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表妹攀高枝失败后》
1. 妄攀高枝
卫老夫人歇晌后,洛瑜才从明善堂轻步离开。
马车早已侯在门口,她却转个弯儿朝西面的熙止院行去——丫鬟不小心打翻了杯盏,茶水溅洒在她罗裙上,需得先换身衣裳再出门。
秋日胜春朝,风迎丹桂香。暖阳斜照,前方回廊下的人影忽地顿住步子,一道稍显生涩的声音响起。
“洛表……三、三嫂。”
洛瑜闻声望去,看到一张圆乎可爱的脸,正是侯府三姑娘。她走近唤了一声“卉圆”,柔婉问道:“可是过来寻祖母?”
祁卉圆点点头,朝后方努努嘴,“阿娘和阿姐在后头,我嫌她们走得慢,便先一步……”正说着,几道人影从连廊转角处走来,为首两人正是二房梁氏与侯府二姑娘,后面跟着丫鬟。
“二伯母。”洛瑜福了福身。
梁氏轻嗯一声,视线落在她系于腰间的针灸袋上,片刻后越过她往明善堂的方向望了眼,笑意微敛。
“老夫人头疾又犯了?”
“是。祖母疼扰了一上午,方才歇下。”
侯府卫老夫人头疾发作时,常疼得夜不能寐。洛瑜自幼跟着药堂大夫打杂,耳濡目染学过些按摩的手法,又辅以针灸、食疗,卫老夫人的头疾才得以缓解一二。
既然卫老夫人好不容易得片刻歇息,梁氏自知这会儿不便打扰,只是她今日特地带着两个闺女过来探望,心里的算盘落了空,难免有些忿然不甘。
目光掠过洛瑜裙裾上的茶水渍,梁氏心中微哂她惯会献殷勤,面上笑意尽收。口中却道:“瑜儿一片孝心,按摩手法也是熟巧,难怪乎老太太舍不得你外嫁。”
“祖母待我的养育之恩,阿瑜不敢忘,能侍奉祖母既是本分亦是福分,未曾有过他想。”
听得她最后一句,梁氏嘴角不禁牵出一抹讥讽的弧度。碎影斑驳,翩翩拢在她周身。她规矩守礼地立在一旁,微垂下的一截玉颈细腻如瓷,面若海棠醉日,雪肤晃眼。
梁氏收回暗自打量的目光,以关切的口吻让她先回房换衣裳免受凉。洛瑜依旧规规矩矩地行过一礼,却并未举步,意在等长辈先走。梁氏得了面子,只道她这般知趣礼让,遂转过身莲步款款往原路返回。
侯府内绮楼画阁,亭榭池树,连廊蜿蜒。
行至一半,梁氏慢慢觉出味来,将才洛瑜乖巧侯在一旁,莫不是担心她会去明善堂扰了卫老夫人安眠、才故意请她先行离开?
她转头回望,恰巧捕捉到那抹窈窕聘婷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果真是个有心机的!”
“谁?阿娘在说洛表……”祁卉圆急声顿住,拍了拍嘴,“从前叫惯了洛表姐,一时口快,忘了洛表姐如今是咱们三嫂了。”
梁氏轻嗤一声:“你巴巴地唤她三嫂,她没准心底儿根本不愿应承你这一声呢!”
“为何?”
“瞧她一口一声''祖母''喊得多亲切,竟还真把自个儿当回事了。不过是个拐了七八道弯儿的穷亲戚,卫老夫人念旧情才留她在府里。养得心性愈高,妄图借着咱们靖宁侯府的门楣攀高枝、觅贵婿,倒忘了自个儿本来的落魄身份,到底是麻布袋上绣花,底子太差!而今嫁给三郎……指不定心里多委屈呢,何以乐得受你一声''三嫂''?”
“这都是阿娘的偏见。”
一直不曾开口的二姑娘祁卉嘉不赞同:“我倒觉得三嫂并不委屈,相反,嫁给三哥后,她反而得来更多自由。祖母还做主特意将三房名下一家铺子交给她打理呢,每日想去何处随意便能出门,无甚约束。”语气不由生出几分欣羡之意。
“自由?”梁氏音量陡然拔高,“自由有何用!”
“三郎成日宿在刑部,往常连个影儿都见不着,你三嫂嫁过去已月余,除却新婚夜,二人可还曾见过一面?自由是虚的,夫妻情分才得是实打实……”
“阿娘……不是你劝祖母把三嫂许给三哥的吗?”
梁氏先前一番气血上涌,蓦地被大女儿一句话浇灭。她神色略僵,眼神闪躲,“我不过是提了一嘴……”
又立即将话头扯回来:“总之,你房中那些甚么乱七八糟的兵书枪剑、子史经集,统统给我收起来,你今岁也一十有七了,该紧着自己的婚事才对。”
又指着一旁津津看戏的小女儿:“还有你!”
祁卉圆眨着杏眼,十分无辜,“可是阿娘,明年我才及笄呢。”
梁氏一噎,戳了戳她圆鼓鼓的腮帮子,“少耍嘴皮子。你瞧瞧别家娇滴滴的姑娘,哪儿有像你这般贪食的?”
“祖母说过,能吃是福呢!对了,阿娘,能否也将我嫁给像三哥那般的郎君?从不归家,这样我想吃什么、想去何处、想干什么都无人管了!”
此言一出,梁氏又惊又怒又惑。自己这两个女儿到究是怎么养大的,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她一口气没喘匀,气得险些撅晕过去。
……
洛瑜回房,随意挑了件衣裳匆匆换上后便朝大门走去,余光忽地瞥见院里墙角处栽种的乌蔹莓的卷须耷拉下来,叶茎枯黄。眼下一时分不出功夫去照料,她暗暗记下,想着回府后再细看。
去澄仁药铺不到半个时辰,马车辘辘往东驶去。车内,云萝几番欲言又止,洛瑜笑问:“这是怎的了?眉头快翘到天上去了。”
云萝从前是服侍卫老夫人的丫鬟。六年前洛瑜初来府中时,卫老夫人便拨了好几名丫鬟嬷嬷过来伺候,她推辞自己无需这么多人服侍,最后只留下云萝。云萝稍长她几岁,机灵俏皮,这会儿却满腹心事似的皱紧了眉。
“二太太这会儿指不定如何奚落娘子呢。”
闻言,洛瑜神色淡然,倒是不太介意,总归不过是说她身份低微、妄攀高枝——但失败了。
六年多的感情,她早已将卫老夫人当成自己的祖母对待。如今她只想医好卫老夫人的头疾,报答她的恩情。
至于旁的……
她叮嘱云萝:“可莫要将这些事儿禀与老夫人知晓,免她忧心。”
云萝知晓她的性子,闷闷应了一声“好”。
锦帘微晃,秋阳趁机倾泻进来,暖洋洋浮着一层金色光晕,柔柔荡漾在洛瑜单薄的肩脊上。云萝瞧去,见她轻轻阖眼,一缕光翩跹跳跃在她肤如凝脂的芙蓉面上,恍如一副恬静温婉的美人图。
洛瑜的思绪渐渐飘散开。
双亲早逝,她自幼跟着外祖母长大,然而外祖母年事已高又病疾缠身,家中入不敷出,她去村里的药堂打杂勉强赚些糊口费。大夫看她祖孙俩可怜,偶尔会给她外祖母看病配药,闲时也会教她几手看诊的法子。只是外祖母终究没熬过那年冬至。那年,洛瑜十岁。
后来,是叔父和婶母赶来,草草给外祖母下葬后,带着她回了邻县。
她天真以为叔父和婶母慈心、以为自己终于又有了家,却不料进的豺狼窝,恰是噩梦的开始。
前有婶母磋磨,拿她当下贱丫鬟使;后有表哥时常说些下流肮脏之语调戏她;再有叔父缠扰,半夜出现在柴房门口,时常吓得她整宿不敢睡……
“吁——”
车夫的喝止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车身失衡,骤然向左.倾斜而去。洛瑜猝不及防,伸手抓了个空,身子不受控径直朝前栽去,直直撞在车壁上,立时疼得嘶了一声。
“娘子!”云萝也被撞得歪倒,忙爬起来扶她。
车夫的声音从外传来:“三夫人——马车坏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坏了?”
洛瑜揉着吃痛的额角,掀开锦帘扶着云萝的手下了马车。
车夫忙不迭告饶:“三夫人,这这这、这并非老奴眼拙啊,一路驶来,分明见此地平坦,哪知晓……”
洛瑜顺着他的话,微弯腰仔细朝路面看去。附近的青砖地上凌乱散落着一些碎裂的砖块,马车深陷进一个坑洞里。
正值午后,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一两位路过之人侧目过来,皆面露好奇。
洛瑜站直身,看了眼周遭,并未发现有何可疑之处。“许是我的气运本来就不佳罢,总能遇上一些倒霉事儿。”
云萝连忙“呸呸”两声,“娘子说什么胡话呢!大不了下回咱们看完黄历掐着好时辰出门!”
洛瑜被她逗笑,不慎扯到伤口,她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问车夫:“钟伯,此处离澄仁药铺约莫还有多久的脚程?”
“回三夫人,若是走得快些,不过一刻钟便到了。”
洛瑜颔首,“云萝,你先一步去药铺,告知掌柜我晚一会儿到,再同他借几名人手,过来帮钟伯一起把马车抬出来。钟伯,你等候在此处负责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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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这毕竟是我们的马车损坏的路砖,一应赔偿走三房账面。”
“好。”
“娘子,您也要走着去吗?奴婢不放心……”
“无事,我识得路。”
云萝纠结片刻,知晓这般耗下去也是苦等,遂不再多言,拔腿朝前跑去。
洛瑜跟在后头,寻檐下阴凉处走着。
横街而过时,不经意往右一瞥,她蓦地顿住。右巷很窄,两边的墙面漆落斑驳,斜挂出来的半旧灯笼随风微摇。唯有一家在门上吊了一盆绿植,茎叶翠郁,绿油油似在发光。
她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住,脑海中立时想起院中角落里那株枯黄暗萎的乌蔹莓,心中诧异,难道这家做花树盆景生意?
沿路走进去,似进入了另一片天地。方才还暖阳高照,此刻则背脊发凉。她侧眸往挂着灯笼的几家朝里一望,昏黄黑黢,并不见人影。脂粉味浓烈刺鼻,隐约听得丝竹靡靡之音传来。洛瑜心道,这条巷恐是烟柳之地。
她心下一紧,止步再次看一眼那盆绿油翠亮的盆景,犹豫着是否仍要过去瞧一瞧。
正踟躇间,盆景下方探出一个黑脸少年,对方上下打量她一眼,面上的焦急顿时转为喜色,用力挥了挥黑手招呼她赶紧过去。
洛瑜以为这是招揽生意的小二,走至近前,指着盆景客气问道:“不知店家的盆景是如何照料的?长势这般好……”
黑脸少年在她指着盆景的那一刻眼中一亮,也不待她把话说完,立即半邀请半拽扯地请她进了屋。
屋里昏暗逼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凳。
“哎唷!姑奶奶!您怎么才来啊!”黑脸少年抱怨道,一边引着她往里走。
洛瑜立即觉出不对劲,奋力挣开他的手,忙朝门口跑去。
黑脸少年反应迅速,抄起地上的凳腿猛地掷去,洛瑜腿弯遭击,骤呼一声,双膝重重跪跌在地。少年急追上前,不由分说一把薅起她,脸上毫无先前的谄媚喜色,显出阴险刻薄。
“还好老大早有预料,知晓你这臭婆娘不老实!画这么好看不陪我们老大玩几把岂不可惜?”黑脸少年腾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拍了拍她的脸,“怎么?钱到手就翻脸了?”
一面说着,一面毫不怜惜地拽着她往里走,通过一条暗道,少年似按了某处机关,地板缓缓打开,喧嚷声顷刻自下传来。
洛瑜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紧紧扒着老旧门框,语速飞快:“你识错人了!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方才只不过是对门口盆景略有些好奇,这才误打误撞走了过来,你们、你们必定是抓错人了!”
“少跟我玩花招!有什么话,要么,对老大说,要么,就对阎王说!”
黑脸少年耐心告罄,不再与她废话,狠力掰开她的手,推搡着她步下木梯。
押注声、吵嚷声、划拳声、靡丽声如一片一片锋利的刀刃,悉数直飞而来,割开她的神经,搅乱她的听觉。
眼前一晃,闪过白腻腻的皮肉、堆成小山似的银子、赤膀吆喝的壮汉……
洛瑜感到五脏六腑的空气被挤得压抑沉闷,眩晕感急袭而来,牢牢扒着木梯的手转瞬失了力气。
黑脸少年见她仍顽固倔强,心下越发恼怒,正欲抬脚照着她头顶狠狠蹬去,却不料身后劲风袭来。他猛然往右一闪,却错失良机迟了一步,被来人狠踹在后背,飞摔冲墙,重重砸地,口吐鲜血。
一只有力的大手飞速捞起即将下坠的洛瑜。
不待她解释一二,来人已用一团布缚住她的嘴,二话不问把她捆了个五花大绑扔在地上。门口涌进来一群人,脚步杂沓顺着木梯蹬蹬踩下去,刀剑出鞘,伴着一迭声的“老实点”“别动”。
洛瑜呜咽地挣扎着,布团上的劣质脂粉味堵得她阵阵干呕。
门口立着一道颀长人影,吊挂着的盆景才堪堪到他肩头,绿意盎然与其凌厉肃杀的气场格格不入。
洛瑜往前艰难地腾挪几步,望见那人的轮廓,竟有几分眼熟。
……
酉牌时分,一名狱卒脚步慌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头见到“奉天司”的匾额才缓下步子,喘着粗气喊道:“祁大人——”
“抓回来的凶手一口……一口咬定您是她的夫君!非说她是您刚刚刚、刚过门的夫人……”
2. 地下赌坊
橘黄烛火毕剥,照得幽暗的地牢愈加渗人。叫屈喊冤、惨呼痛哭、刑具碰撞之声嘈杂如浆迸,持续不停鼓扰着人的耳膜。
邹六是狱长,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然而此刻,他却负手焦灼地来回踱着步,感到很是为难。
盖因抓回来的女凶犯一口咬定自己是冤枉的。
起先邹六置若罔闻。被关押进牢里的犯人十之八、九,都会喊破喉咙叫屈,可自祁大人接手奉天司后,从未抓错人、判错案。
直到……直到那女凶犯供出自己乃是靖宁侯府的三夫人,一口咬定祁大人是她夫君!
她说得煞有其事,邹六越发狐疑不决。隔着牢房门,见她身上并无任何贵重首饰,浑身灰垢、发髻凌乱,饶是如此,却不显狼狈,更添几分我见犹怜之惜,恍如明珠蒙尘,难掩绝色姿容。
倘若她当真是顶头上司的夫人……
邹六拿不定主意,一时也不敢动刑,立即差身边一个狱卒匆匆去向祁大人报信。
……
洛瑜抱膝坐在墙角,此刻亦很是为难。
自己受好奇心驱使前去询问盆景之事,孰料平白遭此无妄之灾,抓她入狱的还是自己的夫君。
她只知他在刑部当差,却不知是何官职。
算着时辰,云萝这会儿应当正在街上寻她。洛瑜心中愈发焦急,担心云萝回府后告知卫老夫人,徒惹她慌忧。
“……您可算来了。”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洛瑜的心七上八下,欲撑着起身,奈何腿酸无力。眨眼的功夫,那道脚步声已在牢房门前停下。
邹六忙掏出钥匙打开门。“祁大人,就是她!非说……”
“退下。”
“啊?是是是。”邹六得了命令,不敢多待,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下去,一时咂摸不出上司与这女凶犯究竟有无关系。
洛瑜仰头朝来人看去,“三表哥”和“夫君”梗在喉咙里来回打转,哪个称呼都开不了口。他缓步走近,身量高大如一座山笼罩下来,她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嗓音绵软发颤,藏着一丝哭腔。
“我、我并不识得他们……”
“可有受伤?”
他蓦地启唇,声音与他的人一样,沉闷粗重。
洛瑜恍惚一瞬,他已经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手中不紧不慢地展开几份供词,一一翻阅,未曾分给她半个眼神。简短的话语冷淡疏离,似乎并不真的关心她是否受伤。
眼前之人当面读着她交代的供词,竟比审问、受刑更令人难堪与煎熬。
她心中委屈更甚,只觉自己着实冤枉。
等他阅完所有供词后,洛瑜哽咽着问:“前因后果我已交代清楚,祁大人明鉴,我能回府了吗?”
在此刻,在这间牢房里,她终于寻到一个合适的称呼。
祁凛彻眼角陡然一跳。
他将供词攥紧,这才稍稍抬眸朝她看去。发髻松散,素净白皙的面庞上沾了些尘土,灰扑扑的,额角青紫,一双眸子湿漉漉。
不知为何,他耳畔突然回响起新婚当晚她怯生生唤他“夫君”,与刚刚那一声“祁大人”莫名重叠在一起,震得他太阳穴更疼了。
在下属禀报之前,他已隐隐感到一丝不妙,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蹲守半月才抓捕到的凶犯竟是自己刚过门的新婚妻子。
适才他快速看过供词,已确信她未曾说谎,心头那口气还未松懈就陡然意识到,他头一回,抓错了人。
他捏了捏紧拧的眉心,重复一声:“可有受伤?”并未回答她能否回府的问话。
洛瑜听他冷淡的口吻,咬着下唇,摇头答道:“没、没有。”
“可是识得那盆中绿植?”
她眨着湿润的浓睫,再次摇头。想了想,又补道:“我见它长得绿亮翠郁,生机盎然,才误以为那是一家售花树绿植的铺子。”
祁凛彻沉吟片刻,见她表情不似作伪,并不知晓那株绿植乃是照山白,幼叶嫩枝有剧毒。想必她误打误撞进了那条巷子,又被黑脸少年当作是背后交易之人,这才闹出一起乌龙。
他垂眸,目光不经意掠过她绞着的纤细手指上刺眼的血痕,白皙手背上有几处明显的青瘀擦伤。
自知手底下的人办案捉凶时没个轻重,他不自在地掩唇轻咳一声,“手下不识你,才出了重手,我已命他们自去领罚。”说着,站起身来。
虽对这门婚事不喜,但碍于祖母先前的一番耳提面命,加之今日此事确因他失察导致,误抓凶犯,连累她平白无故在牢里走一遭。小姑娘鹿眼闪着泪光,身边又无丫鬟跟着,他顿感棘手,语气难得缓和几分:“稍后会有人领你出去。”
洛瑜仰得脖子微酸,光线昏昧,瞧不太清他的神色,他身量极高,周身肃杀冷戾,尤其一脸凶相,令人望而生畏。
“祁大人……也要受罚吗?”
她不知他是何官职,若是因着她突然出现在那条巷子坏了他们的谋划、导致凶犯逃跑,而被上司责罚办案不力……洛瑜回忆着在那间小屋里见到的画面、以及闻到的劣质脂粉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迟疑着问:“那家地下赌坊……”
话音未落即被祁凛彻冷声截断:“他们让你沾了?”
洛瑜错愕片刻,忽而明白过来他话中含义,原是担心她被黑脸少年挟持,沾染赌博恶习。
《大雍律》明令禁止,规定凡聚众赌博财物者与开张赌坊之人同罪,皆杖八十,抄三族流放千里。职官参与赌博则罪加一等。
怪不得他的语气忽然紧张严肃。
“没有,我只是……只是看了一眼。”她被黑脸少年推搡着步下木梯时,眼前闪过地室下的金银、吆喝掷骰的男人、妖娆服侍的女妓……不难猜测这些人干的是赌坊、淫.妓的生意,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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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脸少年真正要等的人是谁?为何会误将她识错?
“此案关系甚大……”
京中不少官员贪婪成性私开赌坊,而今愈演愈烈、甚至逼迫身家清白的闺阁少女充当赌注,买卖.淫.乐。天子震怒,秘密着令奉天司暗中查探,将此陋习连根拔起。前不久终于查到一丝眉目,他带人埋伏在那条旧巷附近,本以为能顺藤摸瓜抓到幕后潜藏的黑手,不料出了岔子。今日虽端了那家地下赌坊,却并未审出有用线索,更遑论其他不知开在何处的地下赌坊。
对上她清凌凌的眸子,祁凛彻倏地止住话头,不欲与她细论,只道:“这些日子暂时莫要出府。”
他的语气带着一股不容人质疑的威压,洛瑜本想着去药铺走一趟,话到嘴边只好咽回去。不禁暗想,他是在担心她的安危?还是怀疑她会出府赌博?
“荀青。”
“在。”
“去备一辆马车,你路上跟着。”
荀青垂首应是,黑影立即闪身离开。
交代完毕,祁凛彻转身欲走,余光却瞥见她仍坐在墙角,脑袋埋在膝下,垂下的一截玉颈细腻白嫩,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她若真是凶犯,这般娇弱,如何捱得住一遍刑?
“不走?”
他出声问道,前一刻她不是焦急着要回府么?
洛瑜当然着急,此刻恨不能立即生出双翼飞回府中、回到卫老夫人跟前,在她怀中大哭一场。
奈何小腿、膝窝处疼得厉害,她只得咬紧贝齿,强撑着墙面站起身,后背隐隐渗出一层冷汗。她艰难地挪拖步子,跟在他背后走着。
即将迈出牢房门时,右脚仿若被银针扎了似地抽筋,身子一斜,骤然歪倒下去,再次重重磕摔在地。
她立即疼得轻嘶一声。
“受伤了?方才问你时怎么瞒着?”
洛瑜忍着鼻酸,避开他伸过来欲扶起她的手,自己扒着牢房门慢慢站直。突然涌上来的热泪模糊了视线,她低垂着头盯着他的袍角,闷声道:“我不敢说。”
“……”
祁凛彻敏锐地听出她的未尽之言,她怕他。
他收回手,供词在他手中被捏得扭曲。
洛瑜扶着木门一步一缓朝外走去。
前头一阵急促匆忙的脚步声渐近,人未到声先至。
“本官听说——祁大人把自己的媳妇当成凶犯给抓了?”
洛瑜脚下一个趔趄,来人已兴冲冲地朝后奔去。
“祁三!你当真抓错犯人了?那位当真是你夫人?”
“你很闲?江宁府的案卷何时送来?”
“啊这……”
洛瑜的脸顿时烧得滚烫,不觉加快了步子,哪知越慌乱越出错,自己被自己绊了一脚,眼看又要栽个狗啃泥,一只克制有力的大手忽地从背后揽住她的纤腰。
下一瞬,她被打横抱起。
3. 委屈将就
明善堂。
梁氏一记眼风扫来,祁卉圆讪讪地将咬了半口的蜜桂山药糕悄悄放回小碟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乖巧坐好。
上首的卫老夫人将她这番小动作看在眼里,一脸慈蔼:“卉圆,想吃就吃便是。”
祁卉圆眼中欢喜一闪而逝,旋即瘪瘪嘴,委屈巴巴地道:“祖母,我不能再多吃。阿娘说,别家小娘子都是娇滴滴的,我吃胖了就嫁不出去了。”
“胡说,我侯府的姑娘,须得按照别家小娘子的规矩长大不成?”
梁氏急得哎唷一声:“母亲错怪!都是儿媳教儿无方、口无遮拦,从前对卉圆多有纵容,只是她明年及笄,也到了该相看的年纪了。”顿了顿,她偷偷觑眼卫老夫人的神色,提道:“再者,卉嘉的婚事……”
卫老夫人睡了午觉,头疾稍缓,此刻精神头略足。闻言,颔首道:“卉嘉也一十有七了罢?可有心仪的郎君?卉嘉气性高,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你作为娘亲,也得记着仔细替她把把关才是,考量对方郎君的才学、品行、脾性是否合适。”
梁氏垂首默默听着,却始终不闻卫老夫人提及家世高门、权贵显要,心里头打翻了醋坛子,顿时酸溜溜的。忿忿道,洛瑜是个沾不上一点边儿的穷亲戚,卫老夫人却替她亲择世族贵婿;轮到自个儿的亲孙女,却只扔下几句话来打发。
“母亲说得极是,儿媳记下了。对了,”
她清清嗓子,故作姿态地转个话头:“母亲此前替瑜儿相看了好多郎君,眼光定比儿媳要好,依母亲来看,可有适合卉嘉的?”
卫老夫人放下茶盏,自然听懂了梁氏的言外之意,说道:“你且与卉嘉好生相看,若有合适的,再作打算不迟,我与你一道把关。”
得了卫老夫人一颗定心丸,梁氏心花怒放,喜不自胜,叠声说好。
祁卉圆吃完了一整块糕点,举着小胖手:“祖母!能不能替卉圆也相看一位好郎君?我要嫁像三哥那样的男子!”
梁氏闻言,如遭雷击。
一个月前的回旋镖飞回来,扎得她口吐鲜血。
彼时,她也是在明善堂、也是坐在这把藤纹椅上,与卫老夫人提及把洛瑜许给祁凛彻一事。
“三郎?”卫老夫人默然片刻,似在回忆,然后直摇头道:“不可行!三郎冷冰冰的性子,哪里是个会疼人的?再者,你瞧他成日宿在衙门,一年到头,连我、都难得见他一回。”说到此处,她轻哼一声,气得胸口起伏,“整日里也不知是在当差什么公务,竟比青天老爷还忙!”
洛瑜对梁氏而言,只是个外人,梁氏本不愿闲操这份心,只是自己的大女儿今岁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可卫老夫人不关心自家亲孙女,却整日张罗外人的亲事。
梁氏着急上火,嘴里起了燎泡,心里头十分清楚,只要洛瑜还未出嫁,她大女儿的婚事就提不上日程。
“母亲,男人有事业心才恰恰说明此人稳重可靠呢。依儿媳看来,三郎早晚不归家,不过是因着房里头没个知暖知热的贴心人。待日后成了亲,男人有了小家,他的心自然就挂在自家夫人身上了。”
卫老夫人摆摆手,“三郎长得那么凶,连我瞅几眼都觉唬人,阿瑜本就娇柔,将她嫁过去,岂不得被吓哭?两人相差太大,时日一长,这与守活寡有何区别?”
“母亲,您给瑜儿相看世族高门的郎君,本也是为了让她往后有个身份倚傍,免她日后受欺负。三郎毕竟是咱们侯府的郎君,人品端行,自家人更是知根知底,倘若瑜儿日后当真在三郎那儿受了委屈,您在后头不正好可替她撑腰?若是嫁进别家深宅高门,她纵使再委屈也不好回侯府来找您哭诉呢。您偶尔费些心神,多提点三郎,久而久之,他自然就学会疼媳妇了。”梁氏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杯盏灌了一大口凉茶。
后来,卫老夫人果然做主,将洛瑜许给了三郎。
也果然如梁氏预想的那般,成亲月余,三郎照旧宿在衙门里,倒真应了卫老夫人那句“守活寡”。梁氏心中藏着看笑话的心思:侯府里,要说最不起眼、最不受重视的,当属三房。既然洛瑜想攀高枝儿,她自然得“好心”顺水推舟。
可万万没料到,自家的傻女儿此刻也嚷嚷着要嫁给像三郎那样的男子!
卫老夫人笑眯眯问:“哦?卉圆倒是说说看,三哥那般男子有何处吸引你?”
梁氏:“……”
完了!完了!
她一颗心登时跳到了嗓子眼,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不断朝小女儿使眼色,眨得眼皮都抽筋了,对方却毫无所知。
祁卉圆嗓音清脆:“因为三哥从不回……”
“老夫人!老夫人——”
余嬷嬷满脸激动地挑起锦帘,脚下生风,凑至卫老夫人耳边低语几句。
“当真?三郎抱着阿瑜回府来了?!”
“真真儿的,前头守门的小厮亲眼瞧见,三爷搂抱着三夫人从马车上下来,三夫人窝在他怀中羞得满脸通红!这会儿估计正往熙止院走呢。”
卫老夫人欣慰开怀,又命余嬷嬷给报信的小厮发赏钱。
祁卉圆眨着溜溜杏眼,看向梁氏:阿娘,你不是说,三哥从不回家的么?
梁氏震惊瞪大眼:是啊,这怎么就直接……抱上了?
……
祁凛彻在踏进熙止院的前一刻,就觉出了不对劲。
他宿在内院的时日少之又少,最近的一回,似乎还是一个月前的新婚夜——只呆了不到一个时辰。灯笼高挂、红绸喜悬,卧寝内填满了各种闺阁少女的一应用物,院外,则依旧空荡冷清。
才不过月余,空荡的院子里栽满了各种花树、草药,以及墙角处一片冒着芽尖儿的嫩绿细苗,其间夹杂两棵枯黄萎顿的园植;另一处则在树下搭了个秋千,旁边凌乱散摆着几本书卷,未吃完的糕点用油纸包着胡乱置在书册封页上。
祁凛彻:“……”
察觉到他的步伐缓了下来,怀中之人终于抬起一直埋在他胸膛里的小脸,面上酡红一片,仰着脸细声解释道:“这么大的院子,空着很是浪费,所以我就撒了一些些种子……”
洛瑜被他一路抱着,一颗心如擂鼓般仍在怦怦直跳。他宽厚滚烫的大手毫不费力地揽在她腰间和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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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处,结实坚硬的胸膛蓬勃有力,她整个人几乎要烧熟了。手足无措,为防摔下去,她指尖轻轻揪着他胸口一小片衣角。
他低沉“嗯”了一声以作回应,洛瑜听不出他话里喜怒,只好打直球问道:“你可是不喜?”毕竟,这从前是他的院子。
没了先前在牢房里唤他“祁大人”的称呼,如今“夫君”二字仍是难以启口。
“我不宿在府中。”
他没有直接回答,洛瑜却听明白了。他反正常年不归家,院子自然随她折腾便是。她弯弯眸子,“好。”
祁凛彻将她抱到榻上坐着,视线里,她溢出来的笑意不加掩饰,他微怔片刻,妻子似乎对他不归家这件事,很高兴?
“云萝和钟伯还未回府……”
“我已派人去寻。”
“噢,好。”
两人一时无话。
他强大凛然的气场令人不容忽视,洛瑜紧张得连呼吸都放缓了几分。
“你的伤,可要紧?”
她忙应道:“不碍事,不严重的。”
见状,祁凛彻也不再多问,转身去了外院。
荀青跟上来禀道:“大人,夫人的马车并未被人动过手脚,车夫去澄仁药铺常走那条路,并非临时起意改道。车轮碾过的那片青砖目前来看也只是块普通地砖,其下的泥石经年朽蚀,受不住重力,故而马车一驶过便深陷了进去。”
“赌坊里可还搜出照山白?”
“没有了,只门上吊挂着的那盆。”
祁凛彻默然不语,抬脚朝院角栽种的一大片蓊绿翠株走去。灵香草、天门冬、乌蔹莓、西番莲……还有两径开着红、黄、紫各色的小花苗、以及一些他不识得的奇怪株草。
一切都如此凑巧吗?
“荀青,你留下,听她差遣。”
“是。我会及时向大人禀报。”
他止住步子,已走到了她这片小型苗圃尽头,再往前走,便是下人住的偏房。
转身之际,忽然听见前头传来细碎的交谈声。
“……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你可亲眼瞧见了?反正我是不信!”
“那还能有假?守门的小川因为腿脚快,赶去给老夫人报口信,还得了老夫人赏钱呢!”
“当真?可听说,老夫人原是想将表姑娘许给世子爷,奈何天家先一步赐下他与世子妃成婚的圣旨。后来不知怎么想的,竟又把表姑娘许给了三爷。”
“哼,还能怎么想的?表姑娘一心攀高枝儿,前有世子爷、后有显贵世族公子哥,却都攀不上!偏偏被老夫人指给三爷,表姑娘心里头指不定多委屈呢!”
“……”
荀青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丫鬟嬷嬷的碎嘴子。他觑了眼主子阴沉冷戾的脸,不禁有些哆嗦,忙大步走进去教训几人。
祁凛彻薄唇紧抿,想到她委屈泛红的鹿眼、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霎时明白,怪不得祖母会突然想起他来。
原来,祖母原是要将她许给他兄长。
原来,他是她最不得已的将就。
他蓦地随手折断左边的乌蔹莓。
4. 文武两器
靖宁侯府前身原是西陲边境一家小门户。适逢战乱动荡、民不聊生,外有夷国虎视眈眈、内有豪强占地为王。家主凭靠一身勇猛武艺,被当时曾任西北边防军节度使的太.祖黄帝赏识提拔为高级将领,随其奋战杀敌,击退边患、收复疆土。太.祖黄帝一举夺权,定都京城,论功厚赏,开国功臣之一的家主因此得封靖宁侯。
本朝建国三百余年,天下趋定,逐渐由重武转向重文,士大夫纷纷考科举以入仕,成为朝堂中坚力量,而武官则无可避免地受到轻视与排斥。
战功显赫、历经数朝更迭的武将世家——靖宁侯府声势渐衰,直到曾老太爷考取功名、进士及第,成为那一年的状元、入朝为官,靖宁侯府才又重新在京城站稳脚跟。
到如今这一辈,侯府大老爷和二老爷皆在朝为文官,三老爷外任南昌府兵部郎中。大房生有二子一女,大姑娘已出嫁,二郎外任为官,世子爷曾高中探花郎,如今升任集贤院学士;二房生有二女一子,二姑娘祁卉嘉、三姑娘祁卉圆,以及五岁的五郎;三房有二子,三郎祁凛彻,四郎乃林姨娘所出。
三老爷自幼习武,于书翰文墨一窍不通,因而并不如两位兄长那般受到重视,渐渐地,三房在侯府里的地位也跟着下滑。
六年前,西北边关告急,朝廷兵将短缺,正在准备秋闱的祁凛彻弃文投戎、自请西驰,清除边患、西北大捷。回京后,又因屡次抓获多起凶案在逃罪犯,短短一年,从泰和门巡城千户擢升为刑部侍郎。天子曾赞其“文武两器,佼佼不凡”,特将原来的刑狱司更名奉天司,独奉天子之命,擢其为指挥使,专司天下疑狱冤案。
明面上,奉天司仍隶属刑部下司,审案、宿衙、诏狱等地却单独辟出,指挥使与刑部尚书也是各有所辖所职、互不牵涉。
——因着三房不受重视,侯府众人只知三郎在衙门当差,加之他常宿在刑部、少有回府,自然也没什么人关心他究竟承了何职、获了何誉、膺了何懋赏。
一些个消息灵通的丫鬟嬷嬷们,反而对府里表姑娘的事儿更清楚些,毕竟这些年来,卫老夫人可是亲自将她养在膝下照顾,待她如亲孙女一般。
却听说,表姑娘原是个魄落身份,此次是想借着侯府的声势门楣为自己搏一门好亲事、寻个高门郎君,飞上凤凰枝头。
少不得有人暗地里嘲讽,等着看表姑娘的笑话。果然——表姑娘攀高枝失败了!
落在众人眼中,嫁给府里不受重视、既没什么前程、且又是弃文从武的三郎君,表姑娘这一回的算盘皆落了空,可不就是一朝跌进泥里、委屈将就了?
熙止院的丫鬟嬷嬷们凑在一处聊着主人家的闲话,唾沫星子横飞,冷不丁听见一道男人的咳嗽声传来,几人登时吓得魂儿都飞了,立马作鸟兽散,各去忙事。只是谁也没料到,一个时辰后,自己就得卷起包裹滚出侯府大门。当然,这是后话了。
……
案子还未告破,祁凛彻并不打算在府中多待,送妻子回府本就是临时起意——当时她眼看就要再次摔倒、加上沈燕川在一旁聒噪问话,他才上前抱起她。
下属过来回禀,将刚刚从犯人口中审出来的线索报与他听。
祁凛彻面色冷淡,脚步不停地朝府门外走。
“……那盆照山白正是应对方要求挂在门上的……黑脸少年交代,这家地下赌坊前不久预先支了一笔钱给对方,要买良家清白、未出阁的少女当作赌坊的……不料对方收了钱,却迟迟不交货。”
月余来,京城已发生多起少女失踪案。奉天司加紧了搜查密度,盗花贼无法再寻到时机下手,自然交不了货。
既然黑脸少年误将洛瑜认成了是来交货之人……
“对方每回交易时,可都易容?”
“回大人,据犯人口供,每回来的人都不一样。他们事先约定好时辰,根据当日门上是何盆景来辨别,至于如何辨别,犯人咬死不再开口,属下暂未审出。”
根据一株绿植就能识得来人?
祁凛彻的步子缓下来,问道:“今日他们约了何时辰?”
“申初。”
他蓦地顿住,扔下一句“继续审”便转身往回走。
奉天司赶到时约莫是申初二刻,洛瑜则是在申初一刻至二刻之间去的那间小屋,这说明真正来交货的人来迟了……不,或许根本没有来!
黑脸少年焦灼地空等了一刻钟,在见到洛瑜的瞬间才会迫不及待、先入为主地误认她就是交货之人,故而一开口,才会说出那句“您怎么才来”。
思路豁然开朗,然而眼下还剩一件事急需确认……
一路又返回熙止院,他大步迈进内室,视线里忽地闪过一双雪白纤细的小腿,他骤然止住脚步,忙侧头挪开视线。
洛瑜检查完伤口后、正在给自己上药,实没料到他去而复返,慌慌急急地撩下裙裾盖住小腿,一时也顾不得药粉沾在了裙角上。
两人分明已是夫妻,关系却倒更像是客气疏离的陌生人。
听他方才脚步声急促,洛瑜问道:“可是有何事?”
“你这身衣裳……”
洛瑜垂首,看了眼自己今日的穿着。梅子青花草纹罗裙,腰间系缀珠香罗带,除却裙裾上沾染的尘灰,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午后从明善堂离开、回房换衣裳,当时,她随手挑了这件。
祁凛彻此刻已想明白,那黑脸少年是靠什么辨认交货之人——服饰。她腰间系的湖绿罗带,以及碧翠花青罗裙与照山白嫩绿的颜色,数同一色派系。黑脸少年因为等得焦急,加上赌坊老板的暴躁催促,故而洛瑜方一出现在巷子,便被他误拽进屋子里。
怪不得上一回查抄建惠坊的一家地下赌坊时,门上挂着的,是一盆紫叶酢浆草。再上一回,是一支白色茉莉……
洛瑜看着他,见他眉头紧拧久不开口,不禁有些惴惴,一双澄澈明亮的鹿眼写着茫然,犹豫着问:“怎、怎么了……不好看吗?”这身衣裳,是她惯常最爱穿的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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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祁凛彻回神,朝她看了眼。清婉芙面,浅淡春山;娇柔柳腰,不盈一握。
喉咙发紧,他再次侧头,挪开视线,嗓音低沉,“一般。”
洛瑜:“……”
……
傍晚,云萝一面给她上药包扎,慢慢红了眼眶。“都是奴婢大意,不该放任娘子一人独行。”她抽泣道:“好在三爷恰好路过,救下娘子,只是……只是,三爷也不知心疼您,扔下您一人在院里,自个儿又去了衙门!”
今日在地下赌坊里发生的事,洛瑜并未如实告知云萝。一则是恐她担忧紧张,二则是祁凛彻曾让她这些日子莫要出府,而今凶犯逃遁还未抓捕入狱,未免走漏消息,暂也不便与云萝细说。于是只好解释,自己在路上遇到个醉鬼,逃跑时不慎摔倒,恰被祁凛彻救下。
至于云萝的后半句,洛瑜闷闷地想,他长得那么凶,不说话时,都令她有些发怵;他若真心疼人时,还不知是什么样呢……
她安慰云萝一阵,又叮嘱她莫要将今日之事说漏嘴,教旁人听了去,最后传到卫老夫人耳里,又是徒添忧惧。
想到卫老夫人,洛瑜鼻尖发酸,想要立刻扑进她怀中,蹭蹭老夫人暖和而柔软的手心。
也不待伤口包扎完,她便着急起身,朝明善堂的方向走去。
回想起地下赌坊那一幕、以及黑脸少年阴狠恶心的嘴脸,洛瑜仍心有余悸。若是祁凛彻再晚来一步,恐她此刻已成为赌徒的玩物……
“娘子!当心夜里着凉。”云萝追上来,忙为她添了件外衫。
出了内院,洛瑜匆匆一瞥,见秋千旁的书卷凌乱散着,糕点碎屑撒一地却无人收拾。
“四郎看书又偷懒了啊。”
四郎十一岁,是林姨娘所出。三老爷远赴为官,林姨娘则一道跟着过去照顾其日常起居。三太太,也就是祁凛彻的母亲,当初难产去世。十年后,三老爷才听从卫老夫人的安排,娶了林姨娘做续弦。
四郎活泼好动,平日里在学堂念书,下学后常会去明善堂寻洛瑜,嘴甜十分,常哄得卫老夫人开怀大笑。现如今洛瑜成了他三嫂,他更是日日过来,吵着要她陪自己玩儿。
难得今儿一整个下午都不曾见到他闹腾的人影。
洛瑜的目光又转向西北角,下人的偏房处一片漆黑。
“下人碎嘴,大人已罚。”
一道黑色人影无声无息突然出现,冷不丁唬了洛瑜一跳。她恍惚记起,祁凛彻曾唤他“荀青”,似乎是派来……听候她差遣?
祁凛彻不回府便罢了,一回府,竟将院里的丫鬟嬷嬷尽数罚出了府,怪不得那一地碎屑无人清理。
也不知下人说了什么闲言,她搬来熙止院住了月余,都不曾听到过,今日倒恰巧被他听了去?
洛瑜甩甩脑袋,撇开思绪,转身时,看见地上根茎断成两截的乌蔹莓,顿时疾呼一声:“谁干的?!”
荀青:“这是大人不小心折断的。”
洛瑜:“……?”
5. 冷淡疏离
“三嫂!”
刚行至明善堂,四郎祁珩欢快的声音立即响起,紧跟着一道竹青的身影从前头飞奔跑来。
洛瑜含笑着应了一声,却见他探首往她身后瞧去,一脸紧张兮兮地问:“三嫂,三哥没跟着你一道过来罢?”
“你哥回衙门了。怎么?四郎可是有事儿寻他?”
祁珩慌忙摆摆手,缩了缩脖颈:“不不不、我可不要寻他!”
听见外头的动静,卫老夫人忙让余嬷嬷出来迎几人进屋。余嬷嬷打起珠帘,洛瑜捉裙快步朝里走去,甜软的嗓音里含着依赖:“祖母——”
卫老夫人笑得慈蔼,眼神越过她,朝她身后看去,见只站着四郎一人,问道:“三郎呢?”
“他……公事繁忙,回衙门去了。”
卫老夫人听罢,皱皱眉头,“三郎抱着你回府的消息,祖母还是从守门小厮口中得知,连他半个人影儿也不曾见到。”
话里实则埋怨祁凛彻回府一趟,却不曾来明善堂拜见。洛瑜正想开口替他解释两句,忽听身旁的祁珩说:“祖母,三哥不过来,是怕吓着您呢,倒又惹您头疼。”
这倒是个新奇理由,卫老夫人舒眉展笑,望着面前的小孙子,略带好奇问:“这又从何说起?祖母活了半辈子,还能被你哥给吓唬了去?”
祁珩扬起清秀稚气的脸:“当然了祖母!您还好没见着三哥,他回府时……唔,他抱着三嫂进熙止院里,眉间拧成了川字,表情可凶了,比学堂里的夫子看着还严肃,吓人得很,好在我跑得快躲来您这儿……”
洛瑜听得心头一跳,飞快看了眼卫老夫人的神色,果见她唇角笑意淡了下去,正由着余嬷嬷给她按揉着太阳穴。
“四郎!”
洛瑜立即出声打断祁珩,“今日的课业可都习完了?熙止院里的书卷那般随意扔在地上,明日起得晚了寻不到书,担心夫子又罚你。”
祁珩心虚地想辩解两声,却被她连推带拽地赶出了明善堂。
洛瑜回屋,见卫老夫人微阖眼倚在贵妃榻上,灯芒照见她耳鬓似又添了几根银发,皱纹里藏着深深的怅愁。洛瑜的心尖像是被一根极细的绣花针扎了一下,刺得心里酸涩难当,热意霎时浮上眼眶,是她惹卫老夫人又平添一分担忧了。她忙走近上前亲昵地挨着卫老夫人身旁坐下,轻柔唤了声“祖母”。
余嬷嬷停下手中动作,拿过薄衾盖在两人身上,又重新续上安神香,才悄声退下。
过了许久,卫老夫人才睁开眼,长叹一声。
“当时听小厮来报,祖母心里头一阵欣慰,只道三郎如今会疼人了,可方才听四郎那么一说,才醒转过神,三郎素来都是一副冷漠又不苟言笑的性子,阿瑜,你是不是也被吓着了?”话说着,怨气上涌,“也不知三郎成日里究竟忙的什么差事儿,成了婚,却还依然宿在衙门里,连妻子也顾不上,哪里像是个夫君该有的样子!”
洛瑜轻抚着卫老夫人的胸口,帮她顺着气,慢慢回道。
“祖母,四郎年纪尚小,只匆匆瞥了一眼,才会误以为他当时很吓人。我……我没有被吓着。”
洛瑜不敢将实话说与卫老夫人听。在牢房里,即将摔倒的前一刻,她根本未曾料到他会上前来抱起自己,并一路送回府。尤其是下马车时,她本强撑着要自己走,不知怎么趔趄一步,竟直直撞上他……最后,被他再次俯身抱起,往熙止院走去。守门的小厮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故而才匆忙去向卫老夫人报喜信。
卫老夫人默然沉思,似并不相信。
洛瑜只好把解释给云萝的那一套说辞重复了一遍,腿脚受伤之事略去不提,只道:“他……郎君是因着担心我,面上显出焦急之色,倒被四郎撞见,这才生了误会。”
她方想起,进来明善堂时,怪不得四郎开口先问他三哥是否一道过来了。她那会儿被祁凛彻抱在怀里,羞赧又忐忑,并不敢直视他当时的表情,遂不知是否真如四郎描述得那般,他很是严肃吓人?
不过仔细想想,祁凛彻长了一脸凶相,纵是面无表情时,也教人看一眼就害怕,更遑论四郎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少年。
卫老夫人忙侧身凑近她,借着烛火的光亮,微微眯起眼睛,果然看清她左额角上肿起一块青紫淤痕,顿时哎唷一声,心疼得皱紧眉头。
“不疼的,祖母,是我不小心磕到了车壁上。”
卫老夫人疼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既如此,这几日就安心呆在府里养伤,那间药铺就暂时交给徐掌柜打理便是,你也不必事事劳心。”
“好,都依祖母。”洛瑜乖巧应道,挽着卫老夫人的臂腕,撒娇似地往她怀里拱了拱。
卫老夫人察觉她的动作,怜爱地抚着她毛茸茸的头顶,嗔笑道:“多大的人儿了……”
话一顿,不免想到她如今已是成婚的人,不再是几年前依偎在自己跟前的小姑娘了,按理,三郎才该是呵护照顾她下辈子的人。
可一想到三郎的脾性,卫老夫人不由得再次叹一口气。此刻,她不禁生出一丝疑虑,做主将阿瑜许给三郎,究竟是好是坏?
“祖母?怎的又叹气了?”
“三郎他自幼失母,他父亲又是个习武的大老粗,对他疏于关心和教导。这些年来,三郎是怎么长大的……”卫老夫人眼眶微微一热,“我竟都不曾察觉,只是一转眼,他就长高了。后来,又听说他自请去西北征战,几年后回京来,仍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我一年里见他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阿瑜,三郎如今这副冷淡疏离的性子,并非是刻意针对你……”
“祖母,我省得。”
洛瑜颔首应道,心下思量,这么些年,侯府里竟没人关心过他么?
时辰不早了,她担心卫老夫人思虑劳神,明日又犯头疾,于是一边宽慰着,一边扶着她去床榻睡觉。
卫老夫人按下话头,拍了拍她的手背,心里却想着,他夫妻二人现如今成了婚却还如此生分,往后阿瑜不真成了“守活寡”?看来,明日得寻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三郎才是。
*
奉天司。
还未到下值的时辰,外头有人疾步跑来回禀:“祁大人,侯府派了人过来传口信,让您今日下衙后回府一趟。”
祁凛彻写案宗的手一顿,脑海中几乎下意识地闪过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可她若有事寻他,应当会吩咐荀青过来才是。
他冷淡地嗯了一声,继续提笔。
昨日抓回来的赌犯交代的口供仍有模糊可疑之处,他欲去刑狱再审一遍。廊下的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往里探头,见他走过,立时吓得哆嗦一跳,慌忙背过身去,片刻后,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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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来紧张地龇着大牙朝他讨好一笑。
祁凛彻:“……”
他对此人有印象。
月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还未下值,祖母便早早派了此人过来堵他。他无事从不回府,也几乎不会有人想起他来。上回祖母突然着急地唤他回去,却是要给他指一门婚事。
不知这回,又是为何事?
他拧紧眉头,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刑狱的方向走去。
……
霞晖烘颊,余曛在树。丹桂枝上三分秋,雀鸟噪晚送黄昏。
洛瑜为卫老夫人行完针,刚系好针灸袋,外间一道明朗娇俏的声音由远及近。
“祖母——”
鹅黄色的身影如一只灵动的蝴蝶,翩飞进来,朝卫老夫人扑去。卫老夫人笑道:“敏如来啦。”
方敏如是安顺伯府千金,两年前天子赐婚她与世子爷。
“听说昨日祖母的头疾又犯了,现下可好些了?”
“好多了,难为你挂心特意过来探望祖母。”
洛瑜放下针灸袋,施礼唤了声“大嫂”,又朝刚进屋来的世子爷祁淮礼唤道:“大哥。”
方敏如似这才发现站在一旁的她,惊讶一声:“三弟妹也在呢!”
“嗯。这就回熙止……”洛瑜浅笑低应,手心忽地被卫老夫人捏了捏。卫老夫人道:“难得热闹,阿瑜留下也一道陪祖母说说话。”
洛瑜心下纳闷,一时不知卫老夫人何意,只好乖巧地侯在她身旁。
方敏如的眸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二人方才的细微动作,将下压的唇角立即扯起,再次扬起笑意,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
“祖母,这是我亲手绣的香囊,里面加了一些安神促眠的中草药,您到时佩上试试可有效?我的针线活儿不好,祖母可莫要笑话我。”
“敏如有心了。你的女工甚是出众,祖母怎会笑话你。”卫老夫人笑着接过香囊。
“祖母若觉得实用,我再给祖母多绣些。”方敏如看向洛瑜:“到时也给三弟妹绣几个时兴花样。”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洛瑜错愕了一瞬。
“三弟妹可是嫌弃我的绣艺?”
洛瑜忙说不是。
方敏如眼波一转,视线从她的纤纤楚腰上扫过,笑意褪去几分。“我自幼习女工,虽不敢自夸如何精巧,但绣得熟练,世子爷往日里佩戴的香囊从来是经我亲手绣的……”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洛瑜的神情,却见她微微垂首,面上始终挂着客气的、淡淡的笑。方敏如本就藏着炫耀的小心思,她朝祁淮礼的腰间一指,正欲叫洛瑜好生瞧瞧看,却惊愕地发现,祁淮礼的玉带上,并未系着香囊。
“……”
方敏如强扯起的笑容再也撑不住,尴尬、恼怒的表情顷刻间爬上她的脸。
——此刻,谁也不曾发现屋里突然多出一人。
直到洛瑜右眼皮猛地一跳,她侧眸看去,蓦地怔愣住。
祁凛彻高大颀长的身影如崇山危岭,不知是从何时静立在屋中,气氛瞬间凝滞肃重。
他的目光淡淡掠过自己的妻子,看向坐在榻上的卫老夫人,唤道:“祖母。”
又转向左侧两人,低沉的声音冷峻如霜雪。
“大哥、大嫂。”
6. 天作之合
屋内落针可闻,几人心思各异。
洛瑜恍然明白卫老夫人让自己留下的用意,想来她早料到祁凛彻会过来明善堂。
卫老夫人见他回府,先是欣慰,再一看到他离得远远的、仍是神情淡漠的冰块脸,她脑袋又开始疼得嗡嗡响,只想叫阿瑜再给自己扎两针。
“三弟?”祁淮礼诧异道,“许久不曾见到三弟回府了。”
方敏如同样纳闷不已。她嫁进侯府一年半,却只在去岁的除夕夜宴上匆匆见过祁凛彻一面。彼时岁尾团圆、笑语晏晏,唯有他独坐在角落里,凌厉冷沉、格格不入。后来,才从府里的老嬷嬷口中得知,三房并不受宠,他亦常年不回府。
可这会儿,他怎么突然就来了明善堂?
他身姿挺拔,阔肩蜂腰,光是站着就自生出一股威压、教人不敢直视。方敏如心里咯噔乱跳,也不知自己方才说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气势瞬时矮了一截,顿感心虚,唯恐自己的小伎俩被他锐利的目光洞穿。
“三郎来,走近些,”卫老夫人朝他招招手,“赶巧儿了,难得你兄弟二人都在,一块儿陪祖母说说话。”她今儿个早早派了余管家去刑部堵他,想着叮嘱敲打他一番,好教他把心思多放在洛瑜身上,没成想,长房嫡孙和孙媳今日也凑巧来了明善堂。
祁凛彻对祖母口中的“赶巧”不置可否,站定如松并未上前,一双漆眸询问似地看向祖母,仿若在问:这回唤他回府,又是为何事?
卫老夫人虽知他素来是这个脾性,但仍对他视若未闻的态度微表不满,她皱皱眉毛,脑海中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上回的事。
——也如今日这般,她差人去衙门堵他。寒暄一二后,她问他,觉得府中的洛表妹如何。他当时蹙着眉头答道,无甚印象……
室内一时间再次安静下来,一向玲珑心窍的方敏如立刻察觉到卫老夫人的情绪,她先是看了眼咬唇不语的洛瑜,而后轻飘飘地瞥了眼身旁的祁淮礼,心思一转,她故作热情地出来打圆场道:“是啊,三弟,你往日里忙得时常不回府,既然眼下得空,合该陪祖母多说会儿话,还有三弟妹,你们夫妻二人真个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万不能因着见面少,关系更生分了。瞧你兄长,他便是再忙也不会宿在……”
方敏如喋喋地说着,倏地感到一记阴沉狠戾的眼风横扫而来,那道视线犹如利箭,她心下没来由地哆嗦,立时止住话音,不敢与之对视。
祁凛彻浓眉紧锁,本就不耐应付这些,直听到最后一句时,眼帘一掀,先看向乖巧站在卫老夫人身侧的洛瑜。他眼力极佳,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她抿了抿唇,鸦睫轻颤,眸色微黯。她肤色极白皙细腻,额上青紫尤为明显。
他莫名回想起昨日从下人口中听到的三两碎语,此刻也就不难猜到世子妃这番话里藏着什么心思。
他冷声道:“不劳大嫂操心。”
方敏如被他气势所摄,一时大气不敢喘。当然听得出他话中暗含的警告,此外,似乎还隐有几分维护之意。至于是在维护谁……
“好了。”
卫老夫人沉声开口。她揉着额角,看了眼面前的孙儿孙媳,“夫妻间应当互体谅、共进退、久恩爱。敏如将才说得也有些道理,三郎,你如今既是成了婚的人了,怎能还成日宿在衙门……”
卫老夫人喘口气,知晓此时不是“敲打”的好时机,只得将后面的话咽回去,说:“都回去罢。三郎——送阿瑜回熙止院。”最后一句语气颇有些命令的意思。
又道:“听闻你昨日将下人都谴罚了,院里也没个伺候的人,待会儿让余嬷嬷挑两个得力的丫鬟小厮过去。”
方敏如一慌:“可是我上月拨过去的丫鬟嬷嬷惹了事?近来我跟着母亲学中馈事务,对下人疏于管教,难免有做得不妥之处,怪我疏忽。”
她做出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对洛瑜道:“三弟妹方才怎的也不与我提起这事儿,待回了东晖院,我这便好好教训一番下人,重新差些个伶俐的丫鬟嬷嬷过去。”
洛瑜推辞不过,说好,“那便有劳长嫂了。”
已迈过门槛的祁凛彻忽地回头,方敏如正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登时激得一个战栗。他的眼神威严冷厉、洞察且极具穿透力,方敏如被那一眼看得脊背发麻,寒毛直竖。
出了明善堂,方敏如脚下步子越走越急,一过东晖院的垂花门,她立即挥退丫鬟,这会儿再也忍不住,褪去伪装,冷嗤一声:“什么东西!偏生在祖母面前告我的状!净日黏在祖母跟前儿,就属她会献殷勤!”
“你的怒气着实来得奇怪。下人干事不利被责罚,怎倒成了三弟妹之错?再说,三弟妹日常照顾祖母,祖母的头疾之症才缓解不少……”
方敏如冷笑一声,打断祁淮礼的话,“世子爷一口一句''三弟妹''唤得如此熟稔,竟也跟着偏袒起她来,莫以为我没瞧见,你的眼神可没少落在她身上!三弟妹,差点儿就成了你的''世子妃''呢!可惜了,世子爷,她如今是你弟媳!”
祁淮礼素来都是一副霁月风光的温润模样,眼下听得她这般颠倒是非,饶是平日再沉稳自持,也不禁升起一股怒意,他沉下脸:“休得胡说!”
他难得生气,也很少说重话,方敏如呆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他是在凶自己,睁大了眼不可思议,“我何处有说错!”
她指向他腰间:“你是何时解下的香囊?让我在祖母、三弟妹面前颜面尽失。你故意未佩,究竟是想教我丢脸、还是担心伤了三弟妹的心!”
祁淮礼:“天子赐婚,你我才不得不绑在一处。这既非我本意,也非你情愿。你何必再牵扯旁人、损人清白?”
“是,我的确对这门天降的婚事不喜。可世子爷,再如何说,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世子妃——只要还没和离。我就是看不惯她惺惺作态、想看她的笑话,好教她知晓,她攀的高枝——如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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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夫君!”
“方二娘!”
祁淮礼深吸一口气,看向她:“我知你素日骄纵惯了,往常我对你的行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并不代表我纵容你的一切行径。你倘若有几分真心,就不该拿着绣娘的香囊去讨祖母欢心、欺蒙祖母,也不该故意在三弟和三弟妹面前做出炫耀姿态。你今日,着实过分。若再这般不知收敛,侯府的中馈不如继续交由母亲掌管。”
“你……”方敏如气急,柳眉道蹙,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可不稀罕!”
“既如此,好。”祁淮礼顿了顿,又恢复了温润君子之态,“秋闱结束,放榜将近,你与贺家郎君的事……”
“等等!”
方敏如扬声截断他的话,脸上怒意瞬间被紧张、忧虑取代。隔了好一会儿,她才闷声说:“好,我会收敛。”
语毕,她仍觉不甘地跺跺脚,埋怨地低语:“天子真是瞎点鸳鸯谱!”一边垂首朝着内院走去。
祁淮礼缓缓松开一直攥紧着的手心。
……
另一边,洛瑜走在祁凛彻身后,一会儿的功夫,就被他甩出一大段距离。她捉裙吃力地跟上,尽力忍住小腿上伤口裂开泛起的疼痛。
前方那道背影着一身藏蓝官袍,显然是下值后匆匆赶回府。步子迈得又急又大,转过前头的一处月洞门,人眨眼便不见了。看方向,应是往熙止院行去的。
洛瑜也不追了,腿疼得厉害,她干脆蹲下身来,稍缓一会儿再走。她过来明善堂为卫老夫人行针,云萝留在熙止院并未跟着过来。
不过片刻,沉稳的脚步声折返回来,一双墨色锦靴闯入视线里。
她仰头看去,愕然道:“你怎么折回来了?”
祁凛彻未作回答,只伸出左手来,欲扶起她。府内夜烛荧煌,灯影浮动,洛瑜垂眸看着眼前的大手,能清晰地看见他手心、指腹的茧。这只手掌心宽大,骨节修长,显出蓬勃的力量感。她犹豫一瞬,慢慢伸出右手,放在他掌心上。很烫。
洛瑜站起身,他迅速松开了手,却没有继续往前走,反而是微俯身过来,要拦腰抱起她。
她发现,他话不多,动作却利落。
夜风拂来淡淡的血腥气,她轻嘶一声,忙说:“不、不了,我自己可以走的。”
祁凛彻顿住,拧了拧眉,颇为头疼地看她一眼:“等你走回院子,明早的太阳都升起来了。”
洛瑜抬头望着挂在树梢的弯月:“……”
察觉到她方才似乎微微蹙了额,祁凛彻难得再次开口,“回府前,刚审过犯人。”这是在解释他身上的血腥味。
祁凛彻以为她是闻不惯,旋即撤后几步,跟着收回双手。
“不是,我没有嫌弃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受伤了……”洛瑜不敢看他的脸,目光落在他胸膛上。小腿处密密麻麻泛起疼意,她咬着下唇,“那你……你能背我回去吗?”
7. 万般纠结
祁凛彻没说可与不可,只用行动表示,微蹲下身方便她趴伏在他背上。洛瑜环住他的脖颈,下颌轻轻搭在他肩头。他的肩膀结实宽阔,步伐稳当,轻松地背着她朝熙止院走去。
两人一时安静无话。馥郁清香的丹桂乘风而来,驱散鼻尖的血腥味。
洛瑜几乎能听到自己砰砰响的心跳声,她小心翼翼地侧眸向左看去。入目是轮廓锋利的侧脸,挺拔深邃的眉眼。他的正脸一眼看去长得很凶,这会儿虽离得近,但不用与他对视,害怕的情绪反倒减弱几分。
卫老夫人让他送她回熙止院,可话里的重点,实则是叫他宿在院里。洛瑜万般纠结,既不想卫老夫人为此忧虑操心,又不想祁凛彻为难。
反复思量一阵后,她正要开口,身子一轻,已被他放下,坐在了榻上。他身高腿长,走得快,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进了内院。
“多谢……夫君。”后两个字含糊从嘴里划过,洛瑜险些咬掉自己舌头。她悄悄抬眼,只看到他匆忙转身的背影。
以为他这就要离开,洛瑜脱口而出再次唤了一声“夫君”,面前的背影僵停片刻后,回头朝她看过来,眸色漆黑深沉。
“你今日差事忙吗?若不忙的话,不妨歇在院里。”洛瑜环顾内室,这才发现全是她的用物。他不宿府中,连随身衣裳都没有一套。
她忙又补道:“我叫云萝再添些物件……你若是不喜,我们也可分、分房睡……”
洛瑜想着,他若偶尔回府一趟也行,卫老夫人就不必再处处挂心他夫妻二人了。
祁凛彻捏了捏眉心,深深看了眼她,没有开口,而是抬脚朝外走去。洛瑜盯着他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这门婚事完全是由卫老夫人做主定下。成婚前,他们两人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她不熟悉他的性情,他亦不知她喜好。
想必他对婚事不满意、对她不喜,也是正常吧?
洛瑜并非想插手、干涉他的私事或是公事,她觉得如今这般就很好:他继续宿在刑部;卫老夫人了却一桩心事——她终于嫁人,有了小家;而她则能专心学习医理,治好卫老夫人的头疾,以报答她的恩情,闲时还可去药铺问问诊。
可当看到卫老夫人仍旧操心他二人的婚后事儿,本已好转些了的头疾症近日犯得又频繁了起来,洛瑜心底焦急、也愈加过意不去。卫老夫人善心仁厚,是念在洛瑜母亲曾救过自己一命的份上,怜惜她孤苦无依,才答应照拂她。洛瑜心里清楚,卫老夫人是担心自己故去后,她又成了飘零的孤儿,这才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洛瑜心中感激,不愿卫老夫人再为了她的婚事操劳忧思,才想同祁凛彻商量一番,却没料到,他径直离开了。
这一刻,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然而还没等她尝出来,那道高大的身影又迈进来了。
左手上,拿着一只鞋。
很是眼熟。
洛瑜先是一惊,忽然后知后觉右脚心发凉——她的鞋,何时掉落的?
所以,他方才是出去给她找鞋去了?
祁凛彻神色仍旧淡漠冷肃,走至近前,半蹲下来替她重新穿上,动作小心而笨拙。洛瑜既羞又窘,白皙的脸瞬时烧得一片绯红。他的掌心无比灼热滚烫,分明没有碰到她的脚,她却仿若置身火炉,浑身发烫。
“多谢……”
祁凛彻从未做过这事儿,耐着性子给她穿上。在明善堂时,他就已看穿了祖母此次唤他回府的目的。此前虽对这门婚事不喜,但她既已是他的妻子,何况他也不想每回都要应付祖母的敲打——这竟比破案缉凶更棘手。
他抬起头看她,“这几日忙。”
这是在回答她方才的话。
如此近的距离,洛瑜头一次看清他的正脸。他脸部轮廓硬朗,剑眉入鬓,凤眸深邃,眉眼间沉沉凝着一道肃杀之气,不怒而威,令人生畏。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门口,洛瑜才回过神来,吓得赶紧顺了顺胸口,深呼吸几口气。
继而才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这几日”忙完后,是不是就住回熙止院了?
可他还没回答,是否要分房睡啊……
*
一晃几日过去,洛瑜腿上伤势也将养好了,她同卫老夫人说起祁凛彻忙完这阵后会回府住,卫老夫人欣慰非常,面上愁容终于淡去,胃口也跟着好了不少。
卫老夫人因着头疾的缘故,多年前就免了各房的请安,很少过问府中事,小辈里也就洛瑜和四郎常来明善堂。
侯府如今是长房掌家,季氏是个外强中干的性子,中馈权迟迟不愿交到世子妃手中,只把一些个琐碎繁杂之事交由她去办。
昨日郡主府递来帖子,十日后云阳郡主在景芳园设赏菊宴,广邀京中夫人、姑娘。此类宴多是贵戚联络感情、亦或是世家夫人争相攀比的场合,但听闻,这回的宴会,郡主还邀请了不少郎君。
因着秋闱结束,放榜在即,众人不免猜测郡主此番用意,想必是为家中小辈提前“相看”才学出众、品貌端行的青年郎君,才以赏菊为由头设这么个宴会。
一些心思活泛的人品出其中门道,已早早做起准备来。
“……这回可不许马虎!听见没?郡主邀请的都是刚参加完秋闱的青年才俊,你可得上点心,借此机会好生相看,若遇着心仪的郎君,且再看他家世、才情……”
“哎呀知道了!阿娘!赏菊宴十日后才开始呢,您都叨叨一天了!再说,郡主设宴,是给自家小辈相看,哪儿能轮得到我?”
梁氏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祁卉嘉的额头:“所以才要主动啊!你这几日不许再出门去,把心思好好收拢收拢,明年可是一十八的姑娘了,自个儿竟还不着急自个儿的婚事!”
祁卉圆不解道:“阿娘,我不需要相看,为何大嫂也叫我一并去?”
梁氏喝口茶,润了润喉,心下也不禁生出一丝纳闷来,这些人情往来的走动,向来是季氏操办,这回怎么交由方敏如来负责?
二房与长房明面上和谐,暗地里则处处较着劲,方敏如何时变得这般好心,竟还特意过来“透露”消息?这是其一,其二,三房的洛瑜,方敏如让她也一道去赏菊宴。
这倒教梁氏有些猜不透了。
她清了清嗓子道:“既有这机会,你也跟着去瞧瞧看,省得跟你阿姐一样,到时蹉跎着嫁不出去。”
“阿娘,阿姐才不是嫁不出去,她是不愿嫁。也不知宴会上有甚么好吃的没有?可不能都是菊花罢?”
梁氏气得心口疼:“就知道吃!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
……
熙止院。
云萝:“娘子,您要去吗?世子妃这回倒是奇怪,非要拉上您一道儿去赏菊宴。”
洛瑜也正想着这事儿。若照往常,因着她是寄住在侯府的表姑娘,方敏如甚至不会与她提及有宴会的事儿,况且,她与方敏如,关系素来也不亲近。
她从未参加过京中此类宴会,对此兴致缺缺。
“再看罢。”
总归还有十日,洛瑜心道,到时扯个借口不去便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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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小厮急声通报:“澄仁药铺派了人过来,说是有急事找您!”
洛瑜心下一紧,她这几日都不曾出府,不知药铺发生了何事。她忙起身朝外走,云萝则赶紧去准备车马。洛瑜边走边问:“可有说是为何事?”
“回三夫人,小的不知。来人一脸急切和慌张,只说要找您。”
“好。”
马车一路驶到澄仁药铺,徐掌柜焦灼地在门口来回踱步,见到她来,仿佛见到了主心骨,忙上前来迎她进去。一面把情况言简意赅地说与她听:“三夫人,病人姓郭,病症是晚上睡觉时,双腿便会抽筋。”
“嗯。”洛瑜略微思索一阵,道:“许是血不荣筋之故,可针刺双侧承山穴、真溜穴,柔筋活络即可。”
“已试过,可病人夜里仍抽筋不止。前日他过来,我又在其阳陵泉穴针灸两次,病人症状却仍不见好。他今日来药铺大吵大闹,非说咱们施错了针,才害得他病情加重。”
洛瑜微蹙起眉,问道:“人呢?带我去看看。”
“就在内堂东间。”
进了屋,一名小伙计正躬身好声好气地劝解病人。病人年逾五旬,脸上一片怒容,坐在椅上,把桌面拍得震天响。
“……竟是个黑心的药铺!今日你们若是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定要去衙门报官,告你们……哼,就告你们草菅人命!”
徐掌柜挥手让小伙计退下,洛瑜的目光落在病人挽起的裤脚上,其脚踝处暗黄发紫。郭顺乍然见到掌柜领了个年轻美貌的妇人进来,嚷嚷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防备地看着二人:“你们、你们想做甚!”
洛瑜也不废话,一边吩咐徐掌柜取针来,一边道:“给你治病。”
“你你你!”郭顺瞪大眼:“你们是同伙!谋财害命!”说着,就要朝门外跑去。
“哎哎——”徐掌柜连忙拦住他,又是解释,又是抱歉地说了一番话,把他按回椅子上,指着洛瑜介绍道:“这位夫人的针灸之术炉火纯青,您且放心,她定能将您的病症治好。”
“我凭甚信你……啊嗷——”
趁着郭顺说话的功夫,洛瑜朝徐掌柜递了个眼色,徐掌柜立马按住郭顺,她眼疾手快地朝病人的双侧昆仑穴刺去。
郭顺挣开徐掌柜,就要去拔掉银针,洛瑜不紧不慢道:“需得留针两刻钟,你若是此时拔掉,恐会当即丧命。”她故意将后果说得极重。
“……”
郭顺的手颤颤巍巍,见这年轻妇人气定神闲,他一时还真不敢去拔,怒瞪着两人,恶狠狠威胁:“你们且等着,倘或我有个三长两短,定叫你们去吃牢饭!”
“是是是……”
徐掌柜抬袖抹去满额头的冷汗,唤来小伙计负责盯着,他领着洛瑜去了外堂。方才见她利索地行了针,徐掌柜陡然松了口气,又不禁暗生佩服,“多亏夫人。”
洛瑜谦逊一声,将方才行针的思路说与他听。随后,又细细查阅了问诊日志,见无甚问题,与徐掌柜重重道了声辛苦,徐掌柜忙说不敢当。
“娘子,”云萝凑近过来,低声道:“外头阴沉沉的,恐会下雨,若您已完事,咱们早些回府罢?”
“好。”
洛瑜把事都交代完毕后,又叮嘱徐掌柜将方才那病人的情况记录在册,“若有何问题,可及时派人去侯府寻我。”徐掌柜颔首应好。
秋日的天阴晴不定,洛瑜抬头一望,果见黑云涌聚。
正欲上马车时,忽听一阵脚步声急追上来。
“瑜丫头?!果真是你!可叫叔父好找啊!”
8. 旧事噩梦
惊雷乍响,骤雨将倾。
那道声音由远及近,犹如阴魂不散的鬼魅,顷刻缠上来,无形间扼住了洛瑜的咽喉,瞬间令她动弹不得。
云萝在一旁察觉出她的不对劲,立即转过身瞪向来人,呵斥道:“放肆!你是何人!”
“哪里来的贱丫头恁没规矩,轮得到你对老子大呼小叫?滚一边儿去!瑜丫头——几年不见,胆子竟大了不少,敢故意躲着老子?”
“住口!好个泼皮无赖!我家娘子可是靖宁……”
“云萝!”
洛瑜极力稳住声线,截断云萝后半句话。不过片刻功夫,她后颈已沁出涔涔薄汗。
藏在袖子里的指尖紧紧蜷起,她艰难地、缓缓地回过头朝对方看去。那是一张很熟悉的脸,却也是一张她厌恶的、不愿再记起的脸。
是她的叔父,韦留益。
“怎么?没料到老子也在京城吧?”韦留益啐了口唾沫,三角眼斜盯着她:“真个没良心,亏得老子从前待你那么好,夜里疼你……”
“无中生有,满口雌黄!”洛瑜厉声打断她,单薄的肩脊微微颤抖。
“在外头六年,倒学会跟老子顶嘴了?欠教训!”
说话间,韦留益走前几步,抬起右手直呼过来,云萝反应迅速,立即推开洛瑜,自己结结实实捱了他一巴掌,踉跄着摔倒在地。
洛瑜一边扶起云萝,怒道:“韦留益!今日你口出秽言,无故动手打人,便是寻衅滋事之罪!”
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侧目过来,被韦留益瞪视回去,对洛瑜道:“老子是你叔父!”
徐掌柜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出来查看,惊呼一声:“三夫人!”见她无事,才放下心,又立即招呼小伙计过来扶着云萝进去上药。
他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转头看见那人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那人年约四旬上下,穿着一身不知多久没洗过的粗短褐衣,歪嘴高颧,显出刻薄之态,尤其那一双不怀好意的三角眼,不,只有一只——右眼已瞎。
“放肆!天子脚下安敢胡乱生事!”徐掌柜斥道,只当他是街上游手好闲之徒,挥挥手就要敢走他。
韦留益嘴角抽搐两下,飞快换了副嘴脸,冲上前去,迭声道歉:“误会,都是误会!大哥有所不知,我是她叔父,这回来京城,是特意来寻她的。”
徐掌柜询问的眼神看向洛瑜,韦留益则在他背后朝她挤眉弄眼似地威胁。
洛瑜忍住胃里泛起的恶心感,颔首道:“是。”
她知道韦留益的手段,若是她反驳,他必然还会添油加醋说出更过分、更难堪的、甚至是子虚乌有的话,辱损她的清白。
“徐掌柜,容我与他说几句话。”
徐掌柜应声,再次朝韦留益看了一眼才走开,却并没有回药铺,警惕地站在不远处。
“好大的派头!”
韦留益狠狠压低声音,“三夫人?这是在京中攀上了哪棵高枝!怪不得敢无视老子!直呼老子的名字!从前老子哪里待你不好?供你吃住……”
“你和婶母贪占了我外祖母的钱,又拿我当丫鬟使唤,叫我宿在柴房……眼下你竟还有脸说出这番话来!你莫要再颠倒黑白扯谎,也莫要再找上我。”
“呵,从前竟不知你如此伶牙俐齿。”韦留益愤恨恼怒,看眼她身上穿着的绫罗服饰,心思一转,“想要跟老子撇清干系?好啊,明日拿一万两过来,就当是还老子当年养你的辛苦费,否则,我定要叫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你是个勾引自己叔父的浪荡货色!”
洛瑜气得红了眼眶,“你休想!你胡说!”
“老子胡说?”韦留益指着自己的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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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干的好事!戳瞎了老子的眼睛!哼,一万两,一分不能少,明日这个时辰过来,若是晚了……”他阴测测一笑:“老子定不会再像六年前那般,让你轻易逃掉。”
他眨了眨浑浊不堪的眼睛,挑衅地看她一眼后转身走了。
洛瑜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战栗,仿佛此刻又置身在了六年前的那场噩梦中。
旧事如洪涝汹涌而至,强烈的、压抑的、挣脱不得的窒息感顷刻湮没了她。她开不了口,无法呼救。更没有人听得到。
雷鸣轰然,冰冷的雨珠砸在她身上。
云萝撑伞,扶着失了魂的她上马车。
“娘子?您怎么了?”
云萝手忙脚乱地扯过薄披风将她裹住,她的身子仍止不住地发颤,云萝哭出声来,捂着她冰凉的手:“娘子,您的脸色煞白,您别吓唬奴婢……呜呜,是不是方才那人对您出言不逊?咱们回府告诉……”
“……无人……”
“什么?娘子,您想说什么?奴婢没听清。”云萝以为她是怕卫老夫人担心,焦急道:“那咱们不回府,咱们去找三爷!三爷在刑部当差,定然有办法收拾那恶人!”
洛瑜溺在噩梦中,闻言,像是终于抓到一根浮木,她微颔首喃喃道:“一万两……对,去报官。”
雨势瓢泼,洛瑜站在檐下等着,她的目光穿过重重雨幕,落在“奉天司”三个字上。
前去报信的人匆匆返回,身旁跟着一道高挑的身影。尽管雨雾模糊了视线,洛瑜还是一眼认出,来人不是祁凛彻。
“可是兄嫂?祁三今日外出办案,还未归来。”沈燕川见她脸色苍白,问道:“可是有何急事?不妨先告诉本官,本官可代为转达。”
洛瑜摇头失语。
那根浮木转瞬间又被雨水冲远了。
9. 惊魂未定
“……一身的晦气,在婶母眼门儿跟前装病给谁看!不过使唤你两句还委屈你了不成,死蹄子白眼狼,前天打碎那副碗碟我还没找你算账,哭什么哭!留着下去到你外祖母跟前儿哭丧去!真则是个讨命鬼!”
“……翅膀子硬了?老子是不是说过,让你在柴房老实呆着等老子,听不懂话?想跟叔父耍心眼儿?手,伸出来!看清些,这根藤条就是专门抽你的,再不听老子的话,呵,以后就是这藤条教训你,记住了?夜晚乖乖等着,柴房再敢上锁老子抽不死你!”
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夜色如墨,柴房里黑漆漆的,四周封闭无窗,唯有一扇朽烂破旧的木门被狂风肆虐得咯吱咯吱狂响。
十一岁的洛瑜蜷缩在柴房角落里,瑟瑟发抖。
“开门,给老子开门,你他娘的把话当耳旁风是不是?”门外的人使劲儿撞上柴房门,“瑜丫头?过来,叔父这回不打你,把门打开……”
洛瑜死死咬着嘴唇,惊恐骇惧地盯着那扇快要支撑不住的门。
“哐哐哐——”
韦留益找来一根大木头砸着门,语气渐渐凶狠:“非要等老子出手,一会儿老子定叫你生不如死!”
“不要……求你了,叔父,放过我,婶母知道了……”
“砰”地一声,门被撞裂开。
“放心,你婶母不在家中。”
韦留益甩了甩手腕,阴测测地朝她走过去:“今晚,好好伺候叔父就行……”
话未说完,他立马“哎唷”吃痛一声,朝他胸口扔来的一根木棍随即掉落在地,他大跨步走近,反手甩过去一个响亮的巴掌。
“行啊,长本事了,是老子给你脸了,嗯?”
韦留益不顾她的求饶,一把攥紧她衣领,把她拎了起来,另一只手再甩过去一个巴掌,“再敢……哎唷——”
那只手没来得及收回就被她牢牢抓住,咬得他指节骨头都快断了,“你他娘的找死啊!”说完,攥着她衣领狠狠砸向墙面,听得“咚”一声响。
洛瑜这一下被撞得头晕目眩,她惊惶地朝门外爬去,却被他粗鲁地踹过来一脚,恶臭的气味逼近,一双大手趁着夜色摸过来,他猛地深深一嗅,那句“好香”顿时咔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凄厉惨叫。
“啊嗷——眼睛!老子的眼睛!”
洛瑜紧攥着细木柴的手颤抖不停,木柴在戳过去的瞬间沾上了鲜血。
她全身战栗,踉跄着往门外跑去。背后突然伸出来一只手,猛地钳住她的脚踝,一股大力将她拖拽在地。
有双手掐在她脖颈上,越收越紧。
“不要……求你、放开……啊——”
惊叫声忽地划破满室静谧,洛瑜猛然坐起,顺着胸口急促喘气,余光倏地瞥见床沿边站着个人影。
她骤呼一声,想也没想,抓起床上的薄被和锦枕一股脑朝那人扔过去。
与此同时,那人飞快地倾身过来,止住了她的动作:“是我。”
洛瑜瑟缩着往后退,骇然盯着他:“你是谁?!”
祁凛彻:“……”
他清清嗓子,看眼她煞白的脸色,问:“魇着了?”
“啊,我……”洛瑜支吾着,看着他,眼睛渐渐聚焦,落在他凌厉的眉眼上,又转头朝四周一看,熟悉的内室布置。
方才,确是做噩梦了。
还好,是梦。
喉咙里堵涩得慌,她绷紧的肩脊陡然松了松,目光再次落回他身上,“你……夫君……你,你怎么……”一开口,发现声音颤得厉害。
“听闻你去刑部寻我了,可有急事?”
祁凛彻的视线从她苍白的唇瓣上挪开,起身朝外间走去,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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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点燃了两盏灯烛,一边解释道:“我刚回,见你已睡着,未想叫醒你,却见你似梦魇住了。”
他又走回来,递给她一张拧干的热巾帕与一杯热茶。
洛瑜呆呆接过,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刚那场噩梦中回神,连“谢谢”也忘了说。他平常寡言少语,将才说了好几句,洛瑜竟莫名觉得有一丝心安。
手心传来热意,她喝了口茶,又拭去额角冷汗。
她久不言语,祁凛彻再次问道:“可遇到了何事?方才,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
洛瑜止住话音,又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眼眶微酸,她看着他,却不知如何开口。那些充满恶意的旧事像一条积年伤疤,纵是撕开一个小口子,也会疼得鲜血淋漓。
“无事、无事,一个噩梦……”
她掐紧手心,不敢迎向他看过来的目光。“是不是扰到你办案了?我、我没有急事,回来,回府后,可能累着了,就睡了过去,你若是忙的话,不必,不必……”
“这会儿不忙。”
祁凛彻接过她手中已经空了的杯盏放到矮几上,见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一双乌黑清透的眸子湿漉漉的,又问了一句:“当真无事?”
洛瑜绞着薄被,忽地想起前不久在牢房里,他曾问她“可有受伤”,不同于上回的淡漠疏离,这一刻,他的语气里似乎少了几分冷意。
可她该如何开口呢?下午去刑部时,她慌张害怕,根本不曾细想。叔父瞎了的那只眼睛,叔父曾对她起的色心,以及叔父的一万两……
洛瑜定了定神,目光与他颈侧的圆领口平视,紧张说道:“我午后去了药铺,澄仁药铺,有病人,他说……唔,他说,家中有一亲戚找上门来,开口问他要一万两,他,他不知该如何……”
祁凛彻诧异地挑了挑眉,“一万两?”
10. 几不可察
“啊?嗯,对……”洛瑜不擅说谎,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
“这亲戚与他是何关系,因何事找他要一万两?”
洛瑜不知他问得这般细,一时答不上来,垂下头盯着手里的热巾,低声道:“我……不清楚。”
“你下午寻我,就为着这事?”
“是,啊,不是……”洛瑜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只是好奇,一万两,唔,像这种情况,我该,不,他、他该不该报官?”
祁凛彻渐渐听出她话里的不对劲,沉吟片刻道:“此人说得较为含糊,依情况而定,若两人此前有银钱纠纷,或是他亲戚勒索,亦或是参与赌博者,银钱数额较大,需得报官;若只是债主上门讨钱,则是另一回事了。”
“……哦。”
“怎么?他是何情况?”
“他……”
洛瑜咬着下唇,心乱如麻,既不想瞒他,却也不想把叔父这件事说与他听,只想赶紧翻篇。
淅淅沥沥的雨仍未停歇,窗外黑沉沉。她稳了稳思绪,重新看向他,生硬地转开话头:“天还未亮,夫君忙了一宿,是去刑……还是歇在院里?”
祁凛彻敛眸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床,淡淡的栀子香萦绕在鼻尖。
“你,上来睡吗?”洛瑜紧张得差点咬着舌头,此刻也不好说分房睡的事儿,自觉地往里侧让了让,然后睁着鹿眼望着他。
祁凛彻按了按额角,站起身,说:“既无事,你继续睡便是。”
“那你呢?”
“我回刑部。”
话落,他转身朝外走去,吹熄灯盏时却听她迭声说“莫熄灯”,他回头看她,问:“怕黑?”
“……嗯。”
“好。”
将要迈步时,他又补了一句:“若遇事,可着人去刑部,我今日不外出办案。”说完,也不待她回应,便离开了熙止院。
良久,洛瑜才重重呼出一口气,脑中思绪纷杂,再也睡不着。盯着那道橘黄灯芒,她后知后觉想到,他今晚,是特意回府来的吗?
