯,一点政治筹码都不给自己留? 两人并行于紫禁城中,也没个确定去处,只是迎着秋日的那抹暖阳缓缓踱着步子。 孙太后已经好久没步行这么长的路程了,在秋阳的照拂下,额头渐渐沁出几粒汗珠,身子也有些疲累,想歇歇脚,却又不肯在朱祁钰面前示弱。就在她步子缓下来之时,朱祁钰的手腕恰如其分地伸到了她手下。 这厮总是能在她最需要的他的关键时刻站出来,一次都没让她失望过。 一阵绵密的脚步从身后传来。 孙太后柳叶眉一皱,哀家不是叫你们滚在后面,是哪个不开眼的奴才? 只听得一声请安,是大太监兴安的声音。 “奴婢兴安参见太后娘娘,请圣母金安。” “奴婢兴安参见郕王殿下,请殿下金安。” 孙太后:“何事?” “启禀圣母。礼部尚书胡濙,吏部尚书王直于午门外求见殿下,言有朝政相商,请殿下定夺。” 朱祁钰:“宣胡濙、王直至本仁殿。” 兴安得令,行了一礼,后退退下,而后转身一路小跑前去午门宣令。 朱祁钰也侧过身,邀请孙太后道:“路途久远,请太后上辇驾至本仁殿。” 孙太后却是不为所动,伸手帮朱祁钰理了理衣领,掸平了衮龙袍肩皱,笑道:“殿下才是监国,哀家一个妇道人家过去作甚?” 嗯?朱祁钰眼中一惊。 “太后不垂帘听政了?” 看到这莽夫呆滞的表情,孙太后脸上笑意愈浓。怎么,没哀家坐镇,殿下怯场不成? 出言提醒道:“殿下可知监国一职之重?天子北狩,监国便掌天子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这蠢货要是还不开窍,哀家也没办法了。 朱祁钰神色略显惊慌,结结巴巴道:“孤……孤……” 孤什么孤! 孙太后强硬扭转朱祁钰身子,令在面向本仁殿方向。 凛声道:“夫大丈夫,当胸怀凌云之志,身藏宇宙之机。殿下挖空心计,千般谋划,只能护哀家一时。若殿下当真金口一诺,欲护庇哀家一世之周全,殿下便挑起这日月江山,苍生社稷。为群臣谋,为百姓谋,为天下谋!” 太后,你……你这是要害了朕啊! 身后传来女人轻轻一推,朱祁钰板直了身子朝本仁殿走去。 走出了一个龙骧虎步,走出了一个器宇轩昂。 …… 本仁殿中。 胡濙与王直先到,朱祁钰后至。 “臣胡濙(王直)参见殿下,请殿下金安。” 朱祁钰轻轻一扬手:“免礼。” 胡濙和王直恭敬起身,抬眸看了眼台上郕王爷,一股英姿勃发之气扑面而来。 隐隐约约感觉出今日的郕王爷比往日的殿下更添一份上者之贵相。 朱祁钰坐上台上那张监国椅,唤道:“来人,赐座。” 胡濙和王直小心落座,瞥了眼轻纱之后的空空荡荡。 今日太后明知他二人进宫商谈朝政,却未垂帘听政?不怪殿下姿容愈发英勃。上位者该有上位者的仪态,代天 掌权更应有天家的气度。 二人皆是千年的狐狸成精,仅凭一个微妙变化,便已知晓了孙太后的态度。 两人四目相对,心意相通,该定大计了! 不过还差一个契机。 他们在等,孙太后在等,朱祁钰也在等。就等兵部那一份军报。算算日子,也先军也该到大同了。 眸光收敛,二人呈本。 便是昨日凌晨时分殿下分派给二人的政事。 礼部负责核定土木堡阵亡文臣武将的谥号。 吏部负责升拔官员填补阵亡文臣之空缺。 朱祁钰拿起胡濙奏本,细致研读。 土木堡阵亡名单初步统计为66人,皆是朝中大员,国之梁柱。 其中以英国公张辅,声名功绩最盛,最出名的战绩便是三平安南,将安南打的连地名都改成了交趾,统计交趾全境,计府州四十八个,县一百八十个,户三百一十二万,并设交趾布政司,实统交趾,将交趾纳入大明版图。 可惜后来的缩边政策,大明朝堂从上至下竟然认为交趾一地,民风彪悍,治理困难,非华夏固土,宛若鸡肋,弃之而不可惜。 哪怕朱祁钰很少以今罪古,但对于宣德朝的缩边政策仍视为鼠目寸光,甚至可以说是宣宗这个小六边形战士最大的黑点,若没有南弃交趾,北弃开平卫的行为,称宣宗一句“小太宗”不为过。 胡濙奏书上对张辅的谥号为“忠烈”,在武将谥号中算是仅次于“忠武”的一等美谥,并追封为定兴郡王。 追封郡王,谥号忠烈,也算是对张辅一生功绩有了个交代。 成国公朱勇,谥号“武愍”,追封平阴郡王。 朱祁钰看到后,眉头微微一皱,抬头看向胡濙道:“大宗伯,愍字用于成国公是否有些苛刻了?” 第四十三章 变法先行官——周忱 胡濙起身答道:“殿下,鹞儿岭一战,成国公与永顺伯领军三万遭伏尽没,此过难掩。若上美谥,恐有失公允。”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胡濙你看事物的目光还是太局限了。 朱祁钰一目三行浏览完奏书,这才不紧不慢回道:“大宗伯,夫大明以忠义治天下,为国捐躯者功加一等,罪减三分。谥号一事,确有盖棺定论一说,然土木亡臣谥号更在教化一方。天下臣民见犯全军尽没之大过,只因战死沙场,无弃军降将之举,便可赢一个美谥。他们会如何想,如何做?大明风骨,在忠,在义,在全节。上位者行君子之事,下位者方知君子之风。”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胡濙朝朱祁钰拱手深深一鞠,行见夫子礼,告罪道:“殿下所虑,在民在国在社稷,是胡濙短见了。” “誒!”朱祁钰抬手打断了胡濙的恭维自罪,道:“胡卿身为礼部尚书,依礼行事,何罪之有?要论错,也是孤之错,是孤言语混淆,致大宗伯会错了意。孤之过。” 胡濙嘴唇翕动,喃喃而不敢置信。 哪有君父向臣子道歉的?虽然殿下尚不是君父,但在老臣心中…… “殿下有三代之风。”胡濙跪地叩道。 朱祁钰噔噔噔跑下台来,亲自将胡濙搀扶了起来,请他入座。 言语温柔道:“大宗伯与大冢宰皆是古稀之年,以后见孤,少些繁文缛节。孤长亲皆故,见二公如见长亲。” “殿下!!!” 这下连王直也是颤颤巍巍跪将下来,朱祁钰一扶一个泣不成声。 自古驭下便是恩威并施,登言起居注为威,今日礼贤下士为恩。 别看这两个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老臣好似庙宇里冷猪肉供起来的吉祥物一样,实则掌控了这两人等于控制了大明五分甚至七分的朝堂。 两人一个礼部尚书,主掌三年一次的科考,凡进士及第者可以说都是胡濙门生。 一个吏部尚书,负责百官考绩,三年一考,升贬平调皆在此中,得吏部尚书一笔批红,贵人拔擢堪称再造之功德。 一个是百官之师,一个是百官之长,加上二人在大明官场浮沉数十载,其门生、下属、好友不仅遍布朝堂更在天下。 两部掌管的科举和人事任免权,朱祁钰肯定要收回自己手中,但不应该是现在。 朱祁钰将胡濙的奏书驳回,道:“大宗伯,孤观其中多愍、僖二字,建议还是慎用。孤之见,用恭,用友,用淑,皆可。” 胡濙:“臣有所疏漏,回去定多思多虑多长考,再呈殿下。” 至于王直呈上来的这份空缺官职增补书,朱祁钰略微扫了一眼,大致便是下级官员各递升一级,朱祁钰倒没从其中看出多大的私心。 只是就户部尚书一职,王直建议是户部侍郎陈循升任。但朱祁钰觉得有待商榷。 户部在六部中的地位虽然就比工刑二部高一线,但作为天下的钱袋子,在朱祁钰这边可是重中之重。 无钱,寸步难行。 以陈循的能力,担任户部尚书还是欠妥当了一些。 朱祁钰并没有直接否决王直的陈书,只是说道:“大冢宰,孤记得内阁首辅曹鼐,内阁学士丁铉皆捐躯于土木堡。如今内阁亦是百废待兴之时,全赖陈卿一人之力,令其再兼任户部尚书一职,两副千钧重担皆在陈卿一人身上,孤有些于心不忍。” 王直倒也干脆,既然殿下否了,那想必殿下早就敲定了人选,当下便问道:“臣确实考虑不周,依殿下之见?” 朱祁钰不答反问:“周忱任江南巡抚多少年了?” 听到朱祁钰说起周忱之名,王直愣了一愣,随后答道:“周忱已担任江南巡抚二十载。其任职期间,江南税粮增加三成之数。在当地推行济农仓,当地农户若遇灾年可向官府借支粮、种等物,待来年丰收时奉还。二十年来,江南之灾,周忱多自行其解,造福一地之百姓。” 不愧是进士及第的猛人,哪怕古稀之年,朱祁钰随便报出一个官员,王直竟对其如数家珍。 王直此时亦在诧异,殿下怎么会突然想起周忱这号人物? 看周忱的政绩,绝对是有大功于社稷,但经宣德正统两朝二十年不得升迁,原因也很简单,便是周忱这人有变法的嫌疑。 曾经更因为在多省推行“平米法”之策,遭到胡濙弹劾,称其更改祖宗制度,有专擅科敛之嫌。 像胡濙、王直这种浸淫官场数十年几朝老臣,往往都是稳重有余,进锐不足。更有王安石 变法的前车之鉴,所以向来推崇太祖制度,认为法不可变,故对周忱这类标新立异的臣子相当忌惮,有刻意打压之嫌。 殿下忽然提及此人,难道殿下要? 胡濙和王直觉得自己该做一回谏臣了。 二人心中的忧虑,朱祁钰也心知肚明,变法之所以难,难就是难在让既得利益者去革他们自己的命。 当下便给他们喂了一颗定心丸:“京城缺粮,而江南富粮,着周忱携江南余粮以漕运入京。另孤对其济农仓一事颇感兴趣,若真有利于天下百姓,可效仿之。” 王直试探道:“殿下,周忱还有一法为平米法,殿下如何看待?” 朱祁钰面露不屑道:“祖宗制度不可废。太祖定下的税法岂可因一人而改?” 听到朱祁钰如此回答,胡濙王直二人才稍稍定了心。殿下爱民之心,令人动容。 王直:“殿下,户部尚书一职?” “先令陈循以侍郎职行尚书权。周忱其人,虽有变法嫌隙,但有爱民之心。孤有意与诸卿对其考量一番,若只推行仁民之策,念其二十年巡抚苦劳,可稍作拔擢。若冥顽不灵,妄图改祖宗制度,孤看他巡抚这位置也不用做了。” 还有这种好事?那在考核周忱之时,臣等要出一份力了。 两大朝务已结,胡濙又起身道:“殿下容禀,臣还有一事。” “禀。” “礼部左侍郎杨善,吏部郎中李贤,二人于土木堡一战侥幸生还,于今日回京,如今正在家中,还问殿下当如何处置?” 第四十四章 杨善李贤,你们还有脸回京? 杨善? 李贤? 他们还有脸回京? 朱祁钰听到这两个人名字,恨不得当场冲进两人家里把这两个人的脑袋给拧下来。 一个是堡宗回京的最大功臣,苟且偷生回京后,天天想着喜迎堡宗回朝,为此甚至不惜变卖家产,以财示好也先,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单枪匹马以口舌之利说动也先归还堡宗,打了朱祁钰一个措手不及。 一个是在景泰朝屡次加官进爵,最后却密谋夺门之变,事后位极人臣,还出了一本《天顺日录》专门黑他朱祁钰,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悌,荒淫无度,秽乱后宫,如今堡宗夺门,那叫神器正位,端本澄源,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景泰一朝,别的贡献没有,光养了一群白眼狼。 尽管朱祁钰心中对二人嗤之以鼻,然而落于明处,也不过是风轻云淡的一声“喔”罢了。 食指轻敲木椅,神色淡然道:“两位老大人,依尔等之见,该当如何?” 王直目露一丝狠戾,“弃君如弃国,按律当斩。” 好一个当斩。斩了好,斩了就没后面那么多屁事了。 然而胡濙却是劝阻道:“殿下容禀,土木堡之败非二人之过,且朝臣多有空缺,善、贤二人又才干颇佳,宜令人将功补过。” 难得两位老大人竟有意见不同之时。 朱祁钰沉默不语,只是食指敲击节奏愈疾,半晌后,方才慢悠悠道:“自马顺一事后,朝会经几日休沐,久不上朝,必有其乱。明日卯时,京官来朝。宣读阵亡将臣之谥号,亦将朝中各职升补名单传令百官。另着杨善李贤来朝,孤要亲自问问二人土木堡一事缘由始末。” “臣谨遵殿下令谕。” 朱祁钰起身,亲自将两位老大人送出本仁殿。 甚至还轻握胡濙右手,以手轻拍其手背,眼中带着一丝愧色,有感而发道:“孤初掌监国一职,能力庸贫,经验浅薄,万赖有两位老大人相助,才使朝堂无忧。大宗伯,大冢宰,二公无愧我煌煌大明顶梁柱也。” 一句话说的胡濙和王直又红了眼眶。 士为知己者死,殿下以国士待臣,臣又怎敢不以国士报之。 “孤今日就在本仁殿中处理朝政。大宗伯谥号一事,什么时候拟完,差个人送来便是。累大宗伯劳心,孤已是羞惭难当,再累大宗伯劳形,孤……孤有罪于社稷。” “殿下!!!”胡濙哽咽着就要下跪,却被朱祁钰一把扶住。 仁厚温醇道:“胡公王公,孤方才所言,皆发自本心。以后见孤,万万少些繁文缛节。孤,于心不忍。” 最后两位老大人是相互搀扶着走出紫禁城的。 朱祁钰在二人身后,目送二人远去。 男女有别?孤看也没什么不同嘛!你们想要的情绪价值,孤不光要给,还要拉满,甚至要溢出。 …… 回到本仁殿中,秉笔太监兴安支了一张案牍,方便朱祁钰处理政务。 本来王振死后,应该是提督太监金英主管内廷。只因当时自作聪明将朱祁钰拦在午门外,当天就被孙太后剥了提督太监一职,打发去神宫监管理太庙香火去了。 其实孙太后本不至于如此大发雷霆,打骂两句即可。但后来郕王孝心一献,孙太后是越想越气,一贬再贬,殿下宽宏大量不与你这奴才计较,可哀家只是一小肚鸡肠的妇人。殿下受的委屈,哀家替他来出。 没当场打杀金英,已经是孙太后宽宏大量了。 此举也是杀鸡儆猴,免得宫里有些不开眼的奴才,不把殿下当殿下。 兴安自然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伺候朱祁钰愈发恭敬谦卑。 兴安为人唯谨慎,作为景泰一朝最得宠的太监,竟然在夺门之后没遭到英宗清算,本就是一件极其了不得的事。 往深里想一步,细思极恐。 但景泰期间,兴安执掌内廷,无王振之专权,无金英之敛财,在改换太子一事上,身先士卒,作为景泰帝代言人,逼百官写请命书,又见其忠心。 总体来说,朱祁钰觉得兴安这人算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典型代表,谁在皇位他就效忠谁。敢抗事,但不效死忠。 在朱祁钰这里没有所谓的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虽然兴安忠心难比成敬,但无奈他手中棋子实在捉襟见肘,用好了也是一柄快刀。至于他在效忠他的同时亦效忠孙太后,作为宫内太监,皇家大过天,也无法苛责。 而且朱祁钰也需要兴安这个双向效忠的大太监作为 他与孙太后链接的纽带。有些事他不好摆明了跟孙太后讲,就得靠兴安传递信息。有些话他也不好直接问孙太后,就需要从兴安这张嘴中知道孙太后的动向。 一番权衡利弊,用兴安是利大于弊,所以朱祁钰也对兴安多有照拂动作。 兴安也是投桃报李,对朱祁钰已然当成半个陛下来伺候。 在朱祁钰批阅奏本之时,就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看着,既不动嘴,也不动笔,将原本属于司礼监的批红权完完全全地让给了朱祁钰。 可以说是朱祁钰在收拢皇权的路上走的最容易的一步动作。 俗话说,女人当家房倒屋塌。那太监治国,能有什么好下场? 朱祁钰最反感的就是明朝皇家亲手培养起来的那些权宦。 说句最诛心的言论,同样搜刮民脂民膏,文官起码还有个九族可以诛,有所忌惮。 宦官?宦官有什么? 无妻无子无女,无父无母无祖,就留下一条半残之躯,贱命一条,有什么顾忌?但凡给宦官收税的权利,他们是真敲髓吸骨,把百姓的皮都给扒下来一层。 同样是竭泽而渔,文官还讲究一个可持续性细水长流,而宦官完全是冲着断子绝孙去的。 万历一朝派宦官所收的矿税银,所激发的民变,几乎是大明历朝之和。 兴安能主动让出批红权也算是有先见之明,免得到时朕亲自来收,场面弄得难堪。 第四十五章 为国殉节者,当青史留名,当流芳百世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二。 紫禁城,午门外。 卯时时刻,朝鼓准时擂响。 三通鼓后,从寅时便已经在午门外等候上朝的文武百官整理好官袍,按文左武右,官位高前低后排成两列。 待宫门开启,百官缓缓而入。 自午门始,至奉天殿门,卢忠所属千名锦衣卫,身着蓝袍飞鱼服,腰挎绣春刀,三步一卫,神色肃严,噤声绝音,灼灼目光打在进宫朝臣身上,凡有失礼者,刀出鞘一寸,众皆胆寒,不敢妄动。 一看到这些杀气腾腾的锦衣卫,当日奉天殿内朱祁钰一人斥百官的场景骤然浮于众人心头。 殿下又要如何?吾等皆已知错,万万不敢再冒犯天威。 有时候道理还是用拳头来讲才管用。 经金水桥,至奉天殿前广场,百官驻足,开始最后一次整理仪容仪表,同时鸿胪寺少卿三鸣鞭后,文武百官分两列入奉天殿。 大殿内,红烛映天,亮若白昼。 郕王朱祁钰在龙椅前落座,孙太后在龙椅侧垂帘听政。 百官朝着大殿中央那空置龙椅行三拜九叩礼,三呼万岁,方才起身。 比起上一次早朝哭哭啼啼的样子,今日的文武百官总算有了点当官的仪态。 身不正则令不行,当官的没个正行,还想着他们能执政一方? 朱祁钰在观察文武百官,百官也在打量台上的郕王殿下和圣母皇太后。 当看到金台上少了提督太监金英的身影时,心头一震。 继而兴安代替金英在金台上唱道:“有事启禀。” 代表着王振死后的内廷第一宦悄然无声地换了人。众臣纷纷猜测宫内是经历了多大的风波,任谁也想不到金英遭贬的缘由仅仅是在午门外伸手对朱祁钰的这一拦。 胡濙站出一步,持笏道:“臣胡濙有事启禀。” 朱祁钰:“禀。” “启禀殿下。土木一役,大明之殇。阵亡将臣近百人,皆是朝中肱股,大明栋梁。臣念亡臣之忠心,感天地之涕零,谨遵殿下、太后之令谕,特核定土木阵亡臣子共六十六人之谥号,请殿下过目。” 胡濙双手持本,兴安噔噔噔下了金台,拿上奏本,上台跪送郕王手中。 这奏本,是昨夜胡濙拟的第二版,朱祁钰说了叫他差人送来即可,可胡濙还是顶着夜寒亲自入宫。朱祁钰骂他愚,胡濙却是傲然。 奏本早已批红,今日也不过是走个照面罢了。 朱祁钰摊开一看,念了个“准”字。 随后交由兴安宣读土木堡亡臣谥号与封赏。 “太师,英国公,张辅,追封定兴郡王,谥忠烈。 太保,成国公,朱勇,追封平阴郡王,谥武恭。 …… 户部尚书,王佐,赠少保,谥忠简。 兵部尚书,邝埜,赠少保,谥忠肃。 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曹鼐,赠少傅、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谥文襄。 ……” 66名人谥号宣读完。