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毒反派觉醒后》
1. 第 1 章
“怎么,你想救她?”
童霜玉立在悬崖边缘,崖上冷风猎猎,刀割似的刮在面庞,衣袖与发丝狂舞。
她面上露出一抹笑,掌心却微微用力,将立在自己身边的少女向后再推几分。
少女双手双脚都被咒诀粗暴的绑着,脖颈被童霜玉扼在手中,只再推一下,便是近乎垂直的万丈深渊。
“……要如何,姑娘才能放了她。”
距离悬崖稍远的位置,青年身姿挺拔如松,右手提剑,眸色凛肃,紧盯着她,声音沉沉道。
童霜玉眯起眼睛,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眼前这青年。
他的容貌是生得不错,是她会喜欢的类型,眉峰如剑,眼睫覆雪,唇线紧抿,色薄如绯。
即便此刻,在太岁渊上猎猎风刃之中,环佩衣饰也分毫不乱,只梨花木发冠一丝不苟束起的发丝不知何时在风中被拂开一缕,顺着耳侧垂下,没入绣着素白色暗纹的衣襟之中。
沧极宗,玄云真君座下大弟子。
谢艳秋。
他追了她一路,从沧极宗外山到魔域边界的太岁渊,约有几千里,整整两个时辰——
若没有梦中那档子事儿,说不定她真会停下来调戏几句,考虑一下把人掳回魔域的方案策略。
“道君这么在乎这个师妹,我也不能太为难道君。”
童霜玉盈盈道,“你弃剑自封灵脉,我便放。”
谢艳秋承袭玄云真君,修剑道,年仅百岁便勘心入境,是沧极宗百年来最出色的天才。
若真对付起来,是件十分棘手的麻烦。
听到这个要求,青年静默了片刻,似在思索,再抬眸时竟然缓缓松手,长剑落至脚边。
剑身震动,发出一声嗡响。
“师兄,不要!”
似是被这嗡响惊醒了般,受制于童霜玉的少女陡然睁眼,急急阻止道:“这妖女不怀好意,师兄切莫着了她的道!我只一个,一个……外门弟子,得不偿失!”
“不试试怎么知晓是否真的得不偿失?”童霜玉扼在少女脖颈后的手指无声用力。
少女喉管中空气变少,说话显出艰难,水杏般的眼中也含蓄出泪水:“妖女……你若杀我,杀便是了,何必,何必难为谢师兄!他不会为了我……你,绝不会得逞……”
童霜玉微微挑眉,眸光向右瞥扫了一眼。
就在这少女哭喊的时间,对面谢艳秋已经十分利落的动手,点过自己身上几个大穴,将灵脉悉数封禁。
倒真是一丝犹豫也无。
少女也留意到他的动作,神色变得惊惶:“谢师兄——”
童霜玉听得生烦,一个手刀劈过去。
声音戛然而止,世界重归清净。
“该姑娘履行约定了。”谢艳秋抬手拭去唇角溢出的血迹。
因为封了灵脉,强行使灵气停止运转,他的脸色较先前看起来苍白许多,唇角也有一丝血迹溢出。
但他仍旧一眼不错的盯着童霜玉,并不放松半分警惕。
童霜玉揉了揉右边耳朵,对上谢艳秋的目光,片刻后展颜:“真是感人的师兄妹情谊啊。”
她的情绪鲜明可见的活跃起来,轻轻捏了捏那已经晕过去的少女脸颊,仿佛怜惜与爱抚。
下一瞬,掌心猛然翻转,将她向后推去!
这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令人猝不及防,哪怕谢艳秋反应迅速,扑过去的时候也还是慢了一息——他的指尖与被捆绑住四肢的少女衣角相擦而过,相差一线,未能捞住。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抹身影向下坠入漆黑色的深渊之中。
谢艳秋看了童霜玉一眼,纵身准备追下。
而童霜玉对他的动作早有预料,一脚踹在他肩上,将他踢倒,脚踩住那只伸出去一半的右手,蹲下身来扳住他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怎么,谢道君,看起来不是很喜欢我这份‘惊喜’的样子?”
太岁渊是魔域边界,也是整个魔域魔气最为厚重混乱的地方,渊底有成千上万的魔物。若是寻常修者,坠入太岁渊中,不及落地便会被半空扑上来的魔物撕成碎片,分食入腹。
林琬璎只沧极宗一个普通的外门洒扫弟子,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童霜玉打量着谢艳秋,果然从他眼中看到某些深闷翻滚着的情绪,仿佛雷云之前的波动。
“你说会放了她。”青年哑声道。
“也没错吧?”童霜玉指腹缓缓向下,隔着皮肤摸到颈下的动脉,“我确实说会放她——我有好好松手呢。”
不知是不是窒息的原因,男人的面色较先前更添几分苍白,映衬唇角那抹血色艳丽无匹。
“姑娘所图,究竟为何?”
童霜玉没有回答。
她端详着眼前谢艳秋的面容,手上的力道缓缓加重,记忆中与这个男人相关的碎片也翻涌上来。
她是第一次见谢艳秋。
但在那个梦里,那个漫长得仿若真实的梦境之中,她对这个男人熟悉无比——
从皮到骨,从面到心。
·
事情还要追溯到三日前,魔域一个寻常的没有月亮的夜晚。
童霜玉如往常沐浴过后躺在床上,闭眼休憩。
她做了个梦。
她不常做梦,而这个梦处处透着古怪。
梦中她得了一本书,书中写一个坚韧努力的少女,通过一步步努力,踏上仙门之颠,最终成为众人景仰追捧的正道领袖。
十分励志的一个故事。
倘若故事里那个孜孜不倦欺负少女,和少女作对,抢夺少女资源,满世界造谣抹黑她的那个邪恶反派,名字不叫“童霜玉”,便更励志了。
梦中的剧情模糊,许多细节醒来便自然忘却,但大体童霜玉记得清楚:
她是女主成功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两人的矛盾始于她掳走他的师兄,带回魔域囚禁凌辱数十年;终于她的魔尊竹马拜在女主石榴裙下,毫不留情为女主将她一箭穿心。
从梦中醒来后的第二日清晨,童霜玉在床边坐了一炷香的时间,然后派人去打听沧极宗是否有个名叫“林琬璎”的弟子。
结果自然是有。
负责整收信息的侍女朱鸾告诉她,沧极宗外门名册之中,正有一个负责洒扫山门的弟子,名为林琬璎。
童霜玉的行动力惯来强劲——解决危机的最好办法便是在其尚未显露之时无声掐灭。
魔域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存活下来的也不剩良善之辈。她又不是什么好人,做这样的行为正符合邪恶反派的人设,再合理不过。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她准备对林琬璎出手,却不知怎的偏偏被这谢艳秋察觉,步步干扰拦阻,以致她不得不掳了林琬璎从沧极宗离开。
却不想这人竟不辞千里追至此处。
真是膏药一般,怎么甩都甩不掉。
童霜玉微微眯起眼睛。
她可没有忘记,在那梦里,这个对林琬璎念念不忘的好师兄,在魔域的数十年时间里与他的好师妹暗通款曲,一朝获救,与师妹团聚后,还假惺惺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虚伪模样来试图恶心她。
悬崖上风猎猎,隐约可以听到渊底雾气之下传来的尖啸,童霜玉手上力道也愈发加重:
既然师兄妹情深,那么便一起去死好了!
·
“谢师兄!”
骤然出现的声音仿佛刀刃,划破童霜玉心中的戾气。
她手上力道不减,但极为迅速的回头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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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是悬崖,向前是万丈太岁深渊,向后则视野平阔,无遮无挡。
因此哪怕只一眼,也能够清晰看到有着沧极宗青白色衣饰的数十人乘灵剑灵器,直奔此处而来。
“来得倒是挺快……”童霜玉喃喃,低头看谢艳秋。
青年被她扼着脖颈,说不出话,但眼眸中的愠怒却翻滚仿佛下一瞬便要喷薄而出。
那名沧极宗弟子的话语倒是误打误撞拉回了些她的理智。
眼前这个人,可不是林琬璎那般籍籍无名的普通外门弟子,他乃是玄云真君的首徒,沧极宗万人敬仰的大师兄。
杀了他,会直接激发魔域与沧极宗的矛盾,以致两域开战。
现如今的魔域……她还有要做的事情,不是开战的时候。
但要这么放了,又实在叫人心头不痛快。
童霜玉盯着谢艳秋的面容,看了片刻,面上露出一个笑来。
她这个人生来带刺,一身反骨,越是禁止什么,她越要去尝试。那本书中说她是什么邪恶反派,脏心烂肺,既然已经把林琬璎扔下太岁渊,也不惧坐实这名头。
她倒是不至于如那书中所写一般将谢艳秋掳回魔域,给自己招来祸患,只是一想到这人清高自洁,道貌岸然的模样,便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她若不舒服,谁也不能好过!
童霜玉手腕翻动,将一枚丹药塞入身下青年的口中。
丹药朴素无纹,也没有气味,凭视觉与嗅觉并判断不出功效,只入口带来一片冰凉。
谢艳秋察觉到不妥,当即咬牙死守。
童霜玉却强硬得很,当即便粗暴的卸开他的下颌,以手指将丹药抵送进去。女子微有些冰凉的指腹接触到舌尖,带来直达神经的刺激。
谢艳秋错愕的掀眸,触电般卷起舌头,嘴巴也微微张开,避开与她的接触。
那枚丹药便一路顺畅的落入喉中,于冰凉过后灼起炽烈鲜明的烫热。
“妖女!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放了谢师兄!”
沧极宗的人来的很快,几息便围成一个圈,将两人所在的位置包围。
为首的少年目眦欲裂,手中紧握着剑,警惕又愤怒。
“好啊。”
童霜玉展颜,站起身来。她不再管谢艳秋,步伐缓缓后退,笑容明媚又畅快。
她抬起双手,掌中空空:“我束手就擒了,能不能抓到,便看诸位的本事了。”
尖啸霜风之中,女子面带讽笑,掺白的发丝于风中狂舞盛开,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羽鹤。
然而下一瞬,她便向后仰倒,整个人也从悬崖边缘向后坠去。
这一幕的画面让人震撼,谢艳秋下意识想要伸手,反应过来那是童霜玉后,指节又微蜷着收回。
持剑的青白色衣衫少年冲上来,十分紧张的搀住谢艳秋:“谢师兄,那妖女没对你做什么吧?”
做什么?
谢艳秋在少年的搀扶下起身,脑海中回想起方才童霜玉起身前的最后一幕。
丹药入喉的瞬间,被她指腹所触碰到的每一寸皮肤都仿佛要燎烧起来一般,疼痛灼人。
“你给我……吃了什么?”
“落玉鸩。”女子眼眸天生上挑,看起来薄戾又冷漠,“每逢半月之时发作,浑身上下燥热无比,唯有阴阳调和之道方可压制缓解。”
“今日正是半月。谢道君,不知你是想回去沧极宗,日日煎熬苟活——还是也从这悬崖上跳下去,追寻你的情妹妹呢?”
“师兄?谢师兄?”
少年的声音重新响起在耳畔,谢艳秋的思绪回拢,敛下眼眸。
“无事。”他摇头道,“方才有一位师妹失足坠下了太岁渊,你择几名通晓纵灵术的弟子去寻。”
2. 第 2 章
纵灵是术法修行的一种,以操纵无知无觉之物替为己之耳目口鼻,可于方寸之地知晓数里之外境况。
沧极宗玄溯真君极擅纵灵术,其所赋灵之物可远至千里外,维持十二个时辰整而不消散。
段玉铮是他座下弟子,带来的同门中也有研修过纵灵术者。
他点出那会纵灵术的几名同门,一掀衣摆,也席地而坐:“我帮着一起寻吧,师兄要找的那位师妹是何模样?”
谢艳秋沉首思索了片刻,按照记忆将林琬璎的装扮穿着描述给出来。
并提醒道:“太岁渊底魔物众多,切莫大意,沾染魔气。”
“师兄放心。”
少年咧嘴一笑,从储物器中取出数张黄纸,咬破了手指于上绘出耳目模样,以灵识赋之其上。
黄纸上血迹绘成的双目似被点亮起来,变得有神。
其他几名懂得纵灵术的沧极宗弟子也如此动作。
纵灵术的修者据其灵力,精神力量强度不同,所能够同时纵灵的数目也有所不同——譬如段玉铮一次性赋了十张灵纸,而旁的弟子所赋不过三至五张不等。
所幸人多力量大,寻起来也方便些。
等到几人的灵纸都落入太岁渊中,谢艳秋才闭眼,深深的吸了口气。
身体之内的灼热痛楚之感似乎比先前更明显了。灵力被封,药力顺着经脉,畅通无阻,有贯穿四肢百骸的趋势。
必须压制……
这样的想法刚刚产生,体内灵力便与封禁相冲,在药力的催化作用下生出激荡。
谢艳秋再控制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谢师兄!”守在旁侧护法的剩余沧极宗弟子忙冲上来。
谢艳秋却摇头:“退下。”
他掀衣坐下,神入定中,顶着落玉鸩药力化散的作用,开始专注破除自己先前亲手施于灵脉中的封禁。
·
魔域有六域,外围有五,被围拱在中央的位置名为女牀山,是整个魔域最核心的命脉位置。
魔域之主的麟游宫便坐落在女牀山上。
童霜玉回去麟游宫,身着红衣的侍女朱鸾于门前立着,瞧见她来,眉色无声息的舒展几分,快步行至她跟前:“殿下。”
“嗯。”童霜玉微微颔首。
解决了一个可能会威胁性命安危的因素,她现在心情十分愉悦,以至开口时语气不自觉多了几分轻快,“汤池准备好了吗,我要沐浴。”
“随时备着。”朱鸾答,“我去通知她们。”
童霜玉几乎每日都要沐浴——不仅是因为可以洗去身上浊气与尘埃,也是因为整个人泡在温暖的汤池之中,雾气蒸腾,可以让身体和精神都稍有放松。
沥风斋的汤池底是一口天然泉眼,只要激活池壁上的术法,引水灌注,便可以使用。
童霜玉换了衣衫,去到的时候朱鸾已经指挥着人将水放好,整个汤池上空弥漫着淡白色的雾气,蒸腾扑面。
她一边解头发一边往汤池边上走:“我不在的时间,可有什么异常?”
“回殿下,一切如常,只……”
童霜玉回头,看向朱鸾。
朱鸾神色很明显的犹豫了一瞬:“青魑来过,说大殿里的那位,想见您。”
大殿里的那位。
更确切的说,被囚禁在大殿地牢里的那位。
她青梅竹马的发小,魔域六域之尊。
窦沉骁。
童霜玉了然,也明白了朱鸾的犹豫之处。
因为数日前,从那梦中醒来后,她思虑结束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青魑封锁女牀山,提着刀冲进魔域大殿,将这在黑龙椅上坐得屁股疼的发小踹下来,关进地牢。
算算时间,也有三日整了。
她的脚步继续向前,一直走到汤池边缘坐下,小腿没入到池水之中:“有说什么事情吗?”
“这……”朱鸾更犹豫了。
童霜玉有些莫名的看了朱鸾一眼。
朱鸾只得硬着头皮道:“他说他睡不着。”
“睡不着?”
“是。”朱鸾双眼微闭,深吸了口气,再次开口时话语快速而清晰,不带一丝情感,“‘小鹤她将我软禁在这里,还准备得那么周全,实在让我心神荡漾,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以致日夜念想,辗转反侧。若再见不到,恐怕便要耐不住自己挖个暗道直通沥风斋去。’——这是青魑转回来的原话。”
童霜玉:“……”
青魑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而且这么有特色的狗言狗语,除了窦沉骁那个狗东西,整个女牀山也没有第二人能编出口。
相识相处百年,童霜玉对自己这位竹马发小再为了解不过。
“给他送个勺子,让他挖——”童霜玉轻拧眉心,“等到真挖通了再说。”
朱鸾领了命令,退身出去,汤池处便只剩童霜玉一人。
她解了浴袍,整个人滑进汤池里,让蒸腾着热气的池水将自己整个包裹淹没。
水流扑面灌涌,带来几乎窒息的感受。
魔域并非一开始便有魔主的。
在百年之前,群魔散漫无拘,是各为其主的状态。而其中最为强大的六位,分别掌控魔域的六方域境,也被称作“六域主”。
魔族生性好斗,只屈服于武力,因此六域之魔常常互相争斗,截杀领地,取而代之。
以至于童霜玉最初来到魔域的时候,这里仍是一片蛮荒之态。
她那时奄奄一息,几乎快要死掉,是窦沉骁背着她,一步一步走进魔域,也是窦沉骁护着她,在六域魔族之间周旋求生。
最艰难的时候,是他同她一起度过。
而她也帮着他,挑唆六魔,乘虚而入,收割他们的性命,以至一统六域,得到如今的地位和权力。
童霜玉在水下睁眼,看着眼前几乎实质化的水波,片刻后重新冒出水面。
水波清透,于雾气中倒映出一张女子面容。
眼角与眉峰俱是上挑,掺了白的长发湿漉漉黏在鬓角,看起来锋利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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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玉与水面自己的倒影对视了片刻,从水下将那影子搅乱。
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思绪是最清晰的,最能够知晓自己心中所欲所念。
倘若那梦中一切皆是真实,她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林琬璎,杀谢艳秋。
可窦沉骁——
虽然他是个狗东西,但这么多年的扶持相伴,从微末求生至于今日,绝不是假的。
要为一个可能会实现的梦……杀了他吗?
·
与此同时,麟游宫主殿,地牢。
火焰在黑暗中跳动,发出“噼啪”的声响,四角燃烧的油灯映照出被困束于阴影之中的人。
他双手双脚都被从墙壁延伸出来的铁链拴住,长发披散未束,只穿了件深黑色的中衣,半支着腿,闭眸倚靠墙壁,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几分紧致而富藏力量的胸膛。
呼吸均匀,神态安静。
——像是睡着了般。
朱鸾刻意放轻了脚步,然而还未行走过去,便听见那处传递来的漫不经心的询问:“人呢?”
……
朱鸾停顿一瞬,熟稔回答:“殿下不来。”
笼罩在阴影中的青年陡然睁开双眼。
他的瞳色幽幽如墨,同周遭的暗沉颜色融汇在一起,难辨喜怒。
朱鸾沉默的又向前走了两步,在一个距离青年不远不近的位置上,轻轻将手中的托盏放下。
双手袖于身前,向后退却:“这是殿下给您的。”
青年抬手伸向盘盏,幽黑的魔息自他掌心翻出,周身铁链也发出碰撞般的声响。
魔息裹缠住那只精致灵巧的亮银色小勺,带到他的手中。
他不紧不慢,将小勺转在手中端详了片刻,才微微掀眸:“她怎么说?”
朱鸾将童霜玉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一遍。
“呵。”青年将小勺于指间拨转耍玩,“她不来,你们便真的纵着她不来?便没有替我说两句好话,劝慰一番的?”
朱鸾垂眸:“尊上说笑,朱鸾是殿下的侍女。”
火光映照黑暗,将青年的面容分出明暗两面。他将小勺压在舌尖,缓慢而靡靡的舔舐过,沾了沾了晶亮液体的勺背于火光映照中反出一抹明亮,汇聚这黑暗牢房四角所有的光亮。
莹莹如月。
青年盯着这光亮看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将它重新咬入口中。
“滚吧。”
朱鸾于是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等到侍女的身形消失在火光映照的狭道尽头后,被铁链困束的青年才含着银勺,倚身靠后,懒洋洋开口:“紫狷。”
周遭的黑暗波动,一个皮肤白皙,额上生角,双眼带着幽幽紫意的美丽女子从角落显出身形。
她对着青年单膝伏跪,恭谨开口:
“尊上。”
“我待在这里的这段时日,她去过的地方,和见过的人。”
他的瞳孔像是被墨晕染,融融一片,慵懒而和暖,“去查。所有。”
3. 第 3 章
谢艳秋醒来的时候,浓烈的草药味道溢满鼻息。
他睁眼起身,胸腔之中的痒意难以克制,当即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猩红的血顺着指缝溢散而出。
“真是奇了。”身侧传来若有所思熟悉声音,“不过去了一趟魔域的太岁渊,便将自己搞成这番模样,我常云迹的徒弟也有今天?”
谢艳秋循着声音看去,果然看见右边床头处立着个面容温和平实的男人,正以手中折扇轻抵下颌,眸色微垂的喃喃自语。
正是他的师尊,沧极宗的玄云真君,常云迹。
“……师父。”
谢艳秋环视周遭,“我怎会在此处?”
这里的陈设规制而齐整,一眼便可辨认出是沧极宗草药堂专设给受伤弟子休养观察的房间。
“不然你还想在哪里?”常云迹眉毛挑起,“若不是玉铮那孩子回过神来,早早的传讯与我,你如今恐怕连这条命都捡不回来。”
他神色不虞的寻了个椅子坐下,扇柄敲在掌心:“交代,气血逆冲,直逼五脏,怎么搞的?”
……
谢艳秋没答,只问常云迹,“段师弟在何处?”
“那孩子,战战兢兢的守了你一夜,我打发他回去休息了。”
“那师父可曾见到一位名唤‘林琬璎’的师妹?”
“什么林琬璎?”常云迹掀眸,“我听说你是追着魔域那个妖女去的——难道她挟持了这个林琬璎?”
“正是。”
谢艳秋将悬崖上发生的事情讲过一遍,只是隐去了最后落玉鸩的内容,“这位师妹坠入太岁渊,我请段师弟与几位同门以纵灵术寻她。”
“那恐怕是难寻。”常云迹听了神色微凝,“太岁渊乃魔域六域之一,是橫隔在魔域与仙门之间的天堑,她一个普通弟子,落下去的瞬间恐便被群魔撕碎丧命了。”
“弟子知晓。”谢艳秋道,“我自封灵脉之前,在那位师妹身上下了护灵罩,约能维持二十个时辰的时间。”
“以我如今感应,那护咒并未消散,只要在时限之前寻到……”
“你想让我去?”常云迹不动声色的打断他。
“弟子可以自去。”谢艳秋从床榻上起身。
“拉倒吧。”常云迹冷笑一声,从椅子上起身,折扇展开嘲他道,“我去就我去。正好趁着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想,怎么跟我交代气血逆冲五脏的原因——自封灵脉可不会出这个症状!”
等到常云迹离开,谢艳秋才缓缓垂眸,看向自己掌心颜色猩红的血迹。
以时间来算,今日已经是第二日,距离那时已经过去十二个时辰,是半月后的第一天。
落玉鸩的药力催化他体内灵力与封禁的对抗,导致气血逆冲,伤至五脏,直接因剧痛而失去意识。
倒阴差阳错的度过了那段所谓的“难熬”时间。
·
解决林琬璎是第一步,但只解决掉林琬璎是不够的。
童霜玉微微垂眸。
在梦中那本书中所写的内容里,她与林琬璎在矛盾上最开始的交集确实是因为掳走了她的“师兄”谢艳秋。
但那个时候林琬璎刚刚拜在谢艳秋的师父玄云真君门下,与谢艳秋其实并不相熟。林琬璎救他,初时也真的只是为了所谓的师兄妹名分,和同门情谊。
只不过在后来的发展中变了质。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童霜玉细细的回忆着。
梦中她起初并没有将林琬璎放在眼中,一个小小的沧极宗外门弟子,就算突然生了天赋,崭露头角,成为某位真君座下的亲传,也绝不至于被她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孜孜不倦的针对和截杀。
她针对林琬璎的真正原因……似乎是因为后来,林琬璎的手中有一件宝物。
宝物名为琳琅骨,具有同时能够承载灵气和魔气,兼容并修的效果。
也正是因为这琳琅骨,林琬璎后来的修行速度才一日千里——无论怎样驳杂混沌的力量,都能够被这东西转化为最根本的天地元气。
而她,便是因为灵魔并修,导致后期力量失控不稳,频频遭受反噬,所以疯了一样的想要从林琬璎手中夺取那具琳琅骨。
灵、魔、并、修。
童霜玉慢慢摩挲着手中的墨玉。
她确实走的是这样一条偏僻路子,并引灵气与魔气入体,双元并修,以提升实力。
这是条风险极高的路子,须得持续维持体内灵气与魔气的平衡,不然一旦二者争斗失衡,一方压到一方,修行的主体便会遭受到反噬。
要么神志消磨,化作行尸走肉。
要么死。
这也是为什么,童霜玉思虑过后,决定相信那梦中的内容——这些年,她在修行上确实显现出一些偏颇失衡的苗头。
虽然都很快便被解决,但终究是于心底留下了顾虑。
如今林琬璎死了,摆在明面上靶子一样的风险被消灭,她便要着手解决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隐忧。
·
林琬璎是在拜入玄云真君门下,成为亲传弟子后才得到琳琅骨的,而这所谓的琳琅骨,最初出现之地,乃是在位于仙门与魔域,妖谷交界之处的荟朱城。
荟朱城又名混沌城,是一个三角形状,被夹在三处势力的交汇点。
这里鱼龙混杂,百汇云集:仙门违命叛逃的逆反者,妖谷苟且隐匿的偷生者,魔域残忍嗜杀的贪婪者……所有被规则和法度抛弃之人都堆聚在此。
混沌城是绝对的灰色地带。
混沌无主,野蛮自由。
自然也没有“律”的存在。
童霜玉的目的地是混沌城的妙言阁,那里售卖一切消息,只要给出的筹码足够,便能知晓所想要知晓的任何事情。
然而路走了才一半,未至目的地,余光便瞥见一个几分眼熟的人影。
……其实要说眼熟,也并不太算得上。
只是那日这身形确实给她留下了些许的印象。
他的衣衫与寻常沧极宗弟子并不相同,没有那种水青色的裱边袖带,而是一种微深的,仿佛被水墨晕染上去的绀青色。
再加上衣衫颜色以白为主,一眼望过去,在众多深衣斗篷的混沌城,还蛮扎眼的。
童霜玉心中思量,隐匿行迹,跟随上去。
便见那青年行了一段路,竟转向妙言阁的方向。
有意思。
童霜玉微挑眉梢。
他来这里干嘛?
童霜玉随手从街上取下一只面具,覆戴面上,扔了块指节大小的墨玉给那摊主,也走进去。
妙言阁是个三层高度的楼阁,其阁主喜爱容貌俊美的少男少女,因此阁中负责引领服侍者皆大若此。
他们统一穿着明黄色的对襟长衫,发束双寰,眉心落红,精致而又美貌。
童霜玉进去的时候,便看见已经有一个漂亮的少女引着谢艳秋向楼阁上层而去。
“阿玉姐姐。”一个容貌姣好的少年凑到童霜玉身侧,盈盈笑着低唤了一声。
童霜玉瞥了一眼。
这少年面熟,她来妙言阁时常由他接待,因此即便覆了面具,也能够凭身形衣着辨认出来。
童霜玉倒也没打算太过遮掩,面具也只是为了挡谢艳秋的眼。
她认下这一句称呼,问他道:“方才那人,想要什么消息,竟要引去二层?”
妙言阁做消息生意,自然也有分级。一层的消息普通寻常,无论谁来,只要给出等价的筹码,便可知晓。
二层则是私人的,藏着秘密的。
至于三层,便是阁主本人的领地了。
“阿玉姐姐想要知晓?”少年眼神一亮。
童霜玉惯常与他打交道,直接从储物珠中取出枚巴掌大小的墨玉扔给他。
“还需再多一点。”少年咬着字音,“阁主禁止泄露客人的消息呢。”
童霜玉微微挑眉,倒也不恼,又取了两枚给他。
少年眼睛立刻如月牙般眯起来:“姐姐随我来。”
混沌城这地方,生存和利益为第一要义,一切规则都不过是相对而言的权衡。
少年引着童霜玉从另一个方向上楼,带她到一间安静的小室:“姐姐稍坐,我去去就回。”
他出去了片刻,再回来时,手上托着一个盘盏,盘盏上是一枚玉珏。
玉珏上莹光流转,显然已经被使用过,录入的内容。
童霜玉拿起玉珏,凝神片刻,去读其中的内容。
只是问题,并非答案,所以读起来很快。
但童霜玉却捏着玉珏停了许久,眉目也轻微的凝蹙起来。
“姐姐可看完了?”少年有些急,“那位客人正等着,得尽快报上去。”
报上去后,才好查阅阁库,看能不能给出答复,并定价。
“不必报上去。”童霜玉粲然微笑,又取了五枚墨玉出来,“我可以给他答案。你去假走一遭,我将答复录进去。”
少年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珠转动,没有出声。
“别转了。”童霜玉直接将盘盏上的玉珏拿起,“他的消息不报上去,便是没有来过,这消息值多少价,定多少钱,便由你们定——只要嘴巴守好了,他给的墨玉半块也流不到别人的口袋里面去。”
她左手引灵,一行行的于玉珏之内刻录上那消息的答复。
少年站立在原地,好似被定住了般,从始至终都没有动作,直到被刻录好的玉珏重新归于盘盏之中。
“好了,去吧。”童霜玉抬手赶他。
少年弯腰冲她露了个笑,乖巧的退了出去。
·
谢艳秋回去沧极宗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晚上,草药堂内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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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了照明的灯珠,和夜色交汇在一起,融成明明暗暗的光。
玄云真君常云迹也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一张小椅上候他。
谢艳秋沉默了一瞬,止住当下想要退出去的欲望,双手合于身前,规矩的拜了个礼:“师父。”
“现在装乖已经来不及了。”
玄云真君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直接开门见山的质问自己这个弟子:“你楉霜师叔说你取了墨玉玦,去混沌城了?”
墨玉玦是一种专在混沌城内流通的“钱币”,若要在混沌城中做什么,脱离墨玉玦寸步难行。
谢艳秋知晓瞒不住,直接答道:“是。”
“去做什么了?”
这次谢艳秋没答,而是转移了话题:“师父可寻到那位师妹?”
“寻到了。”玄云真君没好气的道。
他倒是不气谢艳秋去混沌城做什么,他气的是这个弟子刚受了伤便向外跑,从不爱惜自己半分。
且他从小便这般模样——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但是生气这件事情没有办法弥平,这臭小子也不会真心实意的认错,恼怒憋在心里,也只有自己难受。
玄云真君不端着,顺了谢艳秋的台阶便下:“没受什么大伤,交给楉霜了,已经给她检查过,正在休息呢。”
停了一瞬,“你要去看?”
谢艳秋微微摇头:“时间已晚,我不便去叨扰师妹休息。”
玄云真君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
——他这徒弟赤条条的单了几十年,身边同门一个接一个有了道侣心上人,唯独他,连个相熟的女弟子都没有。
整个玄云峰上冷清清,除了他们师徒俩没旁人。
这次突然凭空冒出来这么一个小姑娘,还以为有戏呢。
“不去便不去吧,赶紧滚回去休息去。”玄云真君敲着扇子赶人,“若是明日叫我发现你不待在玄云峰上,我就让你去戒律堂关禁闭!”
谢艳秋垂眸,行了礼,乖顺告退。
从草药堂到玄云峰,御剑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便可到达。但是堵塞于灵脉中的伤势并未痊愈,不能动用灵力,谢艳秋便顺着山门的小道步行回去。
时间是夏末秋初,正午炎热早晚清凉,拂面便有微凉的风吹拂而来。
谢艳秋微抿着唇,顶风走了一路,至玄云峰时鬓角的发丝被吹得有些散乱,交股相互缠绕。
他进了院落,回去房间,敞开窗扇,点起一盏夜灯照明。
柔冷的光线便将整个房间都照亮。
他端着灯立了片刻,直到窗外灌入的风摇曳了下窗扇,才有些回神。
缓慢的将灯盏放在右上方的桌角,在桌前坐下。
从袖中取出那块贴着衣衫放了一路的玉珏。
玉珏上已经有了些温度,碧润的光泽在夜灯映照下莹莹流转。
谢艳秋闭上眼,分出灵识去读其中的内容。
玉珏上所刻录的,是关于某个人百年之中的经历:
合道二十一年,于魔域无人境凭空出世。
得无人境主信服,拜入无人境主麾下。
挑唆无人境主与太岁渊主相斗。
毒杀三日梧桐之主。
收归女牀山,屠百魔。
纵厄斗场群魔出逃,二百二十一死一百六十七伤。
截杀妖谷阴水泽车队。
……
谢艳秋一字一句的读着。
内容不多,刻录极为简短,然每一个字,都累累的积着白骨,和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
谢艳秋强忍着这份血腥的气息读到最后:
魔域六域,现女牀山之主。
童霜玉。
他的灵识在最后那个名字上停留片刻,缓缓的抽离。
玉珏中的内容被阅读过,其上流转的光色便消散,通体变得黯淡。
谢艳秋缓了片刻,抬手轻轻的按住眉心。
他不是没听过童霜玉的名字,沧极宗内与她有关的卷宗更是堆积满架——每一册,都记载了与她相关的一件残忍之事。
那些卷宗谢艳秋都看过,极尽批判之语,将她描绘得罪大恶极。
是以他才动了往妙言阁寻求消息的心思。
混沌城位于三域交汇之处,没有归属没有立场,在一些信息的记录上会更为客观全面。
却不想看到的却仍旧是这般触目惊心的内容。
伴随着这些文字,太岁渊上那个薄戾而又冷漠的眼神仿佛再度出现在眼前。
她当着他的面,亲手将一个无辜的少女推下太岁渊,笑容明媚而又张扬。
似乎理所应当便是这样的人。
谢艳秋顿时觉得脑海杂乱起来,各种细碎的片段交错着出现,仿佛烟火炸开。
他默念了两遍静心诀,重新将灵识附于玉珏之上,开始读第二遍。
4. 第 4 章
童霜玉是在三日后得知林琬璎还活着,并平安回到沧极宗的消息的。
魔域在仙门各处一向有探查消息的暗桩,每隔一段时日会固定往女牀山整理递送消息,童霜玉又特地向朱鸾吩咐过“林琬璎”这个名字,因此有了相关的消息,第一时间便被报上来。
消息很短,只有两行,童霜玉拿在手中读了数遍,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对林琬璎所下的杀招,失败了。
失败。
童霜玉慢慢的品味着这两个字。
她不是没有过失败,魔域的这数百年,荆棘沉疴遍布,早就习惯。但那些都是“力所不及”或“失去控制”而产生的后果,并非如当下这般,明明是压倒性的局面,却出乎意料的被翻转。
这是她第一次经历这种“失败”。
但是破天荒的,童霜玉并不觉得陌生。
她在那梦里时,似乎便已经对这样的“意外”与“出乎意料”习以为常了。
作为那本书的女主,林琬璎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好运气,一遍又一遍的于险境中逃生,于绝境中遭逢机缘。
而她,也在面对林琬璎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
童霜玉轻轻摩挲着那张黄纸的纹路,缓慢的将它团了,扔进茶壶里泡烂,浇灌沥风斋里一株开得正好的血红色杜鹃花。
这世上总有些人,心比天高,头比铁硬,无论什么都要亲自去试,直至撞破南墙为止。
童霜玉恰好便是这样的人。
她直接顶了一个魔域在沧极宗卧底弟子的身份,掺混进去,准备再试一次。
有了上次的经验,童霜玉寻到林琬璎的住处轻车熟路,但她没有立刻出手,而是冷眼旁观了两日。
时间正值夏秋之交,沧极宗内举行大比,擢选优异弟子进入内门。林琬璎从草药堂休养出来,便给自己报名了弟子大比。
沧极宗的所有内门弟子,除了年幼时便被师父选中的,其余尽是经由弟子大比从外门选拔而来。不出预料的话,沧极宗这次弟子大比,正是她崭露头角的第一战。
自此之后,这个少女,拜入玄云真君门下,成为谢艳秋的亲传师妹,作为沧极宗的天之骄子,步步攀登扬名,最后成为统率整个仙门的领袖。
童霜玉倚靠在树杈间,目光微微下垂,注视着林间空地处正握剑认真练习的少女。
她的年纪看起来很轻,十六七岁模样,乌黑的发在脑后团成双寰,编做细小的发辫从颈侧垂顺下来,随着剑势的变幻向两侧扬起。
脖颈修长,肩背纤薄。
如初生的嫩草般,柔弱而坚韧。
真好啊。
童霜玉抬手,灵气于掌中凝成针形,随着指尖轻弹,瞄准少女的后颈——
长针擦破空气,那一截纤白而去。
“哎呀!”
林琬璎惊叫了声,整个人向前摔去,脚下绊到她的石块也因此翻了个面,咕噜噜滚出老远。
灵气所凝的长针速度极快,来不及随之偏转,擦着她的发顶险险而过。
果然如此。
童霜玉漫不经心的想。
但她并未作出收式,指间翻转,再度凝出一根长针。
然而不待以灵力将其驱使,便有一道脚步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童霜玉向着声音来处瞥了一眼——林琬璎习剑的地方安静,是她专门找寻的一个偏僻位置,鲜少有人往来。
偏偏这个时候……
童霜玉抬手,松了灵力,收敛动作。
已经被打断两次,再强行尝试也没有意义,不如先停下来看看发展——
两天了,还是第一次有人同林琬璎搭话呢。
空地处林琬璎显然也听到了这脚步的声音,撑着地面起身,将压进掌心的石砾拍去,从地面拾起那把用作练习的弟子剑,循声看望过去。
只见一个眉目清朗俊俏的少年从树林后显出身形来。
他穿着青白色交领,背负一把纹路细长流畅的银白色长剑,发冠束发的方式仿着谢艳秋,一样的规整和一丝不苟。
“可是林师妹?”瞧见林琬璎,少年便停了脚步,出声询问。
林琬璎明显愣了一瞬——她并未见过这少年——点头轻声道:“是。你是……”
“玄溯真君座下,段玉铮。”少年拱手。
玄溯真君乃玄云真君师弟,谢艳秋的师叔,沧极宗三位真君之一。
他的座下只有一位弟子。
林琬璎在外门,没有见过其人,但是对于这个名字还是知晓。
“原来是段师兄。”林琬璎稍稍松了口气,“不知师兄寻我,有何贵干?”
“前几日师妹落入太岁渊,沾了魔域浊息,师兄心有担忧,故而遣我送清息丹来。”
“师兄?”林琬璎有些怔愣,重复了一遍他所说的话,追问道,“哪个师兄?”
段玉铮微笑:“林师妹觉得呢?”
林琬璎不说话了。
整个沧极宗,能够让段玉铮恭恭敬敬,心服口服称一声“师兄”的,大抵便也只有玄云真君的那位弟子,谢艳秋谢师兄。
几句交谈的缝隙中,段玉铮也在打量林琬璎。少女的姿态不卑不亢,从容有度,思绪转得也快,很快便露出了然神色。
交流起来很让人舒畅。
他微微弯起眉眼,取出一只木盒,交递到林琬璎手中,“师妹睡前服用,身上所沾染的浊息便可尽数消散。”
林琬璎接下木盒,倒还记得自己应当说什么:“多谢段师兄,亦请师兄代我多谢……谢师兄。”
段玉铮点点头,应下,转身离开了。
林琬璎站立在原地,似是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打开木盒查看。
果然其中摆放着枚浑圆的丹药,上面青白色的丹纹流畅无瑕。
童霜玉微动了动鼻息。
她自己常炼药毒,对这种东西熟悉,最是明白,刚刚炼制完成没多久的丹药,丹香馥郁,见风可闻。
随着搁置的时间增长而慢慢消散。
谢艳秋,还真是在乎这未来的小师妹。
竟亲手为她炼制清息丹。
·
清息丹清除残附于灵脉之内的魔息最为有效。
林琬璎落下太岁渊底之时,有着谢艳秋施加的护灵罩,并未受什么损伤,因此魔息也未入经脉,只有着些许残余沾染在皮肤表面。
即便如此,夜中也会隐隐作痛,有低喃诱引之声入梦。
林琬璎将木盒中的丹丸拿起,转于指间看了片刻,放回去,合上,拾起方才因摔倒而落在地上的剑,背身离开。
走出树林,便是外门弟子平日里的练习场,此刻时间是黄昏,大部分的弟子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三两零星仍在刻苦。
林琬璎没有多看,快步向着住舍的方向而去——清息丹贵重,不是人人都能有,她得妥善收放起来。
然而路走了一半,还未来得及踏出练习场,便被两道身影拦住去路。
林琬璎微微抬头,看见两个身材高挑少女正拦在自己面前。
沧极宗对于不同等级弟子的服饰有着严格区分,譬如外门弟子,衣饰的交领是十分鲜嫩的水绿色,内门弟子是深一些的碧色,亲传弟子则是青色。
方才所见的段玉铮,便是真君亲传弟子,穿青白色交领的衣衫。
眼前这两个少女,衣领的颜色乃是碧色。
内门弟子。
林琬璎有些发愣,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内门弟子找上自己,便见左边那个少女径直伸出手来,要夺她正抱在手中的木盒。
清息丹!
林琬璎迅速反应过来,侧身想躲,右边的少女却截拦住她的去路,一把按上她的肩胛。
剧烈的疼痛自右肩传来,仿佛骨头要被捏碎了般。
顾不得思索“为什么”,林琬璎只能全力应付。
她将木盒夹在左臂腋下,抽了腰间的弟子剑,灌入灵力,奋力反扫——
剑气锋利,瞬间便割破两名内门女弟子的衣袖。右侧的女弟子更是受了些伤,按着林琬璎右肩的手被迫松开来,退步后撤。
三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瞬,林琬璎也得片刻喘息。
“二位师姐这是何意?”她横剑于身前,警惕道。
“小野猫,爪子倒还挺尖。”右侧受伤的女弟子看了看身上被剑气切出的伤口,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收段师兄的赠礼!”
林琬璎看了一眼自己夹着的木盒,愕然道:“这不是……”
这两名内门女弟子却半分也不听她辩解,直接左右夹攻,两相配合——她们的修为远高于当前的林琬璎,很容易便制服了她,将那个木盒夺抢至手中。
“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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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琬璎用力的挣扎着,“那是我的东西,不许动!”
“呵。”左侧的女弟子用弟子剑指着她,“老实点,小心师姐我——”
“三位师妹,这是在做什么?”青年的声音兀然响起,于两人背后平静陈述。
这道声音熟悉,沉静又低沉,林琬璎听到的瞬间便抬头,向那方向看去,救星般道:“谢师兄!”
两名内门女弟子听到林琬璎所喊的称呼,神色瞬息变得僵硬,却无一人改变动作。
仍旧维持着方才的那一幅场景。
谢艳秋向前走了几步,对上林琬璎望过来的目光,一瞬,然后偏侧开,看向那两名仍维持原本姿态的内门女弟子。
他察觉到异样,抬手,指间灵力萦绕,闭眸轻念了一声:“破。”
莹白流溢的灵力以他为中心,向外扩散成圆,经过两名内门女弟子时发出爆破般的轻响。
她们眉间各自显现出一道亮银色细长咒印,然后销毁弥散。
两名内门女弟子的表情由僵硬恢复正常。
无一不流露出如梦方醒的惊愕神色:
“谢,谢师兄!”
“我们不是,我们没有……”
右边女弟子手中还拿着林琬璎的木盒,谢艳秋打断她下意识的辩解,声音平和道:“可以将物品归还于这位师妹吗?”
“可,可以!当然可以!”
右边女弟子回神,连忙将手里的木盒塞回林琬璎手中。
左边的女弟子也松开对她的钳制,将弟子剑归还。
做完这一切后,两人面面相觑,看向谢艳秋。
听见他道“两位师妹还请自去戒律堂领罚”后才稍稍松了口气,忽视刚刚被“解救”出来的,面上仍有几分不屈之色的林琬璎,低头快步离开了。
闲杂人等离开,训练场上原本残留的弟子也走得七七八八,一眼望过去,偌大场地上便只剩谢艳秋与林琬璎。
青年一身素色衣衫,淡绀青色的衣领,身长玉立,周遭气息沉静收敛,平稳端方。
抱剑的少女衣襟之上则是一抹鲜亮的水绿色,随不经意而过的风摇曳飘荡着,富有鲜活与生机。
一高一矮,相对而立,于昏黄霞色之中拼成一幅剪影。
登对极了。
“谢师兄……”林琬璎只看了一眼眼前的青年,便垂下头,状似羞涩道,“多谢师兄。”
“嗯。”谢艳秋颔首应下,“师妹尽快回去。”
林琬璎这才抬头又看了谢艳秋一眼,眼角微微弯起,笑着点头:“好!”
脑后团着双寰,胸前叠水绿色交领的少女将木盒小心地双手环抱在胸前,脚步轻快的跑走了。
身后,练习场上,所有的弟子都已经离开,谢艳秋缓缓闭上眼眸,指腹点于眉心,再度引出灵力。
莹白的颜色于整个练习场上扩散,像是突然涨开的潮水。
看着向自己漫涌过来的灵力,童霜玉眼角微抽了下,抽身准备退走。
却不想立于空旷场地之中的青年陡然睁眼,腰间长剑嗡鸣,出鞘见锋,瞬移至于她的眼前。
这剑封死了童霜玉的去路,她只能向相反的方向撤避,翻身纵跃,落到那片空旷无人的练习场地上去。
谢艳秋追得极快。
他修习剑道,于此淫浸百年,剑势端正,沉敛如凝,便如他这个人外在表象所给人的观感一般。
童霜玉与他截然不同。她的招式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章法,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多变,以实用为主。
故而谢艳秋第二次凑上前来时,她已经抬手从练习场上随意吸来一把弟子剑,反握如刀,于头顶格挡下落的剑锋。
右手格挡,左手自然也不能闲着。
纵了另外两把弟子剑从后方偷袭谢艳秋。
剑刃相震,发出清脆的交响,谢艳秋果然被分去注意,转头去应付。
罩门空白一瞬。
童霜玉当即收了手中剑,左臂弯曲成肘,直奔谢艳秋左侧胸膛而去:他七日前在太岁渊悬崖上自封了经脉,如今定然已经解开,但是难免有淤气残留——
手肘击中目标,童霜玉如愿听见一声闷哼。
她直接将右手反握的剑抵上谢艳秋喉颈。
银白色的剑锋微颤,却没有再进。
“这位师妹,你输了。”谢艳秋声音沉静的道。
5. 第 5 章
童霜玉偏眸,瞥了眼那悬在自己颈侧的如玉长剑。剑的距离控制得很好,距离肌肤仅余毫厘,稍稍用力便可见血。
“你诈我?”她嗤笑。
谢艳秋沉默无言。
童霜玉手中弟子剑用力几分,剑尖抵住谢艳秋的脖颈,按着他血管处的皮肤微微下陷。
沧极宗的弟子剑,主要以弟子练习为其功用,并不开锋。没有气与势的加持,便只是钝器。
不会有血流出。
谢艳秋也不躲,由着她用力。童霜玉试了两下,发觉确实伤不到人,便索性收了剑随手抛扔在地上。
“我好端端的在树上睡着觉,师兄突然对我出手,可有什么解释?”童霜玉微微挑眉。
她原本以为谢艳秋对她出手,是因为识破发现了她的身份,可是听到他开口时的那“师妹”两个字,又有些不那么确定了。
索性便揣着糊涂,再装演着看看。
“秋无意对师妹出手。”谢艳秋的剑也从童霜玉颈上挪开,归于鞘中,“只师妹对同门施以纵灵术,实属不该。”
纵灵术。
施展的对象多为物,鲜少有人。
因为可能会损伤到被操纵者的神智。
他果然看出是她在操控那两个沧极宗女弟子了。
“师兄说笑了。”童霜玉自然不肯承认,“纵灵术唯玄溯真君座下才有资格学习,我只是一个外门弟子,怎么能掌握这样的术法。”
谢艳秋却道:“施展纵灵术时人脉息律动与寻常不同,方才交战之中,我已探过师妹体内灵脉。”
他看了童霜玉一眼,没有讲话说明白,但话底的意思十分鲜明。
“好吧。”童霜玉耸耸肩,只能承认。她信手拈来的编了个谎:“我想要清息丹,没有别的渠道和办法,所以只能抢她的,又不想亲自出手,便用了偷学的纵灵术。”
“师兄打算怎么罚我?也去戒律堂?”
她等着谢艳秋颔首称是,却见眼前青年垂着眼,摇了摇头:“师妹行径,戒律堂难以规束。我会向师叔请示,让你往棘沉宫去。”
“棘沉宫?”
棘沉宫位于内门,是沧极宗内用来按类别存放药草的地方。
童霜玉虽不了解沧极宗内的规则律法,但这样的地方,想来不是什么太过严苛的惩处。
但她仍旧不乐意去——她来沧极宗是杀林琬璎的,又不是来受罚的。若是去外门的戒律堂,忍一忍便算了。去那棘沉宫,岂不平白浪费时间?
但又不能直接抗拒,太显突兀。
“好。”童霜玉点头,转身准备如那两名内门女弟子一般离开,“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明日清晨就去。”
去魔域,把这身份上原来的卧底抓回来,送她一个顺理成章进入内门区域的机会。
却不想眼前青年突然抬臂:“师妹留步。为防师妹再犯,我亲自送师妹往棘沉宫。”
“……现在?”
童霜玉看了一眼头顶,云霞已经如河沙般沉淀下去,只余天际晕开的一条澄黄。
她打量着谢艳秋从方才起便未有变化的神色,眉梢微挑道:“天色已晚,便是戒律堂的值守弟子,也该换班休息——师兄从来光风霁月,这个时间邀我,便不怕有旁的人说闲话?”
她刻意把“受罚”说得像是“有私”。
因此如愿看到谢艳秋眼睫颤动了一瞬。
很好。
童霜玉淡淡的想。
他果然恶心这个。
“更何况,方才与师兄打斗间,我的衣衫有所损毁,十分不整。”童霜玉继续输出,“这个若是被传扬出去,师兄在方才那位林师妹心中的形象恐怕会一落千丈吧?”
她抬起手给谢艳秋看自己的衣袖,衣袖上是方才临时划出来的一道豁口。
谢艳秋果然皱起眉头,“林师妹?”
“是啊。”童霜玉阴阳怪气道,“那位林师妹。师兄又是送清息丹,又是特地解围相救,想来十分在意吧?”
谢艳秋不出声了。
童霜玉感觉心情大好,转身便走:“那就在此别过师兄咯,明日我会自去棘沉宫报到。”
她出了训练场,径直向着沧极宗外门弟子住舍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半,却发现身后并不安静,回头看,一道颀长的身影远远跟随着。
……
童霜玉停下脚步,等他走上前来:“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我与师妹同去。”谢艳秋垂眼,淡淡声道。
“?”童霜玉,“同去哪里?”
