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偶误成》
1. 婚事
朝霞初露,晨光熹微。
盛京各巷的街坊早市在城楼的晨钟声中逐渐苏醒,沿街摊贩陆续开张,坊间店铺也迎来忙碌的一日。
一辆宝盖马车停在香雪铺门前,车帘被人撩起。
妙龄少女仅用一张清丽明艳的脸便先声夺人,杏脸桃腮,琼鼻樱唇,眸若灿星,肤白貌美,霎时引来不少人注目。
霍令仪恍若不觉,心情轻快地踩着车夫送来的马凳,脚步轻盈落了车。
一身鹅黄浅粉轻纱如云雾坠入凡尘。
位于东坊闹市的香雪铺是盛京首屈一指的胭脂铺。
香雪铺的脂粉以粉质细腻,色泽艳丽,香气馥郁闻名,因其制作水平高超,被纳入皇家贡品行列,特供后宫妃嫔使用。
声名鹊起后在盛京逐渐站稳脚跟,深受盛京的闺阁千金们的追捧。
踏入香雪铺,如同走入仙子的秘林仙境,百香争艳,各有不同。
霍令仪站在柜前左挑右选,根本走不动道。
柜台上摆放着精致的漆器妆奁,香粉,香膏,口脂,螺子黛,香囊铺陈其中,品种齐全,应有尽有。
还有些珠钗首饰,虽不如首饰铺多,但也足够精美。
霍令仪秉持喜欢就买的原则,看中什么就塞进身后的喜鹊怀中,不过眨眼功夫,喜鹊怀里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喜鹊显然习以为常,熟练地东边进,西边出。
将东西物归原位。
自家小姐挥霍无度,只要出门,必定花钱,哪怕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看上就要买,院子里的库房已经快要堆不下了。
也幸好将军府家大业大,给了她败家的资本。
将军夫人冯衿知道她爱乱花钱,为了不让她胡乱挥霍,月例缩减到二十两,至于怎么花,花光了怎么办,她就不管了。
霍令仪时常月初大笔一挥潇潇洒洒,月末勒紧腰带苦兮兮过日子。
后来实在受不了,就把管钱的事交托给了喜鹊,让她规划用度。
喜鹊时常想,未来的姑爷会不会特别头痛自家小姐。
毕竟天底下的男人愿意给喜欢的女人花钱是一回事,愿意纵容她无尽的挥霍又是一回事。
一圈逛下来,回头看见喜鹊两手空空的刹那,霍令仪无奈地笑出声来。
她摇着喜鹊的肩膀,忍着咆哮的冲动,咬牙说道:“喜鹊,你真是我的贴心小棉袄!”
霍令仪过足了挑选的瘾,还没花一文钱,可不是贴心是什么。
喜鹊苦笑了一下,提醒道:“大小姐,忘了咱们今日来是做什么的了吗?”
霍令仪一拍脑门,如梦初醒:“险些忘了,还得是你提醒我。”
往日进香雪铺是来采买的,今日却是为了取货。
香雪铺是专做胭脂水粉生意的,霍令仪近日寻得几块罕见的矿石,想磨来做颜料,奈何没有器具,金石难开,拿去书斋找工匠又怕遭人惦记调换石料,这才想到香雪铺。
水粉与颜料,都是矿石所出,处理方法自然是一样的,而且脂粉铺要颜料也无用,应该不会被偷龙转凤。
她是香雪铺的老主顾,跟掌柜借器具为她研磨石料,也是张个嘴的事。
前几日送了石料过来,今日便是约定之期。
她忙唤来伙计,把一块小木牌递给他,伙计道了声贵客稍等,转身便进了里间找掌柜。
她要研磨颜料一事,喜鹊是知情的,霍令仪不擅书画,用颜料的另有其人。
霍令仪是将军嫡女,去岁已过十八生辰,至今仍待嫁闺中。
不是家中父母不为她安排,而是姻缘之路命途多舛。
霍令仪十二岁时恰逢祖父去世,她守孝三年,好不容易谈妥一门婚事,谁料世事无常,祖母又在此时猝然离去。
亲事搁置又岂会为她停留。
三年再三年,豆蔻少女能有几个三年,兜兜转转霍令仪的婚事便拖到了今年。
要知道盛京的姑娘都是十四五就定下亲事,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八就要出嫁,一旦超过年岁,便是老姑娘,再想找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十分艰难。
霍令仪可是当朝左骁卫大将军的嫡女,若是嫁不出去,就要沦为全盛京的笑话。
可惜皇帝不急太监急,夫人在她守孝期过后,马不停蹄地给她安排亲事,但都不得霍令仪欢心,她不仅不上心,还处处搞破坏搅黄婚事,气得夫人三天没跟她讲话。
以霍令仪不屈从的牛脾气,喜鹊夜夜提心吊胆,生怕她跟夫人犟起来要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
但缘分的事谁说得准,月初大小姐随小少爷去了一趟国子监之后便动了春心。
喜欢的对象是去岁的状元郎孟玄朗。
孟玄朗如今任国子监助教,据大小姐从小少爷那儿打听来的消息,孟先生时年十六,模样清俊,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尚未娶妻。
孟玄朗祖上曾是落魄贵族,战乱时迁居故土隐姓埋名,后来朝局稳定,孟家子孙也陆续参加过科举,但无一中举,最厉害的也只是个秀才。
几十年间族中只出了孟玄朗这么一个少年英才。
三岁识字过目不忘,四岁能背千字经,五岁将论语倒背如流,六岁会写诗,七岁出口成章,此后随堂兄弟入学堂寒窗苦读八载,次年秋闱乡试成了年纪最小的解元,去岁进京参加春闱连中三元,殿前钦点为状元。
本应前途无量,却被吏部遣至国子监做个小小助教,真是大材小用。
霍令仪这一个月时常借故接送弟弟上下学堂,只为多创造些相遇的机会。
喜鹊想起这段是霍令仪使劲浑身解数和那位孟公子接触,但至今仍关系泛泛,不免替她着急:“小姐这么用心,相信孟先生一定会感受到小姐的心意。”
霍令仪对此也有些忧愁:“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他对我,跟对我弟弟没什么区别。你说,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子,该是什么样的呢?”
喜鹊摇头:“这个奴婢也不知,不如咱们买些话本看看?”
霍令仪兴趣缺缺道:“话本写的那些都是一见钟情,过程完全略去不谈,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爱得死去活来,非卿不可,看来看去都一样,没意思。”
“那要不问问成了亲的盛娘子?”
盛娴是霍令仪的闺中密友,与她同岁,但是早已嫁做人妇。
说起盛娴,霍令仪才想起这一个月都没见过盛娴,“那我改日问问。”
她们闲聊的功夫,店里忽然来了好几个年轻的姑娘,看着面生,一入门便叽叽喳喳闲话家常,逛了一圈,最后停在她们附近,离霍令仪只有五步之遥。
“怎么不见周姐姐出来?”
“她呀,最近忙着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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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偶遇呢。”
“可是周姐姐不是都要跟李家定亲了吗?而且景王可不好接近。”
“这回可不大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被围在中间的那位姑娘故意卡在此处,勾得人好奇。
霍令仪听见景王的名字时朝她们瞥去一眼,噤声不再跟喜鹊闲谈,竖起了耳朵偷听。
这人本不欲多说,但架不住被身边的人用激将法,半推半就的,压低着声音把这则隐秘的消息说了出来。
他们口中的景王越少珩乃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幼弟,但二人从容貌上看,并无几分相似之处。
圣上肖似先帝,而景王则继承了太后的美貌,在皇室成员中鹤立鸡群。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先帝继位时并非首选,只因长相丑陋,年轻时受过不少冷遇。
但胜在功绩出色,其他兄弟又胸无大志,这才脱颖而出继承皇位。
后来为了让后代好看些,纳的妃嫔皆是一等一的绝色。
只可惜生出的儿子与他多有相似,缺憾颇多。
直到景王出生,才打破皇室的容貌厄运。
但人无完人,景王越少珩虽然生得俊美非凡,脾性却是一等一的顽劣傲慢。
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性情不定难以捉摸,可谓是桀骜难驯。
圣上苦恼其将及弱冠之年也未曾考虑成亲,不管如何明示暗示,景王亦不曾妥协。
前不久借着给二皇子选妃事宜,圣上将此事交由景王代办,景王并未推脱,从选画像到操办仪式,他都不曾假手于人。
圣上以为景王终于开窍,却不料景王竟敢把选妃这件严肃的事办得一塌糊涂。
甚至十分儿戏。
他所挑选的贵女名单,全是盛京里那些嫁不出去的次等姑娘。
何为次等,即从家世、年纪再到容貌、品性,全都与往日选妃标准背道而驰。
偏偏这样还给二皇子选了一个妃子!
皇后因为这事哭闹了好几回,圣上只能另选一人为正妃,将此女改成侧妃,才把事情平定下去。
圣上不高兴,御书房内质问景王到底成不成亲,不成亲便要给他选个他不喜欢的女人为妃,让他也不痛快。
景王只好答曰心中有人,但就是不说对方是谁。
这世上绝不会存在圣上想知道却不能知道的事。
于是便指派了两个锦衣卫日日监视景王,务必要查出他心仪之人到底是谁。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将锦衣卫监视的事透露出去。
锦衣卫行踪隐蔽,无人知道他们如何打探消息,也不知道他们会如何记录。
这便给了她们可乘之机。
这几人围成一个圈讲话,声音又小又细,跟蚊子叫一样,让外人听不清楚。
这厢霍令仪急得秀眉紧蹙,那厢几人获得秘密消息后都不约而同缄口不言。
各人心照不宣,各怀鬼胎,又不想显露出来,于是有人带头,话题一转,将此事揭过。
但话题仍是围绕着景王,还谈起前不久景王选妃仪式上发生的趣闻轶事。
霍令仪总算满意,听得津津有味,一时忘了最初吸引她关心的那件事。
说笑间,她们透露了不少霍令仪不知道的事情。
甚至还提及到了她的名字。
2. 名单
“我当时还为没进选妃名单难过,如今倒要庆幸没被选中,我那位庶长姐被选中后还趾高气昂的,结果回来后一病不起,现如今都不敢出门了。”
“可不是,这不是赤裸裸的羞辱是什么。名单上的女子,全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不是品德无状,就是模样堪忧,如今名单一出,本来无人关注的,一下成了众人焦点,脸都丢光了。不就是相当于告诉所有人,还有她们这么一批嫁不出的老姑娘吗?”
这次选秀的名单做得密不透风,直到临近选秀前一日才通知到各府。
不止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还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不是,我有个表姐想装病都来不及。”
“谁说装病来不及的,霍令仪不就装病躲过了一劫吗?”
听到此处,霍令仪的眼皮忽地跳了起来。
她当初收到礼部的选秀柬帖,就觉得透着古怪。
选秀都是十四五的年轻姑娘,怎会轮到十八岁的自己。
专门派人去打听,才知道这场选秀并非只给二皇子选妃,也有为景王越少珩选妃的意思。
这样一来便解释得通,以她这样的年纪为何也在名单之列。
应该是为了适配景王才放宽了年龄限制。
她与越少珩是同龄人,他们的生辰仅差一天。
霍令仪比他早一天出生。
她五岁起做公主侍读,入皇家学堂崇文馆与皇室血脉,各世家子弟一起念书识字。
按理来说应该是青梅竹马,但他们却是天生冤家的关系。
身为皇子的越少珩一直是学堂里的佼佼者。
不管君子六艺,论文辩道,无出其右者,深得当时授业的冯太傅欢心,不仅收做亲传弟子,还拿他来做学堂典范。
而她这个亲外孙女,则常被拉出来做反面教材。
冯太傅是霍令仪的外祖父,承袭齐国公爵位,兼任翰林学士与太子太傅,乃当世文学大儒,想拜他为师的人不少,但冯太傅却是个老顽固,只选最合眼缘的人。
哪怕是皇子,他觉得不合适也不会将就,就算是先帝也左右不了他的决定。
冯太傅向来一视同仁,就连身为血亲的霍令仪,做不好也会挨他打手掌心,甚至比旁人更严厉。
霍令仪不怕爹,不怕娘,唯一怕的就是这个外祖父。
外祖父越偏爱越少珩,霍令仪便越讨厌他。
霍令仪及笄后不再需要去学堂上学,与越少珩见面次数不多。
但每每见了面,他们都不会给对方好脸色看,偶尔斗斗嘴,但大部分时候互相都不搭理对方。
她不愿意选秀,知道有味药材吃了会让皮肤起红疹,状若天花,当机立断连夜服下。
御医果然来查,结果红疹斑点把御医吓得脸都白了,跌跌撞撞跑出将军府回去复命,礼部信以为真,没有追究。
至于后来别人问怎么好的,只说机缘巧合来了个妙手方士给她治好,之后云游四方不知所踪。
“人虽没去,但上了名单不也一样。”
“谁把霍令仪名字加上去的,她可是大将军的女儿,还愁嫁吗?”
“名单是景王亲自勾选的,没有景王首肯,你觉得礼部的人敢写这个名单?谁不知道,霍令仪前不久得罪过景王,肯定是遭了报复。”
终于有人说到了点子上,霍令仪不禁抬手压在右眼皮上。
光洁饱满的额头有青筋隐隐浮动。
看似只是一个简单的压眼皮动作,实则是在压抑心中要杀人的念头!
她终于知道名单的古怪从何而来,原来是越少珩自作主张把她勾选上去,只为了让她也和那些老姑娘一样沦为盛京的笑话!
如今真相大白,霍令仪气不打一处来。
选妃事后,母亲总避着她愁眉紧锁,长吁短叹,被她追问时也只是温柔的笑笑,摸着她的脸,目光里饱含疼惜:“我的蛮蛮长得好,性格也好,不愁找不到如意郎君,那都是他们没眼光,没眼光的人不要也罢!”
当时还觉得奇怪,只以为是自己任性推拒那些人,害母亲在媒婆面前失了脸面。
如今想来,母亲之所以忧愁,大概是因为早就知道这份名单对她的影响,看着她在背地里遭人耻笑,但又无计可施。
这几个姑娘似乎并未发觉她们议论的主人公就在自己身后,说说笑笑往别处走去,声音渐行渐远。
霍令仪没跟上去,绷着一张玉雪洁白的小脸,樱唇紧抿,秀眉深蹙,任谁都看得出心情不太好。
喜鹊跟自家小姐同仇敌忾,气咻咻的说道:“怎么会有这般可恶之人,仗着自己是皇亲贵胄,就可以肆意羞辱人吗?”
霍令仪也气得咬牙切齿,将手中的锦囊捏在手心中来回磋磨:“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这种顽劣的家伙,要不是生在皇家,看我不将他狠狠打一顿。”
“小姐,这话可说不得。”喜鹊吓了一跳,捂着心口左右查看是否有人听见,这种话可是以下犯上啊!
香雪铺的张掌柜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在她们二人身后幽幽喊道:“霍小姐。”
喜鹊吓得一个激灵,一蹦三尺高,又把张掌柜给吓着了,他讪笑着看着眼前古古怪怪的二人,问道:“二位这是怎么了。”
果然不能再背地里说人坏话,喜鹊苦着一张脸摇头。
霍令仪则坦然平静多了,见他空手而来,不禁皱眉:“我要的东西呢。”
张掌柜目光恳切地看向霍令仪:“东西已经制作妥当,可否请二位到里间说话,小人有些事想请教一下霍小姐。”
二人也算熟识,霍令仪并未推脱就随着掌柜进了里间。
香雪铺分为前庭,中庭,后院以及阁楼货仓几个区域,里间是中庭一个待客的小雅间。
临近窗户开了一扇小轩窗,可以看到后院正在配香的工人劳作,叮叮当当凿石研磨,咕嘟咕嘟煮汤滤取,分工合作,有条不紊。
张掌柜把托盘放到霍令仪面前,有三个鱼白色细嘴瓷瓶,都是香雪铺专用的香粉瓶。
大概装得匆忙,并未张贴字条,只在瓶塞上用颜色做以区分。
“霍小姐,东西已经磨好,这几块矿石还真是罕见,不仅料子足,颜色还很纯,这样的矿石可是十分难找,不知道霍小姐打哪儿找来的?可否告知在下?”
霍令仪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怎么还是遭人惦记上了?
张掌柜察言观色,主动拿起一个瓷瓶推到霍令仪面前,介绍道:“当然不会白白问霍小姐,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这是什么?”霍令仪打开瓷瓶,一股淡淡的芳香从瓶中溢出,似玉兰又似腊梅,中间夹杂着淡淡的柏木味,气味清雅芬芳,令人流连忘返。
“这是我们今年将要往宫里进贡的香粉,名唤藏春香,小人想着赠予霍小姐,权当感谢您对我们香雪铺这些年的光顾,若能换来霍小姐一句矿石出处的消息,那也是值得。”
原来是有求于她。
霍令仪不解问道:“你一个胭脂铺要矿石有什么用?”
张掌柜解释:“香雪铺最近在研究花钿的样式,款式虽多但着实很难出新意,所以想在颜色上下些功夫,霍小姐送来的这两块矿石,一块青金石,一块孔雀石,研磨成粉状,颜色当真鲜艳动人,那是植物萃取不出的颜色。”
民间虽允许采矿,但私矿课税极重,矿场大部分还是被朝廷管控,香雪铺要进矿石,大多都是去工部所属的虞部登记购入。
像这种孔雀石,青金石都是极罕见的矿石原料,非一般矿洞可探,因此价格非常高。
而且做成颜料之后,多数都会流进宫廷里给画师作画,民间几乎难寻。
民间也有许多游山玩水时捡矿的人,大多要看运气,十之八九是捡不到这样好的矿石。
如果霍令仪真是自己捡的,说不定能让他捡个漏。
张掌柜摩拳擦掌,似乎都能幻想出采石的路有多难走,但只要想到用这些矿石粉末研制出独树一帜的花钿,让香雪铺再次名扬天下,心头就是一阵火热。
不料霍令仪一张嘴,便浇熄了他的美梦。
“哦,可惜了,这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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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矿石是我朋友赠予我的,我也不知道她打哪儿弄来,怕是让张掌柜破费了。”
她拔开塞子检查另外两瓶颜料,粉末颜色干净,明度与亮度都不是一般的艳,和她在杂货铺里找的那些普通颜料有天壤之别,张掌柜应该没有骗她。
张掌柜露出失望神色,知道此事没有后续以后,他悄悄地伸手想将藏春香取回。
霍令仪眼疾手快,将三个瓷瓶一起收入囊中,笑道:“虽然是我朋友相赠,但我也可替你问问,若有多的,再卖给你。”
“哎,如此,小人多谢霍小姐相助!”这下,张掌柜终于笑逐颜开,忙躬身作揖表达感激,将人送到门外。
离开香雪铺时,天色尚早。
街上行人比来时多了几倍,沿街的摊贩、卖货郎售卖的货物新奇有趣。
燕子纸鸢,猴子面具,玩偶木雕,鲤鱼灯笼,还有孩童爱玩的桃木剑,九连环,鲁班锁,全是有趣的玩意,霍令仪顿时玩心四起,走不动道了。
若是直接打道回府,就得乖乖做母亲交代的功课,不论是女红,练字,算账,烹茶,练琴,插花,一坐就是一整天,想想便觉得腰肢酸疼,头昏脑涨。
人生得意须尽欢,岂能辜负春光!
她和喜鹊弃车而行,打算先逛两圈再回府。
掌管着小姐荷包的喜鹊精打细算:“小姐,咱们的预算可不多。”
“就几文钱的东西,咱们还没有吗?”
“有是有,但是小姐要想想,如果买了这些没用的玩意,那《神龙墓秘史》的下卷咱们就买不了了,还有小姐爱吃的棠梨果脯,蜜饯青梅,统统都没有了哦。”
喜鹊不过低头拿荷包的功夫,再抬头时,霍令仪已经左手挂一个螃蟹灯笼,右手夹一只老鹰纸鸢,头上挂了猴子面具,左右手拿着颜色各异的布老虎互相比较。
喜鹊头痛地扶额,把东西一一摘下来归还给店主。
对上霍令仪委屈的表情,耐心哄道:“大小姐,不是不让你买,只是这些东西咱们库房多的是,你再买回去也是浪费银钱,万一被夫人瞧见了,又得说你玩物丧志,到时候再缩减用度,咱们可就没钱买话本子了。”
霍令仪当然知道喜鹊说的有道理,她只是有些收集癖。
颜色不一样的总想凑齐,花式不同的就想组成一套,没见过的款式也想收集起来。
出了门要是两空空回家,也会觉得浑身都不得劲。
“那就什么都不买了吗?如果连喜爱的东西都不能尽情享有,那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霍令仪可怜兮兮的朝喜鹊眨巴眼。
她本就生得娇俏,每当撒娇卖乖时,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像林间小鹿那般惹人怜爱,很容易便让人动恻隐之心。
喜鹊:“……”怎么就活着没意义了?!
喜鹊最后还是妥协了,只许她买一件商品。
霍令仪挑挑拣拣,最后选择了一个漂亮的藤球蹴鞠。
喜鹊有些惊讶,霍令仪竟然挑选了一个刚刚没看上的东西:“小姐怎么选了蹴鞠?”
霍令仪掂了掂球,很是满意:“给阿珣买的,国子监的蹴鞠比赛快到了,但是我看阿珣这两日心情似乎不是很好,我送一个新的给他,让他开心些。”
霍令仪的弟弟霍珣今年十四,正在国子监念书,平日里是个活泼机灵的小郎君。
最近不知怎么了,从国子监回来总是闷闷不乐。
蹴鞠比赛在即,霍令仪猜测也许作为主力的他压力太大,于是就想买个蹴鞠哄哄他。
喜鹊去交钱,霍令仪拿着蹴鞠在街边抛着玩。
街道上有马车经过,速度不疾不徐,与站在街边的霍令仪擦肩而过。
有两个打闹的小孩不知道从何处蹿了出来,嬉笑打闹间丝毫没有注意到挡路的霍令仪。
矮个子的直接撞到了霍令仪的腰上。
她猝不及防,蹴鞠脱手而出,被抛落在马车的宝盖上。
“我的蹴鞠!”
霍令仪顾不得那几个孩子追了过去,可惜四条腿的骏马眨眼间就跑出去老远。
3. 追逐
马车辕座上坐着两个侍卫打扮的人,一人拿鞭驱车,一人闲坐旁侧嗑瓜子。
驱车那人不苟言笑,坐得板板正正,名唤青山。
而一旁嗑瓜子的叫江野,靠在栏杆上盘腿而坐,随意许多。
一张嘴巴极碎,就算身边的人不搭理自己,也可以自言自语。
江野伸了个懒腰,感慨道:“春光真好啊,也不知道出城的小胡会碰上哪家姑娘,他的桃花运可比咱俩好多了,上回有个崴脚的直接跌到他怀里,上上回还有个拉着他一起落水的,我一直以为盛京的姑娘都挺内敛害羞的,没想到手段还挺多,什么时候也让我碰上一个玩玩呗。”
青山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警示道:“玩什么,你的职责是保护景王安全。”
“你这人真无趣,难怪殿下……嘿嘿,殿下倚重你。”江野被青山刀了一眼,懒懒笑了声改口。
车轴轧过一块凸起的青石板,晃动起车檐四角悬挂的青铜銮铃。
江野耳朵忽然动了动,周遭嘈杂的人声中,竟然夹杂着一两声清越动人的女子呼声。
好像在叫谁停下。
而且随着马车的前行,还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
江野探出了个脑袋往马车后面看去,这一看了不得,竟有一个少女竟朝他们狂奔而来。
少女提着鹅黄浅粉的裙摆,裙裾翻飞如波涛云雾,满身珠翠璎珞叮当作响。
许是跑得久了,芙蓉面上浮着浅粉红晕,眼睛晶亮闪着粼粼水光。
看见车上有人注意到她,挥手示意他们停下。
江野一骨碌坐直了身子,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的场景,拍打着青山的肩膀吆喝:“青山,我没有眼花吧,霍家大小姐在追咱们的马车?”
“稀奇,今儿个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霍大小姐竟还有追着咱们王爷跑的一天,有趣有趣。”江野一边磕瓜子一边吐瓜子皮,一副看戏的模样。
“别贫嘴了。”青山比江野稳重些,玩归玩闹归闹,这种情况,还得跟车里的主子请示。
于是敲了敲门框,沉声道:“殿下,霍大小姐在追着咱们的马车,需要停下吗?”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撩起了车窗上的竹帘。
日光从竹帘罅隙里穿过,如利刃撕开一道口子。
光线照射在他精致的眉眼上,眼窝处落下一道暗影,长睫下一双狭长幽深的眼眸,此刻正有些玩味地盯着街上那道纤细的倩影。
霍令仪也不知道追了多远,力气殆尽,有些跑不动了,干脆停下来。
顾不得仪态,双手叉腰以平缓自己的气息,擦了把脸颊的汗,目光幽怨地盯着那辆离去的马车。
她很确定,车上的人明明都看到自己了,但是不管她如何呼喊,就是不肯停车,只是减慢了车速。
但始终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既不让她彻底失望,但又不给她追上的希望。
她也渐渐回过味来,这是在故意耍她罢!
也不知道车上是谁,这样大的架子!
一个蹴鞠,不要也罢!
她正欲转身离去,却听见一声马匹嘶鸣,不远处的马车竟然停靠在了街边。
但车上的人傲慢得很,车夫不下来,马车的主人也不肯露面。
就这么沉静地伫立在路旁,仿佛在等她主动上前。
霍令仪站在原地等了他半天,见他没有别的举动,这才肯定对方是为了她停下的。
她要是此时离去,又觉得十分不甘心,来都来了……
霍令仪不情不愿地迈着步子走上前去,目光警惕地扫过整辆马车。
马车并无华贵之物装点,一席竹帘安静地垂在车窗上,看不清车内情形。
可若说普通,却在车檐上悬挂造型古朴的青铜銮铃,上面花纹繁杂,雕刻着麒麟瑞兽图案,贴着金箔,还染了艳丽的漆色。
其中石绿与石青色的漆色最为亮眼,仿佛将青山翠微复刻于此。
奢华程度与普通似乎不太沾边,只能说低调。
霍令仪的右眼皮又开始轻微的跳动起来。
一种荒诞但是又很合理的想法,在看到两个车夫时彻底落了地。
“霍大小姐。”江野笑着从马车上跳下来,握拳与她打招呼,他长得清秀,又有一双上挑的凤眼,笑起来时如沐春风。
但在霍令仪眼里,他的笑容如狐狸般阴险狡诈。
青山不爱笑,只是站直了身子跟她作揖。
不必再猜,霍令仪也知道车上的人是谁。
霍令仪懒得虚与委蛇,指着他们的华盖开门见山说道:“我的蹴鞠落在你们车顶上,劳烦二位侍卫替我将蹴鞠拿下来吧。”
“属下怕是做不了主。”江野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指向紧闭的车门,对她明示道。
霍令仪盯着门扉迟迟不肯开口。
若换做旁人,早就掀起帘子主动跟人相见。
也就只有越少珩矫情,非得让人三催四请才肯露面,好彰显上位者的傲慢尊贵。
偏她还不让他如愿,有本事一辈子躲在车里不开口啊。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江野主动上前劝道:“霍小姐何不问问景王殿下。”
霍令仪故作不知,玩笑道:“哪儿来的景王,我怎么没瞧见,车上何人啊,怎么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躲躲藏藏,一定是长得太丑羞于见人,既然如此,那就老老实实待在车里别出来,吓坏小朋友可就不好了。”
江野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而青山皱了皱眉示意他快打个圆场。
江野摇头,当做没看到。
霍令仪不再寄希望于他们二人能帮她,正所谓人不助我,我便自助!
她推开两个挡路的侍卫,绕到车头踮起脚尖往车篷上看,试图找到蹴鞠的影踪。
地上看不清,便打算登上马车瞧瞧,霍令仪招呼江野把马凳给她拿来,江野也不拒绝,反而笑吟吟地替她张罗。
霍令仪扶着门框,提起裙摆拾级而上。
还差最后一级就要踩在马车上,车门忽然无风自动,缓缓打开,露出庐山真面目。
越少珩单手支颐,靠坐在窗台边,墨发金冠,华服加身,一眼便知气质不凡。
他生得异常俊美,面容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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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官精致,眉宇下颌的线条锋利英挺,气质介于少年的乖张桀骜与青年的沉稳冷傲,纵使脸上带着笑,周身极具侵略性的气场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此时下颌微抬,对上霍令仪不虞的表情时,嘴角慢慢勾起,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打量,冷不丁出言戏谑道:“霍小姐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本王的马车说上就上。”
说话间,层叠的广袖半遮半掩,故意露出了蹴鞠的半个身影,修长的手指还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搁在腿边的蹴鞠上。
这样刻意的提醒,想不注意都难。
霍令仪站在马凳上不再往上一步。
她虽居高临下,但越少珩身材高大,坐在车里也不比她矮,霍令仪几乎与眼前的越少珩平视。
她好声好气的与他商量:“景王殿下,劳烦把我的蹴鞠还给我。”
越少珩发出疑惑的声调:“你的蹴鞠?”
霍令仪点头:“不错,我方才不小心把蹴鞠抛到你的车上,追了一路,你的侍卫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我就不跟他们计较了,既然知道我的东西在你手里,还请殿下物归原主。”
越少珩喉间发出轻笑,广袖一遮,彻底掩去蹴鞠的踪迹:“哪里有你的东西,任何在本王车里出现的东西,都是本王的。”
霍令仪怀疑自己耳朵听岔了,可看他老神在在,笑容顽劣,一副霸道姿态,就知道讨要之事十分棘手。
可事实上,蹴鞠就是她的,他凭什么占为己有!
霍令仪杏眼圆瞪,怒火中烧:“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如此霸道蛮横,此乃强盗所为!”
越少珩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嚣张,倨傲地说道:“天下是我越家的天下,就算路边一颗小石子,也可以归本王所有,霍令仪,你想挑战天家权威?”
这人简直是强词夺理的代名词,他圈地为营是他的事,但拿皇家来说事,霍令仪还真不敢应他。
落于下风的她,只好暂避锋芒:“你……不要偷换概念,这是我真金白银买的!你还给我。”
霍令仪抬脚要上马车来夺。
越少珩唇角勾起坏笑,觑她一眼敲打她:“霍令仪,本王提醒过你了,车上的东西都是本王的,你要是踩上来,你也是我的。”
“你……好不要脸!什么就是你的了!”
霍令仪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血气上涌,她看着越少珩笑得恣意张狂的脸,小脸憋得通红。
身体在她意识之前早已做出反应,右脚重新落回马凳。
车里的人忽然轻笑出声,声音像根羽毛在她耳廓扫过,让她汗毛直立,仿佛在嘲笑她胆怯。
霍令仪的脸越发红了,气红的!
马车木板被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只可惜马车的主人与洁净无暇半点不沾边,不仅嘴是粹了毒的,心也是黑的。
霍令仪看着干净的踏板,横生出一股破坏欲。
“我就是踩了,又能如何。”霍令仪一路跑来,鞋底沾了不少灰,绣花鞋在踏板上跺了两脚,留下两个灰扑扑的脚印。
分外扎眼,是对他权威的挑战!
4. 可惜
霍令仪骄矜地瞪他一眼叫嚣,丝毫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
她就不信越少珩真敢拿她怎么样。
下一刻,车檐上的銮铃发出碰撞铃音,马车车架小幅度地晃动起来,木板发出吱呀声响,半垂的竹帘被人撩起。
越少珩身形高大,身姿挺拔,从狭窄车笼中钻出,犹如猛兽出笼,鹰隼般的黑眸锐利,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他的身影在霍令仪眼前逐渐放大,如乘扁舟行近翠微,山峰越发巍峨磅礴,气势凌人。
那张俊美耀目的脸,带着猛烈的视觉冲击力,让人目眩神迷。
她还是第一次与他有这样近距离的迎面相撞。
半生不熟的人但又带给她全然陌生的感觉。
她与越少珩私交不多,交情也浅,要说相熟,也只是因为他们一直针锋相对,互相使绊子,在旁人眼里相熟罢了。
事实上,霍令仪鲜少和越少珩有过吵架以外的交流,如果不是他招惹她拌嘴,霍令仪见他从来都是目不斜视的。
尽管她知道越少珩长得很好看,但相看两厌的人,她又怎么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再俊朗的容貌,一旦心中有了隔阂,便不能客观去对待。
辕座的位置原本并不狭窄,但站了两人便显得有些逼仄。
他的个头比她高出许多,又站得如此接近,迫使霍令仪要看他只能仰着头。
他的衣裳熏了熏香,但也掩盖不了底下属于青年男子的清冽气息。
他步步紧逼,将她挤得只剩一处落脚,压迫感十足。
霍令仪盯着眼前她越来越近的衣袍,眉毛拧得快要打结。
陌生的男性,越线的距离,霍令仪察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都是带着侵略性的。
她下意识地抵触异性的靠近,这会令她生出恐惧。
生怕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越界的举动,虽然这在大街上,晾他也不敢。
他离得越发近了,大约只剩半只手臂的距离。
呼吸可闻,气势凌人。
那一刻她像是被入侵了自己领地的小兽,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既然对抗不了,便只能逃离。
霍令仪扭头转身,三步并做两步跑下马车。
越少珩没有错过她方才脸上的表情变化,一闪而过的厌恶,好似他是什么脏东西。
从未有人敢对他露出这种显而易见的憎恶。
原本有些逗趣的心思在此刻都歇了,越少珩心口冒出一股无名愠怒。
他站在辕座上,背着手,广袖长袍被烈风鼓动,散漫又冷漠地俯视站在底下的霍令仪。
薄唇轻启,语调凉薄:“本王还以为霍将军说虎父无犬子只是自谦,原来借着自谦净说大实话,怎么吠了两声就害怕得夹着尾巴逃了。”
霍令仪是领教过越少珩这张嘴的,既毒又辣,完全不顾旁人的脸面,总让人下不来台。
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反击回去:“景王平日里一定很喜欢吃大蒜,一张嘴就是一股臭味,自己闻不到,就让别人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景王怎么不懂。”
说罢霍令仪还故意掩鼻扇风,满是挑衅。
越少珩挑眉:“好一张巧嘴,颠倒是非黑白的功夫学到家了。”
霍令仪握拳:“彼此彼此,我也是跟景王学的。”
越少珩散漫地靠在门框边上,似笑非笑的打趣:“本王可没你这样的学生,嘴巴吐不出象牙,倒是能流哈喇子,日日枕着孔孟之书,学堂考核却垫底,梦里跟庄周戏蝶去了吧。”
霍令仪险些跳脚:“你简直是危言耸听!”
霍令仪忘了自己最初是想拿回蹴鞠,越少珩也忘了自己因何事而争吵,二人越吵越欢。
霍令仪嘴皮子不笨,但遇上嘴毒的越少珩,她总是落于下风,更何况被他揭老底,让她脸面全无,都恨不得把鞋塞他嘴里让他闭嘴。
霍令仪绞尽脑汁去想越少珩能有什么糗事,可这人滴水不漏,鲜少有把柄落她手里。
周围百姓纷纷搁下自己手中活计,凑上前来听听怎么个事。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
人群里还有刚刚在香雪铺里议论越少珩的几个少女,她们个头不高,看不到被密集人头遮掩的霍令仪,只看到了站在马车上的越少珩。
她们相视时心照不宣地笑了下:“我家中有事,先告辞。”
“妹妹慢走,我也去别处逛逛。”
躲在人群里一副百姓粗布麻衣装扮的锦衣卫面面相觑。
摊开簿子,咬着笔头思索。
吵架也挺别开生面的,起码这是他们这些天跟踪景王以来,能写的第一个人名。
喜鹊终于追上了她家大小姐,从人群边上挤进去,拉着霍令仪哄道:“小姐,咱们还是走吧,大街上跟景王吵架,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万一被冯公知道,过年又得训你一顿,咱们不跟景王计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霍令仪听到外祖父的名字不禁暗地里打了个寒颤,顿时收敛不少,但这口恶气还没消下去,拒绝道:“不行,我今日必须得跟他争个输赢!”
喜鹊哄人有一手,揽住霍令仪的肩膀,顺着她的后背拍了拍,给她递了个台阶:“大小姐,好女不跟男斗,咱别生气,不值当,还是早些快回府,对了,咱们不是要给小少爷送礼物吗。”
霍令仪这才想起她是为什么跟越少珩吵架,指着越少珩的马车说:“我的蹴鞠还没拿回来呢。”
喜鹊余光瞥见越少珩手里的蹴鞠,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蹴鞠怎么落入景王手里的,她来不及细想,先将霍令仪安抚好:“一个蹴鞠罢了,奴婢再给您买一个,再买一个啊。”
喜鹊哄了好一会,才把霍令仪劝走。
临走时,霍令仪还狠狠剜了越少珩一眼。
越少珩毫不在意,勾唇顽劣一笑,故意掏出她落下的蹴鞠在手里抛上抛下,玩得不亦乐乎,满是挑衅。
霍令仪看着他故意刺激自己,一口银牙险些咬碎,被喜鹊拉着走也要三步一回头。
站在马车旁看戏的江野看着霍令仪忽然被人带走,惋惜道:“哎怎么走了……”
“上车吧,咱们也走了。”青山把马鞭塞进他手里,推了他一把,示意他驾车。
江野挥鞭驱车,吆喝着把围观的百姓赶走。
马车不疾不徐地继续往城外方向走。
车门忽然被人拉开一条缝,青山不知何时进了车厢,换上锦袍,低声对江野吩咐道:“改道,去明月阁听曲。”
*
明月阁。
坐落在盛京南边坊市的一座茶楼,周边竹林环绕,曲觞流水,颇为雅致。
店家也是个风趣雅人,长袖善舞,广结善缘,往来皆鸿儒。
偶尔也会举办雅集,广邀盛京的名人雅士吟咏诗文,谱曲唱诗,以求能成传颂千古的经典佳作。
竹林外停了不少马车,几个书生携伴同行,一起走过溪水潺潺的竹桥。
“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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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今日柳小姐也来雅集了,不知道能不能听到她唱词,若是我写的词能被她看上就好了。”
“那就得看王兄你的本事了。”
有人初来乍到,对盛京的人情往来不甚了解:“柳小姐是谁?”
“苏兄初来盛京怕是没听过她名字,柳小姐,名唤青骊,她的父亲是平阳侯柳靖,平阳侯年轻时也是个才华横溢的风流人物,培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是才女。柳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擅古筝,又称盛京第一筝手。”
他更好奇了,被一个侯府千金看中自己写的词,能有什么益处?
于是追问:“写的词被她看上又有什么说法?”
“柳小姐才情出众,眼光独到,凡是被她唱过的词,不出三日便能风靡盛京,传唱到街头巷尾,就连宫里的娘娘们也爱唱她做的曲。柳小姐可谓是再世伯乐,作词人在她引荐下,也许能被哪位贵人看中,纳入麾下,从此平步青云。”
“可许配了人家?”