群臣中已有抽泣之声。 在胡濙的带领下,百官跪地,叩首直言:“殿下英明。” 然而,金台之上,朱祁钰却是剑眉紧锁,面色肃然,沉吟良久,缓缓道出两字——不够。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臣不负君,君不负臣。此乃我大明之梁柱,华夏之风骨,圣人之道传,岂可如此敷衍了事。孤要赏,要重赏,要让整个天下都知晓这六十六位慷慨赴死,一报君恩的忠臣良将。诸臣之高风亮节不绝,我大明之江山社稷万年永固。” “户部侍郎陈循何在?” 陈循出身拱手,“臣在。” “着户部拨银,张辅,朱勇,王佐,邝埜,曹鼐五人,赐金千两,其余61人赐银千两。另此66位忠良之士丧葬一切费用由户部承担,陈循你以圣上,圣母,与孤之名上门吊唁。” 陈循跪地,叩首一遍,却无往日那般谦卑,而是挺直腰板,高昂头颅,朗声应道:“臣领殿下令谕。” 能以此德薄之躯吊唁忠心良骨,循深以为荣。 “工部尚书高谷何在?” 高谷站出一步,道:“臣在。” “着工部巧匠雕阵亡公卿木像,以此躯入冢。另取精铁,锻六十六柄青锋,剑鞘雕四爪蟒,剑名风骨,每柄青锋剑尾落忠良名、字,配蟒袍。汝携剑、袍、像,以圣上,圣母,与孤之名上门吊唁。” 高谷五体投地,重 重叩首,一字一句道:“臣、领、旨。” 好你个高谷,你这是要害了朕啊! “大宗伯。” 胡濙:“臣在。” “由礼部撰文悼念,六十六位忠良名、字、功绩,需全部在册。传播天下,咸使知闻。另传令各忠良籍贯县令,入县志,载功绩。牌位入宗祠,受家族万代香火,以传播其德。” 此言一出,群臣大惊。 这……这…… 这可算得上流芳百世啊! 在殿内的文武百官,说一句蝇营狗苟之辈,也不冤枉,但读过几本圣贤书,谁不想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只不过华夏正史数千年,能做到这八个字的又有几人? 然而今天,郕王爷却给众人开辟了一条捷径。 这六十六人中可有不少人的官职只配在奉天殿门口吹冷风。 就因为死在了土木堡,这就入县志,受万世香火了?老子怎么没赶上这好事? 然而,当朱祁钰喊出“大冢宰”三字时,群臣几乎哗然。 还不够? 还要赏? 王直躬身持笏:“臣在。” “以忠良追封之职,封其遗孀为诰命夫人。品秩不够五品者,以五品诰命夫人封。另,前往宣读诰命文书时,替孤与忠良遗孀道声谢。大明存国一日,一日不敢忘忠良之气节。” 誒!王直轻声一叹,郑重地整理好衣冠,老态龙钟的身子,缓慢而又恭敬地跪将下来,声音不大,却是格外坚定:“臣领旨。” 刚才高谷的僭越言语,众臣只当做他情绪激动,言语失常。可如今连天官大冢宰竟也发如此失礼之言。 群臣惶恐,低着头,只敢用眼角余光往金台上看去。 殿下面若平湖,波澜不惊。 吊诡的是孙太后,竟然亦不发一言。 结合消失的提督太监金英,众人不敢再往下想了,这大明江山怕是要变天了! 朱祁钰赏上加赏,封上加封,就是为了重塑大明之风骨,殉国全节者,便是大明一等一的荣耀,与国同休。 随后,目光落在奉天殿末尾的二人身上。 看到两人面色青白一片,瑟瑟发抖如落水之鼠。 怎么?后悔没死在土木堡了? 悠悠站起身来,双手陇袖,笑脸盈盈道:“杨善,李贤,两位卿家可安好?” 第四十六章 仁至义尽,回家自我了断吧(4K) 杨善和李贤正祈祷着台上郕王爷千万别想到他们两个人。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两人看到郕王爷那一抹笑,就知道要糟。 果不其然,下一刻如阎王点卯,点起了二人。 没有片刻迟疑,跪地叩首,砰砰作响。 “臣杨善(李贤)参见殿下,叩请殿下金安。” 朱祁钰笑脸依旧和沐,“孤安,甚安。” 甚至还饶有闲心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侧旁的孙太后。 怎么每一次瞟她,她都正好也在用余光瞅他。 两人都有一种被当场捉贼拿赃的尴尬,目光交汇,一瞬而过。 朱祁钰朝台下的二人招了招手,笑呵呵道:“久不见两位卿家,孤甚是想念,且往前站站,让孤好好端详一番。” 朱祁钰话音刚落,群臣自觉向两侧退了一步,为二人让出一条甬道。 杨善和李贤跪在地上,久未起身。 直到朱祁钰再次催促,二人以罪臣之躯依旧不敢起身,膝行向前,直至金台之下。 朱祁钰越是对殉国者荣宠鼎盛,越显得他们这两个苟且逃臣难容于天地。 杨善此刻已经是涕泗横流,痛哭流涕请罪道:“臣该死,臣弃君而逃,有愧天下。请殿下责罚。” 李贤同样是恸哭不止,只是比杨善多了个心眼,替自己狡辩了一句:“臣有罪,然臣留此贱躯,非贪生怕死之徒。只是想将土木一役前因后果告知朝堂,以警示后人。还请殿下恩准罪臣将土木一役缘由始末交待清楚,而后再赐臣一死。” 不怪最后李贤位极人臣,权倾两朝。杨善你作为迎回堡宗的第一功,反受李贤排挤。 人家心思是比你杨善活络。 朱祁钰却毫不关心所谓的土木一役始末,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了,就是王振全责,阉党误国。 朱祁钰当然想把他的好皇兄批倒批臭,让他遗臭万年。 可这种话能放到朝堂上讲吗? 若是皇家颜面扫地,朕这个后继之君该如何号令天下? 以前的朱祁钰也不明白清鞑为何在《明史》里美化前朝君王,甚至乾隆亲自为明君背书,写了一篇《驳明宪宗怀孕诸妃皆遭万妃逼迫而堕胎》。 如今朱祁钰真的坐上这位置才知道统治阶级的屁股都是坐一起的。 为了维护所在阶级的政治正确性,就必须塑造其圣明无错的形象。 圣上?圣上怎么会有错呢?只是有小人蒙蔽圣听罢了。 你李贤如今还想陈述土木一役始末,难道是想替振阉翻案不成? 当即胡濙便站出身道:“土木一役,已有公断,李贤大人,无需多加赘言。” 朱祁钰递了个赞许的表情。 大宗伯不愧是五朝老臣,甚懂揣摩圣意。 李贤惶然,咿咿呀呀还想辩驳两句,却被朱祁钰一个狠戾眼神制止,畏缩地低下头去。 朱祁钰也不接二人的话茬,而是重起一头,自顾自说道:“两位卿家皆治世之臣,保得全躯,乃是社稷之幸。” 杨善、李贤一听,心头立马燃起生的希望,都说郕王仁心,堪比三代,今日一见,言之谬也!郕王之仁,分明在三代之上。 二人喜出望外,而神色不敢有半点异样,生怕乐极生悲。 然而郕王的恩典远不止如此。 朱祁钰双手一陇袖,慢慢悠悠道:“二位卿家跟随皇兄出征,虽无功劳,亦有苦劳。孤不以朝堂为名,单以自身为由,聊表心意。” 不光不罪,还有赏赐? 殿下,你对孙太后愚孝也就罢了,怎么面对杨善李贤这种苟且偷生之辈还要愚仁。 我……于谦第一个不答应。 于谦没有一丝犹豫,站出一步,身如岳柏,笔直如松,慷慨激言道:“殿下,臣以为不妥。杨善、李贤,弃君而逃,苟且之徒。心无君父,更无家国。如此卑鄙小人,不重罚,而恩赏,臣要参殿下一个赏罚不分,知人不明。若殿下执意封赏此等奸佞妄臣,臣愿脱下这一身官袍,臣羞于此蝇营狗苟同堂。” 于石灰就是于石灰,上来就是玉石俱焚,不给半点转圜余地。 真踏马想甩他一大嘴巴子,又忍不住想说些恭维话来讨好他。 为何直臣难受重用,就是他们说话太难听了。 朕、不要面子的? 胡濙、王直、陈循几人眼角一阵狂跳,于廷益你当真是恃宠而骄,以前陛下垂堂之时,虽常有直言,但也没这般刚烈。你也就欺 负殿下仁厚贤德,才敢如此不留一点余地。 你……你这不是欺负殿下老实嘛! 三人认可于谦的话,杨善和李贤这两个小人不罚已经是法外开恩,怎可还能恩赐。但不认可于谦的行为,殿下毕竟是殿下,也是未来的…… 咱们做臣子的,有进谏的义务,但也要掌握进谏的力度。 作为朱祁钰座下头号走狗的高谷,岂能容忍于谦用这种态度跟他心中的圣人讲话,当即站出身来,目眦欲裂,怒目而视,右手一指于谦,左手做解袍状。 喝道:“于廷益,你放肆。殿下岂能容你如此欺辱。偏你脱得下这官袍,我高谷脱不得?今日高谷定要与你讲讲君臣之礼,若不讲理,讲拳也行!” 说句实话,朱祁钰一直是把于谦作为自己未来的头号重臣培养的。可顺手提拔上来的高谷,可谓是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 这小老头,毛躁的可爱。 如此闹剧,看呆了朝臣,也看的垂帘听政百无聊赖的孙太后有些忍俊不禁,忍不住望了眼朱祁钰那宽阔背影,心中微微抿唇:‘好一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殿下你提拔的好手下。’ 金台上的朱祁钰差点没被这两人气笑当场,有种骂他们都怕他们爽到的无力感。 一声轻喝:“都给孤退下。” 两人还忿忿不平。 直到朱祁钰板起脸来,道:“孤如何做法,还得两位公卿应允?是将孤视作提线傀儡矣?” 两人连道不敢。 “不敢就滚下去。” 喝退二人。 朱祁钰叫兴安取来文房四宝,来到杨善李贤二人身前。 文武百官皆不知郕王此举意欲何为。 台上的孙太后也是被吊足了好奇心,恨不得伸长了脑袋,看个清楚。 “跪好!” 朱祁钰一声令,杨善李贤二人不敢有一丝妄动。 以身作桌。 两张上等的雪白宣纸落于二人背上。 朱祁钰提笔,落字。 笔走龙蛇,势若金戈。 搁笔,字定。 一道堂风吹过,吹起了宣纸,飘飘扬扬正巧落于二人眼前。 霎时,二人面如死灰,魂丧天外。 于谦第一个没忍住,急冲冲跑上前,看了一眼,一阵快意大笑。 继而笑容一滞,看向旁边的郕王殿下,眼眶刹那泛红,泪洒当场。 谦错怪殿下矣! 于谦状若疯癫的表现也引得其他人好奇心大炽。 就连平日里最是克礼守节的胡濙,以端重著称的王直也忍不住走上前来。 定睛一看。 一纸书两字。 一曰:仁至。 二曰:义尽。 抚须而微笑,看向郕王,满是欣慰之色。 二纸四字相连便是——仁至义尽。 言仁至义尽者,唯文天祥,文山先生,文信国公。 古今论气节二字,无有出右。 元以宰相之高位诱之,公不改其节。 元以弟、妻、女人伦之情逼之,公不改其节。 元以死吓之,公不改其节。 元易得天下,却难得公。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终求仁得仁,得杀身之“福”。 元大帝忽必烈亲自勾批,以极刑斩首文天祥。文天祥跪拜南方而慷慨赴死。 妻欧阳氏有幸收尸,从怀中得一绝笔书。 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观后当晚,曾劝降文天祥的妻欧阳氏悬梁而死,妻随夫死,以全气节。 在场的朝臣哪个不是学富五车之辈,文天祥的生平经历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于谦更是文天祥的狂信徒,家中都供奉着文天祥的牌位,其一生都在效仿文山先生,做到义尽而仁至。 堡宗杀的好啊!没这场冤杀,于谦,于少保到不了华夏风骨这个高位。 胡濙和王直更是心中大慰,殿下当真是好手段。 以仁至义尽四字杀杨善李贤二个逃臣,手不沾血,仁名双全。 没有一个弃君弃国的文人能抗住仁至义尽四个字,留给杨善和李贤的后路只剩下一死全节这条路。 要是他们自己不想体面,有的是人来帮他们体面。 朱祁钰站在杨善李贤面前,二人惶 惶如丧家之犬。 朱祁钰双手负后结扣,英姿神武,仪态万方。 其身后的孙太后忍不住微微眯起了凤眸,哀家就喜欢看这种时候的殿下。煌煌如神明,风流胜谪仙。 这种殿下,你们这群文臣武将以后还怎么结党营私,搬弄是非,贪赃枉法,欺君罔上?这会儿哀家都有些可怜你们了! 朱祁钰以一种审判者的姿态俯视二人,沉声道:“杨善,李贤,何不谢恩?是嫌孤的赏赐不够吗?” 二人早已泪流满面,哆哆嗦嗦地捧起地上的仁至义尽两纸四字,呈于头顶,泣不成声道:“臣……臣谢陛下隆恩。” 孤看你们真是昏了头。 “是殿下。”朱祁钰矫正道。 二人此刻却是恍若未闻,哆哆嗦嗦爬起身,手捧着朱祁钰亲自赐下的墨宝,魂不守舍的沿着刚才膝行而来的甬道,摇摇晃晃地往奉天殿外走去。 “呸!弃君弃国的奸佞小人。”高谷一口浓痰吐在李贤官袍之上。 高谷打了个样,从者如流。 一声声叫骂,响彻整座奉天殿。 就连朱祁钰都有些惊呆了,大明的省bu级官员就这德行? 圣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世人都觉得文人一股书生气,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但大明的文官,武斗不在武将之下。动辄以死谏,以尸谏。性之刚烈,堪称历朝历代之最。 目送二人出了奉天殿,朱祁钰于心中轻声一叹,自己倒也不至于用今后的罪来杀如今的二人,朕非气量狭小之辈。 只是这两人的弃君弃国行为严重与如今大明朝堂的宣传口径相悖。 有赏,则必有罚。 只能借两位之头颅,警示天下,弃君弃家者是个什么下场。 …… 散了朝会。 百官退朝。 六部九卿留了下来跟朱祁钰开了个小会。 大司马于谦上来就跟朱祁钰磕头道歉,作为文天祥狂信者的他,今日朱祁钰仁至义尽四字可谓是写进了他心坎里。 “下次还敢如此直谏否?” 于谦怔了怔,半晌沉吟,点头直言道:“今日是今日,以后是以后。殿下若有过,谦直言不讳。” 朱祁钰翻了记白眼,骂道:“孤早晚砍了你。” 于谦讪讪一笑,不敢接话,也不必接话。 几人落座于本仁殿中,朱祁钰先将自己昨日批写的奏书分发给六部五寺,批红的照书办理,驳回的写了修改意见,另再提议案上书。 处理完政务,已到了晌午时分,朱祁钰通知御膳房传膳,众人一并吃了午膳。 下午时分,便是头等大计,为京城保卫战做提前部署。 工部与兵部一同办理的坚壁清野政策已收纳第一批灾民入城,京城有亲属者投奔亲属处,无亲者先安顿在京城寺庙道观祠堂之中。 通惠河清淤工作已经同步进行,首批征发的一万名工夫已经到位。 现场清淤,现场烧砖,现场建屋。三管齐下,虽然清淤工作略受影响,但这已经是能拿出来的最完美的解决方案了。 备操军,备倭军每日一报,行至何处。 南京那边尚无消息,按照八百里加急的进度,南京应该已经收到军报,开始着手准备了。 虽无大喜,但颓势已挽,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好似又到了眼前。 一切都在朝着自己设定的目标前行,便是大好局面。 众卿告退后,朱祁钰独留下高谷一人。 “高谷,孤从古籍中翻出的火药方子,你可有令王恭厂的匠人研制?” 高谷恭敬回道:“殿下所赐的新方子,一硝二硫三木炭加点白糖,果然威力惊人,有掀天揭地之震。就是……就是……” “放。” 高谷挠挠头:“比例方面臣还需要叫匠人多加琢磨。” 誒!朱祁钰心中一悲,不怪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百无一用是文科,早知道能穿越,自己早就弃文从理了。 也幸亏出了抖音,自己当乐子看的穿越者宝典,倒是记下不少好货,就是记的太少,太浅,引为大恨。 好在大体的方向是有的,剩下就是海量的实验和实践。 “王恭厂那边你多加关照叮嘱,缺钱缺人缺物,与孤直言,孤无所不从。孤只有一个要求,匠人皆我大明子民,配火药时定做好防护,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高谷 动容,躬身应道:“殿下仁心善举,天之德地之操,万民涕零,苍生怀恩。” 朱祁钰的支持也只能到这里了,不是他不想去王恭厂监督,而是他不能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朕乃天下共主,一言一行,当为天下谋。 还没等高谷继续吹捧,兴安进殿请安道:“殿下,太后请您去慈宁宫一叙。” 这一天天的,动不动就是召孤,宣孤,见孤,太后少了孤是会死吗? 第四十七章 哀家要,她就得给 朱祁钰火急火燎赶到慈宁宫。 却不见孙太后在宫门外。 大胆,如今孤来慈宁宫,太后都懒得出宫接迎了吗? 礼数呢?礼法呢? 太后若是不将孤当王爷,那孤以后是不是也可以不把太后当太后? 朱祁钰带着一丝不愉走进慈宁宫中。 大殿内,孙太后倒是笑颜如花。 怀搂着一位襁褓中婴孩,以食指逗弄着婴儿下巴,时不时发出啾啾啾的逗弄声,得了婴儿咯咯几声笑,笑的愈发明媚。 看到朱祁钰进殿,十分失礼且随意地说了声:“殿下来啦?坐。” 太后,玩什么呢?给孤也玩玩。 朱祁钰并未听话入座,而是大步流星,走至孙太后身旁,那如山如岳的身躯一下子笼罩了这对祖孙,骤然降临的阴影让孙太后怀中的婴孩有些恐惧,小嘴一憋,几乎要哭出来。 孙太后都来不及训斥这莽夫,只能以唇香面,温柔小声道:“见潾乖,见潾不哭。” 同时以手轻拍后背,小心翼翼地哄着。 那一刻,母爱的光辉令朱祁钰动容。 好不容易将欲哭啼的小见潾哄好,孙太后这才抽出空来,狠狠剐了男人一记白眼,咬着牙却又极小声地骂道:“你吓到他了。” 呐呐呐~女人,呵!以前太后可从不这样训斥孤。 “见潾?万妃与皇兄的子嗣?”朱祁钰问道。 孙太后轻轻嗯了一声。 朱祁钰讶异之余,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眼孙太后怀里的婴儿。 还未完全长开的五官,小巧而又精致。皮肤是粉色,肉嘟嘟中带着粉扑扑,好似一块上等粉玉。 一下子便把朱祁钰的慈父心给勾了起来。 伸手就要。 “给孤抱抱。” 人类的幼崽就是成年人永远无法抗拒的玩具。 殿下要,哀家就给?孙太后嗔了一眼。 而后小心翼翼地递送过去,轻声叮嘱道:“小心点,孩子小,不比其他。” “晓得了。晓得了。”朱祁钰不耐烦道。 好像有了孩子这个媒介,两人对于礼法礼数这玩意就看轻了许多。 礼法?礼法再大也大不过人伦。 朱祁钰嘴上说的漫不经心,但手上的动作甚至比孙太后还要温柔。 就这么小小心的,如捧至宝一般将小见潾抱捧在怀中。 双目中的喜爱,做不了假,旁边的孙太后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殿下以后会是一个好父亲。 以食指逗弄小见潾的动作,简直跟她刚才如出一辙。 朱祁钰对于人类幼崽确实没有抵抗力,应该说人皆有怜幼之心。 