“弟子住舍。”谢艳秋道,“师妹更换完衣服,再与我一同往棘沉宫。”
童霜玉感觉自己的认知好像被什么刷新了一般。
她抬眸,今日从见面到现在第一次有几分认真的审视眼前这个青年。
眼睛,鼻子,嘴巴。
眉毛,下颌,耳朵。
不是天太黑她看花了眼,眼前之人确实是谢艳秋,那个沧极宗光风霁月的谢艳秋。
童霜玉气笑了。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可以把尾随同门,提防猜疑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冠冕堂皇。
这世间竟有可以同窦沉骁相提并论的狗东西。
“好啊。”童霜玉展颜,欣然道,“既然师兄不嫌麻烦,那便等等我也无妨。我回去洗个澡,换身衣裳,收拾了物品咱们再去。”
她施施然的转身,走在前面,不再管身后的青年。
到了住舍院落,更是直接走进去,用力关上了门。
门扉发出“砰——”的声响。
谢艳秋在院中止步,眸色微微垂敛,袖手立于月下等候。
他愿意等便等着。
童霜玉不紧不慢,在浴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才爬出来选了件干净的衣服换上。
夜色临暮,月稍已经悬上中空,霜白色的光辉洒照下来,驱散氤氲着聚集在一起的黑暗。
童霜玉小臂搭在窗柩上,目光偏侧着向外探看了一眼。
院落门口,素白色衣衫的青年负手仍静立着,从始至终未曾离开。
几个时辰过去,等童霜玉从房间中走出,时间已经接近黎明,天边显出一抹鱼肚般的微白。
周遭静悄悄的,只窸窣风声掠过林间草叶。童霜玉伸了个懒腰,好整以暇的看着谢艳秋:“谢师兄?”
谢艳秋缓缓回身。
他在院中站了将近一宿,秋夜露气湿重,鬓发上都凝结了细小的水珠,微微泛白。
他的手仍负在身后,神色无波澜和变化:“师妹请。”
·
“说吧,要我做什么?”
棘沉宫中,童霜玉打量着这座地处偏僻又空旷无人的宫殿——果然是专门储放药草所用,一踏进来便可闻嗅到清晰的药香。
谢艳秋落下一步,走在她的身后:“棘沉宫中有药草千种,分类繁杂。师妹须得静心沉气,收敛念欲,便从归置草药开始吧。”
“那些?”童霜玉指了指大殿中一排排摆放着的架子。
架子上的草药种类繁多,都是基础的材料,用量大,又不贵重,所以成堆的整株放置着。
“是。”
谢艳秋取出一枚玉简交给童霜玉,“玉简中有归置分拣的方法与注意事项,师妹引灵阅读便可。”
童霜玉随手接了,揣进袖中。
她从会说话时就开始同各种药草毒草打交道,对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也能归置,并不需要什么所谓的玉简。
“另外……”谢艳秋停顿了一瞬,补充道,“若师妹感觉疲惫,棘沉宫中有专门供给值守弟子休息的房间。”
这话出口,却半晌没有得到应答。
棘沉宫中一片寂静,谢艳秋微微抬眼,只见随他一起进来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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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走到药草架后,若有所思的捻起一株草药查看。
似乎并没有听到他方才的话语。
谢艳秋静默片刻,不再说什么,寻了只蒲团坐下,闭目打坐调息。
童霜玉虽然走到放置药草的架子那一处,远离谢艳秋,余光却仍旧瞥着,留意他的动向。
却不想这人并不离开,反而一掀衣摆坐了下来,开始闭眸打坐。
……
还真是在乎他那个小师妹啊。
童霜玉想。
只是随便欺负了一下,便这样追着不依不饶的紧盯着她接受处罚。
确定了谢艳秋没有离开的意思,童霜玉随手捡了几株草药扔进旁边的空笸箩里,不再管他,而是在心底复盘对于林琬璎的几次出手。
她一共对林琬璎出手三次。
前两次是杀招,最后一次借由沧极宗女弟子之手,只是抢夺物品的试探。
单从结果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无一例外的都是失败。
但揣摩起来的话,却又有着几分微妙。
因为在沧极宗的这两次,并非林琬璎凭借自己的能力逃脱,而是“外力”的意外打断所致。
一次是段玉铮,一次是谢艳秋。
若是这样推算的话,太岁渊底魔物丛生,林琬璎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又或者说……她真的是依靠自己活下来的吗?
思及此处,童霜玉不由抬眸,透过摆放草药的木架缝隙看了一眼蒲团上正闭目打坐的谢艳秋。
当时谢艳秋就在她的对面,她让他自封灵脉,他便封了,没有分毫的犹豫。
真的仅仅是因为重视林琬璎,所以焦急,失了理智吗?
这人又不是傻子。
他肯那样做,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保下林琬璎。
……
原来如此。
童霜玉不由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正欲垂首,收回目光,却突然留意到谢艳秋眉心凝蹙着一团郁气,唇瓣紧抿,整张面孔几乎都没有什么血色。搁置于膝上的手也是,虽维持着入定的姿势,却在微颤。
像是在忍耐什么。
这么想起来,似乎从外门弟子住舍离开时,他的脸色便不太好看。
还以为是心情不愉,现下看来,训练场上的对招,还是伤到了他。
童霜玉轻轻松开手指,将捻着的草药扔回笸箩,绕出木架,从后走向谢艳秋所在的位置。
他正在入定之中,心神贯注,自无所觉。
童霜玉无声息的凑近,幽魅般从他身后缓缓探伸出手。
猛然搭在那露出一截青白血筋的手腕脉门处!
淬着寒意的灵气长驱直入,钻入毫无防备的丹田。
谢艳秋受到惊扰,骤然睁眼,一口压在肺腑中积沉数日的淤血喷出。
素色的衣摆染上艳红,他惊愕看向童霜玉:“你……”
童霜玉唇角露出一抹笑:“哎哟,谢师兄,你体内有气血逆冲,正伤五脏呀。”
谢艳秋没有答。
他抹去嘴角残存的那一抹嫣红,目光微垂,看向童霜玉搭在自己脉门上的手指。
她的骨相偏长,骨节分明,带着竹节般的泠冷,落在肌肤之上却是柔软,违和又鲜明的感官刺激。
寒凉的灵气从丹田冲出,四路通达,畅行无阻。
逼出那一口淤血后,便开始肆意在他体内“作乱”。
甚至冲撞到那团被刻意归置到角落处,忽略封闭的落玉鸩药力。
这处不行。
谢艳秋猛然掀眸,翻掌抓握住童霜玉的手腕,中止她对那股灵力的操纵。
但已经来不及了。
压制成团的落玉鸩药力丝丝缕缕的向外蔓延开来,酥麻烫热的触感自经脉骨髓深处生出。
罪魁祸首却一脸无辜:“谢师兄,这是怎么了?”
6. 第 6 章
谢艳秋分不出精力与她辨析,当即闭目,抱守丹田,灵气去压制逸散于体内的药力。
落玉鸩的药效长久顽固,盘于体内,有如痼疾。时间长了,更是浸入骨髓,于每月月半定时发作。
在未行化解前,仅有以灵力强行压制这一种方法。
童霜玉微微掀眸,看着谢艳秋入定,周遭燃起护体的灵气。
哎呀,防着她了。
没意思。
她起身,准备重新回去药架那边,却忽而听到棘沉宫外传来细碎的交谈声音。
似是有人。
童霜玉眨了眨眼,走到门边,将殿门敞开。
棘沉宫在沧极宗内的位置偏远,外围是一圈竹林,打开殿门,正对着的便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林间小道,幽幽映影婆娑。
此刻天色明亮,初日旭升,正有一男一女结伴自小道走来。
童霜玉在沧极宗认识的人不多,但好巧不巧,这两人她都认识——昨日才刚刚见过。
段玉铮,林琬璎。
段玉铮走在前面,少年佩剑负于身后,剑穗随着走动轻摇,正抬手指引道:“这处便是棘沉宫了。”
言罢抬眸,正瞧见殿门处站立着的童霜玉,微微一愣。
跟随于他身后的少女也看见童霜玉。她的神色像是认识,尽管脸色微白,也仍旧十分乖巧懂事的喊了一声:“云笙师姐。”
哦,她不提醒还好,一提醒,童霜玉倒是想起来了。
她现在的这个身份,名字叫贺云笙。
“这位……”
段玉铮目光打量着童霜玉。
她昨日沐浴后便换了衣衫,现在身上穿的并非沧极宗外门弟子服,而是一件墨白相染的长裙,因此一时也辨不出她的身份,
犹豫了片刻,选择随着林琬璎唤了一声,“师姐。”
少年重复了一遍:“这位师姐,谢师兄可在棘沉宫?”
“谢艳秋?”
童霜玉微微挑眉,让出身后的空间,做出“请”的手势,“在呢,你们找他有事?”
段玉铮向童霜玉拱手谢过,引着林琬璎便要往棘沉宫中走。
然而刚刚迈步,便听见沉静的声音自殿门后传来。素色衣衫的青年缓步走出,将他们拦于殿门之前:“何事?”
“啊。”见到谢艳秋,段玉铮脸上迅速的显出喜悦来,“师兄,这位林师妹找你有事!”
谢艳秋抿唇未言,目光从段玉铮移转到林琬璎身上。
感受到那几乎将自己笼罩的视线,林琬璎不由得拘谨起来。
她低垂下头,磨蹭了片刻,鼓起脸颊深深吸气,将一直捧在手中的食盒递送到谢艳秋面前:“谢,谢师兄。师兄在妖女手下保我安危,又赠清息丹,昨日还出手相助……琬璎无以为报,所以做了些点心,聊表心意,想要感谢师兄。”
谢艳秋不自觉的蹙起眉头,余光瞥了懒散倚靠在门边正看戏的女子一眼。
她昨夜在弟子住舍沐浴过后,便垂散着头发,只一根墨黑色的发带松松绑束,顺着肩颈垂于胸前。
袖口大片的墨色晕染,面庞却笼在初晨的日光里,显出几分清透和明亮。
漫不经心。
谢艳秋收回目光。
段玉铮正侧头看林琬璎,林琬璎则低着头盯自己的手指,无人觉察。
“多谢师妹。”他道,“只是……”
“别只是了,快拿进去吧。”漫不经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们谢师兄饿了一晚上,正等着呢。”
果然。
谢艳秋闭目,想要阻止。
身后女子却已经顺手将殿门彻底推开。
“好,好的!”林琬璎磕磕巴巴的道,“我这就放进去!”
童霜玉目光落在林琬璎的身上。
她其实还想再试一次,验证方才在药架边上推测出来的结论。
这样想着,于是便这样做了。
一团灵气无声息的击向林琬璎腿弯。
少女正跑到门边,身体突然一矮,整个人要向前摔。
段玉铮离得近,眼疾手快,搀住了她的小臂。
那盒被捧在手中的点心得以幸存。
无趣。
童霜玉收了目光,径直回身进了棘沉宫,不再管身后三人的掰扯,在谢艳秋打坐的蒲团上坐下。
蒲团边缘染着一点血迹,是方才他吐血之时意外所溅,已经洇渗进去。
林琬璎和段玉铮终究没有进来。谢艳秋重新回来的时候,手中端着那只方形的,盛放着点心的食盒。
他抬袖,将殿门于身后闭合,内外空间隔绝,才缓步走到童霜玉面前。
将食盒递出。
“给我?”童霜玉意外。
谢艳秋颔首:“师妹不是饿了?”
童霜玉:“……?”
她抑制住想要上翻的白眼,抬手将食盒接下,打开查看其中的点心。
是很精致的,做成五瓣花形状的糕点。
透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童霜玉抬手捏起一块。身边谢艳秋已经寻了另一只蒲团,盘腿而坐,再度闭眸。
方才对落玉鸩药力的压制只进行到一半,便起身出了棘沉宫,去见林琬璎。
之前所得的成效自然前功尽弃,须得重头再来。
果然情深义重。童霜玉慢悠悠的想,与小师妹相见接触的机会一次都不愿错过。
她微微倾身,扶住谢艳秋搭在膝上的手背:“别打坐了,谢师兄。林师妹这盒点心做得精巧,用尽功夫,你若不吃,岂非伤了她的心?”
女子的声音清泠泠,带着些讥讽的嘲弄意味,落入谢艳秋耳中却只剩绵缠和引诱。
落玉鸩的药力于体内经脉中已行了大半,五感皆较寻常敏锐数倍,就连指腹的轻微掠动,衣褶的堆叠摩挲,和呼吸似有若无的喷薄,都能够清晰而又准确的感知到。
冷冽的云昙香……
像是要将呼吸都裹缠住。
童霜玉挑眉,直接将糕点送至他的唇边。微凉的指腹接触到唇角,带来迷离的酥麻。
瞬间,谢艳秋脑海中回想起太岁渊悬崖上,女子将丹丸塞入他口中时的场景。
紧抿着唇,别开头去。
“师妹。”
他艰难开口,声音带着几分难抑的喑哑,也不知是在劝人还是劝己:“静心沉气,收敛念欲。”
·
段玉铮领着林琬璎走出去棘沉宫外围绕的那一圈竹林后,才停住脚步,侧首询问:“方才那位……师姐,林师妹认识?”
林琬璎神色明显僵了一瞬,轻轻点头:“认识。”
她缓声道:“云笙师姐早我一年入宗门,平日里修行课业常常关照于我……如无意外,她应当能在今年的弟子大比中进入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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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还是外门弟子。
段玉铮点点头,又问林琬璎:“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贺,贺云笙……”林琬璎磕巴了一瞬。
她的神色微怯,开口瞬间流露出的犹疑悉数落在段玉铮眼中。少年觉察出蹊跷,凝眉询问:“林师妹为何如此紧张?”
“没,没有。”林琬璎低头否认。
但于沧极宗内,无论外门内门,亲传记名,弟子之间的关系无外乎那么几种。
段玉铮自小长在沧极宗,见得多,立刻便猜道:“师妹与这位贺姑娘的关系,并不好?”
林琬璎一下子慌张起来,摆手道:“没,没有的事!贺师姐平日里很是关照于我……今日之事,多谢段师兄了,我,我还是先回去了!”
她低着头,飞一般的说完这段话,掉头便跑了。
段玉铮心中盘旋着蹊跷,但又不好再追上去多问,只能暂时按捺。
准备离开,回去玄溯峰,行了一半,却忽的忆起自己今日遇见林琬璎只是半道意外,真正目的乃是为了给谢艳秋送复灵丹。
谢艳秋在太岁渊悬崖上的伤重,近日都不能使用灵力,所以楉霜师伯特地炼了复灵丹,助他于弟子大比前恢复……
坏了,竟把正事儿忘了。
少年神色挣扎一瞬,还是折返回去。
棘沉宫的檐角自碧荫竹叶之后耸翘着,上头脊兽形态各异,遥对日出方向。段玉铮穿出竹林间的曲折小道,两步踏过明明灿烂的晨光。
然而刚至殿门前,便听到有隐隐交谈的话语声音自殿内传递而来。
飘渺着灌入耳中:
“师兄看起来虚弱,不知角力起来,究竟谁胜谁负?”
“倘若我赢了,对师兄做些什么……这棘沉宫偏远,想来也不会有人知晓吧?”
贺云笙!
段玉铮当即便想到林琬璎欲言又止的隐晦神色:谢艳秋受了伤,不能使用灵力,若真是被这外门女弟子强行欺压,动起手来……恐怕难占上风。
他用力推开棘沉宫的殿门:“谢师兄——”
殿门沉重,光线随着缝隙的敞开而落入,肆意铺展在女子乌青的发丝与墨染边缘的裙裾之上。
她发间丝带垂于脑后,身体微微前倾,右手按着谢艳秋膝首,整个人几乎压伏在他的身上。
而谢艳秋握着她的手腕,目光正沉沉如凝。
两人贴得极近,鼻尖几乎相触,发丝都在日光的笼罩下纠缠在一起。
更别说发丝下遮盖的衣袖,衣袖下……
这画面极具冲击力量,段玉铮不敢再想,脑子也如浆糊一般翻涌起来,脖颈涨的绯红,整个宕机呆愣在原地。
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玉铮?”谢艳秋按下童霜玉凑到自己面前的手,侧眸望他,语带疑惑:“……是有什么事情吗?”
童霜玉目光也轻轻瞥过去。
“没,没有!”
段玉铮终于反应过来。少年脖颈涨得绯红,慌慌张张的将盛放丹药的玉盒取出,两手之间倒了数个来回,才放到地上,“师兄你放心,玉铮,玉铮什么都没有看到!”
然后便“砰”的将殿门闭合,飞也似的逃走了。
棘沉宫内,童霜玉缓缓将手腕自谢艳秋掌中抽出。
“谢师兄。”她慢悠悠道,“你这小师弟,似乎极为崇敬你呢。”
7. 第 7 章
段玉铮一路跑出竹林,才气喘吁吁的停下,双手抬起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
方才推开棘沉宫殿门时所见的那一幕仍在脑海中盘旋。
谢师兄……谢师兄跟那个贺云笙……
不行,脑子,脑子快停下来!
他捂着脸吹了好一会儿风,才终于觉得自己思绪有几分冷静下来。
师兄的事,他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只是林师妹……看起来也很喜欢师兄的样子。
唉。
少年摸了摸鼻子。
以这情形来看,林师妹可能要伤心了。
他对林师妹印象还不错呢。
虽然心中仍旧压着对于方才所见的重重疑惑,但段玉铮很熟练的强迫住自己不再深想,迈步往玄溯峰的方向走。
无论去哪个峰,只要是内门方向,都得先经过弟子的练习场。
段玉铮穿行过去的时候,正有几名弟子聚在一起切磋比试。
他目不斜视的行走过去,走了一半,却飘摇的听见几句细碎言语顺风落入耳中。
“刚才又看见那个林琬璎哭着跑回去了……哭哭哭,就知道哭,难道扮柔弱就能博取可怜吗?”
“那可不见得,说不定就有人吃这一套呢。那天还看到她不知从哪儿得了一颗清息丹……”
“可别说了,前几日她被魔域的妖女抓走,还是谢师兄亲自去救的呢。”
“妖女手底下走了一圈,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还能近距离跟谢师兄接触,真是好运气。”
“贺师姐喜欢谢师兄那么久,怎么偏偏便宜了她!”
……
段玉铮走过去的步伐又退回。
他走到那几名叽叽喳喳碎语的弟子面前:“宗门之内不许议论同门,你们在做什么?”
·
另一边,谢艳秋起身,将段玉铮搁置于殿门处的玉盒拾起,收入袖中。
没给童霜玉好奇窥探的机会。
当然童霜玉心中想的正也与此无关。她打量着谢艳秋:“师兄打算让我在这棘沉宫待上多久?”
“……”谢艳秋微抿了下唇,“三日。”
童霜玉:“?”
沧极宗的弟子大比明日开始,正是持续三日。虽然童霜玉对沧极宗内的什么比并没有兴趣,但在她的计划中,这是一个名正言顺对林琬璎出手的好机会。
若按谢艳秋所说,等她从这棘沉宫出去,弟子大比都已经结束了。
到时候林琬璎早就走完剧情,获得魁首,拜入玄云真君门下,成为谢艳秋名正言顺的“亲师妹”了。
更难杀了。
童霜玉眸光冷下去:“师兄是怕我参加弟子大比,刻意针对你那位林师妹?”
这话转得突然,谢艳秋十分明显的蹙了一下眉头:“师妹为何总是将我与林师妹并提谈论?”
“不然呢?”童霜玉反问他,“你心中挂念,除了林琬璎,难道还有旁人?”
她没有心情同他辩这种无意义的糟心事情,索性摆明了自己的态度:“我要参加弟子大比。”
“如果记得不错的话,沧极宗弟子大比对所有外门弟子开放,便是长老真君,也没有禁止弟子参与大比的权力。若师兄强行按着我,不让我参赛,那便是以权谋私,不公同门——可莫怪我到时候大肆宣扬,告知宗门上下。”
谢艳秋这人,自小生在仙门,骨子里淫浸的礼法道义,最是道貌岸然。他不似魔域那些天性漫野的魔物,只要用拳头打服了便能搞定。更多的时候,要捉他的漏处,还得从最能胁迫他的方向下手。
人,是不能够打破规则的。
谢艳秋的行径,不能与沧极宗的规则相违。
果然,话语出口,便见到谢艳秋垂眸,似是陷入思量。
片刻后,果然道:“……师妹说得是。”
“但有错便该惩处,不可破坏规制。”他说,“棘沉宫内有早年间设下的禁灵阵,防止进入的弟子催使灵力损坏草药,引发意外。我方才已将阵法开启,师妹若能寻出破阵之法,便可提前离开。”
禁灵阵。
童霜玉对于仙门的阵法了解不多,对禁灵阵还算熟悉。
这种阵法没有任何攻击和伤害的功能,只形成一个封闭空间,将阵中之人灵力或者魔息禁锢,无法施展。
而想要破阵,要么从外以灵力魔息将其破坏,要么便只有遵循阵法本身原理,数术推算,挪移转解。
禁灵阵传自上古,本就晦涩,棘沉宫又是这么大一片区域……
她这身份只是沧极宗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谢艳秋提出这个办法,根本就没打算放她离开。
童霜玉在体内运转调动了一下,果然发觉灵力沉寂,魔息也安静非常。
她抬眼看谢艳秋,青年也在望着她,眸色安静。
……
童霜玉深深吸气,再一次将心头想要撕破身份与他正面较量的冲动压下去。
解阵而已,又不是没有解过。
她绕开谢艳秋,径直向棘沉宫殿门的方向走去。
距离大殿门扉尚有两尺距离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青年开口,平缓清晰的道:“我所挂念之人……并非林师妹。”
童霜玉脚步停驻。
她的面前显现出一道莹白色的阵法边界,灵气光芒流转,拦阻她的前进。
她抬手拨了两下阵法上流转的灵气,没有做出回应。
·
棘沉宫中的法阵庞大繁复,童霜玉花了两日一夜的时间。
而这时间谢艳秋便坐在那块蒲团上,或闭目打坐,或炼化棘沉宫中的草药,同时监看着她。
童霜玉心中冷冷嗤笑,指腹拨转,将最后一处阵法连结之处毁去。莹白色的光亮自地面亮起,向着周遭扩散,呈现出破碎消弭之状。
困住她的,无论是什么,最终的结局都只会是不复存在。
童霜玉踏出这道封禁灵力的界限,推开棘沉宫的殿门。
天色暗暗,霞彩飘荡,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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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畅快而自由的风迎面吹拂而来。
她轻轻吸了口气,迈步向外走去。
竹林在昏暗的天色下氤氲成一片浓郁,随晚风的穿行而窸窣摇曳。
童霜玉踏着石子小路,将要走进那片浓郁阴影之中时,忽然听到身后之人叫住她:“师妹留步。”
童霜玉装作未闻。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跟这个将她关了两天一夜的伪君子说话。
然而身后脚步声却加快,谢艳秋追了上来。
他没有拦她,只是追问:“师妹要清息丹,是何用处?”
清息丹?
童霜玉都快忘记自己随口编下的这个谎言了。
清息丹清除魔息,虽然难得,但效用狭窄,唯此一途而已。
她终于驻足,微微侧眸回首:“师兄觉得呢?”
“……”
谢艳秋沉默了一瞬,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其中有清息丹三枚,皆予师妹。”
童霜玉挑眉,看着这递送到自己面前的丹药,想起他在棘沉宫中所炼化的那些草药:“师兄这是做什么?补偿我吗?”
谢艳秋微微闭上眼眸,风扯起他鬓边发丝,将原本根根分明的状态搅乱:“是。”
童霜玉嗤笑,没有拒绝,从他手中取走了小瓶。
头也不回的离开。
沧极宗的弟子大比已经进行了两日,明日是最后一日,决胜出最后可进入内门的那一批人。
此时此刻,比试名额已定,想亲身混进去对林琬璎出手是不可能了。
但计算起来,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
童霜玉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这盛放清息丹小瓶的颈处,横穿练习场,回去了这个身份在外门的弟子住舍。
对林琬璎出手从来不难。
难的是如何寻到一个四立无援,不受干扰,没人能够突然“出现”,制造意外的情境。
弟子大比……
沧极宗的弟子大比……
手中的小瓶“啪嗒”掉落在桌面,发出突兀的声响。
童霜玉手悬在半空,维持着虚虚拿捏的姿势,缓了片刻,终于慢慢放下来。
她低头,看着在桌上轻轻晃动的瓷瓶。瓶口处的塞子被摔开,一枚浅白颜色,纹路如云的药丸滚出来。
馥郁的丹香钻入鼻息。
清息丹。
取数十种药草相合炼制,其中最重要的清息草更是只生长于灵气富饶之地,罕以得见。
服一颗,便可将沾染于灵脉经络中的魔气浊息尽数清除。
三颗……
可救三条因沾染魔息而失去理智的性命。
童霜玉捻起药丸,缓慢转在指腹。
当初拼尽性命,走至绝路,都没能够得到一片一毫的东西,如今却因有口无心的半句谎话拿到了手中。
只可惜,太迟了。
青白色的药粉扑簌簌落满桌面,童霜玉面无表情的捻了捻指腹,将残留的碎屑吹走。
8. 第 8 章
弟子大比的最后一日,是林琬璎与沧极宗另一名弟子分决胜负的比试。
这是沧极宗弟子大比的最后一场,比试位于沧极宗练习场的中心,周遭设有结界,保护比试对决之人不受干扰。比试至一方认输或跌落比试台为止,胜者为魁首,可拥有自主选择拜师的权力。
这也是也是童霜玉所盘算的,对于林琬璎出手的最好时机。
一个四立无援,不受干扰,没人能够突然“出现”,制造意外情况的时机。
虽然在沧极宗,众目睽睽之下,她的手段方法受到诸多限制。
但同样的,林琬璎那总是能够吸引到“意外帮助”的好运气也会受到限制。
比试台上,非此即彼,无第三人可以插手。
掐着比试前的时间,童霜玉同林琬璎的对手打了个照面,将一枚纵灵珠挂在他身上。
纵灵珠是纵灵术的一种存储法器,只需分一缕灵识藏存其中,便是不需施法念术也可以控制被操纵的对象。
不受阵法与距离的影响。
弱点,是一旦被取下,便会失去作用。
三年一次的盛事,又是分晓胜负的决战,纵使跟自己没有关系,也许多沧极宗弟子前来观看下赌,猜测输赢。
沧极宗内对于这样的事情管束不严,便是有的内门弟子或者讲师,也会因着兴致去参与一二。
童霜玉绕过围聚在一起争抢下注的那堆人,在看台上选了个安静偏僻的角落落座。
没多久,雄浑的铜钟声音响起,环彻整个沧极宗。
下过注猜输赢的弟子们纷纷落座,等待练习场中央的阵法升起,最后的比试开始。
有细细碎碎的讨论声音从耳边传来:
“你方才押了谁呀?”
“肯定是杨师兄。杨师兄积分一直领先,断层高下面好几百呢!”
“那个林琬璎,名不见经传的,也没怎么听说过……突然一下子就冒出头来,感觉不简单。我押了她!”
“押那林琬璎的才几个人,你小心到时候裤衩子都赔光。”
“没事,万一赢了呢?再说,我压得不多,问题不大。”
……
童霜玉懒懒的向后倚靠,目光落在比试台上。
在梦中那本书里也是如此,无论走到哪里,林琬璎所碰见的人起初都不看好她,甚至与她作对,但最后都被她的能力所惊讶,心悦诚服。
不出意外,这一次想来也是这样。
童霜玉眯起眼睛,右手食指和中指抵触在额头上,瞳孔微微亮起。
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借纵灵术,以比试台上站在林琬璎对面那名弟子的眼,观察打量周遭。
这个台子距离地面高度有限,即便摔下去也难造成伤害,要想办法将她限制在比试台之内,没有认输和求援的能力……
负责施法号令的裁定弟子声音传入耳中来:
“比试马上开始。十,九,八……”
童霜玉“活动”了一下自己所操纵的这具身体,歪头有几分好奇的打量林琬璎。
她不是第一次打量她了。
但是以第一视角去正大光明,毫不躲避的面对面审视,却是第一次。
这个小姑娘,单论生在眉目中的那股子坚韧劲儿来说,童霜玉还是蛮喜欢的。
但这坚韧所针对的对象变成自己,就呈现出十足的可憎来。
“三,二……”
童霜玉揉了揉脖颈。
“一!”
“比试开始!”
负责裁定的弟子跳下比试台,台面四周的阵法图纹迅速被灵力点燃,向上结成虚悬的防护结界。
童霜玉抬手,于虚空中轻抓了抓,纵身向林琬璎的方向攻去。
·
纵使修为无差,多出来的数百年经验,仍旧可供童霜玉在三五招交手见摸清对方的能为底细。
与林琬璎对战的这名杨姓弟子擅长使剑,童霜玉一边与她对战,一边分神于地面布置一个出必见血的绞杀剑阵。
这剑阵,以施阵之人的精血为引,只要成形,维持的每一瞬间都会燃耗生命。到时候林琬璎死于剑阵,杨姓弟子耗尽精血,两败俱伤,同时毁却,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顾之忧。
乾,坤,震。
巽,坎,离。
艮……
耳边忽然嘈杂热闹起来,童霜玉的意识在一瞬被拉远。
时机错过,艮位偏了半分。
须得抹去重落。
啧。
童霜玉双目闭合,指腹点于眉心,将心神凝敛,不去理会本体周遭响动起来的声音。
招架林琬璎的剑招。
反挑。
后撤。
经过艮位……
一息的时间,完成抹去和重新布置。
纵灵术惯来需得凝神静气,看台的位置还是太吵了。
童霜玉眉头紧紧的蹙着,引林琬璎往兑位的方向相战。这是剑阵的最后一个点位,只要布置完成,便会立刻生效。
所以时机万分重要。
她观察着对面林琬璎的走位与出招,准备落剑于台,制造轰响与变动。
却骤然被人捉住手腕。
!
童霜玉猛然侧首,灵识被强行拉扯回本体,看见墨发素衣玉冠整率的青年坐在自己身侧。
谢艳秋。
童霜玉反手向他胸口处一击,灵识再度回归比试台。
落剑。
剑尖触地,裂缝四起。
比试台发出轰然的声响。
烟气弥漫,一时遮挡住看台上人们的视线。
兑位。
兑位。
兑……
那恼人的干扰又来,强行灌入她后颈,强迫她的灵识归位。
意识频繁的在不同躯体之间切换,带来强烈的眩晕之感,纵灵术几乎不能顺畅维持。
童霜玉在心底暗骂一声,抓住按在自己后颈的手,纵了魔息便往他经脉中钻。
身边之人发出明显的一道闷哼。
一息。
只需要最后一息。
童霜玉迅速的寻找着,指腹于比试台粗糙的石板上摸索,用力滑擦而过。
一息的时间,足够她将那个符文画完……
“小鹤,不要!”
青年低而沉润的声音破入她识海,字句清晰,响彻灵台。
童霜玉身体僵了一瞬,不可置信的侧首,动作迟缓半分,被对面林琬璎的剑气撞翻在地。
藏于杨姓弟子衣襟之中的纵灵珠被摔飞而出。
烟尘迷雾,缓缓散去。
比试台上的场景呈现于众人眼前。
扎束双寰的少女身姿纤巧,剑势凌厉,直逼地上对手的要害,悬停于脖颈之下。
盈盈开口:
“杨师兄,你输了。”
“谢艳秋!”
与此同时,看台之上,童霜玉一把揪住身侧那个倾身凑近过来的人衣领,几乎咬牙切齿道,“一而再再而三,我给你脸了是吧?”
她盯着他,瞳色猩红,青黑色的魔息于指尖环绕流转,几乎是疯狂的,透过肌肤,向他体内钻窜而去。
谢艳秋默而不言,掌心覆盖她的指尖,另一只手施放瞬身符,两人身影凭空消失于看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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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霜玉一把甩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周遭是竹林,看起来偏僻又幽密,碧绿的竹影婆娑,在正午日光下交映分明。
砰然响彻山门铜钟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递过来。
童霜玉掀眸,看着面前这个仍旧袖手垂眸,面色泰然不变的青年。
离开了比试台,看不见林琬璎,她的情绪慢慢的冷静下来。
意识到自己的谋划又一次生出了“意外”。
不,不能叫意外。
就是“失败”。
只要没有成功,就是“失败”。“失败”从来不区分是否“意外”。
童霜玉深深的吸了两口气:“你方才叫我什么?”
谢艳秋却只道:“收手吧,师妹。”
师妹。
真是令人浑身恶心的称呼。
她忍这个称呼很久了。
童霜玉反手抽出袖中短匕攻他:“白日做梦的,谁**是你师妹!”
匕首的锋刃尖锐,切过谢艳秋耳鬓垂下的发丝,留下一道整齐豁口。
却被他掌心挡住。
血液顺着掌缝向下流淌,青年眼睫下垂,将方才的话缓缓再重复一遍:“收手吧,童姑娘。”
“你果然早就猜出我身份了。”童霜玉嗤笑。
她从棘沉宫离开时心中便有所猜测。
毕竟练习场上的交手,弟子住舍的僵持,棘沉宫内的禁灵阵,若只是针对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于谢艳秋来说,未免有些太过小题大做。
若是有了知晓她身份这个前提。
一切便变得合理起来。
“既知晓身份,拦我便拦我,又或者直接捅破,兵刃相见。”
童霜玉手中匕首用力翻拧,谢艳秋掌心便溢出更多血来,将素色的袖口洇湿:“这样兜兜转转的耍着我,道君是觉得很好玩吗?”
然谢艳秋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挡握的动作未曾松开半分。
青年眼瞳中神色仍如平波:“我没有任何戏耍你的意思。我之所为,种种诸般,皆不过是……希望你能够收手,及时回头。”
“回头?回什么头?”
童霜玉没有武器的另一只手捏住他喉颈,青黑的魔息触手般顺着青年素白的肌肤攀缠。
“道君该不会是想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若我现在收手,诚心悔过,尚能够洗清身上罪孽——”她有几分微妙的挑眉,青黑色的魔息骤然收紧,“谢艳秋,你是妙华派的和尚养大的?居然对一个魔域的妖女怀揣这种幻想?”
她的力道不轻,谢艳秋闷哼了一声,声音因喉间空气减少而呈现出几分喑哑,不得不俯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秋只是不希望姑娘行差错路。”
“道君讲话好生可笑。”
童霜玉手指上抬,扣住他的下颌。她的左手已经因为魔息溢散而化出乌黑色的纤长指甲,掐在青年的唇角处,留下清晰的一道月牙痕。
殷红的血珠自那紧抿的唇瓣溢出。
她审视着眼前这个容貌昳丽,却仍旧披着一张疏冷清高皮囊的男人:“何为正道,何为差错?天道之下皆为刍狗,难道还要分个高低不成?”
“……”谢艳秋无言。
他默了片刻:“姑娘对林师妹,两次三番出手,究竟如何肯罢休?”
如何肯罢休?
当然是她死了,你也死了。
你们都死了,与我作对的人不复存在,我便畅快。畅快了,自然就罢休了。
童霜玉冷冷的笑着,却不想话语出口,竟成了:“当然是为了道君你。倘若道君愿意同我回去魔域,我便不再对她出手。”
9. 第 9 章
话语与心中所想截然不同,一瞬身体与声带似乎都不是自己的。
童霜玉心头陡惊,下意识想要后退,拉开与谢艳秋的距离,却发现身体半分动弹不得。
她仿佛被施了纵灵术般,灵魂抽离出来,犹如一个傀儡旁观着自己的动作。
“童霜玉”已经变得青黑的指腹缓缓抹过谢艳秋唇上那滴被挤溢出来的血珠,放入口中品尝。
然后微微仰头,鼻尖抵触着他鼻尖,极轻极柔的笑道:“我对道君……可是倾慕已久呢。”
倾慕个锤子!
杀了他还差不多!
童霜玉奋力的挣扎起来,却魇住了般,七窍闭塞,经脉堵滞,无处借力。
只能被困在这壳子里等待着谢艳秋的答复。
幸而……
幸而这样的问题,眼前这个人断然不会同意。
梦中那本书里,被她掳走去魔域都要死要活的,这种明显挑衅的询问,怎可能应下。
果然谢艳秋露出惊愕的神色。
青年垂着眼,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沉默,良久之后缓缓开口:“若这便是你所求……亦无不可。”
……?
答应了?
童霜玉感觉整个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撕扯搅动起来,骤然抬眼,一把揪住谢艳秋衣领。
她想骂他,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东西,却骤然对上他的眼眸,撞上那眼中隐隐正翻滚着的,她所看不懂的情绪。
“你……”
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重新接管了身体的掌控权,而目光微微下移,正好能够看到谢艳秋的唇处,尚残留着半抹艳色的血痕。
那里。
是方才“她”亲手划开的伤口。
不是幻。
方才那一幕,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在她眼前发生了。
那个梦中,那本书里的内容。
就这么在她的眼前,真实的,应验了。
……
不管是为了林琬璎,还是其他的什么前因后果。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童霜玉嘴唇颤动,未说完的话语生生止住,反手抽出卡在谢艳秋掌心的短匕,一些只存在于梦中的恐惧骤然间卷土重来。
她同林琬璎作对。
她掳走谢艳秋。
她满世界的造谣,抹黑,欺辱林琬璎。
她被爱上林琬璎的竹马发小一箭杀死。
……
在梦中时,那些只是书上的文字。
在此一刻,那些文字突然具象化了。它们蹦跳起来,于她面前编织成一场不受控制的剧目,以丝线牵引她开启表演。
只这表演。
若是死了人,那便是真的死了。
童霜玉感觉口腔中生出一种稀薄的腥甜味道,额头涔涔的渗出冷汗。
她绝不能走那梦中的路径。
她绝不要得梦中的那个结局。
她得改变点什么。她迫切的想要打破点什么。
不要相似,不要那么相似。
如果杀不了林琬璎,那么杀了谢艳秋……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童霜玉咬紧了下唇,脑中开始迅速计算起这事件施行的可能性。
这里无人,距离沧极宗的训练场偏远,谢艳秋身上有伤。若他在沧极宗内死亡,她唯一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全身而退,沧极宗内的人发现需要多久,沧极宗大阵开启又需要多久……
可她,真的能杀了谢艳秋吗?
她在林琬璎身上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尝试那么多次,悉数没有成功。
谢艳秋,谢艳秋。
若他也拥有林琬璎所拥有着的那种“好运气”呢?
她半晌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甚至惹得谢艳秋疑惑,关怀了她一句:“童姑娘,你怎么了?”
“……”
童霜玉掀眸看向眼前的青年,心中一瞬做了决断,匕首以刁钻的角度对准他心口。
与此同时,谢艳秋抬手,一把扣住她的右肩。
……
谢艳秋却压着她后颈,将她整个人按入怀中。
青年的身形宽阔,衣襟尚沾染着十分温和的松雪气味,童霜玉的鼻息在瞬间便被包裹萦绕,手中匕首通畅无阻的刺入他左侧肋下。
“你……”童霜玉有些不可置信的抬首看他。
却听见他于自己耳侧垂首念了一句:“别动。”
瞬身符显形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童霜玉感受到风声,侧眸向后看去,觑见一道道素白宽袍的身影自竹林中显现。
面目有几分熟悉。
好像是沧极宗内门的几位长老与真君。
怎么是这些人?
童霜玉攥紧了手中匕首,仰头看谢艳秋。
他左手紧紧扣着她的肩,将她压在身前,面上并无惊讶。
同之前在太岁渊悬崖上,那副有恃无恐的平静神态一模一样。
果然如此。果然又是如此。
童霜玉握着手中匕首,用力一转,清晰听见头顶青年发出一声闷哼,唇角溢出鲜血。
他低头错愕的看她。
她面无表情,在他胸口连点,封住经脉穴道,缓缓将匕首拔出来,沾血的匕刃对准他下颌,转头看向身后:“谁敢上来,我就杀了他。”
凭借瞬身符显影过来的共有七八名沧极宗长老,其中距离两人最近,最先显形的一位白胡子长老几乎要跳起来:“妖女!你你你你你!你卑鄙!潜入我宗门为祸不说,竟然还挟持人质……”
“就是卑鄙,怎么了?”童霜玉抬了抬下颌,匕首压住谢艳秋脖颈处的肌肤微微下陷,“后退!”
“……”白胡子长老气得跳脚,步步后退。
谢艳秋的师父玄云真君神色亦不好看。男子手中折扇闭合,轻敲在掌心:“姑娘如何才肯放人?”
童霜玉道:“打开护山大阵,让我离开。”
白胡子长老:“绝无此种可能!”
童霜玉压在谢艳秋颈上的匕首划开一道豁口。
白胡子长老瞪着眼睛闭嘴,玄云真君沉默不言。
谢艳秋此刻的状况,两人心底再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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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寻常,便莫说被挟持,便是只他一人,也能将这妖女解决。
可如今他身上有伤,正是不能使用灵力的时间,若真出了什么差错……
进退两难。
就在此刻,谢艳秋突然开口:“放她走。”
“艳秋,你你你……”白胡子长老震惊,“你糊涂啊!这妖女怎能放走——”
“此处距离外门训练场不远,若是拼搏起来,魔息逸散,纵然得胜,宗门内弟子也难免受到影响。”谢艳秋停顿了一瞬,“段长老放心,我有分寸。”
“这这这……”白胡子长老犹疑不决,目光瞥向一侧的玄云真君。
毕竟是他的弟子,这种事情,还得当师父的来做决定。
玄云真君捏着手中折扇沉吟片刻:“开阵。”
沧极宗来的都是多年的长老真君,修为深厚,几人合力,暂时给护山大阵开出一个出口,并非什么难事。
童霜玉看了一眼头顶敞开的空间。
护山大阵说开就开,梦里那书中说玄云真君宠爱弟子,果然如此。后面她与林琬璎交锋时,也正是因为有玄云真君从中作梗,吃了许多苦头。
她没有动:“所有人退后三十尺。”
“……”白胡子长老,“妖女!你不要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童霜玉歪头:“那不然呢?我怎么知道此刻放了他,你们不会立刻就将大阵闭合,然后围堵绞杀我?”
她微微挑眉,“你身后那几个可都已经在偷摸着蓄力法诀了。”
白胡子长老回头看,果然见到几人腕上灵力光泽萦绕,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立刻摆手:“收了!都给我收了!”
沧极宗众人悉数后退,只余下玄云真君与白胡子长老仍旧站在前方。
“妖女,现在可以放人了吧?”白胡子长老道。
童霜玉抬头看了一眼,护山大阵的出口尚在,她拖延时间于背后绘制的瞬身符也已经完成。
“当然可以。”
童霜玉笑着,无声于背后催发瞬身符,符咒上的纹路亮起,随即火焰般燃烧起来。
但她并没有松开谢艳秋,而是反手扣住他手腕,两人身形同时消失在火焰般燃起的亮银色灵气之中。
·
与此同时,竹林之后,棘沉宫的屋檐上。
扎束双髻,发带飘扬的少女半支撑身体,遥遥看着这针锋相对的一幕。
【1007。】
机械般的声音于空气中突兀响起,仿佛电流般波动着。
【角色行为强制卡只有三张,珍贵非常,你为什么要用它让童霜玉带走谢艳秋?】
“啊?”少女指间漫不经心转着自己的发带,“这不是原文剧情吗?魔域妖女掳走沧极宗大师兄,小师妹奋发图强,步步攀登,成为正道魁首,营救师兄,为师兄雪耻……我这是在走剧情呀。”
她仰头看着天穹之上那因失去维持支撑而瞬间闭合的阵法出口,水杏一般的眼眸眯成月牙儿:
“再说了,不把谢艳秋这位‘大师兄’挪走,我怎么当沧极宗的首席弟子呢?”
10. 第 10 章
谢艳秋醒来的时候,周遭光线昏暗,沉沉的滞闷,水汽凝结在皮肤上,潮润湿黏。
他掀起眼眸,于前方看到蒙蒙的雾气,乳白色一片。
这是……哪里?
谢艳秋恍惚了一瞬,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却感觉腕处沉沉,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有碰撞的声音作响。
他目光循声望过去,只见双手各被一只颜色漆黑的铐链束缚住,其上有青黑色的魔息缠绕,正争先恐后的攀附着他的肌肤。
冰冷沉沉。
“呦,道君醒了。”
女子的声音隔着雾气,遥遥的好似从另一端传来,熟悉非常,却又淬着惯常的寒意。
这个声音,是……
谢艳秋掀眸,顺着雾气向那声音的来处望过去。
冷雾缈缈,模糊的映出一个斜倚在玉床上的女子身形,她的头发未束,顺着衣摆,似乎长长的垂散到地面。
果然是她。
谢艳秋缓慢的抬手,去触碰自己的喉颈,于肌肤之上摸到一条纤细的伤口。
是在沧极宗竹林里,她手中那把匕首所留下的。
伤口已经结痂,只留下细细的一条凸起,在被触碰的时刻滋生出一种蚂蚁爬行的痒意。
他忆起在这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来,自然也猜测出,自己此刻应当身处何处。
魔域。
女牀山。
她的领地。
谢艳秋轻轻的抿了唇,没有再动,也不曾出声。
另一边,童霜玉隔着浴池上空的雾气,遥遥打量着这个被她被迫从沧极宗“强掳”回来的男人。
带谢艳秋离开沧极宗后,童霜玉所作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试图杀他。
但这样的行为不出意料的失败了。
甚至失败的原因还与体现在林琬璎身上的有着些许不同。
林琬璎在被她威胁到性命时,总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意外”“帮助”来帮她避过。
而谢艳秋,她的失败在他身上体现得要更直接些。
她直接没有办法对他下杀手。
她用匕首对着他的心脏试了许多次,虽然可以捅进去,但是每次将要接近心脉的时候,都会让她心口滞闷,疼痛不已,而无法再继续下去。
……
无法再继续下去!
那种感觉,同在沧极宗,她突然被附身一般说出“我对道君倾慕已久”这种恶心话的感觉一模一样。
但人都已经带出来了,总不能再给送回沧极宗去。
只能捏着鼻子带回魔域。
被她挟了一路,他的发冠早已不知落在何处,此刻身在寒池之中,如墨的长发含着水汽,仿佛将要化开晕染。
至于衣衫,早已尽数湿透,漉漉的贴在身上,清晰勾勒出躯体的轮廓。
宽阔而坚硬,既不纤瘦,也不柔弱。
倒是与平日整肃时那般模样叫人所想的颇有些不同。
童霜玉抬手,轻轻松开萦绕于指尖的青黑色魔息,牵束谢艳秋的锁链便随着她动作而被牵起,拉扯张开。
谢艳秋双手顿时失去自由,以一种被吊挂的方式困束起来。
这样的变故让他眼瞳之中流露出明显的茫然:“童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童霜玉冷笑呲他:“道君自己撞上门来,难道猜不清我图的是什么吗?”
她从玉床上起身,穿行过雾气,走到谢艳秋面前,于浴池的边缘半蹲,探身出手。冰冷的指腹扣住他脖颈,将那条纤细结痂的伤口撕开。
灵力灌注而入,直通腹部丹田,冷如冰霜翻滚。谢艳秋毫无防备,狠狠打了个冷颤。
他反应过来,当即便想要调引体内灵力阻拦,却只觉丹田一片干涸空洞——便是这停顿的一瞬,那团位于体内经脉深处,他艰难压制下去的落玉鸩药力便被再度冲散开来。
不同于棘沉宫中只是丝缕的逃窜,压攒了数日的药力,磅礴如瀚海,几乎一瞬便将他的四肢经脉淹没。
酥麻的痒意自骨缝中密密生出,身体随着呼吸的律动燥热起来,药力有如泉水,滚腾奔流,瞬间便将覆盖于肌肤之上的冰冷潮润蒸腾干净。
谢艳秋当即咬紧了下唇,双手紧攥成拳,闭上眼睛。
好热。
身下的池水却在此刻仿佛失效了般,整个人像是被置于火窖,滚闷而疼痛,迫切的想要寻找凉意压制缓解。
好想……
好想要……
痛苦难耐的喘息声音自青年喉中响起,在这冰冷而满蕴雾气的空间中尤为鲜明。
童霜玉没什么表情的看着这一幕,缓缓拭去指尖沾染的血痕。
落玉鸩的药力,催发欲念,最是消磨人的意志。
而在被欲念裹挟的状态下,人的回答是不经思考的,最原本,最反应本心的。
杀不了谢艳秋,但她仍旧有几个问题需要问他。
“道君是从何处知晓我名字的?”
“名字?”落玉鸩的药力灌满经脉,已经开始发作,谢艳秋的意识迟缓,顺着女子扣住下颌的动作仰头,目光散涣的看着她,“你的名字……”
“童,霜,玉。”他一字一字的念出来。
青年的声音沉润,即便此刻因药力催发染了情欲,听起来也仍旧悦耳,甚至更添了几分艳魅。
“魔域,女牀山之主,之名……三域之内,无人不知晓。”
他说得艰难,眼角晕起殷红,仿佛下一刻便要有雾气附着在眼角,化成珠玉流滚下来。
“你知晓我说的不是这个。”童霜玉微笑,声音柔柔的按他唇瓣:“弟子大比时,你在我识海中,所唤的那个名字,是从哪里知晓的?”
弟子大比时?
谢艳秋思绪散涣,嘴唇翕动,却只感受到仿佛要将身体燃烧起来的干燥。
这样的燥热让他下意识寻找触及肌肤的唯一冰冷源头。
甚至伸出舌,轻触了一下。
“小鹤……”他喃喃道。
……
感受到指腹丝缕入.侵的湿濡,童霜玉不动声色的蹙了一下眉。
她并没有松手,反而掐得更紧:“说。”
“小鹤……是你的名字……”他断断续续的道,“贺……笙……”
贺?笙?
贺云笙?
童霜玉目光原本冷戾,却在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瞬间凝固。
这名字听起来好生耳熟。
似乎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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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沧极宗卧底时那个外门弟子身份的名字。
若要这么算来,“贺”与“鹤”同音,谢艳秋那样叫,她听错了倒也说不定。
可……
那个时候,他应当已经认出她的真实身份,知晓她并非贺云笙而是童霜玉。
童霜玉心头繁杂,欲再逼问,却被外间叩门的声音打断。
“殿下,是我。”朱鸾的声音隔着一层门板响起,闷闷的,带着几分强压住的焦急。
……
进来审问谢艳秋之前,童霜玉叮嘱过朱鸾,若无重要之事不要扰她。
而朱鸾从来有分寸。
童霜玉动作停顿一瞬,抿了抿唇,拔高声音:“什么事。”
“回殿下,翠黄谷主领谷内群魔,正围堵在麟游宫门口,闹着要求见……”朱鸾犹豫了一瞬,换了个代称,“魔主。”
“翠黄谷主。”童霜玉挑了挑眉:“乘黄?”
朱鸾:“是。”
“现在什么情况了?”