“收起你的小心思吧,这般人物哪里还轮得到你我,听闻柳侯有意景王,前不久景王写的词还送去给柳小姐作曲,算作给太后寿辰的贺礼,可谓是珠联璧合。”
“可惜了。”
苏公子叹息摇头,可惜她被人捷足先登。
“可惜了。”
竹桥不远的回廊下,霍令仪凭栏而坐,手中转着一根折枝柳条,轻轻拍打着水面,也跟着发出一声叹息。
不过她可惜的是,柳青骊一朵鲜花插在越少珩这颗牛粪上。
喜鹊倒是从未见过这个柳小姐,只是听他们描述,能给他人做引荐的姑娘,自身本事应该不小,小小感叹道:“好厉害的女公子呀,小姐你有见过她吗?”
“算是见过吧,远远瞥了一眼,长得是挺美的,不过冷冷的不太好接近呢。”霍令仪参加宫宴时曾见过这位柳青骊。
那时她从宴席里抽身,到御花园里透气,隔着湖畔远远就看到柳青骊孤身一人站在白玉桥上,神情恹恹地垂眸盯着湖水看。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想不开想寻死,霍令仪正欲过去瞧瞧,柳青骊就已经抽身离开。
她来到柳青骊刚才的位置,垂眸便见池塘中五彩斑斓的锦鲤汇聚在此处,嘴巴翕张,正在跟她讨要鱼食。
之后回到宴席,柳青骊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不主动跟人交际,安安静静坐在席上,清冷出尘的模样好像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真是一个怪人。
从回忆中抽身,霍令仪扭头看向刚回来的喜鹊:“那边怎么样?”
喜鹊答道:“奴婢亲眼看着景王从马车里出来,然后被茶馆里的人引路进了茶楼,侍卫则离开了马车,大概是去解手了,现在马车附近空无一人。”
霍令仪把柳条往水里一抛,利索起身,二话不说便要去后院找马车。
喜鹊跟在她身边,小跑着追上她的步伐:“大小姐,咱们再买一个不就成了,何必去偷。”
“偷?我是拿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霍令仪撇嘴,步履一停,回首轻轻弹了喜鹊的脑门以作惩戒。
喜鹊吐了吐舌头,为自己说错话道歉:“奴婢错了。”
她们转身前往后院的同时,方才几个书生已经绕过竹林空地,来到了明月阁的正门。
恰好撞见一道眼熟的身影。
来人穿着一身浆洗干净的竹青色长袍,一身书卷气,君子端方,周正儒雅,孤身一人站在茶楼外徘徊。
“孟兄,好巧!”
5. 轻点
霍令仪与喜鹊不多会就来到了后院停马车的空地附近。
她趴在月洞门边上,探了个脑袋进来左右观望。
竹林寂静,风声萧萧。
不远处的茶楼有缥缈乐声和人声错错交杂,反倒让此处显得格外宁静。
后院停着好几辆马车,骏马在低头吃草,车夫不见影踪,约莫也是寻了个清静的地方,偷得浮生半日闲。
此时空无一人,正是下手良机。
“你在这儿盯梢,我去去就回。”霍令仪吩咐过后,悄然靠近马车。
霍令仪被喜鹊带走后,一直心有不甘。
五文钱的蹴鞠,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她随时能舍。
但她也不信越少珩会把它当什么金贵东西收着,一定半路就会随手扔掉。
她到时再把蹴鞠捡回来就是!
于是她跟着越少珩的马车,一路来到了此处。
只可惜中途未见有任何东西被抛下马车。
霍令仪觉得奇怪,难不成他还真想要那个蹴鞠不成?
越少珩贵为亲王,金尊玉贵不为金钱所累,吃穿用度也是穷奢极欲,区区一个蹴鞠,他霸着又有何用!
景王府上奇珍异宝众多,她有幸在他开府设宴的时候受邀前往,可谓大开眼界。
虽自认见多识广,但他府邸里随意摆放的物什摆件,多的是她前所未见的的稀奇玩意。
就算是普通人家都有的东西,诸如扇子,茶盏,灯台,他府上的也一定是材质最金贵,雕工最灵巧,形制最别具一格的。
象牙雕刻的海市蜃楼景屏、金丝楠木柿柿如意屏风、三层镂空花鸟龙凤翡翠玉雕、玉化砗磲珍珠观音像……
还有正厅里摆着一块巨大的晶紫矿石,工匠在上面雕刻了一幅玲珑袖珍的山水图。
全都精美得让人都走不动道。
回府后还念念不忘,若这些东西都是她的就好了。
不过她也清楚自己只是白日做梦罢了。
越少珩上辈子肯定买通了鬼差,给他投胎时选了条富贵坦途。
长得人模人样,还有这般雄厚财力,也难怪这么多闺阁千金会对景王妃这个位置虎视眈眈。
但这么些年,霍令仪也没听说过越少珩跟谁家姑娘有些什么牵扯。
原来不是没牵扯,只是没遇上对的人。
他今日来茶楼,应该是为了柳青骊而来吧。
说来也好笑,太后还曾向她打听过越少珩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她不清楚太后为何会来问她,大概是觉得她与越少珩为敌,应该是知己知彼的。
她想举荐曹家那个因为口吃,所以寡言少语的三小姐,以静制动。
但后来一想,闷葫芦虽不跟人吵架,但越少珩无事也爱撩拨挑刺,万一她被嘴毒的越少珩气哭,有气不敢撒,闷出病来,她又觉得过意不去,所以她便没有提。
如果是柳青骊倒也挺般配。
他顽劣乖张,桀骜难驯,就该配个清冷淡然的,管他怎么作妖,总能泰然处之,不受其乱。
须臾的功夫,霍令仪已经摸到马车边缘。
虽然嘴上说着自己是正义之举,但偷摸去人家马车里取东西,难免做贼心虚。
她来到车窗旁,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踮着脚尖往里面望去。
目之所及,车内空无一人。
蹴鞠安安静静地躺在门边角落的位置,距离车窗的位置太远,必须上马车打开车门才好取出。
霍令仪只好绕到前面去。
马车辕座很高,没有马凳的帮助,霍令仪只能手脚并用爬上去,她今日穿的罗裙太过繁琐,让她花费了一番功夫。
她试探着推开车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蹴鞠安静躺在地上,触手可及。
霍令仪面露喜色,扶着门板伸手进去掏。
本该非常轻易就能取到,但霍令仪在地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到。
她坐直了身子,疑惑地把门缝拉开一些。
蹴鞠还停留在原地,可它的位置好像比刚才更深了一些。
霍令仪并未细想,也许只是她的错觉。
“到底哪辆是他的马车啊,怎么都长一样?”
院子里有人来了!
正趴在门板上的霍令仪身子一僵,慌张得四下张望。
听到马车后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并且正朝她的这个方向过来!
若她此时跳下马车,便会被人抓个正着,到时有理说不清。
咬了咬牙,霍令仪干脆推开车门,借越少珩的马车躲一躲,等风头过去了,她再悄悄离开。
霍令仪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生怕晃动马车发出声响让她发觉,只好跪着膝行,鹅黄色烟罗裙如霞光逶迤一地。
车内熏着清幽淡雅的沉香,与方才在越少珩身上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这般擅闯他人的领地,让她生出几许紧张局促的感觉来。
她不禁心想,幸好越少珩不在,否则……
不对!
霍令仪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来。
车里气息不对!
无人的车厢应该是清冷的,怎会让她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属于活人的气息萦绕在马车里。
刚爬进半个身子的霍令仪,猛地扭头,险些惊叫出声。
越少珩好整以暇地端坐在车窗下的矮榻里,促狭地看着她四肢伏地的爬进车厢,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嘲笑她此时的狼狈。
她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马车里有人!
她方才一直往一个方向走,压根没注意另一扇门后坐着一个人。
那么大一个活人啊,到底是怎么藏在马车里不被她发现的!
越少珩饶有兴趣盯着她,将霍令仪变幻莫测的表情尽收眼底。
少女姣好的面容上表情灵动,卷翘的长睫下,清莹透彻的桃花眼充盈着朦胧水汽,正无措的转动起来,两颊染上粉色红晕,红唇被她咬出淡淡齿痕。
一张小脸表情丰富,震惊后的惊慌失措,被人看穿丢脸窘境的难堪,狼狈过后的恼羞成怒,强装镇定的冷静,像是五彩油墨打翻在宣纸上,碰撞出激烈的色彩。
有趣。
霍令仪此时进退两难,思考只在一瞬间。
只要她跑得快,一切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她低着头手脚并用地想要退出车厢。
打扰了……
手臂忽然被他拉住往内拖拽,力气大得惊人。
他就像是揪着小鸡仔的翅膀,将她整个人拎到了车里。
鹅黄色的裙摆如游鱼拖曳着尾巴从门缝闪入,车门被越少珩轻轻掩上。
车厢嘎吱一声晃动,车檐上的青铜铃铛发出清脆响声。
他骤然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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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俊脸成倍在霍令仪面前放大。
越少珩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过半边脸,目光悠悠地看向竹帘外凑近窗台的人影。
露出的下颌线锋利流畅,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不禁让人心跳加速。
他并未离开,仍和她保持着不到一尺不到的距离。
像是注意到她的注目,他的眼睛忽然慢悠悠地扫过来,霍令仪眼神一避,迅速移开视线,腿部挣扎着挪动,整个人僵硬地往后缩。
“嘭”的一声响,霍令仪的脑袋撞到了窗台上。
*
车里有人!
距离马车有三步之遥的覃二娘子忽然顿住身形,手中帕子被她乱糟糟的攥成一团。
刚才在街上,她借口回家,实则暗地里跟上了景王的马车。
汪四娘子也跟了过来,不过她跟着景王进了茶楼。
进茶楼有何用,她有一个更绝妙的想法!
就是在他车里守株待兔。
装作被登徒子追随,上错了马车,最后求景王送她一程。
可她并不知道哪辆马车才是景王的马车。
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下手,正打算一辆辆马车找过去,就听到离她最近的一辆马车发出了动静来。
是谁?
景王吗?可她刚刚亲眼看着景王从后门进的茶楼呀!
好奇心作祟,她慢慢走到了窗台下,想要窥探虚实。
*
霍令仪磕到了脑袋虽然不疼,但这样跌坐在地上的姿势不舒服。
他只一只手便轻松的将她手臂全部握住,如今也迟迟未松手。
手臂上传来的热度灼烫,陌生的触觉让她感到不舒服。
她抓住越少珩的手腕要扯开,幽怨地瞪了越少珩一眼警告:“你松手!”
“嘘,窗外有人在。”越少珩压低了声音,低沉磁性的嗓音萦绕她的耳边。
他呼出来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清冷茶香丝丝缕缕将她缠绕,霍令仪小心翼翼的呼吸,将脸避过一边:“你离我远些……”
越少珩声音淡淡:“你出个声,将她吓走。”
霍令仪拒不配合:“你怎么不出声。”
“啧,废话真多。”越少珩不耐烦的乜她一眼,握着她的手臂骤然发力,拇指在她手臂内侧的某个穴位揉按了一下。
一股酸痛的感觉从手臂内侧传来,霍令仪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娇哼,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在狭窄的车厢壁内回响,带着暧昧的音调,容易惹人遐思。
霍令仪腾的一下烧红了脸,想都没多想补充了一个字,试图解释刚才发生那种声音的原因:“痛!”
她拧眉看向罪魁祸首,他薄唇紧抿,但剑眉上扬,眼底难藏作恶后的愉悦笑意,显然是在憋着笑。
霍令仪气急败坏,抬脚踹在了越少珩的腰上。
她并未用死力,但绝不至于可以将一个成年男性踹倒。
可他就是这么“弱不禁风”地倒在了地上,还发出了一声比她还要暧昧的闷哼声。
声音磁沉,好似情人间的喁喁私语,带着欢愉的暧昧音调:“嗯,那我轻点。”
马车有幅度的摇晃起来,车檐上的铜铃来回碰撞,叮当声不绝于耳。
正在偷听的覃二娘子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忍不住捂住嘴巴,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处偷|情野|合!
6. 偷歡
霍令仪想杀了越少珩的心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她愤而起身,一把揪住越少珩的衣襟,凶狠地瞪他。
娇俏的小脸因愠怒而泛红,桃花眼也氤氲起淡淡的水雾,红唇紧咬,手攥成拳,眼看就要狠狠的朝他那张挂着顽劣笑容的脸挥下去。
她从进马车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上了贼船。
但是没想到这艘贼船竟然携带着这样巨量的火药,弹指间就可以让她灰飞烟灭!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霍令仪咬牙切齿质问,这个时候还记得压低了声音,不想被外面的人偷听到。
越少珩双手反撑在地上,衣襟被她攥着,被迫仰起头直视她,但却丝毫不见狼狈,嘴角挂着散漫的笑意,神情优雅慵懒,薄唇轻启反问道:“我做什么了?”
霍令仪被他这份气定神闲的质问气到了:“你明知道外面有人在,还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让人误会!”
越少珩理直气也壮:“不是你先发出来的吗?”
“是你先捏的我!”
“那你也踹了我一脚,礼尚往来。”越少珩轻轻拍打着被她踹过的地方,一个灰色的脚印在他玄色衣袍上格外显眼。
他半垂的眼眸忽地掀起,锐利的目光如有实质一般朝她射来,仿佛在指责她粗鲁的行为。
似笑非笑的神情更外欠揍!
“你……你!我都懒得跟你吵!”霍令仪躲开他的眼神,理智尚存收回了拳头。
但憋着气,于是狠狠推他一把,顺带瞪他一眼警告他别再乱来。
她泄气一般坐回地面,环视着无处可躲的车厢,心里拔凉拔凉。
揍又揍不了,跑也跑不掉,他们如今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
霍令仪坐在马车里才发现车内的竹帘竟然能看到马车外的景象,而且越近越清楚。
那位偷听的小娘子脑袋都快要贴上来了!
霍令仪忍不住腾出手来压住竹帘底下,防止她随时掀帘。
霍令仪朝坐在旁边的越少珩努了努嘴,示意他快看窗台下的人,张嘴不发音的问他怎么办,总不能光她一人干着急。
越少珩忽地凑近,半开玩笑戏谑道:“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背着人偷欢的奸|夫|淫|妇?”
一霎那间,霍令仪敏感的神经被挑动。
像是被人踩中了尾巴,霍令仪浑身的血液直冲脑门,气得胸膛起伏不定,眉头直皱。
好不要脸!
谁跟他奸|夫|淫|妇!
怎么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喜欢污人清白!
想骂人不能开口,想离开又跑不掉,霍令仪干脆扭过身子不再理会他。
越少珩见她不理自己,于是戳了戳她的肩膀示意她搭理自己,可霍令仪是真恼了,背对着他,不管他怎么样都不肯搭理。
戳一下不理,戳两下还是不理。
越少珩越发来劲了,手指卷起她的一绺秀发轻轻一拽,霍令仪吃痛,伸手拍开他,像是驱赶恼人的苍蝇一般。
她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越少珩并不理解,也懒得理解,干脆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
接二连三的骚扰,霍令仪不堪其扰,终于恼怒地扭头瞥他。
却见他并没有如她想象那般流里流气,反倒目光澄明,神色自如,还给她使眼色,示意她看窗外。
霍令仪哪里懂他什么意思,仍是一脸茫然。
越少珩像在教笨学生,很是无奈地摇头,随后缓缓起身。
马车在他的走动间晃了晃。
霍令仪不解地看着他,越少珩老神在在的靠坐在车窗旁的榻上,自顾自地斟了杯茶,再把斟满茶水的杯盏递给霍令仪:“累了吧,润润喉。”
霍令仪拧紧了眉,赌气地避开,这时候喝什么茶!说话还那么大声!
越少珩见她仍是没接收他的信号,又叹了口气。
手里把玩着海棠茶盏,沉声说道:“跟我在此处厮混,是不是比你木讷的丈夫有趣多了。”
霍令仪:?
覃二娘子:!
覃二娘子的眼睛登时亮了不少,真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碰上别人偷|欢!
那么问题来了,偷欢者是谁?
覃二娘子回忆方才听到的声音,他的声音磁沉,还带着一股子禁欲冷清的语调。
光听声音,她都能想象得到,应该是一位俊俏的郎君。
她个儿不高,须得垫着脚才够得到窗台底下。
里面安静了好一会,都没有声响,她等得都有些急了。
忽然又听到马车里另有娇俏声音传出:“哼,那可不见得,我夫君有八块腹肌,跟块搓衣板似的,你有吗?”
对面一阵沉默。
“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喽,郎君你把衣服脱了也给我瞧瞧,看看有没有腹肌,要是没有……你怎么还有脸纠缠于我呀?”
“腹肌没有,那自然有别的天赋异禀,想看吗?”
对面一阵沉默。
覃二娘子急坏了,你不想看,我想看呀!
马车里窸窸窣窣有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
覃二娘子小脸通红,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偷听下去。
“呀~”女声音调急转直下。
覃二娘子不禁皱眉,怎么听都不像好事……
女声忽然改调向上,既明媚又娇羞,还有几分娇滴滴的嗔怨:“哎呀~郎君你真是不要脸!!!我害羞,不敢看。”
“那我闭上眼,你睁眼瞧瞧。”
“你赶紧闭眼吧!”女声有几分咬牙切齿。
“成。”男声衔着松懒笑意,哼笑一声像极了调情。
覃二娘子的嗓子也有些干哑了,好奇心在色胆的怂恿下,竟生出了无与伦比的勇气来!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够竹帘,心脏砰砰直跳,手也在微微颤抖。
终于摸到了竹帘一角,只要掀开,就能看到无边春色!
她激动地拉开一道口子。
却不料,人没看着,一杯温凉的茶水竟迎面将她浇了个透底。
随即而来是一声怒喝:“什么人!”
覃二娘子再也顾不得其他,嘤的一声,使出这辈子吃奶得劲,掩面拔腿就跑!
覃二娘子落荒而逃,跑到途中左脚踩右脚,险些把绣鞋踩丢。
竹帘被人掀起,霍令仪趴在窗沿上笑得直不起腰。
肩膀因为笑,一颤一颤的,歪歪向一侧靠去。
越少珩半个身子倚在窗台上,姿态散漫慵懒,他对这样的恶作剧见怪不怪,自然不会像她那样大惊小怪。
肩上被什么东西很轻的碰撞了一下,蜻蜓点水。
如同一团棉絮,没什么重量,轻叩在自己身上。
低头看向撞进自己怀里的人,她笑得花枝乱颤,但笑容里的意味很纯粹,只是因为好笑。
她的目光牢牢聚焦在那位小娘子身上,对周遭一切恍若未觉,应该不是故意为之。
也许只是挨蹭到,也许只是衣料碰到。
若即若离的距离。
除了他,再无人察觉。
双臂安静地垂在身侧,并没有把她推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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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看到她笑得开怀时,鬼使神差的也跟着笑了一下。
多低级的一个玩笑,他都没觉得有多好笑。
但是当她参与进来后,竟然让他生出与人共享也未必是一件坏事的念头来。
他向来不喜欢与人解释,懂得人自然懂。
他也不喜欢与人协作,便宜行事即可。
不管做何事,有趣无趣,他都没什么感觉。
败了不怕丢脸,成了独享成果。
但有人同流合污的话,他体会不到的愉悦,竟然能由旁人传递到他身上,一切又变得有趣起来。
这种奇妙的感觉好像也不赖。
越少珩悠悠叹息道:“还不算笨到无可救药,起码知道接我的话了,就是反应迟钝,孺子难教。”
霍令仪听他又在贬低自己,想都没想就开口反击:“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天天琢磨着怎么欺负人?不然谁有你这样的反应能力。”
她起先确实没有马上领悟到越少珩想做什么,但她身在局中,比外面的小娘子更清楚当前形势。
当越少珩说出偏离事实的话来,她很快就反应过来。
更何况越少珩还拿着茶盏对她做了个泼水的动作,她要是还不明白他的意思,未免也太愚笨。
这件事虽不讲道义,但确实是最合适的办法。
好奇害死猫,只要她不掀帘子,也就不会被泼水,横竖也是由她自己做决定,也赖不到旁人。
于是她就暂时放下成见配合他。
越少珩轻笑出声:“多谢夸奖,我就却之不恭了。”
霍令仪落下竹帘,瞥他一眼否认道:“谁夸你了,少自恋。”
越少珩俯身靠近,问出心底的疑惑:“话说回来,你还真看过男人的身体?”
他俯身的时候,膝盖不经意地压在了霍令仪的裙摆上,正好把一条浅粉色的腰带抵住。
二人说话时,谁也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霍令仪面对他的疑问一时无言以对,见没见过都是其次,怎么回答才是重点,她可不想被他抓住话柄。
她刻意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没见过,胡诌的。”
越少珩支起一条腿而坐,单手支颐,似笑非笑地调侃她:“我可不信,正常姑娘家哪里知道男人有腹肌这回事,还有我说天赋异禀的时候,你往我那儿看做什么。”
霍令仪脸上微微发热,艰难回忆起事发时她到底看没看,印象中好像瞥了眼,但谁会承认啊!
“你休要胡言,我何时看了!”
越少珩抓住她话里漏洞,黑眸里沁染着浓浓的墨色,笑得越发奸邪狡猾:“我说看什么了吗?你以为我说的天赋异禀是什么?”
又被他摆了一道,霍令仪耳尖发热,躲闪地扭去一边:“我……我哪儿知道!”
她躲得迅速,身子一扭整个人抽身离去,腰间系带却因两股力道拉扯而松散开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绣着玉兰花纹理的月白里衣也在失去腰带的束缚后乍见天光,裙摆如雾霭飘散,零落坠地。
悬挂在腰带上的锦囊摔落在地面上,锦囊里的鱼白色细嘴瓷瓶滚落出来。
有一瓶红色布塞的瓷瓶滚到越少珩的脚边。
霍令仪瞬时捂住自己的胸口,整个人吓得跌坐在地上,她的目光顺着地上的粉色腰带看去。
腰带如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流入他的膝弯。
那一刻,她整个人都绷紧了,头皮发麻,双手搂紧了衣襟,紧张的看向马车里唯一的男人,双眸里的惊恐溢于言表。
7. 倒霉
她的腰带平日里都是喜鹊帮她系的,因为她会打很好看的蝴蝶结,却没想到这样容易被扯开。
霍令仪捂着自己的衣襟,冲他娇喝一声:“你不许看,转过去!”
越少珩只来得及瞥见一抹白,便已自觉侧过脸去,还很识趣的以手挡脸,自证清白:“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他语气平静,背过身去的动作也十分干脆,半分犹豫都没有。
像个心如止水的正人君子。
只是他泛红的耳朵出卖了他,红得格外显眼。
霍令仪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自然也没错过他红得滴血的耳朵。
但她不知道是,她的脸也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你最好是!还不松开,把我的腰带还给我!”霍令仪用力扯住被他膝盖压住的腰带,越少珩才意识过来,自己是罪魁祸首。
他卸了力,粉色腰带便被迅速抽离,身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在狭窄的车厢里回荡。
车里的熏香不知何时熄灭,原本清幽的沉香里混杂了一丝少女独有的香甜脂粉味。
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却诱着人浅嗅深吸,想一探究竟她用的香里掺杂了什么香料。
霍令仪要一边注意越少珩,一边要穿戴,被迫一心两用。
车厢狭窄,霍令仪没办法站直了身子穿戴,只能半跪着,裙摆不时被她自己绊到,又因为太过紧张,手抖得厉害,穿了半天也没系好。
霍令仪欲哭无泪,急出了一身薄汗。
香气愈发浓郁,大有压制清冷沉香气息的趋势,如烈火燎原,星星点点的火光蔓延,将黑夜中的野草烧个片甲不留。
越少珩喉间干涩,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压着嗓子低沉问道:“还没好?”
“没好!别转过来!”霍令仪隐隐带着哭腔,急哭的。
越少珩静默片刻,低声回了句:“没转。”
有几分安慰人的意思。
他闭上了嘴巴,衣料窸窣声也变得越发清晰。
越少珩觉得有些不自在,想掀开竹帘透气,又被霍令仪娇声喝止:“不许掀开帘子,万一被人看见我衣衫不整怎么办。”
刚触碰到竹帘的手顿了顿,听话地收了回去。
他背对着身后之人盘腿而坐,莫名觉得憋屈。
这不许,那不许。
好歹他也是个王爷,从来就没有人敢命令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她竟然敢命令他,简直倒反天罡!
越少珩脸色变了又变,但转念一想,此时确实不太适宜掀帘子。
他就不与她计较这回了。
茶楼里幽幽响起古筝的演奏声音,于竹林上空飘荡。
余音绕梁,打破了马车里的尴尬气氛。
无事可做的越少珩只好支颐安静聆听。
穿衣的过程霍令仪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越少珩兽性大发,但最终好在有惊无险。
越少珩虽然满嘴刁钻话语,但为人还算有几分仁义道德。
霍令仪终于穿戴整齐,一摸腰间的锦囊,里面的东西已经七零八落,滚落在马车四周。
她捡起最近的两瓶,还剩最后一瓶找不到踪影。
找了半晌,才在越少珩脚边发现瓷瓶踪迹。
茶楼里的古筝一响,霍令仪就猜到了演奏者是何人。
再抬头看向车窗边的越少珩,他五指曲起,轻轻敲打着膝盖,听得认真,显然是被琴音俘获了。
也许不是被琴音俘获,而是被演奏者俘获。
但真要这么说,霍令仪又有些不解。
既然是为了柳青骊而来,为何不亲自上去。
来了,又不露面,他躲在马车里到底想干嘛。
有问题她也不往心里搁,干脆直接问他:“你来茶楼做什么,想听曲,为何不上去?”
越少珩以为她还没换好,于是并未回头:“谁说我来听曲的。”
霍令仪嗤之以鼻:“不来听曲那为什么要来这儿,是盐吃多了,闲的?”
越少珩被她的表述逗乐,听她还跟自己说笑,就知道她应该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换了个姿势,长腿舒展,松了松筋骨,曲起一条腿,以手撑地。
修长的身姿体态慵懒又优美。
人一放松,捉弄人的想法又冒上来了,于是打趣道:“那还用问,当然是来这儿与人幽会。”
霍令仪正在小幅度地往越少珩的方向爬过去,半途听他这么石破天惊来了一句,整个人僵在原地,都忘了继续前进。
他到底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霍令仪实在费解。
但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躲躲藏藏的,不就是来跟人幽会吗?
霍令仪听着古筝琴音,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此时不应该在车里,应该在车底下。
万一被柳青骊误会自己插足还真是罪过,幸好她此时还在楼里弹曲,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她得马上和越少珩划清楚河汉界!
等她把东西拿到手,马上就走!
越少珩没再听到她的声音,但练武之人耳聪目明,感官更是灵敏,轻易便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在朝他靠近。
他撑在地面上的手碰触到一个微凉的东西,微微垂眸,便见一个陌生的瓷瓶停驻在自己手边。
薄唇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霍令仪小心控制自己的幅度和速度,避免幅度太大被他发觉,又加紧速度与时间赛跑,速战速决。
越少珩仍保持着坐姿一动不动,似乎听入了迷。
霍令仪像是狸奴踱步,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后,秉着呼吸,悄悄伸出手。
忽有一阵笛声融入进琴音中,笛声由低渐高,追逐着高昂婉转的弦音。
而霍令仪只顾着眼前的瓷瓶,根本无心听曲。
玉葱般纤长的指尖触碰到瓷瓶,冰凉的瓶身被她火热的掌心捂住。
霍令仪小小的松了一口气。
高兴不到片刻,她的手腕便被人攥住,他的手掌整个圈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只用了三分力便让她逃脱不得。
紧接着,她整个人被他拉着,从地上提了起来。
就好像是一条刚被钓上来的鱼,一双杏仁眼圆睁,红唇轻启,满脸慌张。
她的手被越少珩轻而易举举高过头顶,人也被他拉到身前。
呼吸咫尺之间,淡雅的沉香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翼间。
也不完全是沉香的气味,是比沉香更浓郁,更霸道的清冽气味。
靠近了才发觉,那股味道仿佛从他的肌肤里焕发出来,带着浓烈的,盛气凌人的,不容抗拒的气势,一点点蚕食她抵抗的意志力。
越少珩那张俊美的脸毫无阻挡的出现在她眼前,他的眼睛是漂亮的茶色,此时瞳孔里倒映着她布满惊愕的脸。
越少珩眯了眯眼:“偷偷摸摸又想做什么?”
霍令仪想要理直气壮,但两人离得太近,她的气场顿时弱了不少,解释道:“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东西?”越少珩对这个细嘴瓷瓶分外感兴趣,握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仔细端详。
他的五指曲张,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从手腕转移到她的手背上。
他的手掌大得惊人,竟然可以完全包裹住她的手。
越少珩的指甲修剪圆润,指甲是健康的粉色,肤色偏白,手背泛着淡淡的玉色,上面青筋盘虬格外扎眼,掌心却是干燥温热的。
略有薄茧的掌心爬过她的肌肤表面,酥酥痒痒,留下了温热的触感。
但霍令仪又能感觉到他与她的接触是不带一丝情|欲的。
因为他掰得她手腕生疼!
霍令仪欲哭无泪,这人半点都不带怜香惜玉的!
她拼尽了全力也没有从他的鼓掌间挣脱。
霍令仪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皮笑肉不笑道:“还能是什么,里面装的是毒粉,专门用来毒杀你的。”
越少珩挑眉一笑,却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不愧是最毒妇人心,好歹毒的女人,你为什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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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我,我最近没得罪你吧?”
真要跟他掰扯,霍令仪可以列出一长串的罪证。
想起刚知道的那件事,霍令仪干脆以此为借口,质问起他来:“你还有脸问我,你故意将我添到选妃名单里,就是为了给我难堪!”
越少珩勾唇:“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你最后不是没参加吗?”
霍令仪提起这个就来气,音调都提高了:“可你把我勾选进名单了,那份名单你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越少珩轻描淡写道:“哦,就因为这个记恨我呢,真是小气,要是我说因为凑不齐人,才把你名字添上,你信吗?”
霍令仪气急败坏,伸出空余那只手去打他:“那不是更证实你居心不良吗!被人退过亲,年纪大了还嫁不出去,长得丑,脾气差,你把我归类到这些人中,你还不可恶!”
越少珩敏捷地接住她的拳头,笑得蔫坏:“你就说你列举的这些特征中,符不符合吧。”
霍令仪:“……”
真杀了他算了!
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她自觉在马车里跟他耽搁了太多的功夫,也懒得再跟他争论:“符不符合,不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事到如今,再跟你争吵这些也于事无补,你松手,我要走了!”
越少珩见她忽然泄了气不与他相争,便觉得扫兴,笑意收敛,淡淡说道:“走可以,毒药得留下。这可是你谋害皇裔的罪证。”
霍令仪怔住,忙解释道:“我开玩笑的,没有毒。”
越少珩不信:“是吗?那到底是什么?”
霍令仪察觉到他加重了几分力气,于是她也握紧了手中瓷瓶与他分庭抗争。
她锦囊中的三个细嘴瓷瓶,瓷瓶颜色和造型都是一样的,唯一用作区分的则是瓶塞。
当时香雪铺的掌柜好像说过,可霍令仪压根没记住,如今也想不起来。
两瓶是矿石颜料,只有一瓶是香粉。
三分之二的机会是带着颜色的粉末。
霍令仪的目光落在他干净白皙的面庞上,一股报复的想法悄然爬上心头。
越少珩的眼神一直聚焦在她脸上,她不是个擅长隐匿情绪的人,但凡有些什么活络心思全都倒映在那双灵动的桃花眼里。
她的小心思不难猜。
“既然殿下想看,那可别后悔。”霍令仪先礼后兵,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一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眼里兴奋的眸光便藏不住。
她紧紧盯着越少珩的眼睛,没想到越少珩也在看她。
二人目光相接,谁也不甘示弱。
霍令仪不再留情,攥着瓷瓶的右手伸出拇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剔开阻挡瓶子的瓶塞,用力摇晃手腕。
倾斜的瓷瓶在一阵抖动中喷薄,纷纷扬扬的粉末如撒盐般飘落。
霍令仪看见雪白的粉末落下时愣了一瞬,但顾不得其他,鼓起腮帮子使劲朝他吹气!
一阵香雾弥漫在车厢里,瓶子从半空坠落,咕咚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圆圆的肚子转了两圈,然后滚到了墙角。
霍令仪呆愣楞地睁开眼,眼前仿佛有一片白雾弥漫,她满头满脸全被香粉覆盖,眉梢染了雪色,羽睫也像是落了一层雪,狼狈得不成样子。
而坐在对面的越少珩则靠在塌边弯腰放肆的笑出声来。
霍令仪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不由委屈地撇嘴,白粉敷面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格外明显。
丢脸死了。
越少珩瞥见她落泪,有几分不可置信,挪到她面前去,捏着她小巧的下巴左右晃了晃,拇指还揩了揩沾着粉末的水渍,出言调侃:“瞧瞧,这就是你做坏事的下场,没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他满脸都是幸灾乐祸。
这一切都怪谁!
霍令仪忽然觉得靠近越少珩就没有过什么好事。
不是别人倒霉,就是她倒霉。
下颌上传来他指腹温暖的触碰,霍令仪恶向胆边生,狠狠一口咬下去!
8. 光棍
江野牵了一辆新的马车过来。
这附近不好置办新马车,花费了一番功夫,才跟崔家的五郎君借了一辆。
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马棚附近出现的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们没发现他,靠在廊下交头接耳不知说了些什么,忙着掩嘴偷笑。
他认得,是一直跟踪他们的锦衣卫。
景王之所以改道,就是为了来这儿金蝉脱壳。
但他们没有跟着青山进茶楼,定是青山哪里露了破绽。
就说他们走路姿势多有不同吧,青山一板一眼走得僵直,殿下风流洒脱步履从容。
合该让学得最像的他去!
他也想上茶楼赏曲赏美人,要能被漂亮姑娘投怀送抱那是最好了。
真是便宜青山了!
江野忿忿不平地甩了两下缰绳。
江野把马车栓在马棚上,随后轻盈跳上马车,敲开了景王的车门。
“殿下,马车找到了,不过刚才属下瞧见那两个锦衣卫,他们一直在附近没有离开。”
江野拉开车门后,灵敏的狗鼻子捕捉到了些不寻常来。
车里有姑娘的脂粉香气!
视线落在地面,一圈白色的粉末十分突兀,香味正是从此处传来。
他偷偷看向矮榻,越少珩正闲适地靠坐在主榻上,垂眸掐着虎口的位置揉捏,神色懒惫,但眉宇间不再有挥之不去的阴霾冷淡,反而噙着极淡的笑意。
榻上茶几放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鱼白色瓷瓶。
古怪!
不对劲!
江野不敢妄自揣测,但还是大胆得出结论。
车里来过一个姑娘!
“他们还在附近?”越少珩闻言懒懒掀起眼皮,慢条斯理地屈膝坐起身,撩起半边竹帘望向空无一人的车窗外。
院子里柳下风来,竹影徐徐,风过无痕,静谧无声。
他落下帘子,问道:“过来时有看到其他人吗?”
其他人?
江野察言观色,不多会便咂摸出景王问的是谁。
江野如实答道:“没有。”
说完,江野的目光在越少珩露出的虎口处凝住了,上面有一排整齐的牙齿印!
总不能是殿下自己闲得无聊咬的,这样的樱桃小口,除了姑娘,他实在想不到其他解释。
好泼辣的小娘子,竟然敢在王爷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不对,整件事最离奇的应该是,景王竟然允许别人碰他,还没有血溅三尺!
景王开府时年方十六,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院子里原本是配了婢女伺候起居的,但有些婢女不懂安分守己,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若只是花枝招展的打扮,没打扰到近前,殿下不会当一回事。
偏偏有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胆敢给殿下下药。
他依稀记得,那一夜整个王府灯火通明,从上至下彻查了一遍,与此事相关者全都下了狱,剩余那些没参与的奴仆一律发卖,重新换了一批人。
此后也再没有奴婢近身伺候过,都是由他和青山两个人照顾景王的起居。
殿下不喜欢女人靠近他,那今日车上者,何许人也?
江野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也仅有六成把握。
“殿下,马车在外面了,可要继续出城?”
越少珩意兴阑珊道:“不去了,打道回府。”
江野已经退到门边,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心询问道:“那两个锦衣卫,可需要属下去警告一番?”
榻上的主子迟迟没有定音,江野弓着的身子僵在原地。
车厢内一片寂静,忽听闻上头一阵动静。
抽屉磕碰发出闷响,香炉瓷器起盖擦碰,金器在瓷器边上划过,细粉砂砾研磨声簌簌作响。
时间仿佛凝固,一切都慢得惊人。
江野动也不敢动,自知失言,额上隐隐有冷汗落下,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等候发落。
直到一阵腊梅与玉兰交融的清冷香气在车厢内飘荡,越少珩才慢悠悠地开口。
“多管闲事,回去领罚。”
江野如蒙大赦,磕头认罪:“属下知错。”
“出去。”
江野跪着膝行退出车厢。
关门时,发现原本放在门边的蹴鞠没了踪影。
他收回目光不敢细看,安静掩上车门,牵出马车,改道回府。
*
将军府。
喜鹊提着烧好的热水进屋,绕过山水屏风,便见净室内热气缭绕,香风阵阵。
而净室内放置的香樟木浴桶此刻却不见人影。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喜鹊慌张地把木桶放到地上,跑到浴桶前检查,水面咕嘟咕嘟冒出泡泡。
紧接着,一道倩影破水而出,险些把喜鹊吓到。
霍令仪从容游到浴桶的另一侧,湿发披肩,香肩半露,笑得餍足。
洗去铅华后,她的肌肤如剥了壳的鸡蛋,嫩白细腻。
大概是泡得久了,肌肤泛着红润的光泽,如芙蕖般的灼灼春色看得人口干舌燥。
饶是见得多了,喜鹊也总是忍不住感慨,将来谁娶了她家大小姐,可真是便宜他了。
喜鹊伸手去探水中温度,给她添了热水后,拿起浴桶上的棉布给她擦背:“大小姐,再泡一会就出来了。”
霍令仪趴在浴桶边沿,眉眼间皆是慵懒春色:“难得午后泡一次澡,竟然比夜里泡澡还舒服,一会歇晌我得好好睡上一觉。”
“得擦干了头发再睡。”
霍令仪睡眼惺忪:“给母亲说了我不去用膳的事了吗?”
“说了,夫人担心小姐有没有摔伤,还想去请个大夫呢。”
霍令仪被吓醒了:“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喜鹊笑着安抚道:“奴婢晓得的,跟夫人解释过了,就是沾了些泥巴,不碍事,夫人听完后就放下心来了,说让小姐好好歇着。”
“嗯,那你有见着阿珣吗?”
“没有,听阿欢她们说,小少爷今早出门至今未归,许是去学舍里跟队员们练蹴鞠呢,晚膳时就会回来了。”
国子监一年一度的蹴鞠比赛,马上就要迎来决赛。
由霍珣所在的治事斋,和骆贵妃亲弟弟骆雍所在的经义斋一较高下。
还有五日就要比赛。
霍珣这些天整日泡在蹴鞠场,回来后也在院子里苦练。
夙兴夜寐,十分辛苦。
霍令仪不能为他做什么,于是决定最后这几日拿绢布亲手给他裁做横幅,等着比赛那日喊上他的长随福贵一起拉横幅助威!