特别是一岁左右的小孩子,最是讨人喜欢的时候。 听着他呀呀作语,亦是人间天籁。 越看越是欢喜,越玩越是爱不释手。 忍不住贴在孩子脖颈间,噗噗噗吹着气,引来小见潾小手一阵乱抓,咯咯孩笑不止。 那是哀家香过的地方,你把它给污了。 孙太后抬手就打,娇声娇语地骂道:“殿下弄疼潾儿了,轻点使唤。” 就不,就不,小孩子哪有这么容易玩坏。 朱祁钰是得寸进尺,不光亲,还猛吸小见潾身上的那股奶香奶气。所有小孩子都有一种奇异香气,说不上是什么味道,但格外令人上头。 “好了,殿下,该将见潾还给哀家了。” 孙太后一连要了三次,朱祁钰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婴儿还了回去。 甚至为了小见潾,就连一向尊奉的太后也教训上了。 “太后,你别拿指甲刮他脸蛋。指甲尖,刮疼他了。” 你一个男人,懂个甚?哀家自有分寸。 在两人的连番逗弄下,小见潾再好的精力也有些困乏,打了个哈欠,呼噜呼噜睡了过去。 小家伙一睡着,两人立马小了动作,甚至连交谈之声也小了下来。 朱祁钰始终不明白,“太后,见潾为何在此?” 孙太后盯着襁褓中酣眠的小见潾,嘴角扯出一抹慈母怜爱,轻声回道:“哀家找万宸妃要的。” 朱祁钰目露一丝诧异:太后要,万宸妃就给? 孙太后似乎猜透了朱祁钰内心所思所想,妩媚一笑,花枝一颤,不问自答道:“哀家要,她就得给。” 大抵是孙太后给他的好脸给多了,朱祁钰都快忘了孙太后在这个后宫中的 绝对统治力。 哀家要,尔等便要给,这才是历史上的后宫之主孙太后。 孙太后见朱祁钰一时无言,眉梢与嘴角皆微微一上翘,以指轻刮小见潾软乎乎的苹果脸蛋,语气平静道:“殿下是不是觉得哀家有些不近人情了?只手斩母子人伦。” 朱祁钰微微一愣,随即挺起身板,山岳之躯再次将孙太后和她怀中的婴儿笼罩,陪着孙太后一起玩弄小见潾的肥嘟嘟脸蛋,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回道:“别人是别人,太后是太后。” 昂!孙太后心中得意一哼,哀家就喜欢殿下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偏袒。 孙太后坐下身子,轻轻摇着手中的小见潾,不紧不慢地说道:“哀家是妇人,有些事只能哀家来做,殿下是决计不可参与其中。殿下只要知道,哀家都是为殿下着想便是。” 朱祁钰却是不许,“拔太后一毛,以利天下,孤亦不许。” “妇人之仁,何成大事?”太后凛目骂道。 看朱祁钰那执拗样子,孙太后就知道这混账又没将她的话听进去。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在某些事,某个人方面太过看重,早晚有一天反受其害。 “殿下应多看看史书,特别是《三国志》魏书武帝这一纪。魏武虽私德有亏,然雄略无匹。假使天下无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朱祁钰越听越不对味,太后,你不会真的为孤着想吧? 朱祁钰按下心中那个诡异的念头,一时也不好回应,只是点头称是。 孙太后看其敷衍的态度,有些恼,好久没抽殿下,手痒的厉害。 恰好这时,孙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李永昌走近汇报道:“圣母,珊瑚玉盘金银器具已经按您的吩咐,装好车了。” 孙太后轻轻“嗯”了一声,随后站起身来,朝朱祁钰说道:“殿下,随哀家走一趟坤宁宫。” “作甚?” 孙太后摇了摇怀中婴儿,道:“给皇后送儿子去。” 啊!朱祁钰面露难色道:“太后。孤去坤宁宫,是否不合礼数?” 孙太后凤眸一凛,该知礼时不知,不该知礼时迂腐,殿下妇人姿态到底何时才能根绝?再婆婆妈妈,哀家要取戒尺了。 轻哼一声:“殿下不去,如何让皇后领殿下的恩情?” 第四十八章 奴婢姓万,名贞儿 孙太后将朱见潾交付于朱祁钰手中,随后唤来步辇,起驾坤宁宫。 装上车的珊瑚玉盘,金银器具也是朱祁钰献的孝心,她分匀了部分。 郕王说的也在理,堂堂一国之后,坤宁宫里连件像样的金器都没有,丢的可是大明的脸面。 只可惜这蠢笨的王爷永远不懂,哀家为他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 上了辇架,孙太后端坐其上,闭目养神状。 朱祁钰则是一如既往选择步行,这几天琐事繁多,连拳都有些偷懒了,若是再养出好逸恶劳的恶习,这具刚养好的身子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怀中抱着酣睡的小见潾,护的严严实实,生怕受了风寒。 在旁边则是孙太后的贴身小婢——双喜,昨天挨了他一抽,如今走路的姿态都有些别扭,显然是还没消肿。 见到朱祁钰,双喜是又敬又畏,有些畏缩不前但又忍不住想亲近郕王爷。 心情十分复杂。 一缕心思化作千万愁丝,心中一团乱麻,好一番思量,才鼓起勇气,凑到郕王身边,小声道:“双喜谢过殿下昨日赏赐。” 朱祁钰只是着紧着怀里的小家伙,眉目不抬,淡漠回道:“知道是赏不是罚,倒还算有救。” 双喜心中掠起一丝欢喜,殿下竟真的与她搭话了。 赶紧恭敬回道:“奴婢昨日犯下滔天大祸,若是无殿下出手,奴婢唯有一死。” 这句倒是实话,哪怕孙太后无恙,但一个小小的女婢犯下如此大错,换哪朝哪代都是死路一条。 面对千恩万谢的双喜,朱祁钰却是不以为意,语气平淡道:“无需谢孤。孤不杀你,不为其他,只因你是太后的贴身小婢罢了。若真将你正法,太后少不得几日郁结。真要感恩,便将这份孝心报予太后,平日伺候太后细致再细致点。孤还是那句话,但凡太后有半点意外,孤亲手斩杀了你。” 辇架上,一声轻喘鼻音,嘴角微微滑浮,又被太后暗爽到了。 哀家早就看出殿下的心思了。偏偏这傻婢女还以为殿下对她动了心思呢! 呵!可笑。 不过沾了哀家一点余荫罢了。 依殿下对哀家的着紧,你犯下如此大错,没当场斩了你,只是不想给你个痛快罢了。若不是哀家贴身小婢的身份,殿下会对你多一个眼神? 天下女子,总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孙太后心中偷笑不已。身子也愈发地慵懒。总是有殿下在的时刻,这紫禁城才算多了点人气。 旁边的双喜闻言,直接跪地叩首,诚心诚意道:“奴婢愿一死以报太后。” 朱祁钰一把就将其拉了起来,道:“孤不看言语,只看行动。若你真心孝敬太后,孤必不会亏待于你。” 双喜不是那种小胳膊小腿的秀气女人,也亏得朱祁钰那蒲扇般的大手,才能一掌尽握她的腴臂。 也正是他的动作,惊了原本安稳酣睡的小见潾,顿时哭将开来。 朱祁钰能抱娃,但绝不代表他能带娃,试着学孙太后模样轻拍婴孩后背,没曾想越拍,小见潾哭的越凶。 诶哟!我的好侄儿,给你祁钰叔叔一个面子,别哭了行不行? 看到朱祁钰那手忙脚乱,愁眉紧锁的苦样子,双喜心头一阵偷笑。 郕王爷果然和其他皇亲不一样,有天潢贵胄的傲气,也有凡夫俗子的人气。被他打了也不恼,被他骂了也不委屈,看他无奈的样子更是有点想笑。 凑上前,小声道:“殿下,要不奴婢帮您哄一下潾哥儿?” 双喜一句话,如同甘霖,解了这一场燃眉之急。 立马将怀里的朱见潾递了过去。 说来奇妙,都不见双喜有任何动作,小见潾一入她手,立马止了哭啼,在双喜的拍打下,又安静了下来,吧唧吧唧咂了咂嘴,虽然闭着眼睛,但小脑袋拱啊拱啊…… 朱祁钰瞅了一眼,笑骂道:“这小子倒是寻了个好去处。” 嘤!双喜刹那殷红。 她也不知道潾歌儿为啥往那里拱,大抵是饿了。 朱祁钰:“你很会带孩子?” 双喜如同摇篮椅,边摇边拍,将怀里的小见潾哄的又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回殿下的话,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好像小孩子特别喜欢和奴婢亲近。奴婢只要一抱,一般的小孩子都会止啼。” 还有这种奇事。 朱祁钰有些不怎么相信,随即猛地一惊,像是想通了某处关键, 问道:“双喜,你本名叫什么?” 双喜被一惊一乍的郕王爷吓得有些心慌,拂了拂胸,随即曲膝一礼,柔柔回道:“回殿下的话,奴婢姓万,贱名贞儿。” 万贞儿? 好一个万贞儿。 不怪你讨小孩子欢喜,原来是先天带孩圣体。 双喜也不知道为何殿下听到她的名字后,竟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惊喜之色。 难道……难道奴婢的名字很好听吗? 虽然知晓了身边的宫女双喜就是未来把朱见深迷得神魂颠倒的万贵妃,但朱祁钰也没将其放在心上。 只不过有些天赋异禀罢了,不足为奇。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坤宁宫。 一身凤袍的钱皇后在宫门口迎接同样一身凤袍的孙太后。 “臣妾参见圣母皇太后,请太后金安。” 孙太后一挥凤袖:“免礼!” “臣参见皇后娘娘,请皇嫂金安。” 钱皇后连忙曲膝,盈盈还了一礼,道:“殿下免礼。” 自打一入坤宁宫,孙太后脸上就没了半点笑意,凤眸凛凛,着实没有一个好脸色给她的儿媳。 待看到钱皇后那憔悴神色,和肿起的双目,更是俏颜含霜,冷声道:“皇后乃一国之母,皇后凤体乃万民之倚仗,如此作贱金躯,岂不是有愧社稷?” 见着太后发怒,钱皇后心肝儿为之一颤,立马跪地告罪道:“臣妾知错。请太后息怒。” 知错,就是不改是吧? 孙太后冷漠一瞥,对自己这个儿媳更是看低到尘埃里。 都怪皇儿祖母,也不知什么眼光,挑了这么个懦弱儿媳。贞儿都比她强点。 这时的朱祁钰就得上来端水了。 孙太后肯定是统御六宫的存在,但也不能让她在内宫里搞一言堂,作为两宫之一的中宫娘娘也得掌握一定的话语权。 这是太后你教我的,要权衡。 当即站出一步,打起了圆场,道:“皇嫂。太后是爱之深责之切,您如此日夜悲泣,伤在您身,痛在太后心头。昨日看您坤宁宫空荡,今日太后特地挑了慈宁宫的金银器具,就为了让你舒心点。皇嫂您不为了自己,为了太后,万请照顾好自身凤体。” 朱祁钰一番话,明着向着钱皇后,暗里又褒捧着孙太后。 听得孙太后那叫一个娱心悦耳,舒眉展颜。 看看,殿下是怎么做的,你这个皇后又是怎么做的。 假使后宫无殿下宽心,哀家能被你们这群不成器的东西气得少活二十年。 第四十九章 皇嫂,要儿子不要?孤给你送来了 听得朱祁钰一番解释,钱皇后先是面露惊诧之色,以凤袖掩唇,喃喃不敢置信地看向孙太后。 “母……母后,您……” 眨眼,水雾盈满星眸,又是要落下泪来。 自家这皇嫂,情感太过丰满,动辄满溢而出。 都说女子春水所化,配合上皇嫂那面相,当真就是一株白白嫩嫩娇娇的水萝卜。 跟皇嫂同样面相的汪王妃,性子则更为刚烈一些,就那晚自己干的那些腌臜事,她能赌气不理自己半个时辰。第二天都是那个羞愤模样。 越是这般性子,朱祁钰就越是要欺负她。把汪王妃羞哭,实乃人生一大乐。 朱祁钰心中自鸣得意,着实有些恋眷起家中两位美娇娘的水润玉体。 二十岁的男人,正是朝气蓬勃的好时候。 孙太后和钱皇后可不知近在咫尺的郕王殿下心中是如此龌龊,一个嘤嘤欲泣,一个冷面寒霜。 孙太后看着这不成器的儿媳,是越看越气,不悦道:“皇后不请哀家进去坐坐吗?” 钱皇后“啊”的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失礼至此,连忙邀请孙太后和朱祁钰入宫。 入了坤宁宫,孙太后余光一扫,却是空无一物,有损国体。 当即便唤过李永昌,叫他将车上的珊瑚玉盘给摆放起来。 钱皇后盈盈一礼,道:“母后,不必如此,臣妾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孙太后往中宫正位上一坐,凤眸淡淡一瞥,就吓得钱皇后忍不住又要跪下来。 本身孙太后就性格强势,加上婆婆这个身份,钱皇后这个儿媳看到孙太后素来是老鼠见到猫,怂的不成模样。 钱皇后越是这般软弱,孙太后就越是强势。 不像朱祁钰,平日里愚忠愚孝,讨尽孙太后欢心。 但每逢关键时刻,出来主持大局的一定是他。甚至每每到这一发千钧之际,朱祁钰是乾纲独断,容不得别人一句反驳。 就连孙太后也是吃了朱祁钰不少硬怼。偏偏是一点不置气,反过来还要为朱祁钰说句话,殿下英明果决有大气象。 哄女如养猫,平日里自是千般宠怜。但蹬鼻子上脸,一定是皮鞭伺候,半点不得心软。 惯猫一身刁性子,受罪的反倒是你这个主子。 孙太后叶眉一皱,哀家给你拒绝的权利了吗? 淡淡道:“若是哀家送你,皇后自可拒绝。可这是殿下的一片孝心,皇后也要拒绝吗?” 啊!钱皇后有些吃惊地看了眼旁边的小叔子。 怎么两个人两套说法?臣妾到底该信谁的话? 孙太后继续说:“若不是殿下昨日提及你,哀家今日也不会来坤宁宫。说到底,还是殿下仁孝之心,恩施万方。皇后理当投桃报李,以后宫中事务,多替殿下着想三分。” 钱皇后是越听越不明白,殿下虽然是先帝之子,但早已搬出皇宫,另外开府,这宫中事务与殿下应该拉扯不到关系吧? 但疑惑归疑惑,孙太后既然开了口,钱皇后不会有半个“不”字,当即施了一礼,道:“臣妾谢过殿下。” 朱祁钰诚惶诚恐,赶紧还礼。天下哪有嫂嫂给小叔子行礼的。 太后,你又要害朕! 朱祁钰知道孙太后要干嘛,明摆着就是让自己来收服钱皇后的,也算是为不久的将来入主内廷做提前谋划。 到时宫中少不得闲言闲语,但有了两宫娘娘的支持,也激不起什么水花。 孙太后适时向朱祁钰看去,得到的却依旧是那份朦胧与清澈。 好哇!哀家的好心真是喂了猪。 罢了,罢了。谁叫哀家这一世周全尽在殿下手中呢! 孙太后收回目光,望向身边的钱皇后,难得语气中带着一丝柔软,谆谆教导道:“皇后。哀家还是有一言劝告你。如今圣上迤北,举国悲戚,朝中臣子无不涕零。 然此危难之际,吾等贵为中宫、圣母,更需自强不懈,一护天家颜面,二挽社稷江山。 内城定,则京城安,京城安,则天下福。汝乃一国之母,凤体金躯,大明万万生民皆汝之子女。 为苍生,为社稷,万万不可再作深闺怨妇之态。” “母后……”钱皇后一下跪将下来,螓首垂于太后大腿之上,潸然泪下,噎呜抽泣道:“道理臣妾都懂。可臣妾一想起陛下,就控制不住这眼泪儿。” “誒!痴儿!” 孙太后爱怜地轻拂钱皇后头顶,亦是红了眼眶,但仍是强 作精神,喝道:“平日里哀家叫你读点史书,你不以为意。叫你翻翻《通鉴》、《史记》,你意兴阑珊。 还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若女子无才,与乡野村妇何异? 哀家今日就告诉你,圣上此劫,凶多吉少,微钦二帝,早有前鉴。 若你还执迷不悟,日哭夜泣,求神拜佛。那殿下为你求来的这一子,哀家亲自抚养。” 钱皇后挨了这一通好骂,脑子都是懵的,只听到徽钦二帝字眼,泪如溃堤。 她怎么不知这前车之鉴,但偏偏就是自欺欺人,哪怕有万万分之一的希望,也算有个念想。 若是哪一天陛下真崩了,她也就追随陛下而去了。 但听到孙太后最后一句话,钱皇后茫然地抬起头来。 殿下为臣妾求了一子?哪呢?如今陛下深陷贼营,如何还能有子?难道母后要……?不,岂可如此,臣妾宁可撞死在这坤宁宫柱上,也不会行此事。 然而,当朱祁钰从双喜怀中捧过小见潾,将其置于钱皇后面前。 钱皇后瞬间止了哭声,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 肉嘟嘟的小脸,粉扑扑的身子,此刻在酣眠之中,却依旧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发出滋滋的声响,许是吃过了瘾,嫩桃儿般的小脸绽出花来。世间慰人心者,无有与其并论。 小小的还未完全张开的鼻子一抽一动,下一秒就仿佛要哭开来。 “给,皇嫂。” 朱祁钰顺势往钱皇后怀里一塞。 钱皇后紧张地抱着婴儿,身子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下一秒,一道嘹亮哭声,不出任何意外地惊醒了小见潾。 呱呱哭声,拨人心弦。 钱皇后半跪着身子,完全不知如何动作,双眼又盈水雾。 看看孙太后,又看看朱祁钰。 脸上、眼中、眉间,写满了哀求。 帮帮臣妾,臣妾不会哄。 万贞儿正要上前解围,却被朱祁钰一手拦住。 似笑非笑道:“让皇嫂自己哄。” 第五十章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这狠心的小叔子。 钱皇后咬了咬那丰腴唇瓣,心中一阵委屈,要不是持着国母的端庄,肯定要狠狠白他一眼。 怀里的朱见潾哭得愈发肆无忌惮,看到孩子眼角挂落的眼泪水儿,钱皇后心都揪在了一起。 宁可自己哭上一场,都不愿他掉一滴泪。 女人与生俱来的母爱在此刻迸发,双手无师自通地开始小幅度地上下轻摇,伴随着拍打后背的轻微动作。 钱皇后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但一切的动作仿若水到渠成般自然。 随着她的轻柔动作,怀里的小见潾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却已经开始吧唧吧唧地吃拇指了,脑袋一拱一拱的,人类幼崽寻食的天性让其下嘴极为刁钻。 嘤!钱皇后臊了个满脸,慌不择路地转过身去,她可没忘了自家这狠心小叔子。 可下一秒,愁上心头,本宫……本宫产不了食啊! 这可如何是好? 钱皇后转过身来,一脸幽怨地看向朱祁钰,声若蚊呐道:“孩子,孩子饿了。” 那与我何干? 朱祁钰笑道:“以后见潾便是皇嫂的继子了,也是皇兄一脉的嫡子。” 啊?钱皇后一惊,第一个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朱见潾生母。 “那万宸妃怎么办?” “管得了那么多人吗?”孙太后冷哼一声,“要不是你日哭夜哭,哀家与殿下至于使这狠心手段?殿下有句话说的极好,都是闲出来的,让你有个念想,也有些事做。省得一天到晚,作贱自己身子。” 