“青魑严守殿下命令,不许旁人踏入麟游宫一步,翠黄谷群魔便将麟游宫门围了起来……现如今,两方都不肯退让,便打了起来,正相搏呢。”
相搏。
童霜玉指腹无意识的用力,按着谢艳秋唇角,轻轻摩挲。
魔域有六域,六域各有一位域主,居于魔主之下,掌一方域境,也被称作“六魔将”。
六魔将按武力排行,青魑于六魔将中行二,是童霜玉一手提拔上来的,无人境的域主,也掌麟游宫的安防护持。
她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窦沉骁软禁,正得益于青魑的岗职。
而朱鸾口中的乘黄,则于六魔将中行三,是翠黄谷的域主。
童霜玉微微蹙眉。
她与窦沉骁是居于魔域顶端的两股力量,表面上看上去合力同心,但实际在权力与部属上各有争夺。
六魔将中,朱鸾,青魑倒向她,乘黄,紫狷忠心于窦沉骁,幽桓沼之主未经更替,态度模糊不清,三日梧桐则依从祖训,惯来持于中立。
粗略的算下来,大差不差,平分秋色。
魔域的平衡也因此维持。
但这样的平衡,毫无疑问将从她把窦沉骁软禁起来的那一刻微妙打破。
她走出了第一步,以后必定还有第二步第三步第一百步,魔主久不露面,窦沉骁的部署焦心难按,想要试探,也是早晚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这个乘黄,竟来得这般快。
“……”童霜玉默了片刻,“我知晓了。”
她松开谢艳秋的下颌,贴触于唇畔的冰凉瞬间离开。
谢艳秋在意识迷蒙中掀起眼皮,追着她所离开的方向去看。
冷雾缈缈,视线仍旧看不清晰。
只瞧见女子的轮廓高挑儿纤瘦,衣袖晕染如墨,黑白相掺的发丝随着步伐行走微微漾起。
小鹤。
谢艳秋缓缓闭上眼睛。
炽热的痛感席卷他经脉,仿佛浪潮一般,一遍一遍,不停不息。而在这疼痛之中,夹杂着记忆中少女脆生生的,像是风雨过霜林的冷冽泠泠。
“鹤鸣于皋,声闻于天。”
“我的名字叫小鹤,你呢?”
11. 第 11 章
麟游宫外的场景倒是比童霜玉所想的要好上不少。
所谓的“打起来”,“两方相搏”并不是麟游宫的安防与翠黄谷群魔堆在一起混战互殴,而只是青魑与乘黄两个人交手。
看着头顶上空抡枪砸人的绿衣女童与举起双锤抵抗的壮硕男人,童霜玉轻按了按眉心。
“停手。”
女子声音在麟游宫上空响起。
然而壮硕男子只是低头觑了童霜玉一眼,手中石锤猛翻,仍旧攻向对面的青衣女童。
他不收手,女童自然也不可能白白挨打。
掌心长枪一抵,一抽,一刺。
兵戈相接,碰撞铮然,两人再度陷入战中。
“殿下!”童霜玉走得快,朱鸾便落后了一段,小跑着才追上来。
她一来便看到青魑与乘黄仍在相斗,而童霜玉面色不好,便猜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拦过了。”朱鸾低声解释道,“无论如何不肯停手,说今日要么见到魔主,要么分明结果。”
童霜玉神色沉下去。
“分明结果?”她嗤笑,“他想怎么分明?以死明志?”
“这……”朱鸾垂首不言。
童霜玉向一名麟游宫的安防卫伸手:“枪给我。”
安防卫神色一紧,将手中长枪双手捧着交到童霜玉手中。
兵戈入手,发出鸣震之声,森黑色的魔息立刻如藤蔓缠绕其上。
童霜玉将长枪在手中掂了掂,反手向着空中打斗的两人掷去。
“殿下!”朱鸾惊呼一声。
童霜玉掷枪的时候并没有瞄准,只看了大概的位置,那两人打得难解难分,这一枪飞出去,指不定伤中谁,两个一起伤了也说不定。
半空之中,缠斗在一起的青魑与乘黄也感知到劲风。两人神色挣扎了一瞬,贪多又过半招,才各自向后退却。
森黑色的长枪自两人方才相战的位置穿过,不出二尺,又陡然折转,将他们再度冲上去的路径打回。
长枪落地,重新归于童霜玉手中。
半空中缠斗的两人也终于分开,各自于地面停落。
青魑早就看见了童霜玉,小女童眼睛亮亮的,长枪收了往腰后一塞便哒哒哒跑过来:“殿下!你来了!”
童霜玉揉了揉她的脑袋:“去找朱鸾姐姐。”
“好!”青魑嘻嘻笑着,乖巧的去了。
童霜玉握着手中长枪,看向乘黄所落的地点。
他的位置与青魑相对,身后是数百翠黄谷的魔,围成半圈将他拱卫在中心。
“唾!”
乘黄对着地面恶狠狠呸了一声,提起坠地的双锤,看向童霜玉:“小娘们儿,你把尊上怎么了!”
“尊上?”童霜玉微微挑眉,“魔域以杀定位,你既认他为尊,便当知晓,我是无法对他做些什么的。”
乘黄石锤指向童霜玉:“那你开了麟游宫,叫我亲眼去见尊上!”
童霜玉懒懒的转了转手中长枪:“麟游宫无令不得进入。你取出窦沉骁的手令来,我便放。”
“臭婊子!”乘黄手中两枚石锤相击,发出类似震烈的声响,“见不到尊上,哪里来的手令?你刻意为难我呢是吧!”
“麟游宫的规则便是如此。”童霜玉道,“没有魔主手令,擅自率领翠黄谷数百魔众于此——乘黄,你是想要以下反上吗?”
“若能杀你,便是反了又如何!”
身形壮硕的男子提着手中石锤,眸色沉沉,手背生出青筋,锵然吼道:“今日便为我翠黄谷百条性命报仇!”
童霜玉默然无语。
翠黄谷当年因她挑唆,与幽桓沼相斗,损失泰半,仅活下来不到百只魔。
如今虽然休养生息,有所改善,但翠黄谷中对她仍旧怨言昭昭,极为排斥。
其中域主乘黄更是首当其冲。
这也是平日里童霜玉少与翠黄谷接触,甚至放任他们归入窦沉骁麾下的原因。
石锤迎面而至,大小有若人头,力钧而沉,若是结实挨上一下,便会瞬间化作血泥。
童霜玉侧身闪避,手中长枪枪尖抵住乘黄的石锤,眸色深凛:“你确定吗?”
“喝!”乘黄不答,只再度将石锤抡过来。
童霜玉反手以枪迎上。
两人于麟游宫外的空地处交战起来。
乘黄身形壮硕,以力量见长,十分懂得发挥自己的优势,沉重的力道施加于双锤,透过长枪传递至童霜玉的手腕。
童霜玉面色不变,且战且退。
两人过了数十招,便已经到了麟游宫的门前,甚至守在门口的安防卫都稍稍推开,腾避空间。
“受死吧!你这臭婊子——”
双锤正面砸来,背后是麟游宫的大门,童霜玉再退一步,乘黄便可踏入界限。
故而这一次她没有再退,而是横了枪,倒转迎上。
枪尖与石锤相抵,两股力量相交,石锤的进势被迫停止。
“喝!”
乘黄面露不屑,双手用力,便有森然的魔息自他双腕处生出,顺着石锤锤柄攀缠,增强石锤的力量。
童霜玉眉宇微微凝蹙了一瞬,小指在枪身轻点,也有一缕魔息灵虫般钻入枪中。
她手上用力,平稳的将长枪向前推进。
枪尖原本是有些钝的,此一瞬不知怎的突然变得锋利起来,与枪尖相接的地方,石锤表面竟然生出细小的裂隙。
“啪咔”极轻微的声响,裂隙迅速扩大开来。
乘黄惊了一瞬,始料未及,连忙想要收手,银白色的枪尖便自石锤靠近他的一端露出。
石锤碎裂。
乘黄连忙举起另一只石锤,想要阻挡枪势。可童霜玉的枪只是看起来慢,却稳稳擦着石锤边缘,刺入他的心口半寸。
“你!”乘黄愕然,面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怎么……”
童霜玉看着乘黄,缓慢的将手中长枪从他喉颈位置推送进去,贯穿前后。
……
最先落地的是男人手中石锤。
尚且完好的石锤骤然失去抓握力量,落至地面,砸出一个深坑凹陷。
童霜玉面无表情的收手,将长枪自方才没入的位置拔出。
这样一来一回,枪头上带出深红褐色的血迹,与破碎的血肉组织。
她随手将枪扔到地上。
乘黄的瞳孔在出乎意料的惊恐中放大。他甚至还张着嘴,舌头微颤,想要说些什么。
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伴随着不甘向后倒去。
留下一道沉闷声响。
风穿过守在周边的安防卫,卷起童霜玉的发丝衣角。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睫微垂,轻轻抬手,便有无数灿金色的光点自乘黄的伤口处溢散出来。
光点有如流萤,扑闪翩飞,于她掌心汇聚成一枚金色的半菱形纹印,缓缓凝实。
象征魔域一域之主身份的纹印。
童霜玉看着这枚纹印,缓缓开口,淡声陈述道:“翠黄谷之主乘黄,以下反上,死于我手。自今日起,魔域翠黄谷,归于我麾下。”
域主死亡,纹印被取,翠黄谷群魔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进还是退。
麟游宫前寂静片刻,童霜玉也没有出声。
直到片刻后,一个眼上贯了疤痕的青年从群魔之中走出,于童霜玉面前单膝跪下。
他俯首,以臣服的姿态闭目沉声道:“属下朱厌,前翠黄谷域主麾下副督将,愿归顺殿下,为殿下清理翠黄谷!”
“……”
童霜玉微微眯眼,看着伏跪于眼前的青年。
片刻后,轻轻抬手,将掌心纹印落入他眉心。
女子的声音宛若咒律,于风中空灵飘荡:“更替必以搏杀,咒律不可违反。朱厌,自今日起,你便为魔域翠黄谷之主。”
“多谢殿下。”朱厌俯首。
童霜玉微微点头,道:“撤了吧。”
童霜玉转身,青魑哒哒哒的跑过来。
“殿下!”女童眨巴着眼睛,殷殷期待的看她,“这个可以给我吗?”
童霜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乘黄壮硕的身体横躺在地面,从颈口伤处漫出的血迹已经渗透进入地面,描摹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
童霜玉停顿了一瞬,微微点头:“可以。”
她再次摸了摸青魑的头,转身踏入麟游宫门,安防卫在她背后将这进入的空间再度封闭护守。
与此同时,麟游宫外的群魔也终于变得嘈杂起来。
“域主死了……”
“是他!怎么是他!”
“杀了他,杀了他就能成为新的域主……”
“兄弟们,上啊!为域主报仇!”
“嘿嘿嘿,动不了乘黄,还能动不了你小子吗——”
“啊!打我做什么,你瞎吗?”
这般场面童霜玉见过上百次,早习以为常,步伐平静如常,并不回头。
朱鸾倒是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兵戈相交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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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剥骨见肉的厮杀。
脸色微微白了片刻,才低头,快步追上。
朱鸾低着头,跟随童霜玉走了许长一段,才从方才所见的场景画面之中缓和过来。
抬起头,却发现所行的并非往沥风斋的方向。
朱鸾看向走在前方的童霜玉:这条路她这些时日走过数次,并不陌生,哪怕此刻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也仅凭周遭的景色可以立刻判断出来——这是麟游宫大殿的方向,自那日突然的变动后,魔主便一直被囚在大殿的地牢中。
殿下往这儿做什么?
但童霜玉的事情她向来是只做不问的,尤其是在关于魔主窦沉骁的事情上。
殿下与魔主自年幼便相互搀扶,行路百年,便纵有矛盾磕碰,分歧争斗,其间的情谊也绝非旁人可以挑唆撼动。
许多事情,若是不解,便将双目蒙覆,双耳闭塞,要如何做便如何做,就定然不会出错。
眼看着童霜玉就要走到大殿门前,迈入那座巍峨恢弘的漆黑色宫殿,朱鸾停下脚步,止于殿门之前。
童霜玉则踏入进去。
大殿之中冰冷空旷,是久无人住的模样,童霜玉扫也不曾扫那只位于正中的黑龙座椅一分,直接开了机关,通过暗道往地牢去。
地牢中无窗,仅火把照明,隐约可以视物。
沿着狭长的窄道走至尽头,可以看见墨发披散,敞着黑色中衣颈口的青年额角抵靠黑铁栏杆,面容大半张映在火焰晕染出的光线中,盈盈含笑着候她。
看到这张脸,童霜玉不由觉得那团在胸腔中憋了一路,勉强有些压下去的火气再度腾怒燃烧起来。
她快步走上前去,隔着铁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向外拽:“窦沉骁,你在搞什么幺蛾子——活腻歪了是吗?”
青年的脸颊因为这力道贴在石栏上,挤压出变形的痕迹,也撕破方才那张含笑的“美好”面容。
“哎呦喂,哎呦喂。”窦沉骁一边嘴角被压着,只能艰难的从唇瓣缝里开口漏字,“小鹤,小鹤,你轻点,嘶,这可是最好的封魔玄石打造的栏杆,碰一下疼半天……”
“你也知道疼半天。”童霜玉冷笑,手上力道并不放松,“说罢,想干嘛?”
“就是想你松松手,万一不小心也碰着这栏杆……”
童霜玉眉梢挑起,没有说话。
地牢中的空间在这瞬间陷入安静,隔着黑色玄石的栏杆缝隙,两双眼睛四目相对。
火光落在其中,将彼此神色映照分明。
……
童霜玉松手。
窦沉骁慢吞吞的将贴着栏杆的脸移开,抬手揉了揉滋生出的刺痛。
“想干嘛,我还能想干什么。”
窦沉骁眉毛撇成一团,像只耷毛的大狗,幽怨的瞪着童霜玉,语气委屈道,“你把我关在这里这么多天,也不来见我,也不说为什么……我想着定是哪里得罪了你,所以给你赔罪咯。”
“用翠黄谷给我赔罪?”童霜玉不为所动。
“什么?翠黄谷?”窦沉骁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右手手指在膝盖上敲了几下,语气懒散,毫无所谓:“我只是让他们想个办法把我弄出去,谁知道乘黄那个蠢货直接冲到你面前去了……算他倒霉,命不好咯。”
“至于翠黄谷,既然到了你手中,自然也没有还给我的道理,是吧?”
青年笑容灿灿,童霜玉心头却慢慢冰凉。
她当然猜得到乘黄出现在麟游宫外的原因。
翠黄谷恨了她近百年,完全可以继续恨下去,没道理非得在这个时候冲出来求死。
不论是报仇,还是想争位,所能够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
都没有区别。
今日麟游宫外的那一档子事儿,完完全全,不过眼前这个人逼她来见的手段罢了。
他让乘黄出面。
他知道乘黄恨她。
他给他机会,与微渺的希望。
也知晓她会亲手掐死这希望。
童霜玉钉在魔域的这个位子上。
百年。
谁来,她就踹谁下去。
眼睫微弯,童霜玉半蹲下身,隔着石栏勾勾手指。
窦沉骁倾身凑过来。
“你拿翠黄谷给我,想换什么?”
“换你突然生我气的原因。”
青年也弯着眼,一字一句:“我要知道,来龙去脉的,所有。”
“不要骗我,小鹤。”他幽幽的道,“你知道的。”
12. 第 12 章
收归翠黄谷,童霜玉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情。
第一,将象征域主身份的纹印扔还给翠黄谷群魔,等待他们争斗角逐,选出新的域主。
第二,让这位翠黄谷的新域主臣服于她。
虽然那一日有名为朱厌的魔主动站住来愿意效忠臣服于她,为她清理翠黄谷,但做到这样的事情,空口凭夸是不成的,需要有足够实力支撑。
但有人愿意来做这个出头鸟,童霜玉也无可无不可。
倘若真能存活下来并胜出,自然是好。
若是活不下来,总会有合她心意的能活下来。
而朱厌比她所预想的要争气些,当晚便由朱鸾引着,来了沥风斋见她。
来时童霜玉正处理不在魔域这些时日堆积的信息与事务,听见愈行愈近的脚步声,才掀眸看去:
一个面容年轻,身形扎实饱满,体格却不过分庞大的青年跟随在朱鸾身后踏入进来。
青年紧抿着唇,神色肃穆,脸上增添了两道鲜明新疤,右臂从肩向下断去,断处破烂,露出碗口大小的深色血肉。
看起来倒还算干净,童霜玉漫不经心的想。
她依稀还记得,当年乘黄坐上翠黄谷域主位置的时候,身上的伤和衣物都黏结成片,仿佛刚从血池子里爬出来一般。
狼狈极了。
朱鸾将人引至眼前,侧身避开,便见青年“噗通”一声单膝跪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属下朱厌,见过殿下!”
……
童霜玉合上卷册,缓缓坐直了身子。
她打量着这个垂首跪在面前的青年,淡声开口:“抬起头来。”
朱厌照做。
他的眼上原本有一道贯穿的旧疤,伤处泛白,只余狰狞的沟壑,如今再加上两道染血的,看起来倒是更凶恶几分,符合世人对于“魔”的常规印象。
“名字。”童霜玉漫不经心的问。
朱厌神色微愣,又重复了一遍:“属下朱厌,见过殿下。”
“职务。”
“……”朱厌停顿了一瞬,“前翠黄谷域主乘黄麾下副将。”
还不错,挺乖。
“你不是生在翠黄谷的魔。”童霜玉手指点点桌面,“哪儿来的?”
翠黄谷群魔,似狐有角,毛黄脾躁,从来莽撞冲动,不拘小节。
且不说原身化形,便是行事方式——眼前青年也与他们截然不同。
朱厌低着头:“属下出身卑贱,曾为厄斗场囚奴,后得出,才入了翠黄谷。”
“哦。”童霜玉点点头,眯着眼,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择效忠于我?”
朱厌陷入沉默,许久没有回答。
这让童霜玉有些惊讶。
因为按理说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不管是向上逐位,还是谋求庇护,不过一些表鉴忠心的客套话。
而她也不会做什么。
只不过借着这些表鉴忠心的话语在他身上落一只誓虫,若是违誓便被自内向外啃咬噬心而亡罢了。
等了许久,等了童霜玉都有些不耐烦了,想要让他滚蛋,再换一个肯开口的来。
却见眼前的青年动作改变,双膝都跪于地,仅剩的左手按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声音沉闷道:“属下知晓不该开口冒犯,但属下不愿欺骗殿下。”
“昔日殿下纵厄斗场群魔出逃,引发乱战,死伤惨重,魔主厄令魔域之内不许提及。”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抬首,看着童霜玉,高声道,“但若非那一日殿下,我永远也逃不脱厄斗场,只得见争斗至死的命运。殿下给了我向上活命的机会,我感激殿下,故而愿意效忠臣服。”
他的声音振振,纵使受伤,也仍旧郑重认真,不见虚弱。
甚至于童霜玉对上那双眼眸的时候,感觉到几分缥缈遥远的真心。
真心啊。
真是让人觉得有趣又怀念的东西。
“你这样诚恳,愿意真心效忠于我,又怎么算是冒犯呢?”童霜玉微微露笑,向他勾手,“过来。”
朱厌膝行上前。
童霜玉摊开手掌,掌心趴了只指甲盖大小的漆黑甲虫。
“认得吗?”她盈盈道。
“……誓虫。”朱厌下意识的吞咽口水,喉颈处微微起伏。
“认得就好。”童霜玉柔和的看着他,并不继续说。
只要不是傻子,都该知晓她的意思。
眼前青年从翠黄谷群魔围攻之中爬出来,爬到她面前,也不会是傻子。
朱厌有几分微颤的捏起誓虫,看着那小虫振翅在指间挣扎了片刻,闭眼放入口中。
吞咽下。
张口给童霜玉检查过后,膝行后退,伏拜道:“属下朱厌,愿为殿下驱策,肝脑涂地,死而不悔。”
童霜玉撑腮打量着他,觉得这份誓言听着比先前那一堆更中肯几分。
“去吧。”她摆摆手道,“从这座宫殿出去,你便是翠黄谷的域主了。”
朱厌离开后,童霜玉低头继续看眼前的卷册。
朱鸾跪坐在她旁边整理已经看完的部分,却并不专心,时而翻翻,时而抬眼窥童霜玉的神色。
童霜玉察觉的到,头也不抬:“有话就说。”
“……”
朱鸾轻声开口:“殿下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
“实不实的,又有什么重要。”童霜玉翻过手中一页,“他吃了誓虫,从今往后,所说的全是真话。”
“可是……”朱鸾蹙着眉头,还想说什么。
童霜玉直接打断她:“整理好了吗?整理好就送到内间去。”
·
翠黄谷域主变更,其间夹杂着权力的更迭与交割,自然有暗中蠢蠢欲动者。
童霜玉雷霆手段,就着风口揪了几只,杀鸡吓猴,以儆效尤,将他们敲打得安静下来。
她忙得充实而规律,日程计划表排满,若不是朱鸾提醒,险些忘记自己还从沧极宗掳了个人回来。
“谢艳秋?”童霜玉将手中刀上沾染的血迹擦拭干净,交还给候在一旁的青魑,语气有几分不虞,“他又整什么幺蛾子了?”
朱鸾微微抿唇。
那日审问完之后,童霜玉便好像将这位从沧极宗特地掳来的道君忘到了脑后,也没有提过如何安置。
本着稳妥起见,朱鸾在沥风斋中择了一处僻静院落,调了十名安防卫看守——反正那位道君手上带着封灵锁,无论魔息灵力都无法使用半分。
谢艳秋也知趣,这些时日一直都保持安静,因此童霜玉没开口,她便也不拿这件事来扰她。
却怎知昨日夜里却出了变故。
“谢道君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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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些不适。”朱鸾斟酌着道,“原本还好好的,今日清晨送餐时进去查看,却发现道君面色有异,气脉似乎也紊乱,
于是请了医师去看……”
发现他体内存有落玉鸩。
最后这半句话朱鸾没有说出来,只问童霜玉道:“殿下是否也要去看看?”
童霜玉却没反应过来,完全将落玉鸩抛在了脑后——毕竟这东西难受归难受,却只是折磨人的法子,又不会真的死人。
“我去看他?这是什么道理?”童霜玉当即回绝,“不必管他。”
“……”
朱鸾沉默了一瞬,微微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噤声退下。
殿下做什么事情,自有她自己的安排,只要把分内之事做好,听候吩咐就行。
这件事便被这么搁置,一直到了晚上,童霜玉沐浴完毕,准备休息。
走到床边时,却蓦的感受到心口一阵疼痛,晕眩直冲识海。
童霜玉惊了一瞬,第一反应抬手去按自动腕脉,查看体内是否有灵气魔气失衡导致经脉受损的现象。
然而经脉完好无损。
……
疼痛感受再度传来,仍旧透彻清晰。
童霜玉咬唇忍着这仿佛撕裂一般的疼痛,脑子却清楚得很,当即回想起自己将谢艳秋从沧极宗带离的那一日。
那日她是真的想杀他,但杀他让她难受无比。
只要付诸于行动,似乎她也会对那些疼痛感同身受。
若不是她自己的问题,那便只能是……
童霜玉扶着桌面,只觉额下血脉突突跳动,切齿唤道:“朱鸾。”
朱鸾一直在外面守着,听到声音立刻快步走进来:“殿下……”
童霜玉打断她:“谢艳秋在哪?”
朱鸾连忙回答:“在玄梅院……”
话没有说完,便见童霜玉身形砰然消失在房间之中。
房间之中恢复寂静,朱鸾怔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也快步跑出去,往玄梅院的方向去赶。
玄梅院中有红梅数株,一到冬日便竞相开放,红艳玄妙,因此得名。
现下是深秋初冬,院中红梅未至开放的时节,只零星冒了几颗嫩小骨朵,映照在月下盈盈。
童霜玉的身形骤然于院中显现,所带出的气流波动震得梅树枝叶扑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她一脚踢开院内房间的门,冲进去,揪住那个已经蜷在角落的青年衣领:“谢艳秋,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艳秋抬眼,青年整个人不复往日的清冷沉静,眼角绯红,气息紊乱而起伏,一双眼眸仿佛被水汽氤氲染湿,盈盈满蓄;瞳仁却散涣着,空泛而失焦。
他对上童霜玉的眼睛,似是反应了一会儿,才辨认出眼前这张带着杀气腾腾怒意的五官归属于谁。
然而这样的怒意与杀气并没有将他身体之中那团被困束的难受滚烫压制下去,反而如引火的柴薪一般,使所有的克制瞬间崩塌。
原本冷冽的云昙香气,在落玉鸩药效的催化引导之下,都变得炽热甜腻起来。
好想……
好想尝一尝……
意识沸腾起来,身体本能的欲望在这一瞬压倒了理智。
谢艳秋向前凑到童霜玉颈侧,唇瓣无意识的喃喃道:“小鹤……”
13. 第 13 章
温热潮润的呼吸喷薄到童霜玉的颈处,于肌肤上激起细小的一层颤栗。
童霜玉迅速反应过来,在谢艳秋嘴唇将要贴触上肌肤的瞬间扣住他下颌。
却还是感受到轻掠过一瞬即逝的湿濡。
“谢艳秋?”童霜玉挑眉唤他的名字。
青年抬起头来,茫然的看着她,惯来丝缕齐整的发丝弯曲着贴在额角,与涔涔汗珠粘黏在一起,已经积蓄满绯红颜色的眼尾像是含苞将放的红梅,妖冶而惑人。
“小鹤……”他无意识呢喃着她的名字来回应。
但这名字听了却叫童霜玉倍感烦躁。
她从不喜旁人这般称呼她,整个魔域也无人能这般称呼她——除了窦沉骁那个狗东西。
说了一百遍了,也不愿意改,最后只能由他去了。
但能够容忍窦沉骁,不代表她能够容忍谢艳秋。
“不准叫。”她直接抬手以禁言咒封了谢艳秋的声音。
声音瞬间止息,只剩灼烫而躁动的呼吸在空间中蔓延。
谢艳秋望着童霜玉,目光仍旧灼烫,似乎没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
朱鸾紧随在童霜玉后面赶到,急急地推门:“殿下!”
便撞见童霜玉双指压在谢艳秋唇上这一幕。
朱鸾微微张嘴,静默了一瞬,当即关门准备回退出去。
却被童霜玉唤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
朱鸾卡在门处,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索性便顿了脚立在原地,垂眸回复童霜玉道:“今日请了医师为谢道君查看,发现道君体内有落玉鸩存在,且先前肺腑有伤,一直未愈。落玉鸩药力猛迅,没有灵力压制,易冲肺腑,并行发作,痛苦非常。”
……
确实痛苦非常。
童霜玉感受着胸口一阵一阵近乎撕裂的疼痛,感觉仿佛要炸开一般。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童霜玉大脑飞速的转动着,回忆自己与谢艳秋每一次的接触交锋。
在那个梦之前,她从未与这人接触过,所以能够回忆出来的场景画面一只手都数的出来。
她确认自己从未对谢艳秋下过什么同命连心的咒诀,又或者生出过要护着他的意思。
这种凭空出现的,她杀不了他,他心脉遭受伤害会传递到她身上的怪异状况,若要追根溯源,便只有一种可能……
是那滴血!
她在沧极宗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那一段时间,虽然短暂,可灵魂却仿佛被剥离出来了一般,不仅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言语,甚至完全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倘若她和谢艳秋之间生出了什么异样,一定是在那时间里产生的!
童霜玉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她此生最恨便是受人掣肘,要不然也不会为了一个梦,便提防万一,而对一个沧极宗外门弟子出手。
但不管怎么样,眼下最先要解决的,还是谢艳秋的问题。
“去找人来,给他处理。”童霜玉站立起身,语气近如寒霜。
却听见朱鸾语气为难道:“殿下,谢道君修习的是灵力……”
童霜玉侧目看过去。
便见朱鸾垂首,硬着头皮道:“魔域群魔以魔息入修行,若是以魔息为谢道君引导,灵魔相冲,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更加重道君伤势。”
童霜玉:“……”
她觉得自己几乎是昏了头,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不记得。
她倒是不在意谢艳秋如何如何,但若是因为他而让自己遭受更多的痛楚,那边得不偿失了。
魔息不行,只能以灵力压制。
而现如今整个魔域能够使用灵力的人……
童霜玉低头看了一眼谢艳秋。
当初给他下落玉鸩,纯粹是为着折磨的心态——毕竟是情.欲方面的药,要么行阴阳之事,要么生生熬忍。
但现在谢艳秋灵力被封灵锁束缚,全然压制不住落玉鸩的药力,就导致了这样令人恼怒的现状。
她盯着眼前的青年看了半晌,突然半蹲下身,抬手拍拍他的脸颊:“会么?”
朱鸾悄无声息的关了门。
谢艳秋愣了一瞬,茫然的看着她,似乎没有听明白。
童霜玉也懒得跟他解释,直接伸手去探他的腕脉。
青年身体温度滚得烫人,经脉中气血更是翻腾涌动,直冲丹田——这是落玉鸩的效果,童霜玉并不意外。
她的灵力顺着谢艳秋的经脉走入进去,层叠深入,清晰感受到自己心口传递出来的,清晰的,无法遏制的悸痛。
谢艳秋的感受则比她要更清晰些。
她的灵力直奔他心脉,疗愈着那处积压多日的伤势,也将混杂在其中的落玉鸩药力剔除出来。
灵力交通,五感相通。
冰冷的灵力在他体内游走,扫掠过被落玉鸩药力灼得滚烫的经脉。
细细的,如蚂蚁一般从身体之中滋生出来的快感顺着经脉攀爬,摩挲衣料的声音切切,将理智彻底翻搅成一片混沌。
一声声,一道道。
仿佛沉溺在翻波的海水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整个人才终于破水而出,得到那种破除滞闷,大口呼吸的快感。
感受着心口翻腾的感受平复下去,童霜玉扯过谢艳秋的衣袖擦了擦手,站起身准备离开。
却被人拉住衣角。
童霜玉疑惑的回过头去,便见谢艳秋的神色仍旧空泛,瞳孔焦距却慢慢的凝聚起来。
“还有什么事?”她不耐的开口。
谢艳秋微微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童霜玉瞥他一眼,不再等候,抽身离开。
女子身形在视线中渐远模糊,房间的门在耳道嗡鸣之中闭合,仿佛一道雷电劈震。
甚至隔着那扇门,能够听到她同疾步赶来的侍女交代“看好了他……”之类的话语。
谢艳秋目光怔怔的发空,鼻息间清晰闻嗅到空气中她所留下的云昙花香气。
与一些……一些污浊混杂在一起。
憋闷得整个人几乎透不出气。
他身体微微后仰,倚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落在虚虚半蜷的左手手掌之上。
掌心滚烫的温度尚未消散,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历历展现在眼前:她锋利的眉目,冷冽的气息,掺白的,随着动作微微荡漾的发丝,以及那份贴触在手背上的冰凉与柔软。
他年幼时便进入沧极宗,修行道法心诀百年,从来清心寡欲,欺霜赛雪,从未有过这般直白面对欲.望之事。
怎么会这样。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
怎么会……这样。
·
斩获沧极宗弟子大比的魁首,林琬璎如愿进入内门,拜入玄云真君门下。
少女聪敏好学,又坚韧努力,很得玄云真君喜爱,若有什么她不懂的,前去询问,都会细细的解答帮助。
只可惜玄云真君心中尚且记挂着被魔域妖女掳走的大弟子,没有功夫日日领着她,林琬璎便自己同内门的同辈弟子结识交际。
其中最为熟稔,关系最好的,自然数得上早先在外门之时便已经结识了的段玉铮。
这一日段玉铮来找林琬璎:“林师妹,我从事务堂接到一个任务,不知可愿一同前去?”
林琬璎从段玉铮手中接过任务牌,以灵识扫了一遭,神色微微惊讶:“段师兄……要将这任务与我分享?”
“玲珑兽心窍玲珑,极难捕捉,最少需要两人合力。倘若林师妹愿与我组队,任务所获物品,自然同享。”
“怎敢劳烦师兄。”
林琬璎轻轻摩挲着指腹,将手上玉简交还给段玉铮,甜甜的微笑道:“我刚拜入师父门下,历练经验少得可怜,师兄愿意带着我,让我增长见识,便已受宠若惊,哪里还敢分师兄的奖励。”
她话说得好听,进退有度,又懂礼貌,段玉铮对她印象更添几分,心中暗想来找林琬璎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林师妹聪明坚韧,相处舒适,与旁的师妹们相比要胜过许多。
“不会让师妹白跑。”段玉铮向林琬璎拱手,“师妹出了力,自然能得到应得的。”
任务牌所定的地点在沧极宗向东,毗邻荟朱城的位置,是一处靠近村镇的山林,一般只寻常兽类出没,鲜少有灵物现身。
而在半个月前,不知怎的有一只玲珑兽现身,肆意劫掠吞吃周遭富有灵气之物,短短十几日的时间,便使得整块土地灵气贫瘠,不生草木,变得荒芜苍凉。
居住在此处的百姓生存艰难,故而就近向沧极宗上报,请求宗内弟子出手处理。
林琬璎和段玉铮循着任务牌的指引到了玲珑兽这段时间出没的区域,设了灵阵准备捕捉玲珑兽。
对于沧极宗内门弟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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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捕捉这样的灵兽是十分简单的一件事情,原本段玉铮一人便可完成,但玲珑兽野性不驯,若是遭遇致命的困境或者伤害,会选择自爆以与捕捉者同归于尽。
想要压制中止,便必须以两份不同的灵力同时灌注入它的双角之中——这也是段玉铮邀请林琬璎组队合作的原因。
两人候了一日,到了入夜,月上中空,玲珑兽果真现身。
这兽身形似羊,额生双角,璀璨晶莹有如珊瑚,坚硬非常,是打造灵器的上好材料;皮毛也雪白美丽,荟朱城中价值千金。
因此即便不计算可能会掉落的玲珑骨,接下捕捉这只玲珑兽的任务,也是极为富裕划算的一件事情。
有段玉铮在,林琬璎几乎不用出手,只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玲珑兽便已经落入灵阵中,遭受束缚。
白色的法阵在夜中绽放光亮,玲珑兽愤怒地以额头双角撞击看不见的屏障。
却被灵力甩开,重重落至地面。
数次之后,玲珑兽的力量被消耗干净,虚弱的趴伏在地上。
“可以了。”段玉铮收了手中灵符,看向林琬璎,“师妹与我一同进去?”
林琬璎看着跪卧在阵中,皮毛雪白的漂亮灵兽,迟疑了一瞬,点点头:“好。”
两人从掌心蓄满灵力,自灵阵左右两侧同时向内迈入,往玲珑兽所在的位置靠近。
玲珑兽以汲灵力为生,自然也随之滋养出来灵智,发现自己被前后围堵,无力逃离,仰颈凄哀的嘶鸣出声。
这声音哀伤悲戾,引得林间乌鸟都扑簌飞出。林琬璎心头微动,神色有些不忍的看向段玉铮:“一定要杀它吗,段师兄……”
话没有说完,便见面前玲珑兽身上迸发出强烈的光亮,灵力于它周身翻滚涌动,积蓄酝酿。
“就是现在!”段玉铮面色瞬变,疾声喊道,“快压制它!倘它自爆成功,方圆几十里的区域都有可能会受到波及!”
林琬璎微微抿唇,看了一眼左手掌心蓄满的灵力,抬手与段玉铮同时覆盖上玲珑兽的那一双玲珑角。
来自两方的灵力同时自兽角灌注,将原本酝酿翻腾着的力量困束掣肘,光亮流转片刻,缓缓变得黯淡。
压住了。
两人皆是俱松了一口气,段玉铮叮嘱林琬璎道:“不要松手。”
随即握着玲珑兽的兽角半蹲下来,另一只手往腰间去取匕首。
然而就在他手贴在腰间的瞬间,玲珑兽突然站立起身,带着两人毫不犹豫的撞上灵阵边缘。
灵阵灵气充沛,正处于启动状态,甫一相撞,段玉铮当即被甩飞出去,滑擦老远,撞在正对着的一棵粗壮树干上。
林琬璎则要好些。
她松手及时,只是在原地摔倒,身上留下几处擦伤。
却不想那玲珑兽并没有就此放过她,而是扭头低转,咬住她的衣衫便拖着一起冲出灵阵去。
林琬璎失声喊了句“段师兄”,动作上却没有反抗,由着玲珑兽将自己带离段玉铮的视野范围。
兽蹄踏越在半空,只两息的时间便在月下消失了踪迹。
听着耳边飞掠而过的风声,林琬璎情绪异常冷静——这结果正是她所要的。
只有这样,她才能够避开段玉铮,独自一人杀死玲珑兽,从兽体中找寻玲珑骨的存在。
少女轻闭眼眸,低声念诀,水色的光芒自她腕处亮起,凝化作一柄纤细灵巧的长剑。
林琬璎手中握剑,看着玲珑兽雪白皮毛所覆盖的胸口,于半空中挽了个剑花,准备倒刺入进去。
却不知是动作慢了一步还是怎的,咬着她衣衫的玲珑兽竟一松口,使得她整个人向下坠落而去。
“……!”
林琬璎瞳孔紧缩,当即一道剑气甩落至地面,减缓自己落地的速度,就近寻了一棵树的枝杈借力。
月色下少女仰头,看向那只骤然将她抛落下来的玲珑兽,便只见圆月光芒之下,毛色雪白双角晶莹的灵兽四蹄绽放出光芒,向上萦绕,于波动中变换成一名发色雪白的青年男子模样。
男子抬手,雪色的力量毫不留情的撞上她胸口,将她击落遏制在地。
林琬璎控制不住,一口血自肺腑中喷出。
林中风声瑟瑟,卷动枝叶作响。她看见那月色下的男人瞬形出现在她的面前,额上两只透明的双角莹莹剔透,望着她抬手微笑道:“林姑娘,主上有请。”
14. 第 14 章
等到醒来时,再恢复意识,仍旧能够看见月色的明亮。
林琬璎眨了眨眼睛,觉得落入眼中的光亮似乎较寻常强烈许多,下意识想要伸手去遮挡,却发现双手被束缚着,整个人不能动作。
“醒了?”
漫不经心的,带着几分慵懒意味的青年嗓音在距离她不远处响起。
林琬璎转动眼珠,循声去看,便见一个身着墨黑色衣衫,长发在脑后被发带绑成马尾的青年撑腿靠坐在树下。
在青年的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人,左侧是面容美艳妖异的深紫色衣衫女子,右侧便是她失去意识前所见到的白发晶角男子。
青年的面容舒朗开阔,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让人下意识生出好感的少年气。
系统的声音在林琬璎脑海中适时响起:【检测到宿主激活攻略对象二:魔域之主窦沉骁】
林琬璎提前预习过全书的剧情,自然知晓系统口中“攻略对象”的意思。
按照系统给出的所谓“原书剧情”,她在这个世界要攻略的对象有两个,一个是清冷疏世,白衣无尘的仙门沧极宗大师兄,谢艳秋;一个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魔域六域之主,窦沉骁。
只不过按照剧情,他应该是在后期,她从魔域将谢艳秋救回的时候,才正式登场。
怎的会出现在这个时候?
林琬璎抿唇,保持了安静,便见眼前青年轻轻抬手,立刻有一股凭空生出来的力量绑束着她,将她带至他的面前。
下一秒,落在她面颊的手指便骤然下滑,扣着她的喉颈收紧,狠狠扼住。
窒息的感受传来,林琬璎清晰地感受到从后脑蔓延出的,属于身体的冰冷寒凉之意。
她忍不住颤栗起来,身体拼命挣扎,听见青年语调好奇的询问:“你就是林琬璎?”
林琬璎睁着眼睛,难以做出答复。
而青年似乎也并不在意着问题的答案。
“无所谓。”他漫不经心的道,“总归过了今日,你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小鹤也不会再生我的气了。”
小鹤?
小鹤是谁?
林琬璎头上沁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她在识海中对系统下令:【使用角色行为强制卡。】
系统作出提醒:【宿主与窦沉骁实力相差过大,强制角色行为时间会大大缩短。】
【多久?】
【一息。】
【够了。】林琬璎果断抉择,【使用。】
若再不用,可能就再没有使用的机会了。
在系统力量的作用下,角色强制卡使用成功,林琬璎当即感受到掐着喉颈的力道松开几分。
来不及喘息,林琬璎张口便喊:“童霜玉喜欢谢艳秋!”
随即便因为气流灌入鼻息口腔而剧烈的咳嗽起来。
但她的咳嗽并没有被什么力道中止,那只强劲而有力的手仍旧扣着她颈上脉搏,却没有再进一步威胁。
被生理性泪水模糊了的视线中,隐约可见墨发的青年微微凑上来,低声询问:“你方才说什么?”
“谢艳秋。”林琬璎艰难的把未说完的话说完,“童霜玉把谢艳秋带回去魔域了,你知道吗?”
小鹤从沧极宗带了个男人回来,这事窦沉骁当然知道。只他的人最多知晓到童霜玉带了人回来,带的什么人,身份容貌如何,却不太好探查。
窦沉骁对这样的事情也从来不甚在意——于他眼中,无论童霜玉带什么样的男人回来,都很难有活得长久的。在小鹤心中,份量最重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窦沉骁对林琬璎的话失了兴趣,手上力道再度加重。
强烈的窒息感再度袭来,林琬璎眼前发黑,却仍旧不肯放弃,一字一句艰难道:“童霜玉要杀我,便是,便是因为谢艳秋,她看中了谢艳秋……”
窦沉骁眉梢微挑,开口询问:“谢艳秋是谁?”
站立在他左侧的紫衣女子开口回答:“是沧极宗玄云真君的大弟子。一月前太岁渊悬崖上,殿下曾与其发生过冲突,之后没几日,便只身入了沧极宗潜卧。”
再回来时,便将人带回了魔域。
窦沉骁拇指按着林琬璎颈上的动脉,轻轻划了一下,才抬手松开。
林琬璎当即感受到有湿濡的液体顺着皮肤裂口处漫溢出来,疼痛通过神经清晰的传递到识海。
她的双手束缚被解,当即抬手按住那溢血的伤口,渡以灵力修复。
懒懒的声调自头顶传来:“同本尊说这些,你想表达什么?”
林琬璎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颈侧,心口阵阵发冷,大脑飞速旋转。
她必须得想出一个理由来。
一个窦沉骁不杀她的理由。
哪怕——哪怕是暂时的。只有活下去,才有再谋划的可能性。
“我可以把他们俩分开。”林琬璎冷静道。
“把人分开。”窦沉骁嗤笑,“这样的事情本尊自己便可以做,何必要你。”
“不一样的。”林琬璎用力咬了下嘴唇,抬起头与那双一直注视着自己,盈盈带笑的眼眸对视,“阴阳两隔的分开,和真正再无可能的断裂是不一样的。”
“直接杀掉谢艳秋,是十分难处理的一件事。古往今来,死去的人从来比活着更受惦念,若你贸然对谢艳秋动手,不但打破当下魔域仙门两相无事的格局,还有可能引得童霜玉对你生出怨恨。”
“倒不如另想办法,来让童霜玉死心——你看重她,定然不希望她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而同你置气。与其让她恨你,何不让她去恨谢艳秋呢?”
窦沉骁眸色不变,搭在膝上的指腹却轻轻摩挲着。
林琬璎猜想他应当是有些心动,便添火加柴道:“我也师从玄云真君,是谢艳秋的师妹,倘若尊上首肯,琬璎可与尊上合作,将谢艳秋从魔域带出,从此再不出现在童霜玉的面前。”
窦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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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慢悠悠在口中念她的名字。
“林琬璎……”青年语气漫不经心,似乎只是心血来潮的随口一问,“怎样认出我来的?”
林琬璎却顿觉得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后颈一阵一阵的灌上凉意。
按理说她一个沧极宗弟子,不应当见过魔域尊主的容貌,更莫说将人辨认出来。凭借着身体的本能,林琬璎敏锐感知到,若是这个问题她回答不好,即便窦沉骁对于先前的提议有所心动,也并不会留下她性命。
她得给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复来。
掌心沁了湿濡的汗意,林琬璎下意识吞咽口水,斟酌着开口:“我曾听闻,魔域幽桓沼之主原型为夫诸,状如白鹿而生四角……形貌与玲珑兽有诸多相似之处。而能够被幽桓沼之主尊为主上,并臣心侍于身侧的,便只有尊上一人。”
林琬璎闭上眼睛:“我并不知晓,只是……猜测而已。”
双眼闭合,听觉便较寻常变得更加敏锐。但林琬璎只听见长久的寂静,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又要放你性命,又要救你师兄——”青年耐人寻味的声音响起,“要得挺多。”
林琬璎睁眼看他,便见他笑盈盈的拍手:“紫狷。”
站立在他身后的紫衣美艳女子便走到林琬璎面前,单膝蹲下,扣住林琬璎的下颌,划破手指,将自己的血喂到她口中。
林琬璎心中抗拒,奈何无力抗衡,只能装作乖巧模样喝下。
喂完了血,名为紫狷的美艳女子站起身来,轻声解释道:“吾乃螣蛇,血有通讯之能,但有毒,需定期服用我族特制的解药,否则有性命之危。”
林琬璎也不是傻子,这女子话中意思,她听得明明白白:窦沉骁要把她的性命拿在手中才放心。
林琬璎面上却带笑,十分识相的没有继续跟窦沉骁继续谈条件。
她从地上爬起来:“既然尊上同意,那琬璎便先行告退了——待到筹谋策划完全,便会以体内螣蛇血联系尊上。”
少女转身,步伐平静而稳定的离开。
她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树林中去,掩藏住自己身形,回头看发现再瞧不见那个面容上似笑非笑的青年,才迈开了步子不管不顾的向前跑去。
跑出很远,很远,跑到再也看不见方才周遭的林植种类,才喘着气微微停歇。
林琬璎扶住面前树干,闭上眼睛,再次在识海中呼唤系统的存在:“查询窦沉骁。”
【滋滋——】
系统发出细碎的杂音:
【攻略对象:窦沉骁】
【种族:妖】
【身份:魔域之主】
【战力:未知】
【宿主剧情进度:5%】
【当前对宿主好感度:-5%】
“-5%。”
林琬璎语气有几分微冷的在口中重复这个数字,“螣蛇血都喝了,竟然连填平都做不到吗?”
15. 第 15 章
这夜谢艳秋未能闭目。
他不知道自己在墙边靠着坐怔愣了多久,才起身去沐浴,更衣,将那些污浊与不堪处理干净。
敞开窗,冰冷的空气自窗外灌入,将那些遗留下来的旖旎气味吹散。
却无法将他识海中的遐思乱绪梳理半分。
只要一坐下来,一闭上眼睛,便仿佛看到女子微抿的唇,飘晃摇荡的发丝,衣料摩挲的轻响,以及自己难耐而无可压抑的喘息声音。
他似乎被周遭的寂静锁在这一整个空间之中。
甚至于连闭目静心打坐都不能做到。
湿濡的发丝垂在肩头,谢艳秋神色怔怔,脑海中没由来的回想起他在弟子住舍院外等候她的那个夜晚。
那夜风也冷凉,吹拂在脸上,似与今日相同,却又全然不同。
他是如何看待童霜玉的呢?
她是魔修,是魔域的妖女,仙门三宗对于她的记录极尽批判之词,将她描述的恶劣而残忍。
但是他知道,她不应是旁人口中所传的那般模样。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隔着杉笼,好奇打量他的女孩。
她的眼睛乌黑,却莹莹含着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回家?”
“你要跟我回家吗?”
她向他伸出手,柔软的指腹贴着他手背,传递来恍若梦幻般的温暖。
一如今夜,她扣着他的手……
谢艳秋猛地站起身来,走到门边——
房门发出砰然的响声,更多的冰冷涌而入,谢艳秋深深地呼吸着,强迫自己压下那藏在经脉血液之中的躁动。
守在院中的侍女听到声音,快步走过来,疑惑地看着他:“道君可有事情?”
“……”
对上侍女的询问,谢艳秋终于感觉自己的思绪有些冷静下来。
“无事。”他按着门扉,停顿了一瞬,压声说道,“只是想在外面待一会儿。”
他不能再待在那房间中了。
每多待下去一刻,都是理智与欲望的艰难挣扎。
侍女抬眸看他,微微抿唇,停顿了一瞬,没有说什么,只垂眸道:“道君请便。”
随即便退下了。
谢艳秋来到玄梅院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其实从未仔细观赏过这院中的景致,更多的时间只是在房间中静心打坐,或阅读书籍——
此夜于月色下静然漫步,才恍然留意到院中错落的栽种着的许多红梅,在初冬寒意的催发下已经生出指节大小的骨朵儿。
月色莹莹照落在花苞上,勾出短小而饱满的亮银色弧线。
清溢的梅香夹在冷冽的风气之中,感官之上的嗡鸣仿佛得到安抚。
他站立在月下,静静的看着那树红梅,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思绪平静,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回身准备归去。
却于林中听到极为细碎的,瓷片碎裂的声音。
这声音出现得突兀,纵然谢艳秋如今被封灵锁封着灵力,却也仍旧敏锐觉察。
青年神色微凝,目光向着声音来处去望。
来处被重重梅树遮挡,视线不清。
……
谢艳秋迟疑了一瞬,迈步向那声音来处行去。
梅林之后视野开阔,是一处湖泊,湖中一只红顶的八角暖亭。亭上有一女子靠坐栏杆,半支着腿,正仰颈饮酒。
透明的酒液顺着她喉颈滚下,她抬着手轻晃酒坛,听到里面不再发出声音,便随手将其抛掷。
落到亭角,砸上亭柱。
发出清脆的又声响。
听到这第二道碎裂瓷片声音的瞬间,谢艳秋便感觉心口好像被什么用力撞了一瞬,恍然意识回神,
他当然认得出那女子——
只一眼,他便认出来了。
即便相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也能够清晰辨认出来,那便是她。
一时间那些好容易被抛至脑后,压按下去的记忆又反泛上来。
而那女子也侧目,向着他的方向看过来。
两人谁都没有动,目光对视了片刻,远远地他瞧见她似是露出个笑。
然后微微抬手,对他招呼。
……
纵使心中杂乱,谢艳秋迟疑了片刻,还是穿过窄长桥梁,向着湖心暖亭走去。
暖亭中有用来维持温度的灵石,踏入进去便感受到周身的寒凉之意被挤占驱散,扑面是浓郁的酒酿味道。
又冽又冲。
女子一身素衣,袖上点点墨色晕染,黑白掺半的发丝垂在肩上,左手轻摇晃酒坛,神色怔怔的望着他。
那双眼睛漉漉,仿毒被水浸润,往日凶戾张扬的眉目,竟也显现出几分罕见的柔和脆弱来。
谢艳秋心口微微揪着:“你……”
话没有说完,便被打断,听她垂眸,低声喃喃道:“头疼。”
她右手按着额上穴位,自己给自己揉了两下,似乎没什么效果,整个人神色都郁闷。
郁闷了一会儿,才抬头以一种怔松的目光看向他。
……
谢艳秋也不知怎的,等到回过神来,只见女子轻轻垂闭着双眼枕在他膝上,脸颊染着浅浅一片因酒意而晕染的酡红,眼睫轻阖如蝶翼,露出纤白而柔嫩的侧颈。
那颜色在月下蛊得吓人,以至于看一眼都觉得口舌干燥。
谢艳秋垂下眸,不再去看,双手搭在童霜玉额角,轻轻地揉按着。
没忍住,终究还是开口,轻声问道:“怎么喝这样多?”