除了做横幅,霍令仪手头上要做的事也不少。
比如母亲让她抄经,准备去灵泉寺还愿,她还一个字都没抄呢。
好多事还没干,可是她一件都不想干。
今日折腾了这么多事,她都乏了,还是歇一歇再说。
霍令仪再次沉入浴桶中当一条只会吐泡泡的鱼。
再多泡了一会,霍令仪才在喜鹊的催促下起身。
擦拭干净水渍后喜鹊又给她浑身涂了细腻的香膏,整理好后才换上干净衣服出来。
霍令仪坐到圆桌前用膳,喜鹊拿干净的帕子给她绞干头发。
霍令仪的头发乌黑柔顺,少不了喜鹊的功劳。
她会做茶籽发油给霍令仪敷发,也会拿剪刀替她修剪分叉的头发,力求让自家小姐从头发丝到脚指头,每一处都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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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她绞干秀发后,喜鹊又去忙活其他事。
先是把桌上的碗碟收拾交给其他丫鬟,再去把她的衣服拿去后院交给洗衣丫鬟清洗。
拿起粉色的衣带时,喜鹊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嗅了嗅衣服上的味道,除了霍令仪平日用的香膏味,粘在脸上的腊梅香粉味外,还有一味陌生的沉香气味。
她在盯梢时没来得及提醒霍令仪,一个陌生的小娘子就从另一处过来了。
眼看着霍令仪钻进马车内躲过一劫,她就没有声张。
未曾想,景王竟然也在车里!
可她明明看到头戴金冠身着华服的男子离开了马车,难不成她糊涂记错了?
之后马车里到底发生了何事,她一概不知。
只知道小姐和景王在里面待了挺久的。
后来小姐出来时尽显狼狈,脸上身上全是白色的香粉。
抱着抢回来的蹴鞠,又气又委屈,路上还一个劲的骂景王贪得无厌,是个不要脸的强盗恶霸。
不管她怎么打听,小姐只说和景王起了些争执。
不仅强占蹴鞠,还跟她抢夺瓷瓶。
喜鹊心里唾弃,好一个霸道顽劣的纨绔王爷,怎么看上什么都要硬抢!
但她给霍令仪除衣物时发现了腰带的打结方式不对,内里衣物也不对劲。
原本右衽在上的,却变成了左衽在上,显然衣服被脱下来过。
景王一定是在马车里欺负她家小姐了!
好一个欺男霸女的好色之徒!
喜鹊吓得魂不附体,这可不是小事。
她连忙给小姐检查身体,可又不见半点痕迹。
那到底是欺负了,还是没欺负呢?
喜鹊拿不准,但也不好意思问。
从前年幼,小姐被一个人人称赞的正人君子占了便宜。
那时年纪尚小,又是头回碰上这种有理说不清的事,揭露不成反被污蔑,心里委屈。
但为了顾全名声和彼此脸面,只能忍气吞声。
小姐不想让夫人担心,便自己一个人受着,导致日日煎熬,夜不能寐,憔悴了好久。
但气不撒出去,憋在心里只会让人郁郁寡欢。
小姐干脆痛痛快快报复了一场,也不管别人怎么评价她刁蛮跋扈,她都泰然处之,无所畏惧。
小姐向来不是个委曲求全的性子,真受了委屈,哪里是如今这样放松的表现。
总之,这事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她抱着衣服从净室里出来时,看到霍令仪趴伏在美人榻上看她买到的话本子下卷,看得入迷。
日光穿透廊下湘色竹帘,疏朗光线散射入窗棂,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给趴在美人榻上的霍令仪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霍令仪只着一件月白单衣,乌发如瀑,柳腰纤柔,曲线玲珑,尽态极妍。
她以肘支撑,趴在榻上翻阅话本子,未着罗袜的纤细小腿露了出来,脚丫子一晃一晃地交叉在一起。
看到有趣的地方时,时而掩嘴偷笑,时而开怀大笑,碰到感人泪下的地方,也会泪湿罗裳,喜怒哀乐从不掩饰。
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半点不知愁滋味。
生在富贵人家,无病无灾,不愁吃喝,也是一种福气。
喜鹊无奈笑了笑,推门离去。
喜鹊离开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再回来时,霍令仪竟趴在榻沿睡了过去。
她走过去给霍令仪盖上毯子,霍令仪翻了个身,往绣枕上蹭了蹭,嘴巴一张一合,喃喃自语。
听她呓语,喜鹊不禁凑近了听。
“别抢我东西……小偷……强盗……”
“老光棍!”
喜鹊:“……”
9. 家宴
黄昏将至,暮色四合。
家家户户门上挂起灯笼,为归家的亲人点亮一盏指路明灯。
将军府内的奴仆聚在廊下点灯,端菜丫鬟从后厨鱼贯而出。
由廊下经过时,盘中珍馐一路飘香,剔缕鸡,飞孪脍,蒸鲥鱼、糖蒸茄,青虾卷,色香味俱全,引来一众奴仆眼馋。
自从将军回京后,往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夫人接连好几日下厨。
不仅让新来的奴仆大饱眼福,就连老奴仆也才刚知晓自家夫人在厨艺上竟如此高超,还引来庖厨每日蹲守灶台旁偷师。
原本吃饭不积极的霍令仪每日最期盼的也是夜里这一顿。
她特意出了趟门,亲自去旗亭打了一筒高粱酒,一筒青梅酒。
父亲喜欢喝烈酒,但她喝不了那么烈的酒,容易一杯就倒,更偏好香甜的果酒,浅酌慢啜,别有一番滋味。
回来时在街上看到有趣的街头表演,耽搁了会功夫。
刚进府门,便看到门房牵着两匹马从侧门进府,棕黑色的是父亲的,棕红色稍矮一些的是弟弟霍珣的。
他们都赶在她前头回来了。
霍令仪加快脚步,一路穿行过抄手游廊,远远瞧见廊下两道身影并肩而行。
高大威猛的是父亲霍擎,矮一个头的青衣少年是她的弟弟霍珣。
霍擎背着手,虽看不到正面,但气势威严,容易让人望而却步。
旁侧的清隽少年不敢造次,乖顺地跟着他,与他隔得有些远,但恭恭敬敬,有问必答。
“爹爹!阿珣!”
霍擎回首,原本肃穆冷峻的脸霎时变得如沐春风,站在原地等自己的宝贝女儿上前。
霍珣绷紧的神经也在看见霍令仪时松懈下来,乖觉喊人。
霍令仪挤进他们二人中间,霸占了中间那条缝隙,一左一右挽上两个人的胳膊。
“爹你怎么跟阿珣一块回来的,你去学舍接他了?”
“路上碰到一起回的,蛮蛮这是上哪儿去了?”
霍令仪笑弯了眼睛,举起手里的竹筒,邀功似的说道:“给爹打高粱酒去了,今夜不醉不归。”
霍擎朗声大笑:“好,但不要再耍赖,说好的陪我饮酒,结果喝了一杯就丢下我一人。”
霍珣抿唇调侃道:“阿姐肚子不大,口气不小,忘了自己酒量多少?”
霍令仪想起父亲归家后的第一场家宴,她跟父亲做出开怀畅饮,一醉方休的豪言壮志,结果一杯烈酒下肚,晕晕乎乎不知东南西北。
只知道困了要睡觉,丢下一家老小,梦游般出走,却准确地回到自己的闺房,倒头就睡。
当时饭桌上众人久等不至,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打着灯笼满院子找。
还是喜鹊听到声响出来报平安,母亲才歇了去官府报案的念头。
霍令仪尴尬解释道:“我平日里很能喝的,都怪酒太烈了,所以我这回还打了青梅酒,不会醉的。”
霍珣给她拆台:“青梅酒那都是小孩喝的,算什么酒。”
“怎么不算呢,你一会喝不下烈酒可别跟我抢,你知不知道你喝醉了会跳上桌子跳舞啊!”
少年耳朵红了,辩解道:“我没有,阿姐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去问问福贵啊,不信呐?我现在去把福贵叫过来,让他替你回忆回忆。”霍令仪松开挽着他们二人的手,像摸小狗一般使劲去揉霍珣的脑袋。
霍珣急得伸手去拉,霍令仪灵巧得像一只狸奴,左躲右闪,一下蹿出老远。
霍珣跟霍令仪从小就这样打打闹闹,一时忘了身边还有父亲在,顿时原形毕露,小跑着追了上去。
二人闯进宴客厅,绕着桌子打闹。
将军夫人冯衿在庖厨里沾了烟火味,回去换了身干净衣裳过来,刚坐下歇息,就看到他们姐弟二人闯进来打闹。
她习以为常,打心眼里喜欢子女膝下承欢的日子。
在瞥见霍擎黑色长袍的衣角迈进宴厅时,又恐惹郎君怪罪,赶紧叫住姐弟二人要守规矩。
霍擎不知何时来到冯衿身后,扶住她肩头温声道:“不必紧张,自家人打打闹闹,感情才好。我不在这些年,你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冯衿顿了顿,才温声道:“郎君言重了,这些是妾身该做的。”
“好了,饭菜都凉了,赶快入席吧。”
霍擎是一家之主,他发号施令了,霍令仪和霍珣也不敢再打闹,安静入座,一家人入席就餐。
霍令仪与霍珣私下打闹,到了桌上也要谨守就餐“礼仪”。
互相夹对方不爱的食物,还要姐姐长,弟弟短的劝诫一番,逼对方享用好意。
冯衿见怪不怪,霍擎则在好奇之余又有些感慨。
他在十四年前出任陇西都尉,妻子刚生下霍珣还在坐月子,不宜长途跋涉,他只能孤身赴任。
他后来也曾想过接他们娘仨一起过来,但被妻子和岳父一家婉拒了。
那边不仅人烟荒芜还时常发生部族动乱,还不如留在盛京安全。
他一走就是十四年,全靠冯衿持家,不仅要对高堂尽孝,还有照顾两个孩子。
他亏欠她良多,也亏欠两个孩子十四年的陪伴。
霍擎亲自给妻子夹菜倒酒,倒把冯衿吓了一跳,忙推拒:“郎君不必如此……多谢郎君。”
霍擎也放软了声音,让自己显得更亲切些:“不许推脱,今后我不走了,这样的日子还有许多,咱们何必这般生份。”
霍擎忽如其来的亲昵,让冯衿老脸一红。
虽说成亲十九载,但他们夫妻二人相处的时间其实很短,她早已习惯没有丈夫的生活,如今多出一人,她其实也有许多不习惯,诸如同席用餐,同床共枕……
“多谢郎君。”
“说了不必生份。”霍擎放下筷子,在对面的姐弟看不到的角落里,右手伸到桌下握住她的左手。
正在打闹的姐弟二人都很识趣没打扰,交换了个眼神,默默碰杯对饮。
霍珣对父亲是全然陌生的,他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只在祖父和祖母头七的时候见过他两回。
霍擎是递了折子请示圣上才回的京,来去匆匆,父子也没什么时间在私下里说话。
霍珣对霍擎的了解只存在母亲和姐姐的嘴里。
霍令仪则不同,她三岁前和父亲关系最要好,独占父亲的宠爱。
再加上她天生自来熟的性子,就算分别十数年,也可以短期内再次跟父亲建立好关系。
父亲在外地赴任也一直记挂他们,不仅每月有家书寄回,还时不时给他们送些关外的小玩意。
别看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这样心细如尘的关爱家中每个人,霍令仪全都看在眼里,她跟谁生份都不会跟父亲生份。
霍擎殷勤得过分,把冯衿闹了个脸红,她不习惯在孩子面前表现亲近,于是一直躲躲闪闪。
霍令仪忽然出声夺取他们关注:“爹爹眼里只有娘,阿珣,没关系,我眼里有你,这个鸡屁股你尝尝,缺什么补什么。”
霍珣气鼓鼓地瞪她,抿嘴表达不满。
“来,你们二人也有份。”霍擎也给他们姐弟二人雨露均沾,各自夹了一个鸡腿。
“别说我眼里没你们姐弟,我离京这些年你们也长大不少,阿珣转眼已经十四,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丈夫了。听你娘说,你最近在参加国子监的蹴鞠比赛,若是你能拔得头筹,想要什么,尽管跟爹提,爹都会满足。”
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霍珣却没有预料之中的兴奋,面对齐刷刷看向他的三双眼睛,他缓缓放下碗筷,在众人注视下起身答谢父亲好意:“多谢父亲,只是胜负并非儿子一人之力可达成,但儿子一定尽力而为。”
“这话何意,你身为将门虎子,怎能瞻前顾后,未战先怯?”霍擎对他这般毫无斗志的表态感到不满,语气不自觉加重了许多。
登时,席间欢乐的气氛凝固。
霍珣站在一旁,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如一棵刚长成的幼苗,即将面临一场雷霆震怒,茕茕孑立,在风中飘摇。
霍令仪见状,主动上前给霍擎倒酒,边替霍珣解释。
“爹,你是不知道,阿珣所在的书斋已经连续八年在初赛折戟,更别提进决赛,要不是碰上今年阿珣入学,还主动挑起大梁,他们书斋现在还在坐冷板凳呢。
更何况他最后要面对的可是蝉联十五年冠军的经义斋,阿珣性子谨慎,又身负重担,没有十成把握,他岂敢夸下海口。
蹴鞠是团赛,团队就如水桶,长板再长也防不住短板漏水,阿珣这些时日废寝忘食训练他的队友,阿爹你每日早出晚归,对此知之甚少也在情理之中,就因为阿珣谨言慎行就责怪他不对,我都替阿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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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
霍擎绷紧的肃容稍顿,意识到自己刚才把军营里的那些习气带回了家中,还把霍珣当做手底下的兵来训斥,恐伤父子和气。
他偷偷看了眼冯衿,她不知何时抽回了自己的手,垂眸看向桌面不语。
霍擎只能赶紧顺着霍令仪给的台阶往下说:“我确实不知,阿珣,是爹错怪你了,坐吧。”
经过此事,席间温馨气氛不再。
霍擎不善言辞,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缓和,只好闷声饮酒。
好在有霍令仪说些俏皮话从中调和,才没让宴席气氛彻底沉下去,霍珣不多时已恢复活泼的性子参与其中,冯衿也会出言打趣。
霍擎离家多年,尽管有书信往来,但毕竟不在眼前,跟家人相处时难免生疏,此时像是局外人一般插不上话,担心说错什么,只能静静听着。
冯衿忽然给他夹了一块青虾卷,抬眸凝视他,温言道:“郎君年轻时不是也爱踢蹴鞠,在家得空不妨多教教阿珣,好叫他学两招真功夫。”
霍擎被她关注,受宠若惊之余,不免心头一热,连声说好。
“阿爹竟然也会踢蹴鞠吗?”霍令仪眼前一亮。
“这是自然,想当年,我可是个中高手,先皇常在宫中设鸡蹴之会,我就时常与先皇下场切磋。”
霍珣忙问:“那谁胜得多?”
霍擎扬唇一笑:“各有千秋。”
冯衿饮了一杯青梅酒,笑了笑:“胡说,明明是先帝胜得多。”
霍擎摇头:“谁敢御前争锋,先帝不下场时,你就说是不是我胜得最多,我可是常胜将军,若非英姿飒爽,又如何能入你青眼,在一众儿郎中选我为夫。”
霍擎有意调侃,冯衿匆忙避开他看来火热的视线,只是脸颊上的笑容藏在颧骨里,她反驳道:“我可没看你。”
“你不看我,那在看谁?”
“多少年了,我哪里记得。”
霍令仪嗅到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她还未曾见过母亲这般娇羞的跟父亲打情骂俏,一时间新奇不已,抱着酒盏挪到母亲身边,主动八卦:“阿爹和阿娘是怎么在一起的?”
冯衿揽着霍令仪的肩头,见她酒杯空了又添新酒,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你个小馋猫,少打听这些。”
“怎么不能打听了?阿爹你说,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霍擎难得被追问起情史,也不管冯衿如何给他使眼色,他滔滔不绝说起了自己一介寒门匹夫,是如何费尽心思追求书香门第出身的官家小姐的。
酒过三巡,霍令仪听得沉迷,酒意不知不觉上头,人也跟着沉醉。
霍令仪靠在冯衿怀里紧紧搂着她的腰肢,脸颊飘起红晕,蹭了蹭冯衿肩膀自言自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往今来都只有男子追求女子,女子就不能追求了吗?这不公平。若是男子不追求女子,女子岂不是只能听从父母安排吗,万一不喜欢怎么办?”
冯衿梳着她的墨发,柔声说道:“古来都是盲婚哑嫁,但今朝多有开明,允许男女相看,看对了眼就可登门求娶,阿娘是不是给了你很多相看的机会啊,你不中用,怎么一个都看不上,蛮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霍令仪头脑昏沉,醉得迷迷糊糊的,竟还在认真思考:“我?好看的吧,不对,像爹这样对我好的,也不对,不讨厌的吧,哎,我也不晓得。”
她是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接触到的外男不多,温润如玉的孟玄朗应该是最符合她心意的,但是她猜不出孟玄朗的心思,若他能直接登门提亲,她应该是不会拒绝的。
霍擎忽然想起一事:“今日圣上忽然跟我打听起令仪的亲事来。”
冯衿皱眉:“可是因为蛮蛮没去选秀?皇后其实有意让蛮蛮做二皇子的正妃,但选秀时她称病没去,前段时间我跟其他夫人进宫,皇后似乎因此对我冷淡了些。”
“圣上不会无缘无故问臣子家中的小事。圣上虽未明说,但我也大致猜得到他的用意。二皇子已经选妃,适龄的未婚王孙公子当中,能让圣上这样上心,还亲自过问的,也就只有他的胞弟景王。”
霍令仪醉意上头,人已半昏半醒,忽听闻景王名字,条件反射般猛然乍醒,拼命摇头摆手道:“我讨厌景王!我不喜欢他……才不要嫁给他……”
说完又整个人栽回去冯衿的怀里,鼻息间发出绵长匀称的呼吸声。
10. 邀约
鸡鸣后,天色仍沉睡在一片漆黑之中。
上朝要点卯,上学也要点卯。
因为要送霍珣去国子监上学的缘故,冯衿养成鸡鸣后醒来的习惯。
霍擎初时还会压着冯衿示意她再躺会,但在冯衿的再三坚持下,还是会每日送他们出门。
只是从送一个人,变成送两个人。
后厨起得也早,提前准备了膳食给父子俩垫肚子。
用膳之后,冯衿出门将二人各自送上马车,之后再回屋睡回笼觉。
府门打开时,天色刚破晓,鱼肚白的天空泛着微薄凉意。
霍擎不喜欢慢悠悠的马车,保留了行伍里骑马的习惯。
他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看见霍珣爬上马车,有些不满,但记起不可将儿子当手里的兵训斥,只好委婉地问道:“马车太慢,就不怕点卯迟到吗?”
冯衿解释道:“你骑你的马,管他作甚,他夜夜温书到三更,又要早起,是我允许他坐马车的,可以趁着在马车这点空闲多歇会。”
霍擎无言以对,只好扬鞭策马,和前往国子监的马车背道而驰。
霍珣上了马车,意外发现福贵躺在车里,光明正大地霸占了他的矮榻。
他揉了揉眼睛,转身掀开车帘,就见福贵坐在辕座上跟车夫说话。
福贵回头,问道:“少爷,怎么了?”
“无事,你歇着吧。”霍珣落下车帘,本就困得很,因此脾气也暴躁,坐到矮榻下面戳了戳“福贵”的腰肢:“你怎么老霸着我的位置啊。”
“福贵”摘下挡着脸的帽子,眼睛睁开一条缝,以为到了,睡眼惺忪问道:“到了吗?”
霍珣愤怒:“不是,阿姐,你睡这儿,我睡哪儿!”
霍令仪慢半拍反应过来,还没到呢。
她伸手乱摸,抓到霍珣的衣衫时才确定他在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常睡哪儿就睡哪儿,乖乖的啊。”
车厢里的矮榻没有围栏,马车一旦急刹,就会把榻上的霍令仪甩下去。
她有过惨痛的经验教训,因此学会了拉个垫背的。
霍珣抗争不得,盘腿坐下:“你在家躺着不好吗?干嘛非得跟我去书斋。”
榻上的人喃喃道:“求学。”
“哼,少来这套,谁不知道你是为了见孟学士……阿姐,既然那么喜欢扮演我书童,做戏怎么不做全套,替我将课业写了也好啊。”霍珣双肘支在膝上,托着腮帮子假寐,忍不住嘟囔。
榻上的人睡梦中也忍不住讥诮:“自己的事自己干。”
霍珣:“……”
霍令仪和霍珣曾经玩闹时对赌,输者要听赢的人安排,霍珣赢了,于是让霍令仪化名安康,做自己一日书童。
本来只是个游戏,她却跟上瘾一样,隔三差五就来主动邀约扮演书童。
后来他才知道,霍令仪是借故接近在书斋里教学的孟学士。
路过坊市的第一个街口,马车如预期那般颠簸。
霍令仪顺着力道往他后背靠来,霍珣无声地替她推了回去。
*
朗朗读书声自学堂内传来。
随伺的书童们大部分躲去书院僻静之处玩闹,只有少数还候在廊下,霍令仪便是其中之一。
她端坐在学堂外的门槛上,环抱膝盖,听得认真。
“安康,你也太好学了,都不困吗?借我肩膀靠靠。”说话的是霍珣朋友的书童。
霍令仪推开他靠过来的脑袋,往右侧一推:“别碰我,困了挨着门。”
他嘟囔一句小气,就自己挨着门板睡着了。
学堂内肃静下来后,便是一道温文尔雅的念书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
堂上师长语重心长,堂下学生昏昏欲睡。
孟玄朗抬头四望,也仅有半数学生强撑着意志力在听他讲课,剩余半数如稻草遇上洪涝伏倒一片。
他清了清嗓子,唤了堂下昏睡的学生名字:“梁胜。”
堂内落针可闻,梁胜却安睡如山。
坐他身侧的霍珣在底下用脚踹醒了他,梁胜蓦地惊醒,嘴角还挂着口水:“下学了?”
堂内众人哄笑不已。
霍珣颇为无奈,低声提醒:“孟老师点你名字呢。”
梁胜起身,等着孟玄朗问话。
孟玄朗温声问:“我刚才念的至诚之道,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梁胜不愿思考,躬身请教:“弟子愚钝,还请先生指教。”
孟玄朗从案上起身,他着一身青色鹤氅,广袖于走动间鼓起两袖清风,他生得儒雅清隽,与在座的学生年岁相近,却有一股超越年龄的稳重。
于是他缓缓靠近,朗声做解答:“诚贯穿于万物始终,也是君子立身之本,真诚能完善本身,更能成就万物,待己以诚,方能脚踏实地,待人以诚,方能获得信任,待事以诚,方能互通共赢。”
霍珣忽然起身,作揖问道:“孟老师,若待人待事不诚,会有什么结果?”
孟玄朗含笑对他解惑:“待人待物不诚,本着私利而行事,甚至依靠谎言行事,必然时时处于谎言被戳破的恐惧中,最后遭受反噬,不仅失去朋友信任,还会失去一切。”
“学生明白了,多谢老师教诲。”霍珣得了想要的答案,故意乜了梁胜一眼,随后安心落座,徒留梁胜局促站在堂前。
孟玄朗的目光扫向梁胜,梁胜眼神躲闪,按捺住内心慌张,忙作揖答道:“学生也明白了。”
孟玄朗颔首,梁胜才落座。
孟玄朗回到堂上继续为学生讲义。
*
下学的撞钟声打响,学子们鱼贯而出,眨眼学堂空了一半。
孟玄朗低头收拾教案,等再抬头时,书斋里只剩下霍珣和他的书童在收拾。
路过他们二人,孟玄朗主动跟霍珣打招呼:“夷玉,今日不用去蹴鞠场训练吗?”
夷玉是霍珣的表字。
“孟老师,我一会就去。”
孟玄朗见他眼底隐隐有些乌青,不由有几分心疼。
他拍了拍霍珣的肩膀安抚道:“这半个月来你们辛苦,我和冯学士都觉得咱们治事斋走到今日已经很不错了,你无需有压力,不必太在意输赢。”
蹴鞠比赛实行五人场的小出尖,每个书斋选定五人参赛。
有时他傍晚从学舍离开,还能见到他和徐明两人在蹴鞠场上苦练的身影。
他隐隐有耳闻,他们与另外三人好像发生了些摩擦,那三人最近越发不积极了。
今日那位梁胜便是其一。
霍珣面对师长的关心,心中感激:“多谢孟老师关心,弟子谨记。”
孟玄朗关心他课业,主动询问,霍珣一一回应,并未因他只是个代课老师而轻慢。
站在一旁的霍令仪被他们二人冷落,心有不忿,故意撞开孟玄朗从他面前走过收拾书桌。
孟玄朗稍愣片刻,并未生气,只当自己挡道。
霍令仪故意咳嗽,越过二人中间伸手询问霍珣拿东西,孟玄朗还是没察觉。
最后霍令仪鼓着腮帮子,一字一句喊他:“孟、学、士!”
孟玄朗这才注意到霍珣身边的小书童是霍令仪。
少女未施粉黛,但眉清目秀,颜色动人,因为生气的缘故,一双桃花眼闪着熠熠水光,颇有些哀怨地瞪他。
孟玄朗知她顽皮,经常女扮男装来国子监听他上课,他并不讨厌这样不守规矩的女郎,反而有些欣赏她这般洒脱勇敢的性格。
孟玄朗无奈笑了下:“霍小姐,你怎么又来了?”
霍令仪言笑晏晏:“来听课呀,孟学士,一会可有空闲,我想跟你说说话……不是,是讨论刚才你上课讲的东西,我有些地方没懂。”
她直视孟玄朗眼睛,见他没什么反应,有些小失望。
移开视线,发现霍珣还乐呵地盯着他俩看戏,霍令仪把收拾好的书箱塞进霍珣怀里,咬着牙道:“弟弟不是要去练蹴鞠吗?”
霍珣这才不情不愿地拎起自己的书箱离开:“那我先去蹴鞠场了。”
学堂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一会还有别的学子要进来上课,孟玄朗对她邀约道:“不妨边走边说。”
霍令仪笑逐颜开,紧跟在孟玄朗身后离开学堂。
他们行经的连廊笔直,一眼到头。
抬头仰望庭院廊檐,四方晴空湛蓝,天高气爽,是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
霍令仪跟在孟玄朗身边,二人闲庭信步。
偶尔几句交谈,都是霍令仪挑起话头,但无论她说什么,孟玄朗都是有问必答。
他并非风趣幽默之人,回答也是中规中矩,甚至还有点古板无趣。
不过在霍令仪看来,跟孟玄朗待在一起是相当舒适的。
他待人真诚,不骄不躁,甩了盛京一些世家子弟好几条街。
这几年她被逼着相看,差不多把盛京未成亲的男人都看了一遍,看一遍摇头一遍。
不是爱吹牛显摆家世或学识,就是动不动说绵绵情话挑逗人,还有一些是寡言少语不懂接话的。
真不是她挑剔,这年头,要找个年龄合适,还合心意的男人绝非易事。
好不容易看上了一个,可不能轻易放过!
昨夜听了爹追求娘的故事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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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门第都能克服,和孟玄朗的年龄差也不算什么。
她要徐徐图之,再让他上门求娶自己。
霍令仪话锋一转,看向身侧之人:“孟学士闲暇时都爱做些什么?”
孟玄朗思索片刻回答:“并无什么特别爱干的,在家会读书作画或者弹琴吹笛,偶尔去湖边垂钓,只是找些消遣罢了。”
霍令仪颔首,将他的喜好一一记在心上。
她又问:“那你会踢蹴鞠吗?”
“并不擅长,小时候身子不好老是生病,被堂哥们嫌弃,都不爱带我玩,我都是在窗台上看他们踢的。”
不擅长?简直天助我也!
霍令仪眼睛一亮,主动抛出橄榄枝邀约:“你想踢吗?我可以教你。”
孟玄朗有几分惊讶:“你会踢蹴鞠?”
霍令仪娇嗔一声:“你小看我!”
孟玄朗失笑:“不敢,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霍令仪得意地挺起胸脯:“阿珣的蹴鞠可是我教的,而且我师承先帝,是先帝的得意门生。”
先帝喜欢踢蹴鞠,经常会在校场与宦臣切磋一二。
她在宫里做侍读,会和其他人一起躲在廊下偷看,后来被先帝发现,所有人都跑了,只有她捡起滚到脚边的蹴鞠送还给先帝。
先帝得知她在偷师,并未责怪,反而令她展示一段,她那时身手矫健,踢了足足三十下蹴鞠都未落地,先帝拊掌大乐,放她离去。
之后她不请自来,见没人赶她,她慢慢从廊下挪到台下,先帝高兴了就会亲自教导。
她自称先帝的得意门生,也说得过去。
孟玄朗停下脚步,忙作揖:“失敬,原来是天子门生。”
他难得说句俏皮话,霍令仪笑出声来。
少女虽作男子打扮,但模样生得好,眉目沾染了笑意,双眸明亮,顾盼生辉。
霍令仪打铁趁热:“你何时有空?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去蹴鞠场?”
孟玄朗为难道:“这恐怕不太方便,一会我还有事。”
霍令仪小脸一皱,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她没有放弃,孜孜不倦问道:“那明日休沐,你可有时间?”
孟玄朗笑了下:“自然可以。”
“好!明日我来学舍找你。”得了他一句承诺,霍令仪重燃生机,眉梢都冒着喜意。
“那我就不打扰孟学士了,我去找阿珣。”
霍令仪欢欣雀跃地跑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折身跑回孟玄朗面前。
在孟玄朗疑惑的眼神下,把腰间锦囊摘下来,塞进他手里。
霍令仪戳碰到孟玄朗的手,她发觉自己并不抗拒,也就默许了这样的肢体接触。
“上次在画室不小心弄洒了你的颜料,这是我赔给你的。”
孟玄朗推拒:“霍小姐不用破费,只是几瓶颜料,不值几个钱。”
“不行,说了赔你就赔你,上次你借我的伞我弄丢了,心里本来就过意不去,这回你说什么都得收着,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找来的,你要是不想要,扔了算了,也不必还我。”
霍令仪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像一只灵活的兔子,撒腿就跑,转眼就已经跑到了长廊尽头。
拐过回廊时,回头看去,孟玄朗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看见她回眸还冲她摆手。
她不禁想起今早阿娘送阿爹出行时也是这样站在原地含笑目送,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头。
这是因为娘的心里有爹,自然流露了真情。
那孟玄朗也对她有意吗?
霍令仪的心跳忽然乱了起来,她小跑着拐出门庭后,迅速躲到一旁,靠着墙慢慢回味心头那股陌生的悸动。
人一旦有了明确的猜想,便会不管不顾地用许多细节去佐证。
初尝情滋味,她还有些懵懂,这样到底算不算喜欢呢?
她思考了半晌,只得出一个结论。
就算没有那么喜欢,也一定有一点点喜欢,起码不讨厌自己。
慢慢来,总有确定心意的一天。
徐徐图之,不可冒进!
霍令仪心情大好,脚步也如踩在云端般轻盈,她折了枝花枝,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向前走去。
鸟鸣啁啾,清风怡人。
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忽然传来一句莫名其妙,又极有针对性的话。
“没想到你还有女扮男装的癖好,想做孟丽君还是祝英台啊?”
听到声音时,霍令仪莫名感到烦躁。
说话这般欠揍,除了越少珩那个混球,她实在想不到别人。
环顾四周,却什么人也没看到。
霍令仪眯了眯眼,啐了一句,装神弄鬼!
11. 看穿
肩膀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紧接着,一颗青涩杏果滚落脚边。
霍令仪往身后看去,果然在一棵高大的杏树上看到了越少珩。
他姿态闲适地靠坐在树杈上,一改往日锦衣玉袍的着装,换了身轻便行装。
鸦色马尾用玉色发带高高束起,玄色长裤紧紧扎进皂靴里,一条修长笔直的腿随意悬在空中,胳膊搭在支起的右腿上,嘴里叼了根野草,玩味地睨着她。
桀骜不羁的样子,像谁家打马而归的少年郎。
越少珩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杏果,见她不仅无视他的存在,还想转身离开,眼眸微眯,指尖弹出杏果对她小惩大诫。
霍令仪还未来得及反应,脑袋就被砸中,她吃痛地捂住被砸的地方,咬牙切齿怒吼一声:“越少珩!你太过分了!”
层层树影交叠,斑驳光影洒满他周身。
越少珩举手投足间皆是上位者玩世不恭的桀骜不羁,眉峰上挑,双眸凝着冷冽寒意,冷仄仄地警告她:“嗯?霍令仪,吃了几颗熊心豹子胆敢直呼我名字,不要命了是不是。”
换做旁人见他如此早已两股战战,当场跪下。
霍令仪第一次被他施压时还有几分害怕,但后来发现不管她是服软还是反抗,下场都是一样。
他就非得处处压她一头,让她不痛快。
不过他又不是那种阴狠打压人的坏,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嘴皮子占她点便宜,私下里跟他小打小闹,倒是真没为难过她。
久而久之,她就知道了,他就是只纸糊的老虎!
看起来张牙舞爪,实际只知道龇牙扮凶,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会被吓唬到。
霍令仪走到树下,叉腰怒视他:“你来做什么?”
越少珩垂眸凝视来到树下仰视自己的少女。
霍令仪一身书童打扮,戴着幞头帽,露出的半张小脸只有巴掌大,没了纱裙遮盖,身形越发纤瘦娇小。
更遑论他居高俯视,从他的角度看去,霍令仪可真小一只。
“国子监是天家学堂,我乃皇亲,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里像你,还要乔装打扮才能进来。”越少珩居高临下打量的眼神中,充斥着不屑一顾的傲慢骄矜。
霍令仪心头鄙夷,撇嘴扭头,暗中还翻了个白眼。
国子监要是肯收女学生,她还至于扮成书童进来吗?
余光发现这棵树,这个角度,竟然刚好可以看到长廊。
霍令仪咬起下唇,生出一丝慌张来,她不确定越少珩刚才有没有注意到他们。
尽管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内心深处就是很抗拒那点小心思被他知道。
她抱着手臂,绷着一张脸,语气生硬地试探问道:“你刚才一直在这儿?”
越少珩注意到她的视线,轻哼一声:“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都看到了。”
霍令仪竟然紧张起来:“你看到了什么?”
他没吭声,眸子半垂,神色莫名变得深沉,锐利的视线落在树下的少女身上,带着打量的意味。
霍令仪被他这种看透一切的眼神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干嘛多此一举问他,不问就可以当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人不留情面的一针见血:“你喜欢他?”
隐蔽的小心思被他戳穿,霍令仪恍若被剥光了站在太阳底下暴晒,顿时羞惧交加,但还要做最后的负隅顽抗:“你瞎说。”
说罢仍觉得这三个字底气不足,嘴巴就跟点了炮仗一样噼里啪啦连番轰炸:“别见风就是雨,站一起就是喜欢了?说两句话就是喜欢了?送东西就是喜欢了?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他是阿珣的师长,我关心阿珣的学业,多问两句怎么了。”
越少珩但笑不语,茶色冷眸淡淡扫过霍令仪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他只是诈她一下,怎么自己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个一清二楚呢。
他其实没看到多少,杏树上的位置刚好被月洞门遮挡,他只看到霍令仪和那个青衣男子在长廊并肩行走,行到某处恰恰好被廊檐遮挡了个干净。
再然后便是满面春风的霍令仪小跑着躲到门后,脸上露出了一种耐人寻味的表情。
娇羞,欣喜,雀跃,茫然和愉悦。
他还从未在她脸上见识过这种表情,倒是在别的女子脸上见过。
特别是在和情郎相见之后,回味个中滋味时才会流露的小女儿情态。
令人感到酸臭的气息。
在她说的反话印证了他的猜测后,越少珩心情不受控制的变得有些烦躁。
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这股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越少珩搁在膝头的手指烦躁地敲击起来。
他和霍令仪是同一批尚书房学子中唯二没有成家立业的。
每当他被母后耳提面命,他都庆幸还有一个霍令仪可以被他拉出来做挡箭牌。
可霍令仪却悄无声息,先他一步有了倾慕的对象,想必很快觅得如意郎君嫁做人妇。
那便只剩他一人孤军奋战。
他是因被人背叛了才恼,被人落下了才失望。
绝非有第三种情况!
想明白这件事,越少珩嗤笑了一声。
可落在霍令仪眼里,无疑是被他嘲笑的铁证!
霍令仪就知道让他知道自己的秘密,一定会迎来讥讽嘲笑,可是喜欢一个人,凭什么招来他的冷嘲热讽?!
霍令仪实在恼了,捡起地上的青杏往他身上砸去:“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衣袍被砸中,越少珩回过神来,轻飘飘乜她一眼:“你又知道我笑什么?”
霍令仪自狗急跳墙全盘托出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他套了话,不喜欢孟玄朗她何必跳脚。
她实在是太讨厌越少珩戏耍自己的手段,也越发懊恼自己的冲动。
霍令仪一口咬定:“你在嘲笑我。”
越少珩态度冷了些:“知道就好,不必多此一问,自取其辱。”
霍令仪气呼呼骂道:“你的嘴真毒,你这样子这辈子都休想娶到心仪之人,我真替她未来感到担忧,谁受得了你这张破嘴啊。”
“她?你说谁?”越少珩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破绽。
霍令仪这张嘴也不遑多让,她笑眯眯地说着残忍的话:“你心仪之人啊,你别告诉我,你没有吧。好可怜,一把年纪连个爱慕的对象都没有,你这样可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一脸的惋惜。
越少珩被她这副阴阳怪气的表情激怒,冷笑一声,面不改色说道:“谁说我没有。”
他才不甘心被霍令仪比下去,她有喜欢的人,他就不能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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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令仪问:“谁啊?”
他含笑不语,一脸高深莫测。
霍令仪就知道他绝不会亲口承认,不说她也已经猜到了,霍令仪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越少珩皱眉,他自己都不知道,她又怎么知道?
霍令仪得意抱臂:“你管我怎么知道?”
*
他们唇枪舌战的功夫,国子监的学正正巧巡逻而过。
他从另一端的曲折回廊拐过来,一眼就看到坐在树上嚣张跋扈的越少珩。
他眼睛不好,看不出是哪个书斋的学生,只看到下面还站着一个书童打扮的,攀在树底下上蹿下跳的劝他下来。
学正心疼不已,那可是三百年的老杏树。
前不久有学生上树摘杏摔了跟头,还把树枝踩踏了。
他在书斋里三申五令,不许胡乱爬树,怎么还有学生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那边那两个,哪个书斋的学生,都给我下来!”