钱皇后被孙太后这一通好骂,心里委屈地紧,却又不敢有一句还嘴。 但还是为万宸妃争上一争:“太后。还请将见潾送还给万宸妃,母子断离,有悖人伦啊!” “要送你自己送去。”孙太后冷冷一笑,看向钱皇后的眼中尽是轻蔑之色,“反正恶人是哀家与殿下做了。好人你这个皇后当去。” 随即怒而起身,凤袖一拂。 “走。” 临行前还不忘轻蔑一瞥,贱人就是矫情。若是皇后不还,你看哀家日后怎么挤兑你。 朱祁钰经过钱皇后身边时,惋惜地摇了摇头,低语道:“皇嫂,你还是不懂太后的良苦用心啊!” 此刻的孙太后都已经走到了坤宁宫宫门口,没见到朱祁钰跟来。 尖尖一声“殿下!!!” 阴阳怪气道:“若是殿下实在舍不得拔足,与皇后秉烛夜谈可好?” 逆天妖后,竟放出这种叼话,孤看你是想挨嘴巴子了。 朱祁钰心里放着狠话,面上却是一脸讨好之相,跟个匹夫一样,媚颜招手,一提衣衫,一溜小跑地撵了上去,一路跑一路还快活应着:“誒!来了,来了。” 这……这哪里有半点皇家模样?钱皇后被这小叔子逗得是又气又笑。 还未等她收回目光,只觉得一阵嚅湿。 诶呀!这小孩子怎么这么多口水。 小见潾,本宫真没食儿! “来人。”钱皇后高高叫了一声,使唤过一名小太监,吩咐道:“福良,赶紧去永安宫将万宸妃请过来。” “奴婢遵令。” 临出门前,钱皇后又催促了声:“赶快,越快越好。一炷香回来,本宫有赏。” 小太监这顿火急火燎,差点没把鞋子跑出火星子来。 好不容易将万宸妃请了过来。 一进门,万宸妃便看到了钱皇后怀里的朱见潾,如杜鹃泣血,一声悲鸣。 “潾儿!” 疾步快跑,从钱皇后手中接过婴儿,眨眼泪落。 “我的好潾儿。” 共情能力溢表的钱皇后见状也是红了眼眶,但仍不忘正事,道:“宸妃妹妹,潾儿是饿了,刚才哭了好一阵了,我怎么哄都哄不好。” “对……对。饿了。来,乖潾儿,阿娘喂。” 心急如焚的万宸妃直接解了衣衫,钱皇后赶紧挥退左右。 一顿饱食,看着朱见潾从哭到笑,再到打了个奶嗝,又沉沉睡去。 二女皆是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 钱皇后忍不住以指逗弄娃娃那柔柔的双下巴,世间最温润的美玉,手感不及万一。 “姐姐,你抱一下。妹妹整理下衣物。”万宸妃道。 钱皇后顺手接了过来,嚯,沉甸甸的,吃饱了的小见潾感觉比刚才大了一些。 一切都只是她的心理作用。 又开始吮大拇指了,这么贪食儿。 钱皇后试着将小见潾嘴里的手指抽出来,才拿了一点,孩子便皱起了眉头,眼看一场啼哭将至,赶紧塞了回去。 这下是再也不敢随意拨弄了。 眼见万宸妃已经整理好了衣衫。 按理,人家是见潾生母,该还回去了。 可真要递出去时,钱皇后却抱得更紧了,只是短短一瞬,便有种刀割之痛。 心中恶念频生。 本宫乃中宫娘娘,后宫之主,要你一个孩子怎么了? 太后和殿下要的,本宫要不得? 太后和殿下既已开了口,妹妹也已经应下了,那见潾便已经是本宫的子嗣。 非是本宫不想归还潾儿,实在是太后和殿下强逼着本宫收下的。妹妹若想要回潾儿,也得经过太后和殿下的同意。 钱皇后心中一阵天人交战,千般念头,万种思量。皆是在为自己收下小见潾找理由。 在没抱过小见潾前,钱皇后对子嗣一事也看开了,已经做好了无出的打算。 偏偏太后和殿下给她送来了小见潾。 哪怕只是那么一瞬间的接触,当感受到小见潾寻食时对自己的依赖,她就放不下。 人生大苦,拥有却失去。 钱皇后心里是痛的刀剜一般,但她内心最深处的善良还是将朱见潾递了出去。 “妹妹。你带见潾回永安宫吧。太后那里,我自去请罪。” 人生大善,莫过如此。 然而,万宸妃却没有接,反而顺手一推,将朱见潾推回给钱皇后。 “姐姐。潾儿已经是你的孩子了。” “这……”钱皇后大惊。 万宸妃却还未罢休,语出惊人道:“以后姐姐也莫常唤妹妹过来。若是见潾饿了,叫宫里人温些牛乳,羊乳喂食即可。孩子现在还未开智,若是再大一点,再断亲就来不及了。” “你……你……”钱皇后愕然失色,结舌道:“难道你就没半点护子之心吗?” 万宸妃眼中的忧伤一闪而过,目色一狠,道:“姐姐莫是忘了深哥儿还长潾儿半年光阴?若是能得一个入主东宫的机会,妹妹愿此生再不与潾儿相见。”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第五十一章 六部九卿,且来兵部衙门一叙。谦有国之大计相商 “姐姐!” 万宸妃如风吹柳絮,扭着身子跪了下来。 “妹妹!你且起来说话。” “妹妹只有一个请求,若是姐姐不答应,那妹妹便跪死在这坤宁宫。” 钱皇后这良善性子,虽然占着那正宫娘娘的中宫位置,可谁都能上来捏一下。 就是瞅准钱皇后心肠软,万宸妃才敢如此胁迫。 不待钱皇后回答,万宸妃噎呜着哭求道:“姐姐,贱妾叫您一声好姐姐。妹妹这一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您能在东宫位置上,为潾儿争上一争。” 啊!这…… 钱皇后面露难色,“东宫一事,还需陛下回京才能决策。本宫只一妇道人家,多作口舌,恐有后宫干政之乱。” “姐姐!”万宸妃一声哀鸣,“您……您还惦记着陛下回京吗?您不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何事吗?若不是郕王阻拦,见深早就被太后立为太子了。” 啊!?钱皇后这下是真懵了。 “还有这回事?怎么本宫半点消息都没得到?怕是子虚乌有的谣言吧?” ‘你一天到晚都不出坤宁宫,太后身边的太监宫女也不打点,当然不晓得。’万宸妃在心中一阵腹诽。 说句实话,这钱皇后也就占了个相貌端庄,气质雅和的便宜,被张太皇太后给相中了。就这种不问世事的绵软性子,万宸妃是打心眼里看不上,正宫娘娘这位置你钱氏坐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当下万宸妃便将自己这几天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与钱皇后。 “姐姐。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妹妹这几天日思夜想,恐朝堂要有大事发生。” “妹妹,你的意思是他们要拥立新君?” 万宸妃点了点头。 钱皇后依旧不敢相信,喃喃道:“他们怎么敢的?” 万宸妃对于钱皇后愚钝的政治敏感度嗤之以鼻。 面露嗤笑道:“他们?文臣还是武将?朝里能说得上话的武将都陨在土木堡了。朝里现在是文官一言独大。 文官可都是一群死心眼,而且本朝太祖皇帝可留下话来——社稷为重,君为轻。 姐姐难道忘了,太宗皇帝是怎么起家的吗? 有老祖宗留下的这一句话,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有他们文官不敢做的?” “陛下!!!”钱皇后眼泪又潸潸而落。 这没出息的模样让万宸妃心中对其更是轻蔑,为何偏偏是你占了这个“嫡”字。 许是孙太后的责骂起了作用,钱皇后眼泪水一滚后,拭去了眼泪,红着眼眶道:“不会的,太后乃陛下生母,肯定不会同意的。” “太后?”万宸妃一笑,“若是太后没动这个心思,她就不会将潾儿过继给姐姐了。只要陛下血脉不绝,太后肯定也要为大明社稷着想的。当初太后想立见深为皇太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万宸妃如剥洋葱,一层层地将大明最核心的朝堂政治剥给钱皇后看。 仅靠这些残漏信息,万宸妃竟能将真相猜的八九不离十。不得不说,万宸妃的政治嗅觉绝对是后宫内数一数二的存在。 话题又绕回了朱见深身上,而朱见深没当上皇太子,又是朱祁钰的阻拦。 钱皇后仿佛醍醐灌顶一般,作恍然大悟状:“妹妹,你是不是在说殿下?郕王?” 哟!万宸妃面露一丝惊奇,真开窍啦? 循循诱之道:“姐姐,殿下现在可是监国一职,代掌天子权,亦是太后最为信任之人。 何时能得到殿下点头,何时便是咱们的潾儿入主东宫之日。 姐姐,你看潾儿多黏你,睡着觉都要抓着你衣服呢!潾儿现在还未开口,以后开口,第一句可是叫你的那一声‘娘’。” ‘娘?’钱皇后心中反复咀嚼这一个字,低头看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娃儿,在心中深深地应了一声。 “妹妹。殿下对本宫还算敬重,若是本宫开口,想必殿下不会拒绝。” “不可。”万宸妃赶紧出声劝阻道。 嗯?钱皇后又不懂了。 万宸妃道:“姐姐,你不知道天下男子的脾气。越是逼他,他越是不愿,得软刀子磨他。说到底,男人最挡不住的便是温柔二字。” 钱皇后一听,一下变了脸色,饶是那面团性子,也要发作:“妹妹,你说什么昏话?本宫乃一国之母,陛下正宫,岂能做出此等猪狗不如之事?” 呃……! “姐姐误会妹妹了。妹妹岂能动这等邪念。只是说姐姐不要上来 就说要立潾儿为皇太子,如此功利反倒适得其反。 只望姐姐多与殿下走动走动,平日里可以多与殿下攀谈一二,拉扯些家长里短。 姐姐毕竟是殿下嫂嫂,古便有长嫂为母的说法。假以时日,若是真到了立太子的那一天,姐姐无需开口说一句话,殿下自然会将潾儿送上太子宝座。” 原来是这个意思,钱皇后赶紧道歉道:“是姐姐误会了,妹妹请勿怪罪。” 万宸妃微微一笑,起身行了一礼,恭敬告退。 坤宁宫中,钱皇后看着襁褓中的朱见潾,越看越是爱怜。 伸手掖了掖衣角,喃喃自语道:“为了潾儿,娘亲什么都可以的。” 全然忘记了刚开始万宸妃只说求她一件事,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应允,但到最后反倒是将万宸妃的野心当成了自己接下去的头等大计。 ……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三,子半时分,一日之始。 仍在兵部衙门草庐处理政务的兵部尚书于谦收到边关急报——二十一日夜自大同出。 于谦手拿这份火漆封口的军报,敢在朝堂上以官职直谏的男人,此刻右手竟有些发抖。 甚至都有些不敢一人独看,想着与胡濙、王直两位老尚书一起启封。 犹豫再三,于谦还是拿出短匕,揭开火漆,两指夹着那份军报,手腕一抖,摊开书页。 忐忑的心情在看到军报第一句话时,终于死心了。 “正统十年,八月二十一,午时。君,携也先部叩大同……” 有了宣府叫门的铺垫,这一次的叩关大同,倒也显得那么地顺理成章。 于谦面无表情地看完整份军报,面无表情地叫来传令官。 “六部九卿,且来兵部衙门一叙。谦有国之大计相商。” 第五十二章 为殿下着衣者高谷(陈循)也 大明兵部草庐。 六部九卿,整个大明的政治权利中枢尽数在此。 围坐一圈,一份军报互相传阅,看过一遍,锁眉无言,再看一遍,愁容满面。 众人都知道这份军报会来,也知道这份军报会在这几日到达,但真等到了这份军报,依旧是不忍卒读。 草庐内,炭火烧的正旺,时而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动。 现场的气氛却是异常压抑,针落闻声,仿佛连呼吸都是错。 军报一传再传,在八人之间已经传阅了三遍。 时而有人欲开口,但看到诸位同僚那愁容忧眉,又是重重一叹,侧过头去,不忍发声。 众人是丑时时分到的兵部草庐,如今已近寅时。 小一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在等,等那个敢把大明最后一层遮羞布扯掉的人。 内阁学士陈循手肘捅了捅身边刚晋升为工部尚书的高谷,小声道:“高谷,殿下可待你不薄。到你表忠心的时候了。” 高谷双手撑膝,静默无言。 他当然感殿下的浩荡天恩,在他心里也早把殿下当成了圣上。可就是因为他是殿下的人,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把遮羞布掀开,唯独他高谷不能。 高谷死又何惧,唯独不能连累殿下担上图谋已久的骂名。 他可以当陷阵先登的马前卒,偏偏当不了那为殿下披上黄袍的从龙臣。 气氛再次沉默了下去。 半晌之后,场上最是人微言轻的大理寺卿俞士悦,斟酌了一番,试探性地开口说道:“诸位公卿。悦人微言轻,朝堂大事亦是少有谋划,不敢多言。敢问诸位大人一句,陛……伪帝屡次叫关,当如此处之?” 俞士悦先一步卸了自己责任,从龙之功不敢想,只求社稷早定,悦也好安安心心坐稳大理寺卿的位置。 不然隔几天一份军报,动辄就是天倾地覆的消息,天天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大理寺卿不当也罢。 终于有人起了个头,草庐内众人的小动作也多了起来。 陈镒、王文、俞士悦往胡濙和王直看去,二人一个礼部尚书,一个天官,本就是百官之首,就该二人一锤定音。 高谷、陈循则望向了大司马于谦,谁都知道殿下对于谦青睐有加,今日朝堂之上这般忤逆之举,殿下也没舍得撂一句重话。 若真有郕王党,那殿下便是至高无上的图腾、党魁,而你于谦则应是殿下之下第一人。 只要你于谦放一句话,高谷、陈循焉敢不效死力。 胡濙双目紧闭做养神状。 是时候定大计了! 旋即,双目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瞳,却是锋芒内敛,看向身旁的于谦大司马。 意欲昭然若揭,他胡濙也唯大司马命是从。 于谦双拳紧握,既然诸公希冀尽加谦身,那便由于谦来捅破这层窗户纸。 面色肃穆,沉声落字,“谦有一言谏。不管诸公从或不从,谦定行此事。” 众人正襟危坐,肃然恭听。 “诸位公卿在上,谦直言。叫关之人,非伪帝,乃陛下也!” 嘶!众人倒抽一口冷气,于谦你是真不怕诛九族。怎么敢把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真相放到台面上说。 于谦环视一圈,众人皆不敢与之对视。 于谦也不做其他,继续陈言:“大明社稷危在旦夕之时,陛下行此天厌之举,谦明言,陛下枉为人君。” 叫你捅破一层窗户纸,你于谦要把屋都给拆了? 王直沉声道:“大司马,慎言。” 于谦淡漠一瞥,掷地有声道:“此便是谦肺腑之言。君不君则臣不臣,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谦以为当另立有德之新君,早定天下之大计。若再行掩耳盗铃之举,放任陛下携虏叫遍边境九关,大明可亡矣。” 话语至此一顿,于谦赫然起身,宛若那日殿下挽天倾。 一字一句道:“于谦举郕王为新君。若有从者,请起身。” 话音还未落下,一道怒吼冲天而起。 臣为陛下座下头号走狗。 “高谷,同举郕王为新君,福泽天下,教化苍生。” 陈循随高谷之后,起身拱手一礼,风度翩翩道:“陈循附言。” 旁边,右都御史陈镒还在犹豫要不要起身,身旁的左都御史王文连拉带拽地搀起他身子,两人一体,拱手言道:“王文(陈镒)附大司马言。” 八名重臣已有五人起身,人微言轻的俞士悦自然是从大流,起身附议。 场上唯独剩下胡濙和王直两位老大人。 二者静坐,相视一笑,抚须而起,虽未言语,但已应允。此乃大势,不可违也! 于谦环顾一圈,面色愈发凝重,若是此举不成,吾等皆是乱臣贼子当诛九族。然为天下计,改立新君已是迫在眉睫。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拱手 抱拳,铿声道:“诸卿大义,天下社稷不敢忘。吾欲进宫谏与太后,诸卿可愿同往?” 胡濙哈哈一笑道:“自当从之。” 余者皆从。 唯有高谷、陈循二人,出声道:“吾去通知殿下。” 如此,兵分二路,于谦六人入宫,高谷陈循去通知郕王入宫。 二人火速赶至郕王府。 如今卯时未到,朱祁钰还在睡梦中。两人也不管什么僭越不僭越,逼着王府里的伺候太监通报,硬生生将熟睡中的朱祁钰叫了起来。 今晚的朱祁钰是自己一人住于偏房,被下人唤醒,还带着些起床气。 当得知是高谷和陈循求见,眉梢一扬,却也不急于一时。 慢悠悠地起了床,在婢女的伺候下,漱口敷面,着衮龙服。 门外的高谷和陈循急得来回踱步,一刻都没停下来,时不时便催促一声。 “殿下,好了吗?” “殿下,还要几时?” 逼得朱祁钰一顿大骂,“催命也?” 嘎吱,一阵推门声。 只见二人直接推门而入,大步往里闯来。 朱祁钰大怒,喝骂道:“尔等意欲何为?” 高谷、陈循从侍女手中夺下衣衫,亲自上手,为殿下穿衣着履。 异口同声回道:“为殿下着衣者高谷(陈循)也。” 反了,都反了。 诸卿,你们可是害苦了朕啊! 第五十三章 天子叫门,太后落泪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三,夜。 月满如盘,地覆银霞。 朱祁钰披星戴月,往皇宫而来。 一路上,任他如何逼问高谷陈循今夜所议何事,这两小老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连连推脱不知。 只说殿下到了宫里便知道了。 要不是孤大概知道是何事,就冲你们这贼眉鼠目的嘴脸,还以为有一场鸿门宴在候着孤呢! 午门外,于谦,胡濙,王直,俞士悦,陈镒,王文六人皆在此等候。 一见朱祁钰,也不顾自己那副被寒风快吹僵的身子,齐齐跪下身来,叩请殿下金安。 “公卿折煞孤也!”朱祁钰痛心疾首道。 连连劝阻,但这一次哪怕是年逾古稀的胡濙和王直也是实实在在地磕了个头。 今晚过后,可就不能再称呼殿下为殿下了。 午门内,以大太监兴安为首,亦是跪倒了一片大小太监,恭迎殿下入宫。 自从上次金英被孙太后一把撸到底后,这群太监也算明白了朱祁钰在太后心中的地位。 那是直追圣上。 内廷犯错不要紧,但要走了眼,这辈子也就基本交待了。 对于内廷,朱祁钰可没公卿那般看重,大手一挥,道了句“免礼”,算是天恩。 兴安及后面的徒子徒孙起身后,自动分成两列,躬着身子,敬请殿下入宫。 朱祁钰一人为龙首,于谦八人避三丈距离,方敢跟随而入。 一股晚风吹过,夜凉如水。 秋风顺着袖口,仿佛能杀进骨髓里一般。 朱祁钰忍不住打了哆嗦,紧了紧身上的衮龙袍,顺天府一年中最难熬的就是秋冬交际之时,对于很多老人来说是一道大坎。 