“不高兴,想喝就喝了。”童霜玉闭着眼睛,语气有几分罕见的闷闷。
像是在闹性子。
同往常所见的那般凌厉凶狠模样截然不同。
但这样的语气似乎更与谢艳秋记忆中那个女孩的模样重合。
“为何不高兴?”
“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所以不高兴。”
谢艳秋垂眸看她,轻声问道:“你想要什么呢?”
这个问题似乎使她陷入某种寂静。
谢艳秋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得到回答,本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却见她摸索着捉住他的手,轻轻贴触在脸侧,像只小猫般依偎蜷缩着,以一种软软柔和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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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开口抱怨:
“昨日阿骁又拿死虫子扔在我的窗户上,骂了他好多遍都不管用,你得帮我教训他。”
“……”
谢艳秋默然无声。
童霜玉未得到回应,神情明显不满,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抬眸瞪他:“听见没有!”
谢艳秋轻抿了唇,无奈,只能顺着她的话回应:“你想让我怎么教训他?”
“嗯……如果他再干这种事的话,你就把他赶出去。”童霜玉气鼓鼓的道,“再也不许他回来了。”
“好。”谢艳秋轻应。
童霜玉静了半晌,又道:“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欺负我。”
谢艳秋当她在说孩子话:“只是个梦。”
“可是那梦很真,像是真的一样。”
“……”谢艳秋觉察出些许的微妙,停顿了一瞬,“若有冤屈,我会帮你。”
“真的吗?”
“真的。”
“可若是你也欺负我呢?”
“……我不会欺负你的。”谢艳秋道。
童霜玉半晌没有出声。
谢艳秋有些疑惑,低头看去,便见她额头抵着他的掌心,陡然睁开双眼,乌漆的眼瞳向上望他,像是在辨认审视。
但也只是一瞬,又变得散涣起来。
她向上伸出手。
谢艳秋感觉到有冰凉触碰到自己面颊——哪怕在暖亭之中,灵石带来的温度也没有让她指腹变得温热起来。
那冰凉如雨点落,一触即散,却留下清晰的感受。
谢艳秋没有动,看到从她眼角看到向下滚落出来的,一颗晶莹温热的水珠。
他心头微悸,轻轻抬手,想要触碰。
却见童霜玉唇瓣微动,低低呢喃了一声:“兄长……”
这两个字仿佛什么律令,让谢艳秋动作僵在半空,隔着短短半寸的距离,停驻许久,才缓缓将手收回。
闭目,不再去看。
她果然,不是在同她说话。
“晚上我要吃桂花糕。”她低呓道。
“……”
谢艳秋只觉得艰涩,半晌后才启唇,发出极轻的音调,代替那人回答道:“好,我做给你吃。”
童霜玉对这个回复似乎满意,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背,面容重新笑起来。
她的意识不清,扯着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话,大多是含混不清的呓语,关于兄长,关于阿骁,关于梦。
谢艳秋安静的听了一夜,等到天色微明的时候,终于将人彻底哄睡过去。
轻轻将她的头从膝上挪开,垫上一只软枕。
看了片刻后,静默起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因而也并不知晓,背后暖亭之中,而背后,女子神色慵懒的睁开双眼。
童霜玉半支着腿起身,裸露在夜风中的手臂懒散的搭在膝上,随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侧目向着谢艳秋离开的方向看去。
目送着他身影没入梅林,同那些霜寒颜色融混在一起。
良久,低低的轻笑了一声:
“真是光风霁月啊,谢道君。”
16. 第 16 章
窦沉骁回去麟游宫的时候,已经接近寅时。
女牀山上降了一层白霜,天色潮润得笼着一层雾气,云层低低压着,并不透露日光。
他偷偷摸到麟游宫大殿门前,准备将自己重新关回地牢之中。
却在刚踏入殿中之时,听到平稳而均匀的呼吸声音。
窦沉骁愣了一瞬,抬眸看去,只见大殿黑暗的阴影处斜斜倚靠着坐了个女子,指节撑额,目光平静而无澜的看着他。
……
窦沉骁心口抽跳了一瞬,将手收入袖中,脸上翻出笑容,向那女子走过去。
“小鹤。”他亲昵而热切地唤道,“你怎么在这里?冬日寒凉,大殿中又不供灵石,待的久了容易受病……”
童霜玉不想同他掰扯,直接打断道:“你去见林琬璎了?”
窦沉骁神色微微凝固。
他停顿了一瞬,露出笑容:“你亲自点出来名字的人,只让紫狷去办,我怎么能放心呢?”
童霜玉微微挑眉:“哦?”
她有些惊讶:“照你这话的意思,你是把她解决了?”
“自然。”窦沉骁盈盈笑着道。
“人呢?”童霜玉伸手。
窦沉骁却将五指穿过童霜玉的指缝,扣住她掌心:“自然在……”
话没有说完,鼻尖嗅到些不一样的气息,声音戛然而止。
他倾身向前,凑着童霜玉又嗅了两下,神色微微生变:“你身上是谁的味道?”
童霜玉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用手掌将几乎凑到面前的那张脸挡开:“与你何干。”
说完,又蹙了蹙眉头,嫌弃道:“离我远点。”
窦沉骁直接伸舌舔她的掌心。
童霜玉感受到熟悉的湿濡感,反手一巴掌要扇到他脸上,窦沉骁反应敏锐,侧身躲闪。
童霜玉收掌成拳,拳风带着灵力,直冲窦沉骁鼻梁。
窦沉骁闷哼了一声,当即捂住鼻子,痛苦地哼哼求饶:“好,好了,我知道错了,小鹤,小鹤——”
第二拳才在眉心险险停下。
童霜玉将手放下,扯着窦沉骁的衣袖擦了擦掌心,没什么好气地又问了一遍:“人呢?”
“人?谁?我在这儿呢。”窦沉骁探着头左右看。
童霜玉翻了个白眼,不说话。
窦沉骁叹了口气,只能说实话:“放了。”
童霜玉:“?”
窦沉骁向后退了两步,给自己在大殿中寻了个宽敞舒适位置坐下,抬手轻捻,一道森黑色的魔息自他指间溢散而出,向上蹿入殿顶悬吊着的莲型灯盏之中。
灯盏激活,散发出幽白色的光亮,笼罩在一左一右相对着坐在大殿中的两人身上。
一半亮,一半暗,泾渭分明,却又浑然如一。
“原是准备杀了的。”窦沉骁靠着椅背,右手撑住下颌懒洋洋道,“但是那丫头聪明得很,抓住了我的软肋,我权衡之下,只能放了她。”
“不过你放心,我让紫狷给她喝了螣蛇血,等到想处理的时候,抓回来便好了。”
童霜玉默然无言。
她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或者说,在决定将那个梦告诉窦沉骁的时候,便已经预料到了。
像是有一双手,什么洪流,推动着在这棋盘上的每一个人向前走,无论怎样试图努力挣扎,都改变不了可以预见的既定结果。
童霜玉轻轻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息。
再睁眼时,手从腰间抽出鞭子来。
从年幼时她便熟悉诸般武器的用法,刀枪剑戟无一不通,但是最为得心应手的还是那条一直束在腰际充作装饰的墨色长鞭。
窦沉骁微微坐直了身子。
他看了一眼殿外天色,面上笑意微敛:“小鹤,你是要将先前的事情再演一遍么?”
童霜玉不出声,只更新催动体内的魔息。
“上次是我让着你。”窦沉骁叹气,语调不急不缓,甚至有些无奈,“小鹤,玩闹也要有个限度。”
“别废话。”童霜玉道。
“我不明白。”窦沉骁低垂了下眼睫,“小鹤,我们年幼相识,扶持百年,一路共同前行——这个世上,没有比我更同你亲近的人了。你真的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对我出手吗?我不信。”
“你说得对。”童霜玉沉默了很久,冷笑道,“我确实不会杀你。但是,窦沉骁,我也不可能容忍你悬在我的头上,成为一把随时会落下来的剑。”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
“第一,我要魔域六域的掌控权力;第二,将紫狷交给我;第三,你废去修为,重新修炼。”
“太岁渊与幽桓沼的令牌在我手中,若你想要,现在便可以给你。有了令牌,六魔将自然归你调遣,他们的忠诚,只要你自己挣得到,我没有意见。”
窦沉骁面上的笑容终于完全消失,青年收了懒洋洋的姿态,抿唇神色凝肃:“但废去我的修为,这件事情,绝无可能。”
“那便试试。”
童霜玉手中长鞭随着魔息涌散而震动,于地面摔出响亮声响。
窦沉骁整个人向后仰倒,堪堪将其躲避过,反手将其捉住。
两人一站一坐,各自扯着鞭子的一头,幽黑色气息如藤蔓层层,自两端奔出,于长鞭之上交汇对抗。
相冲一瞬,强劲的力量轰然爆出声响。
·
大殿之外,青魑带着安防卫围守待命。
听到这震然的声响,绿衣女童眉毛重重耷拉下来,老气横秋般深深叹了口气。
“朱鸾姐姐。”她眉头皱得紧紧的,抬手扯扯朱鸾的衣袖,悄悄声问道,“他们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朱鸾目视前方,语气平稳:“到分出结果的时候。”
“可是为什么呢?”小女童将自己的长枪揽在怀里,下颌抵着枪杆,声音闷闷道,“为什么殿下和魔主非得分个结果出来呢?”
她微微歪头:“他们二人相扶持着走过那么多年,难道不是一体的吗?明明魔主不会伤害殿下,殿下也不会真的取魔主性命。”
纵使相斗,也永远不会真正走到那分裂隔绝的最后一步。
朱鸾垂眸,看了面前的小女童一眼,轻轻伸手揉她的发顶:“这是他们之间的矛盾,需要他们自己解决。”
“好吧。”青魑看了一眼大殿的方向,眼巴巴的道,“希望殿下和魔主打完这一架就赶紧和好——我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敢吃魔主给的糖了。”
这边谈话间,大殿之中发出更强烈的声响,一道身影自大殿门处被甩出。
朱鸾立刻站立起身,目光紧盯着烟尘弥漫之处,青魑也握紧了怀中长枪。
尘霾散去,看见窦沉骁侧卧着躺在地上,童霜玉膝盖压在他胸口,将一根半尺长的银钉楔入他的琵琶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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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不由松了口气,心脏却又在同时揪起来。
青魑跺了两下小脚,带着身后一溜儿的安防卫赶过去,将窦沉骁童霜玉所在的位置包围起来。
赶到的时候,正听见窦沉骁发出痛楚的闷哼声音。
“小鹤。”他脸色鲜明的有些发白,唇角溢出血液,“你真的忍心吗?”
童霜玉将另一根银钉也楔入窦沉骁的琵琶骨,催动魔息使其透入,然后起身,退开,回答他:“忍心。”
窦沉骁:“……”
童霜玉抬眼,向着青魑的方向看过去。
青魑一直留意着,立刻抱着自己的长枪跑过去,仰起小脸乖巧道:“殿下!”
“嗯。”童霜玉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半躺在地上,正艰难的试图坐起身来的青年,吩咐道:“抽了他的灵脉,挑断手脚筋,送回地牢中去。”
青魑小鸡崽点头般应下,指挥身后的安防卫:“你们几个去这边,你们几个去那边,还有你们几个过来……”
等到安排完毕,回头想要偷偷看童霜玉的神色,却发现人已经离开,向着沥风斋的方向,只留一抹如墨晕染的背影。
朱鸾也已经追上去。
“……”
青魑沉默了一瞬,咬住嘴唇,回头看向窦沉骁的方向。
青年琵琶骨被楔了钉子,动一下都牵扯疼痛,此刻面上表情次牙咧嘴的,看着很是狰狞。
方才殿下说什么来着?
抽了他的灵脉,挑断手脚筋,送回地牢中去……
安防卫熟门熟路,已经做过一遍的事情再做第二便便十分的顺手,很快便将窦沉骁“抬”回了先前关困他的地牢之中。
然后规规矩矩的守在地牢之外,默而无声。
青魑走进地牢之中,半蹲下身,手中枪尖对着倚靠墙壁的青年手腕虚虚划了几下,也半天没憋出声音来。
直到窦沉骁微微掀眸,笑她:“怎么,小青魑,下不去手?”
青魑不说话,睁圆了眼睛瞪他。
“咳,咳咳。”窦沉骁低低的咳了两声,说话时的气息若游丝,“你若是不忍心,那要不就别抽了,到时候我装上一装,便同你们殿下交代了。”
不忍心归不忍心,立场上青魑还是清楚且坚定的,立刻道:“不行!”
“这是殿下的命令,我也只听殿下的命令。”
她说得认真,一字一句,神情严肃。
窦沉骁见商量不成,便也懒得再花功夫,整个人向后一仰,伸手腕道:“那你动手。”
青魑没办法,只能眼一闭,枪一划,在窦沉骁的腕上切出口子。
枪尖锋锐,当即便有一道深刻的伤口在窦沉骁腕上生出,筋脉断裂,血液喷薄。
窦沉骁掀眸看了青魑一眼,也不待她下一步动作,直接将手指伸入自己伤口中。
他的动作很快,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揪着断裂处自己将自己的灵脉尽数生抽出来。
染着血甩到青魑面前。
血色流了一地,将青年墨黑色的衣衫染湿。
青魑怔怔的看着,鼻尖闻嗅到香甜的气味,无意识舔了下唇角。
后知后觉的跳起来喊人给窦沉骁包扎。
小女童整个人晕晕的,走出去的时候甚至险些装了地牢的栏杆,走到一半时,还听见身后青年悠悠然的开口问她:“你说,你们家殿下这回,该满意了吗?”
17. 第 17 章
殿下满不满意不知道,但是这几日殿下没有一点儿去看或者过问魔主情况的意思,这一点青魑倒是看出来了。
为此,小女童打从心底里感到郁闷。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童霜玉了,魔族寿命绵长,几十年也不过是幼年期,虽然爹爹当初让她跟着殿下,听殿下的话——
但是这么多年,魔主对她也不差呀!
所以如今殿下和魔主吵架,虽然双方都不甚在意,但是作为被夹在中间的“小孩”,青魑感觉十分的痛苦。
这样的痛苦写在脸上,在值守的时候很容易便被窦沉骁看了出来。
“小青魑。”
青年手指搭在束缚行动的玄黑铁链上一敲一敲,无聊的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天天垮着个小脸儿,又被你们家殿下骂了?”
青魑一听立刻瞪圆了眼睛:“殿下才不会骂我!”
“好好好。”窦沉骁忍俊不禁,露出笑容,身体微微前倾,“那是因为什么?上次瞧你这样不高兴,还是朱鸾刚到小鹤身边的时候。”
说着,他反手摸出两颗琉璃糖,隔着铁栏递到青魑面前:“这次是因为什么?说出来叫我开心开心。”
“不许拿琉璃糖诱惑我!”青魑看到他掌心包裹着琉璃纸的漂亮糖果,吓得整个人向后跳了一步,急急退开,小脸一别:“哼,殿下说了,现在不让我吃你给的东西!”
“哎呀,这样么~”窦沉骁捏起一颗糖,剥了外面琉璃色的漂亮糖衣,将方块形状的糖果放进嘴里,笑眯眯的道:“甜的哦。”
青魑:“……”
小女童别着脸,眼珠子却忍不住往窦沉骁方向看,瞧见他微微鼓起的腮帮子更是没忍住,又气哼了一声。
窦沉骁含着糖块,笑了一声,不再逗她,只将手中剩下的那一块递过去:“放心吧,只是一块糖,又不是什么毒药。你可以先拿着——等我把你们家殿下哄好了,到时候再吃不就行了?”
青魑不屑,“可是殿下都连着生你的气一个月了。”
“所以你得帮我。你想办法让她不再生我的气,不就可以吃糖了?”
“就算你这么说……”青魑眼睛转了两圈,有些半信半疑,“你知道殿下是因为什么生你的气吗?”
“当然知道啊。”窦沉骁将额头抵在铁栏上,弯眼睛笑着充青魑勾勾手,“你附耳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
自从那日之后,童霜玉便一直在搜索让她和谢艳秋产生联系的命咒或术法。然而魔域的书册几乎翻了个遍儿,也没有寻出看起来相似的——大部分的替命替伤咒诀契约都需要大型的法阵或者缔结仪式,没有仅一滴血便能够完成的。
暂时找不到解决的办法,童霜玉只能先让人把他养起来,起码不要出什么岔子。
关于林琬璎,魔域留存在沧极宗内的眼线也一直在递送消息到童霜玉面前——自从在沧极宗弟子大比上胜出,被玄云真君收为弟子后,果然便如她梦中那般顺风顺水,外出历练走在路上都能碰到从头顶砸下来的机缘。
她的运气好,又聪明好学,沧极宗内的几位长老真君都很喜爱,地位逐渐稳固,想要再出手就变得困难。
童霜玉索性让手下人随便截杀了她两次,便收了手。
既然注定比较不过,那么不如安静下来,伺机蛰伏,观察破绽,等待万无一失,一击必杀的机会。
而沥风斋中,朱鸾也很明显的发现了青魑的不对劲。
总是鬼鬼祟祟,旁敲侧击的同她打听玄梅院的事情,还转着眼珠子望。但若是真的问她因何打听,却又把嘴巴捂得紧紧的,严肃表示绝不可能告诉你。
可那种分明有鬼的心思,一整个儿都写在脸上了。
朱鸾将这件事报给童霜玉的时候,童霜玉正坐在桌案前看朱厌送过来的关于翠黄谷内诸多信息的卷册,一边听一边道:“青魑喜欢吃甜的。近些时日我不让她吃窦沉骁给的糖,馋得狠了,估计想着谢艳秋从魔域之外而来,想着从他身上得几块甜的吧。”
朱鸾犹疑:“可谢道君那边……”
童霜玉略略思索了一瞬。
魔域土壤贫瘠,魔物也不以人间五谷为食,更别说油盐糖诸般辅以调味的东西。
事物从来以少得以稀罕,在青魑的眼里,这种有着从没尝过味道的小方块便是最喜欢的东西。
童霜玉离开魔域的时候,偶尔也会捎带一些回来给她,但却是有定量的——反正窦沉骁偶尔也会投喂一些给她,小孩子吃糖不能没有节制。
不过近一个月的时间,青魑作为安防卫的首领,负责护卫麟游宫以及看守窦沉骁,童霜玉给她下了死命令不能吃窦沉骁给的任何东西。
这样算下来,孩子或许真是馋得久了。
“那就给谢艳秋送些过去。”童霜玉道。
得了童霜玉的允诺,朱鸾也算是松了口气,便借着送东西的由头,往谢艳秋那边添了一些琉璃糖与小食,却哪想被谢艳秋拦住,问她是否有秋日存下来的桂花。
魔域哪里有这东西,植物能存活下来便已是艰难,更开花的更加罕见,朱鸾当即便想一口回绝了。
可是想到童霜玉对这位谢道君的态度……
拿捏不清。
终究不是个十分过分的要求,还是遣人去了混沌城,买了一小坛干桂花回来。
·
有了朱鸾在童霜玉首肯下的放水,青魑终于打听清楚谢艳秋在沥风斋暂住的院落位置,并为此专门腾了个空闲时间出来。
那是是在一个阳光和暖的午后。
小女童背着那把超过自己身高的长枪,怒气冲冲冲到玄梅院门前,一脚将院落的门扇踹开:“姓谢的,你给我出来——”
院中静谧,冬日午后的光亮落了一地,院中艳红色玄梅已经半开,花瓣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投落婆娑碎影。
除了几个面色微露惊讶的侍女与安防卫,并没有人露面出声。
青魑鼓着个小脸,气呼呼的,随便揪住一个侍女问:“谢艳秋呢?”
“谢道君……”侍女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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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魑,自然不敢怠慢,利落的回答道,“在后院。您顺着这条廊道向右走到尽头,再拐便到了。”
青魑放了侍女,气势汹汹的冲进去。
整个沥风斋都是按照童霜玉的审美与起居习惯修建的,青魑常去沥风斋,熟悉这套构造,因而很容易便找到了侍女所说的地方。
但是并没有瞧见那个叫做“谢艳秋”的陌生人影,反而闻嗅到一种蒸腾着的好闻味道。
青魑吸了吸鼻子——她是魔物化形,对于这些独特的味道再为敏锐不过,尤其这味道里面有着几分琉璃糖的那种香甜,很快便循着气味的踪迹,找寻到一处半掩着的门扉。
沿着门扉悄悄向里推开,看到房间内一个层层叠起的大圆盘旁站了个穿着素白色衣衫的青年。
青年长发半束,衣领密密的叠了数层,衣衫上每一个扣结都一丝不苟的系着,穿戴严实,几乎不露半分肌肤。
与魔域惯常的风格截然不同。
从她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正脸,只能瞧见半个侧面,轮廓精美而流畅,似有一种出尘的疏冷气息。
很是好看。
青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向前探身,却不想背后长枪的枪尖一下子撞到门上,极为鲜明的“吱呀”一声在耳中刺响起来。
那青年自然也侧目看过来。
看清他正面五官的那一瞬,青魑下意识的在脑海中搜寻自己见过的雄性——魔主自然是整个魔域最好看的雄性,虽然风格不同,但是立场要坚定,所以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那不算魔主的话,向下数着……
好像也只有幽桓沼的白诸哥哥,白头发白晶角,从视觉感受上来有些相似。
青魑的小脑瓜还在高速转动着,便听那青年隔着遥遥的一段距离开口问她:“小姑娘,你找谁?”
“关你什么事!”青魑本能的开口给他反怼回去。
怼完之后反应了一会儿,觉得好像不太好,便板着小脸,又补问了一句:“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谢艳秋看这小姑娘脸蛋儿支得鼓鼓的,瞪着眼睛质问他,一瞬间回想起记忆中那个转着眼珠打量他的少女。
神态气劲儿有着七八成的相似。
话语出口时,不自觉便软了几分:“我被关在这里。”
“关在”两个字立刻触发了青魑脑中的关键词。
在大殿地牢中的时候,窦沉骁便是这样同她说的:“因为有一个男狐狸精住在玄梅院,勾引你们殿下,把她迷得七荤八素。她听了那狐狸精的谗言,才总是看我不顺眼,如果你能想办法把那男狐狸精赶走……没了干扰,我们自然很快就和好了。”
青魑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
长得很好看。
住在玄梅院。
眼前这个人肯定就是魔主说的那个男狐狸精谢艳秋!
确认了这一点,再好看的面孔在青魑面前也不存在了。
小女童反手从背后摸了长枪,横扫出风声,直接向谢艳秋的方向飞砸过去——
18. 第 18 章
朱鸾收到青魑在玄梅院横冲直撞,要和谢艳秋出手的消息时刚从沥风斋出来。
她吓了一跳,当即问:“怎么一回事,你同我详细说说。”
前来报告的侍女口齿清晰利落,三两句便将当时的境况形容明白:“原本青魑大人来玄梅院便有些稀罕,她要寻谢道君的位置,下属们不敢拦阻,便如实告知了。却终归觉得奇怪,便多了点心思留意……”
青魑是魔域六域主之一,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上,不管她的阅历心智如何,在实力上于其他魔修无疑是压倒性的优势。
更何况谢艳秋还被童霜玉加了封灵锁,用不了灵力。
来不及多思,朱鸾当即随着侍女向玄梅院的方向赶过去。
殿下交代过要看好谢艳秋,尤其要保证他的安危。正好今日殿下不在魔域,若是出了事情……
玄梅院中的境况倒是比想象的要好些。
或许是顾虑着这是终归是童霜玉的院子,青魑并没有大肆破坏,院中各处摆设都保持着原样,那几树半开的红色玄梅也完好无损,于午后风中沙沙作响。
朱鸾穿过前后相通的廊道,按照院中侍女所指引的位置去寻青魑,然而才走到廊道的拐角,便听见有小女童的声音疑惑响起。
“所以你们那里,不仅有很多的好吃的,还有这种闻起来香香,颜色漂亮的小花?”
“是。”温和的青年声音回答她,“每个季节有不同的花,也有不同的颜色、气味和形状。有的无毒,可以食用,有的却不能。”
“那你说的这个桂花,它长在树枝上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一簇一簇,细小的瓣儿,团攒在一起。”
朱鸾脚步停驻,遥遥隔着廊道的栏杆向声音来处望去。
就见日光和暖的院落中,穿绿衣的小女童坐在庭前,双腿平伸着,腿上搭着有她两个身高的长枪,左右压着摇晃玩耍。
一边玩,还一边回头向半敞着门扉的房间中看。
安静平缓,很是和谐。
朱鸾不由侧眸看了跟在身边的侍女一眼。
侍女也眼露惊讶:“方才报告大人前分明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院中传来的声响吓人,青魑的魔气凶戾,喝住一众安防卫与侍女,谁也不敢上前劝拦,只能尽快去告知朱鸾。
哪想朱鸾来了,竟是另一番场面。
“罢了。”朱鸾轻叹了一口气,道,“先这样吧。”
·
另一边,青魑并不知道朱鸾悄无声息的来过,又悄无声息的离开。
小女童在问完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后,脸蛋儿一板,严肃道:“别以为我好声好气的同你说几句话,便是原谅你了。都怪你这个……”
话没有说完,便见青年将蒸腾着热气的竹笼掀开。
一股浓郁的香甜味道飘散出来。
青魑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是什么?”小女童的眼睛几乎都要长上去了。
“是桂花糕。”谢艳秋说。他用夹子取了两块放在盘中,递到青魑面前,“要尝尝吗?”
青魑不言。
青年微微垂眸,语气没什么波澜的道:“她只说不让你吃魔主给的东西,应当没说不可以吃我给的。”
青魑:“……”
小女童的神色瞬间纠结起来。
她一向严格遵守着童霜玉的命令,殿下说不行的事情决不能违反,在整个魔域几乎只听童霜玉的话。
但谢艳秋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殿下确实没说过。
她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心动:“那你先吃。”
谢艳秋从盘中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青魑这才半信半疑的伸手。
小女童两只手捧着这微微发烫,散发着香甜气味的糕点,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平白无故的请我吃糕点,是有什么图谋吗?”
“……也许吧。”谢艳秋怔了一瞬,道,“或许是想听你讲些关于你们殿下的事情。”
“殿下的事?”
“嗯。”谢艳秋轻应了一声,“这个她没有不让你说吧?”
这个倒真没有。
殿下从来不在乎旁人怎么说她,更何况她绝不可能说殿下的坏话。
“好吧。”青魑终于放心的捧着桂花糕在庭前台阶上再度坐下来,小脸仰得高高,“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儿上……咳咳,那我就勉为其难的跟你讲讲吧!”
·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殿下了!那时候魔主还不是魔主,殿下也还不是殿下,我们藏在太岁渊的山坳里,好多天都不敢出去,怕被坏东西找到……只有殿下不怕。她一个人带着我们几十个,都活下来了呢!”
“殿下打架也超级厉害的,整个魔域六域,只有魔主能跟殿下平分秋色。”
“我的枪法就是殿下教的,我的枪也是殿下送的!殿下说我要努力长高,等长到和枪一样高的时候就能和她一样厉害了。”
“我要成为跟殿下一样厉害的人的!”
“你知道殿下最喜欢什么吗?殿下最喜欢我了!每次她都夸我可爱,还会摸我的头,嘿嘿嘿。”
“殿下还会给我琉璃糖吃,就是那种,很漂亮,亮晶晶,放到太阳下面就会有很多颜色的方形小糖。你肯定没见过,可好吃啦!”
“只可惜殿下不让我多吃,每次给我的数量都很少……所以我都留着,等到很想吃了才拿出来。”
……
青魑叽叽喳喳说了很多,毕竟是小孩子心智,一拉开话匣子便止不住。
她似乎是真的很喜欢童霜玉,发自内心的仰慕,说起的时候眼中带着憧憬的光亮。
而她口中的话语,也与外界寻常听见的那些关于童霜玉的评价截然不同。
谢艳秋安静的听青魑讲述着,脑海中那些关于她一字一句的描述却又再度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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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
合道二十一年,于魔域无人境凭空出世。
得无人境主信服,拜入无人境主麾下。
挑唆无人境主与太岁渊主相斗……
谢艳秋的思绪停顿了一瞬,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侧目看向青魑:“你是无人境的域主?”
“是啊。”青魑捧着咬了一半的桂花糕点头,却发现青年的神色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干嘛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跟我们无人境有仇?”
“……没有。”谢艳秋收回目光,“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年纪有些小。”
“只是看着小罢了!”青魑争辩,“我们魔族寿命绵长,几百岁才算成年,若是按照你们人类的年岁来换算,我都可以算得上那个……‘百岁老人’了!”
谢艳秋失笑。
他搭在膝上的指腹微微蜷起,轻轻摩挲了一下衣料:“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无人境的域主?”
“当然不啊。”青魑将手中剩余的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在我当域主之前,还有我阿爹呢,在我阿爹之前,还有上一个域主……”
她囫囵着咽下这块桂花糕,“跟你们不一样,我们魔域以实力为尊,只有能力足够强横下属才会心服口服,不然就只有被吃掉的份儿。我阿爹是上一任的域主,他死了,那些剩下的臭鱼烂虾也打不过我,所以我就成了新的域主啦。”
谢艳秋听着青魑的话,许久没有出声。
青魑也没有觉察。
小女童舔了舔掌心剩余的残渣,目光灼灼的看向他膝上搁置的那只白瓷盘子。
一盘八块桂花糕,她吃了五块,还剩下三块。
谢艳秋会意,将盘子端起递给她。
青魑接过盘子,转着看了半天,却不吃了:“你说……殿下会喜欢吃这个吗?”
童霜玉……?
谢艳秋愣了一瞬,下意识道:“应该吧。”
不然为什么在暖亭里独自一人喝酒,醉醺醺晕乎乎的,人都认错了,却不忘记念叨桂花糕。
青魑听见谢艳秋的回答,仿佛得到了什么底气般,眼睛瞬间亮起来:“那我要带回去给殿下和朱鸾姐姐尝一尝。”
“……”
谢艳秋起身:“蒸笼里还有,我再去取一些,给你用盒子装起来。”
青年走进身后的房间,平静而温和的声音自里面传递出来:“只是若你送给她,不要说是从我这里取的。”
青魑正抬头看天上的云,有些不解:“为什么?”
正好这时院中的光线偏移,日光藏入云层。小女童将手挡在额头,无意识眨了下眼,感受到光线黯淡,落在眼中的影子被微微染深。
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回答她道:“若知晓是我做的,她应当不会高兴。”
几息后,云层再偏,被遮挡的午后光线重新显露出来,又是暖融融一片。
青魑没听明白,便只能顺着点头:“那好吧。”
19. 第 19 章
青魑去找谢艳秋“麻烦”的这个下午,童霜玉并不在麟游宫中。
她离开魔域,去了一趟混沌城,从妙言阁那个面容姣好的少年手中得到了关于玲珑骨的消息:
五日后,这玩意将在混沌城中心区域最大的拍卖场奇物楼中进行公开拍卖。
作为混沌城中鼎力的三大势力之一,奇物楼以售卖玄奇物品在混沌城中立足。它屹立在这处三角混沌区域的中心,存在千余年,凡是进入其中的“商品”,在完成拍卖交付之前从未有过丢失和损坏的错漏。
因为梦中的记忆模糊,所以童霜玉也回想不起那书中林琬璎究竟是如何获得玲珑骨的。
但总归这东西现在出现在一个公开的地方……
倒是比需要直接从林琬璎手中抢夺的最坏预想要好上不少。
但即便如是,童霜玉也仍不敢放松警惕。
林琬璎那种奇怪的“运气”实在难以应付,在考虑到这个因素影响的情况下,她必须找到百分百玲珑骨能够落入自己手中的办法。
童霜玉轻轻摩挲着手中存储消息的玉简,陷入思索,等到再回神时,听到有极为细碎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像是什么人在压着声音说话。
片刻后,笃笃的叩门声响起。
童霜玉指腹揉按着眉心:“进来。”
房间的门从外面打开,露出一条细小的缝隙,一个扎着双丸子头绑绿发带的小女童脑袋探伸进来。
是青魑。
“殿下。”小女童怀里抱着个方方的用油纸包起来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探头:“你在忙吗?”
童霜玉将手从眉心拿开:“什么事?”
“我带了些好吃的。”青魑道,“殿下要尝尝吗?”
魔域物产贫瘠,青魑能带来的“好吃的”,很难是一些被常规定义的好吃的。
童霜玉对这样的情况熟稔,习以为常,道:“放桌子上吧。”
“好!”
青魑推门,蹦跳着跑进来。小女童眼睛弯弯,手中捧着一个木制的食盒子,跑到童霜玉的面前,打开盒盖儿:“这个可好吃了,嗯……也就比琉璃糖差那么一点点,殿下你快尝尝!”
桂花糕出锅很久,早已放凉,食盒的盖子打开,没有最开始热气蒸腾时候那样强烈的糕点香气,却还是有丝缕的桂花味道溢散而出。
香气钻入鼻息,童霜玉愣了一瞬,不由抬眸向着盒子看过去。
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八块方形的糕点,上面掺杂着零星却灿灿的桂花瓣儿。
再看青魑,小女童仰着脸儿望她,一双乌黑色的眼珠亮晶晶:“殿下殿下,你快尝尝。”
……
童霜玉指腹微微停顿了一瞬,从食盒中拿起一块,放在鼻尖轻嗅。
风干的花瓣经过浸泡,又恢复成原本舒展的模样,也散发出馥郁香气。
确实是桂花。
童霜玉问青魑:“你是从哪儿得的这东西?”
青魑支吾了一瞬:“殿下,我……”
“对我不要撒谎。”童霜玉望着她,语气平静却严肃道。
青魑蔫儿一般的垂下头去。
小女童看着自己的脚尖,咬着嘴唇憋了半晌:“是谢艳秋。”
她乖乖将在玄梅院发生的事情尽数交代了,甚至连当时说话的情景内容都复述出来。
童霜玉安静的听着,半晌没有说话。
青魑也察觉出不对,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皮,观察童霜玉的神色。
但女子只是微垂着头,右手撑额,眉眼垂敛,似乎陷入思索之中。
青魑不敢说话,安静的等了片刻,却见童霜玉陡然站起身来,被墨色晕染的长袖拂过桌面,她的身形波动,消失在房间之中。
气息顿时一空。
小女童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呆呆的转身向门外走去。
出了门,朱鸾正候在门外,见她霜打了茄子一般的蔫儿模样,有些惊讶:“发生什么事情了?”
青魑又倒豆子一般把方才与童霜玉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小女童垂着脑袋丧气道:“殿下都没吃呢,只看到就脸色不好了。”
她扯扯朱鸾的衣袖:“怎么办,朱鸾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事情了啊?”
“……”
朱鸾回想起这些时日关于童霜玉的情况,似乎从那日将谢艳秋带回魔域之时便已经有些微妙。
“应当与你无关。”她抬手默默青魑的脑袋,“先回去吧。”
·
童霜玉的身形再度显现,是在玄梅院的院落之中。
距离上次来过,又过去了数十日的时间,当时院中那一树玄梅还是骨朵,如今已然半开,
童霜玉站在院中,抬眸看了一眼那梅树。
月夜风冷,光色幽幽,红梅点缀于枝头,像是浓烈的艳彩刺目。
魔域的环境恶劣,魔气浊息厚重,大多数的植株都难以正常生存,更何况开花的娇贵之物。
玄梅院中的这一片玄梅,之所以能够生长绽放出来,乃是因为当年女牀山上混战,群魔尸骨积累,血液滋养,才从土壤中抽发出这样几株幼小的树苗。
百年过去,成为片片玄梅。
……谢艳秋。
还真是可笑。
她竟然真的因为醉酒时无心的一句言语兑现,在情绪上出现了脱离控制的波动。
童霜玉收了目光,站在树下安静的平息了两秒情绪,迈步向亮着灯光的那房间走去。
房中陈设简单,一如她来的上一次,但却又弥漫着温暖的气息,没有那日来时的冷冽。
谢艳秋正在打坐入定,感受到外界的波动,睁开眼睫,便见衣袖如墨色晕染的素衣女子在桌边坐下,半支着额,神色锋利的打量着他。
……
谢艳秋沉默了一瞬,从蒲团上起身。
“童姑娘。”他轻声道。
这是自他来到魔域之后,两人第一次在彼此都清醒状况下的见面。但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场景,又很难让人不想到上一次的境况。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片刻后,童霜玉轻轻抬手:“坐。”
谢艳秋无声,在桌子对面坐下。
“谢道君。”童霜玉从桌上捉过一只茶盏把玩,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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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茶盏青白色的花纹上,语调随意且漫不经心的道,“道君在魔域待了也这许久,不知感受如何?”
谢艳秋目光望着童霜玉,有些摸不准她此刻出现的缘故,只能道:“尚好。”
话音落下,便见童霜玉嘴角弯起来。
她的笑容薄凉,带着讥讽的时候眼尾会微微上挑,像一只浑身带刺的刺猬,不知哪句话便会让她开启攻击模式。
谢艳秋抿唇,不再出声。
片刻后,听见童霜玉道:“既然道君在我魔域过得不错,那便也回报我,同我讲讲关于你那师妹的事情吧。”
“……师妹?”谢艳秋反应了一瞬,没能理解,“沧极宗内同门众多,不知姑娘所说,是哪一位。”
“当然是你师出同门的那一位。”童霜玉笑。
“……”谢艳秋不解,“师尊门下只我一位弟子。”
“哦。”童霜玉懒懒的掀眸,“那看来谢道君是忘了,我留在沧极宗的最后一次,贵宗弟子大比之上,你那位夺得魁首的林师妹,正是选了你的师父玄云真君为师。”
“林师妹?”
林琬璎这个名字实在熟悉,曾无数次从童霜玉口中听说过。她当初潜入沧极宗,干扰弟子大比,似乎都是与此有关……甚至他再次见到她的那日,太岁渊上崖风猎猎,也有这位师妹在场。
开启一切的源头,似乎就是这位叫做“林琬璎”的师妹。
谢艳秋终于确认了童霜玉对于林琬璎某些执着的在意。但以童霜玉的身份,没道理揪着一个外门弟子不放。
“林琬璎只是沧极宗内一个普通弟子,姑娘如此针对,难道是有什么恩怨吗?”
“没有。”童霜玉笑起来,手指打在下颌处,微微蜷曲,“只是看她不顺眼罢了。”
“……”谢艳秋沉默,“童姑娘,你……”
“我如何?”童霜玉漫不经心的转着手中杯盏,看起来心情颇好,“谢道君,你要知道,我们魔修,可从来不受你们那些规则律令,正反对错束缚。人人喊打换来随心所欲,是应得的。”
“可却也不当对无辜之人……”
“何为无辜?不为己利,天诛地灭。天下无辜之人泱泱,道君还能全救了不成?”
谢艳秋:“……”
今夜童霜玉的造访突然,话题也微妙,但他亦不是傻子,话及此处,也听明白童霜玉话中的意思。
她对林琬璎出手,是随心,随性,是为己利。
若是想要让她收手,那么便需要更大的利益来交换。
她不做吃亏的事情。
谢艳秋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姑娘要我做什么?”
“不难。”
童霜玉盈盈笑道,“我想要一件东西,若是道君能帮我取得,那我便放过林琬璎。若是不能……那么那位林师妹,死在魔域哪个角落,想来沧极宗,也不会因她而发难吧。”
她的声音清泠泠,落在谢艳秋耳中,一字一句都清晰。
青年右手打在桌面,沉默了许久,补充道:“不伤天和,不伤无辜,不及他人。”
“成交。”童霜玉道。
20. 第 20 章
奇物楼的拍卖会在五日后开启,第三日的时间,童霜玉便带着谢艳秋进了混沌城。
同时也得到林琬璎逃脱她派出的追杀,成功乔装进入混沌城的消息。
这消息让人觉得平常而毫无意外。
“谢道君。”客栈的房间中,童霜玉将一张折叠的黄纸放在谢艳秋面前,“这便是我需要你做的事情。”
谢艳秋接过黄纸,展开查看,只见上面写着一个三字的地名。
“阴水泽。”
谢艳秋将纸上文字轻念出声,眸光颤动了一瞬,抬眼看童霜玉道:“这是何意?”
“这张纸上有定位符。”童霜玉眯眼笑道,“道君为我做的,只需一件事——便是在三日后,奇物楼拍卖会开始之前,使用这符纸前往阴水泽,并与你那师妹发信。”
谢艳秋蹙起眉头。
童霜玉瞥了他一眼,了然道:“放心罢,不会伤她,只是让她那夜不在这混沌城中罢了。”
“混沌城中?”谢艳秋皱眉,“若无律令,沧极宗内弟子严禁步入混沌城中……”
“是呀。”童霜玉道,“可是道君,你那位师妹,可明晃晃混进来了呦。”
“这怎可……”谢艳秋话没有说完,便听到门外一阵喧嚷吵闹声音。
童霜玉顺道抬手,推开连通着客栈大堂的窗扇,微微探头向下看去。
看了一眼,笑起来,对谢艳秋道:“你看。”
谢艳秋便顺着她目光的方向也向下看去。
只见一楼大堂之处,桌椅翻倒,似乎起了什么冲突矛盾。
而赫然孤零零站在那堆倒地的桌椅中间的少女,身披斗篷,手提一把盈盈水色的长剑。
那剑谢艳秋认得,乃是他师尊玄云真君以夫诸晶角锻造而成,材料稀有,世无其二。
青年收回目光,看向童霜玉。
听她道:“那便是你的好师妹,林琬璎。”
谢艳秋心头凝滞,尚未开口言语,便听到极为清脆的一声响。
一枚圆口茶盏顺着窗柩咕噜噜滚了下去,落到从二楼通往大堂的楼梯上,又一下一摔,“砰砰砰”从楼梯边缘滚下去,摔在斗篷少女的身边。
又是一道清脆声响。
大堂中嘈杂,可这茶盏的声响实在嚣张,当即便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带着斗篷的少女也循声抬首看望过来。
脸蛋清丽,杏眼水灵。
确然是林琬璎。
目光对上的瞬间,少女脸色瞬变,重重抿了下嘴唇,一道剑气甩落过来。
童霜玉笑着抬手,魔息将剑气挡下,反手按住谢艳秋手腕,两人身形消失在窗口之中。
剑气劈在客栈的墙壁,留下赫然一道痕迹。林琬璎提剑踏阶而上,却被童霜玉预先安排好的小二拦住:“姑娘,这位姑娘,您这不光砸了桌椅,怎么连小店的墙壁都给毁了……给个说法呀!”
·
童霜玉逗了林琬璎一次,便躲在新更换的客栈之中不再露头。
这样的安静倒是让谢艳秋稍稍放了些警惕……起码现在为止,她看起打算认真履行他们二人的交易,而没有对林琬璎再出手的意思。
那位林师妹,虽然不知道因何出现在混沌城中,但终究算是无辜。
无辜之人的性命,若能相救,必当尽力。
等到了奇物楼拍卖会开始前的那一晚,童霜玉以谢艳秋的名义向林琬璎发了传信,将绘好的黄纸交给谢艳秋。
“去吧,谢道君。”她盈盈笑道。
谢艳秋默然了一瞬,捏住黄纸,周遭亮起莹黄色的灵力光亮,身形波动之后,于视野中消失。
童霜玉慢悠悠起身。
她从内向外打开房间的窗户,手臂搭在窗柩之上,向上仰头,看到一轮明亮月色。
此夜,时间正好。
·
奇物楼的拍卖会场在这个时间已经灯火彻明,大门敞开,迎接前来与会之人。
与会对身份不做限制,凡是能够进入混沌城,并安然走到奇物楼的宾客,都会被敞门邀请进入。而进入之后,不同的宾客便分出等级来:
最普通的自然坐在公开会场,凭借各自的能力隐藏声音身份;拥有奇物楼所给出的奇物牌者,则被带至贵宾包厢,有楼中统一的术法对出价时的声音做变化处理,以隐藏保护身份。
林琬璎无疑属于前一种。
而童霜玉则属于后一种。
拍卖开始,高悬在会场中央的蚌珠光芒将整片空间照亮,也透过纱帘,落入封闭的包厢之中。
童霜玉倚靠在窗边,听着会场中的报幕开始,一件件珍奇稀物被摆上来,被介绍,被拍下。
细碎的交谈声切切,各种各样的杂音落在耳畔,仿佛穿过林间的风,不给人半刻安宁。
“下一件拍品,玉骨扇——”
拍卖师的声音疏朗轻悦,落入童霜玉耳中,使她睁开双眼。
按照从妙言阁得来的关于拍品顺序的信息,这件玉骨扇,是拍在玲珑骨之前的最后一件拍品。
童霜玉缓慢坐直了身子,摩挲着手中的鸟羽,无声等待。
关于玉骨扇的介绍结束,拍卖开始。
童霜玉闭上眼睛,轻轻拨弄了两下鸟羽的根部。
魔息自指间溢出,灌注入鸟羽之中。
力量波动,眼前的视线由暗转明。
再度睁眼,人已经坐在拍卖会场的大厅之中。
童霜玉微微活动了一下肩颈,身体后仰,靠在座椅后背上,目光缓缓环视周遭,打量着坐在自己前方或后方那些带着斗篷、面具,又或者施展了易容咒术隐藏真容的“宾客”们。
林琬璎就在他们之中。
等候着下一件拍品的拍卖。
童霜玉指腹轻轻顺着手中的鸟羽,听那拍卖师将锤落定,语调带笑着宣布:“恭喜81号客人拍下这把白玉赤骨扇,有请下一件拍品!”
小车推动在地面上的声音骨碌碌,童霜玉微微掀眸,看见一个蒙着黑布的盒子被侍从推至拍卖台上。
拍卖师笑着转身,盈盈开口介绍道:“这是一件罕有的宝物,自千年玲珑市体内剥出的——”
话音未落,头顶上空巨大的维持着光亮的蚌珠碎裂,整个拍卖场在一息之间变得黑暗,碎珠落地的声音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极为明显。
整个拍卖场几乎是寂静了整整两秒。
才有人大喊出声:“保护拍品!”
童霜玉的身形瞬移,出现在拍卖台上,一个手刀将尖叫出声的拍卖师劈晕,探手伸向展台。
然而她的动作立刻受到阻滞,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小臂。
童霜玉侧眸去看,黑暗中视线不清,只隐约可得见一个轮廓,个头不高,鼻翼如削的纤瘦少女。
叫人几乎猜不出第二个可能。
手掌一翻,一直贴着掌心的鸟羽扎入少女斗篷,童霜玉低声念道:“火。”
火焰随即从羽毛根部燃起,向上燎蹿,点燃少女的斗篷,也照亮少女的面庞。
一双仿佛润了水的杏眼,在那一瞬与童霜玉隔火对视。
下一瞬,少女便被童霜玉掌心准备已久的灵力甩飞出去。
另一边,展台上包裹着黑布的盒子同时被两道灵力缠上,向着不同的方向抢夺!
但也只是一瞬,其中一道便随之消弭。伴随着少女重重落至台下,翻身打滚的声音,童霜玉顺利将盒子收入手中。
她站在展台之上,低头看了一眼下面被火焰灼烧得打滚的林琬璎,纵身准备跃走,却感到身后有人抓住自己。
童霜玉并不回头,抬脚便踹。
身后之人却侧身躲闪,踹了个空。
这让童霜玉不得不回身,与她正面对上。
四目相对,又是一双水润杏眼。
林琬璎!
童霜玉心底暗骂了一声,被迫留在展台上,压着灵力与她再黑暗中过招。
展台下的少女身体在火焰中彻底焚烧殆尽,向上飞腾出火星与草木的气味。
不知从何处来的灵力汇聚,拍卖场中残留在天顶的小半蚌珠被重新点亮,站立于展台之上两人面容皆暴露在光芒之下。
童霜玉侧头看了一眼。
林琬璎穿着斗篷,面上带着面具,但那把由玄云真君亲自锻造的水色长剑却别在她的腰间。
童霜玉灵力弹过去,一击打散那包裹着长剑的伪装。
水剑暴露,盈盈的色泽呈现在蚌珠光芒之下,交映生辉。
“你……”林琬璎尚未反应过来,便感受到腰间玉牌再度震动,而男人疑惑的声音自看座之上响起:“琬璎?”
林琬璎飞速的向声音来处看了一眼,只见面上覆盖面具的男人掌心搭一把折扇,语气疑惑。
这声音林琬璎不可能不熟悉,也不可能不认识。
纵使自拜入师门后,她与玄云真君碰面的次数并不多,但这位师尊的形貌声音,是真真切切记在了心里。
更遑论此刻识海中系统响起的刺耳提示声音:
【检测到可选攻略对象——】
【攻略对象:常云迹】
【种族:人】
【身份:沧极宗玄云真君】
【战力:S】
【宿主剧情进度:10%】
【当前对宿主好感度:20%】
【检测到常云迹好感度变动,17%,15%,14%,13%,12%……】
【提示宿主,当前常云迹对您好感度不满10%……】
【滴……滴……滴……】
【将触发怀疑剧情……】
“还是快看看你的传信玉简吧。说不定,你的好师兄能帮你搞定师父的质疑呢?”
女子的声音轻灵,一道灵力从林琬璎腰间擦过,将已经震动了许久的传信玉简解开。玉简中的信息立刻飞入她识海,瞬息便被解读感知。
少女身体一震,抬头看向童霜玉,几个瞬间于脑海中电光石火交错变换。
她意识到什么:“是你——!”