学正中气十足,一声怒吼,把树上打闹的二人都吓了一跳。
霍令仪被他激怒正欲上树揪他,听到这般声响,赶紧回头。
看见是国子监里那位最公正严明最难缠的季学正,她吓得赶紧撒手。
“喂,我奉劝你下来,他脾气可犟了,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小心被抓住,将你带去祭酒那里受罚。我可走了。”
霍令仪出于良心提醒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溜了。
季学正一把年纪,又怎么是他们的对手,跑了两步没追上,就已经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祭酒不知从何处赶来,身边还跟着好几个助教,四处张望的样子,似是在寻人。
他们看到季学正,连忙将人喊住。
“季学正,你在此正好。”
“苏祭酒,你今日不是休沐吗?这么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主簿跟我禀报,说他看见景王出现在国子监里,十万火急将我叫了过来。景王造访,怠慢不得。”
季学正不解问道:“蹴鞠比赛四天后进行,景王怎么提前来了?”
国子监的蹴鞠比赛由来已久,每年都举办,先帝在时,对此多有重视,会亲临观赛。
但当今圣上对马球感兴趣,渐渐冷落了蹴鞠,已经连续多年不来观赛,每次比赛只会派一名使臣来观赛,再由使臣替皇上颁奖赏赐。
这几年圣上派景王监督,头一年景王会赏脸,之后年年空缺,只派一个侍卫过来走走过场。
蹴鞠比赛不受重视,他们办得也随意,决出胜者即可。
谁料今年这个祖宗不仅来了,还来那么早,这又是何故?
苏祭酒摇头:“不知道,还是先把景王找到了再说,你可有看到景王的踪迹?”
“没有。”
苏祭酒不由分说,抓着季学正就要走:“那咱们一道去找,人多力量大。”
季学正指着不远处那两个逃跑的学生,遗憾地说道:“我还想抓两个学生呢,唉,算你们两个小子运气好。”
苏祭酒顺着他指的方向凝眸一看,拉着一个书童在廊下奔跑的青衣少年,他回眸一瞬,面容暴露无疑,不是景王又是谁!
那张俊美的脸,见之难忘!
苏祭酒撩起长袍,二话不说就追了上去:“景王殿下!殿下!请留步!”
12. 乔装
临近晌午,位于国子监西北角的后厨忙得一塌糊涂。
国子监的师生人数约有二百多人,就有二百多张嘴嗷嗷待哺。
庖厨们备菜、起灶、烹调、煎炒,个个身兼数职,忙碌得脚不沾地。
热火朝天的厨房重地,蒸腾起来的烟雾让对面灶台的人看不清你我的脸。
庖厨长被手底下的仆役叫出去,说是祭酒大人来了。
他往搁在地上的水桶捞了把水净手,随手甩干水渍,不小心甩到临近的厨子身上。
朦胧云雾飘在彼此的脸上,看不清楚这人神色。
只见一把菜刀狠砸在桌案上的南瓜身上,刀身牢牢嵌入南瓜的脑袋上,浆水自开裂处缓缓流出……
好重的戾气!哪个混小子敢跟他这样叫嚣?
庖厨长眼皮狂跳,忍住想骂人的冲动,迎接祭酒刻不容缓,等他处理完事务,回头再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随即在腰间围布上擦干净手,忙不迭的出去迎接祭酒,脸上挂着谄媚笑容:“苏祭酒,季学正,我们这正忙着呢,几位大人怎么忽然过来了,可是饿了?您派人来说一声就好,还劳烦走这一趟。”
君子远庖厨,苏祭酒长这么大就没进过厨房的门。
厨房重地又是剐鱼又是杀鸡,刚进院门便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臊味。
他皱眉掩鼻忍下那股难受劲,跟庖厨长说:“你忙你的,我就来看看。”
庖厨长挠了挠头:“几位大人,厨房油烟很大,你们确定要进去吗?里面都是一群大老粗,万一几位大人被油溅着可咋整……”
苏祭酒其实也不想进去,他们追了景王一路,亲眼看着景王闪身进了后院,他们在后院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着人。
唯有后厨还没进去过。
景王低调到访,指不定想查什么。
圣上近些年来越发倚重景王,交给过他不少差事,景王看着年纪轻,做事却比酷吏都要狠辣。
赈灾粮贪污案,科举营私舞弊案,藩王私兵造反案,哪个不是牵连甚广。
一般官员只敢避重就轻,唯独他一查到底,就连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毫不留情,可见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虽说他监管国子监十数年,也没出过什么岔子,但任何人任何事都经不起细查,万一他手底下的人不干净,他也难逃追责。
苏祭酒站在厨房门口往里面看了眼,里面油烟鼎沸,人事繁忙,此时也不好兴师动众,他们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静观其变。
*
杂乱的后厨,人人只顾着忙自己案桌上的食材,少了两个人也无人察觉。
霍令仪领着越少珩从灶台旁的走道离开。
越往后头走,油烟越稀少。
抬头看见越少珩的脸比灶台的锅底还要黑,一股报复的痛快感让她感到身心愉悦。
一炷香之前,她被越少珩拉着夺命狂奔,忽然意识到后面的追兵追捕的是越少珩,而非她。
她甩开越少珩,示意他们兵分两路。
她才不想被牵连。
越少珩却不许:“此地我不熟,万一你通风报信怎么办?”
霍令仪摇头,一拍胸脯保证道:“不会的,我就站在此地等他们,你往西跑,我给他们指路东边。”
这话骗骗傻子还行,越少珩可太了解她了,他们就是一丘之貉。
越少珩干脆一撩袍琚,拉着她坐在游廊长凳上:“我不信,大不了都不跑了,到时候我把你女扮男装的事捅出去,大家一拍两散,你觉得如何?”
霍令仪不觉得如何,当场就想偷跑,奈何他一直抓着她的腕子不许她独自逃脱。
他像捕猎的鹰,而她就是那只倒霉的兔子,被他的利爪牢牢擒拿住。
她还是低估了越少珩厚颜无耻的程度。
她就说吧,碰上越少珩准没好事!
霍令仪无奈,只好答应带越少珩逃脱祭酒的追踪。
她是个喜欢探索的人,即便女扮男装进了不该进的国子监,她也能松弛得跟逛自家后花园一样,大摇大摆地在院落里来回闲逛,不出三五回便把国子监探索个七七八八。
她带越少珩走偏僻的小径,穿越枝繁叶茂的梅花林,行经幽静的瓦房学舍。
却怎么也逃不出比她更熟悉地形的苏祭酒的手掌心。
万般无奈之下,二人路过后厨,霍令仪咬咬牙就把人拉了进去。
他们在晾衣处偷了件后厨的衣服混入厨房,好在大家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到他们。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越少珩金尊玉贵,从踏进这片肮脏的土地开始,眉头就没松开过。
被霍令仪压着站在灶台上干活,还被人甩了一脸的脏水,他的脾气越发压制不住了。
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时刻要炸弓,把周围的人炸得体无完肤。
霍令仪故意凑到他面前逗他:“生气啦?不是你求着我带你逃跑的吗?”
“废话少说,离开这里。现在!马上!”越少珩脸色越发冷峻,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眼神阴鸷得吓人。
他们来到厨房后门,后门连着后院,后院出去还要再走一段路才到国子监的北门。
这里是后厨运货进出的通道。
后门附近空置了几个灶台,墙角堆放着成摞的柴薪。
霍令仪毫无防备地一脚踏出后门,刚一冒头,如惊弓之鸟,马上又缩了回去。
苏祭酒的人竟然在院子附近徘徊!
因为猝不及防,她后退一步时根本没来得及跟身后的人商量。
后背撞上硬邦邦的胸膛,脚底踩上软绵绵的脚背,脑袋还磕到了某个人的下巴。
“霍、令、仪!你故意的?”霍令仪能听到他咬碎后槽牙的声音,嘎吱嘎吱,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脑袋咬掉,霎是凶狠。
霍令仪抬头看到越少珩那张生气的臭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少年冷酷着一张脸,五官变得锐利极有攻击性,皱着眉头微微不耐烦,浓黑的眼珠子里似是聚集了浓稠的乌云,里面正在电闪雷鸣,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绷得很紧,隐隐可以看见咬后槽牙时凸起的骨骼形状。
凶狠阴鸷,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可怕气场。
但霍令仪不得不承认,人只要长得足够好看,就算生起气来,也是赏心悦目的。
像怒放的牡丹,充满了鲜艳生机。
如万潮奔涌,如波诡云谲,如浴火冰裂,真是危险又迷人。
实在少见,霍令仪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
因为罕见,霍令仪不由多盯了一会。
不带任何褒贬,与人无关,纯粹只是对这张脸的欣赏。
她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她。
越少珩眸光渐冷,他一直都很讨厌别人直视他的脸,更讨厌别人露出觊觎,倾慕,渴望这张脸的愚蠢表情。
他微微垂眸,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脸上每一块肌肉,试图找到她真实的想法。
除了冷静的凝视,别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觊觎,没有倾慕,也没有渴望。
平静,淡然,像是在看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物。
他不懂,她究竟在想什么。
越少珩眉心蹙起,冷冷说道:“有什么可看的,再看下去,我这张脸也不会转移到你的脸上。”
霍令仪噗嗤一声笑出来,收回视线不再看他,笑着摇头无奈道:“人怎么可以自恋成你这个样子。”
她闪身躲到门后,挨着木门,朝还愣愣站在原地的越少珩挥手示意他赶快躲起来。
越少珩透过雕花窗棂,也看到了游离在院子外的人。
他顺势走到霍令仪身边,沉着脸质问她:“那你刚刚看我做什么?”
“看看又不会掉块肉。”霍令仪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她扒拉在窗棂上往外张望,试图找到突破口。
直到目光落到停靠在后门,无人看管的潲水车上。
越少珩在她第三次扭头打量的时候,忍无可忍斜眼晲了回去。
霍令仪那双灵动的眼睛狡黠地在他身上来回转悠,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下去。
贼眉鼠眼的样子,只差在脸上拿毛笔写上奸佞二字。
霍令仪不再张望,和他一样背靠着门窗站定。
眸光扫过面前闲置的灶台,以及里面被烟熏得发黑的灶底泥土以及柴炭,眼底闪过算计的光,她仰头看向越少珩,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一眼就能找到你吗?”
越少珩没说话,幽深的黑眸冷冷地觑着她,想听听她有什么狗屁高见。
“因为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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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太好看了,好比鱼目里的珍珠,黄沙里的烁金,鸡群里的鹤,想不注意都难。”她的嗓音像是沾了蜜糖,直往人的心窝里揩去。
越少珩以为自己听岔了,霍令仪竟然在夸他?
他侧目而视,对上了她湛亮澄澈的眸子。
一双熠熠生辉的桃花眼在刻意讨好人时,会荡漾起动人的涟漪,以至于让人深陷其中,不自觉地相信她的话。
越少珩难得没有驳斥回去,安静地接纳了她的话。
霍令仪忽然握住越少珩的手腕与他一同蹲了下来。
因为一心记挂着如何说服越少珩答应配合自己,她的态度变得异常亲昵。
两肩相抵,四目相对。
他又闻到了那股比脂粉还要香甜的气味,正拼命往他毛孔里钻去,附着在皮囊上,渗透进肌理中。
他们凑得很近,近到他可以看见她浓黑的羽睫,稀薄日光中浮在她脸上细细的金色的绒毛,以及抹在菱形红唇上淡淡的胭脂。
他不动声色的用目光将她的颜色收入囊中。
霍令仪说得煞有其事:“所以咱们得乔装一下,我有个绝妙的逃脱计划,那有辆送食材的驴车,咱们假装送货出去,他们一定不会盘查。”
“我们现在没有乔装吗?”越少珩盯着自己这身偷来的行头,眉心直皱,他这辈子就没穿过这么丑的衣服。
霍令仪吭哧吭哧地挪到灶台前东摸摸西挖挖,然后重新挪回到他面前。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明珠不想被发现就要蒙尘,莲花也不要怕沾上污泥嘛。”
紧接着,一双冰凉凉软绵绵的小手触上他温热的皮肤,越少珩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待看到她满是黑灰的手,手越攥越用力,薄怒道:“你做什么?”
“乔装打扮啊,你肤色太过白皙,得弄得黑一些,你放心,我上妆技术纯熟,包管他们认不出来……啊痛痛痛。”
听到霍令仪喊疼,越少珩眉目微怔,竟就这样松开了手。
霍令仪收回自己的手转了转手腕,不满地娇哼了声:“你不愿意就算了,王爷您尊贵,就该高高在上不惹尘埃,哎,你做什么!”
越少珩不知什么时候抓了一把灰在手里,搓匀了后不由分说地揉上了她的脸。
像是揉一团柔软的面团,搓圆揉扁玩得不亦乐乎。
手指抚摸过她脸上每一寸肌肤,指腹下的触感光滑柔嫩,让人爱不释手。
越少珩莞尔,薄唇勾起上挑弧度,笑容不怀好意:“独食难肥,当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收了力,不至于把人弄疼,但底下是只野猫,不由分说与他掐起来。
*
日头上移,越过林梢。
苏祭酒和季学正一行人在院子外等了许久也未曾看到什么异常。
季学正等得有些焦急,朝身边的人问道:“苏祭酒,你有没有老眼昏花看错了?”
苏祭酒被人质疑自己,当下便不服:“你才老眼昏花呢,我人老眼睛可不老,年轻时人送外号火眼金睛,任何人都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弊。如今前后两个院门都守得死死的,刚刚我让两个助教进去找,咱们就在这儿等着,景王肯定还在里面。”
“叮铃”毛驴脖子上挂着的铃铛慢慢悠悠响起,院子里走出一辆送潲水的驴车。
苏祭酒鼻子抽搐了一下,刺鼻的潲水气味让人避之不及。
更遑论那辆摇摇晃晃的驴车正七扭八歪的朝他们驶过来。
驱车的两个年轻人一高一矮,穿着后厨统一制式的袍服,腰间围着布裙,戴着草帽挡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下半张脸到脖子都是黑黢黢的,手也脏得不像话。
眼看就要倾轧到路旁的他们身上,苏祭酒和季学正赶紧往边上躲闪。
“走路怎么不长眼。”苏祭酒嫌弃地避让,躲到了季学正身后。
矮个子那个忙不迭地道歉,声音像是闷在盒子里一样低沉,她从高个子手里抢回缰绳,牵着驴车走出了后院。
过了大约一盏茶功夫,后门有个挑着潲水桶的男人走出来。
他来到停驴车的地方,发现自己的驴车不见了,挠了挠后脑勺,满脸不可思议。
在空荡荡的后院里左右张望,自言自语道:“哪里来的饿死鬼,连我喂猪的潲水都不放过?”
13. 作弊
直至驴车走出后院,霍令仪才将缰绳随手挂到旁边的树干上。
厨房的人发现驴车不见了,自己会出来找的。
霍令仪摘下草帽,随手丢到驴车辕座上,露出了一张灰扑扑的脸。
少女的眉眼,却被涂抹成络腮胡壮汉的模样。
一旁摘下帽子的越少珩也是半斤八两。
眼窝下两道深深的黑眼圈,脸颊因为阴影层次的关系像个逃难的饿死鬼。
他们只看了彼此一眼就匆匆别开视线。
霍令仪想马上开溜,万一被景王发现她恶意损坏他那张俊脸,怕是要发怒:“景王殿下,如今安全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越少珩抓住她的衣领,将人拉回来:“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吗?”
霍令仪才不关心,他这么问,肯定又给她挖坑。
不问就不会出事,于是她并不接招,挣脱开越少珩的禁锢,淡定道:“不好奇,景王请自便,臣女就不打扰了。”
“今年的蹴鞠赛由经义斋和治事斋相争,本来我是不感兴趣的,但听闻带领治事斋的是霍小姐的弟弟霍珣。”
不出意外的,刚走没几步的霍令仪果然在听到霍珣名字时回头了:“是我弟弟又如何?经义斋拿了十几年桂冠,今年换我弟弟拿一回怎么了,大家各凭本事说话。”
越少珩轻飘飘地说道:“要真是凭本事,又怎么会年年都是经义斋拔得头筹。”
霍令仪都被他用话点到这儿了,便知道这场比赛没那么简单。
结合霍珣这几日的心事重重,家宴上和父亲说的那些话,她隐约也猜到了一些。
“不靠本事,还能靠什么,总不能……作弊吧。他们图什么呀,胜者也就奖励五百两,赢了又不能给他们履历增添什么光辉,至于作弊吗?”
五百两五个人平分,一人就能拿到一百两,其实不少了。
她如今每月的例银也就二十两出头,如此想想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只不过骆雍那些官家子弟,也不缺这点钱。
不图钱,那就是图里子,输了怕丢脸。
不行,她弟弟输了也丢脸。
既然总得有人丢脸,那肯定不能是她弟弟。
要是真刀真枪比实力,那她无话可说,但他们胜之不武,她就得打听一下,好通风报信让阿珣及时避开。
霍令仪走回到越少珩近前,状似无意问道:“……你知道他们怎么作弊吗?”
越少珩却不直接回答她,似笑非笑反问了回去:“你觉得还能怎么作弊?我们的霍大小姐不是个中高手吗?”
说起这事,霍令仪半点辩驳的底气都无,只好仰头望天,装作没听见。
还在崇文馆念书时,她就经常做弊,不是在小衣里面塞纸条,就是让盛娴给她偷看答案,还试过偷溜进外祖父的房中偷改卷子。
打小抄时,有好几次都被越少珩看到,但好在他这人不算坏,没有当场揭穿她,还帮她遮掩过去,只是事后少不得拿这个来要挟她。
但是蹴鞠比赛当场高低立决,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作弊?
霍令仪翘着手臂,大胆推测道:“我猜他们买通了裁判,指鹿为马,篡改分数。”
越少珩轻笑:“那么多人看着,怎么篡改。”
今朝的蹴鞠比赛采用筑球玩法,赛场中间设置风流眼,两队争夺蹴鞠,球不可落地,踢进风流眼中数目多者为胜。
霍令仪思索后又说道:“那就是场上耍阴招,下狠手,让对方的球落地。”
越少珩摇头:“这算正常对抗,在场上只要不伤人性命,都合乎规矩。”
她有些想不到了,胡乱扯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买通对家踢假球吧。”
既不是在赛时作假,也不是在赛后搞鬼,难不成赛前就做足了打算?
霍令仪也就是随口这么一猜,越少珩这回倒是没再反驳回去。
他的沉默足以说明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霍令仪斩钉截铁道:“阿珣才不会被收买,他为人最是刚正不阿,绝不会做这种事。”
越少珩敛眸,冷然道:“你弟弟不会,那其他人呢,不是所有人都跟你弟弟一样,有个好家世撑腰,一点薄利,一点权势,随时都可以收买他们,背叛你弟弟。”
他说得冷血,可也有几分道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霍令仪总算明白霍珣说的,“胜负并非他一人之力可达成”是什么意思。
不是队员能力不行,而是心不齐,注定分崩离析。
风拂过树梢,枝叶簌簌作响。
本该无人出没的北门,回廊底下闯进两个人拉拉扯扯。
霍令仪定睛一看,不由愣住。
本该在蹴鞠场训练的霍珣,不知为何追着一个同袍跑到此处。
被追着跑的那人面露不耐,脚步匆匆:“霍珣,我是真帮不了你,我不想踢,你找旁人吧。”
霍珣不遑多让,紧追不舍,势要将人说服:“若我能找到合适的人,我早就找了。王彦,你为何不愿意参加,是不是……他们也找你了。”
王彦停下脚步,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这可是你自己猜到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霍珣面色微僵,果然如此。
霍珣对第一次参加的国子监蹴鞠比赛十分上心,揽下队长的职责组建了五人蹴鞠小队,没想到一路高歌猛进,剑指桂冠。
巨大的兴奋感笼罩着他,每日翻来覆去研究战术,夜里做梦也在踢蹴鞠。
眼看胜利在望,可是突然有一日,徐明来告诉他,骆雍私下找了过来,打算收买他作弊。
徐明断然拒绝,转头就将此事告诉了他。
另外三人虽否认了这个说法,但那股懈怠劲,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有猫腻。
最后还是梁胜良心发现告诉他,骆雍确实收买了他们。
还让他们三缄其口不许告诉他实情,目的就是为了消除他的怀疑,让他们这支有内应的队伍顺利输掉比赛。
疑人不用,霍珣当机立断不再用这些队员,在征得季学正同意可以替换球员后,开始暗中寻找替补。
他想临时换兵,那也得有兵给他换才行。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学堂里人缘还算不错,直到这次求人帮忙,却连连遭受婉拒,他深受打击,怀疑自我。
只是一场蹴鞠赛,为何没有人愿意帮他。
原来骆雍早已发觉,并将他们警告或收买,再次斩断他的退路。
势单力薄,孤掌难鸣。
一腔热血转眼便凉透了。
王彦见他失魂落魄,拍着他的肩膀安慰:“经义斋背后代表的世家是骆家,骆家四世三公,权倾朝野,没必要因为一场比赛得罪骆家,你别那么轴,一场无关痛痒的比赛而已,何必这么执着。”
王彦走了,留下霍珣一人在廊下独坐。
微风拂过池塘,粼粼水面波光倒映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
形单影只的少年,十分孤独。
霍珣只坐了一会,便起身打算离开。
月洞门下,迎面走来两道身影。
是骆雍和骆百嘉。
骆雍像是没长眼睛,径直撞上霍珣的肩膀,是来挑事的。
“霍小公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啊?怎么连个伴儿都没有,是他们不愿意跟着你吗?”
骆雍和霍珣年龄相差一岁,个头却比年纪稍小的霍珣矮,他长得唇红齿白是个俊俏男儿,却有着和长相丝毫不符的乖戾脾性,除去骆家的势力,他本人也跟疯狗一样,喜欢胡乱咬人,因此国子监的人都不敢惹他。
骆百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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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的堂弟,日常狗腿跟着自己的兄长,应声附和:“肯定是啊,都是聪明人,敢跟我们骆家作对,也不拿杆秤称称自己几斤几两。”
面对他们的冷嘲热讽,霍珣脚下毫不退让,冷声警告道:“收起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肮脏。”
骆雍眼眸微眯:“你说谁肮脏,我做什么了?”
霍珣咬着后槽牙:“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骆雍气极而笑,也不屑于装了,直言道:“既然知道就好,有我骆家在的一天,就没人敢跟我叫板,这场比赛,我劝你老老实实的,休想再闹什么幺蛾子,否则我要你好看。”
霍珣毫不畏惧地迎向他的目光,少年的眼神倔强不屈,气势也凌冽逼人:“老老实实地输给你吗?我要是说不呢?”
骆雍从见霍珣的第一眼起,就莫名生厌。
他凭什么进了国子监后轻而易举便能获得许多人的喜欢?
摆低自己的姿态,也不怕丢了高门的脸面,不过就是因为虚伪爱装!
还有什么正直仗义,简直就是假仁假义!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既然给脸不要脸,那我也没必要给你脸色看了。”
骆雍和骆百嘉交换了一下眼神,骆百嘉不知道何时绕到了霍珣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拿住霍珣,将他四肢控制住。
霍珣动弹不得,面前的骆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抬腿造势,目标瞄准了他的膝盖。
霍珣暗叫不好,及时扭腰闪避,骆雍便一脚揣上了骆百嘉的大腿。
骆百嘉嗷嗷痛呼,单膝叩地,手里也没松开霍珣,扣着他一同跪倒在地:“三哥,你踹到我了!”
“我知道,你抓牢了。”
骆雍目露狠光,一拳砸在霍珣腰腹上。
霍珣挨了一记揍,咬着牙不甘示弱地以头锤额,将骆雍砸了个眼冒金星。
他吃痛的捂着脑袋,眼神越发凶狠。
揍霍珣一顿确实能出气,但远远达不到他要的目的。
他扫了一眼草地上手臂粗的木枝,弯腰捡起来掂量了一下重量,随后狞笑着靠近霍珣。
“叫你得罪我!我让你下半辈子坐轮椅!”骆雍高高挥起木枝就要使劲朝他膝盖砸下去。
骆百嘉不知看到了什么,高声提醒:“三哥小心!”
骆雍回头,一滩污水迎面兜头将他淋了个透彻。
难以言喻的酸臭馊味密密麻麻将他包裹起来,粘腻的汁水从脖子渗透进里面,他感到胃里一阵反胃,再也忍不住跪地呕吐。
紧接着一个木桶从天而降套在他脑袋上,扫帚一样的枯枝藤条往他身上招呼。
“哎呀不好意思,一时手滑淋到公子了,我替你打扫干净。”
说是打扫,却是毫不留情的鞭挞!
骆雍尖叫着手忙脚乱拨开木桶,满手粘腻脏污,他都不敢往脸上擦。
骆雍发疯一般怒吼:“贱人!滚!哪个乌龟王八蛋老子要杀了你!!”
“三哥,三哥你没事吧?”骆百嘉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想要扶他又不敢,怕弄脏了自己的手。
直到骆雍跪在地上吐了好几轮,把自己的衣服脱了,擦干净脸才兴师问罪:“你刚才为什么没帮我?”
“我抓着霍珣呢。”
“我说你为什么不把衣服脱了给我擦脸?”
“啊?”骆百嘉不敢出声,那么脏,他才不要。
骆雍瞪了骆百嘉一眼,随后四处张望,院子里空空落落,一个人影也没有。
“刚刚是谁泼的我?”
“不知道,不认识,长得好丑,突然就拎着桶东西过来往你身上淋,还好我闪得够快。”
骆雍阴沉着一张脸,问道:“几个人?”
“两个,前面那个拿桶,后面那个递扫帚。”
“……”
14. 想赢
圆滚滚的橘色狸奴懒懒躺在鱼池边上睡觉,耳尖一动,警惕地爬起来,随后弓身钻进灌木丛,转瞬没了踪迹。
安静无人的书舍,突然闯进了三个陌生人。
霍珣靠坐在廊下的台阶喘气,另两个走到鱼池旁不由分说的盥手。
霍令仪被水面上的倒影吓了一跳,不禁皱眉生气。
他竟敢把她抹得这样丑,定是借机报复!
她赶紧趴在岸沿,捧水擦拭干净,铅华洗去,终于露出一张洁净如玉的脸。
她扭头去看旁边的越少珩,他正慢条斯理地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拭,一举一动,仪态优雅。
与她狼狈沾水的模样相比,越少珩显然讲究多了。
霍令仪报复一般,掬了一捧水往他脸上泼去。
如玉沾水,清水沿着他深刻立体的五官轮廓滑落,越少珩闭着眼,任由水流从浓密的眼睫滴落。
他下颌绷紧,隐隐可见咬着后槽牙。
“找死?”他猛地睁开眼,戾气不加掩饰。
霍令仪偷笑躲开:“抱歉,我的手抽筋了。”
待越少珩想泼回去的时候,霍令仪早已像泥鳅一般溜走。
坐在廊下的霍珣歇息够了,站起来作揖冲他们二人感激道:“多谢两位恩公帮我,大恩不言谢,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我霍珣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你的恩公是谁。”
“阿姐?”
面前那张灰扑扑的脸洗净之后,露出了真容,不是他姐姐霍令仪又是何人?
霍珣震惊过后忍不住失笑:“阿姐,原来是你。”
“自然是我,过来我瞧瞧,他打你哪儿了?疼不疼?”霍令仪冰凉凉的小手捧着霍珣的脸蛋左看右看,确定没被打到,又往他身上摸去。
“哎呦,我没事,阿姐,有外人在呢。”霍珣缩着脖子躲闪霍令仪在他身上胡乱摸索的手。
注意到脸色冷淡走过来的越少珩,赶紧制止她。
霍令仪看着个头比自己高的弟弟,发现她早已没了居高临下教育弟弟的本钱了,嗟叹一声,又厉声训导:“没事儿就好,往后加强练武,骆百嘉半点功夫都不会,仗着身体壮实就能将你控住,万一没有我来救你,你在劫难逃,这回长教训了没!”
霍珣有口难言,他只是一时不察被骆百嘉钻了空子。
就算阿姐不来,他也有办法脱身。
但他不是个扫兴的人,知道阿姐说得有道理,于是乖乖受训,低头应是:“知道了,阿姐你和景王为何会在这儿出现?”
霍令仪:“说来话长,就不说了。”
霍珣:“……”
谈及那二人时,霍令仪想起要提醒他的事:“阿珣,你是不是早已知道骆雍收买了你队伍里的人。”
霍珣大惊失色:“阿姐……你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霍令仪指向给她传消息的越少珩。
越少珩背手而立,不置可否。
霍珣觉得奇怪,他与景王无甚私交,只见过几次,更是从未交谈,哪里来的情分让景王帮他?
据他观察,景王性子高傲冷漠,好几次在宴席里见到他,他都是漠然地坐在席间独酌。
凡有上前敬酒者想与他结交,说不了两句便识趣地退回来。
回来的人都说景王倨傲瞧不起人,不好接近。
这样的人却和他姐姐走得近,玩得好,和他印象中那个待人接物都颇为冷淡的景王不同。
要不是知道阿姐讨厌景王,他甚至都要误会景王喜欢他阿姐,所以才会爱屋及乌。
但怎么可能。
霍珣偷偷打量他和霍令仪的举止,二人距离约有三尺,不远不近,谁也不看谁,哪儿像有男女之情的样子。
阿姐自然不必说,她喜欢孟学士。
景王想必对他阿姐也没那个意思,他们二人自幼相识,虽有青梅竹马的缘分,但也止步于此,半点暧昧都没有。
景王通过他的姐姐转告给他这样重要的事,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个中缘由他不清楚,或许与骆家有关。
如果他对骆雍收买一事不知情,那今日景王的这番提醒,也能及时让他敲响警钟。
不管如何,对他都是好的。
霍珣心中感激,诚恳答谢:“多谢景王提醒。”
越少珩眉眼冷淡,说道:“不必谢我,是她自己猜出来的。你打算怎么做?”
“我询问过季学正,他说可以换人,我在学堂里找过一轮,可惜无人答应。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已经被骆雍收买。假如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只能按照原来那样安排,最多我与徐明多承担些压力,不把蹴鞠给他们三个。”
一直安静听他说话的霍令仪忽然发出疑问:“可以换人?”
霍珣颔首:“是的。”
霍令仪石破天惊来了一句:“那我能上吗?”
霍珣对她的提议瞠目结舌:“阿姐?这怎么能呢?你是女子,又非治事斋的学生……”
“为何不能,你怎么这么死板,古法云,兵不厌诈,富贵险中求!比赛规则上可明文写了只许本院学生参赛?不许女子参赛?”
“没有。”霍珣心道,这难道不是约定成俗的规定吗?
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个能钻的空子。
可是……这也太异想天开了。
霍令仪似是胸有成竹,满脸自信地说道:“那不就完了,治事斋的院长是我们外祖父,我曾经也是外祖父的学生,四舍五入,我也算是治事斋的学生。”
“……”这也能扯上关系?
霍珣嘴巴蠕动了下,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
“诡辩。”越少珩冷笑一声,当着她的面拆台。
在她怒火滔天地酝酿要如何驳斥他时,又慢悠悠地补上了一句:“但是未尝不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们耍阴招在前,也不曾考虑过对别人是否公平,你就不想赢吗?霍珣。”
霍令仪难得附和他的话:“就是,咱们先不论有没有解决的法子,就说你想不想赢。”
霍珣怔住了。
他怎么会不想赢呢?他多想堂堂正正赢下比赛,可如今他的路被堵死了。
只是让阿姐上场,万一被发现,是要受罚的。
他这辈子就没干过这么出格的事。
外祖父自小就教育他,君子端方,要守规矩,知礼节,万不可学姐姐那样离经叛道,不守规矩。
他是将军府上唯一的公子,母亲和外祖父一样对他要求甚高,他被寄予厚望,要承担许多责任,背负许多压力,不能跟阿姐一样事事率性而为,要瞻前顾后。
他循规蹈矩了十四年,最开心的回忆,竟然是年幼时跟阿姐一起闯祸。
尽管被罚,霍珣仍记得和阿姐同谋时的开心纯粹。
他都不曾想过原来此路不通,还可以走另一条路。
这场蹴鞠比赛,他用心良多,但现实却给他的一腔热血泼了盆冷水。
无论是挚友的背叛,还是秩序的崩坏,都让他体验到人心险恶,世道不公。
更何况今日骆雍对他下了死手,他为何要仁慈,为何要屈从。
正如阿姐所说,兵不厌诈。
大不了东窗事发他自己一个人扛,总好过日后想起来憋屈。
何不率性一回。
霍珣忠于自己的想法,认真地说道:“想。”
霍令仪粲然一笑:“那好,阿姐一定会帮你,你和徐明,再加上我,还差两人是吗?”
“嗯。”
“那我再给你招两员猛将,放心,都是自己人。”
三人又讲了一会话,眼看时候不早,打算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霍珣折回蹴鞠场取回自己的书箱,霍令仪站在场外等他。
越少珩不知为何没有离去,陪在她的身侧。
广场无遮蔽,日光直晒到二人身上,晒得人睁不开眼,须得以手遮挡才觉得眼睛舒坦些。
越少珩看了眼碧蓝苍穹,浮云飘过,又被风吹散。
他冷不丁问了句:“你打算找谁?”
霍令仪反应片刻,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方才谈话间,她一直没说那两个人是谁,霍珣不知道可以理解,但越少珩应该早就能猜到了吧。
“还能是谁,当然是盛娴和郭信回夫妇二人,当初在崇文馆,踢得最好的除了我,就他俩了吧,他们成了夫妻,默契比普通人高,正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妙啊。”
霍令仪过去是很不看好这一对的。
盛娴是她闺中密友,而郭信回是长公主次子,越少珩与长公主乃一母同胞的姐弟关系,舅侄年龄相近,关系自然亲密。
她和越少珩不和,盛娴作为她的姐妹,自然同仇敌忾。
只是不知道二人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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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走到了一块。
盛娴告诉她这个事的时候,她还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们到底是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私相授受,还把她瞒得死死的?
两年过去,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她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因为盛娴的缘故,她对郭信回也有了些改观,从前觉得他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纨绔,但成亲后,得了份御前的差事,人也稳重了许多,而且前途无量。
霍令仪蓦然回首,发现自己还是很怀念当初在宫里上学的日子。
虽然每日要点卯早起,还要背书练字,但和一群人待在一块念书玩闹的日子,比如今孤零零的待在家里好多了。
越少珩能猜到盛娴,却没想到就连郭信回也有一席之地。
被她无视也不是一回两回,越少珩过去并不在意,更不屑参与其中。
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被她排除在外,他胸腔处莫名涌起鼓噪的郁气,整个人憋闷不已。
这是为何?
盛娴也就罢了,她跟郭信回就很熟吗?也不怕郭信回嘴巴不严,在御前抖落出去。
越少珩心头燥郁,冷冷出言讽刺:“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崇文馆中踢得最好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了?自封的?”
霍令仪又被他戳穿,暗中吐了吐舌头,真是半点便宜都不许她占了是不是?
要真论谁的蹴鞠技艺高,她不得不承认还得是身边这位。
先帝在时,常在宫内开展赛事,不管是皇子,臣子,宦官,宫女都可以组成队伍。
他们崇文馆也有一支小队,越少珩便是队伍的首领,大伙都听他排兵布阵。
一般情况下他不会下场,她那时还以为他只晓得纸上谈兵。
直到对上那群不可一世的皇子队。
那可是先帝亲自教导的皇子,在皇宫里打遍无敌手。
一方面有让球的嫌疑,但另一方面他们受教于名家,技艺确实高超。
有些皇子眼高于顶,老早就瞧不上他们这些世家孩子,于是扬言要打个十比零,挫挫他们锐气。
于是越少珩跟几位玩得好的世家子弟们一起下场了。
全场溜着皇子跑,最后等他们气力耗尽,才如入无人之境般,将蹴鞠踢进风流眼。
比赛结束,竟是崇文馆打出了十比零,把几位皇子气得脸都青了。
越少珩拿了头彩,炫耀一般对他的几个兄长说:“我还没出力呢,几位皇兄就不行了?也不用这样让着弟弟我,万一惹父皇怀疑你们的能力,就是弟弟的错了。”
年仅十三岁的越少珩模样出奇的漂亮,别的少年在这个年纪还有婴儿肥,而他却身形挺拔,清隽秀雅,仿佛没有中间的过渡期。
他那几位样貌平平无奇的兄长跟他站在一起对比,可谓相当惨烈。
金尊玉贵的皇子,在他面前黯淡无光,像群陪衬的路人甲。
崇文馆里很多世家小姐私底下都喜欢讨论越少珩,十句里有八句与他有关。
但越少珩平日里孤傲,鲜少与人谈及自己,因而那些八卦的东西很多都是杜撰出来的,只有大家亲眼所见的才是真的。
比如那些皇子们相当排挤越少珩。
这也是为何越少珩不被皇子队接纳的缘故。
之前她还不懂,等这几人站一块的时候她就懂了。
鸭群中混进一只优雅的天鹅,如何不自惭形秽。
那时候越少珩就已经是蹴鞠队里的佼佼者,这么些年过去,应该更上一层楼了吧。
霍令仪轻轻咳嗽一声,解释道:“都是小喽啰,杀鸡焉用牛刀,该不会景王技痒,想毛遂自荐吧?”
脑子里电光石火,她忽然捕捉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今日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才越安全。
虽然她不知道越少珩出于什么缘故告诉她这个消息,但后续商议的事被他知晓,实在是失策。
早知道她就先忍一忍,私下再问阿珣好了。
事已至此,要不要把越少珩也拉下水,大家同坐一条船,总比他隔岸观火强。
霍令仪斟酌道:“景王要是想,那我……”
越少珩打断了她的话:“不必,我才没那闲工夫。这种没脑子的蠢事也就你能做得出来,别拉我下水,本王没兴趣。”
“……”
越少珩说罢,大步流星,拂袖而去,徒留霍令仪在风中凌乱。
15. 盛情
景王府位于盛京最繁华的东坊市一隅。
此地距离闹市不远,却能闹中取静,是个难得的好地段。
因而房价偏高,能住在此处的人家非富即贵。
幽静的宽巷被一阵马蹄声打破宁静。
郭信回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门房,轻车熟路往景王的书房直奔而去。
岂料书房无人,只有一只长毛花脸玳瑁猫趴在门槛上小憩。
玳瑁猫看见熟人,伸着懒腰过去蹭他小腿。
郭信回狐疑地抱起猫,环顾左右:“笨虎,怎么只有你在,你主子呢?”
笨虎哪里通晓人言,安静趴在他肩膀上。
郭信回抱着笨虎满院子转悠,院中奴仆规矩守礼,路过时都是低眉顺眼,不敢高声语。
偌大的景王后宅除了花卉植物生得繁茂,一切都沉寂得过分,缺少人气。
哪里像他住的公主府,三个女人一台戏,热闹得不行。
景王府要是有个女主人,也不至于清冷至此。
思忖间,他散漫步行来到一处庭院。
在稀疏树影里,终于发现越少珩的踪影。
宽敞的庭院空地不知何时架起一座一丈多高的风流眼。
越少珩立于网下,身形笔直,如松如柏。
前踞随意撩至腰间,露出的长腿线条笔直,长靴紧紧包裹有力的小腿。
蹴鞠听话地在他脚下,膝上,肩头,脑袋,胸膛各处腾挪跳跃。
蹴鞠花样繁多,诸如燕归巢、风摆荷、玉佛顶珠,双肩背月,难度都不小,他的每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漂亮。
郭信回看得入迷,连连高声呼喊:“好球!漂亮!小舅舅,怎么今日这么有兴致踢蹴鞠?”