……
荀青立即跟上来,把下午在药铺前发生一事说与祁凛彻听。
祁凛彻的脸色阴沉不定,瞧着比这浓浓夜色更黑。
他冷笑一声,“叔父?”
“是,那男子声称是夫人的叔父,此次特意寻过来,夫人似乎并未反驳。”
“嗯。一万两是怎么回事?”
“说是夫人戳瞎了他的眼睛,威胁夫人明日,哦不,今日拿一万两过去交给他,他便不再骚扰。”
祁凛彻想到她方才支支吾吾、掩饰不语的神情,心底没来由地有些躁意,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派人跟着他叔父,另外把他常去的地儿搜一搜。今日她,夫人若是要出门,你暗中保护着,只当暂不知晓此事。”
“是。”
*
午膳时,洛瑜只草草吃了两口,明显心神不宁。
马车一路往东徐行,依旧是朝着澄仁药铺的方向驶去。
云萝面露担忧:“娘子,昨日您可吓坏奴婢了,您这会儿脸色不太好,为何不在府里歇着,若有何事,差人去药铺跑一趟便是。”
“无妨。”洛瑜对她浅浅笑了笑,“无需担心。”最后一句似在说给自己听。
马车在离澄仁药铺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云萝率先问道:“怎么回事?”
外面传来的不是车夫的声音,而是另一道男声:“瑜丫头——”
云萝惊呼一声,悄悄掀开一角帘子朝外看去,她皱紧眉头,看向洛瑜:“娘子!是昨日那无赖!”
“嗯。”洛瑜解下薄披风,说道:“云萝,你稍后和钟伯一道把车停在附近即可,若是一刻钟后我仍未回,再下车去寻我。”
“什么?娘子,您要单独下车?奴婢不放心,若您再遇到……”
“无事。”
外头那道声音又催了催,云萝急得连忙摆手要拦住她:“娘子,不可,此人看着就不像个好相与的,言语粗鄙,让奴婢同您一道过去也行……”
洛瑜稳下心神,拍了拍她的手背,仍是说了句无事,又指了指自己系在腰间的针灸袋,随后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韦留益轻讽一声:“派头挺足!”
他上下扫她一眼,“钱呢!”又见那辆马车竟直直朝前驶去,他面色微恼:“怎么?莫不是反悔了,跟这儿耍老子?”
洛瑜无视他的话,往前头两个巷子的交叉口走去,街上人不少,料他一时不敢动手动脚。韦留益跟在她后头,恶狠狠道:“耍什么花招!一万两呢!”
巷子口这儿人少,她寻了个位置站定,慢声道:“你也知晓是一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一日之间,我如何凑得齐?”
韦留益愣了愣,再次上下打量她一眼,歪嘴一笑,“几年不见,瑜丫头长得更美了,连说话的口气也与从前不一样了,那会儿你总是埋着头怯弱胆小,娇娇儿一般喊老子叔父……”
洛瑜冷声打断他:“过去旧事休再提。”
“嗯,还是如今这样有脾性些更惹人疼爱……”
“韦留益!”
韦留益啧了一声,颇为不满地扬起眉,“老子的名儿也是你敢喊的!”他瞬时变了脸色,“我要的一万两呢!半个铜板儿都不能少!”
“这个数额太大,我凑不出来。再说,你要这么多钱做甚?”洛瑜从他瞎了的右眼上飞快掠过。
“自是有大用。”韦留益道:“京城果然是个低头都能捡到钱的地界儿,到时钱滚钱,生了财,”他看眼洛瑜,“老子若是心情好,说不定会赏你几个钱子儿。”
洛瑜听到“钱滚钱”时,心中立时咯噔一跳,蓦地想起了祁凛彻正在查办的赌博案。她尽力稳住表情,没有过多表露,不经意地朝韦留益看去,见他眼底青黑,嘴角干涩泛白,像是几宿未睡,面容又隐隐带着些兴奋之色。
“废话少说!”
韦留益停下话头,没了耐心,“老子不管你有没有,老子今日就要!”
“好。不过——这一时半会儿定是凑不齐的,戌时你再过来。”
韦留益冷笑道:“当老子不知你这是脱身的借口?戌时一到,老子等来的怕不是官老爷吧!”
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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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未落,他迅速攥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往身后巷子里拽去,“原来今日是过来耍老子的?好,你没有,老子就是把你卖了也能卖个好价!”
洛瑜并没有反抗挣扎,顺着他的力道任由他拖着,右手悄悄伸向腰间。
“这回知道害怕了?不跑了?继续跑啊你倒是,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韦留益一边骂着,走了几步后,见她安静得过分,心下一紧,忽觉不妙,低头看去,只来得及看清一根极细的银针在眼前一晃而过,身子就失去意识重重砸倒在地。
洛瑜收针系好针灸袋,最后看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韦留益,心里一阵嫌恶,立即转身朝巷子口走去。
堪堪回身,就顿住了。
几步远的地方,立着一道高大如峻山的身影,面容冷肃凛然,眸色漆黑深邃,径直朝她看过来。
好半晌,洛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夫……君。”
她想,她正要去刑部寻他呢,“好……巧啊。”
那座挺拔的高山不疾不徐地移过来,视线越过她,朝她背后看去。
洛瑜尴尬地解释,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就在夜里,她对他撒了谎。
“我……正要去寻你,此人,就是那个亲戚,就是要一万两的人……”
祁凛彻偏头朝后吩咐了一句:“带回去。”
空无一人的巷子口霎时走进来两名身着官服、腰间佩刀的人,目不斜视地拽起地上之人大步朝外走去。
洛瑜吃惊:“……”
她看向祁凛彻,茫然地眨眨眼,有这么巧吗?他们是恰好路过?还是专程在此守株待兔?他会不会误以为她是在当街行凶?
祁凛彻仍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嘴角牵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好身手。”
洛瑜:“……?”
她迎着他的目光,日光明媚,看清他左眼角至耳际处有一条细长的淡淡疤痕。洛瑜一颗心又开始突突跳,她立即调开视线,却见他转身开始朝外走。
“夫君——怎么会在这儿?”
前面的人缓下步子,侧头看她:“不妨说说,你又为何在此处?”
他的语气分明波澜未起,却叫洛瑜听出审问犯人的错觉。她连忙换个话头:“方才那人,你们是带他回刑部吗?需要审些什么?”
祁凛彻停下脚步,正欲翻身上马,却听她又小声提醒道:“他的话很多不能信的……对了,我能跟着一道儿去吗?”
他拧眉:“你当那是什么地方?”
“不是刑部吗?”
“……”
洛瑜只好低声解释一句:“我对你撒谎了,他是我叔父。”话落,抬头看到他凌厉坚冷的下颌,忙补道:“我不是有意的。”
“嗯,回府吧。”他淡淡道。
上马时,袖子一紧,他垂眸看去,是被她轻轻抓住了。她指了指对街:“我能跟着去刑部吗?”祁凛彻朝对街看去,一辆马车停在那边。
他眉头拧得更深了:“回府。”
“可这件事……与我有关。”
11. 挑断手筋
到了刑部大门前,荀青过来请示:“大人,夫人如何安顿?”
那辆马车正缓缓驶来,祁凛彻收回目光,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带去奉天司。”
“后院吗?”
祁凛彻顿了顿,他平日在前院办公审案,后院是歇息的地方。可这会儿既不能让她去前院候着,更不能将她带到刑狱里。
“嗯。”他应了一声,撩袍朝前走去,并没有留下等着马车上的人。
沈燕川从廊下路过,见他回来,诧异道:“这么快?往常怎么也得半个时辰之久罢?”
“嗯。”
祁凛彻心道,何止,这回甚至都不用他出手。
“既抓到一条线索,为何脸色却这么沉?你伤势加重了?或是那嫌犯是个大官儿?”
祁凛彻看他一眼,抿唇不言。虽不是个大官儿,但比大官儿更棘手,何况还牵扯进他的……
“咦?祁三,那位不是你夫人吗?”沈燕川侧首往右看去,“昨儿她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过来寻你,你没问问是有何急事么?”
“问了。”
“嗯?然后呢?是何急事?我瞧她那会儿面色苍白,许是遇到……”
“不知。”
沈燕川一噎,看了眼他,又朝右看一眼,似是想起什么,震惊道:“你你你,不会又把你夫人错当成凶犯给抓了罢!”
“难说。”
沈燕川急了,跟着他往刑狱的方向走,“你多说一个字儿,能犯哪条刑律不成?可刚刚看方向,你夫人是往奉天司后院去的啊……该不会是你成了婚却仍宿在刑部,嫂子找上门来了罢?依昨日一面,嫂子看着也不是蛮横无理之人,清婉柔美……”
祁凛彻蓦地止步,睨着他,“你跟过来做什么?”
“江宁府的案子有了些眉目,我去狱里审犯人啊。谁跟着你了?”
沈燕川看他一眼,自顾自往前走去:“你这三句话闷不出一个屁来的性子,嫂子独守空房居然也不生气,怪不得有事寻你时,还得亲自跑来刑部……”
祁凛彻:“……”
步下石阶,昏暗的刑狱里充斥着各种声音,邹六立即迎了上来:“祁大人,刚刚捉回来的嫌犯还未醒来,如何处置?”
“带去刑房。”
“是。”
邹六招来两个手下,利索地将嫌犯绑在刑架上,他舀了盆冰水准备冲醒嫌犯,一回头,却见上司跟着走进了刑房。
“祁大人,您有何吩咐?”
“退下。”
“啊?”邹六一愣,“刑具脏污染血,祁大人,还是让我等在旁听您吩咐动手……”
“先且退下,无我命令,不得进入。”
邹六忙应是,不敢再多话,摆手让两个手下马上退出去。他偷偷瞄了眼上司的神色,犹如鬼蜮修罗,沉肃可怖,他打了个哆嗦,嘭地关上门离开了刑房。
房内静下来,祁凛彻拿过那盆冰水,丝毫不带犹豫地兜头泼了上去。
“谁!谁他娘的……咳咳……”
祁凛彻扔下盆,弹了弹溅在袖口的水珠,冷漠地看着刑架上的人。
“你是何人,敢绑老子?”
韦留益徒劳无功地挣扎着,捏紧拳头怒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放我出去!”
面前之人却只是抱臂冷观,韦留益狼狈地甩掉脸上冰冷的水珠,眯眼看清他的穿着,怒瞪着他:“好啊!瑜丫头报官了是吧?人呢,该抓的人是她!她害得我晕倒在地……”
“她是谁?你与她是何关系?”
韦留益呸了一口,“你又是何人?老子凭甚告诉你?”
“哦?”祁凛彻夹起一块烧红的烙铁,漫不经心地朝他走去,“你继续嘴硬便是。”
“你你你,你他娘的哎哟——疼疼疼,拿开拿开!我说我说!”韦留益极力往后仰,那块红透的烙铁就在眼跟前儿晃,他艰难地咽口唾沫,“瑜丫头姓洛,我是她叔父。”
“你方才说她害你晕倒?”
“对!就是她!贱蹄子趁我不备……”
话音未落,滚烫的烙铁当即朝他胸口而来,布料裂开,烧焦的气味混杂着他痛呼的惨叫,响彻在刑房内。
韦留益龇牙咧嘴,面容扭曲:“官老爷滥用私刑、屈打成招……”
烙铁往下移了位置,他身子颤得战栗不止,黄色的液体顺着底裤滴答流下。
“错了错了……我说我说!”
他疼得倒抽一大口凉气,动刑之人面露嫌弃地扔了烙铁,走到前面一张椅上坐了下来,黑眸锐利地锁着他。
“瑜丫头十一岁那年,她外祖母死了,我见她一个人孤苦可怜,带回家中养着。谁料,这丫头瞧着柔弱,却是个狼心狗肺的,不仅害瞎了我的眼睛,还偷走了钱财,跑了……”
“偷了多少?”
“什么?偷,偷了一、一千两!”
“故而,你此番来京城是为寻她还钱?”
“当然,就是这样,快把我放了!你们赶紧让她把钱还我!”
“怎么不是一万两了?”
韦留益愣了愣,支吾道:“是……是一万两,那不是还得治我的眼睛吗!”
“她当时不过十一岁,如何能打得过你,更遑论戳瞎你的右眼?”
“你!”
韦留益怒极,没成想这人如此不好糊弄,他左眼珠子转了转,道:“此事有关瑜丫头的清誉,我毕竟是他的叔父……”
“说。”
“咳……瑜丫头生得一副娇媚好颜色,才十一岁,就不知廉耻勾引我,我几次三番拒绝,她却在夜里爬上我的床……”
韦留益忽然打了个寒噤,停住话头,顿觉刑房内的气氛压抑而冷戾,无形中骇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抬头,看到那张脸在微弱灯芒下显得愈发凶狠,紧绷的下颌锋利如刀,只一眼,韦留益后背寒毛战栗,冷汗湿透全身。
房内再次静下来,就在韦留益犹豫着是否要开口继续说时,椅子上坐着的人站了起来,身量高大健硕,在刑具架上挑了把短弯刀。
“你他娘要做什么!”
冰凉的刃锋贴在韦留益脸上,轻轻一转,顷刻划开一道细长的血口子。韦留益被绑在刑架上,晃动得更厉害了,他瞬间反应过来,口齿含糊:“你,关系——你与瑜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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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何关系!”
“她是我夫人。”
随着他话音方落,紧接着是一道凄厉的痛喊惨叫:“啊嗷嗷嗷——”
祁凛彻神色不变地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
……
“哎哟——嘶嘶嘶——”
沈燕川拿着刚审完的口供往外走,不由笑出声:“邹狱长,这伤又不在你身上,你倒龇牙咧嘴喊疼,感同身受了不成?”
“沈大人。”
邹六讪讪一笑,走近他几步,指了指刑房的方向,“沈大人有所不知,祁大人正在里头审犯人呢。往日都是我们先审一遍口供再交由祁大人过目,今日他却要自己审,还不让任何人靠近……里头的声音哎哟,喊得那叫一个惨。”
“是吗?”
沈燕川讶异地挑挑眉,朝刑房看去,正想过去瞧瞧,房门从里打开,祁凛彻走了出来,面色阴沉狠戾。
邹六忙小跑着过去:“祁大人。”
“拔掉他的舌头,审他去了哪几家地下赌坊。”
邹六忙不迭应声,脑中飞快转着,上司先说的是拔掉舌头,再审,也就是根本不必管此嫌犯的口供,只是走个过场……
“审出什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沈燕川跟着祁凛彻一道并排往外走,又忍不住拿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祁三,你给他动什么刑了?你这身上怎么又腥又臭的……”
遭嫌弃的祁凛彻冷冷看他一眼,大步出了刑狱,往奉天司后院的方向走去。
到了后院,步子慢慢缓了下来,他轻轻嗅了嗅身上的味道,犹豫一瞬,往右边的净房走去。
……
洛瑜是头一回来这里,进屋来才知晓,这就是祁凛彻常年在刑部的住处。她环顾一圈,整洁干净,卧榻、书案、桌椅,规矩而整齐地摆放着,像他的人一样干脆利落,再无任何多余装饰。
她在椅子上安静坐着,心头不免惴惴,他们把韦留益带回刑部,倘或韦留益开口诬陷她或是……
门外传来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起身,看向走进来的人,轻声唤道:“夫君。”
“嗯。”
祁凛彻这是头一回在办公时回来自己后院,只是眼下也去不了别处,他示意她坐下,见她垂首不安地绞着手指,问道:“想说什么?”
“啊?”洛瑜抬起头,回过神来,“你不问问我,跟着过来刑部的原因吗?”
想到方才在刑房里听到的话,他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敛眉掩下情绪,淡淡道:“与此案无关。”
洛瑜一怔:“此案,是哪件案子?”
不是一万两吗……
祁凛彻转头看她一眼,洛瑜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眼尾处那道疤上,片刻后似是想起什么,“赌……地下赌坊?”
“嗯。”
“可……”
洛瑜试图理清脑中缠乱的头绪,“意思是,他参与赌博了?”韦留益曾说的“钱滚钱”,看来她当时没有猜错。
“可,可他问我要一万两,背后的原因,”她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你,也审了吗?”
“审了。”
12. 玉软花娇
简单两个字落下,这会儿轮到洛瑜沉默了。
她清楚韦留益的为人,是决计会将脏水泼到她身上来,可为何祁凛彻却如此镇定,甚至没有丝毫好奇。这反倒令洛瑜更为忐忑了。
纠结片刻后,她问:“审出什么了吗?”
祁凛彻没有立刻回答,放下茶盏后,问道:“昨日你寻我,可是为这事?”
“啊?是……”洛瑜咬唇,知晓是瞒不过去,解释道:“我与你说了谎——不是有意瞒你,昨日我在街上撞到他,有些害怕,他开口问我要一万两,我不知该如何,才来刑部寻你。”
“嗯。你怕他?”
“是。他虽然是我叔父,但是,但是……”
过去的那些事梗在喉咙里,洛瑜难以启齿,可一想到韦留益颠倒黑白的本事,她胸中闷着的一口气怎么也顺不下去。她深呼吸,艰难开口道:“外祖母病故后,叔父和婶母过来村里,把我接到了他们家,的柴房。十一岁那年,几乎每个夜晚,叔父都会隔着门,说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我只能瑟缩在角落里。”
“他打过你?”祁凛彻蓦地出声。
“嗯,用藤条,说是教训我不听话……那晚,他强行撞开柴房门,要,非礼我,我很害怕,摸到地上一根细木柴,朝他的眼睛用力戳去,事后我就逃了出来,他的眼睛,我不知道,瞎了……”
后头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她咬得唇瓣泛白,单薄的肩脊微微发颤。
祁凛彻没料到是这么回事,心道,挑断她叔父的手筋还是轻了。
这也与荀青禀报的昨日他们在街上说的话,一一对上了。想必韦留益一来京城,被骗去了赌坊,在地下赌坊里把钱都输光了,街上意外撞见她,才趁机张口索要钱。
隐隐的啜泣声从身旁传来,祁凛彻一愣,偏头看过去,她微垂着头,白皙面颊上滑落两滴热泪。
祁凛彻顿时感到有些无措,“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一听这话,洛瑜本已憋回去的眼泪霎时流得更凶了。
“已无事了。”
祁凛彻干巴巴地说完,环视屋内,找不出一张巾帕给她拭泪。他一时找不到话安慰,只得伸左手过去,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不解地看向他。祁凛彻颇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擦吧。”
洛瑜:“……”
擦眼泪吗?用他的袖子?
可是对上他凛厉冷肃的眼神,哪儿敢说出拒绝的话来,洛瑜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那句“擦吧”听在耳里像是命令似的。
她呜咽着垂首,埋在他小臂上。
祁凛彻抬起另一只手,按了按发胀的额角,对这个妻子颇为头疼。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浸湿了他的衣袖,凉凉的。
他叹了口气,收回左手的同时转到她腰后,右手从她膝下伸去,轻松把她搂进怀里,抱坐在腿上,语气有些无奈而生硬:“莫哭了。”
洛瑜懵懵的,下意识地圈住他脖颈,靠在他怀中,脸上仍挂着清泪,一抬眸,是他轮廓分明的下颚。
“……”
男人稍沉的呼吸洒在她头顶,有些发痒。耳边听着他一声响过一声的心跳,她僵着身子不敢动。
缓了一阵儿后,她回过神,才想起来解释:“我本没有想哭的,许是、许是……”
“被我吓哭的?”他接上她的话。
“啊……倒也,不全是。”洛瑜诚实道。
“怕我?”
“……啊,没有……有一点儿吧……”洛瑜赶紧找补:“不过没有叔父可怕,你是,夫君只是长得凶了些罢,大概……”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意,似是被气笑了。
洛瑜仰着小脸看他,那丝笑意稍纵即逝。她低声说:“我刚刚,是想到了从前的事。不过,都过去了。”
“嗯。无事了,他已不会再找你麻烦。”
不知为何,偎在他怀里竟生出莫名安心的感觉,她不自觉地往他颈侧贴了贴,刚哭过,嗓音软绵绵的。
“多谢……夫君。”
想了想,她又问道:“你……夫君怎么会出现在巷子口?”
祁凛彻:“路过。”
“……哦。”
祁凛彻自然不会把自己早已在周围埋伏好一事说与她听,他敛眉看去,她已没有再流泪,浓密鸦睫上沾着湿润的泪珠,此刻乖觉地靠在他怀里,竟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了么?
淡淡栀子香钻进鼻尖,怀中之人软软的,他搂在她腰间的手竟不敢太用力。
他分出片刻心神,庆幸方才进屋前去了趟净室,简单擦洗了一遍。却忽听她道。
“你受伤了?”
“……”祁凛彻一愣,“小伤。”
洛瑜嗅到鼻尖隐隐的血腥味,蹙着眉头从他身上下来,一边取下腰间的针灸袋,一边道:“我给你瞧瞧。”
“不必。”
“嗯?怎的了?”
“咳,一点小伤,不碍事。”祁凛彻也跟着站起身,“时辰不早了,我着人送你回府。”
洛瑜哪肯轻易离开,一只手已然朝他腰间玉带摸去,问道:“是何时受的伤?”
祁凛彻一把扣住她手腕,下一瞬,自己的手腕上却搭过来两根纤纤指尖,他飞快松开手。
“脉相沉稳,倒确是无大碍,只是眼下伤口渗血……我替你针刺止血,再包扎一下。”
“不必。”
祁凛彻止住她的动作,看眼她脸上浅浅的泪痕,问:“方才不是还说怕我么?”
洛瑜眨眨眼:“可你现下是病人啊。”
“……”
洛瑜把针灸袋摊开在桌上,转头看他:“祁大人,坐下罢。”她特意用了这个称呼。
果然,祁凛彻听后,眉头拧得更紧了,却没有再拒绝,听她的话坐在椅子上。
待看清他腰腹、后背上的伤时,洛瑜禁不住轻嘶一声,“祁大人,这可不是小伤。”
祁凛彻抿唇不语。他方才在净室内擦洗得急,只随手草草包扎了两下。
“是昨日受的伤罢?”
“嗯。”
“夜里回府时,你也没有说起这事,若我那时知晓……”
“就不会说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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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瑜一噎。
过了会儿,她一边上药,一边问:“背后还有好多处陈年伤疤,也是办案时受的吗?”
“不是。”
“嗯?”
祁凛彻本不愿多说,对上她清澈灵透的鹿眼,叹了口气,只得回道:“当年在战场上留下的。”
“去西北边境吗?”洛瑜放下药瓶,说道:“此事听祖母说起过。”
“嗯。”
“疼吗?当时。”
祁凛彻沉默片刻,少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摇头:“不疼。”更确切的说法是,他已不记得刀剑袭来时产生的痛感了。
“好了,这几日着意些,莫沾水。”
洛瑜重新收好针灸袋,祁凛彻的目光顺着看过去,问道:“你会针灸?”
“当然。”洛瑜弯了弯眸子,“从前在村里,跟着医堂老大夫学了几手。”
“嗯。”
祁凛彻飞快系上衣裳,彷佛她柔软的指尖触感还停留在肌肤上,他颇有些不自然,一边朝外走去,道:“让荀青送你回府。”
“好。”洛瑜也跟着出了门,往前院走去。
两人一道走着,一时无话,再次安静下来,似乎又回到了沉闷疏离的夫妻状态。
将要上马车时,洛瑜回头望着他,这一眼看过去,似乎,他并没有第一回见面时,那么让人害怕了——虽然模样还是长得很凶。
“夫君。”
“怎么?”他问。
洛瑜与他隔了段距离,她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来些,“今晚,回熙止院吗?”
“……”祁凛彻侧眸,看着她通红的耳尖,把“不回”两个字生生咽了下去,终是颔首道:“回。”
旋即撤开几步,一扬手,荀青驾着马车朝侯府的方向驶去。
车内,云萝看起来比她还开心,“太好了!三爷终于回院里了!”
洛瑜叹口气,“可我方才忘了问,是否要分房睡。”
“什么?!”云萝惊得差点儿跳起来,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倒豆子儿似地一连串道:“什么!娘子,您在说什么呢?您与三爷是夫妻,怎么分房睡?是不是方才在刑部,您与三爷吵架了?他惹您生气了吗?可刚刚瞧着也不像啊……”
洛瑜忙打断她的胡思乱想,道:“都不是,我只是,担心他回府后尚不习惯。对了,上回你寻的物件可都添齐了?”
“放心吧,娘子,都准备妥当了,一会儿咱们回了熙止院,就把三爷的用物添进内室里。”
“……东间卧房也一并收拾出来,添上他的用物吧。”洛瑜呼出一口气,“好歹,祖母能宽些心了。”
云萝安慰道:“娘子长得玉软花娇,惹人怜爱,三爷怎会不喜?再说,一回生,三回熟,您多与三爷接触,感情自然慢慢就有了。”
洛瑜不由失笑。夫妻感情又不是做买卖,哪有一回生二回熟的道理?
不过,她脑中忽地想起了在后院的屋中,他宽厚温暖的怀抱。
回到侯府,刚迈进熙止院,就有丫鬟匆匆过来回禀:“三夫人,世子妃唤您过去东晖院一趟。”
13. 限于寒暄
去东晖院的路上,云萝疑惑地小声道:“娘子,不知世子妃这回是寻您何事呢。”
洛瑜同样纳闷,在侯府这些年,她很少到东晖院来,方敏如更不会特意与她亲近,如眼下这般,唤她来东晖院,还是头一回。
她摸了摸腰间的针灸袋,心下嘀咕,莫不是犯了什么病症,才急着叫她过来瞧瞧?
东晖院与熙止院截然不同,院落更大,回廊环绕,莲池碧树,奇花异石,更为气派与奢华。
直到跨过数重门,才进得内院,洛瑜看清院中站着的人时,惊讶道:“大哥。”忙福了福身。
“不必多礼。”祁淮礼温润的声音响起,问道:“三弟妹可有何事?”
“大嫂唤我过来一趟。”
闻言,祁淮礼的神情顿了顿,他侧过头低声问小厮:“人呢?”
“回世子爷,世子妃去了明善堂。”
虽听不太清,但洛瑜已猜到一二,道:“既然大嫂在忙,那我过会儿再来。”说罢,又福了福身,欲转身离开。
“三弟妹。”祁淮礼忙唤住她。
洛瑜看向他,可他接下来却迟迟没有再开口。她稍稍避开他的视线,提醒他:“大哥?”
“不妨稍等片刻。”
祁淮礼让小厮立即去明善堂唤人,又对洛瑜温和一笑,“外头风凉,进去坐罢。”
“不了……”洛瑜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看见他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可还习惯?”
“什么?”
祁淮礼似是说得艰难:“与三弟成婚……”
这话教洛瑜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习惯这门婚事,还是习惯祁凛彻?
“三弟性子偏冷,他自来如此,我们兄弟之间也难得说上话。他不常回府,下人若对熙止院有怠慢,教你受了委屈,你可尽管与我……与你大嫂说……”
洛瑜眼角一跳,转头看他一眼。他应当是刚下值回来,换了一身月白圆领袍,衬得人矜贵温润。
侯府里,她在明善堂跟着卫老夫人身边的时候居多。世子爷过去看望祖母时,她和他照面的次数虽多,话却仅限于寒暄之间。
可这会儿他的话……
洛瑜止住思绪,客气地又行了一礼,“多谢大哥挂心,熙止院一切都好。”
顿了片刻,她又补道:“日后,夫君会常回府的。”
枝头的丹桂花被晚风拂落,祁淮礼轻声笑了笑,“是么,那就好。”
脚步声渐近,方敏如的声音跟着响起:“三弟妹——”
“大嫂。”
“怎么在院子里杵着,快些进屋来。”方敏如热情地过来挽着她,瞪了眼一旁的人,“世子爷也真是的,就这么晾着三弟妹,不怕把人冻着了。”
“大嫂,我也刚来一会儿,这就不进去了,听闻你有事寻我,不知是何事?”洛瑜站定,不着痕迹地抽出手。
方敏如正要开口说话,余光瞥见祁淮礼朝自己看了一眼,她顿时有些心虚,好在祁淮礼并未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她这才清清嗓子,绽开笑意,“也不是甚急事。昨日得了两匹新缎子,我见颜色很是衬你,下午去熙止院,想着给你送去,孰料粗手笨脚的丫鬟竟拿错了,这才累得你跑这一趟。”
“多谢大嫂心意。”
“不必客气。我将才从祖母那儿出来,祖母说起你这两日也没去明善堂,我瞧你有些低落,脸色不大好,可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洛瑜惊讶她的心细和敏锐,摇头道:“无事。我稍后就去祖母那儿问安。”
“可是因着上回在明善堂一事,三弟说什么了吗?”
“啊?”洛瑜一愣,怎么方敏如突然也扯到了祁凛彻身上?她忙说道:“不是,夫君他并未多言。”
“那便好。”
方敏如拉过她的手,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说话向来心直口快,上回若是说错什么,你和三弟莫要往心里去。对了,几日后的赏菊宴,到时三弟妹与我一道去罢。”
说着,就转头吩咐丫鬟把新缎子拿过来交给云萝。
洛瑜推辞不过,只好含糊应道:“若是那日无事……”
“能有何事?”方敏如笑着打断她,“三弟又不在府中,你成日伺候在卫老夫人身旁儿,有时大嫂都羡慕你的清闲呢。”
“……”
出了东晖院,云萝跟在洛瑜身旁,仍在耿耿于怀,气呼呼道:“娘子,世子妃话里有话呢!”
“嗯。”洛瑜颔首,叹了口气,“无需计较。”
秋色渐晚,院子里的洒扫丫鬟正在清理地上的落叶。
余嬷嬷见到她来,欣喜地掀开珠帘,“可巧了,卫老夫人正念叨娘子呢。”
洛瑜进了屋内,柔婉唤道:“祖母——”
卫老夫人坐在榻上,立即展眉笑开,朝她招手,“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想祖母了。”
洛瑜乖巧答道,一面朝右福了福身,“二伯母安好。”旁边的祁卉圆喊了她一声“三嫂”,洛瑜笑着应了。
梁氏看着卫老夫人,说道:“母亲,您瞧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瑜儿就是再忙,也不会忘了来明善堂呢,这不,您前脚还担心她可是遇着了什么事儿,后脚她就到了。”
卫老夫人笑呵呵颔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洛瑜,放下心来,说:“可不是嘛,人真是不经念叨。”
洛瑜忍住涌上来的鼻酸,笑着说:“祖母,我无事,许是前两日突然变了天,身子有些不爽利,怕将病气过给祖母。”
“无事便好。身子可好些了?”
“嗯,好多了,祖母不必忧心。”
梁氏在一旁插不上话,僵着笑脸假意咳嗽一声,“瑜儿需得趁着这几日将养好身子才是,莫误了几日后郡主府的宴。”
“方才倒是听敏如提起过,阿瑜,”卫老夫人慈爱地看着洛瑜,“你平日待在侯府里不曾去过什么宴会,可想去玩一玩儿?”
一旁的祁卉圆道:“是啊,三嫂,到时我们可以一道儿去郡主府,想必有很多好吃的。”
梁氏瞪得眼皮都酸了。
卫老夫人倒是哈哈一笑,“你光惦记着吃呢。”
祁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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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想了想,眼睛一亮,又道:“听闻赏菊宴上,还会有很多俊俏郎君呢!”
卫老夫人这才敛了几分笑意,目光转向梁氏,心里已明镜儿似的。果然,梁氏急忙跟着解释道:“儿媳只是听了一嘴,这便想着,倒也是个相看的机会,卉嘉自己不着急,我这儿正上愁呢。”
卫老夫人淡淡地嗯了一声,收回目光,落在洛瑜身上,她摸了摸洛瑜的脑袋,“还没用晚膳罢?留下来一道陪陪祖母。”
“还没有。”
洛瑜正要应下,忽然又记起一事,说道:“祖母,今日夫君回府,不知他是否要回来用膳……”
一旁的梁氏比卫老夫人还惊讶:“三郎回府?”
“是啊。”
梁氏:“……?”她瞪圆了眼,听闻此消息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听到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卫老夫人反应过来,笑着轻哼一声,“他这大忙人今儿个终于得空,想起来回府了?”又对洛瑜道:“既如此,你二人本就见面少,阿瑜回熙止院去罢,不必过来陪我了。”
“祖母……”
话刚开口,即被卫老夫人摆手打断,“得了,这会儿瞧着也到了下值的时辰,快回去罢,若他委屈了你,你再过来祖母这儿,祖母替你撑腰。”
洛瑜失笑,只好福了福身,同梁氏一道,离开了明善堂。
……
“三嫂——”下了学的四郎正荡在秋千上朝她招手。
洛瑜莞尔应了一声,提醒他小心着凉,正往屋里走时,忽地又提了一句:“四郎,你三哥等会儿回府……”
“啊!”四郎疾呼一声,露出一个哭脸,“三哥怎么又回来了啊!”他赶紧跳下秋千,胡乱抓起散堆在地上的书卷。
洛瑜好奇道:“你不喜你三哥吗?怎么每回一听他回府,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哪敢不喜?”四郎抱着书卷,抬脚飞快朝外跑去,“三哥太吓人了,我见着就害怕——他的眼神比夫子的教鞭还厉害!”
“……”
洛瑜看着晃动不定的秋千,莫名想到了祁凛彻腰背后的陈年伤疤。
“咦,那是?”
洛瑜收回思绪,顺着云萝的声音回头看去,也不禁咦了一声,“乌蔹莓?”
……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洛瑜正要让云萝再次热一遍晚膳时,祁凛彻回来了。他又换了身衣裳,不是白日在奉天司后院里穿的那套。他看眼桌上,“你还未用膳?”
“嗯,”洛瑜也不知该不该替他更衣,站起身走过去,有些局促,“在等夫君,你用过了吗?”
“不曾。”祁凛彻在桌旁坐下,“下回不必等我。”
“哦。”
祁凛彻看她一眼,又补一句,“我回府的时辰太晚,你先吃便是。”
“好……的。”
两人一同用膳,洛瑜稍稍抬眸看去,祁凛彻话并不多,吃饭时的习惯与他的长相并不一样,安静斯文。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问道:“夫君,惯用左手么?”
祁凛彻夹菜的手一顿。
14. 误会加深
这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可当她问出口的瞬间,祁凛彻脑海中率先想到的,是她下午在奉天司后院里,埋在他左袖上低低啜泣时的画面。
那会儿的感觉延迟到现下,他才感到左臂一片酥麻。
良久,他淡淡嗯了一声。
用罢膳后,下人利索地收拾完毕退了出去,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洛瑜掐着手心,偷偷往床上看了眼,大床上多了一只锦枕。她替他斟了盏茶递过去,又给自己斟了杯,低头浅啜一口,缓了缓呼吸,问道:“院子里那几株乌蔹莓,是夫君买的么?”
“嗯。”
她犹豫着说了句多谢,又道:“隔了一阵子了,夫君怎么突然想起来?”
洛瑜记得,上回,听荀青说,那株茎叶枯黄的乌蔹莓是祁凛彻不小心折断的,她为此还心疼了几日。
祁凛彻喝了口茶,偏开头去,自是不能将上回在院子里听到的闲言碎语说给她听。他淡声道:“随手买的。”
“……哦。”洛瑜捧着茶盏,问道:“夫君,近日还忙吗?”
祁凛彻误以为她的弦外之音仍是落在“回府”一事上,蓦地想到沈燕川那句“嫂子独守空房居然也不生气”,他转回头来,重新看向她。一张芙蓉面雪白细腻,并未瞧出怒意。
他只好直言问道:“你可是生气了?”
他这话头转得太快,洛瑜怔愣茫然:“啊?生什么气?生谁的气?”
“我。”
洛瑜睁大眼看他,忽然想起四郎那句“三哥太吓人了,我见着就害怕”,此时再看他眼尾处的那道疤,不知怎的,她脱口而出:“我哪儿敢生你的气啊。”
话一出口,洛瑜就后悔了,这话怎么听都有几分埋怨的意味在里头,她赶紧找补:“唔,我是说,我没有与你生气,不对,我没有生气……”
祁凛彻放下茶盏,恐她又像下午那会儿一样哭出来,他按了按抽疼的眉心,只好接着先前的话道:“忙,但我会回府。”
“哦……嗯?”
直到坐在床上,洛瑜还有些懵然,她方才说的,是这么个意思吗?他为何会觉得她是生气了?她不过是问了一句“近日忙吗”……
她此时的脑子乱糟糟的,又有些哭笑不得,想必他应当是误会了什么,不过也好,他若是回府,祖母应当会高兴些。
可重点是……
她垂首看着床上的锦被,又侧头看向正从净室里走出来的人。
高大的身影走过来,灯影随着晃动摇曳。
洛瑜自觉地往里侧睡,她紧攥着被面,这会儿心跳如擂鼓,竟比新婚夜更紧张,毕竟,那晚他只呆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离开了。
眼下,两人这还是头一次睡在一张床上。
思及此,她立时瞪圆了眸子。
夫妻间是不是要……
祁凛彻留下两盏灯,走了过来。
那股栀子香从床帐内蔓延开,他拧眉,稍稍看了眼四周,很是陌生。不过,倒也不奇怪,好多年不曾宿在熙止院里了。
他着一件白色中衣,上床后,并没有立刻躺下,一眼就瞧见了她睁大的鹿眼,似无措似紧张。
低沉的声音响起:“在想什么?”
“在想……”
祁凛彻应了一声,“嗯?”
“……圆房的事儿。”
话一出,洛瑜的耳尖瞬时烧得厉害。她往上扯了扯被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直愣愣地看着他。
祁凛彻垂眸,对上她乌黑澄澈的眸子,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圆房指的是什么。
他的胸口忽然微微发烫。
“怎么?”他问,“你想来吗?”
洛瑜霎时羞红了脸,身子立即往下滑去,整个人缩进被子里。他怎地问得这么直白,这种事儿怎么问“想不想来”,搞得她好像很期待、很轻浮似的。
她闷在被子里,呼吸渐渐急促,等了会儿,未再听见声音,她悄悄扯开蒙住头顶的被子,探出一双眼睛看去。
正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他的眸子幽深暗沉,薄唇微微抿起。
“睡吧。”他说。
躺下来后,两人之间盖着一床被子,中间隔了一大段距离。
洛瑜睡得板正,眼睛盯着床帐。男人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的手在被面下绞成了一团。
忽听得身侧之人叹了口气,朝她望过来。
“我身上还有伤。”
洛瑜:“……?”
是在解释今晚“不能来”的原因吗?可她不是这个意思啊!洛瑜感觉自己全身都要烧熟了,身子往下一滑,又缩进了被面下躲着。
……
翌日去到明善堂,卫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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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笑呵呵地问:“昨晚,三郎没惹你生气罢?”
洛瑜摇摇头,心道,这倒没有,不过他对她的误会,好像加深了……
卫老夫人又道:“三郎生得高大,又不会怜惜人,下手要是没个轻重、弄疼你了,你可不能忍着,只管与他直说,男人在房事上……”
“哎呀!祖母!”
洛瑜忙捂着耳朵,羞恼地扑进她怀里,央求着:“祖母,快莫说啦。”
“这就害羞了?好好,祖母不说了。如今看到你和三郎感情渐渐好起来,祖母欣慰得很,到时去了九泉之下,也能对你娘亲有个交代了。”
“祖母——”洛瑜着急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祖母可要长命百岁的。”
卫老夫人点点她的额头,慈蔼笑道:“你这孩子。”
……
回了熙止院,澄仁药铺的徐掌柜派人过来告知,前几日双腿抽筋的病人,已治好了,未再复发。
“好。”洛瑜颔首,道:“你回去与徐掌柜说一声,新购的药材记得另列一份单子给我。”
“是。”小伙计领命后退下了。
云萝手中拿着两匹缎子问她:“娘子,给您做一身新衣裳罢?奴婢瞧着世子妃送的这套布料挺好的,确实衬您肤色呢。”
洛瑜看过去,一匹是湖蓝色,一匹是荔白色,与她平日穿着确实挺合,便应下了。
今日晨间醒来时,身侧之位已经空了,也不知祁凛彻是几时起的床。
随着天色愈渐黑沉,洛瑜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一会儿坐在榻边,一会儿去院子里浇浇水,一会儿拿起医书却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
不知祁凛彻何时回府,她没有像昨日一般等着他用膳,只交代下去温着饭菜,自己先行吃过,接着洗浴一番后,又枕在榻上看了会儿书。
许是昨儿夜里没睡好,她撑着眼皮到了亥时,祁凛彻还未回府。
“娘子,您先上床歇着罢?三爷估计还在忙,不知几时才回呢。”
“嗯。”
云萝扶着她上了床榻,留着外间两盏灯,悄声退了出去。
洛瑜瞌睡沉得厉害,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夜里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身旁一阵窸窣声响。
她猛然惊醒过来,下意识就要呼“救命”,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是我。”
15. 主动搂着
“夫君?”
洛瑜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欠起身来看他,嗓音软绵绵的,“回来了?”
“嗯。”
祁凛彻神色疲惫,上了床,被窝里一阵暖意。他偏头看去,她仍呆呆看着他,眼神迷糊,他掖了掖被角:“睡吧。”
过了会儿,他听着身旁之人的呼吸不均,掀开眼皮看她一眼,“可是吵到你了?”
里侧马上传出闷闷的声音,“啊?没有。”一个小脑袋探出被面,“我睡得早,这会儿没那么困了。你刚回府吗?”
“嗯。”
“哦,那你快睡吧,很晚了呢。”
室内静谧,祁凛彻闻着浅淡的栀子香,睡意上来,可身侧之人来回辗转了几次,他轻叹口气,长臂一揽,把她捞了过来。
“改日吧。”
洛瑜惊呼一声,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就已经被搂进一具结实滚烫的怀中。黑夜里,她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夫……君?”
男人的热息喷洒在她发顶,他的下颌抵在她额角,灼热的大手掌在她腰间。洛瑜埋在他颈侧,茫然地眨眨眼。
什么改日,改日是何意?
洛瑜僵着不敢动,连手脚也无处安放,直到头顶的呼吸均匀绵长,她才闭上瞪酸了的眼睛。睡着的前一刻,她想,他的胸膛好热,嗯,适合冬日暖床。
……
次日天光未亮,洛瑜就醒了,一睁眼,吓得赶紧又闭上了。他怎么还没起床,不对,自己怎么还偎在他怀里!
再一睁眼,入目是他的喉结,近在咫尺。她愣着瞧了半晌,忽然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
她慢慢仰起脸,发现他长睫一颤。
“你醒了?”
“嗯。”祁凛彻应了一声,却没有睁眼。
洛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的五官深邃立体,轮廓分明,此刻阖上眼的他看起来并不那么可怕,反倒显出一丝清冷安然。
“这会儿起来吗?”
“不急。”他的嗓子有些喑哑。
他不起,洛瑜也不好催促,只是她这会儿清醒得很,睡不着了,刚想转个身,才猛地惊觉,她的小腿正搭在他的腿上,双手牢牢环住了他的腰。
“……!”
她脑中如闷雷炸响,立即抬头看他一眼。
“怎么了?”
洛瑜支吾:“我,你,怎么……你没有不喜吧?”
她记得,昨晚不是他主动搂着她的吗?这怎么一醒来,她变成了色胆包天的那个。
“因何不喜?”
洛瑜常常辨不清他的喜怒,这会儿也只是隐约感觉他醒来后,周身的气场似乎柔和了些,没有从前那么凌厉肃杀。
想了片刻,她决定按实说道:“对这门婚事,或是对我。我害怕你对此不喜,还,一早醒来还黏在你身上。”
说着,她赧然地收回了抱着他腰的手。
“只是为这个?”
“啊,不然还有吗?”
“兄长……”
洛瑜一怔:“兄长怎么了?”她倏地反应过来,“你、可是知晓了,祖母曾想过要将我许给世子爷一事?你对此……不喜?”
祁凛彻没有出声。
“那是祖母担心我的婚事,我与世子爷并无甚关系,我对他也没有,唔,没有想法。”
祁凛彻微微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怎么,对你来说,与谁成婚,都无区别?”
又或者,只是为了攀高枝?
“嗯?”
洛瑜蹙起眉头,直接从他怀里欠坐起身,认真地盯着他的神色,反问道:“那夫君呢?”
“我……”
祁凛彻被问住了。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揉了揉紧拧的眉头,“这门婚事是祖母仓促定下,事前我对你一无所知。但既然你已是我妻子,我自是……”
他顿住了,犹豫片刻后道:“自是当好一个夫君。”
洛瑜忽然笑了,她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眼角的疤不可怕了,他长相虽然凶,但性格并不凶。
“嗯。”她重重地点点头,双眸明亮,“那我也是。”说完,又将话头扯回去,“夫君,那你,对我可有不喜?”
祁凛彻:“……”
*
接连几日,祁凛彻都照常回府,只是时辰越来越晚。不难猜到,他最近应是在忙案子一事。
洛瑜正在院子里给种下的各种绿株花苗浇水,心里头暗暗琢磨着,要不要寻个机会与他说一声,若是忙得晚,不如直接宿在刑部好了,省得来回折腾。她早起时,瞧见他眼底乌青一片,显然是不曾睡好过。
不过……一想到那晚他的回答,她就有些气噎。
他回答的是,此前确对这门婚事不喜。可并没有回答她,是不是对她不喜。
“怎么会不喜!”卫老夫人把汤匙磕在碗沿边,竖起两道眉毛,“阿瑜长得娇滴滴地惹人疼惜,性格又柔婉乖巧,谁看了不心生喜爱?”
洛瑜失笑,把桌上的碗端起,舀了一勺薏仁山药粥慢慢喂给卫老夫人,道:“祖母是心疼我,才这般说。”
卫老夫人咽下粥,轻哼一声,说:“依祖母看呐,三郎这个木头桩子,就是嘴硬,分明喜欢,偏偏憋着不说。”
洛瑜在心里叹口气,自己怎么一点儿没瞧出来……
“明日是不是就该去郡主府了?”卫老夫人问。
“是呢。”
“就当出去玩一玩儿。”
卫老夫人自己接过碗,示意不要她喂了,道:“你从前是侯府表姑娘时,就不爱出去玩,整日守在祖母这老太太跟前儿,性子也养得静,如今既已是侯府三夫人,该出去同各家夫人也走动走动,或是同年轻姑娘们玩些游戏也好。”
洛瑜笑出声来,“祖母可是忘了我玩游戏时,最是手气差的时候。”
卫老夫人似是想起什么,也跟着笑了起来,“是了,唉……”
“祖母何故叹气,我运气一向不大好,早就习惯了。如今我有祖母,便是最大的运气和最大的福气了。”
“你呀,属你嘴甜。”
……
“你呀,笨死了!”梁氏捂着胸口,连声哎哟,“真个是气得我心口疼!”
“阿娘,莫要生气,担心长皱纹。”祁卉圆偷偷放下手里的杏仁枣糕,“我这就把衣裳收拾齐整。”
“都说闺女是贴心的棉袄,怎么到我这儿,就整日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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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上火。”梁氏看了一圈,“你阿姐呢!又出府了不成!”
“阿姐……有急事,说很快就回来。”
“什么!真是不知轻重!”
梁氏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明日就得去郡主府了,她哪儿来的闲情,怎么一点儿都不上心!多大的姑娘了,没个沉稳的性子,眼看着就要年关,这亲事还没个着落,哎哟……”
祁卉圆放下衣裳,忙斟了盏茶递给梁氏,一边给她顺着背,“阿娘,您消消气儿。不是说,明日郡主府里有很多郎君么,到时定有合适阿姐的呢。”
梁氏灌下一大口茶,看了眼天真单纯的小女儿,长长叹出口气,满面愁容。
……
一共两辆马车,洛瑜和方敏如同乘一辆,梁氏和两个女儿乘一辆,辘辘往郡主府驶去。
今日难得天气晴好,秋光明媚,倒是个踏秋登高的好日子。
云阳郡主在景芳园设赏菊宴,京城里各高门世家、清流权贵都收到了邀贴,长长一条街巷上停满了马车,一刻钟过去才勉强行进个几步远。
好容易进了园,洛瑜几人不约而同地呼了口气。
放眼而观,景芳园不愧是天子赐下的最大游园之一,光是各处亭子,都不下十处。环池里,石芙蓉栩栩如生立在水中央,中间的花蕊甚至喷出细细水流,一派清新悠然。应季的菊花开得最艳,各色入目,应接不暇。
有侍女过来,规矩又客气地引宾客在凉亭里坐下。凉亭四周悬着轻纱,迎风轻轻晃动,捎来舒爽惬意,也捎来不远处热闹的交谈声。
洛瑜与众人皆不熟,静静坐在凉亭边,听着方敏如与各家夫人寒暄。
“三嫂——”
“怎么了?”
洛瑜闻声看去,祁卉圆递过来一个点心,有清淡的菊花香,她笑着接过,问道:“怎么只你一人,你阿娘与阿姐呢?”
祁卉圆一口一个菊花蜜糕,腮帮子像一只小兔子似地慢慢嚼着,说:“阿娘带着阿姐,”她凑近洛瑜耳边,悄声说,“去相看郎君了。”
“那边,”祁卉圆撩开轻纱,指给她看,“听说,有好多俊俏郎君呢!”
“嗯。”
洛瑜咬了块糕点,味道很是不错。她微微眯起眼,朝远处望去,轻轻咦了一声,“大嫂也过去了?”
方敏如刚刚还在凉亭里寒暄呢。
“哪里哪里?”祁卉圆好奇张望,看清人后,纳闷道:“大嫂又不用相看,她已经嫁给兄长了,怎么也跟了过去呢?”
洛瑜忙捂住她的嘴,一边看了眼周遭,还好,众人都在热切地聊天,没人注意角落里的她和祁卉圆。
祁卉圆眨眨杏眼,无声询问她,怎么了。
“嘘。”
洛瑜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大嫂过去,并非是为着要相看郎君。再者,郡主办的是赏菊宴,可不是相看会。”
“哦,我好像懂了。”
祁卉圆又拿过一块糕点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点点头,“一个是明面上,一个是私底下。”
洛瑜:“……倒也,可以这么说罢。”
祁卉圆拍了拍手上的食屑,站起身来挽着她,狡黠又兴奋,“三嫂,不如我们也跟过去瞧瞧罢!”
16. 阴差阳错
洛瑜并没有凑热闹的心思,但捱不住祁卉圆激动好奇的心情,只得随她出了凉亭,往东面走去。
立即有侍女微笑着上前来询问,可有所需。祁卉圆转着乌溜溜的杏眼,撒了个小谎,说:“园里景色太美了,我与嫂嫂随意逛一逛。”
侍女走后,祁卉圆顺着胸口,“哇,好险!差点儿就要把我们过去偷看郎君的事儿脱口说出来了!”
洛瑜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三三两两的年轻姑娘们围着赏花聊天,待绕过了她们,洛瑜才问道:“卉圆,方才怎么没有跟着你阿姐一道儿过去?”
“阿娘不许我跟着。”祁卉圆瘪瘪嘴,语气低下来,“阿娘总想着要给阿姐寻一个如意郎君,可阿姐根本没有成婚的心思……对了!三嫂,你与三哥成婚后怎么样了?好玩儿吗?”
洛瑜:“……”
望着祁卉圆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脸,洛瑜迟疑片刻,有些欲言又止。看得出来,梁氏为人势力争强,虽对女儿宠溺,但并未在这些事上细心教导。
她认真想了想,道:“卉圆,成婚不是儿时玩的过家家游戏,是两个心意相通之人彼此关照和扶持,陪伴着过完一生。”
祁卉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三嫂和三哥是心意相通了才成婚的吗?”
洛瑜顿觉自己的脸烧得有些疼,含糊地应了一声,吞吐道:“我和你三哥倒也不是……”
成婚前,两人互不相识,这话洛瑜不好直白说出来,正绞尽脑汁斟酌着该怎么解释给祁卉圆听时,就见祁卉圆伸出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挽着她朝一条开满菊花的小径走去。
“怎么了?卉圆?”
祁卉圆压低声音,“三嫂,我刚刚瞧见大嫂和一个郎君拉扯着往那边儿去了。那郎君,不是兄长呢!”
洛瑜眼角一跳,跟着望去,恰撞见方敏如的目光朝她们扫过来,她飞快拉过祁卉圆往右手边的一块假石后头蹲下身去,两人面面相觑,祁卉圆睁大眼,紧张得不敢喘气儿。
过了会儿,隐约听见前头有模糊的声音响起。祁卉圆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探头一看,又立即缩了回来,捂着嘴凑到洛瑜耳边。
“三嫂,是贺家郎君!”
“嗯?你识得?”
祁卉圆摇头,小声道:“我只在大哥和大嫂的婚礼上,见过此郎君,只听得旁人喊他贺郎君。”
此处是景芳园东北角的一处稍偏之地,这会儿暂无人过来,洛瑜低声唤她:“卉圆,走罢。这是大嫂的私事……”
祁卉圆点头又摇头,“对,我们不能偷看,不对,大嫂和贺家郎君在此处、我们要告诉大哥吗?”
洛瑜没有再开口。两人矮身在假石后,听不清方敏如和贺郎君说了什么,自是不能妄加揣测。说到底,方敏如究竟要做什么、与贺家郎君是何关系,都不是她或者祁卉圆该“偷听”的。
她牵着祁卉圆的手,无声说了句“走”,祁卉圆屏着呼吸乖乖点头,弯下身子跟在她背后。
洛瑜此刻颇有一种做贼的心虚感,她先望了眼四周,确定无人后,再探首朝方敏如的方向看去,准备趁着他二人不注意时,再悄声离开。
谁知这一眼望过去,她震惊得张大了嘴,慌忙又退回身来。
“三嫂?”
祁卉圆不明所以,用气声询问她,也不由得探出头去。
“卉圆——”
洛瑜眼疾手快地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另只手按住她的动作。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她一颗心顿时跳得七上八下,一时也顾不了许多,紧忙牵着祁卉圆疾步离开了。
两人转个弯儿,继续朝东面走去,渐渐看到交谈的人影才缓下步子。
“三嫂,你刚刚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大嫂已经离开了。”
洛瑜一边平复着心跳一边说道,好在祁卉圆没有盘根问底,不一会儿她就被前面热闹的景象吸引住了。
“三嫂,到了!这儿好热闹,比凉亭的人还多呢,不知阿姐在何处,”祁卉圆左顾右盼,眼睛一亮,“在那儿呢!三嫂,我过去找阿姐了,你与我一起吗?”
“你去便是,我……在此处转一转罢。”
“好!”
有几家夫人见她一人走着,热络地过来攀谈,洛瑜客气地应付着,好容易从夫人们的嘴舌仗里脱身出来,慢慢朝人少的地儿走去。
“姑娘?”
斜里走过来一名青衫男子,笑着搭讪:“我见姑娘一人落单,不如一道游玩罢?”
洛瑜轻蹙眉,委婉道:“我是去寻自家阿妹。”
“正好我也是往那处去,前阵忙着秋闱,我也是出来稍稍放松一下……姑娘是过来替阿妹相看郎君?姑娘长得花容玉貌,想必阿妹也是生得极好吧?不知可曾有婚配……”
“阿瑜——”
洛瑜正要开口打断那男子的话,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率先响起,她转头讶然地看着正走过来的祁淮礼。
那男子见到祁淮礼,又看了眼洛瑜,顿时有些讪讪,随口找了个由头走了。
洛瑜听见他那声称呼,愣了愣才道:“大哥也来了?”
“嗯,今日休沐。”祁淮礼没有过多解释,“怎么只你一人?”
“二伯母她们在前头呢。”
洛瑜踟蹰着,想到方才在假石后看到的一幕,磕绊道:“大嫂……在,在与……”
话未落,就见祁淮礼走近一步,朝她伸来右手。
……
“等等等等——”
“哎呀!哥!你能不能上点儿心!等会儿我过去都晚了!”
沈燕川没有理会自家亲妹的催促,瞳孔震惊地看向不远处的两个人。
“你看什么呢!别跟我说你就走累了……哎?那不是侯府世子爷吗?”
沈燕川回神,看着那位世子爷抬手,拈下了一朵落在女子发髻上的树叶。他饶有兴趣地挑挑眉。
“哎呀,祁大人,该不会要被撬墙角了吧……”
“哥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没什么,走罢。”
……
直到祁淮礼走远,洛瑜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落叶,有些许茫然无措。他其实,可以出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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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样她自己就能拿下发髻上的落叶……
暖阳晒得她思绪混沌,她慢慢往前走去,忽听到前头传来一阵喧嚷声。
“……卓兄,输了就输了,君子礼让……”
“让开,莫拉着我!她也不过是凑巧,运气好!我岂有被她比下去的道理!”
“我赢了,你输了,这就是道理。”
洛瑜听出来,后头这句是祁卉嘉的声音,她加快了步子,看到前方已围了不少人。祁卉圆也在一旁,看到她来,惊喜地朝她招招手:“三嫂!”
“这是怎么了?你阿姐这是在?”
“阿姐可厉害了!”
祁卉圆杏眸亮晶晶地说道,彷佛与有荣焉的骄傲,“他们几人比诗文,比武力,都赢不过阿姐!比了好几轮,他们都输了,这会儿却不肯认账,还说因着我阿姐是女子,才故意让着。”
洛瑜顺着众人视线望去,果见祁卉嘉英姿挺拔地站在中间,对面好几位郎君脸上带着不服气的神色瞪着她。
“你阿娘呢?”
“阿娘被别家的夫人拉去凉亭里了。”
说话间,祁卉嘉轻松拍了拍手,愉悦地朝这边走来,众人看完了热闹,也都纷纷散开了。
只是那名叫“卓兄”的男子却面带不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侥幸地赢一回又如何。”
祁卉嘉转头,扬了扬眉毛,语气铿锵:“我若为男儿,定当金榜题名!”
“没错!”
祁卉圆这时也跟着挺了挺腰杆,对那卓兄说道:“我阿姐就是这么厉害!你且回家再多读几年书吧!”
卓兄愤愤然,还想说什么,被身边其他郎君拉走了。
没多久,梁氏踩着风火轮过来了,面上藏着隐忍未发的怒气。因着周围还有其他人在,梁氏不好发火,急急忙忙地揪着两个女儿往凉亭走去。
……
从郡主府离开时,洛瑜才又见到方敏如,只是她看起来明显没有来时兴致高,低垂的眼角处有些红肿,倒像是哭过一般。
方敏如一言不发,径直上了马车。洛瑜来时与她同乘一辆,还没走至马车旁,马车就已经往前驶去了。
“坐我的吧。”
洛瑜惊讶回头,“大哥?你怎么……没与大嫂一起……”
“嗯,我过来得晚。”祁淮礼让小厮把马车牵过来。
洛瑜忙摆手,笑着推辞道:“不必了,我与二伯母她们同坐一辆即可。”
“三弟妹,何故与兄长见外?”
“我……”
“三夫人——”
洛瑜听出这是荀青的声音,不知怎的,心里头突然松了口气,她循声看去,荀青正候在一辆马车旁,只是马车瞧着并不是侯府的规制。
她收回视线,一边垂首朝祁淮礼福了福身,“谢过大哥好意。”
这厢话刚落下,身旁突然多出一道高大的人影,她猝不及防侧头看去,吃惊不已:“夫君?”
祁凛彻轻嗯一声,也没看她,目光落在对面,声音冷沉地喊了声“大哥”。
“三弟来了。”
17. 前所未有
坐上马车后,沉闷压抑的气氛瞬时蔓延开,好像有人扔了个炮竹进来,却不知何时会炸响,洛瑜的心跟着惴惴忐忑。她抬起眸子,坐在对面的人一言不发,正在看案卷。
她有心想开口打破沉默,可看到他拧紧的眉头,不禁又开始在心里头发憷,似乎又回到了前些日子两人的相处状态里。
洛瑜的目光往下,落在他执着案卷的手指上。他手掌很宽大,骨节匀称,其上青筋蜿蜒。
就这么出神地盯着看了半晌,她后知后觉发现,他似乎,从上车伊始,就一直在看着这一页的卷宗。
车内实在憋闷窒息得慌,她终于清了清嗓子,开口提醒道:“夫君……许久不曾翻页呢。”
祁凛彻:“……”
洛瑜看到他眼皮陡然一跳。
“咳……夫君下值后是特意过来景芳园接我回府的吗?”
“顺路。”
“……哦。”
洛瑜歪头想了想刑部、景芳园、侯府的方位,心中纳闷,也不知他走的哪条道、顺的哪条路……
安静一瞬后,祁凛彻再次试图凝神看卷宗,却仍旧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想到方才兄长清隽温润的笑意,他啪地一声合上了卷宗,捏在手心里。
他尽力淡声问道:“来时乘的马车呢?”
“大嫂先行回府了。”顿了顿,洛瑜看眼他,又立即补道,“来时我与大嫂同坐一辆。”
即是说,她去郡主府时并非坐的是兄长的马车。
祁凛彻默然不语,他轻靠着车壁,抬眼朝她的发髻上看去,其上簪了一根海棠银钗。
没有落叶。
他调开视线,心头却没来由地有些郁躁。
马车停在侯府前,洛瑜迈进大门,走了两步后,一回头,发现祁凛彻正欲转身又朝马车走回去。她疑道:“夫君?”
祁凛彻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她,皱着的眉头似在询问还有什么事儿。
“你不……进府吗?”
“嗯,”祁凛彻道,“回刑部一趟。”
洛瑜更疑惑了,先前他不是还说顺路吗?顺的难道不是回侯府的路吗?
眼见着他眼底乌青日渐加重,她沉吟片刻,走近几步,在他面前站定,仰头看着他,“要不……若是你差事忙的话,就莫日日回府了。”
话说着,察觉他脸色陡然一沉,她忙解释道:“你夜里回来一趟,睡不了两个时辰就又得去刑部当差,这样来回折腾,我担心你睡不好。”
祁凛彻心头那股郁躁愈加沸腾了些,他垂下眼睫,定定地看着她。她睁着一双明澈清透的鹿眼正也望着他,眸底闪着担忧和紧张。
紧张什么?她就这么怕他?那会儿她在兄长面前,不还有说有笑……
一种前所未有且又陌生的情绪骤然侵袭而来,祁凛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有些不受控制,他拧紧眉头迅速挪开视线,扔下一句“不必”便大步上了马车。
奉天司内,邹六见到上司,忙不迭小跑过来,喘着粗气:“哎!祁大人!祁大人——可找着您了!您上一刻还在审犯人呢,属下一不留神儿,您下一刻人就不见了……”
祁凛彻面色冷肃,步子不停地继续走着,边问:“犯人可改口了?”
“哎唷,”邹六紧跟在他身侧,忙道:“祁大人,犯人的供词刚刚给您交到前院儿去了,没成想您也不在那儿,沈大人说您一时半会儿定回不来,属下还以为您是外出办案了呢……”
他这话儿犹未说完,上司蓦地顿住了步子,冷声吩咐道:“把牢里犯人挨个审一遍,明早把供词送来前院。”
“哦哦好……啊?”
邹六点头如捣蒜,捣到一半,茫然地啊了一声,正欲细问,上司已然转身,大步朝奉天司前院的方向走去了。
“挨……个?”
刑狱里关押的可不止此次赌博案的犯人,加上其他案犯,少说也有百十数,另外还需得在明早之前审完所有口供……怕是把灯油熬穿,也不定能把这活儿干完罢!
邹六登时愁得欲哭无泪。上司今日吃错什么药了不成,瞧着怎么比往常还要吓人……
另一边,沈燕川看着从不远处走过来的人影,纵是隔着段距离,来人身上那股煞气也是看得人心里渗得慌。
“怎么?”
待人走近,沈燕川挑挑眉,问:“祁大人的脸色不太好啊,去晚了一步?”
祁凛彻抿着薄唇,睨他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沈燕川嘿一声,“我今日休沐,可不像祁大人这个工作狂似的,一年到头不是在缉凶就是在办案的路上……”说着,他话音一转,“对了祁三,你去郡主府,没见着嫂子吗?”
他跟着祁凛彻一边往中堂内走,一边道:“还好我凑巧今日休沐,送自家阿妹去了郡主府,恰撞见嫂子和你……兄长,咳咳,我这二话不说就立即赶来奉天司说与你听,哎,你那会儿听完后火急火燎地就去了,怎么没接到嫂子吗?”
祁凛彻听着他在一旁聒噪,捏着眉心,甚为不耐,“你若是闲得慌就把积年的旧案重查一番。”
“哈?”沈燕川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你这是哪儿来的怒气?”
祁凛彻坐下后,拿过书案上的供词开始翻阅,沈燕川跟过去靠在桌旁,啧啧猜测:“嫂子该不会是乘你兄长的马车回府……”
“我的。”
“嗯?什么你的?”
祁凛彻的眼睛没有离开供词,重复道:“我的马车。”
“……”
沈燕川一句脏话梗在嗓子眼里,“好歹跟你多年好友我才了解你脾性,这要换了别人,还不得被你气个七窍生烟当即就得去阎王老大爷那儿讨茶喝。”
说罢,他一边伸手,拿过杯盏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又道:“既如此,你送嫂子回府,怎么又匆匆返回来了?不该陪着吗?不怕你兄长趁虚……”
祁凛彻啪地把供词拍在书案上,看了他两眼,才道:“我忙得很。”
“你这!”
沈燕川刚喝进的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差点儿被他惊得喷出来,“得,您真是青天大忙人!家有娇妻而不顾……”
祁凛彻再次拿起供词,面上恢复了平静:“何况,兄长而已。”如今他才是她夫君。
“是么?不过我瞧你兄长的眼神和举止似乎有那么几分,咳,罢了,我这都是猜测,许不定我看岔了。”
沈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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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放下茶盏,哎了一声,“不过,若有男人敢这么看我夫人,我可得把他眼珠子给挖出来!”
“……”
“做甚这么盯着我看?”
“嗯,我当时,确是如此想的。”祁凛彻难得多说一句。
若再晚到一步,她就上了兄长的马车。
沈燕川有些傻眼地看着他,生恐他把手里的供词给撕碎了,反应过来后一抚掌,扑哧乐道:“祁三,你这会儿才像个人了。”
“……”
“咳,我是说,你没再嘴硬地不承认了。”
祁凛彻:“我承认何事?”
“吃味啊!你嫉妒你兄长,不想看到你夫人跟他……”
“我怎可能会嫉妒兄长。”
沈燕川:“……”
得,嘴又硬了。
……
靖宁侯府。
有眼尖的守门小厮正好在侯府大门前瞧见了三房夫妻的这一幕,立马脚下生烟似地小跑到了东晖院,绘声绘色地给院子里的程嬷嬷形容了一番。
“你倒是机灵。”
程嬷嬷从袖口里摸出一小吊钱扔给他,待小厮走后,她才迈进内室,用眼色示意丫鬟们退下去。
“娘子,”程嬷嬷躬身殷勤地对侧倚在榻上的人说道,“您猜怎么着?”
方敏如没有理会,裹着薄毯背对着程嬷嬷。
程嬷嬷自顾自地添油加醋道:“三爷和三夫人闹了好大矛盾呢!将才就在侯府门前,三爷厉声斥责了三夫人,连大门都没进就直接转身离开了,唉唷,三夫人委屈得大哭一场呢!”
她偷偷觑了眼榻上的人,无任何反应,平日里这些个消息若是说与娘子听,娘子早给她赏钱了。
“还是娘子预料得准呢,三夫人攀高枝不成,又低就嫁给侯府里最不起眼的三爷,哈!三爷也瞧不上她,她定是每晚眼泪珠子洗面儿呢!”
程嬷嬷话音落下,榻上之人仍是一语不发,像是根本没听见。她试探地往前一望,“娘子?您怎的了?您从郡主府上回来后,就一直焉焉儿的,可是身子不适?老奴让大夫过来给您请请脉罢?”
“退下。”
“啊?哦哦,是是是。”
程嬷嬷心里惴惴,同时又因着没讨到赏钱有些不甘,却也不敢忤逆,只得躬身退出了内室。心中暗自揣测,怎么娘子的声音里,夹着闷闷的哭腔?
晴好了一整日的天,说变就变,沁冷雨珠骤然而至,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程嬷嬷缩着脖子搓搓手,同丫鬟叹道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口气还没叹完,朦胧雨丝下,一道高挑人影淋雨而来。
“啊哟!”程嬷嬷急得跳脚,朝小厮骂道:“净没眼力见儿的!还不快过去给世子爷撑伞!”
说着,踩着地上的雨水,谄笑地也迎了上去。
“世子爷,您回来了!您赶忙儿地去里头瞧瞧娘子罢,娘子自郡主府回来后,就一人闷在屋内哭得伤心呢,谁也不见……”
“任她哭去。”
程嬷嬷的话未说完即被打断,她一抬头,冷不丁被世子爷的眼神吓得一个咯噔。
素日里总是温润尔雅的世子爷,此刻脸上阴沉而冷漠。
18. 送她簪子
秋雨淅沥湿桂花,寒意骤降侵人肘。
明善堂内早已烧上地龙,灯烛静燃,屋内暖和盈亮。
“眼瞅着一日一日地过,不知不觉间深秋已近,”卫老夫人感慨道,“这一年,又要过去了哟。”
“是啊。”洛瑜体贴地替卫老夫人拢了拢团绣狐裘,说:“不过,祖母将才说的深秋,恐已是初冬了才对——京城的秋天一晃眼就过去了。”
卫老夫人乐呵呵颔首,“是了,没准儿再过个几日,今岁的初雪就该降下来了。”
她侧躺在榻上,由着洛瑜给她轻轻按摩,忽而笑道:“今儿你的运气可算不错,回得府上,这雨方才落下。”
洛瑜笑着说是,卫老夫人又问起今日在景芳园玩得如何,洛瑜道:“郡主选的日子也是正好,白日里秋光明媚,菊花金灿,很是惬意。”
只是……
她按摩的动作顿了顿,脑中突然闪过在假石后看到的画面,当时方敏如正抱着那位贺姓郎君,仰着脸凑近,似乎是要吻上去……举止甚为亲密。
洛瑜没有再看第二眼,立即拉着祁卉圆离开了。
眼下这会儿再回想起,仍是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在侯府里,方敏如和世子爷可是恩爱夫妻的典范……
“阿瑜,”卫老夫人察觉她的动作停了下来,又久不出声,问道:“怎的了?”
“啊……”
洛瑜连忙撇开思绪,自是不好将方敏如在郡主府内的异样说给祖母听,犹豫片刻后,她说起祁卉嘉赢了众郎君一事。
卫老夫人一面听着,笑声不断,末了说道:“倒确是卉嘉能做出来的事儿。”
洛瑜默然,道:“卉圆的性子可爱单纯,倒与她截然不同。”
“是了,也无怪乎梁氏整日里为她俩的婚事愁得紧。”
卫老夫人想了想,说道:“卉嘉心气儿高,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幼时活泼好动,还缠着她三叔学过几年武,自小敏学爱读书……若真为男儿,未必不能考取功名……”
说着,她悠悠叹了口气,似有惋惜,“只是本朝无有女子科举、入仕为官的规矩。”
洛瑜宽慰道:“祖母不必叹气,卉嘉眼界开阔学识俱佳,自有一方天地。”
……
“什么天地!”梁氏伸出食指戳着祁卉嘉的额尖,“莫给我讲甚么女子当做一番事业、自有天地的胡扯道理!你瞧瞧别家姑娘娴静温婉,早就嫁……”
“阿娘,我又不是别家姑娘,再说女子才不止嫁人一条路可选,天地之大,凭甚要被束在一方院墙里。”
梁氏瞪大眼,正欲反驳,又被祁卉嘉接下来的一句话堵得一噎。
“阿娘,你当初嫁给爹爹,而今过得开心吗?”
“我……”
梁氏正在气头上,忽然恍惚了那么一瞬,一旁的小女儿祁卉圆也不由得睁着好奇的杏眼朝她看过来。
她囫囵道:“谈何开心不开心的……”
旋即反应过来,又重新拔高了声音:“莫扯开话头!我操心你的婚事,还不都是为了你,日后好有夫家傍身免受委屈。”
梁氏吁出一口气,走到椅子上坐下,祁卉圆忙给她倒了盏茶,梁氏接过喝了一大口,才觉得气顺了一些,又道:“你今日在郡主府强出风头,开心了?顺意了?我这老脸日后哪儿还敢出门去,可不教那些世家夫人看笑话。本来替你相好了几家适婚郎君,你倒好,在后头净给我惹事儿……”
她说得嗓子冒烟,“如今可好,听闻了你以一敌十的''壮举'',哪儿还有郎君敢登门娶你?”
“阿娘……”
梁氏摆摆手,截断了祁卉嘉要说的话,接着道:“再转过两个月就到了年关,你莫要出府了。”
……
雨丝缠绵,没有停歇的迹象。洛瑜从明善堂回到熙止院后,先去看了眼院角的乌蔹莓,葱绿翠亮的茎叶蜿蜒而上,长势极好,也不知祁凛彻是从哪家铺子里买的。
她的思绪顿了片刻,望了一眼黑沉的天和细密的雨幕,也不知他今晚是否回府。
不过,他离去时那句“不必”,究竟指的是让她不必担心他的睡眠,还是指他不宿在刑部……
云萝撑伞把她扶进内室,一边问道:“娘子,晚膳是等三爷回来用,还是?”
洛瑜拍了拍身上氤氲的水汽,愣了愣方道:“还不知他几时回,摆膳罢,我恰也饿了,不必等他。”
前几晚他都是夜半才回府,温着的晚膳从来没食过,洛瑜便以为他这回也是如此,或许直接宿在刑部也未可知。
云萝福身应了声好,把饭菜一一端上桌,洛瑜安静地用食,谁知刚吃到一半,察觉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似有所感般,她抬头看去。
“夫……君?”
洛瑜看着祁凛彻走近,呆呆地忘了起身,“你忙完了?”
“嗯。”祁凛彻看了眼桌上的饭菜,显然是一个人的量,再看她鼓着的腮帮子,显然是一个人吃得正香……
“我不知你何时回来,就先吃了。”洛瑜这才回神,起身朝他走去,一面吩咐云萝备碗筷,重新上菜。
她忽地咦了一声,“夫君下了马车一路淋雨回的熙止院吗?”他的肩头和发梢尽是带着寒意的雨珠。
面对她的关切,祁凛彻又嗯了一声,“几步路。”说着,他止住她走近的动作,自己去到外间,抖落肩上雨水。
云萝带着下人已布好饭菜,他坐下后,眼前忽然出现一盏热茶,他顺着那只细腻雪白的手腕看过去,洛瑜朝她眨眨眼:“姜茶,暖暖身子。”
祁凛彻接过后浅啜一口,余光瞥见她规矩地坐在桌旁,他清了清嗓子,略有些不自然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方长小檀木盒放在她面前。
“嗯?这是?”洛瑜好奇地看着他。
祁凛彻淡声道:“打开看看。”
他的面容硬朗肃冷,语气低沉,不由教人怀疑这盒里莫不是有什么机关暗箭罢?
洛瑜照着他的话,小心打开了木盒,待看清里面的物件时,顿时吃了一惊,立即看向他。
“这是?给……我的吗?”
盒里躺着一支精致的鎏金簪子,簪头雕着栀子花样式,栩栩如生。
祁凛彻:“嗯。”
洛瑜:“……?”
他怎么……好端端地突然送她一支簪子?
她拿着簪子看了看,“这朵栀子刻得好逼真啊。”
祁凛彻掩唇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唇角,道:“随手买的。”
洛瑜眼角一抽,“……哦。”
她抬眸悄悄看了眼他,说道:“多谢夫君。”把簪子放回盒里后,又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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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
略带欣喜的尾音听得祁凛彻心尖一颤,夹菜的筷箸险些拿不稳。他压下唇角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两人继续安静地用膳。
……
男人沐浴过后清冽干净的气息钻进床帐间,盖过了本就浅淡的栀子香。洛瑜躺在床上屏着呼吸,睁眼望着头顶的幔帐。
前几日他每晚都是夜半回府,洛瑜早已睡熟;次日还未醒,身侧就又空了,难得如眼下这般,两人都还“清醒”着……
许是白日里去了景芳园赏菊,她这会儿并不太困,思绪也活跃得很。若照从前,她睡在明善堂黏在卫老夫人身旁,早就依赖地抱着卫老夫人软和的臂弯,絮絮地开始说起今日在郡主府的见闻。
她这厢正胡思乱想着,冷不丁听见身侧早就闭上了眼的人问道:“想说什么?”
洛瑜:“……!”
她侧了侧略微僵硬的身子,看向他,“夫君还没睡么?可是吵着你了?”
“暂无睡意。”
“哦。”
洛瑜不太确定地又朝他看了眼。他仍是阖着目,深邃挺拔的眉眼硬朗如峰,她睡在里侧,看不到他左眼尾的那道疤,他轮廓隐在微弱灯芒下,削减了身上肃杀的冷戾。
她想了想,清清嗓子,便慢慢与他说起今日景芳园内发生之事。说起方敏如时,她刻意略过不提,却不料他忽地睁眼,侧眸看她,低哑的嗓音问道:“兄长未与长嫂在一处?”
“啊……”
洛瑜一面惊讶于他的敏锐,一面在心里纠结着该不该把在假石后看到的一幕说与他听。他目含审慎的视线无形中藏着一股威压,她不由得支吾道:“我……不甚清楚……”
“应是不在一处,否则兄长的马车该送长嫂回府才是。”祁凛彻如此说着,目光落在她脸上。
洛瑜不疑有他,闻言摇头,“长嫂从郡主府出来时,兄长并未跟在身旁,应当是不知长嫂要回府来。我瞧那会儿长嫂的脸色不大好……”
“你倒是,”她的话音立即被祁凛彻截断,他蓦地靠近过来看着她,手臂撑着半欠起身,眼眸一眯,“挺关心长房。”
洛瑜睁大眼:“……啊?”
他的视线从她茫然清澈的鹿眼移到她莹润的唇瓣上,他喉结轻动,脑中念头划过的一瞬间,他当即脱口而出:“过几日带你去踏秋。”
话一落,他就后悔了,自己何时这般出言莽撞了?
正欲收回,那双鹿眼忽然眨了眨,闪过几许期待,又迅速黯淡下去,她道:“可是近来天气多变……再说,夫君不是很忙吗?”
言既出,祁凛彻只得道:“我休沐,骑马。”
顿了片刻,祁凛彻的目光重新定在她脸上,隐隐勾了勾唇角,不经意地提到,“那匹是御赐的马。”
洛瑜:“可我不会骑。”
祁凛彻:“我会骑。”
“……”
祁凛彻从她面上果然看到一丝惊讶神色,心道,她既这么想攀高枝,好好好,他偏要攀过兄长。
洛瑜自是不知他此刻所想,他离她极近,呼吸既沉又重,悉数洒在她面颊上,如滚滚沸水烧得她心尖都烫得厉害。
他剑眉下那双锐利幽深的眸子极具侵略性,洛瑜听见他喑哑克制的声音响在耳畔。
“想来吗?”
19. 饿狼扑食
洛瑜后来也忘了,到究是从哪一步开始的。等她在起伏的沉沦中寻回一丝理智时,才惊觉身上单薄的寝衣已经褪了大半。高大的人影俯在她身上,粗重又隐忍的喘息落在她耳廓边。
一道细弱的娇喘断续低吟,她后知后觉这暧昧羞耻的声音是从自己齿间呻.吟而出的,霎时又惊又羞,忙紧咬住下唇。
“疼?”祁凛彻察觉她的异样,立即停了动作。
洛瑜啜泣地点点头,泪眼迎着他:“你……轻点儿。”她忍不住要蜷起身子,却被他抵住了腿,顿时惹来一阵酥麻的战栗感。
她睁着朦胧的眼睛,视线上方是他颈项上迸现的青筋,一条一条,蜿蜒向下,连接宽阔有力的臂膀,壁垒分明的胸腹……
祁凛彻压抑难耐地闷声说好,俯身吻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她的身子好软,他此前从未生出这般小心翼翼的心思,然而腹下那团火却越来越燥,在理智溃散边缘,那股欲望终究占领了高地。
不知过了多久的沉浮酣战,洛瑜已软成了一滩水,娇软无力地偎在他怀里。外头雷鸣电闪,却丝毫未有影响他的兴头。
“你……”洛瑜的嗓子都哑了。
“是不是弄疼你了?”祁凛彻垂眼,她面上一片潮红,更惹人怜爱。他不合时宜地忽然想起了沈燕川那句“家有娇妻”,再一想到刚刚自己食髓知味的放纵,此刻竟颇为认同沈燕川的话。
“嗯,”洛瑜恼他,说出的话却带着绵绵的羞涩:“你那番动作怎生那般使劲,我都……受不住了。”
两人是头一回圆房,洛瑜思量着,既成了夫妻,往后自也是奔着过日子去的,也就没有抗拒这种事儿。孰能料到,平日里瞧着清冷淡漠的人,在房事上简直如一头猛兽,非要将她拆骨入腹方才罢休。
祁凛彻搂她进怀中,一颗心难得软了下来,他吻了吻她眉心,说了声抱歉,“是我孟浪了。下回,我定克制些。”
说罢,抚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珠,解释道:“这是我头一回,动作,咳,还在摸索中,略有生疏……”
洛瑜这会儿也不怕他了,抬眸瞪他一眼,“你这就想着下回了……就不能摸索熟练了再来嘛……”
“我找谁摸索?”
洛瑜结舌:“……”
两人肌肤相贴,灼热的低喘仍未歇止。她红着脸,看着近在咫尺的精悍胸膛上下起伏,其上沁着细细的密汗,无处不昭显着方才激烈的房事。
祁凛彻不由喟叹地舒出一口气。想到婚前还在对此婚事不满,眼下两人的关系却亲密至此,倒也是一种玄妙的感觉——他并不排斥。
他看着她湿透的双鬓,问道:“我叫水?”
洛瑜摇头:“我这会儿没得力气擦洗……”
闻言,祁凛彻没有再多问,摇铃唤云萝备水,然后抱着她去了净室,仔细又小心地替她擦洗一番。
洛瑜一个激灵,下意识捂着身子不让他拭。他无奈地按着额角,“怎么?你不也看过我的身子了吗?”
“……”她撅嘴反驳,“那能一样吗?”
祁凛彻不解:“有何分别?”
“床上……至少还有被褥遮掩,你这会儿拿着热巾帕擦着我全身,连私密处也……我自己来便是。”
“你方才不是说无力吗?”他难得又轻声笑了起来,看着他扭捏的妻子,“罢了,一会儿你替我擦洗一遍,总不会让你吃亏。”
洛瑜:“……?”
这是一回事吗!
她整个身子藏在热水下,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瞪着他:“夫君这会儿竟是一点儿不像从前那般冷漠可畏了,倒像露出了狐狸尾巴,饿狼扑食。”
祁凛彻眼眸微微一眯,似乎对她的话所有所思,所以他到底是狐狸还是狼?
他重复道:“冷漠可畏?在你眼中我是这般?”
洛瑜不曾察觉他骤然低下来的气压,实诚地点了点头,说对啊,“你少言,又常常不苟言笑,叫人看了怎么不害怕,我有时甚至不敢与你说话,那回在牢里,我……”
她说着说着,忽地惊道:“你你,这般盯着我做甚。”
祁凛彻倾身过去,左手撑在她背后的桶壁上,眼底晦暗未明,“夫人对我,意见很大啊。”
他这好似是头一次唤她夫人,洛瑜岔开思绪想道。只是,他这语气怎么听着怪森冷的……
没等想明白,她就为自己说的一番实话付出了代价——再次被他吃干抹净。
后来云雨翻涌,浮浮沉沉,最后也不知是如何睡过去的。
窗外的寒雨也跟着奋战了一宿,雷鸣及至后半夜才止停。翌日天蒙阴沉,房门即被急促敲响。
祁凛彻正在更衣准备上值,听到声响,蹙了眉头,先回头看了眼,好在床上之人暂未被吵醒。
他走前去打开门,正欲询问何事,对方已一脸焦灼地急声道:“娘子,不好了!老夫人她……三爷?”
“祖母出何事了?”祁凛彻边朝外走,顺带阖上了房门。
余嬷嬷抹着泪花,“回三爷,因着昨儿夜里又是刮风下雨又是打雷,老夫人惊醒过来后,不知怎地全身冒冷汗,头疼得要炸裂,老奴要去唤大夫,老夫人却拦着说这是老毛病了,又说不必惊扰娘子和三爷。老奴没有办法,心焦地伺候了一宿,老夫人仍不见好转……”
这话儿还未说完,忽听得房内传来一道“咚”的声响,似是有重物落地。
祁凛彻拧着眉,当即吩咐余嬷嬷先去请大夫,而后回身推开房门,一眼撞见正从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的人。
他大步走近,一把搂抱住洛瑜往床榻边去,她腮边挂着两滴清泪,一边摇头止住他的动作,一边急问:“祖母、祖母是不是生病了?”