童霜玉笑而不语,抬手掐诀,在奔涌上来准备抓人的奇物楼侍从包围之中身形生出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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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琬璎却“呵”的冷笑一声。
她像是疯了一般,不管不顾的冲着童霜玉的位置冲过去,两人不同的灵力交错掺杂,原本成形的咒诀被生生打破,嫁接生长成新的。
童霜玉愣了一瞬,反手将这咒诀推向林琬璎。
却见林琬璎硬生生受下,手掌穿过灵气团,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两人身形同时没入灵气的包裹之中,波动扭曲,然后瞬息消失不见。
再度显形时,童霜玉感受到背后一阵闷痛。
她整个人摔落进土壤,身下的泥土立刻便像是藤蔓一般,攀附粘黏上来,拉扯住身体,深深用力下陷。
这样的感觉熟悉,童霜玉脸色微变,抬眼去看头顶的月空。
一轮圆月高洁悬照,光辉莹莹泼洒,似是畅诉幽情。
除了瑟瑟夜风吹动林叶的沙响,以及周遭噗嗤噗嗤陷落的声音,似乎并无其他动静。
林琬璎并没有与她一同传送过来。
或者说,起码不在附近。
声音越来越远,童霜玉感受到泥沼彻底将身体缠绕,拉扯着四肢,向下方的黑暗沉没而去。
·
三域之中,妖谷领地阴阳二分,一面见日,一面见月。
见日者为阳,见月者为阴,故而妖谷内有阴阳水泽两片区域。
阳水泽阳光充足,草木繁茂,是妖族族群的寻常生存之地;与之相反,阴水泽布满泥淖,阴暗潮湿,复杂的地形之中潜藏着种种危险,一不小心便会被隐藏的泥沼吞没。
因而妖族鲜有生存在阴水泽之中者——这里是专门流放罪人之处。
童霜玉睁开双眼,看着周遭的环境。
头顶天色一片昏昏阴翳,空气中的水汽潮润,贴在肌肤之上,带来冰冷的黏腻感。
而周遭的环境,已然不再是那轮朦胧泛光的明月与泥泞沼泽,而替换为女牀山上熟悉的景色。
……
童霜玉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再度睁开。
很小的时候,她便知晓,妖族的阴水泽,是一个十分凶恶危险的地方。
若非走投无路,永远不要到那个地方去。
因为那里存在着会将人吞没的泥沼——无论什么人,一旦被吞没,便会陷入到沼泽所编织的噩梦之中。
除非破梦走出,否则便只有在泥沼中溺死的命运。
当初选择阴水泽作为让谢艳秋向林琬璎发信,将她引出拍卖会场的位置,便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有着之前的经验,童霜玉自不敢百分百相信谢艳发出的消息一定能够吸引林琬璎前去。所以她提前给沧极宗内发信,使得沧极宗也派人前来参加这场拍卖会。
拍卖会上她与林琬璎发生争斗,只需让常云迹认出林琬璎——她擅自进入混沌城,必定要给出一个解释,而谢艳秋正是童霜玉送给林琬璎的现成解释。
她只要应下这位师兄传递的消息,前往阴水泽,便可正大光明解除常云迹的疑惑。
在阴水泽一方,则有青魑跟着谢艳秋,等到林琬璎出现,拖延过这一段时间,便给她一击,然后带着谢艳秋回去魔域。
这样,若是林琬璎真的因意外而坠入泥沼,那便是赚了;若是无事,她的计划也算成功。
平心而论,这个计划前面的部分实行得实在顺畅,以至于将玲珑骨收入储物囊的瞬间,童霜玉生出了一种打开盒子检查的冲动:这样顺利的让她得到,莫非盒子中的玲珑骨是一个假货?
但林琬璎紧随而上的抢夺让她无暇分心去验证,只能应变。
却不想在最后关头,不止林琬璎来了阴水泽,她也被那传送咒诀一同带了过来。
想到那个当时因为灵力嫁接相融而生成的混乱咒诀,童霜玉心底弥漫出一种无可言说的奇怪。
但此刻情形却不容她多想。
陷入泥沼后的时间分秒必争,她必须要以最快速度破除这个“噩梦”。
·
与此同时,阴水泽上空,青魑正带着谢艳秋,站在一棵寒松的枝干上。
月色莹莹,空气冷湿,小女童紧盯着谢艳秋手中的黄色符纸,焦急催促道:“快点,你到底发没发?”
谢艳秋:“纸上的咒诀一直在运作。”
“那那个叫林琬璎的怎么还没出现?”
谢艳秋沉默了一瞬,看向青魑,面露不解,“为何你与她都觉得,若是我发传讯,林琬璎便一定会出现?”
“因为殿下说她会出现。”青魑小脸一仰,一副“殿下的话就是真理”模样干脆利落回答道。
谢艳秋:“……”
他微微抿唇,未及出声,林中便有砰然坠落,什么刮擦过树枝的清晰声响。
两人目光当即向那声音处望去,青魑更是带着谢艳秋身形瞬移,出现在声音落处。
便看见一个半身都陷在泥沼之中的少女,正狼狈挣扎着。
“救救我!”
看到人影,少女惊惶出声,抬头看过来时罩在头顶的兜帽掉落,露出一张清丽容颜,凄哀欲泣道:“我要被吞下去了!”
21. 第 21 章
合道二十三年,在童霜玉的记忆里,总是沉沉的阴着天幕,云雨压盖,湿气厚重。
她顺着眼前的道路向前行走,看见草木之上凝结的滚圆水珠,和小心翼翼顺着叶脉攀爬过去的星点瓢虫。
前方道路狭窄,只通往一个方向。
童霜玉轻轻吸了口气,抬眸向那道路的尽处看去。
尽处是一片连绵不尽的深灰色高墙,在这场潮湿低沉的天气之中,墙顶密密结了许多雾瘴,仿佛团团吸饱了水的棉花,阻挡着向上的视线。
无数杂乱的,或尖叫或哀嚎,自那高墙之内遥遥传来。
即便阻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也仿佛能够感受到它们给耳膜带来的震颤。
童霜玉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右边的耳朵。
但这样的声音并没有因此而止息,反倒更加清晰,鲜明。
以至于童霜玉不得不闭眼缓了片刻。
再睁眼时,终于将脑海中那些杂乱的声音驱逐出去,得以继续迈步向前。
行走到高墙跟前,童霜玉抬头仰看,果然看见铁灰色的门栏上方,极为粗糙潦草,歪歪扭扭刻写下来的那三个字:
厄斗场。
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童霜玉的情绪终于彻底平复下来,脑海中持续了一路的猜想得到落锤定音般的验证。
她收起面上的表情,不再迟疑,迈步走入进去。
·
“撕了他!撕了他!”
厄斗场内,被铁栏围起的巨大空地上,衣衫褴褛,拴着铁链的魔物围绕两只缠斗在一起的同类,尖利而兴奋的号叫着。
“你们在做什么?”童霜玉走过去,声音冷淡的发问道。
她用了魔息进行传音,因此即便是最疯狂叫喊着的魔物,也听到这被强行灌注入耳道的声音。
魔物们反应过来,迅速散开,让出原本所围绕着的空间。
空地上扭打在一起的两人身形便呈现在童霜玉的眼前。
一个是身形壮硕的成年男子,一个是只有十五六岁模样的瘦削少年。
男子的面容粗犷,孔武有力,听到童霜玉的声音也没有停手,而是在那少年鼻梁上又用力砸了一拳。
“呔!杂种!”男人狠狠骂着,用少年身上衣料狠狠擦了擦拳上沾染的血,才站立起身,看向童霜玉,面带恭维的笑道:“我道谁,原来是童姑娘。”
这人话语带着嘲讽,面容童霜玉自然也熟悉,正是不久前死在她手下的,翠黄谷前谷主,乘黄。
童霜玉在心底默默地计算着时间。
合道二十年至三十年,整整十年时间,魔域都处于混乱之中,六域主各为其利,争夺劫掠,以求打败其他五域,登上魔主之位。
而二十年初,正是童霜玉与窦沉骁最初进入魔域的时候。
那时他们无处可去,只能与彼此相依生存,一步一步搀扶着走到这片混乱的土地上,在饥饿与威胁中谋求生存。
直到误入无人境的领域,被当时的无人境域主,也就是青魑的父亲收留,才得到一份安定。
两人在魔域的一切也由此奠基。
合道二十一年,她和窦沉骁加入无人境,成为无人境域主麾下下属。
二十三年,无人境与太岁渊发生冲突,两族相战,无人境老域主身死,只留下一个尚且总角的小女童青魑。
无人境失其主,顿作鸟兽散,关键时刻,是窦沉骁站出来,将有异心之人斩杀,部属重新归拢收整。
然后对上前来挑衅的翠黄谷。
翠黄谷兵力不足,原本想着无人境残兵败将,要做得利黄雀,却不想面对的是两域整合后的兵力。
乘黄当即换了策略,提出要与窦沉骁单打独斗,比试定胜负。
窦沉骁同意。
于是翠黄谷便也收归入他们的麾下。
魔域群魔生来无拘,他们不遵守所谓的身份,地位,只信奉强弱。
当年这个时候,童霜玉体内的灵气与魔息正处于平衡最不稳定的状态,故而鲜少出手,只隐于窦沉骁之后。而收归的过程又没有经过血洗,便导致了翠黄谷群魔只认乘黄,乘黄只认窦沉骁的现状。
而这个噩梦中所呈现的这一幕场景……应当是她当年代替窦沉骁,来翠黄谷接管厄斗场的第一日。
童霜玉闭上眼睛,轻轻吸了口气。
她已然不是当初,为着这一两句口舌之快动怒的年少时期了。
银针从指尖飞出,悄无声息而精准的没入乘黄膝盖骨缝。
乘黄立刻吃痛,身形壮硕的男人身体不受控制的下坠,膝盖重重砸在地面。
他极为清晰的“嘶”了一声,目光左右张望,最后锁定到因受伤疼痛而蜷缩在地上的瘦削少年。
“是你偷袭老子?”他愤怒咆哮,一掌按上少年小臂,便要再度出拳揍他。
童霜玉开口拦住:“够了。”
“乘黄。”她没什么语气的吩咐道,“带我去看厄斗场的安防。”
“要看安防?”这话终于让乘黄收手,扶着膝盖龇牙咧嘴的站起身来,语气终于慎重几分,“厄斗场的安防,必须有魔主的手令才能看。”
童霜玉解下那在腰间挂了一路的令牌,冲他扔过去:“拿着。”
乘黄双手接住令牌,认真检查了两遍,才一低头,咬着牙将那根陷进膝盖骨缝之中的银针拔出来,一高一低的走到童霜玉面前,将令牌归还。
“请。”他抬手,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
厄斗场之于魔域,是一个十分独特的地方。
据说它在魔域建立之初便已经存在,用以关押败者与战俘,有着存续了千百年的严肃规则。所有被关押进去的魔,都必须要经历百场厄斗,才能够从其中走出。
若是厄斗失败,则会当场被对手撕成碎片。
而其中许多魔并没有这样的能力,便生活在其中,□□繁衍,代代相传。
有许多魔,丛生到死,一生都存活在这个被深灰色高墙包围,只看得见阴翳云层,听得见嘶吼惨叫的地方。
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养蛊场。
“这些杂种,进了厄斗场,便会被烙印。有了印子,只要不消,一辈子也别想踏出去一步。”乘黄走在童霜玉的前面,一边走一边哼哼着用他的粗嗓门介绍,“若有谁痴心妄想,做那想不开的事情,便会被当场烧成一抔灰。”
“无论谁来,都得要遵守这里的规则。”
童霜玉没出声。
这样安静沉默的态度引得乘黄不满,回头瞪了她一眼:“小娘们儿,你有没有在听老子讲?”
“老子告诉你,要不是看在窦沉骁的面子上——这厄斗场我们翠黄谷世代看管,绝不会交给一个半路出现的外族人!老子认了窦沉骁可不代表认你,不想干就赶紧滚回家玩脂粉首饰去!”
他的手几乎要逼到童霜玉脸上来。
童霜玉面色不变,甚至连后退都没有,只十分平静的道:“若有怨言,你去找窦沉骁。他说不让我管,我自然便不管了。”
乘黄:“……”
他咬着牙闷哼了声,不再理会童霜玉,只走流程般带着她在厄斗场周遭转了一圈,进行程式化的介绍。
厄斗场中用来“厄斗”的中心场地排在最后。
那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谷地,周遭围了紧密的铁网,无数魔物趴伏在铁网边缘,为谷地中心正在进行的厄斗亢奋尖叫。
乘黄带着童霜玉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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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台,居高临下的俯瞰着这一幕,身上布满伤痕的鹿角少女被她的同族以双角撞破胸膛,血淋淋的掏出心脏,当场吃下。
胜者满身是血,双臂仰举至天,迎接从四面八方如海潮般涌来的尖啸狂呼。
“撕了她!”
“撕了她!”
“撕了她!”
于是胜者当场将少女的尸体撕扯成碎片,而铁网的某处开出一道豁口,原本尖叫狂呼的魔物奔涌进来,争抢着分食残肢与碎片。
“这就是厄斗场。”乘黄转头,看向童霜玉,想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些许动容与破裂来。
然而事隔经年,距离合道二十三年已经过去太久,童霜玉见过太多如这般的事情,早便能够做到视若无睹,面不改色。
不再是脸色惨白,当场面呕吐出来的稚嫩少女。
乘黄终究没能够捕捉到自己想要的变化,只得落落失望:“总而言之,厄斗场便是如此了。”
“嗯。”童霜玉极轻的应了一声,微微侧头,看向下方一串贴了咒印的木笼车队。
车队中关了诸多半人形与人形的魔,身上污脏,多半是女性与孩童,其中一条鲜红色的裙衫在其中格外扎眼。
童霜玉盯着那穿鲜红色裙衫的姑娘看了片刻,目光微微挪开,却在后面的木笼里瞥见一道有些熟悉的面孔。
青年的衣衫不整,发冠也微微歪斜,脸上有伤,嘴巴倒是紧抿着,一如往常的平静与沉默。
……
谢艳秋。
童霜玉眯起眼睛。
“我要那个人。”她对乘黄说。
乘黄顺着童霜玉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他是俘虏,是要被烙印封在厄斗场的。”
童霜玉:“咒印现在烙了吗?”
乘黄:“……没有。”
童霜玉:“那就把他带到我面前来。”
“……”乘黄愤怒的瞪了童霜玉一眼,想要出言嘲讽些什么,却又想到压在她头顶上的窦沉骁,忿忿吞咽回去。
半晌,只憋出来一个字:“行!”
乘黄虽然嘴上不干净,但在办事的效率上还算可以,很快便将童霜玉所看到的那个“谢艳秋”带至她的面前。
这“谢艳秋”远看看起来像,凑近一看,更是本人。
童霜玉几乎气笑了。
等到乘黄离开,童霜玉看着面前被卸了锁链,沉默整理衣襟的青年:“道君出现在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让青魑直接带你回去吗?”
听到这话,谢艳秋有些错愕的看着她:“……你在这噩梦之中,也仍旧能记得我?”
“记得。”童霜玉手臂抵在栏杆上,感受着苍灰天色下迎面吹来的潮冷风气,淡声道,“我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谢艳秋上前一步:”那你……”
“阴水泽中包藏诸多幽暗,混沌之念,它所营造的噩梦,即便我处在清醒状态,也要完整的走完,并保持理智与平静,才算是破除。”
童霜玉微微掀眸,看向头顶阴沉云翳。她说得平静,似乎也并无惧怕,只是寻常普通的一件事情。
谢艳秋在身后看着她。这噩梦看起来明显是她少女时期的事情,眉眼五官看起来尚有稚嫩,乌发之中也仅有一两缕的掺白,随风飘荡在身后,张扬蔓延,却又莫名冷寂萧落。
他张了张嘴,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这时候激烈的欢呼声再度从下方传来,谢艳秋循声去看,便看到属于厄斗场上血腥残杀的那一幕。
“那是……在做什么?”谢艳秋微愣。
童霜玉从栏杆旁没什么表情的离开:“不重要。”
她道:“那只是这个噩梦里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的事情罢了。”
22. 第 22 章
“这个也拍?”谢艳秋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童霜玉闭着眼睛答:“当然。”
谢艳秋半晌没有出声。
拍卖台上拍卖师的声音还在持续,会场中的叫价声音此起彼伏,其中偶尔夹杂着林琬璎的报价声响。
童霜玉睁开眼睛,只见谢艳秋垂眸,望着面前圆形的白色玉牌,双手搭在膝上,默而不语,也不动作。
而那只玄狐幼崽尾巴攀搀着他的小臂,露出两颗尖牙,正用力扯织锦的素色衣袖。
“谢道君。”童霜玉慢悠悠的眯眼,“不想让你的师妹活了?”
“……”谢艳秋掀眸看她,“你想要的东西已然拍到,现在出价也不过是空置气,浪费钱。”
“那又如何?”童霜玉手指搭在桌上,轻轻反转,将玄狐幼崽从谢艳秋袖上扯下来,手指继续挠它的后颈,“钱是我的,我开心,想花就花,想买就买。”
“……一定要买吗?”谢艳秋沉默。
“一定要。”童霜玉笃定。
……
片刻后,两名覆带面纱,脖颈处被铁链束缚的男性半妖被奇物楼的侍从送过来。
“客人。”戴面具的侍从语调温和平稳,仿佛水流潺潺。他将手中两枚钥匙交递给童霜玉:“这是您的拍品。”
童霜玉:“……”
方才谢艳秋说的有一点倒是没错。
她光闭着眼睛给林琬璎添堵了,还真没留意都拍了些什么。
此刻站立在包厢中的两名半妖,一名有着垂至脚跟的柔软长发,衣衫倒是齐整,洁白如雪,结扣紧密,眼睫微微的垂着,漂亮的兽角与尖耳自乌发中穿出……他的兽角只有一只,上面被打了一个小小的银环,尾端坠着颗银铃,向前走动的时候会发出细碎轻微的声响。
相比起来,另一位的衣衫便露骨许多,几乎都是薄纱,半透着肌肤,一眼望过去可见其下的轮廓与线条。他的眼角贴了细碎的鳞片,衣下乃是一条黑色蛇尾。
简短的讲述完,侍从便垂眸退身离开,似乎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并不关心。
而在这讲述的时间里,两名半妖明显也辨认出将自己买下的真正金主。
在侍从退出包厢后,当即凑至童霜玉面前,一站一跪,轻声唤道:“主人……”
童霜玉轻轻摩挲着手里的钥匙,看那只原本乖巧躺在她手底下的玄狐幼崽逃窜出去,再度钻回谢艳秋身边。
而素色衣衫的道君垂眸闭目,似乎对此场景无甚兴趣。
“叫什么名字?”她开口问。
“奴青雪,是鹿妖。”跪坐在童霜玉身侧,生着兽角的半妖开口,声音柔顺而温和。
“奴霁消。”蛇妖的声音要更清亮些,他立在童霜玉的身后,蛇尾却向着她的腰间探伸。
童霜玉掀眸打量着这两只半妖。
与魔族的狰狞骇人,奇形异状不同,妖生来便容貌美丽,有着最精致的化形。
哪怕此刻两人并非全然的人形,而是有着兽体的半妖之态,也更多的是奇异的美感,只带来视觉感官的享受。
奇物楼有着这样的生意,童霜玉一直是知晓的。
但却从未想过他们所拍卖的“货物”竟这般美貌。
甚至超出她记忆中所认知的许多。
“主人,可是要奴服侍……”
见童霜玉只微微的笑着,半晌都没有说话,鹿妖青雪微微探伸身体,捉住童霜玉的手,搭在自己的喉颈处,将最脆弱的部分暴露。
他轻轻仰头,扣着童霜玉的手勾住自己衣领。
而身后,蛇妖那条漆黑冰冷的蛇尾也不安分起来,缠绕住童霜玉的腰线。
童霜玉不动声色,只静静看着两妖动作。
却不想矮桌对面,青年陡然起身,放置在桌上的圆形玉牌被震翻,咕噜噜转了个圈,然后“啪叽”再度倒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童霜玉侧眸,看着谢艳秋,眸色微微疑惑。
便见青年左袖横在身前,垂首沉默了一瞬,道:“我出去片刻。”
玄狐幼崽立刻顺着他的胳膊攀到肩上,甩着尾巴站稳。
童霜玉微微挑眉:“道君记得回来、”
等到谢艳秋离开,两只半妖姿态更放得开,直接簇拥着童霜玉凑上来。
童霜玉反手勾住鹿妖青雪脖颈上的锁链,微微眯眼:“想要钥匙?”
鹿妖神色僵了一瞬,覆在童霜玉腿上的手掌撤离:“主人说笑。”
童霜玉懒懒的掀眸,示意身后缠着她衣衫的蛇尾也安定下来,身体向后倚靠住软垫,转着手中的钥匙环道:“阴水泽出来的?”
此话一出,两名半妖的神色都微变。
两人沉默了片刻,还是看起来温润美丽的鹿妖勉强敛着笑容,垂首露出修长后颈,压低声线道:“这是离开阴水泽的唯一办法,还请客人怜惜。”
蛇妖霁消也变得乖巧,老老实实将蛇尾在身下盘好。
“可你们违背了阴水泽的‘规则’。”童霜玉说,“违背‘规则’的下场,身为妖,你们应当无比清楚。”
“……”青雪垂眸不语。
霁消咬着下唇,忍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道:“若是在那地方待上一辈子,倒还不如早早死了痛快!”
·
另一边,谢艳秋出了包厢,并没有离开,只是闭目站立在房间之外。
青年的呼吸微微欺负,许久难以归于平静。
他面对着墙壁,脑海中不受控制的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两名美貌的半妖凑在她身侧,鼻息间捕捉到属于她的云昙香气。
他知晓他对于童霜玉的感情从来不应当是“喜欢”。
他对她的一切,来源于年幼时候的惦念,来源于逢场作戏的交易,来源于……秉持着道义的私心。
他盼望她好,这种情感并上升不到“喜欢”和“占有”。
但是方才鹿妖握住她手指的那一幕,衣料间摩挲的声响,却让他在一瞬联想到那个荒唐而甜腻的夜晚。
实在是……太荒唐了。
以至于每一次,他都下意识避开,不去多想。
但方才那刻,心底生出的莫名滞闷不甘,竟让他无意识的思索。
对他可以那般,对鹿妖……对旁的所有人,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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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可以如是吗?
这个突如其来生出的念头让他心底惊颤,以至于不由站立起身,发出突兀的声响。
仿佛失措一般逃了出来。
不应该如是的。
谢艳秋闭上眼,缓缓平复着呼吸,师尊常云迹的声音响在耳畔:
“我会假意将童霜玉放走。她的性情多疑,定会挟持你离开。届时你随她进入魔域,定要想办法寻到那名被律令选中的代行之人。”
“魔物生性残嗜,若为律法规则之代行,世间必定荒唐,遭逢灾难。”
“不可心慈。”
他还有要做的事情。
他不能……
青年缓缓睁开眼睛,等候着气息平复,准备重新回到包厢之中。
却被人猛然从背后一撞。
谢艳秋微愣,掌心抵住墙壁,发现是个端着盘盏的侍女,正慌乱搀扶起歪倒洒了一半的酒盏。
“抱歉抱歉。”侍女垂着首道歉道,“我没想到这里有人……”
她抬头,面上覆带着一只白色的面具,遮挡着面容。
瞧见谢艳秋的瞬间,似乎愣了一瞬,然后歪头看向房间的门处:“你是甲字包厢的?”
谢艳秋微微颔首。
侍女如蒙大赦,忙将盘盏塞到谢艳秋手中,只端起上面的酒盏:“这酒水洒了大半,里面的客人若看到,定然生气。你能不能先帮我把糕点送进去,我去换一壶新的酒水来……放心,我定然会补偿你的!”
她说完,双手捧着酒盏,便掉头快步跑开了。
谢艳秋愣了一瞬,微微垂首,看了一眼盘盏,沉默的敲开包厢门扉,走入进去。
包厢之中,童霜玉与两名半妖的谈话似乎已经结束,目光扫落过去,两只半妖颈上的铁链都已经被解开,且鹿妖的衣领微微散乱,像是刚刚系好的模样。
谢艳秋垂下眼睫,将盘盏放到桌上,玄狐的幼崽顺着他俯身的动作从肩上跳跃下来。
童霜玉拿起盘盏中的糕点,随意咬了一口。
微蹙着眉头,将糕点放置回去,抬手捞过那只小玄狐,起身道:“走了,谢道君。”
谢艳秋掀眸,正对上鹿妖望过来的目光。
容貌温柔美丽的半妖眼睫微垂,其下流露出的目光却让他觉得有几分陌生。
像极了……
他年幼时候,得了新剑,冲上来想要打败他的同门。
谢艳秋垂眸,装作没看见,将童霜玉在奇物楼拍的乱七八糟那一片堆在包厢中的物品也都收入储物袋中。
·
夜色幽幽,谢艳秋睁开双眼。
青年披衣起身,在床边静默的坐了片刻,从衣袖的夹层中取出白日被奇物楼中送酒水的侍女撞到时,被强硬塞入自己手中的纸卷。
不知是不是当时被攥得有些久了,纸卷的颜色微微泛黄,生出了细小的毛边。
谢艳秋沉默着将纸卷展开。
上面以一种奇异的字体,写着几个字。
“魔域无人境主青魑,便是律令所寻之人。”
“师兄,我帮你杀青魑,你帮我稳住童霜玉,可好?”
23. 第 23 章
童霜玉看着玲珑骨,脑海中回想起在奇物楼包厢之中,独角的鹿妖垂眸对她所说的话。
“玲珑骨可灵魔双修,却鲜少有人使用,不仅仅是其修炼门栏颇高,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使用玲珑骨之时,须得以独特的修炼之法相配。”
“此法不显于世,故而便是得到玲珑骨,也没有办法使用。”
她当时便听出鹿妖话底的意思:“你知晓这办法?”
鹿妖垂眸:“是。”
“要什么?”
“……”鹿妖沉默了片刻,双手与额突然皆伏于地面,“青雪知晓这些年,殿下一直在接纳从阴水泽中离开的妖。青雪别无所求,只望殿下也接纳我等。”
“你等?”童霜玉眼睛眯起。
“是。”鹿妖低声道,“阴水泽中尚有二十五名同伴。”
“……”童霜玉沉默了一瞬,“你要知晓,妖谷有妖谷的规则,魔域有魔域的规则。你们因妖谷阴水泽的规则痛不欲生,可未必能够在魔域生存下去。”
“倒不如流亡在这混沌城之中,还算能够保存性命。”
“请殿下出手!”一直侍立在一旁,不曾作声的蛇妖霁消突然开口,眼中含了泪水,“在这混沌城中,我们并无自由,只如今日般被当做货品于诸人手中转卖。”
“如今既碰上殿下,便是死亡,也愿一搏。”
童霜玉摩挲着手指的骨节,半晌不曾出声。
在奇物楼碰上阴水泽逃窜出来的半妖属实出乎她的预料,但这两只半妖带来的筹码也确实让她心动。
“等你们能在魔域落脚再说吧。”最后她这样道。
叩门的声音响起,童霜玉掀眸,见朱鸾走入进来。
小侍女望着她,神色微有几分隐忧,道:“殿下。”
童霜玉轻应了一声:“嗯。”
朱鸾蹙眸,问:“您今日一定要去吗?”
“去。”童霜玉掀眸,语气平静道,“为什么不去?不过是看一眼罢了。”
朱鸾迟疑:“可是……”
童霜玉打断她:“没有什么可是。”
童霜玉走出房间,看到站立在院中的两只半妖,微微垂眸,停顿了一瞬,道:“走吧。”
一行人的目的地在女牀山外,魔域的厄斗场。
厄斗场之于魔域,是一个十分独特的地方,它在魔域建立之初便已经存在。
与妖谷必定在阴阳二泽中择一生存的规则不同,魔域的厄斗场是一种搏杀模式。在魔域,“更替必以搏杀”,一切下位者可以向上位者提出挑战,只要杀死上位之人,便可以得到这个位置的支配权。
当初乘黄向童霜玉发出挑战,便依从的这个规则——若是战胜,他便可一跃而上,踏至童霜玉的位置。
只可惜这挑战最终失败,翠黄谷域主的位置支配权力也落入童霜玉的手中。
而厄斗场中的群魔,则多是过往诸域之间交战的败者与俘虏,他们虽然保存性命,却被剥夺在魔域之中正常生存的权力,只能在这片有限空间,一场又一场的厄斗之中保存自己的性命。
除非……
有从外而来的人自愿进入,与他们搏斗。
败者埋于厄斗场,胜者获得规则的庇护。
“你妖谷阴水泽中的妖要活,我魔域厄斗场中的魔也要活。”童霜玉垂眸,淡淡的说,“两相碰撞,都挣扎着想要安定,自由……总要有被踩下去,烂进泥里的。”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青雪看着高台之下,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与霁消的魔物,无意识的攥紧了衣袖边口。
“没有。”童霜玉道,“规则不可违逆,当光芒落下之时,会生出什么结果,你从阴水泽中逃离出来,应当再清楚不过。”
“当你离开一种规则,想要受到生存的庇护,便必须依存于另外一种规则。”
“……”
青雪沉默了片刻,看向瑟瑟可怜缩在边侧的蛇妖霁消,闭眼轻叹,毅然决然道,“多谢殿下,青雪愿意一搏。”
“那便去吧。”童霜玉说,“你的对手,将由他们自己决定。”
“好。”青雪平静的点头,跟随朱鸾向下走去。
厄斗场中的群魔早有强弱阶级,若有能够离开的机会,自然唯强先上。
青雪作为一只半妖,对上常年淫浸在生死搏斗之中的魔物显然支绌许多,不多时便见了伤,素色衣衫也沾了血。
一道利爪拍上去,于他的胸口划出一道伤口。
蛇妖霁消顿时惊叫起来,看向童霜玉:“殿下,青雪他……”
童霜玉目光望着厄斗场地的中心,并没有说话。
厄斗场中央,鹿妖青雪已经被与他对战的大魔按到地板上,大魔手攥成圈,一拳一拳敲碎他仅剩的那一只角,仿佛戏弄玩乐。
蛇妖意识到什么,神色瞬间变得惊恐起来:“殿下,你,你快让他停下……再这么下去,青雪会死啊!我们不进入魔域了,我们就在混沌城中苟活,求求你,殿下,你让他快停下……”
“我不能。”童霜玉淡淡的说,旁边朱鸾替她将被蛇妖攥住的衣角抽走。
“规则不可违逆。”她平静的重复,“厄斗一旦开始,至死方休。”
“不,不,不一样的!”蛇妖想到什么,疯狂的摇头,“我们生在阴水泽中的妖,天生肮脏,残缺,我们的血脉不纯,我们的肢体不全,所以才会被遗弃,日日只生活在那窒息的泥沼之中,不得见天日,只与潮暗阴湿为伴。”
“我们是最底层,最肮脏的东西,所以才要依从规则的支配而生存……但你,你站在魔域的顶端,你掌控着权力与规则,何必把它们定得如此残酷?让他们停手,又或者应允我们进入魔域,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蛇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朱鸾施术禁了声音。
童霜玉闭上眼睛,轻轻按着额角,强行压下识海中那些错乱的声音,道:“先带他下去吧。”
朱鸾担忧的看了童霜玉一眼,轻声应是,带着疯狂挣扎哭泣的蛇妖离开。
童霜玉掀起眼睫,看着厄斗场地之中已经近乎被逼至绝境的鹿妖,沉默了一瞬,轻轻问旁边站立着的小女童:“青魑,你饿吗?”
“啊?”青魑舔了舔嘴唇,小女童有些发愣,“有,有一点儿?”
“下面那个,给你了。”
她轻轻触了一下小女童的肩膀,转身离开。
“啊啊?”青魑看着童霜玉离开的背影,微微发愣。
反应过来后,眼睛一亮:“好耶!谢谢殿下!”
·
童霜玉回去沥风斋,却在门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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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素色衣衫的青年披了一件裘衣,站在冷风之中,发丝被风卷起,有着微微的散乱。
童霜玉走过去,便见他迈步要凑上来,语气没什么腔调道:“滚开。”
她越过谢艳秋,径直进了沥风斋中,刚想要关门,却蓦的被青年捉住手腕。
门扇落在他的小臂处,卡了一瞬。
童霜玉掀眸。
她的声音冷冷,甚至带着点浮躁和厌烦:“做什么?”
“……我有事情要问你。”谢艳秋道。
他唇微微翕动,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稳,却还是忍不住带上了些许的微颤:“魔域厄斗场,我一直有所耳闻。残忍嗜血,互相残杀之处……你既在魔域,为何要容忍它的存在?”
童霜玉冷冷看他:“魔域的事,与谢道君何干?”
“我见到霁消了。”谢艳秋道,“他被朱鸾带回院子里,我正撞见。既然你非得要将他们送入厄斗场之中,当初又为何从奇物楼中带回?”
“他们活不下去。”
童霜玉打量着谢艳秋,神色平淡道,“半妖容貌特殊,一旦出现在混沌城,当即便会被当做‘货品’以交易售卖。”
“我给过他们机会,他们不愿留在混沌城,自己跟我来魔域的。”
“他们愿意同你来魔域,便是信任,你怎可……”
话没有说完,被童霜玉打断:“信任?同我谈信任,同一个魔……谢道君,你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魔者生来残忍嗜杀,便是同族也不放过。厄斗场为之所建,他们想要在我魔域生存,便得依从魔域的规则——有何问题?”
谢艳秋反驳:“以嗜杀而求存的规则,本便不合理!”
童霜玉:“这话可笑。世间生灵,哪个不是踩着与自己相同面貌的血肉尸骨,踏位向上?便你们仙门,天门堑下血染池林,积骨百万,难道就算不上嗜杀?”
“……”
谢艳秋看着她,眸光微颤,不理解她所说的话语:“天门堑下皆是有罪之人,违反律令,应受其罚。”
童霜玉嗤笑:“仙门道貌岸然,以天门堑勘恶欲邪执,引以为律令规则,又怎知厄斗场不是魔域的规则?”
她像是一只藏羽的鹤,此刻突然暴起,直戳人内心深处最为薄弱的那一面墙壁。
挂念应声而碎,暴露出血淋淋的现实。
“谢艳秋,这世间本没有魔。从阴水泽喘息着活下来的妖,从天门堑拼命爬出来的人,混沌城中被放逐抛弃之生灵堆聚在一起,才成了魔。按你们的规则,生活在这里的,全都是该死之物。”
“一人杀,与众人杀,有何区别?你既认可天门堑的规则,又何需假惺惺同情今日烂在泥沼里的已死之物?”
谢艳秋的手被她掰得生疼,却不肯松开:“不是这样的,小鹤。你不当是这样的。”
“不当是这样?”
童霜玉毫不留情将手从谢艳秋掌心抽走,“谢艳秋,闭嘴吧。你所知道的我,难道不正如那些谣言之中所描述的——心狠手辣,偏执恶毒……有何分别?你从未认识过我,又从何知晓我当为什么模样?”
门“砰”的一声在面前关闭。
午后阳光灿烂,落在谢艳秋身上,掌心满布鲜血,有如冰窖寒冷。
24. 第 24 章
“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我不想死……”
“杀了他,杀了他们!”
“殿下,我不想死。我如果留在这里,我会被他们——啊!”
杂乱的,尖利的声音在童霜玉脑海之中响起。
无数张牙舞爪的影子如尘浪般滚滚奔涌而来,扑到她的面前,几乎将她淹没。
像是海水,连呼吸都被封闭住。
“放我们出去……”
“求求你……”
“我的孩子就要死了,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死……”
“我们什么都没做过,却生来被困在这围墙之中,被迫以搏杀决定命运。凭什么,凭什么……”
“我不想死……”
童霜玉愣愣的看着眼前这骇人的一幕,步伐缓慢向前,抬手,想要去触碰那自牢笼中拼命伸展出来的手指。
却陡然被人扣住。
“殿下。”女子的声音清楚而微沉,“救救我妹妹。”
她以一种近乎惨烈的声调乞求着:“她还小,她同你一般大。她不该,也不能沦落到这种地方……”
童霜玉猛然惊醒。
她坐在床上,大口的喘着气,额上沁了涔涔的一层冷汗,动作间意外碰到床头的茶盏,瓷器应声碎裂,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声响。
“殿下!”朱鸾冲进来,神色有几分惊恐的看着她。
便见童霜玉面色惨白,嘴唇近乎没有血色。
“殿下,你……”朱鸾连忙走过来,想要以掌心触碰她的额头,却陡然被拽住衣袖。
“带我去……汤池……”童霜玉的嘴唇颤动,指甲隔着衣袖几乎陷入肉里,语调溃不成声。
“我去叫人——”朱鸾道。
童霜玉咬着下唇,却只拼命摇头:“别去,不许……”
朱鸾指腹触碰到童霜玉的额头,感受到她肌肤温度烫得吓人,却又从未见过这般情况,只能依从童霜玉的意愿,将她带到沥风斋的汤池之中。
汤池常年存放着流动的泉水,童霜玉被朱鸾搀扶着,走入进去,缓了片刻,才终于感受到那些于识海中杂乱躁动的声音被压制下去。
她沉默的倚靠在岸边,看候在一旁,神色担忧的朱鸾,再度咬了咬下唇,舌尖舔舐到微咸的气血味道。
“殿下……”朱鸾蹙着眉头,担忧开口。
“我无事。”童霜玉按住眉心,缓了片刻,轻吐出一口气,道,“明日便好了。”
“可是……”
“没有可是。”童霜玉打断她,“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
四目相对,朱鸾抿唇,沉默了许久,终究没有拧过童霜玉,起身退了出去。
童霜玉闭上眼,听着身后侍女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至于门边。
终究是没有忍住,开口道:“朱鸾,你也恨我吗?”
朱鸾的脚步停顿,听到浴池之中背对着她,乌发湿漉的女子缓慢出声,音调微哑:“若是当年,我不做那样的事情,或许她也还活着,你也不必如今日这般,孤身一人。”
朱鸾的手指按在门框,微微蜷缩,随后再度松展开来。
“世上从无两全之事。”她话语温和的回答,“殿下,我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一些。失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得到的我也不愿再失去。”
童霜玉久久没有回应。
朱鸾向着童霜玉的方向微微垂首,轻声道:“我便在外间候着,若有事情,殿下唤我便可。”
门扉的声音闭合,小侍女退了出去,偌大的空旷汤池之中,便只剩童霜玉一人。
她安静的沉寂了不知多久,才缓慢的让自己没入池水之中,无声的闭上双眼。
合道二十三年,之于童霜玉来说,是一个噩梦般的时间。
那时她与窦沉骁刚刚在魔域站稳脚跟,跟随前无人境主,青魑的父亲攻下女牀山,俘获女牀山上群魔。
而这些被俘获的魔物所被押送之地,便是厄斗场。
那时她年少,心气也胜,初来魔域,总觉有许多不合理之处。
譬如这厄斗场的存在,分明对于俘虏只要分开关押便好,为何非得迫着他们于高墙之中撕斗,残喘苟活?
更何况,其中许多魔物,只是过往俘虏的后代,并未有过错误。
这样的不解,在她认识那个名为朱雀的女子后,达到了顶峰。
魔域女牀山一脉,生活着以朱鸟为原型的魔物。当时的女牀山之主名为朱罗,在战场之上被窦沉骁所诛杀,他的女儿也因此成为俘虏,被带至厄斗场。
童霜玉那些时日养伤,闲来无事,便常去厄斗场,陪其中年岁幼小的孩童玩耍,教授他们一些魔息术法,又或者带去一些可口的食物。
一来二去,自然便留意到那个总安静坐在墙角的美丽女子。
她的长发至于腰际,染着美艳如夕阳的红色,蓬松的垂散着,将五官映衬犹如玉石雕刻。
每当她同那些自幼便生在厄斗场中的孩童玩耍时,她便含笑,温柔的看着她。
一来二去,童霜玉便也对这个美丽的女子生出了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她双手背在身后,好奇询问,“为什么总是看我?”
“我叫朱雀。”女子右手捧着面颊,微笑的回答她,“你像我的妹妹。若是她还活着,应当如你这般,水灵可爱。”
童霜玉当时便愣住。
自她与窦沉骁来到魔域之后,两人为了生存不计手段,手下性命无数,便是无人境的魔,也会私底下议论她的刻薄冷血。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她了。
或许是这份夸赞太过新奇,又或许是她的温和像极了兄长,童霜玉竟然鬼使神差的,生出了与她继续交谈的冲动。
“你妹妹是什么样子的?”
“她和我一样,是一只朱鸟,但不太爱说话,总是很安静。”朱雀弯着眼角道,“但是她和你一样,脾气都很好,很招族里的小孩子喜欢。”
“……”童霜玉瘪了瘪嘴,“我脾气不好。”
“你脾气很好。”朱雀抬手,指着不远处一直向这边看的几个孩童,“脾气差的人,可不愿意陪小孩子玩那么久。”
“他们都很烦人,我没有事情干,才逗一逗。”童霜玉反驳她。
朱雀也不说话,只微微笑着点头。
有了这样的开端,后续的熟稔似乎变得顺理成章起来,童霜玉意识到自己几乎贪恋着这个女子言语间所带来的温柔与宠溺。
“你很像我的兄长。”她认真道,“虽然长得不一样,脾气不一样,性别也不一样,但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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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
“哪里像呢?”朱雀好奇。
“唔……”童霜玉想了半天,“感觉吧。给我的感觉很像。”
“可能因为我是姐姐吧。”朱雀转着垂在肩侧的发丝,声音温柔道,“我看你,就像是在看妹妹,你的兄长看你,也是在看妹妹。”
“小玉,你的兄长呢?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童霜玉顿时噤声。
她沉默了许久,才垂着头,慢慢的开口:“他不见了。”
“在某一天,突然就不见了。”
“你说,朱雀,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那一瞬朱雀沉默了很久。
童霜玉也记不清究竟是多久,但是无论是当时的感受还是事后的回想,都觉得格外寂静与煎熬。
她无数次眨着眼睛,才将转圜在眼眶的泪水收回去,没有流露出破裂的脆弱。
“不会的。”
那一段难熬的时间终于捱过去,女子的指腹轻轻落在她头顶,带着陌生却和暖的温度。
“你的兄长,一定是,希望你过得更好,所以才离开你。”
“若是有朝一日,我离开我的妹妹,应当也是这样的原因。”
童霜玉有些发愣,抬头看她:“可你的妹妹不是死了吗?”
“是啊。”朱雀眼睫弯弯,有几分难过道,“她死了,所以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啦。”
在很久之后,童霜玉才知晓,那一瞬的朱雀是在骗她。
她的妹妹没有死。
那个名叫朱鸾,与她同龄的少女,终于在翠黄谷谷主乘黄的拖曳下,被扔进了厄斗场中。
朱雀从来是安静,温和,平稳的。
那一次,童霜玉第一次见到她那般的惊慌与失措。
女子的头发蓬乱,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搀起被摔到地上的黑发少女,久久不能发出声音。
“阿鸾,阿鸾,你为什么……”童霜玉听见她问那少女。
少女则攥住她衣袖,轻声道:“阿姐,我躲不下去了。我。我不如同你在一起。我不想自己一个人,我会害怕……”
“别说了!”红发的女子捂住眼睛,止住她话语,久久说不出话,只余呜咽碎声。
童霜玉远远的看着这一幕。
她也不知晓自己看了多久,就那样怔怔的看着,直到旁边负责看守的魔走上前去,遮挡住她的视线,将两人分开。
然后围绕住那个刚被送进来的黑发少女。
少女被拖曳在地,发出惊恐的叫喊,朱雀当即扑了上去,想要护住她。
她试图推攘开所有靠近少女的魔,但用尽了力气,也终究不敌,被扯开摔倒在一旁。
少女被拖曳着进入漆黑的房间。
然后她看见她。
所有的安静,温和,平稳在那瞬间被撕破,第一次在她面前呈现出那种尖厉的疯癫之态。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着向她爬过来,紧抓住她的手腕,指甲陷进肉里,按出的口子生疼。
她拉扯着她,以一种近乎惨烈的声调哭泣着:“救救我妹妹,救救我妹妹。”
“殿下。”她哑声道,“求你。”
“她还小,她同你一般大。她不该沦落到这地方来,也不能沦落到这地方来……”
“这比死还不如!”
25. 第 25 章
很多事情再回忆起来都会变得模糊。
童霜玉记得的自己浑浑噩噩的起身,走到那个漆黑的房间之中,冷着声音让所有的魔都滚出去。
偌大的空间漆黑宁静,便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于中心安静站立,一个瑟缩在角落低低抽噎。
童霜玉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她的目光观察着那个在朱雀口中与她十分“相似”的少女。
其实也并不相似。
她的五官生来凌厉而张扬,即便不说话也有着强烈的攻击性,那少女的眉目却柔和,此刻受到了惊吓,还有几分怯弱的梨花带雨之感。
看起来……
很弱小。
弱小得东西,便不是在厄斗场,在魔域任何一个地方,也是要被撕碎的。
所以哪怕是她逗弄着玩耍的那些孩子,在战斗之时也会露出锋利的爪牙。
而这个少女。
她的衣衫被撕裂,大半个肩头裸.露着,淡青的血管从薄薄的肌肤之下透出……
似乎轻而易举便可划开,带给她鲜血与死亡。
像是一朵小花。
若是不小心照料呵护着,轻而易举便死了。
她跟我一点儿也不像。
童霜玉那个时候想,她才不会这般弱小,可怜,她就算是死了,也要扑上去咬烂敌人的喉颈。
她转身准备离开。
却被身后面颊上挂着泪水的少女出声拦阻:“谢,谢谢你。”
童霜玉的脚步微顿。
她没有回头,所以并看不到当时少女面上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柔柔,语气却坚定:“我愿意来到厄斗场,便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我想要和阿姐在一起……你救了我,我很感谢,但你没有办法救我每一次。”
“你破坏了规则,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童霜玉没有回答,推门走了出去。
而正如少女所说,有麻烦找上了她。
或许……
也并不能称之为麻烦。
当她走出那扇漆黑色的门扉后,有无数出生起便生活在厄斗场中的魔,涌簇到她面前,仿佛挣扎着从铁栏中伸出双手一般,想要抓住她的衣角。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的孩子才刚刚出生,我想让他活下去……”
“殿下,你看我,我真的不能再参加厄斗了!”
“我们只是想好好的活着!”
“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过……”
“为什么是我们被关在这里!为什么!凭什么!”
乞求的声音密集起来,化作尖厉的吼叫,高震着刺痛耳膜。
声浪一波接连着一波,掩盖住所有的意识。
那是极为艰难痛苦的一日,
事后回想,甚至记忆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出厄斗场的。
接连数日的梦中都是那些声音。
混杂着过往一切所看到的画面,所听到的痛哭。
他们也只是,普普通通的,无辜的。
诚如那些声音所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
就算是做错了,或许便应迎来死亡,而不是一堵高墙圈禁,世世代代只能仰头望天,在每一日的搏斗与厮杀之中求取生存。
是啊。
凭什么呢?
那之后很久,童霜玉都没有再去厄斗场。
直到她的伤养好,做下一个决定。
她想改变些什么。
既然手中握有权力,为何不做些什么呢?
于是便有了那样一段,如烙铁一般烫印在她身上的恶行。
合道二十三年,纵魔域厄斗场群魔出逃。
二百二十一死一百六十七伤。
从厄斗场离开的那一刻,曾经哀痛着,凄厉着乞求她的诸般魔物,便像是失控了一般。
灿金色的律令光芒自他们眼中亮起,驱动出藏在骨血中的残虐嗜杀本能。
那声音有如魔咒,降临在土壤之上,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们……只要杀死厄斗场外的魔,他们便能够获得永远的自由,便可以再也不回到那地方中去。
那一日血流漂杵,满地残尸。
那是魔域自六域混战以来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次战争。
童霜玉只觉得自己坐在尸骸堆叠的空间之中,女子的手奄奄一息的抓住她,然后松开,最终垂落下去,与被血色染成污脏的红发贴触在一起。
她明明是想帮助他们,是想救他们的。
为什么……反倒造成了更多的伤亡?
为什么呢?
童霜玉捂着额角,只觉得识海在瞬间炸裂开来,无数杂乱的声音涌入进去,仿佛烟火爆竹,又仿佛逆浪驳风。
痛。
好痛。
太痛了。
整个人都好像要被撕裂开来。
暗灰色的天空聚集云层,凝结成沉重的水珠,滴滴掉落下来。
砸在头发,皮肤,衣衫。
每一下,都像是一块小石头,沉重,疼痛。
她大声的叫喊出来,却只感受到天地寂静,听不见半分声音。
好痛啊。
好痛……
童霜玉睁开眼睛,眼前的视线模糊,水汽掩映的视线中,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墨黑色衣衫的青年双手按住她的额角,额头贴触着她的额头。
他用一种近乎温和的声调哄骗着她:“小鹤,别怕,小鹤。”
他的眼中有灿金色的光芒亮起,他的声音在记忆与现实中交叠,温热的呼吸打在面庞上,似乎在驱散铺天盖地的寒冷。
“凡以律法,必不可违;凡以规则,必不可逆。”
他按着她的额角,声音似乎有什么力量,一遍一遍重复着,使她识海中的疼痛与紊乱被安抚下来。
“小鹤,这不是你的错。”
·
童霜玉再度醒来的时候,终于感觉识海中的杂乱被平复,经脉中魔息与灵气的躁动也平缓下来,堪堪被压制住。
她坐在池水中缓了片刻,起身更衣。
换了身素净的白色衣衫,掺白的发丝湿漉漉垂在肩侧,水珠洇湿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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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童霜玉走了出去,问朱鸾:“什么时候了?”
“寅时过半。”朱鸾回答,“天还未亮。”
“……”童霜玉沉默了一瞬,问她,“有人来过吗?”
“青魑来了。”朱鸾抿了抿唇,道,“在外面等您,我让她先去睡,她不肯,非要候着。”
童霜玉按了按眉心:“好,我知道了。”
她想起那些意识模糊之时半真半假的记忆,抿了抿唇,终究没有问出口,只向外走去。
沥风斋的院子里,星子罗布漫天,绿衣的小女童抱着长枪坐在石凳上打瞌睡。
童霜玉走出去,她便立刻感知到,额头撞了一下枪杆儿,迅速清醒过来。
“殿下!”
小女童“蹭”的一下子站立起身,抱着长枪向童霜玉的方向跑过来。
“我……”她眼珠转了一圈,转向石桌后面,斜躺着倚靠在树下,衣衫几乎被血污颜色占满的那个人形生物,“我有事来找殿下。”
她乖乖道:“这个半妖还没死,我,我怎么吃呀!吃不了,但是又不能再留在厄斗场……就带来给殿下了。”
童霜玉抿唇,摸了摸青魑的头顶,向那血污色的人形生物方向走过去。
她蹲下身,看到青年额上碎裂的断角,以及几乎分辨不出五官的面容。若不是尚有混乱的魔息支撑,恐怕也无法存活到这个时候。
“青雪。”童霜玉看着他,平静询问道,“你现在的决定,还一如之前吗?”
鹿妖微微张口,喉管之中便涌出血来。
他目光望着童霜玉,看她没什么波澜的表情,片刻之后,缓缓点头:“请殿下帮我们救出尚在阴水泽中的同伴。”
“至于……从那里离开之后,将要选择怎样的生存办法,便交给他们自己吧。”
“好。”童霜玉淡淡的道,“玲珑骨的使用之法呢?”
青雪微微起身,童霜玉俯首低凑过去,听见他在耳侧断续的讲述。
等到全部说完,童霜玉的眼睫微微垂敛下去。
“好。”她平静的回答,“我知晓了。”
“我会遵守约定。”
这话像是什么定心针一般,让青雪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鹿妖的身体后仰,再度倚靠住身后的树干,眼皮掀起,目光眺望天际。
初冬的风穿过院墙,将那些已经凝固于衣衫之上的血污吹动,带来有如死寂般的静谧。
片刻后,青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殿下,他没有气了。”
“嗯。”童霜玉闭眼,慢慢的起身。
她摸了摸青魑的后脑,道:“去吧。”
绿衣的女童便在夜色中现出原型来。
燃着幽绿色火焰的螭蟒腾飞到半空之中,带出诡秘奇邪的颜色,向下俯冲,张开齿爪。
将睁眼躺在树下的血色人形一口吞噬。
螭蟒在半空翻腾,围绕着头顶欢快的飞了两圈,才重新化作小女童模样,回到童霜玉身侧。
“那殿下。”她揽着长枪,摸了摸肚子,开开心心的冲童霜玉道,“我回去睡觉啦!”