下一刻,一条柔软裘衣披于朱祁钰肩上,满鼻的芝兰郁香,这味道…… “是?” 朱祁钰看了眼为他披裘的兴安。 兴安恭敬回道:“殿下猜的没错。是太后娘娘的裘衣。夜凉,太后特地叮嘱奴婢给殿下备着的,就怕冻着了殿下。” 太后有心了。 朱祁钰摸了摸这通体雪白的狐裘,扯下来几根白毛,道:“看这裘衣成色也不新了,太后竟节俭如此,孤有愧太后。这裘衣,孤收了。令尚衣监用今年辽东上供的精品紫貂裘为太后再制一件新裘。” 得了兴安一声应,朱祁钰这才裹紧了狐裘,大步流星向本仁殿走去。 …… 本仁殿中。 孙太后早已等候多时。 孙太后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群臣深夜进宫议政了。 三次?四次?但这次大抵是自己参与的最后一次了。 犹记得那夜自己得知皇儿北狩的军报,心中悲痛如刀割,强忍着泪水和被抽了精气神的疲惫身子主持大局。 朝议中,几度落泪,满朝肱股栋梁,竟无一人为陛下发声。 好在有那莽夫搀了哀家一把。 若不是有殿下竭力支撑,哀家也不过慈宁宫中的钱皇后罢了。 有些事,哀家不说,但不代表哀家不记在心头。 孙太后咬了咬唇瓣,随着嘎吱一声推门声,一名英武汉子踏步而入。 紧裹着曾经披在她身上的那条狐裘,一见到她,灿然一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殿下又失礼。孙太后心中一愠,银牙紧咬,以后哀家定要好好管教殿下这悖浪的性子。 殿下可失礼,君可失礼耶? “臣参见圣母皇太后,叩请太后金安。” 朱祁钰先一步参见。 随后,后面八位重臣跪地叩请。 孙太后莲臂轻抬,神色庄重,言语无悲无喜道:“免礼。” 大抵只要朱祁钰不乱她心神,孙太后永远是那凤仪天下雍容华贵的圣母皇太后。 朱祁钰可没孙太后这么多小心思,大大方方落座。 大手一挥:“众卿请坐。何事如此急切禀报?” 语气一转,神色温柔道:“若无要事,还望诸卿以后体谅下太后的寝居。” 听听!这人一张口,哀家心里就暖。 八人惶惶落座,听得殿下叮嘱,也是不敢怠慢,纷纷告罪。 于心中说:只过了今夜,以后再不敢劳烦太后。 大门一关,闲杂人等退场,土木堡一役后最为关键的一场廷议于此刻拉开帷幕。 可能是夜寒迫人,八位肱股皆只是在座位上搓手暖着身子,一时大殿内竟无一人出声。 朱祁钰皱了皱眉,不愉道:“诸卿,所为何事?为何如此扭扭捏捏?”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于谦心一横,一马当先,开门见山:“启禀殿下、圣母。臣于今夜子时收到大同边关急报。兹事体大,不敢决断,还请殿下与圣母决断。” 朱祁钰:“呈上来。” 兴安立马蹑着步子走到于谦身 边,刚想拿上军报呈给郕王。 于谦却不放手,道:“还请圣母先阅。” 怎么?又怕孤撕了? 孙太后轻启红唇,道:“呈上来,哀家先阅。” 此刻的兴安仿佛也预知到这份军报所载何事,心中一悲,怀揣惴惴不安,紧着步子噔噔噔将这份军报呈于孙太后面前。 孙太后单手捉起军报,右手捏住书页一角,徐徐展开。 一目一字,字字见血。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一,帝携虏叩大同。都督郭登闭门不纳。上传旨曰:‘朕与登有姻连,何外朕若此!’……后索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内官郭敬的家财以及三人的蟒龙服、酒器,赏予贼虏。二十一日夜,帝与贼军于大同城下安营,帝与也先等贼虏首领露天烤火食羊。席间,帝献舞。宴半,再索大同城中兵饷贰万二千两,赏发众人……” 吧嗒! 一朵泪花砸落纸上,溅起八瓣碎花,模糊了那几乎力透纸背的刚劲笔锋,也带走了孙太后最后一丝妄想。 皇儿,你可是大明的天子,万里河山共主,万万生民之君父。辱国至此,天理,祖法,生民,社稷,哪样还能容你? 落泪无声,哀如心死。 只是泪水落纸的那声轻微响动,立马引来了朱祁钰的侧目。 但见孙太后默泪,噌一下站起身来,行至孙太后身前,将她整个罩笼了起来。 一把扯下孙太后手中军报,丢还给跪地的于谦,语气冷漠道:“以后这种伪帝的消息不要再呈上来哗众取宠了。” 朱祁钰没看过军报,但只看孙太后神色皆哀,便已知晓奏书内容。 众臣从没有怀疑过朱祁钰的智商,甚至可以说才能之卓比肩太祖太宗二帝。之所以说殿下愚,只是说殿下有时不以利害行事,而是无底线地偏袒太后。 例如——此时此刻。 第五十四章 臣请郕王继承大位 于谦捡起地上的军报,细细地掸落书上尘土,继而缓缓起身,昂首且挺胸,脖子一梗。 大明第一硬骨头上线。 怀必死之心,谏忠良之言。 目露悲怆之色,痛心疾首道:“殿下……您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叫门者,非吾等口中的伪帝,便是圣上,是我大明君父正统帝。” “于廷益,你t……”朱祁钰横眉一指,便觉得身后一阵摇动,下意识回首望去。 只见孙太后两指捏着他衮龙袍小小的一角,轻轻摇晃。 面对朱祁钰回首的目光,孙太后可怜巴巴地昂起了头,刚哭过的一双眸子,覆了层水雾,柔若吹皱一池春水。姣姣华颜,夭桃之色,艳似春深红杏花蕾。 就这么楚楚可怜地抬眸望着他,拎着他衣袍的一角轻轻晃动着,红唇一张一翕,以只有他才能听清的声音求道:“殿下……” 言只两字,然话外之音,却不言而喻。 别跟于谦这种直臣一般计较,他们永远都占着一个理字哩。殿下你要跟他们置气,反会污了自己名声。 朱祁钰一时失了神魂,如同心中住进了一只香香软软才巴掌大小的小奶猫,尖爪儿往死里挠他心肝。 前有大明第一硬骨头,后有大明第一玉软香。 夹在中间的孤,也太难了。 再回首,看向面前双鬓微白的于谦于石灰,语气也柔了三分,劝道:“大司马,谨言慎行。” 我不!臣今天拼着一死也要谏殿下一个愚孝愚悌之罪。 于谦愈演愈烈,铮铮直言道:“殿下,非臣有不臣之心,实乃圣上所为太过。殿下可知军报之上,正统帝所行何事?” 不过叫门嘛!又不是第一次叫了。 于谦目眦欲裂,痛心道:“陛下叫关,都督郭登不从,陛下竟曰:朕与登有姻连,何外朕若此!贼虏岂知陛下与郭登姻亲之事?便是陛下是真心想为贼虏叫开城门,才行此言。妄图以姻亲之亲,引郭登愧疚之情,从而赚开边关,供贼虏长驱直入,肆虐关内。如此逆天悖地行径,臣翻遍史书二十三策,亘古未闻,世所仅……仅……唔……唔!” 高谷、陈循两人齐齐捂住于谦口鼻,拼命阻止他的暴论。 咱们今日是来行从龙之功的,不是来领死的,大司马您少说两句。 正统帝有一万个不是,那也是殿下的亲哥,太后的亲子。 “放开我!”于谦怒喝出声,任凭高谷陈循拉拽,一步不肯退。性烈至于,唯大明海刚峰能与之并论。 “高谷,陈循,你们退下。”朱祁钰抬手轻轻一挥,斥退二人,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暴跳如雷,反倒是语气平和道:“说,继续说,于廷益,孤今日便好好听听你的肺腑之言。” 暗流藏于渊而蓄势,惊雷隐于云而待发。 谁都知道郕王已在爆发的边缘。 于谦知,却不惧。 挖肉剜疮虽痛,乃治本之法。 粉饰太平之言,留待你们说去。舍身取死之道,我于谦一人独行。 于谦板直腰杆,目光如龙,陈言道:“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二人阳和之战,以身报国。亦在六十六位忠烈之列。 二人尸骨未寒之时,正统帝竟取二人衣袍器皿赏赐贼虏。 贼虏手上沾的正是二位忠烈之血,如今还以忠烈遗物讨好贼虏。下一步是否还要将忠烈之妻女供贼虏亵玩焉? 郭登陈书,字字见血,臣不忍卒读。 待臣行过此事,臣便亲去大同,与贼虏一决生死。纵死而无憾!” 朱祁钰慢悠悠问道:“汝欲行何事?” 臣欲行之事便是…… 于谦摘下头顶那顶乌纱帽,夹于左侧臂膊之间,右手一挽官袍,面色之庄穆如大义赴死。 硁的一声。 双腿直直砸落在地,而腰身不改松柏之直。 慷慨陈言道:“臣有一言,说予圣母皇太后。” 躲在朱祁钰背后,享受着极致安全感的孙太后,心中一声讶异,眉头一锁,有些不愿。 哀家只想当个躲在殿下身后亦步亦趋,唯命是从的妇人,也是不行吗? 群臣逼之太甚! 小手轻拨郕王衣袍,如五指轻拂琴弦,从郕王的山岳身子侧,露出一颗小脑袋,全无刚才的雍容华贵之感,尽是小女人怯懦畏缩,小声道:“大司命请禀。” 于谦大义凛然道:“而今边关遇袭,贼虏肆虐,朝堂震荡,百姓惶惶。此诚风雨飘摇之际,危若累卵之秋,非大魄力大手段者无以定乾坤。然天子北狩,皇子年幼。家尚不可一日无主,国岂可一日无君?臣冒死一谏,请郕王……” “于谦,你给孤住口。”朱祁钰暴喝出声,差点没当场跳起来。 然而于谦已抱必死之心,对于郕王的暴怒,置若罔闻,而且……谦挨殿下责骂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次殿下动了手了? 自顾自陈述道:“请郕王继承大位, 登顶乾坤。一安民心,二稳社稷,三振朝纲,四守祖法。臣叩请太后懿旨。” 说完,乌纱帽放置于身前,双手撑地,俯身一叩。 太后不允,臣便不起。 太后若要斩杀谦这个大逆不道的佞臣,谦亦死而无悔。 “于廷益,你踏马!” 朱祁钰直接从台上跳了下来,围着叩头不起的于谦,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咬牙,皱眉,怒目,张嘴,挥掌,几次三番,想要打杀了这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而后几次压了下了火。 恶狠狠环视一圈,如同猛虎出柙,择人而噬。 最后暴怒的目光落在高谷身上。 大喝一声:“高谷,你给孤跪下。” 高谷都没有给自己反应时间,先一步跪倒在地,而后才茫然抬头,目光满是疑惑。 殿下,臣怎么了? 朱祁钰怒斥道:“高谷,你何以发此禽兽不如之言?” “啊?”高谷一整个人都是懵逼的,茫然无措回道:“臣?臣没说话啊!” 朱祁钰抬脚便往高谷肩头一踹,恶狠狠骂道:“你心中便没有这般猪狗不如的想法?” 殿下这一脚,来的凶,但落到肩头时就好像霏霏淫雨扑面般软弱无力。 嘿!踹不倒。 高谷只摇晃了下身子,如实回道:“臣心里自然是这般想的。殿下之明,比肩三代。殿下之贤,文景之风。殿下之能,太祖太宗之本色。若立新君,唯有殿下。” “你还有脸说?你心里想了,也是死罪。”朱祁钰抬起一脚,将高谷踹翻在地。 步不停留,夺门而出,独留一众肱股栋梁在本仁殿中茫然。 被踹翻在地的高谷,心中悲苦,在殿下心中,终是谷不如谦? 但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能挨殿下一脚之人有谁?乃奉天殿中为殿下抱龙椅者——卢忠卢千户。 得此一脚,高谷已是殿下近臣也! 第五十五章 群臣废物,哀家自己逼自己的宫? 本仁殿大门洞开,一众栋梁迎风凌乱,茫然而无措。 郕王……郕王他就这么水灵灵地走了。 群臣也知道,按照先例,殿下三辞三让之后,勉为其难,以护佑天下百姓为由而登基。 可才到第一辞,殿下就不告而别,剩下的二辞二让,让臣等怎么演? 就连方才说太后若不答应,跪死在殿中的于谦也是茫茫然地直起了身子,跟着殿内一众同僚,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何解。 殿下竟真愚孝至此?连唾手可得的至尊大位也不为所动? 兀得,台上一声娇喝。 “尔等还在这发什么呆?把殿下追回来啊!哀家……哀家说不允了吗?” 孙太后急躁地猛猛拍了几下凤椅,看向殿内群臣,当真是蠢如猪狗。 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凡你们有殿下一分魄力,也不至于到这尴尬境地。 哀家本是自矜,尔等多劝两句,给哀家一个台阶,哀家自会下来,也算给哀家留了一丝体面。祖宗面前也有个说法。 如今,还得哀家指导着你们该如何另立新君。 这不是哀家自己逼自己的宫? 这叫史官上如何叙写这一笔?落到民间野史,指不定如何编排哀家和殿下呢! 皇家的米禄,就养了这么一群废物。 哀家肝儿疼! 高谷第一个反应过来,麻溜从地上起身,嘴里喊着“殿下、殿下”,狂奔出了本仁殿。 半炷香,承载着众人所有希望的高谷,灰头土脸回到本仁殿中。 重重一叹,别过头去,无颜面见诸同僚。 “殿下步子疾,吾……吾追之不及。如今……如今怕是已经回了王府了。” 誒!店内嗟叹声连连。皆是怒其不争之色。 高谷,你有愧吾等信任。 腿脚不利者不配享从龙之功。 如今朱祁钰已经回了王府,难题又抛回了众人,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提另立新君之言,若新君不登大位,八人皆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但如何再请,也是一门学问。 就在众人思考着该如何再次向孙太后谏言之时,孙太后亦在凤椅上俯视这群肱股,一个个既当表子又立牌坊的主。磨磨蹭蹭,好不利索。 难道还得哀家来求你们不成? 粉拳一握,银牙紧咬,也不理会那群鼠辈文臣,只是向旁边的大太监兴安问道:“兴安,哀家的金印可有带在身边?可要守好了,以防被宵小之徒盗去,行大逆不道之举。” 对!太后金印。 孙太后一语点醒梦中人。 于谦立马拱手言请:“圣母容禀,如今天下北狩,国势倾覆,臣冒死一谏,请圣母早定大计,迎郕王继位大统。” 孙太后勃然大怒,抬手怒指:“于谦,你行此乱臣贼子之谋,欲造反耶?” 于谦面色不改色,如实道:“臣为社稷谋,非为门户私计。” 要不是知道你为社稷谋,哀家早就叫莽夫把你给砍了。 孙太后心中哼哧哼哧生着闷气,凤眸环顾众臣,道:“诸位公卿,尔等何意?” 胡濙七人,皆跪地叩首道:“为天下计,请圣母迎郕王继位大统。” 孙太后又说道:“若只为稳定朝纲。陛下有子见潾,如今过继皇后膝下,乃为陛下嫡子,可承大宝?” “不可。”于谦大声回绝道:“主少国疑,社稷大忌。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若圣母执意于陛下血统,可先让郕王继承大位,而后立陛下之子见潾入主东宫。如此前后有序,人伦有情,亦不违祖制。” 于谦这个提议可是说进了孙太后心坎了。 她本就不反对殿下成陛下,反正哀家这一世安危在他手上。 心中唯一的一点疙瘩就是东宫一事,殿下与哀家没有一点血亲干系。天底下哪有不立自己子嗣为太子的君皇。大位旁落,与自己血脉无关,孙太后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于谦这个建议可谓是两全其美,鱼与熊掌皆得。 “只是……”孙太后一阵犹豫,道:“殿下会愿意吗?” 高谷急冲冲道:“臣愿死谏,若殿下不登大宝,臣撞死在郕王府邸石柱之上。” 孙太后恨恨一瞥,谁问你殿下愿不愿意继位了,哀家问的是东宫一事。殿下又不是没儿子,真舍得立见潾为太子? 高谷的一腔忠心可谓是表在了马腿之上,胡濙看的是连连摇头,起身一步禀道:“启禀圣母。臣以为依殿下对太后之孝心,若是太后肯言明东宫一事,殿下必应允。” “你们提的主意,关哀家何事?”孙太后凤袖一挥,语气阴阳道:“哀家可不是以后宫干政的妖后之流。” 一句话说的底下八位肱股眼角狂抽。 好好好,烂事都是我们这群乱臣贼子干的。就太后你和殿下清清白白,玉洁冰清,出淤泥而不染一尘。 你们是圣人,圣后 ,我们是奸臣,是乱党。 都不知道太后这套一尘不染的法子跟谁学的! 然而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于谦抢先一步应道:“此言乃臣所出。若是殿下怪罪,万千罪过在臣一身。还请太后早下懿旨,臣奉命请殿下继大统。” 誒!孙太后最后再问了一句:“只此一计,别无他法耶?” 八人齐齐应道:“唯此法可保大明江山社稷。” 如此,哀家也无法了。 “兴安,取哀家金印来。” “于谦,你以陛下之名拟一份嗣位诏书。加盖哀家金印。” 少顷,于谦书完诏书,请太后阅览。 孙太后一目十行扫过,手持金印,重重印下。 吩咐道:“速去郕王府请殿下主持大局。” 旋即,将金印往兴安手中一丢,身子一扭,伏椅而泣:“诸卿迫哀家过甚。此举虽利江山社稷,然哀家无颜见皇儿矣。” 众人头皮一阵发麻,欲为自己争辩一句,最终也只是心中重重一叹,恭敬告退,领着懿旨速往郕王府宣旨。 出了本仁殿,众人疾行数十步,直至拐过墙角。 兀得,高谷暴起发难,揪住于谦衣领,目眦欲裂质问道:“于谦,你到底是何居心?竟敢向太后进东宫之言。你将殿下置于何地?” 第五十六章 请圣母皇太后前往郕王府荣请郕王继位大统 面对高谷的骤然发难,于谦表情无悲无喜,古井无波道:“吾为天下计。但利苍生者,谦百死不悔。九五至尊,东宫之位,皆是皇家血脉,有何不可?” 高谷一声哂笑,轻蔑地撒开了于谦衣领,在墙柱上擦了擦手,啧啧赞道:“好一个一心报国大司马。忠社稷而不忠君的于尚书。尔为天下谋主,吾为圣人走狗。道不同,不相与谋。今日过后,高谷与大司马割席断义,只论公事,但无私情。” 于谦此举,实则后患无穷,众人皆想到了其中关键。 但事有大小,又分先后。燃眉之急是早定大计,东宫之选是向孙太后做出的妥协。 孙太后说的好,这群人妥妥是既当又立。 既想立新君,又觉得亏待了旧皇,所以立了个朱见潾为东宫稍作弥补。 唯有高谷,看不得这首鼠两端的骑墙做派。忠臣如贞妇,如何事二主? 殿下对高谷有拔擢之天恩,高谷没齿难忘。 当下先定大计,而后纵使抛了这颗头颅,高谷也不会让东宫之位落于他人之手。 下定决心,高谷神色渐凝,淡淡一瞥大公无私的于谦于尚书,带着丝轻蔑道:“大司马,你无非就是‘君子可欺以其方’罢了。” 众皆变色,就连于谦亦是身形一颤,回望而来。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你们啊!就是欺负殿下仁义罢了。