“已经着人去请大夫了。”
祁凛彻刚把她抱回床上,下一瞬人又慌乱地要奔下床去,他长臂一伸再次把她捞回来,听见她疼得嘶了一声。他手下一松,忙垂眸看去,她的寝衣因刚刚那番拉扯微微敞开,雪腻饱满的胸脯上吻痕和指痕清晰可见。
“……”
他昨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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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凶吗?
“祖母……我要去明善堂……”洛瑜偎倒在他身上,央声望着他。
祁凛彻说好,一面错开眼,飞快地拢紧她的寝衣,“穿好衣裳再去。”
洛瑜担忧卫老夫人的病情,愈加惶急不安,脑中嗡嗡鸣响,拿着衣裳的手也抖得厉害,胡乱往身上穿,一边心急如焚地踩下地朝外间踉跄跑去,唯恐去晚一步。
嘴里不住地低泣:“怪我大意……昨日寒雨至,祖母的身子……”
祁凛彻叹了口气,再再次把人揽过来,让她撑着自己的胸膛不至于摔倒,一边安住她惊慌的情绪,重新替她系上衣裳,“听话。”
又拿过一件雪绒斗篷披在她发颤的肩脊上。
他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祖母不会有事。”
洛瑜听着他低沉而安稳的声调,焦灼惶乱的思绪像是找到一根定心针。她甩甩脑袋,深呼吸一口气,勉强站稳身子,摸了摸腰间,“我的针灸袋……”
话方落,面前之人一个闪身,从榻边的矮几上拿过针灸袋递给她。她再顾不上许多,急急往外走。
下一刻,她身子骤然坠空,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人已经被他打横抱起。
祁凛彻的话不多,长腿一迈,往明善堂的方向走去。洛瑜看了眼雨雾灰蒙的天色,神思忽地停滞片刻,才迟疑问道:“夫君,这时辰,你是不是该上值了?”
“先送你。”
他疾步走着,眼眸稍稍一敛,见她脸色苍白,下唇瓣被咬出了细小血珠,清凌凌的眸底滚着一汪湖水。浓睫一眨,湖水泛漪,灼泪就顺着眼尾,滑进了乌鬓间。
到了明善堂,洛瑜急奔进内室,扑到床榻边,鼻子陡然一酸,只管迭声唤道:“祖母,祖母,祖母……”
卫老夫人靠在引枕上,眉间拧成了深深的结,仍不忘安抚她:“莫哭,祖母好着呢。”
“怪我……”
洛瑜抽噎着,抬手一抹泪,“祖母疼了一宿,怎么不唤余嬷嬷去熙止院唤我。”
她着急取下腰间的针灸袋,却发现手抖得厉害,斜里忽然伸出一只大手,干燥暖和的掌心包裹着她紧张的小手,替她摊开了针灸袋,那道声音沉着而有力:“莫慌。”
榻上的卫老夫人忍着脑中刀锯般的疼意,慢慢侧头看了眼,“三郎,也来了啊。”
卫老夫人说了两句话,胸口急促起伏着,一口气没匀上来,又重重喘咳不止,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不碍……事,老毛病了,过……会儿就好了,回去罢,不必……守着担心,免将病气……”
“祖母,呜呜……您快别说了,阿瑜这就为您刺针。”
“老夫人——”
余嬷嬷小跑进来,身后引着两人,“大夫来了!”
给卫老夫人诊完脉,几人一通忙乱,好在虽是陈年旧疾,却并未危及性命。一个时辰后,卫老夫人才渐渐歇去。
余嬷嬷领着两位大夫下去开方煎药,洛瑜仍一动不动守在榻边,连祁凛彻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晓。
20. 服软懂么
祁凛彻刚下马车,走到奉天司前院,迎面而来的沈燕川见到他,抚掌惊讶道:“祁大人今日上值晚了一个多时辰,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边说着,眯眼边抬头望天,“今儿个下雨,怪不得见不着打西边儿出来的太阳。”
“……”
他没理会沈燕川的挪揄,径直往里走,刚要坐下,沈燕川却猛地凑近过来,扒着他肩头,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似的,“啊哟”一声,嗓子嚎亮得要把奉天司顶儿给掀翻。
祁凛彻被他喊得眉心直跳,一把推开他几步远,“你是早起吃炮仗了?”
“哪儿有祁大人吃得好。”沈燕川不正经地说了句诨话,想想仍是乐不可支,祁凛彻冷冷地睨他一眼,他才止住笑,“祁大人,你昨晚……”
说着指了指祁凛彻颈侧,“这儿,对,忒明显了!”
祁凛彻被他炯炯又八卦的眼神盯着,顿时觉着颈间还真有些火辣辣的。以为是沈燕川在戏弄自己,他不动声色地把本欲抬起的手又放下了,冷咳一声,照旧坐下。
他这反应逗得沈燕川就快要憋不住笑了,祁凛彻瞥他一眼:“出去,莫如笑够了再进来。”
“天了个老爷,祁三你当真不知啊?!”
沈燕川瞪大眼,不可置信。“你今早就一路顶着这满脖颈的抓痕,上值来了?”
抓痕?
就在祁凛彻怔愣的一瞬间,外头火急火燎跑进来一人。邹六抱着一沓供词一边喘气道:“祁大人——审、审完了!”
沈燕川看着他手里的一大摞纸张,不由惊奇道:“赌博案不是已经快收尾了吗?怎地又抓了这么多犯人?”
邹六心里悲苦不已,“回沈大人,这些不全是赌博案的供词,昨日祁大人吩咐属下把刑狱里全部犯人审一遍。”
“真是……有劳邹狱长了。”沈燕川挑挑眉毛,侧头看了眼祁凛彻,心道怪不得他昨日回奉天司黑着一张脸呢,可怜邹六上赶着撞在了枪口上。
邹六连忙摆摆手:“应该的,都是属下份内之责。”
可这责!谁懂啊!昨儿夜里又是暴雨又是打雷,他硬是把犯人审完,熬到了天亮,从椅子上站起身时险些没一个仰头就此栽倒过去。
眼底下攒了一团乌黑,他揉揉自己遍布红血丝的眼睛,上前一步双手把供词呈上去,“祁大人,您过目。”
上司发话了,“嗯。”
一如既往的冷淡。
邹六偷偷掀起眼皮往上一觑,瞳孔震惊得立马又垂下头,不太确定,他再次壮着两分胆子,又悄悄飞快地瞄了一眼,这回可看清了,他瞪圆眼,“……!”
上司的肤色偏白皙,交领上的脖颈没遮没掩,其上的抓痕,咳,总不至于是被猫挠的罢?
“还有事?”
“啊没有了没有了!”邹六忙不迭收回视线,在上司冷凛的目光下匆匆退了下去。
沈燕川靠在桌案旁,憋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祁三,你这是有多饥渴啊,如狼似虎的,嫂子没被你吓着罢?”
说着,他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面小铜镜递过去,“你自个儿瞅瞅。”
祁凛彻将信将疑地接过铜镜。他素日不爱照镜子,更没什么容貌上的焦虑,然而此刻铜镜里出现的一张脸让他晃然愣了愣。
两道剑眉飞入鬓,星眸幽沉藏着一股威肃。
他蓦地想到昨日洛瑜对自己的一番“控诉”——冷漠可畏。
“哎哎哎!祁三!你劲儿使不完是吧!莫把我这铜镜给捏碎了!”
祁凛彻被他嚎的这一嗓子扯回了思绪,松了松捏着的镜柄,又往下移了两寸,这才看清自己脖颈上遍布的青紫色指印……以及左耳下方那一道浅浅的齿痕,这是昨晚抱着她在浴桶内做时……
“怎么?”沈燕川乐得喘不过气来了,收回镜子,问:“你出门时都无人提醒你吗?”
“……嗯。”祁凛彻长长地叹了口气。
何止没人提醒,甚至都没人敢往他身上瞧罢。
他问好友:“我这般,长得的确很凶吗?”
沈燕川口中的“当然”险些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他先是惊道:“祁三,你居然会开始反思了!”
“……”祁凛彻乜他一眼。
“倒也……不那么凶,反正我面对你这张脸十几年了……这话,是不是嫂子说的?”
沈燕川想了想,说道:“你就是不爱笑,常冷着脸,这样,男人嘛,你对外当然得凶些,尤其那些个案犯,但嫂子又不同,她是你夫人,你就得软着来,服软懂么……对了,你昨日问我买首饰的铺子,可是打算给嫂子挑什么首饰?我瞧你这不也挺开窍的……”
“你废话有点多了。江宁府案子的奏折呈陛下了吗?”
“啊?哦,今早便呈上去了,不对,你这话头是不是扯太远了!”
……
洛瑜禁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忙转眼一看,还好,卫老夫人未被吵醒。余嬷嬷轻步过来,压低嗓音唤她去外间歇一歇。
她一直跪趴在脚踏上,这会儿猛一起身,几乎撑不住身子就要往旁崴去,好在余嬷嬷眼疾手快扶住她,一边往外间走,一边道:“多亏了娘子过来一趟,定是还没用早膳罢?老奴让人送过来,您好歹吃一口,以免身子受不住。”
“好。”洛瑜揉了揉面颊上干涸的泪痕,唤了声余嬷嬷,“若日后再有这种情况发生,嬷嬷可万不能再依着祖母,无论何时也须得着人告知于我。”
余嬷嬷连忙说好,“这回都是老奴的错,下回定及时去请大夫和娘子。”
“祖母有劳嬷嬷照料。”
余嬷嬷唉哟一声,哪里受得住她的礼,急急扶住她,“娘子折煞老奴了。老奴自小就跟着伺候老夫人,这都是老奴本该做的。”
到了外间,洛瑜简单盥洗后,又想起一事来,问道:“嬷嬷可有瞧见夫君他是何时离开的?”
余嬷嬷皱着眉想了想,回道:“三爷应是在老夫人睡下之后才离开明善堂的。”
“哦。”
洛瑜略估算了下,祁凛彻今日上值岂不是耽误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会不会被他上司责罚……
她心不在焉地用过早膳后,继续回了内室伏在卫老夫人床榻边守着。今早若不是有祁凛彻在旁,她想是早已慌了神。她害怕如今唯一亲近的亲人若有个好歹,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期待与惦念也就随之消失了。
卫老夫人纵是睡着了,也是一副慈眉和蔼的模样。洛瑜吸了吸鼻子,不禁想到了外祖母。外祖母有一双冬日里也很温暖的手,常常笑着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可外祖母却没熬过那年的冬至。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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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飘得越来越远,直至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才回神,忙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起身回望。
“祖母,”方敏如迈步进来后,见到她,小声地比了个口型,问:“好些了吗?”
洛瑜颔首,压低声说好多了。余光忽地越过方敏如,看见了后脚紧赶过来的二房梁氏和两姐妹,面上皆是一片担忧急切。
她没有再说话,侧开位置,几人忙过来伏在榻沿看着卫老夫人。
卫老夫人暂未醒来,不便多打扰,几人探望过后,也渐渐放下心,到了外间去坐着。
梁氏愁眉,叹口气道:“老夫人的病症反反复复,发作起来备受煎熬,我这心里也跟着揪揪疼,只恨不能为母亲替过……”说着,她一边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勉强挤出来的一滴泪,转向洛瑜问道:“瑜儿是几时过来的?”
洛瑜摇头,说忘了,“只是一大早醒来听闻祖母犯疾,便匆匆赶过来了。”
梁氏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抿抿嘴不再多问。
洛瑜坐在椅子上,左手边挨着祁卉圆。祁卉圆已朝她飞来好几个眼色,示意她看对面。
对面坐着方敏如,她看起来很是憔悴,半点儿没有了昨日在郡主府时张扬俏皮的神态。她微垂着首,仿佛有些魂不守舍。不知是因着担忧卫老夫人的病情,还是昨日与那位贺郎君……
思及此,洛瑜紧忙止住思绪,告诉自己不可多想。她找了个由头,唤祁卉圆去了明善堂外头,见四下无人后,方才站定。
祁卉圆疑惑不已:“三嫂?怎的了?”
“卉圆,”洛瑜尽量小声道:“昨儿在景芳园的假石后看到的画面万不可说出来,可知晓?”
“啊?三嫂说的是大嫂与那贺郎君的事儿么?”
“对。卉圆,这是大嫂的私事,我们偷看本就不妥。再者,哪怕真要将此事说出来,也不该通过我们的口,而是大嫂自己说。”
洛瑜其实也有私心,她不想过多掺和进去;何况,她和祁卉圆是局外人,自然不知方敏如和贺郎君之间究竟关系如何,世子爷是被蒙在鼓里还是知情……
祁卉圆哎呀一声忙捂住嘴,慌张道:“三嫂,那我方才一直瞧着大嫂,会不会被她发现了呀!”
“……应当没有。”洛瑜失笑,摸摸她的脑袋,“你记着这事儿莫宣扬出去就好。”
祁卉圆可爱地吐了吐舌头,“嗯!我记着了!多谢三嫂提醒。”
……
缠绵秋雨直到傍晚时分还未曾停歇。
下值后,祁凛彻没有如往常一般久留,径直回了府。荀青递过来的伞他挡了挡,说不必,淋着丝雨往明善堂走。
将才走了两步,一道声音在背后响起,“三弟。”
他回身望去,眉眼顿时一压,唤道:“大哥。”
祁淮礼同样没有撑伞,哪怕淋在雨中,仍旧不显狼狈,芝兰玉树的温润气质。他三两步走近,问道:“三弟可是也要去祖母那儿?一道走罢。”
“嗯。”
两人沉默地走了几步后,他的目光轻轻从祁凛彻颈侧的掐痕上掠过,嗓音清雅,似关切般:“三弟自成了婚,回府的次数亦不多,仍是宿在刑部吗?”
“不。”
祁凛彻偏头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日日。”
——日日回府。
21. 没个轻重
洛瑜服侍卫老夫人喝完药,又掖了掖被角,四郎趴坐在脚踏边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书院里发生的趣事儿,逗得卫老夫人舒眉展笑。
卫老夫人醒后,眉间神色仍是郁沉怏怏,洛瑜知道她这会儿是强撑着身子,恐晚辈们担心罢了。
“四郎。”
洛瑜放下药碗站直身,正准备喊四郎回熙止院去温习课业,也好让卫老夫人养养神,接下去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见四郎应声回头,视线从她身上移至她背后看去,眼睛一亮:“大哥!”而后又磕巴地小声唤道:“三、三哥。”
她跟着回头,余嬷嬷打起珠帘引着两人进来,正是祁淮礼与祁凛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不怎么愉快。
“四弟也在呢。”祁淮礼温和地走过来,“三弟妹。”
洛瑜福身见了礼,唤道:“大哥。”祁淮礼微微颔首轻应一声,饶过她往卫老夫人的榻边去了。
她走向离了几步远的祁凛彻,“夫君,你下值……”话音在看清他颈间的青紫痕迹时戛然而止,他肤色较白皙,两厢颜色一对比,甚是明显。
断了的话突然续不上了,洛瑜低眉瞧着自己的鞋尖,这一瞬颇为尴尬和羞赧,自然知晓他这“伤势”是出自谁手……此时暗恼的是,今日早起时忙着替卫老夫人诊治,竟丝毫没有注意到他颈间的抓痕……
她回眸看了眼,见祁淮礼正与卫老夫人说着话,无人注意这边,便又朝祁凛彻走近一步,往他脖颈一指,压低嗓子道:“夫君,你颈侧的伤……”她不好意思明晃晃地说出口,便转而道:“我给你上点儿药吧。”
太羞人了……好歹得遮一遮才行……
祁凛彻道:“无事,小伤。”
“……重点儿也不是这个啊。”
洛瑜抬眸又朝他颈间仔细看了看。他昨晚动作凶猛,换着不同姿势,她遭不住,意识涣散时只记得两手攀在他身上,她下手……也有这般重么?瞧那几道深深浅浅的掐痕,其中一道的细长尾巴甚至延伸到了他凸起的喉结上……
她的耳尖开始隐隐有些发烫,忙调转开视线,伸手正要拉着他往外间去给他上药遮掩一番,身后卫老夫人的声音却先一步传了过来。
“三郎也来啦?”
“嗯。”祁凛彻应了一声。他看着站在眼前的妻子,她黛眉倒蹙,美目圆睁,一副“完了,要被发现了”的紧张表情。
他凑近她耳边低语安慰:“这伤无妨,我不疼。”
洛瑜:“……!”
她是个薄脸皮儿,闻他如此说,脑中顿时如惊雷轰响,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压根儿不知道这昭显了什么——夫妻两人在床事上过于孟浪放纵不节制。
或许也无甚大不了的,她只得如此这般宽慰自己。
余嬷嬷退下去了,四郎本是亲密地挨在祁淮礼身旁,转头见到祁凛彻走了过来,他许是趴久了腿软,站直时崴了一下,眼儿也不敢瞅自家三哥,急声对卫老夫人喊了句“祖母我明日再来看您”,忙趔趄地低头往外跑去。
眼下屋里便只剩下卫老夫人和祁淮礼了。
祁淮礼方才同祁凛彻一道进来,恐早已看见了;至于卫老夫人……
罢了,也就是受祖母几句挪揄,她只得如此这般,再次宽慰自己。
洛瑜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跟在祁凛彻背后一起走了过去。
“一身老毛病了,”卫老夫人含笑道:“倒惊着你们了。”她招招手,示意两人近前来些,“三郎可是刚下值?莫不是也特意过来瞧瞧祖母的呢?”
“是。”祁凛彻颔首。
祁淮礼侧了侧身子,把位置让出来,道:“问过祖母安,祖母既无大碍,孙儿也就放心了。祖母静养心神,孙儿明日再过来。”
“好,不必挂心祖母,去吧。”
祁淮礼应声,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洛瑜,转身出了明善堂。
卫老夫人笑着收回目光,又转向祁凛彻,这一打眼瞧去,嗡嗡的脑鸣似乎都消停了一息。不确定似的,她又眯缝着眼,再次往他交领上瞧去。
“祖母!”
洛瑜羞得喊了一声,知道卫老夫人定是看见了。
“嗳。”卫老夫人乐呵呵应道,拉过她的手,视线在两人之间转着。洛瑜只好扯开别的话头,温声说起别的事儿来。
祁凛彻本就是个少言的性子,他静坐在一旁,两手搭在膝上,眉间未见不耐之色,听着祖母和洛瑜之间的对话。
“三郎,”卫老夫人朝他摆摆手,打发他,“罢了,你这过来同祖母说不到两句话,净杵那儿坐着,回院儿里忙你的去吧。”
祁凛彻说好,看向身侧之人,又遭来卫老夫人一记挪揄:“行了,祖母再跟阿瑜说个两句话,就放她回去。”
待人走后,洛瑜才猛地扑在锦被上,无奈道:“祖母又在拿我打趣儿了。”
卫老夫人摸着她的发顶,叹了口气,“祖母瞧见了。三郎定是没个轻重……他这般折腾,你可还受得住?疼不疼?一会儿让余嬷嬷拿点伤药过来。”
洛瑜稍稍侧头,露出半张绯红的脸,说道:“祖母,你可知,夫君今日就这般在外头……招摇了一整日呢,教人看了笑话,定以为他夫人有多……放荡轻浮呢。”
“就三郎这凶巴巴的脸,谁人敢看他一眼不成?”
卫老夫人乐了乐,开解她:“好了,不必想得太多,他这约莫也是头回经人事,自个儿还没明白过来呢。”
“唉……”洛瑜声音闷闷的,“祖母,我昨晚……也不知自己掐得那么用力呢,他脖颈上全是挠痕了,这得几日才褪能得下去呢。”
“所以祖母才说嘛,三郎没个轻重也不知怜香惜玉,依祖母的话,你挠得好,就叫他疼着,也让他……”
洛瑜:“可是祖母,夫君说他不疼……”
“……这皮实孩子,”卫老夫人眼角一抽,“祖母刚刚就该好好敲打叮嘱他一番,才放他回去才是。”
说着,她精神有些不济了,拧着的眉头一直没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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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长长吁出口气:“罢了。如今见到你们慢慢有了接触,三郎也时常回府来了,祖母很是欣慰。阿瑜,怎么过日子终究是你们夫妻二人的事儿,祖母也就不掺合了。快些回去罢,祖母这会儿睡意竟上来了,困得慌,你莫要守着了,也要担心身子。”
洛瑜立即抬起头,轻声唤了句“祖母”,眼眶涌上来的热泪顷刻模糊了视线。卫老夫人摸了摸她温热的脸颊,说:“不必担心,祖母睡一觉就好了,让余嬷嬷进来罢,明儿一早你再过来。”
余嬷嬷进来服侍卫老夫人躺下后,洛瑜又静静待了一阵才离开。
……
回到熙止院,云萝见她唇色苍白,忙递过来一个袖炉,边扶着她往里走边问何时摆膳。
“我这会儿没甚胃口……”洛瑜走到房门口忽然停下步子,祁凛彻下值回府应当还未用过膳食,便道:“给夫君摆上吧。”
云萝:“好,奴婢这就去。对了,娘子,三爷回院儿里后就去了书房。”
“书房?”
洛瑜愣了愣,刚抬起的步子又止住了,转而朝西面走去。
因着三老爷带着林姨娘远在南昌府任事,祁凛彻此前又常年不回府,熙止院里各处起居厢房、书房、库房等几乎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小厮嬷嬷们看人下菜碟,惫懒得很,也不常打扫。
还是两人成婚那段时日,院里才手忙脚乱地开始囫囵清整一番。洛瑜本就不是个强势的性子,只交代下去让下人们隔段时日扫洒即是,那会儿心里头思忖着,反正祁凛彻少有回府,一切如常就好,况且她大多数时辰也都是待在明善堂。不过她循着自己的需求,倒是在空落落的前院儿里栽种了些花苗绿植和草药。
这会儿一听祁凛彻去了书房,她倒不担心下人躲懒没有认真清扫书房,因那书房本是作四郎温习课业之用,她偶尔会过去抽检,不过四郎静不下心,常常学不到半个时辰就闹着要出去玩儿。
书房前栽了棵小桂花树,经昨儿一夜的狂风骤雨,枝桠垂弯,花瓣混着雨水零落在地。
她匆匆扫过,视线刚转到书房门上,门就立即从内打开,一个清瘦的人影儿跑将出来,乍一见到她,又惊又喜:“三嫂?三嫂!”
“四郎?怎么慌里慌张的?夫子布置的课业可完成……”
“三嫂,”四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跟前儿,压着声儿紧张道:“三哥正在里头呢,好吓人,三嫂你别进去啦。”说罢,飞也似地跑开了,“我我我还是去找祖母吧!”
“哎——四郎!祖母睡下了……”
洛瑜伸手拉他,却抓了个空,那个人影儿踩着积水眨眼就窜出去几步远了。
无奈,她只得进了书房。说是书房,实则里头并无多少藏书,书架子上空荡得很,胡乱散放着一些书册典籍,都是四郎的。这两日降寒,云萝备了个炭盆给四郎温书习字时取暖,房门一敞,凉风呼啦啦钻进来,炭火星子燃得更欢快了。
她轻阖上门,视线一转,待看清人后,不由笑出声来。
22. 无人关心
外头雨雾氤氲,屋内烛芒曳明,照见那张方漆木桌后坐着的人影格外高大伟岸。
偏生他懒散靠在椅背上,凤眸低垂,眉心微拧,看着手中一卷案册。乍然打眼瞧过去,颇像一执着生死薄、好似正踟蹰着今夜该勾谁的魂儿交差的凶煞阎王。
此阎王察觉到动静,视线朝她看过来,挑挑眉问道:“做甚笑这么高兴?”
“你这幅模样,怪不得四郎被你吓跑了呢。”屋里暖和,洛瑜把袖炉放在桌沿边,眉眼间的笑意还没有褪去。
如若不是这几日与他有了些接触,相处下来,觉得他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凶戾与冷漠,不然的话,她恐与四郎一样,早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祁凛彻放下书卷,想了想,蹙眉道:“我不过是看了他一眼。”
桌面一片狼藉,四郎把书册扔得到处倒是,洛瑜正一一规整,闻言,动作稍顿,笑意也立时跟着僵滞了一瞬。
四郎与祁凛彻虽不同母,却是同父所生,按说兄弟之间关系和睦亲厚,但他俩明显话都说不上几句,尤其四郎还如此畏惧他……她想起那会儿在明善堂时,四郎亲切地挨着祁淮礼,却对他畏而远之。
“在想什么?”祁凛彻蓦地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你也被我这一眼吓着了?”
洛瑜摇头说没有,迟疑着问:“夫君,你与四郎的关系一向如此吗?”
“如哪般?”
“就是……”
被亲人疏远——但这话洛瑜不好直白说出来,心里竟莫名生出一丝心疼。记得卫老夫人先前说过,祁凛彻总是独来独往,她当时还曾暗自纳闷,府里竟无人关心他?
眼下再细细一思量,她把侯府里的人想了个圈儿,除却卫老夫人,还当真没有人关切过他,就连府里的一些个下人都当三房不存在似的。
不过就连卫老夫人,也是在他娶了她之后,才开始把目光落在“三郎”身上,从过去的“不闻不问”到如今带着“敲打”般的叮咛……
她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还未反应过来,一双大手就已经伸过来抱起她,把她放在了桌上坐着,不过几息的功夫,她的惊呼都还没机会脱口。桌面上刚刚整理好的一摞书册,因着这番动作,哗啦啦地四散开,有几本掉到了地上。
“怎……么了?”
洛瑜用手撑着桌面,唇瓣半张,震惊地看着眼前之人。祁凛彻确定她坐稳后才收回手,说道:“方才未听清你说了什么。”
“……”可她刚刚,什么也没说啊!
祁凛彻撤开几步后,她才惊觉自己坐在桌上,正面对着他,目光刚好与他挺拔深邃的眉眼齐平。
她只好解释:“不是夫君没听清,是我刚刚没有说话……”
“我与四郎的关系,如哪般?”祁凛彻倒没忘记这个话头,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淡淡的,仿若就单纯只是好奇而已。
“就是……就是,”洛瑜迎着他沉沉的目光,轻声说道:“我见四郎总是避着你,你们兄弟之间也不常说话,关系不亲厚,不知你们是不是有何误会?”
总不能仅仅是因着他长得凶一些,四郎就连话都不敢说一句罢?
祁凛彻:“只是不亲近而已,无甚误会。”
“嗯?是因着林姨娘吗?”洛瑜这般想着,难道林姨娘与祁凛彻的娘亲从前有何过节?
“你这都想哪儿去了。”祁凛彻无奈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事儿?”
洛瑜犹豫片刻,见他面上并未露出不虞之色,便斟酌着旁敲侧击:“你此前,为何很少宿在府里啊?”
“公事繁忙。”
洛瑜不解:“难道刑部只你一人当值吗?”
他该不会是处理全京城的公事吧?忙得除夕夜都不得回府来。她之前也算去过刑部两回,分明见到还有不少官员呢。
祁凛彻俯身拾起地上的书册,随手翻了翻,语气也很是随意:“那倒不是。我不过是习惯了。”
习惯了?是习惯了当值办案?还是习惯了宿在刑部?亦或是习惯了一个人?
洛瑜的目光怔怔地跟随着他翻阅书册的动作,心里所想的竟不由自主喃喃着脱口而出:“习惯了无人关心吗?”
随着她话音方落,祁凛彻蓦地阖上了书册,洛瑜立即意识到自己许是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看着他缓步走近,看着他把书册随手扔在桌面上,看着他站在自己眼前。
“夫君……”洛瑜咬着唇瓣,手撑着桌面往后仰着身子,有些不敢直视他漆黑的眸子。
却听他淡声道:“是。”
“啊?”洛瑜惊诧地瞪圆眼,“真的是因着无人关心你,你才不回府的吗?”
祁凛彻看着她乌黑清透的鹿眼,叹了口气:“莫瞎想,都快被你绕进去了。”
“……哦。”洛瑜讪讪地笑了笑,也不好再接着问了,但心里仍对他“公事繁忙”才不回府的原因存疑。
她正要抬脚,才后知后觉自己坐在桌上,双腿悬空着,她急忙哎呀一声,“这可是四郎做功课的桌子啊!我怎么坐上来了……”
一边说,一边就扑腾着要跳下去,奈何祁凛彻像堵墙似地站在面前,她的手似推非推地碰了碰他的胸膛,朝他眨眨眼,“夫君?”让一让。
又听得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长臂一伸,轻松把她抱了下来。
洛瑜站稳后,那双手立即离开了,人却依然没动,垂眸看着她,问道:“还疼么?”
这话突兀得有些莫名其妙,洛瑜一时没明白过来,还以为他问的是坐在桌上疼不疼,便摇摇头,说不疼。
刚好云萝过来说晚膳摆好了,两人便出了书房。
洛瑜不太饿,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箸。屋里只有他二人,她给祁凛彻斟了盏茶,递过去时,恰巧看到他颈侧甚为明显的数道掐痕,手一抖,险些把茶水倾翻。
刚刚在书房里,竟没察觉……
两人用膳时都不是多言的性子,等他吃完后,洛瑜才唤来云萝把碗碟撤下去,一面起身,赶紧去里间自己的小药箱里翻找。
拿出一个小药瓶和一支药膏后,她回身急忙冲他招招手,“夫君——”
祁凛彻不明所以,走近后看着她手里的药瓶,“怎么?”
“给你上药啊!”
可不能让他再顶着这“罪行”到处走来走去了,洛瑜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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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凛彻摸了摸脖子,说不妨事,“一点小伤。”
“不行。”洛瑜硬拽着他坐下,把药瓶放在案几上,利落地把药膏挤在指腹上,就要往他颈侧去。祁凛彻拧眉,偏头避开了,问:“这是何药?”
“消肿祛痕的,”洛瑜这会儿瞧着他的伤势,见他不配合,威胁道:“若是不用药,担心以后留疤呢。”
祁凛彻不甚在意地笑了,“也不差这一处了。”他身上的疤多得是。
闻言,洛瑜的手顿在了空中,下意识往他左眼尾的那道淡疤看去,问道:“这儿,是怎么伤的?”
“刀。”
洛瑜:“疆场上吗?被敌人所伤?”
“嗯。”
他面部轮廓锋利硬朗,五官深邃,凤眸挺鼻,其实是很英俊的长相,但因着不苟言笑,总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肃冷感,再加上他眼角这道延伸至耳边的斜长疤痕,教人初初看上一眼,心里难免直打鼓,陡生畏惧。
洛瑜倒也没有起先刚见他时那么怕他了,知晓他的性子不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遂重新扬起手给他上药。下一瞬,他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她双眸圆瞪:“再不上药,伤口何时能愈?”
祁凛彻被她这一瞪,下意识松了手。她前几日不还说怕他么?这会儿都敢明晃晃地瞪他了,是生气了?
温热柔软的指腹轻轻在他颈上按压摩挲,她离得近,淡淡的栀子香混着药香萦绕在鼻尖,他有些不适应地再次偏头避开了她的触碰。
洛瑜黛眉微扬,祁凛彻不自在地调转视线,清了清嗓子,说:“痒。”
“……”
洛瑜重新挤出一抹药膏,看见他的额角隐隐微现的青筋时愣了愣,有这么痒吗?
她放低声音,轻柔道:“且再忍忍,很快就上完药了。”
手下的动作稍稍加快了些,直到看清他颈上的那圈牙印时,她的手就像在抚着一块烧红的炭,霎时滚烫得不行,连带着整只胳臂都像着了火似的。
……很明显,这是她咬的。
祁凛彻察觉出她动作停了下来,她此刻摸着的那小块体肤,他白日里在沈燕川递过来的铜镜里看到了,上面印着她的咬痕。
他想了想,又不知该说什么,便仍是对她说道:“无妨,不疼。”
洛瑜张口失声,半晌才继续上药,一边道:“我这……不知自己挠得这般狠,”说着说着,又不免上了气,断断续续道:“不过,是夫君昨儿夜里非要……你若轻点儿,我也就不会……唉,夫君今日上值,可有人过问你这伤,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掐痕真是太明显了,不会遭同僚笑话了罢……今早听闻祖母生病,我一时慌了神,也没顾得上,若是当时看你一眼……好歹能赶着上药……”
祁凛彻一顿,“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
“啊,不然呢?”
“怪不得在明善堂非要拉着我去上药……原不是担心我疼不疼。”祁凛彻心下却道,原来她是害怕被祖母,以及兄长,看到啊……
洛瑜被他这一说,陡然生出一丝歉意,忙找补道:“担心,我担心的。”心下却道,怪不得他一直在回答她不疼不疼……
23. 已是知足
一时无话,室内静谧,两人各想各的。
洛瑜屏着心神,飞快给他上完药,心里终于舒出一口气,而后又叮嘱道:“明早上值前,我再给夫君上一次药。”
祁凛彻没有应声,看着她起身把药瓶放回小药箱里,看着她净手拭干。在她看过来时,他才道:“我还未沐浴。”
“……哎呀!我给忘了!夫君怎么不早说。”洛瑜面露懊恼地走过来,想了想道:“夫君一会儿沐浴时,只洗身子不洗脖子就好了!”
祁凛彻:“……”
他欲言又止地定定看了她一眼。
洛瑜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赶忙唤云萝进来备热水,自个儿先进去沐浴了。她本就生得雪白柔腻,因着昨晚他那番折腾,身上各处痕迹在热水氤氲下显得更暧昧了,云萝在一旁低着头脸都臊红了,悄声道:“三爷也太凶猛了些,娘子疼吗?待娘子沐浴完,奴婢给娘子擦上药吧?”
温热的水流缓缓淌过洛瑜的身子,她脸皮薄,听了云萝这话,一丝红晕立时爬上了面颊,染得一片绯红。她湿润的浓睫轻轻眨了眨,不好意思让云萝替她上药,便说不必了。
她的手在热水下轻轻抚过腿上的青瘀,转瞬间忽而想起在书房,祁凛彻把她从书桌上抱下来时,问她“疼不疼”,她这会儿才恍然想明白过来,原来他问的是她身上的伤……
热水好像沸腾了似的,烧得她整个人晕乎滚烫,连心跳都怦怦地仿佛要从胸腔里直蹦出来。
洛瑜赶紧把脑海中不宜的画面甩走,也顾不得好好擦洗身子,三两下敷衍了事,着急穿上了衣裳,好把身上七七八八凌乱的吻痕和掐痕遮住。
到了外间,没见着祁凛彻的人,问了小厮才知,他又去了书房。
是在处理公事吗?
洛瑜重新揣上袖炉,云萝给她披上斗篷后,她一边往书房走,一边心里思忖着,明儿得空了,给四郎重新寻个空屋作书房用,不然有祁凛彻在,四郎哪儿还敢进那间书房半步。
敲门后,里头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便是”,洛瑜推开房门,探进一个脑袋,并没有要进屋去的意思,说道:“夫君,我担心祖母的病情,今儿想过去陪着祖母睡。”
靠在圈椅背上的人闻言直起身子,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沉沉漆眸朝她望过来,这眼神锐利锋芒似有穿透力,洛瑜不由得把门缝阖小了些,见他不说话,她边说着“那我就去明善堂啦”,边快速关上了房门。
刚转身迈出一步,房内有脚步声渐近,接着房门再次被打开。
洛瑜惊诧地回过身,仰头看着他问道:“夫君……有话要说吗?”
两人隔着一道门,她站在外头,他立在屋内逆着书房内的火光,身影高大如山,阔肩蜂腰,气势凌厉。
下了一夜一日的雨此时稍稍止歇,夜风寒凉,廊檐下菱角灯的光影恰到好处地投在她清凌剔透的眸底,闪着粼粼烁烁的星子。
祁凛彻的视线从她仰起的一张柔婉娇艳的芙蓉面上掠过,走出来阖上门,道:“我送你。”
洛瑜摆手:“不必了,夫君继续忙吧,我一个人过去就成。”
她退一步,他进一步。
洛瑜看着站在面前半步之遥的人,他身形挺拔如劲松,无形中透着一股不容人质疑的强大气场,她立即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一左一右两个人影往前走着,雨水浸湿的地砖上裹着一层寒汽。祁凛彻偏头看她,她一手掖着袖炉,一手捉着毛茸茸的斗篷边角,垂着头仔细地避开积水。
他停下步子,洛瑜也跟着顿住,目露疑惑地看着他,祁凛彻忍不住轻叹口气,替她拢紧斗篷领子,慢慢俯身把她拦腰抱起。
“嗳——”洛瑜惊呼一声,手中的袖炉险些挥甩出去。
洛瑜被他稳稳抱在怀里,仰着小脸瞧着他坚毅的下颌,小声问道:“夫君是嫌我走得慢么?”
祁凛彻没有回答,洛瑜只当他是默认了,又小声嘀咕着:“夫君迈一步能抵我两步,我自是不能与你比,走得慢可不能赖我啊……”
听她一阵嘟哝,祁凛彻无奈道:“没嫌你。”
洛瑜忽然记起四郎那会儿从书房跑来了明善堂,怕他一会儿见了祁凛彻又该四处躲了,便伸出指尖悄悄点了点祁凛彻的胸膛,说:“夫君,一会儿在明善堂前廊把我放下吧。”
“嗯。”祁凛彻没有多问为什么。
雨水净涤过后空气清新,翠绿勃郁的树梢上躺着欲坠不坠的露珠儿,近明善堂,四周静寂,无有人声。
洛瑜从他怀里下来,说到了,“多谢夫君。夫君还回书房吗?早些歇息哦。”昨晚两人刚做了那种事儿,此话方一说出口,洛瑜竟有种弃夫外宿的心虚感。
她抿抿唇角,见他站着未动,自己只好往明善堂内堂走去,朝前走了几步后,一回头,见他仍旧立在原地,她歪歪头看向他,“夫君?”
“进去吧。”
“哦。”
洛瑜也就不再多想,举步往里行去了,将要走至廊檐拐角处时,她余光看到远处那抹颀长的人影才转身离开。
余嬷嬷见她又过来了,一边帮着她解下斗篷一边絮絮道:“四郎刚刚还在念叨娘子和三爷呢,后脚儿娘子就来了。娘子不必担心,老夫人无恙,有老奴伺候着,娘子回熙止院歇着去便是。明儿老夫人醒来,看到娘子又像从前那般守着她睡,心里指不定多心疼儿呢。”
“嬷嬷,我省的,”洛瑜轻声说,“可我想挨着祖母睡呢。”
余嬷嬷慈祥地笑了,“你这孩子长不大似的。”
洛瑜含笑应了,轻步往内室去。
初来侯府时,卫老夫人念及旧情,处处护着她。这些年来,洛瑜时时伴在卫老夫人跟前儿,夜里也爱跟她挤在一处睡,依恋地搂着卫老夫人软和温暖的胳臂,很踏实很心安。
她悄悄地上了床榻,替卫老夫人把了把脉,才放下心来,挨着躺下了。
听着耳边卫老夫人匀长的呼吸声,洛瑜忽然生出一丝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嫁到别家高门深宅,否则婚后再想回侯府看望一眼,哪儿还能如眼下这般轻松;另则庆幸的是,祁凛彻虽然在外人看来凶煞得很,冷情肃然,但品行端直,既不酗酒更无其他不良嗜好,又有一门稳定的差事,对她这个强塞的妻子也没有冷眼相斥,她已万分知足。
思绪千缕,最后也不知是几时睡过去的。
*
接连几日,秋雨仍是时落时歇,但卫老夫人的病症已然好多了。洛瑜待在明善堂内,服侍卫老夫人喝过药后,替她轻轻揉起了腿。
卫老夫人拉她不住,只能由了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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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笑道:“你这孩子,倒还赖在祖母这儿不走了,明儿个三郎怕是要对祖母有意见了。”
“祖母哪里话,夫君才不敢有意见呢,他也盼着您身子快快好起来。”
“瞧你,”卫老夫人靠在引枕上,笑呵呵道:“开始替三郎说好话来哄祖母开心了。”
洛瑜知道卫老夫人是在打趣自己,倒也不反驳,看着卫老夫人脸上露出平和慈蔼的笑,她眉眼弯弯地也跟着笑了起来,心里一片柔软。
余嬷嬷从外间进来,说是澄仁药铺来了个小伙计正在熙止院等着呢。卫老夫人闻言,忙朝洛瑜摆摆手,“祖母这儿无需你贴心伺候了,去吧,你去瞧瞧看是不是药铺有急事寻你呢。”
洛瑜应声说好,朝卫老夫人福了福身,往外走去,心里头纳闷,不知药铺出了何事。
雨势暂歇,天光破开一道口子,缕缕金光倾泻下来,连日的阴霾渐渐散去。
马车行至澄仁药铺前,云萝扶着洛瑜下了车,徐掌柜立即迎了上来,边走边说:“三夫人,劳烦您又专程过来一趟。药铺里来了位病人,非要您看病才行,否则就赖在药铺不走了。”
“是何病症?人现下在何处?”
“在东间儿候着呢。病人姓李,叫李元诚,年岁五十有四,病症为胬肉遮目,视物不清。”
洛瑜沉吟片刻道:“许是肝火上炎之故,倒并不棘手。不过,为何指名要我切诊呢?”
徐掌柜笑道:“不知三夫人可还记得上回那位双腿抽筋不止的郭姓病人?他自病好后,先前对您的偏见化为了佩服,有不少来药铺看诊的病人都是听闻了他的话寻过来的。我已耐心解释过,您不常出诊,可这位李元诚却执拗得很……”
说话间,三人到了东间儿,房门半掩,屋里的小伙计见到徐掌柜,忙过来开门引几人进去。
名唤李元诚的病人坐在椅子上,眯眼瞪着几人,下巴抬得高高的,说话时山羊胡子一颤一抖,唉哟喊痛,“徐掌柜,人找来了没啊!”
“来了来了,您且莫急。”
李元诚看不清人,嘴里高声嚷道:“徐掌柜不会是从哪儿找来的顶替大夫吧!我这眼睛要是给她治瞎了……”
徐掌柜连忙打断他的叫嚷:“不会不会!您只管放心。”
云萝在旁伺候着把针灸袋摊开,洛瑜趁着方才病人说话的功夫,已细细望过诊,此人面红嗓音高,舌苔薄黄,双眼红肿,翳障遮目。她心里有了底,接过云萝递过来的银针,利落地在病人太冲穴双侧点刺,见血方收。
徐掌柜在旁留意着她的施针法,道:“我本也是想的针刺此穴。”
洛瑜笑道:“是,太冲穴有清肝泄热之效。”然后又对病人说:“您明日再过来一趟,给您再施一次针即可痊愈。”
李元诚仍是眯瞪着眼,“可当真?我听你这声音年轻得很,该不会是连同徐掌柜故意糊弄我这老头子的罢?”
徐掌柜连忙安抚他,保证没有糊弄,又唤来小伙计送病人出去。
洛瑜在药铺内又待了一阵,见没甚么问题后,才准备回府去。
尚是傍晚时分,洛瑜朝街上望了一眼,奇道:“为何这么多人都往东面奔去了?”
药铺里的小伙计笑着与她解释:“三夫人,这会儿正是秋闱放榜时呢!”
24. 榜下捉婿
本朝崇文,应试者纷纷考科举以登青云,秋闱设三年一期,在傍晚时分放榜,榜文粘贴在昭天衢,场地宽敞便于阅闱牍。秋闱放榜日自来颇受学子们关注,也不乏一些人家替自家闺女及时出手“榜下捉婿”。听闻三年前放榜时,一位妇人携女儿特来此捉婿,一眼相中解元;后来那解元一路应试得中状元后,去到妇人的家中求娶她女儿,两心相悦,恩爱相宜,传为佳话。
云萝听完小伙计的话,兴奋不已,“娘子!咱们好容易出府一趟,也去看看热闹罢?”
一则是因为连绵寒雨不断,二则是卫老夫人病情未愈,自前些日子去过郡主的景芳园后,的确已有数日不曾出府了。
洛瑜想了想,总归这会儿时辰尚早,且昭天衢离药铺也算不得太远,便同意了。她来京城多年,只从旁人口中听过秋闱放榜的热闹盛况,自个儿倒还真不曾亲眼见过,云萝一挑起话头,她不禁也有些想去瞧瞧。
街上行人多,不便乘马车,云萝便护在洛瑜身侧,两人顺着涌动的人流往东走去。
耳边传来嘈嘈阔论的交谈声,有人大胆预测今榜的解元会是谁,有人替没机会参加秋闱者唏嘘,有人八卦会有谁家来捉婿,有人不以为意地夹带着两句酸溜溜的醋话,有人闲着没事儿去凑个热闹,有人只是傍晚归家路过……
离昭天衢还有段距离,已能望见榜文前拥挤的人潮。再往前缓慢地移动了几步,踮脚而观,人头攒动,沸腾喧嚣。
廊柱上的灯笼微晃,有人不顾仪态攀于其上,人人急切推搡着争相仰头,一目不错地盯着榜文上的名姓,一些离得近的人在高声唱名,一些灵活的小厮得了消息从人堆里挤将出来,一脸激动地拔腿紧赶着回去给主人家报喜信。自然,人群中也有不少妇人三三两两结伴,一会儿在榜上读名字,一会儿转头四顾去认人。
各有所忙,好不热闹。
云萝惊讶得张大了嘴,“天爷!这盛况,奴婢真是开了眼了。”
两人站着的位置瞧不清榜文上的字,不过本就是来看热闹的,倒也并不关心谁中了解元。洛瑜远远望去,也不由得暗自咂舌,心道这一日于寒窗苦读的学子而言是否已甚过除夕了。
云萝倒没想得这么多,惊讶过后,她开始拉着洛瑜低语,“娘子快瞧左前方!那位着鸦青色圆领袍的郎君!奴婢瞧了一圈,就属他长得最俊呢!”
洛瑜失笑,边打趣她两句,边抬头顺着她的视线朝左面望去,遥遥看清那郎君的脸时,洛瑜忽然怔了一瞬,此人很是面熟,正是先前在景芳园里与方敏如在一处的贺姓郎君。
这么巧?他也是秋闱应试者之一还是?
洛瑜的视线又往周遭扫了眼,并未看到方敏如的身影,余光却瞥见密集的人流里有人朝她这边的方向用力招手。她稍稍顿住,偏头看去,又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祁卉圆激动地挥手,被丫鬟护着逆着人流穿行过来,额间挤出了薄汗,“唉呀人可真多,我都快被挤成肉馅饼了……三嫂!三嫂何时来的?我将才还以为眼花儿看错人了呢嘿嘿。”
“才来一会儿,”洛瑜忙伸手牵她,掏出手帕替她拭了拭汗,边问:“怎的只你一人?”
“哦,还有阿娘和阿姐,阿娘带着阿姐挤到前面去了。”祁卉圆由着她轻柔地给自己擦汗,露出虎牙可爱一笑,“谢谢三嫂。”
“嗯。”
洛瑜大致能猜到,梁氏应当是带着祁卉嘉“榜下捉婿”来了。
她收回手帕,摸了摸祁卉圆的脑袋,牵着的手暂时没有放开,“这儿人多,担心一会儿被人冲撞了,你可是想要再玩一会儿?”
祁卉圆摇头,“也没甚可玩儿的,人又多又吵,我其实就是跟着阿娘出来看看热闹……呀!对了!三嫂,我刚……”
话至一半,祁卉圆蓦地顿住了,眨着圆溜溜的杏眼回头瞧了瞧,洛瑜从她话里已然猜到,她方才应当也看到了那位贺郎君。祁卉圆回转头来,脸上是一副“有秘密”的紧张神色,挽着她的胳膊挨近她。
云萝机敏,瞅见两人似有甚么话要说,便与祁卉圆的丫鬟一同隔开一步,把两人护在圈儿里,好在人群都拥到前面去了,几人站着的位置还算有余。
“三嫂,”祁卉圆凑到洛瑜耳边悄声说,“我刚刚看到那位贺郎君了,你可还记得,在景芳园里见过的。”
洛瑜点点头说记得,祁卉圆紧接着道:“三嫂,那位郎君姓贺名煜,唤贺煜。我方才在人群里听到有人这般唤他才知晓的,还听说,他名列第五呢!”
“嗯。”
祁卉圆退开了一步,纳闷地歪着脑袋,“可是京城里也不曾听闻有哪户官宦人家姓贺啊,难道是大嫂的表亲上京科考来了?咦对了,我并未瞧见大嫂过来呢……”
“卉圆,我们不知其间细节,还是莫要胡乱揣测,免教人听了去,倒在背后嚼大哥大嫂的舌根。”
祁卉圆懊恼地捂住嘴,“是了是了,三嫂说得对,我又给忘了,以后再不说了。”说罢,又嘟哝道:“不过这事儿藏在心里,就更好奇了。”
洛瑜没有再多说什么,再往左看去时,那位唤贺煜的郎君早已不见了人影。
她在望向别处时,丝毫未察觉到不远处也有两人正朝她望过来。
“瞧见了么?就是她,到处攀高枝仍不死心呢!竟还想着来秋闱榜下寻个贵婿不成,也不想想自个儿是个什么身份。”一名着桃粉裙裳的年轻女子说道。
“宁三娘,她可是与你有甚么过节吗?我瞧她的面相柔顺温婉,并不像个坏人呢。”
宁三娘鄙夷道:“人不可貌相,惯会伪装罢了。她不过是靖宁侯府远了八百道弯儿的表姑娘,你可知,她为着自己的亲事,腆着脸央求侯府老夫人给她相看京城官宦世族的郎子呢,这心气儿可是一等一的高。我那日恰巧在姨母家中听到,才得知的,此女心机深又想附高门,还好姨母没有同意这门亲事,否则杨表哥……哼,我看她最后是竹篮打水枉费一场,哪个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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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要是娶了她……”
说得正起劲儿,宁三娘忽觉后颈处凉飕飕的,她颤得一哆嗦,话也跟着停下了,蹙眉回头看去,瞬间吓得瞪大了眼。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高大英武的身形,浑像座山似的,长得还一脸凶相,正拧着眉垂眼睨着她。
宁三娘一时惊恐得忘了呼吸,心跳都停了几拍,“你你你……”她正欲呵斥此人的粗鲁,然而一句话都说不圆整,早被吓得腿软,最后还是被同伴拉拽着离开的。
那厢祁卉圆已把方敏如与贺煜的事抛至脑后,兴致勃勃地挑起了别的话头。
“……比这还热闹呢,街巷两道挤得水泄不通,大哥骑在马上可英俊了……”祁卉圆兀自说得眉飞色舞,眼梢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嗳?三哥?”
洛瑜回头,面上也显出一丝惊讶,待来人走近后,才问道:“夫君怎么也来了?”算着时辰,确已下值,洛瑜看他仍穿着官袍,心道他莫不是在办案?
“路过。”祁凛彻淡淡答道,目光在她姣好白皙的芙蓉面上停顿了片刻。
洛瑜:“……”
从刑部回侯府的路,并不经过昭天衢啊,他这回又是顺的哪条路?
祁卉圆自来与家中这位三哥接触不多,这会儿有些怯怯地偷瞄了他一眼,他长得凶,她也不敢多看,只不安地绞着裙裾,对洛瑜飞快地说了声“三嫂那我去寻阿娘了啊”,便急着转身走了。
“哎——”洛瑜唤不住她,只得叫她的丫鬟赶紧追上去护着。心下却不免怅然一叹,不必说,定与四郎一样,又是个害怕祁凛彻的。
祁凛彻的目光随意在人群里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方才在聊什么?”
“卉圆说,大哥当年被天子亲赐探花郎,游街时甚为壮观。”
祁凛彻收回视线,看向她:“是特意出府来看放榜的吗?”
“啊?不是。药铺里有病人,我过来看诊,听闻放榜便想着过来瞧瞧热闹……”洛瑜解释完后,抬眸觑了眼他的面色,敏锐地捕捉他此刻似是不虞,于是立即说道:“这就回去了。”
“嗯。”
洛瑜被他护着往前走,因着他的气势,周围也无人敢近身。她仰头看他:“夫君,马车停在药铺那儿,离得不远,我与云萝一道走过去便成。你若是在忙,不必送我。”
“不忙,走吧。”
“……哦。”
走到药铺前,里头恰走出一人,与她和祁凛彻迎面对上,两厢皆面露惊诧。徐掌柜跟在一旁,哎了一声抚掌道:“可真是巧了!三夫人回来得正正好,世子爷说是有事儿要寻你呢。”说着,便躬身比手,引几人进了药铺。
洛瑜看着来人,见过礼后,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大哥寻我有何事么?”
“倒也……无甚急事。”祁淮礼顿了顿,立在原地没有跟着进去。
“大哥来药铺,不是为着看病吗?”祁凛彻稍稍侧了一步,挡住了看向洛瑜的那道视线。
25. 铁树生芽
祁淮礼依然是温润和煦的君子模样,不避不躲地迎着他的目光。两人静立在药铺门口,天壤之别的气质瞬时引来数道好奇打探的眼神。
他两人都不再开口,气氛稍显僵滞怪异。
洛瑜盯着前面祁凛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不禁胡乱想着,难不成祁淮礼也被他凶煞的脸吓着了,故而才没有回答?
不过既然祁淮礼来了药铺,又说寻她有事,不会真有何难言之疾吧?
她如此思量一瞬,便抬脚往左走出一步,看清了祁淮礼的脸,他面色如常,唇角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一时也瞧不出哪儿有病症之象。
只好顺着方才祁凛彻的话又问了一遍,“大哥可是身子有不适?”
祁淮礼将视线从祁凛彻的身上慢慢移到她身上,嘴角抿开一丝苦笑,“只是有些头疼罢了。”
头疼?
祁凛彻心中微哂,身子真弱,区区一个头疼用得着专程亲自来一趟药铺么?为何偏偏要寻洛瑜,这药铺难道就没有别的大夫了吗?
那厢洛瑜闻言,亦是纳闷,按理普通的头疼之症,药铺内徐掌柜或是其他大夫都能治,为何来找她……电光火石之际,她突然回想起方敏如与贺煜的事儿,偏巧刚刚在昭天衢才见过贺煜,眼下再一联想到几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将才祁淮礼脸上的苦笑……
她暗自琢磨着,倒真应了祁卉圆那句“心里藏着事儿”,她本就有所隐瞒,这会儿面对着祁淮礼,难免有些不自在地心虚。
忙说道:“头疼起来难免影响心绪,大哥快进来吧,”又转头吩咐道,“徐掌柜,请世子爷去西间儿,莫再耽误了去。”
“欸好好,”徐掌柜忙不迭应声,躬身往里比手,“世子爷,您里边儿坐会儿。”
洛瑜想着,既然祁淮礼是特来寻她的,推拒不得,便没让徐掌柜给他把脉,自己一道跟着往里走。转身的一瞬,也就没注意到祁凛彻幽深阴沉的目光。
直到走出去好几步,她似是才想起来门口还站着一人呢,忙回身望去,果见祁凛彻仍如一棵挺拔孤傲的劲松,立在原地,丝毫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几位病人出门时,避开他两步远步伐匆匆往外走。
“夫君,”她只好又往回走了过去,与他打着商量,“莫如你先回府?我替大哥诊完病症就坐马车回去。”
“我等……”
祁凛彻话未说完,暗处的荀青现身过来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话,他的眉毛霎时拧成了一个结。
荀青回禀完后就退下了,洛瑜瞧着他的面色,似乎是有什么急事,便曼声道:“夫君若是忙,不必等我的。”
祁凛彻按了按额角,心道,这会儿他好像也有些头疼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生得很漂亮,灵动地眨一眨,他好像就能从其间看到一抹为他着想的焦急担忧。祁凛彻心尖微漾,偏转开视线,越过她往药铺里头西间的屋子望去一眼,房门微掩,瞧不清里头的人,只依稀看到一角月白色的锦袍。
祁凛彻压下心头突然升起的、没来由的烦躁,对着洛瑜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即走。迈开两步远,没忍住,又回头朝她沉声道:“早些回府。”
见她乖巧地应声说好,他这才大步离开了。
洛瑜进到西间,给祁淮礼切完脉后,说道:“大哥这是心气郁结不疏之故,一会儿让徐掌柜给大哥开几贴药方,解郁舒肝,大哥近日也需得多养神少忧思,头疼之症自能减轻。”
“好,多谢……三弟妹。”
“大哥不必客气。”
“三弟妹不问问,我是因何而郁结吗?”
洛瑜正收回切诊丝巾的手一顿,心里突然咯噔一跳,心道该不会是为着他与方敏如、方敏如与贺煜之间的事儿?
这到底属于私事的范畴,纵然她唤他一声大哥,但也不好过多细问,更不能说自己在景芳园内撞见过方敏如与贺煜在一处,免将关系扯得更复杂。何况,哪怕要说,也不该单独与他说,至少得在方敏如也在场的情况下。
她脑中飞速转着,思来想去,只好挑了个不出错的答案,中规中矩含笑说道:“大夫医病症,至于心症还需得病人自医。”
祁淮礼坐得沉稳端方,视线落在她叠着丝巾的纤细指尖上。闻言轻声叹了口气,复又落寞地笑了笑。
洛瑜收拾完整后,抬眸见他唇角泛着苦涩的笑意,以为他实与方敏如闹了矛盾,遂想了想,仍是温声宽慰了一句,“大哥莫要多想,不必为尚未发生之事烦忧困扰,免伤了心神。”
过了会儿,祁淮礼才恢复往日里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他如何不知,她此刻只拿他当病人对待,捡着大夫的惯常套话来搪塞安慰他。
他的喉间立时涌上一阵酸胀,又苦又黏,咽不下又吐不出,正如他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
……
天子急宣祁凛彻和沈燕川入宫回话,两人从勤政殿出来时,夜色已浓重,远处的琉璃宫灯连绵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长河。
沈燕川从自己的马车上跳将下来,挤上了祁凛彻的马车,毫不意外地遭到一记嫌弃的眼色,不过他并不在意,舒展懒散地背靠在车壁上看着对面的人。
“祁三,赌博案已结,陛下方才只是客气地如往常一样问你想要什么赏赐,你这人寡淡得很,从前是什么赏赐都不要,这回竟然破天荒地开了口,连我也没想到……陛下去岁赐你的那匹追风,也没见你骑过两回,这次又恩许你可以亲自去驷马监挑选马匹,这可是破例的殊荣啊……欸,不过你怎么挑了雪骐?这匹小马驹毛色虽漂亮却并不威风强健,倒适宜女子骑,你一个大男人……”
说着说着,他似是反应过来了,挑挑眉问:“合着你这是送给嫂子的不成?”
祁凛彻本是在阖眼假寐,闻言睁开眼,冷峻深邃的眉眼难得染上一层柔和,他淡声道:“嗯。”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去踏秋。”
这三个字犹如平地惊雷炸响,震得沈燕川半晌没回过神来,瞪大眼呆呆地盯着祁凛彻,他有一瞬间甚至怀疑面前之人根本不是他认识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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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凛彻!
他愕然道:“你你你……何时转性了?”
要知道,他与祁凛彻少说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又在一处共事了几年,自认对祁凛彻的脾性那是摸得比自己的钱袋子还干净,这人恨不能全天儿扑在公务上,办案缉凶雷厉风行,对外物毫不感兴致,清心寡欲得像斋庙里入定的寺僧。
可这会儿冷不丁从他口中听到“踏秋”二字,沈燕川的震惊程度堪比听到一高高在上的神仙爷跌落凡尘。
沈燕川直起身子来,惊诧未消,“踏秋?跟谁?嫂子?不对,你净天儿待在奉天司,何时得闲过?”
“明日休沐。”
沈燕川:“……”
这又是一个惊雷。
他缓了半晌,才勉强确认祁凛彻没有被什么脏东西附身,想了想,他问:“那会儿看着你是从昭天衢的方向过来的,你该不会去看秋闱放榜了吧?”
“嗯。”
这次的回答虽在沈燕川预料之内,但他仍是免不了惊异,当初西北边陲告急,正在准备秋闱的祁凛彻毅然放弃文试,自请西驰。沈燕川不太清楚,经年过去,祁凛彻会否后悔当初的决定。刑部乃至奉天司的同僚下属皆习惯了他的杀伐果断,也就无人记起,他曾在文墨诗文上崭露的锋芒,若他当初一举应试,现下会不会已是状元郎出身的朝堂文官……
沈燕川暗自陷在往事里琢磨着,近来祁凛彻的一些行为确实与从前迥异,先不说他开始夜夜回府一事,就连陛下赐的赏赐他竟也不推辞了,简直匪夷所思。
他抬起头神色不明地看向祁凛彻:“祁三,你开屏了?”
闻言,祁凛彻用一种才学堪忧的表情看着他,“那是孔雀。”
沈燕川:“……”
他露出一个难言的表情。
重新靠回车壁上,沈燕川悠悠叹了口气,说罢了,“你这棵铁树好歹开始生芽了……”
他挑起车帘看了眼外头热闹的街巷,又吁出一口气,自顾自道:“我这得赶紧回府整理行装了,奉陛下之命早些前往湖州……唉,看来又得与我夫人分开月余了,这会儿竟就已经开始生出不舍来了……”
耳边响起他的碎碎叨叨,只有那句“赶紧回府”入了祁凛彻的耳,他拧着眉,头一回觉得回府的路程这般远。
……
夜已深,熙止院里静谧安宁。
洛瑜从药铺回府后去了明善堂,陪卫老夫人用过晚膳后,就被卫老夫人赶回了院里,说:“阿瑜是成了婚的人儿了,怎还老是黏在祖母这老太太跟前儿。”
她无奈不已,但眼下卫老夫人的头疾未有再犯,遂听话地回了熙止院。
躺在床上辗转反复,将睡未睡之际,听见有极轻的脚步声进来内室,停在床边,接着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应当是在解衣。
她强撑着眼皮半欠起身来,模糊地看清来人后软绵绵唤道:“夫君回来了。”
“嗯。可是吵着你了?”说着,他上床来拥她入怀,嗓音低沉,“睡吧。”
26. 山山秋色
翌日天光澄澈,雨霁日朗,雾破云散。
洛瑜从床上坐起身,揉着眼睛慢慢醒神,正要唤云萝进来,余光忽地瞥见屏风上隐约映着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她眨眨眼,迟疑地唤道:“夫君?”
“嗯。”
她一边穿衣一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疑道:“这个时辰了,夫君怎的还没有去上值?”
“今日休沐,带你踏秋。”
洛瑜惊讶一声,“今日吗?”
她忙又偏头从半阖的菱花窗往外瞧去,连日来的阴雨终于断了,今日倒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只是都这个时辰了,她方醒来,什么都还未预备呢……
外间的人似是知晓她在想什么,说道:“不急。”
洛瑜哪能不急,忙唤云萝进来替自己梳洗,祁凛彻则去了书房。云萝十分雀跃,手脚利索地替她梳发,又对着铜镜里她的容貌一通夸,一面在妆奁盒里挑拣,誓要选出最衬她娇色的簪子来。
她失笑道:“就照着平日里的打扮梳妆就行了。”
云萝说那不成,“娘子平常也就只是浅扫胭脂,这回可是跟三爷单独出门呢,奴婢必得给娘子好好打扮一番,娘子生得娇美柔婉,不能辜负了好颜色呢。”
洛瑜听罢,默然看向铜镜中映着的人。海棠醉日,乌云堆雪,两弯黛眉似拂柳,双眸明澈含秋波。云萝的手很巧,一会儿的功夫就替她挽好了发髻,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玉颈,莹白小巧的耳垂上悬着一对花丝嵌宝耳坠。云萝这会儿手里头正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在她发髻上试这支簪,一会儿插那支钗。
洛瑜看着云萝纠结的眉头,笑道:“就簪你左手拿着的这支罢。”
云萝在她发髻上比了比,似乎仍是有些不满意,一边重新在妆奁盒里挑选,一边道:“娘子且再等等,奴婢定把娘子打扮得胜过天上的仙女……”
“只是去踏个秋……”
洛瑜顿了顿,转眸望了眼被窗花切成小块的一方天色,“近日落雨绵绵,这时节恐怕枫叶儿都零落了,倒也不知夫君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踏秋了。”
前些日子没有下雨那会儿,按说才是赏秋的好光景。日头和煦暖融,轻风荡漾拂面;花枝满绽放,山山唯秋色。
“依奴婢看,三爷难得休沐,说是带娘子赏秋,实则是想与娘子多多亲近呢……哎!这支簪子真漂亮!”
云萝说着,激动地打开了一只小檀木盒,拿给洛瑜看,又咦了一声,“娘子,这支簪子此前不曾见到过呢。”
洛瑜转回目光,移到她的手上,看到簪头刻着的栀子时,她怔了怔,这是当时用晚膳那会儿,祁凛彻送给她的。她后来放进了妆奁盒里,一次还不曾戴过。
“好了!”云萝已经麻利地替她簪上了,“定教三爷在娘子身上移不开一寸目光!”
洛瑜:“……”
简单用过早膳后,洛瑜与祁凛彻便出了熙止院。她想着先去明善堂与祖母说一声,以防若是有甚急事寻不到她,祁凛彻却说,已派人去明善堂告知了祖母,洛瑜哦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到了侯府门前时,恰遇到了也正要出府的梁氏,两厢打了个照面,寒暄两句。看梁氏面上掩不住的喜色,应当是祁卉嘉的婚事有了着落罢,洛瑜心想。
梁氏诧异的目光看了眼祁凛彻,被他冷峻凶狠的面容吓得一咯噔,忙错开视线,僵着笑脸问道:“三郎今日没有当差啊?这会儿带着瑜儿是出府玩儿吗?”
“嗯。”祁凛彻向来话不多,此刻更不欲与这位二伯母多费唇舌解释一二。
他态度冷淡,梁氏讨了个没趣,心里有些不爽,暗道三郎果然是个没出息的,也不知礼,见了长辈都是一副臭脾性。
不过,她又扬起笑意看向了一旁的洛瑜,心头的那点儿不爽转瞬化为了讥嘲,再一看她打扮得娇婉明媚,不觉又生出一丝鄙夷,打扮得再美也是白瞎,瞧她身旁儿站着的这位冷面阎王,浑似个木头桩子不解风情。
待梁氏离开后,洛瑜才举步往门外候着的马车走去。祁凛彻扶着她上了马车,目光在她发髻簪子上停留了片刻,旋即转身去骑马,她忙问:“夫君不乘马车吗?”
今儿头顶上虽悬着太阳,但秋风也没有示弱,呼呼地直往脖颈里钻,冻得人手寒哆嗦。
祁凛彻翻身上马的动作一顿,回首看清她眼底的关切之色,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犹豫,只一刹那的念头,他话却已然先说出了口:“不必。”
“好……吧,”洛瑜目光往下移,看着他垂在衣袖下的大手,想了想,把自己的袖炉递了过去,说:“夫君拿着这个吧,天冷免得冻了手。”
那个精巧的袖炉显然是女子用物,祁凛彻的视线落于其上,这甚至还没有他一只手掌心大。何况今日天气,与西北边陲的恶劣风沙相比不堪一提。
她莫不是……觉得他身子太弱?
他没有接,说不冷,“你自己拿着暖手便是。”
洛瑜只好把袖炉收回来掖在手下,见他潇洒利落地上了马,那匹马健壮威猛,鬃毛油亮,四肢有力地点哒着地面。她想起那晚他说过的话来,问:“夫君,这就是那匹御赐的马吗?”
“嗯。”
洛瑜莞尔,“夫君真厉害呢。”
可不嘛,天子赏赐的高头大马。
祁凛彻一听,耳尖微热,握着辔头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引得追风不满地扬起头晃了晃。他唇角抿开的笑意难压,心道,她果然是喜欢高枝。
于是转头对她说道:“另有一匹雪骐,等去了普照山,那儿山道宽敞,你再骑。雪骐,也是御赐的马。”
还是他亲自去驷马监挑选的。
然而这回洛瑜的关注点却偏了,问:“夫君,我们是去普照山吗?听闻普照山前头就是普照寺,”她立即喜道:“到时去寺里上柱香吧,我正好想为祖母祈福呢。”
祁凛彻:“……行。”
车轮辘辘,洛瑜安静坐在马车内,听着外头哒哒的马蹄声和街上小贩的吆喝声,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小雀跃。来京城六年,还不曾像今日这般出府玩过,一年里几乎都伴在卫老夫人身边儿,像元宵、上巳或是踏春时节,卫老夫人虽总是让她跟着府里姑娘们出来玩,但她都摇头,非要赖在卫老夫人眼跟前儿,说哪儿也不去。
她悄悄打起一角帷帘往外探去,新奇地看着近处的热闹喧嚷,京城的繁华缭乱人眼,自是不必再多言。
静静看了一会儿,正要撤回目光时,她忽地顿住了,直勾勾望着不远处一道侧身站着的人。她的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浑身似僵住了,眼睛瞪得快要发酸,直到那人快要转过面来时,她才猛地回神,急急地放下帷帘,然而一颗心却跳得如擂鼓般狂响。
半个多时辰后到了普照山山脚下,远远望去,山峻峭拔,树郁密林,叠叠障障的枝叶掩映下,隐约可见前头普照寺的红檐翘角冒出尖尖儿,像一串红果点缀在树梢儿。山径蜿蜒而上,一眼望不到顶。
山脚周边只有几辆马车,多数人是直接停在普照寺前,方便去寺里上香,像他们这般特来“骑马”踏秋的倒是少见。
因之在街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洛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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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后仍有些心神不宁,她环顾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尽是山间清新冷冽的气息,怡神沁脾。
普照山入口分岔出四条山径,其中左面的一条山径最为宽阔笔直,道旁列着高耸粗壮的枫树。因着前几日下雨,只有稀疏的红叶渲染在枝桠上,涂着最后一点儿秋意。
这条山道路面平整,甚至有不少京城世家郎君寻友唤朋,相约特来此跑马,潇洒而恣意。
祁凛彻望着挺拔入云的高山,心间开阔,不由舒展长臂。一回头,发现洛瑜正抬着头轻轻阖眼,迎面享受着山林自然的馈赠,薄薄的日光洒在她娇柔雪白的芙蓉面上,宛如凌风昂首的栀子花。
他下了马,示意荀青把雪骐牵过来,洛瑜听到动静睁开眼,立即被眼前这匹通身雪白的漂亮小马驹吸引住了,惊叹一声:“哇!”
惊叹完了,她看向祁凛彻,“可我不会骑。”
祁凛彻:“不难。”
洛瑜看着他魁伟高大的身形,心道,这对他来说当然是不难!她略微扭捏地低声道:“我……从未骑过马……”
所以心里头还是有些害怕的,尽管这匹小白驹瞧着很是温顺。
这般想着,她忽然又垂下了头,暗恼自己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临到眼跟前儿了才想起来。
看祁凛彻舒展的状态,应当是很享受骑马。这匹小白驹与他的那匹黑棕高马截然不同,显然是特为她准备的,结果眼下她忽然又吞吞吐吐地说不会骑,一时担心会不会扰了他的兴致,故而难免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思绪胡乱翻搅,愁肠弯弯绕绕。
不过她也不是别扭骄矜的性子,干脆与他直言,让他自个儿去山道间骑个痛快好了,她就在山林间好好赏一赏最后一抹秋。
面上的懊恼随即褪去大半,她重新弯弯眉眼,复又抬头看向他,正欲将自己方才斟酌好的言辞说与他听,结果眼前却突然多出了一只宽厚修长的大手。
她眨眨眼:“嗯?”
“试试,雪骐很乖顺,”祁凛彻脸上仍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柔软了两分,“莫怕,我在牵着。”
一旁的雪骐似有所觉般,偏偏头朝她看过来,浓密的眼睫毛扑闪扑闪,洛瑜看了眼祁凛彻,他朝她微微颔首,她壮着两分胆子,伸出手过去轻轻地摸了摸雪骐的头。
奇特的触感令她心间陡然生出一丝欢喜与惊叹,唇角扬起的弧度不自觉地扩大了。
祁凛彻收回手,也不着急,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摸了又摸、抚了又抚,还大胆又欣喜地贴了贴雪骐的马脸。
他轻蹙起眉,心下暗道,她摸雪骐的次数,就快要比摸他的次数还要多了……
洛瑜头一回觉得小马驹可爱得紧,乌黑的眼珠瞧着人时,像是有灵性一般,她爱怜地顺着它的毛发,结果下一瞬,腰间突然横来一双大手,轻松把她抱到了马座上。
“嗳——”
她连声惊呼,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处使力,骤然腾空的上身令她着实在没有安全感,急忙俯低身子牢牢扒着马鞍,嘴里哇啦哇啦不知在说什么话,雪骐轻轻晃了晃身子,好像在说不必怕。
怦怦的心跳声中,夹杂着两声祁凛彻的轻笑,她立即鼓着腮帮子怒瞪过去,“夫君也不提前吱会一声,让我带好歹有个心理准备啊!”
她偏头过去时,正巧捕捉到一抹他还未来得及止住的笑意。
他的面容硬朗冷峻,可笑起来时,狭长的眼眸微弯,眼尾斜下,仿佛岩上寒雪悄然融化,竟是一点儿也不违和。
甚至……还怪好看的。
27. 小心翼翼
只是这笑意转瞬即逝,洛瑜再一眨眼,他面上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肃容。祁凛彻调转开视线,只说了声好,算是回答她将才那一番委屈巴巴的控诉,而后抬起手臂伸至她眼前。
洛瑜抿抿唇,也没有再扭捏犹豫,小心地腾出左手扶住他的手臂慢慢直起上身,她紧绷着背脊丝毫不敢放松,双腿夹着雪骐的马肚,等稳住身子后她才敢抬头朝前望去。
坐在马上,身量自然也跟着提了不少,看得更高,视野陡然开阔明亮,甚至能看到葱茏繁郁的林间立着的小山亭。
祁凛彻见她坐稳后才收回手,一手牵过追风,一手慢悠悠牵着雪骐往左面的山径走去。他个儿高,瞧着比雪骐,甚至追风还要高出半个头。追风打了个擤鼻,似乎不满主人光溜达自己却不骑。
云萝和荀青则跟在两人身后远远跟着。
起先洛瑜还有些紧张,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被雪骐摔下马去,直到骑了好一段路,她在马背上跟着有律的蹄声微晃着身子,慢慢找到了平衡,绷着的弦才松了下来,这才空出心神感受山道两旁浓浓的秋意。
地上堆积的赤红枫叶随风卷起翻飞又轻飘飘落下,山林间鸟雀争相鸣啁,凝神细听还有山间溪涧的潺潺声。
仰着面,自由的山风迎来,吹过肩头,拂起耳鬓碎发,这一刻竟是从未有过的舒畅与惬意,豪迈而旷达。
怪不得少年儿郎爱策马驰奔,洛瑜心道。她这会儿信马骑着,不由吐出一口浊气儿,仿佛心头的烦恼尽数抛却在了这广阔的山林间。
不过并非信马……祁凛彻仍在牵着雪骐。
洛瑜的目光落在他挺拔的肩背上,又往左看了眼另一匹骏马,想了想,说道:“夫君,我已适应过来,不那么害怕了,你也上马吧。”
祁凛彻停下脚步,微抬着头朝她脸上看过去,似乎是在确认她的话,洛瑜笑着朝她颔首,又抬着下颌示意另一边早已等不及的马匹,“夫君上马吧。不过我骑得慢,夫君去跑马便是,不必等我。”
“嗯。”
祁凛彻动作利落地翻身山马,追风立即高昂着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奈何主子并没有要潇洒跑一程的打算,仍旧是慢吞吞地溜着它。
两匹马并肩,哒哒地在山道间走着。
走了半道儿便掉头回程了,洛瑜许是还未习惯坐在马上,尽管这条山道平坦,但她上身跟着左右一晃一晃,感觉双臀都颠得快没了知觉。
洛瑜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得扯些别的话头转移下痛觉,问道:“夫君骑的那匹马叫什么名字?”
“追风。”
“夫君几岁学会的骑马?”
祁凛彻:“幼时看父亲骑过,后来上了马就慢慢会了。”说着,他偏头朝她看过来:“累了?”
洛瑜心虚,小声嘟哝道:“夫君怎么看出来的?”
其实也说不上累,慢悠悠骑着心情还是甚为畅快的,山林间空气宜人,日光倾斜,连风都裹着几许暖意,她额尖沁出一层薄汗,身子暖融融的。但毕竟姑娘儿的身子娇嫩,大抵还是有些吃不消。
祁凛彻下了马,走到雪骐身旁,朝上伸手掐在她细腰两侧,轻松一举一抱,洛瑜就稳稳落了地。他抬手唤远处候着的荀青过来把追风和雪骐牵回山脚下。
洛瑜傻了眼,遥遥往前一望,这儿离山脚还有半程的距离,她被他抱下马来,眼下马还被牵走了,她岂不是得自己一路走着回去?她低首看眼路面上细小的碎沙石子,臀部和大腿内侧开始隐隐作疼,罢了,自己本也不是多娇贵的人,况且这一趟本就是来踏秋的……
如此想着,正要抬脚往前走时,身旁之人忽然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她不明所以:“夫君?”
莫不是要背她?
果然,祁凛彻低沉的嗓音紧跟着响起:“上来。”
洛瑜趴在他宽厚结实的背上,环住他的脖颈,他直起身,步伐稳健地走着。她把下颌搭在他肩头,心里泛起一阵涟漪。他的话虽不多,却总能照顾到她。
重新坐回马车内,调转马头,驶向前头的普照寺。这会儿已近午时,寺里来上香的人渐渐少了,洛瑜在殿里正跪在蒲团上为卫老夫人祈福,上完香了,两刻多钟后才出来。
她方出得殿中,祁凛彻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在山间骑马时的雀跃这会儿已转为低落。他不信神佛,并没有跟进去上香,不知发生了何事,他抬眸往庄严的佛殿里瞧去,慈祥又端严的菩萨金光塑身,普照着众信徒。
两人没有急着回府,去了寺里专供香客休憩的厢房,简单用过斋食后,祁凛彻才问怎么了,洛瑜一怔,“什么怎么了?”
他难得顿了顿,又不知该如何问下去了,他其实在街上时就注意到,她掀开车帘往外看时,神色陡然变得紧张,面上还有一丝害怕。
厢房里很简洁素净,祁凛彻端起茶盏掩饰般地抿了一口才问,“上完香出来怎么不开心?”
洛瑜坐在椅上,听完他的话再次惊讶于他敏锐的感知,她的手藏在袖里绞着,垂首慢慢说道:“没有不开心,只是有些想念外祖母了。那年外祖母病重,差不离也是这个时节,外祖母瘦得厉害,每日只靠汤药吊着了,我很害怕,但又不敢在外祖母跟前儿哭,但外祖母知道我总是躲在墙根哭,她枯瘦的手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不要哭……”
说着,她这会儿热泪不自觉地淌了下来,她也没掏出手帕,抬起手背抹了抹。
祁凛彻是第二回见她落泪。上一回是在奉天司的后院,当时在谈起她的叔父。
“好了,莫哭。”
祁凛彻生涩地安慰道,她那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他顿了片刻,一把把她抱了过来坐在自己腿上。他一个大男人自然没有手帕,只好用手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颊边滚落的热泪。
洛瑜止住哭声,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小姑娘作态,看着他说:“又让夫君笑话了。”她靠在他胸膛上,扁扁嘴解释:“其实我也不是个爱哭鬼。”
“嗯,你不是。”
祁凛彻不会哄人,只好无奈地顺着她的话应道。他的指腹隐隐发烫,她肤色白净细腻如凝脂,他生恐自己力气使得大些就会在她脸上留下红印。
洛瑜缓过劲儿后,没有再哭,也没有着急从他身上下去,就这般偎在他怀中,不知为何,他宽阔结实的怀抱总是很让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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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刻她一颗心却是提着没有落下,她想起在街上看到的人,隐忧与惶惧又浮上心头。
沉默片刻后,她转而问道:“夫君,我叔父他……是怎么处置的?是仍在刑部关押着吗?还是已经被放出来了?”
“怎有此问?你可是刚刚在街上瞧见他了?”
洛瑜一惊,从他怀里仰起小脸问:“夫君怎么知道……”她顿住了话音,想来自己掀帘往外瞧时许是被他看到了。她语气低下去,如实说:“不是。我瞧见的人不是叔父,是他的儿子。”
这倒是出乎祁凛彻的预料,当时派人跟踪他叔父时,却并未发现他叔父与他儿子有何联系,莫非二人是分开行路来的京城?
他问:“他父子二人关系如何?”
洛瑜回想了下,说:“记忆里他二人关系挺好的……叔父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很宠溺,但凡堂兄想要什么,叔父跑遍整个湖州也要给他寻来……”
祁凛彻蓦地打断她,问:“湖州?”
“对啊,”洛瑜这才想起,他恐还不知自己来投奔侯府前是住在何处,便解释道:“自我父母亡故后,外祖母便把我带到了湖州平南县,养在膝下。后来外祖母病逝,叔父和婶母过来接我……”
祁凛彻默然不语,想起昨日和沈燕川从皇宫里出来时,他在马车上似乎也提了一句,此行要去湖州一趟。江宁府藏尸杀人案的凶犯虽已抓捕入狱,但有好几名受害者家属下落不明,有消息称是逃去了湖州昌康县,天子便命沈燕川亲去湖州,一则是安顿好那些家属,彰显天家仁厚秉德;二则也是担忧若是家属日后要寻凶报仇,恐留后患;三则是为补全案卷口供。
思量一阵后,祁凛彻忽然问她:“你……可想回湖州一趟?”
京城赌博案已告破,他手上暂且没有新的案子,去一趟湖州也未必不可,只是明日上值后需得与沈燕川说一声……
洛瑜震惊地瞪大眼看着他,只觉他这句话问得十分突兀,分明刚刚的重点是落在他叔父和她堂兄身上啊。
“夫君,怎么突然问起这事儿了?”
祁凛彻看她一眼,她纤长浓密的羽睫还有些湿润,他道:“你方才不是说想念外祖母了吗?”
见她仍是睁着清澈的鹿眼望着他,他在心里叹口气,只得把要去湖州办案的事简单说与她听,末了道:“你若是想去,过几日就启程。”
湖州距京城倒不是很远,行脚快的话不到半月就能抵达。
洛瑜有些犹豫又有些心动,若是回湖州,还能去给外祖母烧些香纸,她六七年不曾回去祭扫,是她不孝,既然叔父已被关在了狱中,至于堂兄,虽则不知他为何也来了京城,又为何没有与叔父在一处,但她心里仍然忐忑,害怕他如叔父一般也是来京城寻自己的……
她准备与祁凛彻多解释一句:“夫君,我堂兄……”
话一出口,祁凛彻仿佛就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直接道:“我会着人盯着他。”
洛瑜听着他沉稳的语气,心里不觉松了口气,说道:“多谢夫君。不过我担心祖母的病症复发,待回府后我先与祖母说一声再决定吧?”
“嗯。”
28. 宫里赏赐
“去吧。”
明善堂里,卫老夫人听完洛瑜的一番话,长叹口气道:“你来京城六年多了,也不曾回去过,老太太说不定在底下怨叨我呢,说我呀把她的心肝儿外孙女看得紧,清明了也不让你回老家去看她……”
洛瑜眷念地伏在卫老夫人膝头,吸了吸鼻子说:“祖母说的哪里话,这些年正因为有祖母护着我,我才得以平安长大,外祖母在泉下放了心,哪儿会怨祖母,是在保佑祖母康健顺心、长命百岁呢!”
卫老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含笑道:“你这孩子惯会哄人。好了,这一趟回去了,记着给底下老太太烧些香纸过去,与她好生说说话,也好教她安心,有三郎陪同,祖母也就无甚担心了,你也不必时刻挂念祖母,横竖府里有大夫呢。”
洛瑜乖顺地点点头,说:“好,那祖母也要答应我,不许再像上回那般,若是病症复发记得唤余嬷嬷去请大夫,不可再强忍着。”说着,伸出小指与卫老夫人的小指勾了勾。
“嗳,行了,祖母省得呢。”
卫老夫人看着她这番幼稚的举动,眼底尽是宠溺又无奈的笑意,又道:“说起来,三郎近日怎么这般上道了,突然休沐,还带着你去踏秋呢。”她轻哼一声,“从前想要见他一面,还得亲自派人去刑部堵他他才肯回府来……”
洛瑜失笑,摇头说不知,“那晚以为夫君只是随口一提,谁知今日早间醒来,夫君才告知我今儿去普照山跑马呢。”
卫老夫人来了兴致,问:“阿瑜竟还学会跑马了?”