26. 第 26 章
据青雪所说,他们尚有二十五名同伴,已从阴水泽中离开,困束在边缘地带,无可去之处。
而他央求童霜玉所做的事情,便是将这二十五名同伴自那片被困束的边缘地带带出来,并给他们前往魔域或者在混沌城中生活的选择。
与魔域群魔生来嗜血残杀不同,妖谷中的妖生来脆弱,极易夭折。
为了使种族存续下去,妖谷的先祖依据“律”定立下规则,在婴孩诞生之时,便对他们的健康状况进行检查,筛选出所有残缺,畸形,或者不智的部分。
将它们遗弃至不见天日的阴水沼泽之中,以图有限的资源能够供给健康婴孩成长延续下去。
大多数的时候,这些被遗弃至阴水沼泽之中的婴孩,都难以存活下去,未过多久便死于林中凶险……但是终究有幸运者,艰难存活下来。
存活下来,便会渴求更多的东西。
譬如阳光,譬如水露,譬如充足的食物,譬如——
阴水泽的外面有什么?
无数的妖尝试从阴水泽中离开,他们跨越艰难险阻,趟过沼泽,穿出密林,到达阴水泽与混沌城接壤的边缘之地、
尚且来不及为所见的崭新世界欢呼,便被守在边缘的猎妖人捕捉。
漂亮的便如青雪霁消一般,被当做“商品”,留转入各色客人手中。
不漂亮的,当场便被剥杀,取骨取血,丧失性命。
这样的事情,百年来,童霜玉见过太多。
她已然麻木,有些时候甚至不能理解,这些自阴水泽中存活下来的妖,为何如此执着,前赴后继。
但想来……
妖谷有妖谷的规则。
而她要做的,也只不过是将那些逃出来的妖自阴水泽边缘带领回来,给他们一个能够在魔域生存下去的选择和机会。
生死有命,与她无关。
童霜玉布置好了安排,准备动身,却听见朱鸾走进来通报:“殿下,谢道君来了。”
“谢艳秋?”童霜玉皱起眉头,“他又来做什么?”
·
那日不欢而散后,谢艳秋在沥风斋外守了许久,也没等到童霜玉再开门出来。
只得在朱鸾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回去玄梅院。
回去玄梅院时,蛇尾不安盘动着的半妖霁消正在那棵半开的红梅树下等候。
瞧见他,当即揉了揉眼角哭红的痕迹,迎上来焦急询问:“谢公子,可见到青雪了!”
“抱歉。”谢艳秋摇头,“我没能见到青雪,只见到……”
“见到殿下了!”霁消一把抓住谢艳秋的衣袖,黑色的蛇尾扫过地面草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怎么说,你向她求情了吗?你说话是不是很有分量!她答应放过青雪吗?”
谢艳秋看这眼前着急的半妖,微微垂首,沉默了一瞬,只再度道:“抱歉。”
这样的沉默与回答像是给了霁消一击。
蛇妖边摇头边后退,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不,不可能的!”他像是想到什么,扑上来再度攥住谢艳秋衣袖,“谢公子,你再试试,你,你给她吹吹枕头风呢?女人的心都软,你哄哄她,哄得她舒服了,说不定就答应了呢!”
蛇妖的声音带着哭腔与尖厉,入耳是强烈的杂乱与刺痛。
谢艳秋没有办法,只得安抚着他,一直等着他哭累了,红肿着眼睛趴在石桌上睡着,才让玄梅院的侍女们将他送回去。
霁消离开,院落中重新变得冷清,风中气息冷冽,夹杂着淡淡的梅花香气。
谢艳秋叹了口气,抬头看天上悬月。
月相弯弯,如一枚玉钩,映出心头一片荒芜。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在沥风斋见到童霜玉时,女子面上冷漠的神情。
在太岁渊的悬崖上再度见到她后,他便一直刻意忽略着那些与她有关的恶言与传闻。
哪怕一遍一遍读着那些文字,他也不愿将它们与她相联系起来——他总是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将她与那样的事情分割开来。
然而在今日,那个从来不肯承认的残酷事实,终究被血淋淋的撕扯在面前。曾于记忆中明媚张扬的少女,似乎真正变成了如今世人口中所描述的,他不认识的,陌生的模样。
他一直以来对于她的心软,也成了某种可笑的嘲讽。
谢艳秋沉默的坐在院中石桌上,坐了一夜,待到清晨时,垂眸站立起身,拂去落在衣衫之上的,细小的梅花碎片。
他取出那张写着奇异文字的毛边纸卷,指腹轻轻的摩挲过上面文字。
最后无声的将其碾作粉霁。
他动身,再度往沥风斋去见童霜玉。
于沥风斋前被朱鸾拦住,告知童霜玉有事将要出行,不方便见他。
谢艳秋回想起从霁消口中所听到的那一段关于他们想要留在魔域的原委:“是去阴水泽吗?”
朱鸾掀眸,神色有一瞬明显的惊讶,没有回答。
只道:“与谢道君无关。”
她跟着童霜玉许多年,对于她的各种情绪与状态感知最为敏锐不过。如今的童霜玉大抵是不想见什么谢艳秋的,刚经历完那一遭事情,只需要独自一人的清净。
并且……
那日发生在沥风斋门前的事情,她虽未能亲见,却也有所耳闻。
这种时候,绝不可能逆着殿下的心意来。
谢艳秋也察觉出朱鸾的意思。
沉默了一瞬,道:“我不会再与她争执。只是阴水泽中遍布妖息浊气,她先前所受的伤未愈……我不放心。”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为童霜玉考虑。
朱鸾停顿了一瞬,掀眸打量他,半晌之后,没有再次反驳,只道:“我会将道君的话转告殿下。”
谢艳秋微微颔首,等在沥风斋外。
很久以后,才见朱鸾出来:“谢道君请。”
谢艳秋跟随着朱鸾沿廊道走入沥风斋中。
这是他来到魔域,第一次进入她所居住的地方。院中四处的装橫简洁,颜色大多为素雅寡淡的蓝白色,身处其中空荡而冷清,往来出入的侍女与安防卫也十分安静,没什么人气儿。
拐角弯折,在一处房门前停下。
朱鸾叩门:“殿下,人到了。”
里面冷冷清清的一声:“进来。”
朱鸾侧身,给谢艳秋让出空间,谢艳秋抬手推门,走入进去。
房间中一身素蓝色衣衫的女子坐在桌案前,右手撑着脸颊,正懒懒的看他。
她的衣摆在桌案两侧铺展开来,像是刚刚落幕的天空,上头白色的云昙花散瓣绽放。
“谢道君。”她指间缠绕着一缕掺白的发丝,漫不经心问他,“听说道君担忧我的伤势?”
谢艳秋走到桌案对面,目光望着她:“为何去阴水泽?”
“当然是去将他们带回来,悉数送进厄斗场之中——看他们送死呀。”童霜玉微笑。
谢艳秋沉默:“此事对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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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好处。”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你是聪明人,做事情衡量得失利益,让那些妖死在魔域,只会更加恶化魔域的名声……于利不合。我相信你做出这样的事情,必定有所原因,只是不愿为我所知晓罢了。”
“哦?”这话让童霜玉惊讶,“道君竟然转变得如此之快?昨日还愤愤指责,今日便关心起魔域的名声来了?”
她微微倾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那种带着微微潮润,被融化得没有那样冷冽的云昙花香气便弥散过来,争前恐后的灌入鼻息。
“道君该不会觉得,这般服软,我便会放过他们,以一种慈悲的手段让他们在魔域毫无阻碍的活下去吧?”
她微微抬手,触碰上他的脸颊,似是极为轻缓的抚触,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
谢艳秋闭上眼,避开她的目光。
便听见她在耳侧极为讥诮的笑出声来,贴触在下颌处的力道陡然收紧,指甲陷入皮肤,带来清晰鲜明的疼痛。
“谢艳秋。”她凑得近近的,温热的呼吸喷薄在他颈上,几乎逼人,手上的力道却半分也不曾放松,甚至有着越扼越紧的趋势,“为了几只妖物的性命,对一个魔女卑躬屈膝,违逆心意——你还真是心善啊?”
谢艳秋忍着那如毛毛般撩拨着触感的呼吸,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他抬手,扣住她的手腕,垂首对上那双黝黑染着笑意的眸子,以一种慎重的语气唤她的名字:“童霜玉。”
“就算抛开一切,你做此事也是一意孤行。阴水泽中妖息浊气混乱,你灵魔双修,又有伤在身,若进入其中,极易受到冲击,体内平衡产生紊乱。”
“你费了大功夫,兜那样的圈子拍下玲珑骨,不当在此处孤行执拗。”
“哦?是吗?”
童霜玉微微眯着眼睛,扯开肩头的伤处,满怀恶意道,“伤未愈,那道君为我处理呀?”
雪白的肩头当即暴露在眼前,伤口处萦绕着淡淡的金色灵光,上面结着紫黑色的痂,还有淡淡的血腥气息,极为狰狞而具有冲击力的一幕。
谢艳秋当即闭眼,想要转头。
童霜玉却捏着他的下颌将他目光逼迫回来:“不是关心我吗,谢道君?你师妹的灵力缠绕在我的伤口之中,难以拔出,阻止愈合——你帮我处理了,我便顺你的心意,到时候阴水泽的妖回来,你说让哪个活,咱们就让哪个活,好不好?”
谢艳秋不得不垂眸,正视那雪白的肩颈,流畅的曲线,以及纤薄的锁骨。
他稳住自己的呼吸,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尽量不让声音体现出微颤:“如何……处理。”
“自己想办法。”童霜玉懒懒的说,“只是有一点,若弄疼了,那我可便要……”
话没有说完,便感受到温热的柔软贴触上伤处。
童霜玉愣了一瞬,声音微顿。
眸光偏侧,便看见青年垂敛着眼睫,唇瓣贴在她肌肤,十分柔软而缓慢的舔舐着伤处。
倒是没有疼痛,只有……酥酥麻麻的痒意,和一种极为陌生的颤栗。
与暴露在空气中的冰凉混杂在一起。
他轻轻吮吸,帮她把伤口中的灵力与淤血尽数清理出来,动作轻柔而缓慢,从始至终没再说一句话。
等到清理完毕,又起身,寻了药粉与绷带,仔细的包扎好。
最后沉默着将她的衣领整好。
“如此这般。”青年的唇角沾血,声音带了些喑哑,“你可满意了?”
27. 第 27 章
阴水泽,童霜玉带了谢艳秋去。
除此之外,她没有选择朱厌或者青魑,而是往三日梧桐,命三日梧桐之主乌扶陪同。
魔域六域之中,三日梧桐位在东北,遍地荒芜,只生梧桐木,生活在其中的三足金乌一族统治着领地。
过往大战中,三日梧桐从开恪守祖训,不参与争斗。
谁若掌权,他们便向谁臣服。
千百年来,魔域争斗无数,易主数次,唯有三日梧桐的金乌一族,长存延续,未经更替。
自窦沉骁接任魔主之位后,三日梧桐之主乌扶便一直在为他做与阴水泽相关的事情,对那个地方再为熟悉不过。
他们伪装成混沌城的车队,往妖谷阴水泽边缘的方向顺畅而去。
路行至一半,额束乌金色发带的少年走过来请示她:“殿下,前面再有一炷香的路途,便至边界,可要停歇休整?”
“休整。”童霜玉颔首下令。
于是乌扶前往车队最前,传达这条命令。朱鸾则从车上取了些食物和水下来,分发给伪装成车队商客的魔物们。
谢艳秋跟随童霜玉下车,鼻息闻嗅到十分鲜明的气血味道,目光看去,伪装成马客的魔正在撕咬一块尚且沾血的生肉。
他迟疑一瞬,看向童霜玉:“他们吃的是什么?”
“人肉。”童霜玉微笑,“魔生性嗜血,最好这味。”
看到谢艳秋眉宇十分鲜明的凝蹙起来,童霜玉心情极好的迈步向前,去同乌扶一道查看前面道路的情况。
朱鸾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欲言又止。
等到童霜玉走了,身影远远地离开,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道:“道君莫要听殿下胡说。魔域群魔虽然生来嗜血,喜好生食,却也只是在杀戮战斗一途,彻底将对手杀死后,分食他的尸体以作为表达胜利的方式。寻常时间,并不会如此,我分给他们的,也不过是提前宰杀分好的生牛肉罢了。”
“……”谢艳秋看向朱鸾,“她总是如此吗?”
朱鸾没听明白:“什么?”
谢艳秋道:“这般……话语和玩笑。”
“早些年的时候,是这样的。”朱鸾微笑,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最后垂首,微微摇头,“近些年已经很少了。”
谢艳秋静默。
他的目光放远,落在被浅浅雾气掩盖了一层,站在车队边缘女子的身影之上。
她一边听身边的少年讲述,一边漫不经心的在土梗边上走来走去。短短的一小段,来来回回,发丝和衣袖随着走动飘曳,整个人看起来松弛而放松。
与面对他时带刺的防备状态截然不同。
童霜玉与乌扶查看完前面的情况,“商队”的休整也结束,重新出发。
他们走的是小径,这样的车队混沌城与阴水泽边缘的区域每日都会有很多,并不起眼。
但是若再向前,地形就会变得崎岖起来,间或有泥沼丛生,车马不能行路。
童霜玉坐在马车外面,摆弄着小小的一枚烟火信号。
这是青雪最后给她的,用以联系他在阴水泽中的那二十五名同伴——
童霜玉估计着车队的位置,让他们再一次停下,然后点名道:“乌扶,你随我进入阴水泽,朱鸾,你在此领他们守着车队,等候接应。”
朱鸾颔首应是,童霜玉向前走去。
谢艳秋沉默一瞬,伸手捉住她手腕。
童霜玉微愣,挑眉回头看他。
听见谢艳秋说:“我同你一起去。”
“不要。”童霜玉干脆果断的拒绝,“你有封灵锁,现与普通人无异,会拖后腿。”
“而且……”她微微眯起眼睛,毫不留情的道,“我不信任你。”
谢艳秋默然无声。
他道:“那我告诉你阴水泽外围的地形。”
童霜玉惊讶掀眸,尚未来得及拒绝,便感觉青年手掌搭在她的肩颈,五指扣住后脑,额头贴触上来。
温热的触感如蜻蜓点水般一瞬相交,信息通过识海传递过来,他退身离开。
童霜玉感知着识海中那片逐渐成形的地形图景,嘴边“我对此再熟悉不过”的话语吞咽下去。
她看了一眼谢艳秋,没再说话,只对身侧等候着的乌扶道:“走。”
·
阴水泽中浊息遍布,妖瘴丛生。
童霜玉行走在其中,一边查看着周遭的地形,一边同乌扶交谈:“你上次来阴水泽,是什么时候?”
“回殿下。”少年的声音清朗而温和,“是三年前,随魔主一起。”
“在你看来,如今的阴水泽,与三年前有何分别?”
“……”乌扶犹豫了一瞬,道,“瘴气更重了。”
童霜玉轻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乌扶却道:“殿下觉得,如今的魔域与妖谷,何处更容易存活?”
“那要看你说的哪些人了。”童霜玉淡淡道,“爬在上面的,总比下面的要好活一些。”
“也是。”少年极浅的笑了一声,“这样的事情,之于我们终究有些遥远了。”
“倒也不是。”童霜玉侧眸,看了乌扶一眼,少年的发中几缕金色编成细小的发辫,与马尾束在一起,随着走动微微摇晃,看起来极富生命力量。
她弯起眼睛,笑道:“若你现在对我出手,那么生死,便立刻贴至面前了。”
乌扶听到她的话,倒也没有惊讶,或者流露出惶恐神色。
少年只抓了抓脑袋:“那我可不敢。”
“便纵使对殿下出手,侥幸得胜,后面也会被魔主,朱鸾姐姐与青魑先后按死——更何况真的交起手来,我也打不过殿下。”
“三日梧桐从来不惹争执,金乌一族遵循祖训,只要能有活下去的一席之地便好了。”
他说完,看了看周遭,停步道:“殿下,至这里便可以了。再向前,除非魔主,我们很少踏足。”
“好。”童霜玉颔首,道,“我在此处释放信号。”
她将那枚烟火信号放在地上,两人各寻了棵树,躲藏上去。
烟火于沼泽瘴雾之中炸开,划破天际,带出一道尖厉声响。鸟雀受惊飞起,许久之后才归于安静。
童霜玉与乌扶耐心的等待着。
约一炷香的时间,身后传来窸窣响动。童霜玉当即回头,避开那摇荡而来的一击,反拔出短匕,向声音来处掷去。
“噗嗤”一声,匕首没入的响动清晰传来。
与此同时,乌扶以魔息幻出乌金色弓箭,三箭齐发,飞射而出。
“住手!”清脆的声音呵止而出,断裂半截的宽剑砸下,拦住三只金箭的去向。
一个扎束着高马尾的狐耳少女低呵出声:“你们是谁,缘何有青雪的烟火信号?”
童霜玉看着骤然出现的少女,目光微微偏侧,向着先前抛掷攻击而来的方向看去。
建木枝叶被匕首削断,整齐的裂口给视线留出空当,一个手臂矫长的黑皮肤青年攀在树上,正试图将把手上钉在树干的短匕拔出来。
但短匕之上施了术法,一旦触碰,便有如火焰烧燎。
“他死了,我从他身上取的。”童霜玉遥遥看着黑皮肤的青年挣扎,换了个姿势,倚靠在树干上,居高临下的俯瞰柱剑站在地上的少女,“他说,只要拿着这枚信号,便能寻到一群与他同样的蠢货。”
“你!”被困在树上的黑皮肤青年当即应激,手掌用力握上匕首,也不管掌心被燎烧得起泡,直接拔出,反向着童霜玉投掷过来。
童霜玉抬手,于眉心前稳稳接住。
树下的少女倒是比他要冷静些,当即出声:“络游大哥,别冲动!”
她攥紧了手中剑柄,抬头看童霜玉,问:“他是怎么死的?”
“死在魔域厄斗场。”童霜玉实话实说,“他与我厄斗场中的魔死斗,未能获胜。”
“你!”名为络游的青年当即喝骂,“青雪从来不擅战斗,你怎可让他去那种地方……送死!”
童霜玉懒懒瞥了黑皮肤青年一眼,又看向乌扶。
额束乌金色发带的少年悄无声息于树间隐去身形,又出现在青年的身后。
他漆黑的箭矢抵住络游后颈,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未曾开口。
络游感受到来自金属的冰凉,与身后森然升腾的杀意,额上渗了密密一层细小的冷汗,强压下心中愤怒,不再出声。
地上持剑的少女也留意到这一幕,微微咬唇,沉默了一瞬:“所以你来此的目的是?”
“应他之求,来问问你们的选择——看你们是想要继续留在这阴水泽,还是如他一般,进入魔域的厄斗场中,胜活败死。”童霜玉说。
“他希望我们如何选?”少女仰头问。
童霜玉懒懒撑住下颌:“他没说。”
她看着陷入沉思的狐耳持剑少女,微微抬手,向乌扶示意。
乌扶便松了手,一脚将黑皮肤从建木枝干上踹下。
少女快步跑过去,将青年搀起:“络游大哥。”
她查看了青年的周身,发现除了掌心,其余之处并无伤口,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仰头看向童霜玉道:“我们需要时间考虑。”
“我给你们两刻钟。”童霜玉说,“两刻钟后,若不来答复,我们便走了。”
少女目光与童霜玉对视,片刻后,点了点头,沉声道:“多谢。”
两人向着沼泽雾瘴更深的地方前去,不一会儿便消失了身影。
童霜玉懒懒的靠着树干,问乌扶:“你的金箭修到几支了?”
“回殿下,最多可以齐发八支。”乌扶轻声回答。
童霜玉笑笑:“有空切磋。”
“好。”乌扶颔首。
童霜玉又问:“你妹妹呢?”
“才三支。”说到妹妹,乌扶的声音似乎柔软了些,带着笑道,“她从小便不爱练箭,只喜欢刀,大开大合的事物。若非我逼着她,恐怕连这三支都射不准。”
“三支够了。”童霜玉闭上眼睛,“她才多大,尚且是个孩子。”
“青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当上无人境的域主了。”乌扶苦笑。
“无人境那是没有人了,才把青魑推出来。”童霜玉说,“你们三日梧桐从来兴旺,怕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聊着,声音倒是都不大,在密林沼泽中湮没入风里。
等了约一刻半的时间,童霜玉那狐耳高马尾的少女带着稀稀落落的十几个人穿越沼泽雾瘴行走出来。
黑皮肤的青年络游跟随在最后。
“我名岑元。”少女看着童霜玉的方向,道,“身后这些,是我们愿意往魔域厄斗场一搏的同伴。去到之后所会经历的情境,我都与他们说清楚了。”
童霜玉打量着跟随在少女身后的妖们。
他们的化形或多或少都有残缺,可以看出原本的妖态,而年岁基本上都已经成年,没有幼小的孩童。
数了数,大概有十二个。
也不知去了厄斗场,能否活下来一半的数量。
她微微颔首,从树上跳下来道:“走吧。”
童霜玉走在最前,然后是名为岑元的少女,带着她的同伴,那个名为络游的黑皮肤青年守在最后,再后面,是乌扶断后。
当初进来的时候,只走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回去的路途虽然要慢些,却也相差不多。
然而走到一半,背后有奇异的声响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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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玉反应敏锐,当即回首,持剑的狐耳少女岑元也向后看去。
便见行走在最后的黑皮肤青年络游不知怎的,神色呈现出异常,站立在原地,骨骼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动。
“络游大哥!”岑元当即跑过去查看,“你,你怎么了……”
话未说完,便见青年面容狰狞出猿猴之态,牙齿变得尖长,对着她的脖颈便要撕咬下去。
童霜玉当即一把将少女拉开,困束的咒印贴在青年头上。
他的双眼绽发出精光,肌肉隆起,发出吼啸的声音。
“都是你……都怪你……”青年话语艰难的开口,“我要……杀了你,为青雪……报仇……”
“络游大哥!”岑元惊恐的出声,“你疯了?此事与她无关!快停止吸收瘴气——你会变不回来的!”
然而名为络游的青年全然听不进她的话语。
他身体膨胀成半人半猿的模样,直冲着童霜玉所设的困束咒印撞过来,力量蛮横而强大,当即将困束撞碎。
童霜玉神色凛住,当即喊道:“乌扶!”
“乌扶在。”少年搭弓挽箭,在群妖之中扫过一圈,最后瞄准到络游身上。
“射瞎他的双眼。”童霜玉冷静吩咐。
乌扶手中弓箭当即离弦,向着络游的双眼而去。
却在即将射中时,被少女的宽剑斩下。
“不要!”岑元几乎带着哭腔喊道,“他,他只是一时偏激,你们让我劝劝他。他吸入的瘴气数量不多,并没有完全失去神志……”
话没有说完,半人半猿的兽体形态便像是锁定了目标,冲她扑咬过来。
童霜玉暗骂了一声,直接将少女向身后甩飞出去。
而便是她所格挡的这一瞬,巨口已经落下,牙齿狠狠陷入到她的肩膀之中。
童霜玉倒抽出一口冷气。
她肩头的伤原本便没有好,如今手指粗的兽牙再度扎刺进去,立刻便将那勉强生长在一起的血肉再度撕裂开来,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在颤抖。
童霜玉握住陷入自己肩颈的那颗牙齿,硬生生将其从半妖的牙床上掰落下来,满手染着血,重新扎回他的眼中。
与此同时,金色的长箭呼啸而至,刺入络游的另一只眼中。
双眼同时遭受攻击,半妖当即嘶吼起来,双手捂住眼睛,声音更显暴怒,妖息当即引动周遭瘴气,聚集浓郁起来。
童霜玉神色瞬凛,捂着肩膀后退两步,看了身后神色惊骇的妖一瞬,做下决定:“乌扶,带他们离开。”
“可是殿下……”乌扶想说些什么。
童霜玉直接打断他:“命令。”
“是。”乌扶得令,反手向着浓郁起来的瘴气中射出八支乌金长箭,一边退一边喊,“走!”
岑元心有不甘:“可是……”
乌扶一掌将她劈晕,扛上肩头。
听着脚步声音渐渐远去,童霜玉敛屏呼吸,环视着周遭逐渐浓郁起来的白色瘴气。
妖谷的妖们不愿生活在阴水泽,拼了命的想要逃出去,去见外面的世界,并非只是因为这阴水沼泽之中的危险丛生。
而是那无处不在的瘴气沼泽,自诞生之时便于他们体内积累毒素瘴气,若是不慎,吸入得多了,更是会失去理智,呈现出属于妖体原本的狂态。
失了神智,在阴水泽中,无异于陷入死亡。
随着年岁的增长,几乎所有的妖都逃不过这一劫,年岁越长,体内所累积的毒素越多,越有可能发狂。
这个络游,看起来倒像是他们这一行中年岁最长的。
只不过……
嘶吼的声音贯穿入耳,童霜玉辨别着他所在的方位,睁开眼睛。
她体内灵息翻涌,穿过筋骨脉络,反身向后,匕首骤然抛出。
“噗嗤。”
匕首没入的声音传来。
属于兽类的嘶吼声音戛然而止,然后停顿了一瞬,是重物倒下,砸入地面的闷响。
童霜玉安静的等候了片刻,确认再没有声音传来,缓慢起身,向着那声音所来的方向寻去。
约靠近,周遭的瘴气浓度越高,甚至几乎成了奶白的颜色。
童霜玉摸索着蹲下身去,在络游尸身上寻到精准插入心脏的那只匕首。
她手上用力,刚要将其拔出。
突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攥住腕骨。
这变故来得突然,童霜玉几乎依凭本能的反应,当即便给了身下半妖一拳。
然而不知是不是妖化的原因,拳头落下的触感十分坚韧,几乎没造成什么伤害。
愤怒的吼声再度于耳边响起,蛮横的力道扼着手腕,童霜玉只能放弃进攻,双手攥住匕首,狠狠将其再度向里送入进去——
拧转。
送入。
拧转。
送入。
络游因为疼痛而疯狂乱撞起来,将童霜玉甩至树干,重重吐出一口血来。
她仍然不松,甚至整只手都从匕首开出的伤口中探伸进去,硬生生将半妖那颗因为瘴气而仍维持着跳动的心脏挖扯出来。
一切的晃动与冲撞终于止息。
络游庞大的,已经变得几乎有两人高的身躯停止动作,再度倒了下去。
童霜玉尚且自由的手腕当即将匕首从他已经空荡的心口处拔出,从眉心毫不犹疑的刺入进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
风声,草木声,以及呼吸的声音。
在这一瞬都好像被嗡鸣带走,只浓厚的雾瘴扑面笼罩在脸上,仿佛层层白色的蛛网。
童霜玉坐在地上,安静的沉默了片刻。
起身,将那枚钉死在半妖眉心的匕首拔出,用衣袖擦拭干净上面的血液。
28. 第 28 章
童霜玉与乌扶走后,谢艳秋心头便隐隐压着一种不安。
在看到乌扶独自一人带着十几名妖自阴水泽中走出时,这样的不安达到了最顶峰。
他听见朱鸾焦急的问:“殿下呢?”
名为乌扶的少年将肩上扛着的少女扔在地上,道:“仍在阴水泽中。”
“什么?”朱鸾惊叫起来。
乌扶解释:“他们之中,有一只发了狂,主动引瘴气入体,对殿下出手。殿下让我将他们带回来,你先看管着,我再进去寻殿下……”
话没有说完,眸光瞥见谢艳秋:“你要去哪里?”
谢艳秋对上少年的目光,一瞬过后,无言,只径直往阴水泽深处走去。
等到回过神来,已然身处布满白色雾瘴的沼泽之中。
雾瘴较之先前已经散去许多,因此可以鲜明看到地面上战斗过的痕迹,树木断裂,泥地深壑,以及与深黑色的泥沼混杂在一起的,遍地洒落的血迹。
谢艳秋顺着血迹的痕迹,很容易便找寻到那只被杀死的半妖——它的心口空洞,心脏被人生挖出来,半陷在泥沼之中,眉心汩汩的流着血,头骨从中被劈开,呈现出狰狞的缝隙。
半妖的眼睛亦突兀的睁着,眼珠突出,似是死时并不甘心。
以她的能力,既然杀死了这只狂化成半兽状态的妖,还能安然离开,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需要找到便好了……
谢艳秋闭上眼,一遍一遍的安抚着自己,可胸腔之中那种团簇着的奇怪情绪却并未因此而消散化解,反倒更加紧紧的揪起来。
他得找到她。
尽快尽早……
谢艳秋扶住身侧的树木。
理智告诉他,在阴水泽的妖息瘴气之中,动用灵力是最危险愚蠢的办法,四处遍布的妖息瘴气会夹杂在灵力之中,进入身体,扰乱神志。
他应当等乌扶追上来,等他找寻童霜玉的踪迹。
同为魔修,他们有自己的特殊联系办法。
但此刻……
谢艳秋咬破舌尖,引着体内在魔域数次尝试冲击封灵锁所得来的极少量灵力,于面前绘制出寻气咒诀,追寻童霜玉的踪迹。
咒诀飘飘荡荡,向着雾瘴深重的方向飞去。
谢艳秋体内一口气血反噬出来。
他顾不得擦拭嘴角血迹,当即便跟随上去。
·
阴水泽的深处,除了妖族本身,很少有外人踏入。
那里荆棘与沼泽丛生,藏着诸多危险与隐秘。便是自诞生起便生活在其中的妖类,也须得小心翼翼,谨慎提防。
谢艳秋跟随着那一缕微弱的寻气咒诀,向着米林沼泽的更深处寻找,果然在两侧木植上看见暗红色,刚刚开始干涸的血滴。
童霜玉来过这里。
并且,她似乎……
真的受了伤。
谢艳秋抿唇,快步追寻上去。
能够维持咒诀存在的灵力终究有限,不多时便变得黯淡,于白雾瘴气之中弥散。
感受着体内因阻滞而枯竭的灵脉,谢艳秋心下一横,神识转去丹田处团聚着的那一片力量。
那是它用来封住落玉鸩药力的灵力,即便月半之时会难以压制而爆发,但在寻常的时候,却可以刻意将其忽略……
他沉默的解开那团包裹封压着药力的灵力。
当即有炽烫的暖流于身体经脉之中流淌开来,而灵脉的枯竭似乎也在一瞬得到缓解。
寻气咒诀再度凝形,谢艳秋追寻着继续向前。
最终那咒诀停留在一片还算开阔的区域,无声消散。
谢艳秋环视周遭,发现此处似是穿过了阴水泽的深处,再度来到边缘地带,周遭的白雾瘴气也消散许多。
他在掌心划下一道口子,压盖住落玉鸩药力对于经脉所带来的刺痛与酥麻痒意。
“童霜玉。”谢艳秋开口唤她的名字。
声音落入风中,在泥沼向上氤氲的湿气之间,轻飘飘的弥散。
一切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也不存在。
谢艳秋迟疑了一瞬,迈步向前,衣衫拂过草木,发出轻微的窸窣响动。
这样的响动在寂静中十分鲜明,与呼吸交汇在一起,一起一伏。
“童霜玉?”谢艳秋微微提高了声音,目光环视周遭,留意着四处的动静。
然后在右侧瞥见树影极为轻微,几乎难察的晃动。
这晃动让谢艳秋一瞬紧张起来,他敛屏气息,踩过泥沼中的草木,向那树影晃动处走过去。
“……小鹤,是你吗?”
他的声音刚刚落下,便骤然感知到身后有冷冽之气袭来。
谢艳秋本能回首,偏侧身体,一把匕首从他鬓发边侧擦过,“砰”的一声没入树干。
他掀眸看去,女子面容之上沾染着血迹,眸色幽黑而冷冷,瞳仁狭长,仿佛一只恶兽般凝视着他。
“你来做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戾气,似乎心情极为不愉,手掌用力的将他按在树干,掌心潮润的血气几乎瞬间便将衣领浸染。
谢艳秋的目光落在她的左肩处。
衣衫被撕咬出裂口,紫黑色的血迹渗透出来,白色的雾瘴气息争先恐后往那伤口处贯涌。
“你受伤了?”
童霜玉没有说话,抬手将没入树干的匕首拔出,转身便要走开。
谢艳秋忙跟上去,“你去哪儿?阴水泽中瘴气遍布,你受了伤,体内灵息魔气不稳,极容易气脉逆冲,引起混乱,不宜在此久留……”
“与你何干?”童霜玉语气森森的道。
谢艳秋被她话语惊到,停顿了一瞬,反应过来,当即捉住童霜玉手腕,尚且残存的一缕灵力便往她腕脉中探查:“你的灵气与魔息已经失衡了?”
童霜玉一把将他甩开:“滚!”
谢艳秋的手却没有动。
他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拉扯起来,刚想说些什么,便看到上面几乎骇人的青紫色痕迹,像是什么巨大的力量抓握所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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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目光于半空中交汇,童霜玉眼中的戾气骤然变盛,似乎忍耐已经到了某种极限,“谢艳秋,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你滚不滚?”
谢艳秋只松开她的手腕,握住她的手指,不说话。
童霜玉领会到他的意思,粲然笑道:“好啊。”
她一把揪住青年衣领,踮脚咬上他的脖颈。尖利的牙齿刺破皮肤,血液瞬间涌灌出来。
谢艳秋愣了一瞬,下意识扶住她手肘,便感觉天旋地转,周遭环境变换,回过神来时,后脊重重撞上坚硬的石壁。
这一下撞得突然,谢艳秋闷哼了声。下一瞬,衣领被撕开,腰带扯落,胸口大片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之中。
冰冷的五指在肌肤上激起颤栗,体内原本便流窜着的落玉鸩药力立刻被引动起来。
谢艳秋意识到什么,一把将她按住:“小鹤!”
垂眸对上女子讥讽的神色:“道君不是要帮我吗?”
她的声音冷冽,没有一丝情动与欲意,只字句清晰的陈述着一个事实:“灵魔双修的紊乱,由体内灵气与魔息的失衡所导致,玲珑骨助益灵魔双修,便是可以将从外界汲取的任意力量,转化成纯净的天地元气。”
“但这样的转化,却需要一个外部的容器——怎么,谢道君不肯走,非要留下来,难道不是甘愿为我做这容器的意思吗?”
她的瞳仁幽黑而狭长,此刻像极了谢艳秋记忆中那些所谓的妖魔之态,似乎下一秒便会狞笑着捏碎他的喉颈。
可她的手腕那样纤瘦,皮肤包裹着骨骼,稍加用力似乎便能够折断。
一只刺猬。
用尖锐的外表伪装自己,谁若靠近,她便毫不留情的刺伤谁。
两人目光于空气中平静而寂静的交汇着,谁都没有说话。
僵持了不知道多久,谢艳秋缓缓闭上眼睛。
他松开按着她手指的力道,平静的询问:“要我做什么?”
童霜玉没有回答。
布料撕裂的声音传来,谢艳秋慢慢抬手,触碰到她的脊背,被那尖锐的胛骨划得手心生疼。
他不敢用力,小心而缓慢的将她肩上伤处的衣衫与血肉揭分开来。
看到那狰狞的,似乎被什么洞穿,再度撕裂的伤口时,心口终于抑制不住,突突的疼痛起来。
“小鹤。”他额头抵触着她额头,掌心轻托着她后颈,低低唤这个名字。
却对上她掀眸之时的凶恶神色。
谢艳秋默然。
他在这一瞬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冲动,想要低头去吻她——吻她的眉,吻她的眼,吻她紧紧抿着的嘴唇。
想要紧紧的抱住她,让两人相贴相触,相嵌相融。
想让她哪怕一瞬,收起自己的防备与伤人,不必再伪装成满是倒刺的模样。
但他不能。
他什么也不能做。
唯一能做的,便只是贴触着她的额头,感知着那从她身体内传递而来的灵力或者魔气,自他身体经脉中走过一遭,然后再重新传递回去。
29. 第 29 章
童霜玉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那个青灰色的四方小院落,院中一颗生长了百年的桂花树,灿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穿过桂树枝杈,丛丛影影落了一地。
她坐在树下挑拣干净新鲜的桂花瓣儿装进罐子里,一抬头,便看见窗边披着外衣看书的青年冲她微笑。
“小鹤。”青年声音温柔的唤她,“你今晚上非得吃桂花糕不可吗?”
“非吃不可。”她认真而笃定的回答。
青年抬手抚上额头,沉吟了一会儿,似是无奈,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好吧。”
他将面前的书卷合拢,素蓝色的衣衫穿好,自窗边起身。
她抬眼:“兄长,你去哪里?”
“去买糖。”青年说,“顺便把阿骁找回来。天快黑了,他在外面玩的太久。”
天快黑了?
她有些茫然,仰头向天空看去,青灰色的院墙包裹着那方被阳光染得有些刺目的天空,心中想:太阳分明还正盛呢。
但嘴巴还是乖巧的回答:“那我还要一包容记的葫芦酥。”
“嘴巴不大,要求不少。”青年路过的时候狠狠揉了一把她的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便推门出去。
她好奇的歪歪头,看着青年将门关闭好,面容消失在那狭长的一条缝隙之中。
她的心脏突的跳了一下,好像有什么滞闷的情绪弥散蔓延开来,当即想要起身,叫住他,追出去。
可这种感觉出现得实在突兀奇怪,且毫无缘由。于是她还是按耐下去,继续跟手中长满了桂花的短枝作对。
那是一个安静而漫长的过程。
她从来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只因为是要做桂花糕的必定程序,才对它如此宽容。
也不知花费了多久,才终于将所有新鲜的桂花瓣都摘捡下来,剔除坏掉或者干枯的细瓣,然后用井水冲洗过。
得到干干净净的一整罐。
她将双手捧在瓶罐两侧,以灵力慢慢将其中盛放的花瓣水分烘干。
这是一个漫长而无聊的过程,以至于她做这件事情的时候,百无聊赖的抬头往天上看去。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被云层收敛起来,光线遮挡,院落蒙上一层浅浅的阴影,连风都变得微冷。
——似乎真是要天黑的前兆。
她站起身来,抱着罐子迟疑了片刻,向前走到靠近院门的位置。
院门是两扇,紧密的闭合着,像是一堵墙壁,拦住从外而来的所有声音。
就算侧耳凝神,也只可以听到寂静。
她想了想,抬手覆到门上去。
然而砰然一声,院门被从外撞开,她连忙躲开,手中瓶罐没捧住,“啪”的一声碎裂在地上。
干净的,灿金色的桂花瓣撒了一地。
素蓝色衣衫的青年见她就在门后,明显愣了一瞬,却还是迅速反应过来,将手里一个油纸包塞进她怀里,然后把跟随在身后的黑发少年揪过来:
“阿骁,你带小鹤走。”
她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兄长……?”
青年只是温和的摸了摸她的额头:“听话。”
然后将两人一推,反手对着院外施术,衣袂与发丝都飘扬起来,沉声命令道:“走!”
然后下一瞬,灿金色的光华亮起,仿佛律令咒印般的文字将他们笼罩,威压从天而降,披白金色长袍的人于半空之中居高临下的俯瞰一切。
童霜玉的识海尖锐的疼痛起来。
她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感知到面颊上一片冰凉。
尚且残存着温度的素色衣衫从她身上滑落,淡金色的晨曦光亮从前方照落进来。
童霜玉捂着眼睛,缓了片刻,才勉强从呼吸之间的冷冽中辨别出自己并非在梦中。
她环视周遭,打量着这个自己所处的地方。
似乎是个山洞,两侧的石壁嶙峋,向后并不深长,只有容纳十几人的空间。她所在的位置距离洞口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顺着光线望过去可以看见半个洞口的景色。
葱郁翠蔓,鲜艳欲滴。
腕上传来冰凉之意,童霜玉看向自己的手腕,才发现那处不知何时被人用布带扎绑起来,冰冰凉凉的效力镇压着原本扭伤的阵痛。
这是在……
阴水泽。
她的意识回拢,终于回忆起在这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络游扑上来咬她,她的肩上又受了伤,被周遭浓厚的白雾瘴气侵染,引翻体内灵气与魔息的平衡,生出了混乱。
这样的混乱过往她也曾经遭受过,但这一次似乎尤为严重,花了很大功夫才勉强维持住理智。
若不是有玲珑骨。
若不是她做了那个梦……
思绪被脚步声音打断,她抬首,看见只穿了素色中衣的青年自洞口处那片阳光外走入进来。
他的头发垂散,没有如过往一般严谨的束拢着,只一根发带宽松的垂绑在发尾,衬得眉眼氤氲朦胧几分。
似乎有一瞬,像极了她梦中想见的人。
却又不是。
“你醒了。”青年对上她的目光,步伐停顿了一瞬,微微沉默。
片刻后别开眼睛,轻声问:“要吃些东西吗?”
童霜玉没有回答,只看向青年的怀中。
是一些挑拣出来的干枝,和用叶子包裹起来的,几个青色的果子。
谢艳秋也注意到她的目光,看了怀中的果子一眼:“……阴水泽中没有米粮,食物稀缺,因此很少有能够长到成熟的果子。”
他将干枝放到地上,“若你不喜欢,我再去寻一些。”
童霜玉瞥了他一眼,平静的伸出手。
谢艳秋挑拣了一个看起来隐隐已经泛黄的果子放到她手中。
两人手指相触,传递出来的温度仿佛奇异,彼此都在一瞬间回想起那幅亲密贴触的画面。
童霜玉平静的收手,将果子放到唇边,咬了一口。
皮薄,汁水很多,有些酸,但是咀嚼到最后,能够捕捉到于口腔之中蔓延开来的丝缕甜味。
谢艳秋则低头用那些干枝生火。
他不做声响的摆弄着,不断传来干枝摩擦碰撞所带来的声响,但始终没有火焰的温度燃烧起来。
童霜玉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你在做什么?”
谢艳秋:“……”
青年的喉颈微微滚动,片刻后,终于像是投降般开口:“我没有灵力,生不起火。”
“……”
童霜玉翻了个白眼,抬手一指,便有火焰从那干枝上燃烧起来。
燃烧起来的暖意终于驱散了几分回荡游玩在这山洞中的冷冽,光线也微微明亮,与洞口那片日光落影相交融汇。
火星噼啪跳跃的声音落入耳中,提醒着这空间中的寂静。
最后还是谢艳秋开口:“你……还好吗?”
“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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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玉淡淡的说。
谢艳秋掀眸,隔着灼烧起来的火苗儿看她——她安安静静的坐着,双手环抱膝盖,肩上伤口被衣领遮盖住,全然看不出昨日的骇人模样。
黑白掺半的发丝被火光晕染成暖色,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发中那素白的颜色较之先前增添许多。
“童霜玉。”
谢艳秋指腹微微蜷缩,迟疑了一瞬,问出那个从见到她时便徘徊在心头的问题:“你其实……并不想他们死,是吗?”
“谁?”童霜玉咬着果子掀眸。
“阴水泽的妖。”谢艳秋道,“即便他们之中有暴起攻击你的,你却还是让乌扶将他们带出去,自己留下来断后……甚至受了伤。”
童霜玉顺着他目光瞥了一眼自己肩头:“你觉得我是为了救他们受伤?”
“不是吗?”谢艳秋蹙眉。
童霜玉却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了:“谢艳秋,你知道什么是魔吗?”
“心性不坚,入歧途者,为魔。”
谢艳秋念出自年幼时便烙刻在识海中的文字。
童霜玉眼角弯得厉害,笑意似乎扩大:“你们仙门总是这样说,记刻在书本上,撰写成文字,一代传给一代。但实际上,有许多人,一生之中,却连魔都没有接触过。”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望向洞外,那点点的灿金色日光似乎也染到她的眉目之上。
右手抵着脸颊,漫不经心的开口:“这世上本没有魔。从阴水泽喘息着活下来的妖,从天门堑拼命爬出来的人,从混沌城被驱逐出来的怪物……所有被放逐抛弃之生灵堆聚在一起,在黑暗的空间中互相搏杀,发烂发臭,谋求生存,才成为魔。”
“魔从没有善心,魔是不会救人的。”
“我不在乎他们的死活。我之所以救他们,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就算要死,也不能是犯在我手里罢了——厄斗场中,自有天命。”
“凡事论迹,而不论心。”谢艳秋道,“你不必将自己说成那般模样。”
“谢艳秋。”
童霜玉突然道,“我一直好奇,你似乎总对我抱着某种莫须有的幻想,觉得我应当是个好人。起初我不在意,如今突然想到,便也觉得有些意思——究竟是什么,让你对我生出了这样的想象与臆测?”
谢艳秋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头,隔着火焰与她对视:“我年幼的时候,曾独自一人执行任务,不慎迷路,到这阴水泽的边缘。我受了伤,灵气滞行,虚弱之时正碰上混沌城中的车队抓捕半妖……所幸有个少女截了车队,将那些妖全部放离,并带我回家,领我治伤。”
“后来我伤好,便与她分别,多年未能再见,直到太岁渊悬崖之上,风刃猎猎。”
童霜玉眯起眼睛:“你觉得救你的这人是我?”
谢艳秋颔首:“我不知晓这么多年来你经历了什么,但无论你将自己伪装成什么模样,人对于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总不会作假。在魔域,无论是无论是青魑,还是朱鸾,甚至于沥风斋中的侍女与看守我的安防卫,他们都对你十分忠心且敬重。这些时日,我询问每一个人,都能够从他们口中听到与你有关的美好描述。”
“你把自己伪装得像是刺猬,所有的刺上涂满毒液,谁靠近你便展现出最凶恶的模样给谁……但实际上,你的心中有爱,有善,亦有怜悯。”
“你从来不是外界传言所说的什么‘妖女’,你与我记忆中所知晓的那个‘小鹤’,其实是一般模样。”
30. 回忆
不知是不是季节的原因,秋日的阴水泽潮湿寒冷,沼泽与林间氤氲的白色雾气相较过往要浓厚许多,只进入其范围百步便几不可视路。
谢艳秋也从未想过,会独自一人误入到那白雾的深处去。
那年他十二岁,第一次独自下山历练,执行任务。
恰巧路过阴水泽的边界,见到有商人捉捕妖类囚困笼中,剥皮取骨以换取钱财。这事情太过血腥残忍,他看不过,便出手将其救下。
等到任务回程的时候,再路过阴水泽,意外撞见一只自迷雾中冲出来求救的小妖。
“哥哥,哥哥,救救他们,救救……”
小妖满身是伤,断了半只角,攥紧了他衣角磕磕绊绊道:“哥哥姐姐们都被,都被困在巨大的网兜里,拼了命才把我送出来……那网兜会烫人,一碰身上就有疤痕,我,我不想他们死……阿汤哥哥说之前是你救了他们,你能不能,能不能再救一次……”
来此执行任务前,师尊曾交代过他,此次路过阴水泽,绝不可驻足停留,更不能进入其中——这处终年缭绕着雾瘴,雾瘴中蓄满毒素,危险至极。
但那小妖哭得撕心裂肺……
谢艳秋听完大概的情况,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动身。
他跟随小妖进入到那萦绕着白色迷雾的沼泽,穿过诸多灌木树丛,最终到达一个满是高树的地方。
这些树与树之间被绑了许多施加符咒的绳子,绳子下是铁环吊着的网兜,每只网兜中都有妖被困束其中。
这些妖的身上大多都有被火咒烫伤的痕迹,奄奄一息,昏迷虚弱。
其中小妖所说的阿汤哥哥——那个看起来纤瘦的,与他同龄的少年,也在其中。
谢艳秋当即出剑,剑气将网兜上附着的咒诀与术法破除,把这些妖解救出来。
却不想在剑气离开剑刃的瞬间,背后小妖猛然以手刺穿他的腰腹。
“对不起,哥哥。”小妖流着眼泪道,“只有把你骗进来,他们才会放了哥哥姐姐们。”
“对不起,哥哥。”
影像在眼前摇晃,谢艳秋感受到无数悬浮在空气中的潮湿粘稠事物靠近过来,自他的伤口处随着灵力的流动涌灌而入。
意识仿佛要逃离自己的控制,眼前视野也开始摇晃……
然后便是一黑。
·
等到再度醒来,他便被困束在黑铁锻造的笼子里。
颜色纯黑而无半分驳杂,衔接处透着砂砾的质感,表面附着了近百种咒诀符文,一经触碰便会有刺痛的感受在皮肤表面传来。
与他最初路过阴水泽时所见的,困束着妖类的,那些黑铁笼子一般模样。
眉眼粗犷,面有刀疤的大汉见他醒来,怪笑了一声,手直接穿过笼子缝隙捏住他的下颌:“臭道士,敢劫爷的货物——你也不去混沌城中打听打听,你五爷的名声!”
“任你有千般能力,万种身份,到了五爷的手里,也要乖乖把尾巴夹起来,低眉鼠眼做狗!”
谢艳秋恍惚着回头,看到身后有数个与他同样的黑色铁笼子,关着那些阴水泽中的妖,他曾经见过,救过一次的熟悉面孔。
倒是那只小妖,完好无损的待在外面,见他目光望过去,还裂开嘴巴冲他微笑。
被那大汉看见,挨骂道:“呲着个大牙乐啥呢,呆瓜儿,还不快去干活——想挨五爷的石子儿了是不?”
小妖连忙收了笑容,乖乖干活儿去了。
而他,也就这样,成了那些妖之中的“一员”。
他问那个名叫阿汤的妖族少年:“这里所有的妖,都要被他们杀死吗?”
“也不尽然。”阿汤靠在笼子边上,眨巴着眼睛道,“生得丑陋的就地杀掉,容貌尚可的带去混沌城中,卖给有钱的修者做奴隶,容貌上佳的……像是你这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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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进奇物楼。”
“奇物楼?”谢艳秋皱眉。
“对。”阿汤笑着道,“奇物楼是混沌城中最大的拍卖行,在那里,所有一切可以被当做商品之物都可以得到对应的价码。”
“你这么漂亮,肯定是上好的货物,他们不会放过。”
谢艳秋隐约在少年的语气中觉察出蹊跷:“你好像并不害怕?”