越少珩余光扫他一眼,随即蹴鞠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穿过风流眼,滚落到他的脚下。
郭信回放下笨虎,双脚夹起蹴鞠,轻盈一跳,把控自如。
他边踢着蹴鞠边行至越少珩身边,也给他秀了一段技巧。
越少珩不知何时走到院中安置的梨花木圈椅中坐下歇息,青山则跪坐在矮榻旁的蒲团上烹茶,给他们二人各沏了一盏。
笨虎不由分说跳上主人膝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不理自己,干脆拿脑袋撞他手臂。
直到越少珩摸了摸他的脑袋才心满意足地转了个圈,最终在他腿上卧下,眯着眼,发出呼噜的声音。
郭信回抱着蹴鞠坐下,不客气地拿起茶盏一饮而尽:“小舅舅今日找我到底何事?我一会还得跟阿娴去兴云社踢蹴鞠。小舅舅一个人踢也无聊,要不跟我一同前去吧?”
越少珩轻啜一口清茶,懒懒说道:“我去做什么,太碍眼了。”
郭信回:“我们怎会嫌你碍眼。”
越少珩解释:“我说你们旁若无人亲亲我我的样子碍我眼了。”
郭信回:“……”就不该多嘴。
郭信回挠了挠鼻子:“我和阿娴发乎情止乎礼,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怎么就碍眼了。我就不信往后小舅舅娶了美妻,能忍着不亲近。”
越少珩搁下茶盏,冷冷说道:“谁说我要娶妻。”
“啊?难不成您要出家?太后外祖母可不会应允,还不如趁着自由身,赶紧相看一个喜欢的,免得被赐婚一个不喜欢的,将来可有得烦。要不我让我母亲或者阿娴替你留意一下,她们认识的姑娘多……”
见他又来当说客,越少珩的耐性锐减,眉宇皱起,冷声斩断他的话:“不说这些,今日叫你前来,有一事要你帮忙。”
郭信回正襟危坐:“何事你说。”
越少珩沉吟片刻,问道:“霍令仪有来找你们帮霍珣踢蹴鞠比赛吗?”
郭信回满脸不可置信:“神了,小舅舅你是怎么知道的?”
越少珩有一搭没一搭摸着笨虎的脑袋:“不必管我怎么知道,我要你把比分控在七比零,能否做到。”
郭信回面露难色:“不曾交手,我不知道对方实力如何,听说经义斋蝉联十五年桂冠,不可轻敌。”
越少珩瞥了眼青山,青山会意,半跪着躬身回话:“回郭二公子的话,这些年都是由属下替景王观赛。他们的水平中等偏下,年年都是靠对面的顺天斋喂球才蝉联至今,属下昨日还打探了他们的训练情况,只练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离开了蹴鞠场,球技并不见长。”
郭信回恍然大悟:“那我便有信心了,小舅舅为何忽然对这场比赛感兴趣?”
越少珩也不瞒着他:“我对比赛不感兴趣,对他们背后的金玉坊感兴趣。”
郭信回困惑地转了转眼睛。
金玉坊是盛京里一家专做各类竞技赛事博戏的赌坊,大隐隐于市,是隐匿在寻常金器店铺之后的销金窟。
民间兴盛蹴鞠,锤丸,马球,马赛,摔跤等赛事,有比赛就有输赢,有输赢就有对赌。
下注不同,赔率也不同,玩法更是多种多样。
比起单一的骰子牌九之类的桌台比赛,充满竞技意味的比赛更复杂也更吸引人。
不仅民间百姓会下赌注,高官豪爵,世家子弟更是当中常客。
“小舅舅是想狠赚一笔?”郭信回从未听说过他有这等嗜好。
景王年俸丰厚,名下也有不少赚钱的产业,如田庄铺子房子,皇上的赏赐,封地的税收,每年都有源源不绝的金银送进景王的库房,他缺那点钱?
越少珩却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不必过问,照做就是。”
郭信回也不好再多嘴,只好应下。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郭信回见时辰不早,便要起身告辞,盛娴他们还在兴云社等他。
临走时,郭信回不死心又问了一句:“小舅舅真的不来吗?今日除了我和阿娴,还有霍小姐姐弟二人,如今我们五缺一,原以为小舅舅不知道,我不便拿这事烦你,但既然你知道,可有兴趣一同参与?”
越少珩闻言,停下挠笨虎脑袋的手,掀起眼皮抬眸看他:“怎么会缺一人?不是刚好吗?”
郭信回叹了口气:“霍珣的朋友昨日回家时,路遇小偷偷盗他人钱财,他见义勇为却受了伤,如今一瘸一拐怕是不能上场。”
“见义勇为?”越少珩冷笑,要不是昨日亲眼看着骆雍闹事,他可能会信,怕不是故技重施。
郭信回无奈道:“我也不太清楚,霍小姐昨夜收到的消息,今早来找我时托我问问还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如果小舅舅不来,那我再问问别人。”
越少珩没吭声,垂眸抚摸着笨虎的脊背,浓黑的长睫掩藏住主人眼底的思虑。
笨虎正眯着眼舔毛,忽然被人拍了拍屁股。
它毫无动静,只当情趣,舒坦得直眯眼。
直到被主人遗弃扔到地上,它尴尬地站在原地,伸了个懒腰。
主人走了,地上只有一个蹴鞠陪着它。
笨虎霸占了主人的黄花梨椅子,看着离去的三人。
它耳尖一动,听闻主人用不冷不热的语气说:“江野跟我推荐望江楼的蛋黄酥酥脆可口,你吃过不曾?我还没尝过,且去试试。”
“正好顺路!一起啊,姑娘们也喜欢吃这个,买些给他们。”
越少珩冷然与他割席:“你自己借花献佛,别扯上我。”
郭信回:“……”
*
兴云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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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场馆被划分为多个场地,但今日被郭二公子一人全包,因此馆内除了几名伺候的仆役外,就只有他们四个。
场上有三人在练蹴鞠,却只有一个蹴鞠在空中翻飞。
霍珣站在场地边缘苦心钻研耍出漂亮技巧,脚下蹴鞠越踢越高。
而孟玄朗脚下的蹴鞠却极其不听话,颠了两回便会被踢飞。
他已经不知练了多久,额上全是汗水,胸襟也被打湿,他带着歉意地看向霍令仪,不知说了几回“抱歉”。
霍令仪小跑着把蹴鞠追回,来了一个漂亮的神龙摆尾,蹴鞠从她双脚跃起,乖乖停在她的脚背上。
“孟学士,不要着急,你其实很有天赋,才练了半个时辰就练会了颠球,虽然只有两个,但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孟玄朗煞是惭愧:“霍小姐还是不要夸我了,我自惭形秽,五岁孩子踢得都比我明白。”
霍令仪饱满的额头冒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听他语气低落,她温柔笑着说道:“不要妄自菲薄嘛,我再来教你。”
“好。”孟玄朗被她鼓励的目光注视,更愧疚了,擦了把汗,继续投入其中。
场下剩余的一人在矮榻上歇息。
盛娴目不转睛盯着霍令仪教导孟玄朗学蹴鞠,她还未曾见过霍令仪教除弟弟以外的男子。
这般温柔细心,甚是少见,陡然生出一种好事将近的感觉,不自觉露出了姨母般的笑容。
盛娴朝霍珣招了招手,“哎,阿珣弟弟,她这样的状况多久了?”
霍珣抱着蹴鞠过来坐下,接过奴仆递来的汗巾擦了把汗,望向他们二人,仔细回忆了一下:“一个多月吧。”
盛娴感慨道:“难怪我无知无觉,这个月忙着给太后寿辰准备礼物,我都没跟你阿姐见面。”
接着她话锋一转,并没有因为他是霍令仪喜欢的人而嘴上留情:“只不过他真的合适吗?走路都没学会就想去赛场上跑步,这不是直接把破绽递到别人面前吗?你阿姐怎么随便拉了个人就来,这简直是色令智昏啊。”
“孟学士也没有那么糟糕,他来之前连一个球都颠不了,如今能颠……第三个了!”
盛娴无奈一笑:“你们姐弟可真会照顾人心情。”
场地外忽然传来郭信回的声音:“阿娴!我回来了,给大家买了望江楼的点心,过来休息会吧。”
盛娴高兴地起身,正欲迎上去,却在看见自己丈夫身边多出一个人时,停下脚步。
霍令仪隔得远,耳朵却很尖,听到点心二字时,蹦跳着转身。
满脸的兴奋在看见越少珩时僵住,他怎么来了。
郭信回对场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浑然不觉,拎着两个食盒走过来,招呼众人落座。
他一边取出食物,一边说道:“阿娴,我给买了你最喜欢的透花糍,有豆沙,莲蓉和甜枣口味。不知道大家喜好,便随意买了些,大家都来尝尝。”
说罢他便取出了蛋黄酥,奶皮酥,雪片糕,腰果,还有解渴的紫苏饮。
郭信回想起自己还带了个人,在座的人都认识越少珩,他也就不必再介绍。
“对了,我与景王顺道,就一起过来了,你们不介意吧。”
霍令仪慢悠悠地走过来,狐疑看了眼站在一旁,老神在在的越少珩,调侃道:“来者是客,介意我还能将他赶出去不成,景王,稀客啊,您来做什么?”
越少珩面不改色,一本正经说道:“郭信回盛情邀约,本王勉为其难过来看看。”
正给盛娴倒紫苏饮的郭信回只当没听见,心里不禁回想自己的两次邀约,也没有很盛情吧……
16. 愿意
孟玄朗倒是第一次与景王产生交集。
其余人与景王都是朋友关系,唯独他不是。
他思索片刻,主动走上前与景王作揖行礼道:“下官孟玄朗,见过景王殿下。”
越少珩没接话,只是冷着脸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孟玄朗,黑沉沉的眸子里无波无澜,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一旁的霍令仪不断咳嗽着,用眼神瞪他提醒,越少珩才淡淡地嗯了一声,之后便没有了下文。
孟玄朗抬头瞥了眼面前神情冷淡的俊美男人,他留给自己的只有半张脸,看上去并没有与自己交谈的意思。
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是位傲慢的王爷。
但无视自己的这股傲慢中,孟玄朗莫名能感觉到一股敌意,若有似无。
深思过后,他又觉得是自己多虑,景王只是单纯的傲慢罢了。
他们没有交集,何来敌意?
孟玄朗退至一旁不再多言,他身份低微,不入景王眼也是正常。
“孟老师,别见外了,快坐下来一起尝尝。”霍珣见孟玄朗有些约束局促,便主动上前拉他坐下讲话。
闲杂人等走了,越少珩才正眼看向霍令仪,似乎有话想同她说。
可是霍令仪半分心神都不在他身上,挤进矮榻上,与盛娴挨在一块。
盛娴问她:“你要哪个?”
霍令仪懒得净手,于是靠在盛娴肩膀上,目不转睛盯着瓷碟里的奶皮酥:“奶皮酥,我最爱奶皮酥了,可是热的?热的才好吃!”
盛娴用木筷给她夹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奶皮酥送到她嘴边。
奶皮酥新鲜出炉还带着热度,霍令仪咬了一口便觉得烫嘴,但未净手,脏兮兮的不敢拿,只好叼在嘴里用手扇风等温度适宜再品尝。
矮榻上各人聊得热火朝天,霍珣和孟玄朗探讨蹴鞠技巧,郭信回因照顾盛娴得力被她投喂了一口,夫妻眼里没有第二个人。
只有越少珩被冷落。
他看上去并没有落座的意思,抱臂站在原地,冷冷淡淡,一副生人勿近之姿。
虽面无表情,但态度里的孤傲,却是实实在在的,与底下的热络形成对比。
霍令仪注意到他还未落座。
矮榻上共挤了五个人,疏疏坐着所以才显得拥挤,若再挤挤,还能再坐下一人。
他明明可以开个尊口,让大家挤一挤,但他就是不愿意。
真是矫情啊。
可他就这么站着,未免也太显眼,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排挤景王呢,这说出去谁敢信。
霍令仪实在看不过去,伸出脚来,脚尖勾到他的衣摆,终于把他的目光吸引过来。
越少珩垂眸,顺着那双牡丹绣花鞋看去。
霍令仪微微坐起身,往后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来,因咬着奶皮酥的缘故,并未出声,潋滟的桃花眼眨巴眨巴,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她这是什么意思,命令吗?
越少珩冷笑一声不搭理,他根本就不想坐。
他别过一张脸,冷得不可方物。
忽然,一双脏兮兮的手攥住了他的衣摆。
上好的云锦皱作一团,留下一道黑手印。
他沉着一张脸,往黑手印的始作俑者看去。
霍令仪恍若不觉,用力扯着,再次用眼神示意,这次还抬了抬下巴,眼里命令的意味更浓。
越少珩面无表情,扯着自己的衣摆与她抗衡。
那么拥挤的小榻,又是一群不熟的人,真当他这个王爷是谁都可以亲近的吗?
霍令仪耐心耗尽,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道拉扯他坐下。
居高临下的人,忽然与众人平起平坐。
霍令仪嘴里的奶皮酥终于可以入口,她三下五除二嚼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让你坐就坐,矫情鬼。”
霍令仪说得含糊极了,越少珩听不大清楚。
郭信回放了一盏冰饮到他案几前:“小舅舅,紫苏饮来一杯吗?”
盛娴把放了几味点心的瓷碟放至他面前:“听说是王爷请的,破费了。”
霍珣咬着蛋黄酥,举盏致谢:“原来是景王请的,多谢景王。”
孟玄朗也放下筷子,含笑拱手说道:“多谢景王殿下。”
越少珩面无表情端起茶盏,轻描淡写道:“小事罢了。”
云霞色的茶汤,气味芳香,酸甜回甘,也没那么难喝。
席间火热,打闹说笑,空旷的馆内回荡着欢声笑语。
茶饱饭足,歇息过后,郭信回提议今日人齐不如小赛一场练练默契。
场上正好六人,要不是多了一个孟玄朗都凑不齐人数。
孟玄朗起先婉拒,直言自己刚接触不久,怕踢不好坏了大家兴致,最后还是在霍令仪和霍珣的鼓励下,才勉强答应下来。
说好的抽签也因为要照顾孟玄朗这个新手,干脆直接划分阵营。
一丈高的风流眼球门下面,霍令仪与越少珩各自率队,掷铜钱选先后。
铜钱在空中飞速转动,落地后,国号在上,由越少珩先手。
霍令仪喊住抱着蹴鞠转身的越少珩,委婉道:“景王殿下,你让着点,切磋点到为止。”
方才他们劝孟玄朗的时候,越少珩已经知道这人什么也不会,他觉得莫名其妙,拉他进来做什么,起到一个陪练的作用吗?还不如让兴云社的人上。
越少珩看着她身后队伍里的孟玄朗和霍珣,毫不心软:“为何要让?这是比赛,三日后你也要对面的人让?”
霍令仪怒道:“强词夺理,能一样吗?”
越少珩挑眉质疑:“不认真踢的比赛,有比的意义?”
霍令仪一时无言以对,比就比,她还怕他不成!
两人背道而驰,各自归队。
一声锣响,比赛便开始了。
正如孟玄朗所担忧的那样,这场蹴鞠赛毫无悬念,完全是以景王一方压倒性的胜利结束。
蹴鞠几乎都在越少珩一队手里轮转。
好些时候被霍令仪截断,她都是毫不犹豫传给孟玄朗让他参与其中。
面对她的好意,孟玄朗存着认真对待的心。
才练了一个多时辰不到的人,上场后蹴鞠竟然都未落地。
只是他还来不及高兴,蹴鞠就被景王重新抢走,一切徒劳。
孟玄朗面对景王不留情面的抢夺,他也是一脸无奈。
赛后看着悬殊巨大的比分,沉默着孤身走到场下歇息。
越少珩春风得意马蹄疾,犹未尽兴,本就嫌弃孟玄朗拖后腿,见他主动离开,于是招呼二对二。
二对二,便有一人会落单。
霍令仪毫不犹疑地退出队伍,让他们四个人玩,自己去陪孟玄朗。
越少珩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
霍珣其实也不尽兴,好不容易碰上景王这样的高手,切磋学习还来不及,因而他是除越少珩外响应最积极的人。
盛娴和郭信回则是想走也走不了,只好继续跟他们二人陪练。
少了孟玄朗参与,不需要让球,他们的水平也可以尽情发挥。
但是盛娴和郭信回却感觉有几分不对劲,二人对视了一眼。
景王这球怎么那么难抢,比对孟玄朗那会还狠。
郭信回近身抢蹴鞠时被越少珩撞得肩膀生疼,隐隐感觉到他带了火气在踢。
开口讨饶求他让着些,他非但不肯,还绷着脸让他拿真本事来抢。
郭信回那叫一个委屈,他也得抢得到才行。
*
下了场的霍令仪挪到塌边跟孟玄朗并肩而坐,她悄悄观察孟玄朗的神情,很是关切。
孟玄朗只有十六岁,比她弟弟大两岁。
在她眼里看来,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最争强好胜、最要面子的年纪。
霍珣更稚气一些,什么都摆在脸上。
但是孟玄朗却好似什么输赢都不在乎一样,被落了面子也没有生气。
要是她被人欺负到这头上,怒火冲天非得找他打一架才成。
为何他不生气呢?
孟玄朗注意到她的关心,笑着说道:“霍小姐不必为我担心,我没事。”
霍令仪偏头看他,眼里的担忧溢于言表:“你没生气吧,景王他为人独断专行,霸道又不讲理,只顾着自己开心,伤害了别人也不知道,你才学蹴鞠不久,他却是个老手,仗着本事欺负人,好没道理。”
孟玄朗苦笑:“也不怪景王,是我确实拿不出手。”
霍令仪摆手:“不会,不会,术业有专攻,你可是被圣上钦点的状元,我舅舅夸你文章作得好,不仅文采斐然,见地深刻,还写的一手好字,将来定有造化。”
霍令仪的舅舅冯止是翰林学士,也是孟玄朗的恩师。
“冯老师谬赞了,我没有那么好。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孟玄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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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自己的仕途,难免有几分伤春悲秋。
历届的状元无不登科后一路顺遂,只有他被吏部发派到国子监屈就,也不知何时能出头。
他知道自己得罪了人,一时难以翻身,冯老师劝他韬光养晦,他也只能沉淀。
他才十六岁,人生还有很长,不急于一时。
不想谈及自身,孟玄朗便主动将话题拉回越少珩身上:“霍小姐与景王相熟,为何不找他帮忙?我看他球技高超,要是上场,一定能助你们赢下比赛。”
“他拒绝我了呀。”霍令仪想也不想回答。
那日在场外等霍珣,她就给他抛过橄榄枝,可是他冷冰冰地拒绝了她,还骂她蠢,这谁能忍!
“可我看他似乎很想加入你们,何不再问问?”
霍令仪抱着膝盖,小声嘟囔,声若蚊蝇:“但是我想你帮我。”
“嗯?”孟玄朗没有听清楚。
霍令仪歪头,故作可怜地睁着一双盈盈动人的桃花眼看他:“你不愿意帮我吗?”
对上姑娘家示弱般求助的眼神,是个人都会忍不住心软。
孟玄朗也是如此,可他却也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不愿逞强害了他们:“并非不愿意,只是我能力有限,如果霍小姐真的想赢,其实应该去找能力更强的人,譬如景王。”
霍令仪很清楚孟玄朗说的话是对的,徐明受伤的消息传来时,她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越少珩。
只是那日他又说了那样一番话,实打实的拒绝她,她还怎么好意思再开口求人?
所以她才想起去找孟玄朗,死马当活马医。
最初孟玄朗也是拒绝的,她费了一番口舌才把人说服。
但其实她的这番请求对他来说是真的强人所难吧。
可是再去求越少珩,他会答应吗?
霍令仪看向场下与霍珣配合无间的越少珩,心里拿不定主意,转头问身边的人:“你说他真的有这个想法?”
“我觉得有吧,你觉得他没有吗?”
霍令仪也说不上来。
今日他的到来令人倍感意外,她找郭信回说这事,只是期待他能找到靠谱的人,却没想到把越少珩招来了。
他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慢慢的,她就想明白了。
应该是愿意的。
不愿意又怎么会来?
总不能是来落井下石,看她找不到人在这儿焦头烂额的笑话吧。
霍令仪咬着下唇,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场下的越少珩。
要不再去问问?
*
风流眼中蹴鞠飞来又去。
下面计数的奴仆靠在柱子旁,翻牌子的手都已经麻木了。
又下一局,蹴鞠是这么容易踢的吗?这位公子是怎么做到百投百中的?
“不来了,我和阿娴累了,先去歇会。”郭信回一个大男人被如此拉练都累得不行,更遑论自己的妻子,说罢便拉着盛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蹴鞠场。
霍珣的眼睛瞪得噌亮,像是一团不会熄灭的火。
虽然墨发都湿了,脸上也丝毫不见疲惫的样子。
他走到越少珩面前,求教道:“殿下能不能指点我一下。”
越少珩淡淡瞥他一眼,对上少年那双相似的桃花眼。
瞳眸清澈,一片赤诚。
他没有拒绝,给了他两分薄面。
霍珣欢天喜地蹦了起来:“多谢殿下,殿下您真是菩萨心肠。”
越少珩忽然嗤笑了一声,怎么连夸人都是一样的。
不过霍珣这小子倒是比他姐姐温顺不少,要是霍令仪也这样温顺……
那就不是霍令仪了。
他在心底否定了这个想法。
越少珩倾囊相教,霍珣也学得认真。
一番教学下来,他感觉如醍醐灌顶,一下打通了不少节点。
与景王熟络了以后,霍珣也没有之前那样紧张,还敢跟他说说心里话:“殿下要是也能来比赛就好了。”
越少珩眼神一凝,茶色眼眸闪过疑惑,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五缺一,你们找了谁?”
霍珣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孟老师,阿姐今早去找的他,我也没想到孟老师愿意答应帮忙。”
“所以……”
根本就没有找他的意思。
越少珩意识到这一点,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
原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17. 哄人
正不知如何开口的霍令仪看见他们二人终于下场歇息,赶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拎过奴仆递来的棉巾走上前去迎接。
二人在铜盆里净手。
“阿珣,接着。”
“谢谢阿姐。”
“景王。”霍令仪把棉巾递过去,越少珩却跟没看见似的,当着她的面径直走过,自行拿了干净的棉巾擦拭。
霍令仪察觉出他明显的情绪变化,疑惑地看向霍珣,企图获得一些信息,霍珣茫然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生的哪门子气?哪儿有人天天生气的?
霍令仪觉得越少珩就是六月的天,脸色说变就变,谁也猜不出他是个什么心情。
要不是有求于人,她也不会低三下四至此。
她故意坐到越少珩旁边,给自己增加一些存在感,往他面前推了一盏清茶:“景王觉得今日蹴鞠玩得如何,尽兴吗?想不想更尽兴?”
越少珩并不接受她的好意,也不接她的话,安静地拿帕子擦拭自己脖子上的汗珠。
激烈运动后坐下休息,体内仍然在不断地散发热量,细细密密的汗珠一层又一层地浮在他的肌肤上,有些擦拭不及,便会沿着流畅的下颌,汇聚成溪流,滴落到锦袍上。
他正值青壮年,浑身都是蓬勃的阳刚气息,热意不断涌现,烘得坐在他旁边的霍令仪也感觉浑身都发热。
霍令仪拾起榻上的团扇,热情地给他扇风:“景王热不热,我给你扇扇风。”
凉风吹散热意,也吹走了一身的火气。
越少珩这才掀起眼皮赏了她一眼。
霍令仪今日虽是女装,但因为要踢蹴鞠,没佩戴珠钗,只用鹅黄色的发带和绒花点缀,素净但很俏皮。
她脸上在笑,却不是谄媚的笑,也不是为了讨好人露出很刻意的,虚情假意的笑。
有一个词如何形容来着,如沐春风。
她讨好人的手段跟宫里那些心思活络的小黄门没什么区别,无甚新意。
越少珩不言不语,慢条斯理擦拭干净自己。
他模样生得好,做什么都赏心悦目,特别是当他专注于自己的时候,好像一只优雅的狸奴旁若无人地舔舐自己,对一旁的主人不理不睬。
霍令仪被他三番五次故意忽略,也憋着一团火气。
事不过三,有些人不懂见好就收,她就不装了!
越少珩忽然从塌边起身,扭了扭脖子,霍令仪坐得近,竟然能听到骨骼扭动发出的细微声响,他说:“累一天了,我先回王府了,诸位请便。”
霍令仪惊诧地看着他离去,她还没来得及问呢,他怎么就走了?!
“景王留步!”霍令仪猛地起身,将人喊住。
众人齐刷刷地朝她看来。
越少珩也缓缓转身,眸光清冷,背手而立。
此时屋檐外的天光被厚厚的积云覆盖,光线霎时黯淡下来。
霍令仪斟酌再三,开口道:“徐明受伤,我们还差一人,如今情形捉襟见肘,不知道景王是否愿意施以援手?”
她当众询问景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来,相比私下的邀约,这是一个正式的邀请,给足了他尊重;
二来,她觉得一人言轻,二人言重,过往她与越少珩有许多龃龉,今日她当众低头,也希望景王能看在郭信回他们的份上,不计较和她之前的恩怨。
越少珩搓着自己的指骨,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晚了,本王不应毫无诚意的邀约。”
越少珩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
霍令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拒,只觉得脸面全无,脸上火辣辣,心里头凉飕飕。
她一屁股坐到榻上,委屈地倚进盛娴怀里,盛娴上前抱住她的肩膀安慰。
霍令仪:“他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不是诚心诚意了,难不成还要三顾茅庐,程门立雪,才叫诚意?”
盛娴安慰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景王,他本就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我还没见过他帮谁呢,他今日纡尊降贵,也只是刚巧路过……”
郭信回扭过身来,直言道:“谁说的,不是你让我帮你找人做替补吗?我小舅舅愿意来,就说明他答应了。”
霍珣倒吸一口冷气,自觉闯祸,于是主动自首:“什么?景王答应了?我刚才还说阿姐找的孟老师。阿姐,都怪我说错话了,我现在马上去找景王道歉。”
霍珣倏地起身,说干就干,霍令仪及时拉住霍珣的手,示意他别去:“你道什么歉,错的又不是你,是我没等郭信回的消息,中途变卦找了孟学士,可我哪里知道他有这份心,怪我才是……”
郭信回哼了一声:“确实怪你,朝秦暮楚。”
盛娴推了郭信回的肩膀一把,怒目警告:“怎么就怪令仪了,怪你事先没跟我们商量。孟学士也挺好的,你敢说不好?”
郭信回哪敢跟盛娴呛,只是替自己的舅舅不忿:“好,都好,都怪我不好,给了人希望,又让人希望扑空,我成罪人了。你们也知道景王有多傲气,被你这样摆了一道,这脾气没个十天半个月都消不了,如你所愿,找了这么个……算了,成事在天吧。”
景王离开后,场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当中。
日头渐渐西斜,众人也没了继续的兴致,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可谓不欢而散。
霍令仪和盛娴各自乘坐自己的马车归去。
盛娴上马车前,拉着霍令仪的手说道:“别责怪自己,木已成舟,没什么可说的。我看孟学士再勤练几日也可以上场,这几日你多辛苦教导他,也可以加深一下感情。”
盛娴竟然都看出来了,霍令仪赧然笑了:“我可没想这些。”
“你看我信吗?”盛娴凑到霍令仪面前,双眼含笑凝视她。
霍令仪眼神躲闪,盛娴歪头追赶。
二人眼神有来有回地交汇,都憋着一股笑意。
有些事情,姐妹才懂,无需多言。
霍令仪送走盛娴,才上自己的马车。
孟玄朗也在车内,因为回府的路上顺道,就一起走了。
车内没人说话,霍珣累极而眠,靠在车壁上双眸紧闭。
马车走过喧闹街市,落霞从车窗照射进来,落了一地碎金。
孟玄朗和霍令仪相对而坐。
霍令仪盯着自己的绣鞋,好半晌才轻声说道:“对不住孟学士,今日的事让你不高兴了。”
“何出此言?”
霍令仪语气低落,声音也软软的煞是惹人怜爱:“是我没安排好,这头跟你约定,转头又对景王相邀,最后两头都得罪了,是我处事不当。”
孟玄朗浅笑摇头:“霍小姐不用介怀,我不是心胸狭隘之辈。道德经云,良才善用,能者居之。你能找到更合适的人,其实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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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了一口气,岂敢有霸占心理。”
他的这番释义显得大度极了,霍令仪越来越欣赏这样的孟玄朗。
她慢慢抬头,像枯木逢春,重新焕发生机。
眼睛若是会说话,此时从霍令仪眼中流淌出来的都是星星点点的钦佩。
她托腮望着他,感慨道:“要是景王的心胸能有你一半开阔就好了。”
孟玄朗笑而不语,他不爱在别人背后说闲话。
“那霍小姐如今作何打算?”
霍令仪望着孟玄朗清凌凌的双眼,一时不知如何做答。
看上去纠结,其实内心深处十分清楚该如何做抉择。
她只是于他有愧。
*
青衣巷,是盛京万千巷子中不起眼的一条民居小巷,房屋密集,租房价格公道,因此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一辆华盖马车停驻在人少的巷尾,车上走下一男一女。
正是孟玄朗与霍令仪。
孟玄朗作揖告别:“霍小姐不必相送,你且尽力而为。不必担忧,孟某闲暇时也不会荒废,正巧也可强身健体。案牍劳形,今日动一动,身子骨都疏松了不少。”
“孟学士待我至此,令仪不知该如何感激是好。”
“朋友之间不必言谢。”
霍令仪不禁诧异,没想到他们的关系进展竟然比预期要快上许多,她语调上扬,激动兴奋的情绪难以掩饰:“朋友?我们是朋友了?”
孟玄朗舒朗一笑:“你我年龄相仿,我也不是你的师长,自然以朋友相称。霍小姐也不必喊我孟学士,可唤我表字亮怀。”
“那你也可唤我……令仪。”霍令仪想告知他自己的小名,却又知晓为时尚早,点了点鼻尖缓解尴尬,把蛮蛮二字咽了回去。
“好,时候不早了,孟某告辞。”
霍令仪依依不舍,挥手告别,直至孟玄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青衣巷中,这才脚步轻快地折返回马车中。
掀起帘子,便对上霍珣清亮的眸子,哪里像是困倦的样子。
马车重新启程回将军府。
姐弟二人并肩而坐,安安静静待在一块。
“阿姐。”
“嗯?”
“孟学士真是个好人。”
霍珣刚才假寐,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因而才说这番话。
阿姐方才选择了求助景王,便代表着要舍弃孟玄朗。
对任何一个人来说,二择一,不被选择的人是被抛弃的一方。
任谁心里都不会好受,更不会再考虑说为对方再付出些什么,不甩脸走人都是好的。
可孟玄朗却照顾到他们万一没得到景王帮助,再回头时,身后空无一人的窘境。
锦上添花不难,雪中送炭不易。
“当然是!”霍令仪越发觉得自己眼光独到,与有荣焉般骄傲起来。
“阿姐,要不我明日同你一起去景王府求景王?”
“不必,你阿姐闯的祸,阿姐自己会解决的,我一定把他哄回来。”
“景王可不像好哄的样子。”
“可不是,唉。”
“唉。”
姐弟俩长吁短叹,你长我短,你短我长。
叹息声此消彼长,在车壁里回荡不止。
两两相觑,一模一样的愁容,竟是相当滑稽。
噗嗤一声,姐弟二人笑出声来。
18. 赔礼
翌日一早,马夫孙叔得了霍令仪的指令,早早在府门外备好马车等她。
霍擎难得休沐,陪冯衿在院子里散步。
说话间,抄手游廊里,有一道烟霞色倩影风风火火往正门跑去。
冯衿倚靠在门廊上,摇着团扇,笑吟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对霍擎说:“我数三声,她一定折返回来。”
霍擎个高,被廊下的竹帘挡住了视线,伸手撩开,弯腰侧眸:“这又是什么说法?”
“一……二……”
“我的荷包怎么又忘记拿了,瞧我这记性。”烟霞色倩影果然又重新折返。
霍令仪为了便宜行事,没带喜鹊一同出门,快要上马车的时候,想起一会要买的礼物,摸了把腰间荷包,竟然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忘了。
冯衿掩唇一笑:“瞧我说什么来着。”
霍擎摇头:“这孩子,什么时候养成这种丢三落四的性子,出门也不带个丫鬟?”
冯衿感慨:“是啊,这几日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干什么去,等夜里我问问孙叔就晓得了,你说会不会是去偶遇喜欢的郎君了?你瞧没瞧见她今儿穿戴得很漂亮,不仅穿了新裁的罗裙,连我及笄送的点翠珍珠蝴蝶簪都戴上了。”
霍擎:“她每日都穿得很漂亮,有何区别。”
冯衿白他一眼,真是个毫无情趣的莽夫:“跟你说不明白。”
霍擎:“……”
*
在商行逛了一圈,霍令仪空手而归。
都是些凡尘俗物,锦衣玉食的景王哪里会看得上民间玩意。
可是她实在不了解越少珩的喜好,对他知之甚少。
空手前去,有失礼数,总得送点什么赔礼。
店里的掌柜注意霍令仪许久,见她在店内兜兜转转,不像没钱买,倒像是眼花缭乱不知作何抉择,于是他主动迎上前去。
“姑娘在我店里逛了许久也没看到喜欢的吗?需不需要小的为您推荐一番?”
霍令仪正为难,见到帮手,当即将自己的需求说出:“我想送一份赔礼,最好新奇些,不要太过寻常。”
掌柜问道:“送给什么人?男的女的?”
霍令仪:“男的。”
至于是什么关系,她不好说,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仇人,如何定义?
“因小事吵架了?”
“算是吧,他这人气性大,不好哄。”
掌柜悄悄打量起霍令仪来。
以他多年识人的经验来看,眼前的姑娘长得天姿国色,衣着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特别是她头上这根点翠珍珠蝴蝶簪,俗话说七分珠,八分宝,她头上这颗泛着淡粉色光泽的八分珠,少说也得五百两白银,这样的成色,定是位高门贵女。
与这类人往来的,不是高门也是贵族。
他再观其年纪和梳妆打扮,未梳妇人发髻,那就是未出阁,她的身姿玲珑窈窕,不似豆蔻少女,年纪应当不小,大约已经在谈婚论嫁。
能劳这样一位高门贵女外出买小玩意送做赔礼,必定是位年纪相仿的同龄人,这样框定了范围,掌柜马上得出了结论。
高门贵女是要给吵架的未婚夫婿送赔礼。
这好办。
掌柜神神秘秘地从一个货架上取来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安静地躺着一面金漆海兽葡萄纹铜镜。
铜镜背后的兽雕立体精细,就连胡须都根根分明,霍令仪将其取出,举起来正反端详,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何意?”
“贵人不是与他产生嫌隙了吗?俗语道,破镜重圆,送一面完好无损的镜子,便有求和之意。而且这面海兽葡萄纹铜镜与普通的青铜镜不同,这可是一面透光鉴,贵人来这边瞧瞧。”
掌柜领着霍令仪来到窗边,这儿光线好,他拿着铜镜对着外面的阳光寻了个好角度。
光线从镜面发射出一道光芒,映射道墙上,照出青铜镜背面的海兽葡萄花纹。
霍令仪啧啧称奇,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透光镜,她拿过镜子端详,镜面平整毫无破绽,为什么能照射出背面的花纹来?
“贵人觉得此礼物如何?”
“妙啊,真是太妙了!”霍令仪爱不释手,一想到拿去送给越少珩,就有些舍不得,这么有趣的透光鉴,世间少有。
霍令仪问:“掌柜这面镜子还有第二个吗?”
掌柜笑吟吟地摇头:“小店仅此一面。”
最后霍令仪还是买下了这面青铜镜,花了足足一百两,来时荷包还是鼓鼓囊囊,离开的时候已经瘪了。
霍令仪抱着锦盒,心里叨咕,这回算是有诚意了吧。
*
马车来到景王府,霍令仪掀帘下马,吩咐孙叔在马车等她,随后自己往景王府走去。
停马车的空地外,除了霍家的马车,还有一辆,马车上没有标志,看不出是谁家的马车。
是景王府上来客人了吗?
霍令仪忧心忡忡,自己是否来得不是时候。
府邸外有两座汉白玉石狮镇宅,王侯朱门,以七步台阶为贵,她家也仅有五阶。
景王府外有侍卫佩刀守在门外,府门洞开,正面对着一面青松仙鹤石雕影壁。
霍令仪不敢越雷池一步,便跟侍卫说明来意,让他们通传一声。
恰好此时,影壁后有二人绕出。
霍令仪与来人打了个照面,竟然是柳青骊。
柳青骊身着一袭月白罗裙,她的容貌出尘,气质清冷,如寒梅傲然立于冰雪不容侵犯。
纤腰楚楚,露出的腕骨同样纤柔……却有力。
明明怀中抱着二十一弦的紫檀木古筝,看着竟毫不费力。
霍令仪小时候学礼乐,也曾搬过古筝,她那时就觉得如泰山压顶,重不可言。
心里头不禁怀疑,柳青骊是不费力,还是不敢表现出费力?
霍令仪的视线落在送柳青骊出来的江野身上。
他优哉游哉,好似半点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霍令仪生出两分疑惑来,她不是越少珩喜欢的人吗?身边的侍从竟敢这样轻慢她?
柳青骊迎面与霍令仪撞上,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二人打了一个照面,但谁也没有打招呼,毕竟她们并不相识。
她淡淡收回目光,看向身侧的江野:“江侍卫不必相送。”
江野也不客气,垂手送行:“柳小姐慢走。”
江野将柳青骊送走后,唇角挂上笑意,转头就和霍令仪行礼:“霍小姐……”
霍令仪平素里不爱摆架子,但好歹也是高门贵女,肃容敛眸,便端起了贵女的架子。
她的眸光渐冷,玉容便霎时如寒冰凝结,不怒自威:“江侍卫的派头可真大,叫人家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搬运重物,真是好意思极了。”
还未走远的柳青骊脚步顿住,不禁回头打量霍令仪。
江野委屈得险些直拍大腿,他解释道:“霍小姐可真是冤枉我了,是柳小姐不许我帮忙。”
柳青骊思索再三,走了回来,替他说话:“霍小姐误会了,此筝乃我心爱之物,我怕旁人磕着碰着,向来都是自己拿的。”
好尴尬!
霍令仪杏眼微睁,黑眸蒙上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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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水濛濛的雾气,她不安地眨了眨眼,没想到竟然是个乌龙!
江野洗去冤屈,摇头故作哀怨道:“唉,没想到我在霍大小姐眼里竟然是这么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形象。”
霍令仪:“……”
她还以为仆随主人,都是眼高于顶的傲慢,原来是她误会了。
霍令仪还想解释些什么,江野就已经收敛起玩闹神色,打量了霍令仪一番,目光落在她怀里抱着的礼盒上:“霍小姐可是来找王爷的?”