有些事,殿下不与你们计较,你们还真把自己当成为天下请命了。 高谷一甩衣袖,压根懒得回视于谦的目光,大步出宫,直往郕王府而去。 陈循犹豫了一拍,随后大步跟上。 余皆从之。 反倒是最想开口请朱祁钰入大宝的于谦落在了最后。 高谷一句“君子可欺以其方”,差点崩了于谦的道心。 扪心自问一句,若是正统帝,自己敢屡次三番直言上谏、为天下公吗? …… 郕王府。 在御马监当值的掌印太监成敬被朱祁钰召了回来,重新担任起了郕王府的看门老奴。 也许是切了烦恼根的缘故,已经五十岁的成敬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年轻不少,白面无须,甚至连白发都没有几根。 王府大门紧闭,卢忠带领的千名锦衣卫将王府内外围了三圈,水泄不通。 独成敬一人坐镇中门,一手拦下八位老大人。 笑呵呵道:“诸位大人,殿下有令,今日不见客。诸位请回吧!” 于谦一举手中懿旨,道:“臣奉太后懿旨前来。请殿下接旨。” 成敬一见那黄锦懿旨,立马跪地,“奴婢参见圣母皇太后。” 恭敬行礼后,才凑到于谦耳边,小声说道:“大司马,殿下亲自开的口,今天不见客。您别为难成敬。” 泼天的富贵送上门,你管这叫为难? 于谦眉头一皱,不再说话,高举着太后懿旨,就径直往里闯。 “锵!” 两名守卫王府大门的红袍飞鱼服锦衣卫百户,绣春刀出鞘一尺,双刀交叠成斜十字,目露杀意,寒意森森道:“再近一步者,死!” 吾乃大明兵部尚书,尔等敢杀朝廷正二品官员? 于谦不信邪,脑袋一低,就要往里闯。 差点没把旁边的成敬吓出了魂,一把抱住莽失的于谦,生拉硬拽着将他拽后退一丈余,心有余悸道:“大司马。他们乃殿下亲卫,言死必斩,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当真?于谦有些不敢相信,锦衣卫什么时候成了殿下的近卫? 他们有几个脑袋,敢杀正二品朝廷命官? 成敬看出了于谦眼中的疑惑,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解释。 大司马,你与诸大人皆是士绅出身,不懂底层人的命贱。 没有殿下,他们一辈子也就那样,勉强混个温饱,娶个媳妇都难。 哪像现在,殿下发银两,发妻妾,发房子,还下令凡父母花甲之年,接入京城赡养者皆另发一笔赡养金,凡家中幼童不满八岁者,不管男女,再发一笔抚育金。 一世为人,直到此时,他们才算活了点人样。 殿下对这千名锦衣卫而言,恩同再造之父母。 而殿下对他们的要求,只是简单两字——忠!诚! 于大人,你说,他们会惧一死吗? 成敬是真怕耿直的于谦以身试刀,到时候殿下怕是要痛心疾首到跳脚,赶紧拦住了他。 与此同时,朱祁钰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言语带着丝疲惫:“大位非孤所欲也。诸位公卿请回吧。” 听到朱祁钰声音,门外的于谦急得差点没跳起来,高声道:“殿下,臣带着太后的懿旨,还请殿下听过太后懿旨再作决断。” “于卿,莫让孤做那不孝之人。” 于谦一听朱祁钰竟然连太后懿旨都不奉,难道殿下真就对那九五至尊之位无一丝一毫的心动?难道天要 亡我皇明? 激动之下,竟是不管不顾,拼着一死,也要进王府,死谏郕王。 幸亏旁边的成敬死死抱住。 “于大人,刀剑不长眼,他们真的只听殿下一人号令。连我也劝不住他们啊!” 直到一道老持稳重的声音响起。 “大司马,且暂缓一步。” 胡濙走到于谦身边,按在他的肩头,阻止了他的冲动。 随后调转身形,以五朝老臣的身份,主持大局道:“走,进宫请圣母皇太后。” 八人之中,唯有王直捻须一笑。 人老成精的二人已然知晓郕王所图。 胡濙更是在回去路上,打破天窗说亮话,道:“此乃二辞也。” 高谷皱眉道:“敢问大宗伯,若是三辞三让,殿下在本仁殿中便可便宜行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胡濙回道:“因为吾等另立新君之举,不合祖制。 《皇明祖训》言:有嫡立嫡,无嫡立庶。皇帝无子,乃兄终弟及。 此紧要关头,吾等事急从权,虽不得已而为之,然仍违祖训。 若殿下无这般力拒,怕是有与我等共谋大位之嫌。唯有请皇太后出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殿下荣登大宝,方可堵天下苍生悠悠之口。 说到底,殿下还是为了吾等着想,不想吾等在史书上留下一篡逆恶名。” 胡濙长长一叹,语带哽咽,道:“殿下……殿下他仁啊!” 一时间,众皆涕零,纷纷以袖拭泪。 八人从郕王府急匆匆赶至紫禁城,通报孙太后,得了召令。 在兴安的带领下,来到慈宁宫。 一进宫,不待孙太后询问,八人齐齐跪倒在地,磕头不止,哭嚎道:“请圣母皇太后前往郕王府荣请郕王继位大统。” 第五十七章 孙太后亲去郕王府 慈宁宫中,孙太后瞠目结舌。 “连哀家的懿旨他都不奉?” 反了,都反了,哀家就知道他这一片愚孝全是装出来的。 女人家,无用心思最多。个顶个都是悲观主义者,喜欢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物、事。 倒不是故意为之,只是天性使然,越是心痛,心里越爽,无有例外都带着一些受凌倾向。 孙太后亦是如此,不管朱祁钰为她做了多少事。立于她身前,双手掀翻疯马那一刻,孙太后她恨不得把命都交出去。可一旦稍有波澜,立马就自怨自艾起来,连带着将朱祁钰也恼上了。 一身贱骨,在邀宠,在讨赏,在索哄。 若是朱祁钰在此,少不得将她哄的明明白白。 可惜,如今他在郕王府。 代替他站出来的,乃是礼部尚书,五朝元老,大明擎天白玉柱——胡濙。 只见他站出一步,拱手施礼,道:“圣母容禀。依臣之见,殿下非不孝之人。” 孙太后凤眸一凛,斥道:“胡濙,你少替那忤逆之徒开脱。连哀家的懿旨都不奉,心里便是没有哀家。” 殿下心里有没有太后,别人不知道,太后您还不知道吗? 就一句话,他们敢当着殿下面直谏,但绝不敢当着殿下面冲撞太后。 直言固然令殿下不快,但殿下大多时候也就高举轻放,除了于谦挨骂,其余人连句苛责都没有。 但要是惊扰了太后,那你就等着殿下的滔天怒火吧,定有你好果汁吃。 孙太后这等诛心之言,就连群臣都得替郕王叫一声委屈。 胡濙坦然回道:“圣母慎言。臣于殿下府邸,得殿下之声,言:大位非孤所欲也。何出此言?难道依殿下的仁德,忍见大明万万生民处水深火热之困?受贼虏掠境之苦?” “为何?”孙太后颤音发问,“殿下口出力挽天倾之言,为何哀家与万万大明子民要沐殿下之仁辉时,他能忍下心抽身离去,袖手旁观?大宗伯,你告诉哀家,为何?” 誒! 胡濙重重一叹,跪地挺胸,热泪直言道:“因为殿下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古往今来,弟承兄位,屡见不鲜。唐宗宋宗,如此雄才之主,在此事之上,亦是多为人诟病。 然成大事者,岂可拘泥如此小节,故臣恳求圣母亲临,规劝殿下登基,以造福大明江山社稷。” ‘苦了这莽夫了。’孙太后心中一声哀鸣,泪花儿在眼中打着转。 越想越替朱祁钰委屈,怎么偏偏就摊上这么个不成器的皇兄,又偏偏摊上哀家这个柔弱无谋的太后。 但凡皇家有一个人能站出身来,也不至于这千钧重担全压在他一人肩头。 胡濙继续道:“太后,臣还有一言,不知该讲不该讲。” “禀。” “臣私以为,殿下不愿承接大宝。亦有替太后深思之忧。陛下毕竟是太后之子,若天位改换,深恐太后不悦。殿下之至孝至悌,实乃胡濙平生仅见,千古难闻。” 胡濙,你是非把哀家说哭了,你才痛快? 孙太后只觉得心口儿一揪,想到那只身撑天的男人,更心疼的厉害。 红着眼眶,柔柔问道:“可哀家出面真能说动殿下吗?万一殿下依旧不应允,怎办?” 众臣面面相觑,露出一丝笑,却无一人回答。 孙太后也是自己被自己说笑了,抿唇荡起一抹涟漪。 这世上有不听哀家话的殿下? “去,现在立马去,起驾郕王府。” …… 众人迎着太后的凤驾莅临郕王府。 成敬一看到那金凤轿座,早早已经携众人跪地迎接。 只等孙太后在万贞儿的搀扶下缓缓走下凤轿,成敬领着众人高声跪唱:“奴婢(臣)参见圣母皇太后,叩请太后金安。” 孙太后只是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目光游走,扫过四周,只为寻找那个男人。 却不见他的身影,心头又是一恼。好哇,现在连迎都不迎哀家了。 等殿下入了宫,看哀家怎么炮制你。日日叫你去哀家那儿读书,但凡错一个字,哀家就戒尺伺候。 孙太后心里想着“恶毒”的整治计划,嘴角已然快压不住了。 收回视线,孙太后道了声“免礼”,众人起身。 而后柔荑压着万贞儿的手腕,缓缓抬着步子,步态雍容,身姿华贵,缓缓向王府内走去。 直至王府台阶处。 负责守卫府门的两名锦衣卫百夫长,四目一相视,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抹坚决。 心领神会。 绣春刀一交叠,竟是把孙太后给拦了下来。 众皆哗然。 跟在孙太后后的于谦更是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 勇如斯者,谦未闻也! 此时的于谦才相信了成敬那句话,再近一步者,死。 连太后都敢拦,杀他一个二品官,算得了什么? 于谦怎么都想不通,殿下是如何养出这一批悍不畏死之士的? 被当场拦下的孙太后在短暂的懵逼后,瞬间勃然大怒,厉声喝斥:“尔等找死?” 两名百户,目不斜视,绣春刀一寸不收,面无表情回道:“臣愿领死。然殿下之令不可违。” 好一个殿下之令不可违。 孙太后怒极反笑,环顾左右,正要差人将这两个大逆不道之徒拿下,当场问斩。 却见王府大门从里而开,一条龙精虎猛的汉子匆匆忙忙地从里窜了出来。 孙太后一瞥,心中无名来了一股泼天委屈。 来作甚?叫你手下将士杀了哀家才好。 朱祁钰一脚一个将两名百户踹翻在地。 骂道:“见太后如见孤。向太后道歉。” 两名百户立马单膝跪地,请罪道:“臣罪该万死,请太后恕罪。” 不等孙太后回应,朱祁钰直接一脚一个,将二人踢了回去,大声骂道:“滚,自己找卢忠领10军棍去。” 而后又小声对成敬说道:“去库房支200两金子给他们养伤。” 小惩大赏,殿下当真一番养士好手段。 孙太后冷笑连连。 笑得朱祁钰头皮发麻。 赶紧招呼道:“太后里面请。” 孙太后轻轻一哼,众人面前,暂不与你置气。 顺从着朱祁钰的意思,跨过了王府门槛。 朱祁钰又往后看了眼八位肱股,语气无奈道:“你们也进来吧。” 入了外院,走过廊庭,来到堂屋。 朱祁钰和孙太后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去内室。” 只不过朱祁钰是询问声,而孙太后则是命令声。 “成敬,给老大人上茶。孤与太后去内室相商要事。” 说完,两人将众人抛在堂屋,独自向内室走去。 一路锦衣卫相护送,从堂屋到内室短短百步距离,达到了一步两卫的守备程度。 随着朱祁钰推开房门,孙太后一步跨入,将自己最后的心腹小婢——双喜也留在了屋外。 等朱祁钰一进屋,关上房门,孙太后还嫌不够,又亲手插上了木栓。 至此,屋内只剩二人。 还没等朱祁钰邀其入座,孙太后端着身子,都不能说是阴阳怪气,直接是见面交大。 “殿下,刚才在外面怎么不打杀了哀家?” 第五十八章 哀家给殿下跪下了 上来就放这种叼话。 朱祁钰皱眉苦笑道:“臣岂敢……” 话只说半句,孙太后就像被点着的鞭炮,炸了起来。 没有半点太后仪态,与天下恼怒女子一般无二的娇蛮,气势汹汹道:“你不敢?你都这般做了。哀家好心好意来你府上,请你入宫主持大局。没曾想……” 孙太后越想越气,越说越悲,两行清泪自桃颊滚落,啪嗒掉落在地。 换作别的王公大臣将哀家拦在门外,哀家也会恼怒,但绝不会当场发作。 唯独殿下,哀家半刻都忍不了。 恨不得像个乡野村妇一样,撒泼打滚,掐揪咬啃,将这郕王府闹个鸡犬不宁。 哀家与殿下乃是同位一体,哀家以十足赤心待殿下,但殿下却令士卒将哀家拦在门外。 殿下如此背刺哀家,哀家只当是以前那满腔诚心喂了狗。 孙太后看着朱祁钰硁硁无言的沉闷模样,愈恼愈气,竟真的不顾丝毫太后仪态,往朱祁钰手臂上狠狠揪了一把,气急败坏道:“殿下,你说句话啊!” 你都不解释,哀家怎么原谅你? 朱祁钰却是捉起她揪人的右手,钳住她的手腕,直接往他的脸上呼来。 若不是孙太后及时止住,这一巴掌可就挥实了,凤眸一瞪,怒道:“作甚?” 朱祁钰直言回道:“这件事是臣的过错。虽然臣无此心,但驭下不严之罪难逃。请太后论罪。” 朱祁钰越是这种认打认罚认砍认斩的大义凛然态度,孙太后越是心虚理亏,甚至还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 嚅嚅道:“既是无心之举,为何不与哀家辩解?殿下以为哀家是要借故发难,责罚于你吗?” 朱祁钰拱手一礼,道:“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臣自认口舌笨拙,不善言语。怕口不择言,反倒弄巧成拙。故让太后打杀臣一顿,平怒泻火。” 偏不打杀你,就让殿下对哀家心存愧疚。反正哀家受了委屈,殿下也甭想独善其身。 大家都心里不好过,是最好。 孙太后心里一阵算计,竟真被她想通了这歪理。 不怪说女人心、海底针。就孙太后这心思,朱祁钰想破脑袋都猜不透。 就这么一眨眼功夫,刚还哀怨凄婉,浑不讲理的妇人,竟是眉梢带喜,嘴角挂笑。深深地看了朱祁钰一眼,眼中得意之色几乎满溢而出。 发了一通无名火的孙太后,心情骤然大好,如一场雷雨之后的荷塘娇莲,粉荷挂露,清艳无双。 端身坐下后,孙太后又是莲臂一抬,柔语道:“殿下,坐。” 还说女人不是猫?完全就是跟宠物猫一般无二的性子。 待朱祁钰落座,孙太后端着圣母皇太后的架子,慢条细理道:“殿下,可知晓哀家今日亲临所为何事?” “知。” 就一个字? 孙太后翘了翘柳眉,殿下再这般冷淡,哀家可又要发作了。 “既已知晓,那便接了哀家的懿旨。” 朱祁钰轻叹一声道:“太后,何苦为难孤?” 看着朱祁钰那锁在一起的愁眉,孙太后心中一疼。 哀家知道殿下苦,但就像朝臣说的,为了大明江山社稷,哀家不得不…… 孙太后星眸中透着一丝哀容,右手支着桌沿,轻轻抬臀,曲膝一倒,如风中柳叶旋转落地,摇曳着身子飘着跪了下来。 一手撑地,一手搭拉在朱祁钰膝上,不是朝臣那种膝盖撑地的跪姿,而是用半拉屁股撑着地,一双腿如蛇尾,曲在一侧。 仰着螓首,眼中泛着泪花儿,抽着鼻子,噎了一声:“哀家知道,殿下就是要哀家跪下来求你,才肯答应。” 朱祁钰脑子轰一声,彻底懵了。 这一跪,似曾相识,神似蒋雯丽在《霸王别姬》中的那一跪。 眼中哭,嘴上笑。 太后,你疯了不成? 朱祁钰赶紧上前一搀,孙太后却是故意沉着身子,跟朱祁钰较着劲。 孙太后这一跪,是一时兴起,也是蓄谋已久。 女子慕强,乃是天性。族群中,对强者的臣服是一种生理上本能。 孙太后从来没真正地面对过自己本心,自以为她与朱祁钰是平起平坐的关系。然而在她内心深处,早已将朱祁钰当成了领导者。 也唯有这种潜意识中的臣服之心,才会让孙太后跪得如此的心安理得,甚至还在为自己的小聪明自鸣得意。 哀家也不与你说什么江山社稷,哀家一介女流之辈,就会使妇人的手段。 殿下不答应,哀家就不起。 咦!啊! 孙太后压着嗓子,一声惊呼,这莽夫竟是双手一钳,掐着她两边咯吱窝将她提溜了起来。 朱祁钰将这得了失心疯的皇太后按回座,怒道:“太后是要臣死吗?” 孙太后眉头一锁,委屈道:“哀家也是没了法子 。要不是殿下屡次三番拒绝,群臣迫哀家过甚。哀家何以出此下策?” 怪孤?要不是孤这庶子身份,在礼法上吃了大亏,何至于如此。 朱祁钰喟然一叹道:“太后。你还是不懂孤的苦衷。” “殿下有何难言之隐?尽管道来。哀家替殿下解忧。” 有太后这句话,那孤可要提条件了。 朱祁钰坐下身来,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音,孙太后凑过身子,听得异常认真。 “太后。孤不愿登基,一来确实是不想恶了与太后的关系。怕……” 孙太后幽怨道:“哀家都跪下求你了,还不能看出哀家的心意?” 朱祁钰哑然,谁知道太后你整这死出。 话头一转,继续说道:“二来,孤看不得这群文臣这般欺辱太后。” 啊!?怎么又扯到哀家身上了? 孙太后一脸唯诺,支支吾吾的,半天没应一句话。 其实她就在等群臣的逼宫。有些话,是哀家这个做母后的不能说出口的。 朱祁钰目光一凛,语气凌厉道:“这群逆贼,今日敢胁迫太后拥孤登基。明日若是孤不称他们心意,是不是就要拥见潾、见深登基了。” 说话时,朱祁钰往孙太后这边深深一望。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天子天子,也不是一家独大。掌握朝堂的文臣和掌握后宫的太后联手,足以废立天子。 今日之正统帝,未曾不是明日之朕。 朱祁钰今日要做的就是彻底切断后宫和朝堂的联系。 第五十九章 太后,孤愿登基 孙太后狠狠一剐朱祁钰,怒道:“殿下将哀家视作何人?狼心狗肺之徒?” 有史为鉴,不得不防啊! 从始至终,朱祁钰对孙太后的防备就没下来。甚至对于汪王妃,朱祁钰都有一丝警惕。 只不过这些小心思,他藏敛的很好。 只要她们能从一而终,真的将朕当做她们的天来对待,朕便是她们身前的参天树,顶梁柱。任外界支离狂悖、颠倒颇僻,朕不让一风一雨入后宫。 但若是…… 那朕可就是王者无私,君不言私德了。 朱祁钰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惹恼了孙太后,让她心里受了委屈,但为了日后后宫的长治久安,他今日只能将丑话说在前头。 见到孙太后被自己压迫的几近泫然欲泣,朱祁钰的话也柔了三分。 “太后,非孤小器。只因这九五至尊之位,实乃天下第一凶器。孤本可外地就藩,当一闲散王爷,子孙后代,与国同休。若登顶大宝,便是将孤与后代子孙全压了上去。但有半点疏忽,孤之一脉恐断绝于孤之手中。” 啊!?