洛瑜撅嘴:“祖母可太看得起阿瑜了。前面都是夫君牵着马,我才敢上去,后来也是赖着雪骐这匹马驹温顺,我才慢悠悠地骑,哪儿敢跑马呢。”
卫老夫人乐呵呵笑了,看着她道:“三郎成婚后,这冷冰冰的人倒也开始会疼人了,又是……”
话未说完,急步进来的余嬷嬷一脸喜色:“老夫人!娘子!宫里头来人了!抬进来的赏赐有数个大箱子呢!”
卫老夫人在洛瑜和余嬷嬷的搀扶下往外走去,一边笑道:“定是天子赐赏长房呢。”
另一边,长房季氏也是这般想的。她得了通传,急急忙忙放下手中的账本,走得脚底生烟儿,心花怒放往前堂赶。长子如今是集贤院学士,又颇得天子厚爱,故而侯府里下来了赏赐,自然都默认是长房的。
二房梁氏自然也得了消息,不情不愿地带着两个女儿朝前堂走。反正这么多年了,她也不再抱有幻想,二房从未得到过天家的恩赐。天子哪日若真赏赐了二房,她甚至会觉得是天子老眼昏花了或是醉后胡言了。
洛瑜呢,陪在卫老夫人身边儿,随着府中众人一道跪谢领恩。这种事儿向来与她是沾不着边儿的,她从未生出过妄想,也不会去嫉妒长房得赏,故而心中并无多大波动。
然而,骤然从宣旨公公尖细的声音中听到“祁凛彻”三字时,她瞬时懵怔了,委实没料到,今日这赏赐,是天家专赏给祁凛彻的?
“谢陛下隆恩!”
府中众人异口同声地跪拜谢恩。
等宣旨的公公离开后,众人看着堆在院里的赏赐,各个心思各异。
赏给三房?这可真是破了天荒了!
季氏来前那股骄傲与得意转瞬消失殆尽,脸上的笑险些要维持不住了,嘴角一阵抽,甚至有几分不敢相信,怀疑是不是那宣旨的公公看岔了眼。
不过好歹是掌家的主母,她勉强扯起嘴角,指挥小厮把数个箱笼搬到熙止院,又回头朝洛瑜笑道:“既是赏给三郎的,一会儿瑜儿回了院里,可得仔细地收拾一番呢,免得出了差错。”
她话里有话,洛瑜没有多想,笑着福身:“谢过大伯母叮嘱,阿瑜省得。”
季氏不想再待下去,以账本还没看完向卫老夫人行过礼便退身往东晖院去,临走时瞥了眼方敏如,见她面上淡淡的,无欢喜更无失落。季氏心里更堵了,长子与长媳成婚一年多了肚子还没个动静,又觉得长媳这几日失魂落魄的简直不像样儿,弄得好像她这做婆母的亏待了儿媳似的,于是朝丫鬟使了个眼色,扶着依旧在愣神的方敏如一道回了东晖院。
梁氏看着长房离去的背影,心里头暗暗冷笑嘲弄,这回季氏可丢了个大脸,兴高采烈来领赏,结果乐极生悲,这殊恩落在了三房头上!
思及此,她连冷笑也笑不出来了,三房?凭甚!
一向在府里不惹眼没出息的三房,竟得了天子赏赐,看着那几个精致贵重的大箱笼,此刻觉得分外刺眼。
梁氏酸溜溜地咬着牙,违心地说了句恭喜就扯着两个女儿转身走了。
卫老夫人也从最开始的震惊里缓过神儿来了,她连连颔首,虽是笑着,眼底却闪着两颗泪花,“真个是没想到啊,三郎这不声不响的,竟立了个大功。”
洛瑜搀着卫老夫人往明善堂走,同样也没想到,祁凛彻因查办贪污赌博案有功,得了天子青睐,特赐下殊荣。
只不过这会儿受赏的本人却不在府中,从普照寺回来后,祁凛彻就又去了刑部。
……
奉天司刑狱内,邹六正眯眼打着瞌睡,冷不丁冻得一个哆嗦,他缩了缩脖子,正要拿起茶壶给自己倒杯茶好醒醒神,结果余光里瞅见几步远逆着光的位置立着一道魁伟高大的人影。
他正想呵斥两句是哪个属下闲得没事儿干出来吓人,然而在瞧清那人的面相时,瞌睡登时被吓了个干净,也不必再喝茶水醒神了——
天爷!上司今儿个不是休沐了吗!
“祁大人……您怎么来了?”邹六赶忙殷勤地上前问道,一边趁上司不注意,抬起袖子擦了擦眼屎。
谁知上司根本没往他这儿舍来一个眼神,长腿一迈,扔下一句“不必跟来”就径直往里走去了。
邹六滴下一颗冷汗,连忙应道:“欸好好好。”
过不多时,牢房里传来嘶哑的惨叫声。
上司冷着脸出来了。
邹六没有等到上司的吩咐,等了一会儿后,才偷偷往里瞄去一眼,立即震惊得小眼圆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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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的犯人浑身是血瘫倒在地,身子止不住地抽搐,嘴里呜咽呜咽,混着血水的唾沫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定睛瞧了眼,认出这犯人名叫韦留益。
……
祁凛彻从刑狱内出来后,唤来荀青,“派个机灵点的人去常岁巷附近打听,近两个月从湖州来京城的人,男,姓韦。”
“是。”
前院里,沈燕川正皱着眉头细细重看江宁府的案宗,耳尖一动,从这阵脚步声里辨出了来人,他眼神仍落在案宗上,口中却打趣道:“祁大人休沐,今儿吹的是什么风,如此不懂事儿,又把祁大人吹回了奉天司来?”
祁凛彻没有理会他的挪揄,言简意赅道:“我去湖州。”
“哈?”沈燕川手中的案宗惊得掉在了桌上,“湖州?你去?是为的江宁府的案子还是又有了新的案子?”
“江宁府。”祁凛彻说,“明后两日就启程。”
沈燕川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纳闷,“意思是我又可以回家给夫人暖被窝了……不过,你怎么突然变了卦?昨日我问你去不去时,你还摇头呢……”
回答他的是祁凛彻冷漠转身的背影,沈燕川摸着下颌,一头雾水,心道他浑身煞气怎么这么重?不是休沐去踏秋了吗?这一日都还没过完又说要去湖州了?
善变的男人!
……
熙止院里,洛瑜正忙着清点御赐的箱笼,她数了数,约莫有八个大箱子,另有十个小箱子,里头有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名贵稀缺的药材,光是那棵大人参就单独占了一个箱子,她思量着明日给祖母送去,另有一箱文房笔墨,倒可以给祁凛彻和四郎备着,还有一箱精致漂亮的首饰与绫罗绸缎……
赏赐的东西实在太多,缭花了眼,本打算等祁凛彻回府后问问他如何处置,结果一转头,人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夫君,”她指了指院里堆满的箱子,“那会儿宫里头来了人,说是陛下奖励你破案有功,着意赏赐。依夫君看,这些御赐之物是收进库房还是?”
祁凛彻往地上扫了眼,不由得头疼。昨日陛下问他要何赏赐,他只说要去驷马监挑一匹马,没想到陛下竟还额外添了这么多赏赐。
他揉了揉眉心,说:“一切你做主便是,不必过问我。”
“……好。”
洛瑜也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大的“差事”,先吩咐小厮把箱子抬进库房等明日再清点入册,一边与祁凛彻说起刚刚的小算盘,譬如把人参送到明善堂……
祁凛彻耳边听着她温软的声音,在刑狱里积压的那股郁气渐渐消散了。
天刚刚擦黑,院里亮起了灯火,他转头看向她柔婉乖顺的眉眼,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澄澈眼睛里倒映着他的面容。
祁凛彻于是问道:“可喜欢?”
洛瑜眨眨眼,天子赏赐岂敢说不喜?她点点头,“喜欢!”
“嗯。”
祁凛彻抬脚往里间走去,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
喜欢就好。
29. 哭笑不得
既决定去湖州后,洛瑜夜里辗转几乎没怎么睡着,一会儿怀念幼时与外祖母相处的点滴,一会儿又深陷遭叔父一家磋磨的恐惧中,清早醒来时还有些怔松茫然。
祁凛彻人已经去上值了,昨晚跟她说过明日就启程出发,所以今儿需得尽快收拾好行装。她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开始打点整理。
因着他这一趟去湖州是有公务在身,办完后也会立即赶回京城复命,洛瑜在心里头估算着日程,年前应当就能回来。
卫老夫人派了余嬷嬷过来帮忙,同云萝一道把路上的一应用物准备齐全。入了冬,天儿也就越发寒冷,出行时若受冻了难受的还是自个儿。湖州位南,气候不比京城,总是湿冷阴寒。卫老夫人放心不下,翻出压箱底的团绣如意纹虎皮裘。
洛瑜哭笑不得。
余嬷嬷手脚麻利地把虎裘一并装进箱笼,一边笑说道:“这是当年曾老侯爷送给老夫人的生辰礼,老夫人爱惜得很也没怎么穿过,娘子要出远门,昨儿个老夫人就急着翻了出来,可见老夫人疼爱娘子呢。”
洛瑜的视线从那件暖绒厚实的虎裘上移开,鼻子一酸。
她自己的日常用物倒是容易准备,本身也不是多挑剔骄矜的性子,可到了祁凛彻,却是犯了难。她走进里间打开叠放衣裳的柜子,里头多是她的衣物,只有几套祁凛彻的旧衣裳。
从前三房在侯府里并不打眼,三老爷和林姨娘都在外,三房没个当家的,久而久之更没人在乎三房了,底下的丫鬟嬷嬷照月拿着足例,却连院里的洒扫也怠懒得很,更遑论去关心一个从不回府的主子的衣裳是新是旧?
洛瑜摸了摸壁架上旧衣裳的布料,重新阖上衣柜门,轻叹了口气。
几人陀螺似地忙活了大半日,终于收拾得差不多了,洛瑜要请余嬷嬷吃杯茶,余嬷嬷却连番推却说使不得,摆摆手笑着赶回明善堂给卫老夫人宽心去了。
洛瑜在院里站了会儿,交代几个丫鬟嬷嬷小心照料院里种的绿植和草药,丫鬟嬷嬷们纷纷低头称是,一名丫鬟暗自撇了撇唇,洛瑜的视线从丫鬟脸上掠过,暂且没有多说什么。
她挥手让下人都散了各去忙事,自己走到院角那株乌蔹莓前静静看了会儿。乌蔹莓是蔓生植物,叶形呈鸟足状,分岔的茎端生出了嫩绿的细长卷须,攀在墙根儿边上。
云萝见她似在出神,轻声道:“娘子,这儿风大,回里间坐着歇会儿罢。”
“嗯。”
洛瑜转身往回走,坐在临窗的矮榻上喝了盏茶,托着脑袋望了眼衣柜,又朝窗外一方铅灰色的天空看了看,沉吟片刻后,她吩咐云萝去备马。
云萝应下了,问道:“娘子可是要去一趟药铺?”
洛瑜颔首,心里思忖着先去药铺交代徐掌柜一番,而后再去成衣铺子里给祁凛彻买两套御寒的冬衣。
出了熙止院,走过前堂那条长廊时,远处的祁卉圆惊喜地朝她挥了挥手,隔着一段距离喊道:“三嫂!”
洛瑜笑着应声,跟着走近几步,祁卉圆也小跑着过来了,问她:“三嫂可是要出府去?”
“对啊。”
祁卉圆眨巴着杏眼小声问:“三嫂是要去何处呀?我能跟着三嫂一块儿吗?”说完,又立即伸出三根圆乎乎的手指保证道,“我不会给三嫂添乱的。”
坐上了马车后,洛瑜摸了摸祁卉圆的手,有些凉,她便把袖炉递了过去,这才问道:“卉圆是想出府去玩儿吗?”
洛瑜其实挺喜欢祁卉圆的性子,单纯可爱不矫揉,只是碍于梁氏在中间,梁氏心底看不起她,自然也不许自己的女儿跟她处在一块儿玩。
她又接着说道:“一会儿到了药铺,我得在里头耽搁些时候,卉圆若不……”
“三嫂,”祁卉圆的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没有想要去哪儿玩,我只是……唉,只是不想待在家中。”
洛瑜见她情绪低落,问:“怎么了?”
祁卉圆扁扁嘴,“阿娘在生气,还把我训了一通,可我今日没有做错事儿呢。”
她委屈巴巴地说着,看着自家三嫂关切温柔的面容,顿时眼眶就蓄上了热泪,一把抱着三嫂的胳臂抽噎着,絮絮说道:“我知道,阿娘是在为阿姐的婚事发愁。前几日听说有一家夫人愿意与我们结亲,阿娘高兴地登门,结果那家郎君却嫌弃我阿姐上回在景芳园的出格行径,那夫人以女子不可太强势骄蛮为由也冷脸拒绝了。阿娘回来,又见到阿姐出了府,寻不到人影,大发雷霆……”
洛瑜这才明白过来,前日在府门前遇到一脸喜色的梁氏,果然是为着祁卉嘉的婚事,结果却铩羽而归。
她叹口气,伸手揽住卉圆的肩头,捏着帕子替她拭泪。这是二房的家事,她毕竟不能嚼梁氏的长短,只得安慰道:“卉圆乖,莫哭了,你阿娘并非是有意训你,只是人在气头上难免话重了些。”
“我晓得的……”
祁卉圆从她怀里撤身,自己以袖抹干了眼角的泪,有些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三嫂莫要笑话我哭鼻子……唔还有,多谢三嫂愿意带我出府来。”
洛瑜刮了刮她泛红的鼻尖,含笑说不客气。
到了药铺,祁卉圆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一双眼里满是惊奇,却没有东张西望。洛瑜简单快速地与徐掌柜交代了几句自己明日要出一趟远门的事儿后,就带着祁卉圆又重新上了马车,往另一条热闹些的街行去。
祁卉圆双眸亮晶晶的,哇了一声感叹道:“三嫂真厉害。”
洛瑜失笑,问:“怎么就厉害了?”她不过是来药铺里走了一趟罢了。
“三嫂能自由出府……自由还是先前听阿姐说起的呢,三嫂还可以在外管理铺子,救治病人,所以很厉害!对了,三嫂,我方才听到你说,要出一趟远门吗?”
“对,”洛瑜没有隐瞒,“去湖州。”
祁卉圆又是哇的一声,注意力却在别处,“三嫂,湖州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吃食?”
洛瑜想了想,说有,“到时回来京城,我给你捎些。”
祁卉圆笑得虎牙一露,搂着她:“三嫂你真好!”
下车后,洛瑜先牵着她去了隔壁的桂香斋,买了些糕点给她,才走进成衣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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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云萝跟着祁卉圆,自己则去里头挑衣裳了。因着不知祁凛彻具体身量比例,她便与掌柜的粗略比划了一下大概身形,掌柜拿了几套宽大厚实的裘衣大氅和几件锦袍供她选。
洛瑜挑了挑,最后选了深色的保暖厚实大衣和锦袍各两件。
一转头,发现祁卉圆正朝她看过来,她笑问:“卉圆有看上哪件衣裳吗?”
祁卉圆摇头,知道她的意思是要给自己买,便说:“谢过三嫂好意!不过我柜子里头衣裳很多,都快穿不过了呢。”
听着这话,洛瑜再次想到祁凛彻的那几套旧衣裳,难免生出一丝心酸。他与卉圆一样都是侯府的儿郎,然而一个在蜜罐里被娘亲宠溺,一个却无人问津。
最后又带着祁卉圆在街上逛了逛便回府了,她担心祁卉圆出府太久,等回去后又被梁氏逮着挨训。
四郎下了学,也立即赶来了熙止院,一迭声地问:“三嫂三嫂,刚刚听祖母说,你要去湖州?要去多久哇?何时回来啊?那熙止院岂不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洛瑜被他吵嚷得头疼,一一给他解释完后又叮嘱道:“你若不想一个人待在院里,下了学便去明善堂寻祖母便是,可记着课业不能躲懒啊,等回得京城来我需得抽查呢。”
四郎嘟着嘴委屈地哦了一声,缀在她身后跟条小尾巴似地甩不掉,眼眶也渐渐红了,分明是不舍。
洛瑜只好放下手头的活,回身过来哄他。四郎在府里其实没有玩伴儿,二房梁氏本来就不稀罕与三房亲近,祁卉嘉两姐妹和五岁的五郎自然与四郎玩不到一处去;大房呢,也就只有祁淮礼会关心一下,但每日忙于公务自然也抽不出什么时间特来照顾四郎;至于祁凛彻,就更不消说了,前几年人影儿都看不到……
哄了一阵儿,四郎年纪小,心头的委屈来得快也去得快,似乎觉得自己方才那般一点儿也不男子汉,便道:“三嫂刚刚在忙什么?我来帮你!”
洛瑜正想说不必了,云萝从外头进来传话说世子爷来了。洛瑜愣了愣,忙走到门口见了礼,朝来人唤道:“大哥。”
祁淮礼身上还穿着官服,温润如玉、清风朗月般,瞧着像是刚下值回来,洛瑜不知他这会儿过来所为何事,莫不是头疼又犯了?
她客气地把人请进来,吩咐云萝看茶,祁淮礼却摆摆手说不必忙,然后在洛瑜疑惑的眼神中从袖里掏出一个青瓷小瓶递过来,“三弟妹,听闻你明日要启程去湖州,这是……”他顿了顿,等她接过来拿在手里才继续道:“若有危机性命之时,可服此药……”
不等他说完,洛瑜已将青瓷瓶朝他塞回去,口中忙推辞道:“多谢大哥好意,只是这太过于珍贵了。”
她猜到了,这药虽说不上能令人起死回生,但至少能拖延片刻功夫。她立即解释道:“大哥放心,此行去湖州有夫君在一旁护着,不会有何危险。”说罢,又客气地重重谢过。
祁淮礼叹了口气,眼神晦暗不明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垂下眼帘敛去眸底失落的情绪。他慢慢伸手,接过瓷瓶,修长手指微动,不小心地碰到了她纤细的指尖。
30. 一触即离
洛瑜目送祁淮礼的背影离去,不知为何总觉得大哥近日的行径怪怪的,正欲回身继续回里间收拾时,忽然看到旁边的四郎直愣愣地看着一处像是呆楞住了似的,她失笑地唤了他一声,结果四郎口中却嗫嚅喊道:“三哥。”
她眼角陡然一跳,立即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瞧见熙止院前头的一棵石榴树旁果然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等人走近,洛瑜的心不知怎地跳快了一拍,她抿开笑意,“夫君刚下值回来吗?今儿……挺早的。”也不知他方才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嗯。”祁凛彻神色如常,面上依旧冷峻不苟言笑,倒是一旁的四郎腿都吓软了,大气不敢出,飞快朝洛瑜递了个眼神就拔腿跑去明善堂了。
洛瑜跟着他一道往里间走,忽听他问:“大哥方才来做甚?”
她如实道:“大哥听闻我们要去湖州,送来一瓶药,不过这药实在珍贵我就没有收。”
特意送她?祁凛彻心里那点郁气更堵了,又不是神丹妙药值得两人刚刚拉扯半晌?还是说,如若不是太珍贵之物她就会收下了?
思及此,他清咳一声掩饰般地道:“我们院里也不缺什么,下回大哥若再送你甚么东西也莫要收了。”
他这话难免叫人误会,洛瑜皱眉反驳道:“大哥又不是单送给我。”
祁凛彻似乎极轻地哼了声:“三房就更无需他关心了。”
顿了片刻,他的视线从她脸上轻轻掠过,说:“你日后若是想要什么只管与我说便是。”
他还不至于委屈自己的妻子,受大哥的照拂。
洛瑜听着他话里的几分强势意味,抬眸朝他看去,就见他有些不自在地偏开了脸。
……
东晖院。
方敏如正侧身靠在榻上,阴阳怪气道:“世子爷又去献殷勤了。”
祁淮礼一路从三房的熙止院走来,闻言淡淡看了她一眼,示意丫鬟退下后,也没有理会她的话,只道:“你近日收敛些。昨日母亲见你失魂落魄,特寻我过去问了几句。”
方敏如面上的嘲讽果然立即转为了难堪,眼色有些闪躲,口中仍倔道:“我哪儿有丢魂落魄。”
过了一会儿,她坐起身来迟疑着问:“前儿个放榜……”
祁淮礼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直接回答了她:“第五名。”
这段对话前言不搭后语,然而方敏如却听懂了,她长舒出一口气,然而面上仍是阴云密布,嗓音低低好似在自言自语:“在景芳园中他为何待我那般冷淡……”
祁淮礼没有叫小厮伺候,自己饶去屏风后更衣,换上了一件月牙色常服。出来后,方敏如眼帘一抬,见他刚回来又要往院外走,问:“过会儿用晚膳了,你去哪儿?”
“去明善堂。”
方敏如盯着他的背影嗤了一声,随即说了句:“世子爷放心,过完年关咱们就会和离,你纵是想去熙止院我也不会……”
前面的人影脚步一滞,回身冷冷朝她望过来一眼。方敏如心下一惊,话音戛然而止。他平日待人总是温雅和煦,眼神柔和沉稳,有时她仗着身份耍些脾气,他也是淡淡地迁就着,并不见动怒,甚少像眼下这般……
她紧忙改口:“你快去吧,我今日身子不适,你记着替我向祖母问安。”
等那道修长身影走远了,她才松了口气,撇唇嘀咕道:“这么急着去明善堂哪儿是为着去看祖母,可惜了,这点儿小心思却只能藏着掩着不让人知道。”
“我就知道!”
另一边,梁氏作势要去揪祁卉圆的耳朵,“连你是前脚还是后脚迈出的府门娘都门儿清!”
尽管知道阿娘仍有余怒,但祁卉圆听完她的话却没忍住,不合时宜地噗哧一笑,睁圆杏眼天真地问:“真的吗?阿娘这般厉害?那阿娘知道我今日在街上吃了什么糕点吗?”
梁氏:“……”
“阿娘莫要生气了好不好?您瞧,”祁卉圆拿出几个油纸包着的糕点,笑嘻嘻地捧到梁氏眼前,“给您带了桂食斋的樱桃酥,您快尝尝。”
说着,她把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来,先拿给梁氏一个,梁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对这个小女儿既疼爱又无奈,她唉了声叹口气,接过糕点。
祁卉圆给她顺着胸口的气,又懂事地斟了盏茶给她,撒娇地搂着她的胳膊晃了晃,“阿娘快吃,吃了美食心情也会好起来的。”边说着,边悄悄拈了块糕点塞进自己嘴里。
梁氏觑了眼她,“你当娘像你似的这般贪嘴啊。”
说归说,她气了大半个下午,这会儿肚里确实有些饿了,便拿起糕点咬了一口,果然酥脆香甜,正想嗔小女儿一句算她还有点儿良心,冷不丁听见她的下一句话。
“这回可不是我贪嘴呢,阿娘,这糕点是三嫂买的……”
“什……咳咳……”
梁氏差点儿被糕点呛得气噎,立即把手中烫手的、咬了一半的樱桃酥扔回油纸上,又灌了一大口茶才缓过来气。
“怎么了阿娘,可是不好吃?”祁卉圆喃喃,“不应该啊,樱桃酥可是桂食斋最出名的一道糕点呢,三嫂特意买来叫我带回家给您尝尝……”
梁氏本就不喜洛瑜,再加上昨日宫里突然赏赐三房,她心里才消下去大半的气噌地一下又冒出来了,定是三房一朝得了赏赐在故意显摆呢,于是哼了一声:“你三嫂没安什么好心,你日后远着她些,可不许再与她亲近也不许跟着出府去,听见没?”
祁卉圆低垂着头没有回话,她觉得阿娘一定对三嫂有误会,三嫂才不是没好心的人呢。
“听见没?”梁氏又问了一遍。
“都唤你好几声了,你也没听见,”洛瑜把挂在臂弯的新衣裳又重新展开来给祁凛彻看了眼,问:“夫君怎么从方才起就在愣神,可是衣裳不合身?还是不喜这套?”
祁凛彻意识到自己竟然也有出神的时候,急忙扯回思绪,问:“这些衣裳,都是你买的?”他已经尽量沉下声音了,但还是没压住尾音,有些不自然地发颤。
洛瑜倒没太留意,颔首说是,拿着衣裳在他略微僵直的身上比了比,说道:“衣袍的尺寸瞧着还是小了些,不过大氅倒是合适。”
“怎么……突然买衣裳了?”
洛瑜:“今日收拾行装,衣柜里夫君的衣裳都是旧的,便出府去成衣铺买了几件。此行去湖州,又即将入冬,路上易受风寒,自然需得先备好厚衣裳。”
祁凛彻听了,心中微微一怔,他此前常年宿在刑部,一应换洗用物自然也在刑部,衣柜里的……他都不太记得清楚是几年前的衣裳了。刚刚她拉自己进屋来,与他说起这些新衣裳是特地给他买的时,他脑子一下就懵了。亲娘去得早,自小到大,他的衣食基本都无人操心关切过。
他摩挲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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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裳的手有些发热,本想说他一个大男人自然不会怕冷,但想了想,话到嘴边打个弯儿,又咽回去了,只吐出一个字:“好。”
洛瑜唤云萝进来重新叠好衣裳,齐整放进箱笼中。祁凛彻于是问道:“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明日想几时出发?”
“嗯,今日祖母让余嬷嬷过来帮忙一块儿收拾,行李装了两辆马车……”
祁凛彻眉头一跳,问:“两辆?”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他从前纵是去比湖州还远的州县,也不过是一个包袱就解决了……
“是啊……怎么了?”洛瑜想到他此行是为办案,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问:“是否不能太张扬?”
其实她的行李收拾起来也无多少,只是卫老夫人怜她冬日赶路,余嬷嬷又热心肠,东西一件一件儿往上添,多是一些御寒保暖之物。
祁凛彻只好道:“无事。”此时再叫撤下来又是另一番折腾,他又问了遍明日想何时出发。
洛瑜:“夫君定吧。”
“那就巳时,在府里用过早膳再启程。”
“好。”洛瑜又道:“夫君,明日出发,我今夜想去明善堂挨着祖母睡,早上醒后再过来,保证不会耽搁了时辰。”
过了今晚,后面至少得有月余不能见到卫老夫人,洛瑜不舍,想过去再赖在祖母跟前哪怕一会儿。
祁凛彻:“……”
他轻叹口气,说道:“我送你过去。”
像上回一样,两人仍旧在明善堂的前廊下止住步子,洛瑜问他要不要进去给祖母问声安,祁凛彻却道他明早过来接她时再向祖母请安。
“好罢,那夫君先且回去吧,早些歇息。”
祁凛彻颔首低应一声,却站着没有动,洛瑜只好转过身自己先往明善堂内堂去了。走了几步,回头见他还没走,正撞上他看过来的眼神。
洛瑜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一颗心顿时怦怦如擂鼓,这会儿天色早已黑了下来,她抬眼往四周看了看,明善堂内的下人怕惊扰卫老夫人休憩,通常不会乱走动。
她咬了咬唇,回身疾步朝祁凛彻走去,祁凛彻拧了下眉,正要问她还有何事,却见她站定在自己眼前儿,踮着脚尖凑近,双手攀住他的脖颈往下扯,柔软温热的触感印在他唇间。
一触即离。
那抹湖蓝色的身影落荒而逃后,他才回神,整个身子僵得麻木,唯有心口烧得滚烫。
良久,他才轻轻抚了抚似乎还残留着一抹余温的唇瓣,蓦地弯了弯嘴角,这算是……哄他?
不远处的树影斑驳下,立着一道月牙色的修长身影。
洛瑜飞奔进了明善堂,扑进卫老夫人怀里,一颗心比方才跳得更剧烈了。卫老夫人误以为她是一路从熙止院跑来的,嗔了她一句:“万一磕着碰着了如何是好,明日是不是就该启程去湖州了,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祖母这儿?可是还缺了什么?”
“祖母放心,都已收拾齐整,我今夜就想赖在祖母这儿,明儿醒来再走。”
洛瑜窝在卫老夫人怀里撒娇,然后看见余嬷嬷唤丫鬟进来撤下了晚膳,于是问道:“祖母刚用过膳吗?”
“嗯,你大哥过来陪祖母说了会儿话,人刚刚才离去呢,你进来时没有见到他吗?”
洛瑜想到方才自己一番大胆的举止,脸又热了起来,心虚地摇头说没有见到。不过,大哥应当也……没有瞧见她罢?
31. 压在唇瓣
连着赶了几日的路,这天晌午刚过,天阴沉得厉害,骤然刮起一阵狂风,浓云翻涌,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看这天气也不好再行路,祁凛彻吩咐荀青就近找一家客栈先住下,歇过今晚待明早再出发。
刚进客栈,豆大的雨珠就砸了下来,落在地面上噼啪溅开,附在路人匆匆疾行的裤腿上,晕开一个一个泥点子。
洛瑜跟着祁凛彻进了上房,伙计已提前备了个炭盆,房里暖融融的。洛瑜解下斗篷,呵了呵冻僵的手,往炭盆上方伸过去手心手背地烘了烘。一双大手跟着过来,覆在她手背上,热源拢着她的手。
“冷?”祁凛彻问。
她反问:“夫君不冷?”
出了京城后一路往南行,入冬的湿冷骤寒打得人一个措手不及。连日都是阴沉沉的天,不过一晃眼儿,短暂的秋天就过去了。转目四望,草木皆生出凋敝零落之象。冬风夜间席卷一遭,晨起时徒留孤零零几片黄树叶颤在枝头,光秃秃的枝干交错横亘,割开一方灰蒙蒙的天穹。
洛瑜是怕冷的,连带着也不喜欢冬季,当年外祖母就是没能撑过那个沉闷的冬日。
她看向身侧之人,祁凛彻只穿着一件寻常锦袍,然而手心的温度却比底下的炭火还要灼热。
他没有回答她冷不冷,洛瑜却已得知了答案。
祁凛彻指腹上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过了会儿,他用脚尖勾过近处一矮凳索性坐了下去,顺手一揽,就把她抱坐在腿上。洛瑜悬着双腿,炭盆里传来的热源烘着腿侧面,有些发痒。
啸风狂拍着窗户,偶有两声雷鸣震响。方过晌午,外头的天却黑压压低垂着,搅得人心慌。
今日客栈生意火爆,一楼大堂嘈杂的谈话声、酒盏碰撞的清脆声、伙计招呼声、木梯上的脚步蹬蹬声、过道里刻意压低的絮絮声,悉数混杂在一处,音声错落,嗡鸣无歇。
这个下午想必是哪儿也去不了了,洛瑜仰头看见祁凛彻紧拧着眉,便问道:“夫君要不要上床去休憩会儿?”
祁凛彻:“你想去睡吗?”
连着坐了几日的马车,洛瑜确实有些想躺着,哪怕外头的声音吵嚷,眯个片刻的功夫也是好的。
但她身子刚有些暖意,一时半会儿又舍不得离开这炭盆,说道:“夫君先去歇晌罢。”说着要从他怀中起身下来。
谁知祁凛彻环在她腰间的手立时收紧了,另只手穿过她的腿弯,打横抱起她往床上走去。离开了热源,洛瑜瑟缩着往他怀里缩去,小声道:“我还想再烘会儿呢。”
祁凛彻把她放在床榻边,客栈的床板有些硬,他扯过搭在椅背上一路都没穿过的大氅铺在床榻里侧,洛瑜抱着胳膊瞪圆了眼:“这是刚买的呢。”
“嗯,躺上去吧。”祁凛彻不由分说把她抱了进去,又替她掖紧被角,然后自己也跟着上了床,躺在外侧。
洛瑜别扭地在厚重被面下蛄蛹着,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夫君快些把衣裳抽出来,免得被我压坏糟蹋了……”
祁凛彻一手轻松按住她肩头,叹口气:“无妨,睡吧。”
洛瑜整个脑袋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圆睁的鹿眼,看着他:“给你新买的,你却一直还不曾穿过呢,夫君莫不是嫌弃这件衣裳?”
祁凛彻无奈地偏头看她,说没有嫌弃,“我又不冷。”
洛瑜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真到了冷的时候夫君最好也别穿。”
“好,”祁凛彻倒是应得极快,“我把它供起来。”
“……”
祁凛彻侧过身朝她靠近,洛瑜不明所以,惊得瞪大眼看着他,下一瞬,人就被他揽过去贴在了他滚烫结实的胸膛上。
他的身子真热真暖和。洛瑜瞬间就放弃了挣扎,甚至偷偷挪动着腿往他那边拱了拱,也不计较他把新衣裳当成床垫使了,心满意足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
“夫君……”
“嗯。”
“你身子好烫……”
“嗯。”
“你……”
“睡吧。”
“哦。”
……
后来洛瑜是在一阵暴雨敲窗台的惊响中醒来的,房内昏昧暗然,一时辨不清是何时辰了。她茫然地睁开眼愣了一会儿,兀自醒神。
耳畔响起祁凛彻的声音:“醒了?”
“嗯。”
“方才见你紧张地揪着被面,梦到了什么?”
洛瑜啊了声,动了动身子,贴着他的臂膀往上移了两寸,视线与他对上,她迟缓地眨眨眼,回忆了一下,慢慢说道:“我梦见,在登山时,突然地动,山上人很多,拥挤着,慌张地往山脚下跑,我被人绊了一脚,趔趄地随着人群匆忙跑下……忽然觉得有山风灌进嘴里,我一摸,门牙就脱落下来,再一摸,所有牙齿便挨个落在了地上……正逃跑的人全部回过头看我,他们眼神空洞,笑着一张嘴,嘴里也没有牙,我哇啦地哭出声,然后就惊醒了……”
祁凛彻:“……”
洛瑜敏锐地察觉到他胸腔的震鸣,显然是在憋着笑,她嗔瞪他一眼:“夫君笑甚!”
尽管只是个梦,她仍有些心有余悸,下意识地微微启唇,用食指指尖触了触牙,确定还在时,才抚着胸口顺了会儿气,“还好还好……”
她正说着话,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抵住她的下颌,拇指指腹突然压在她唇瓣上。
洛瑜抬眸,对上祁凛彻漆黑的眸子,黏在她脸上,极具侵略性。她刚唤了个“夫”字,那带着薄茧的拇指顺势探了进去,沿着她柔嫩的唇瓣描摹一圈,有意无意地触碰到她的贝齿,好似也在学着她将才那番动作,来确认她的贝齿并未如梦中一般落光。
她惊得一骇,瞳孔睁得溜圆,快要窒息时才猛地意识到,慌乱地往后仰,却不料那只手比她的动作更快一步,迅速从她唇间抽出,顺势滑至她后颈处按住。
“你……”洛瑜喃喃地失声,她此刻能清晰地感觉得到,抵在她颈间的拇指带着一片黏腻的湿滑。她顿时觉得有些口干,难以顺畅呼吸。
然而还没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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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震惊中回神,祁凛彻就已经低头,朝她强势地欺压了过来,在她唇瓣上厮磨吮咬,毫不费力地撬开她的贝齿,勾住她不安的小舌。
“唔……”
洛瑜哪儿有还手之力,刚开始推拒着他胸膛的手渐渐攀在了他脖颈上,口中断断续续地呜咽出细碎的呻吟,任由他夺身索取。
两人的呼吸都粗喘不定,房内的温度陡然炙热如火。
……
直至次日雨停雾散、再次启程出发前,洛瑜都没有再踏出过房门——娇软无力,腰酸腿颤。
云萝关心地看了眼她的脸色,“娘子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我无事。”洛瑜有些心虚地否认道。
等坐进马车,她才怒瞪了对面之人一眼,收回视线时,不经意一瞥,那件大氅被叠得齐整地放在侧边座位上,她立即惊道:“夫君怎么把它带到车上来了!”
祁凛彻挑眉,“不然该放在何处?”
“……”
一想到两人在上面行的那个事儿,洛瑜就没法再用坦荡的眼神瞧着它,总觉得其上似乎还散发着靡靡的气息。她说道:“该压在箱底。”
祁凛彻:“嗯?不是专给我买的吗,收进箱底了那我冬日穿什么?”
洛瑜恼他:“你不是不冷吗。”
“我又不是铁打的身子。”
洛瑜一滞,脸不知怎么隐隐发烫,“等到了下家客栈可记得清洗一番……”
“不急,路上兴许还用得上。”
“……”
他到究是怎么用这张冷峻英武的脸说出这般不正经的话来的?他在床上时的模样与平日里简直大相径庭……
洛瑜瞪他一眼,只觉腿心处又疼了起来,干脆扭过头不再理他。
……
又行了约莫十日后,终于到达湖州。
冷飕飕的寒风呼呼刮着人的耳朵,觑着机会灌进脖颈间,城门下匆匆往来的行人皆缩着脖子,排队等着进城去。有些焦躁的商贩在不断地探头往前张望,一边掖着手跺着脚,嘴里不耐烦地埋怨:“大冬天的非要整甚幺蛾子,耍得人个个等在城门口不准进,半个时辰过去才挪动一步!知府是太闲了不成!”
“嘘!”前面有人好心提醒:“老兄,当心祸从口出!这盘查搜行正是知府大人前几日下的令呢!”
商贩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从前进城门可没有这般繁琐,往日这个时辰我的货都快卖完了!”
另有人故作玄虚地小声道:“老兄不知,听说啊,咱们知府大人是得了朝廷的命……”
此言一出,周围排队的几人皆竖起耳朵,等着他下半句话,这时几辆马车从旁驶过,带起一阵令人哆嗦的凉风。
前头的人十分不满地瞪着车尾,探首望去,听到人群中有人低语窃窃:“知府大人来了!”
湖州知府卢仲河带着两个官员匆匆赶来,神色拘谨地上前去迎正从马车上下来的人。
卢仲河嘴里呵出一团白雾,拱手见礼道:“久闻祁大人高名……”
32. 后生可畏
祁凛彻径直略过这些客套的寒暄,转头扫了眼排着长队的人群后,锐利的目光重新落在知府和两位官员身上。卢仲河善于察言观色,见他拧着眉头似有不悦,连忙开口解释。
“祁大人,沈大人已提前知会我等,得知您要来,下官不敢怠慢,这几日翘首盼着祁大人。祁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吩咐下去,在府中备好了晚宴,为您接风洗尘,下官这就着人带您先去下榻的院子。”说着,朝后头跟着的官差使个眼色。
祁凛彻闻言,嘴角一抽,心道果然是沈燕川的“贴心”安排。城门口人多眼杂,有些话暂不好明说,他淡声地说了句“有劳”就转身上了马车。
城门口负责盘查的官兵早得了知府大人的指示,自然不敢搜行,任其驶进城内。
马车渐行渐远,卢仲河回头看眼排得望不见尾的队伍,举步往回走。身后跟着的官员瞄了眼知府大人始终提起的肩脊,打探道:“大人,这位京城来的祁大人是什么来头?”
卢仲河没心思回答,另一位官员于是嗤了声:“能有甚么来头,京城随便一个小官儿过来不都是一副鼻孔朝天、目中无人的作派,说是奉命来办案,到时脏活累活还不都是咱们干,他颐指气使落得清闲,最后功劳尽是他的……”
“休得妄论!”卢仲河沉下脸,“各自守好份内之职,不许再嚼舌根。”
两个官员面面相觑,诺诺应声:“是。”
……
马车辚辚驶过大雨淋湿的青石板路,进得一条幽静雅致的小巷,停在一座宅院前。派过来引路的官差躬身稟道:“祁大人,到了。”
洛瑜被祁凛彻抱下马车,惊讶地环顾周遭。官差颇有眼力地介绍道:“这座院落乃是咱们湖州望族白氏一家的产业,其全族已举家迁往京城因而院落空置了下来,知府大人一早就吩咐下人里里外外清整了一番……”
这厢正说着,院里头果然传来一阵窸窣收拾的声响,官差于是转头吩咐下人过来搬行装,话落下,出来几名机灵利索的丫鬟小厮,皆低着头有序地朝祁凛彻福身后,就照官差的指示把行李一一搬进院里。
官差走后,洛瑜视线朝里一望,是个两进院,虽比起侯府的熙止院来说小了些,但胜在清幽雅和,假山溪泉,梅竹添缀,颇有江南香苑意境。
丫鬟小厮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就把行李规整在了前院的堂屋中,一名绿衣丫鬟上前来请示,洛瑜看了眼祁凛彻,于是让丫鬟小厮们先行退下,行李暂时不用收拾。
洛瑜一边往里走,一边隐有不安地低声问:“夫君,知府大人与你是故交吗?这些时日我们都宿在此处吗?”
“不是。”祁凛彻看着她蹙起的眉头,“怎有此问?”
两人走至花厅口站着,洛瑜环顾院落里的布局景色,说道:“知府大人殷勤备至……”
祁凛彻瞬时便明白过来,接上她的话,问:“你惶恐?”
洛瑜看着他,犹豫半晌才轻声说:“我不懂官场之事,不过从前见过知县对着上头来的人哈腰奉承,装腔作势,上头的人一走,照样欺压百姓。这回夫君是来查案的,该不会他们是想隐瞒什么……”
祁凛彻勾唇:“夫人操心的,还不少。”
“……”这是夸是损?
祁凛彻瞧了眼不远处正鬼祟地探头偷瞄过来的小厮,那小厮冷不丁被他冷肃的眼神逮个正着,慌慌张张地背过身假装在忙事。
他心中微哂,并未多言训斥,只当不知。转而对她道:“无妨,安心住下便是。”
洛瑜听他如此说,也就不再多想。
湖州雨雾阴湿,像是一床沉甸甸的湿被褥裹披在肩头,压得人心头闷闷的。连着赶了几日的路,身子也有些疲累,云萝过来问询她是否要先去沐浴,舒服地泡个澡纾缓疲乏,洛瑜想了想,这会儿暂时也无甚么急事儿,便点头说好。
泡完澡出来,神思昏昏,睡意也跟着上头,她本只是支着下颌勉强撑在几上打了个盹,再次醒转过来时,人已躺在了床上,外头夜色沉黑。
她坐起身,忙唤云萝进来,“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夫君呢?”
云萝:“娘子,已是戌时。三爷正在书房里,哦,知府大人也在。”
……
夜间的温度比白日里更冷些,尽管书房里烧着地龙,知府卢仲河还是冻得打了个寒噤。他悄悄掀眸朝左斜去一眼,果见窗户半掩,丝丝冷风趁机钻进来。
视线一转,窗户边还立着一道魁伟的人影,衣裳单薄,迎着寒风,竟像是不怕冷一般。
他收回思绪,没忘了来此的目的,谄笑着再次邀请道:“祁大人,下官在府中已备好晚宴,邀您与夫人赏脸同去,祁大人放心,席间并无外人,只有下官一家老小,都是些寻常酒菜,还望祁大人莫嫌。”
话毕,窗边之人回身,深邃的眸子瞥他两眼,才漫不经心地应道:“好,有劳……卢大人。”
卢仲河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然而心里悬着的石头还没落下,就听得下一句问话紧跟着响起。
“今日城门口如此大张旗鼓地盘查,卢大人,是有意遮掩还是,通风报信?”
“祁大人误会!”
卢仲河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
他心中暗暗叫苦不迭,支吾片刻只得实话实说,“实是因为下官办案不力,本州半月前发生的一起盗窃奸污案的凶犯还未……缉住……”
这几日州内加紧了盘查力度,本存着两分侥幸,想赶在这位京城来的祁大人到来之前,缉拿嫌犯,结果下午就接到报信,祁大人已朝城门口而来,他急忙匆匆赶去迎接,也就没来得及撤回盘查的命令。
知府三年的任期即将届满,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察,导致升迁无望,孰料这位祁大人洞若观火,不是个好糊弄之人。
祁凛彻不置可否,垂眸冷冷审视着他,片刻后道:“起来吧。”
卢仲河撑着地板起身,一时也顾不得拭去满额头的冷汗,被溜进来的冷风一吹,心登时凉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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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大人可知,我此行来是为哪件案子?”
“回祁大人,沈大人信上略有提及,是江宁府的藏尸杀人案。”这案子极其凶残,听闻震惊了朝野,天子下旨彻查。
卢仲河欲言又止,祁凛彻冷淡出声:“问。”
他神色小心,“祁大人,下官听闻此案的凶犯皆已入狱伏法,难道……”他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还有漏网的嫌犯逃到咱们湖州地界来了?”
好在祁凛彻给了他一颗定心丸,“那倒没有。”
“那就好……”
卢仲河兀自松了口气,顿觉自己仕途还有望,便殷勤问道:“那祁大人此次来是为了?若祁大人有任何需要下官配合的,祁大人尽管吩咐。”
祁凛彻的脸色凝重下来,单靠他一人之力在湖州寻那些受害者亲属绝非易事,何况知府对本州各项庶务与县城情况自然比他更为熟悉,少不得后面有需要人手的地方。
沉思片刻后,他再次打量了面前的知府两眼,此人年近四十,身形清瘦,微微佝偻着背,瞧着并不像洛瑜口中“欺压百姓”的那类人。
想到洛瑜,也不知她此时睡醒没有……
“祁大人?”他久不出声,卢仲河只得轻声喊了一句。
祁凛彻回神,与他简要地说了此行是特来寻受害者亲属的,卢仲河一听,当即拍胸脯说没问题,“祁大人需要多少人手只管调遣便是。”
两人前后走出书房,卢仲河想到府里恐早已凉透了的酒菜,忍不住再次开口:“祁大人,您看……”
正说着话,他视线一偏,忽然看见两道人影正从远处的月洞门走近而来,当先那位松挽妇人髻,眉眼柔婉清丽,身段窈窕玲珑。
“想必这位便是祁大人的夫人吧?风姿绰约真如天仙……”
卢仲河有心恭维两句,一股肃杀的冷风猛地吹过颈背,察觉一道阴沉凛冽的视线钉在自己身上,他一个战栗,偷偷瞄过去,不巧正撞上祁大人漆如浓墨的眼睛,吓得他再次打了个寒颤,急忙撇开视线,不敢再看,亦不敢再多言。
平心而论,这位祁大人长相英俊硬朗,气度不凡,他为官好歹也有十几载了,但无论是打过交道的上司还是下属,百姓或是案犯,都不曾见过与之哪怕有半点儿相似之处的人。
打眼一瞧,那一脸凶相确实怪吓人的,令人不敢直视,其行事也毫不拖泥带水,问话犀利,虽未有咄咄逼人之势,那股迫人的威压仍叫人难免惴惴忐忑。
卢仲河摸了摸自己的短须,不无感慨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
洛瑜跟着一道去了知府大人家中,席间摆满了湖州特色的菜肴,她给祁凛彻夹了一片雪白鲜嫩、酸辣适口的鱼肉,小声与他介绍这道是最出名的菜。
一旁的知府夫人看见了,散席后笑着与她打趣:“洛夫人与祁大人真是恩爱,羡煞旁人呢。”
这话随风一飘,教祁凛彻听了去,夜里他欺身过来,咬着她通红的耳垂低语,“那道菜,还是比不过夫人可口。”
33. 颇为拙劣
翌日直到午时洛瑜才悠悠醒转,身旁位置已经空了。
云萝进来服侍,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闲说着:“娘子这一觉睡得可真沉,看来这一路确实累坏了吧。娘子饿吗?院里的嬷嬷早备好了午膳,不过三爷嘱咐过,不可打扰您睡觉,奴婢也就没有叫醒您……”
洛瑜心虚,昨日祁凛彻折腾她好几回,最后意识模糊,连是几时睡过去的都忘了,没想到这才刚来就睡到了日上三竿……哦,今儿没有太阳,仍旧是濛濛阴雨。
两人一同用完午膳后,见他又迈步往书房的方向去,洛瑜忙问这几日如何安排。
祁凛彻看眼雨雾稠密的阴天,先问她:“你不想待在院里?”
“也没有不想……吧,”洛瑜直言道:“只是想着回村里看看,不知外祖母的那间老屋子还在不在……”
祁凛彻挑眉,看着她问道:“村里?”
“是啊。”
“你先前不是说在湖州?”
“对啊,湖州平南县上杨村。”
祁凛彻:“……你那时怎么不说?”
洛瑜:“夫君也没再问啊,况且夫君不也说正好来湖州办案吗?”
“……”
洛瑜瞧着他的脸色,忙说:“不过夫君正事要紧,我识得路,可以自己回去。”
祁凛彻深深看了她一眼,只觉对她毫无办法,只得道:“近日天气不好,先在院里待着吧,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带你回去。”
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紧接着说:“你若实在嫌闷,就去外头逛一逛,不过必须得让荀青跟着方可。”
如此,洛瑜也不好再争辩,安慰自己既然来了,多等两日也无妨。
这会儿雨势渐大,料定下午是出不了门了,洛瑜无事可做,跟着他来了书房。房内熏香淡淡,混着墨香和书香一齐扑入鼻尖,左面靠墙的位置立着两列书架,其上整齐有序地摆满了书册,不知是白氏一家留下的,还是后来知府大人特意添置的。
洛瑜绕着书架看了一圈,在里面一排的书架上抽出两本医书来,眼尖地还瞧见底架上有两本话本子,一本是古传奇玄幻志怪小说,一本是江湖探案逸事,都甚新奇,遂也一并拿上了。书架侧旁还贴心地备了一张藤制躺椅,因是冬日,躺椅全身皆裹着厚厚一层棉夹,扶手上搭着一条暖和的锦毯。
她坐下后,把锦毯展开覆在腿上,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悠闲地阖眼躺了会儿,然后翻开话本子,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冬日寒天,浅灰而微明,潮雾朦胧氤氲。雨珠细流,漱着屋瓦,潺潺泻下。
真个是难得的午后,若是手边还有一只黏人温顺的狸奴就更惬意了……
洛瑜神思一转,眼睛从话本上移开,转头看向端坐在书案后的人。祁凛彻偏爱穿深色,他今日着一身墨青圆领袍,眉眼低垂,正在宣纸上写着什么。似是察觉到她看过去的视线,他抬起头,冷静深邃的眸子一目不错地攫住她的神思。
她心中一凛,讪讪朝他笑了笑,他可不是一只顺毛撸的狸奴……
话本看完后,仍有些意犹未尽,手边的医书只翻了两页,洛瑜合上,把锦毯重新叠好搭回藤制扶手上,从躺椅上起身,把医书和话本子放回了原处。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鳞鳞千瓣的瓦檐上,敲出悦耳的清脆声,衬得书房内愈加安宁静谧。
委实有些闲得无聊,她朝祁凛彻走去,问道:“夫君是在忙案子吗?可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没……”
祁凛彻才刚开口,就立马被她堵住了:“夫君可先别拒绝,且莫要小看我。”
她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气模样,“我方才看了两个话本子,里头的故事很是精彩,看不过瘾,案件层层相扣、错综复杂,主角抽丝剥茧、断案如神……”
祁凛彻立即皱眉横向那排书架,“书房里怎么会有此类书,稍后让下人扔了。”
洛瑜一急,“此类话本怎么了?不仅是消遣,还颇为新奇有趣,能学到不少呢。”
祁凛彻被她瞪了一眼,无奈地伸臂把她抱坐进怀里,语气难得软了几分,“话本毕竟不比正经书册,血腥、诡谲的案子只为勾吊读者好奇心罢了,我是怕你被吓着,夜晚担心梦魇。”
洛瑜也是难得从他嘴里听到直白的关心,仰着小脸笑道:“不会的,我如今连夫君都不怕了。”
“……”
祁凛彻气得勾唇。
洛瑜扯了扯他的衣角,抛给他一个讨好的眼神,祁凛彻只装作没瞧见,不为所动。洛瑜乖觉地唤了声“夫君”,在他怀中稍稍坐直了些,攀着他的颈子飞快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尽管这招美人计她用得颇为拙劣,但祁凛彻仍很是受用,嘴角弧度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心里像喝了一盅甜酒,腻得醉人。
不过,江宁府的藏尸杀人案虽已告破,但毕竟血腥凶残,他不想污了她的耳朵,便隐去凶手剖尸不提,只捡了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说与她听。
洛瑜像听故事似地听得尤为仔细,得知他此行是为寻人,愁眉道:“可除却湖州,其下辖还有十多个县镇,想要寻到人确得费一番功夫呢。不过,为何不广贴榜文,好教受害者亲属看见了,主动来府衙?”
“倘若他们不愿被找到,岂不是打草惊蛇?”祁凛彻问。
“唉……”洛瑜叹口气,又问:“那靠什么方法寻?莫非我们昨日进城门时官兵就是在盘查?”
祁凛彻扬眉,意外地看她一眼,反问:“你不是刚看完话本子吗?不如替我分析分析。”
洛瑜顿感头大:“可什么线索都没有呀……”
*
冬日昼短,白雾茫茫。
好在洛瑜给自己找了些事儿做,上午浇花喂鱼,看会医书,下午出门走街串巷,逛铺赏花,也不觉得漫长难捱,日子也就一天一天地翻篇溜走了。
祁凛彻开始了早出晚归的办案日常,洛瑜后来才恍然想明白,他在书房里与她说起案情时明显隐去了重点,含糊地说些粗枝末节来打发她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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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的好奇心,实则什么也没有对她透露,怪不得她当时一头雾水,找不到线索。
洛瑜只气了一会儿,又不免想到,从祁凛彻谨慎的态度来看,也许此案并不简单。不过他既然不想她知晓其间细节,她也就没再多问。
这日午后,难得雨霁,碧空如洗,澄澈明亮。
洛瑜答应过给祁卉圆和四郎买些特色吃食回去,连着逛了四五家食铺后,手中已然拎满了大包小包。
这会儿时辰尚早,洛瑜不愿浪费冬日里一番好光景,把吃食都拎上马车后,也没有急着回去,叫上云萝还有身后尽责跟着的荀青一道儿,“走,吃茶去。”
进得一间素雅轩敞的茶肆,洛瑜挑了面临窗的桌子坐下。荀青默默地在后头挑了张不起眼的桌子坐了,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茶肆和茶肆里的客人。
伙计麻利地上了茶水和果脯点心,洛瑜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入口苦涩,后有回甘,浓郁醇厚的茶香弥漫在味蕾间,好不满足。
云萝惊喜道:“娘子,这点心丝毫不逊京城桂香斋里的糕点呢!”
“嗯。”
洛瑜轻轻笑着。
金黄色的光波破开云层,暖煦的光影溢进窗来,在桌面上延展开,迫不及待品尝着这道点心。
洛瑜安静地垂眸,看着跳跃在茶盏边缘的浮光。
一道尖锐刻薄的斥骂声蓦地划破静谧,打断了洛瑜陷在回忆里的思绪。她轻蹙起眉,朝左前看去。一名厨娘打扮、微胖的妇人从厨房追着出来,正拉拽着茶肆掌柜的衣袖,躬身不停地道歉,茶肆掌柜满脸怒容抽回袖子,一回头,对上大堂内客人望过去的好奇目光,他立即换上了笑脸,拱手道:“惊扰各位客官吃茶了,各位继续……”
掌柜话未说完,就被厨娘打断了。厨娘噗通一声跪在他腿边,哭喊道:“求掌柜……”
“起开!”
掌柜愤怒地抬腿一挣,竟个把厨娘直直踹倒在地,厨娘的头巾狼狈松散开,她痛苦难忍地捂住肚子,嘴里仍是哭嚷抽噎不止。
机灵的伙计立即把厨娘“扶进”厨房里,另有伙计过来朝客人致歉,陪笑着说扰了大家吃茶雅兴,特奉上本茶肆招牌点心一份云云。
厨房的门被关上了,隐约有掌掴、痛泣、呵斥之声传来。
“娘子?”云萝出声,担心问道:“您怎么了?从方才起,您皱起的眉就没舒展过。”
“那位厨娘……”洛瑜犹豫一瞬,“约莫是有身孕了。”
“啊!”
云萝连忙惊得捂住嘴,听着厨房里的动静,小声问:“不知厨娘犯了何错,掌柜这般打下去,该不会伤及胎儿吧……”
震惊之余,云萝又立即回神,迟疑劝道:“娘子……奴婢知晓您心肠软,怪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这毕竟是掌柜与厨娘两人之间的事,咱们只是来吃茶的客人,还是莫要掺合进去,只当方才什么也没瞧见罢。”
洛瑜心下一沉,正要说话,忽听得厨房里头传来一声惊恐低叫:“血!”
34. 冷眼旁观
从她们临窗而坐的位置到厨房有段距离,又隔着一扇门,那道声音实则辨听不太清,茶肆内散坐着的客人也都沉浸在各自的交谈里,并未觉出不对劲,或者说并不甚关心。
云萝肩脊绷紧,瞪圆了眼,显然捕捉到了那个“血”字。她无声开口:“娘子,该不会……出人命了……”
洛瑜凝神又细听了一阵,厨房里开始响起盏碟碰撞之声,恐是特意为了掩盖细弱呜咽声,也即厨娘还活着,至于怀的身孕……
不论她是作为医者,还是同为妇人,都无法忽视发生在眼前的这件事。
她当机立断起身,一直坐在她们背后的荀青动作比她更快些,先一步过来低头恭敬道:“三夫人,大人派属下来护您安全。”言外之意是要护她此时离开,而不是掺进没必要的冲突里。
洛瑜知晓他武力高强,说:“你方才定也听到了,可能料到里头眼下情况如何?如若袖手旁观,或许是……”一尸两命。
她没有接着往下说,荀青面上却显出了犹疑纠结,大人派他跟着夫人,首要任务是当先保证夫人安全,至于旁的……
荀青犹豫一瞬后,飞快转身朝后掠去,留下一句“夫人当心”,就一脚踹开了厨房门。
动静太大,茶客们停止交谈,纷纷循声侧首好奇地看去,只听厨房里紧跟着响起惊慌声,茶肆掌柜当即怒斥道:“你是何人!无故来我茶肆犯事!”
荀青冷着脸站在厨房门口,对他的话不屑一闻,目光往里扫了眼,顿时一震,就要迈步进去查看,一道人影已先他一步朝里走去。
洛瑜解开腰间的针灸袋,一边庆幸出门前没有落下,一边走进厨房,也跟着吃了一惊。只见厨娘蜷缩着瘫倒在地,头巾半耷在肩头,发髻蓬乱,半边脸高高肿起,身下缓缓淌出一条蜿蜒的血流。
云萝也瞧见了,立时倒抽一口凉气,“天爷!”
心中震惊又着急,云萝接过自家娘子递过来的针灸袋,紧忙稳住有些发抖的手,摊开来,替娘子打帮手,一边迭声安慰那厨娘“莫怕”。
掌柜从陡然的惊变中终于回过神来,振袖怒道:“你!你们是何人!我茶肆里的事轮不着你们来管!”
说着,眼色示意两个伙计赶紧把人轰出去。
云萝拦手护住正在给厨娘施针止血的洛瑜,扭头怒瞪伙计,喝道:“放肆!”
又立即瞪向那掌柜:“你这黑心掌柜竟殴打孕妇,教人实在看不下去……”
云萝垂下的衣袖忽然被地上的厨娘无力拽了一下,然而掌柜惊诧而含着怒意的声音已紧接着响起:“什么!你怀孕了!”
厨娘缩着身子骤然抽搐了一下,悲愤无助的热泪滑过苍白脸颊。
洛瑜立即腾出一只手来顺着她颤抖的臂膀,安抚住她的情绪。从掌柜的话里不难听出,他事先竟不知厨娘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茶客们听见这头的声响,按捺不住凑热闹的好奇心,有引颈张望的,也有直接来厨房门口往里探首瞧瞧的。
还没等得及瞧上一眼,就被门口站着的荀青冷眼瞪视回去。
有茶客窃窃私语。
“掌柜竟招了个有身孕的厨娘!”
“噫,听掌柜的口气他也被蒙在鼓里呢!”
“那就是厨娘有意隐瞒了!无怪乎掌柜生气哩!”
那厢掌柜气得胡子乱翘,指着地上的厨娘:“怪不得你三天两头告假……我也真是瞎了眼了竟没看出来,茶肆招了你这么个祸秧子……”
厨娘身材胖圆,腰间又围着围裙,他愣是没往怀了身孕的方向想过。
掌柜话里尽是对厨娘的指责,然而他自己将才对厨娘的一番脚踢怒骂却无分毫歉疚悔改。洛瑜给厨娘止住血后,诊查她的胎象,一边抬头对掌柜冷笑道:“歧视孕妇,动手打人,掌柜竟还有脸怪罪。”
“就是就是!”一旁的云萝愤愤不平,“你这狗眼看人的掌柜竟没有同情怜悯之心,无视孕妇还把她关在厨房里打……”
掌柜立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断云萝的话,“同情?分明是这婆娘故意撒谎隐瞒在先,我若早知她怀有身孕,根本不可能招她!”
云萝气道:“孕妇怎么了?照样能做事……”
“哼,还问怎么了?你且出去问问,湖州哪有招孕妇做工的铺子!”
随着掌柜话音落下,厨娘面如死灰。
门口的茶客照着掌柜的话点头,云萝疑惑地回头对洛瑜道:“娘子,他们好生不讲理,咱们京城可没有这等糟烂的破规矩。”
洛瑜正紧蹙着眉凝神再次给厨娘针刺,却见对方顿时如一只惊弓之鸟,瑟缩着往后退,瞳孔骤缩,惶惧地、飞速地扫了眼她和云萝两人,又猛地埋着头挡住了自己的脸,身子战栗不止。
好似在躲避什么……
洛瑜一时顾不得多想,仔细把她穴位上的针收回,只得轻柔地先安抚她:“你且莫慌,胎儿无事。”
茶肆自然不能将此等丑事外扬,厨房里另站着的伙计此时得了掌柜的眼神暗示,一人连忙走了出去给茶客们悻悻陪笑,将人请回去重新吃茶;一人则作势要把洛瑜和云萝赶将出去,谁知门口的荀青一个伸手,就拎着他扔出了厨房。
掌柜冷眼旁观着地上那滩血迹,又看眼厨娘,啐道:“晦气,没死就赶紧滚,莫再来我茶肆碍眼!”
洛瑜听得直皱眉,刚要说话,厨娘已经一手捂住肚子一手半捂着脸,强撑起身趔趄着往厨房外走。
“嗳——”
云萝急急要去扶她,却反被厨娘挥手甩开。
“看见没?人根本不领你的情,还怪你多管闲事。”掌柜冷笑。
洛瑜让云萝跟出去看顾一下,她站起身来,重新把针灸袋系回腰间,朝掌柜伸手。掌柜立即防备地瞪着她:“做甚!”
“工钱。”洛瑜说,“她是你茶肆的厨娘,就这么急着被你赶走了,你还没给她结算吧?”
掌柜一听,呸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好啊!原来你们今日整这一出是早有预谋,难怪她今日非得缠着我要结工钱,哼,听好了,一分没有!她偷奸耍滑、没两日就来告假,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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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肆……”
洛瑜哪还忍得他这般丑恶嘴脸,担心厨娘一会儿就走远了,立即冷声打断他,重复道:“工钱。”
掌柜不悦,“没有!”说着,就要赶人走。耳边只听噌地出鞘声,一把闪着银光的刀下一刻就架在了他脖子上,刀刃锋利,削掉了他一撮胡子。
“嗷哟——”掌柜惊恐大叫,眼睛瞪出了斗鸡眼,先前那点恶人气势瞬间变成了告饶,手忙脚乱掏出银袋才保住了自己另一撮胡子。
荀青收刀入鞘,跟在洛瑜身后出了厨房,临走时回过头冷冷看了一眼掌柜。
好在云萝一直搀扶着厨娘,才走出茶肆不远,洛瑜就追了过来,边把钱袋塞进厨娘手中边道:“这位娘子,这是那掌柜给你结算的工钱。”
见厨娘仍是一声不吭地垂着头,走得艰难,洛瑜跟云萝一起搀着她,察觉到她整个人仍是哆嗦不止,便说:“不知娘子你家住何处?我叫马车来送娘子一趟吧?你的伤势虽不严重,但怀了孕身子虚,还是需得去药铺里抓点药……”
哪知厨娘疯狂摇头,突然使劲睁开她和云萝的手,跌撞着埋头往前走。云萝在身后急唤一声,厨娘却猛地走得更快了。
云萝询问洛瑜:“娘子?”
洛瑜摇摇头,看着厨娘头也不回的背影,说算了,“莫追了。”
马车驶进回院落的那条雅致青石小巷,云萝仍是有些郁闷不解,皱着眉头兀自生气地骂了那掌柜一路,最后又回到厨娘身上,小声嘀咕着:“好歹娘子也算是救了她,还帮她要回了工钱,她怎么连一句道谢的话也没有……难道看出咱们不是湖州本地人,许是生出些防备之心,也对……”
洛瑜本在沉思,听到最后一句,蓦地回过神,急忙挑帘唤道:“荀青——你脚程快,快些回去……”荀青的身影已经掠了过来,停在车厢外,洛瑜却忽然迟疑了,“可这会儿了,厨娘恐怕早走得不知去向了……”
荀青问:“三夫人可是要寻那位厨娘?这是不难,属下即刻赶过去,在附近搜寻一刻,到时把她带来三夫人跟前回话……”
“不……不,不必带来,”洛瑜此刻的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心中对厨娘行为的古怪此刻也只是怀疑而已,她道:“你若是能寻到人,先不要露面,也不要教她发现。”
荀青明白了,这是要他盯着人,应声说好,但没有立即出发,仍是守在马车旁,洛瑜便道:“你只管去便是,我这就转头去府衙了,不会有危险。”
“是。”荀青身影一闪,消失在了巷口。
云萝先吩咐车夫调转车头去府衙,才惊疑问道:“娘子,咱们是去府衙寻三爷吗?可是那厨娘有何问题?”
“也许……”洛瑜又立即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了,她也猜不准,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行了两刻钟,到了府衙。
听闻是祁大人的夫人过来了,衙役殷勤备至地腆着笑迎了上来。
“祁大人?”衙役面露憾色,“夫人来得可真不巧了,一刻钟前,祁大人与咱们知府大人刚出城。”
35. 非亲非故
马车打道返回,方在院门前停稳,眼尖的小厮就立即拔腿往里急声报信:“回来了回来了!”
洛瑜下了马车,生出一丝疑惑,是祁凛彻还没出城去吗?
进了院子,从花厅里出来一人,看见她,爽朗笑道:“洛夫人。”
洛瑜愣了瞬,边走近也跟着一笑,“下午贪玩儿出门去了,不知知府夫人前来,怠慢了。”一边吩咐丫鬟看茶上点心。
知府夫人是个随和性子,摆手说不必忙,“我这也是才刚来一会儿。是这样,”她拉着洛瑜一道,回前厅里重新坐下,才继续道:“我是过来接你去咱们府里住一晚的。祁大人和我夫君下午急着出城,今夜恐是回不来。都知晓祁大人爱妻心切,故而我家夫君临走时还特意叮嘱我,务必得立即过来亲自与你解释一番。若是夫人不嫌弃,莫不如今夜去我府上歇一晚如何?”
“先谢过夫人好意,我知夫人是担心我一人宿在此院里的安危,但院里这么多丫鬟小厮,还有……”
洛瑜本来想说还有荀青在,一时又分出片刻心神,不知荀青这会儿可有寻到厨娘。
她立即笑着接道:“还有一些事务未来得及料理,今夜就不过去叨扰夫人了。”
“这样啊……”
知府夫人虽稍感惋惜,倒也没有强求,转而问起下午去何处逛了,洛瑜略去在茶肆里发生之事不提,只说买了些特色吃食给家中小辈,顿了顿,方才不经意疑道:“对了,在街上逛时,我见一家铺子在招工,可听闻却不收孕妇,好奇问路人,道这是湖州规矩……”
“什么?这规矩不是早先就明令废止了吗?”
洛瑜与云萝互视一眼,循着知府夫人的话不解问道:“早先为何要定下这一规矩?”
知府夫人叹口气,摇头道:“我实则也不甚清楚。听说是前任知府在任时,发生过一起孕妇投毒案,一酒楼百数位食客与伙计尽数中毒身亡……我夫君三年前调任湖州任知府那会儿,不招孕妇就已经是各家商铺里约定俗成的事儿。渐渐的,开始有其他孕妇鸣不平,找不到活计养家糊口。我夫君于是下令,各商铺食肆招工均不可拒收孕妇……”
洛瑜紧皱眉头,静静听着。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的功夫,知府夫人起身离开,最后说:“若是有何急事,尽管着人去卢府找我便是。”
“好。”
洛瑜莞尔应下,把人送至院门口,马车渐远,驶出巷角,她仍站着没有动。
暮色霭霭,前头不知谁家厨房里升起袅袅炊烟,氤氲飘散,一只大胖橘猫慵懒趴在墙头上,不知人间几夕。
……
洛瑜歇下,心事太沉,睡意很浅,模糊听到三更梆子响过。
思绪纷杂,她捋着下午在茶肆里发生的事,以及厨娘的反应。刚开始,厨娘瘫倒在地听着茶肆掌柜的指责,身子瑟缩颤抖。按理厨娘初时见她是陌生人,就应当开始有所戒备,而不是任由她给自己施针,反而是在……
洛瑜细细想着。厨娘忽然变得惊恐、往后缩身避开她,是在她们和掌柜的说起“规矩”时,云萝回头与她说了句话,“……京城可没有……这规矩。”
对了。
也是这时,她察觉到厨娘的不对劲,可那会儿来不及多想,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厨娘今日的目的本就是要求茶肆掌柜结算工钱,可她走时那般急匆匆,工钱也顾不上就跑出门去了,还是捂着脸、埋着头……
她把缠绕的线头慢慢解开,徒劳地发现这一切仅是她的凭空猜测罢了,依然无法找到确凿证据,证明厨娘或与受害者亲属有关。
荀青去了这么久仍没有消息回来,不知他是否寻到了人……
捋不顺,理不清。
可惜这会儿祁凛彻不在,他去城外,会否是寻到了有关受害者亲属的线索?
就这般想着想着,思绪忽然开了个小差,她倏地觉着,没有那个滚烫结实的胸膛,一个人在被窝里还真有点儿冷……
意识朦胧间,听见一阵窸窣声,似乎是守在外间的云萝起身了,绕去门外片刻,紧接着蹑手蹑脚地往里来。
洛瑜还没有等云萝近前,意识陡然就清醒了过来——深夜、此刻,不可能是城外的祁凛彻回了来,定然是……
她立即撑起身子匆匆披了件外衫,果然下一瞬就听云萝的声音轻声传来:“娘子?您怎么醒了?奴婢正犹豫要不要叫醒您——荀青大人回来了,正候在门外,说是有事儿稟您。”
“好,快……”
“娘子别急,担心夜里着了凉。”云萝伶俐,动作飞快地上前替她穿好了衣裳,理了理松乱的发髻。
停当后,洛瑜忙走到外间,门开后,荀青低着头,拱手稟道:“回三夫人,厨娘已找到,只是……”
她心下一紧,猜到应当是出了甚么意外,否则荀青不会半夜来惊扰,追问:“出何事了?”
“属下依照三夫人的话,寻到人后并没有露面,只在暗处守着。可入夜后,忽然听见里头响起一阵动静和慌急的脚步声,属下掀瓦看了眼,里头几人正在收拾包袱……”
云萝接着把后头的话补全了,惊道:“她们像是要逃跑啊!”
话一落,她自己倒先否定了,“不对,她们为何要逃跑?”
洛瑜心头那丝道不明、没来由的直觉和不安愈加强烈,分明是严寒冬夜,她心口却因此而微微发热,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绝不能让厨娘离开视线。
她深吸口气,勉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先让云萝去套马,再问过荀青地址后,吩咐他:“你且先赶回去继续盯着,万不可露面。我马上过去。”
更深阒寂,穹顶墨黑,月亮藏匿。
马车内,云萝不断地掀帘望着外头黑黢黢的夜色,面上显出纠结:“娘子,咱们就这么贸然去了,会不会有些突兀?”
在云萝看来,毕竟,她们与那位厨娘并不相识,说句萍水相逢亦不为过,何况厨娘似乎对她们的帮助并不领情。她不知娘子为何大半夜非要坚持来一趟。
洛瑜呢,此刻的心也有些乱。倘若上回在书房里,祁凛彻没有与她说起过江宁府的案子,她或许会认同云萝的想法,毕竟,她们与厨娘非亲非故,下午帮了一个忙可以说成是路见不平,但像眼下这般深夜寻去,反倒是她此番行径——更令人生疑了。
只是现下也不是与云萝解释这些的时候,马车很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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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地点,停在不远处,洛瑜下了车,荀青立即悄声过来。
“人可还在里头?”
“回三夫人,在的,一直不曾出来过。”
洛瑜纳闷,从荀青赶回去报信、加上她一路过来的这段时间,按照厨娘连夜收拾包袱的迅速,这会儿应当早该出门了才对……
但人没出来,她们必是不能主动打草惊蛇。
那间屋子窄小破旧,里头没有点灯,过了一刻钟,听见从里面传来一道闷闷的重响,云萝紧张地看向洛瑜,荀青也转头过来,似在询问是否要破门进屋查看一二。
洛瑜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他们三人就挨着外墙,这会儿皆竖起耳朵,可突然又没了声音传出来。
咚咚咚,洛瑜清晰的心跳声如雷震耳。
她不再踟躇,当即朝两人颔首示意——破门!
然而她忘了,她的运气,一向是不大好的。
借着云萝点燃的火折子弱光,甫一推开里间屋门,但见横木悬梁上,垂着一段打了结的麻衣布料,其上吊挂着一位妇人,双足不再挣扎,踩脚的木板凳早已被踢倒。
云萝惊恐尖叫:“这……不是厨娘……”
洛瑜也认了出来,一时也顾上厨娘在何处,这妇人又是何人,紧忙要去唤荀青将其先救下,堪堪转头,突然从黑暗角落中窜出一人,猛朝她扑来。
洛瑜瞳孔骤然一缩,避无可避,剔透盈澈的眸子里,倒映出厨娘痛苦而狰狞的脸。
以及她手中紧攥着的一把菜刀。
……
祁凛彻在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才策马赶回城。
昨日消息来得急,也腾不出功夫回院里与洛瑜交代一声,他按着她平日里起床的时辰估算,约莫她这会儿还未曾醒来。
不过也不确定,毕竟他昨儿夜里不在家……
仅是这般忽地想起了她,他被刺骨冷风灌了一路的身子却好像暖和而熨贴了些,此刻归心似箭。
知府卢仲河在后头唤他:“祁大人——”
他置若罔闻。耳畔只有柔软风声。
卢仲河昨天同他一道出城,两人通宵忙活了一晚。本以为能稍稍歇一歇,好歹喘口气,孰料这位祁大人,马不停蹄就要驱马往回赶。
可怜卢仲河如今都不惑之年了,身板哪儿还吃得消,又哪儿能比得过年轻气盛的祁大人,更遑论祁大人还是一头精壮且有劲的牛啊……
“祁大人,”
卢仲河勒紧缰绳勉强追上。他的手早就冻得没了知觉。一开口,白雾团团,“昨日临行前我早嘱咐过家中内人,帮忙照看贵夫人。祁大人不若与我一道回府,内人恐请了贵夫人来府上歇了一晚。”
祁凛彻这才拉住缰绳,缓下速度。虽依洛瑜的性子,应是不会去卢府,但……想了想,他仍是跟着卢仲河一起去了卢府。
总归碍不了多大会儿,倘若她真在卢府,也正好接上她。
谁料知府夫人却说,昨儿洛瑜不曾来府。
祁凛彻眉心陡然一跳。
青石板路上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声,惊跑邻家趴在墙头的大胖橘猫。
回到院里,人影空落。他一颗心跟着急速往下坠。
36. 有惊无险
“死……了吗?”
“还活着。”
熹光初露,云翳渐散,两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这间陈旧狭窄的破屋中响起。
逼仄的单屋,里头靠墙根的位置用烂桌椅腿勉强铺砌成一张床,并不平稳,床沿边儿的枯黄稻草早已被蹭得油亮黢黑,冰锥刺骨的寒冬,其上却只有一床看不出颜色、硬梆梆的褥子。
冷僵的褥面下,躺着一位昏迷未醒的妇人。
过了片刻,先前那两道声音又响起。
“快去吧。”
“……好。”
接着,一人从屋里走出来,一边跺跺冻僵了的脚,一边两手掩唇呵了口热气,搓着耳朵疾步往街市上行去。
屋内的人挪动两步,把漏风的木板门轻轻阖上,方一回头,就看见一张面黄肌瘦、满含敌意的脸,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缩在床侧,挨着床上那位昏睡的妇人。
一双粗糙的手立即从旁伸出,把小女孩搂进怀里,那人怒视前方,声音嘶哑:“你到底是谁!”
洛瑜站在门后,没有动。她看着对面护着小女孩的妇人——正是厨娘。厨娘同样是一脸敌意,警惕地瞪着她。
昨晚厨娘拿着菜刀朝她扑来时,那生死一瞬的感觉,眼下忽而想起,仍还有些心惊余悸。
幸而荀青在旁,飞速制止住了厨娘的动作,那把生了锈的菜刀垂直坠地,没有伤到人。
否则洛瑜此刻,也就不会无恙地仍站在屋内。
冬日清晨,严寒凛冽,这屋里没有灯烛更没有炭盆取暖,再加上两方折腾、对峙了许久,耐心、甚至体力消耗也所剩无多。洛瑜只得让云萝先去街市上买些包子热汤回来,也是想支开她,毕竟她对江宁府的案子并不知情。
思及此,洛瑜再次看向厨娘,曼声回答她方才的话,“我姓洛,唤洛瑜,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厨娘直愣愣敌视她,闭口不答。
洛瑜不恼,起了别的话头,先是柔声安抚:“你且莫怕,我并不会对你做什么。只不过,你如今有孕,身子最是要紧,莫要过激。”
顿了顿,她目光又看了眼床上躺着的妇人,说:“你阿娘无事,不必担心。”
说起这事,也是惊吓连连。昨夜破门而入,就撞见欲自尽的妇人,好在荀青从厨娘手里救下她后,又立即把悬吊着的妇人救了下来,暂还有一口气在,洛瑜立即施针,后半夜忙了一宿,这才保下了妇人的性命。
厨娘面上微有动容,转头看着床上,喃喃喊了句“阿娘”,眼眶就红了。小女孩在她怀里抬起头,低声泣道:“婶娘,我想祖母,祖母怎么还不醒,呜呜……”
洛瑜见她二人脸上皆是悲伤哀戚,一时又猜不准为何妇人要自尽。
她默然站在门口,寒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得她指尖都没了知觉。她本就怕冷,这会儿连开口时,唇瓣似乎都被冻住了,有些不听使唤,一字一句道。
“娘子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先暂且随我一道儿回去。”
厨娘脸色发紫,看着她:“我凭何信你?你走,你走——”
厨娘突然颤抖着手,指向门口,有些语无伦次:“我不认识你……别过来,不是我……放过我们一家吧……”
闻言,洛瑜心中咯噔一跳,脑海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得抓住,然而她的身体动作更快一步,她连忙解下斗篷,边走过去披在厨娘和小女孩身上,边安抚道:“别怕别怕——我不是……”
然而话还没说完,厨娘身子抑制不住地战栗,猛然推开了她,把斗篷嫌恶地扔在地上后,就要再次冲她扑来。
正这时,破旧木门嘭地一声,被人从外头重重踹开。
洛瑜惊得回首,误以为是荀青进来了,视线里只匆匆看到一抹鸦青色的身影,下一刻,人已经落入一个熟悉宽厚的怀抱中。
她有些愕然地看着来人,“夫君?”
厨娘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骇了一跳,惶惧无措地睁大眼,一边戒备地瞪着两人,一边护着小女孩往后缩去。小女孩不明所以,却对闯入自己家中的陌生人不喜,瘦小的脸上敌意不减反增。
洛瑜深知此时不是与祁凛彻闲谈的时候,趁厨娘不注意,她飞快凑近祁凛彻耳边低语了两句,他始终拧着眉头,听完后,也没有多加表示,只是沉沉地凝视了她片刻。
门口再次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云萝焦急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娘子——”
云萝只看到屋门前一片狼籍,门板裂开了一大半,急着赶进来,看清屋内情况时忽而又顿住了话音。
洛瑜从祁凛彻怀中下来,他似有不悦,却没有说,解下身上大衣披在她身上,把她拢了个严实。她抬首朝他笑了笑,有讨好的意味,心里明白他定然是对她贸然的单独行动生气了,他撇开视线,并不吃她先斩后奏这一套。
门破了,冷风呼啦啦呼啸进来,洛瑜看眼瑟瑟发抖的厨娘,回头让云萝把早食拿过来。她用眼神示意祁凛彻先出去,随后蹲身安抚厨娘,把热腾腾的包子馅饼塞进两人手中,“娘子,为着小孩儿和你阿娘着想,暂且与我回去先安置下来暖暖身子吧。”
等了会儿,厨娘哆嗦着没有回话,像是绝望地死了心,又像是无力再挣扎。
洛瑜心下不忍,但亦知此刻多劝无益,便同云萝一起搀着她和小女孩上了马车,荀青负责把床上的妇人背到车上。
一夜有惊无险的兵荒马乱终于得以喘口气。
回到院里,洛瑜立即挑了几名机灵的嬷嬷,让云萝带下去,先给厨娘和小女孩驱驱寒以及给那位妇人重新擦洗一遍身子,收拾一间暖和的客房出来,免受了疮冻。
一一吩咐下去后,她最后交代云萝好生看顾着,莫教三人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云萝应声说好,便下去忙了。
洛瑜绷着的背脊这才终于卸了力,结果一转头,祁凛彻正站在她身后,沉默地看着她回来后有序不乱地一番安排。
那眼神意味不明,眸色深不见底,她却已然从他面上看出了一丝克制隐忍的怒意。
“你听我解释……”
祁凛彻却突然出声,一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我竟不知夫人能耐如此。”
“……”
洛瑜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悄声问:“夫君是在夸我?”
当然不是。她在心里自己回答自己。
“夫君是看到了书房内的纸条才找过去的吗?”
昨晚太匆忙,她只留了张纸条写上地址,来不及解释太多。
祁凛彻紧抿着唇,看着眼前生动的人,她的神色有些疲惫,然而状态却活力满满,双眸熠熠明亮,含着几分“该夸我”的期许感。
在没找到她人之前,他几乎快被心中不断升腾起的焦灼感烧个粉碎。他这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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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情绪莫可名状,他此前从未有过,他也抽不出心思去细想,只知道,他定要见到她的人,立刻马上。
然而眼下,她好端端地就站在他眼前,他方觉得自己的心脏才终于归位。
但却不肯如此轻易饶过她此次的自作主张,免教她下回还敢这般,于是佯装冷漠回道:“不是。我翻遍了湖州,掘了三尺地。”
洛瑜:“……”
……
今日天气与昨儿差不多,难得出了太阳。
洛瑜用完午膳,先去给妇人把了脉,让丫鬟煎好药后喂服下,回头对守在床沿、眼神空洞的厨娘道:“无大碍,傍晚时应就能醒来,至于颈上的勒痕……”
她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药瓶递过去,“每日早晚涂抹两次即可。”
厨娘木然地接过。她洗了身子,换了干净衣裳,重新梳了发髻,露出一张暗黄色的脸,方额上的青痕、右颊上肿起的指印还没消,应是昨日被茶肆掌柜掌掴留下的。
她如今没了先前在屋子里表现出来的敌意,只有淡淡的、无生机的哀戚,甚至被动地、不挣扎地任由嬷嬷在她身上捯饬。
仿佛没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空壳,被无数尘埃托举着,才不至于破碎。
小女孩被她搂在怀中,安静睡着了。
洛瑜轻步离开房间,不知怎的,心里头突然像是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透不过气来。她望向天际,遥远、漫长、未知。
深呼吸口气,她朝内室走去。
一夜没睡的困意袭来,她上下眼皮直打架,刚走到床榻边,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揽进了被窝里。
熟悉的温度,她安心睡去。
这一觉竟直接睡到了掌灯时分。
——是被一只不安分的大手在她身上游移摩挲的动静惊醒的。
乍一睁眼,祁凛彻俊朗深邃的脸离她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
洛瑜一震:“……夫君,你在干嘛?”
祁凛彻稍稍退开两寸距离,说:“你一直未醒,我看看你是否还有呼吸。”
洛瑜:“多……谢。”
怎么总觉着他的话呛人得很……
不过她必须要为自己正名一声,“我并非是贪睡。”
于是窝在他怀里,开始激动地从昨日逛食铺说起,从何处开始觉得不对劲,认出了厨娘怀有身孕,又是如何帮厨娘从掌柜那儿讨回了工钱,夜里又是如何安排荀青……
却没注意到,她每多说一句,祁凛彻的脸色越沉。
她眉飞色舞地说完,一抬眸,对上他幽暗晦明的眸子,她心下一个咯噔,本能地觉察出一丝危险,迟疑着问:“怎、怎么了?”