霍令仪镇定自若,装作无事发生:“不错,劳烦江侍卫通传一声。”
江野心里头千回百转。
这两日景王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他去办事前都还好端端的,怎么出了趟门就由夏入冬了?
问青山怎么回事,青山也说不知,只说去了趟兴云社回来就这样了。
霍小姐是这条街的常客,但却不是景王府的常客。
这条街住着好几位与她交好的贵女,她三过景王府门不入,今日却抱着一个显然是礼物的锦盒登门拜访景王,实在太不同寻常。
他不由多嘴问了一句:“来找王爷做什么的?”
霍令仪是来跟越少珩负荆请罪,赔礼道歉的,但是这种话不好当着他下属的面说,更不好当着他喜欢的人的面说。
于是她咬着唇,幽幽瞪他一眼:“你只需要跟他说,我有事求见就行了。”
江野心里头八卦,面上却不敢显露,扭头就跑进府里递话。
外头的柳青骊见状,也不好再逗留,冲霍令仪福身后打算离开。
霍令仪却追了上去:“柳小姐请留步。”
走近了,霍令仪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腊梅夹杂着兰花香气的幽香。
霍令仪印象深刻,是香雪铺特供皇室的藏春香。
柳青骊好奇地看着她:“霍小姐所为何事?”
霍令仪虽不清楚柳青骊与越少珩如今关系到底进展如何,但她平日里来这条街道,从未见过哪个姑娘敢登越少珩的府门。
柳青骊是第一个。
因而猜测他们二人此时关系绝不简单,也许哪天就能听到他们的喜讯。
尽管她乐于看越少珩在感情里焦头烂额,但却不想让女方误会,吃爱情的苦。
要是今日没见到她,或许她压根就不会提及,但是今日好巧不巧与她撞见,她怕柳青骊误会,于是主动上前解释:“柳小姐别误会,我今日找景王是因为我弟弟的事有求于他,具体我不方便透露,但是我发誓,绝无私情!”
柳青骊看着面前的少女,她一脸的慷慨正气,做了一个习武之人才用的抱拳礼,眸子清亮,似浸过水的黑葡萄一般漂亮干净,不由哑然失笑,她好可爱。
柳青骊抿唇,淡淡一笑:“霍小姐多虑了,你找景王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
“你不会误会就行。”
“不会。”
霍令仪不知还能与她说些什么,低头看到她手背露出的青筋,古筝显然是重的,于是她主动道:“你重不重,需要我帮你吗?”
柳青骊摇头,避开她的手:“多谢霍小姐,既然你找景王有事,在下先告辞了。”
柳青骊上了马车,一直在马车里候她的丫鬟上前伺候,拿出帕子给她净手,看见向来表情淡漠的小姐,脸上冰雪消融,心里也跟着高兴。
“小姐今日好像很高兴,是因为写的曲子得了景王认可,所以高兴?”
柳青骊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到抱着锦盒在景王府门口来回踱步的霍令仪,不由摇了摇头,纠正她:“因为认识了一个有趣的人。”
19. 求爱
江野在王府内疾步而行,来到书房时,险些与走出来的青山撞个正着。
青山拧眉将人拦下,警告道:“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江野丝毫不看青山眼色,笑着推开他:“唉,你让开,我有事禀报殿下。”
青山有些恼了。
景王从昨日回府后脸色便不佳,晚膳只用了一点,之后就去观星阁赏月,一夜都没下来。
夜风送来陶埙低沉悠扬的乐声。
殿下擅长各类乐器,却鲜少吹奏陶埙。
曲可寄情,虽然他不懂乐理,但也听得出曲声哀婉。
第二日,景王一切如常,但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仍然可以感觉到还有些阴云集聚,无法驱散。
江野今早为了逗殿下开心,滔滔不绝地耍嘴皮子讲笑话。
殿下无动于衷,甚至嫌他吵闹,于是罚他在前院开书台讲足一个时辰,让小胡监督他,一旦停下来歇口气,就给他抽一鞭子。
谁成想,一个时辰过去之后,他一鞭子都没被抽到,反而害小胡往清静处躲,并发誓再也不想跟他待一块。
肇事者江野不以为耻,还兴高采烈地将登门送曲的柳青骊领进府内。
柳青骊在屋内弹唱了一盏茶的功夫,顺带给殿下送了份人情。
青山以为殿下应该能开怀些,但殿下还是那般古井无波,挥挥手就让人走了。
果真郎心如磐石,不可轻易憾也。
青山不欲让江野打扰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书房,拦着他不许进:“殿下在看书,你懂事些别再来打扰。”
江野不高兴了,他最懂事不也没让殿下高兴起来?
他很是坚持:“这回绝对是顶顶重要的事,一定能让殿下开心。”
青山板着脸:“一个柳小姐还不够?”
江野神神秘秘地笑道:“那要是霍小姐呢?”
青山拦着他的力道松了不少,半推半就让他进了屋。
书桌上摊着几本书,茶盏里留了一半的清茶,矮榻案几上的博山炉燃着熏香,屋内萦绕着腊梅与兰花交织的淡雅香味。
处处都有人的踪迹,就是没人。
江野走到案几旁,拿起桌上的鱼白瓷瓶。
那日回府之后,殿下扔了个瓶子给他,让他找找是谁家的,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在香雪铺找到。
难怪这样难找,原来是特供给宫里使用的藏春香。
这几日殿下换下了惯用的沉水香,一直在点这个香。
他对香不感兴趣,但这种姑娘家才喜欢的香甜味道,闻多了也觉得腻,殿下就不腻吗?
江野环顾四周,才在轩窗旁的摇椅上看到景王。
他整个人慵懒地窝在宽大的摇椅内,摇椅正小幅度的晃动,他单手持卷,眉眼懒散,也不知是看进去了,还是在神游。
江野缓步上前,脚步声虽轻,还是被越少珩听到了。
他以为是青山,头也不抬地说道:“叫你换香,换了半日?”
江野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道:“殿下,霍小姐求见。”
摇椅停了下来,越少珩岿然不动,只有抓着书卷的手动了动,他翻过一页,冷冷抛出两个字:“不见。”
江野补充道:“她还带了个锦盒,应该是给殿下的礼物,殿下真的不见吗?”
越少珩不答,仍然恹恹地半躺着,又翻过去了一页。
摇椅嘎吱嘎吱晃了起来,只是频率比之前稍快了些。
这回江野也拿不准主意,默默地转身出去。
青山在门外候着,看见他出来,问道:“怎么样?”
江野摇头,他作为景王肚子里的蛔虫,竟然也有猜不准的一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殿下怎么能连不太熟的柳青骊都见了,却不肯见霍小姐呢?
在景王身边伺候久了,他也能品出一两分特别来。
江野脑子一转,顿时便想明白了。
不用多说,惹怒殿下的一定就是霍小姐,所以才冷落了她。
从不主动登门的霍小姐为何今日前来,还抱着一个礼盒,要不是来赔礼道歉,那他就把礼盒给吃了!
江野似一阵风,刮到了霍令仪面前。
“我可以进去了吧?”霍令仪在门外等了很久,虽说附近百姓很少,但也有许多朝廷官员,世家子弟的马车经过,她不想被熟人看见,只好一直躲在柱子后面。
江野言简意赅道:“咳咳,殿下说,不见你。”
等了半日竟然是这样的结果,霍令仪脾气也不小,她绕过江野就要硬闯,但江野还是拦着她。
她往左,他也往左,她转向右,他就去右。
将她牢牢挡在府门外。
霍令仪沉着一张脸,故作要走的姿态:“那我走了。”
江野赶忙将人拦住:“哎,霍小姐且慢。”
霍令仪冷冷盱他一眼:“做什么,他都不见我,还要我在这儿罚站?”
江野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霍小姐是来找殿下道歉的吧,这点儿诚意都没有吗?”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告诉你的?”霍令仪气焰渐渐落下,生出羞恼,气越少珩口无遮拦,什么都跟手下说。
江野噙着得逞的笑意,果然如此,他幽幽叹息道:“霍小姐也知道我们殿下的脾气……”
霍令仪气极,当着他手下的面,光明正大骂道:“哼,跟地里的老黄牛一样,倔死了。”
江野:“!”
可不敢胡说啊,不敢胡说。
江野将目光转移到她怀里的锦盒上,打起了它的主意:“殿下虽说不见你,但没说不见霍小姐的赔礼,要不我替你送进去,万一殿下高兴了,就答应见你呢。”
霍令仪陷入了两难当中,礼物虽然是要给越少珩的,但是越少珩万一不答应还私吞了,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是她确实是来求和的,舍不得孩子,怎么套着狼?
最后,霍令仪在江野的劝说下,依依不舍地把锦盒交到江野手里,江野接了过来转身就要进府。
霍令仪忽然扯住江野的衣服,做最后的叮嘱。
“你一定亲手交到他手里,告诉他是我送的。”
“江侍卫,你得替我多说好话。”
“江侍卫,你可不能辜负我的信任。”
江野小心地把自己的衣服从霍令仪手里解救出来,上面果不其然已经有了褶子,江野欲哭无泪,这可是新裁的衣服呢!
“霍小姐放一千个心!我先进去了。”
不多久,江野这股旋风刮进了越少珩的书房。
越少珩已经从摇椅离开,来到右榻坐下,盘膝而坐,面无表情地盯着炉上沸腾的水壶,可心神却不在这上面。
青山跪坐在塌边,被景王这样注目,还怪紧张的。
他沉稳地提壶,温杯,洗茶,沏茶,点茶,霎时满屋茶香四溢。
江野进来时,两人的目光齐齐朝他射来。
江野自觉做了件了讨殿下欢心的事,腰身挺得笔直,抱着锦盒推到景王面前,邀功一般说道:“霍小姐知道殿下还在气头上,特意叮嘱我拿赔礼进来给殿下过目,还说殿下见了礼物就会消气。”
越少珩垂眸瞥了眼,却不动弹,连拿来看的意思都没有,只嗤了一声,拿起茶匙在手里把玩,讥讽道:“你们是不了解她,她敢这样说,里面定然是放了什么整蛊人的东西,说不定,是马蜂窝,蛇蛋,蚁巢。”
江野险些信了景王的鬼话,转念一想,霍小姐既然是来求和,总不能送来这些孩子玩的泥巴玩意,那不是把殿下得罪个彻底吗?
“殿下多虑了,霍小姐虽然平日里顽皮了些,但我见她今日打扮得很是隆重,她就是上门给殿下您道歉的,哪里还敢耍这些小心眼。”
越少珩唇角挂着极浅的笑意,吹走茶盏里的浮沫,试了试温度,语气倒是有些洞察百事的骄矜傲慢:“这你就不懂了,小心眼得暗中偷耍,面上可不得营造得好些,让你放松警惕吗?”
江野从未觉得殿下这样难缠,他一贯爽快,要不要就一两个字,如今态度模棱两可,倒叫人觉得磨蹭。
他摸摸鼻子,故意扯谎加重筹码:“您要是不看,霍小姐说她就赖在门口不走了。”
越少珩嗤之以鼻:“她这人没耐心,等不了一会自己就走了,信不信你一出去她就不见了。”
言毕,有几分后悔。
余光瞥了眼外面的碧蓝苍穹,入夏之后,天气渐盛,院子里的绿植被日光照得苍翠一片,有几分暑气。
这样的天气,她待得住吗?
越少珩半垂着眸子,转着茶匙,让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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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不出喜怒。
江野给青山使了个眼色,让他也跟着劝劝。
青山可不会说些花言巧语哄人,他是实干派,思索了一会,他说道:“殿下如果担心,不如我替殿下打开,就算有马蜂窝,也是蛰我。”
青山伸手去取锦盒,一把茶匙却轻轻点在锦盒上。
青山看向上首,越少珩掀起眼皮冷冷睨他一眼,虽未出声,但意思就是不许他乱动。
越少珩的目光重新落到锦盒上。
礼物,那就瞧瞧吧。
越少珩慢条斯理地用茶匙挑开绳结。
拆礼物的乐趣,在于未知。
他忽然生出些紧张来,眼底虽冷,心口却冒着热。
从来不曾有过一次收礼,会像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既盼着是好东西,又怕是好东西。
锦盒有个暗锁卡扣,按住盒子边缘的一颗玛瑙石,啪嗒一声,盒子打开了。
没有马蜂,没有蛇,没有蚂蚁。
盒子被徐徐掀开,一把精致的鎏金海兽葡萄纹铜镜,出现在众人眼前。
只是一面镜子?
越少珩取出镜子,仔细端详了一番,铜镜打磨清晰,倒影出他的脸来。
镜子里的人眼里闪过疑惑,不解,怅然,迷惘。
越少珩转头看向他们二人,问道:“送镜子,有何寓意?”
江野也摸不着头脑,他以为是什么文房四宝,珠玉佩饰之类,结果却是一面镜子?
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让殿下照照镜子,有点自知之明的贬义。
不能啊,死脑子,怎么这个时候转不动了!快想啊!
他搜肠刮肚,也不知如何圆过去。
这个时候,向来沉默寡言的青山却开口了:“殿下,在属下的老家,女子赠男子铜镜,是求爱的意思。”
正在饮茶的越少珩险些被一口茶水噎死。
越少珩扶着案几一角猛烈咳嗽,江野赶忙拿了张干净的帕子递过来,越少珩接过,背对着他们二人咳个不停。
江野担忧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越少珩调匀呼吸,才缓缓坐直身子。
俊美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咳的。
面前的青山和江野都向他投来担忧的眼神,只是眼神中还夹杂着八卦和看戏的意味。
越少珩迅速冷上一张脸,摇头呵斥:“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把铜镜反手扣在桌面上,阖上眼眸,抬手捏着高挺的鼻梁骨,眉心紧蹙,好似被青山这话气得不轻。
青山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老家确实是这意思。
但这儿是盛京,说一句话都要揣测出三个意思的盛京。
也许青铜镜有别的意思。
青山又改口道:“属下说错了,霍小姐应该没有那个意思。”
越少珩缓缓睁眼,又恢复成那副倨傲冷淡的样子,皱眉质问:“那她什么意思?”
青山答不出来,江野便替他回答:“与其在这儿猜,殿下不如亲口问问霍小姐。”
越少珩终于松口,允许江野将人请进来。
江野离开后,越少珩慢悠悠起身,重新回到摇椅里,拿起书卷优哉游哉地看书。
摇椅有节奏地晃动起来。
青山犹疑地扫过他家殿下,心里嘀咕,霍小姐不是要进来吗,殿下此时看书,到底是要见客,还是不见客?
他猜不出来,默默开始洗茶具。
等着煮水的空隙,想把博山炉里的香换下。
金器相碰,清脆悦耳。
窗边的人似是长了眼睛,忽然说道:“不必换了,也没那么难闻。”
时间在慢慢流逝,好似有一刻钟那么久,也有好似有一炷香那么久。
屋内静悄悄的,除了炉子里煮水的声音,安安静静,连翻书的声音都没有。
越少珩换了个姿势,放下书卷,目光扫向院子的垂花大门,眼底隐隐有些不耐:“为何这么久,青山,你去看看。”
青山起身,恰好江野在此时回来。
身后空无一人。
江野脸色有些难看。
听到身后有声音,越少珩拾起书卷,眉目倦懒,继续翻阅。
江野声音低落地宣告这则坏消息:“殿下,霍小姐……走了。”
20. 真心
霎时,一股冷意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江野觉得头皮都紧绷起来。
他们在屋内耽搁太久,等他出去的时候,外面空无一人。
侍卫说,霍小姐偶遇一位路过的朋友,说了几句话,就上了人家的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问他霍小姐走了多久,侍卫只说刚走不久。
他在街巷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霍令仪踪影。
这下可不知道该如何跟景王交代。
见景王不吭声,江野觉得棘手得很。
这霍小姐也忒不讲究,来求人办事的,怎么半点耐心都没有。
江野只能硬着头皮帮她开脱道:“殿下,或许霍小姐家中出了什么急事就先走了。”
越少珩冷笑:“她出门就不知道挑个吉利的日子吗?”
江野:“……”
江野沉默了一会,又说道:“也许霍小姐觉得一面镜子不足以让殿下满意,又给您挑礼物去了。”
这个借口显然站不住脚,江野的声音越说越小。
越少珩轻嗤道:“一个破镜子,本王府里多的是,谁在乎她送什么了,本王要的是她求人的态度。”
江野幸灾乐祸,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人进来,何必折腾人。
现在后悔了吧,他上哪儿找人去?
就在屋内陷入僵局的时候,小轩窗下,忽然冒出一道烟霞色的身影。
来人如旱地拔葱,雨后春笋,猛地窜出来,一蹦三尺高。
少女临窗叉腰,素手朝天问他索要的样子尽显娇蛮:“呐,是你说的,礼物没用,那你把它还给我吧。”
屋内的三人皆被忽然出现的霍令仪吓了一跳。
她到底什么时候溜进的王府,又是何时躲在轩窗外的?
越少珩看见她时,眼底闪过惊诧,随即喉咙里滑过一声轻笑,人也懒懒倚进摇椅中,翘着二郎腿,薄唇勾着散漫的弧度:“你怎么进来的?”
说起这个,霍令仪只觉得两股隐隐作痛,但她不愿跟他诉苦。
她收回微微发颤的手,背在身后揉捏酸痛的地方,佯装轻松地摇头晃脑,好不得意:“山人,自有,妙计。”
越少珩默不作声上下打量起她。
轩窗外的少女穿着新裁的碧霞云锦裙,露出来的肩颈线条如柳叶瓶一般优美。
夏装轻薄,更显身姿窈窕,曲线玲珑。
乌黑鬓发间簪了一支别致的点翠珍珠蝴蝶簪,饶是如此精美的钗饰,也不如一张娇艳的芙蓉脸吸引人。
敷了粉,描了眉,点了唇,确实如江野所说,仔细打扮过。
偏偏她额头、脸颊和鼻梁上有几道灰尘格外显眼,仔细看她袖口,裙边纱衣有撕裂状,衣襟褶皱上还有浅黄色的槐花花瓣和泥土灰尘的痕迹。
王府有一棵槐树,在北苑,毗邻曹御史的府邸。
她与曹婉相识,关系不赖。
越少珩胸有成竹道:“看来北苑的假山倒是方便了你们这些梁上君子,青山,改日把假山移平了,省得什么人都敢往本王府里跳。”
霍令仪:“……”
本来还想营造一种神出鬼没的灵巧劲儿,结果三两下就被他看穿,显得她笨拙。
方才她在门外偶遇曹家那位口吃的三小姐曹婉,曹婉见她被景王拒之门外,便热心邀她入府坐坐。
霍令仪等得口干舌燥,想起曹家就在景王府隔壁,两家院子仅一墙之隔,也不算远,于是便应邀进她府里讨口茶水喝。
路过一处别院,看见墙角有一棵参天大树伸进了隔壁王府的院子里。
她灵光一闪,借机行事,趁无人注意时,攀墙而入。
他不让她进府,她就偏要进。
还要吓他一跳。
刚躲在书房窗下,就听到越少珩无情地否定她送的礼物。
既然他不要,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
尤其当她看到越少珩舒舒服服躺在屋内,而她却在外面暴晒,霍令仪心里极度不平衡,于是抱怨起来:“你有必要这么无情吗?我翻个墙都不行,你真要我效仿程门立雪,在外面罚站直到你气消吗?外头很晒啊,把我晒黑了怎么办,把我晒中暑了怎么办,我晕倒在你府门外怎么办。”
越少珩面无表情晲着她,少女白皙饱满的额头上氤氲着薄薄的汗湿,双颊有晒后出现的晕红,墨发有几缕洇湿贴在脖颈上。
树梢上蝉鸣声应景地响起,庭院热风被徐徐送入支摘窗内。
堂屋感觉不到暑气,但他知道外面正艳阳高照。
确实是晒的。
半晌,他收敛目光,松口道:“进来吧。”
霍令仪作势要翻窗,裙摆荡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人已经坐上了窗台。
“有大门给你走。”越少珩咳嗽一声,瞟了眼正门,“偷鸡摸狗的翻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
霍令仪尴尬地收回腿,转身大步绕过回廊,大摇大摆从正门踏入:“以为我什么?”
越少珩慢条斯理起身,噙着笑走到她面前,大言不惭地调侃道:“以为你急不可耐要与我幽会。”
霍令仪跺了跺脚,又气又恼:“啊呸呸呸!好不要脸,谁跟你幽会了。”
虽然翻墙翻窗的行为着实孟浪,但她绝对没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谁让他不肯相见,还不许她自己想办法了?
越少珩抿唇淡淡笑了起来,没再辩驳她,撩袍坐到矮榻左边,示意她落座另一边:“坐吧。”
随后给青山使了个眼色,温声道:“送些冰过来。”
青山受意,默默退出房间。
霍令仪见他态度尚可,便赏脸坐下。
坐下后不禁打量起屋内格局。
书房矮榻正对着大门,是一屋的中轴线,由此处往外看去,能一览无余庭院里最好的风光。
树影婆娑,花团锦簇。
若是有奴仆在外面经过,看到屋内光景,恐会以为自己看花眼。
主子与女客端坐上首,正襟危坐交谈的模样,像极了夫妻高堂闲话家常,一左一右,列坐其次。
不多会,青山领着奴仆送来冰鉴,搁在他们身侧。
丝丝缕缕沁凉的寒意驱散了霍令仪周身的热气。
书房格外安静,无人开口打破静默。
越少珩在等,霍令仪也在等。
霍令仪频频瞥向伺候在旁的江野与青山二人,有仆从在,她别扭不肯开口。
向来十分灵光的江野看似安分守己伺候,实则耳朵竖得高高的,打算光明正大旁听。
青山这回倒是识趣不少,拉着江野悄然告退。
看着他们离开,霍令仪提着的心才落下去,心中打着腹稿,慢慢将膝盖往越少珩这边倾斜。
她清了清嗓子,特意放软了声音,她很清楚什么样的自己才讨人喜欢。
首先是诚心诚意,其次是好声好气。
百试百灵,家里没有一个人不会原谅她,她便下意识地挪用,套在越少珩身上。
“我此次前来,是为之前的事情向王爷道歉的,我不知道王爷已经应了郭信回的邀约,又去邀请孟学士,是为三心二意,我已经与孟学士说清楚,我心之所向,故而登门拜访,一来是为了恳求王爷大人有大量不计较我之前的过错,二来也是诚心诚意想找殿下帮忙,礼物也送到殿下手里了,我知道殿下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看不上,但也花了我一番心意,还望殿下笑纳。”
她说了很多话,但越少珩却奇异地只捕捉到四个字,心之所向。
还有,她还和那个谁说清楚了什么?
有什么好说清楚的?
说清楚了也好。
“王爷?”霍令仪迟迟未能等到越少珩的回答,抬头见他眉头紧皱地盯着庭院里的光景,偶尔松开,但很快又蹙起。
真是难以捉摸的男人,她都拉下脸来恳求他了,怎么还坚如寒冰,不可化也?
越少珩回神,漫不经心垂眸抿茶,随口问道:“你送铜镜给我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不喜欢?”霍令仪生出几分欢喜来,要是不喜欢,那他赶紧大发慈悲,把铜镜还给她。
卷翘的长睫扑朔起来,乍然而起的激动又被她刻意按下不表,在他悠悠抬起眼时,马上变脸,露出遗憾难过的神情来。
越少珩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拿起铜镜端详,好似想找出些什么特殊来:“倒也没有,只是这镜子有何特殊之处?”
尔后,抬眸瞥她,茶色眼眸带着浓厚的审视意味。
没有不喜欢?霍令仪不免有些失望,但她没有表露太多,伸手要抢铜镜给他展示。
越少珩以为她要抢走,下意识避开。
送出来的礼,哪儿有收回去的道理。
霍令仪摊手要铜镜:“给我嘛,我展示给你看看它特殊在哪儿。”
越少珩不给:“不拿走?”
霍令仪不忿道:“不拿走,我是那种人吗?”
越少珩挑眉:“你不是吗?”
霍令仪哑然,她虽然有这种想法,但也只是想想!
“殿下,信我一回。”霍令仪伸出手讨要,桃花眼一眨不眨,目光恳切,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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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真诚极了。
越少珩盯着眼前一双纤柔素手,缓缓地,郑重地把镜子交到她手里。
霍令仪快步走下脚踏,在屋里转了圈,最后还是来到门口光景最好的地方。
拿着镜子对着太阳吸收日月精华,直到镜子倒影落在屋内阴影处,映出漂亮的镜面图案。
她粲然一笑,献宝一般:“看,这叫做透光鉴,镜面会反射铜镜背面的图案,是不是很有趣?”
越少珩感到荒谬:“就这?”
他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不屑,讥讽,鄙夷,轻蔑。
无疑在鞭打霍令仪的自信,她就知道,送什么给越少珩他都不会满意的。
霍令仪回到榻上一屁股坐下,仿佛被嫌弃的不是铜镜,而是她这个人。
心情被沉重打击到,连语气都低落不少,咕哝道:“什么叫就这?这种工艺很罕见的!我知道你肯定什么都见过,这种小玩意殿下肯定是不稀罕的,我拿走了,反正不碍着殿下的眼。”
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铜镜就被他抢回。
越少珩脸色发青,甚是不满:“送出去的礼物就是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之理。”
霍令仪悻悻收手:“那殿下就是答应帮我了,不可反悔!”
越少珩冷着脸,好似千年不化的寒冰:“我何时说了答应你。”
霍令仪恼怒嗔怨:“不答应,你还收我的礼!”
越少珩冷笑:“这是赔礼。方才你让我信你,我信了,你呢,如何待我的?”
“我怎么你了?”霍令仪也不知道怎么踩他尾巴了,但语气渐弱。
“你想私吞我的铜镜。”
“……”
“既然要与我谈合作,却半点信任都给不到我,我如何信你?本王从不跟无信之人谈合作。”
霍令仪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那你要我怎么证明?”
越少珩单手支颐,目光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似是在认真思索到底该如何让她证明。
他的目光有如实质,寸寸延展,将她从头打量。
正因光明正大,霍令仪还不好指摘什么,反倒显得她小家子气。
但也不代表她愿意被人这么一直盯着。
她记得有一回跟喜鹊去茶楼听说书,遇上了一个登徒子,从她落座起,就一直盯着她看。
那种目光要如何言说,就像一条蛇盯上了他的猎物,会一直纠缠它。
果不其然,待她离开的时候,那个登徒子上前与她搭话,登徒子没皮没脸,跟狗皮膏药似的,令人生厌。
登徒子是对她的美色有所图谋,但越少珩不是。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定是在打什么阴险的鬼主意。
她也得谨慎些,不可轻易掉进对方的陷阱。
滴漏传来水落滴答声,屋外蝉虫鸟鸣此起彼伏,衬得此处越发安静。
霍令仪在曹家没喝上水,此时口干舌燥。
案几上放着白玉莲瓣杯,雨前龙井颜色澄澈,芳香四溢,看不到冒烟,应是温度刚好。
她记得进来时,是青山新添的茶,这是给她备的吧。
她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润喉,比往日在家喝过的雨前龙井回甘要香甜许多。
小小一杯,呷了两口,转眼便空了。
屋中奴仆被遣散,此时无人伺候左右,她毫不客气地自行添了杯新茶。
她可不会觉得越少珩会动手招待她。
吹了吹杯中的浮沫,霍令仪注意到越少珩一直盯着自己的杯子看。
她困惑地眨眨眼,这碗茶有什么问题吗?
以为他也要添茶水,便主动给他也倒了一盏,问道:“殿下,还没想好吗?其实不必考验,我绝对真心。”
越少珩耳根莫名发热,她又来了……
看着自己方才用过的杯子,此时杯沿上沾染了鲜艳的口脂。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视线游移至窗外,檐下不知何时来了两只燕子筑巢。
他常听青山说些民间的事,燕子进家寓意紫气东来,愿意在谁家筑巢,说明这家庭幸福美满,还说燕子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也不知道他在胡说些什么,能在王府里筑巢,那是它们三生修来的福气!
不对,他在乱想些什么。
骨节分明的手指频繁敲击着黄梨木桌,显得有几分不耐烦。
闭目,沉心静气,摒弃掉莫名其妙的杂念后,渐渐平复下来,再睁眼,已恢复如初。
想到不日之后的蹴鞠比赛,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她既投之以桃,那他便报之以李。
21. 蚂蚱
越少珩摸着自己的指骨,问道:“既然是要合作,基础的信任还是要有的,我问你,你信我吗?”
“信吧。”霍令仪口是心非,随口一答。
越少珩皱眉,不满地啧了一声。
又惹人不高兴了,霍令仪立马识趣地改弦易辙。
既然是豁出去求人,脸皮该厚就得厚。
于是不由分说开始哄他:“当然对殿下十分信任了,殿下古道热肠,乐善好施,心肠最是好了。”
明知她有演的成分,但越少珩莫名受用,哼了一声:“巧言令色。”
这不行,那不行,霍令仪被他折磨得要发疯。
她一边腹诽鄙夷他难缠,一边装做痛心疾首,委委屈屈道:“殿下可太伤我心了,我可是真心实意!”
越少珩反而最见不得这种毫不走心的谄媚,乜她一眼,冷声制止道:“差不多得了,演过头只会适得其反。”
霍令仪撅着唇,在心里翻白眼暗自骂他,骂爽了,这才恢复常态,坐直腰板,直言不讳道:“殿下,你到底要我怎样,我都自暴其短,邀你入局了,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把后背交给你,那就是十足的信任你,要说信不信的,我还怕你捅出去呢。”
他不置可否,单刀直入道:“你可知道金玉坊?”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霍令仪听都没听说过,于是乖乖摇头:“不知道。”
越少珩耐心解答:“那是一家赌坊。”
霍令仪左眼皮跳了下,心中犹疑,他为何提及一个不相干的事物?
肯定在挖坑!
霍令仪满脸正色,义正严词地表达态度:“我娘不许家中任何一个人赌钱。”
所以她绝不参与!
越少珩嘴角噙着揶揄的笑:“你是你,我是我。你娘可没说不许我赌钱。”
霍令仪咬着下唇,争辩道:“都一样,十赌九输,我劝殿下别误入歧途。”
越少珩没理会她,继续说:“后日国子监的蹴鞠比赛,金玉坊设了赌局,十倍赔率。”
霍令仪感到愕然,虽然她不玩赌博,但对民间那些事也略知一二。
原以为赌坊只会对民间自行组织的比赛设赌局,却没想到手伸到国子监来。
国子监比赛,关他们何事?
霍令仪困惑地看向他,想寻求一个解释,可越少珩却意味深长地看过来,还挑眉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等等,电光火石之间,霍令仪好似串起来了什么东西。
越少珩不会无缘无故提及这些事,赌坊,比赛,经义斋,输赢?
为什么骆雍对小小的蹴鞠赛那么紧张,非得要收买阿珣的队伍?收买不成还要下狠手伤人。
若非跟他的利益息息相关,他何必做到这份上!
踢假球可以定向输赢!赌局也就十拿九稳。
霍令仪心惊胆颤,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道:“殿下……经义斋之所以年年拿魁首,是否和金玉坊有关系?”
越少珩颔首,难得夸了一句:“还不算笨。”
“我就说,一个小小的国子监比赛,有什么好争的,区区五百两当然不算什么,但如果是五千两,五万两呢!殿下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不违背律法,也不违背我的道义,我一定照办!”霍令仪不由义愤填膺,她最讨厌暗箱操作了!
越少珩见她入局,唇角上扬,继续谆谆善诱:“我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你,这回信任我了吗?”
霍令仪此时还无知无觉,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把这样重要的消息告知与她,也是一种透底,此时夸起信任也是一片赤诚:“信任,殿下踢蹴鞠的本领出神入化,想来赢球也是手到拈来。”
越少珩笑得人畜无害:“既然信我能替你赢下比赛,那本王这笔赌注,就由你来出。”
“金钱,比任何花言巧语都值得人信赖。”
“不是你说信任我吗?一条船上的,蚂蚱。”
沉默,震耳欲聋。
她就知道他一定是在给她挖坑!
她都这样小心了,怎么又掉他坑里了!
霍令仪头皮发麻,尝试挽救他堕落的灵魂:“我娘说了,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越少珩单手支颐,手肘支在案几上,眉眼皆是疏朗笑意,无害得很:“放心,有我在,保管能赢。赢了都是你的。”
霍令仪咬唇,退让半步:“那我浅浅拿个十两出来。”
越少珩摇头:“金玉坊下注,一千两白银起步。”
霍令仪愤慨骂道:“他怎么不去抢!”
他抛出常人都难以拒绝的诱饵:“十倍赔率,到手可是一万两。”
霍令仪顾虑颇多,涉及到金钱,不是轻易说笑的,那可是整整一千两啊!万一输了怎么办?
“赌得也太大了吧,就不能少点吗?”
越少珩似是早有预料,眼神微眯,激将法信手拈来:“是谁信誓旦旦说信我的?原来霍小姐是在撒谎哄我开心。将军府的大小姐,不会连一千两都拿不出来吧。”
霍令仪不吭声。
一个每个月都没有盈余的人,手头上能有一千两吗?
一千两是什么很少的钱吗?
再者,越少珩可信吗?
越少珩见她咬唇为难的样子,觉得有几分好笑,垂眸敛去笑意,抚平衣襟上的褶皱,遗憾道:“算了,也不为难霍小姐了。”
“真的?”霍令仪眼睛亮了起来。
谁料,转瞬又如流星般熄灭。
越少珩嘴上说算了,态度上却分明:“嗯,霍小姐请回吧,今天我就当你没来过吧,霍小姐还是另请高明。”
霍令仪被下逐客令,心里半点也不高兴。
她明白,如果不答应,今日这一遭怕是白来了。
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打硬仗的准备,没想到硬仗这么难打。
不仅亏了一百两,还要再折损一千两!
最重要的是,要是不继续砸一千两,一百两就跟打水漂一样没了。
他最好真的把事情办到了!否则……
霍令仪在心里叹了口气,否则还能怎样?
她直接成了越少珩的债主呗。
景王又不是外强中干,区区一千两,还能欠她不成?
环顾满屋子的奇珍异宝,霍令仪心想,随便赏她一件,都不止一千两了。
既然他要投名状,那她就给吧,咬咬牙,应该也能凑齐。
只是难免在内心深处鄙夷起越少珩来。
他可真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难缠,秉性最恶劣的人。
反正此间事了,她这辈子不想再跟这个人有别的牵扯!
“好,一言为定,希望景王不负我所望,一千换一万。”她说得抑扬顿挫,仿佛每个字都被她狠狠咬上了一口。
霍令仪此行目的算是勉强达到,开始盘算该如何去凑钱。
她不掌家,府上任何的开支都不归她管,她也不敢跟母亲要这一千两,只能从自身入手。
除了变卖家产,别无他法。
她已经不止一次这么想,碰上越少珩绝没好事。
霍令仪脸色不虞,没有再待下去的心思,遂起身告辞。
刚走下矮榻,越少珩忽然将她喊住。
她不情不愿地回过身来:“殿下还有别的要事吩咐?”
越少珩坐在榻上,迎着她的目光,下颌抬了抬,意有所指:“你就这样仪容不整地出去?”
霍令仪下意识往脑袋上摸,珠钗都在,鬓发不乱,又看自己的裙子,除了袖子上沾了些灰,撕破了道小口子,也没别的问题了。
他支肘撑着案几托腮望她,修长的手指轻点在自己脸颊上示意:“你脸上脏了,灰头土脸的出去,别人瞧见,还以为我雇你来我府里挖土呢。”
霍令仪暗自咂舌,她翻墙时偶遇一只玳瑁猫,觉得可亲可爱,特别像她以前见过的一只玳瑁,于是便想逗逗,结果它溜得飞快,害她一脚踏空摔了下墙,还好那里的土质松软,还有植被缓冲。
她抬手在脸上擦拭了一番,以为弄干净了,但越少珩还是摇头:“还有。”
见她怎么擦都擦不到要处,他无奈起身,三两步便到了她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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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手要帮她,霍令仪下意识拍开并躲闪,警惕地看着他。
此时心情极好的越少珩玩心上来了。
她越是不许,他越是要撩拨。
“你看不到,我替你擦。”
霍令仪断然拒绝:“不要。”
“躲什么,我还会害你不成?”
他抬手继续,霍令仪拍掉并皱眉瞪他。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
越少珩剑眉上挑,最后似是警告,声音沉了不少,语气带着命令:“再躲试试?”
霍令仪领教过他的阴晴不定。
不顺毛,他是要发脾气的。
她费了那么一番功夫才捋顺他的毛,不要再在这种小事上得罪他了。
双手握拳垂在身侧,硬着头皮没动,强迫自己接受他的好意。
感受到她的妥协和服软,越少珩心情大好,手指勾住她下颌,强势将她的脸掰了过来。
这样的姿势,霍令仪心头警铃大作。
擦脸就擦脸,怎么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做派!
想扭去一旁,但下颌上的手指力道稳健,将她控制得纹丝不动。
少女的抗拒显而易见,皱眉,噘嘴,视线旁落别处。
生生破坏了那份暧昧的旖旎感。
越少珩也不生气,仿佛她越怒,他越高兴。
“这才对。”
鼻梁上先是感受到一点凉意。
接着有暗香盈袖,是旖旎的藏春香,混杂在清浅茶香中。
指尖温热,力道既轻又柔。
拂过鼻梁山根,擦拭过脸颊软肉。
似羽毛挠过。
他所触碰过的地方,霎时变得酥酥麻麻,完全不受她的控制在轻微战栗。
霍令仪企图刻意让自己忽略这种怪异的感觉。
但越是劝自己莫要在意它,触觉则越是鲜明。
还从来没有除了喜鹊和母亲以外的人这样碰触过她的脸。
更别提对方是个男人。
而且这个男人偏偏还是她最讨厌的越少珩。
霍令仪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事,乱转的眼珠子缓缓落在他昳丽俊美的面容上。
眉弓凸起,因而眉眼深邃,里面不知道蓄了多少泠泉,才能变成幽清的汪潭。
这样一双深邃的眉眼,只要他愿意卸去冷漠疏远,再温柔沉静些,只怕是看狗都深情吧。
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越少珩瞳仁偏移,瞥了她一眼。
霍令仪被抓包偷看他,视线慌乱地眨过,她不耐烦地蹙眉,恶声恶气道:“好了没有?”
“还差一点。”
差一点,到底差多少,她怎么感觉越少珩把她的脸都摸了一遍!