孙太后一声娇呼,一脸惊恐,以手掩唇,喃喃而不敢置信道:“殿……殿下何出此危言耸听之言?若登顶大宝,自是本枝百世,福延千秋。” 朱祁钰轻声一叹,爱怜一笑。所以说,太后你当不得张太皇太后这样的垂帘听政之后。 政治敏感度还是太低了。 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赶尽杀绝。 “太后,你真以为这江山易坐?” 孙太后仰着头,一枚尖尖的白嫩虎牙嵌在红唇之上,既是打着商量,也是在向朱祁钰摇尾讨好,娇娇道:“只要哀家向着你,何人还能威胁你的位置?哀家不立东宫还不行吗?” 只是东宫? 朱祁钰剑眉一抬,东宫最多只是恶心一下朕,能成什么大气候? “太后,且不说外有贼虏叩京之忧。单单这内患……” 孙太后一脸茫然,“内患?有什么内患?殿下是说那些文臣吗?只要哀家不许,他们能掀起多大风浪来?” “太后,你还是太小看这群文臣兴风作浪的能力了。 太祖爷为何废丞相,大力扶植淮西武勋?为的就是勋贵文臣相互制衡。 如今土木一役,京中勋贵亡十之六七,两位国公张辅、朱勇尽陨。文官做大,已是定势。 若孤登基,必要与文官夺权,这群千年狐狸人老成精的狗东西,肯定不会轻易就范。此乃一难。” “这才一难?还有两难,三难?”孙太后惊呼。 “第二难便是边关卫所。 昔日太祖开军屯制,曾言:朕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而今边关九镇,百余卫所,却需天下之农供养之。为何?乃边关之将,吞公为私,肆占军田,以兵户为家奴,隐隐有军阀之象。 土木堡离宣府仅百余里,总兵杨洪竟畏敌不救圣驾。还敢言:恐边关有失。若孤上位,第一个便摘了杨洪的脑袋。” 朱祁钰一字一句,如同巨锤砸在孙太后心口。 这些信息,如果朱祁钰不提,孙太后能被瞒一辈子。 如何从浩瀚如烟的奏书军报中提取到关键信息,是一名上位者的基础修养。不然即使再宵衣旰食,勤于政事,也不过是一个盖章机器罢了。 孙太后猛地抓住朱祁钰衣袍,犹自不敢相信朱祁钰所言,杜鹃啼血道:“杨洪真胆大如斯?眼见君父落入敌手而不救?” 朱祁钰轻轻拍打孙太后手背,以作宽慰,神色黯然道:“杨洪之举,小功大错。若宣府失守,京城门户大开,江山社稷倾覆,此乃杨洪之功。 然君父有难,竟袖手旁观,此欺天之举,乃大不道也! 理应将守城一职托付于副将,力保宣府不失。自己则率一队亲卫,前往救驾。 若真能迎君父入关,孤赏他一国公又有何难?若战死沙场,以身殉国,孤念其忠良,追封侯爵世袭罔替,亦可商量。 而今天子北狩,他安然无恙,孤不砍了他,天家颜面何存?” 逆臣贼子,欺君罔上,九关虎豹,误国大奸。孙太后恨得一口银牙没当场咬碎。 然而一缕忧愁从心头浮过,殿下只说了两难,再次拽紧朱祁钰衣袍,高高仰着头,哀泣道:“殿下,只此两难是不是?没有第三难了。” 孤也希冀如此啊! 朱祁钰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拍拍这个惊惧妇人的脑袋,给她压压惊,只是抬手到她头顶,大礼不可违,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大手悬于空中,勉力一笑道:“第三难便是天下藩王。皇兄北狩,孤代兄掌权,然皇兄还有子嗣,终究有违礼法。若天下藩王以此为借口……” “他们敢!”孙太后噌一下站起身来,花容尽是寒霜,一字一句道:“有哀家懿旨,但有宗亲敢指摘殿下一句不是。当场拿入宗人府,哀家定让他们后悔出生于世。” 孙太后之狠辣于 此刻可见一斑。 “又说气话。”朱祁钰实在忍不住,轻轻地拍了拍孙太后脑袋,眼中带着丝宠溺味道:“太后怕不是忘了太宗文皇帝。哪怕《永乐大典》是千古第一奇书,也掩盖不了靖难之役的事实。” “哀家说的不是气话。”孙太后咬了咬唇,似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一脸坚毅道:“文臣武勋,哀家管不了。宗亲一事,哀家来治。” 别逗乐朕,太后你是真治不了。藩王后期尾大不掉吃空大明这一难题,可能朕都要束手无策。该如何削藩削俸,可能要贯穿朕执政的这一朝。 言尽于此。 朱祁钰收拢所有的情绪,淡淡一笑,看向太后的目光渐渐温柔,嗓音温醇,缓缓说道:“太后,孤愿登基。” 嗯?孙太后不知其意,怎么说完了这看似无解的三难,殿下反而愿意登基了? “主少国疑,主少臣欺,若让群臣架空太后为傀儡。还不如让他们来架空孤。让孤来试试他们手段。孤唯有一事相求。” “何事?”孙太后嗓子都打着颤,眼眶一红,又有些忍不住。今日的她像极了被她极尽挖苦之能事的钱皇后。 朱祁钰嘻嘻一笑,言辞恳切道:“倘若真有一日,有人要废了孤。不管是文臣,武勋,还是藩王,孤只希望太后能痛痛快快地在诏书上按下金印。切记不可感情用事……” “不许!!!” 一声凄厉尖叫。 “哀家不许!!!” 第六十章 大计已定,诸公误朕 孙太后歇斯底里的拒绝下,整个身子竟是剧烈颤抖起来,浑身气力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脚下一软,直直往地上坠去。 砰! 一声贴肉声,狡滑香肩撞在一堵肉墙之上,眼看还不能阻止孙太后滑落之势,朱祁钰无法,一只大手撑在她腰眼处,支起了这具柔若无骨的娇躯。 朕只是不忍见太后跌倒,虽违礼制,但也无法。 孙太后反手抓在朱祁钰厚肩上,既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像是一妇道人家对家中顶梁柱的百般依赖。 口中只是重复着一段话:“不许,哀家就是不许。” “蠢昧之徒。”朱祁钰笑着骂了句。 这回旋镖扎的厉害,正巧巧地扎在孙太后心口处。 这混账东西,那是哀家用来骂你的话,谁准你来形容哀家了。 孙太后五指捉紧,恨不得逮住这男人狠狠啃上一口,才解心头之恨。 咬着牙,恨恨道:“便是天下万万苍生来逼殿下退位,哀家也只是两字——不许。” 好好好!太后的心意朕知晓了。朕能做的就是绝不让你陷入两难之选。 那个人,这辈子都别想再回紫禁城。 朱祁钰笑了笑,语气也轻松起来,道:“那孤换件事求太后。” “何事?说!快说!”孙太后语气急迫催促着。 “那便是请太后替孤管理好整座后宫。 朝堂上,孤去争,去抢,去斗。内宫中,孤无暇顾及诸多女眷心思。 包括皇后,万妃,周妃,见潾,见深,还有孤那两个不成器的王妃,统归太后节制。 孤不管后宫是怎么争风吃醋,挖空心计,但决不能掣肘于孤,分孤精力。如领兵统帅,孤在前方冲阵杀敌,太后为孤管理后勤。 孤将整个大后方都交给太后,力保其无忧,太后可能做到?” 孙太后狐媚眼一转,咬唇道:“有汪王妃哩!她才是殿下……” 朱祁钰面色一凝,一语独断道:“她不如你。” 昂!孙太后傲娇一哼,算殿下有识人之明。 就汪王妃,说实话,也就比钱皇后高上那么一线,哀家亦是看不起。 除殿下外,哀家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人。 舔了舔红唇,柔柔依依道:“既是殿下吩咐,哀家唯有遵命。” 朱祁钰轻轻一哼,语气霸道道:“太后还称朕为殿下?” “陛……陛下!” 当孙太后喊出这喊了半辈子的两个字,第一次从心中生出一股怪怪的味道。 很难堪,很羞耻,但又想再叫一遍。 女人从不反感男人的强势。恶心的只是那部分没实力硬装的货。 朱祁钰从袖中抽出一条锦帕,递给孙太后,道:“太后整理下仪容。随朕去会会那些敢‘逼迫太后过甚’的大明栋梁。” 孙太后拿了锦帕,轻擦泪痕,又被这混账东西赚去了半斤眼泪儿。 听到朱祁钰后一句话,又知道这莽夫要去替她出恶气,赶忙一拉,劝道:“陛……陛下万不可感情用事。他们倒也没太逼迫哀家。哀家不置气。” “朕有分寸。” 天知道这种乾纲独断的男人多杀孙太后。 就是脑子告诉她要生气朱祁钰对她的不尊重,但心里是半分火气都生不出,甚至隐隐还有唯命是从的盲目。 那种又虐又爽的感觉,实难为他人言说。 …… 咔! 木栓抽出声。 伺立在门外的万贞儿立马端正身形,微微佝下身子,静候太后与殿下出门。 两人在屋内的谈话,万贞儿没敢听,但架不住孙太后情绪波动太盛,那“不许”“不许”的字眼让万贞儿心惊肉跳,生出众多不该生之妄念。 好在太后和殿下安然地走出了房门。 只是稍稍用余光瞥了眼,太后的凤眸中带着一缕红丝,想来是哭过一场。 具体是为何而哭,万贞儿不敢多想。 老老实实地搀扶着太后走过走廊,来到堂屋。 “臣参见圣母皇太后、殿下。请太后殿下金安。” 堂屋内,大臣跪倒了一片,恭敬请安。 朱祁钰直接跨过门槛,大步入内,而孙太后则是缓了他半个身位。 只从这个细微动作,群臣便已知晓了这场会面的结果。 堂屋正中央,有主家的两个座次。 原本朱祁钰还在犹豫,然而孙太后已经为他指明了方向。 给哀家去左尊位上坐着去。 左尊右卑,男尊女卑,君尊后卑,哪条礼,都得是陛下您坐左位。 两人一前一后入座。 朱祁钰右手悬空一抬,庄严肃穆道:“众卿平身。” 众人心中大喜,纷纷站起身来。 唯有高谷,跪着调转方向,朝着朱祁钰的重重一叩首,朗声唱 道:“臣谢殿下恩典。” 一句话高唱,让堂中诸位肱股纷纷抽了抽眼角。 要不说你高谷会来事呢!单论阿谀之道,高谷隐有圣人之象。 就连堂上的孙太后也是嘴角浮笑,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时侧望了朱祁钰一眼。 哀家见高谷这人甚是忠君爱国,可堪大用。 朱祁钰回以微微颔首。 后人读史,常笑昏君愚昧,宠小人远贤臣。 但等到朱祁钰屁股真坐到了那个位置,才能更好的感同身受。有些时候,不是君王不识人,而是在君王眼中,忠诚远比能力更重要。 甚至身为臣子,有时候能力越大,反受其害。 贤如唐宗,对古稀之年的李卫公,亦是有这么一句话:“昔司马仲达非不老病,竟能自强,立勋魏室。”吓得抱病榻上的李靖一骨碌爬起来,求着唐太宗带上他一起去征讨高句丽,以消君疑。 更有甚者,如本朝韩国公李善长。 只能说,两千年前,司马懿在洛水射的那一箭,擦着李靖的头皮,正中李善长的眉心。 要不是朱祁钰知道于谦这人的品性,就冲他敢以兵部尚书一职染指兵权,改京军三大营为十团营,便已有取死之道。 军权,那可是皇家最大的禁忌。也足见朱祁钰对于谦信任之深。 朱祁钰与孙太后你来我往的微表情,被众臣尽收眼底,各自于心中扼腕顿足,特别是陈循,狠狠揪了把大腿,用以警戒自身,以后当先看一步高谷如何动作,再行事。 待众臣皆入座,最上方的朱祁钰,端正了下身子,也不藏着掖着,上来就开门见山道:“赖天地之逆反,国势之艰难,结群臣之心,感万民之愿。朕以此德薄之躯,荣登至尊大宝,心中惶惶,惴惴不安。然为天下计,为社稷谋,为百姓安,朕不得不行此艰难之事。挽天之倾,地之覆,正乾定坤,荡寰清宇。驱北虏于境外,安流民于湖广,抚乱党于福浙,镇南蛮于麓川,重铸煌煌大明之盛名,再造威威华夏之荣光。” “誒!”朱祁钰高仰着头,重重一叹,道:“诸公误朕。” 第六十一章 朕乃天子,口含天宪 话都被圣上您说了,还叫微臣如何言语。 八人齐齐起身跪地,高唱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虚空一抬,“朕尚未登基,无需此大礼。” 胡濙闻言,若有所思,垂首询问道:“启禀陛下。而今大位已定,为抚天下民心,殿下当早日行登基大典,入主大宝。八日之后,九月初一,黄道吉日,新旧交接,寓意应天移位之意。不若……” 八日之后?等一个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吗? “三日,朕给礼部三日时间准备登基大典相关事宜。一切从简,宫不设宴。传召百官,通令天下。” “三日?”胡濙愁眉一锁,稍显为难,“陛下,八月二十六这日子虽不犯大忌,但不在黄道吉日之列啊!” 朱祁钰食指轻敲木椅,淡淡笑道:“朕乃天子,口含天宪。” 只此一言,群臣心悸。 咱们究竟是推了怎样一位老天爷上位。 上来就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不是黄道吉日?朕要它是,它便是。 偏偏众人还反驳不得,皇权天授,代天牧民。 若天子不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那以后大臣也不能以天生异象为由,进谏陛下修德行,施仁政。 等于说又将皇权的枷锁去了一道。 在场的群臣没有一个蠢人,谁都清楚如果皇权没有约束,将会造成多大的祸患。 上一个一意孤行的皇帝还在瓦剌军营献舞呢! 胡濙只是略作思量,便已权衡好利弊,当下拱手应道:“臣遵旨。” 看到群臣讪讪模样,孙太后虽然依旧端着凤仪天下的雍容之姿,但在心里已经将他们笑了一百遍。 该! 这才是天家威严。 这群满嘴江山社稷的肱股,就该让乾纲独断的陛下好好杀杀他们的文人傲骨。 这天下是朱家人的天下,内宫宦官是朱家家奴,尔等略高一等,也不过是咱们朱家的佃户罢了。 旁边小心伺候的万贞儿,看着底下的老大人们,倒是生出几分可怜之心。 肉眼可见本就老态龙钟的老大人们脊梁又弯了三分。 只是可怜归可怜,对于曾经的殿下,如今的陛下,万贞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自小便被孙太后养在深宫,见过的真正男人也就如今的陛下和曾经的正统帝。 心中泛起小心思时,便不自觉会拿正统帝来对比陛下。 面对这种场景时,正统帝也常常和老大人们唱反调。一副朕不听,朕不管,朕偏要一意孤行的强硬态度。 落在万贞儿眼里,常常会怀疑这便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吗?怎么跟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 而陛下则不同,可以说满足了万贞儿对一个君皇的所有幻想。 既有对老大人们时的唯我独尊。也有面对太后的恭孝仁厚。还有天子之威下那隐而不发的男子温柔。 嘴上不留余地,暗里手下留情,莫以为贞儿不知道。 万贞儿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一眼朱祁钰,心神一荡,暗里骂了自己一句“不知羞的小贱婢”。 朱祁钰端正身姿,目不斜视,对于旁边二女的心思,全然不知。 在敲定登基大典的日子后,缓缓说道:“今日还有件喜事要与诸卿同享。经朕与太后应允,过继万妃之子见潾为皇嫂钱氏继子。择日奠告太庙,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朱祁钰话音未落,群臣心中已经有了一番考量。 虽然朱见潾过继给钱皇后一事尚未正式传诏,但孙太后已经跟诸臣讲过,也已经确定了立朱见潾为东宫的事宜。如今陛下重提此事,想必不是简单的通报一件喜事,而是另有深意。 众人大抵知道朱祁钰的心思,但看了眼坐于另一侧的孙太后,一时有些难以接话。 最后还是高谷站出身来,躬身一礼,道:“启禀陛下。皇子见潾过继于钱皇后,臣无异议。然立皇子见潾为太子,臣认为不妥。” “喔?”朱祁钰露出一丝讶色,顺着高谷的话询问道:“依高卿之见,有何不妥?” 高谷傲然挺身,慷慨直言:“自古以来,皆是子承父业。若无子,兄终弟及。陛下有子,名为见济,虽非嫡子,亦有所出,岂可假与他人?臣谏言当以皇子见济为太子,方不乱父子纲伦。” 高谷身后的陈循亦是站出一步,道:“臣附议。当立皇子见济为太子。” 连陈循你这个浓眉大眼也给陛下当走狗了? 群臣一时无言,沉默不是默许,而是在组织语言如何劝阻。 他们刚废了正统帝的帝位,如今连正统帝一脉的法统也要剥夺,是不是有点太伤他了? 作为五朝元老,礼部尚书的胡濙已经有起身谏言的举动。 于情于礼,他也得站出身为正统一脉说句话。 他毕竟是先帝嫡子啊! 然而还没等胡濙起身, 朱祁钰却是率先一叹。 面露戚容道:“朕便知道。” 这一幕,一下打懵了众臣,不知他们推举的新君又要出何惊天之言。 只见朱祁钰作拭泪状,神色戚哀道:“朕观史书,常有一问。叹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乃至本朝太祖帝,在东宫一事上,皆不如人意。更有父子相残,同室操戈之人伦惨剧。 朕常思常常想,却也无话可说,只叹一句——不过人性使然尔。 如今朕尚未举行登基大典,又见尔等为东宫一事开始千般算计,权衡利弊。 尔等之才皆可为国师君师,更常进言君父当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然今日朕观尔等所言所行,扶苏胡亥,巫蛊之祸,承乾起兵,烛光斧影,乃至靖难之役,犹在眼前。 朕不知诸卿以史为鉴到底鉴出了何种教训?大抵是明知故犯,死不悔改。” 明知故犯,死不悔改!这八个字如同冬日里的一盆凉水将众人浇了个透心凉,从尾椎骨冒出一缕凉意直冲天灵盖。 纷纷跪地告罪道:“臣不敢,臣绝无结党投机之心。” 高谷更是砰砰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哭诉道:“陛下,臣这一世只为陛下一人效死。太子之位,臣从今往后,绝不再发一言。” “高卿。朕知你心,唯有一字,忠也!” 陛下懂我,陛下懂我啊!高谷瞬间泪流满面。臣之虑皆为陛下计。 “然……高卿可为忠字偏袒于朕。朕却只能秉承一颗公心,为天下谋。朕尚担得上年富力强四字,东宫一事,要立,但容朕从长计议,诸卿可有异议?” 第六十二章 吴贤妃:太后为何称臣妾为姐姐 跪倒在地的诸臣冷汗淋淋,不是不敢忤逆君言,而是不能。 陛下的这套讲话方式像极了他们这群做臣子的。 先占大义,而后言事。 你能反驳吗?反驳就治你一个拥立东宫,结党谋私之罪。 以臣之言而治臣。 陛下当真一番好手段。 解决完迫在眉睫的两件事后,朱祁钰稍稍放松了下节奏。 恩威并施,过刚易折。 双手拢袖,换了副祥和面孔,朝天官王直说道:“大冢宰。