“为何不等我回来?你可知,你这般擅自行动将自己置于何险境。”
他找不到她时,同样置身悬空的崖岸边。
祁凛彻咬得后牙槽疼,她竟丝毫不考虑他。
“可你出城了呀,夫君也有正事要忙,”洛瑜辩解,“况且,倘若我不及时找到厨娘,万一她这一走,你就再也找不到了。”
“你就如此笃定我找不到人?”
洛瑜:“不是你先前说的么?打草惊蛇了。”
祁凛彻忽然被她举一反三、又避重就轻的回答气笑了,他沉声道:“我说的,是这件事吗?你不顾自身安危,又将我置于何地?我办案自有章程,何须你来周全?”
37. 方知无常
天阴云垂,穿堂风捎来飒飒寒意,凝在洛瑜指尖。她站在廊下有好一会儿了,恍惚间耳边又响起祁凛彻冷沉的言辞。
自前日一番“争执”后,两人就没再说过话,关系像是被数九寒冬冻僵住了,结了厚厚一层冰凌,隔开两人,她有些看不清祁凛彻的心思。
她沮丧地叹口气,凛冽北风倏地滑进喉腔,一路往下吹,心脏灌了风,拔凉拔凉的。
激得她灵台一瞬清明。
洛瑜自省,不顾安危、莽撞行事的确是她欠考虑,但心里着实憋着一股气,上不来、下不去,不肯轻易服软,愁闷又委屈。心道,虽然过程中发生了点小意外,但这件事的结果总归是好的,不是么,他竟凶得两日不理她……
云萝也跟着一块儿站在廊下,听着她刚刚一声叹息,既心疼又忧愁,轻声劝道:“娘子,莫说咱们上下牙齿还难免有磕碰,何况夫妻之间偶生龃龉。奴婢瞧得出来,三爷并非是真的要与您置气。”
“娘子,您别多想了。”边说着,边扶洛瑜,“这儿风大,担心受了寒,娘子,回屋里去罢,奴婢给您温着热汤呢,好暖暖身子。”
洛瑜仿若没听见似的,一双乌黑剔透的眸子静静望着前方,过了会儿,唇角微微勾起,眼睛亮灼灼的,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摊开向上,喃喃道:“下雪了……”
“雪?”
云萝扭头四顾,发现灰蒙蒙的天空忽然变亮了些。她从没来过湖州,只见过京城纷飞的鹅毛大雪,此时引颈前伸,一目不错地盯着半空,直到眼睛发酸,才茫然地眨眨眼,回头又看向洛瑜纤白的手心,问:“娘子,哪儿有雪,奴婢咋没瞧见一片儿雪花呢?”
洛瑜笑着把手收回,说:“瞧不见是正常的,湖州惯来如此,雪下不大,稀稀落落地洒两粒下来,就算是初雪至了。”
“不知京城下了雪没有。”云萝又重新凝视半空,须臾激动道:“娘子!我看见了!哎?这哪儿是雪花,瞧着比盐粒儿都大不了多少呢……”
洛瑜失笑,“对,是雪粒子。”
初雪至,先前积在她心头的阴霾瞬时消散不少。
正好到了晌午,她带着云萝往小厨房走去,呼出一口气道:“湖州有习俗,初雪日得吃汤圆。”
“是啊,快趁热吃,”一个冒着热气儿的食盒被放在公案上。
知府夫人一边从里头端出一碗甜滋滋的汤圆,一边道:“我这刚从锅里盛出来呢,芝麻馅儿的,你可不许浪费啊。”
府衙内,知府卢仲河看着碗里圆碌碌的汤圆,禁不住咽了口唾沫,这会儿正值晌午,他平常都是在食堂吃,自家夫人很少专程过来府衙。他朝外头张望了两眼,问:“今儿下雪了?”
“可不是,雪粒子轻飘飘的,这雪下得去比去岁早了半个月呢。”
卢仲河嗯了一声,正要收回目光,视线里忽然瞥见一人走了过来,于是连忙起身招呼道:“祁大人——”
祁凛彻看了眼公案上的食盒和碗里滚滚的汤圆,“知府大人伙食不错。”
卢仲河赶紧说哪里哪里,“让祁大人见笑了。今儿个初雪至,湖州有吃汤圆的习俗,内人便煮了些送过来。”
边说着,连忙拿起案上的卷宗呈过去,“祁大人,这是本州近几年的盗窃案卷宗,都在这里了。”祁凛彻接过,他郑重揖道:“多谢祁大人相助!若不是祁大人慧眼如炬,揪出盗窃奸污案的线索来,下官恐怕还是两眼一抹黑,急得烂额……”
祁凛彻轻轻摆手打断了他的恭维,就要转身,卢仲河一时口快,热情邀请:“祁大人吃过了吗?不妨留下一同用点儿汤……”
这话刚说至一半,就遭到身旁知府夫人横过来的一记“快闭嘴吧”的眼风,他急急刹住音,把“圆”字吞了回去。
于是连忙讨好地找补道:“贵夫人想必早煮好了汤圆,等着祁大人归家同食呢。”
祁凛彻走出来,在府衙前的一片空地上站定了一会儿,看眼铅灰厚重的云层,视线里果然有细小、碎沫似的雪粒子飘落下来,在呼呼北风里打着卷儿。
有衙役用过了午膳,从食堂方向走来,见了他,立即收起脸上嬉笑神色,恭立拱手:“祁大人。”
“嗯。”
他又站了片刻,想起将才卢仲河的最后一句话,顿时觉得嘴里寡淡无味。他自知前日与洛瑜说了重话,夜里睡觉时两人各睡一侧,甚至不敢搂她进怀。
此刻也就不敢妄想,她是否给他煮了汤圆,等着他回去……
“当然,”洛瑜把锅里最后几个汤圆盛进碗里,解释道:“馅儿也分多种,看个人喜好,有甜有咸,不过湖州本地的口味多是偏甜,你且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云萝受宠若惊,笑嘻嘻说:“娘子做什么奴婢都爱吃。”
洛瑜拿勺舀了汤,给每个碗里都添了点,葡萄大的汤圆子色泽莹白,争相浮了上来,在碗面上围成了个圈儿。
她与云萝道:“端三碗过去给厨娘她们尝一尝吧。”
云萝清脆应道好嘞,就稳稳托着食盘出了厨房。洛瑜忙了一阵,这会儿连脚底心都窜上了热意。刚取来小勺在碗里捞出一个小汤圆,还没等吹凉,就听云萝在外头惊呼一声:“三爷!”
啪嗒。
她手没拿稳,勺柄一松,跌回碗里,磕着碗沿发出叮的一声,连带着那颗小汤圆也侥幸逃过一劫马上被吃掉的命运。
然而她却逃不过了。脚步声沉稳有力地朝厨房里走来,一步一步,与她的心跳声合为一拍。
洛瑜不知他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但碍于两人如今还处在“交战”状态,她心里纠结,自然没那么轻易缴械,也就不主动开口问。
厨房门口被一座山堵住了,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她不理,索性搬来厨房里的矮凳,兀自坐在小方桌前,重新拿起勺舀了个汤圆,轻轻吹了吹。
然而那道视线却比这芝麻馅儿还要黏稠,紧紧锁在她身上,她纵然克制着没有抬头,心里实则已有些发怵了,暗恼自己这个时候怎的就怂了。她委实顶不住威压,眼睫忽然一颤,勺里的小汤圆再次跌回了碗里。
莫名的委屈又涌了上来,鼻子有些酸涩的痒意,他莫不是又要指责她什么吗?
洛瑜干脆把勺落回碗里搭着,抿了抿唇,抬起头来直视来人,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他抢先了。
“是我不好。”祁凛彻的嗓音低得喑哑。
他走进来,有些不自然地勾过另一张矮凳,在她身旁坐下。此刻离得近了,他黏着的目光不敢直视她,黑沉沉的眼神有些飘忽,清咳了一声再次开口。
“我前日的话确实说得过重了些,不该那般说你,你……莫往心里去,若是生我的气不想理我,也是应当。”
听得出来,他这话定是酝酿斟酌了许久,洛瑜心里的那点儿酸涩顿时就减了大半,然而听到他后半句时,她立即抓了字眼,“夫君怎么倒打一耙,分明是你凶巴巴地不肯理我,这两日把我净晾着,可不就是叫我自个儿反思么……”
祁凛彻登时慌了,正欲解释,触到她那双含着埋怨的盈盈鹿眼,那句解释就在肚子里化为了一声叹息。
他终于敢伸出手把她搂过来,把罪责尽数揽在自己身上,“是,对,我的错,是我不该。”
洛瑜被他箍在怀中,没有说话,她吸了吸鼻子,过了会儿才闷闷说道:“我知道,这回是我莽撞了,可当时也没顾得上多想,只担心万一晚了一步,厨娘就离开湖州了……我实则心里也没有底,不知她是否与你正在查办的案子有关,直觉到不对劲,这才……”
“嗯,我并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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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责怪你做了这件事,你可明白?”洛瑜怔愣地啊了一声,祁凛彻如实道:“我生气的是你完全不考虑自身安危。你对对方一无所知、仅凭直觉的情况下,独身前去,倘若伤了分毫……”
洛瑜立即道:“哪有独身,云萝,荀青都跟着呢。”
祁凛彻沉着脸,默然看着她,她福至心灵赶紧说:“哎我省得了,夫君原是担心我,下回,下回定不再如此莽撞了。”
“没有下回。”
祁凛彻一口决断,见她撅着嘴不肯依,冷硬的心又不得不软了几分,终是叹口气,退一步道:“除非有我在。”
这就算是把话说开了,分明是个小小的误会,两方都互相为对方着想,结果弄巧成拙,洛瑜心里唏嘘一阵,夫妻感情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祁凛彻垂眸看了眼桌上,伸手拿过小碗,里头圆鼓鼓的小汤圆挨挨挤挤、不愿分开。他问:“怎么只一碗?”
心下却道,果然没煮他的份……
洛瑜正要解释,忽听得外头传来云萝尖锐的骤呼声:“娘子!娘子——”
她马上从祁凛彻腿上下来,匆忙朝外走,祁凛彻放下碗,跟在她身后,一道朝客房去,那是厨娘三人的房间。
屋里一片狼籍,椅子倒在地上,地板上凌乱散着碎碗瓷片,汤圆滚在地上破了皮,芝麻馅心渗了出来,旁边躺着一把沾着血珠子的剪刀。
厨娘哭得力竭,不停喊着:“阿娘,阿娘,你别走……”
“云萝,去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洛瑜立即吩咐,祁凛彻闻言,正朝前走的步子一顿,回头朝她看过来一眼。她没注意,大步跑到厨娘面前,先探了探妇人的脉,安慰厨娘:“莫担心。”
又唤祁凛彻:“快,把她移到床上躺着。”
然后迅速解下针灸袋,跟到床边,开始施针。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厨娘哽咽着把她抱在怀里,捂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看。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妇人醒转过来,看眼熟悉的帐顶,又转头看眼围拢的人,眼睛里满是哀恸和绝望,热泪盈出眼眶,淌了下来。
她揪着胸口痛苦喊道:“造孽啊!我怎么还活着啊!儿啊!就让娘下去陪着你吧!娘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啊!”
厨娘扑上去,拼命摇头:“阿娘,阿娘,不要……”
小女孩嚎啕大哭,抽噎着:“祖母不要扔下婶娘,呜呜,不要扔下如意……如意想祖母,不要祖母走……”
洛瑜与祁凛彻交换了个眼神,祁凛彻只能出声,直言道:“凶手皆已抓捕入狱……”
没想到此话一出,厨娘猛然趔趄着起身,一双哭红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祁凛彻,声嘶力竭吼道:“凶手?是哪个挨千刀的孽障!杀了我夫君!”
她霎时又骇然地退开一步,把小女孩护在身后,“你们又是谁!”
祁凛彻言简意赅,“负责此案的人。”
洛瑜此刻为他的寡言感到一阵着急,于是朝厨娘柔声解释:“莫怕,他是我夫君,在京城刑部当差,此案确实是他负责,凶手已伏法,在牢里了,不会再出来害人……”
“畜生!”
床上的妇人奋力挣扎着坐起身,双手狠狠捶着床榻,悲痛不已:“没人性的畜生啊!杀了我两个儿!天老爷啊!你眼睁睁看着我一家人阴阳相隔!啊!莫不如叫我也一道死了算了啊!”
洛瑜想到前日刚把妇人救下,这才过了没两天,她又拿起了剪刀自尽,明显是存了死志,不愿再活于人世。
如何救一个心死之人?
她看眼祁凛彻,他也正朝她看来。
祁凛彻撩袍半蹲下身,看向妇人的眼睛,“大娘,就这么去了岂不教凶手更得意,为何不将养好身子,去京城,亲眼看着凶手人头落地?”
38. 张牙舞爪
夜里躺在床上,洛瑜抱着祁凛彻的臂膀蹭了蹭,想起白日里的事,问道:“夫君,你对岳大娘说的那句话,是为了先稳住她,让她好有个期待么?她们去了京城后,真能进牢房里去见那凶手?”
“不能。”祁凛彻说,“不过秋后问斩时,自然能见到了。”
“那得等到明年了呢。”洛瑜还是有些担心,“岳大娘还能熬下去吗?”
祁凛彻没有回答。她对这桩案子不甚了解,他因早看过卷宗,心里已清楚了然。
凶手先后残害了一对兄弟,割头断臂流下的血糊了那家人的整间屋子,肠子可怖地挂在门扉上……这些噩梦、阴影烙在这家人心上,人没有疯掉、能熬到现下已是……
“夫君明日要将她们带去府衙里录口供吗?”洛瑜自是不知他作何想,换了个话头又问道。
祁凛彻搂着她,因着下午刚把人哄好,此时有些小心翼翼,她问什么只管耐心答道:“回京城再统一录。”
“那能让她们在此处先住段时日吗?我瞧岳大娘的状态还是有些不稳定……”
“嗯。”他倒也没有急着把人送到府衙那边关着。
洛瑜又问:“前日出城去,可是也有了其他受害者亲属的消息?”
祁凛彻又嗯了一声。
她一连又接着问了好几个问题,祁凛彻的耐心渐渐不多了,他翻身把她压在身下,眸色深深盯着她喋喋的樱唇,“长夜漫漫,夫人怎么只晓得关心别人?”
句句都不曾提过他。
“夫君?你……”那瓣诱人的唇翕动,软绵地唤着他,轻而易举挑开了他克制压抑的情涌。
他猛地低头,含住两片馨甜的唇瓣,吮咬搅缠。
……
日子一晃,步入十二月,岁尾在即,诸事也渐渐顺了起来。
祁凛彻连轴转地忙了月余,把湖州下辖的县镇、相邻两州摸排了好几遍,除却三名受害者亲属遭受不住痛苦跟着离世,另有四名老小患了疾症病亡外,其余皆已找到。
受害者亲属均被妥善安置在府衙内,有个四岁大的小男孩懵懂地抓住祁凛彻的一片袍角,“爹爹……我要爹爹……”他娘亲立即将他抱了回去,哄着说:“峋儿乖,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了。”
祁凛彻看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闷闷地难受。
转身出门时,察觉一道视线紧跟着自己,他顿住步子,偏头看去。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坐在凳上,倾靠着墙壁,手里拄一根掉了漆的拐杖,脸上皱纹横生。见他望过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用力睁大了一些,声音和缓而苍老。
“黄土之上,青天之下,昭昭乾坤,公道肃然。”
祁凛彻默然地看了她片刻,神色凝重地略一颔首,离开了房间。
“祁大人尽可放心,”卢仲河拍着胸膛,“下官定派专人照顾好他们!”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压罩在卢仲河头顶两月有余的盗窃奸污案已告破,凶手已在牢里吃了罪罚,他一张苦瓜脸这会儿早已笑得见牙不见眼,深觉这位祁大人缉凶破案手段委实厉害,又顿感自己升迁在望,喜不自胜。
于是卢仲河笑得更加真诚了:“祁大人,下官已下令通知各商铺食肆不得拒收孕妇做工,对老弱病小需得优待。对了,下官听闻您要陪夫人回老家,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便是,您即使不在府衙,下官定也不会教人怠慢了受害者亲属们。下官感激祁大人近月来的相助,才捉住了案犯,只是苦于没有帮得上祁大人的地方……”
他说得正起劲儿,祁凛彻却只淡淡应了一声“嗯”,打断了他接下来长篇大论的溢谢之词。
案子了结,他不再来府衙,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后,祁凛彻就回了院里。荀青跟上来稟道:“大人,京城来信。”
他接过,扫了眼信封漆口,又往正房方向瞧了眼,透过雕花菱窗,隐约见到一个人影。他拿着信,转身朝书房大步行去。
阖上书房门,他边往书案走,展开信迅速阅了一遍。
韦韬。
原来去踏秋那日,她在街上见到的是此人,怪不得她吓得脸色苍白,原是韦留益的儿子。
信上说,查到此人九月入京,流连春楼,赊了好些账,账面记的却是韦留益之名,此人嚷嚷说他爹有的是钱,必不会欠了她们账。而今寻不到父亲,他自己又被债主追着打,一边似乎还在寻什么人……
祁凛彻沉着脸,默默把信纸攥了起来,其上字迹变得扭曲。
过了一会儿功夫,他才将信纸并信封一道烧了,火焰顷刻舔舐而上,余下一片灰烬,落在烛台边缘。
……
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后,青碧雅致的小院倒退出视野,越来越远。洛瑜双手捂在袖炉上烘热后,拢住了对面人的手。
“夫君,你怎的了,瞧着不太高兴。”
按理案子都完结了,他能回京好好交差,但洛瑜从他脸上看不到如释重负的欢喜,眉间凝了一层霜似的。
祁凛彻垂下眸子,感受着从她手心传到他手背上的温热,反手把她的手捉住,握在手心轻轻摩挲了一下,淡声说:“我没有不高兴。”
洛瑜想了想,说道:“今日回平南县,我去给外祖母烧些香纸。夫君若是有事要忙,其实不必陪我过去的,总归不过傍晚就回来了。”
“你可又是忘了上回的事了。”
祁凛彻干脆伸手,把她抱了过来坐在自己怀中,一手揽着她的腰肢,一手包裹住她的双手,说:“倘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难为我还得把湖州的地再掘六尺。”
洛瑜听到他最后一句,埋在他胸前咯咯一笑,被他惩罚般地揉掐着腰窝,她连忙讨饶说没忘没忘,“我记着呢,除非你在,否则不能莽撞行事。”
祁凛彻哼笑一声,捉着她的手到唇边吻了吻。洛瑜有些羞涩地躲了躲,想要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反被他握得更紧。
进了腊月,年味儿也就愈发浓了,街上商铺食肆早早开张,热闹喧嚷。
马车不疾不徐地辚辚行进,隔着厚帷帘,洛瑜听到外头模糊的交谈寒暄声,弯着眸子笑道:“不过,夫君陪我一同回去,我是很高兴的。”
这话溜进祁凛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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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里,他明显是受用的,连眼梢都禁不住微微翘了起来。他放开她的手,仔细替她把狐裘拢紧,问:“要不要睡会儿,离平南县还得两三个时辰。”
今早天不亮就起床了,她昨晚又被他来回折腾了个够呛,经他一提,困意确实跟着上来了,不过她眼下更关心另一个问题。
“夫君怎么知晓去平南县要多久?”
祁凛彻用一种“你明知故问”的表情看着她,“上回找你时,就寻遍了湖州。”
“……”
洛瑜不忍揭穿他,捏着拳头捶了捶他胸口,“夫君怎的这般记仇,你快些忘了吧。”
见他唇角微扬,又要开口,她眼疾手快地立马捂住了他的嘴,美目圆睁:“不许再提!”
祁凛彻无奈笑了,呼吸喷洒在她手心,她觉得痒,腾地一下又赶紧收回手,却被他捉住了,继续贴回他唇畔边。
他嗓音低沉地问:“捂都捂了,躲什么?”
他的唇一启一合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灼着她的手心。
洛瑜撞进他深邃的眼睛,看见里头倒映着自己又羞又恼的脸,一片绯色渐渐从耳根爬上了她面颊。
“夫君!你……正经些。”
这可是大白天呢!
祁凛彻看着此刻的她,颇像只张牙舞爪要炸毛的小狮,脑海中顿时回想起当时在奉天司刑狱中,她缩在角落里,都不敢正眼看他,那会儿是一只害怕他的小鹌鹑。
……还是灵动活泼的小狮子更可爱。
他愉悦地勾唇,终于在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前松开了她的手。他抱着她坐着,神情柔和了两分,应声说:“好,不闹了,你睡会儿,到了我再叫你。”
洛瑜感觉自己从手心到肩头的整个胳臂都麻了,兀自怨嗔他一眼后,靠着他胸膛阖眼小憩。
……
刚过巳正,天空又开始飘起细密雨丝,马车在一条坑洼不平的路面上缓行着。洛瑜就是在此时的颠簸中,醒了过来。
“到平南了吗?”
她一边问,一边从祁凛彻怀里坐直身,撩开帷幕帘望外看,惊诧地咦了一声,复又放下帘子,回头朝祁凛彻看去,语气又惊又喜,“夫君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这会儿不仅到了平南,还在往上杨村的方向驶去。因着前几日下了雨的缘故,这条路凹凸又泥泞,显是年久欠修,露出了磕磕巴巴的石头脑袋,人坐在马车内,一晃一摇。
祁凛彻点点她的额头,无奈道:“莫不是睡傻了?前头的车夫就是湖州本地人。”
洛瑜:“……”
她吐吐舌头,讪讪一笑,“忘了。”
坐到对面去,她迫不及待地撩开一角帘子,满眼怀念地看着外头缓慢倒退的、六七年过去但仍很熟悉的村庄、农田和远山树影。
像是拆解一只冬日里缝补好的鞋垫子,找到线头后,开始沿着细密的针脚,一针一针、往回退。
于是幼时的记忆就跟着一帧一帧、往上涌。
她的眼眶忽然涌起一阵酸胀。
外祖母,阿瑜回来看你来了。
39. 蜜语甜言
灰青的穹顶低垂,斜雨绵密,不一会儿的功夫,白雾绕远山,茫茫濛濛,人的眼睛里也像是蕴上了一层氤氲雨汽。洛瑜快速眨了眨眼睛,视线清晰了一些。
雨珠缀成线落下,黄土积洼里溅起圈圈浑浊的涟漪。
她垂着目光,数到第七个积洼时,马车重重地颠了一下,她一时不防,上身晃了一下,手跟着一松,帷帘就垂了下来,隔绝了外头瓢泼的雨幕。
祁凛彻嘱咐完车夫行慢些,就坐到了她这一侧来,边揽过她的肩头,边问:“这般出神,在看什么?”
“踩水坑,夫君不曾玩过吗?”
洛瑜复又挑起帘子,朝路面一指,“幼时的一大乐趣,每逢下雨,一大群小孩儿就争相在这条路上蹦蹦跳跳。”回忆起童时趣味,她唇边不由得漾开笑意。
祁凛彻对这种事儿不太能理解,他顺着她视线往路面看了眼,“严寒冬日,跑出来淋雨,只为了跳几个浅水洼?”
“当然是夏天!”
洛瑜放下帷帘,回过头来笑着与他解释:“大冷的冬天,谁要是敢出门来玩这个,回家准挨长辈揍呢。夏天雨停后,尤其是傍晚时分,清凉舒爽,一脚照着浅水坑踩下去,好不满足,乐此不疲。水花四溅,沁凉凉地贴在小腿上,可舒服了。”
祁凛彻看着她神采熠熠的脸庞,忍不住上手捏了捏。“路面都是碎砾沙子,也不怕伤到脚。”
“胆儿大的自然不怕。”
洛瑜嘻嘻一笑,“不过玩归玩,我确实还是怕踩到石头尖儿怕疼的,所以我都是笈着草鞋往下踩……费了两双呢,都是被石头磨穿的,回了家又怕挨外祖母骂,也不敢跟她说。”
她的笑靥渐渐黯了下去,声音也变得低闷,不复刚才的轻快。“那时外祖母的身子还算康健,还有力气嗔骂我两句,骂完又会重新给我编新草鞋,后来外祖母染了病,连骂我一句的劲儿也提不起来了……”
祁凛彻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沁出来的两颗小珍珠,心疼得连忙把人抱进怀里。
想开口安慰两句,奈何实不太会哄人,一时搜肠刮肚找不到词,于是顺着她的话说道:“老太太定然是舍不得骂你的。现下看到你回来了,高兴着呢,喜极而泣,这才下了场大雨……”
闻言,洛瑜忽地止了声,下一瞬破涕笑了,自己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说了句“没错”,离开他怀里坐直身子,问道:“不过,夫君不是一向不信这些的吗?”
竟能说出这种话来安慰她了。
她还记得,去普照寺上香时,他不拜诸佛,也不迷信鬼神之说。
“嗯。”祁凛彻说,“但为了你,信一回无妨。”
洛瑜愣了瞬,她一直都知道他素来寡言,是个行动多于言语表达的人,他几乎没有说过什么甜言蜜语。
因此将才的那句话乍然听在耳里,含蓄却又直白,不知为何,洛瑜竟抿出一丝隐然的情意来,心里头怦怦跳了两下。
……
车夫驭着马驶出这条路后,拐上了另一条稍窄些的岔路,路旁连绵着一片灰瓦人家,有几户闭着门,雨水冲刷瓦檐,潺潺泻下。
洛瑜时不时撩开车帘往外瞅一眼。
她忽然喃喃道:“外祖母那间老屋子这么些年没得人住,会不会荒芜得生了杂草,土墙会不会倒塌了……”
祁凛彻本想开口说不会,想了想,又顿住了,觉得还是不要提早告诉她,总归还有一刻钟就到了,她一会儿自然就能看到了。
静了一瞬,忽而又听她低声嘀咕着:“方才路过镇上时忘了买些香烛纸钱……不过这么大的雨,怕也上不了山。”
他也抿着唇没有应声。
一刻钟后,马车停稳,车夫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到了——”
甫一掀开车帘,寒风斜雨立时呼啸着卷进来,凛冽刺骨。祁凛彻担心她受凉,又在外替她披了件厚斗篷,偌大的绒帽兜头罩住她整张脸。他抱她在怀中,稳当地下了马车。
荀青早撑着一把大伞候在车旁,默默地护着大人往屋门走去。
洛瑜早已等不及要看一眼熟悉的老房子,正要解开头顶的绒帽,人就已经被祁凛彻放了下来。待她站稳后,他仔细地替她解了帽扣,理了理她鬓发,露出一张既激动又不免情怯的脸。
然后洛瑜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钥匙。
祁凛彻眼神示意她往左看,“开门吧。”
洛瑜照着他的话,拿过躺在他手心的钥匙,轻轻摩挲了一下,是一把新钥匙,她这才隐隐生出疑惑,总觉着何处有些不对劲……
“夫君怎么会有这间房子的钥匙?”
话问出口的瞬间,她身子也跟着往左面转了去,只一眼,就怔住了,鼻尖霎时酸涩难忍,眼眶就泛起一阵热意。
两扇大门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只不过饱经风雨侵蚀,其上被虫蠹出沟壑道道,露出暗褐色的木头芯。
她一眼认出锁是新换上的,就连……就连土墙也有重新修缮的痕迹,还有门槛、屋檐、房梁……她拿着钥匙的右手禁不住颤抖起来,不肖再问,这一切是谁做的了。
洛瑜仰起脸望向祁凛彻,他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拇指指腹万般轻柔地拭去她颊上滑落的热泪。
“怎的又哭了?可是何处修得不对?”他的声音和着淅沥的雨声,洛瑜竟然有些辨听不清,泪却再次直直流下来。
他擦不及,忙道:“莫哭了,我着人问过你从前的邻居,按着他们对这间屋子的描述,重新翻修了一遍,本想给你惊喜的,没成想吓到你了,你若是不喜……”
“不……不是。”洛瑜深呼吸一口气,使劲摇头,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钥匙在她手里被攥得滚烫,她再次呼出口气,把钥匙插进锁里一拧,打开了门。
这一刻,不知是不是她神智出现了幻觉,她倏然听到门内传来外祖母的呼唤,熟悉又遥远:“阿瑜回来啦。”
往日种种景象犹如洪水倒灌,顷刻将她浪卷其间。
外祖母听到她开门的动静,声音从正堂后的灶房里传来,乐呵地喊她去洗手准备吃晚饭;房子后头有块小小的地,外祖母爱种一些瓜蔬,又很是勤快,地里的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进门的左手边挨着墙角围砌了个半人高的方形空心桌,里头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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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用来存红薯的,后来渐渐变成了存药的地儿;再接着往左直走,是一道小门,这间是她和外祖母睡觉的屋子,无论夏冬还是春秋,她都是抱着外祖母的胳膊进入的梦乡;后来也是在同一张床上,外祖母阖上了眼,再也没能醒过来……
她的腿好像不听使唤,带着她在房里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等她终于有了些知觉时,腿开始发软,连身子都在抖。她想要撑着墙壁不至于崴倒,身旁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稳稳扶住了她。
“夫君……”
她心中酸胀,无声启唇,靠过去,贴在他胸膛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一直到雨势稍稍歇住,洛瑜才从汹涌的回忆洪水中挣扎上岸。祁凛彻不知是何时从她怀中掏出了张手帕,默默擦着她的眼泪。
洛瑜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忽然轻轻笑了,一双眸子闪着盈盈泪光,含着感激:“多谢夫君。”
她凑上去亲了亲他的下颌。
“夫君此前竟一直瞒着我,”她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翁声道:“我刚刚看了,屋内很多物件都是以新做旧,连墙根的扫帚、灶房内的锅碗和菜板,都刻意添上了使用过的痕迹。夫君,这间房子原本的模样是不是……全塌了?”
祁凛彻见她不再流泪了,便把手帕塞进自己袖里,才道:“只塌了一半。”
洛瑜:“……”
“夫君不是一直在忙案子吗?是何时过来的?”
祁凛彻:“大概是初雪那日。”
洛瑜搂紧他的腰,说道:“原来那么早就开始了。我原本心里也做好了墙倒梁塌的心理准备,因为房子长久不住人,又无人来照看一二,兴许早已被他人占用去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委实没料到,你竟还……”
她顿了顿,继续道:“夫君多谢你,我很高兴。我刚刚哭是因为太激动了太意想不到了,又觉得难以置信……”
“不必难以置信。”
祁凛彻想了想,又补一句,“以后也不必怀疑,我这般做了,只是为着你值得。”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洛瑜竟然又从他话里听到一句不似蜜语、但胜似甜言的话来。她因着那句“你值得”险些又要鼻酸落泪。
运气像朵飘忽不定的云,从来没曾在她头顶逗留过,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有种感觉,云来了,是跟着这个男人一道儿来的。
……
晌午,两人在村里找了家小店,吃了碗面。离得不远,加上村里的路泥泞曲折,也就没有坐马车。
结完账,洛瑜看着祁凛彻准备俯身的动作,忙摇头说:“一起走回去吧。”祁凛彻也就没有抱她,撑着伞,一手揽着她肩头,问:“冷不冷?”
“不冷。”洛瑜双眸弯弯,笑道:“心里可热乎了。”
一路往家走,洛瑜一边絮絮与他说起童年的趣事、哪家邻居的陈年八卦,祁凛彻只是默然听着,时不时嗯一声作回应。
快到家时,洛瑜的步子慢了下来。
房子前种了两颗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枇杷树,都是当年外祖母亲自栽种的。枣树下的秋千早已荡去了远方,而今那处空荡荡的。
40. 上山祭扫
午后雨霁,远山碧洗,雀鸟寂啾,路人寥寥。湿漉漉的空气兀自挟带一股冷冽的寒气,直往骨头里钻。矇昧灰沉的天光敞亮了不少,门前两颗树枝桠光秃秃的,参差的剪影错落延展。
洛瑜就坐在门后,仰着头出神地盯着那一方剪影。
从前她每年都盼着红枣和枇杷快快成熟,然后寻来一根细长竹竿,攀爬上树,专挑个儿大又红的枣、或是个儿圆又黄的枇杷,手中竹竿伸过去在枝干边使个巧劲儿轻轻一敲,相中的大枣就顺势落了下去,她高兴地唤外祖母,“打枣打着了”,外祖母就从屋里出来嗔她是个小馋猫,叮嘱着她在树上担心些别摔了,然后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大红枣,给她整齐放在小筐里。
外祖母总是舍不得吃,总是把好的留给她。
她沉浸在无数琐碎却又熟悉的片段里,伤感怀念不已,深知时光如白驹过隙永不会倒流,外祖母亦不会复生,因而又更感到无助与痛苦。
洛瑜吸了吸鼻子,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张手帕,瞧样式和颜色有些眼熟。她抬手愣愣地去接,视线一转,看到了祁凛彻的脸。他一直陪着她安静地在旁坐着,适时地掏出手帕、适时地擦了擦她眼角溢出的泪。
她回过神,问:“我的手帕怎么在夫君手里?”
祁凛彻不解:“那应该在谁手里?”
“……”
当然是在她自己这里!
洛瑜被这么一打岔,悲伤的情绪竟淡去了一些。祁凛彻敏锐地察觉到了,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雨停了,”洛瑜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说道,“夫君,我想去给外祖母祭扫。”
“嗯。”祁凛彻也跟着起身,颔首说好。
“不过得先去镇上买些香烛纸钱……”洛瑜正说着,忽然听祁凛彻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他道:“不必买。”然后让荀青把另一辆马车上的香烛纸钱、纸扎的冥屋都一并拿了过来。
洛瑜震惊得看了眼荀青手里提着的一大推东西,又惊愕地看向祁凛彻:“夫君,你……这又是何时准备的?”
这一路他都与她同坐一辆马车啊。她想了想,猜道:“莫不是趁我在车上睡着那会儿,夫君吩咐去买的?”
祁凛彻没有回答,那厢荀青走近了,先是飞快瞄了眼大人的神色,然后才笑着解释道:“回三夫人,这是大人半月前就吩咐属下准备妥当了的。若您觉着还少了什么,只管吩咐属下,属下立即去镇上采买回来。”
洛瑜说不缺什么,“这么多已经足够了,多谢你。”荀青忙不迭推辞说不敢当,“属下都是依大人的吩咐办的。”
祁凛彻就站在她身旁,压着上扬的唇角,洛瑜知道他定然是在等着自己又说一遍多谢夫君。这句话只在今天她就已经说过了多次,说得多了,份量好像就没那么重了,也就越觉得他将一切都提早预料到、安排得妥妥当当,是个可靠而令人安心的男人。
她心里十二分的感激,其中却有五分压力,自己承了他的好,却不知该如何还回去,因而总觉得亏欠了……
然而祁凛彻却像是猜到了她此刻正在想什么,他附耳过来轻声道:“你我夫妻,何须言谢。”
这都是他理所应当做的。
……
上杨村的对面是一座山头,中间隔着一条河。按村里的习俗,若是有人故去了,其亲人就会在山上选个地方将人埋葬,埋得越高,一般在村里人看来身后事也就越体面。当然,选的地儿高了,抬棺上山或是以后祭扫时也得是费些力气,故而半山腰的墓坟位置才是多数村民的选择。
当然,这里头并不包括洛瑜的外祖母。
“那年我叔父和婶母匆匆赶来,也没有来得及给外祖母办一场丧事,就十分潦草地把外祖母埋在了山脚下。”洛瑜轻声说着。
两人一同沿着泥泞的黄土路往河边走,祁凛彻弯腰作势要抱起她,她摇摇头说想自己走一走,“这条路曾经走过数百数千遍。幼时最爱来河边玩水,摸到好看的石子就带回家;还有小虾米小河蟹,只要翻开浅水边的石头,保管一抓一个准;若是偶尔遇上干涸,村里决计有大半的婶婶争相奔告,急着赶来,挽起裤腿,提着竹篓,去到河中央捡田螺,河中央的水草最多,不管鱼儿还是虾米或是螺子,都是最肥的……”
说起幼时的童趣,洛瑜如数家珍,简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才下过雨,这条路并不好走,湿黏的黄土泥巴牢牢扒在鞋底,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鞋底就“增高”了两寸。
洛瑜停下话头,垂眸瞥向祁凛彻的鞋——果然也没能幸免。连袍角都爬上了几个污泥点子,不过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依旧走得不急不缓,迁就着她的步伐。
“夫君是不是从没来过这种乡下?”
祁凛彻迎着她含着两分期许的目光,默默叹口气,说:“是。”其实,他去过比这更偏僻更脏乱的山村,罢了,就迁就她,按她想的回答吧。
果然就见洛瑜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村里自然不能与繁华京城相比,不过夫君可莫小瞧了,村居生活怡然自乐,也是另一番烟火景象。”
祁凛彻边听她说着,想起了京城来的那封信。若是韦留益父子没有强行带走、逼迫她,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噩梦的发生,或许她也就不会去京城,依然在此处过着平静而快乐的生活,当然,他和她也就不会再有交集……
过了桥,就到了河对岸,再穿过一条狭窄曲折的小径前面就是山脚了。这座山没有名字,村里人只用“那河山”,意即河那边的山,来指代。
洛瑜似是想到什么,偏头问他:“夫君,你该不会……”
该不会把她外祖母的坟也修缮了一遍吧……
祁凛彻无奈,“那倒没有。”入土为安者,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他岂能擅作主张迁他外祖母的坟。
“到了。”洛瑜拨开枯草腐枝,露出一个稍稍隆起的土坟。她的声音难掩哽咽,“外祖母,阿瑜来了。”
这座土坟没有立碑,周围杂草荆棘横生,显见当初下葬时的匆忙与敷衍。
祁凛彻没有让她动手,他挽袖利落地除去了枯枝杂草,将土坟周遭清理得干净明敞。
土坟就在上山的路旁,无数人沿这条路上山下山,留下无数脚印,外祖母就静静地立在这里,望着匆匆过路之人,眺着河对岸的老屋,盼着身在远方的人。
洛瑜忍着鼻酸,把坟前的败叶扫到一边,转头见祁凛彻已清理完毕,露水顺着他小臂滑至手背上。她拿手帕给他擦干,摸了摸他的手,不冷,她替他放下袖子。两人在坟前跪着烧纸,燃了一对香烛。山间的风渐渐小了。
“外祖母……”洛瑜侧头看了眼身旁的祁凛彻,又对着隆起的坟说道:“您在天上一定看见了吧,他就是我的夫君,陪我一块儿回来看您来了。”
那厢祁凛彻跟着她的话,郑重肃然地燃了三根线香伏身三拜,也唤了一声“外祖母”,说道:“您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这一刻,洛瑜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丝拜堂成亲见长辈的错觉来,他朴实而庄重的话语却比海誓山盟更打动人。
后来她开始絮絮与外祖母说起这些年的事,祁凛彻仍是安静地陪在一旁,没有再开口。
祭扫完了,话也说完了,洛瑜却舍不得走。风又渐起,似乎在催促她快下山回家。洛瑜仰头往山顶的方向望去,树影深深,阒然默立。她最后说道:“外祖母,那阿瑜这就……走了。您不必担心我,我如今,很好。”
下一回再来,又不知是何时了。
……
按说到家后,就该收拾一番往湖州去了,洛瑜来前的确是这般打算的,没有想过在此处歇宿,一是担心祁凛彻睡不习惯村里的硬木板床,二则,就算要睡,屋子里也没有空余的床铺了。
结果祁凛彻却说,“你好容易回来一趟,歇几晚再走不迟。”
洛瑜先是惊问:“这可以吗?”而后又道:“那得去镇上找家小栈宿两晚。”祁凛彻露出一抹早有预料的笑来,带她去了屋子的东面。
“这……”
洛瑜瞠目结舌,“这床……又是何时准备的?上午来时我将屋子都转了一遍,竟不知你还在东面做了''手脚''。”
她惊讶不已,“夫君,我确信,从前是没有这小屋的,莫不是你修缮时新盖的?”祁凛彻颔首说是。
限于地基不大,这间房也并不大,里头置了一张床,上面盖着暖和又厚实的被褥,床尾和门边各放着一个炭盆,走进来并不觉得冷。
这个男人,真是不声不响就把所有的事都提前照顾周全了。
洛瑜回身抱住了他,脸贴着他的胸膛,翁声道:“夫君真好。”
如此歇过两晚,第三日天气难得转晴,洛瑜心里还惦记着一事,于是用过早食后与祁凛彻说起去镇上走一走。
祁凛彻自然是陪着她同去,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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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瑜才道:“说是走一走,夫君,其实我是想去寻一家药堂。从前家中日子拮据,是一位药堂老大夫仁心,对我和外祖母两人多有照料,我常在他药堂中帮忙打杂。也跟着学了些针灸、推拿的手法。今日是想着过去谢谢他。只是不知他的药堂是否还开着……”
“开着。”
洛瑜不禁一笑,“夫君的语气怎么如此肯定……”她的笑意忽然僵了一瞬,恍然明白过来,他都能找邻里帮忙回忆外祖母的屋子模样,定然也就能找到那位药堂大夫。
果不其然,马车一路驶到济仁药堂,两人下车后往里走,正在给病人抓药的一位老大夫拿眼往门口一瞄,正要开口招呼,张了张嘴,又眯缝着眼,定睛看去,手里的药材险些抖洒出去。
老大夫惊讶地合不上嘴,嘴里哎唷哎唷两声,急急给病人抓完药,收了钱,欢喜道:“大人!您又来了啊!”赶忙招呼道:“快请里边儿坐,老夫去给你泡盏茶……”
“老丈不必忙。”祁凛彻摆手止住他的动作,然后看向身侧之人。
老大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人挽着妇人发髻,两人又举止亲密,于是立即道:“原来是携夫人一道儿来的啊!两位真是登对般配哩!”
洛瑜实在没想到,面前的老大夫识得祁凛彻,却不记得她了。她委屈地喊了一声:“尝药老头儿,您没认出我呢……”
老大夫姓常,名济仁,从前村镇上的人身子有个什么毛病都来找他看诊抓药,于是大家伙儿给他起了个“尝药老伯”的名号,只那时洛瑜跟在他后头打杂,时常把“老伯”叫成老头儿,为此挨了不少瞪视。
常济仁一听这久远的称呼,眯眼凑近了看看她,难以置信,连花白的山羊胡都跟着颤抖了两下,“可是……瑜丫头?”
洛瑜重重点点说是,他又抬起头再看一眼祁凛彻,顿时恍然道:“唉呀!怪不得!怪不得咧!我就纳闷怎么好好的,你突然来打听瑜丫头的外祖母那间屋子……”
常济仁笑眯眯招呼两人去后堂坐下,祁凛彻没有跟着进去,留出空间让两人叙旧。洛瑜坐下后,常济仁摸着山羊胡感慨万千:“这一别多年,瑜丫头都出落得这么标志了,我这老头儿的眼神真是越来越瞎喽,人就在眼门儿跟前都没认出来哈哈……瑜丫头,这是要回来住下了吧?”
洛瑜说没有,“只是临时回来一趟,看看外祖母。”
“好孩子。”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忆起往事来。常济仁知道她的情况,自然也知道她被叔父和婶母接走的事,一时两人皆是感慨唏嘘。
末了,洛瑜起身准备走,她看着药堂内的陈设,笑道:“您这药堂比从前宽敞了许多。”
常济仁带了些疑惑的眼神看向她,“怎么,瑜丫头不知吗?这都是那位大人,”说着,他朝外头端坐着的祁凛彻看去,“你夫君,上个月过来时,专门给我这破小的药堂修葺了一番,还添置了许多桌椅、药柜呢,我那时真是受宠若惊,哪里知道中间原是因着你的缘故。”
他顿了顿,见她蹙着眉似乎当真不知此事,于是又小声道:“瑜丫头,有一事我将才没与你提过,如今你既然来了,还是说你听听,约莫是六年前,你叔父啊,到我这儿来寻过你,非要我说出你的下落,我那时并不知你去了何处,你叔父那会儿很生气,哎唷瞧着吓人得很,一只眼睛还流着血脓,他带人来砸了我药堂……”
洛瑜听着,心底不由生寒。她知道,那正是她出逃前往京城之时。却不知因为她,连带着常济仁的药堂也平白遭了无妄之灾,她歉然道:“常老伯,对不住,我当时其实……”
“嗐,”
常济仁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解释,宽慰她:“好孩子,都过去了,幸而你如今也有了家室,你外祖母在天有灵会保佑你的。你叔父那边,你可放心,若是他再来,我也定不会说见过你的。”
洛瑜郑重一揖,又道过谢,说:“他不会再来了。”人已在京城刑狱里了。
常济仁送她出去,说:“瑜丫头,好好过日子且罢。你那夫君,我瞧着长得凶是凶了些,但也俊俏得很,对你是上心的。他当初来时,也打听了这事,他听完后叮嘱我勿再说出去,还派人给我这药堂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遍……”
“嗯,我省的。”洛瑜含着笑,热泪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她跟着往外走,目光落在祁凛彻身上。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凶,她心道。
41. 雪落满京
腊八这日,启程回京。
城门口,卢仲河带着府衙几名官员过来送行,皆拱手道:“祁大人上京一路顺利。”祁凛彻颔首一一应了。
江宁府一案的受害者亲属早在前几日由官差专门护送上京,一行走的官道,想必能在岁尾之际抵达京城,再交由奉天司负责。
眼看祁凛彻要登车启行,卢仲河急追上去,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叠油纸包,“祁大人,这是内人做的八宝擂饼,是咱们湖州腊八节的特色糕食,内人让我带给贵夫人尝尝看,一点点心意,望祁大人和夫人笑纳!”
祁凛彻一向不喜官员的阿谀巴结,若照往常,他定会冷脸相拒,但……他回头看了眼马车,想着她兴许会喜欢吃,于是接过油纸包,说了声“多谢”。
卢仲河就等着他这句呢,顿时喜逐颜开忙说哪里哪里,“祁大人言重了。下官在湖州任知府三年,每年的腊八都会领着府衙一众官员给百姓布施腊八粥和擂饼,只是这一转眼,调任即在近前,别离短暂,也不知前路如何……”
说罢,他偷偷觑了眼祁大人的神色,稍稍压低了声音,“下官斗胆恳请祁大人到时在陛下面前替下官美言两句,也好全了下官继续为百姓办事的心。”
他这番话说得殷殷切切,自诩挑不出错处,然而一抬眼,发现面前的祁大人早已朝着马车走去了……
祁凛彻掀帘坐进马车,一股冷冽的寒风跟着溜进来,洛瑜被吹得缩了缩脖子,看见他手里拎着的油纸包,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一脸惊喜:“夫君拿的是八宝擂饼吧!”
“嗯。”祁凛彻光是听着她的语气就知道她定是喜欢吃的,他把油纸包放在车内矮几上,往她那边推了推,“是知府夫人做的,给你尝尝。”
“知府夫人有心了。”洛瑜高兴地撩开帷帘往城门口望了眼,没见到知府夫人,倒是知府卢仲河还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看见她望过去的视线,立即咧开笑脸冲她挥挥手,洛瑜:“……”于是也只好朝他颔首笑了笑。
马车辘辘往北驶去,祁凛彻看着桌上的八宝擂饼,问她:“不尝尝?”
洛瑜摇头,有些赧然地笑了,“不舍得这么快就吃完。”她这话中还夹着两分惋惜,祁凛彻自然听出来了,说道:“明年再来便是。”
她眸子一亮,灼灼地看着他。他被看得耳热,移开视线,又补一句:“你若是想,每年都陪你回来。”
洛瑜激动道:“想的,那太好了!”言毕,她凑过去在他颊边亲了一口,问他:“我该如何谢你,夫君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祁凛彻说没有,洛瑜不依,让他好好想想,他无奈道:“真没有。”
“好罢,那就先放着,等夫君有了再告诉我。”洛瑜心道,他这也不要、那也不缺,真个像清心寡欲的和尚……
不过,话真是不经说,到了晚上,她就知道错了。自己被他折腾得身子软成了一滩水,他不餍足地来回央着她换了各种姿势……
*
因着北上遇到大雪封路,耽误了几日路程,腊月二十七的晌午,马车才抵达京城。城内银装素裹,雪降皑皑,覆了整条长街。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林立栉比的商铺酒楼生意火爆。高挂的大红灯笼迎风悬在岸边的柳树树梢,粼粼河面上仿若倒映着一匹绚丽斑斓的红绸缎,随波漾漾。
岁暮已至,到处是一派迎新年的喜闹景象。靖宁侯府大门前蹲守的两个石兽狮嘴里叼着红绸球,管家正张罗着贴上红封,下人则在清扫门前厚厚积雪。
马车轱辘的声音渐近,下人们停了动作,管家急忙呵腰迎上去,在看清从马车里下来的人时,脚步蓦地生生止住了,扬起的笑脸遭冷风一吹尴尬地僵在脸上,“三、三爷回来啦……”
无人应声,管家讪讪站着,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条腿冻得直打战。只见马车内又下来一人,正是三夫人,管家自然识得,是从前府里表姑娘。
逢年过节,嘴甜的下人得了机会,跟主子说句吉祥话,还能露个脸,讨个赏钱。
管家心里正拨着算盘,三房在府里并不受重视,讨好与否都是白瞎功夫,忽然算盘珠子一停,他想起上回宫里头专门下旨赏赐三爷的事儿……
于是立即咧开冻僵的脸,重新迎上去,冷不防撞上三爷正揽着三夫人往府里走,管家眼角直抽搐,准备要说的吉祥话早被三爷看过来的那一眼,吓得忘了个干干净净。
早前给明善堂送了信,洛瑜和祁凛彻甫一迈进府门,就见余嬷嬷踩着风火轮急跑过来,呼哧呼哧喘着气道:“可算是把娘子盼回来了!老夫人念叨了一上午,担心你们路上又遇着什么事儿了,老奴这刚给老夫人报完信儿,可是赶巧了,这回终于没盼空……”
“嬷嬷辛苦了。”
洛瑜说完,回过头吩咐云萝带着下人去把车上行装先搬回熙止院,然后对余嬷嬷歉笑道:“年节时街上拥挤,马车不便行,耽搁了些时辰,我和夫君这就去明善堂给祖母请安。”
“欸!”余嬷嬷高兴应声,“娘子不知,老夫人非要亲自过来,这得亏是下了雪,天寒地冻的,不然老奴如何劝得住。”
洛瑜脸上笑意不减,一颗心迫不及待,早飞到了明善堂,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
余嬷嬷跟在后头护着:“娘子担心地滑……”
疾走了两步,她心下猛地一咯噔,复又才想起来还有一人,于是紧忙回身行了个万福:“三爷安好。”
“嗯。”三爷淡淡应了她一声。她转过身时,不经意抬眼一瞥,发现三爷的视线紧追着三夫人,凌厉的眉眼间竟带着一丝温和……
洛瑜刚到明善堂,就见卫老夫人正站在前廊下着急地朝前张望,看到她,顿时舒眉展笑,急忙拄着拐就要往前走,洛瑜飞奔而来,一边喊道:“祖母——下雪天寒,您别过来了,我马上到您跟前儿……”
话犹未落,人已经扑进卫老夫人怀里,狠狠抱住了她。卫老夫人欸哟一声,笑开了怀,摸着她的脑袋:“阿瑜啊,回来啦,回来就好。”
“嗯!祖母!”卫老夫人精神头不错,只是人却眼见地瘦了一圈,洛瑜顿时心疼不已。
外头霜雪严寒,她揉搓着卫老夫人冰凉的手,急忙搀着往里走。余嬷嬷跟了进来,连忙把烧着的银丝炭盆移到暖榻前,又命丫鬟盛两碗姜汤和一碗莲子山药羹来。
这时祁凛彻也进了屋,行礼唤了声“祖母”,卫老夫人慈蔼应声,笑眯眯地看他一眼,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无论怎么瞧,都觉得哪里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卫老夫人很是欣慰,让他别直愣愣站着,坐下说话,然后问道:“这一路可还顺利?”
祁凛彻答道:“顺利。”
洛瑜边照顾卫老夫人暖手,边笑着补道:“劳祖母挂心,大雪天行得慢,耽误了几日脚程,其他都很顺利。”
“那就好。眼看着除夕将至,祖母先前还担心你们赶不回了。”卫老夫人又问:“可有给老太太上香,与她说说话?”
“有的,我还与外祖母说了,让她保佑祖母福顺安康,长命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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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
卫老夫人乐呵呵道:“那得让老太太多费些心了。”
丫鬟端着碗进来,洛瑜和祁凛彻被卫老夫人要求着各喝了一碗姜汤驱寒。又说了会儿话后,卫老夫人就摆手让他们回了熙止院歇整。
……
眼下既然回了府,卫老夫人的身子又无大碍,压在洛瑜心头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接下来便是除岁迎新。
往年她都待在明善堂,与卫老夫人在一起,余嬷嬷领着下人早就打点好了年节里的一切,并不需要她来做什么;祁凛彻呢,以往的除夕也是照常宿在刑部,并不关心院里如何。
三房冷冷清清,早成了常态。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年与往年相比,实在是大不一样了。
不仅新添了女主子,连常年不归家的三爷都开始日日回府来了,更何况,当时宫里头的赏赐搬到熙止院时,有眼睛的下人可都瞅见了,往年哪儿见过三房有这阵仗?
于是乎,不管是本着巴结讨好、想在主子跟前混个脸熟的心理,还是参与辞旧岁迎新禧的热闹氛围,熙止院的下人最近忙忙碌碌、勤快得紧,将院子里里外外、清扫除尘,挂上红灯笼,贴上应景窗花,系上绢花缠丝带。平日里最是冷清寂然的熙止院,忽然变得热热闹闹,好像终于有了人气儿、终于有了过年的气氛。下人脸上喜气洋洋,争相着干活儿,彷佛要把这几年里松懈懒怠的劲儿尽数挥除去。
如此,洛瑜不必操心太多,倒落得个轻松。
用罢午膳,祁凛彻准备去刑部一趟。换了身衣袍从里间出来后,见妻子正吩咐两个下人抬着一个箱笼进屋,他随口问了句:“这是在做甚。”
下人把箱笼放下后,垂首目不斜视地退了下去。洛瑜边打开箱盖,边与他解释:“去湖州前,我答应了给卉圆和四郎捎些特色吃食和零嘴儿回来,趁着这会儿得闲,把东西清点出来,着人给各房送去。”
各房?祁凛彻往外走的步子顿了顿,复又转回来。箱笼里塞得满满当当,他垂眸瞧了一眼,状似不经意问道:“都买了些什么?”
洛瑜赧然,“不是多贵重的物什。在湖州闲逛时,那会儿想着来都来了,既然给卉圆和四郎买了东西,府中其他长辈也不好落下。正逢此时年节至,算是一点儿小心意,权当凑个热闹罢。”
她从箱笼内把东西一一拿出来,边说道:“这是在常老伯那儿讨的几张舒缓头疾的药贴,稍后给祖母送去;两条织锦绣团花如意纹云肩、湖州茶团是送给大伯母、大伯父和二伯母二伯父;这些是湖州本地的牛肉脯干和特色零嘴儿,卉圆和四郎应当爱吃;这个小灯盏制得独特又精巧,颇为新奇,送给卉嘉;大哥一方砚台,大嫂一支梨花钗,哦,对,还有给四郎和五郎买的习字册和笔墨……”
祁凛彻很有耐心,等啊等,等到箱笼空了,也没听见自己那一份。
倒是“大哥……砚台”听得尤为清晰。
好好好。
一股酸溜溜的失落感徘徊在心尖。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送大哥做甚,他不缺砚台。”
“那应当送什么?”
“……”当然是什么也不送,祁凛彻心道。
洛瑜有些为难:“可大家都送了,独缺大哥一份倒是不好,我下午去街上铺子里瞧瞧,再重新选一件吧……大哥不缺砚台,那该送什么?”
祁凛彻不动声色地把那方砚台收进自己袖里,说道:“这你别管了,我来准备。”然后大踏步出了熙止院。
42. 无挂碍故
洛瑜午后去了趟药铺。
虽然除夕在即,但来看诊的病人却不少,甚至比平日里还要多些。
家家过年少不了果脯蜜饯、糕点核仁,小孩儿贪嘴,噎食或是误食了,闹肚子的、过敏的,或是小孩儿受了寒咳嗽不止的;身怀六甲的孕妇紧张腹中胎儿,家人为其来买安胎药的;为防醉酒难受、或是大鱼大肉荤腥涨肚,提早备买醒酒药、消食药的;甚至牙疼的、腰疼的;因着大雪天路滑,摔了跟头擦伤的、骨折的……
药铺里挤满了人,大夫们忙得脚不沾地,又是抓药收钱、又是切脉行针,还要安抚病人情绪,严寒的冬日,竟忙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三夫人!您来啦!”门口的小伙计见到洛瑜,眼睛霎时一亮,忙清开一条道儿请她进去。
徐掌柜刚从东间出来,抬袖抹了把额头的汗,冷不防看到她,顿时也是一喜:“三夫人,您回京啦!”
洛瑜笑道:“是,今儿晌午刚到。这三个月辛苦徐掌柜了。”
徐掌柜连忙摆手说不辛苦不辛苦,“三夫人言重了。”
病人太多,两人没有再客套寒暄,洛瑜去了西间看诊,云萝则负责在旁给她帮忙。
一旦忙起来,便是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更无暇关心是何时辰了。直到替西间里最后一位病人行完了针,洛瑜才轻轻转头活动酸胀的肩颈,透过窗棂往外一看,暮色昏沉,已过哺时。
“娘子,咱们回府吗?”云萝沏了盏热茶给她,一边把针灸袋收拾好。
“嗯。”
洛瑜浅啜了口还冒着热乎气儿的茶,听到坐堂外还有说话声,遂对云萝说道:“你且去看看还有多少病人,若是外头忙不过来便让病人进来看诊。”
“是,奴婢这就去。”
不一会儿,云萝进来回话,说还有十几位病人,“徐掌柜说他们忙得过来。”
“好。”
徐掌柜向她道谢:“今日多亏三夫人过来帮忙。”
洛瑜笑着颔首对徐掌柜说了句你也辛苦,接着又问:“年节期间可有安排大夫在药铺坐诊?”
“有的有的,从元日至初七,都排好了……”边说着,徐掌柜从长案上拿过一本小册递给她:“三夫人您看看,如此安排可妥当?”
洛瑜正仔细翻阅着,忽听一道急促慌乱的号啕大哭声:“大夫!大夫——救救我儿——”
她循声看去,一名哭肿了眼的年轻妇人正抱着小孩儿急奔进来,小孩儿口吐白沫,阵阵挛缩。洛瑜忙将小册塞回给徐掌柜,疾步过去问怎么了。
妇人眼泪直流,抽泣不止,“我儿起了高热……身子突然抽搐不停……大夫,大夫,您快救救我儿啊……”
洛瑜摸了摸小孩儿的手和额尖,如滚滚沸水似地烫得厉害,又望他唇色青紫、呼吸急促,与那妇人说道:“莫慌,是高热不退引起的急惊风。”
她让妇人抱着孩子先坐下,一面接过云萝早就递来的三棱针,俯身为小孩点刺,孰料妇人突然侧身护着孩子避开,红肿的的双目戒备地瞪着她和她手里的针,“你要对我儿做甚!大夫呢!”
祁凛彻就是在此时过来的,恰巧撞见这一幕。
他没有走近,站在清冷的街道旁远远看着。
药铺檐下挂着的灯笼顶上积了薄薄一层雪,经夜风一拂,簌簌纷扬,轻轻落在他硬朗凌厉的剑眉上,许是灯笼的光晕稀释了他脸上的冷峻,他眉眼间竟笼着几分柔和的神色。
祁凛彻想起了几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那日在僻静的巷子里,她与韦留益——她的叔父,两人起了争执,她被他拽着手腕强行拖着走。祁凛彻正要出手时,却见她动作利落地掏出一根银针刺向了韦留益。
他当时的确对她有所侧目。而此时,他没有立即进药铺,是相信她有能力解决。
果然,只见她带着安抚的笑耐心地与那位妇人解释了句什么,妇人惊疑未定地看着她,踟蹰片刻后,抱着孩子坐在了椅子上。她镇定自若,行针流畅利落,未过多久,孩子有了反应,抽搐停止、不再吐沫。
祁凛彻眼力极佳,纵隔着一段距离,仍能看得清她收针后松了口气、唇畔漾开的一抹笑。他不自觉地也跟着勾了勾唇,蓦地一顿,想起另一事来,于是吩咐荀青:“近日盯紧韦韬。”
洛瑜忙完后从药铺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前方熟悉的人影,惊喜道:“夫君!你怎地来了?”
她看着他大步朝自己走近,想起前几次他的回答,于是主动说道:“夫君又是恰好路过吧。”
岂料这回祁凛彻却答:“不是。”
她一愣:“嗯?”
祁凛彻垂眸看着她一脸的温软可爱,以及她因为怔愣而微启的檀口,清澈明亮的眸子正定定地望着他,彷佛要将人吸进去。
他眸色一黯,克制着想要立即吻上去的冲动,俯身将她拦腰抱起。
洛瑜被他抱进车内,马车缓缓徐行,不是她来时乘坐的那辆。她浓密纤长的羽睫扑闪扑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迟钝地问:“那是……专程来接我的吗?”
话音未落,祁凛彻就低首欺上来,擒住了她柔软娇嫩的唇瓣,肆意吮咬,舌尖勾缠。娇弱的嘤咛、灼热的呼吸、强势的亲吻,洛瑜仰起羞涩通红的脸被动承受着他的深入,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胸襟。
这个吻很绵长,长到洛瑜呼吸紊乱、几欲窒息时,祁凛彻才意犹未尽地饶过她。两人额间相抵,他粗重隐忍的喘息声盖过了她砰砰乱撞的心跳声。沉沉的欲望在他眸底翻涌着,幽深而危险,她有些不敢直视他。
少顷,洛瑜听见他低沉地“嗯”了一声。
她被他亲得脑子有些发懵,恍惚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回答她先前那句问话。
洛瑜这才重新将视线移至他脸上。他两道剑眉上氤氲着冰凉的水汽,发髻上还落停着两片未来得及化掉的晶莹雪花。她抬起手来,轻轻拂去,问道:“夫君……等了多久了?”
祁凛彻捉住她的手,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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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揉她的手心,说:“刚到。”
洛瑜:“……”
就在她欲言又止时,祁凛彻揽在她腰间的大手箍紧了些,抱着她往上提了提,她的视线倏地与他齐平,下一瞬,他就又吻了上来。
细碎的亲吻描摹着她的唇舌,不同于刚刚的急躁与强势,他吻得很轻柔,像是在慢慢品尝着。温热的触感钻进她唇齿间,逗./弄着她的小舌。洛瑜早就招架不住,浑身软绵,欲拒还迎地推搡着他的胸膛,蚊呐般地出声恼他:“夫……夫君,别……在车上……”
虽说车内只有他两人,但她仍免不了紧张与羞赧。他不满她走神,惩罚般咬了下她的唇瓣,迫使她发出一声猫儿似的娇吟。洛瑜瞬间涨红了脸。他亲吻抚摸的动作难得温柔,带着薄茧的大手扣住她后颈,捏了捏她的软肉,不容她仰后逃离。
口中津液被他吮吸吞咽,他极有耐心地一寸一寸侵略,酥麻与快意蔓延至全身,激得洛瑜禁不住一颤,一股隐秘的欢愉不受控制地涌将上来。她感受着他此刻的情动,整个人如浮在小舟上,他就是桨,不知何时能把她渡上岸。
……
回到熙止院,洛瑜没让云萝跟进来服侍。她自己走到铜镜前照了照,鬓钗凌乱,白皙脸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口脂早被男人吃了个干净,唇瓣因为他用力的吮吸噬咬,变得嫣红而肿胀,还有些疼……
洛瑜恼他竟是一点儿也不克制,还好已是晚上不用再出府,否则她真是羞于见人。思及此,她忽然记起,各房的礼物都送了过去,只剩长房还没有,她走到外间问祁凛彻:“夫君,送大哥的礼物你买了吗?”
“嗯。”
“买的什么?我好着人一道儿送过去。”
“心……经?”方敏如念着封页上的字,十分不解,“三弟妹从湖州回来,怎么买了本佛经送你?咱们府里念佛的是祖母,她莫不是送错了?”
东晖院里,祁淮礼放下茶盏,垂目看着手中这本《心经》,是刚刚三房差人送来的。
他知道,他们今日晌午刚回府,给各房送了些湖州的特色礼物。只他这一本佛经,随处一家书肆都能买得到。
他也知道,她没有送错人。
她该送,他该收。
他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卑劣、阴暗心思藏在暗处里偷偷生了根、发了芽,她不在京城的这三个月里,膨胀得更嚣张了,像要撕碎他、摧毁他。
无人知晓他忍得多艰难、多煎熬、多痛苦。
在打开包装的前一刻,他甚至隐隐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期待,妄想着她会送什么礼物给自己。
而如今,她亲手送他一本清正杂念的佛经,沉甸甸的像刽子手手中的长刀,将他凌迟得体无完肤。
祁淮礼此刻酸涩难当,刚喝下的原来不是茶水,而是黄连。
苦得他心脏一阵痉挛,停了跳动。冰冷的指尖翻开一页,只见其上写着——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43. 恭贺新禧
翌日晨起,傲梅初绽,雪晴云淡日光寒。
一大早坐在马车内,洛瑜仍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她再次不确定地问道:“夫君,陛下当真宣召我进宫?”
这听起来委实匪夷所思,简直是葫芦上结南瓜——不可能的事儿。天子九五至尊,日理万机,宣召她一个内宅妇人能为何事?洛瑜想破脑袋,依然是一头雾水,同时又惴惴不安,无他,平头老百姓纵是见了官差也得吓一哆嗦,开始思量自己最近干没干甚坏事儿……
然而,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一派气定神闲,彷佛只是去皇宫里遛个弯儿似的,竟一点儿也不紧张。
她纠结得黛眉倒蹙,祁凛彻不由失笑,和声安抚:“不必担心。”
说虽如此,但洛瑜提起的心哪儿敢放下?她拢在袖子里的手翻来绞去,掌心里竟冒出了细汗,颇为僵硬地端着身子,一双乌黑剔透的眸子期期地望着祁凛彻。
祁凛彻呢,于他而言,进宫乃是家常便饭的事,甚至比回府的次数还多,自然不会对妻子即将面圣的忐忑心情感同身受。不过,当她用那双盈盈楚楚的眸子凝向自己时,纵是再铁石心肠、冷情淡漠的人此刻也不禁生出了怜惜柔情。
“无妨,万事有我。”
他倾身过去想要把妻子抱进怀里哄一哄。
“不不——”
洛瑜急急唤停了他的动作,身子仍是坐得笔直端正,口中忙说:“我担心袄裙弄皱了,御前失仪,陛下怪罪……”
祁凛彻:“……”
他只好收回手坐正。今日一早,他与她说起进宫一事,她茫然又惶恐,来回换了数件衣裳问他哪件合适。
她一头乌云叠髻,肌肤赛雪,顾盼生辉。身上穿着件海棠色对襟缎袄,革丝缀珠带勾勒窈窕绰约的身段,簪通草梅花鎏金细钗,月牙形金耳坠微晃,晃得他心旌也跟着摇曳。
妻子如此霞姿貌美,祁凛彻顿时有些后悔,后悔答应陛下带她进宫,虽说陛下后宫已有佳丽三千……
“夫君?”
洛瑜瞧他似在走神,问道:“我头回进宫,面见陛下时该说些什么呀?可有无忌讳?”
倘或一个不留神说错了话,该不会立即被拉下去砍头吧……
听着她温软轻柔的声音,像是冬日里被和煦暖风拂过心尖,祁凛彻的后悔又多出一分,他想了想,道:“少说即可,我来回话。”
勤政殿内,洛瑜恭敬垂首,耳边响起陛下与祁凛彻的一问一答。她自进得殿来,只说了一句向陛下问安的话,连头都没敢抬起来过。陛下紧接着问了她几句话,都被祁凛彻“抢”了去,他一一代她回答了。
“爱卿真是……”洛瑜听到龙椅上的陛下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笑道:“护得这般紧,难道朕还会吃人不成?”
祁凛彻忙说不是。
洛瑜只管静静听着两人的哑谜。陛下浑厚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回响,说起江宁府一案,而后又提及她在湖州寻到厨娘一家,洛瑜听到陛下似乎表扬了她一句“有勇心细、临危不惧”,登时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回话。身旁的祁凛彻这次倒是没有再替她应答,只在她话落后连带提了一句湖州知府卢仲河。
出了皇宫,洛瑜脚底还是虚浮的。
“傻了?”马车内,祁凛彻捏了捏她的脸。
“夫君。”洛瑜任由他抱着自己,也不再担心袄裙皱了。她偎在他胸膛前兀自思索了半晌,才迟疑着问:“所以……陛下到底是因何而宣召我?”
她好像只是去皇宫里走了一趟,给陛下请了安,就完事儿了。陛下和祁凛彻谈论的公务也与她无甚关系,总归就是,她去与不去,没什么区别。
——还被迫起了个大早,提心吊胆了一路。
祁凛彻提醒她:“你帮忙寻到受害者亲属厨娘一家。”
“啊?只是为着这个?我不过碰巧在茶肆撞见了而已……”洛瑜更迷糊了,这种芝麻大点儿的小事竟也惊动了陛下?
“你不高兴吗?”祁凛彻问。在常人看来,能得天子亲自召见是一份莫大的殊荣。连奉天司的副指挥使沈燕川得了天子几句褒奖,都恨不能天天挂在嘴边向他炫耀。
“高兴的。”洛瑜嘴上如此说,但实际上心里的惊吓还是略多一些。不过,这份意想不到的惊吓只是于她一个内宅妇人而言,若说高兴,她更多的是为祁凛彻,毕竟他才是官场中人。
她甜甜笑道:“我也为夫君高兴。夫君当差、办案都很厉害,得上司器重、赏识,而今还能得见陛下,他日定能更有所为,仕途顺遂。”
祁凛彻不由得愣了愣,他的上司,正是陛下。
而他的妻子显然还不清楚,他究竟当的是什么官职,说不定以为他只是个在刑部当值的小衙役……
不过无妨,无论什么官衔,他都会给她多挣一份尊荣。这样的话,在她眼里,他姑且也是一棵高枝了吧。
……
年二十九的下午,大雪又絮絮落下。
洛瑜兴致颇高地剪了几枝红梅插进瓶中,正摆弄着,云萝忽然来报,说是厨娘一家来了。她吃惊不已,实没料到回了京城还能再见到她们。
“快将人请进来。云萝,看茶,去小厨房里把上午新做的桂糕糖酥果仁这些都端上来。”
“是。”云萝匆匆领命下去。
不一会儿,三人进来熙止院。洛瑜让云萝不必伺候,退下去守着莫让人进来。云萝垂首退下后,洛瑜对三人柔声道:“快坐下喝口热茶吧。”
她的语气熟稔又温和,然而三人却红着眼眶,噗通一声朝她跪了下来,直把洛瑜惊了一跳,紧忙上前先搀扶起中间的岳大娘,而后是厨娘和小女孩,“快些起来,这是做什么呢!”
岳大娘佝偻着背,未语泪先流,哽咽道:“先前是我和九妍错怪了夫人,对夫人多有冒犯之处,特来给夫人道歉。夫人仁心,救我两回,老身谢过。”说着,就要再次跪下。
洛瑜连忙说使不得,扶着她在圈椅上坐下,又让名叫九妍的厨娘带着小女孩儿一道坐下说话。厨娘站着没有动,对着她躬身长揖到地,也是泪湿眼眶,“九妍多谢夫人搭救。当日在茶肆,我听闻夫人是从京城而来,心里实在恐慌惊惧,因听茶客闲聊时说起有朝廷官员来了湖州,我很害怕,怕对我们一家赶尽杀绝……”
故而那日她才会在茶肆里要求掌柜结算工钱,便是打着离开湖州的准备。或许是因缘巧合,又或许是岳大娘的两个儿子在天有灵,教她遇到了心善的夫人,甚至万没想到,还能来到京城去刑部录供,与其他受害者亲属一起,为亡者讨个公道。
两厢又说了会儿话,将误会解开后,洛瑜让她们不必再言谢,宽慰了几句后,她转而关心道:“明儿就是除夕了,你们初来京城,可有地儿住?”
岳大娘说道:“天家宽厚仁慈,特赐了一座房子给我们这些来京城的人住着,”她抹了把泪,“连过节的新衣裳、吃食,还有炮仗这些都有……天老爷有眼啊!”
“如此便好。”洛瑜颔首。只是行刑日要从开春等到初秋,还有大半年,她看了眼厨娘显怀的肚子,说了句“稍等片刻”,便起身往里间走去。
出来时,她将手中一个信封交到厨娘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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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你如今有孕在身,若感不适,可拿此信去昭宁街的澄仁药铺。抓药、或是看诊都可。”
厨娘颤抖着手接过,再次郑重一揖,含泪感激:“多谢夫人。他日若夫人有需,尽管派人找我。”
洛瑜笑着应了,自然没有想过非要厨娘的报答。
转眼岁末,到了大年三十除夕日,祁凛彻难得再次休沐——上一回还是去踏秋。
晚上府中有家宴,往年都是长房季氏操办,今年方敏如学着掌中馈,于是两人一道儿张罗着,更喜庆热闹了些。下人今晚被允许出府去逛一逛,京城年节这几日都有庙会、烟火、杂耍、夜市,还能看社戏,精彩又壮观。
府里彩灯连悬,火树银花,晃如白昼。
一大家子人围聚一处,吃着团圆饭。与往年还有一点儿不同的是,平日里连个影子都见不到的三郎,此时也坐在桌旁。他冷峻肃杀的神情与这热闹温馨的除夕夜格格不入,按说他是晚辈,该给长房、二房的长辈敬酒、哪怕说句吉祥话也是应当,然而他冷冰冰的脸色比外头下的雪更令人忍不住打寒噤,瞧瞧,他周围都无人问津。
哦,倒也还是有的,那位表姑娘,如今的三夫人,正坐在他身侧呢,众人心中不免替她可怜:她指不定早被他的凶煞气场冻僵了。
然而,眼尖的梁氏却发现了,三郎不仅给她妻子夹了菜,两人的手还在桌底下牵着呢!
梁氏垂头看着碗底的羊肉,惊得眼睛都瞪直了,她心里头万分笃定,明儿个的太阳定是打西边儿升起的!
压下心中波涛翻滚的震惊后,她若无其事地重新抬起头来,结果这不经意一扫,发现长房的世子爷脸色不太好,阴沉得像骤雨倾盆的天色……
侯府还专门请了戏班子,家宴过后,众人感兴趣的就先去点戏折子了。卫老夫人今日精神不错,由洛瑜和余嬷嬷搀扶着一道儿去凑凑热闹。
“祖母!三嫂!”
祁卉圆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笑嘻嘻纳了个万福,“恭贺新禧!祖母福寿绵长!百岁常安!三嫂诸事顺意!多多发财!”
卫老夫人笑她:“小机灵鬼。”于是让余嬷嬷把早就备好的压岁红封给祁卉圆。洛瑜摸摸祁卉圆的脑袋,也说了句“恭贺新禧”,同样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封给了她,“也祝卉圆新的一岁喜乐平安、得偿所愿。”
这时,戏台子那边已开场,有角唱道:“只觉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
祁卉圆得了两个红封,开心笑得虎牙都露了出来,挽着洛瑜的胳膊:“多谢三嫂的祝福,还有多谢三嫂从湖州买回来的牛肉脯干,可太好吃了!我好喜欢!嘻嘻,也喜欢三嫂!”
洛瑜心里也高兴,刮了刮她的鼻尖,嗔道:“小馋猫儿。”
卫老夫人只是来凑个趣儿,并没有往前头走,在末尾寻了个位置就坐下了。年纪大了眼神儿也就没那么好使了,不过是听个咿咿呀呀的热闹声儿。她让洛瑜带着祁卉圆去前面听戏,洛瑜牵着祁卉圆去了梁氏身旁坐着,自己则转身朝后走,想去陪在卫老夫人身边。
戏台下的光微弱昏暗,洛瑜担心扰到他人看戏的视线,于是猫着腰走着。脚下一时不防,绊了个趔趄,眼看就要朝前倾去,一双结实有力的手及时揽住了她。
她撞到一具温热的胸膛,鼻尖闻到淡淡苦橘香。不是祁凛彻。
洛瑜愕然仰头,入目是祁淮礼温润如玉的脸。
这时,台上戏子正唱道:“柳阴中忽噪新蝉,见流萤飞来庭院。听菱歌何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尤堪恋……”
44. 心猿意马
洛瑜略显狼狈和慌乱,回到卫老夫人身旁坐下,所幸卫老夫人只是笑着恼了她一句“黏人”,并未发现她的异样。
台上换了一折戏,抑扬顿挫的唱词,跌宕起伏的桥段,众人纷纷抚掌叫好。可洛瑜一个词儿都没听进去,她正忙着平复急促的心跳声。
分明隔着厚厚的缎袄,但似乎仍能感觉到其上残存的余温正灼着她的背,令她有些不适。
刚刚险些崴倒,是祁淮礼及时扶稳了她。周围的人皆沉浸在戏折子里,纵是有人分神瞧过来一眼,也只会当作是弟妹绊倒,被好心的兄长扶了一把。仅此而已,不会惹人多想。
洛瑜自然更不会多想。
“谢过兄长。”她匆忙道了谢。然而直起身的瞬间,祁淮礼竟就势顺着她的动作倾了过来。洛瑜骤然撞进他幽深如渊的眼眸,在昏沉的光线里紧锁着她,像是守株的猎人终于等到了他的那只兔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这姿势实在不雅,她像是在主动投怀送抱,显得有些意味不明的暧昧,这令她颇为难堪,甚至生出一丝恼意。
祁淮礼复杂难言的目光悲伤地望着她,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无法言之于口。
洛瑜辨不太真切,也不想去辨清。
她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腔,耳边嗡嗡鸣响。他是侯府矜贵的世子爷,是她兄长,他不过及时伸手扶她免于摔倒,换作旁人同样会搭一把手,再正常不过。
不过短短几息的功夫,却彷佛过了几载。那股若有若无的苦橘香萦绕在鼻尖,很陌生,她急急向后撤开一步,规矩地朝他欠了个身,旋即忙往卫老夫人坐着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不稳。
心跳渐渐缓了下来,她舒出一口气。蓦地察觉到右前方有一道视线钉在自己身上,她眼角一跳,立即向右扫去,却并未捕捉到那抹视线。晦暗的光线下,右前方的祁淮礼身姿端正挺拔,目视前方在认真地听戏。
洛瑜收回目光,暗道自己怎么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定然是自己想岔了,兄长光风霁月般清隽的人,沉稳持重,怎会逾矩?
跟着听了会儿戏,她的目光再次环视了一圈,没见到祁凛彻。也是,他素来不喜这等吵闹的场合,莫不是又去了刑部办差?
她轻叹口气,莫名觉得这精彩的戏折子竟索然无味了。
卫老夫人没等戏演完困意就上来了,洛瑜正好也不想再待在此处,于是照顾祖母回明善堂。
从园里出来,方没走几步,忽听得身后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渐近,洛瑜正要转头,身后之人已经火急火燎地擦着她肩膀朝前飞奔而去了。夜风里拂来一句:“贺郎来了吗?”
这句话洛瑜听得真切,她看着前头那抹欢快明俏的身影若有所思,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蓦然回过头朝戏园子里远远望去。若明若暗中,一双沉黑的眼眸也正朝她看来。
洛瑜心下一个咯噔,急忙转首。
卫老夫人没有听清,只看见飞跑过去一个人影,于是眯着眼问:“将才可是敏如啊?何事这般着急,这孩子,担心雪天摔倒啊……”
洛瑜听着祖母的低声絮叨,一边回说“是”,心里虽有猜测方敏如是因着何事,但毕竟捕风捉影,没有依据的事儿,自然不好说与卫老夫人听。
一簇一簇绚丽惊艳的烟火此时在京城上空灿然绽开,似五彩霞霓,幻化成了各种吉祥形状,却恍如飞舞的流星陡然升空,复又坠落,转瞬即逝,徒留短暂而美好的景象。
年复一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卫老夫人看着府中张灯结彩富丽明亮,一时感慨万千,叹道:“这越年老啊,反而越觉得日子过得快,不过一闭眼,睡醒又是新年。恍惚觉着啊,前年的除夕都还没过完呢……还有你,也还没出嫁,”她拍拍洛瑜的手背,“结果祖母眨个眼的功夫,连你也成家了,好,是好事儿,祖母心里头欣慰,三郎这孩子一天天地也学会顾家疼爱妻子了,好,都很好,祖母也就能放下心了。”
洛瑜听完一番话,酸胀之意瞬时翻涌上来,如何听不出卫老夫人话中意思。
她吸吸鼻子,撒娇地摇了摇卫老夫人的胳膊,语气难得骄纵,半是哄着道:“祖母难道就不管阿瑜了吗?阿瑜只是成了家,而今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要烦扰祖母呢,倘若生了孩子,这也不知,那也不晓,到时手忙脚乱……”
卫老夫人听到孩子,眉头不由得舒展开,然而面上却是一片怅然,她宽慰道:“不慌不慌,府里有嬷嬷、奶娘伺候着,你……”
话未说完,洛瑜便道:“可我只想要祖母……若我与夫君生了孩子,到时定也跟我一样,赖在祖母跟前儿。”
卫老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爱怜地嗔她一声:“你呀惯会哄祖母。”
不过说起孩子,卫老夫人神色的确松快了些,洛瑜却罩上了一层愁容,眼下只是让祖母有个期想罢了。她明白,人一旦没了牵挂、也没得个念想,说不定哪日就真的撒手去了……
明善堂内,等着卫老夫人睡下后,洛瑜才离开。除夕夜有守岁的规矩,但侯府并未强令要求,累了只管各自回院里歇息便是。
洛瑜这会儿倒还不困,加上祁凛彻也不知去了何处,她想了想,转身往前堂的方向行去。远远听见有炮仗声、嬉笑声和喧闹声传来,想必是众人听完了戏,过来玩游戏了。
走至一处拐廊,她忽地顿住步子,语带迟疑唤道:“兄长?”
几步开外立着的人正是祁淮礼,他身子半隐在朦胧的灯芒下,清瘦颀长的影子显得有几分寂寥与落寞。
说起来,洛瑜每回见到这位兄长,他都是一副芝兰玉树、渊渟岳峙的翩翩君子模样,甚少露出这般颓丧之态。他学识渊博,矜贵自持,曾是天子钦赐的探花郎,打马游街,无限风光。温润如玉,与人和善,至少洛瑜在府中六七年,从不曾见他动过怒,他永远让人如沐春风。
他是天之骄子,如神仙般的人物,当年卫老夫人曾私下与她说起,将她许给他。她为此感到惶恐不安,更多是觉得自己不配,从不曾肖想过,那才是耽误了、高攀了、甚至是玷污了朗月清风般的人。
更何况,她初来侯府之时,寄人篱下令她每日战战兢兢,犹记得是兄长递给她一份善意,朝她露出温雅柔和的笑,跟她说侯府以后就是她的家……
因着这一份善意,她心生感激,对他则更多是对兄长的尊敬。
于是慢声问道:“兄长怎的在此处?不去前堂与大家玩会儿游戏吗?”
这里离明善堂有段距离,卫老夫人又早已歇下,想必他应当是不会去寻祖母;关于方敏如的事儿,她更不会开口主动提。
祁淮礼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那双眸子如墨漆黑,晦暗不明。他朝她走近,洛瑜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步子有些涣散。待离得近了,只剩一步之遥时,果然闻到一股酒味。
兄长居然喝酒了?
洛瑜讶然地看向他。他的面容清隽如玉,眉眼柔和,总之是与祁凛彻截然不同的长相。祁凛彻硬朗锋利,他则内敛自持。倘或是祁凛彻喝了酒,洛瑜也许还不至于如此惊诧。
“你送的礼,我已收到。”祁淮礼微微弯腰,眼神近乎贪婪地一寸一寸流连过她一张芙蓉面,嗓音低哑:“多谢……弟妹。”
“啊……”
不知为何,洛瑜被他如此直白的眼神看得有些瘆得慌,稍稍移开了视线。她并不知道祁凛彻最后到底买了什么礼物,这会儿听到他的感谢,不免一阵心虚,有些不敢应承。送大家的礼物都是她从湖州挑买的,唯有他的不是。
她犹豫着道:“未有多贵重,兄长不必言谢,只是一份心意。”
祁淮礼听着她的语气,绝望的心顿时又燃起了一丝希冀,一颗心狠狠震颤了一下。他垂下的手已紧攥成拳,才能勉力克制自己的战栗,他艰难地吞咽着,尽量稳住声线:“那本佛经我很喜欢。”
“佛经?”