“还好吧。”阿汤微微向后仰头,一副犯困的模样,“反正也逃不了,不如平静心态,接受命运。”
他这样和善的说着。
然而这个纤瘦的少年,在傍晚夜色来临的时候,平静无澜的将手伸出笼外,碾碎了来送食物人的脖子。
他的出手干脆果决,毫不疑迟,也没有半分的遮掩躲藏,立刻便吸引了商队的注意。
商队中的人迅速将他所在的笼子团团围住,一名赶车人想要上去查看被他杀死的同伴,却被少年一把抓住衣角,猛然用力,拉撞到黑笼之上。
满布的符咒术法立刻起了作用,那人痛苦的大叫起来。
名为阿汤的少年却只是好奇的看着他,眼中流露出那种幽绿色的,狼戏耍猎物的兴奋。
领队的大汉神色微变,从旁侧抓了标枪便去刺被困在笼中的少年。
少年立刻闪躲,却迟了一瞬,被标□□中。
大半个枪尖都没入他肩头,衣衫被染得透红。而他像是察觉不到疼痛般,微微笑着抬头,攥住枪杆。
轻轻开口,像是说了什么。
然后那一瞬的天地寂静,穿明蓝色裙衫的少女于月色下倏然显形。
她如同突然出现的雀鸟般,自商队上空轻盈掠过,头发在发顶编成数根小辫,随动作飘散开来,于风中铺展出一张风铃般的织网,裙裾也有如花瓣般绽放盛开。
然后停顿,降落。
一把按住大汉的后脑,将他向着黑色铁笼的方向撞去。
31. 回忆
大汉接触到铁笼,当即被铁笼内的少年伸手扼住脖颈,然后用力捏碎,头颅沉沉垂下去。
围绕在周边的商队成员也立刻反应过来,当即攻向这女孩。
女孩倒是也没用什么术法,只凭着拳脚功夫,来得及的便打上去,来不及的便给他们一脚踹飞到铁笼边上,笼中的少年将他们解决。
两个人,一外一内,一扔一杀,配合默契无比。
等到商队中所有站着的人都倒下,女孩才拍了拍手,将甩到胸前的小辫子仍回脑后,蹦蹦跶跶的跑回笼边,从大汉的腰间摸出钥匙,对着名为“阿汤”的少年的笼上的锁开始尝试。
她倒是也不急,盘腿坐在笼边,慢吞吞的试了十多枚,一边试一边道:“早说了让你不要进去,不要进去,现在好了,给自己肩膀上弄那么大一伤口——回去兄长一看就知道我们又出来鬼混了,又要挨骂。”
“我今晚要是吃不到桂花糕,我就把你做成桂花糕……”
“啪咔”一声,钥匙打开黑锁。
笼门开了,笼柱上附着的咒印符文闪动也停止。笼中的少年原本额头抵着栏杆,随着这笼门开启,他的身体也一道前倾,摇摇晃晃的落到少女肩上。
“可是小鹤。”少年声音中透着明显的虚弱与吸气。”
“……”
女孩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停顿了片刻,把人从肩上支撑起来:“那你忍一会儿,我把他们都放了,给你看一眼。”
然后一推,让少年再次靠在笼边上休息。
她自己则起身,去将其他关着妖类的黑色铁笼一一打开,最后是谢艳秋的这一只。
开了笼子,她片刻也不停留,只摆手说了句“赶紧走”,便回去那少年的身边,拿出一只小瓶:“伤口,上药。”
少年慢吞吞的把伤口露出来,她拔了瓶塞,将药粉均匀的倒上去。
然后帮他把衣服拉好,又以灵力清洁干净:“好了。”
做完这一切,女孩站起身来,拍拍衣摆上沾染的尘土,向后看了一遭。
那些被关困在黑笼中的妖类在脱离禁止的当时便从笼中离开,跑回到阴水泽的迷雾沼泽之中去了。此刻幽幽月色之下,除了满地七横八躺,被解决了的商队成员,便只剩下三人。
她,靠在笼便哼哼的少年阿汤,还有一直坐在笼中未曾出声的谢艳秋。
女孩明显留意到谢艳秋,有些惊讶,喊了他一声:“喂,你怎么还不走?”
谢艳秋微愣,抬眼去看,看见女孩明蓝色的裙裾如花朵般在夜风中飘摇荡漾,似水如波。
还没有开口出声,便见女孩的目光下落,扫向他的小腹处:“哦,你受伤了。”
她两步走上前来,用手探他的腕脉,冰凉的灵力不由分说灌注入经脉,于体内游走一遭。
“你不是妖。”她眼珠转了一圈,“那你出现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也被这些商队抓了——据我所知,他们只抓阴水泽的妖。”
“我是沧极宗弟子。”谢艳秋如实相告,“路过此处,曾见过他们抓捕阴水泽中妖类,出手制止……却不想被暗算。”
他的目光看向那边倚靠着笼子闭目休养的少年,他应当比任何人都知晓他的经历。
但是少年闭着眼睛,一副完全不打算搭理插话的模样。
而明蓝色裙子的小姑娘似乎也对他所说话语的真伪并不感兴趣。
她只是捕捉到一个词:“沧极宗?是仙门三宗之一的那个沧极宗吗?”
“……是。”谢艳秋愣了一下,微微颔首点头。
她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像是星星:“那你们宗门有很多灵石,是吗?”
谢艳秋:“……啊。”
女孩当即半个身子都钻进笼子里来,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拉,声音清亮道:“快出来,我们带你去治伤,然后想办法把你送回去!”
谢艳秋跟着她从笼子里出来,正对上那边休息的少年睁开眼睛,平静的与他对视一瞬。
然后便听见少年懒懒的开口:“小鹤,我的伤口好痛啊……”
女孩迟疑了一瞬,松开他,重新跑回去。
·
年幼的童霜玉看着年幼的窦沉骁,神情板得严肃:“喊我又干嘛?”
窦沉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向她身后看了一眼,然后又将目光收回:“你带他走干嘛?”
“有钱啊。”童霜玉掰着手指头给他算,“那个沧极宗可是仙门三宗之一,他是沧极宗的弟子,我们拿他去跟沧极宗换,肯定能有很多灵石,就不用再这么费劲了。”
窦沉骁认真思索了片刻:“可你怎么知道沧极宗就一定会愿意换他呢?万一只是个普通弟子?”
这话让童霜玉神色微微凝固。
她回头向着谢艳秋的方向看了一眼,少年一身素色衣衫,血色在腹部晕染,带来的疼痛使得他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零星的发丝都粘黏在肌肤上,面色也有几分苍白。
可正是这受伤状态气血不足的苍白,将那种原本脱俗离世的清净气质破坏掉,撕开朦胧虚幻,显露出那张面孔上五官原有的精致来。
“唔……”童霜玉将手指抵在下颌,“他长成这个样子,在沧极宗应该蛮受欢迎吧?我听说他们都喜欢生得好看的弟子。”
“拉倒吧你。”窦沉骁没好气的在童霜玉眉心弹了个瓜崩儿,“他们仙门喜欢的不是生得好看的,而是有天赋的。喜欢生得好看的,是奇物楼里那帮变态!”
“那怎么办?”童霜玉一手捂住额头,另一只手没好气的弹回去,“到手的灵石,总不能扔了吧?”
窦沉骁眼珠子转了两圈,微微倾身,凑到童霜玉面前,“小鹤,这灵石,你是一定要赚吗?”
“废话。”童霜玉翻了个白眼。
“那我有个主意。”窦沉骁凑近了同她悄悄低语,“咱们把他带回去,卖给奇物楼……奇物楼收那些阴水泽里长出来的漂亮妖类,这小道君想来也不会被拒绝。没有风险,安全性高,也不会被兄长知晓——这不比跟沧极宗做交易安全划算多了。”
“这么说……好像也不是没道理。”童霜玉认真想了片刻,用力拍他的肩膀,“就这么定了!”
窦沉骁却狠狠嘶了一口冷气:“伤,伤,伤,拍着伤口了!”
·
等到女孩再度回到面前,谢艳秋见她双手背在身后,一双眼睛亮晶晶,嘴角微微弯起,笑容灿烂的对他开口道:“这里危险,你受了伤,先跟我们回去吧!我们去混沌城中,想办法给你治伤!”
她伸出手,掌心的纹路在月色下微微泛光,指节圆润而柔软。
谢艳秋仰头看着她,愣了一瞬,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微微颔首道:“……多谢。”
·
趁着夜色,童霜玉和窦沉骁带着谢艳秋径直赶往奇物楼。
却被奇物楼的侍者检查完后,摇头道:“这件货品确实不错,但受了伤……奇物楼从不收残次之物。”
“他看起来不残也不次啊。”童霜玉睁大眼睛。
“可他伤得重,且在腰腹,若是恢复不好,极易留疤,便不完美了。”侍者垂眸,“而且,万一他在拍卖的途中熬不住死了,那便是我们的责任。”
“抱歉客人,如此这般,奇物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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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收。”
“……”
侍者离开后,童霜玉回身,隔着敞开的门,看向那被屏蔽咒阻绝的空间。
空间之内,素衣的少年对上她目光,冲她微微笑了一瞬。
童霜玉沉默片刻,迈步要向里走去。
窦沉骁察觉到什么,连忙捉住她手腕,“小鹤,你要做什么?”
“把他带回去啊。”童霜玉没好气的道,“伤养好了再卖。”
窦沉骁只觉眉心狠狠跳了一瞬:“带回去?带哪里?你不会真想……”
“没有别的办法了。”童霜玉点头,认真笃定道。
窦沉骁:“可是小鹤……”
话没有说完,童霜玉已经迈步走入到房间中去。
因此也并没有看到,身后高束着马尾的少年眼神微微暗沉,半晌没有动作。
·
那是谢艳秋第一次去到那个院落。
藏在曲折巷子之后的四方小院,青灰色的石墙耸立,阻隔与街道相连的空间,走入进去,便只能够看到四方的天,与院中一棵绽放着灿金色细碎花瓣的桂花树。
桂花的香气飘逸,从踏入院落的第一瞬间,便争先恐后的钻涌入鼻息。
在桂花树下,靠坐着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披散着发,于背后随意拢束,素蓝色的外衫披搭在肩上,正翻动膝上所搁置的书卷。
一两片规划落下,正滑入他所捻起的树叶缝隙中去。
“兄长!”女孩见到青年,十分亲热且轻快的唤了一声,然后便要往院子里面跑。
青年连头都没有抬,只安静的叫住她:“小鹤,阿骁,你们又往哪里去鬼混了?”
被唤作“小鹤”的女孩脚步停滞,伫立在原地,下意识将他挡在身后,讪笑了一声,“我跟阿骁出去晨练了呀!”
青年这才微微抬首,向她招手:“过来。”
女孩看起来明显是纠结了一瞬,右手绞住裙衫的襟带,鼓了鼓腮帮子,才慢吞吞的走过去。
在青年面前半蹲下来。
青年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寒凉入骨,你溜出去玩了一整夜?”
女孩见瞒不住,闷闷的哼哼了两声。
谢艳秋刚要张口,想替她解释,却不想被身侧的黑发少年抢先一步:“兄长,你不要生小鹤的气,都是我带她出去的。”
青年果然掀眸,视线落到少年身上。
片刻后微微移转,看向谢艳秋:“他是……”
少年语速飞快的抢答道:“他受了伤,我和小鹤为了救他,才在外面拖延了一整夜!”
谢艳秋愣了一瞬,在青年望过来的询问一般的目光,以及另外两人灼灼视线的交汇下,颔首点头。
“就说没有出去任性胡闹。”
童霜玉扑进青年怀里,揽着他的胳膊道,“真的是因为碰见了意外,出手救人,所以才拖延的!”
青年垂眸看她,微微一笑,也不说信了,也不说不信。
只叹了口气道:“赶紧回去休息吧。”
童霜玉认真点头,起身要走,走了一半,又回头道:“对了兄长,他身上有伤,你可不可以给他看看呀?”
“好。”青年微微点头,“我知晓了。”
童霜玉这才放心的向自己房间跑去。
等到小女孩回去房间,将房门闭合,黑发的少年也以眼神警告他一瞬,然后打着哈欠回去隔壁的房间。
院中便只剩下两人。
青年将膝上的书卷闭合,自树下起身,拍尽那些落在衣衫之上的灿金色桂花碎片,目光看向谢艳秋,温声道:“随我来吧。”
32. 第 32 章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尝试拦阻我,甚至不惜深入阴水泽中来寻我的原因?”
童霜玉听完谢艳秋的讲述,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虽然我对你所说的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印象,但是谢艳秋——别对我再抱你那种莫须有的幻想了。”
“我在魔域生活了一百年,一百年的时间,足够让很多人和事面目全非。至于魔域中人对我的评价……我踩在这个位置,若是连点驭下的手段都没有,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的臣服于我,恐怕早便死了千百回了。”
“我所爱的人,唯有自己;我所怜悯的人,也只有自己。”
说完这话,童霜玉站起身来,将堆叠搭盖在腿上的衣衫归还给谢艳秋,“该回去了。”
·
他们的位置太过深入阴水泽,若要回返回去,便还得再穿越那片雾瘴浓重之处。
但这沼泽密林又满布白雾,地形诡谲,极难辨识路径,又不知是不是气候缘故,接连几日都是阴沉气象,雾瘴久凝不散。
两人花费了一些功夫和时间,才得以沿着正确的道路回返。
离开阴水泽时,已经是三日后。
商队所驻扎的地方,那些阴水泽的妖已经被带离,只剩朱鸾一人留守。
“殿下!”
朱鸾一看到童霜玉,便如蒙大赦般急急迎上来,“殿下,您终于出来了!”
童霜玉搀住朱鸾双臂,看她慌张的神情,有些意外:“这是怎么了,只你一人?”
朱鸾抓紧童霜玉的手,神色复杂:“此事说来一言难尽,但最要紧的是青魑知晓您进入阴水泽中,三日都没有回来,与乌扶打了一架,硬离开魔域……现在寻不到踪迹了!”
“青魑?”意料之外的名字让童霜玉微愣,“不是让她留在麟游宫中吗?”
她微微拧眉,向后看了谢艳秋一眼,抬手加下一道封绝声音的咒诀:“发生了什么,前因后果,一一与我道来。”
“是。”朱鸾颔首。
她简洁而迅速的同童霜玉讲述了这三日中发生的事情:“乌扶将自阴水泽中领出的数十名妖安顿在商队,便再度进入其中找寻您踪迹,却久而不得,只能出来,先将商队中的妖送回魔域。”
“您走之前,叫青魑守着麟游宫,她便一直在门口守着……乌扶回去的时候,正撞上。”
“青魑发现您未归,便询问乌扶,乌扶实话实说了。”朱鸾轻轻垂下眼,“青魑那个脾气,您又不是不知晓,当即便生气起来,两人动了手……麟游宫中无人敢拦。最后青魑硬闯出去,便失去音讯了。”
“失去音讯?”童霜玉拧眉,“怎么个失去音讯法儿?”
“她离开麟游宫,乌扶以为她要往阴水泽来,便提前与我传讯。可我在此守了三日,也未见她到来。”朱鸾说,“回问乌扶,麟游宫中也没见她回归。”
“如今麟游宫中依凭乌扶主持大局,我守在此处,等殿下回来,也不敢离开,去找寻青魑的踪迹……”
“依凭乌扶主持大局?”童霜玉掀眸,神色流露出一丝惊讶,“不过安顿数十个自阴水泽中带出来的妖,有什么‘大局’需要主持的?”
这话一出,朱鸾当即愣住。
小侍女反应了一瞬,当即意识到什么,“殿下的意思是说……”
“来之前我曾交代过青魑,留守麟游宫,不准离开。她向来听话,不会无故违背命令,更何况我仅仅是失去踪迹音讯不到三日。”
要知道过往,魔域六域混战之时,她接连一月音讯下落全无,青魑也能遵守命令,做好该做之事。
那小丫头惯来心思单纯,若无有人在其中挑拨,不会做出这般冲动之事。
至于离开麟游宫后便失去踪迹,更显得可疑了。
“走。”童霜玉道,“回去。”
·
在阴水泽对上络游的时候,童霜玉便觉察出他有些不对劲。
将络游处理掉后,也特地检查了,果然在他后颈发现一处细小的伤口,伤口处有淡淡的乌金色光芒。
只那时她体内的灵气与魔息混乱,没办法安定下来思考,等到调和平稳之后,再度回想,便大概推算出当时在阴水泽中所发生的那一遭变故的前因后果。
乌金色的魔息,搅动络游心性,催激他心中原本便存在的不平之意……
对于曾经将箭矢抵住他后颈的乌扶来说,再容易不过。
只那个时候,童霜玉并没有明白乌扶做这事情的缘由。
直到见到朱鸾,听她讲述完自己在阴水泽这三日中所发生的事情,才意识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这一番操作的目标,或许并非是她,而是青魑。
但乌扶将目标定到青魑身上,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是魔域有着更替必以搏杀的规则,但青魑与乌扶同为六域主之一,两人算是平级,青魑若出了事,对乌扶不说有坏,但绝没有半分的好处。
这几乎是非常离奇,让人匪夷所思的一招。
甚至于就算乌扶真的想对与自己同级的一位域主出手……朱鸾看起来甚至都更合适——离得近,实力弱,动手容易。
但无论如何,不可否认的是,青魑离开魔域后便失去踪迹,这件事情定然与乌扶相关。
麟游宫前,安防卫罗布森严,严阵以待。
童霜玉自高空俯瞰着额束乌金色发带的少年,少年不慌不忙,正垂首擦拭手中弓弦,掺杂了淡金色的发辫垂束在脑后,映照弓上振翅欲展的乌金色虚影。
等到将那一根弓弦擦拭得洁净,才缓缓抬头,遥向童霜玉的方向望过来。
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恭敬:“殿下。”
“乌扶。”
童霜玉对上少年眼中那一抹灿金色的光点,微微笑了一瞬,轻声问,“这是在做什么?”
乌扶不言。
他瞳中光色骤亮,九枚金箭皆上弓弦,弓崩弦满,对准童霜玉的方向,一齐离弦飞出。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随着他的动作,无数箭矢飞射而出,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自下而上将童霜玉三人笼罩。
箭网铺天盖地,密不透风,几无呼吸的空间。
“举一域之力么……”
童霜玉看着那些与乌扶一同射出箭矢的魔,他们皆束着乌金色的发带,是三日梧桐的象征标志。
她轻笑一声,双手结印,左手纵灵,右手纵魔,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于她身前交汇碰撞,形成强大的屏障伸展开来,将所有冲撞而来的箭矢相接触。
数千支箭当即被震飞出去,除了乌扶的那九枚金箭,旋卷气流,正面与屏障冲撞相刚。
细微的裂缝出现,但却难以全然突破。
乌扶右手握住弓弦,用力再度一拉,九箭瞬息合一,凝聚成更为巨大明亮的乌金色长箭。
这长箭的力量强横,集所有力量为一点,将童霜玉面前所凝的屏障寸寸破开,使其应声而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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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屏障,不过数尺的距离,金箭用不了一息便至。
童霜玉倒也不躲,只是微微歪头,在那金箭自耳侧擦飞而过的瞬息将其攥住。
她用力极狠,金箭的箭势硬生生被止住,不再前进。
这般变化使得乌扶脸色瞬变,忙将箭中所蕴含的力量引爆。
他惯来知晓童霜玉的实力,因此从开始便用了全力,没有半分轻视。此刻九箭合一,又轰然炸开,带出的力量磅礴如倾山倒海,童霜玉的右耳耳膜瞬息破碎,掌心也炸满鲜血,面颊上沾染了大半。
自高空砸落,一滴一滴,没入脚下泥壤之中。
“乌扶。”
童霜玉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只是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即开口时声音变得空灵,略带疑惑的询问在瞬息响彻整个麟游宫,“三日梧桐惯来遵守祖训,你这般行事……是想要想灭族吗?”
这声音震入神魂,带来磅礴倾碾般的威压与刺痛。
乌扶瞳孔收缩,当即想要再出箭,却不想童霜玉身形瞬息出现在眼前。
染着鲜血的手掌精准扼住少年喉颈,掼着这最为薄弱的要害,直接将人冲按至地面。
乌扶猝不及防,一口鲜血喷涌出来。
他手中仍紧握着弓箭,当即拉弦,金箭箭尖对准童霜玉额头,将她继续施力的路径堵住。
童霜玉动作没有停顿,只是微微掀眸,看了一眼那枚抵在自己眉心,距离肌肤只有毫厘之差的乌金色箭矢。
“想杀我?”她歪头,笑了一瞬。
面容带着森森的邪气,手上力道却没有半分迟疑的加重:“那就来试试,是你的箭快,还是我毁掉你的速度更快。”
灵气与魔息两种灵力同时自少年颈□□窍涌灌而入,当即产生冲突,翻涌对抗起来。
乌扶不可置信,然而来不及任何动作,体内经脉便已具是崩裂,七窍流血,运行停滞。
金箭的光芒瞬息黯淡,离弦的瞬间也只是化作一道光亮,擦过童霜玉的眉心,留下一道血痕。
“结束了,乌扶。”
童霜玉感受着耳边巨大的嗡鸣与空寂,缓缓站起身来,看着这个三日前还满蕴生命力量,如今已然满面鲜血的少年,“现在,告诉我,青魑在哪里。”
“都说六域之中,殿下最为看重的便是无人境与女牀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信。我觉得妖魔无心,最多又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却不想今日……哈哈哈哈哈哈哈!”
满面是血的少年看着童霜玉,鲜血从口腔中涌溢出来,笑声嘶哑而难听,“童霜玉,百年之前,你所选的,为什么不是我三日梧桐!”
童霜玉微微拧眉,不明白他的意思:“你若想对我效忠臣服,现在倒也还来得及。”
乌扶却嗤笑,身上仅剩的,所能够调用的魔息悉数向头顶识海涌去。
童霜玉觉察到什么,一掌按下去,冰冷的灵力将他聚集的魔息打散。
抬头时,周遭已然围满了三日梧桐的部属,乌黑色的箭矢齐刷刷针对这她。
童霜玉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抓着乌扶的衣领,将他拖曳起来,“若是想他活,便聪明点儿。”
周遭一片寂静,三日梧桐的部属沉默了片刻,从前向后,陆续开始有将弓弦放下者。
童霜玉也不管,只拖着乌扶向麟游宫内走。
前方安防卫为她让开道路,金乌少年身上所流的血描摹出路线痕迹,朱鸾与谢艳秋跟随在后面。
33. 第 33 章
“不愧是殿下,三日梧桐在她手下连一招都撑不过。”
“那不然,如何坐到这个位置……百年前六域便无人能够越过她,更别说已过百年的今天。”
“不知魔主与如今的殿下相比,谁更胜一筹呢?”
“这可就不知道了,毕竟魔主的实力……”
细细的碎语自庭廊处曲折传来,落入谢艳秋的耳中。
青年微微沉默,目光向外放空,看着庭前那一盆养在水缸中的睡莲。
冬日冷肃,那莲花却好似被灵力滋养着一般,叶色碧绿,花团也生出四五朵,以含苞的状态漂浮于水面。
他已经有五日没有见到童霜玉了。
自从阴水泽回来的那一日,童霜玉重新接管麟游宫,他便没有再回去玄梅院,而是被朱鸾暂时安置在沥风斋。
几日的时间过去,麟游宫中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审讯名为乌扶的少年,查检安防中的漏洞,追查青魑的踪迹……
唯独没有人想到他。
谢艳秋指腹无意识的按紧面前的栏杆。
他想起在奇物楼的包厢外,端着盘盏,覆带白色面具的侍女。
以及被侍女强行塞到他手中的那张微微泛黄的纸卷。
“魔域无人境主青魑,便是‘律’所寻之人。”
“师兄,我帮你杀青魑,你帮我稳住童霜玉,可好?”
这世间有律法,律法建立规则,规则归束万物,是天地诞生之初便有的运行法则,又被称之为“天道”。
天道之下,所有的人和物都必须依照规则而行,依照律令而为,若是所行之事有违天道,便会招致来源于天的惩罚……
是为“天谴”。
受“天谴”者,要被送去名为斩天堑的地方,斩去身上“天谴”,罪孽,才得以重新归复清明。
而所谓的斩“天谴”,是由天道律令的代行之人所执。
谢艳秋在沧极宗百年,期间有数次随师尊玄云真君前往斩天堑,见到过所谓天道律令的“代行之人”,他们穿着白金色的长袍,身形似少年少女,但容貌都被巨大的兜帽遮盖。
而从他们身上所溢散出的那种力量……
一种磅礴的,浩大的,仿佛来源于天地,与年龄全然不相符的力量。
在那力量面前,所有的罪孽都无可反抗,也无力反抗。
天道律令从来只斩罪孽,若有背负罪孽之人逃窜在世间,便会降下他的名字,使三宗将罪孽之人带至斩天堑之下,接受惩处。
而在三个月前,斩天堑却生出些许的变动……
天道律令降下了它所追寻的目标,却不是名字,只是一个模糊的方位,与一句意义不明的批语。
“天生灵胚,却入魔胎。”
“东南。”
三宗不解,故而询问代行之人,得到的解释是,天道所寻身负最灭之人,位在东南,天生灵胚,却坠入了魔路。
……
三域之内,仙门在西,妖谷在北,若说东南,便只有向着魔域延伸的方向。
故而当初,谢艳秋在沧极宗内被童霜玉所挟持时,玄云真君常云迹便以传音要求他趁着这个机会,进入魔域,找寻那名被天道律令所寻的“灵胚魔胎”。
在最初接触到青魑的时候,谢艳秋便意识到,那个看起来心性单纯稚嫩,却极为能打的小女童,她身上所拥有的力量与年岁完全不成正比,并且以吞吃同类尸身来增长自己。
天道律令所降之言,只靠世人解读,因此谁也无法知晓所谓“灵胚魔胎”的真正含义。
但若是比对到那个名为青魑的女童身上,或许也可以对应解释……
谢艳秋轻轻的闭上眼睛。
他几乎可以确认,那个名为青魑的女童失去踪迹,绝不是偶然。
而这件事,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与他有关。
毕竟他来此的目的便是……
“殿下!”女子焦急的声音打断谢艳秋思绪,他双手撑着栏杆,目光却下意识循声向那处看去。
便见朱鸾端着一个碗盏,快步跟随在女子身后,语调焦急道,“您休息休息吧,就算不去找魔主……但凡喝一口先缓缓呢?这都快凉了!”
“不必。”女子的声音冷冷,发丝间素白的颜色被风扬起,似乎较先前更多了几分。
“可是,可是……”朱鸾似乎并不甘心。
但她话说了一半,便只能戛然而止。
因为童霜玉停住脚步,那双幽黑的眸子正看望过来,与谢艳秋对上。
“小鹤……”谢艳秋有些犹疑,下意识开口。
童霜玉明显是愣了一瞬,然后随即有些反应过来,侧首问身后的朱鸾:“他怎么在这里?”
朱鸾解释:“那日自阴水泽回来后,您让我们将谢道君安顿在沥风斋,之后便没有新的吩咐了。”
“哦。”童霜玉揉了揉额头,神色有些疲惫道,“忘了。”
“不过正好,你随我来。”
她向着谢艳秋的方向招了招手,迈步便向沥风斋内走去。
谢艳秋神色微愣,看向站立在原地的朱鸾。
小侍女却反应很快,两步跑到谢艳秋面前,将手中的托盘交到谢艳秋手中:“还请道君受累。”
谢艳秋从朱鸾手中接过托盘,便有一股浑厚浓烈的苦涩味道裹挟着风中冷凉灌入鼻息。
似乎还有些热气,但因飘散了一路,残聚所留已然不多。
是药。
他想询问些什么,便被朱鸾推了一下,示意赶紧跟上去。
前面童霜玉已经行到台阶处,正侧身回首看他。
谢艳秋轻叹一口气,只能端着这只盘盏,跟随上去。
等到进入沥风斋,童霜玉抬手,大门在他身后闭合。
发中搀白的女子在自己惯常的那个位置坐下,叩了叩桌面:“过来。”
谢艳秋微微拧眉,走过去,将盛放着药碗的盘盏放在她面前桌上。
没了冷风吹拂,汤药的浓烈味道一瞬便在着空间中弥散开来,谢艳秋留意到童霜玉十分明显的皱了一下眉头:“我是让你过来,没让你把这东西拿过来。”
谢艳秋垂首,默然无声,只端起药碗。
童霜玉拧眉:“把它倒掉。”
谢艳秋却不动,只是侧手避开她灵气所攻的方向:“为什么不喝药?”
“我又没病,喝什么药。”童霜玉懒懒的掀眸,“不过是朱鸾的大惊小怪罢了。”
谢艳秋微微垂眸,右手仍旧端着那碗汤药,左手探伸过去,捂住她的耳朵:“你的伤还没好。”
童霜玉领会到他这动作所指的含义,微微侧身躲过,“短暂的失鸣而已,早晚会恢复。”
“但你不能总这样硬熬着。”谢艳秋将手中的药碗抬起,递送到她面前,“无论是肩上的伤也好,耳上的伤也好,人的精力终究有限,时间久了,会撑不住的。喝药会好的更快。虽然它们苦涩,难闻,有着糟糕的味道……虽然你讨厌它们,但是它们会对你有所帮助。有的时候,稍稍借助外力,或许是更为轻松的办法。”
“可是我讨厌。”童霜玉冷冷的说,“我这人就是这样,眼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我所讨厌的事物,便绝不容许它在我眼前出现,更别说借助它的力量。”
她微微倾身,手抵着青年的胸口,“谢艳秋,你从没有发觉过吗,从见到你那师妹的第一面起,我便讨厌她。她的出现便如同这碗药,给我带来苦涩,难闻和糟糕。而你也同她一样……”
话没有说完,对面的青年便微微垂首,俯凑下来,贴触上她的唇瓣,将那未说完的话语尽数淤堵在其中。
童霜玉明显的愣了一瞬,抵在青年心口的手指忘记施力,也忘记了收回。
那种苦涩的,带着丝缕温热的液体便被渡过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灌注入她口腔。
两人都没有动,直到那口汤药顺着喉管下肚,童霜玉才反应过来,向后退撤脱离。
她捂着喉咙试图向外干呕,将那一口汤药吐出来。
但明显为时已晚。
“你并不讨厌我,童霜玉。”谢艳秋微微掀眸,对上她的眼睛,声音微沉,话语却不容质疑,“便如你所说,你的眼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你所讨厌的事物,绝不容许它出现在你的面前。”
“若你真的讨厌我,我便不会坐在这里,你也不会将刚才那口药吞咽下去——在我做出这反应的最开始,便已经出手防备反击了。”
童霜玉:“……”
她感受着口腔中那股弥散开来的苦涩味道,心底生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冲动。
想要邦邦给他两拳,让他洗干净脸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老几。
但这样离谱荒谬的欲望终究还是被强压下去:“我不跟你兜圈子,谢艳秋,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她拧着眉头道:“你那个叫林琬璎的师妹,你究竟了解几分?”
·
这几日的时间,童霜玉一直在审问乌扶,追查青魑失踪的地点与路线。
根据沿路的痕迹显示,她是在太岁渊边缘,魔域与混沌城接壤的位置失去踪迹。
但这个所谓的“失去踪迹”有些奇怪。
因为以青魑的能力,若有人对她动手,发生战斗,必定会在周遭的环境中明显体现出来。
而在太岁渊的边界,那一处的痕迹,却几近于无——她是凭空消失的。
如此这般,便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对手过于强大,一瞬间便出手制服了青魑。
要么,便是青魑主动……
第二个原因几乎不可能存在。
因此童霜玉将目标放在了第一个。
她命人在太岁渊的边缘仔细搜检,最后果然发现一道令人担忧的,却又在意料之中的痕迹。
是林琬璎的……
一截断发。
她曾出现在那里。
有没有见到青魑不知晓,是不是她带走了青魑也不确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时她在。
便是这么巧,就在这个时候,魔域潜藏在沧极宗外门的暗桩发回消息,说林琬璎自她进入阴水泽的那一日,便在准备闭关,冲击修炼瓶颈,数日来一直未曾现身。
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童霜玉几乎可以确定,只要找到林琬璎,便能够找寻到青魑的下落。
但唯一的问题是,林琬璎把自己踪迹抹藏得干干净净,去哪里找?
想来想去,她所知的,最有可能了解林琬璎的,还是只有那一个人。
“……”
谢艳秋果然皱起眉头来,“我与林师妹并不熟悉,也对她没什么了解。若说真有什么交集……或许便只有五年前她入门的那一日,我负责将她接引进入宗门。”
“哦?”童霜玉微微掀眸,“讲讲。”
“没什么好讲的。”谢艳秋轻轻的道,“她在宗门向来沉默,没什么出挑的地方,成为外门弟子后也安分守己……说实话,若非那日你突然出现,将她掳走,我与她应当至今不会再有交集。”
平庸。安静。不出挑。
这可就奇怪了。
按照那梦里,这林琬璎可从来不是个安静平庸的人,她颇为聪明,又肯努力,再加上所谓的“气运”加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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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顺风顺水,即便遭逢磨难,最终也会将对手制服,报仇雪恨。
这样一个人,按理说早该在沧极宗内出头,又怎么会有着五年平平无奇的时间。
除非她另有目的……
但这目的也不应当是身在魔域的青魑。
前后的行为差别太大,无可推断,那么便只有另外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推断。
那便是……
五年后的今天,在林琬璎的身上,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改变。
以至于让她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做出这些事情。
如果能知道她盯上青魑的原因就好了。
这样想着,童霜玉问了出来。
这一问耐人寻味,谢艳秋手指压在桌下,无意识的蜷缩起来,片刻后才缓缓抬头。
两人目光对视,静默片刻,童霜玉像是了然般叹了口气。
“算了,我早知该是这样。”她按着眉心,“你在魔域待了那么久,也没有能接触到她的可能性。是我错了,这件事原本便与你无关,也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你只是一个变因,真正引发问题的根源,只是林琬璎而已。”
“一直以来都是我偏激了。你说得对,谢艳秋,我并不讨厌你。我对你所有的讨厌,都是从林琬璎而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毁掉我的一切……”
“我怨恨她,所以针对她,连带着因此被牵涉其中的你,也生出厌恶。”
“其实按照道理来说,我与你之间应当没有任何交集的。”
“这样吧。”她轻声说,“等找到青魑,你就从魔域离开——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她起身要走,谢艳秋捉住她的手腕。
童霜玉回首看了一眼,神色有些疑惑。
便见青年端起面前那碗已经放得温热的汤药:“……把药喝了吧。”
·
这一夜谢艳秋难以入眠。
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体中攀爬,煎熬,带来炽热与冰冷的疼痛。
童霜玉向他开口,让他离开,回去沧极宗。
而他此行的目的也算是完成。
按理说这应当是让人感到喜悦的事情。
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感知到那种应有的情绪。
只要一闭上眼,便会有那个看起来脾气臭臭的,抱着杆枪的绿衣小女童在他眼前蹦跳,用比自己还高的长枪枪尖指着他,凶巴巴的询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这样的画面像是魔咒一般,萦绕着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忽略或停止。
她说,“所以你们那里,不仅有很多的好吃的,还有这种闻起来香香,颜色漂亮的小花?”
她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殿下了!我要成为跟殿下一样厉害的人!”
她说,“你知道殿下最喜欢什么吗?殿下最喜欢我了!每次她都夸我可爱,还会摸我的头!”
她说,“那种,很漂亮,亮晶晶,放到太阳下面就会有很多颜色的方形小糖。可好吃啦,所以我都留着,等到很想吃了才拿出来。”
意识迷蒙之间,那些画面与埋在记忆深处的一些事物重合。
生长着灿金色桂花树的院子里,名叫小鹤的女孩头发一边散着,一边扎成包角。
她歪着头,问他:“所以你们那里,只要不做坏事,就不会被人欺负吗?”
“可以安安定定的生活,没有利益,欺骗,和算计?”
“可以得到那种……叫做,公平的东西?”
“是的。”
那个缥缈而遥远的画面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没有利益,没有欺骗,没有算计。”
“只要不做坏事,就不会被欺负。”
谢艳秋睁开眼睛,感觉心口突突的跳动着。
他按住额头,让那种没有办法停止的疼痛稍稍缓和片刻,抬眼向窗外看去。
窗外一轮圆月,明明皎洁,像是玉盘。
无瑕,公正,没有偏私。
若有天道,便应无瑕。
若有天谴,便应公正。
而不是这样,因为不明不白的一个名字,一句言语,便决定某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错了。他错了。
从始至终都错了。
从一开始,他认识到青魑的时候,便应当知晓,那个小女童的身上,并没有过什么恶事,更别提罪孽。
就算是魔,生来为魔。
也没有谁必须背负罪孽天谴而生。
谢艳秋披衣起身,趁着夜色去找童霜玉,路过庭廊时,又见到那一盆睡莲。
不知是不是因为饱见了月色的缘故,那些含苞的花团都舒展绽放开来,一片片,仿佛由玉片雕琢锻打而来。
美丽,清香。
他遥遥的看见沥风斋的门口刚要加快脚步,便见朱鸾急急的冲入进院落中来。
“殿下!”小侍女隔着门扉,急急的拍门。
片刻后,房间内的人似乎被吵醒,“什么事?”
“找到了,殿下!”朱鸾的声音隔着一道庭廊,清晰的传递过来,“找到了,林琬璎的踪迹!”
谢艳秋微微僵愣,站立在原地。
片刻后紧闭着的门扉打开,发丝掺白的女子披着一件外衣走出来,声音微微有些低哑的询问,“在哪里?”
朱鸾低下头去,轻声与她汇报。
谢艳秋隔得遥远,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只透过那树丛看见她的面色在月下被映照得素白,仿佛一尊冰雪塑成的雕像。
片刻后,轻轻向前迈步,缓声道:
“走。”
34. 第 34 章
混沌城接壤三宗的边界,山林之外,一处偏僻的客栈外,支着四角通风的半开放棚子,摆放数条桌椅板凳,以供过路之人歇脚。
又因此刻正逢着冬日,店家准备了大锅,架在炉上,小火烧着,供一碗热汤水喝。
“店家。”团着双髻的少女掀开头上所罩的兜帽,走进那棚中,仰头看贴在墙上的菜单,“来一碗汤,半块油饼……再加一碟小咸菜吧,要萝卜的那个。”
“好啊。”负责看着棚子的是名老阿婆,身形虽然佝偻着,动作却干净麻利,掀开棉被盖着的油饼,切下一半来拦腰砍斩,收入盘中。又摸过一个陶瓷碗,盛满热汤水:“姑娘,给你。”
她将油饼和汤水放在桌上,眼角皱纹攒在一起,笑眯眯道,“那萝卜菜不要钱,我自己腌的,想吃自个儿去夹,吃多少夹多少,不浪费便好。”
“好。”林琬璎从竹篓里取了筷子,“多谢婆婆。”
她依言,端了那盛放油饼的盘子,去咸菜坛边上,以干净的筷子夹了些,回去就着油饼与汤水吃。
冬日寒冷,汤水却热,飘出的白气带着扑面的暖意。
林琬璎将手捧在碗上,暖了会儿,又去捂耳朵,一边捂一边问,“婆婆,再往前还有多久能出山林啊?”
“大概一日吧。”老阿婆说,“这林子可深着呢,不是两步就能出去的。”
“哦。”林琬璎一边咬着油饼一边点头,“那您选在这里开店,岂不是过路的人很少?”
“少是少,可总也有。”老阿婆将大锅的盖子盖上,油饼上的棉被也整好,笑呵呵的道,“特别是像这冬天,寒风猎猎的,在林子里走得久了,总要有个歇脚的地方。”
“你看,小姑娘,你不就到我这儿来歇息了吗?”
“也是。”林琬璎喝了口汤,点头,“阿婆您这汤不错,喝了身上暖呼呼的。”
“我可用大骨头熬了一天呢!”老阿婆笑道,“小姑娘,你这么说,难道老婆子这饼不好吃吗?”
“……”
林琬璎微微低头,用筷子将那油饼夹起来,又咬了一口。
“好吃。”她咀嚼着,慢吞吞的道。
喝完了汤,吃了一半饼,林琬璎将一吊钱放在桌子上,“谢谢婆婆,我走啦!”
等到走出数百步,回头再看不见那飘扬着的酒旗与草棚,她的脸色微凝,瞬间提气轻身,向前飞奔出去。
也就在提速的同时,一道冷冽森寒之意自后袭来。
林琬璎身体向右侧倾倒,险之又险避开这一道寒光,在它落地没入土壤的瞬间打了个滚,看也不看,起身便继续跑。
身后的攻击继续袭冲而来,而一道火墙在前方炽烈燃起,挡住去路。
林琬璎连忙刹车,尚且来不及回头,身体便随着本能做出反应,向右一仰,避开擦过鼻尖的寒芒。
那道寒芒速度却极快,擦触到火墙,当即便抽转回来,以一种极为强硬蛮横的状态收式,中折转向刺向她的眼睛!
来不及再退,林琬璎只能抬手去挡,寒芒便切过她的手腕,将衣袖划开整齐的断口,小臂切开大半,露出白骨血肉。
“嘶!”
林琬璎咬着牙以另一只手堪堪控住那只握刀的手腕,才制止其行进,没有让锋刃入骨。
对面却也丝毫不慌乱,直接放弃了手中刀,空着的另一只手重击她的下腹。
“砰然”一声,林琬璎感受到蛮横的力量充斥自己身体,整个人向后摔飞出去,后背擦过地上砂石,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她倒在地上,右手捂着左臂伤口,看向那操纵着短匕接连对她出招的人——
一个长发飘逸,衣色素白的女子。
眸光冷冷,有如寒冰凝萃。
“童霜玉!”林琬璎狠狠地“呸”了一声,忍着后背擦伤的疼痛坐起身来,“你这个疯子,我又哪儿得罪你了?!”
那边童霜玉不语,只以极快的速度冲袭过来,左手探向林琬璎的脖颈。
杀意磅礴毫不敛掩,锋锐尽出。
冷汗自林琬璎后背渗出,她当即在识海中唤醒系统:“使用角色强制卡!”
时间在一瞬间停止,那修长而冰冷的手指触碰到她下颌,擦划开细小的伤口。
但就是在那一瞬,童霜玉被定在半空之中,发丝向周遭张扬,幽黑的瞳仁紧盯着前方,倒映出大喘着气的少女容颜。
【角色行为强制卡仅剩最后一张,消耗完毕不会再有,宿主确认使用?】
“确认。”林琬璎道。
可系统的声音没有就此结束,而是继续道,【宿主确认使用?】
“确认!”林琬璎继续道。
系统第三遍道,【宿主确认使用?】
“确认确认确认!”林琬璎骂道,“你是聋了吗,还是听不到我在说什么,我说确认——”
【滴,确认宿主使用角色行为强制卡……滴滴……提醒宿主,珍惜生命……滴,滴滴……若是死亡,将结束游戏……滴滴……角色行为强制卡生效。】
“滚!”林琬璎身体在时间与空间的停滞中恢复了自由,当即一脚踹向童霜玉的方向。
童霜玉受到角色行为强制卡的压制,被踹飞在空中,落入火墙里去。
林琬璎从地上爬起来就跑。
然而她尚且来不及完全站起,便被人一拳从后方击倒。强横的拳劲带着属于火焰的炽热温度,灌注入身体当中,当即灼烧出疼痛。
这力量太过冲橫,林琬璎整个人面朝地面摔倒下去,额头鼻梁都重重磕在石砾泥土当中。
然后一只脚重重踩了下来。
林琬璎疼得昏头转向,身体内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每一寸神经都在叫嚣着,嘶喊着,却最中因为力量的压制而难以反抗。
而这所有的疼痛,在那只冰冷的,触碰到她后颈的手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的时刻,终于得到平静。
幽幽的声音自她脑后响起:“你好啊,林琬璎。我们又见面了。”
“告诉我……”
“青魑在哪里?”
那只手扣住她的脖颈,恶狠狠的掐住,没有留一丝喘息的空间。
这样窒息的感受几乎瞬息便让林琬璎回想起那日在树林中见到窦沉骁的景象。
这两个人。
不,确切地说,这一对发小,青梅竹马,某种意义上倒真是完完全全的一类人。
在面对能够威胁到自己——哪怕有着一点点可能性的人,也从来不会放手放松。
那种凶狠又阴森的神态,就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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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骨子里一样!
“什么……青魑!”林琬璎喘息着从喉管的缝隙中挤出言语来,“没见过,也没接触过!”
“说实话。”童霜玉手上的力道加重,神色冷然不变,“不然,死。”
“开玩笑。”林琬璎双手用力扒童霜玉的手指,“没见就是没见,而且就算我真的见过,说了实话难道你就会饶我一命吗?”
童霜玉不出声,只加重手上的力道,一掌敲在她的脑后,将人放倒。
等到确认林琬璎彻底失去意识后,她才将人拎起来,掀眸看向身侧站立着的,已然断去一臂,面容横贯疤痕如爬虫的青年:“做得不错,可以赎你先前失察的罪责。”
“多谢殿下。”朱厌垂首,沉声道。
在前往阴水泽的那几日,麟游宫的安防交给青魑,朱厌负责,青魑与乌扶生了矛盾,被他言语所激,愤而出走离开麟游宫,整个麟游宫的安防便落入朱厌手中。
若论罪责,当时在场,未能拦阻的朱厌也有一份。
待到童霜玉回来后,他倒是十分聪明,主动前去找寻林琬璎的踪迹,带着翠黄谷众魔将人围住,清扫周遭一切人员……
在这样的境地,倒是杜绝了林琬璎意外被人所救的可能性。
虽然也出了些意外差错,但结果还算如人意愿。
·
林琬璎再度恢复意识,是在黑暗的地牢空间之中。
周遭漆黑的铁栏上布满咒诀符文,阴森的气息缠绕着它们,仿佛生长为一体。
而她本人则被吊着双手,悬在半空之中,肩胛上撕裂般的疼痛于神经中清晰的传导着。
林琬璎缓缓睁开眼睛,向上看去,果然先前小臂的伤口裸露在空气中,已经接近愈合,而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两道新的口子。
她抬眸看向对面,黑暗与阴影包裹的空间之中,坐在那里的女子。
女子衣角卷着黑边,有火焰灼烧过的痕迹,显然是刚从那林中回来,都没有来得及换衣服,便在此等候她醒来。
“童霜玉。”她率先开口,打破这黑暗中萦绕这的,诡异的宁静,“真的有那么生气吗?就为了一个以吃死尸为活路的小怪兽?”
话音刚落下,染着寒光的匕首直奔她来,透彻而精准的没入肩胛之中。
原本血液已经凝固的伤口在此遭受到创伤,疼痛倒好似有些麻木了,不再如最开始般那样激烈。
“青魑在哪儿?”
声音倒是很平静,像是隐隐在压制着什么。
“我没有骗你。”林琬璎道,“我确实没见过她,也没接触过她。不过从那一日到现在……八天了吧,童霜玉。”
“八天,那个小怪兽失踪了八天,若是她能回来,她就是爬也会爬回来找你的。到现在还没有半点儿音讯……你真的以为,区区一个三日梧桐之主,便能够办到吗?”
童霜玉抬眼,平静的与林琬璎对视。
她的指间有森黑色的气息萦绕,如蛇一般攀缠。随着喉管中的空气被挤走,窒息的感受再度传递而来。
“你的帮手是谁?”她问。
林琬璎身体微微前倾,牵扯着束缚她的黑色铁链发出轻微的哗啦响动。
她的语调缓慢,露出一种极为甜美的笑容:“你猜啊?”
35. 第 35 章
“走!小鹤,走!”
“别回头!”
“不要,千万不要……”
童霜玉坐在窗边,紧按着额角,记忆与画面却不受控制的奔涌而来。
是那个秋天,九月末的时节,温度还没有完全寒冷下去,院中灿金色的桂花拥挤着开了一树。
有什么力量从外面冲撞进来,直接将院门击碎,素蓝色衣衫的青年被摔撞在桂花树干上。
强烈的冲击使得花叶纷纷而落,像是一场春雨。
却在瞬息染上鲜红!
那是她第一次……
不,确切地说,从有意识有记忆以来,她便从未见那青年受过这般伤。
他确实总是生病,半夜低低的咳嗽,面色发白,有些时候还会呕血,但都是很平静,很文雅……在他身上,从没有出现过如这般,粗暴,蛮横,犹如撕搏般的重创。
“兄长!”她几乎在瞬间便尖厉的喊叫出声,想要扑到他身上。
却被青年伸手,直接于额角封住双眼,然后将她向后一甩:“走!小鹤!走!”
“跟着阿骁……他会带你离开!”
喧嚣的声音在她耳边远去,黑暗吞袭而来,将一切都吞没。
混沌而恍惚。
等到再恢复清醒的时候,已然离开了那方限制着天空的青灰色小院子,身处在茂密参天的树林之中。
有人,有人背着她……
在跑……
存在于身体中本能的警惕让她出手,向上掐住身下之人的喉颈。而背着她的人反应也极快,当即松肩卸力,将她甩下地来。
距离被拉开,她不肯放弃,仍旧伸手……
手腕被人拦截住。
“小鹤!”黑发的少年攥着她的手腕,斥声喊道,“你清醒一点!”
熟悉的声音入耳,她的意识才有些回神,抬眼对上那张面容。
阿骁……窦沉骁。
“兄长呢?”她问他。
窦沉骁只咬着下唇,并不回答。
她爬起来便往两人来的方向跑。
窦沉骁反应也快。
自记事起便生活在一起,数年相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够知晓对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他反手去捉童霜玉的手腕,将她再次摔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童霜玉一脚踢在他的小腿,却免不了后背再次撞击到地面,“滚开,窦沉骁!我要回去找兄长!”
“不准回去。”窦沉骁按住她双手,不容置疑的道。
童霜玉急了:为什么不准回去!”
“兄长说了,让我带着你走!”
“他说让你带我走你就带我走,你这么听话,早干什么去了?那是我哥,我要回去救他!”
“不行——”
窦沉骁的声音戛然而止,童霜玉猛然抬头,重重撞在他的眼睛上。
窦沉骁吃痛,“嘶”了一声,硬生生忍着没有松手去捂眼睛。
他半闭着一睁眼,看被自己压在地上的女孩,喘息了两声,问:“你一定要回去吗?”
“废话。”童霜玉道。
窦沉骁陷入沉默,两人都没有说话,于这骤然的安静之中对视了片刻。
彼此都看到眼瞳之中的坚定,并非凭借语言可以劝解。
“……好。”窦沉骁慢慢的松手,站起身来。
他看着童霜玉,轻声道,“你不会退,我也不会让。既然如此,便各凭本事吧,小鹤。”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拳头各自招呼上彼此,在林中扭打起来。
自年岁很小的时候,童霜玉便认得窦沉骁。
这个只比她大两岁的男孩,意外闯进院子里,便被兄长收留下来。
一起生活了数年,一起唤着“兄长”,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胜似骨血相融。
故而虽然彼此了解,但她与窦沉骁从未动过手。
那是第一次。
时至今日,再回想起来,已然不记得当时究竟挥了多少次拳头,揪了多少次头发,互相扭打攻击了多少下,只能回忆起那一个结果。
她输了。
那是她第一次,输给窦沉骁。
她没能回去,见到兄长的最后一幕,也定格在染了血的桂花树下。
从那之后,她跟窦沉骁的关系就开始崩坏,两人相互搀扶着在失去了兄长的世界流浪生存,动手互殴是最常有的事情,信任着,却也怨恨着彼此……
或许不是彼此吧,只是她单方面的在怨恨。
无法甘心。
后来他们也回去过那方小院,院墙早已被打破,断壁残垣似如一片废墟,既盛不住那四角的天空,也存不下已经枯死的桂树。
流亡,从此开始。
童霜玉按着额头。
这么多年的相互扶持,相依为命,要说没有感情绝对是假的。
殴打归殴打,玩闹归玩闹,扪心自问,真让她对窦沉骁下死手……
她做得到吗?
为什么每次一都盯着林琬璎出手,把她视作梦中她命运颠覆的罪魁祸首,万恶之源,而去下意识的忽略那个真正对她出手的人?