她莫名想到在国子监后厨那次,但感觉又很不一样。
那时她只顾着使坏,他也如此,谁也不会往别的方向去想。
现如今,这样的碰触显得不合时宜……
也不对,他应该没那个意思,只是她脸上真的脏了吧。
是她胡思乱想,想多了。
她第一次觉得时间竟然是如此漫长。
越少珩极有耐心,一点一点的擦拭。
她脸上的灰只有一点点,其实须臾的功夫就可以擦干净。
但他想延长这个过程,仔细看看她这张脸。
手掌大的脸,五官布局恰到好处,细长的柳眉,水润的眼,鼻梁挺直,唇形饱满丰润。
明明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组合起来顺眼极了。
就是从不给他好脸色看。
对他只有讨厌和装作不讨厌。
从来都不知娇羞为何物的人,因而也不会展现出扭捏羞涩的姿态。
他真的很想看看霍令仪面红耳赤是什么样子的,应该和现在很不一样吧。
忽然,他的视线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
目光凝住了,动作也凝住了。
霍令仪正走神间,忽觉有人靠近,眼神聚焦时,面前是一张放大的俊脸。
只听他故意压低着声音,好奇问道:“你耳朵为什么这么红?”
22. 避嫌
“小姐,小姐?”
喜鹊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抽出,霍令仪回神,马车停在了恒生当铺门口。
“小姐到底怎么了?是没睡好吗?是不是床铺上新换的丝绸料子不舒服?”
喜鹊在外间守夜,半夜听到内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床板晃动的嘎吱声,间歇地响着。
从三更响到了接近天明时分。
点亮烛台,喜鹊进了内间,才看到霍令仪披衣趴在窗边睡了过去。
难怪鸡鸣时没了声响,原来是换了个地方睡觉。
霍令仪在马车里伸了个懒腰,哈连天欠,她确实困倦得很。
“难怪睡不着,原来是换了被单,今夜换回去,我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起疹子了。”霍令仪曲臂挠了挠后背。
“奴婢替您瞧瞧?”
“不用了,现在也不痒,还是正事要紧。”
霍令仪打开身侧的匣子,里面放着许多珠钗首饰,玉佩璎珞,全都是她昨夜从多宝盒里精挑细选出来不那么喜欢的。
她长叹一声,无比后悔:“早知当初就该好好存点钱。”
喜鹊实在不理解小姐为何昨夜翻箱倒柜,她说自己缺钱,可是缺钱跟夫人撒个娇不就有了,为什么要变卖家产?
喜鹊:“小姐,真的要当吗?怪可惜的。”
“当吧,反正我会赎回来的。”霍令仪一一亲吻过每一支珠钗,恋恋不舍的抱着她的匣子们,跟她们保证:“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你们赎回来的,不会让你们躺在冷冰冰的当铺里。”
过了半个多时辰之后,当铺的竹帘子被人从内里用力撞开,晃动幅度之大,可见来人怒火不小。
刚进当铺的霍令仪还很平静淡然,出来时却是满脸怒容。
“可恶,他们怎么敢把价格压这么低,还不许讨价还价,有没有王法了!值十当五,谁定的破规矩,利息还那么高!我要去告官!!”
“小姐,当铺规矩就是如此,只有急用钱的人才进当铺。您这些宝贝要是好好卖,也是能卖大价钱的,特别是您头上戴的那支点翠珍珠蝴蝶簪,夫人当初花了五百两给您打造的呢,您怎么也舍得当了。您真的有把握赎回来吗?”
霍令仪眉心直跳:“不当怎么凑齐一千两?最后我要是赎不回来,我一定杀了他。”
“他,是谁啊?”
很快,喜鹊就知道小姐说的他,是谁了。
他们来到了景王府外,侍卫看见她来,不似昨日那般阻挠,直接放行让她们主仆二人进去。
喜鹊还是头回进景王府,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财大气粗,富贵迷人眼。
整座王府布局规整,端方有序。
粉墙黛瓦一眼望不到底,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楼阁间以翠竹与嶙峋怪石点缀间隔,地板皆是玉石铺就,四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屋内的摆件一件接一件的精致华贵,让人目不暇接。
这样有钱的景王,竟然还要从小姐身上搜刮一千两,简直是没有人性!
前有抢蹴鞠,马车里调戏,后有勒索小姐当掉心爱的首饰给他钱花,多不要脸。
景王在喜鹊心中形象再次戳上一个敲诈勒索的印记。
景王府的年管事接到侍卫通报,赶紧遣了侍从去后院告知景王,自己则带着婢女在前头小心伺候。
茶果点心如流水一般呈上,冰鉴摇扇也特意安置在她身侧,六七个丫鬟恭候一侧随时等候她的使唤。
年管事还特意令厨房去取宫里送来的贡品,“霍小姐,这是今年百越进贡的香盖果,甜糯甘美,冰镇过的尤为好吃。”
年管事年近四十,身形略微有些发福,脸也长得圆圆的,看着甚是可亲,但作为统管一府的管事,面上可以亲近,手段可不能软。
主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主,不好伺候,察言观色是最基本的本领,会揣摩主子的心意才能成为主子爷的心腹。
他对盛京里尚未婚配的官家小姐,世家千金如数家珍。
面前这位霍小姐是左骁卫将军的女儿,齐国公的外孙女,身份尊贵。
又恰好与殿下同龄,最重要的是,还未许配人家。
昨日来了一个侯府千金柳小姐,虽只与殿下交谈片刻,但能劳江侍卫相送,想必地位非同一般。
却没想到走了一个柳小姐,又来了个霍小姐。
这位霍小姐就更不一般了。
先是被拒之门外不受待见,后来又忽然从王爷书房里冒出来,脸色阴沉像是谈崩了那般。
可那日殿下心情出乎意料的好。
今日又来登门拜访,江侍卫特意叮嘱照拂。
江侍卫的意思,那就是王爷的意思。
前后对比,他觉得霍小姐似乎更讨殿下欢心。
霍令仪看向浅绛彩绘连理枝的高足盘里放置着的黄色果肉,脍成一片一片,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方才说那是香盖果。
她听盛娴说过,这是百越独有的水果,芳香且甘甜,但极容易腐烂,跟荔枝一样是矜贵的水果,盛娴因长公主婆母的脸面获赏了一些,她却是从未吃过。
今日有幸得见,霍令仪自然不会委屈了自己。
甘果鲜美,入口即化,香气在口腔里来回冲撞,味蕾像是炸开了一样,竟然是如此美味!
盘里果肉不多,匀称脍成同样大小的六片,她一口气吃了四片。
见她吃得欢快,年管事笑着说道:“霍小姐喜欢就好。”
霍令仪恋恋不舍放下玉箸:“就知道你家主子惯会享受。”
年管事笑着解释:“王爷不能吃这个,他吃过一次,身上就起了一大片的红疹,把我们都吓坏了,还以为这东西有毒,后来御医说,有人吃不得这个,香盖果宫里每年这个时候都送,但因为王爷不吃,就只能烂在冰库里,难得霍小姐喜欢,老奴再让厨房切点过来?”
霍令仪不由震惊,惋惜道:“竟还有人吃不了这个,真是暴殄天物。”
“你说谁暴殄天物呢?”越少珩姗姗来迟,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广袖锦袍,腰间以金丝蛛纹带腰封勾勒出劲瘦腰身,头上未戴金冠,只戴了一根檀木簪,素淡的装扮也难掩倜傥出尘之姿。
他步履悠闲从容,仪态矜贵,进厅堂后,屋中奴婢侍从全都敛目屏气,屈膝行礼。
唯有她还坐在玫瑰椅上,等他走近了,才起身行礼:“见过景王。”
越少珩感到稀奇,含笑晲她:“不必多礼,往常见我不知道行礼,今日倒是乖觉,连夜学的规矩?”
霍令仪抿唇不语,平日里,都是私底下只有他心腹几个,今日满堂都是丫鬟奴仆,还有个管家在,她再大胆也不好轻慢。
她尴尬笑了下:“殿下说笑了,我哪里不懂规矩了。”
越少珩倒也没继续拆穿她,走到她跟前,扬了扬下巴示意道:“走吧,随我去书房说话。”
霍令仪却拒绝了:“不用了,我送完东西就走。”
她进门的时候就一直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匣子,一千两白银实在太重了,她们两个姑娘扛不动,干脆去钱庄换成银票。
她把匣子递给越少珩:“东西在里面,不多不少刚好一千两。你要数数吗?”
越少珩盯着她的脸看许久,他察觉到她与往常有些许不同,原来是一直避开他的视线,不肯看他。
他接过来,懒懒坐到她旁边的玫瑰椅上:“说说吧,你明日如何安排?”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叠银票,上面的日期,写的竟然是今日。
刚去钱庄换的?
大厅内还有不少人,密谋这样的事,不适宜有这么多人在场,年管事很懂事地领着这群丫鬟奴仆退下,把空间还给他们二人。
喜鹊还大大刺刺地站在霍令仪背后,俨然一樽守护神。
越少珩凉凉地瞥她一眼,觉得这个丫鬟实在没有眼力见。
霍令仪瞧见了,却也不开口让喜鹊离开:“喜鹊是我的人,她不必走。”
越少珩斜斜晲她,想起昨日她被他点出耳赤的现象后落荒而逃,唇角笑意更浓,支肘靠在圈椅上,身子微倾朝她这边靠了靠,故意问道:“你是怕我对你再做什么吗?”
霍令仪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她坐直了身子,离他远些,脸上佯装镇定:“我没有,只是避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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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觉得好笑:“呵,昨日不晓得避嫌,今日就要避嫌,你不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霍令仪愤而起身,拧眉怒道:“你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不能聊,我就走了。”
越少珩半点不着急,端起茶杯,吹去浮沫,浅呷一口:“你走了,我上哪儿知道你的安排,就不怕我不听你使唤,让你这一千两打水漂了。”
霍令仪果然乖乖坐了下来,三言两语就把明日安排跟他讲解了一番:“明日辰时,我来接你一起去国子监,衣服都备好了,但我们需要乔装易容一下,扮作那几个学生,才不会被人发现。”
“何必乔装,戴上面具吧。”越少珩不愿在脸上涂抹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见过青山易容时会往脸上抹些膏状的面脂,卸下来时会撕扯到肌肤,整个脸颊都是红的,他倒是无所谓,但姑娘家皮肤娇嫩,又是何必。
“可是并未有这样的特例……”
越少珩打断她的话,笃定地告知她:“我说有,就有。”
“……”
霍令仪知道这人手眼通天,拉拢他入局,也存着借势的意图,既然他有办法,她就信他一回。
“如此有劳王爷费心了。”
“嗯。”
谈拢了这件事,霍令仪心头大石便轻了一半,只等明日比赛结束,一切都能尘埃落定。
越少珩见桌上的高足盘里放着鲜脍的瓜果,她已吃了大半,仅剩几块在盘中,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鬼使神差的,也想尝尝是何味道。
他举起玉箸正要夹来尝尝,霍令仪忽然叫住他:“王爷不能吃,这是香盖果,你吃了会犯病的。”
越少珩顿住,疑惑不已:“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吃?”
“你府上的管家刚刚告诉我的。”
他的眼神微动,缓缓放下玉箸,眸色渐深:“他说一遍你就记住了?”
“记住了呀,这有什么难记的,我还记住了它们都被你遗弃在冰库里发烂发臭,别人想吃还吃不上,王爷倒好,自己不吃,就任由它们坏掉,可不是暴殄天物吗。”
霍令仪抢在他前头把剩余的香盖果吃掉,还特意说起这些果子的悲惨遭遇,那双灵动的眸闪烁着狡黠的光,显然打起了鬼主意。
越少珩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这是在跟自己讨要呢。
“你喜欢吃这个?”
霍令仪摇头,故作正经,嘴上说着和心里相反的话:“才没那个意思呢,你别多想,殿下千万不要送我。”
越少珩竟然顺势而为,如她所说道:“好吧,那就不送。”
“……”
霍令仪的诡计不曾得逞,只觉得败兴,但是再让她讨要,脸皮就厚了。
她抿唇压下那股不满,福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扰王爷了,告辞。”
说罢带着喜鹊一起走了。
年管事就在厅堂不远候着,瞧见霍令仪又气咻咻地走出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亲自将人送出府门,才折身回来。
没想到王爷还坐在厅里,看见他进来,招手示意。
年管事躬身上前,恭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越少珩懒懒地把玩着手里的匣子,问道:“冰库还有香盖果吗?”
“有,大约还有十几颗。”
“嗯,都送去将军府吧。”
年管事内心惊起滔天骇浪,面上还要表现得十分平静:“是。”
匣子晃动时发出轻微响动,里面似乎夹杂着些什么杂物。
越少珩打开匣子的盖子,翻开里面交子钱,骨节分明的手从中夹出一枚铁质的叶片钱,正面写着恒生二字,背面是甲庚戌三字。
这是什么?
年管事一眼便看出来了,跟他解释道:“王爷,这是恒生当铺的信物,给那些想赎东西的人发的凭证。”
越少珩捻在手里端详,不多时便已猜到霍令仪应当是当了什么东西换的银钱。
许久才叹息一口气道:“将军府竟然外强中干,穷困潦倒至此。”
坐上马车回府的霍令仪忽然打了个喷嚏。
哪个混球在说她坏话?!
23. 认错
位于西市的金玉坊开市后,如往常一般,客似云来,一派欣荣。
店铺内的伙计招呼客人忙得脚不沾地。
客人也分两拨,一拨寻常客人在店内挑选首饰,一拨不寻常的客人则往西北阁楼走去,手里有特殊的信物,方可被引荐入内。
辰时刚过,一位身穿青衣直缀的陌生青年步入店内,伙计见他眼生便上前招呼,以为是来购置金玉之器的普通客人。
青年却从口袋里掏出坊中信物,伙计了然,于是便引导其去了西北阁楼。
手持信物,青年一路畅通无阻。
进了一座雅间,没想到雅间之内还有雅间。
每个雅间有数道真假难辨的门,不识路的根本认不出哪道是真的门。
青年背着手,衣袖深处藏了一根竹筒,细细碎碎的金粉洒落在墙面夹角的隐蔽处。
就这样走过四五个雅间,推开最后一扇门便直通地下阁楼。
进入这座藏于金玉坊深处的销金窟。
销金窟灯火辉煌,富丽堂皇。
与民间那些隐匿的赌坊不同,那里三教九流,乌烟瘴气,这儿却相当清静,不仅管事的壮汉守规矩,来的客人也守规矩。
柜台上张贴了许多赛事下注的格子,上面和别的赌坊并无不同,写着比分和赔率。
青年来到东北角的一处柜台,牌子上赫然写着国子监蹴鞠赛六个大字。
站他旁边的也是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瞧他眼生,问道:“新来的?”
青年淡笑,颔首示意。
“谁家的?”
青年不答,反问道:“你又是哪家的?”
“这儿的规矩你忘了。”
青年笑了:“那你还问我。”
男人自讨没趣,背过身去,轮到他时,从衣服里拿出了一大沓交子,递给了柜台里面的登记的账房,账房递来纸笔,让他自己报上名来。
青年站在他身后,仗着个高的优势一览无余。
上面的名字很是寻常,男人的衣着也寻常,但掏出来的交子数额却不寻常。
“后面那个。”
轮到青年了,青年走上前,随意落款了一个名字,再掏出比前面那人还多的交子,送进柜台里。
账房面对这么高数额的交子眼梢都不抬一下,清点完数目,便问道:“选个比分吧。”
青年与前面那人一样,选择了经义斋输,比分却指向赔率最高的七比零。
账房总算瞥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默默记录下来。
投注结束后,别人都走了,但他还留在原地,寻了处角落安静地站着,不知在等什么。
销金窟看不到天光,因此会在墙角放置铜壶滴漏。
当滴漏里竖立的铜尺浮头,出现巳时一刻的时候,楼上有人小跑着进来。
他跟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交头接耳:“管事的,不好了,国子监那边,经义斋快输了,还是七比零,有个人投注了这个比分,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故意的。”
“怎么会这样!比赛结束了吗?”
“还有半个时辰。”
“快,派人去告诉骆公子此事。”
“是。”
管事的脸色煞白,这和他们预想的不一样,经义斋怎么会输呢?
这儿的赌局事实上全都是障眼法,所谓赔率也只是做做样子,来赌的人全都心知肚明是来送钱的,怎么还有人敢从他们这儿拿钱走?!
管事的叫来登记的账房,账房指着角落那人说道:“就是他。”
他翻看账簿上的名字,看不出是谁家派来的,但这笔钱,落了他们口袋就没有出去的道理。
管事给一旁打手使了个眼色,随后一行人走到青年面前,管事笑着问道:“这位公子怎么还在这儿逗留?下面的人疏忽了,我送你出去吧。”
青年斜靠着墙角:“比赛还没结束,我为何要走,万一我赢了呢。”
管事的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这人是来搅局的。
他挥手示意身后的壮汉上前,冷冷笑道:“既然不走,那就别走了,给我抓住他。”
*
国子监蹴鞠场。
广场上旌旗猎猎,迎风招展,场下擂鼓震天,观者如织。
艳阳高照,映得人睁不开眼,毫无荫蔽的赛场上,赛事如火如荼。
场边案几上燃着的粗香已经过半,伫立在旁的木头支架上悬挂着比分幕布。
硕大的“零”,仿佛耻辱一般张贴在经义斋木牌下面。
治事斋的牌匾下则是耀武扬威的“柒”。
场地外的经义斋众人,脸色都不太好,反观另一侧的治事斋,则是一脸喜气洋洋,欢呼嚎叫。
高台之上分列数张席座,除了今日观赛的景王和陪看的国子监祭酒,学正等人,还有一位平阳侯柳靖。
他是比赛中途才进来的,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女儿柳青骊,但席上暂空,人也不知所踪。
位于正中的主座,视野最好。
“越少珩”正襟危坐,神色冷淡不欲交谈。
作陪的苏祭酒却不能跟他一样,还得时时说话热闹场面。
本以为今日是场精彩纷呈的比赛,却不料完全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
蝉联十五年之久的经义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被击得节节败退,亏他在赛前还一个劲的夸赞经义斋,如今觉得脸火辣辣一片真疼。
比起往年普普通通的表现,治事斋的这几位学生令人眼前一亮又一亮,不管是技巧还是观赏性,都远超大家期待。
没想到治事斋竟有这般藏龙卧虎之辈。
他们有这样的身手,胜负早已揭晓,也没有什么别的看头了。
一直旁观赛事,不怎么讲话的平阳侯柳靖,打着折扇,优哉游哉地说道:“本侯今日险些错过这样精彩的比赛,没想到英雄出少年,经义斋的头把交椅也该让治事斋的学生坐坐了。”
柳靖时年三十又八,因保养得宜,脸上不见风霜,轮廓中依稀可见年轻时也是位风流浪荡的郎君。
苏祭酒抚摸着花白的胡须,笑着附和:“侯爷这话不错,常言道不进则退,安逸了这么多年,合该打磨打磨心性。”
柳靖听了这话不置可否,乜了一眼场上挥汗如雨的球员:“也说不定是戴着面具影响了发挥,殿下何不如让孩子们摘了面具吧,看着怪累的。”
场上两队分别戴上了不同的面具,经义斋戴的是无脸面具,上面写了甲乙丙丁戊。
而治事斋那五个戴着都是些孩子喜欢的动物面具,还各有不同,老虎,狼,狐狸,犬和兔子,真是儿戏极了。
听苏祭酒说,是景王昨日一时兴起,胡乱定下的规则,这不是胡闹吗?
但一场比赛看下来,他却渐渐改变了想法。
又听底下人来报,就知未必是胡闹,而是为了做些什么遮掩。
坐在上首的”越少珩”闻言,不为所动,冷漠又傲慢地指责道:“技不如人,就多练。”
柳靖好歹是位长辈,此时脸色也有些不虞,但他掩饰得很好,淡淡笑道:“王爷说得在理。”
他坐了一会,目光瞥向旁边空着的座椅,问身边的随从:“小姐去哪儿了?”
随从解释道:“回侯爷的话,小姐说坐累了,去下面走走。”
柳靖悄无声息起身,来到看台边沿,极目远眺,在人群里搜寻柳青骊的身影。
终于,在场边搭建的木棚休息处看到了她。
柳靖挑眉,和她站在一起说话的,是那个状元孟玄朗。
孟玄朗也没想到能在此处遇上柳青骊,说起来二人也有些渊源。
他去岁来盛京赴考,也随其他同袍一起四处拜访结交京官,去拜见的第一位京官,便是平阳侯。
听闻他慧眼识珠,是位惜才的伯乐,年轻时周游列国结识了不少良师益友,入仕后源源不断为圣上引荐过不少人才,深得圣上眷宠。
他就是在平阳侯府里认识的柳青骊。
那时他在府里迷了路,误打误撞闯入花圃,遇见躺在花藤架下小憩的柳青骊,初见便惊为天人,世上竟有如此出尘艳绝的女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晴时下雨,他不敢惊醒梦中人,便脱了外裳替她挡雨。
晴雨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他听闻有人喊他名字,便自行离去。
第二面便是在明月阁的雅集。
有人为难柳青骊,花了一盏茶的功夫写了首词,让柳青骊也在一盏茶内为他作曲,否则便是徒有虚名之辈。
一群傲慢的才子,因她是个名声比他们还响亮的姑娘,觉得自己被压一头很不服气,非得行这种强人所难之事,实在让他感到蒙羞。
没想到柳青骊七步成曲,惊艳了场上众人,他被她的琴声折服,情不自禁,以笛声合奏。
还有一些她也不知道的碰面,但他认为不必相告,只恐让她徒增烦恼。
“柳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柳青骊环顾四周,发现高台上虽开阔,可一览众山小,但身处场下,却是另一番风景:“我与父亲来观赛,恰好看见你在席间,这儿的视野似乎比台上更好。孟公子,听闻你是国子监的学士?”
孟玄朗微微一笑,颔首道:“我在国子监做助教。”
柳青骊不禁感慨道:“孟公子年纪轻轻就能在国子监任教,想必能力出众。可惜女子不能上学堂,更不能教书。”
孟玄朗说道:“也未尝不可,我母亲在乡野是个教书先生,我的开蒙其实是我母亲教的。”
“真的?令尊竟是这样的奇女子?”
“柳小姐谬赞,我娘总说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教书育人,不应有男女之别。”
二人只来得及做简短的交谈,那厢有个随从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小姐,侯爷有事唤您回去。”
柳青骊回头,遥遥望见站在高台之上的父亲,脸色平静如水,可她知道并不如她所见那般平静。
“抱歉,孟公子,我该走了。”
“有缘再会。”
孟玄朗拱手作别,将人目送离去后,目光不自觉落到高台之上的柳靖身上。
虽他们无法成就师生情谊,但福祸相依,他遇到了冯止做老师,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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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朝高台上的柳靖也躬身作揖拜见,而后回到休息的木棚里,沉静落座。
他想,比赛快要结束了吧。
在比赛的燃香还剩下尾指粗细的时候,经义斋叫了暂停。
双方回到席间休息片刻,再等鸣锣继续。
五人掀开半垂的帘子进了木棚里休息。
孟玄朗迎面对上五个戴着动物面具的队员,给他们递去擦汗的面巾。
他能从纤瘦的两个矮个子中分辨出是霍令仪和盛娴,她们戴着狐狸和兔子的面具。
另外三个身材健壮个头偏高的男子,分别戴着老虎,野狼和黑犬的面具,不太好分辨身份。
戴着老虎面具的人接过孟玄朗递来的面巾,礼貌道了声谢。
孟玄朗笑了下,是霍珣。
霍珣摘下老虎面具,抻着胳膊,意犹未尽地说道:“前面踢得太猛,现在不能再进球,实在无聊得很。”
孟玄朗再给戴野狼面具和黑犬面具的两人递面巾。
他们衣着接近,身形也接近,乍看之下确实看不出身份。
黑犬接过递来的面巾,野狼却不接,转身坐到八仙桌旁,落下塞在腰间的前踞,自顾自倒了两杯茶水,推了一杯到戴着狐狸面具的霍令仪面前。
因为四周都有眼睛盯着,不好摘下面具透气,他只能掀起面具一角,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从容地举杯饮水。
霍令仪却顺手将茶水推给了盛娴,“给你的。”
戴着黑犬面具的男人将茶盏推了回去,把自己倒的茶递给盛娴,说道:“阿娴喝我的。”
霍令仪目光惊诧地在野狼和黑犬面具上来回转:“你是郭信回?你不是说要戴野狼面具吗?”
他们五人所佩戴的面具,全都来自霍令仪的私藏,一脉相承的画风和工艺,造型古朴,画工精湛,和街头随便卖的那些面具不同,在把整张脸完全遮掩的同时,面具的透气性和视野也不受影响。
分面具的时候,她记得郭信回抢走了野狼面具,怎么成了黑犬?
郭信回解释道:“景王想要,我就跟他换了。”
“哦。”霍令仪尴尬不已,难怪野狼一直给她送球,原来是越少珩,都怪两人身形相近,还穿着一样的衣服,谁认得出来。
霍令仪伸手去拿茶盏,越少珩却一把抢走,当着她的面一饮而尽,半滴都不给她留。
面具虽看不到表情,但霍令仪知道他因为她认错人,不高兴呢。
真是个爱发脾气的小气鬼。
霍令仪给他两杯都倒满了茶水,安抚道:“殿下辛苦,肯定是渴了,都喝了两杯,我再给你倒茶。”
越少珩不说话,态度显得冷冷淡淡。
坐姿虽然随意,但腰背始终挺直,自有一派矜贵倨傲。
霍令仪悄悄观察他与郭信回,总算发现了些许不同。
坐在一侧的越少珩姿态松弛,但时刻保持着娴雅的仪态,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的从容洒脱,是皇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天生气度。
虽然郭信回也是皇亲贵胄,可姿态散漫许多,腰板子没那么挺直,偶尔喜欢塌下来,靠在桌上,身子总是不经意往盛娴身边凑,有些歪歪斜斜的。
果然,仔细分辨,他与旁人是明显的不同。
霍令仪挪到他的条凳上,跟他坐在一处,拿起桌上的葵花扇给自己扇风,凉风也顺带捎到越少珩那边,给他降降火。
她凑近了小声解释道:“殿下你这么大度,怎么会跟我计较这些小事呢,是不是?”
“计较不得?”却不想,他会这样反问。
霍令仪嘟囔:“这有什么好计较的,你们交换了面具,我不知情认错人,也很正常吧。假设我和盛娴都戴了面具,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你能分出来我俩吗?”
越少珩嗤笑一声,答道:“我分不出来,郭信回还分不出来吗?”
霍令仪:“那不就对了,郭信回和盛娴是夫妻,他要是分不清楚自己妻子和旁人,还算什么夫妻。我与殿下也没那么熟悉,认不出来彼此,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越少珩侧目打量她,少女整张面容隐藏在面具背后,几乎看不到脸上一点肌肤。
但是裸露出来的后颈纤长,肤质如玉般白皙,颈侧有一颗黑色的痣,如茫茫雪色里远山裸露出来的岩石一角,在雪地里尤为显眼。
这样的特征,瞎子才会认错吧。
越少珩淡淡地收回视线,不认为这样的事情还有什么好争论。
郭信回伸了个懒腰,扭身望向对面木棚,赛场外来了一人,钻进经义斋休息的地方。
落下的竹帘,挡住了他们的身影,只能从地上几双腿窥见他们围聚在一起。
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戏谑道:“强弩之末,这会商议什么战术都无力回天了。”
越少珩抿了口温茶,冷冽地扫了一眼。
夏风吹起竹帘,打开了一道缝隙。
越少珩的视线凝聚在他们穿戴的动作上,衣襟,袖口和裤腿,鼓鼓囊囊像是塞了什么东西。
他见识过这些腌臜手段,令人不齿,也相当危险。
24. 狼狈
越少珩眼睛微微眯起,逐渐变得锋利。
忖度片刻,开口对其余人提醒道:“他们一会怕是要有大动作了,不可轻敌,最后一球守好,不能让他们进球。郭信回,护好你的妻子,霍珣,自己护好自己。”
越少珩难得用这样谨慎的语气交代事情,众人当下便感觉事情不简单。
瞥向对面,竹帘重新拉起,经义斋众人的神情和姿态,诡异的变得轻松。
看到他们挑衅的看过来,霍令仪等人顿时福至心灵,感知到了危险。
霍令仪落单,不由发问:“那我呢?”
越少珩扫她一眼,不冷不淡地说道:“自求多福,难不成还求我庇护你?”
霍令仪撇嘴,要她当众开口求他庇护?她才不求。
但心里还是无法自抑地忐忑起来。
国子监的蹴鞠赛虽没有军队那种激烈的身体对抗,但始终不可避免的,在争夺球权的时候会有肢体碰撞。
她跑得快,身形灵巧,只是欠缺些力量,大不了一会往人少的地方躲着就是了。
霍珣连忙接话道:“阿姐,有我来保护你。”
“关键时候还得是亲弟弟靠谱。”霍令仪心下感动,顺带不忘叮嘱道:“阿珣,你也要护好自己,宁愿被抢走也不要被伤到。”
越少珩沉声提点:“被抢走就输掉了,你也甘愿吗?”
他话里的意思,只有霍令仪懂,输了她的一千两就真的打水漂了。
霍令仪不理他,缓缓朝中间伸出手来,霍珣会意,马上第二个压了上来。
接着是盛娴,再是郭信回。
越少珩不动如松,似乎看不上这种幼稚的做派。
霍令仪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拉起,本以为他会抽开手,但没有预料那般抗拒,很顺遂地被她拉了出来。
面具后的人,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将手搭在了最上面。
五个人凑成一圈,齐刷刷地看向霍令仪。
她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环顾面前的四人,掷地有声地说道:“比起胜负,你们的安全更重要,诸位尽力而为就好,尽人事听天命。今日诸位对我和阿珣的帮助,令仪铭记在心,日后有需要,令仪必不负所托。”
霍珣跳了起来,争先恐后地补充,生怕落下自己:“还有我霍珣,多谢诸位兄长姐姐的帮助,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提。”
郭信回和盛娴对视了一眼,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好啊,那赛后可得请我们吃顿好的才行!”
霍令仪与霍珣异口同声:“没问题!”
锣鼓声响,比赛继续。
这回入了蹴鞠场,霍令仪敏锐地感知到对面的气势有些不同了。
不是鱼死网破前的最后挣扎,而是势在必得的凶狠。
裁判把球给了越少珩。
暂停的时候,蹴鞠在治事斋的手里,比赛继续,便把蹴鞠交由越少珩开始。
随着一声锣响,蹴鞠场上的人全都跑动了起来。
因为他们没有进球的打算,便带着蹴鞠往远离风流眼的地方跑去。
比赛规定,蹴鞠不可落地,不可一人独占十数之息,因而越少珩身边需要有人配合。
原定是霍珣和郭信回在他附近接手。
但对方五个人,两两一组,将霍珣和郭信回拦截。
雄劲的两座身躯如山峦合体,一前一后将他们夹击在中间。
霍珣一声闷哼,感受到臂膀胸膛像是撞上了什么铜墙铁壁,筋骨被撞得生疼。
原来他们所谓的神兵利器,就是在身上装了铁板盔甲!
一群无耻之徒!
那厢霍珣和郭信回都无法及时赶到越少珩身边,眼看十数之息就要耗尽,戴着狐狸面具的霍令仪跑到他五步开外,挥举双手示意。
眼前戴着甲字面具的人,死缠不休叫人恼火,越少珩的胸前腰腹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重击,野性被激发出来,眼神也变得越发阴鸷。
他把蹴鞠传给了霍令仪,抬肘给了那人下巴来了一记重击,随后跟着霍令仪离开。
越少珩力道不轻,那人被锤得眼冒金星。
他险些跪倒在地,撑着膝盖,好一会才缓过来。
队友过来与他汇合,队友问他:“少爷,怎么办,时间不多了?”
甲字面具之下的骆雍脸色骤然扭曲起来,如野兽嘶吼般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来,跟地狱里来的使者一样骇人:“一群废物!不知道从薄弱处入手?都给我去夹击那两个矮子,把蹴鞠抢回来,死前都要给老子先进一球!这场比赛要是输了,你们全家都给我等着一起陪葬!”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
但为了家人平安,他们咬了咬牙,紧追上去。
目标明确,就是霍令仪与盛娴。
那两个瘦弱的小子虽然球技不错,但瘦胳膊细腿的,一撞就散。
他们分而化之,五个人各自盯梢。
霍令仪在角落里待得好好的,忽然被一个身材魁梧的学生故意冲撞,霎时肩膀痛麻难忍。
她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幸好被及时赶来的越少珩揽住肩膀才没摔倒。
他焦灼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你没事吧?”
霍令仪忍痛摇头,倔强不肯服输,看到霍珣他们势单力薄,推着越少珩的肩膀让他赶紧离开:“没事,你别管我,他们更需要你。”
越少珩有些放心不下,但他的支援迫在眉睫,不可再耽搁,于是低声嘱咐道:“你别管蹴鞠了,尽量躲着他们。”
“好,你小心。”
霍令仪听话地跑开,身形灵巧地在场地内游走,不让人追到她。
场上战况愈发激烈。
越少珩被几人挤兑,他毫不退却,迎身相撞。
身躯碰撞,挤压,撕扯,纯粹是力量上的搏击,是属于雄性间的殊死搏斗。
霍令仪看得心惊胆战。
看到他们明面上都敢以肘相击,私下指不定还有什么阴招。
这样不要命的踢下去,下场后只怕受伤不浅。
案几上的燃香将尽,只要守好这段时间,不让他们拿到蹴鞠就好!
蹴鞠不知何时落到霍珣手里,他带着蹴鞠奔疾,眼看十数之息将要过去,再不传给队友,就要犯规。
越少珩暂时脱困,马不停蹄去找霍珣。
霍珣会意,将蹴鞠往无人盯防的越少珩踢了过去。
戴着甲字面具的骆雍游走在越少珩背后,如暗处里游走的毒蛇,瞄准了自己的猎物,静候良机。
走着走着,忽如疾风闪电般朝他奔去。
气势如狼似虎,谁见了都要说声害怕。
骆雍眼里精光乍现,嘴角挂着狠厉阴森的笑容。
想着即将要做的事,心情一阵激动,浑身肌肉骨骼嘎吱作响,血液迅速沸腾。
蹴鞠翻腾旋转,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越少珩的目光凝聚在半空的蹴鞠上,额角有一滴汗落下,沿着长睫滴落到眼睛里,有轻微的刺痛感。
日光透过面具上的两个孔洞炫目耀眼,耳朵早已对场下喧嚣的喝彩声麻木,面具里的呼吸回响,成了自己能听到的最清晰的声音。
蹴鞠近在眼前,他一个起跳以胸膛迎接。
半空中,他被一人拦腰抱住,巨大的冲力将他扑倒。
失重不过瞬息之间,他与抱着他的那人齐齐摔倒在了草地之上。
越少珩回过神来,看到原本他站着的那个位置被甲字面具的男人意外扑了个空。
因用尽全力,他压根刹不住。
重重摔倒在地后,甲字面具脱落,露出一张俊俏的脸,脸蛋因为狠狠擦过地上的碎石,挂了彩。
骆雍脸上尽是愕然和失败后的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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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吼。
蹴鞠无人接应,落地滚出场外。
一声锣响,燃香灰烬时辰到了!
人群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越少珩半点都听不见那般,注意力落到腰上。
抱着自己的手臂纤细柔弱,忽然从他腰上滑落,好像没了声息。
霍令仪仰面躺倒在地上,听到胜利的锣鼓声,整个人好似放松了那样,四肢平摊在地上,闭上眼呼吸着胜利的味道。
忽然,她被人半抱了起来。
四肢软绵,被揽进一道热烫的,如钢铁般刚硬的胸膛里。
“令仪!”
霍令仪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戴着狼面具的男人。
骤然对上那双茶色瞳眸,他眼底的慌乱害怕,紧张担忧,一览无余。
“你怎么了?”霍令仪惊惶地问他。
越少珩狼狈地躲开她的目光,缓缓将人放下,半跪在地,手撑着膝盖,难掩怒火训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我不是让你躲去一边吗?”
“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要不是我,你被他撞死了。”霍令仪坐起,伸手指向不远处被人搀扶起来的骆雍。
她觉得这人真的好没道理,好歹不分,要不是怕他一个王爷出事,她都不会多管闲事!
越少珩的目光无声落在她举着的手上,腕部到掌心连接的部位有一道明显的擦伤。
是刚才摔倒在地,擦过地面的碎石受的伤。
泥灰和鲜红的血混杂在一起,看着触目惊心。
越少珩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一寸一寸碎冰凝结。
霎时,寒冰恍若化作了最锋利的矛。
霍令仪浑然不觉自己的伤口正丝丝缕缕被疼痛侵蚀,还在为自己救人而努力辩解。
眼前的蓝色身影如旋风般一闪而过。
再寻觅的时候,他已经冲到骆雍面前,一拳命中。
来人力道迅猛,将骆雍殴打得节节后退。
骆雍被人打得眼冒金星,火性不比他不小,攥着拳头就要往来人脸上招呼。
谁料腕上传来骨裂般的痛楚,他竟是被来人硬生生卸了手腕关节。
他哀嚎一声,响彻云霄。
人已经处于眩晕软弱阶段,根本抵挡不住越少珩撕扯衣服的动作,腹部遭受重拳出击,绞痛得整个人弓起身来。
肩膀和胸口处绑好的铜铁盔甲统统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重闷响。
在周围负责巡视的助教冲上来阻拦,正好看到地上的数块铁具。
一时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霍珣见状,指着那几个呆愣站在原地的经义斋队员,冲治事斋的学生高声喊道:“经义斋作弊!竟然敢私藏凶器伤人!给我抓住他们!”
这样惩恶锄奸的好事,治事斋那群热血上头的学生怎会轻易放过。
他们不顾阻拦冲破彩带,跑入蹴鞠场内将那几个逃跑的经义斋学生围堵起来。
一时间,整个蹴鞠场乱做一团。
高台之上的苏祭酒见状,急得不行,赶紧跟“越少珩”告辞去处理。
柳靖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下面一派混乱,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随从小跑着上前,凑到柳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柳靖脸色骤变。
他用力拂袖,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
眼睛不经意扫过坐在圈椅里的柳青骊,她清冷的面庞上流露出担忧的情绪。
对上柳靖的视线,柳青骊静默地移开,面色如常,冷冷淡淡。
柳靖收回目光,对随从吩咐:“去骆家通知骆谦,叫他过来替他儿子收拾烂摊子。”
随从应是,马不停蹄地跑下高台去办事。
柳靖绷着一张脸,忽然笑了一声:“烂泥扶不上墙,怎么跟人斗。”
“青骊,回府了。”
“是,父亲。”
25. 上药
国子监东南的一处偏远院落。
此处远离喧嚣,原本是伙夫们休息的谒舍,后来国子监扩建,院舍重新布局,伙夫们搬进了离后厨更近的谒舍,此处便闲置了下来。
今日的院落却迎来了陌生的客人。
本该上赛场的梁胜等人,刚出门不久就被贼人虏获,套进麻袋里送来此处。
他们挣脱束缚,想要逃离,却被门外两个持刀的精悍侍卫给拦了回去。
还没搞清楚状况,有几分跛脚的徐明忽然出现在廊下。
他在回廊的长椅上坐下,劝他们不要闹事。
初时梁胜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被困在屋里一个时辰内,他们几人商讨得出了一个结论。
蹴鞠场离这儿不算远,那边锣鼓喧天,意味着比赛照常进行,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被人顶替了。
但被谁顶替,他们并不知道。
几人目光交换,齐齐来到门前,透过门窗缝隙对外面的徐明喊话。
“哎徐明,你的嘴怎么那么硬呢,到底是谁在帮霍珣啊,难道他不知道骆雍是整个国子监都不敢惹的存在吗?”