这一刻,洛瑜委实呆愣住了。
祁凛彻怎么会送一本佛经给兄长?从未听说过兄长礼佛信佛,该送祖母才是……再怎么,哪怕买本史籍,不,她那方砚台也可啊……洛瑜一瞬间心思百转,也不知祁淮礼那句“喜欢”到究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出于礼貌。
事已至此,她只能尴尬回笑:“兄长喜、喜欢就好。”
祁淮礼自然没有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转变。原来,不是她买的……转瞬间,他似想明白了什么,突然放声轻笑,凝固了几日的血液终于开始缓慢流动,这才惊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手心被攥得生疼。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落在洛瑜耳畔,竟有几分森然。廊下吹来一阵夜风,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一向温润精致的面庞上显得有些狰狞,彷佛变了个人似的。
洛瑜从未见过祁淮礼这般模样,完全像个陌生人。她本能地往后退,却不料他动作更快一步,迅速扣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至近前。
她登时睁圆了眼,挣扎用力,飞快抽回自己的手,急急退开三步远,惶恐慌乱地看着他:“兄长,你……你喝醉了。”
“是,我醉了,我早已醉得失了理智……”
醉得把从前读过的圣贤书都忘了个干净,醉得罔顾礼法,醉得觊觎他人之妻,深陷于求之不得的痛苦中……一半是道德,一半是疯魔,他早已醉得一塌糊涂、早已身在炼狱,日夜受此妄念煎熬之苦。
洛瑜哪里知道他对自己的这些复杂心思,她看见他颓然地垂头,双肩颤抖,误以为他是真的醉了才导致神智不清醒,可周围没有小厮丫鬟,她担心道:“莫如兄长先去前堂,好叫小厮备上醒酒汤……”
“三嫂!三嫂——”
前方蓦地传来祁卉圆由远及近的喊声,骤然打断了她的话,同时也碾断了祁淮礼脑中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赶在祁卉圆跑来前,他焦灼、酸楚、甚至又隐隐疯狂地深深望了她一眼后离开了。
他无声祈求神佛镇压自己,以期斩除他心生的这一段无望的孽想。
……
“三嫂的脸色不太好,您怎么了?”
祁卉圆气喘吁吁跑过来,挽着洛瑜的胳膊,又回首往后瞧去,只看到一抹跌跌撞撞的背影,咦道:“那是大哥吗?”
洛瑜没有回答是与不是,撇开思绪,敛了敛神色问她:“卉圆可是有何事寻我?”
“啊对!”祁卉圆没有多想,注意力被引回来,立即又眉飞色舞说道:“三嫂,原不是甚么急事,只想问你眼下可得空,要不要与我们玩游戏?对了,祖母歇下了吗?”
洛瑜说歇下了,“我正也要往前堂去。”
“那太好了!”
两人便一道儿走着。洛瑜心里有些乱,还在想着方才兄长的不对劲之处。祁卉圆是个活泼性子,闲不住嘴儿,说起另一事来,“先前本与大嫂约了玩投壶,可左等右等迟迟不见大嫂人影,我还以为大嫂也陪着祖母回明善堂了呢,谁知刚刚瞧见大嫂……”说到此处,祁卉圆压低了音,“哭了,还哭得很是伤心。我也就不敢上去再问投壶的事儿,这才来找三嫂。”
洛瑜嗯了一声,没有多言,只听祁卉圆又自顾自道:“大过年的,大嫂是受什么委屈了吗?会不会是忙着料理咱们府里的一应事务,太累了……”
说话间,到了前堂,是个极为宽敞的大院,彩绘梁栋极尽藻饰,灯火通明,一片笑语热闹声。下人早早把庭院积雪清理了干净,银丝炭烧得通红,热气扑面,走进来并不觉着冷。
二房的五郎穿着身喜庆的簇新提花貂绒缎袄,龟背纹棉裤,正央着他爹爹带自己去玩炮仗。二老爷下棋下到一半,正是胶着之时,不耐理会儿子的纠缠,“乖儿,去找你哥哥姐姐们玩儿去。”
五郎撅着嘴就要哭闹时,一转头,发现二姐过来了,顿时破涕为笑,伸手喊着二姐抱抱,放放鞭炮。祁卉圆捏了捏他的脸:“好弟弟,炮仗多危险,一会儿二姐带你玩儿别的。”
早有下人提早备好了,前庭开阔处置一山形花纹铜投壶,长颈广口大腹,圆壶两侧有耳,壶腹内铺一层即小又滑的豆粒,以防投进的矢跃出。矢长约有二尺八,柘木制,一头削尖拟箭端,需箭头入壶才算投进。
祁卉圆手中拿了一根矢,正眯眼瞄着壶口跃跃欲试,又是前倾,又是半蹲,又是侧身,接连试了好几个姿势。一旁的洛瑜不由失笑:“怎的了?可是与那铜壶不熟?”
“哎呀好三嫂,你惯会打趣我!”
祁卉圆鼓着腮帮子,实诚地说道:“我担心投不准,闹笑话呢。”
“无人笑话你,大胆儿投便是,玩一玩儿。”洛瑜掂了掂手里的木矢,朝她一笑,“再不济,还有我给你垫尾巴呢。”
祁卉圆正要反驳,忽而想起什么,登时扑哧一乐,又立即憋住了。她这模样惹得洛瑜发笑,道:“没什么的,笑罢,我这手气向来如此,与好运是沾不上一点儿边的。”
“三嫂定然是谦虚了,”祁卉圆给她找补,“你年年都让着我们,不亮出真功夫……”话音渐弱,竟是连自己也编不下去了,祁卉圆再没憋住,笑了出来。
洛瑜莞尔:“难为你还替三嫂遮掩,我这连三脚猫的功夫都不如呢,每年玩这些个游戏可从未赢过一回。”
这倒是实话,初来侯府前两年,她不甚放得开,都是缩在角落看着她们玩儿,后来卫老夫人让她也去耍,莫拘束着,结果玩什么输什么,纵是连简单的抓阄也永远是手气最差的那一个。
祁卉圆自然也是想起来了。她杏眸乌溜溜一转,跑上前去把铜壶移至离投壶的位置近了些,拍拍手得意道:“嘿嘿,我真聪明,这回咱们定是一投一个准了!”
“哎——”
正在一旁看着的四郎突然出声,指着那段距离,“不可作弊,规则不是这样的。”
说着就一脸正气凛然地要去将铜壶归位,祁卉圆叉腰故意瞪着他,他吓得顿了步子,口中却仍不服:“此乃失君子风范也。”
祁卉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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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地走回准线前重新站定,小声哼哼:“反正我又不是君子。”
投壶者,六根矢投完算一局。
祁卉圆连投两局,把把投中,无一失手,五郎看得目瞪口呆,拍着小手一迭声欢呼:“哇唔!二姐二姐!真真厉害!”
她很是受用,扬了扬下颌,“那当然。”
把矢一一收回来后,祁卉圆兴奋道:“三嫂!你也来玩一局罢?”
洛瑜看她方才投得那般轻松且又有准头,不禁手痒痒,也想试一试——壶口离得这么近了,她总不至于连一支都投不进去罢?
一语成谶。
地上歪七竖八地躺着箭矢,壶口内空空如也。洛瑜心里的气泄了一半,开始怀疑莫不是眼神不好使,可自己分明是瞄准了壶口投去的,究竟是差在了哪一步?
还剩最后一根矢,她拿在手里轻轻抚了抚,一转头,发现祁卉圆、四郎和五郎皆屏气凝神地看着自己,彷佛比她还要紧张。
洛瑜却忽然感到有些窘迫,作弊作得这般明显暂且不提,壶口、加上两侧的左右壶耳,共有三口,竟是连一个也没能投进去。
眼下又被小辈们这么瞧着,她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缓缓呼出口气儿,她安慰自己这都见怪不怪的事,投中了才是意外之喜。于是咬咬牙,双目紧盯着长颈壶口,右臂使了力往前一送,结果一时没控制好力道……
她听到木矢破空之声,听到祁卉圆三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听到矢尖在地上摩擦、当啷着地的清脆之声。
最后落在一双黑缎锦靴前。
洛瑜眼角一抽,暗道糟糕,视线落在那鞋面上,隐约觉得有几分眼熟,慢慢往上移,长腿劲腰阔肩,锋利的下颌,硬朗的眉眼,她登时又惊又喜:“夫君!”
“嗯。”祁凛彻应了一声,俯身拾起地上的矢,朝她走来。
因着是除夕,洛瑜今日特意挟着他换了浅色,着一身玉色金线绣流云纹织锦袍,墨发高束,俊朗矜贵,似苍松翠竹,若溪泉漱石,恍如人间清朗贵公子,不复往日冷漠恶阎罗。缓步而行,迎光而来,直教洛瑜心头的小鹿怦然乱撞。
及至近前,忽闻他含笑开口:“投不进便罢,怎么气势汹汹的?”
洛瑜:“……”
那头小鹿立时就砰地撞晕了过去。
她索性两手一摊:“我气自己太笨了,不行嘛。”
祁凛彻勾唇,转了转手中的箭矢,看眼地上的“惨状”后,微弯腰对上她乌黑水润的眸子,低沉的嗓音夹着一丝蛊惑:“夫人若是不嫌,为夫教你。”
“我……”
洛瑜停顿一瞬,既想点头,又有几分犹豫,心里还藏着一分道不明的小心思,即不想在他面前出丑。
自己的“战绩”实在入不得眼,总觉着他嘴里有数句挪揄的话正等着自己呢。
她踟蹰的当口,祁凛彻已经上前把铜壶拿到远处放定,左手拿着八根箭矢走了过来。洛瑜目视这段距离,足有十来步之远,这哪儿还是投壶,恐不是射壶吧……她嘴角抽了抽,心里的退堂鼓打得隆咚响——她连瞄准壶口都费劲,更别提投中了。
等他走近,她小声道:“我还是不玩儿了……”
“怎么?”祁凛彻问。
她的声音更小了:“这么远,怎能投进?”
祁凛彻闻言一笑,倒不在意她的质疑,走到她背后,微微倾身像是把她整个人环抱其中,他执起她的右手,把箭矢放进手心让她拿稳。
“如若投进了,夫人当如何?”
洛瑜一噎,还能如何?
“当……算夫君厉害吧。”
祁凛彻轻声笑了起来,洛瑜感受到来自他胸腔的震鸣,以及他鼻息拂过耳尖撩起的痒意,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立即屈肘推了推他的胸膛,“夫君,别,太近了,小辈们还都在呢。”
四郎本就有些怕他这位三哥,既想走开,又想留下来看投壶,犹犹豫豫地半躲在祁卉圆身后探首看着。祁卉圆呢,虽与三哥不亲近,但她素来活泼好动,当下更想看三嫂会不会投中。
唯有五岁的五郎,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懵懂地盯着两个大人看。
祁凛彻稍稍拉开一拳的距离,看妻子紧张得一张脸羞得通红,不由好笑:“在又如何?你这副神情像是在担心偷情被发现。”
“夫君!”
洛瑜侧头恼瞪他一眼,“你正经些。”
虽然两人是夫妻,坦坦荡荡,但洛瑜一贯脸皮薄,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自己夫君这般亲密地搂抱,唔,虽则说是在玩投壶,但她仍是有些不适应。
“怕什么。”祁凛彻不以为意,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
洛瑜知他是寡言的性子,往常多是不苟言笑的冷淡,也不爱与府中长辈寒暄交谈,更遑论是与小辈们玩这些个幼稚游戏,况且他将才言语、举止皆与往日有所不同,她心下纳闷,正欲问他刚刚去何处了,手心蓦地被他轻挠了一下,他的声音立即在耳畔低响:“专心些。”
“……”专什么心?
祁凛彻右手略一使力,虚托着她的手腕朝铜壶的方向遥指,边说道:“臂弯放松即可。执箭尾部,箭头斜上,手腕注力,目视壶口。”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洛瑜定了定神,跟着照做,耳边又听他问:“投哪个口?”
“啊?”
洛瑜一愣,心道自己这三脚猫功夫还有得挑吗?于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说道:“当然是那个最大的壶口,壶耳我是决计投不中的。”
却不料这话又引得祁凛彻发笑,洛瑜偏头乜他一眼。灯烛荧煌,揉碎在他眼眸里,光影依稀笼在深邃的眉眼间,连眼角那道疤都更添了几分韵味,真个是翩翩如玉郎君。洛瑜心跳猝不及防地错漏一拍,拿着箭矢的手有些不稳,她脸一热,飞快地转回头来。
祁凛彻却偏生不肯饶她,他微垂首凑近,唇贴着她耳垂,似咬非咬,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
“夫人平日里施针那样稳,这会儿,抖什么。”
洛瑜脑中猛然轰地一声,仿若有无数烟花噼啪炸响,震得她半边身子又酥又麻。
巧的是,头顶夜空上此时嘭地燃起了数道辉煌绚丽的烟火,与她的心跳声交错着怦怦不停。
身后这个火炉着实滚烫,她被烧得口干舌燥,脑子嗡嗡一片空白,只想赶紧离开,再不管什么投壶还是投湖。
右手却忽地被一只大掌轻松包裹住了,祁凛彻把她手心的箭矢重新调整好位置,又把她胳膊稍稍往上托。
“不难。若掷进壶口则称''倚竿'';投入左右壶耳,箭身斜倚形同腰间佩剑则称''带剑'';箭尾倒投进入壶口,则是''倒中''。”他问:“夫人想投哪种?”
“……啊?”
他这倒是又正经起来了?还是自己想入非非了?
洛瑜双颊染上的绯红还未褪下去,他此刻这般认真教学,倒显得她刚刚有多心猿意马似的……
45. 争锋相对
“随便。”
祁凛彻:“没有随便的壶口。”
“……”
她破罐破摔:“那就投最难的。”
反正也没抱多大希望,能擦着点儿壶身都算是她运气好了。
话音将将落下,祁凛彻的声音近在耳畔紧接着响起:“松手。”
洛瑜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松了手,与此同时,一股力蓄上来,带着她的小臂和手腕朝前一送,箭矢“唰”地凌空飞去,夹藏一股势如破竹的气流。
不止洛瑜,一旁“观战”的祁卉圆、四郎和五郎,数双眼睛一目不错地黏在那根矢上,此刻恨不能自己化作那箭矢,然后乖乖投入壶口。
箭矢在空中翻转了两圈,几人的心都不约而同地揪了起来。
只一霎那,就听到锵的一声闷响。
这声儿听在洛瑜耳里,有些陌生,毕竟前头已听了数次箭矢落地声,她的目光还在地上逡巡着,就听五郎嘹亮地率先嚎了一嗓子:“哥哥厉害!投中投中!”
接着是祁卉圆按捺不住激动地冲到了铜壶前,也跟着嚷叫起来:“是倒中!三嫂!你投中了左壶耳!”四郎也难掩兴奋地跑了过去。
箭尾倒投入壶中,还是细口的壶耳,且还隔着不短的距离,确是最难的。
不多时,就连周围的小厮丫鬟们也引颈过来瞧热闹。
洛瑜还站在原地没回过神儿,她低头,手心手背来回看了又看,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手。好在祁凛彻一句话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莫不是高兴傻了?”
洛瑜:“……”
她这才转头看向他,不可思议的惊喜与雀跃悉数溢了出来,那双剔透明眸里毫不掩饰对他的仰慕,她噙着笑意唤他:“夫君——”
轻轻柔柔、甜甜腻腻的嗓音,直把祁凛彻冷硬的心都融化了。
“嗯。”他喉结滚动两下,压抑着将她揉进怀中狠狠疼惜的冲动。旋即朝前一扬下颌,“去吧。”
面前之人的笑靥胜过夜空中升起的繁烁烟花,朝他开心地点点头说好,迈出一步后,忽而又折身回来,飞快地搂着他的腰身抱了抱。
怀中柔软馨香的触感片刻即逝,祁凛彻刚抬起的手还没来得及回抱住她,人就已经撤离了身,欢快地往前走去了,徒留他身子僵直地立在原地忘了动作。
祁凛彻攥握着的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缓缓吐纳出一口气。他的胸口如有一团火在剧烈地燃烧,一颗心早飞窜上了云霄。
突如其来的悸动令他有些无措,他喉间发紧,视线偶然瞥见挂在檐角的一勾银月,此刻别无他想,唯一念头是跃身上去,把月亮摘下来捧给她。
洛瑜呢,方才抱他也只是欢喜之下身体快过脑子的反应,殊不知自己的夫君其实已经打上了月亮的主意。
等她走近,才发现三个小辈围着铜壶竟是吵了起来。
“……我只是就事论事,三嫂虽则是在前头执箭,但她先前都没投中,怎么这回成了,若说谁投中了壶耳,我觉得就是三哥。”四郎道。
“才不是三哥,分明是三嫂投中的,三嫂很厉害!”祁卉圆插着腰反驳,一心维护她的三嫂。
五郎稚嫩的童音响起:“是三哥哥,我看见了,他的手摸着三嫂嫂的手,是他把箭矢投出去的。”
洛瑜听罢,不由得汗颜,五岁的儿郎眼睛倒是雪亮得很……
三人各有各的理,她只得出声圆场:“好啦,谁投中的都行。”一边说着,她蹲身下来准备收回这支矢。
箭身斜倚在壶耳,尾部倒插入口中,干脆利落,决计不是出自她之手。诚然,她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真让她来投,好比用筷子穿针眼——难。
不过祁卉圆仍是十二分坚定:“我就知道!三嫂原来是深藏不露哇!”
洛瑜:“……”
冒领了这份夸赞,她顿时有些心虚。然而心里却又情不自禁地浮起一丝隐秘的愉悦,“常败将军”突然胜了一回,尽管是借着他人之力,但好歹也算是尝到了一丁点儿甜头,心里美滋滋的。
于是乎,后面又接着连投了三矢,祁凛彻话不多,却把把都让她尝到的甜头更多了些,甚至还有一支位置刁钻的,箭尾堪堪抵在壶耳口欲坠不坠,却又出奇地平衡。
祁卉圆三人惊奇的欢呼声一道高过一道,五郎兴奋地拍着小手。
洛瑜整个人似飘在云端上,如若不是祁凛彻的手还覆在她的手背上,她险些都快要被这胜利冲昏头脑,误以为自己从前当真是“明珠蒙尘”、亦或是“大器晚成”了。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夫君……”然后把剩余的两根矢递给他。祁凛彻挑挑眉,眼神询问她怎么不继续投了。
洛瑜道:“已经体验过了。”
再投……她就该露马脚了。
把箭矢塞到他手中,洛瑜退开站到一旁去,说道:“夫君来结束这局吧。”
面对着祁卉圆三人的声声夸赞,她耳根早就臊红了,一方面觉着自己实在受之有愧,一方面觉着自己夺了祁凛彻的风头和功劳。
或许在侯府的小辈、甚至下人们眼里,对这位常年不回府的三爷知之甚少,又觉他长得凶,存着畏惧的心理,甚至连他的弟弟四郎见了他都得绕着跑,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在意他究竟如何。
可洛瑜心里清楚,他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冷漠疏离,并非不可亲近,且刚刚他带着她的手投壶时的膂力与娴熟,她则更知道,他矢无虚发,必百投百中。
她就是要让一众小辈们都看看,他们的三哥可是很厉害的!
孰料她这厢正暗暗思忖着,那厢祁卉圆三人皆同时发出了惋惜之声:“唉!只差一点儿就投中了!”
洛瑜不解地抬眸望去,见铜壶旁躺着一支箭矢,她额角隐隐一跳,飞快转首朝祁凛彻看去,他似没注意到她的视线,最后一支箭矢已脱手而出,堪堪擦过壶身咚的落地,再次惹来祁卉圆三人一阵遗憾的痛惜。
至此,一局结束。
“夫君,你……”明明是可以投中的。
洛瑜这会儿比自己没投中还要失落和沮丧,她看着他:“夫君莫不是故意的?”
祁凛彻屈指点了点她的额尖:“是我技不如夫人,失了准头没投进。”
这话能信?
先前可是他说的“教她”。洛瑜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她闷闷地道:“夫君何故让着我?卉圆和四郎他们可是要误会大了。”
“这有何可误会的。”
洛瑜:“我不想他们误会你,分明你有实力。”
祁凛彻闻言一震,竟不知她如此想法。
“我自无所谓。”
他顿了顿,弯腰对上她水润清澈的眸子,唇角微扬,“他们知道我的夫人厉害即可。”
“我……”
洛瑜正欲再言,那边三人拾起箭矢走过来了五郎在前头一蹦一蹦,手里抓着根矢,眼巴巴地看向祁凛彻,脆生生喊道:“三哥哥,投,我也投。”说着,就把箭矢塞进祁凛彻手中,还讨好地摇了摇他的手。
这是要他三哥哥教自己投壶呢,至于为何不要洛瑜教,咳……
祁凛彻对这五岁小孩儿突如其来的亲近尤为不适,他早习惯了府中人对他的避而远之,当下拧紧着眉,下意识就要抽回自己的袖子,这时又听四郎的声音低低响起:“三哥……能否也教教我投''倒中''?”
他的动作忽然滞了一瞬,抬眼看向自己这个四弟。虽同为三房所出,但两人关系堪比陌生人,从前不过是看他一眼,就教他吓得远远地躲开了。眼下想学投壶技巧,又勉强壮着几分胆上来请教。亲疏与否,不外如是。
祁凛彻敛下眸子,抿着的唇角正要启口,一道焦急的声音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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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响起:“唉唷我的个乖乖小祖宗!”
话未落,斜里已冲出来一名妇人,正是梁氏,她急急地掰开五郎攥着他袖子的手,飞快抱起五郎连连退开两步。
梁氏先是蹲下来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五郎可有受伤,确认无事后才松下一口气,接着暗暗瞪了眼祁卉圆,这才起身,对祁凛彻露出个难为情的笑来:“五郎不懂事,没有惹恼三郎罢?怪我也是躲懒了去,这雪夜儿冷的,没给五郎多穿件袄子,瑜儿,你们继续玩儿便是,我带着五郎这就回去了。”
五郎道:“阿娘,我不冷的,三哥哥要教我投壶呢,而且阿娘不是刚刚才给我添了件袄……”
“哪有不冷!”梁氏打断儿子的话,牵着他的手即走:“瞧你的手冻得……”
声音渐远,祁凛彻眸底的寒意渐起,忽而掸了掸袍角,见怪不怪,十分了然地半勾起唇角。
一双柔软的小手忽然伸过来拢住了他的手,揉着他的手心温柔地摩挲,两颗不同的心脏似乎通过脉搏的跳动,连结在一起,同频地跳动着。
一时都无人开口说话。
直到祁卉圆不经意转头,喊了一声“大哥”,才打破这层凝滞的气氛。
洛瑜回头,看清来人,有些诧异,也跟着唤了声“大哥”。心中则纳闷,兄长方才不是醉酒了么?正待收回视线时,蓦地瞥见他的左手颤了一层棉白纱布,暗红色鲜血早已渗了出来。
祁淮礼颔首走了过来,他的衣裳也重新换了一身,神色清隽温和,似乎仍是从前光风霁月的世子爷,而不是洛瑜先前看到的那副陌生模样。
她看着他的手,“大哥受伤了……”
半个时辰前那会儿,他的手还是好好的。
话至一半,祁凛彻高大的身影往右一挪,已然先一步挡住了她看过去的视线。他的声音接在她未尽的话后面,语气淡淡的:“大哥受了伤,怎么不好生在院里养着。”
祁淮礼道:“一点小伤,并无大碍。劳三弟,和三弟妹挂心了。”
“倒称不上挂心。只是我夫人身为医者对病人的普通问候罢了。”
祁淮礼笑了笑,默然不答。病人?他的确病得不轻。
……
洛瑜和祁卉圆、四郎三人远远在旁站着,前方兄友弟恭的两人正在投壶。祁卉圆歪着头问:“大哥的手好像又流血了,我瞧着那纱布都透了,为何还在投?”
“大哥伤的是左手,他是用右手投的,”四郎解释道,“何况大哥和三哥比了四局仍未分出胜负,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祁卉圆嘀咕:“不太懂,为何任由伤口流血不管啊……”
听完四郎的话,洛瑜的目光忽然定定望着祁凛彻,一瞬恍然,他投壶用的也是右手,可她记得,他惯用的分明是左手……
祁卉圆又问:“是大哥厉害些还是三哥啊?”
四郎挠头说不知,“大哥和三哥好像旗鼓相当……三嫂,你觉得呢?”
“嗯。”
洛瑜轻轻应声,心道,何止是旗鼓相当,两人之间甚至有股争锋相对的火药味儿。
那边,祁凛彻再次毫不费力地投中壶耳,祁淮礼笑赞:“三弟好身手。”
祁凛彻面无表情地瞟了眼他左手,回道:“大哥也不差。”
接下来轮到祁淮礼投了,但他却只是轻轻把玩着手中的矢,面上仍是噙着温和的笑意,彷佛只是在话家常:“对了,多谢三弟送的佛经,有心了。”
祁凛彻掀起眼皮凉凉睨他一眼。
“只是,”祁淮礼话音一转,意有所指,“不知三弟能否将三弟妹准备送我的那份礼物,还给我?”
祁凛彻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
他嗤了声,“还?大哥倒是说笑了。本不是你的,何来''还''字一说?”
“原本就该是我的。”祁淮礼微微笑着回道。
46. 口与心违
已是四更天,热闹喧腾声渐歇,炮竹烟火时断时续。
困意袭来,洛瑜迷蒙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两滴泪。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替她拭了去,浓密纤长的羽睫跟着一颤一颤。
“怎么不睡。”
回了熙止院,祁凛彻本是径直抱着她往内室走,她却摇头止住他的动作说等等,他只得先把她抱坐在暖榻上。
洛瑜揉揉眼睛,声音温软:“先不睡,夫君你稍等我一会儿。”
她从他怀中下来,往里间走去。祁凛彻耳力极佳,听到里头传来木盒相碰的窸窣声。过了片刻,见她双手反剪在身后,笑意盈盈地走近,站在他面前说道:“夫君新禧。元日伊始,祝愿夫君身康体健又平安、仕途扶摇且直上!所望皆如愿,所行皆泰来。”
一面说着,一面把藏在背后的手伸了出来,纤柔的手心上横着一个半尺来长的檀木盒。
祁凛彻询问的眼神看向她,她含着笑示意他打开。
他接过来,檀木盒不重,很轻,但平素拿惯了刀剑的手却忽而有些抖。
小心翼翼打开盒盖,只见绫绸上躺着一枚绣了祥云纹的平安符。
“你……”祁凛彻难掩讶然。
洛瑜在他旁侧坐下,失笑道:“怎么了?夫君瞧着很是惊讶。”她扬扬下颌,眸中闪过一丝灵动的狡黠:“这招乃出其不意。先前给各房都送了在湖州买的礼物,却唯独没有你的,夫君是不是以为我把你给忘了?”
祁凛彻默然地看她一眼。
“没有哦。”她指着平安符,柔声说道:“这枚平安符是特地去湖州的灵觉寺求的,络子是我亲手打的。夫君常在外办差,唯愿夫君诸事平安、逢凶化吉。”
平安符胜似千钧重,他拿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红色的平安络。
那日落空的失望瞬时被一种无可言状的情绪填得满满当当,心口滚烫。
祁凛彻放下檀木盒,搂她入怀,在她发顶落下一吻。“我竟不知,你何时还去了寺庙。”
在湖州之时,他命荀青暗中保护,自然对她的行踪是知晓的。
“是我让荀青先瞒着你的。”
洛瑜道,“据闻灵觉寺建成已逾千年,有数百位得道高僧坐化成佛,香火旺盛绵延,凡许愿都很是灵验,甚至有外地香客不远千里慕名而来。我知夫君素不偏信鬼神佛道之说,但……”她仰脸看他,漾着笑意,“上回夫君可是说过,信之也无妨的,如此这平安符定能保佑夫君如意顺遂。”
“嗯。”
比之祈祷神佛保佑,从前的他更笃信事在人为。如今妻子特意给他求了一枚平安符,好像打破了那层结界,他甘愿成为芸芸众香客里的一名虔诚信徒。
又或许他为之俯首的不是神佛,是她而已。
祁凛彻揽着她腰的手圈紧了些,头埋在她雪白的颈窝里,鼻尖闻着熟悉的栀子香,淡淡的,却顷刻抚平了闷堵在他心头的不快。
诚然,刚刚投壶之时,兄长的那番话无可避免地化为了一根刺,猛地朝他心脏扎来。他的心肠并不算柔软,二十三年也早已习惯无亲人关心,因而很多事在他看来都可以无所谓处之。正如不信神佛一般,他也从不认什么先来后到之理。
他早听出兄长的弦外之音,那句“原本就该是我的”,并非指她买的礼物,而是她这个人。
若非天子早前赐婚兄长和方敏如,与洛瑜的婚事绝落不到他祁凛彻的头上……
灼热的鼻息喷洒在洛瑜颈侧,很痒,但她没有躲开,只是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他自回院里后,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虽不明显,但与他相处日久,这丝变化还是教洛瑜敏锐地察觉到了。
联想到那会儿梁氏紧忙奔来抱走五郎,无需细想也能看出,梁氏不愿五郎与祁凛彻待在一处玩儿。洛瑜在心里叹口气,泛起一丝心疼,她腾出一只手来绕到他身后,轻缓地顺着他的背。
还没顺两下,她骤然痛嘶一声,颈间似被他咬了口,他的唇瓣紧贴在她纤薄的肌肤上,粗重的呼吸快要将她整个人蒸熟了。
耳边只听他哑声道:“你是我的。”
洛瑜:“……”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她刚要开口问是何意,细细密密的吻就沿着颈窝、耳廓、脸颊,一路缠了上来,攫住她的唇,叩开她的牙关。
洛瑜残存的那丁点儿困意,最后悉数消散在他强势却又温柔的亲吻里。
……
冬雪除岁,爆竹迎春。
卫老夫人往常虽免了各房的问安,但每逢元日这天,各房都会雷打不动地过去明善堂请安。
昨儿夜里闹腾到很晚,因着惦记请安一事儿,洛瑜睡得浅,早早便醒了,一摸身侧,无人。云萝进来服侍她梳洗,喜气洋洋地说了几句吉祥话,接着卖了个关子:“娘子一会儿去了外头,自然就知晓三爷去了何处。”
洛瑜愈加好奇。他昨夜要得凶,竟还有精神劲儿一大早就出门?
云萝利落地给她簪发,忽然咦了声,说昨儿戴的那支栀子簪不见了,洛瑜以为是祁凛彻抱她回院里时,替她摘了下来,遂也没放在心上,让云萝换另一支簪便是。
收拾停当后,绕过屏风朝外走。院里的下人换上了整齐又喜庆的新衣,见她出来,皆行礼一迭声道“三夫人新禧”“三夫人吉祥”,她颔首笑着一一应了,让云萝给众人发赏钱。
视线往院外一扫,一瞬明了云萝将才那句话是何意。
地上积雪薄了两层,而通向书房的那条路旁,相隔几步便堆着一个雪人,起先是小小的一个雪团子,越往后,雪人越大。
有眼色的下人忙出来说道:“三夫人,这是三爷今儿个一早起来堆的雪人,三爷不让奴婢们帮忙,说要亲手给您堆呢……”
洛瑜欣喜又震惊,脚下已不由自主地沿着这道“雪路”走了过去。雪人头戴红绒帽,眼睛大大的,装饰倒像她平日里的穿着,然而那双手叉腰气势汹汹的模样,倒更像祁凛彻。她不禁看乐了,然而眼眶却模糊了。
她眨眨眼,颊上淌过两行湿痕。
书房前的那棵桂树下,堆着一个足有半人多高的雪人。然而她却顾不上再仔细看了,最后几步路是匆匆跑过去的,伴随着擂鼓般咚咚的心跳声。
“夫君——”
她急切地一把推开书房门。
下一瞬,身子即被人拥入怀中。
是熟悉的气息,是熟悉的怀抱。
洛瑜双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身,脸贴在他胸膛上,瓮声道:“夫君,你怎么……”
祁凛彻道:“随手堆的。”
“……”
他起个大早、裹着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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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清冽的寒气,只为随手堆十几个雪人?若她是三岁孩儿,兴许就信以为真了。
湖州初雪那日,下的是雪沫粒子,她记得当时不过是随口说了句“这么点儿雪都不够堆一个雪人的”,明明是不经意的话,他却听得认真。
北风呼啸的冬晨,也不知他何时买的红绒帽、铲了多少雪、冻了几次手,最后却只有轻飘飘一句“随手堆的”。
忽然之间,从前一些模糊的画面在脑中变得清晰了起来。那株乌蔹莓,他说“随手买的”,那支栀子簪,他也说“随手买的”;绕道去郡主府接她,他说“顺路”,公务繁忙却休沐带她去“踏秋”;在药铺前等了许久,却说“刚到”……
过往的记忆一帧一帧拼凑完整,洛瑜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个男人真是……口与心违的嘴硬。
祁凛彻垂下眸子,看她眼睫湿润,顿时有些慌了,急忙抬手给她拭泪,小心地问:“怎么不高兴?”
洛瑜低低啜泣一声,摇头又点头,余光一顿,忽然一把捉住他的手。他手掌宽大修长,然而手背擦破了皮,十指指骨都冻红了。
他立即要抽回手去,却被她攥得更紧。他无奈道:“力气倒是不小。”
她破涕嗔他一眼,踮着脚在他下颌印下一吻。“傻子。”
……
明善堂内,众人给卫老夫人请安问候完毕,余嬷嬷便给众人端上五辛盘,这是元日食俗,以及饮屠苏酒和桃汤,后者既可治鬼,亦能辟瘟疫。
下月是卫老夫人的寿辰,三老爷年前送信回来,说是告旬假回京给老夫人祝寿。洛瑜对她这位“公爹”并无多少印象,当初与祁凛彻结婚时,三老爷和林姨娘远在南昌府,只着人送了贺礼。而今要以“儿媳”的身份见公婆了,乍然想起竟还有些紧张。
她偏头去看祁凛彻,却见他神色淡淡,既不惊也无喜。倒是四郎,脸上显而易见地高兴。
待回了熙止院,洛瑜拽着他的手给他上药,忽然想起另一事来,问道:“夫君怎么买了本心经送给大哥?”
祁凛彻拧眉,不答却问:“你知道了?大哥跟你说的?”
“对啊,昨儿碰巧遇到大哥,听他提起。”
碰巧?
祁凛彻心中微哂,兄长就是故意的。昨晚除夕宴过后他去了刑部一趟,回前堂时看到她在投壶,而兄长正站在不远处。若非他来得及时,呵,恐怕教她投壶的不是他而是兄长了。
洛瑜自是不知,她挤出一抹药膏,继续说道:“府里皆知祖母念佛,你买的佛经怎么反倒送给了大哥?”
“不为什么。”
——只是看兄长不顺眼而已。
“对了,昨个夜里你和大哥投壶最后是谁赢了?”
祁凛彻微扬下颌,递给她一个“这还用问”的眼神。
听她三句不离“大哥”,他心中略有不爽,岔开话头,“听闻……夫人想要个孩子?”
话一落,立时惊得洛瑜上药的手忘了轻重,猛地一戳,惹得祁凛彻轻嘶了一声。她心道,怪不得请完安后,卫老夫人特地留下他说话。
只是,她昨晚可不是这么与卫老夫人说的,这怎么到了他嘴里就被曲解成另一个意思了?
不过……洛瑜眨眨眼,顺着他的话问:“那夫君……喜欢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47. 如鲠在喉
立春到,冰雪消,年节里,走亲访友最是不得闲。一连几日,侯府门前车马喧阗,恭贺声此起彼伏。官宦权贵之家的来往走动,确是大有讲究。该如何招待、该请入哪桌、该怎么安排落座次序、该上什么茶水、该回什么礼,何时该出来打圆场、哪些话可说、哪个词是忌讳……里头的门道儿简直比线团还绕,比井底还深。
当然,这些原本都不是洛瑜该操心的事儿。
但凡事也偶有例外。
自除岁夜过后,方敏如“卧病在床”,长房季氏嫌她大过年的“晦气”,让她就待在院里养病。但一人着实打点不过来,除了梁氏外,季氏便把三房的洛瑜也薅上了,帮忙拜客送礼。季氏把里头的条条道道简单与她说了,使唤起来倒也得心趁手。
于是洛瑜这几天忙得是脚不沾地,陪笑着脸都快僵了。众夫人聚在一处闲谈时聊起的一些个内宅八卦也跟着听了几耳朵,无非是哪家新诞下个男孩儿;哪家的老爷新纳了个年轻貌美的妾,正室闹着要和离;哪家办的雅集上发生了甚趣事儿;哪家的纨绔儿郎最近改了性子,竟开始读书上进了;这家与那家刚定下婚期……
谈及婚事,一江氏妇人突然插话道:“说起来,我与三夫人还有些渊源。”
“哦?”众人好奇的目光纷纷朝她投去,又看了眼洛瑜。
“我那侄子,永定公府的世子爷,差一点儿就与侯府结上亲了,去岁夏至与三夫人正相看呢,孰料,唉呀八字不合,当初还是卫老夫人让我牵的线儿,贵府表姑娘温婉柔顺,我那大嫂满意得紧,谁知这好好的姻缘可就这么错过了……”
众人皆知这江氏素日仗着身份,是个嘴上没把门儿的,当着主人家的面儿,又是大过年的,竟也拿出来说道,故而一时无人搭她的腔。
不过,免不了有几道隐晦的打量不约而同地落在洛瑜身上,都是掌家多年的内宅妇人,如何听不出江氏这番话里暗含的意思,左一句“八字不合”,右一句“姻缘错过”,是在嘲弄这位侯府三夫人从前没有福分高攀上永定公府呢。
季氏呢,虽然心里厌这江氏哪壶不开提哪壶,但面上还是要佯装得体端庄,不露声色,于是清咳一声,正欲转口把话揭过去,却听洛瑜从容地笑道。
“言道是,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红丝岂是有心牵。想是公府世子正缘非我,也正因此次错过,我如今才嫁给了夫君,两厢意合。”
简单两句,轻飘飘地把江氏先前那番话一一打了回去,江氏被她的话堵得一噎,神色尴尬地呷了口茶掩饰着。
季氏是个八面玲珑的,见状,急忙笑着出声岔开了别的话头,其他夫人跟着附和,氛围才重新热络起来。
然而梁氏却仍处于错愕之中,尤其听到“意合”二字,险些一口茶水喷将出来。
真个论起来,洛瑜和三郎的婚事,还是她在卫老夫人跟前儿提及的,说是“促成”也不为过。按说两人一个冷冰冰,打眼瞧去都吓人,一个则娇柔婉约,令人心生怜爱,怎么看都无法与“情投意合”沾上边儿,莫不如说“委屈将就”,她还倒更愿意相信些。
但电光火石间,梁氏脑中霎时想起三郎而今日日回府来,以及除夕家宴时,三房两夫妻在桌底下牵着的手……
……
午后难得响晴,积雪渐融,寒风也停了。
洛瑜好容易逮着个空偷偷歇口气儿,刚走到一处无人的偏廊下,就被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她一声惊呼即将脱口而出,在闻到那抹熟悉的冷冽气息时生生止住了。
“夫君——”
她像是做贼心虚一般,先是飞快环顾了一遍四周,唯恐遭人撞见似的。这番小动作自然引得背后之人不满,她的耳垂被惩罚般地轻咬了一口,热气呵在颈侧,酥酥麻麻的。
让她立即想起了元日那天问他的话,祁凛彻当时没有立即回答,晚上在床上却用身体力行地表明了,最后落在耳畔的是三个字“都喜欢”。
说实话,洛瑜的确想象不到他将来教养孩子时的画面,一想到孩子有可能会被自己亲爹爹吓得呜哇哭叫,她就忍俊不禁。
“笑什么?”祁凛彻问。
“没什么。”他的脸蹭了蹭她的脸颊,这几日他竟变得越发黏人,洛瑜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她手肘推了推他:“夫君快别闹。”
祁凛彻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拢在她身上,将人抱起直接坐在一旁的美人靠上,这动作摆明了就是故意想叫人瞧见。洛瑜羞得脸红,此处通往前头宴客的园子,未必没有人过来。
他圈她在怀,一手去揉她的小腿。连着几日在府中忙得陀螺似的,她确实腿疼,夜里他也没有再要,反而一下一下地替她揉着,酸疼感减轻了不少。他的力道,洛瑜一开始自然消受不了,连声喊疼,他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说:“娇气。”但手劲儿却明显轻了。
可现下是大白天,自己又是躲懒出来的,倘或叫人撞见了,不知会被如何编排。她急忙止住他的动作,担心袄裙皱了,“夫君,别,一会儿还得回去招待客人呢。”
祁凛彻闻言,眸色瞬时一沉,既不想她日日劳累去帮着长房操持,何况长房还有个兄长在,又不想她出现在人前或是被哪个郎君搭了话去,自己这点儿隐秘的心思令他愕然。他竟如此患得患失,实不像话。
触到她盈盈的眸光,他心底叹口气,没有办法,既不能不让她去宴客,也不能将她锁在自己身边桎梏她的自由。他小心地替她把裙?整理好,拢紧披风,而后捏着她的下颌,在她唇上狠狠啄了一口。
“瘦了。”他说。
洛瑜:“……”
每日连轴转,人不瘦两圈才是怪了。
“还要忙多久?”
洛瑜摇头说不知,“大嫂的病还没好呢。本想着去东晖院一趟,这也没闲下来的时候儿。”
祁凛彻立即道:“别去。”
“嗯?”
祁凛彻扯了个理由:“莫让病气过了给你。”
“夫君忘了,我本身就是医者,”洛瑜笑道,“哪儿能这么容易就受了病气。”
“你……”
祁凛彻倏地顿了声,望进她清澈剔透的眼眸。这一刻,竟无法抑制地想问一句,她是否知道兄长对她的心思。
想到当初在熙止院里从下人口中听到的闲言碎语,那会儿不甚在意,甚至嗤之以鼻,但此刻,他却如鲠在喉,甚至有些不敢去深想,她嫁给他,是否当真觉得委屈将就了?她是否也曾起过念头,她原该是世子妃、兄长之妻?
寒风又渐渐起来了,吹得庭中那棵杏树枝桠嘎吱嘎吱乱舞。他的心也跟着乱了。
前头有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洛瑜一惊,忙从他身上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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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解开披风一边道:“夫君,我该走了。”
转身之际,祁凛彻蓦地伸手扣住她手腕。她回头看他,“夫君,怎的了?”
祁凛彻一时难言,松开了她的手。但他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索性道:“莫与大哥离得太近。”
洛瑜迈出的步子未停,闻言回身朝他看来,边点头说“知道了”。
“……”
祁凛彻觉得自己被敷衍了。
一路出了宴客的园子,正在与同伴说笑的四郎见到他冷不丁抖了个哆嗦,笑脸瞬时一僵,眼神闪躲着,“三哥”怎么也喊不出口。那边的五郎睁着乌黑溜溜的眼睛,怯怯地看他,全然没了那晚缠着他投壶时的热情,手中拿着的风葫芦不留神掉落在地,人已经一个转头跑开了。下人见到他来,头快垂到地里去。
都是从前司空见惯的事,他一向不予理会,此刻却没来由地生厌,心中憋闷烦躁更甚。
忽闻身后有人急声唤他:“祁大人——”
是一道全然陌生的男声,他拧着眉,步子稍缓。来人喘着气追了上来,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朝他拱手,说明来意:“祁大人新禧,我姓崔,名亭远,如今任户部郎中,昨日去奉天司时不凑巧,没见到您,想着与您商议一番,何时动身?”
祁凛彻这才正眼看向他,五官周正,端方清朗,微微笑着。至于他口中所提的事,他也是前不久才看到的案卷,除夕那晚去刑部便为的这事。
原是去岁户部对田亩登记造册时,发现泰明县的户册与田亩数对不上,细查才知,此县与邻县柳明县一年前为着相邻田亩的赋税有过争执,去岁七月至十月在田间发生过大大小小的械斗。户部先后派了数人过去解决,谁知派去的人皆杳无音信,再查,却是人影儿都不见一个,两县都言不曾见过有朝廷官员前来。那户部派出去的人又去了何处?两县到究有何蹊跷?
天子于是着令奉天司和户部一起下泰明县探个究竟,崔亭远,正是此次要被派去的人。祁凛彻看他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有些头疼,那厢崔亭远很了然地立即说道:“祁大人放心,这一路绝不会给大人添麻烦。”
“……”祁凛彻顿了顿,不欲多说,扔下一句“后日出发”便折身出了园子。
崔亭远这才拍着胸脯深呼吸一口气,心道同僚们说得真是不差,这位祁大人果真长得挺凶。他嘴里念着“后日”,想着得赶紧去趟户部交接公文,不妨一转身,与人撞上了。
“哎呀——”响起一道惊呼的女声,以及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他急忙垂下眼睫,拱手抱歉:“小生冲撞了小娘子,小娘子勿怪。”
“哎无妨,我最是大度。”
祁卉圆摆摆手,只是看着地上散落的炒栗子,骤呼心疼,又看着手心这粒,瘪了瘪嘴嘟哝道:“只剩一个了,都不够我塞牙缝呢……”
崔亭远脸上微微一热,无措地看了眼饱满金黄的炒栗子,稍稍抬眼,见对面是一位圆润可爱的小娘子,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地上,十分惋惜心疼的模样,他心中内疚更甚,从善如流说道:“是小生的不是,我给小娘子剥炒栗子当赔罪吧。”
祁卉圆眼眸一亮,全然忘了自己根本不识得他,脑中只有满盘金黄酥脆的栗子。
……于是崔亭远的公文耽搁了,祁卉圆的胃得到满足了。
48. [锁] [此章节已锁]
“夫君这回要去多久啊?”
夜里,祁凛彻说起后日启程去泰明县一事,洛瑜躺在他怀里仰着脸道:“正好明儿府里客少些,我替夫君收拾行装。”
祁凛彻就势低头在她肤如凝脂的颊上亲了下,说暂且不知,又道:“不必收拾。离京不远,一程六七日就到了。”
洛瑜掰着指尖数,“再有几天就是上元节……对了,下月祖母寿辰,夫君可赶得及回府?”
到时三老爷和林姨娘想必已经抵京了。
许是这几日里跟在季氏后头,了解了些如何操持家务的门道儿,又与一众夫人打过交道,她此时一副上下打点的派头有模有样。
祁凛彻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嗓音难耐,“怎么听夫人话里意思,竟无半分不舍?”
“……”
听罢,洛瑜直呼冤枉道:“夫君此话怎讲!莫非我不舍你走,你就不去办案了?”
祁凛彻挑眉问:“哦?那你有几分不舍?”
洛瑜一噎。
侯府事务繁杂,她最近忙得分身乏术,自然无暇顾及其他。方才听到他说后日出一趟公差,心中居然并无甚波动,反倒先是往后数了数日子,看有无安排。加之这几天他实在黏人得紧,若要说有几分离别的不舍,倒还真没有……
掐在她腰间的大手重了一分力道,她轻嘶一声,楚楚地迎上他漆黑的眸子,讨饶道:“夫君……”
祁凛彻自认从前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奈何妻子是朵柔嫩娇花,让他生出小心翼翼对待的心思,然而此刻却恶劣地闪过一丝欲念,想要横冲直撞,捣进她的花心,让她完全属于他,任何人不能觊觎半分。
覆了薄茧的手轻车熟路,挑开她寝衣,往下游移摩挲,探进腿./间,身下之人忍不住喘.吟一声:“别……”
羞耻的红晕爬上她脸颊,她立即捉住他的手,嗓音发颤,“夫君,我来癸水了……”
轰然一声,那丝欲念骤然就灭了。
他真该死,祁凛彻暗骂自己,往日清醒的理智有朝一日竟被冲动的欲望压制得一败涂地,他定是被午后那丝没来由的患得患失冲昏了头脑,甚至于把她来了月信这件事都忘了,一心只想要……
祁凛彻狼狈地立即收回手,把她搂紧在怀,吻了吻她的发尖。洛瑜听着耳边隆咚的心跳声,以及他那物高涨,如何不知他方才想做什么。
他下颌紧绷,似是忍得极为难受,粗喘的呼吸又沉又重。
“夫君。”她的手隔着单薄的寝衣摸了上去,滚烫的温度灼得她手心一热。
祁凛彻一把扣住她腕子,嗓音嘶哑,“无需你这般。”她葱白的十指纤细柔软,该是好生养护着,而不该用来帮他纡解这等俗物。
先前在房事上,一向都是他主导,洛瑜的确不曾主动过,哪怕各种姿势都经了一遍,他照顾她感受的同时,也从未让她用过手。
洛瑜轻轻晃了晃手,示意他松开。她像是喝醉了酒的人,双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眼眸盛了一泓秋水,唇若红莲。她的手有些抖,从他凌厉的眉骨摸到他眼角那道淡疤,他眼尾绯红,鸦睫也跟着颤了颤,然后是高挺的鼻梁,锋利的薄唇。他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隐忍的危险蓄势待发。
他艰难地吐息:“别招我。”他会死在她手里的。
洛瑜望进他眼底,像是在哄他,“我无不舍是因为知道夫君还会回来。”她依然看着他的眼睛,手没停,边问:“好吗?”
祁凛彻双眸猩红,身子绷得像张弓,血液仿佛倒流似的,他想开口说不好,然而一出声,却是粗重的喘息与克制的喟叹。
溺水之人尚且求诸于一根浮木,他却早已沉入了湖底,忘了挣扎。湖水沸腾滚滚,灼痛他五脏六腑,犹如置身冰火两重天。
她的手法明显不得要领,祁凛彻被她弄得脖颈、额角的青筋根根迸现,喉咙发紧,已是出了一身汗。他捉住她的手,哑声恳求道:“好了。”他实不想她为了他而如此。
洛瑜此时也是浑身发烫,鬓发湿透,连呼出的气儿都是炙热的。祁凛彻因为失控的情潮而战栗沉迷,他低头爱怜地去寻她的唇,轻咬慢吮……
后来又是几番情动。洛瑜主动一回的代价是,次日起来,两手酸疼。
*
上元节前一日,天气响晴,薄云悠悠。
洛瑜照常去明善堂给卫老夫人切脉。余嬷嬷见到她来,悄声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二房正在里头呢。她颔首说知道了,捉裙迈进。
“……天高路远,千里迢迢的……唉唷这到底是谁嚼了舌根……”
模糊听见梁氏的声音传来,似乎很是生气,洛瑜听不太真切,脚步一滞,正踟蹰着该不该这时候进去时,里头坐着的祁卉圆眼尖地瞧见了站在锦帘后的她,杏眼眨个不停,示意她快进来坐。
梁氏话说至一半,余光也瞟到了她,顿时止了声,撇了撇唇,没好气地瞪了眼小女儿。祁卉圆犹自不觉,喊了声“三嫂”。
室内气氛凝重,连一向慈眉和蔼的卫老夫人也严肃地沉着脸,洛瑜没有多言,朝祁卉圆点头应了,然后规矩地与卫老夫人和梁氏纳了个万福,便挨着祁卉圆身旁的椅子坐下。
一时无人再开口。
梁氏重重地叹了口气,捧着杯盏咕咚灌了口茶,面上又是怒又是愁。洛瑜见祁卉嘉也在,隐隐猜到或与她婚事有关。
上首的卫老夫人率先出声打破了沉默,“都还是捕风捉影的事儿,先莫要杞人忧天。”
“母亲,”
梁氏把茶盏磕在桌面上,语气焦急,“万一到时,天子赐了旨下来,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呀!哪儿还有转圜的余地。赫王远在凉州,天子无诏不得擅离,我儿卉嘉若是嫁与他,这隔着千里万里,儿媳就是想哭,都没地儿哭去啊!”
赫王是当今天子第五子,分封驻守凉州,今岁除夕天子设家宴,赫王得诏回京。宴席上的女眷们聊起京中这一年里发生的趣事儿,不知是谁提了句,去岁秋,郡主在景芳园设赏菊宴,靖宁侯府的二姑娘以一敌十的轶事,原本只是个闲谈,岂料这话不知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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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传到了赫王耳中,当下赫王笑着说了句“这小娘子倒是有趣”。
赫王如今未曾婚配,天子遂问他可是对这侯府姑娘有意……
后来赫王到底回了一句什么话,就无人得知了。
故而梁氏才惴惴不安。她急得上火,“母亲,赫王人品性情如何暂且不论,光是京城到凉州相隔得十万八千里这么远,我心里就舍不得卉嘉嫁过去啊……母亲,您看能不能……”
卫老夫人叹口气,把目光转向一直未开口的祁卉嘉,问:“卉嘉,你作何想?”
梁氏立即就要张口替女儿回答,被卫老夫人摆手打断。
祁卉嘉沉思片刻,说道:“祖母说得是。”她又转向梁氏道,“阿娘,都道是三人成虎,我们不曾亲耳听到,只是捡了些他人的碎语,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还未可知,怎么咱们自己倒先乱了阵脚。再说水来土掩,哪怕天子真下旨赐婚,我也不一定要当这王妃,何况我连赫王的面儿都没见过呢……”
听到女儿直剌剌地说出“王妃”二字,还想着拒婚,梁氏腾地站了起来,一迭声急喊唉唷,“快快些住口——”
她瞪着女儿,“天家的恩赐岂由你同意不同意,当初你大哥和你大嫂不也是被天子一道圣旨凑成……”
话音立时戛然而止,梁氏自觉说错了话,立即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她余光飞快扫了眼洛瑜,又看向卫老夫人。
卫老夫人面色严肃斜她一眼,她讪讪地唤了声“母亲”,凄然泪下地跪了下去,悲戚道,“恕儿媳一时情急。虽是没根没据的事儿,但儿媳恐惶,心里头儿还是直打鼓,日夜难安寝。儿媳从前虽然总想着替卉嘉寻一高门,可这等荣华富贵实在是无福受之……占个名衔,表面风光啊,凉州偏远之地,隔着千重万重山,卉嘉也是我的心头肉啊,我如何舍得看着她去吃苦,一年到头也见不得一面儿,倘若受了委屈……“言未毕,犹自垂泪涕下。
落在普通人眼中,能与天家结亲那定是祖坟冒了青烟了,而对于他们这些公侯勋贵,无论是对家族还是对后代,那更是大有裨益的事。牺牲一个女儿,换来全族富贵这种事自古有之。
说句僭越的,天子若真赐婚下来,梁氏就是赫王的婆母,有天子的亲家这层身份,往后出门咳声嗽别家夫人也得看她脸色。梁氏心中不是没有计较,但虚荣心比起女儿的后半辈子,孰轻孰重,自不必言。
卫老夫人让她起来坐下,祁卉嘉上前搀扶起梁氏,“阿娘莫哭,车行山前自有路。”
梁氏抹抹泪抽噎着。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卫老夫人长叹道:“去岁你也相看了不少人家,可有合适的?”
梁氏哽咽摇头,知道卫老夫人的意思,赶在天子拟旨前先将卉嘉的婚事敲定,可这正是进退维谷之处,一时半会儿又能与哪家儿郎立即定下亲事呢?
最后没法,梁氏纵使心中焦灼呕血,也得先强打起精神来给各家递拜帖。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孰能料到,隔日就遭到噩耗雷击。
49. 思君不言(含入V通知)
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地京。
上元盛况,万人空巷。
洛瑜本是要去明善堂陪卫老夫人,半途被祁卉圆和四郎拽了出府,说是去游街赏灯。洛瑜架不住两人热情,只好派云萝过去与余嬷嬷知会一声儿。
出门时,喜鹊立于高树欢腾。
本朝定制上元节连续放灯六夜,十二日上灯,十七日收灯。街旁灯市,火树银花,纷繁争奇;茶楼酒肆,人满为患,饮宴达旦。
元夕素有闹花灯的习俗,张灯、赛灯、观灯,十里长街,铺户罗列,高挂大小、高矮、方圆形状不一的各式花灯。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可谓是天上金盘高悬,地下彩灯万盏。
祁卉圆和四郎最是贪玩儿的性子,一路走走停停,瞧什么都新鲜好奇,洛瑜也是看得目不暇接,惊叹连连。
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为防两小辈走失,洛瑜一手牵一个,顺着人流慢吞吞走着。祁卉圆激动地挽着她的胳臂,笑嘻嘻问:“三嫂!咱们一会儿能不能也去买个花灯?”
“好。”
洛瑜笑着应她,又问四郎有无想买的,四郎点头说有,“爹爹和阿娘快回京了,我想给阿娘买个彩画纱灯,她从前的那个都已经积灰了。”
她颔首说好,牵着两人往花灯那条街走。
心里却不知怎么想到了祁凛彻。记得卫老夫人先前提起过,他自幼失母,三老爷又是个粗心武夫,对他疏于关照,这些年竟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像这样团圆的日子里却无亲人陪伴左右,他是否会想念已逝的娘亲……
洛瑜仰头望向夜空皎洁的满月。算着日子,他应当已经抵达泰明县了,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想必没有空闲游街赏灯。她轻声叹气,君无归期,但逐月华流照君。
“三嫂?”
祁卉圆拉着她的手晃了晃,指着前面一家商铺外悬着的各类花灯,“咱们去那儿看看吧?”
“好。”她护着两人过去,叮嘱道,“仔细脚下。”
老板热情地招揽生意,忙得不可开交,吆喝着客官尽管自行挑选,另外还设有灯谜竞猜,得中者可免费任意挑一盏能自动旋转的走马灯。
四郎寻了个空隙,灵活地钻进客堆里占位,洛瑜一边分神看着四郎,一边牵着祁卉圆在边角处找了个位置。
花灯多是由绢纱、烧珠、明角制成,玻璃花灯价格自然昂贵,另有通草制成的百花、鸟兽、虫鱼、走马等诸多样式不一的花灯。彩画纱灯则是其上绘有图画,多是时下流行的戏本内容,或是一些耳熟能详的历史典故。
不一会儿的功夫,洛瑜看祁卉圆手里就已经挑好了四五个花灯,她伸手替她拿了两个过来,祁卉圆露出虎牙笑眯眯说谢谢三嫂。她遂问:“可是给你阿娘和阿姐挑的?”
祁卉圆点点头说是,随即两道秀眉纠了起来,“为着我阿姐和……的婚事,阿娘愁得都生了银发,每日叹气,可我却做不了什么……”
洛瑜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宽慰道:“本无需你做什么的,你买了花灯已是有心。这件事暂未有定论,兴许只是误会一场。”
“嗯!”祁卉圆用力点头,“肯定是谁的耳朵听岔了!”
这时,四郎选好了一盏纱灯,从人堆里挤将出来,恰听到这句,便问:“谁听岔了?”
洛瑜说没谁,忙把话头揭过。
最后她给卫老夫人买了盏仙鹤灯,自己挑了盏栀子灯,结完账后,三人继续朝前走。洛瑜看向自己手中的另两盏,蟠桃灯和鲤鱼灯,都是祁卉圆的,问她为何选了这两花灯,对此,祁卉圆的回答是——
“因为我想吃蟠桃和鲤鱼。”
“……”
洛瑜今日穿了身灯笼纹锦缎袄,狐绒围脖,不觉走着走着后背发热,竟是冒了一层薄汗。但见两个小辈仍是兴致高昂,只得陪着一道儿逛。倏地瞥见前方桥头上两个熟悉面孔,待走近了,笑着唤道:“岳大娘。”
正是岳大娘和那位厨娘,两厢道新禧,说了一番寒暄的吉祥话,洛瑜垂眸看向她们摆的小摊儿,问:“是在卖爆竹啊?”
岳大娘笑呵呵说是,“这京中物价着实贵了些,我与九妍便想着摆个零摊儿,好歹挣个饭钱。”
桥上多是些小摊贩支个小棚,有卖汤圆的,还有卖花炮、耳饰、头花、话本子的,总之吃、用、玩皆有,不一而足,缭乱人眼。
来都来了,洛瑜便在岳大娘这儿给四郎买了些爆竹,虽是个小摊儿,但种类倒是齐全,能出声儿的“响炮”,升空簇燃的“起火”,在地面旋转的“地老鼠”,纸函的“花筒”,“霸王鞭”……
岳大娘坚决不收她的钱,推拒着道:“夫人于我家是救命恩人,岂能收您的钱。”
洛瑜辞谢不过,只得无奈收回手。
下桥后,四郎高兴地拿着一兜爆竹,说:“多谢三嫂!”
她刚要回不客气,头顶嘭地一声骤响,焰火升空绽放。烟火也即花炮,多制成盒子状,打眼瞧去,河岸边的盒子密密麻麻,这是要赏烟火戏了。
祁卉圆和四郎兴奋不已,两双眼睛齐刷刷期待地望着她,她失笑,只好牵着两人又上了桥。
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频作雨声来。
一时恍如白昼,无数烟火争奇斗艳,嘭啪的声音震耳欲聋,桥上、街头、岸边站满了围观热闹的人,一眼望过去犹如粒粒黑芝麻,游人的欢呼声、抚掌声、交谈声不绝于耳。
盒子有一至五层不止,遽然蹿至半空,各种图案应接不暇,“线穿牡丹”,“珍珠帘”,“葡萄架”,“蝴蝶双飞”,“八仙过海”……
月照千门雪,星开万井花。
洛瑜仰头而望,微微扬起唇角。她承认,此刻忽然有点儿想祁凛彻了。若是他再问她一遍有几分不舍,她定不会再答没有。他不过才离开几日,她就已经生出了万分的不舍……
周围热热闹闹。
但她心里却是空空落落。
一道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三弟妹。”
她僵了一瞬,侧头看去,欠了个礼:“大哥。”祁卉圆和四郎也跟着喊了声“大哥”。
祁淮礼看她手中拎满了物什,便伸手过来,“我替你拿着。”
“不必……”洛瑜立即出声,双手下意识地往背后躲去。“多谢大哥,只是两盏花灯,就不劳烦大哥了,大哥且慢慢观赏烟火罢,我们这就回府去了。”边说着,边拽着卉圆和四郎疾步下桥去。
祁卉圆和四郎不明就里,还沉浸在热闹的元夕气氛中,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上空腾起的焰火。
洛瑜却已是意兴阑珊,心思缺缺。刚刚面对兄长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再没了从前那般的自若,反而有些如芒在背。
她脑中突然划过前几日祁凛彻在偏廊下与她说的那句话,叫她离兄长远些,她那会儿也没当回事,随口应了一句“知道了”,后来也忘了再问。
洛瑜步子走得急,转身之际自然没有注意到祁淮礼陡然沉下的脸色,以及紧锁着她背影的阴郁眼神。
……
匆匆回了侯府,洛瑜没往熙止院走,径直去了明善堂。祁卉圆和四郎一道儿跟着,先过去给祖母问安。
刚到堂外,正撞见余嬷嬷端着碗药膳往里走,见了他三人过来,躲避不及,强笑着开口:“回来啦……”
洛瑜一闻这药膳,黛眉就蹙了起来,忙问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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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可是头疾又犯了,余嬷嬷面色为难地叹口气儿道:“一个时辰前,宫里头来人宣旨……”
“哐当”一声,猝然打断了余嬷嬷的话。
祁卉圆手中拎着的蟠桃灯和鲤鱼灯惊得坠地,她顾不上拾起,急急飞奔进去,喊道:“祖母,阿娘,阿姐——”
洛瑜俯身拾起花灯,让四郎先回了熙止院。一面朝内堂走,一面问余嬷嬷发生了何事。
余嬷嬷道:“宫里头宣旨,说是皇后娘娘宣见二太太和二姑娘进宫。”
“没有提及别的了?”
余嬷嬷摇头说没有,又道,“算着时辰,约莫也在回府的路上了。”
洛瑜定了定神,接过她手中药碗,“嬷嬷给我吧。”然后快步进了内间。
卫老夫人半靠在引枕上,脸色苍白,眉头紧皱。祁卉圆眼角还沁着两滴未落的泪珠,趴在床侧呜咽喊着“祖母”。
“好孩子,莫哭。”
洛瑜看见卫老夫人又苍老了些许,心中难受得紧,眼睛酸酸的。喂卫老夫人吃过药后,又立即给她施了两针,卫老夫人勉强阖了会儿眼暂时歇下。
“三嫂。”祁卉圆眼眶通红,“我阿姐……”
洛瑜抱着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无事的,一会儿她们就回来了。”
谁知这个“一会儿”一等,就是半个时辰过去。
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渐近,余嬷嬷打起珠帘说:“回来了!”跟着梁氏和祁卉嘉一道儿回府的还有皇后娘娘的赏赐。
祁卉圆蹭地起身往外跑,洛瑜转首一看,卫老夫人也听见动静睁开了眼,唤她扶自己起来更衣去外间。
片刻后,有隐隐的啜泣声响起,梁氏进来了,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搀着她。梁氏未语泪先流,戚戚哀哀喊了声“母亲”就哽咽住了。
当下也不必多问了。众人听她这一声,已是清楚,真个应了昨日那句“板上钉钉”的谶言,天子赐婚赫王和祁卉嘉,于今年中秋后完婚。
“既如此……”
卫老夫人吁出口气,没再说下去。又去看祁卉嘉,见她脸上并无对这门婚事的不喜,遂问:“卉嘉如何?”
祁卉嘉非娇弱姑娘,个性要强心思敏捷,此刻并没有小女儿作态般地哭哭啼啼、伤春悲秋,已然接受了这门赐婚,回道:“祖母,皇后娘娘宣我和阿娘进宫,没有为难,只是话了些家常,赫王后来也到了,皇后娘娘先是问过我的意思,我见赫王仪态端严,谈吐不凡,非是草包;心下又想,从前读书,却只能通过笔墨去想象各地山川风情,而今有机会去见识另一方天地,遂也欣然;再者,若是日后和赫王实做不来夫妻,和离便是。”
素知祁卉嘉一贯是个心有丘壑、不输男儿的姑娘,但骤闻此惊言,卫老夫人一时不知是被“草包”,还是被“和离”二字呛到了,猛地弯腰咳嗽起来。洛瑜急忙替她顺着背,斟了盏茶过来。
“你、你,好……好,很好……”
梁氏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脸上的脂粉掩盖不住憔悴与痛悔,事已至此,只能双手合掌,“求天地菩萨保佑,只要赫王是个会疼人的,不让我儿受委屈……”
话语出口的刹那,梁氏浑身一激,双目圆睁,愕然顿声,脑子里嗡嗡乱响,眼前的场景颠倒变换,却又似曾相识,半年前她也是坐在明善堂的这张椅子上,同卫老夫人苦口婆心地建议,把洛瑜许给三郎。
当时她明知三郎少有回府,不是个会疼媳妇的,仍是存着看笑话的心思把人往火坑里推,促成了这门亲事……
而今风水轮流转,报应到自己女儿头上来了。
“阿娘!”
祁卉圆一声疾呼,只见梁氏已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50、梦幻泡影...
下月卫老夫人过寿,阖府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方敏如的病情好转了些,但人仍是怏怏之态,季氏嫌她拉着臭脸难看得很,是以不要她张罗寿宴,于是活儿又落到了洛瑜头上。不过这回操办的是祖母生辰,她自然是极为乐意的。
这日刚把邀贴送出去,就听下人匆匆来禀,药铺出事了。
她心中咯噔一跳,立即差人去与季氏告知一声,换身衣裳便出了门,车驾一路疾驶。澄仁药铺前围得水泄不通,有人言辞激愤地正振臂高喊着什么。几名小伙计在前头 拦着,徐掌柜费力地开口解释,但声音淹没在一众高高低低的嘈杂声中。
".…一句粗心大意就敷衍过去了?这可是人命关天啊!"
“就是,大夫如此不负责,往后谁还敢来看病!都道你这澄仁药铺是知名的药到病除,我看不如改叫杀人药铺好了!”