待会回吏部衙门,劳请将尔等八人的京察册整理一番,以奏书的形式呈递上来,朕阅览一番。” 明朝考群吏之治,京官曰京察,外官曰大计。 如今朱祁钰叫王直将八人的京察册递交上去,等于说领导要看一下几人的政绩,然后找个理由往上升一升。 从龙之功,岂可不赏。 众人闻言,脸上没露出什么狂喜之色,但纷纷跪地叩谢君恩。 朱祁钰挥了挥手,遣散众人。 “时日不早,诸卿回各部衙门处理公务去吧。当前首要之冲乃北虏之患。北虏一日不除,朕一日难安。” 群臣退下后,堂屋内便又只剩下朱祁钰和孙太后两人,走廊处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万贞儿也被孙太后打发去了外边。 “陛下。” 孙太后轻轻一声唤。 “在的。” “陛下准备何日搬进宫中?哀家也好早早准备起来。” 皇位虽好,但接踵而来的琐事要务,也让朱祁钰有些头疼。 毕竟他头上还顶着一个北狩的正统帝。 斟酌一番道:“太后。这王府物什倒也收拾简单,明后两日朕便可携家眷入宫。朕刚才一番考量,想索一间偏殿安置家眷与朕。” “这如何使得?”孙太后大惊失色道,“陛下乃九五至尊也。自当居乾清宫,汪王妃亦当入坤宁宫,杭侧妃哀家亦会为她寻一间离陛下近一点的偏殿。” 这不皇兄还没死嘛! 朱祁钰一脸为难道:“此举虽然于礼不合,但朕心安。” 你也知道于礼不合?孙太后凤眸一凛,沉默半晌方才缓缓回道:“哀家知道了。陛下且缓两日进宫,哀家自会准备妥当。” “不可。”朱祁钰凝着脸拒绝道。 孙太后毫不畏惧,同样冷着脸道:“陛下知道哀家要做什么?” 你一撅屁股,朕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朱祁钰苦口婆心劝道:“皇嫂柔弱,太后还请多加照拂。” 呵!你倒心里门清,知道哀家要用手段将皇后迁出坤宁宫。 可哀家行此恶事,为的是谁?还不是替陛下正名。 见太后不应声,朱祁钰只能跟太后讨着商量,“朕入乾清宫还不行嘛。但请太后别将皇嫂迁出坤宁宫。” “呵呵!”孙太后一声冷笑,“陛下倒是个体己的人儿。” 咦!太后又要挨嘴子了是不是。 “若太后懂朕,自知朕的心思。” 懂!哀家还能不懂你嘛!不就是担心哀家清名受损,担上一个“恶妇”的骂名,哀家都不介意,陛下又不许了。 什么时候陛下能不百般偏袒哀家,不时时处处为哀家着想,陛下帝王之道才算大成。 自古为帝者,女人算的了什么?文帝为登大宝还杀妻杀子呢! 偏你这副愚孝心肝,好拿捏的很。 挨了孙太后这一嗔,朱祁钰才苦着脸笑道:“如此便这般定了。朕和汪妃便各自寻乾清坤宁两宫空殿住下,就不要打扰皇兄皇嫂的寝居了。不然朕着实于心不忍。” 区区一个钱皇后,陛下都要千般考虑。日后哀家便借钱皇后这块磨刀石好好淬炼一番陛下的铁石心肠。 孙太后眸中阴鸷一闪而过。 对眼前的朱祁钰,她甚至倾注了比她皇儿更深的感情与期望。 以陛下之才,定是大明中兴之主,甚至有望庙号得祖。 她与婆婆张太皇太后争了一辈子,所有的功绩都是她婆婆的,唯有在朱祁钰身上,孙太后才见到了一丝青史留名的机会。 若城破,哀家与陛下共赴国难,以身殉国葬大明。 若侥幸驱逐北虏,哀家定不会让后宫中那琐碎家事为陛下掣肘。 一群只会争风吃醋的妇人,为了肚子里的那点货,天天勾心斗角,只要哀家在世一日,尔等便别想掀起一分波澜。 若陛下真能开创一番宏图伟业,哀家作为后宫之主,起码也能拿个“贤”字吧? 不敢说媲美太祖帝伉俪马皇后。但马皇后之下第一贤,哀家起码也有这个条件争一争吧? 孙太后那沉寂十四年的好胜之心,随着朱祁钰的上位,竟又熊熊燃烧起来。 孙太后期待地飘了眼眼前的男人,起码刚才陛下的政治手腕足以让她惊艳,不免浮了嘴角,柔声道:“陛下。今日进不 进宫?” “要进的。昨日的政事还没有处理完。誒,本来以监国之职心中还有侥幸。偏偏太后你压了这千钧重担下来,朕这次真的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咯咯!一阵轻笑。 就喜欢看陛下苦着脸跟哀家叫委屈的样子。 难,大家都难,那便让陛下陪哀家一起为难吧。 哀家这个弱女子实在撑不起大明这万里江山社稷啊! “那陛下与哀家一起入宫?” “可。” …… 朱祁钰与孙太后两人入了宫,第一时间却不是处理政务,而是先去景阳宫给吴贤妃请安。 到了景阳宫,吴贤妃正欲给孙太后请安。 孙太后便是如一只欢快的百灵鸟,跳着步子一路小跑,总算在吴贤妃跪下之时,将其搀扶了起来。 “姐姐。岂可行此大礼。” 一句“姐姐”,给吴贤妃整不会了。 看看欢悦的孙太后,又望望其身后微笑不语的好儿子,张着嘴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孙太后娇笑着说道:“今日之后,姐姐亦是太后。当以哀家二字自居。妹妹年纪小,当称您一句姐姐。” 啊?吴贤妃脑子更懵了。怎么臣妾成哀家了? 朱祁钰往前一步,执手行礼一躬,道:“儿臣拜见母后。请母后金安。” 在朱祁钰向吴太后行儿臣礼时,孙太后自觉地往旁边退了三步。 这便宜是怎么都不能占的。 儿臣是儿臣,母后是母后。陛下是陛下,太后是太后。 大礼不可废。 进了景阳宫,孙太后这才将前因后果道来。 当听闻自己儿子当了大明天子,吴贤妃犹自不敢相信,偷偷跟朱祁钰问道:“儿啊!这天子之位是你自己想当,还是被他们架上去的?不会是要拿你去换回正统帝吧?” 为娘不求儿九五至尊,只求儿一世安康。 朱祁钰鼻子微微一酸,扯出一个灿烂笑容道:“娘亲放心。朝局皆在儿掌握之中。娘亲可像平日里那般吃斋念佛,儿也会日日来娘亲景阳宫打拳练武。” 如此,甚好。 第六十三章 敲定年号——山河壮景,国泰民安,景泰气象 坤宁宫。 钱皇后怀抱着小见潾,一脸惊愕:“母后,您说殿下临危受命,登基称帝了?” 孙太后脸色一沉,训道:“称陛下。” 钱皇后这个委屈的小媳妇可是受尽了孙太后这个恶婆婆的欺压凌辱。 软软的一声:“母后……”眼中尽是哀求,却得不来孙太后一丝怜爱。 无法,只能将怀中的孩子交给旁边宫女,对着朱祁钰跪了下来,恭敬行礼道:“臣妾参见陛下,请陛下圣安。” 朱祁钰赶紧上前,搀起钱皇后,言辞诚恳道:“皇嫂,你与朕虽有君臣之别,但亦有叔嫂之亲,日后无需行此大礼。” 吧嗒! 钱皇后这泪人儿又是控制不住,珠泪盈了眼眶。 朱祁钰和孙太后两人逗弄了下孩子,便出了坤宁宫。 在回慈宁宫的路上,孙太后和朱祁钰并行一处。 冷风吹过,朱祁钰稍稍往前站了半步,为她遮风。 陛下有心了。 孙太后微微仰起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风雨欲来。 眯着眼,也不看旁边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幽幽道:“陛下往日对宫内女眷的体贴劲呢?怎么不在坤宁宫中发作出来?” 朱祁钰身如山岳,缓步慢行,语气平和道:“谁待朕好,朕还是知道的。” 孙太后于心中轻轻一哼,算陛下说了句体己话。 “只是……”朱祁钰话锋一转,语气却依旧柔和,慢条细理道:“太后方才言语,有失身份,既不尊重宫中女眷,也让朕寒心。朕对宫中何人最是关切,太后心里清楚。” 哀家愚钝,哀家不知。 朱祁钰也没准备要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答案,只是继续说道:“太后切记。以后与亲近之人,不可说气话,不可说反话,更不可不说话。” 孙太后闻言身形一顿,一缕惊色转瞬而逝,而后恢复如初,继续跟着朱祁钰的脚步,缓缓向前,只是于心中反复咀嚼着朱祁钰方才说的这句话。 这莽夫什么时候有这学问了? 难道真如高谷所说,陛下是天生的圣人? 可这些圣人言语是要求君子的,哀家是妇道人家,有时候这嘴控制不住就喜欢说些气话、反话。 哀家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滔天盛怒之下也不会与陛下不说话。 …… 将孙太后送回慈宁宫后,朱祁钰便回到了本仁殿处理朝务。 简单地用了午膳,与伺候左右的大太监兴安沿着本仁殿走了一圈消了消食,而后拉开一个拳架,练了一刻钟的心意拳。 随着手中权力的增加,朱祁钰练拳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也就能保证晚练的那一个时辰是足时的,白天是抽得空来断断续续练上一段。 练拳如求学,皆是水磨工夫,不求一朝顿悟,只是日精夜进,聚水成川,今日之我胜过昨日之我一分,便是大受用。 在朱祁钰练拳之时,礼部尚书胡濙与吏部尚书王直觐见。 走完拳招,兴安递上毛巾,朱祁钰擦拭了下额头、颈间汗水。 两位老大人正欲跪地叩首,朱祁钰却是凌空一抬,故作愠色,斥道:“两位老大人,又将朕之言抛之脑后了?说过日后与朕独处时,少些礼节,屡教不改?要朕下道圣旨?” 两人身子一僵,着实有些难以捉摸圣意。 说圣上仁厚,可今日在郕王府,以一人之威压着群臣喘不上气来。 可说圣上刚愎,那胡濙王直也绝对不认。一句话说一次可能是客套,说两次可能是试探,但屡次三番提醒二人勿拘泥礼节,不出于本心不会如此行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初登大位,根本不稳,所以需以刚严姿态在群臣之中立威。 而对待他们二人,陛下是带着偏袒的,只是在外人面前不好表现出来。 二人皆已是古稀之年,且已位极人臣,对于什么圣眷君恩,早已看淡。 但圣上能将二人记挂心头,说不触动,亦是违心。 胡濙拱手辞诚道:“今日见陛下出拳,如见天人也!” 旁边端重伫立的王直长眉微微一抖,怎滴,连你胡濙也要入高谷一党了? 胡濙却笑王直眉毛长,见识短。 他曾经为永乐帝暗访朱允炆下落,花费十数年,行遍大明万里江山,期间造访的隐士高人无数。学了一身青囊术和养生经,不然依他这般年纪,哪还有如此精力。 你王直活到这岁数,还亏得我传你的那套食补方子呢。 今观陛下这一手拳路,便知门道,内涵五行生生不觉之蕴,外示道法阴阳双鱼之形。 朱祁钰爽朗一笑,自谦道:“不过是瞎打乱打罢了。” 胡濙:“陛下此套拳法,有延寿之效。” 大宗伯真懂啊! 朱祁钰目露一丝诧异。 胡濙继续说道:“若陛下有心养生延寿之术,臣有一套食补方子,只是滋 味寡淡,难保口腹之欲。” “口腹之欲朕素来不在乎。只是大宗伯,朕如今子嗣仅有见济一子,若清心寡欲……” 朱祁钰双眉一挑,有些男人之间的话,就不要讲那么透了。 胡濙回以一个“臣都懂”的神秘微笑,凑上前,压低声音,指了指旁边端庄伫立的王直,“陛下。王直大人五年前尚能喜得一麟儿,便是臣这套食补方子的福泽。” “喔!”朱祁钰意味深长一笑,道:“大冢宰当真是老当益壮。” 年已古稀,素来老持稳重的王直,老脸一红,几乎是跳脚叫了声:“胡濙,圣上面前,勿论私事。” 你自己舔着个脸生的,还怪老夫拆你台咯? 看着面红耳赤,第一次在君前略施仪态的天官,两位始作俑者相视,哈哈一阵大笑。 朱祁钰更是上前拍了拍王直肩膀,赞许道:“大冢宰,好男才娶九妻。齐家治国,先齐家,而后才能治天下嘛!” 王直目露悲怆,恶狠狠剐了旁边偷笑的胡濙一眼,老夫一世英名,毁于老贼之手。 朱祁钰领着两人回到本仁殿。 玩笑后,三人的关系好像更近了一步。 胡濙上前禀告今日所陈之事,还请陛下确认一个年号。 按原本的历史轨迹,朱祁钰的年号是礼部直接敲定的。 如今胡濙却不敢擅自决定,选择将决定权递还回朱祁钰手中。不得不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历史细节的改变,也足以彰显朱祁钰这位新君在两位天官心里的地位。 朱祁钰也不拒绝,执笔直书二字写与两位老臣。 胡濙:“山河壮景!” 王直:“国泰民安!” 朱祁钰最后一锤定音:“景泰气象!” 坤宁宫。 钱皇后怀抱着小见潾,一脸惊愕:“母后,您说殿下临危受命,登基称帝了?” 孙太后脸色一沉,训道:“称陛下。” 钱皇后这个委屈的小媳妇可是受尽了孙太后这个恶婆婆的欺压凌辱。 软软的一声:“母后……”眼中尽是哀求,却得不来孙太后一丝怜爱。 无法,只能将怀中的孩子交给旁边宫女,对着朱祁钰跪了下来,恭敬行礼道:“臣妾参见陛下,请陛下圣安。” 朱祁钰赶紧上前,搀起钱皇后,言辞诚恳道:“皇嫂,你与朕虽有君臣之别,但亦有叔嫂之亲,日后无需行此大礼。” 吧嗒! 钱皇后这泪人儿又是控制不住,珠泪盈了眼眶。 朱祁钰和孙太后两人逗弄了下孩子,便出了坤宁宫。 在回慈宁宫的路上,孙太后和朱祁钰并行一处。 冷风吹过,朱祁钰稍稍往前站了半步,为她遮风。 陛下有心了。 孙太后微微仰起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风雨欲来。 眯着眼,也不看旁边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幽幽道:“陛下往日对宫内女眷的体贴劲呢?怎么不在坤宁宫中发作出来?” 朱祁钰身如山岳,缓步慢行,语气平和道:“谁待朕好,朕还是知道的。” 孙太后于心中轻轻一哼,算陛下说了句体己话。 “只是……”朱祁钰话锋一转,语气却依旧柔和,慢条细理道:“太后方才言语,有失身份,既不尊重宫中女眷,也让朕寒心。朕对宫中何人最是关切,太后心里清楚。” 哀家愚钝,哀家不知。 朱祁钰也没准备要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答案,只是继续说道:“太后切记。以后与亲近之人,不可说气话,不可说反话,更不可不说话。” 孙太后闻言身形一顿,一缕惊色转瞬而逝,而后恢复如初,继续跟着朱祁钰的脚步,缓缓向前,只是于心中反复咀嚼着朱祁钰方才说的这句话。 这莽夫什么时候有这学问了? 难道真如高谷所说,陛下是天生的圣人? 可这些圣人言语是要求君子的,哀家是妇道人家,有时候这嘴控制不住就喜欢说些气话、反话。 哀家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滔天盛怒之下也不会与陛下不说话。 …… 将孙太后送回慈宁宫后,朱祁钰便回到了本仁殿处理朝务。 简单地用了午膳,与伺候左右的大太监兴安沿着本仁殿走了一圈消了消食,而后拉开一个拳架,练了一刻钟的心意拳。 随着手中权力的增加,朱祁钰练拳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也就能保证晚练的那一个时辰是足时的,白天是抽得空来断断续续练上一段。 练拳如求学,皆是水磨工夫,不求一朝顿悟,只是日精夜进,聚水成川,今日之我胜过昨日之我一分,便是大受用。 在朱祁钰练拳之时,礼部尚书胡濙与吏部尚书王直觐见。 走完拳招,兴安递上毛巾,朱祁钰擦拭了下额头、颈间汗水。 两位老大人正欲跪地叩首,朱祁钰却是凌空一抬,故作愠色,斥道:“两位老大人,又将朕之言抛之脑后了?说过日后与朕独处时,少些礼节,屡教不改?要朕下道圣旨?” 两人身子一僵,着实有些难以捉摸圣意。 说圣上仁厚,可今日在郕王府,以一人之威压着群臣喘不上气来。 可说圣上刚愎,那胡濙王直也绝对不认。一句话说一次可能是客套,说两次可能是试探,但屡次三番提醒二人勿拘泥礼节,不出于本心不会如此行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初登大位,根本不稳,所以需以刚严姿态在群臣之中立威。 而对待他们二人,陛下是带着偏袒的,只是在外人面前不好表现出来。 二人皆已是古稀之年,且已位极人臣,对于什么圣眷君恩,早已看淡。 但圣上能将二人记挂心头,说不触动,亦是违心。 胡濙拱手辞诚道:“今日见陛下出拳,如见天人也!” 旁边端重伫立的王直长眉微微一抖,怎滴,连你胡濙也要入高谷一党了? 胡濙却笑王直眉毛长,见识短。 他曾经为永乐帝暗访朱允炆下落,花费十数年,行遍大明万里江山,期间造访的隐士高人无数。学了一身青囊术和养生经,不然依他这般年纪,哪还有如此精力。 你王直活到这岁数,还亏得我传你的那套食补方子呢。 今观陛下这一手拳路,便知门道,内涵五行生生不觉之蕴,外示道法阴阳双鱼之形。 朱祁钰爽朗一笑,自谦道:“不过是瞎打乱打罢了。” 胡濙:“陛下此套拳法,有延寿之效。” 大宗伯真懂啊! 朱祁钰目露一丝诧异。 胡濙继续说道:“若陛下有心养生延寿之术,臣有一套食补方子,只是滋 味寡淡,难保口腹之欲。” “口腹之欲朕素来不在乎。只是大宗伯,朕如今子嗣仅有见济一子,若清心寡欲……” 朱祁钰双眉一挑,有些男人之间的话,就不要讲那么透了。 胡濙回以一个“臣都懂”的神秘微笑,凑上前,压低声音,指了指旁边端庄伫立的王直,“陛下。王直大人五年前尚能喜得一麟儿,便是臣这套食补方子的福泽。” “喔!”朱祁钰意味深长一笑,道:“大冢宰当真是老当益壮。” 年已古稀,素来老持稳重的王直,老脸一红,几乎是跳脚叫了声:“胡濙,圣上面前,勿论私事。” 你自己舔着个脸生的,还怪老夫拆你台咯? 看着面红耳赤,第一次在君前略施仪态的天官,两位始作俑者相视,哈哈一阵大笑。 朱祁钰更是上前拍了拍王直肩膀,赞许道:“大冢宰,好男才娶九妻。齐家治国,先齐家,而后才能治天下嘛!” 王直目露悲怆,恶狠狠剐了旁边偷笑的胡濙一眼,老夫一世英名,毁于老贼之手。 朱祁钰领着两人回到本仁殿。 玩笑后,三人的关系好像更近了一步。 胡濙上前禀告今日所陈之事,还请陛下确认一个年号。 按原本的历史轨迹,朱祁钰的年号是礼部直接敲定的。 如今胡濙却不敢擅自决定,选择将决定权递还回朱祁钰手中。不得不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历史细节的改变,也足以彰显朱祁钰这位新君在两位天官心里的地位。 朱祁钰也不拒绝,执笔直书二字写与两位老臣。 胡濙:“山河壮景!” 王直:“国泰民安!” 朱祁钰最后一锤定音:“景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