“对啊,那可是骆家,骆雍的父亲是中书令,姐姐是七皇子的生母骆贵妃,家世摆在那儿,你就不怕死吗?”
“你跟霍珣关系好我们都知道,霍珣是霍将军的儿子,怎么闹都有人护着,但你就是个普通人,别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徐明充耳不闻,他瞥了眼守在门口的王府侍卫,底气一直很足。
骆家是外戚,而霍家背后的景王,是实打实的皇亲。
外面的徐明不答话,梁胜几人自讨没趣,趴在窗缝上小声商量:“也不知道外面谁胜谁负,万一霍珣赢了,骆雍不知道背后搞鬼之人是谁,把过错推到我们头上如何是好?”
“那我们只能捅出去啊,我可不想得罪骆雍,他手段狠毒,曾经有个得罪过他的学生,被他逼疯,最后人不人鬼不鬼的,直接被送回家里休养,无法结业。听说最后人也废了,这辈子都别想再出头。”
门外传来动静,梁胜等人紧张地攀住门板,齐齐从窗户的格栅缝隙往外看去。
一马当先的是个戴着狼面具的男人,身形高挑,气度不凡,手里拉着一个戴狐狸面具个头稍矮的人,身后还跟着另外三个人。
其中,摘了老虎面具的霍珣满面春风,志得意满。
侍卫见了他们,主动打开门扉,态度十分恭敬。
梁胜几人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来,站在角落里不敢吭声,甚至都不敢正视他们几人。
尽管知道帮助霍珣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但如今来看,这几人的身份绝对远超他们想象。
侍卫把长凳搬到越少珩面前,越少珩撩袍坐在正中的位置,率先把面具摘下来,其余人随后摘下。
梁胜看见越少珩过分俊美的容貌时,有些许愣神。
这样的容貌气度,和手眼通天的能力,他绞尽脑汁,却毫无印象。
其实也不赖他不认识,像景王那样的人物,可不是随便哪个小人物都能见到的。
而摘掉狐狸面具的那人,他们都认识,是霍珣的书童。
因为长得唇红齿白,眉眼间有些少女的天然媚态,他们这些人私下没少议论过她。
越少珩跟个大爷一样坐着,显然是没有住持大局的意思,郭信回和盛娴并不参与其中,唯有让组局的霍令仪来处理。
霍令仪背着手大摇大摆走上前站定。
她站的位置极有讲究,刚好在越少珩的右前方。
既不挡着越少珩的身影,又能借着他的威严造势,狐假虎威那般,眉目上渐渐沾染上了越少珩惯用的傲慢张狂。
她清了清嗓子,正颜厉色道:“景王办案,借用你们三人的身份,现在事情办妥了,切不可声张,无论谁问到,都需一口咬死,今日在赛场上比赛的就是你们五人,否则,一律按泄密重罪处理。”
梁胜总算知道他身上这股尊贵的傲慢劲儿从何而来,原来他就是景王!
他有个在刑部任职的表兄就跟他说过,景王审案铁血手腕,雷厉风行,一经定罪,便是一锤定音,只因私下早已搜集十足的证据,不容辩驳。
如今景王查案,巧借名目,他们这是撞枪口上了。
梁胜忙不迭下跪,其余二人也争先恐后跪下,唯恐得罪他。
“小人见过景王殿下!我们一定守口如瓶,绝不泄密,请景王放心!”
越少珩老神在在,跟她一唱一和:“霍珣,带他们出去吧,那边就交给你了。”
霍珣正色道:“是,王爷请放心,梁胜你们几个跟我走吧。”
“小人告退。”梁胜三人赶紧行礼起身,随着霍珣一起离开了院子。
终于把那三人打发走,霍令仪松了口气,这招李代桃僵用得还算稳妥。
景王这个名头,有时候还挺好用。
事情也办妥了,霍令仪总算彻底松懈下来,坐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休息。
屋中只剩下他们四人,越少珩起身跟门边的侍卫沉声吩咐了几句,侍卫跑了出去。
不多会,拎着一个药箱回来,另一个侍卫还顺带端着一盆干净的水进来。
郭信回自己就被撞得不轻,看他这般阵仗,还以为他受了很重的伤,着急道:“王爷,你伤着哪儿了,咱们回去叫御医啊。”
越少珩乜他一眼:“一点小伤,犯不着兴师动众。”
他在水盆里净手,又把帕子打湿,然后折身来到八仙桌旁坐下,二话不说捞起霍令仪受伤的手要给她擦拭。
霍令仪下意识的要抽回来,但他力道不容抗拒。
他语气不咸不淡:“不处理,想留疤?”
霍令仪这才知道他的用意,她还想着自己回去处理,但他竟然注意到了。
“一点小伤,阿娴你来帮我……”霍令仪还是不太习惯跟越少珩有太多亲近,总觉得哪里不妥。
郭信回眼观鼻鼻观心,在霍令仪寻求盛娴帮助时,赶紧扮作西子捧心之状,矫揉造作的对盛娴撒娇:“阿娴,我这儿好痛啊,该不会受了什么重伤,你来帮我瞧瞧。”
盛娴盯着他们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片刻愣神,听到郭信回喊她,这才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丈夫身上。
经义斋那些人个个铜墙铁壁,他们这些男人肉体凡胎跟人相撞,肯定伤得不轻。
她担忧朝他看去,在他身上胡乱摸索:“哪儿受伤了,我给你瞧瞧。”
“不疑。”越少珩喊了郭信回的表字。
郭信回抬头,眼疾手快接过他扔来的药瓶,那是治扭打的伤药。
“谢谢小舅舅,阿娴,跟我去旁边的屋子。”郭信回拉着盛娴往外走。
盛娴不太情愿离开:“干嘛呀,这儿不能上药?”
“有外人在,我脱衣服不吃亏吗?”
“就你还吃亏……”
“你想让别人看见我赤|身|裸|体的样子?”
“粗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郭信回走的时候还顺带把门关上。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二人,霍令仪倏地紧张起来。
抓着自己手腕的掌心源源不绝地散发着热量,炽热滚烫,她只觉得手腕像是沾上了火星子,一点一点的灼烫,从肌肤蔓延到深处。
霍令仪压下心中的慌乱,甩开他的手:“好了,你松开,我自己处理就行。”
这回越少珩没再坚持,松开了她的手,由着她自己处理。
可真要让她自己处理伤口,霍令仪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以往受伤,身边都有阿娘或者喜鹊,她们紧张兮兮地替她处理伤口,而她只管乖乖坐着被她们处理。
现在身边没人,得学着自己处理才行。
她是个很怕疼的人,之前受伤的时候,注意力被别的事情占据,伤口也不觉得疼,现在才感觉到针扎般绵绵密密的疼痛。
拿着湿水的帕子不敢擦,放着干净的水不敢洗。
到底是先擦还是先洗?
越少珩看她磨蹭半天也只是把伤口以外的灰尘擦干净,伤口是半点都不敢碰。
他看不过去了,眯着眼问:“还不擦干净伤口?你是在等伤口自己愈合?”
霍令仪脸色讪讪,侧身而坐,嘟囔道:“别催我,我有自己的安排。”
越少珩被她这般温吞的处理方式折磨得受不了,不耐烦地啧叹一声,再次不顾她的反对拉过她的手伸进盆里,掬起清水浇了个干净,露出血红泛白的皮肉。
霍令仪连喊好几声痛,使劲抽手却被他夹在腋下动弹不得。
越少珩丝毫不见怜香惜玉,淡淡乜她一眼,冷笑道:“现在会喊痛了,逞英雄的时候怎么没想到?”
“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是为了救你!你都不知道骆雍要撞你的情形有多凶险,你刚刚撕他衣服的时候不也看到了吗,那么大一块护甲,铁做的,哐哐作响,挨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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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不得了,更别提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撞你。”
霍令仪全神关注着自己的伤口,一时不曾察觉她竟然和越少珩挨那么近了。
少年身上蓬勃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沉郁的麝香味盖过汗水的气味,并不难闻。
越少珩拿干燥的帕子替她擦去伤口附近的水渍,眸子半垂,嘴角勾着一抹极浅的笑,似是随口玩笑道:“明知凶险还要救我,看来你很关心我。”
“你不要胡说,就算是郭信回我也……啊啊,好痛!!!”霍令仪感觉到伤口像是被撕裂了那般,令人冷汗直流的钻心的痛。
他竟然直接在伤口上撒药粉,那药粉也不知是什么,刺痛灼人,火辣辣还是凉飕飕,她已经毫无知觉。
她的手臂被他擎制动弹不得,用力打他臂膀企图令他松开,可绵软拳头击打到的,只有硬邦邦的肌肉,还震得自己拳头发麻。
她脑袋抵在越少珩的肩膀上,小口小口吸气,等着那股药劲过去。
细白手指蜷缩成一团,把他肩膀上的衣服攥成乱麻。
伸出去的右手有所知觉,一阵凉风轻轻吹拂过手掌心,化作绕指柔。
蜷缩着的手指慢慢松开,伤口疼痛的地方被药粉覆盖,渐渐麻木不再有痛感。
这药可真灵。
霍令仪的眼睛从他肩膀上探出,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眼尾泛着惹人怜惜的嫣红色。
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他正垂眸,神情柔和地给她吹气,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好似一块吸铁石,把她目光牢牢吸引。
越少珩不满的心情,在回眸撞见她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时候,由阴转晴。
霍令仪对上他的视线,看到他的眉梢扬起骄矜的弧度,上挑的狐狸眼噙着浓浓笑意。
那一刻她就像个爬墙头偷看人小姑娘的登徒子一样,逃也似的转移开视线,恍若摔了个大马趴。
他勾唇笑道:“郭信回能和我一样吗?他被撞就撞了,轮不着你操心,下回再碰见这种事,喊一声就行,又不是聋子。”
他轻轻动了动被她抱着的那只手臂,霍令仪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才因为怕疼而将其抱紧,太过失礼!
霍令仪欲哭无泪,他一定误会她了!
她猛地抽身弹开,整个人都离他远远的,猛地站起来:“我的手没事了,多谢景王的药,我去找盛娴。”
越少珩又把她拽住,无奈道:“回来,别搅人好事。”
“他们能有什么好事。”
“擦药啊。”
“擦就擦呗。”
“擦枪要走火的。”
霍令仪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明白他的暗语,一双眼睛清澈又无辜:“不是上药吗?为什么要点火?”
越少珩好笑地看着她:“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霍令仪摇头:“真不懂。”
越少珩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按住她不许她过去:“那你也别出去,等他们自己过来吧。”
霍令仪不甘心的坐下。
枯坐了好一会,霍令仪实在受不了,于是起身活动。
拉开门闩,推门而出。
两个侍卫在院门外守着,院落里空空荡荡的。
她在回廊里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过去,想找盛娴他们。
忽然她在一间屋子外听到了些很细微的说话声,她好奇地贴着耳朵偷听。
“说了让你躲着点,被撞成这样,你细皮嫩肉的,不知道要养几天。”
“我没事,一点小伤。”
“你别动,还没擦好。”
“……好了没,哎呀,别亲我……”
霍令仪意识过来的时候,脸上顿时烧了起来,头皮一阵发麻,扭头就跑。
原来越少珩说的擦枪走火是这个意思!
她羞红着一张脸跑回屋子里,不敢再乱跑了。
刚推开门,就看到屋子里的越少珩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上衣脱了,独自上药。
没了衣物的遮掩,他的整个身形显得异常挺拔,宽肩窄腰,肌肉匀称,线条分明,恰到好处的隆起,彰显着男性特有的力量。
越少珩似乎并不避讳被她看见,侧过身坐,收窄的腰身更为显眼。
“你来得正好,我后背擦不到,过来帮我。”
等了好半天,越少珩也没听见动静。
扭头一看,房门外空空如也,霍令仪已经不知所踪。
他挑了挑眉,摇头笑道:“看来是懂了。”
26. 误解
入夏后不久,便遇上梅雨天气。
雨水断断续续下个不停,天空雾蒙蒙一片,屋内四处弥漫着浓重的水汽。
屋檐的水滴如珠帘垂挂,墙砖缝隙青苔遍布,院子里的绿植被淬洗得愈发青翠。
推开窗户,夹裹着水汽的凉风扑面而来。
霍令仪趴在窗边抄写落下多日的佛经。
练字多日,簪花小楷也没有多大进步,还写得愈发潦草。
要是被书法大家的外祖父瞧见,又该受罚了。
垂头写字久了,手腕不舒服,脖子也难受,她伸了个懒腰舒展四肢。
恰好看到霍珣撑着一把油纸伞跨门而入,手里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箱子,还提着一篮子的李果。
虽撑着伞,霍珣的衣摆也还是都湿了,鞋子沾了泥巴,知道霍令仪喜洁,没进屋内,只站在廊下等她出来。
霍令仪提着裙摆跨出门槛:“你去了半日,那边为难你了?”
“没有,景王殿下人很好,才不会无故为难我,东西都帮你拿回来了,里面是什么?”霍珣没有打探人隐私的癖好,因此一路都没打开来看过。
他被霍令仪所托,去景王府取东西。
没想到景王竟然亲自接见了他,见他孤身前来,就问他姐姐为何不亲自来。
他说阿姐不喜欢雨天出门,景王也不再多问,只是闲谈时兴致缺缺,他说五句,景王也只回一句,没一会就送客了。
霍令仪接过箱子,竟然意外的沉,她有些拿不准了。
这个重量,没有一万两白银那么重,也没有一万两的交子那么轻。
霍令仪把箱子打开,一个金丝楠木做的钱匣子格外显眼,那波光粼粼的金色流沙木质纹路,溢满了富贵奢靡的味道。
霍令仪将其取出,推开匣子,里面放着厚厚一沓交子,比她送去的一千两要厚上许多。
她双眼瞪得极大,心跳也快要蹦出来。
好多的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霍珣也瞧见了那些钱,眼底的惊叹不加掩饰:“阿姐,怎么这么多钱?”
霍令仪合上钱匣子,一脸严肃:“小孩子别乱问。”
霍珣只好闭上嘴,低头看向箱子里的东西,随手拿了一支金步摇出来,好奇问道:“阿姐,景王为什么送你这些珠钗首饰啊?咦,不对,这个有些眼熟,这不是阿姐你的吗?”
霍令仪在箱子里扫了一眼,无比确认这些就是她拿去当掉的首饰。
难怪她回来后找不到当铺的凭证,原来是被她一起送走了……
她发现弄丢信物时感觉天都塌了。
如今知道去向,不由庆幸。
霍令仪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当掉东西的缘由,只好含糊其辞:“我暂时寄存在他那儿的,你别多问了,他还有交代你什么吗?”
霍珣摇头,欲言又止问道:“阿姐,景王怎么忽然对你这样好了?前不久送了香盖果,今日又送首饰,景王是不是对你……”
霍珣话不说完整,但是眼睛会说话,挤眉弄眼的模样,一切尽在不言中。
霍令仪眉心直跳,赶紧制止他:“别乱想,他没这个意思。”
霍令仪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香盖果是她求来的,首饰也只是物归原主,根本不能代表什么。
一切都是那么凑巧罢了。
他之所以这么大度,只是因为他从这次的蹴鞠比赛里获益不少。
喜鹊打听到金玉坊被官府抄了,还查获不少赌资。
越少珩借着这次蹴鞠比赛,一石二鸟,她是功臣之一!
他的赏罚分明,都是人情世故。
“我跟他做了些交易,这些都是他感激我才送的,你也不许多嘴告诉娘。”霍令仪随手抽了几张交子塞进霍珣怀里:“赏你的,玩儿去吧。”
霍珣得了好处,喜上眉梢,嘿嘿笑了两声,嘴甜地夸了两句就告辞离开了。
霍令仪抱着箱子回屋,一时心潮起伏。
跟他做敌人,处处都倒霉,但是跟他做朋友,全都是源源不绝的好处。
他也就是嘴贱了些,人也没有那么坏。
他就跟个苦瓜似的,咬一口苦兮兮的,但苦尽甘来,又清热去火,好处都是看不见的。
她不禁想,要是早点做朋友就好了,不过为时不晚。
她今后就不要再跟他对着来干了。
抱着景王的大腿,好处多多益善。
首饰有点儿多,霍令仪喊来喜鹊帮忙清点。
喜鹊对照着抄下来的单子一一对照,确认无误,只是有一样东西错了。
喜鹊朝趴在贵妃椅上休息的霍令仪禀报道:“小姐,这根簪子,是咱们没有的,但是夫人送的那根点翠珍珠蝴蝶簪,不见了。”
*
雨季持续了好几日,天总算放晴,是个适合出门的好日子。
但霍令仪还没得空去找越少珩,就被母亲主动问起。
太后四十八生辰,并非大寿之喜,但圣上是个很有孝心的人,每年都会为太后办一场寿宴贺喜,宴请百官及其家眷入宫赴宴。
十数辆马车井然有序地并行在宫道上,掀开车上竹帘可以看到宫内各处用红绸装饰,彩灯高悬,一派喜气洋洋。
霍令仪与父母一起进宫。
父亲和弟弟都骑着马,马车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
霍令仪今日穿了件桃红色的齐胸襦裙,肩臂上挂着一条浮光锦披帛,梳了简单样式的双螺髻,插了一对珍珠步摇,配以
海棠春色的头面,衬得容貌越发娇艳动人。
“怎么没戴我送你的那支蝴蝶簪?”
霍令仪抬手往头上摸去:“装点得太满了,就没戴。”
冯衿往她头上看去,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寡,如今倒也合适。
她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说道:“倒也是,没戴就没戴吧。你可知道那根簪子上的珍珠,还是太后赏赐给你的。”
“太后送我的?”霍令仪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根簪子的珍贵,莫名有些心虚起来。
冯衿握着她的手,笑道:“当年太后得了三颗南海进贡的珍珠,一颗给了长公主,一颗给了她刚满月的外孙宜丰公主,剩下一颗给了你,太后说你与她有缘,就当是给你的及笄礼。每年太后寿辰,你都会佩戴,我就没提醒你。”
霍令仪对过往印象模模糊糊,都不记得自己什么场合佩戴过什么首饰。
只是那根簪子实在好看,除了心血来潮会佩戴,就只会在出席隆重宴席时戴。
前不久丢了,所以才疏忽。
霍令仪歪头,不解问道:“我与太后有什么缘分?”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在哪儿出生的?”
霍令仪对此倒是略有耳闻,“是个寺庙,奶妈说,您是个极信佛的人,每月都要去灵泉寺上香,当时身怀六甲也坚持前去,然后就在灵泉寺发作了。”
冯衿笑道:“嗯,当时太后也在那儿,她被先帝送去灵泉寺清修,那会她肚子里怀着景王,我们一前一后发作。你倒是个机灵鬼,知道不让我受苦,早早就出来了,但景王却折磨了太后一夜,临近天亮才出生。”
霍令仪小声嘟囔道:“原来打娘胎里就知道折磨人了。”
冯衿没听清:“你说什么?”
霍令仪吐了吐舌头,笑道:“没什么。”
冯衿话说到这份上了,话锋一转,又问她:“你又岂止是和太后有缘,你和景王青梅竹马也是一种缘分。前几日,听孙叔说你去找景王了?”
霍令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怎么又是和景王有关?
她观察起母亲的神色,见母亲笑意盈盈,顿时警铃大作。
霍令仪垂头整理起裙摆:“因弟弟的事找他帮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冯衿再次试探起来:“可孙叔说你还给他买了礼物。”
霍令仪拧着眉,这个孙叔怎么什么都说!
她挠了挠脸颊,解释道:“登门拜访,求人办事,哪儿有两手空空去的,总得带些礼物,娘,你不是这么教我的吗?”
冯衿哑口无言,好似是这么个道理,“我还以为你喜欢景王呢。”
“谁说的!”霍令仪倏地站起来,车厢不高,一站起来脑袋就撞到车厢顶上,还好梳了一个双螺髻,替她卸了几分力道,只是不知道乱了没有。
“我才不喜欢他呢,娘你千万不要误会!”霍令仪坐回来,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拉着冯衿的手解释。
冯衿见不得她毛毛躁躁,攀着她的肩膀帮她整理:“真不喜欢?”
“真的!”
冯衿也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叹一口气。
还以为孩子开窍了,结果是场乌龙。
她继续追根究底:“为什么不喜欢?”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霍令仪往一旁挪了挪,侧对着冯衿,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是排斥。
“那你喜欢谁呀,你都十八了,娘虽然没有逼你的意思,但你多多少少也得为自己将来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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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等阿珣都要娶妻了你还没嫁出去。”
霍令仪想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但又因为没有得到孟玄朗的反馈,不敢红口白牙编造出来,只好默不作声,咕哝道:“总会有的,着什么急嘛。”
冯衿对她的拖字诀十分熟悉,这话听了不下数十遍,她也懒得信。
姻缘不会从天而降,那就不能怪父母推波助澜:“初一得去灵泉寺还愿,你还记得的吧?”
“记得。”霍令仪怕她唠叨,赶紧补充:“佛经我抄完了。”
“抄完就行。那日自己早些起来,别让我催你。”
“知道了。”
母亲又开始啰嗦,霍令仪竟有点儿后悔坐马车了。
*
太后的寿宴特意设在御花园举办。
开阔的场地,不会像殿内那样约束,也更自由些。
礼部还请了民间的戏台班子,除了唱大戏,还会有一些杂耍表演。
时候尚早,圣上和太后等妃嫔都没来,搭好的戏台,如今空无一人。
御花园内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男女席座分开,左边的官员高谈阔论左右逢源,右边的家眷往来寒暄应酬交际。
宫宴在开始前都是这样,霍令仪对此见怪不怪。
女人不知从何时起,会根据妇人和未婚的少女分成两个阵营。
即使没有明确的划分,霍令仪也能看到当中的楚河汉界。
她尚未婚配,也就不必和那些妇人们聚在一起。
但她认识的很多姑娘都渐渐脱离少女的队伍,融入夫人的行列,聊的也都是家宅里那些琐事,或者如何教养孩子,这些她可插不上话。
她年纪不小,也很难与那些十四五岁的少女扎堆说笑。
因此,她只能跟一些不太熟悉的同龄未婚姑娘待在一块。
“你是令仪吧。”
面前来寒暄的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娘子,姓周,印象当中是个人淡如菊的千金,婚事易更过,听闻是对方的未婚夫恋上了别人,上门退的亲。
“周娘子。”霍令仪笑着应酬。
“以前你身边总有许多人围着,我都不曾跟你说过话,抱歉,我没那个意思。”周娘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颇有些歉意,这话有些歧义,她怕被霍令仪误会自己嘲笑她。
霍令仪也不是小肚鸡肠之辈,大度地拉起她的手,亲昵地说道:“无事,有她们缠着,我还认识不了新朋友呢。你近来如何,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消遣?”
周娘子面对这样大方热情的霍令仪,话匣子慢慢被打开,与她闲聊起来。
不聊还不知道,她们有些别的缘分在。
这位周娘子也在上个月的选秀名单之中,出人意料的是,她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夫婿还是在宫里选妃时认识的。
“选秀也是在御花园中举行,当时二皇子和几位青年一起出现,他也在其中行列,他说一眼就相中了我,只等选妃结束后便来登门求娶。后来一次我听他说,是景王把他们邀来,说是给二皇子做陪衬,但无形中也是给他们这些常年被公务拖累,无暇相看的郎君一次机会。”
霍令仪抱臂摇头,半点都不信:“他是这种热心之人吗?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们或许就是来做陪衬的呢。”
“没误会,不过他也不是完全热心。”周娘子拉过霍令仪与她小声说道:“我与你投缘,也不妨悄悄告诉你,其实二皇子早就有心仪之人,只是碍于她身份不高,就托了景王帮他促成这件事,外面的人都不清楚个中缘由,所以就会觉得景王是胡闹。”
霍令仪还是头回知道选秀背后竟然有这样一段秘密。
从前她只觉得越少珩任性妄为,在背地里干尽坏事,只是纯粹因为秉性恶劣。
但如今来看,他做事并非毫无缘由的使坏,而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达成自己的目的同时或能惠及他人。
只是他从不邀功,也不显摆,默不作声的,导致叫人时常误解他的做法。
这边霍令仪还跟周娘子说话,盛娴忽然过来找她。
“令仪,令仪!你害我好找,我有事与你说,周娘子,原谅则个。”盛娴二话不说将她从席间拉走,带她到了人少的角落里说话。
霍令仪被她着急的举动闹得一头雾水:“怎么了,看你着急的。”
盛娴左右看了眼周围没人,这才小声对她说道:“郭信回昨夜跟我说了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提前通个气,皇上有意今日给你和景王赐婚。”
27. 闹掰
这事如同晴天霹雳,她愣了好半晌,以为她在说笑:“他打哪儿听来的消息?这可不好笑。”
盛娴捏了捏她的手,提醒道:“你忘了,他可是御前侍卫,别的宫里发生什么他或许不知道,金銮殿前,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还做得了假。”
盛娴见她无措,也跟着不好受:“你如何想的?”
霍令仪面如土色,支支吾吾:“当然是不愿意……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说孟玄朗?虽然我觉得他也不错,但仔细想想你们并不般配,你嫁他是下嫁,他如今前途未卜,一个小小国子监的助教,哪年哪月才熬出头?倒不如嫁给景王,咱们还能亲上加亲。”盛娴挽住她的手臂摇晃,甚是亲昵。
霍令仪愁眉紧锁,心情分外复杂。
对越少珩改观是一回事,接受他又是另一回事。
扪心自问,她不喜欢越少珩。
更别提越少珩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应该也不愿意接受她。
两个各自有心仪对象的人,却被一道圣旨捆绑在一起,凑活过日子,那简直不敢想象!
她可接受不了一个早就心有所属的丈夫。
霍令仪神色自若地说:“今年生辰的时候,我去月老庙拜了月老,许愿天赐良缘,觅得一个两情相悦的如意郎君,我投了三次卜筊,月老都答应我了,今年果不其然让我碰到孟玄朗,那还不是天意。”
“可你的卜筊里有指名道姓是谁吗?难道就不能是景王?”
霍令仪见她三番两次往越少珩身上扯,很是急躁,像是生气了:“不能!我不是问过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吗?你如何答我的?”
盛娴不假思索道:“想见他。”
霍令仪顺着她的话说道:“不错,我每日都在花心思怎么去见孟玄朗,那还不是喜欢?”
盛娴一针见血道:“那他有费尽心思来见你吗?”
霍令仪霎时哑口无言,想要辩驳也无从辩驳起来,好像都是她一直想办法去见孟玄朗,孟玄朗还没找过她。
盛娴又说:“瞧瞧,光是你想呢,人家可不想你。”
霍令仪被她驳斥得毫无反击之力,幽怨道:“你到底站不站在我这边了?我和他才认识一月不到呢,总得有个认识的过程。”
盛娴哭笑不得,无奈认输:“好好好,你要过程。但是现在迫在眉睫的,是圣上要给你和景王指婚,肯定会在太后寿辰上寻个良机公布,大庭广众之下,你逃不掉了。”
*
霍令仪回到席间枯坐,越发觉得心烦意燥。
见无人在意,便悄悄溜出了御花园设宴的地方。
她对环境敏感,擅长记忆路线,来了几次皇宫,就将这儿的九曲回廊记得一清二楚,也不怕迷路。
她来到荷花池旁,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往池塘里面扔,玩得起劲。
看它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心神也渐次安宁下来。
宫规森严,礼数繁多,独自离宫逃避是愚蠢的做法。
不仅会害霍家颜面尽失,也会引来圣上不满。
抗旨不尊,是要杀头的。
谨遵圣旨,她是不愿的。
到底有何解决良方?
霍令仪思来想去,也许解铃还需系铃人,提前打消圣上的念头才是上上之策。
她决定守在圣上必经之路上,看看能否与圣上说上话,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可行。
她正欲离去,荷花池的假山掩映之间,忽然走出来两个人,正是越少珩和柳青骊。
*
柳青骊亦步亦趋,总是落后半步。
她踟蹰片刻,主动开口打断沉默的氛围:“方才多谢殿下施以援手,但青骊惶恐,这样可是会害王爷得罪骆贵妃?”
越少珩考虑的却是别的:“你伤了手,谁来弹琴。”
柳青骊颔首,原来只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她是盛京最炙手可热的唱词人,词曲传唱范围之广,连内廷后宫也十分盛行。
在别的妃嫔只能招伶人模仿弹唱时,太后早已直接命人进宫献唱。
柳青骊受景王邀约谱曲,正合了她父亲的心意,命她多与殿下往来。
但景王将词交给她后,若非传召,对她都是冷冷淡淡,好像不是很上心。
及至太后寿辰将至,才唤她来验收曲目。
今日入了偏殿准备,偶遇骆贵妃光临。
骆贵妃不喜欢她,但父亲和骆家有往来,所以不会撕破脸面。
她表面上和颜悦色,私下却喜欢给她颜色看。
明知筝手最重视自己的双手,骆贵妃偏要命她十指端着沸茶受训,好坏了她的手指,叫她在演奏时出丑。
幸好景王来得及时,才没酿成大祸。
骆贵妃甚至还想让自己的弟弟骆雍娶她为妻。
出嫁从夫,若她落到骆家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景王,如同浮木,也许能救她这个溺水之人一命。
柳青骊抬头,鼓足勇气道:“青骊拜读了殿下为太后写的词,深感殿下孝心,曲子殿下也听过了,青骊总觉得欠缺一些。太后听惯了我独奏,便不会觉得有新意。”
柳青骊说完这些,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见越少珩沉默不语,脸色也没有变化,才继续说道:“那日在王府听到殿下吹埙,甚是惊喜,陶埙音色醇厚苍凉,情感动人,青骊斗胆,邀请殿下与我伴奏,一起为太后献曲,更能让太后感受到殿下的孝心。”
“本王不擅陶埙,也不喜欢给人伴奏,你若有需要,本王找个乐师为你伴奏。”越少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神态颇为冷傲,态度尤为明确。
柳青骊心下黯然,揪着手里的帕子垂首。
早就知道景王这樽大佛难请,却没想到竟是这样难,她倍感棘手。
心中最担忧的事,是这次太后寿诞结束后,她还有机会再接触到景王吗?
柳青骊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竟然越过了景王。
她回头,就看到越少珩驻足原地,目光跃过荷塘,落在岸边柳树下那抹转身离开的倩影上。
那不是霍令仪吗?
*
霍令仪本来躲在柳树后面偷看,却不成想被越少珩抓包。
他像翱翔天际的猎鹰,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身体又早于脑子行动,她装作若无其事路过,脚下步伐却快得惊人。
没多会就离开了荷花池。
直到来到无人处,才躲在门后平复心情。
放在以往,她会光明磊落地站在那儿。
御花园那么大,偶遇罢了。
但现在情况特殊,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二人。
怪尴尬的。
他到底知不知道皇上要给他们赐婚,到时候他娶不到心爱的人,不会怪罪她吧?
她私下听一些姐妹哭诉,她们被父母之命约束,男方明明有心上人,却被逼娶了她,婚后只有面上的尊敬,房里冷淡如同陌路人。
陌路倒还好,有些运气不好的姐妹,丈夫连面上的尊敬都不给,气直接撒她们身上,天天吵着和离,但都被长辈们劝了下来。
这样一地鸡毛的婚后日子,与她期待的鸾凤和鸣相距甚远,她才不要那样。
附近有侍卫巡逻的声音,步履齐整,铿锵有力。
霍令仪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不该跑的地方来。
再往前是御书房,那是圣上办公的地方。
她等巡逻的侍卫走了,才从树丛后冒头。
刚想离开,就看到一道明黄色身影从御书房宫殿里走出,太监宫女齐齐跟上,浩浩荡荡一群人往翊坤宫走去。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霍令仪咬了咬牙,准备跟上去。
脖子一热,竟然被人生生擒住!
霍令仪僵着脖子扭头,就对上越少珩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他提着她纤细脆弱的后颈,将人按到自己面前,冷冽的沉香气味迎面送来:“鬼鬼祟祟在宫里乱跑,嫌命长了?”
霍令仪慌忙摆手解释道:“我没有,我只是误闯。”
越少珩噙着笑,恶劣地吓唬她:“那些侍卫可不听你的解释,以前有个刺客混进宫里扮作宫女行刺,还没近前,就被侍卫一枪捅穿,血流满地,你这样尾随,还没见到皇兄,侍卫就发现你了,你也想尝尝长枪的滋味?”
霍令仪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大错。
以往面见圣上,圣上对她和颜悦色,她一直觉得圣上仁慈,对她有几分小辈的疼惜,却没想到后果竟是这样严重!
霍令仪扁着嘴,杏眼圆睁,可怜兮兮地说道:“我不想!我知道错了,你别吓我!我夜里要做噩梦的!”
越少珩眸中笑意渐深,松开了手,眉眼懒懒散散地搭着:“那你要见我皇兄做什么?一会宴席要开了,别误了时辰。”
霍令仪踟蹰道:“我……我想找圣上说清楚我俩的事,免得他误会了。”
越少珩挑眉,扭了扭手腕:“我俩能有什么事?”
霍令仪犹豫再三还是和盘托出:“郭信回告诉盛娴,圣上有意要给我们俩赐婚,盛娴好心转告我,我寻思,这可怎么能行!我就想着赶紧在圣上做出决定之前制止,说清楚我俩清清白白,可千万不要乱点鸳鸯谱,误了你我。”
风未至,树先动。
微风被推波助澜,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鼓动变成了烈风。
凌冽的风浪席卷起平静的树叶,制造层叠波澜。
波涛翻涌,久久不能平息。
细碎浮光透过树间罅隙洒满二人肩头。
广袖由狂风吹得烈烈作响。
霍令仪被风迷了眼,不禁伸手挡住。
耳畔传来越少珩低沉的声音,“你不愿意嫁给我吗?”
有风吹过,声音似乎变得很缥缈。
霍令仪抬头看他,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像是看见鬼一样看他,疑惑地问道:“难不成你想娶我呀?”
越少珩眼神闪烁不定,移到别处不看她,耳尖微微发烫,竟然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霍令仪思索再三,不想违背自己意愿,便对他直言不讳道:“可是不行,我不想嫁给你。”
越少珩身形一滞,眼底涌动的浮光不知不觉被风吹散。
霍令仪思忖,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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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得说开了才好:“成亲要遵循男女双方的意愿,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我又不喜欢你,当然不愿意嫁给你,殿下应当也和我一样。”
明明树荫下的风是暖的,怎么吹到他身上却变成了刺骨的寒风。
越少珩静静地听着,神色逐渐变得凛然冷冽,似是染上了寒霜。
“感情要从一而终,你既然说过自己有喜欢的人,那就不该违心去娶另一个不喜欢的人,这既不尊重喜欢的人,对另一个无辜女子来说也不公平。你是王爷,你的选择权比我们这些女子大得多。”
她喋喋不休地倾诉自己的想法。
忽然她顿了一下,像是迷途人点亮火把,照亮了出路。
霍令仪意外的在这种时候找到了解决办法,顿时激动不已:“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你是圣上的弟弟,由你出面跟圣上说清楚,可比我好多了,圣上一定听得进你的话。”
她意识到,面前的越少珩才是解决这件事最关键的人物!
要是放在以往,她绝对不愿意开口向他求助。
但今时不同往日,越少珩帮过她好多次,每帮她一次,他们的关系就拉近一分。
越少珩只是看着难相处,其实人还是很好的。
也会有大发善心的时候不是?
他们是朋友,朋友有难,岂能袖手旁观。
更遑论这件事也与他有莫大关联。
她缓和了语气,低声跟他商量起来:“王爷,能不能劳烦你去跟圣上说清楚情况,你对我无意,你不愿意娶我,圣上明察秋毫,决计不会做错点鸳鸯的事,他不考虑我,还不会考虑作为亲弟弟的您的感受吗?在酿成大祸之前,咱们得拨乱反正。”
越少珩勾唇,自嘲地轻笑一声。
无意,不愿。
这才是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他睨着眼前满脸天真无辜的霍令仪,有时候他真的很讨厌她这张纯真的嘴怎么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他的眼神越发冷漠,后退了一步,与她隔开一段距离。
又好似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充满了距离感的景王。
他目光冷幽幽地上下打量她,语气轻蔑道:“自然是要说清楚的,本王的王妃必须知书达理,温婉贤淑,不会什么都跟我对着干。像那种一天到晚只知道惹我生气,既刁蛮任性,牙尖嘴利,又刻薄自私的女人,怎堪为本王王妃,霍令仪,这点你应该很清楚,你如今还不配。”
霍令仪难过地蹙紧柳眉,眼波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不就是拒婚吗,要不要这样奚落她?
还大言不惭说她不配!
怎么不问问她看不看得上他?
她本就不是一个服输的性子,别人怎么对她,她就怎么对人。
只静默一刻,霍令仪便已重拾战力,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王爷这就不懂了,刁蛮的姑娘也有她的妙处,起码不会被人欺负。要我说,选夫婿也是一门学问,容貌,性情缺一不可。有些人长得人模人样,实则小肚鸡肠,尖酸刻薄。要是沾上傲慢狂妄,嚣张自大的卑劣性情,就是貌比潘安,也是掉进茅坑里的玉石,跟臭石头没什么两样,沾染不得。殿下可千万不要误会,我没说你呢。”
水火本两不相容,但烈酒浇火,助长了火势。
二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霍令仪也是头回这样跟他吵架。
她没觉得自己这番反击有错,这都是他自找的。
越少珩绷着一张脸,面若寒霜:“说完了吗?”
霍令仪还有好多想说的,但见他态度越发冷傲,这个时候还是选择了闭嘴。
她故作轻松道:“说完了。”
越少珩不再理会她,一言不发地绕过她,沿着过道往前走去。
霍令仪知道他要去找圣上,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越少珩忽然驻足,侧头乜她一眼。
“别跟着我。”越少珩语气很是凶蛮,似是夹着雷霆万钧,阴森骇人,把跟着的霍令仪吓了一跳。
他好像很生气。
霍令仪不禁回想,她那些话有那么难听吗,至于气成那个样子,也不看看谁先撩拨的。
而且,他说的话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就这样她都没他生气,瞧瞧,她多大度啊。
吵不过自己,理亏了,恼羞成怒了吧。
霍令仪不跟他计较这些,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王爷,王爷送回来的东西我检查了一遍,少了一根簪子,那根簪子对我来说很重要,王爷你能不能把它还给我?”
“不能,被我踩烂了,赔了一支给你还不够?一万两银子够你买几百支了,少贪得无厌。”越少珩头也不回,只冷冷丢下这么一句话,说完便走了。
越少珩大步流星,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宫道里。
这下她如何也追不上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霍令仪看着他愤而离去,竟没有胜利的喜悦。
反而胸口闷闷的,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为何?
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