也有人帮着药铺站出来说理:“从前不曾发生过这等事,诸位在家中团圆热闹,大夫们年节里却还坚持坐诊,只是抓错一次药而已,也不必一棒子下去毁了药铺名誉……”然而此话一出,竟是连人带话齐齐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没了。
洛瑜听了个大概,蹙起眉头思索着。云萝扶着她下来马车,看着前面这架势,担忧道:“娘子,咱们还是晚点儿再过去吧?奴婢担心这些人言行激烈,仔细一会儿冲撞了您。”
“无妨。”洛瑜道。今日这事儿总得解决,药铺须得出来给众人一个说法,她既然来了岂有坐视不管之理。只是个中细节还不太了解,单听药铺大夫抓错药、误诊人,就已感到有些棘手了。
门口被堵得严实,洛瑜只好站在外头清咳一声道:“诸位—”
冷不丁响起一道柔和的女声,众人诧异回头朝她看过来,她立即温声解释,语气不疾不徐:“我是澄仁药铺的东家,姓洛。今日之事我药铺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还请诸位先稍安勿躁。”话落,人群中静了一瞬,半信半疑地瞪着她。
那厢徐掌柜终于从拥挤的人堆里挤将出来,一边把洛瑜请进去,一边朝众人陪笑道:“是的是的,请大家放心…”说着,立即吩咐小伙计麻利地把人群疏散开,请到堂屋里头稍坐、看茶。
洛瑜疾步朝西间走,徐掌柜紧跟着进来,把门轻阖上后,不待她询问,已先开口将前因后果倒苦水似地说了出来。
原是初七那日安排了三位大夫坐诊,其中一位家中突发急事,加上当日来药铺看诊的病人不多,遂告假先行归去。申时过后,外头千家万户的团圆喧嚣声、邻街酒肆戏楼的丝竹管乐声借着寒风飘进来,勾起了那两位大夫的馋虫,眼见无病患再来,两人一合计,索性打了酒配着小菜酌了两口。到得夜里亥时左右,先后有三五个病患过来,岂料俩大夫酒意未散,这才迷糊着写错了药方。而今过去十天,有三位病人的病情不但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其家人不明就里,慌了神,急忙赶来药铺,结果一
查药方……洛瑜听着,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徐掌柜说得口干舌燥,一脸焦急:“三夫人,这……”“这事儿确是我们药铺失察在先,身为医者理应对所开药方、所诊病患谨慎认真对待,如此喝酒误事实乃不该。”“是是是,”徐掌柜汗流浃背,“我已狠狠责斥了那两位大夫,年节的坐诊是我安排的,我也有失责,请三夫人责罚。”洛瑜沉吟片刻没有应答,只问:“那三位病人现下病情如何?可有及时…….外头忽然响起一阵骚动,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一小伙计忙敲门来禀说,众人按捺不住又吵嚷起来了。洛瑜与徐掌柜对了个眼神,急忙起身走了出去。忽听“当啷”一声脆响,一个茶盏瞬时砸向她脚下,四分五裂,几枚碎瓷片刮蹭过她脚踝处,热茶溅泼开,在她袄裙和鞋面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茶水渍。云萝立时上前护住她,刚要怒喝“放肆”,就被洛瑜拦下了,徐掌柜在旁吓得冒了一脑门儿的冷汗,紧忙出来打圆场,安抚众人都先坐下,稍安勿急。这里头多数是病人家属,也有今日来看诊的病人、路过看热闹的行人,此刻皆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气势。洛瑜给众人施了个歉礼,说道:“初七日,因我药铺两名大夫错开药方,不慎误诊,以致延误病人病情,在此给病人及在场诸位说声抱歉。两名大夫虽是无心之过,但毕竟违了医者行规,已扣一旬月俸,后半旬将在药铺里免费义诊。我澄仁药铺日后定当谨慎行医、以此为戒,欢迎诸位监督。另,三位病人在我药铺就诊,直至病愈,不收一分钱。今日耽误了大家看诊时辰,给大家赔罪,诊费只收取一半。"这一大段话有条不紊,字字清晰,在场众人听得分明,各个互递眼色、窃窃低语。洛瑜视线 扫,忽地瞥见荀青正垂着头在门口徘徊,神色略有慌张而犹豫不决。祁凛彻出门前,把荀青留给她,她知道荀青一直都在暗中保护着,非是急事不现身。她心下一紧,莫非是祁凛彻出何事了?堂内病人又说了句什么话,她却已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祁凛彻,她让徐掌柜应付着,自己则提裙匆匆往外走。“荀青?怎么了?可有何事?”荀青见她出来,先飞速往堂内扫视一眼,立即垂首道:“三夫人,属下冒昧一问,您药铺里的事可解决了?是否需要属下出手?”至于何故有此问,实是祁大人吩咐过,三夫人有能力解决的事,无需他露面。洛瑜说解决得差不多了,荀青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纠结道:“还请三夫人先在药铺多留一会儿,属下…眼下需得去处理另一事……”后一句几不可闻。闪烁其词的隐瞒愈发加重了洛瑜心中的不安,她急声追问是不是祁凛彻出事了。荀青立即摇头。祁凛彻交代他寸步不离地护着,若非十万火急……她当即沉声道:“究竟何事。”*另一边,泰明县。午后渐起小雨,阴云密布。崔亭远的心情与这天气一样,愁云笼罩、苦不堪言。自前几日抵达后,祁凛彻就马不停蹄、昼夜无歇地投入调查户部官员失踪一案。上元佳节,知县在最大的酒楼摆席 特请他二人过去,祁凛彻人却在办案的路上……就是这泰明县田地里的牛也没有像他这般有使不完的精力。“祁大人——”崔亭远拖着嘶哑的嗓子,看着外头阴沉沉的雨雾,劝道:“这雨一时半会儿不得停,您连轴忙了几日了,不妨 歇一歇罢?您这整日早出晚归,我却病倒连个忙也帮不上,心里委实过意不去,况且上头并未要求在月底即结案………他出发前还曾信誓旦旦保证不会给祁凛彻添麻烦,谁料这一刚来就病倒了,受了寒气,加上一路奔波,身子疲 乏无力,最近都是祁凛彻在忙着案子一事,他这阵势,看着恨不能今儿个就把那几名失踪的官员尽数找到。县里条件简陋,祁凛彻披了件蓑衣正准备踏步往外走,听了此话,回身朝他看过来,却问了句毫不相关的话。“崔兄婚否?”崔亭远脸一红,"……暂未。"祁凛彻哦了一声,步子不停,留下一句:“那你不懂。”“………?”崔亭远一头雾水,他成婚与否,与办案有甚干系吗….…*遇仙楼内销金窟,醉生梦死知几何。里头丝竹靡靡,莺语笙歌,而在西角门外头,则是棍棒声声,恶语斥骂。一浑身是血的人瘫倒在地,抽搐痉挛,几人手中拿着木棍,毫不留情朝地上之人挥去,一作老妈妈打扮的妇人嫌恶地啐了一口"我楼里好好的姑娘被你这赖皮腌腊玩意儿作践了去,没几两的狗东西,净天儿赊账不还,还敢腆着狗脸过来恶心人,老娘今儿个不把你打个半死,你怕是还改不了吃屎!"洛瑜赶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地上之人口吐血沫,两眼翻白,那老妈妈见打够了,到底怕闹出人命,朝几人使个眼色停了动作,而后又呸了 一口,“滚远点儿!再敢来遇仙楼,老娘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罢折身进了西角门。荀青快步上前查看,回来禀道:“还有一口气儿。”洛瑜迟疑一瞬,走近看去。地上之人正是韦韬,她的堂兄。只是现下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蓬乱潦草的头发混着鲜血黏黏糊糊沾在脸上,蜷缩成一团,仿若已失了知觉,只身子还时不时地颤栗哆嗦。再没了昔日欺负她时的嚣张气势,恍如路旁一条可怜虫。初春时节,寒意料峭,他一身旧袄染了脏污的血泥,冷风从破开的几道口子里钻进去。她看着,此刻也说不上来,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儿。县里条件简陋,祁凛彻披了件蓑衣正准备踏步往外走,听了此话,回身朝他看过来,却问了句毫不相关的话。“崔兄婚否?”崔亭远脸一红,“………暂未。”祁凛彻哦了一声,步子不停,留下一句:"那你不懂。"“………?”崔亭远一头雾水,他成婚与否,与办案有甚干系吗……*遇仙楼内销金窟,醉生梦死知几何。里头丝竹靡靡,莺语笙歌,而在西角门外头,则是棍棒声声,恶语斥骂。一浑身是血的人瘫倒在地,抽搐痉挛,几人手中拿着木棍,毫不留情朝地上之人挥去,一作老妈妈打扮的妇人嫌恶地啐了一口。"我楼里好好的姑娘被你这赖皮腌腊玩意儿作践了去,没几两的狗东西,净天儿赊账不还,还敢腆着狗脸过来恶心人,老娘今儿个不把你打个半死,你怕是还改不了吃屎!"洛瑜赶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地上之人口吐血沫,两眼翻白,那老妈妈见打够了,到底怕闹出人命,朝几人使个眼色停了动作,而后又呸了 一口,“滚远点儿!再敢来遇仙楼,老娘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罢折身进了西角门。荀青快步上前查看,回来禀道:“还有一口气儿。”洛瑜迟疑一瞬,走近看去。地上之人正是韦韬,她的堂兄。只是现下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蓬乱潦草的头发混着鲜血黏黏糊糊沾在脸上,蜷缩成一团,仿若已失了知觉,只身子还时不时地颤栗哆嗦。再没了昔日欺负她时的嚣张气势,恍如路旁一条可怜虫。初春时节,寒意料峭,他一身旧袄染了脏污的血泥,冷风从破开的几道口子里钻进去。她看着,此刻也说不上来,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儿。县里条件简陋,祁凛彻披了件蓑衣正准备踏步往外走,听了此话,回身朝他看过来,却问了句毫不相关的话。“崔兄婚否?”崔亭远脸一红,"……暂未。"祁凛彻哦了一声,步子不停,留下一句:“那你不懂。”"…?"崔亭远一头雾水,他成婚与否,与办案有甚干系吗……*遇仙楼内销金窟,醉生梦死知几何。里头丝竹靡靡,莺语笙歌,而在西角门外头,则是棍棒声声,恶语斥骂。一浑身是血的人瘫倒在地,抽搐痉挛,几人手中拿着木棍,毫不留情朝地上之人挥去,一作老妈妈打扮的妇人嫌恶地啐了一口“我楼里好好的姑娘被你这赖皮腌腾玩意儿作践了去,没几两的狗东西,净天儿赊账不还,还敢腆着狗脸过来恶心人,老娘今儿个不把你打个半死,你怕是还改不了吃屎!”洛瑜赶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地上之人口吐血沫,两眼翻白,那老妈妈见打够了,到底怕闹出人命,朝几人使个眼色停了动作,而后又呸了 一口,“滚远点儿!再敢来遇仙楼,老娘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罢折身进了西角门。荀青快步上前查看,回来禀道:“还有一口气儿。”洛瑜迟疑一瞬,走近看去。地上之人正是韦韬,她的堂兄。只是现下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蓬乱潦草的头发混着鲜血黏黏糊糊沾在脸上,蜷缩成一团,仿若已失了知觉,只身子还时不时地颤栗哆嗦。再没了昔日欺负她时的嚣张气势,恍如路旁一条可怜虫。初春时节,寒意料峭,他一身旧袄染了脏污的血泥,冷风从破开的几道口子里钻进去。她看着,此刻也说不上来,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儿。因何而来京城,洛瑜自然是知道的,忙揭过这伤心话头,聊起别的。一盏茶功夫,洛瑜也不耽搁她生意,送她出了茶肆。那厢九妍牵着小女孩儿去隔壁街寻岳大娘,说起遇到洛瑜一事,把篮里的彩幅拿给她看,赫然发现底下竟藏着两张银票,买花的钱,以及上元那日爆竹的钱,还有余……茶肆门口,云萝仔细将花都抱好,问道:“娘子,咱们回府吗?”“嗯,回……”吧字还未出口,洛瑜就听背后传来一声凄楚的“贺郎”,是方敏如的声音。“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待我和离,你会娶我,最迟、最迟月底,等祖母过完寿辰……贺郎—贺煜,你莫不是变心了?“**茶香袅袅,雅间里很安静。两盏茶下肚,洛瑜见对面之人还是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不禁抬眸看过去。方敏如神色憔悴,消瘦了不少,泪如泉涌,恍如失了魂儿般,双目呆滞地盯着虚空。又过了一刻钟。就在她欲开口打破沉默时,方敏如先说话了。“你都听到了。”肯定的语气。方敏如和贺煜说话时,好巧不巧,洛瑜就在一旁站着,想不听见都难。不止她,连云萝也听了去,惊愕得瞳孔睁大,抱着的鲜花被吓得抖落两枝。这动静立时引得方敏如回首看来,洛瑜已是避开不及,两厢便这样尴尬地打了个照面。她也不能睁眼说瞎话,顿了片刻,说道:“是。”方敏如无声滚下泪来,啪嗒啪嗒沿着下颌尖滴落到茶汤上,洛瑜递过去手帕,她没接,咬了咬唇,拂袖用力一拭。脸上脂粉胡乱揩作一团,腮边沾着黛粉,显得有几分滑稽。"大嫂,你……"洛瑜见她哭得实在伤心,有意安慰两句,张口便卡了壳。实话说,她与这位大嫂关系并不亲近,远没有到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何况,今日撞见的是这等私密之事,甚至还听到了“和离”二字。说不震惊是假的。震惊之余,还有一丝不解,方敏如在侯府中时,与祁淮礼称得上是和睦恩爱,难道非真情,而是假意?她与贺煜之间的事,祁淮礼又知晓多少?去年秋在景芳园里撞见的那一幕又浮现在脑海,方敏如该不会早在那时就已经与贺煜暗地里……洛瑜立即呷了口茶勉强压压惊。“你心里想必也在笑话我吧。”方敏如自嘲地勾唇。“……….”洛瑜直呼冤枉,她着实没存看笑话的心思,紧忙要开口解释,方敏如却并不在乎似的,径直继续说了下去。“初认识他时,我记得清楚,那年的上元节我上街游玩,人潮拥挤,不知被谁从后冲撞了一下,我没有防备就那么朝前崴去,却扑进他怀中,他及时扶住了我。后来每当想起,都觉得是一瞬心动,命中注定。”她稍感讶异,没料到方敏如会同自己说起这种事。她敛眸静静坐着,方敏如像是找到一个宣泄口,把她当作了唯一的聆听者。说起这话时,方敏如眼里恢复了些许神采。“一来二去,也知道了他是寒门学子,正在准备科举,我那时已对他心 生好感,便央着我父亲收他做门生,往后仕途能有些助力。他亦曾说心悦于我,他日高中定风光迎娶我为妻…….她的语气陡然一变,“可恨天子错点鸳鸯谱!生生将我和贺郎拆散.……我受着相思的苦,忍到今时今日,终于能和离,与他长相厮守,哈,可他呢!渐渐对我避而不见,数次拒绝我,半点儿不复昔日对我的钟情,那双看向我时曾充满爱意的目光,如今只剩冷漠…"“难道嫌弃我是二嫁妇吗?还是他心中已另有所属之人……”说到最后,面露痛苦之色,已是抽噎不能言。洛瑜听到此处,未免唏嘘又心酸。心下却分神暗道,怪不得她自除夕后就称病,撂了操持侯府事务的挑子,原不是有疾,而是心病。心病无医,何况洛瑜只是一个局外人,安慰无用,劝解不便,插手更不合适。于是两下里又一阵沉默。茶香冷却,抿在嘴里泛起苦涩。良久,方敏如侧首转向她,“听闻我要和离,你很是开心吧。”"……"洛瑜蹙眉,对上方敏如的眼睛,心道她莫不是病久了导致心智失常,她和离与她又有何干系?“别装了,你脸上一副同情担忧我的假惺惺模样,心中在暗自窃喜吧,”方敏如低低嘲弄一笑,“也是,我与世子爷和离后,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可不就轮得到你了。”这话不啻平地惊雷,震得洛瑜难以置信——天方夜谭、简直疯了!她腾地起身,语气不复往日轻柔,“大嫂,我平日敬你是长辈,才陪着你来雅间稍缓心绪,我理解你在心上人那儿 受了委屈,但这并非是你胡言乱语的借口,这等话万不该说!你和离与否,与我无关。”府中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忙,她虽素来性子温和,但也不想再留在此处听着方敏如的无稽之谈。无声欠了个礼,便朝外走,手将将搭上房门,背后响起另一声惊雷。“世子爷爱慕你,三弟妹………你很得意吧?”她的手僵在半空,错愕回首。"什….…你说什么?"*花朝节一过,卫老夫人的寿辰也近了。熙止院的下人这两日皆是如履薄冰,缩着颈子闷头干活儿。有眼力劲儿的都看得出来,三夫人心情不太好,谁也不敢在这时去触霉头。云萝端着药膳进来时,洛瑜正垂眸盯着宾客名单出神。直到云萝轻声唤“娘子”,她虚焦的眼睛眨了眨,猛地打了个寒噤。云萝急忙放下药碗,取过一袭湖蓝锦团斗篷轻披在她肩上,忧心忡忡:“娘子,您近日怎么了?神思不属的,往常从未见您这样过,可是那日在茶肆里世子妃说了什么?”她有此惑,不足为怪。当时娘子自茶肆出来,整个人精神恍恍惚惚。回府后,又总像方才那般,时不时陷入沉思。不提还罢,经云萝这一提,在雅间里的画面又浮现在洛瑜脑海中,方敏如的那句话犹如鬼魅似地萦绕在耳,挥之不去。实属无稽之谈,她本不该偏信,可过往一些蛛丝马迹却如碎纸屑似的,齐齐涌入脑海,纸屑边缘化作锋利寒刃,载着一幕一幕片段,拼凑出除夕当晚兄长那副完全陌生的模样。一刀一刀,搓磨着她的神经。令她寒毛顿竖、恶心上头。洛瑜立即捻起药碗咕咚一口饮尽。这是安神养心的药,卫老夫人寿宴在即,她还有不少事要忙,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出了甚差错。云萝紧忙给她递上蜜饯,目露担忧。她含在嘴里,却没滋没味。云萝是个机敏的,那日又在茶肆门口听见了方敏如那句话,大概也能猜出两三分。她叮嘱云萝一番,云萝于是闭口不再问,也不曾往外传一句闲话。洛瑜心知肚明,待卫老夫人寿辰一过,方敏如只怕是再忍不了一丁点儿了,必是要和离的。思绪纷繁缠绕,忽而又记起来那日在偏廊下,祁凛彻说让她莫离兄长太近的话,心中咯噔一下,立即有无数疑问盘桓在脑中,想要问他。唉,此刻又想祁凛彻了。他先前说归期不定,但答应了会在寿宴前赶回来。结果没等到祁凛彻的消息,明善堂那边倒先传了信儿过来—三老爷和林姨娘回府了。她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举步往明善堂去。三老爷因着习武的缘故,身形魁伟健壮,声音粗犷,但性子与祁凛彻一样,寡言少语,多是林姨娘在旁回卫老夫人的话。洛瑜进来——行礼,两厢见了面,都有些拘谨。三老爷对自己突然多出来一位“儿媳”显然还不太适应,僵硬 地扯了扯笑脸,似乎努力想扮演好一个和蔼的公爹。洛瑜呢,也是规矩有礼地给两长辈敬了茶,说了些吉祥话。都想表现得像一家人,奈何亲近不足,客套有余。“阿瑜……”林姨娘一张圆圆脸,笑得和气,跟着卫老夫人这般唤她,然后把一个木盒递过去,说道:“去年你和三郎成亲时,我与老爷来不及赶回,重新补一份礼,愿你夫妻二人永结同心,白首偕老。”“多谢父亲、母亲。”洛瑜打开来看,是一把足金同心锁并一对金镯子,还有一套精致的头面和首饰。……日子照旧慢吞吞地流逝。夜里,春雨落,万物生。次日晨起,敞窗而望,葱绿勃郁的嫩叶儿尖尖上凝着小水珠,饱满鲜艳的花骨朵儿争相冒 头,焕发春日的盎然生机。院外传来四郎一阵接一阵儿的咯咯笑声,时不时亲昵地唤“爹爹”“阿娘”,俨然是团圆幸福、令人欣羡的一家三口。热闹是他们的,亲情也是他们的。不知卫老夫人是否已提过祁凛彻外出办差一事,三老爷和林姨娘半句不曾再过问。洛瑜坐在窗边的 张梨花榻上,支颌托着腮,动不动地望向窗外。元日那天祁凛彻堆的雪人早已融化成了一汪雪水,在她心尖缓缓流淌,是温热的、长久的。人一旦闲下来,就爱胡思乱想。这其中,对祁凛彻的那份想念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上风,一点一点儿慢慢堆积,像个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思君不见君,这个中滋味儿,苦乐参半,不可言状。寿宴前一晚,洛瑜再次检查了一遍府中事务可有错漏,忙到很晚才回熙止院。沐浴过后,躺在床上,了无睡意。银色的月华流泻进来,室内一片静谧。她的心却静不下来。三更梆子响过,意识朦胧间,恍惚听到有人叩窗。很轻,只一下,但仿佛叩的是她的心门。一瞬醒转,喜悦涌将上来。难以确切描述此刻的心境,好比一种灵犀相通的直觉,好比一颗糖溶在水里。她飞快掀开被衾,顾不上穿鞋,急急奔至窗外,没有丝毫犹豫地推开了窗。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清冷的银辉温柔洒落,照见两个隔窗拥吻的人。……她两手紧紧攀住他脖颈,吻得很急,毫无章法。气息紊乱,呼吸急促,也不曾松开。吻上他眼角的那道疤时,她缓了下来,柔软的唇瓣贴在旧痕上亲了亲,激得他浑身一震。祁凛彻担心她受凉,几次想推开,她却搂得更紧。他嘴里尝到泪水咸咸的味道,心中一慌,两手掐着她腋下将人提 起稍稍拉开一寸距离,敛眸看去。月色朦胧,投在她泪痕斑斑的面庞上,双眸盈盈,定定地望着他,似含着无数眷念。春夜风,玉钩月,琉璃灯,半轩窗,眼前人。他的心瞬时软得一塌糊涂。索性撑着窗台一个翻身跃了进去。梨花榻吱呀闷响一声。她又要迎上来,被祁凛彻一把按住,拿过榻侧的斗篷把她紧紧拢住。就着室内微弱光影,瞧见她正不满地瞪着自己,嫣红唇瓣微微嘟起,勾人垂涎。她这番急切模样,此前可从未有过。他喉结滚动,有些口干舌燥,不自在地撤开了身子,小心翼翼用手背拭去她脸上泪珠,哑声问:“受什么委屈了?“洛瑜呜咽摇头,只想往他怀里钻。连日来被名为“思念”的情绪裹挟着,此刻不知为何,鼻尖发酸,就是很想哭,他怎么才回来,她想他抱着自己。先前也并未觉着委屈,经他这一问,突然就觉得自己可真是全天下最最委屈的人了,汹涌的泪水一时怎么也止不住。眼眶泛红,鸦睫湿润,她撅着嘴幽幽地瞪着他:“夫君离我那么远做甚?”祁凛彻无奈:“我身上尽是寒气。”难道分开这月余,眼下好容易回府来,他竟是一点儿都不想与她亲近吗?洛瑜不管,扑进他怀里,双手牢牢环住他腰身,脸颊贴上他结实胸膛。祁凛彻僵着身子,想推开她,又舍不得。犹犹豫豫挣扎半晌,叹了口气,终是抬起手,掌心粗粝,摩挲着她颊侧,日思夜想的人即在怀中,他连夜疾驰、披星戴月赶回也就不值一提了。洛瑜止住泪,像只小猫儿似地蹭了蹭他干燥温暖的手心。忽然,她轻轻嗅了嗅。“怎么?”祁凛彻问。她仰着小脸看他,语气真诚,然而说出的话却是"夫君臭臭的,胡茬硬硬的。"祁凛彻:……."前一刻是谁啃着他的嘴不放?是谁非要缠抱着他?旖旎的气氛瞬间消失殆尽。被自己的妻子嫌弃了,祁凛彻顿时有些尴尬。他风尘仆仆紧赶了几日的路,的确没功夫来收拾自己,满心只想回府即刻见到她。本想先去浴室的,孰料她猛一推开窗二话不问吻了上来,堵住了他未及开口的话。“咳……”他作势要下榻,洛瑜没松手,脑袋埋在他怀中,瓮声道:“让我再抱一会儿。”一种温存的、依恋的、柔软的语气。然而—“好了。”祁凛彻很守时,说一会儿就是一会儿。旋即抱着她往床榻走去,“时辰不早了,睡吧。我先去沐浴…….洛瑜揪着他衣襟的手慢慢松开了,腮帮子气鼓鼓,都道是久别胜新婚,这个男人真是……“不解风情”四个字刚在脑中闪过的同时,手不小心碰到一高涨物什,几乎是瞬间就懂了那是什么。她仿佛被烫到似的,飞速收回手,钻进被窝里,上个月帮他弄时,双手酸疼的感觉还记忆犹新呢。明日是卫老夫人寿辰,知道她需得忙着张罗,祁凛彻没再说什么,总归他后日才启程。正要直起身,余光瞥见她把被衾拽至头顶,盖住了毛茸茸的脑袋。“不怕闷着。”他伸手替她拉下来,接着,就看到一张涨得通红的脸。她肤色本就白皙细腻,此刻面上鲜红欲滴,如一颗熟透了的蜜桃。见她的眼神偷偷往他下身瞟,祁凛彻也不傻。她先前那番撩拨,他又是血气方刚,腹下早燃起了一团火。只是眼下不是时候,他道:“明日吧。”洛瑜愣了一瞬,就立刻明白了过来他意指什么,自己只是单纯想要抱一抱他腻歪一会儿,这话怎么听着倒像是她有多饥渴、多欲求不满似的……但到底心疼他连日奔波,瞧那眼底下都是乌青一片,脸颊清瘦了不少,也就没有再就着这个问题续下去,岔开道:“夫君回来怎么走窗户?”还特意敲了敲.……“只是临时起意罢了。”洛瑜嘟哝:“……还好我猜到了是你。”她于是不再问了,催他快去沐浴早些上床歇息。猜到是他,所以才毫无防备地打开了窗吗?祁凛彻轻步走过去,阖上了窗。他当然不是临时起意,只担心她一人睡觉,失了戒备心,正所谓防火防贼防兄长……思绪一顿,看来明日得把窗户钉紧才行……从浴室出来时,祁凛彻往床榻方向一看,她已经睡着了。今夜她的举止着实有些反常。他打开房门走出去,唤来荀青。荀青自是一五一十地回禀,只是在提到前几日在茶肆门前遇到世子夫人一事时顿了顿,说道:“三夫人与世子妃去了雅间,命我候在原地,属下遂不知她们的谈话内容。”祁凛彻眸色一沉。*春意浓,花木深;天公作美,暖阳和煦靖宁侯府卫老夫人过寿,车马如云,宾客盈门,贺声不断。下人们忙中有序,一刻不敢懈怠。洛瑜同样紧着心神,帮着迎客,好在前头有季氏和梁氏顶着,都是当家多年的妇人,得心应手出不了什么岔子。梁氏经女儿婚事一事,精神明显萎靡不振,脸上脂粉涂了厚厚一层又一层,但毕竟是卫老夫人寿辰,佯装的热情与笑脸也是必须的,不能扫了兴头。女眷这边闲话家常,男宾那边谈笑风生。“老侯爷真个是春风得意啊!”一客人举盏奉承道,“听闻世子爷不日又要高升了!恭喜恭喜啊!”大老爷脸上笑意不减,忙谦说哪里哪里。但内心对这等好话还是受用的,大郎的确是长房甚至侯府的骄傲。他啜了口茶,拿眼角余光不动声色一扫,看 见了不远处的儿子,面如冠玉的青年微微含笑,叫人如沐春风。视线正待收回,眼角一跳,看见眉目冷峻的三郎朝着儿子走去了。肃杀强大的气势所然,祁凛彻一路慢悠悠走着,周身几步无人敢近前,眼神躲闪不敢与其对视。客人心中汗颜,好歹是来给卫老夫人祝寿的,但怎么更像是来此受审的。好在提起的这口气儿很快就松下了,原是这位祁三郎根本没拿正眼瞧他们,径直去寻侯府世子爷了。众人心中如何想,祁凛彻毫不在意,往年府中任何宴会他一贯是不参与的,但这回有所不同,一来是因为答应了妻子赶回来给祖母祝寿,二来嘛……他随手拿过漆桌上一盏斟满的酒浅呷了口,缓步走到祁淮礼面前,眸光沉沉,语气淡淡,“大哥瞧着……心情不太好啊。”表面意指今儿个是祖母寿辰,合该高兴的场合;暗里实指什么,虽未言明,但祁凛彻笃定他能听懂。不懂装懂是为无知鲁莽,懂了却装不懂…他这大哥倒演得炉火纯青。"三弟此言从何处得来?祖母寿辰,我自是再高兴不过。"祁凛彻暗嗤一声,冷漠地听着。他的身高比祁淮礼略高半个头,垂下的视线忽然瞥见大哥那只受伤的左手已拆了纱布,隐约可见掌心上长短不一的划痕。两人相对而站,迥异的气质引来周遭不少客人隐晦的好奇目光。“是么?”祁凛彻凉凉开口,就要转身之际,孰料手中酒盏一时没拿稳,酒水全数泼在了对面之人身上,月牙色的锦袍,胸前立时晕开一片酒渍。他立即面露关切去查看他左手,“可有溅在大哥手上……”祁淮礼飞快把手背在身后。有眼力劲儿的小厮见了,脸上骇然,赶忙要上前来给世子爷擦拭,被祁凛彻一个眼神唬了回去。祁淮礼面上恼恨的神色一闪而逝,复又很快恢复如常,反而以安慰的口吻道:“无事。我知三弟是不小心的。”祁凛彻可没那么多耐心与再他废什么话,随手把酒盏丢在桌上,道:“我扶大哥回院里重新换一身衣裳。”说罢,没给他推辞拒绝的机会,一路往东晖院行去。到了院里,祁淮礼去里间更衣,祁凛彻挥退丫鬟,大马金刀坐在椅上,锐利的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忽地一顿,起身走过去。“敢问大哥………”道低沉而压着怒意的嗓音蓦地在背后响起。襟扣还未系好,祁淮礼惊得回头,正欲开口问有何急事,脸色倏地一变。祁凛彻手中拿着一支栀子簪,话切着齿说出,“大哥不妨说说,我妻子的簪子,怎会在你这里?”祁淮礼任由襟扣散开,摸了摸身上,再看向搭在屏风后刚换下的脏衣裳,立时明白了过来,他不答,却道:“你故意的。”故意朝他泼酒水,继而跟着他来东晖院里。胸中似有怒火翻滚,祁凛彻攥着簪子的手背因用力而青筋暴起,他耐心告罄,不想看见兄长这张道貌岸然的脸,立即一个拳头招呼了过去。他习过武,又上过战场,祁淮礼自然遭不住他这力道,登时翅趄着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止住身形,左脸颊火辣辣的,嘴里涌上来一股铁锈味,他却生生吞咽了下去。“说。”祁凛彻漆眸沉沉锁着他,不由分说地拽过他左手来,看了两眼,果见掌心疤痕是被簪子所伤,一笔一划,刻了一个“洛”字。怪不得除夕夜那晚,他左手缠着纱布。祁淮礼抽回自己的手,开始慢条斯理地系好襟扣,问他:“说什么?三弟如此聪明,不是都猜到了吗?”他一字一顿,“我爱慕她。”话犹未落,祁凛彻又是一个拳头猛地砸过去,这一下使了了十成的力,祁淮礼被揍得跌倒在地,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突然笑了起来,强撑着直起身,面色不复往日温润尔雅。“若非那纸赐婚,她原该是我的妻。”而今这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眼看着她嫁人,耳听着她唤夫君,与人说笑,这些画面,这些声音,本该统统都属于他,凭什么啊!他嫉妒得疯了,嫉妒三弟轻而易举就能拥有。明明同处侯府一大屋檐下,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连关心的话语都再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虽近在咫尺,难涉如九关。他自幼读书明理,到头来却被心中魔障所困,本以为这支簪子能做个念想,他除岁夜的确是这般想的,收起妄念的心思。簪子划破肌肤的刹那,鲜血汨汨,他一点儿也感受不到疼痛,只有愉悦,好像这样就能离她近一些。“可她如今是我的妻子。大哥,她现在是你弟媳。”没有先来后到,错过就该认命里无缘。祁凛彻面色紧紧绷着,阴沉着脸,一想到兄长怀着这样龌龊的心思,他心中怒火怎么也熄不下来。他要直接断了他的孽想,冷声道:“纵你与大嫂和离,她仍是我的妻。还有…….”祁凛彻垂首,视线掠过祁淮礼左手,只一瞬的功夫,他手起簪落,将祁淮礼掌心的“洛”字痕印划个面目全非。刚愈合不久的伤口瞬间崩开,鲜血啪嗒啪嗒滴落,迅速染红地毯,触目惊心,这只左手恐是要废了。祁淮礼额角青筋凸起,眼底猩红,却咬着牙忍得一声不吭,只死死盯着他。他眉眼聚着煞气,接着刚才的话,“还有——这簪子,是我送与她的。”言罢,他沉着脸大踏步绕过屏风,出了里间。扔下最后一句似警告似威胁的话。“别再在出现在她面前。”
51、蒲苇磐石…
忙了一整日,好在宴切顺利,未出甚么差池。卫老夫人颠为高兴,晚宴还抿了口果酒被洛瑜拦着不让多喝,像个老小孩儿地古咳着嗔她“管得严”,洛瑜无奈,最后半哄着把人送到明善堂,等卫老夫人歇下才回得熙止院。
院里掌灯,朦矇昧昧。
春夜漫长,适宜夜话。
夫妻俩躺在床上,互拥着彼此,短暂享受这最后晚—明日一早祁凛彻又该离京去泰明县了。
洛命本来授看好些话想与他说临到此时,又觉言语不能表达分毫,心中不合已如副水漫上来,。尽管安题自己他方完差就会回京但再想到日子难涯便觉空落落的。另则,她隐隐嗅出 丝不对劲,祁凛彻今晚很是反常。
连看两月眼着季氏忙里忙外,应酬周施她也学会了些人情世故懂得察言观色。虽说祁桌彻贯冷淡尊言,可从没像现下这般,整个人仿若在雪地里堆了五百年的冰墩子,气压极低凌厉眉眼问防佛着层寒霜。
他这模样不免教洛瑜心中发楚,铁臂似的双手环得她腰肢有些疼。她轻声开口:“夫君?”
“嗯。”
洛瑜从他怀中半欠起身来垂眸看他,“在想什么?”她半是猜测问道:“是案子棘手吗?”
祁凛彻细细舞视她片刻,索性往上拾了抬身子,背靠在锦枕上。外回烛火穿过屏风有些微弱,服脱光晕照者她雪白如瓷的关若面,唇瓣翁动却问他在想什么,她难道 当真不知吗?那支簪子又为何会到了兄长手中?
他不敢接着往下想。今日在东晖院里,趁兄长更衣之时他故意搜了搜,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送给她的簪子,竟然被兄长贴身藏着。那一霎那,他的心脏似乎也被簪子狠狠一扎,濒临窒息。
他亦不敢问她。任奉天司指挥使两年来,他讯审过的案犯没有上千也有数百,深谙各种审问手段,该如何让犯人老实交代罪情。可他对她,毫天办法
这种无力感与压抑感,深深折磨着他,令他诚惶诚恐、患得患失,禁不住猜测,她果真还是想要攀高枝吗?
祁凛彻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胃里阵抽痛。他拧着眉心,低声道:“无关案子。”
“那在想什么?”洛瑜刨根问底,伸手要去抚平他皱紧的眉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想你。”他说。诚然,这倒是没撒谎。
洛瑜自是不知他所言的“想”非想念的“想”。只觉这么甜窗室又直白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加上他沉着脸,一副不能再正经严肃的表情,实在不能叫人信服,于是问:“我既在眼前,怎么还想我做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登即如一支利箭穿透祁凛彻的心脏。许是哪日就不在他眼前了,他不无苦笑道。
洛瑜凑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一口,没有移开,在他唇舌间慢慢试探。
“你…….”祁凛彻浑身激,呆愣地石看她,她散开寸,眸含秋水,盈盈进他幽深的眼睛里,面色继红,咬有他耳头低语逗他:“那天君小案时也会想我么“结果话未落,已被他翻身压在身下。
春夜欲坠,满室旖旎,纠缠不清。
日子一晃,到了暮春三月,草长莺飞花生树。
前几日去永定国公府上参加其小孙子的满月酒,与众夫人寒喧时,陈侍郎的夫人相邀道儿去京郊踏青,听间平西湖湖岸花妍争放春意闹,蝴蝶翩跹纸鸢飞,正是个赏春的好光景。沿湖西面有一处隆起的小山坡,坡上绿草茵茵,游人或行或坐,树起轻风,波光粼(K,捎来湖水的清新气息,惬意宜人。俯视而望,翠树蓊郁,万花嫣红,视野开阔,不觉心胸舒畅
“三嫂,你在看什么呢?这般出神?”
青草地上铺着厚实锦毯,祁卉圆坐于其上,左手捧盖茶,右手捻块玫瑰糕,大口一咬,脚帮了鼓鼓像只可爱的小松鼠。乌黑杏眼儿骨碌尿转,顺着洛瑜的视线左右张望,好奇问:“三嫂可是见着什么有趣儿的东西了吗?我怎的没瞧见…"
洛瑜摇头未语,唇瓣抿开温柔的笑意。若是细瞧,便能发现她耳根儿爬上了一丝红晕。怪得很,近日来,她脑中时不时就会浮现祁凛彻的脸。
那晚他要得凶,她身子随着他横冲直撞的动作起起伏伏,破碎的呻吟高高低低。不记得叫了几次水,最后是怎么睡过去的也忘了。次早隐约听得阵极轻的脚步声渐远,登时惊醒坐起,侧首一看,果然无人,她着急一把掀开被衾,唤了声“夫君”,声音嘶哑得厉害。
罗袜顾不及穿,赤足踩上地毯,开门去追显然晚步,于是奔向昨夜曾被推开的那扇窗,清晨寒气猛地扑面而来
下着小雨,暗蒙蒙,灰沉沉,淅沥沥。但前头在雨中疾步而行、就要走出熙止院的男人蓦地顿住步子,似有所感般口眸朝窗台的方向看去。隔着层氤氲雾气,一目不错地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毫不犹豫大步折身而返。
仍是把扯过斗篷先将她拢紧,只磊出张素净柔嫩小脸,窗台隔开两人,一里一外;温度区分明显,热冷。唇瓣相贴,却是同样的温热。
吻毕,四目相对,灼息相间。他大手扣住她下颌缓缓摩学,最后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口,漆眸深深,在她面上流连片刻,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高大背影渐新新消失在雨幕中。一字未语,却胜千言。
洛瑜勾着的角怎么也压不下来,深说此刻的自己如像个深陷情么网的深用思1,她敛下心神,南-则以,不经高对上了方效如的目光。
自那日在茶肆雅间里“不欢而散”后,两人没再说过话。关于兄长“爱裳”她这件事,委实不可思议,暂目不论此事为实办或虚,到底是化为了一根刺,扰得她心绪有些不宁,她只能尺星装作不知。
她与祁凛彻是夫妻,理应坦诚互信,然而这种事儿,实叫她难以启齿。心里也在净扎纠结该不该说与他听,但晚他风坐什仆赶回,加之他还有案子在身,洛瑜便没有开口,想着等他办完差事回京后再寻个好时机,将此事与他提句便罢,至于如何说,须得词酌句番才方又想起,还有韦韬的事儿也没来得及问他.…
祁卉回对此自是浑然不知,见两位嫂嫂都闭口不言,也不赏景,简直浪费了这春日大好辰光,于足拍了拍手上糕点碎屑,高兴提议道:“大嫂、三嫂,咱们好容易出来踏青,去前头走走、玩玩罢?”
“好。”洛瑜笑着应下,起身理了理裙裾,余光管见方敏如也站了起来。在外头,身份到底代表靖宁侯府,明面上,还得佯装是关系和谐的她娌。
碧澄高阔的天空中纸鸢忽高忽低,不远处传来热闹的欢呼声,原是有杂耍班子讨彩头。洛瑜担心祁卉圆走散了,牵着她的手,祁卉圆笑嘻嘻道:“三嫂还拿我当小孩儿呢,我下月可就及笄啦!”
四月中旬是祁卉圆的生辰,洛瑜是知道的,及笄礼一过,也意味着她到了出阁的年纪,前头祁卉嘉的婚事初定,不知梁氏对小女儿的亲事如何安排。洛瑜摸了摸她的脑袋,笑说:“好,卉圆如今也是大人了。”
这时,身后有年轻姑娘的笑闹打趣声响起,约莫也是去看杂戏。待离得近了,忽有一两个熟悉的字眼飘进洛瑜耳里。
去年初冬.贺郎亲自上门来提亲的
洛瑜心下猛地咯噔跳,把眼一抬,果见方敏如登时停住了步子。祁卉圆的注意力都在前方的杂戏上,因而并未听到,兴奋地继续蹦蹦跳跳,迈出两步,察觉不对劲,回身看去,咦道:“大嫂?怎么不走了?”三位年轻姑娘手挽着手迎面而来,当中一位面容姣好,杏脚桃红,并未留意到前面的洛瑜三人,仍是语含羞怯地与同伴说着闺房私话,显然方才那句也是出自她口。
还未等洛瑜反应过来,只见方敏如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开口便是一句质问:“你将才说的贺郎可是姓贺名煜?”
三人聊天的兴致突然被打搅,中间的姑娘立即蹙眉:“你是?”
方敏如又重复问了一遍。那姑娘见她作妇人打扮,心中稍疑,遂道:“你是他何人?”这便是承认了与她定亲之人就是贺煜,方敏如似遭雷击,踉跄着后退步。
祁卉圆轻轻扯了扯洛瑜的衣袖,一脸震惊,想必也听见了方敏如那句问话,小声问:“三嫂,贺煜不是……”洛瑜无奈叹气,朝她点点头,她惊得捂住嘴,瞪圆了眼。
“你问我是他何人……”方敏如突然用手指着那姑娘,声音凄怆,“你怎不去问问他!当初他明明与我约定好的,磐石无转移….”方敏如情绪激动,蓦地上前一步,眼睛仿若要喷出火来,“是你对不对!是你抢走了我的贺郎——”
“哎!”中间的姑娘被她推得身子一晃,另外两个姑娘立即站出来,怒视方敏如,“你这妇人莫要信口雌黄,什么抢不抢,休要污了柳四娘的清白……”名唤柳四娘的姑娘稳住身形,上下打量了一眼方敏如:“你与他是何关系?”方敏如理智全无,哪儿还听得进去,一手扒开另两名姑娘,作势就要朝柳四娘扑将而去。后头的洛瑜眼疾手快地拽住方敏如一只胳膊,对方却也不甘示弱,嚷着非要方效如把话说清楚,场面顿乱作团。这处小山坡本就是个空旷地带,她们这动静立即引得数人围观,指指点点。柳四娘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羞恼但也要面子,遂唤住两个同伴,“咱们回去吧。”一人道:“好好的踏春,却平白惹一身晦气,岂能任由她们……”柳四娘咽下这口气道:“待我回去问贺郎便是。”
三人走后,围观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方敏如硬撑着的那口气也断了,往后一仰,竟直直栽倒下去。祁卉圆从呆愣中回神,紧赶上来和洛瑜起扶住方敏如。
“人生若只如初见方敏如喃喃泣语,挣开她二人,狼狈跌坐在地。发髻乱了,脸上也被抓出几道红印儿,泪如雨下,凄然惨笑:“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52、覆水难收...
春和景明,莺歌婉转。
不远处传来游人的笑语欢声,精彩的杂戏引得众人喝彩连连。
——然而人之悲喜并不相通。
一朵乌云正笼罩在洛瑜和祁卉圆头顶,至于方敏如,她头顶则是倾盆暴雨。踏青时兴高采烈的心情如今荡然无存。
祁卉圆担忧地看眼大嫂,又转头茫然看向三嫂。洛瑜对上她的眼神,无奈地摇摇头,旁人的安慰杯水车薪,更何况此时的方敏如并不需要怜悯与同情。
今日之事就这么被撞破,一时也说不清是巧、还是不巧,唏嘘地感慨命运或许早有安排。但于方敏如而言,听闻心上人瞒着自己已向别家姑娘提亲,堪比五雷轰顶、万箭穿心。从前的骄傲碎了一地,她失态地跪跌不起,颓丧垂肩,身形单薄得像秋日里的枯叶。
不少人侧头好奇地打量过来,祁卉圆往右一步挡在方敏如身前,叉着腰,杏眼圆睁,一个一个瞪视回去。
“大嫂?”洛瑜没有犹豫,弯下腰轻唤了一声。此处毕竟人多眼杂,倘或有人搬弄口舌、添油加醋传出什么谣言,于方敏如的名声不利。“先回府罢。”她慢慢扶起方敏如。祁卉圆听到声音,忙回身帮忙一道儿搀着大嫂的胳膊朝山坡下走,一边不忘挡住其他人投来的目光。方敏如惨白着脸,痛彻心扉,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世间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回到侯府,洛瑜和祁卉圆扶着方敏如刚下马车,就见前方一人急步而来,唤道:“方二娘—”
来人着一身竹青直缀,身形瘦削,清隽的面庞上隐隐含着怒气,打眼一瞧,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
祁卉圆暗暗朝三嫂挤挤眼,示意此人正是贺煜。洛瑜认得,先前在景芳园见过一面,秋闱放榜那日也曾见过。
方敏如挣开她二人搀着的手,勉强站稳,迎面看向来人。洛瑜和祁卉圆则退至一旁站着,从背影看,方敏如肩脊紧绷,身子仍止不住打颤。
“你同柳四娘说了什么….…”
这当头一问直把方敏如抱有的那丁点儿希冀击个粉碎,才过去多久,他便急匆匆赶来质问她,却是为的其他女子。
方敏如忽然觉得很可笑。
于是就这么笑出了眼泪。
过往种种,覆水难收,再无可挽回。
回答他的是一道清脆狠亮的掌捆声。
贺煜疼得立即嘶了一声,身形微晃,捂着火辣辣的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方敏如。她几乎是使尽了全身的气力,整个人抖得厉害,翅趄了两步才堪堪稳住。
“贺煜——”此后再无贺郎
方敏如下颌微抬,再次绷直背脊,语速很慢,“这一巴掌,乃是你背信弃义在先,其二,你五次三番欺瞒耍弄我的真心.….话音方落,她再次用劲一扬手,贺煜不防,结结实实捱了第二巴掌。
洛瑜只听见干脆响亮的掌捆声,侧头看去,方敏如像是被掏空的棉花娃娃,经风一拂,在暖阳下颤抖不停,却硬生生双手撑膝重新站直了。
贺煜似乎恼羞成怒,挡住了方敏如的第三个巴掌,两人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祁卉圆一脸紧张,正义使然,就要撸起袖子上前去帮着自家大嫂教训一通姓贺的。府门前有几个小厮探头探脑,洛瑜一记眼风扫过,又都缩了回去。
忽听方敏如凄厉地吼了一声:“滚——你我从此再无瓜葛!”
贺煜的脸色青了又白,挥袖离去。
“大嫂!”祁卉圆惊呼。
方敏如心如死灰,当即呕出一大口血,昏厥过去。
……
熙止院内,气氛压抑。
洛瑜替方敏如行完针,又嘱咐云萝下去煎安神养血的汤药。祁卉圆一张圆乎乎的脸皱成了苦瓜,沉吟思索着,欲言又止。“三嫂…….”
洛瑜问怎么了。祁卉圆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偷偷瞟 眼躺在榻上的大嫂,支支吾吾小声道:“我方才没醒过神,这会儿突然想起,大嫂既与那男子有情,那她和大哥……”“………”这话把洛瑜问住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
过了会儿,方敏如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假的。”惊得祁卉圆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的。方敏如的视线落在洛瑜身上,却并未从她面上看出一丝得意、嘲讽亦或可怜,她和祁卉圆都没有落井下石、或是冷眼旁观。半晌,方敏如才蚊呐般地说了句“多谢”。
室内很安静,洛瑜听见了,抿了抿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没等云萝端药过来,明善堂派来传信儿的人先到了,唤世子夫人即刻过去。三人面面相觑,莫不是因着侯府门前那一幕?
方敏如身子虚弱,洛瑜过去扶她起来慢慢往外走,祁卉圆跟着帮忙,蓦地瞥见一封折纸掉落在脚踏上,一时也没有多想,迅速拾起塞进枕下了。
匆匆赶到明善堂,余嬷嬷一脸沉重严肃,早候在门口,忙替三人打起珠帘。洛瑜和祁卉圆不便进去,等方敏如站稳后才松开搀扶着的手。
脚步声到了里头,骤然听见季氏怒道:“跪下!”接着是噗通跪地声。
这动静吓得祁卉圆一个哆嗦,紧紧抱着洛瑜的胳膊,面露忧色,洛瑜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着,一边转头眼神询问余嬷嬷,余嬷嬷摇头,只说大老爷和世子爷也在。
洛瑜心下一紧。
模糊听得季氏的声音响起。
“…嫁进来一年半载没有半个子嗣,操持家务不是躲懒就是生病,而今更无半点贤妻主母的自觉,连丈夫的手废了这么天大的事儿!…竟还有 心情出府踏青!但凡你……”
“娘,不关她的事。”祁淮礼忽然出声打断。
季氏立刻拔高了嗓音,“惟谨,你糊涂啊!左手废了,就要断送大好的前程吗?!不日就会高升,为何偏偏……偏偏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自请外任,放着锦绣的青云路不走……”
“好了!”卫老夫人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敏如,别跪着,坐下罢。”
“多谢祖母。”
"母亲!”季氏急出了哭腔,“求您帮着劝劝惟谨吧!到底做甚非要离京啊!"
后面的声音模糊下去辨听不清。
阳春三月里的温度并不低,洛瑜直直地站着,却仿佛置身寒冬腊月,从脚底窜上来一阵冰凉的寒意。
那句“左手废了”迅速把她的记忆拉回了除夕夜当晚。从明善堂去前堂的路上,兄长扣住她手腕时就是用的左手,她当时以为他真的喝醉了。但投壶之时,却又瞧见他左手缠着渗血的纱布….…只是因为手废了就要离京?还是因为方敏如和贺煜的事,或是……
一阵慌急的脚步声猝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前来通传的小厮喘着气道:“宫里头来人了!”余嬷嬷忙挑帘向里头通禀去了。
众人到了前院恭敬跪下接旨,宣旨公公清咳一声,抖开圣旨抑扬顿挫念了起来。原是祁凛彻查案有功,天子特赐殊荣。
人还在回京的路上,赏赐却已先一步下来了。
洛瑜的心思飘远,想到祁凛彻过几日就能回府来了,唇角弯起的弧度难压。
但有人高兴,也有人悲愁。
看着满院的赏赐,季氏心里五味杂陈。本做好了接旨的准备,结果兜头一盆凉水,空欢喜一场。怎么……又是三郎?这分明不到一年的时间,天子的赏赐却一回比一回贵重。
偏偏还是往日最不得重视的三郎!
季氏窝心得很,僵笑着脸都歪了。看了眼不争气的儿子,顿时一阵急火攻心,险些咬掉舌头。儿子一向是她的骄傲,却突然放弃锦绣前程和身上爵位,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以为春风得意青云路,孰料转瞬一夕黄粱梦。
季氏掌家多年,精明强势,此刻却如溃堤的穴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是宣旨公公一离开,她人就猛地朝前栽去,额头磕在冰冷青砖上。
众人听见动静,立即手忙脚乱过来扶她。
季氏耳边嗡嗡鸣响,恍惚听见斜里一道声音喊洛瑜给她行针,她瞳孔骤缩,腾坐而起,一把扣紧面前之人的手,眼底燃起一簇火,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急得慌不择言。
“对对对!你不是会针灸吗!快!快给你大哥瞧瞧手!怎么好端端的就废了,一定是哪个庸医诊错了!一定还有办法医治的!”
季氏劲儿不小,洛瑜被她抓得手疼,还是大老爷在旁扯开了季氏的手,接着也用一种沉痛又含着几分希冀的眼神看向洛瑜。
洛瑜在心里叹口气,可惜自己不是大罗金仙。她站起身,看向祁淮礼。目光与他的视线交汇了一瞬,他匆忙移开了。她暗暗吃惊,他此时的模样竟与从前判若两人。双颊消瘦,眼眶凹陷,不复平日温润俊雅,眉宇暗沉灰败,好似失了生机的木偶。
洛瑜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受了方敏如那番话的影响,想与他保持距离;一方面则是初来侯府之时,他对她的善意,她心存感激。
她正要拿着针灸袋走过去,祁淮礼先退后了一步,“不必再治。”已是药石罔效,他心已死。
季氏捶胸顿足哭道:“惟谨!就当是娘求你,留在京城……….
祁淮礼未语,低垂的视线一寸一寸往上抬,看向隔着几步远的人。天光灿烂流云散,他方如梦初醒,横亘在中间的原来已是万重山。
转身之际,他慢慢收回了目光。最后一眼,以慰余生无尽的悲。
见儿子二话不说即走,季氏伏在大老爷怀里悲痛地哭嚎一声,“是我这个当娘的哪里做得不好吗?惟谨他怎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自手废了之后性情大变,问他是怎么伤的,却又闭口不言…….大老爷拍着妻子的背,望向儿子离去的方向忧愁长叹。
满院的赏赐刺痛了季氏的眼睛,儿子从小优秀,为何如今偏偏落到此种地步?反而是她从没拿正眼看过的三郎一路扶摇直上。
曾经不如自己的人突然一鸣惊人,又受天子青睐,堪比麻雀一朝变凤凰,还毫不留情地把原来的凤凰一脚踹蹬下枝头。
—堵得季氏心里憋闷又不甘,还夹着一丝道不明的嫉妒。
作为当家主母,她理应宽宏大度,贤惠端庄,心中作何想暂且不论,至少表面功夫要做到滴水不漏,这是她掌家这么多年早就练就的本事。像今日这般在人前失态,实乃不该。她勉力定了定心神,自个儿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的泪,把牙咬碎了往肚里咽,重新站稳,下颌微昂,面色肃然,恢复了主母的形象。
说话的语气亦是不容置喙,对着方敏如道:“还愣着做甚,世子爷左手不便,你作为妻子合该悉心照看。”
若照往常,方敏如并不会忤逆这位婆母,只是今日……她凉凉一笑:“都要和离了,就没有照看的必要了。”
季氏那句“怎么没有”生生卡在了嘴边,惊愕得瞪大眼。不止她,众人冷不防听见“和离”二字,皆面露震惊——怀疑自己耳朵听岔了去。
一波未平,一波乍起。
季氏立即皱眉,似有不悦:“你说什么?”
"母亲没有听错。"方敏如面色苍白,继续说道:“您一向对我这个儿媳不待见,觉得我配不上您的宝贝儿子,我也自知入不了您的法眼,如今与他和离,不正是顺了您的意吗?”这番话不可谓不直白,直接撕破了戴在表面的虚伪面具。
季氏的心思被一语道破,脸顿时有些挂不住,她的确对儿媳有颇多不满意之处,可她性子强势,怎能在此落了下风,反被儿媳撂了面子。纵是和离,也该由他们侯府先开口!岂料卫老夫人却抢先了一步,语含关切问道:“敏如,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和离?可是在侯府里受了何委屈?说出来,有祖母替你做主。”
闻言,方敏如霎时想到半个时辰前贺煜锥心的言辞,痛得无以复加,眼眶一瞬就红了,慌忙撇开脸去。
季氏见状,皱眉疑道:“你莫不是嫌弃我儿废了只手?”
方敏如一顿,知道季氏是误会了,但自己还有何必要同她解释呢?遂索性道:“和离一事,早在成婚之时就定下了。”
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季氏半晌说不出话,怔怔地盯着她,张了张嘴,字不成句,“你………怎……这是何意?”
方敏如却没再回答,微微仰头望向湛蓝辽远的天穹。她自从嫁进侯府,无不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可临了了,心情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只有绝望与苦楚。曾答应要风光迎娶她的人早已背弃承诺,从此陌路。
老天爷为何啊……总是不遂她愿!
连遭几番打击,季氏此刻犹如风前烛,撑不住了,颤抖的手哆哆嗦嗦指着方敏如,目眦欲裂。怪不得二人成婚两年无所出,从前的夫妻和谐恐怕也是装出来的。她此刻再顾不上维持什么主母形象,嚎啕道:“惟谨啊,你竟就这么瞒着娘…….
音未落,气已绝,季氏身子骤然软倒,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好在大老爷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妻子。
本是一个寻常、明媚的春日午后,侯府内却人仰马翻。
53、扬眉吐气
清晨一阵急雨,打湿枝头最后一朵紫玉兰花瓣,辗转零落在地。
微寒而清新的空气爬上窗沿,丝丝缕缕渗进屋来。檐下听雨,闲坐吃茶,应是好不惬意。但这份惬意洛瑜决计是无法享受的了。
眼前堆着一座小山似的各式账簿,她看得头昏脑胀,哪儿还有心思观雨。直等到嗓子眼冒烟儿了,才想起来啜口茶润润喉。
几日前方敏如那番直白坦言后,不止季氏,连卫老夫人也吃惊不已,情绪难免波动起伏,扰了心神,加上年事已高,这一下竟是病倒了。季氏强撑着料理了府中半日事务,突然咳血不止,也跟着卧病在床三老爷和林姨娘待卫老夫人过完寿后就已启程南昌,于是阖府事务便暂由梁氏和洛瑜代管。
礼部已择好赫王和祁卉嘉的成婚吉日,定于八月二十六。昨日皇后娘娘特为卉嘉添妆,又派了官中姑姑来帮忙,梁氏纵是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女儿远嫁也只得强颜欢笑着咽下苦水,认真操办女儿的婚事,理嫁妆过礼单,事无巨细,根本顾不上侯府这头。
担子最后落在洛瑜肩上。倒是不沉,但细碎繁琐。
她搁下茶盏,定定神继续看着手里的账簿,这是城郊一处庄子的收账,她翻页的指尖忽然顿了顿,盯着一行账目瞧了半晌,又与前几个月作对比,进项似乎有些不对劲。
正蹙眉思索间,云萝进来回话:“娘子,那位厨娘来了。”
她愣了愣,皱紧的眉头没有松开,不知九妍过来可有何急事,忙让云萝把人请进来,一边放下手中账本。季氏掌家多年,管理井井有条,如若账目真有错漏早教她瞧出来了,洛瑜如此想着,便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云萝仔细搀扶着有孕在身的九妍进来,她胳膊挎着一个竹篾篮子,看向洛瑜:“夫人安好。”洛瑜让她不必客套行礼,坐下说话,视线看向她的肚子,莞尔道:“比上回见时又大了不少,该有八个月了罢。”
“怎会,”洛瑜和声笑道:“你有一双很灵巧的手。“她接过篮子,说:“我很喜欢,多谢你一片心意。”九妍颇为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哪里值当夫人一声谢。”
篮子里有长命缕、精巧的钗符、用五彩玻璃珠串成的符袋,都是端午时下流行的簪饰,几支发钗上悬着用绫罗制成的粽子、葫芦和桑葚等样式的小符袋,甚是可爱。装了满满一篮,想必花费了不少功夫。
“这是艾虎。”九妍指着篮里解释道:“我用艾叶剪成了老虎状,在湖州,据说可以辟邪穰灾、还有储祥纳吉之意,不知京城可有这个说法。”洛瑜笑着说有的,九妍眼睛一亮,说太好了,“我特意剪了两种样式,大一些的那只艾虎您到时可以给孩子系在后背。”
端午时节,有将艾虎、蒲、榕枝橱柱门上的习俗,以路邪析福、保佑安康,不过此艾虎较大,而钗头上的艾虎则做得小5玲城,先用布帛做成老虎状,其上粘片艾叶,最后以五彩丝线恳于钗头,行走问随着步伐轻晃,虎威凌风。
洛瑜手中拿着的这只布帛艾虎则是专做给小孩儿系戴的,约莫有茶盏大小,头顶覆一片金箔,做工精致、栩栩如生,只是
“我还没有孩子。”她失笑道,“不过多谢你,我会好好收起来的。”
“啊?”九妍脸吃惊,搓着衣角窘然道,“我、不知…还以为夫人和您夫君…”
与此同时,距离京城不足两百里的一家茶肆。
祁凛彻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崔亭远忙拎着茶壶斟了盏热茶给他,“祁大人—”
泰明县的案子结束得比预期还早,原本以为会在县里多歇整两日再启程,谁料祁大人愣是一点儿时辰没耽搁,马不停蹄急驰回京。崔亭远心中暗暗叫苦,他一介弱书生,在马上颠簸得浑身早没了知觉,胆汁儿都快被吐了出来。好在天公怜悯,泼下一阵急雨,能让他们暂在此茶肆稍事休息片刻。
他放下茶壶,正要问祁大人日夜兼程返京是有何急事,抬眼就瞧见对面端坐的祁大人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这是……平安符?”他问道。
祁大人淡淡地嗯了一声,轻轻摩挲其上绣着的祥云,浓密鸦睫掩住了眼底情绪,不过崔亭远却眼尖地发现祁大人的唇角在不断上扬。
连着两盖热茶下肚,勉强驱散了几分疲乏。茶肆里坐满了前来避雨的人,交谈之声嘈嘈切切若滚珠,愈加衬得靠窗的这桌安安静静如一池湖水。
崔亭远于是清咳一声,打破了两人对坐无言的尴尬气氛,就着刚刚的话头,笑着说道:“祁大人办案雷厉风行,严肃正直,我原先还以为祁大人是不信这些鬼怪神佛之说的。”对面之人眼帘一掀,看向他,薄唇微弯,“你不懂。”
“…….”
祁凛彻把平安符仔细放回胸口处,隔着一层单薄的里衣,熨得心脏滚烫。目光投向窗外,眼前细漆漾的雨景与离开熙止院的那个清晨重合。
春风曳柳枝,细雨拂桐花。天际阴沉,远山连绵,视线仿佛可以穿透这片雨雾,直抵京城,日思夜想的人仍旧隔着窗台与他遥遥对望,他心头倏地涌上一股暖流。
从前办案时从未有过如此急切的归意。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有“家”的人了。
片刻后,他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扔下两个字,“出发。”
崔亭远:“ ”可是雨还没停啊-
洛瑜揉了揉酸胀的肩颈,从一堆账册中抬起头来,转向窗外。骤雨方歇,雾幕渐散。
“什么时辰了?”
云萝回道:“酉时了。”
她把搭在腿上的锦毯拿开,从榻上下来,随意披了件外衫,边说道:“我去明善堂看看祖母。”
刚迈进内间,就见卫老夫人正由余嬷嬷扶着下床来,她急忙过去帮忙,“祖母,可是身子有何处不适?”
卫老夫人摇头笑道:“有你这小神医在,祖母的身子呀好多了。这成日躺在床上,闷得慌,我这才唤嬷嬷搀我起来,去窗边坐坐,透透气儿。”
病了多日,卫老夫人显见的消瘦了不少,中气发虚。洛瑜看在眼里,心疼得不行,吸了吸鼻子,勉强把酸意止住。
窗户大开着,沁爽的凉风涌进来。洛瑜不放心,阖上一半,被卫老夫人止住,“便开着罢,吹会儿风,倒也舒服。”坐下后,又问道:“府中事务可还忙得过来?”
洛瑜点头,在近窗台的边挨着卫老夫人身旁坐下。“年初时给大伯母帮衬着,略懂些,只是还不大得心应手,“她笑道,“看看空密麻麻的账目,比之当初看医书时的头疼,不相上下,只恼我这脑子不好使呢。”
“慢慢来。”卫老夫人宽愿她,“俗话道一口吃不成胖子,你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只管去寻……来寻祖母便是。”季氏那边正因着儿子的事焦急上火,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无暇顾及到府里头的庶务。
洛瑜道:“正有事儿与祖母商星呢,眼下要紧桩便是卉园的及算礼,二伯母早前准备好了发几,发簪和衣物,我想着申添两件钗冠,邀5我已写好,得劳烦祖母帮着看可有错漏之处卫老夫人听她念完,颔首称赞,“不错,很妥当。”
洛瑜依赖地搂着卫老夫人的胳膊,陪着一道儿静静坐着。窗外天色渐暗,灯火逐次亮起。
卫老夫人问起三郎,洛瑜不免生出一丝惆怅,说道:“还不知夫君几时回京。”估摸着日子,按说也该到了才是……
熙止院的下人争相掌灯,生恐慢了一步,在主子跟前儿得的好处便少一分。自那一箱箱的赏赐如流水似地搬进院里,明里暗里数双眼红歆羡的目光纷纷投向三房。习惯了从前三房的冷清冷灶,以及来自其他两房下人不待见的冷眼,谁知这乍然间,风水轮流转,熙止院的下人跟着水涨船高,如今成了被巴结的对象。
下人扬眉吐气,连腰杆儿都挺直了少,也不复从前懒惰怠慢,撩起袖子卖力十足地把琉璃灯球擦得蹭光瓦亮,一边凑在一处唏啦道:“这搁以往,哪儿能想得到咱们也能有这般光景。”“可不是嘛,那句话怎么说的,三十年河东—想不到咱们三爷真个厉害。”
一人附和着,又小声道:“三夫人可真是运气儿好,真攀上高枝儿了。”“嘘—可不尽然。要我说,三夫人自己就已是高枝儿了!你没瞧见而今咱们府里头都是三夫人在打理吗”
洛瑜从明善堂一路走回院里,眼梢忽然瞥见前头正在掌灯的几个下人见了她,脸上一惊,纷纷作鸟曾散。
她纳闷不已,自己有这么吓人吗?
视线转,正巧撞见一道黑影,她立即唤道:“荀青—三爷….可有给你递什么消息何时回京?”
荀青结舌,支支吾吾:“祁大人在奉……回京路上…….”
54、天经地义..
夜幕降临,星子闪烁。
洛瑜这是第三回来刑部。早已过了下值的时辰,衙内仍旧灯火通明。她熟门熟路地走到奉天司后院,荀青没敢跟着进来。
檐下悬着两盖灯笼,朦胧的光影照见后院 览无遗,是个方正、冷清的院子。她沿着石阶走向唯 亮灯的间单屋,阶下盆盎中种着几株剪红罗,根茎枯黄萎顿,叶儿有拉低垂,显然是许久无人照看。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步子也走得急,药箱跟着前后晃来晃去。房门紧闭,她一把推开,将要脱口的“夫君”被里头一道冷峻的声音抢了先。
“出去!”听这声儿倒是中气十
洛瑜反手阖上门,轻轻一嗅,并未闻到血腥味,当下更着急了,他莫不是受的内伤?
这是一间净室,并不宽敞,简洁朴素,用漆木屏风简单隔开来,氤氲的水汽自里头飘散,空气里湿漉漉的。洛瑜心下一紧,还未见着人,便先开口叮嘱:“伤口不可沾水——”说话间,紧忙绕过屏风往里走,正与祁凛彻回头看过来的视线撞上。
两人皆是一惊。
祁凛彻措手不及,整个身子还泡在浴桶内,没料到来人是她,愕然问道:“你怎么来…….”话音戛然而止,立即明白定是荀青那头说漏了嘴。
洛瑜疾步上前一把捞起他垂在水下的手臂,搭指在他手腕就要切脉,他迅速抽回手,身子跟着往下矮了两寸,水漫到下颌尖,咕噜咕噜漾开圈。他拧着眉问她:“夫人这是做甚?”他一副别别扭扭的模样,洛瑜却以为他是讳疾忌医,面上焦急更甚,“你受伤了!怎么瞒着我!快让我瞧瞧——”
祁凛彻不解:“谁说我受伤了?”四目相对,突然安静了一瞬。
洛瑜傻眼,“…啊?”
她终于觉出不对劲来,觑着眼往水面下瞟去,肌理健硕的胸膛,结实有力的长腿,以及那物……总之无一处有受伤的痕迹。忽然水波一动,她着急忙慌地背过身去,眼角一抽一抽,耳朵顿时臊红了。
委实关心则乱。
荀青半遮半掩不肯说实话,导致她先入为主,以为他受了极为严重的伤,不愿让她担忧,这才没有回府去。她从熙止院着急赶到奉天司,谁知道他竟是……
“那夫君怎么偷偷摸摸来此沐浴?”
看她这一系列反应,祁凛彻立即恍然过来,她这是生了误会。只是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这用词听着怪怪的,他反问:“何为偷摸?”
“夫君既回了京,为何不在府里沐浴。”还害得她担惊受怕了一路。
祁凛彻自是恨不能生出双翼立马回府见她,但冒雨疾驰,甚为狼狈,加之身上几日没拾掇,他道:“你上次……不是嫌我臭臭的吗?”
听这语气,还颇有股小媳妇的委屈。经他一提,洛瑜脑中霎时回想起来,卫老夫人过寿前一晚他匆匆赶回,她搂抱着他时,的确说了这么一句话。所以他这是特地绕道来奉天司,准备先洗干净身子再回府去?傻子。
洛瑜一时哭笑不得,回过头去开口解释:“我没…….”
视线就这么避无可避地撞上一具还在往下滴水的胸膛,把她利下的话悉数堵在了喉咙里,他竟是直接站了起来,浑身温淹淹的,不对,他何时站起来的,她怎么一点儿呼啦啦的水声也不曾听见?!洛瑜登时羞得眼睛都没地儿搁,不经意一扫,看到口口隐隐有抬头的迹象……
“来都来了,做甚又走。”背后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扣住转身要跑的她。
她本能地想抽回手,却不慎打到口口。洛瑜整张脸都烧红了:“.….”
药箱哐嘟一声滚落在地上,她也顾不及去捡,祁凛彻把她拉到身前,嗓音低沉撩人:“夫人不检查一番么,看我洗得可干净。”
两人隔着浴桶,潮湿的水雾弥漫周身,洛瑜仿佛置身在蒸笼里,全身发热。他微微俯下身来,漆眸定定地望着她,眼神如一团火,快要将蒸笼烧穿。水流顺着壁垒分明的肌理线条一路蜿蜒向下。
“干净…….”
她飞快收回视线,再这么肆无忌惮看下去,她明日恐怕是要长针眼了,于是又憋出一句:“快……快些穿好衣裳,担心着凉。”
祁凛彻等了半晌,得来这么清汤寡水的一句,一时竟被气笑了,好歹自己可是换了三次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搓洗了好几遍,把胡茬清理个干干净净,还特意熏了香…但妻子显然没在意,羞得满脸通红都不敢直视他。
他叹口气,长腿一迈,跨出浴桶,一面顾忌着不弄湿她的衣裳,一面拿过搭在屏风上的巾子飞速擦净身。
洛瑜默默弯腰拾起地上的药箱,挎在后背,眼观鼻鼻观心地挪动步子往外走,身后传来祁凛彻一声轻笑,她听得分明,略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她跑什么?两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又不是在偷情,她这般畏畏缩缩干嘛!就算馋他的身子,那也是天经地义……
下一瞬,她整个人天旋地转。
"嗳__
祁凛彻一双大手轻松打横抱起她,她本能地环住他脖颈,急声道:“药箱——“药箱再次骨碌碌落地,祁凛彻无奈,只好将她调转个身,单手抱住她,另只手捞起地上的药箱,打开门朝外走。
他赤/着精壮的上半身,肩头随意披-件外袍,夜风习习,他身上好间的、清新干净的气息拂至洛瑜鼻尖,他单手托着她臂部,手心灼热,像是一块炭火。洛瑜身子坠空,双胆只得牢牢夹住他劲度的腰身,攀住他宽阔有力的臂膀,他身上无处不昭显着蓬勃爆发的力量。
到了外头,她小声道:“夫君怎的不把衣裳穿上,我可以自己走,仔细叫人撞见了,不妥.….”祁凛彻:“除了你,没人敢闯进来。”
祁凛彻大踏步走着,忽然顿,把药箱挎在肩头,空出手来,轻轻捏住她下颌,将人转过来,看见娇嫩的唇上隐隐渗出血丝,顿时泛起心疼,他拇指轻抵贝齿,拨开两瓣樱唇,低语哄她:“别咬,松开。”他脚步不停,一边说道:“咬我。”话方落,肩上立时传来一阵痛感。
进了屋,他抱她去床上。
屋内没有点灯,朦胧的月色跃进窗来,平添一分暖昧的旖旎。墙上映着他魁伟如山的影子,慢慢俯下身去。细细密密、缠缠绵绵的吻落下,唇舌搅缠,津液甜腻。
他伏在她身上,喘息粗重,仍记得问她:“还臭吗?”洛瑜正是意乱情迷,眼瞳里泅着一泓春水,突然听他如此问,愣了愣,转瞬笑出声,在他唇角边亲了亲,说:“夫君香香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儿。
本是担心他受伤才来的奉天司,谁知竟是闹了一个乌龙,最后还闹到了床上来…
一夜云雨酣战,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洛瑜眯起眼睛环视一周,看着陌生的环境愣了会儿神。昨晚做得太凶,两人竟是都忘了回府!
她急忙坐起身,立即疼得嘶了一声,往身上一扫,布满了吻痕。想到昨夜横中直撞的他,她只觉再招架不住第二回。忍着酸痛穿好衣裳,余光警见床头散看一方手帕,拿过来瞧,上头泪渍网驳,原是夜里自己被他弄哭了,又连声讨饶,祁凛彻做到半,手忙脚固地下床,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方手帕,一边她边替她拭泪。
有脚步声渐近,房门被推开,高大的身影走进。“醒了。”
“嗯。”“饿了吗?“啊?”
洛瑜才看清祁凛彻于中岭着一个食盒,肚子适时地古站响了声,她问是什么时辰了,祁凛切把食盒放在方桌上,“未时了。我去饭堂给你盛了几样小菜,吃完再送你回府。”未时…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祁凛彻十分自然地接过那张手帕在盥洗架上的铜盆里洗争,拧干晾桂在架上。洛瑜眼角一抽,难怪觉得熟恶得很,原来上一次巴韦韬送进刑部,她过来时就在屋内见过这帕子想起韦韬,她便将那日发生的事与他提了一句,末了叹道:“夫君竟一直瞒着我。”
简单吃过后,两人坐马车回府,洛瑜把这两个月里侯府发生的大小事说与他听,最后谈及兄长自请外任一事,她抬头去看他,却见他脸上毫无意外之色。
心里正斟酌着是否要将另一事和盘托出,祁凛彻已率先撩开车帘,到侯府了。
55、甘之如饴...
天气晴暖,洛瑜吩咐下人把书房里的籍册都搬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另还有一箱医书,是前日祁凛彻回京一并带回来的,说是从泰明县“搜刮”的,她哭笑不得,对他冒雨赶路又气又心疼,一箱书反而滴雨未沾,也真是难为他了。
祁卉圆过来时,瞧见院子里摊开翻晒的书,吃了一惊,做出昏昏欲睡的模样。“我光是瞧着,这瞌睡虫儿就上来了….…不过我阿姐见了定然非常喜欢,挪不动半步脚。”
洛瑜笑了笑,拭去额尖薄汗,让她进屋里坐。祁卉圆抱着大捧花束,蹦蹦跳跳地开心道:“三嫂!你今儿可得闲?我来找你插花来了!”这是上回去平西湖踏青时约好了的,但因方敏如那件事,后来便耽搁了。
插花焚香,煮茶抚琴皆是闺阁雅趣。暮春酥醉花开,芳香清透,祁卉圆拈着枝条左右摆弄,插入青釉八棱瓶中,歪头问道:“三嫂,这样好看吗?”洛瑜笑着颔首说好看的,把两朵黄绿色木绣球递给她,插入瓶口,俏皮明亮。
石青玉壶鹅颈瓶里则插着一朵芍药,洛瑜拈过一枝楝花,仔细剪去多余花叶,祁卉圆在一旁看着,指着花瓣道,“淡紫色的,真好看。”
“嗯,”洛瑜将花枝插瓶,笑道,“这是楝花,二十四番花信风之尾。”
楝花谢,花信止;绿肥红瘦,立夏将至。
到了浴佛节这日,洛瑜起了个大早,祁凛彻一向无需她伺候更衣,让她继续睡便是,她摇头说今儿个是佛诞日,“我先去看看祖母,然后得把府里头的事务交代下去,再去趟广恩寺。”
祁凛彻系腰革的动作顿了顿,看着她像个小陀螺似地开始忙活,心里忽然有些空。“夫人……行程如今比我上值还紧。”
天气日渐炎热,洛瑜翻出两套薄衫来,听了这话,无奈摊手,“大伯母病体未愈,只得暂由我操持着。”祁凛彻不置可否,只问:“累不累?若是累就别管这些。”
她听笑了,“夫君平素是个沉稳严肃的人,怎的这会儿说出这般任性之语。”她说,“倒是不累,还算顾得过来—府里还有几位管家呢。”
她换上一件湖蓝花草纹罗裙,水青碧纱披帛悬在臂弯,走动间轻盈微晃。发髻高挽,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玉颈,缀珠香罗带勾勒不盈一握的杨柳腰,祁凛彻喉结微动,一把把人拉至身前,大掌覆上纤腰,将人往怀里按,就势低头吻了上去。
大清早的,洛瑜被他亲得晕晕乎乎,柔声问:“夫君这是怎的了?”
她肤如凝脂,面若桃花,引人采撷,祁凛彻在她唇瓣上轻啄,哑声问:“要去多久?”“广恩寺吗?”她蹙眉摇头,“不知呢,寺院里还有斋会……”“我去接你。”"啊?夫君今日不当值吗?"
祁凛彻一噎,顿时想起来自己须得讯审泰明县官员失踪一案的犯人,还得将案宗呈给天子….…
佛堂建在侯府的东北角,卫老夫人信佛,从前身子健好时常会来此诵经,每年的浴佛节,更是不会落下。洛瑜虽则担心她身体,但实在拗不过,和余嬷嬷一起把人搀到佛堂里,絮絮叨叨叮嘱一番。
卫老夫人笑着恼她:“嗳——祖母省的。瞧你这一句一句儿往外蹦也不带喘气儿,祖母的耳朵都要被你叨出茧子来了。”“祖母纵是嫌弃我啰嗦,我也还是要说的,祖母须得顾忌着自己的身子…….“好了,阿瑜放心,祖母心里有数呢。”
举步走进清静的佛堂里,檀香袅袅。香案前供着一尊菩萨佛像,悲悯众生。卫老夫人神情庄严,拍了拍她的手背,慈蔼平和地道,“阿瑜过来给菩萨上柱香,祈福安康。”洛瑜认真而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磕头上香,卫老夫人道:“祖母不用你陪着了,且去忙你的便是。”
洛瑜出了佛堂,一路行至府门前。
时辰尚早,朝日初升,金光璀璨。
她仰面望向东方,微微眯起眼睛,色彩不一的光斑在眼前跳跃不停,晨曦落在脸上暖融融的。
等了没多大会儿,梁氏带着两个女儿过来了。她规矩福身道:“二伯母安好。”梁氏扫她一眼,扯开嘴角勉强笑着应了一声,而后登上马车。祁卉嘉、祁卉圆乖巧喊她“三嫂”,也跟着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往广恩寺的方向驶去。
季氏称病不适遂没有一同前去,方敏如则是根本没心情理会什么浴佛节,是以只有她四人。
广恩寺始建于顺康十六年,位于清延山西南麓,是本朝四大名刹之首。寺院内有近千名寺僧,殿宇亭楼,巍峨宏伟;远眺观之,隐约可见“广恩禅寺”四字镌刻于方匾上,金辉耀眼。
下了马车,缓步而行。寺前的放生池周边围满了信众,池中央竖立一道题字“放生”的石刻碑。此乃浴佛节习俗之一,信众将自己养的、亦或买的小乌龟、小鱼或是小鸟儿在河边、山野间放生,也有人专程放生在寺院的放生池里。
洛瑜四人放生完毕,继续往里走,跨过一座云水桥,桥下溪流淙淙,清澈见底。
寺院还设有斋会,梁氏带着两个女儿先去了。
殿内响起吟诵佛经之声,庄严肃穆。洛瑜焚香拜佛,跪在蒲团上,合掌低诵。
*
申牌时分,奉天司内忙忙碌碌。
祁凛彻今日一口气没歇,雷厉果决地把案犯审了一遍,倒是挖出不少有用线索。袍角沾着暗红色血渍,他拧眉看了眼,一刻不停走出刑狱,准备去净室更衣。
“祁大人—”
邹六急忙追了上来,手中捧着一沓口供,觑眼望向上司冷峻凌厉的侧脸,心中则暗自叫苦不迭,今个跟着祁大人审案,脑浆都快迸出来了,愣是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也不知上司有何要紧事,就是那赶着去投胎的鬼魂儿也没得这般着急的……
“交给沈大人。”祁凛彻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啊?……是。"沈燕川看着这一大摞口供,犹自不信,“你确定没听错?”"没、没听错,”邹六的嗓子冒烟儿了,嘶哑道:“祁大人临走时确实是这般吩咐的,交代属下把口供给您。"
沈燕川极不情愿地接过口供,粗略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墨字,眼角忍不住抽搐。往常但凡祁三负责的案子,他从不假借他人之手,这回是因何故?沈燕川问:“祁大人在何处?”“回沈大人,祁大人他……下值了……”
"……?"
这也还没到下值的时辰啊!
沈燕川着实震惊了—
从前除夕夜都在刑部忙得昏天黑地不回家的祁大人,自从成亲后,这归家的时辰怎么一日比一日早了?!
*
广恩寺。
“三嫂。”
洛瑜刚交完斋饭的“会印钱”,转头看到祁卉圆过来了,视线越过她往后看去,疑道:“卉圆,怎的只你一人?”祁卉圆吐了吐舌头,小声道:"三嫂,我可以说吗?斋会好无聊……我都打了三次瞌睡了。"
洛瑜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问她饿不饿,祁卉圆点点头,果然杏眸一瞬就亮了,“可有什么好吃的?”
"今个佛诞日,寺内只供普通的素斋。"
“啊……”祁卉圆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颇为失落。
两人沿着平坦的甬道往后殿走,远远望见前头有寺僧在招待,每人一碗乌饭,事先用乌菜水泡米,蒸熟后的米饭乌黑润泽。
头顶柏树参天,洒下一片阴凉。队伍排得很长,祁卉圆挽着三嫂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起斋会里的见闻,忽然在人群里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忙招招手:“崔郎君—好巧啊!”
那厢崔亭远闻声望过来,走近道:“小娘子,好巧啊,你也来了广恩寺。”
“对啊!”祁卉圆还记得他给自己剥炒栗子的“恩情”,因此再见到他很是高兴。又介绍道:“这位是我三嫂。”
崔亭远这才稍稍转眸,见面前之人挽着妇人髻,面容温婉娴静,遂微弯腰客气礼貌地说道:“原来是祁夫人,小生姓崔,名亭远。”洛瑜讶然:“你识得我?”“实是小生前不久刚与祁大人共事过。”
想必他所说的正是与祁凛彻同去泰明县查案一事。洛瑜听罢,也不由得叹道:“真是巧了。”
日渐西斜,红墙碧瓦掩映在苍松翠柏间,披上一层霞光。林间倦鸟归巢,栖落枝头,啾啾啁啁。
洛瑜看着前头两人相谈甚欢。崔亭远始终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耐心听着祁卉圆喋喋不休的话语,眼神时不时地偷偷瞟向她,耳根儿的红晕逐渐爬到了脸颊,祁卉圆还毫不自知……
“祁夫人,小娘子。”
崔亭远与她二人道别,脸上仍挂着羞涩的笑意,祁卉圆朝他挥手,洛瑜客气地颔首,目送他转身下山。
祁凛彻赶来时,恰撞见这一幕。祁卉圆眼尖地看见了他,喊了声“三哥”后,就立即离开了,说要去找阿娘和阿姐。
“夫君?”洛瑜惊喜不已,“你来了!”她看眼天色,“这会儿……应当还没下值吧?”“嗯。”祁凛彻毫无愧色,承认得很坦荡,说道:“我来接你。”她却担心另一事:“你偷跑出来,不会被上司责罚吧?”祁凛彻:“不会。”顶多被天子挪揄一句。洛瑜踮脚往身后看去,说道:"正好!"
他刚想问什么正好,手就已经被她捉住,牵着他朝前走去。祁凛彻垂眸盯着那只柔软纤细的小手,还没自己半个手掌大,他却挣脱不开,一颗心在胸腔里忽然怦怦如擂鼓。广恩寺佛殿耸立,他遥遥望去,正对上当中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他这一刻甘之如饴地成为了一名信徒。
走过无量殿前宽敞的月台,最后在左侧停下。"来都来了,夫君快去。"“去何处?”
洛瑜挠挠他的手心,朝前一指:“去讨浴佛水啊!”这也是节日习俗之一。
“然后呢?”
“唔…….图个吉利。”她说。
“………”祁凛彻虽然大为不解,但仍是照做了。
赶在落日下山前,两人往回走。东面是一丛葱茏苍翠的松林,晚风拂来阵阵松涛,西面是高耸入云的麻栎、枫树、乌柏,百年的银杏和桂树,桂树上拴着无数朱绳,悬一小石。洛瑜纳闷:“这是做何用?”“求子。”
她啊了一声,又往树上瞧了两眼,甚觉新奇,还有这种求子之法?
祁凛彻于是止住步子,心神微动,问道:“拴一个吗?”
洛瑜愣了愣,回头看他。他连神佛都不信的人,竟信这个?她摇摇头,“走吧。”
祁凛彻眸色黯下去。
他们前脚刚坐进马车,梁氏带着祁卉嘉两姐妹也下来了,两厢打个照面,开始驱车往侯府驶去。
再过几日便是祁卉圆的及笄礼,洛瑜正细细想着可还有无错漏,脑中突然划过崔亭远的脸。及笄礼一过,卉圆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她自觉作为嫂子,合该替她把把关,倘若崔亭远是下一个“贺煜”,卉圆好好的姑娘岂不是被他给祸害了?于是说道:“夫君,今日我们在寺内遇到了崔郎君,就是同你一起去泰明县那位。”
祁凛彻淡淡嗯了一声,面色冷峻。“他人品性情如何,夫君可知晓一二?”
闻言,他立即坐直了身子,寒眸警觉地望着她:“你问他做甚?”
“就是……”
祁卉圆和崔亭远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洛瑜只好含糊道:“随口问问……”
随口、问问?
祁凛彻咬得后牙槽疼,立即想起了方才在寺前看见的那一幕。泰明县一案水落石出,崔亭远查办有功,不日便会升任户部侍郎。
好容易走了一个兄长,怎么又来一个姓崔的?
56、心浮气躁...
奉天司。
沈燕川顶着两个乌黑发青的眼圈,一手扶腰迈过门槛,抬眼便瞧见书案上放着一枚鸡蛋,哼笑一声:“还算你有点心——”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手背却猛地被一股大力拍开,他疼得立即此牙咧嘴:“祁三!”
祁凛彻睨他一眼,把鸡蛋滚到自己手边来。
沈燕川揉着发红的手背,见他一副护食的模样,问:“这难道不是给我的?”时值立夏,素有“立夏吃蛋,百病消散”的说法。祁凛彻再次睨他一眼,凉凉开口:“当然不是。”
…….”
今日出门前,洛瑜把提前用核桃壳煮的鸡蛋塞到他手中,说是“立夏吃个蛋,热天不注夏”,又叮嘱他“趁热吃”,他揣了一路,早凉透了,还没舍得吃。
沈燕川指了指自己眼底的血丝,“祁大人倒是干脆,说下值就下值,我昨夜可是熬了一宿整理口供写卷宗,又累又饿,还以为你去饭堂好心给我捎带了鸡蛋和早食………”他气笑了,干脆在桌案边坐下,靠着椅背自个儿给自个儿揉肩捏颈,又道:“你若不吃,做甚摆在书案上当个宝贝似地供着,莫如我吃了,也不算糟蹋粮食…
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再次将他伸过去的手毫不留情拍开。
沈燕川:“.….”错付了,亏得昨晚把灯油都熬干了……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好友一句,“你就是盯出个洞来,里头也不会孵出小雏鸡。”
祁凛彻不理会他的挪揄,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显然心情很好。他不紧不慢剥除蛋壳,露出光溜溜滑滑嫩的蛋白。他一向不重口腹之欲,有得吃就行,并不挑剔,这会儿咬下一口,难得细细品尝着,忽觉这鸡蛋竟是比蜜糖还甜……
一旁的沈燕川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腹内咕咕乱叫。他把一卷案宗推到祁凛彻面前,说道:“这是京郊新案,你一会儿看看……我得先去寻点吃的垫垫肚子。”
祁凛彻扫了眼卷宗,是一起纵火毒杀案。凶手是一名男子,与情妇偷奸时被自家妻子逮个正着,妻子闹着要和离。男子作为赘婿上门,早就图谋其家产,遂伙同情妇毒杀阖府上下数百人口,最后伪造成不慎走水,甚至殃及了四邻…他的视线不偏不倚,精准地落在“和离”二字上。
莫名想起了昨日在马车上,洛瑜向他打听崔亭远一事。
刚刚咽下去的蛋黄好似掺了黄连,噎堵在喉咙,他猝不及防被呛到,重重咳了两声。
沈燕川不明所以,这案子称不上棘手复杂,何至于这般激动?忙顺手拎起茶壶给他倒盏茶,余光瞥见还剩了一半的鸡蛋被他攥碎了。
*
洛瑜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五月是恶月,天气日渐炎热,扰得人有些心浮气躁。她长吁出口气,放下手中的长命缕,以指尖撑着眼角缓了会儿。
祁卉圆的及笄礼进行地颇为顺利;人情往来间的走动,送拜帖以及给各府送的礼没出甚么疏漏;各铺面庄子的收账未有差池;府中各项庶务她如今操持起来也算游刃有余………但不知何故,心底总隐隐升起一股
不安。
明媚日光透过菱花窗斜斜照进屋来,她再次叹口气,盯着那方斑驳的阴影瞧了半晌。直到云萝回话说角黍熟了,她才回神。
燕叶裹住黍米,中间包上栗子、赤豆、蜜枣或是肥瘦相间的肉块,用浓灰汁慢熬煮熟成的角黍清香软糯。早在上个月祁卉圆就开始惦记上了,洛瑜吩咐云萝各挑两个角黍给祁卉圆送去,又给四郎留了些。碟中还剩下三个,她想了想,索性今 日得闲,决定拿给祁凛彻尝尝。
奉天司门口,遇到了前不久刚见过一次面的崔亭远。
两厢客气地见礼,她正要继续往里走,崔亭远拘谨羞涩地道:“冒昧打扰夫人,小生有件事……”
……
书案后头,祁凛彻提笔的动作稍顿,凝神细听了一阵,远处两道交谈之音似有几分耳熟。
过了会儿,脚步声渐近,也很是熟悉。他心尖一动,刚放下毫笔,一道纤细婀娜的人影就迈了进来,屋内霎时亮堂了不少。
“夫君——”
洛瑜朝他眨眨眼:"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祁凛彻看着她把一个食盒放在桌案上,又看了眼当空高悬的大太阳,说道:“何不在院里歇着,这一来一去少不得热出汗,我去饭堂吃就成。”
“是角黍哦—”
她自顾自地答了,笑着说:“我不热。正好得空,叫厨房炒了两个小菜,一并拿来你尝尝。”这会儿将近午时了,她道,“夫君先吃完再办公罢。”
祁凛彻一把将转身就要走的人揽到腿上坐着,“怎么刚来就急着走?”
她扭动了一下身子欲从他怀中下去,被他轻松又抱住了。她赧然道:“本也没打算久待。”原是要托门口小吏把食盒带给他的,谁知那小吏听闻她是来寻“祁大人”,立马毕恭毕敬地把她请了进来。
祁凛彻打开食盒,三个牛角状的角黍还冒着热气,他——取出菜碟。洛瑜给他介绍:“那个是肉馅儿的,另两个是甜口,食盒底下有桂花白糖,你蘸蘸再吃。”他问:“你吃了吗?”
洛瑜说吃过了,他低头吻住她唇瓣,攻城掠地一番,像在确认似的,“嗯,吃了蜜枣。”
“……夫君别闹,”洛瑜羞得脸红,飞快往门口扫了眼,“衙门办公的地儿,被人瞧见不妥…….洛瑜替他把胸襟处的褶皱抚平,去另一侧椅上坐着了。祁凛彻怀中一空,好像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似的。他左手执起快箸一边夹菜,状似不经意道:“方才模糊听到了你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洛瑜笑着说对,“是我,在门口碰巧遇到那位崔郎君,简单聊了两句。”
“夫人……觉得他人不错?”
拢共才见过两次面,洛瑜对他的印象倒也还称不上“不错”,她回忆了一下,中肯道:“崔郎君谈吐得体,温和有礼,瞧着是个好相与的。”
祁卉圆性子活泼单纯,光看浴佛节那日两人的相处,倒也合衬。至于人品性情究竟是不是“不错”,那是梁氏该考量的了—刚刚在门口,崔亭远正是问的她,祁卉圆可有定下亲事。
屋内忽然安静得出奇,她转眸看向祁凛彻,发现他深邃而而冷峻的面容上罩着一层寒霜,左手夹菜往那碟桂花白糖里裹了又裹、蘸了又蘸,她惊了一瞬,委实没见过这种吃法,遂问:“好吃吗?”“这白糖是苦的。”
洛瑜:“………啊?”
*
端午这天,石榴花开,碧艾香蒲处处忙,挂在门户;艾叶为旗招百福,菖蒲似剑祛千邪。钟馗像、通草雕刻的天师驭虎像同样悬在门首,禳灾避厄,祈求平安。洛瑜今日早起,挑了一支画五毒符的钗簪在发髻上,去明善堂给卫老夫人请安。卫老夫人接过她绣的菊花样式的香包细细打量,乐呵呵地说:“不错,绣工有进步。”她跟着笑了,“祖母不嫌弃我这歪七八扭的针线活儿就好。我在里头装了川穹,排草,甘松这些中草药,可用来防五毒侵害呢。”
“阿瑜有心了。”卫老夫人身子好转了些,笑得开怀,见只有她一人过来,便问:“今儿个端阳,三郎还当值呢?”"今日休沐,不过夫君一早出门了,说是晚些时候回府来。"
每年端午都会举行龙舟竞渡,四郎正是好动的年纪,吃完早膳便急着要出门去看龙舟赛。洛瑜不放心,反复交代小厮需得看紧些,莫走丢了。
“三嫂放心,我晓得,看完赛事就会回府来。”四郎眉飞色舞,按捺不住激动。
洛瑜说那就好,然后把前两日编好的长命缕戴在四郎项颈上,又将雄黄酒仔细涂抹在他耳后和手足处,边说道:“这是驱毒镇邪的……”
四郎忽然闷闷地出声唤她:"三嫂。"
"嗯?怎的了?"
“这话阿娘也曾说起过,也曾给我编过长命缕,涂过雄黄酒………”少年郎说着说着,眼底泪花开始打转。
洛瑜的心一下就软了。三老爷和林姨娘远在南昌,一年难得回京一次。每逢佳节倍思亲,四郎这是想他爹娘了。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宽慰道:“他们自然也在想着四郎,快莫要哭鼻子了,一会儿还得出门呢。”
四郎摇头,哭得鼻尖通红,“我不想去看竞渡了。”方才兴奋雀跃的心情忽然低落至极。那种热闹喧腾的场景,却只有他孤零零一个,别的孩子都有父母或者兄弟陪同。
洛瑜想了想,道:“莫如等你三哥回来了,叫他陪你出去玩好不好?”
四郎瘪嘴直摇头,她失笑,用手帕轻轻给他擦泪,温声道,“怎的这么害怕你三哥?四郎,三嫂如今是你家人,三哥更是。他只是长得凶了些,但性子宽厚正直,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凶煞可怕。你们同为手足,实不该如此生分才是。"
“我……我省得了。”四郎抽噎着,又纠结地道,“还是等下回吧…….“好。”洛瑜摸摸他的脑袋,“下回三嫂也陪你一起出去玩。”
还没到晌午,祁凛彻就回来了,环视院里的布置,门上悬挂着蜈蚣、蝎子等纹饰的五毒图,下人正将菖蒲、艾叶、榕枝甚至还有大蒜插挂门环上,雄黄酒则洒上门窗院墙,另一边,洛瑜正忙里忙外吩咐下人熏苍术、白芷等药草驱五毒。
他无奈捏眉,将小陀螺一把搂住朝屋里走。“只是一个普通节日罢了,值当你忙成这样……都瘦了。”
"哎——"
洛瑜扑腾着,辩解道:“今个端阳呢!自然要重视,听闻今日还是一年里阳气最盛的日子,什么病邪毒虫都跑出来……”
"夫人怎么什么都信。"连图个吉祥的“浴佛水”也信得真真儿的。
“毕竟过节嘛。”
洛瑜从他身上下来,拈着手帕拭去薄汗,见他手中还拿着一个长方木盒,问是什么,祁凛彻放在桌上,示意她打开来看。
“荔枝?”
她着实吃了一惊,“这么多?”几乎装了满盒,鳞斑状的外壳形似穿着大红罗袄,个头还一个赛一个大。"夫君一大早出门,原是去买荔枝了?"
荔枝亦名“离枝”— 离枝即食,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从岭南一路运至京城,其价 格可想而知,达官贵人掷千金购之也才尝个鲜而已。她虽然才掌家两月,但也知晓账簿上的数目不是大风刮来的,此时瞧着这满满一盒的荔枝,仿佛听到银票哗啦啦离去的声音。祁凛彻动手给她剥了一个,送至她唇边,看着她一脸心疼的模样,不由轻笑一声,“我没买。这是天子赏的。”所以他今日一早是进宫去了?洛瑜美目震惊,“赏……的?”天家可真够大气啊…
“嗯。”
祁凛彻又把荔枝往她嘴边递了递,果肉莹白如凝脂,她就势咬下去,甘软清香,甜润多汁又凉爽,五月里的燥气顿时消下一大半。真是好不满足。
“喜欢吗?”他问。她眼眸弯弯:“喜欢,好吃。”御赐之食就是不一样!
他冷不丁开口:“崔兄没有。”“啊?”“天子没有赏他。”
洛瑜:“……….崔亭远有没有得到天子赏赐的荔枝,跟她有甚干系?
连着吃了三颗,见他还要剥,洛瑜立即止住他的动作,“一颗荔枝三把火,再吃下去我该流鼻血了。”荔枝属湿热之物,吃多易上火。
她问:“夫君怎么不吃?光给我剥了。”“都是你的。”
洛瑜失笑,又觉得他这话甜腻腻的,忍不住凑身过去在他颊边亲了一口。“嗯,我也是你的。”祁凛彻满意地补了一句。
洛瑜耳根飘红,“夫君越发的不正经了。”“那夫人打算什么时候吃我?”"……"
她红着脸岔开话头,“我给你绣了禳辟邪毒的香囊……”一面说着,一面拿过香囊系在他腰革上。
祁凛彻的目光落在香囊的针脚上,默了片刻,问:"只给我一人绣了吗?"“还有祖母、四郎。”"夫君,手。"他乖乖照做,伸出左手。虽然不明白妻子想干什么……
他的手掌很宽大修长,洛瑜把五色长命缕系在他手腕,然后抚过他手心掌纹,摸到了一片粗砺的茧,顿时有些心疼。那只大手合拢,将她的小手握住,顺着纤柔白皙的指节轻轻摩挲着。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洛瑜心底却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去年今时,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与祁凛彻结为夫妻。
犹记得当初卫老夫人说起这门婚事时,她怔然半晌,脑海中才模糊记起一张冷漠凌厉的脸。那时的她,与这位“三表兄”照面的次数不过两次,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姻缘到底是天定,还是人为,她这一霎那忽然觉得,并不那么重要了,真心以待,才最难能可贵。
祁凛彻呢,自是不知她作何想,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与方才吃荔枝时的状态迥异,心中突突一跳,仿佛两人此刻在临别一般….…
他低头看着腕上的五彩绳,像极了刑房内的套索,不断收紧他的咽喉、血管、心脏,直至无力回天。他嗓音微颤,语气稍显急促地问:“你……要说什么?”
“嗯?”洛瑜歪头看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想说的啊。迎着他幽深的眼眸,她想了想,只得捡起方才的话头:“这是长命缕,避灾除病,益寿延年,夫君可要记着戴到六月初六,剪下来扔到河里,是为送灾。”“没有别的了?”
"还应该有什么?"
……"
*
翌日。
洛瑜好不容易消停两天的眼角又开始狂跳不止,跳得她脑仁儿疼。所谓“左眼跳福,右眼跳灾”,她此刻正是那“坐以待灾”的人。
——只是没想到,“灾”很快就寻上门来了,丝毫不给她“未雨绸缪”的机会。
“我若记得不差,郭管家在侯府少说也有十多个年头了吧。”
跪在地上的人重重磕了个响头:“回三夫人的话,是的,已二十二年了。”
洛瑜哼笑一声,“既如此,郭管家应当比我更清楚,府里头犯了事的下人,该如何处置。你身为长房管家,贪心不足,不仅瞒着主子偷金银收贿赂,眼下还逼死….”她略一停顿,朝云萝使了个眼色,云萝会意,立即出门将一丫鬟带了进来。她接着道:“还逼得人跳井。郭管家,不妨说说看,该怎么处置你自己呢?”