她不想真的杀了窦沉骁,但是窦沉骁呢?
童霜玉沉默的起身,身形瞬息出现在院外。
朱鸾在外面守着,骤然看到童霜玉,愣了一瞬:“殿下?”
“朱鸾……”童霜玉微垂着头,低声唤她的名字,“走,跟我去见乌扶。”
·
关押乌扶的地方与林琬璎不同,没有那般森严密布,但也漆黑幽暗。
甬道两侧的烛火点燃,童霜玉穿过烛火,走到牢房面前。
朱鸾打开门锁,让童霜玉走进去。
牢房之中,额束乌金色发带的少年闭眸斜靠在角落,发带上沾了血,双手则被束缚在一起,指腹微微的颤抖着。
童霜玉走过去,在少年的面前蹲下。
“乌扶。”她开口。
少年嘴唇微微翕动,片刻后睁眼,眼瞳当中倒是平静非常,虚弱的开口回应了一声:“殿下。”
“三日梧桐从来不渉纷争,你这般做,目的是什么?”
“殿下。”乌扶微垂下头,低低的笑了声,“这话您已经问过我很多遍了。”
“所以还是不打算说吗?”童霜玉微微歪头。
“是。”乌扶点头。
童霜玉轻轻唤了声:“朱鸾。”
朱鸾的身影从阴影中显形,与她一同出现在火光映照的空间中的还有一个穿着灿金与乌金相交的短衫的女孩。
“兄长。”女孩缓缓抬首,眼中流淌着乌金的颜色,轻声开口。
“……!”
听到女孩声音,看清女孩面孔的瞬间,乌扶的瞳孔收缩,神情之上流露出一瞬的错愕。
他看向童霜玉:“你……”
童霜玉只平静的看着他,并不出声。
乌扶的目光又偏转,再度看向女孩。她站在牢房的铁栏面前,整张面容都映在烛火光亮里,肩上却搭着一只手,来自半藏在阴影中的朱鸾。
朱鸾和青魑,跟了童霜玉百年,可以算得上是整个魔域里最听从她命令的两人。
乌扶完全可以笃定,若是童霜玉此刻下令,那半藏在阴影中的侍女会毫不犹豫的捏上女孩后颈。
而这个小侍女,这么多年,真正的实力,从未在六域面前显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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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玉……”乌扶沉默许久,才轻颤着出声,“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童霜玉平静的将最初时那个问题重复:“三日梧桐从来不渉纷争,你这般做,目的是什么?”
“让阿曜离开。”乌扶闭上眼睛,“让她走,我便告诉你。”
童霜玉看了朱鸾一眼,朱鸾会意,带着女孩隐入黑暗之中。
两人都没有出声,乌扶闭上眼睛,感知着那边呼吸的声音确实消失,才睁开眼睛。
“殿下说得对,三日梧桐有祖训,凡六域纷争,若非有灭族灾祸,从不主动牵涉其中。”
“我辈谨守训诫,千年来维系族群平安,做出此事,乃我一人抉择,与三日梧桐众族人无关——这一点,还请殿下允诺。”
童霜玉寻了片蒲草坐下来:“说。”
乌扶继续道:“请殿下允诺。”
“允诺无用。”童霜玉道,“这是在魔域,魔物从不守信诺,存活下来的才是胜者,赢家。”
“可您一定会守。”乌扶盯着童霜玉的眼睛,少年乌金色的眼瞳中仿佛燃烧火焰,灼灼炽烫,“我要听见您说出口。”
“……”童霜玉微微偏头,“那就允。”
随意的三个字,却仿佛给少年吃了什么定心丸,让他安下心来,神色也变得平静。
“降在魔域的规则,言为‘更替必以搏杀’,它意味着在魔域区域内等级体系中的每一个存在——魔主位于最顶,厄斗场中群魔位于最底——想要向上攀爬,获得生存下来的资格,便只有杀死比自己更高一层的存在,取代他的位置这一个办法。”
“若是不能杀死,便自己迎来死亡。这样的规则镶嵌于魔域中每一个人的骨血之中,不依从规则便无法生存,遭受从天而降的谴责。您在魔域生活了百年,而且坐在这样一个位置,对这所谓的‘规则律令’想必再了解熟悉不过。”
“三日梧桐从来遵守祖训,不参与六域中的争斗,但是也逃脱不了这样的规则……甚至来说,还要更残酷些。”
乌扶闭上眼睛,“接近千年的封闭,如今尚且生活在三日梧桐的族群,大多都有着一脉流传的血缘干系,并且遵守以梧桐枝择出继任人选的方法……只需要在更替之时,由继任者动手终结上一任便可。”
“上一任三日梧桐之主,我的父亲……便是被我亲手杀死。如今距离那时已经过去多年,我也早已接受这样的命运,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梧桐枝选出的人,某一个后代或者下属杀死——”
“但我从未想过,被梧桐枝所选出来的……是我的妹妹,乌曜。”
“自父亲身故之后,便只剩下我与妹妹,我照看着她长大,也因此她格外依赖我。”
“我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她被逼着对我出手……我曾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我不愿她再经历一遭,余生的每个夜晚都在噩梦中醒来,看到自己手握刀剑,满是鲜血。”
梧桐枝,童霜玉倒是听说过这事物的名称。
它被尊为三日梧桐的圣物,三日梧桐的乌鸟一族便因曾在梧桐树枝上接连栖息三日躲避祸难,故以此作为族名。
在三日梧桐部族的领域之内,奉养着一棵生长千年的梧桐古树,作为族群部落意志的象征。
但……
梧桐枝能够选定三日梧桐中每个位置的继任者,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能更换人选吗?”童霜玉问。
乌扶苦笑:“被梧桐枝所选中的继任者,除非死亡,不然不会更换。”
童霜玉了然:“所以呢,为了不让你妹妹亲手杀你,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乌扶低下头,少年轻笑了一声,“是白诸,找上了我。”
36. 第 36 章
白诸。
魔域六域之中,幽桓沼之主。
童霜玉自然知晓这个名字,而幽桓沼在她与窦沉骁势力的争夺上也惯来模糊不清,如今却主动前去找寻乌扶……
所奉的是谁的命令,不必多说。
“白诸说,他有办法能解决我的困境。”乌扶道,“不必让我们兄妹残杀,也不会有任意一方受到伤害,只做一件事便可以。”
“我那个时候并没有多想,他说有办法,我便愿意一听,一试……我便跟着他去了,去见了魔主。”
“魔主说,要做一件针对你的事情,需要我帮忙。事情的目标是无人境的境主青魑,若我愿意参与,青魑死了,便将她的位置腾出来给我,让阿曜做三日梧桐之主。”
童霜玉平静的听着他讲述,听到这话时候手指微微蜷起,无声攥住衣衫上布料。
乌扶注意到她的动作,轻笑了一声,“很无耻,对吧?可是殿下,这件事对我的诱惑真的太大了,不仅将我们兄妹两个都保全,不必再做骨肉相残之事,而且还能够吞吃无人境的力量……”
“我完完整整了解了要做的事情,我同意了。”
“你只看到他给出的好,却忽视了这好处背后隐含的失败代价。”童霜玉道。
“不。”乌扶摇头,“我是想到了的,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是稳赚不赔的。”
“若成功了,自然是好,不必要阿曜再经历当初我所走的一遭……若失败了,也是落在您的手中,由您杀我呀。”
少年露出近乎灿烂的,开心的笑容:“您杀我,也同样不必阿曜亲自动手。”
“你想的很好。”童霜玉平静道,“可那之后呢?”
“之后?”乌扶微愣,似是无法理解她的意思,“之后自然是阿曜作为三日梧桐之主,继续带领他们生活下去……”
“你不怕我报复他们?”童霜玉打断他。
少年停顿了一瞬,低笑:“所以方才我向您要那个允诺。”
童霜玉想起开始前两人的那一番交锋:“口头的承诺而已,从无保证。”
“那便没有办法了。”乌发的少年望着童霜玉,额上乌金色的发带微微歪斜,沾染着血迹。
他笑起来,神情乖顺而温和:“反正到时候我都已经死了,只能盼着殿下您心善一些了。”
童霜玉没有再答,只抬手按在乌扶的眉心,告知他道:“明日正午,我会在麟游宫公开处决你。”
“多谢殿下。”乌扶垂首。
·
“殿下。”
童霜玉从地牢踏出之时,朱鸾守在外面候她:“接下来去哪儿?”
“去哪儿……”童霜玉偏头,看了一眼麟游宫大殿的方向。
她收回目光,问朱鸾,“三日梧桐那个小姑娘呢?”
“在沥风斋。”朱鸾说,“您要见她?”
“不。”童霜玉摇头,“放她走,让她回去。”
“是。”朱鸾领命离开了。
童霜玉安静的站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迈步,向着与麟游宫大殿相反的方向走去。
·
第二日是处决乌扶的时间,麟游宫校场上寒风猎猎,刮起衣衫飞扬。
六域主之中,除却青魑,剩下四位都到了,各自占据场地的一角,见证处决与护卫校场安全。
再向外一圈,其余的,便是各部想要来参观的魔。
乌扶被带到校场的中央,少年双手被束缚在身后,目光却环顾周遭,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不必找了。”童霜玉淡淡的说,“她不会来。”
乌扶像是放下心来,轻出一口气,“多谢殿下。”
童霜玉从身侧安防卫手中取过呈上的金弓,目光却落在乌扶身上,冷不丁问了一句:“值么?”
“值得。”乌发的少年垂着眼睫,轻笑了一声,“殿下,之于我而言,一个青魑,换整个三日梧桐,当然值得。”
童霜玉便不再说话,平静的拉弓,挽箭。
声音在整个麟游宫上空响起,宣告道:“三日梧桐之主乌扶,勾结仙门,背叛魔域,现剥夺域主之位,处以……诛杀!”
金箭射出,擦过空气,带起尖厉的破空声响,以及透入眉心时瞬间迸发出的血色。
正停落在那条乌金色发带的正中。
淡金色的光亮碎片从那伤口处逸散出来,缓缓凝结成空洞的圆日形状,向着童霜玉的位置飘悬。
童霜玉抬手,将纹印收下。
便听到身后有嘈杂的声音响起来,编满发辫,穿着灿金与乌漆交领的女孩不顾拦阻,闯入进来,越过她,到达乌扶的身体面前。
少年已然闭目,对这个世界再不闻问。
女孩的眼中顿时含了泪,当即化出弓箭来,对向童霜玉的方向。
童霜玉并不言语,手中仍旧提着先前那只金弓,平静的与她对视。
女孩被这份平静惊到,整个人愣了一瞬,下一刻便被从四角瞬行过来的紫狷与白诸同时制住。
“殿下。”白发的青年将手虚悬在少女的后脑,微微笑着询问,“要杀吗?”
“不杀。”童霜玉平静的将金弓交还给守在旁边的安防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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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给朱鸾。”
说完便转身离开,不去管后面四人如何交涉处理。
·
等到童霜玉回去沥风斋,沐浴完毕,朱鸾走进来道:“殿下。”
童霜玉“嗯”了一声,“乌曜呢?”
“在殿外。”朱鸾道,“她情绪有些不太稳定,紫狷与白诸不放心,故都跟来了。”
童霜玉点头,会意知晓。
她用灵力将头发轰干,道:“让那个小姑娘来见我。”
朱鸾出去了,片刻后领着那个头上编满细小发辫的女孩走入进来。女孩面色严肃,背后负一把几与她身高相同的长弓,弓上缠绕着黑色的细带,尾处坠着一片乌金色的羽毛,随走动前行微微摇曳。
朱鸾将她引到童霜玉面前,微微抬手示意,便退身出去。
空寂的大殿中便只剩下两人。
童霜玉端坐高位,垂眸审视着女孩面上的表情。
她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眶有几分微红,眼瞳之中鲜明的夹杂着愤怒与悲伤,但却被强行收敛起来,板作这严肃的模样。
看起来……与当初无人境主死亡之时,青魑面上的神色十分相似。
但那双乌漆色的瞳仁,却是像极了在她箭下死去的少年。
童霜玉轻闭了下眼,再睁开,站立起身,踏行阶梯,走下高台。
“更替必以搏杀,乌扶死于我手。”
童霜玉开口,那道空洞的,圆日形状的金色纹印于咒律般的音色中缓缓凝成,随着她的动作被烙入女孩眉心,“乌曜,从今日起,你便是三日梧桐之主。”
金印落成,魔域三日梧桐之主归位,脚下土地发出嗡鸣般的震颤,似乎道贺。
女孩却下意识握紧身后弓箭,抬眸看向童霜玉,难掩错愕。
“我知道你怨恨我。”
童霜玉对上她的眼眸,轻笑了一声道,“怨恨我杀了你的兄长,怨恨我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但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拥有怨恨。而在这个地方,想要活下去,你只有两条路。”
“要么,拼了命的守住这个染了你兄长血的三日梧桐之主,要么,如你的兄长一般——”
她微微附身,轻凑上前,声音有若耳语呢喃:“杀我。”
女孩紧咬着唇,硬生生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没有后退。
童霜玉笑了。她抬步走回台阶,轻踏而上。
行至一半,忽然听到身后的女孩开口:“殿下。”
童霜玉脚步停顿,没有回头。
她听见身后女孩单膝伏跪于地,声音清晰的道:“乌曜告退。”
37. 第 37 章
谢艳秋没想到这夜他会见到童霜玉。
她站在夜色里,满身清辉,神情却看起来疲惫。
掺白的发丝披散在身后,像是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寒冷疏离亦逼人。
谢艳秋沉默了一瞬,推门走出去,走到她的身侧,目光随着她所注视的方向看去。
是一棵盘虬的树木,根系盘错,深扎入土壤之中。
“看这些蚂蚁。”她垂眸平静道,“生长在树脉的根系之下,组建族群,筑造巢穴,看起来最为安逸不过。可若是有一天,磅礴落雨,灌注巢穴,便会整窝倾覆……命不由己。”
“我们生活在这世上的人,似乎便如这些蝼蚁,即便活着,不断努力,也无法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
谢艳秋半蹲下身,顺着树木根系的方向自己查看,才找寻到童霜玉所说的,那些爬上爬下,于根系与孔洞之间穿行的蚂蚁。
他料想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因为……乌扶吗?”
“嗯。”童霜玉道,“你听说了?”
谢艳秋点头:“事情发生在麟游宫,传递到这里,也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他沉默了一瞬,微微侧眸,看向童霜玉:“你似乎,并不想杀他。”
“也许吧。”童霜玉淡淡道,“但无论如何,从他对我出手的那一刻起,事情便已经开始了,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为什么?”谢艳秋问,“就因为……‘更替必以搏杀’?”
“是。”童霜玉闭上眼睛,“妖谷的规则,‘阴阳必择其一’,凡是诞生于其中的孩童,在诞生的那一刻便被决定命运,在阳水泽或阴水泽中生存,不得踏入另一方的领域;你们仙门的规则,‘罪者必不容赦’,凡是被认为有罪的人,必定要送往天门堑斩罪,不然不容赦免;魔域也是同理……‘更替必以搏杀’这样的规则,从诞生之时便存在他们的骨血之中,与生存,性命相系,而规则的力量,在他们生出逆反之心,对上位者出手的那时刻便生效,直至搏杀得到结果,才中断止息。”
“若是反抗呢?”
“反抗?”这两个字让童霜玉有些讶异,“如何反抗?人可以反抗天地,反抗命运,反抗某一事物的存在……却如何反抗自己?厮杀的本性,是自诞生起便刻印在魔域骨血之中的。”
“可若按你这般说,难道‘阴阳必择其一’与‘罪者必不容赦’也是刻在骨血之中的本性吗?”
“难道不是吗?”童霜玉平静的抬手,接下一片随风而落的叶,“妖族笃信天地,世间之物皆因造化阴阳,互相补充而存在;仙门道义入心,千万年来以正为本,以道为尊,从来不做容赦……所谓的规则,都是依从本性,从中诞生的。”
“所有人都说‘律’法无情,最为公正,从不偏私,但在我看来,倒更像是以套牢为目的的不同样式铁链。”
“罢了。”她轻叹了一口气,“我真是疯了,竟找你来说这样的事情。算了,我还是离开……”
话没有说完,被谢艳秋从身后捉住手腕。
童霜玉步伐停顿,微微侧眸回首,看他。
谢艳秋轻抿了下唇,开口道:“能不能让我……去见一下林琬璎?”
“哦?”童霜玉歪头,“你见她做什么?”
“青魑还没找到,是吗?”谢艳秋道。
童霜玉:“是。”
谢艳秋:“我想去见她……或许能够问出些什么。”
“好啊。”童霜玉颔首,“你去吧。”
·
童霜玉听到朱鸾来报,是在午夜时分。
小侍女急急忙忙的冲进来,险些踩到裙裾:“殿下,殿下,不好了,出事了——”
“什么事。”童霜玉目光偏侧,落到她的身上,“慢慢说。”
“慢不了!”朱鸾顾不得将气息喘匀,扶着桌子道,“就在刚才,负责巡逻的安防卫来报,关押林琬璎的地牢……所有的守卫都被打倒,林琬璎,林琬璎……不见了!”
童霜玉的眉头拧起来,立刻起身,问:“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知道。”朱鸾摇头,“安防卫负责巡逻,每个时辰一趟,问过上一批,说情况正常,是这一批巡逻过去的时候才发现的!”
守卫全部被打倒,几乎悄无声息,直到安防卫定时巡逻时路过才发现。
做得倒是巧妙。
像是把整个麟游宫的安防研究透了。
童霜玉瞬行出现在关押林琬璎的地牢外,被打倒的守卫被赶来的安防卫唤醒,正捂着脑袋回忆当时发生的事情。
“还没反应过来就晕倒了……”
“眼前一黑。”
“看到个影子,带着兜帽,个头不高,应当便是那个被殿下抓住的林琬璎。”
“帮手?没有帮手,她是一个人闯出来的。”
“谢道君先来见她,说是得了殿下的允诺,又有手令,我们便放了进去……不知道君进去同她说了什么,再便是听到一声闷响,等我们赶紧去的时候,里面已经一大片兄弟被放倒了。”
“谢道君?谢道君也在里面……”
童霜玉看到被安防卫带出来的谢艳秋,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循着对于林琬璎的感知追寻她的踪迹。
在抓到林琬璎的当夜,她便考虑过这样的情况,于是暗藏了一缕灵力在她身上——没有附着进入体内,而是被塞进衣服夹层的一颗木制小珠,很难感知,即便感知到,也非一时半会可以找寻出来。
凭借着这一缕灵力,尚可以感知到她的踪迹。
童霜玉疾行了一段,对林琬璎所处方位的感知更加清晰,于是收敛气息,落地而行。
踏出密林,远远看见的是一家扬着酒旗的山野客栈,外面搭了个半开放的草棚,点一盏灯,幽幽于夜色中照亮。
再走近,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婆,正弯腰往炉子里面添柴火,一边添一边骂骂咧咧:“倒霉丫头的,大半夜跑老婆子这里来,非要吃油饼,还要喝一碗热汤……就为你一个,还得生火热灶……都说了不干,老婆子这把年纪了,没几天日子好活了,要是被你熬死可怎么办……”
团着双寰的少女已经拆了斗篷,随意的搭在草棚栏杆一侧,自己给自己拉了张小板凳儿,坐在上面,双膝并拢,双手托着下颌道:“阿婆您可别嘴上不饶人,我给的多呢。”
“而且,再说了,也不止我一个呀——”她微微抬手,指向童霜玉的方向,“这不又来一个?您开这一次火,绝对不亏的。”
“……”
童霜玉远远的听到这对话,没有出声,止步于草棚之外,目光看着林琬璎。
林琬璎不语,只是对她微笑。
倒是那先前絮叨着数落人的阿婆招呼她:“姑娘,冬日冷寒,进来喝口热汤吧。”
童霜玉没有回应。
林琬璎倒是不怕,无所谓模样的耸耸肩,“反正你也不打算在这里对我动手——在你们那儿待了好几天,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不管你要做什么,都等我吃完了再说。”
童霜玉沉默片刻,迈步走入到草棚里去,在林琬璎对面的位置坐下。
虽然是半开放的空间,但是草棚毕竟挡风,坐下后便感觉周遭空气的流动止息不少,寒冷也被棚中渐渐氤氲起来的白色雾气侵占,化作温暖的,带着油香味道的水汽。
相比于童霜玉,林琬璎倒是更自在些。
她十分自来熟的将板凳搬到阿婆煮汤的锅炉旁,伸手烤火,偶尔扔一些干枯的树枝进去,保持火苗的旺盛状态。
甚至于还同那位阿婆聊了起来。
“阿婆,我上次就想问了,这客栈只你一个人操持?”
“是啊。”老阿婆揉着手上的面团道。
“上次就说了,这里荒林无人的,就算为了有过路的人能喝一口热汤,吃一口热饭,有个歇脚的地方——可您一个人,终究还是许多地方有所不便。非要守在这里,其实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哦?”老阿婆看了林琬璎一眼,神色有些惊讶,抬手虚虚在她脑门弹了一下,“你这丫头,倒是鬼精明。老婆子我在这里守了三十年了,确实有些原因……”
“老婆子的女儿啊,当年就是在这里失踪的,我一直守在这里,便盼着有一日能够再见到她……哪怕是见一面也好。”
童霜玉微微掀眸,向着两人的方向看过去。
便听见林琬璎冷不丁的开口:“都这么多年了,万一她死了呢?”
“死了?”老阿婆目光看向头顶月亮,声音苍老却不悲伤,“死了也好啊,也算是一种结果,让我不必再继续抱着一线希望等待煎熬。”
两人后面又随意聊了些其他的,童霜玉几都没有听进去。
等到汤好了,炉子上的油饼也烙好,老阿婆这才解了围裙,打着哈欠回屋里去:“两个丫头,你们自己吃吧,吃完记得给老婆子收拾好……”
客栈的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刺耳的拧转之后,只剩下闭合后的寂静。
没有了其他杂乱的声音,风声在这一刻终于得以入耳,呼呼猎猎。
“来一碗?”林琬璎舀了一碗汤,放在童霜玉的面前。
童霜玉没有动,她又去给自己舀了一碗,然后将锅里刚烙好的油饼掀出来,切成大块,堆放在盘子里。
又执着的去旁边咸菜坛子里挖了两勺咸菜。
少女大大咧咧的在桌边坐下,盘子摆放在桌上,“尝尝,这个阿婆的小咸菜可好吃了,配油饼更佳。”
童霜玉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汤碗,蹙眉:“你在磨蹭什么?”
“没有磨蹭什么。”林琬璎夹起一块油饼,往里面卷了两根咸菜,“我只是想喘口气儿,停下来歇一歇。”
“我知道你讨厌我。”她咬了一口油饼,又喝了一口汤,将口中咀嚼的食物吞咽下去,“你从见我的第一面就讨厌我,想杀我——虽然我平静地接受这件事了,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背后的原因。”
“反正现在我不跑,你也不动手,不如聊聊天,消磨一下时间,也算满足我的好奇心。”
童霜玉不语。
林琬璎也不在乎,继续咬着油饼,一边吃一边喝。
等到她吃下第三块油饼的时候,童霜玉才缓慢开口,“我确实讨厌你。”
“直到你名字的时候,我便难以萌生出好感,见到你本人的时候,更是萌生出杀意。”
“可是为什么呢?”林琬璎咬着筷子不解,“毕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太岁渊悬崖之前咱俩从没有过交集,更不要说我得罪你这种事情吧?”
“你确实没有得罪我。”童霜玉闭上眼睛,“但是若论因果,也算不上清白。即便我不对你出手,难道日后,再相碰面,你就会放过我吗?”
“日后的算日后的。”林琬璎道,“你先对我出手,种下恶因,却必定会得到恶果。”
“在恶果回报之前把你解决掉,便不会再有了。”
“说起来还蛮自信的,可是你好像……并没有能够完全解决我的能力。”林琬璎撑着脸道,“太岁渊上,沧极宗内,奇物楼里,甚至于魔域之中,每一次的交锋,对比起来似乎都是我胜呢。”
“所以我现在更讨厌你了。”童霜玉端起面前汤碗,平静的喝了一口。
“哈哈哈。”林琬璎笑起来,似乎十分开心。
她筷子抵着碗心,“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真的很想知道,虚心求教。”
“……”童霜玉沉默了一瞬,“我梦见过你。”
她道:“在梦里,我从没有主动招惹过你,可却还是一步步的跟你交锋,没有摆脱被你恶心的命运。”
“所以梦醒发现真的有这个人,就找到目标,把怒气释放出来了?”
童霜玉:“嗯。”
“你倒是一点也不掩饰。”林琬璎笑盈盈的道,“冒昧问一句,在你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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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梦里,我是不是赢了你?”
童霜玉没应。
林琬璎的表情更加开心:“那看来是赢了,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讨厌我。”
“可是,无论怎样,归根结底那也只是一个梦罢了,因为一个梦而生出杀死一个人的想法,你难道不觉得荒谬吗?”
“我验证过。”童霜玉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与我梦中所见,几乎无差。”
“所以便要因为一己的看法去否定掉一个人的全部吗?”林琬璎又夹起一块油饼,“你是这样的人吗,童霜玉?”
“……”童霜玉沉默了一瞬,“你说得对,若是寻常的我,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甚至于会制定更加严谨缜密的计划,去验证,去确定。”
“我不会轻易出手,但若是确定了,便要务求一击必中。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似乎并没有往常的冷静,在看到你的一瞬间……”
“便好像被什么东西主导,操纵了意志,使得心底的厌恶与杀意暴涨,整个人好似被情绪所裹挟?”
“不。”这话让童霜玉微微停顿,掀眸向对面看去,“我没有被什么裹挟,我只是遵从了那一瞬心底生出的想法。”
“在看到你的那一瞬,我便意识到,如果不解决你,我确然会如那梦中一般生出很多麻烦——现在看来,想法正确。”
“我确实该杀你,如今只是后悔,当初把你扔下太岁渊后便没再管,让你得以逃出生天。”
“听起来你真的很想杀我啊。”林琬璎垂头,语气有些颓丧,“还以为能够凭借着口头的语言改变你想法呢。”
童霜玉看着她将额头抵在桌沿上,“所以,吃完了?”
“没有。”林琬璎将头抬起来,夹起盘子里最后一块油饼,往里面卷了些咸菜,就着热汤吞咽下去,“先在才算是吃完。”
话音刚刚落下,童霜玉周遭的气息便猛然迸发,化作锋利刃状,袭向林琬璎。
林琬璎暗骂了一句,反身跃起,离开身下的位置。
灵气所凝的锋刃将板凳撞翻,碎掉一只碗盏。
“喂!”林琬璎闪身躲出草棚的范围,“打坏了人家的东西,可是要赔的!”
童霜玉不言,只往桌上甩了一枚金铢,便追出去。
相较于正面对抗,林琬璎显然更适应于快速的游走,亦不知晓用了什么办法,竟能够同童霜玉抗衡,正面接下数击。
两人边打边走,林琬璎向着密林的更深处而去,全然不顾擦飞过耳边的灵气锋刃。
而童霜玉更是无所顾忌,出手便是全力,招招往性命相系处招呼。
刃尖切断少女的发丝,擦着面颊堪堪而过。
“童霜玉!”林琬璎回身侧首,避过她的灵气,整个林中盘旋着少女近乎猖狂的笑声,“你在梦里就曾经对上我,现实中又交锋数次,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次次碾压,却始终赢不了我吗?”
为什么。
童霜玉手上动作不停。
为什么,她当然想过。
这世间律法规则约束众生性命,仙门魔域妖谷,各有其“律”,触之即死。
那么若要让人不死呢?
若有那么一条“律”,专门护持着某个人的性命,无论顺境逆境,都保她的安平,维持着她“不死”呢?
她不是没有想过。
她只是不敢信而已。
她只能将那些当做出乎意料的好运气……
“律”为天道,怎会有私!
黑色的魔刃于指尖凝结,数百道同时显形,在一瞬间向着林琬璎的周遭奔袭过去,封死所有躲藏和退避的死角。
童霜玉催逼力量,一瞬激发到最大,喉间喷出血来。
经脉错路,倒转逆施,飞袭中的刃气陡然一滞,凝形不稳,似要消散。
而趁着这凝滞的一瞬,林琬璎向后退出半步。
沿着原本路径落下的漆黑色刃气便堪堪拦于她的面前。
毫发无伤。
“看到了吧。”林琬璎说,“天道都不愿让我死,世间的气运在护我……你要杀我,便是逆天而行,难以顺畅。”
“还要继续么?”
童霜玉不说话,只感受着自己体内紊乱起来的灵气与魔息,继续发出攻击。
林琬璎用了什么提升到能够与她对抗,接下与躲闪她招数的办法不得而知,但是毫无疑问,任何办法都有持续的时间。
时间一旦结束,她便会回复到真实的水平——
到时候无论什么天道,什么运气,只要她耗得住,总有能够杀死的办法!
林琬璎见童霜玉不停手,便明白她的意思,仰头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来吧。”
“来杀我啊,童霜玉!看看与天作对,与命运作对的下场,究竟是什么——”
话没有说完,一只由魔息与灵气凝结成的长箭飞驰而出,正中她的胸口,将她从半空射落。
林琬璎愣了一瞬,错愕低头,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心脏撕裂的疼痛。
“你怎么……”
话没有说完,胸口的长箭消弭化散,裹着冰霜般寒意的魔息与灵气自被破开的心脉处向上钻涌,几乎瞬息便覆盖四肢百骸。
林琬璎抬头,面上的茫然在这瞬间扩大,想要找寻童霜玉的身影。
“你在找我吗?”
冰冷且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只手从方才长箭洞穿的位置探伸进去,捏住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林琬璎感知到这种紧张崩住的疼痛,浑身上下的神经几乎都叫嚣起来。
她的喉头堵塞,一个字都说不出,冷汗自额上无声的滚落。
“再见,林琬璎。”
童霜玉灌注力量于掌心,施力捏碎她的心脉。
而在这力量迸发的瞬间,双寰的少女陡然回身,双手按住她的头,狠狠以额骨撞击上去:
“说什么再见——一起死吧!”
38. 第 38 章
夜色转明,有些时候漫长,有些时候却也只是一瞬。
谢艳秋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额头眩晕,缓和了片刻,发现自己身处在沥风斋的宫殿里。
偌大的空间寂静,仿若无人,空气低低的凝滞着,与尚未完全敞亮的日光混合在一起。
谢艳秋从床榻上起身,尚且来不及缓和那突突跳动着的疼痛,便推门行走出去。
在门外看到一直守着的朱鸾。
谢艳秋愣了一下,点头,下意识的询问:“小鹤……”
然而刚说出两个字,便见红衣的侍女轻抬眼睫,身体侧退半步,右手微微抬起,让出前行的空间:“道君醒了。”
“请。”
谢艳秋问她:“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朱鸾温声道,“只是不必再留在魔域了。”
她的话语和神态都平静,似乎一切都早被安排好,只不过按部就班的施行。
谢艳秋愣了一瞬,有些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安排?”
朱鸾自然知晓谢艳秋口中的“她”所指为谁:“是的。殿下临走之前吩咐,若是道君醒来,便叫我等解了道君身上禁制,放道君离开。”
谢艳秋听到这话,才分出心神来去感知体内经脉中的状况。
被封灵锁禁锢已久,他的经脉之中维持着空洞干涸,早已习惯,此刻沉下心来去感受,才发现那些被封锁起来的经脉关节,都已经重新变得通畅,灵力穿行其中,很快就变得充沛。
谢艳秋抬手,看着掌心凝出的莹白色光亮,指腹微微颤了一瞬,问朱鸾:“离开之前……她去哪里了?”
朱鸾道:“这便不劳道君费心。”
她敛眸垂首:“殿下说,她掳道君至魔域,如今道君放了林琬璎,也算是自食其果,因果报应回环。终归之于她的事情,道君不过一个局外人,所以放道君离开,自此之后两不相干。”
“放了林琬璎?”从朱鸾口中说出的内容让谢艳秋感知到陌生,“我……”
话没有说完,便再度被打断:“请。”
直到出了麟游宫,下了女牀山,站立在山下的空地之间,谢艳秋仍旧有些未解与茫然。
虽然不知晓在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但毫无疑问与林琬璎有干系。童霜玉不在麟游宫中,最大的可能便是去追寻林琬璎的踪迹……
谢艳秋抬手掐诀,借着灵力感知周遭的状况,捕捉残余在周遭的灵力残余与流动。
有了之前的那一遭,他对于她的力量感知再为敏锐熟悉不过。
不消片刻,便捕捉到模糊的方向。
谢艳秋径直向着那方向行去。
等到了地方,发现是一处坐落于偏僻荒林之间的客栈,头发花白的年迈阿婆刚打开门,正将有些歪斜的酒旗树立起来。
至于周遭……客栈的方向完好无损,反倒是另一方向有着打斗的痕迹。
谢艳秋看了那阿婆一眼,循着打斗的痕迹追寻过去,追寻到半路,果然见到被灵力与魔息切割断裂的灌木,还有滴落到地面上的血迹。
时间过去有些久,血迹已经干涸,其中掺杂着淡淡的金色。
看起来……应当不是童霜玉的血。
可是再向前,便失去了打斗的痕迹,难以找寻了。
即便闭目去感知,也仿佛被断绝一般。
谢艳秋只能退回去,往那客栈处问那位头发花白的阿婆。
阿婆将眼睛眯起来:“头发掺白的姑娘……见过的。昨晚有个姑娘先来我棚子里讨一口汤喝,没过多久那姑娘便也来了。”
谢艳秋立刻追问:“您可知她们往哪儿去了?”
“不晓得。”阿婆摇头,“大半夜的,天又冷,老婆子热了汤和饼给她们两人,便回屋睡觉去了……今晨起来,发现碎了一只碗,桌上留下来一枚金铢。”
谢艳秋愣了一瞬,忙道:“那金铢可否给我看看?”
老阿婆露出警惕的神色,谢艳秋反应过来,取出一枚玉佩交给她:“此物可值数枚金铢,我用它与阿婆交换,可好?”
阿婆接过玉佩,仔细的看了半晌,没有收起来,也没有递还给谢艳秋,只问:“你与那两位姑娘是什么干系?”
“是家中人。”谢艳秋忙道,“闹了性子,晚上跑出来……”
阿婆半信半疑的打量了他一眼,道:“看起来倒也不像什么坏人,不过老婆子我实话告诉你,那枚金铢已经不在我手里了。早些时候来了个青年,也是与你一般,问那两姑娘的踪迹,从我这里取了金铢,便离开了。”
青年?取了金铢?
谢艳秋心念一动,“那阿婆可否告知他往什么方向而去?”
“那边。”老阿婆指向东的位置,“他拿着那枚金铢看了片刻,便往那方向疾行去了。”
谢艳秋连忙告谢,沿着老阿婆所指的方向追寻。
这处位于混沌城与仙门地域的交界处,若是向东,便入魔域,是太岁渊的范围。
谢艳秋心头微微发沉,不知为何,一种诡异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不敢细想,只迅速的向那位置赶路。待行到太岁渊悬崖之上时,崖上冷风猎猎,隐约可看到一抹人影于半空中与三人缠斗。
行得近了,便看见那风中显形的,乃是个穿着墨黑色劲装的青年,长发归拢脑后,由乌金色发冠高束,眉峰张扬眼瞳漆黑,举手投足每一招式都是凶狠与野性。
与他对战的三人则看起来眼熟,一眼便可以辨认——
沧极宗内,掌门之下除却三位真君,还有三位长老,平日里闭门不出,少管宗内杂俗事务,只在重大事件上做决定商议。
如今却都出现在此,与那青年交手对峙。
三人对青年形成合围之势,联手以开阵法,试图将青年定在其中。而青年似乎也看穿了这样的意图,全然不入眼中,随手一掌击向正前方身形圆胖的长老。
这一掌带着森黑的魔息,有如龙蛇缠绕,瞬间便将那名长老的身体束缚,让他的动作阻滞,咒印难以成型。
青年也不停留,反手又是一掌。
在正施咒的过程中连续接下两掌,身形圆胖的长老当即气脉逆行,吐出血来,整个人失去支撑向下坠落。
他们位置在太岁渊的上空,向下便是遍布魔气凶物的深渊,若是掉落下去,以这种重伤的状态,当即便会被渊下的魔物扑上来撕扯成碎片。
于是另外两名长老不得不也中止自己的结印,瞬行去搀扶住他。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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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一来三人便聚到一处,青年打出第三掌——
这一掌没有落到实处,而被莹白色的光罩抵挡。
森黑色的魔息散去,光罩亦应声破碎,三人完好无损。
感知到这突然插入进来战局的拦阻,青年眯起眼眸,向着谢艳秋的方向看过来。
在看到青年的那刻,谢艳秋便辨识出他的身份——虽然在魔域待了那么久的时间,从未见其露面,但却早有耳闻。
力压六域,以碾压水准坐上魔主之位,传闻中童霜玉那位相携相持的发小,窦沉骁。
就像是基于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皆再度出手,用尽全力,不留余地。
森黑的魔息与莹白色的灵力在太岁渊上空猎猎的旋风中交错缠绕,互相抵消,谁也不示弱半分。
上方两人交手难分高下,下方沧极宗两名长老带着那名受了伤的身形圆胖的长老落在崖上,扶着他坐好。
也就是这时,三人才有精力将目光转向那一直坐在石边侧撑着面颊仰头观望头顶战况的女子。
她肩上有伤,衣衫上大片的面积被血染红,已经变得有些深沉凝固。掺白的发丝垂在肩颈,随风微微扬起,映衬出面上失血过多的虚弱与苍白。
“妖女!”三位长老中面容最为年轻的一位凝肃神情道,“你将我沧极宗弟子如何了?”
沧极宗弟子?
童霜玉指尖缠绕着一缕染血的发丝,闻言指节微微展开,任由发丝飘荡滑走:“死了。”
这话听起来并非撒谎。
三人追到此处时,崖上便只童霜玉一人,并且受了伤,整个人看起来虚弱,与人艰难缠斗过的模样。
“尸体呢?”那名长老追问道。
童霜玉掀眸,看了三人一眼,继续用手拨转衣摆上一枚巴掌大的通透圆球,圆球如水一般,晃晃悠悠,却坚韧的存在着,不被轻易戳破。
“烧了。”她慢悠悠的道,“烧成灰,在那边。”
她随手指了个方向,果见那里有个灰白色的小土丘,正逢风起,土丘混着沙尘飞扬,洒落漫天。
“你!”沧极宗的长老目眦欲裂,“妖女,你,你你,你怎可这般——”
一名长老忙冲上去想要将那些被风吹散的灰烬收回来,另一名则直接气得撸袖子对童霜玉出手。
然而在他出手的瞬间,一道森黑的的气息自头顶砸落,直接划线将两人分割,在童霜玉的周遭围成一个圆形区域。
另一边,谢艳秋的灵力也将三位长老圈住,拦阻他们继续动作。
童霜玉平静的把玩着圆球,忽略耳畔沧极宗三名长老的怒喊怒骂,将周遭的声音全部封闭。
失去那些嘈杂的干扰,耳边终于清静,才能够听见圆球所发出的,带着几分饶有兴致的微弱声音。
“你就让他们这么打下去?不拉架吗?”
“为什么要拉架。”童霜玉撑着脸颊,没什么表情的道,“他们乐意打便打,于我又不是坏事。”
“好吧。”微弱的声音有些落寞,却又不死心,“那你觉得谁会赢呢?”
这话让童霜玉微微讶异。
她垂眸,看了圆球一眼,将它捞起来揣进袖中,平静而笃定道:“当然是我。”
39. 第 39 章
太岁渊悬崖上动手的两人胜负难分,童霜玉只看了几眼,便收回模样,继续闭目打坐调息。
周遭的声音都被屏蔽,所处的空间也无人能够干扰,因重伤而致近乎干涸的经脉终于得到些许回转,缓缓有灵息与魔息充盈其中。
等到力量回复得差不多,童霜玉站立起身,自窦沉骁所划的圆形范围中走出,引魔息冲撞在谢艳秋拦阻三位沧极宗长老的封禁之上。
她用的力量不多,但十分凝实,专注于一点,便十分省力的将封禁破开。
下一瞬,甩袖以魔息扫过三人,借掺杂在其中的迷迭粉将他们制住。
等到正在动手的两位分出神来向下留意的时候,空处已然空无一人,童霜玉与沧极宗的三位长老都已不见踪迹。
·
半个时辰后,魔域,女牀山。
地牢。
森黑的空间将边界与黑色铁栏吞没,随着火焰的燃起而被驱逐,灼灼跳跃起来。
童霜玉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体微向后仰,看朱厌将她带回来的三名沧极宗长老一一挂吊起来。
“妖女!”
三位长老在沧极宗内都是德高望重,身份尊崇,莫说这般待遇,就连作为俘虏囚徒的经历也从未有过。
其中那位受了伤身形圆胖的长老当即怒斥出声:“竟敢如此对老夫,你可知老夫何等身份!对老夫出手,老夫定然叫你……”
话没有说完,被摆放在童霜玉手臂右侧,专门占了一张小桌和一块柔软绒垫的水蓝色通透圆球毫不留情的出声:“打他的屁股。他小时候顽皮,经常被打屁股,最痛恨这个。”
童霜玉微微掀眸,站立在一旁的朱厌收到示意,从墙壁上刑具中选了根粗长的木棍,迟疑了一瞬,对着那长老的屁股打去。
这样的行为实在让人耻辱,沧极宗那名圆胖长老面皮几乎都挂不住,一边嚎叫一边咒骂,几乎将童霜玉从头到脚问候了个遍儿,连带着对他动手的朱厌,也没有落下。
童霜玉面无表情的听着,目光转向那名看起来比较年轻的长老。
这名长老明显没有圆胖长老那么硬气,旁观了这荒唐且耻辱的一幕后,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妖,妖女,你将我等掳至此处,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童霜玉垂眸瞥了一眼手侧的圆球。
圆球道:“他好色。”
三个字,简短而干脆,让童霜玉微微有些惊讶。
她抬眸看向这名年轻的长老,相比另外两名,他的容貌确实要好上不少,也更显年轻。
此刻被吊在牢房梁上,双脚悬空离地,额上有汗珠无声的渗出,神色明显紧张。
一打眼看过去,莫说容貌,就连气质风度,也比谢艳秋差远了。
童霜玉将手指抵在额边,认真的想了想,吩咐朱厌道:“阉了他。”
朱厌:“?”
虽然震惊,但仍旧沉默的接受了,将对付上一个长老的木棍交给旁边跟随的护卫,自己去后面的墙壁上挑选锋利的短刀。
这副认真的态度让年轻长老一下子后颈渗出汗来,身体吊着向后看看朱厌,又向前看童霜玉,结结巴巴的道:“妖,妖女,要做什么就直说……我警告你,不,不许乱来……”
童霜玉已经将目光转向最后一位。
与另外两名长老不同,这位长老看起来年岁最长,须发皆是苍白,面上纹路如沟壑,深深堆聚在一起,其中一双眼瞳如鹰隼,平静的盯着她,对于另外两名同僚的处境不闻不问,也不开口。
“这位……”
童霜玉右手撑在颊边,慢慢念出自己所知的那个名字,“段协段长老,沧极宗内资历最长的一位,就连宗主也敬您三分。”
“只可惜啊……天赋不高,空有辈分,修行之路上至此已是极限了。”
段协不语,只平静的等待着,看那枚圆球又会说出什么话语。
童霜玉也有些好奇,抬手戳了戳圆球。
便见圆球晃动了一瞬,慢吞吞的开口道,“他有个孙子,叫段玉铮,天赋不错。他几乎将所有的寄托与期盼都投放到这个孙子身上……”
话没有说完,段协已是面色大变,错愕看向童霜玉。
又是这样的变化,童霜玉已经看得有些索然无味,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等她走到牢房边缘,即将走出漆黑色的门栏之时,名为段协的长老突然出声:“童霜玉,你当我等俘虏至此,应当不只是为了戏弄玩乐吧?”
老者的声音沉沉,带着几分苍劲,“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童霜玉面露讶异,回过头去。
等到这一场问讯结束,正好朱鸾匆匆地走进来,俯首在童霜玉耳边低声道:“殿下,魔主与谢道君打到女牀山脚下了。”
童霜玉微微挑眉:“还挺快。”
她思索了一瞬,从发上拆下一枚珠子:“去将麟游宫的大阵打开,把这珠子拿出去,让他们抢,抢到的才准进门。”
朱鸾倒是接受良好,没有半分迟疑,接过珠子便退身出去了。
摆在桌面绒垫上的圆球完整的观看到这一幕,不由慨叹:“童霜玉,你可真是脏心烂肺,没有半点情谊。那两位可是为了你在打架,你居然把他们关在门外面?”
童霜玉瞥了圆球一眼:“要是你这么不满意,我可以把你也扔出去让他们抢一抢。”
圆球愤怒:“童霜玉你敢!”
童霜玉头也不回的离开:“有什么不敢的。”
等到她已经从拐角走出地牢空间,圆球才意识到什么,大喊起来:“童霜玉!啊啊啊,你给我回来!你这个脏心烂肺的,把我跟三个老男人扔在一个牢房里——有没有人性!我对老男人不感兴趣啊啊啊你这个杀千刀的,赶紧回来把我挪走!挪走!”
然而童霜玉已经走远,只剩这倔强愤怒的声音在牢房的漆黑空间中回荡。
圆球气得很,用力晃荡了两下,却纹丝不动。幸而视线可以无死角的转动,一眼便瞥见角落处守着等候童霜玉命令,尚未来得及离开的朱厌。
“红头发的小哥!”圆球立刻高兴起来,“快把我带走,带出这个地牢!”
朱厌看着这个会说话会骂人的球,犹豫了一瞬,想起方才童霜玉的种种反应,终究还是没有触碰,垂眸退了出去。
圆球:“……?”
·
童霜玉走出地牢,看着头顶的日光。
在黑暗的空间中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日头早已偏斜,过了最为炽盛的时候,向西下移。
日光之外,更广阔的地方,远远可以看见半空中两道身影交锋缠绕,互不相让。
应该是……
谢艳秋与窦沉骁。
童霜玉收回目光,闭了闭眼,向沥风斋的方向走去。
事情还要从七日前说起。
七日前,刚刚追寻到林琬璎的踪迹,将她带回麟游宫地牢。
那一日,在确定从她口中得不到青魑下落之后,童霜玉便动过手。
她拿着那把兄长留给她的短匕,毫不留情的刺入这少女心脏。
出乎意料的容易。
锋利的刀刃破开皮肉,刺穿那颗正跳动着的心脏,有鲜艳的血红色自伤口处涌漫出来。
那瞬间童霜玉几乎是松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因何生出这样的情绪,但确确实实感觉有什么变得松弛下来,身体轻快,呼吸顺畅,仿佛有什么一直压迫在身体与神经的重担被卸走。
她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看了这垂着首闭眸已经不再有呼吸与脉搏的少女片刻,将插在她心口的匕首拔出,用衣袖擦干净,转身离开。
那夜她仍然焦心于青魑的踪迹,睡得却比往常要安稳些。
等到第二日醒来,看到朱鸾站在自己的床头,一如往常般轻声开口:“殿下,您醒了。”
童霜玉坐立起身,感受到窗外大亮的天光,按着额角问:“什么时辰了?”
“辰时。”朱鸾答,“方才安防卫来报,说找到林琬璎的踪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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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玉正要下床,闻言怔愣:“什么?”
逆亮的光线中,朱鸾再一次重复:“方才安防卫来报,说找到林琬璎的踪迹了。”
“找到?”童霜玉感觉到些许微妙的奇诡,“谁找到的?在哪里?”
“是朱厌。”朱鸾轻声道,“在混沌城的边界,与仙域接壤的位置。”
童霜玉一下子清醒了。
她当然记得这个位置,她绝不可能忘记这个位置,毕竟昨日,她亲自在那地方将林琬璎抓回来的——
童霜玉身形瞬动,再度显现时,是在麟游宫关林琬璎的那间地牢里。
地牢的门敞着,没有守卫,里面更是空无一人,只用来吊林琬璎的双环微微晃着,墙壁上有些漆黑污浊的痕迹。
像是……
干涸了许久的血。
童霜玉愣了一下,连忙看自己的衣服。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杀林琬璎时候的那件衣服擦匕首的时候沾了血,昨夜睡前更换下来……
此刻她穿的,正是昨夜审问林琬璎时候的那身衣服。
而袖口位置,干干净净,一片纯白——
哪有什么血迹!
·
童霜玉怀着一种犹疑的态度,又去了一趟抓到林琬璎的地方。
果然看到那少女坐在草棚里喝汤。
幸而她准备得周全,将人再捉回去一遍,也终究没再废什么功夫。
这样的顺利让童霜玉生出些许的怀疑——
难道之前的那些事情,是发生在梦中,而并非真实?
是她提前做了一个捉住林琬璎并且解决掉她的梦,然后这梦中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在现实中发生了?
但这样的想法终究无从验证。
童霜玉依着梦中的印象,问了林琬璎几个问题,又择了几个梦中没有问过的,却终究难以判断。
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她的嘴里问不出青魑的下落。
问不出青魑的下落,林琬璎之于她便不再有用,只是个随时会爆炸开来的祸害。
这一次,童霜玉用匕首划开了她的喉颈。
少女温热的鲜血喷了她满脸。
童霜玉回去沥风斋,洗净身上的血迹,换上干净的衣服,在床上躺下。
第二日醒来,从桌上给自己倒茶水的时候,见到朱鸾快步走入进来,急声对她道:
“殿下,找到林琬璎的踪迹了。”
·
童霜玉记不清这件事情自己究竟经历了多少次。
最初的时候,她尚且能够记得日子和次数,甚至刻意守着长夜不阖眼眸,想要知晓究竟发什么什么。
但无论怎样尝试,在接近天明的时候,她都会昏沉的失去意识。
再醒来,则是被朱鸾叫醒。
没有纸张可以记录,没有事务可以参照,只能凭借着记忆去数。
一次,两次,三次……
一百次,一百零一次,一百零二次……
三百……
五百……
不知从哪一次开始,脑子里的数字出了差错,便再也接续不上。
她仿佛陷入了一个轮回,生命永远停留在了杀死林琬璎的那一天。
从清晨,得到她的踪迹开始。
到夜晚,用匕首了解她的性命结束。
童霜玉也隐隐捕捉到,若是她改变这一日的行为轨迹,不去找林琬璎,不去将她带回麟游宫,又或者是没有杀死她,可能第二日就会有什么不一样。
但是她不想赌。
每一次,林琬璎落到她手中的每一次,她都要遵循自己心底的那个想法和欲望。
直到某一天,黄昏落下后的时刻,牢房里垂着首的少女突然掀眸,眼中流露出一种过往千百次她从未见过的神色。
“童霜玉。”
少女的神色有些乏味,像是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变得无聊和困倦,整个人没什么劲儿。
“都杀这么多次了,你还没杀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