她的语气一向温和,此时却带着一股威严。
“三夫人明鉴,小的从未有过贪心之举。”郭管家朝旁看去一眼,“分明是这婢女不安分…”
被他反咬一口,丫鬟气得抖如筛糠,骂道:“郭春!呸!不要脸的狗玩意儿!当初你答应了我什么,现在全成了放屁是吗!“
洛瑜对这丫鬟倒是有点儿印象,正是她熙止院里的,负责洒扫的活计,至于为何会与长房的郭管家扯上干系…
郭管家平日帮着季氏打点铺子田庄,少不得从中捞点儿油水,他又是个钱窟窿里打筋斗的人,这么多年下来,钱袋儿鼓囊囊。只是没成想,长房一朝落势,掌家权到了三房的三夫人手里。靠山倒了,可不就得重新找棵大树?
于是便找上熙止院的丫鬟,偏巧两人一个王八一个绿豆,看对眼儿了。一个见风使舵,一个心不安分,瞌睡来了递枕头,一拍即合。丫鬟每日给郭管家报信儿,熙止院发生的事,以及主了的喜好、脾性、说了何话;郭管家则答应她若是坐上熙止院管家的位置,定讨她 做管家娘子。谁知前日郭管家突然过桥拆河,坚决不认有这回事,丫鬟气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干脆把事情捅到主子跟前儿,这才闹得投井。
……
洛瑜静静听完,只觉眼角抽得更厉害了,怪不得这郭管家三天两头往她跟前儿跑,百般殷勤,她当时还感慨季氏手底下的人也是个中能手。真是看走眼儿了。如今两人也算咎由自取。
洛瑜却感到有些棘手,郭管家是季氏的人,又是府里老人了,但这丫鬟是她院里的,犯了事,自是该罚。但怎么罚,是一并交由季氏定夺,还是直接她来处置?思来想去,暂拿不定主意,便摆手先把人关起来,吩咐下去不许将此事外传。心里思忖着,等祁凛彻回府后问问他——他可是办案高手,定难不倒他。
云萝替她揉着太阳穴,说道:“娘子定是近日太过劳累,那些个账目也不定非得一下就盘完………”
听到账目二字,洛瑜突然哎呀一声,想起前不久看到城郊一处庄子的收账不对劲,当时并未在意……她登时精神振奋,怪不得自己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定是因为这件事还没解决!
账簿都散在榻上堆着,她寻了半盏茶功夫,终于在缝里找到了,忽然瞥见枕下露出一封折纸的边角,抽出来展开一看,大惊失色。这……怎么会在她这里?!
……
下值的时辰刚过,祁凛彻就出了奉天司,一路回府。
本以为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黄昏,熟料踏进熙止院时,恰撞见拿着和离书、急色匆匆的妻子。
一瞬间气血翻涌,整个人又恍如置身冰窖,他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那桩纵火毒杀案,又回想起近日她的言行与举止,顿觉胸口像是被狠狠锤了一拳,坠入深渊,慌乱且窒息。前有兄长,后有个姓崔的,再后……
他眸中戾色深深,理智全无,一把夺过和离书撕了个干净。
“夫人是要弃了我另攀高枝?休想!”
洛瑜:……?"
他怎么把长嫂的和离书给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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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小天使们的1个霸王票、2瓶营养液~
1.痊(同“住”音)夏:又叫苦夏,暑季常发病症。2.“端午日,集五色线为索……妇女画蜈蚣、蛇、蝎、虎、蟾,为五毒符,插钗头。”《宛署杂记》“碧艾香蒲处处忙,谁家儿女共,庆端阳。”《小重山·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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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离书为何会在枕下,第52章提过一句喔。预计下周写到正文完结,完结后会再统一捉虫精修。见字如晤,谢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祝大家天天有好(财)运(比心,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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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收《却圆》求个收藏呜呜呜】弘顺七年,年仅十九的毓贵妃暴毙而亡,帝悲痛欲绝,栖梧殿所有宫女宦官尽数陪葬。徐知瑶亦不能幸免,她是毓贵妃的贴身侍婢之一。
——孰料没死透,被人救下了。
*
京中渐有传闻,素来清冷禁欲的首辅大人筑金屋,藏外室,众人纷纷好奇,是何等仙姿绝色引得首辅破戒下神坛。
次年十月,帝于明镜台设群宴,见到首辅夫人,审视半晌,几欲把手中酒盏捏碎,“朕从前可曾……见过你?”
57、轻而易举...
距离城郊庄子还剩不到五里地的时候,狂风骤起,雷声震耳,雨势将倾。“端午无雨,碓头无米”,想必今岁黍粮满仓,能有个好收成。
——只是对于正在赶路的行人来说,雨下得不赶巧。
一阵风从挑开的一角车帘里呼啸进来,云萝探首出去张望一眼,咦道:“庄子那头怎么黑黢黢的……”
夜色浓重,密匝匝的雨珠子兜头泼下,车驾停在庄子前的平阔直道上。
云萝撑开伞率先跳下马车,冷风一灌,禁不住冻了个哆嗦,便见自家娘子已下马径直朝前走去,身影单薄纤弱,背脊紧绷,猎猎狂风吹动裙裾翻飞,露出袖下攥握着的小拳。
自三爷说出那句话后,娘子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好半晌没开口。
云萝从没见过三爷如今日这般,含着滔滔怒气,又万分着急,仿佛天塌了似的。最后娘子什么也没说,拿上账簿吩咐她备马车来了这处庄子。
路上一语不发,平静得令人害怕。
云萝跟在娘子身边伺候也有将近七年的光景了,熟知她的脾性,却同样未曾见过她这般,人虽还是往日里温婉恬淡的模样,但又明显与从前不同。云萝也不知怎么形容,就像今夜这天气儿一样,蓄着势,暴风雨不定几时落下来。她心慌得厉害,忙不迭紧追上去:“娘子—风大雨急,仔细受了凉!”
庄子占地几十亩,位于太朗山山畔,修建得古朴端庄。只是现下门户紧闭,连个值守的人都没有。两盏羊角灯笼在风里打着旋儿,灯火将熄未熄,门首的香蒲艾叶早不知被刮去了何处。惊雷轰隆,一道闪电劈开黑穹,登时亮如白昼,照见匾额上“唔清庄”三个馏金大字,竟透出几分阴森诡异的气氛。
洛瑜收回打量的视线。这时云萝赶了过来,砰砰敲响大门,喊道:"来人开门——"
无人应声。
因着她们这一趟是临时起意出城,事先也没给庄子递个信儿,故而管家不知道她们前来,但怎么门房小厮也不见一个人影儿?云萝又重重拍了两下朱漆大门,贴在门缝边眯眼望里瞄,黑咕隆咚的,更觉奇怪。
洛瑜抬手按了按仍在跳个不停的眼角,脑子里像是有数十只蜜蜂嗡嗡乱鸣,叮蜇她的神经。
过了半刻钟,呜咽的风声渐弱,才听得里头传来一道慢吞吞的脚步声。云萝立即出声:“里头是何人?快些将门打开。我家娘子是侯府三夫人…”
门打开一条缝,来人飞快扫了她二人一眼,又移目望见不远处那辆“祁”字标记的马车,惊疑的神色立即转为恭敬,忙将大门敞开,躬身讪然道:“原来是三夫人。老奴失礼,竟没亲迎,您这么晚了过来,可有何急事?"
三人绕过照壁往里走。洛瑜不答,问道:“管家如何称呼?庄子怎么四下无人?”
那人年近五旬,五短身材,脊背微驼,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灯在前引路。“回三夫人的话,老奴是悟清庄的管家,姓何。今夜电闪雷鸣的,下人定是都躲懒去了,老奴明日定好生教训他们一番。”
他这明显是托词,连云萝都听出来了,她那会儿敲门可是手都拍疼了,他才姗姗来迟。要么就是欺负她家娘子年轻好糊弄,要么,就是庄子有猫腻!
何管家又道:“东院里的屋室下人每日都清扫整理,三夫人赶了一程路,莫如先早些歇下。若有何安排,明个老奴定听您吩咐去办事。”话里意思也很明显——有什么事儿留待明日再说。洛瑜脚步一顿,看他确是在往东面走,冷着脸说不用,“去正厅。”
话落,转身拐上另一条回廊,瞧着是朝正北行去。何管家心里头连声哎啃着急,紧忙劝道:“三夫人,您瞧,这又是打雷又是刮风,时辰也不早了,您身子金贵,还是莫要劳神操持,暂歇一晚,明日再……”洛瑜转头,何管家被她扫过来的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当下咯噔一跳,话音立即就弱了下去。心道这位三夫人根本不像他手底下的人打听来的那般温和软绵啊,瞧这说一不二的气势,与大太太季氏差不离多少,都有一股主母的威严,思及此,他方记起,如今侯府正是这位三夫人当家……
他暗暗骂道,定是自己的人打听不仔细!办事不牢靠!
转过月门,跨过门厅,正中高悬“问渠厅”三字漆金匾额,两侧挂有一副楹联。
何管家急忙掏出火折子点燃灯烛。
他战战兢兢地垂首站着,心里不免打起鼓来,掀眼偷偷朝上首看去。三夫人在交椅端坐,发髻和衣裳上沾了雨水却不显狼狈,紧抿唇角,面上隐有怒色……
等等,三夫人生气了?
他惴惴不安,一颗心立时跳到了嗓子眼,三夫人莫不是发现了?
过了片刻,三夫人发话了。
“这厅内,怎的这般燥热。”
何管家:“…….”天爷!这处庄子依山傍湖,冬暖夏凉,他腊月里的寒衣都还没收入栊,哪儿就热了?
他连忙退出正厅,吩咐两个下人,“快快,去冰窖里取两方冰块来 给里头那位姑奶奶降降火!”去岁冬月,湖面结冰,这是当时取了存在地窖里头的冰块。
洛瑜仍是觉得热,好似有一团火要从胸腔里喷射出来。一口闷气郁堵在心头,怎么都不得劲。她拈过桌上茶盏一饮而尽。
旁侧的云萝看着自家娘子行云流水的一番动作,惊得目瞪口呆——这茶盏是空的!都没有茶水啊!
何管家自然也瞧见了,嘴角一抽,三夫人这是……?
洛瑜深呼吸几口气,揉揉眼角,从怀中掏出那本账簿,语气冷淡,“何管家,说说吧。”
“说………什么?”何管家顿时有些紧张,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冰块冒着丝丝寒气,他却突然也觉得厅内很热,后背唰地起了一层薄汗。
“这账目自去年岁末起,逐旬减少,记账为采办炎夏消暑之物……何管家,方才那冰块我瞧着也不像是采买来的,庄子里环境清幽雅静,不知何管家采办了哪些消暑之物?”
“娘子,"云萝等她话音落下,才弯腰凑近低声提醒:“您的账簿………拿反了。”
洛瑜垂眸仔细一瞧,发现账页上的字迹是倒的,她轻咳一声掩饰,默默拿正了,心绪却烦乱依旧,勉强定定神,不再去想那件事那个人那句话。
然而云萝看见自家娘子强撑着挺直的背脊,心疼地快要哭了。她宁愿娘子大哭大闹一场,也不要这样憋在心里,她不禁开始恼起三爷来,怎能说出如此过分的话……
那厢,何管家听罢这问话,心下了然,三夫人果然是因为发现了账簿的不对劲而生气,并未发现别的,他偷偷松了口气,正要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搬出来,结果稍一抬眼,觑见三夫人脸色沉沉,账簿被她葱白指尖攥得起了皱…
他登时慌了神,三夫人眼神如刀,直飞过来,他膝盖一软,当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老老实实交代:“鬼……是给鬼差大人的……”
“何管家就算糊弄我,也该寻个正常些的理由才是。”
“老奴不敢……当真是鬼使啊!”
“荒唐,这世上哪儿有鬼!”
云萝回想起庄子里的诡异之处,忿忿说道:“怪不得庄子里乌漆嘛黑,没个人影,该不会是被那所谓的"鬼抓走了吧!”
"那倒………没有。"
起因是去年岁暮盘点账目时,他忙至深夜,回屋的路上,突然撞见一个鬼………
云萝立即出声打断:“你怎知他是鬼,不是人?”
"他长得不像人……鬼模鬼样的。"
“…….”
那鬼竟能说出他在九泉之下的父母兄弟面貌、生辰八字,还说他父母即将轮回入地狱道,进阿鼻地狱受刀山、火海、油锅酷刑。他光是听着,在寒冬腊月里都吓出了一身冷汗,父母生前本分友善,为何死后竟要受此折磨。那鬼说得煞有其事,言他若是行善积德,便能抵掉父母的恶债,轮回入人道,即可转世再次为人。他急声追问该如何做……
洛瑜把账簿重重拍在桌面上,“所以,何管家就信以为真了?私自挪用侯府公账,为你父母赎罪?”
“老奴都快半截入土的人了,在这世上的亲人亡的亡、离的离,唯一念想就是底下的父母兄弟……我在侯府做了二十几年的奴仆,临了却被分派到这庄子里来管事,那点银钱对侯府来说不算什么,对我却是救急之用,何况那鬼使说了,此举亦可为侯府积攒功德………"
洛瑜着实被这荒唐的言辞气笑了,忽然心神一动,问:“何管家与郭管家可是旧识?”郭管家也在侯府有二十余年之久了。
何管家突然愤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旧识谈不上,如今已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人。”
“那就是曾经有过节?”
"事已至此,老奴也不瞒三夫人,当初我与那姓郭的同在大太太手底下办事,他嫉妒我抢了风头,在其中挑拨离间,最后大太太将老奴安排到这城郊庄子里来。"
洛瑜手肘撑在桌面上,轻揉着眼皮沉吟思索。她是决计不信真的有鬼,定是居心叵测之人扮作而成,此人熟知何管家脾性,以他父母作饵拿捏他的软肋,继而狮子大开口……
会是郭管家吗?
早知傍晚那会儿不该摆手了事,应再细细盘问一番,原本打算等着祁凛彻下值回来问一问他的主意……
方一想起他,洛瑜心中梗塞难言,那股道不明的闷气与委屈又匆匆涌上来了。亏得昨日给他系长命缕时,还想着“真心以待”,谁知在他眼中,她原来是那等朝秦暮楚、妄攀富贵之人。
她咬着银牙,站起身来。“何管家,你今夜散退下人,庄子里又阒黑,先前还非得让我赶紧去东院歇息,可是那人…那鬼今夜会来?”"是……啊,不是,每逢月初,但具体不知几时。"
洛瑜道:“那我可是赶巧来着了,今个夜里定教此鬼''现出原形。”何管家骇然失色:"三三三夫人,您是要捉鬼啊?"
“对,今晚我就守株待鬼''。”洛瑜下颌扬起,望向厅外倾盆的大雨。
"来一个,捉他一个;来两个,捉一双!"
她倒要看看是何方鬼怪!
何管家被她气势所摄,吓得抖了三抖,竟莫名替那只“鬼”担忧起来……
半夜三更,雷鸣大作。
洛瑜听着哗啦啦的雨声,神思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祁凛彻。他当着她的面撕碎了方敏如的和离书,脱口又是那样一句话,宛如一把锋利弯刃,生生剖开她的心脏,几番搅弄,钝痛不止。过往相处的点滴,在那一刻化为无数冰锥,朝她迎头一击,她再也站不稳,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斜雨敲击窗棂,湿漉漉的雨汽蔓延进来,她脸上覆了薄薄雨雾,用手背一拭,才惊觉已是满脸泪痕。
她一眼不眨地凝视着窗外,浓黑的夜幕,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眼前犹如走马灯一般,飞掠而过她和祁凛彻一同经历的所有,如同烙印一般清晰。
心中的酸涩委屈忽然化为对他的恼意,他怎会因为一封和离书——都不是她的,便二话不问、自以为是地认为她妄图攀附权贵?他心中是不是早就有此想法…
邻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细响,惊得她立即止住思绪,一手把泪抹,一手抓木棍,大步流星、气势汹汹走了出去。逮见那团黑影,迎面就是一顿毫无章法的乱挥乱揍,似乎把憋在心里头的气也一并撒了出来。
那鬼''不躲也不逃,闷哼了一声,她愈加火冒三丈。
“装神弄鬼!打的就是你!”
云萝和何管家听见动静,齐刷刷跑了进来。没有点灯,满室黑暗。管他是人是鬼,云萝也学着自家娘子的动作,抡着木棍照着那黑影一通乱打。只有何管家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一道闪电转瞬即逝,云萝顿了顿,忽然停了动作,语气不确定:“三爷?”
洛瑜手中木棍正要落下,“?”
云萝也只是闪电劈开的一刹那模糊瞧见了此鬼''眼角有道疤,似乎跟三爷很像……黑暗中,鸦雀无声。何管家急忙掏出火折子点燃。
这下洛瑜看清了,她愣了愣,下意识地唤出声:“夫君……….
祁凛彻淋了雨,浑身湿漉漉。这会儿被打花了脸,一道青一道紫,左脸颊高高肿起,少了往日里的凌厉冷峻,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望着她。他已经知道和离书是个误会,他说错了话,得罪了她,伤了她的心,他罪该万死,眼下听见这声亲昵的“夫君”,心头震颤,呆愣地回不过神,她还愿意唤他夫君,是不是意味着……然而下一瞬她就亲口打破了他的幻想。
“祁大人——”
他想,她是有本事的,轻而易举就能教他的心情从云端一瞬跌落至谷底。
“若是无事便赶紧走吧,莫要妨碍我捉…”
她停顿片刻,视线从他左手腕的长命缕上移开,冷声道:“莫要妨碍我另攀高枝。”
58、可怜兮兮..
祁凛彻如坠冰窟,哑口失言。
才过去几个时辰,她就将他曾说过的话如数奉还,她在赶他走,她不愿见他。他听得一清二楚。
她方才揍人的力道,明显是气得不轻他真该死,他想,自己该说句什么、或是该做些什么来挽回,否则自己会永远失去她,堕入深渊或是地狱—这就是他余生的下场。
“我…他想说我姑且也算棵高枝,但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颗心像是被红锈斑斑的刀刃反反复复切割凌迟,他的心一向是冷硬的,此刻却已鲜血淋淋面目全非。
洛瑜避开他黏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他浑身湿透,不必细想,定是冒雨赶来。但她心里攒着气,不想去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鬼没捉住,打错了人。
屋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云梦有些尴尬,她刚刚可没收住劲儿,眶眶-顿打,谁知这鬼不,这人是自己的主子啊!她偷偷把木棍往背后藏去,借着火折子的光,飞快觑了眼三爷,惨兮兮又摇尾乞伶的模样,她心底竟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解气,谁让三爷不仅误会娘子,还说那伤人的话,该打!只有何管家不知其间细节,心道完了完了,主子在庄子里挨一顿臭打,这下该如何收场?他的管家位置可算是做到头儿了!爹娘!儿子说不定过几日就能下去见你们了.…
他这厢正悲悲戚戚,洛瑜却未优柔寡断,迅速吹熄火折子。
何管家瑟瑟发抖:“还还还……还捉啊?”
“当然!”
岂料不是所有事都十分赶巧——没等来鬼,等来了天亮。
山雨方歇,朝露待日晞。熬了一宿,洛瑜让云萝和何管家自去歇一会儿,那“鬼”白日里必定是不会来。
到了东院,祁凛彻像条尾巴似的赖在她身后。昨夜她紧着心神捉鬼,没心思理会他,倒是何管家忙前忙后殷勤地为他备热水沐浴。
她进屋,在他即将跟着踏进来的前一刻说道:“祁大人止步。”接着嘭地一声把门重重阖上,将人关在门外,最后一眼扫到他仍穿着昨日那身还未干透的湿衣裳。
…
悟清庄山环水抱,紧邻太朗山,背靠培清湖,水光山色,亭轩花树,尽收眼帘。
雨过天晴,正是酉初时分,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波光粼(,云萝在舟前轻轻摇橹,欸乃有声。山峦奇秀,薄雾飘浮。沿湖垂柳婀娜,花桃如霞;湖中红白莲花含苞待放,清芬袭人;湖岸叠石参差,错落有致。
洛瑜侧躺在扁舟上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耳边听着冷冷水声,阎上眼补眠—需得养足精神,今个夜里还要捉鬼呢!
在东院的屋子里睡得井不安稳祁凛切斯碎和离书的画面在她脑中浮现,像放慢了动作似的,他的手在新斗,眼眶也急红了,语速同样-字顿,最后剩下那句“休想!”,反反复复,回荡耳畔。她转辗难寐,几番惊醒,索性来晤清湖泛舟。
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像是一头暴躁怒极的猎豹,不容许有人侵占其地盘。实话说来,她当时还是有一丝害怕的。哪怕当初在湖州她半夜去寻厨娘一家时,他也不曾像前日那般生那么大的怒火.…
思绪迷迷糊糊间,身子轻轻一晃,舟头倏地一沉。
她立即睁眼,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
“云萝?”
舟头无人,只剩木怡微摆,她心下一紧,急忙探首,远远塑见一个鬼伟的人影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云萝扔在了湖岸边,云萝正焦急跺脚,朝她用力挥手,似乎喊了句什么,隔得太远,听不真切。但见那味人影折身而返,不过几息的功夫,稳稳落在舟头。正是祁凛彻。…”她眼角一抽,立即偏过头,重新回到舟内。
无人摇橹,扁舟悠悠晃晃横在湖中央。
祁凛彻矮身蹲着,目光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她回视过去:“祁大人有何事?”
昨夜她和云萝下手没个轻重,他竟生生受着,也不知道吭一声,傻子!现在脸上青紫瘀痕交错,额角肿起一个大包,脖颈和耳廓边也隐约有几道擦伤。哪儿还有从前冷漠肃杀的神情,连眼角那道疤都添上了几分可怜兮兮的惨状。
她努力不让自己去心疼他。苦肉计—她才不吃!
声又一声疏离生分的“祁大人”,听得祁凛彻心如刀绞,他不敢靠得太近,声音也低到了尘埃里:“夫人…是我前日一时冲动,失了理智,说了那样的话……你别,别……”
“别什么?别攀高枝?”
憨了两日的怒火此刻终于烧上来了,薄毯下的两只手家接,掌心被掐得生疼,她眼眶热,话中带刺:“祁大人这会儿怎么又没了前日的硬气?既然新钉截铁说我想另攀高枝,好,很好,我就是这般爱慕虚荣、安馨富贵之人,你可看清了….”
“不….”他急声打断她,“那崔远享有什么,我亦能挣给你。”
“……?”洛瑜愕然:“这里头与崔郎君有何干系?”
话落,轮到祁凛彻怔住了。仅是一瞬便反应过来,他立即顺竿爬,迫不及待钻进舟内,声音还发着颤,又急又快,像在求证:“夫人同崔亭远当真没有情意?”
这这这、这是什么鬼话!洛瑜一把推开他,胡乱将薄毯-卷用力朝他身上砸去,气恼地瞪他:“他是对卉圆有意!”
猛然间,一种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庆幸齐齐涌上来,顷刻将他淹没,与此同时,千疮百孔的一颗心也开始慢慢愈合。他丢开薄毯,不管不顾地上前接着她,接得紧紧的、牢牢的,要把她嵌进自己身子里才肯安心。
抱着她的两只铁臂越收越紧,洛瑜快要喘不上气,鼻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心有一瞬间软了下来。但下一瞬,她就挣扎着钻出他的怀抱,咬牙切齿道:“祁大人断案如神,倒是说说看,我与崔郎君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有情意?”
祁凛彻被她再次推开,整个人仿佛又悬在了崖壁上,于是委委屈屈、老老实实说道:“在广恩寺,你同我打听他的人品性情,上回又在奉天司门口……”
洛瑜气笑了,险些将银牙咬碎。怪不得那日他吃角黍时,忽然拐着弯儿问她是否觉着崔亭远“不错”,端午又莫名其妙地说一句崔亭远未得到天子赏赐的荔枝。“祁大人还真是火眼金睛,凭蛛丝马迹就能空口断定……子虚乌有的事也编排得真真儿的!且问祁大人一句,在你眼中,是不是一直都认为我想攀高枝!”
祁凛彻不禁想到了兄长以及那支栀子簪。
仅仅是沉默了一瞬的功夫,洛瑜却瞧得真切,他竟是在犹豫,那就是确有此想,她气得不轻,胸口上下起伏,比前日听到他那句话时更震惊与恼怒,只觉-颗真心全错付了!
“你!好好好!祁大人,烦请把长命缕还给我!”
纵是扔进这湖中,也比戴在他腕上强!
洛瑜扑过去就要解他手腕上的长命缕。这扁舟本就不大,突然受力不均,竟直直向另一侧歪去,湖水呼啦漾开一圈波澜。祁凛彻一边护着长命缕,一边又担心伤到她,只得往后撤了两步,洛瑜本是想伸脚拦住,不知怎地朝他当胸踹去了一脚,湖里“嘭——”地炸开一个水花。
……."
湖上、湖下的两人大眼瞪小眼。
祁凛彻游过来,不敢上舟,浮在湖面上,又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仰视着她,眼睛湿漉漉的,水珠大颗大颗从硬朗的眉眼滑落,颇像一只被主人遗弃无家可归的流浪犬。
洛瑜委实没料到这变故,怔愣回神后,心里踟蹰纠结,不肯轻易开口。索性把心一横,走到舟头,木橹摇得飞快,朝湖边划去。
祁凛彻的声音混着水波涟漪声传进她耳朵里:“我虽有此想………”
光是这开口一句便犹如火上浇油,洛瑜哪里还听得进后头的话,只恨自己方才那一脚怎么不使劲些,好将他端到天涯海角去!只恨湖岸怎么离得这么远,划不到头!
霞辉染红天际,像极了她此刻心口急遽燃烧的火焰。
周身忽地被一件薄毯仔细裹住,她正要转首,下一刻即被人打横抱起,踩着湖面凌空数步,到了湖岸,她的惊呼噎在了喉咙里。
她挣扎扑腾着,怒道:“你放我下来!”祁凛彻充耳不闻,唇角抿成一条线,紧绷下颌,径直抱着她大踏步朝庄子走去。
路过翠芳园,庭中高耸挺拔的红叶李、榆槐和广玉兰枝繁叶茂,绿荫如盖,莳花争艳,暗香浮动;穿过花墙,曲廊萦回,疏帘斜日燕飞慵,窗涵翠岫晴岚色。
假山泉石,亭阁楼榭,沐浴在夕照的余晖里,—从洛瑜眼前掠过,她却无心赏景,此时的心情与这处幽雅景致大相径庭。只想要推开祁凛彻硬邦邦的胸膛,从他怀中跳下去,奈何徒劳无功,他的双臂宛如烧红的铁钳,又紧又烫。
路到了东院歌息的屋子,祁凛彻把她抱到床榻上,接着开始解自己温透的衣裳,一双寒目紧锁着她,脸色黑沉沉,冷峻面庞上青紫色瘀痕愈加明显,无不散发着恶狠狠不好惹的气息那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犬原形毕露,成了一只高大凶猛的饿虎。
“祁大人…….”洛瑜抱膝往后缩了缩,下一瞬他就欺了过来,阴影覆在她眼前,强势而偏执,冷眸为灼盯着她:“你想要什么,我必给你攀。”
她反手拽出枕头不管不顾地扔向他,快要急哭了,“你爱给谁攀就给谁攀!我不稀罕!”
他劈手夺过枕头丢下床,双臂圈她在怀,令她无处逃适,他贴着她维红的双颊几乎要吻上她的唇,一字一句问:怎么?兄长他如今都要离京了,你还稀罕他的高枝?我哪里不如兄长?你就这般委屈?”
见他越说越离谱,洛瑜张口便很很咬住他下唇,他忍地闷嗯声,不说疼也不阻止,鲜血瞬问渗了出来,他用舌尖轻轻舔去,上唇微微含住她的唇瓣,竟帮着她加重了力道,眼神定在她脸上,自始自终未离开分毫。
她鼻尖酸胀,泪眼婆娑,松开了紧咬着的唇,“傻子!”她再也忍不住骂道:“你就是大呆子!大傻瓜!大蠢蛋!”“是,我是。”无论她骂他什么,他都应。祁漂彻赤着上身,脊背如弯弓,倾身小心翼翼吻去她面上斑驳泪痕,哑声求道:“莫哭了,你是最厉害的,哭得我心都碎了。”
洛瑜不依,非要将今日此事摊开来,说将明白。“你从哪里听的这话?我倒要问问,你可听我说过半句攀高枝的话,我与兄长清清白白,对他只有尊敬,也从未觉得嫁与你是委屈了,可你,祁大人一宁愿偏信他人之言,也不肯问我这个正一句实话!同为夫妻大半载,你却一直将此误会奉为真相,你…."
她哽咽了一瞬,昔日记忆如雪花纷场,她想起他带自己去普照寺踏秋,又背她下山,她想起同去湖州他在身后默默做的一切,她想起他站在寒冬雪夜的药铺前接她回府,她想起元日那天他堆的雪人,想起那满盒的荔枝……
洛瑜望进他漆黑深邃的眼睛里,“你可有真心……”
话未说完,即被他急声截断,“有,我有,“他一边握住她的手覆在他胸口处,“你来摸。”
…
体肤无遮无挡,犹如一个滚烫的火炉,她蜷起指尖,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按着。掌心下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像极了昨夜的雷鸣。她说:“我指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我仍然有,只对你有。”祁凛彻捉住她的手,亲了亲手心,声音还有些不可置信地发额:“你当真对兄长没有……你不觉得嫁给我是将就?”
洛瑜坚定摇摇头,气笑道:“祁大人竟不知偏信则暗的道理。所以你撕碎和离书,却是因此事?”
他低声道:“我害怕你想与我和离。”
“那祁大人可真真厉害,着实吓到我了,也把我气得不轻。”
“是,我该死,我任你罚。”
…傻子。”
“那你……夫人可还想攀…….”“不想不想!”“我勉强也算棵高枝的…….”“说了不想……嗯?”
祁凛彻恨不能立即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官职,他的上司正是天子,奉天司是专奉天子之命组凶办案,却听她道:“原来祁大人,仍是对我有偏见.”“我没有,我只是……不想你委屈。”
洛瑜听得心一酸,摇头说我不委屈,“我知府里人都嘲我一介落魄孤女安图飞上凤凰枝头,最后却军高枝失败了,随他人说去,总归我井无此意,只安心过好眼前日子已是最好。”
跌落至谷底的心情又猛地蹿上云霄,患得患失的心终于落回胸腔里。原来一切都是曲解的误会吗?他亲亲她的眉眼,“是我误会了你,我只求你,别再喊我祁大人了,好不好?”
洛瑜反问:“不喊祁大人,那喊什么?”“自是夫君,当然,祁郎亦可。”她朝他胸口再踹去一脚,恼道:“得寸进尺。”
祁凛彻顺势捉住她的脚踝,把人往怀里拉,欺身吻了上去。嘴里咸咸的,尽是泪水的味道,却胜过甘醇美酒。
雨意云情,紧密相贴,发乱钗横,娇香玉软,床帐翻红浪,不知几时睡去。
夜漏沉沉,云萝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娘子!逮住鬼了!”
59、沆澄一气熙止院。
青釉茶益被重重磕在桌面上,惊得跪在地上的四人皆抖了一个哆嗦。
洛瑜冷眼一扫,目光落在最右侧的两人身上,语气不紧不慢,但暗含几分不容人忽视的威严:“原来就是你二人装神弄鬼。倒是说说因何如此,又贪谋了庄子多少钱则?
昨儿夜里祁豪中撞得狠了,她却还估记着捉鬼-事,被他按了回去,只叫她不必担心。后来半梦半罐问临约听得云萝敲门,她要起身,奈何酸疼又无力,祁读彻出去交代了几句,复回屋接着她继续睡下。至天亮才套马进城捉上两个贪鬼、以及何管家一并跟着。是以这会儿回了府,没歌一盖茶的功夫,便吩咐人把郭管家也带了过来。
可怜何管家年近半百的人了,被两个混蛋耍得团团转,对“鬼使”信以为真。
他跪着不便治脚,于是双手携拳狠很朝左旁之人把呼过去,睡道:“怪我老眼昏花,没认出来是你二人叫你蒙骗了去!竟将脏财赖在我身上!还用爹娘的名义退编我,好个行善积德,我看你二人才最该入那劳什子地狱道、上刀山下油锅!”
被骂的两人低垂着头,眼神却偷偷瞟向最左侧的郭管家。洛瑜坐在上首,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回三夫人的话,小的姓周,周方,这位是我弟,周全。我兄弟二人从前在侯府做事,何管家看我二人不顾眼,到处使绊子,结果我二人被大人人逐出府,只没料到,何管家仍不放过我二人,派来家中几番骚扰勒索钱银,我二人走投无路,被逼无奈不得已才"
“你这阜嘴放的什么屁话!颠倒黑白!满口谎言!”
何管宝气得业 三寸 又角急转向上首 "二去人 没
那是十来年前的旧事了周氏两兄弟在候府里做小顺时手脚不干净,还时常调丫疆,被何管家逮看几次,教训一画,后又三番再犯,何管家干脆通到季氏眼前儿,李氏遂将人打了领饭子逐出府,两人因此记恨上了何管家。
洛瑜听罢,默然片刻,转向一直不管开口的人,“郭首家,你也在侯府当差二十余年了,想必识得这二人.方才何管家和周氏兄弟的所言,哪方为实?郭管家埋头思索,似在回忆。“回三夫人的话,太过久远,老奴不甚记得清了……”
何管家立即怒道:“郭春!你莫不是老糊涂了!从前这二人可是你手底下的!”
洛瑜闻言,再一联想到郭管家与那丫鬟的事,转瞬间有了一个猜测。稍加思付后,说道:好了,我也懒得理会这些陈芝麻栏谷子的事儿。郭管家牛竟为侯府尽心服传二十余年,看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仍口东晖院里做大管家;何管家打理庄子井井有条,功过相低,不予追究挪用账目一事;至于周氏兄弟,索性交给三爷处置,扔进刑部大狱里,仔细拷问,若有虚言,干脆斩首了便是。”
“然后呢?”祁凛彻问,“他四人如何反应?”
“然后—我这不寻你来了么?”
祁凛彻今日告假,未去上值,正被洛瑜勒令坐在铜镜前自个儿给自个儿上药。他的手修长有力,指端把药育一剜,当即去了大半罐,洛瑜在一旁看得眼角直抽抽,又粗糙又败家的男人!看不下去了,她一把夺过药育放在桌芳,一手托住他挤了约育的手,一手掰正他的脸面问自己,替他上药—这伤大半是出自她手。
祁凛彻见她微微弯腰站在自己眼前,索性揽着她腰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美名其曰:“这样上药更方便。”
洛确他眼,不忍折穿男人的小心机.她方才在外间中何管家四人,致过了柱看的功夫,进来瞧,他验上还干干净净,丝毫没有上药的癫迹一分明是等着她尼。
他另一只手不安分,游移在洛瑜柳腰间,一路往上,被她瞪了眼:“莫动手动脚。”
祁凛彻于是不敢动了。下颌微台,乖乖任由她轻柔地给自己上药,一边拾起刚刚的话头,继续道:“夫人实则是故意那段说的吧。周氏兄弟听见另两位管家安然无事,反倒自己要被押进大牢里拷问,心里不平衡,定急得慌了神,把实话都抖了出来。”
“嗳——”洛瑜叹道:“本还想给你卖个关子呢。”“那同氏兄弟听斩首二字,立时虾白了险,忙朝郭首家使眼色,但见卵家刷事不关已之态,我先前只响的有洁则,便购的云步先郭首家和何首家带下去,留下同既兄弟你洁如何?
祁凛彻不假思索:“周氏兄弟早与郭管家狼狈为妊
“又让你说对了。”洛瑜接看道:“则是郭管家本就与何管家有旧怨,耿取于怀多年,偏巧周氏兄弟找上他,两厢一合计,用其爹娘在地狱受苦作威胁—当初同为侯府管家,自然对他颇为了解。二则,郭管家此人聚敛无苍蝇见血,对庄子也打起了歪心思,欲把何管家挤出去好教周氏兄弟坐上这庄子的管家位置,事成四六分。只没料到,转过年来,大伯母卧病不理事,账簿落到了我手里。”故而郭管家近两月来三番五次在她跟前儿献殷革
祁凛彻静静听完,面上无波无澜。洛瑜奇道:“你好似一点儿也不惊讶。言毕,立即反应过来,他在刑部当差遇到的案子兴许比这更匪夷所思或离奇凶险,对郭管家这类小诡计自然见怪不怪。
她叹口气,犯难道:“此事该交由大伯母处置还是……不知她对郭管家的行径可清楚一二,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此番惩治了她房里的大管家,岂不是打大伯母的脸。”祁凛彻道:“这有何难,如今侯府中馈是你主持。”言外之意是她说了算
上完了药,洛瑜仍被他抱在怀里,闻言笑道: “浴佛节那大你让找别管这些事呢,这会子倒说得干脆。”笑罢,又哼声,“若真个叫哦治,定不能经饶了去,郭管家和周氏兄弟沆盗气,属实保府毒虫!不过,也正好借此事好生打府里下人-番,杀鸡做喉
说着说着,忽见祁凛彻灼灼的目光盯着自己,她止住话音,问:“这般看着我做甚?”他勾唇不语,瞒眼都是她,接着在她唇上狠狠啄了口。后来的某一日,洛瑜回忆起来,遂又问了一遍,他说,她当时在他眼中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
“一股子药味儿。”洛瑜嗔他眼,不许他再亲,作势要从他怀中下去,又被他接着腰捞回了腿上。自庄子里回府后他就粘人得很,洛瑜推他胸瞠:“祁大人赶紧上值去吧。”
他指着自己被痛揍一顿的花脸,语气略显委屈:“被同僚瞧见,该误会本官家有悍妻了。”
他还好意思提,那晚他可是险些眈误了她捉鬼呢!洛瑜马上揪住他耳朵一拧,故意凶巴巴地道:“那我可得做实了这话!”
“夫人留到晚上再做好么。”
洛瑜登时又羞又恼:自己竟然听懂了他话中暗示。
她哼笑:“那晚我没打错人,祁大人原来是个色电''
暮色尚薄时,长房传来消息: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和离了。明善堂卫老夫人边,突然传话说有事要宣众人过去。
洛瑜放下手中浇花的喷壶,进去内室更衣,和祁凛彻一道儿往明善堂赶,她看眼祁豪彻,他立即会意:“那天撕碎的和离书,我着人送去东晖院里了。”
余嫌肺打起珠帘,两人进屋后一请安,卫老夫人摆手让他两人坐下。洛瑜观卫老夫人面沉如水,又观氏有者肩,心不在焉的神情,祁卉嘉两姐妹安静乖巧地坐在椅上。一时也不知卫老夫人唤大家过来是为不大一会儿,长房一家来了。季氏显见地消瘦了两圈,颧骨突出,乌发掺着银发。祁准礼和方敏如跟在后头,依次向卫老夫人请安。
“好了,都坐下说话。”
方敏如没有动,对着卫老夫人跪了下去,“祖母,孙娘是最后一次给您问安,您慈悲心善,待媳完有和蔼,孙媳愧交难当,不求祖母原谅我一番任性之举,只望祖母日后珍重身体,福寿缩长,怡乐安康。”“敏如,你这又是何苦………”卫老夫人眼底闪过泪花,长叹口气,“你和惟谨想是没有做夫妻的缘分,和离也好,互不眈误,今后各生欢喜、各觅良缘,莫再跪着,起来坐下罢。”
方敏如垂首抹着泪,依言坐下。屋内安静下来
卫老夫人的目光从下首几人的面上—扫过,说道:“自正月里来,阿瑜帮衬打理侯府各项庶务,不曾出过差池……
听此处,洛瑜略心虚,前头郭管家四人的事儿悬在头页没解决呢,只是这会儿的场合、时机都不对,于是默然不言,耳助知卫老夫人扔下一道惊露。
_看在眼里,如此,往后这侯府中馈便交由阿瑜来主持
洛瑜证愣,这话似乎有些耳熟,给祁藻彻上药之时也听他说起过。然而待她反应过来卫老夫人话中含义时,既震惊义错愕,急忙怡首望向卫老夫人,却对上数道朝她射过来的视线
祁凛彻在一旁替她答道:“多谢祖母。”她瞪圆了眼:谢什么谢?
“芸娘,眼下你身子骨还未好全,当安心养病,不必过度操劳府里事务,东晖院里若有顾不及的事,派人与阿瑜知会声便是。”
卫老夫人话里有话,季氏何其精明,自然听出来了弦外之音,当下铁青着脸,悲痛咬牙应道:“儿娘明白,多谢母亲体恤。”
60、天各一方...
绿荫蔽日,蝉鸣聒耳。
京城的春天同秋天一样短暂。晃眼间,盛暑至,酷夏炎;神思倦倦,人也恹恹。
乍然听闻兄长离京赴任的消息时,洛瑜恍惚半晌,才怔怔地问:“是今日吗?”
云萝说是,“长房来人说,世子爷今个天未亮就启程了。”
洛瑜扶额蹙眉,怎么离开得如此匆忙,此前竟没传个信儿。她如今掌着侯府中馈,按理该替他此行打点一番,金银细软、马车和干粮甚至伺候的小厮。可惜最后连个道别的话也来不及说。
她心绪复杂,闷闷的透不过气儿。窗台上置着两个小盆景,茉莉和薄荷颓丧垂着,无风,感受不到一丝夏日清凉。
次日烈阳当空,依旧是个烦闷燥热的天儿。
安顺伯府派来的马车早已候在侯府门口。方敏如拿着一纸和离书,踏出门槛,仰面而望,云闲天阔,比两年前刚嫁进侯府来时,更湛蓝更辽远。她缓缓吁出一口气,回头对二人道:“不必送了。”
洛瑜和祁卉圆于是止步。她不再是“大嫂”,洛瑜刚开口一个“方”字就犹豫了,方敏如不在意地笑了笑,道:“唤我方二娘,或是敏如都成。”祁卉圆在旁也跟着嘻嘻一笑,“那我就喊方姐姐!”
气氛好像并没有因为“和离”而悲伤或压抑。
方敏如登车之际,忽而转回身来,看向洛瑜,抿开的笑意真诚了些,说道:“我先前……对你多有误会,言语上有不得体之处,这便给你赔个不是。”然后行了个端正的歉礼。
洛瑜大概清楚她所言为何,莞尔回笑,受了这礼,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朝她颔首。
早有丫鬟挑起车帘,方敏如弯腰坐了进去。帘子放下的前一刻,洛瑜看见车厢角落散着一副《比翼双飞》的画轴,一只青色,一只通体赤红,右下角落款为“敏”。
迎着明亮的天光,马车渐行渐远。
不知怎的,她忽然叹出一口气。
回到熙止院,云萝把早就备好的西瓜果盘端来。窗户大敞,祁卉圆坐在梨花榻上,拈起一瓣西瓜,不消三口,尽入腹中,嘴角沾着鲜红的西瓜汁水,不无满足道:“真甜啊!”
她又连着吃了几瓣,洛瑜失笑:“莫贪凉,仔细闹肚子。”
祁卉圆摸了摸滚圆的肚子,打了个响嗝,自己没忍住,先笑出了声儿,掏出手帕自己给自己拭干净嘴角,方才想起来问道:“对了三嫂,大……方姐姐刚刚说对你多有误会,她误会你什么了呀?”洛瑜透窗而望,天上浮云流散。她收回视线,侧头笑说:“都过去了。”
祁卉圆眨着乌黑清澈的杏眼,忽然托着腮,神色哀伤地道:“大哥去了远地,方姐姐也回了家中,咱们府里仿佛一下变得空落落的,再不过两月,我阿姐也要出嫁了,呜呜。”
是啊,聚散无常,世事难料。
夜里,洛瑜将今日之事说与祁凛彻听,幽幽感慨不已。
祁凛彻不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只从她的话中捕捉到一个有用信息,“你上回说崔亭远对她有意?”
洛瑜不明所以,看他一眼。他佯装一副对自家妹妹的关切:“她……阿妹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崔兄时任户部侍郎,前途锦绣,为人正直温和,依我看,两人般配得很,亲事可尽早定下,夫人觉得如何?”“你怎么突然对此事上心了?”从前他对府里人一贯是冷情无谓的态度。
还能为何?省得夜长梦多。祁凛彻暗暗思忖着,明日上值后该给崔亭远递个信儿,叫他赶紧把与祁卉圆的亲事定下来才行。如此,轻松解决了两个“心腹大患”……
他这厢算盘珠子拨得吧啦吧啦清脆响,洛瑜两句话就给打发了:“夫君说的甚么没头脑的话,卉圆的婚事哪儿轮得到我 做主?当要问过二伯母的意思,全看卉圆自个儿喜欢与否。”
祁凛彻:“…….”
洛瑜本以为这是夫妻间的闲聊,结果隔日,崔家就登门来提亲了。
最惊讶的莫过于梁氏,听闻有人求娶自家小女儿卉圆,愣了愣:“哪个崔家?”
崔家特请了德高望重的胡首辅的夫人尹氏做媒,提着一对大雁替崔家大郎纳采来了。尹氏笑得一团和气,打趣道:“京城里头,还能是哪个崔家?”京城的世家大族,崔、卢、王、郑、李“五姓七望”,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就占了两支,自是尊贵显赫。
梁氏于是更纳闷了,不敢置信:"崔家大郎?"她这半年紧着大女儿卉嘉的婚事,实不曾给卉圆相看过啊,这崔家大郎又是打哪儿冒,呸,又是如何识得的卉圆?
“正是正是。”
尹氏受了崔家所托,两家又是世交,自然少不了替崔亭远在未来岳母面前说一大箩好话,接着又开始夸祁卉圆单纯可爱、聪慧机灵。说得口干舌燥,总之就是郎才女貌、金玉良缘。
……
当日祁凛彻下值回府,一句“同意了吗”把洛瑜问懵了,她眨巴眨巴眼睛,问:“同意什么?”
“亲事。”
洛瑜恍然,正待与他详说,眼睛骨碌碌一转,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副“坦白从宽”的神情,“你不正常……似乎比二伯母还更关心此桩婚事。”
祁凛彻面不改色:“实乃崔兄托我打听一二。”“可胡夫人那头就有消息啊。”“你昨日说,要看二伯母的意思。”
“…”
洛瑜将信将疑,奈何从他脸上又瞧不出什么异样,遂不再刨根问底,任由他抱着自己去小池塘边的八角亭纳凉,一边说道:"二伯母很是吃惊,倒也没有一口回绝,只说需得再考量一番,毕竟是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
前有长房两夫妻刚刚和离、后有大女儿远嫁凉州,梁氏对于小女儿的婚事,自是谨慎再谨慎,不愿小女儿重蹈覆辙,宁可多养在膝下两年。
祁凛彻听罢,没再多问,眉心却拧了起来。
日落西沉,浅橘色晚霞铺满天际
池塘中涓涓细流潺援有声,洛瑜撒下一把鱼食,水起涟漪,红尾鲤鱼蜂拥而至。她不自觉地弯唇,随口道:"下辈子我也做一条鱼好了,开心了就咕噜噜吐泡泡,不开心了也吐泡泡。"
祁凛彻轻笑一声,接过她手中鱼食往池中一抛,道:“那我就做鱼食,”他顿了顿,凑近她耳语:“只喂你一条鱼吃。”“……….
晚霞染红了她双颊,她羞恼嗔他一眼。他轻咬她耳尖,灼热的鼻息拂过耳廓和颈侧,撩得人心痒难耐,低沉的声音落下两个字:“管够。”
洛瑜假装听不懂,偏头避开。盛夏晚风拂面,燥热之意更甚。她嘟哝道:“什么跟什么,我也就随口一说罢了。”
大抵是晚风在作祟。祁凛彻一手扣住她后颈把人往怀里按,距离不过两寸,他垂眸看着娇羞妩媚的妻子,喉结轻滚,就 要吻上去,被她眼疾手快——巴掌招呼到脸上。倒是不疼,像小猫儿轻挠。他怔了瞬:"…?"
洛瑜见他顿了动作,这才讪笑收回手。声音软软的,像是在哄他:“我如今好歹是当家主母,在这亭子里头亲…拉拉扯扯不像话,仔细遭人瞧见了,成何体统。”接着装模作样替他理一理起皱的衣襟,又不自然地抚过鬓边碎发挽至耳后,清咳一声掩饰,眼梢忽地瞥见不远处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她顿时大窘,转首看去:“四郎?”
四郎小小年纪,藏不住事儿,脸上已飞过一抹薄红,低垂着眼走到两人跟前儿来,也不敢抬头,伸手递过两杯冷饮,“三哥,三嫂,天气炎热,这是我下学时顺道买的荔枝膏水……解渴………”洛瑜从祁凛彻怀中下来,笑着接过自己那一杯,“多谢四郎,有心了。”
祁凛彻目光淡淡扫过四郎,以及那杯还冒着凉气儿的冷饮。印象里这位四弟每回见了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又见洛瑜在旁直冲他使眼色,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定是在缓和兄弟两的关系呢。
他无奈接过,生硬地说了句:“多谢四弟。”
四郎摆手不迭,“不客气”三个字说得险些嘴瓢。
*
燎沉香,消潺暑,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
洛瑜灌下一大口伏茶,继续埋首案前,盘完账目眼睛发酸,写完回贴手腕疼,身上也黏腻腻的不得劲儿。
已近夜里亥时,但白日里的余热似乎还未消退,蝉鸣阵阵,一浪赛过一浪,快要将屋顶掀翻了似的。
祁凛彻沐浴完,见她秀眉倒蹙,还没有歇息的意思,遂问怎么了。洛瑜扬扬下颌,“这些……还没完事儿呢。”"又不是甚急事,明日再做便是。"
她睨他一眼,“夫君且站着说话不腰疼。上回在祖母跟前儿,你倒急着说多谢了。”当时她可瞧得清楚,季氏听见卫老夫人那一句,脸都气歪了。她又不禁纳闷:“不知祖母何故突然叫我掌家了…”“自是你厉害。”祁凛彻随口应道,一把将桌案上的账簿全扫开,抱着人大踏步朝屋外走。
“嗳—去哪儿?”
不过几息的功夫,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人已被祁凛彻抱到了屋顶上,她紧紧攀着他脖颈,闭着眼睛不敢往下看,“上、上来做甚?”
耳畔传来他一声轻笑,“吹风。”
"……"
祁凛彻四平八稳,搂她坐下。她平复了一会儿心跳声,才缓缓睁眼。繁星闪烁、玉盘高悬,仿佛一整个银河尽在眼前。刚刚盘账时的烦闷一扫而空,心间忽然变得开阔明朗,禁不住发出一声喟叹。沁凉舒爽的夜风穿透身体,灵魂似乎都在震颤。
她没那么紧张了,于是寻个惬意的姿势偎在祁凛彻怀中,仰头望着璀璨星空。祁凛彻下颌轻搭在她发顶,问:“心情好些了么?”
洛瑜笑着点点头,心下却道,他真是好敏锐的洞察力。于是多解释了一句:“府里事务繁杂,加上前头出了郭管家的事儿,想着得了空把府里其他下人也都敲打叮嘱一番,我手里虽捏着掌家权,但一颗心实则始终是悬着的,既不想辜负了祖母的信任,又想把侯府打理得更好….…几头兼顾不得。"
祁凛彻明白她的顾虑。如今阖府上下都盯着三房呢,但凡有个错漏,可不正叫有心人抓住了辫子。
"只管去做,"他道,“出了事,有我担着。”
他如此想着,总要经过这么一遭的,不能再教旁人误会了她或是嘲笑她,也不能再教人看轻了三房。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叫人信服,洛瑜听得心里一暖,侧首亲了亲他。语气明显轻快了些,笑道:“不会出事,我会多留神的。”
浓墨泼洒的夜幕中,北方的天枢、天璇、玉衡和摇光等七颗星子闪烁不停,宛如一个舀酒的斗瓢。
洛瑜用眼睛循着斗瓢的轨迹描摹几遍,忽然出声低喃:“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祁凛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似在询问。她叹出口气,瞬时又被风吹走了。“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怅然,从前经常能见到的人转眼间天各一方。”
就像祁卉圆说的,府里仿佛一下变得空落落……她蓦地想起,卉圆若是定下亲事,以后也是要嫁去别府的,她的心情更加低落了些。
祁凛彻却会错了意,心道天各一方才好,这样再见不到兄长。于是说道:“不必怅然,我和你永远是同一片天。”
“…”
61、善恶有报...
何管家从庄子里送来了新鲜的莲子、酿好的杨梅酒,后者酸甜清冽解暑热,果香馥郁。
洛瑜时不时浅呷一口,已然有些微醺上头,双眸弯弯,既愉悦又享受,视线重新转回眼前的棋盘,黛眉微拧,那丝愉悦倏地淡了几许,手中捏着的一枚棋子踟蹰半晌还没能落下。
今夏阖府未搬到别院或是庄子里头避暑,因着祁卉嘉大婚将近,上上下下皆紧着这一桩。卫老夫人免了众人请安,开始在佛堂里捻珠诵经,至于长房,如今对府里事是不闻不问,更没什么心情去庄子赏荷避暑。洛瑜在各房份例上又添置些消暑用物,着管家采办后给众人送去。这日得了个松快,加上祁凛彻休沐在家,两人闲着无事,遂摆了象棋对弈。
“吃!”
一只修长的手立即拦住了她落子的动作,颇有义正严辞的教学意味,“象走田,马行日,炮用梯。”
“我没走错啊。”洛瑜理直气壮。
棋盘纵十路,横九路,两人各执十六枚棋,她这头仅剩零星几枚,其余全“牺牲”了,对方的棋越过河界,眼看就要逼至“老巢”。
胜负显而易见。
——但洛瑜是瞧不见的。
她腮帮子气鼓鼓,用自己手里的炮吃掉对方的马,接着飞过去一个得意的眼神。岂料祁凛彻又把马原封不动地置回棋盘上,挪开她的炮,面色严肃,示意她重下。她当即嗔怒:“你耍赖!”
“除非这路上有一子做梯,你的炮才可吃子——方法和技巧刚刚与你说得那般明白,你心思倒全在….…”他往她左手边儿的杨梅酒睇了眼,无可奈何,“罢了,我不和醉鬼对弈。”因着吃了果酒,她颊染酡红,眉目生动,一双熠熠的眸子胜过那晚银河里的星子,影影绰绰闪着细碎的光芒。
她伸个手指头歪向自己:“醉鬼?我么?”
见他懒洋洋斜靠凉榻,淡笑不语,骨节修长的指尖捻着一枚棋子来回拨弄,好似浸不经心,可听那口气,分明又像个古板迂腐的老学究。
她很是不服,不想叫他看轻了自己,辩解道:“区区果酒,我可没醉。再来个,唔,三百回合!定叫你输个一干二净,噢不,心服口服。”
祁凛彻心中好笑,她连着输了四五局了,这会儿偏不知是打哪儿得来的自信,嚣张劲儿足足的。
洛瑜瞧得分明,他唇角勾起的弧度里藏着几分挪揄,恍惚记起前头他的确教过如何下象棋,但他说出口的字儿全飞向窗外、飘到云朵上去了,总之,没进她的耳朵里——这可就不能赖她了。
她的脑袋晕沉沉,思绪却如噼啪蹦溅的火星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想,转而回到“老学究”上,不知往后有了孩子,他亲自教导时又是何模样;不免想起端午前九妍过来,不经意说起的话。当下立即捉裙下了榻,步子歪歪扭扭进了内间。
祁凛彻见她手中拿着几样物什,走得踉踉跄跄,还未及跟前儿,他长臂一揽,索性把醉鬼抱坐在怀,问:“这是何物?”
“艾虎。”她仿佛献宝似地把两个精巧玲珑彩线绣的布帛老虎拿给他瞧,快要怼到他眼门跟 前儿来。离得咫尺,浓郁清甜的果酒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香逡巡鼻尖,丝丝缕缕渗进他体肤里去,祁凛彻连骨头都酥了两分。"你绣的?甚好。"
上下喉结翻滚,因而又问:“给我的?”
洛瑜撇唇狡黠一笑,“当然不是。猜不到吧,这是九妍——那位厨娘,手巧得很,特意做.…….”
他这才拿眼略略一扫,“瞧不出是老虎还是狸奴,针脚稀疏粗糙。”
洛瑜大为不解,他将将还说“甚好”呢,怎么忽然又鸡蛋里挑刺儿?这小虎栩栩如生,任谁瞧了也不会错认成狸奴罢?
她原想说,这是特意做给“孩子”来佩戴的,欲瞧瞧他这老学究的反应,孰料经他一打岔,迟钝的脑子陡然忘了个干净,自然也忘了自己因何要将这艾虎拿出来给他看。她晃了晃脑袋,甚觉自己莫名其妙的。
祁凛彻反倒觉得此刻的她娇憨可爱。他抱住她轻松调转个面,两腿分开跨坐他身上。她的背抵着后头的棋案,又硬又凉,身子却在发热。
亲吻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两方嘴唇轻轻一碰,尾椎骨战栗得发麻,像被人挑着神经,情欲流经四肢百骸,汹涌滚烫、势不可挡。
洛瑜迷迷糊糊地想,他的心一向硬得似秤砣,可唇瓣却这般柔软。独属于男人清冽干净的气息强势地一寸一寸侵占,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唇.舌间你来我往的交锋,他呼吸渐喘渐重,愈发急切地含住她娇嫩馨甜的唇瓣肆意吮吸逗弄,缠绵得密不可分,手也没闲着,自纤腰一路揉.掐向上,停在急促起.伏的山峦雪峰上。
啪哒—
棋子清脆落地之声。惊得洛瑜急急推操他胸膛,嫣红的唇微微发肿,覆着一层亮莹莹的水光,一张合轻轻“哎呀”一声,“棋局还未决出胜负呢——“祁凛彻犹如箭在弦上,突闻她这一声,好比是屋子走水正燃着熊熊烈火,冷不防一桶凉水泼将上来,登时灭了大半。他忍得难耐,喉咙里闷哼地低喘一声,不得不悬崖勒马、敛眸瞧她一眼,她腮下泛起潮红,明亮透彻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像个摄魂夺魄的妖精,偏这只妖精此刻无心风月,只惦记着那盘残局。众所周知,同一个醉鬼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你赢了。”他直截了当宣布。
旋即一把搂抱住她疾步迈向内室,“是我输了。”一边则暗自怪道,那杨梅酒里是掺了什么药不成,未饮也醉人。
……
*
这日携礼去陈尚书府上做客,洛瑜如今在外人情客礼的走动得多了,益发熟稔,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地与人谈笑寒暄。这厢与主家陈夫人客套地道贺完,便由着丫鬟领去女眷那边稍坐。
水轩临着一天然小池,芙藻照水,蝶戏牡丹,偶有两缕清风拂动,觉不出热来,反而感到一阵沁凉惬意。
洛瑜边听其他夫人闲谈,微微放松身体坐着,并不觉无聊,一旁的祁卉圆睁着无辜清澈的眸子朝她眨了又眨,显是耐不住性子在这听家长里短的唠嗑。
没办法,梁氏因着上回崔家提亲一事,到底是多留了个心,又晓得洛瑜现在时常出府交际,遂拉下面子,让她带着卉圆多出来走动,一是多增些见识,二来嘛,是为打听打听那崔家大郎的品行脾性如何。打听来的倒与她先前对崔亭远的印象差不离,家世出众、温和端正,总归不是贺煜那类的人。
遂问祁卉圆觉得如何。纳采那日她在屏风后听着,是以知晓那位崔郎君想娶自己。她先是懵懂地问:“我与崔郎君也要成为夫妻了么?”
洛瑜失笑,捏捏她的脸,"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需经你同意。你呢?待他是什么想法?"祁卉圆托着腮转脸望向池中石罅流出的汨汩清泉,似是在认真仔细地考虑,洛瑜只瞧见她一会儿抿唇一会儿又勾起。
不多时,陈夫人热情地招呼众人尝一尝荷花酿,祁卉圆振奋了精神,立马将什么崔亭近还是崔亭远抛至脑后。
想到几日前祁凛彻称呼她醉鬼、又将她吃干抹净的事,洛瑜再不敢馋嘴贪杯。
结果傍晚归至院里,替祁凛彻宽衣时,他忽然轻嗅一阵,挑眉看她,她吐一吐舌,老实交代:“我只浅浅抿了一口哦,卉圆吃了荷花酿,大抵是回府时同乘一车衣裳上少不得沾染了些。”
不怪她此时心虚,实是那天祁凛彻折腾得她受不住,偏要她答应不许在外头吃酒,果酒亦不行。
“该罚。”他低首下来叼着她唇瓣一咬。
洛瑜吃痛,噘嘴瞪他,又朝他鞋面一踩,负气朝外走去,嘴里嘟哝:“只许你们男人在外头花天酒地么,我下回……”
话犹未毕,人即被抱去了里间。
*
古话说叶落而知秋,一场秋风一场凉,一场白露一场霜。甫一敞窗,清新凉爽的气息罩面,洛瑜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外头嘈杂喧嚷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进来,模糊响在耳边。
今个是秋后问斩的日子,东宁街口的刑场被围得密不透风,里三层外三层聚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响晴的天,没有一丝乌云。
"原来夫君昨日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是来看行刑么。"
二楼临窗的位置正巧能望见刑场,洛瑜起先不知,还打趣他怎么得闲带她来茶楼吃茶,直到祁凛彻推开窗示意她往远处瞧。
五花大绑的罪犯由官差给架到刑桩前,人群立刻骚动扰攘,早有按捺不住的破口大骂或是扔臭鸡蛋烂菜梗子,被官差呵斥阻止。几名穿着绛红官袍的官员登上监斩台,负手凛然环视一周。
洛瑜支着下颌倚在窗沿边,一眨不眨地黏在刑台上,风吹得眼睛发酸,她回眸去看他:“我堂兄也在………”他嗯一声。过了会儿,身子移到窗底下坐着,顺势将人抱在怀里,察觉她的手发凉,便握在手里暖着,一面简单解释:“遇仙楼好几条人命在他手中。”
她忽然记起来,当初在遇仙楼的西角门外头撞见韦韬被老妈妈打骂,约莫是惨遭他凌辱的姑娘最后没能捱过去。她默了片刻又问:"那我叔父呢?"
“流放。”“噢。”
祁凛彻搂紧了些,贴着她的脸颊,“在想什么?”
洛瑜勉强笑着,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恍惚是在做梦。”
她想起七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逼仄的柴房,绝望的呼救。她戳瞎韦留益的眼睛逃了出来,胸腔里一颗心剧烈跳动,只知道不要命地往前跑。
从前听卫老夫人讲佛法时,说人死后会经过六道轮回,天道、人道、阿修罗道,此乃三善道;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则为三恶道。在世时造的业会决定死后入哪道轮回。那会儿她听的时候格外认真,脑中甚至想过叔父和堂兄会入哪一道去。如今看到两人自食报应,她忽然有种不真实感。
围观的人群里还看到了岳大娘和九妍。九妍两个月前顺利生下了一个儿子,五斤七两,很健康,洛瑜当时还去道了喜,九妍说,儿子的眉眼与她丈夫很像,说完,泪花就盈满了眼眶。此时她们站在刑场前,痛恨地朝台上跪着的犯人骂着什么,隔得远,人声又喧闹,洛瑜辨不太清。
掌刑的官员望了眼天色,手中惊堂木“当”地猛敲一声,周遭立即静下来,他提起笔,勾了决。刽子手仰头咕咚灌了口烈酒,噗呲喷在锋利阔刀上,银光一晃,映着罪犯狰狞又恐惧的面孔,却无人怜悯同情。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
乾坤昭昭,善恶有报。
早在刀身挥下去的霎那,一双干燥温热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睛。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但秋风捎来正义的血腥气息掠过鼻尖,她心头轰然一震。
*
中秋将至,天子设宴百官及其亲眷。洛瑜张罗完侯府家务,开始紧着中秋宴一事。上回进宫稀里糊涂的,这回因着身份到底有些不同了,愈加不敢敷衍怠慢。
祁凛彻看着她板着严肃的脸进进出出,又成了连轴转的小陀螺,不由失笑,捏着她的嘴角往两边提了提,“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过是去用个饭罢了。”
“夫君说得可轻巧。”
她走去妆奁前挑拣合适的首饰,头也不抬地道,“在外好歹是代表咱们侯府的脸面,不能跌了份,再说…”她笑了声,语气有两分俏皮,“你的妻子也不愿给你丢脸。”祁凛彻不以为意,就是丢脸也没人敢笑话她。正要宽解她几句,忽见她一股脑把盒匣里的首饰倒了出来,他眼角登时一抽。
下一瞬她果然向他看来,咦道:“那栀子簪夫君可曾瞧见过?”
62、遮遮掩掩…
皓月当空,满地如霜。皇城内外共迎中秋,烧斗香、点塔灯、舞火龙,酒家扎绸挂彩,楼台戏曲歌舞,泛舟赏月,好不热闹
天子宴洁群臣,举盅庆贺,文武百言少不得说些恭维的场面话,不过这部与洛瑜不大相干,她随不彻而坐,食案下,他讨好地程了捏她于心,她面上端有得体合宜的笑手下却毫不留情拍开了他。
官中每乐丝竹欢喧,整齐有序的侍女一菜,鲍鱼烩珠菜鸡汁萝卜丝重、鱼肚爆火腿,红葡萄、鸭儿梨、石榴籽,精致糕点、福禄月饼,琳琅满目,一片觥筹交错间,祁凛例附耳过来:“多吃些。”洛瑜不理会,只当听不见,他把那道梨片蒸果子狸移近些“治秋燥
她咬着牙回:"我不燥。"
宴席过半,众臣及亲眷才渐渐放开了些。梁氏和祁卉嘉被皇后娘娘叫到跟前儿说话去了,皇后娘娘一身华服,笑得和蔼可亲又不乏成严,看样子对祁卉嘉这个儿娘并无不满。
过个片刻,祁凛彻又凑近来说道:“我再送你一支便是,无端端生什么气?“
她没回这个话斗 只道: “你目坐规知矩些
他拿眼瞟圆,周遭偷摸打量过来的眼神立即常张缩了回去。奉天司虽为天子办事,不过那是暗下,明面上仍是刑部在前,他这指挥使的名头朝中没几人知晓,是以他们视线打量的无非是他妻子,靖宁侯府的新主母,而不是他
祁凛彻收回目光,落在妻子莹润小巧的耳垂上,其上悬一只嵌红宝石玉免捣药的耳坠。她人坐得板直,耳坠也一丝不晃,比不过雪白细腻的玉颈,清冷冷的,更惹人眼。
他发觉自己遭了冷待,心里急得不行,偏束手无策,那栀子簪早在D老夫人过寿那日,他划破兄长掌心时,就攥得抽曲变了形,怎么可能还拿口给她,何况,一想到那簪子曾被兄长贴身藏着,他就嫌隔应疹人。
“明日我带你去首饰铺子。”他忙又添补一句,“只要你看中,全数买下来,什么栀子桃子,还是瓜子免子….”
洛瑜:“…….”
“怎么?”
她压低声调,目光盯在他身上,“我问你簪子在何处,你支支吾吾,一时说在身上,一时说弄丢了,这会儿又阔气地要买这买那作势要补偿,你该不会是……”他看她一眼,唯恐她觉察出真相,心跳倏地漏了一拍,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该不会是外头有人了?”"?“
"夫人有这本事,该去探案才对。洛瑜听罢,立马怒瞪他: “好啊,被我说中了!真是石破天惊之语,难道听不出他将才那句是反话么,他险些将后牙槽咬碎:“你、说、呢?”
半晌,她剥了颗红葡萄含进嘴里,慢慢说道:“那你怎么遮遮掩掩。”
这是兴师问罪还是秋后算账?祁凛彻不知道,但眼下这架势他倒很熟悉,从前他审犯人时使得炉火纯青。只不过现在调换了位置,他成了被审问的那个人他心中忽生纳闷,自己才是占理的一方,先还没质问她,那簪子怎么好端端到了兄长手里?可不知怎的,她的气势明显压过了他,仿佛他有天大的过错似的……
“簪子沾了污秽,配不上你。所以我才没再拿出来。”
洛瑜看着他的神色,略想了想,“许是除夕那夜没留神,掉在地上沾了雪水或是泥水。“她不无惋惜,“也没什么妨碍,我又不嫌,那栀子我还挺喜欢的。”
他蓦地嗤了声,“不过一支簪子,就有那么好?“
洛瑜听他语气怪怪的,垂眸看向食案上小碟,还当他这话是蘸了醋说出来的,一股酸味。"这不是你送我的么?
祁凛彻一噎,呛住了似的。顿觉失言,正欲解释,眼梢瞥见侍女又过来呈菜了,只好揭过话头不提。
秋蟹正肥,不过京城不产螃蟹,是从河津的胜芳镇运来专供给官里头的,也称“胜芳蟹”,个个壮硕育满,单是一只就有七、八两,溜蟹肉、红育咸蟹、蟹肉银丝饼、蒸蟹,呈在食率上,引人垂涎
“七月尖脐雄蟹鳌大,八月团脐雌蟹黄肥”,螃蟹有尖、团之分,只看其腹部的脐,雌鳌的脐是圆的,故而叫团脐,尖脐是雄蟹。
宴席上姑娘们为了矜特,并不去吃蒸蟹,意味着要拿着小钳子、小钉锤敲壳、锤蟹整,有失雅观,还费时费工,不过也有几家夫人已然动手,剥给自家夫,洛瑜除约看到黄澄滑的蟹育露了一角,不自主吞咽口唾沫,心想若是卉圆在此,指不定早上手了。
斜里忽然仲去一只手将那螃塑钻起,她一惊,看见祁凛彻也不用什么小钉锤,两手把壳轻松掀,肥橘滑鲜的蟹育和白嫩嫩的蟹肉满登登嵌在蟹壳里,狮断篮腿,他利落去了蟹脚盟嘴这些不能食的,最后放在她的小碟上
“给我的?”
祁凛彻被她这问话气笑了,侧眸凝她一眼,“难不成我还有别的夫人?”
洛瑜无奈地抿抿唇,飞快瞥一圈,好几道视线瞧了过来,再一想到他一个大男人在这伺候忙活,难免惹人嫌话,为了照顾他的面子,洛瑜道:“你吃吧,我给你剥蟹。”
祁凛彻给挡了回去,又把另一只剥好的蟹膏放她碟上,像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似的,语气淡淡:“不必理会他们。”“自来都是妻子跟着在旁服侍斟酒夹菜…….
他闻言,又把眼睨过来,她往左示意,那边几位夫人跪坐一旁安静服侍自己的丈夫吃菜饮酒,她声音低下去,“在外头,男人都是大爷。”
“我行三,是三爷。”
“这又有什么分别。”
他顿了顿,这一刻忽然很想把她抱进怀里揉一揉。他没所谓地道:“男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偏头看他,眨眨眼,乌黑清透的眸子里分明写着“你也是男人哦”,他极轻地笑了声,莫名地很想欺身过去狠狠吻住她。
只烦这中秋宴索然又冗长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又接着响起,像一阵秋风扫过丹桂,树叶儿簌簌地在笑。“但你比他们都厉害。”
“嗯?”
他也跟着一笑, "你是我祖宗。"
洛瑜脸登时就羞恼红了,忙在食案下轻掣他袖子,结果这一眼恰好瞧见他左手腕上仍戴着长命缕,疑道:“你怎的还戴着没扔进河里去?这都过去两月了,送灾可作不得数了的…”
“上回在庄子里的悟清湖,你扑将上来非要我摘下来还给你不是?拢共这一条,再扔进河里我戴什么?”
她想起在那扁舟上不防把他踹下湖的事来,又气又好笑,“这有什么,明年端午再给你编一条不行么。”
听见“明年”二字,祁凛彻的耳朵有些痒痒的,语气不自觉含着两分小心翼翼:“以后,我是说每年……也有?”“嗯。”
*
祁卉嘉大婚这一日,十里红妆,锣鼓喧天。赫王因远在凉州,不能亲迎,天子特着令暄明大将军并数百将士一路护送,另有丫驱嬷瓣侍卫等人同在送亲队伍里,跟着赫王妃一道儿前往凉州。
屋里头,梁氏哭晕过去两三回,祁卉圆也是两眼泪汪汪,声声唤着“阿姐阿姐”,倒是祁卉嘉最为镇定,反过来安慰众人。好了莫哭,待我到了那边,定时时寄信回来,做甚伤心呢,嫁到哪里去我也还是阿娘的女儿。阿娘在家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身体,凡事莫太计较,也不必担忧我,女儿岂是让自己受委屈的人?”梁氏止住抽噎声,只说好好好,哽咽一会儿才道:“是了,大好的吉日,我这是哭什么呢,不像个话。好,你家过去…娘再不能在你跟前唠明了,你切记珍重、爱惜自身,凉州到底人生地不熟,你性子好强,纵是见了不公不平,也莫要强出风头…"
絮絮叨叨的话语,临到眼前了,好像那海水似的,怎么也说不尽。
洛瑜从二房的院里出来,府里到处悬着喜庆的红绸红灯笼,贴者红轴窗花,摆着多子多福的点心果盘,道着恭离的吉祥话,每处角落部渲染着恰到好处的热闹氛困。但这些物什都是无情的,只静静看着人世的喧嚣。
她沿着廊庑往明善堂的方向走,大片的红涌进眼睛里,转而泛起干涩的酸意。
前头行来一个人影她也没太留神,及至近前听到个熟悉的声音:“谁惹你了?”她抬眸仔细一看,是祁凛彻,“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不高兴
她摇摇头叹出口气,嘴角挤出个弧度,“只是见着离别有些伤感。”继续往前走着,见他跟在旁边,她遂问:“夫君怎么过这边来了?寻我么?”
“嗯。”
她心咯噔一跳,忙问:"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祁凛彻步子稍顿,侧身过来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细地注视了一会儿才开腔,“就不能是因为我想见你?”
听着有几缕委屈的抱怨在里头,洛瑜噎,也是自己忙得晕头了,他过来寻她,她下意识以为有什么要紧事。陡然一口气卸下来,刚刚那点伤感的情绪也随之淡了。继而又想起中秋过后,为忙着祁卉嘉大婚事宜,加之入了秋,卫老夫人身子受寒,她几头顾不赢,恨不能多生出几双眼睛盯着府里,自然“冷落”了他
思及此,洛瑜不由有些心虚,这十来天两人的确照面少,话也没说上几句。不过他刚刚说的那话可从未曾听见过,怪肉麻的,于是嗔着操他胸膛:“夫君几时学会了油嘴滑舌。”
他顺势捉住她的手,将人往怀里带,大掌下移扣住纤腰摁,紧空贴合,两人的气总缠统交融,这无疑是大胆的,因为廊庑空旷没有遮挡,又是大白天,还是在这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的关头,但又另有一分别样的刺激
红灯笼悠悠兄兄,忽明忽暗的光稀疏打在他则身,左边脸陷在柔和的红晕里,连那道庖也显出柔情来,洛瑜有瞬忧惚,仿佛回到了一年前同他成婚之时,那时他冷漠疏离,只淡淡酱她眼,并不甚关心这个新婚妻子,她怯怯唤一声“夫君”,他也没应,凌厉冷峻得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不成想,倒也做了一年的夫妻了。也能像此刻这般亲密的搂搂抱抱关系是从何时开始转变的?她竟是忘了。人分明还是那么个人,打眼瞧着也还是凶巴巴的,但奇怪的是,她现今一点儿也不怕他了。
洛瑜望进他的眼睛,他的瞳仁漆黑幽深,如同嵌着一枚黑曜石,里头清听坚定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她忽然抿唇笑了,揪着他衣襟把人往下拽两寸,踮脚飞快亲了他一口。
周熊微凉,襄着秋雨的寒气。祁豪还未细细味,她入就已经脱身离去,耳根画红,留下一句“我得累着去明善堂问祖母—”转过前头曲廊,施开的相据也跟着消失不见,只有裙上绣的秋海棠好似还在眼前轻晃,
怀里一空,他立在原地静静站了好半晌,虽没说上几句话,但很心满意足,唇角难压,这才负手慢悠悠踱着步回熙止院。
自前头出了长房和离一事,加上府里又换了主子,下人们的头上像笼着一堆乌云,连月来不敢大声喘气,皆别着脑装战成兢兢做活儿。好容易今儿个赶上嫁要的高事,上下下热闹哄哄,急促但轻快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浪花似的。
祁凛彻转过月门,隐约听见那浪花席卷而来
比得,如今府里凡是长了眼的都能维出来哩,往后肯定是三夫人当家了,照你那说法,我还真个觉得三夫人打理得比大太太更用心,从前哪个管家不克扣咱们些,主子懒得管睁只眼闭只眼,眼下多好,再没得上头欺压,只管做好份内之事,要我说,可别以为三夫人年轻呢,却是个有手段的。”有人嗤了声,“谁晓得使了什么心机手段当上的主母,这高枝可叫她攀上了。”“那不也是有本事么。你瞧咱院里从前笑话表姑娘攀高枝失败的人,如今反被打了脸,个个鹑鹑似的闭嘴了消停了,最后还不是争着抢看到熙止院当差去?”祁凛彻在这头听了,心下了然,她慢慢往上走,那些误会她的闲言碎语自然就少了。
该说不说哩,三爷才最是命好,什么也不必做,就婴到了三夫人,现今只管在后头轻轻松松琴着三夫人这棵离枝”
63、正文完…
秋日大好光景,就是什么也不做,只懒洋洋晒太阳,也不算辜负。
院里有株高大的桂树,馥郁清香,洛瑜在这片浓荫下置了张藤制躺椅,寻摸了本医书看至半,一团毛首茸的东西钻到了手边来。
是只玳瑁猫 也即吼彩雷 黑黄白的手色均匀交织 顺滑矛软 全绿色的圆眼正好奇地们看着洛瑜 才刚来没两日 音是一占儿也不怕生人
她索性放下医书,将它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撸看猫背上那片清晰的虎斑斑纹,小描儿咕瞻着十分享受,浓密蓬松的尾毛左右来回扫着,腹下和圆爪表着白色的毛,脖子上像围了块雪白的兜巾,她忍不住屈起指头朝着软乎乎的下巴颏挠了又挠。
云萝给她切了菊花茶来,见打趣道:“想不到咱们三爷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一出于可真个阔绰,奴婢瞧那妆宰上的首饰头面堆得都快放不下了.”
云萝不知其间细节,洛瑜却是知碗的,也不必深想,定是因看中秋那日两的“争,支簪子而已,她本以为说说也就过去了,没成爆他当了真,雷厉风行买了好些警汉步摇,耳坠玉锅文类首饰,连胭后喻粉口脂也是各色皆有,简直是把人家整个铺子搬空的地步。
更有前日,他下值后竞带回来-只猫说是赔她要玩,又在她看账本时主动给地里向睡营,就连下象棋,也故意让着她,一时半刻还真叫她受完若惊,有些许不适应,总觉有他的行径瓶有股巴巴讨好的嫌疑洛瑜左思右想,莫不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他生了误会?
及至夜晚,她躺在床上,把引枕垫在后背靠着,索性问了出来。
祁凛彻吹熄外间两盏灯烛后走了过来,闻言一愣:“哪句话?”
她朝四印/又躺在边梨花相上打呼遍的此墙务努喘,意思是怎么好端的然天只狸奴,他循看心的线警去眼,利客地欣被上床,一边解释有刑天,东宁大街上的-家猫舍里你不是相中了洛瑜欲言又止,“……我只不过多看了两眼。”他立即侧头向她看过来:“你不喜欢?”
洛瑜辨出他活气里含着两分紧张,也没口他的活,把警抱,目光在他深邃的眉宇问逡巡,想要窥出些端倪心的,“夫君这两日 实在不对劲,难不成有事瞒着我,故而心虚不已,出此讨好之策。”“夫人洞若观火,我岂敢隐瞒?”祁凛彻心道,讨好高枝,这倒是没说错。
洛瑜在他面上停留片刻,又移开视线,转到那一大箱笼里的首饰,“那你做甚买这么些?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定能或得过来呢。”
祁凛彻听了发笑,“这担心什么,戴不了就扔了便是。”
这败家的男人,这随意的口气,洛瑜暗暗咬牙,“三爷直是财大气粗
祁凛彻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把将她搂过来,在她耳边有些促狭地笑问:“夫人说,什么大什么粗?”
男人说起荤话来却又不显得浪/荡淫秽,洛瑜心想,全赖他长了一张硬朗冷收峻的脸,深刻立体的轮穿融在暖黄的灯芒里,饶是轻比的话也变得分外正经。
她不喊“夫君”,一口一个“三爷”。管见他额角聚然进起的青筋,仿若底下危险的暗湖正蓄势待发,她晓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急忙据开烫于的画物,板肃着脸继续方才的话头,故意哼声:“从前没见三爷这么大手大脚的开销。
“给你买的,再大也不算大。”缓了片刻,他倏然轻笑,在她额尖落吻,“夫人这声三爷唤得我心痒痒。”
真是会顺杆儿爬,衾被下,洛瑜用脚踢了踢他,“快睡。”接着自顾自阖上眼转个身朝里侧睡去,一面嘟农叮嘱:“下回莫要乱花了,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管它是什么刮来的。”祁凛彻欺身过去,从背后环抱她纤细的腰身。“事儿还没解决,着急睡什么?”
“还有什么事?”
那只大手轻车熟路撩开寝衣,在腰肢间游移探寻,复又捏着重重一掐,激得她一阵战栗,禁不住蜷起身子。洛瑜立即按住他不安分的手,转眸瞪他一眼:“昨晚、不是刚做过?“
殊不知,她这眼在祁凛彻看来并无多大成力,一双鹿眸做向上扬,反而有种欲拒还迎的媚,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眼角。两人依日是侧身躺着,他一只胳膊横过她颈窝,肆无忌惮地择着雪白浑园,另
她委实遭不住,身前身后都是火炉,忙告饶道:“歇了好不好,明儿我还得去普照寺进香。”
他耷在她肩窝处,偏头含住细嫩的颈肉,湿润的触感贴着肌肤。声音喑哑得厉害:“我陪你去。”“不是该上值么。”她紧咬着下唇,听到他喉间压抑不住地溢出一声低吟,酥酥麻麻的,好像骨头也被他揉捏软了。
他一时没了动作,结实健硕的胸膛紧贴着她后背,将她整个人禁锢在怀中。两道心跳声黏黏糊糊地碰撞着,纠缠不清。
烛芯陡然噼啪一声,打破了相拥的静谧,祁凛彻忽然说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像头饿狠了的狼,等不及她说完,大掌钳住她下领,将她的脸侧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急切地堵住她的唇,近似疯狂地卷看她香软的小舌反复吮吸勾缠,濒临室息的吻,舌尖麻了,唇也麻了。两个人喘息未定,身体里的血液仿佛沸腾了似的。两额相抵,洛瑜看见他猩红的眼底泄出失控的情|欲。他猛地一掼到底,她不防被.撞得身子往前.倾去,又立即被他按回,严丝合缝,津液/交融,共赴
次早去明善堂给卫老夫人请安,卫老夫人精神头好转了些,笑眯眯将她看了又看:“阿瑜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洛瑜因问何处不一样,卫老夫人又笑而不答,转而问起府里头的事,未了叹道:“惟谨和效如这一走,你大伯母现今净日也不出院子,东晖院里冷冷清清的,我前儿个使余焖婉过去瞧瞧,只说还在将养,你得了空也去探望探望,下人也是看主子脸色吃饭,懒惰怠慢又嚼舌根的总有,你不必过于心软,该惩便惩…."
她笑着—答应了,边替卫老夫人揉看额角,冷不丁又听她提起:“你与三郎成婚年,三郎也老大不小了,怎还不见有个动静?”“什么动静?”卫老夫人拉下她的手,把人牵到身旁坐下,低眉去瞧她的肚子,乐呵呵道:“你小两口倒是都不急,只好祖母来催了,祖母啊还等着抱重孙呢。”
洛瑜从明善堂路往府门上行去,想着卫老夫人将才的话,不由抚了抚肚子,又霞时想起昨夜里祁凛彻凶狠的横冲直撞,疑心这祖孙俩是不是提前通了气
恰巧撞见梁氏带着祁卉圆也正往外走,她福身唤道:“二伯母安好。”梁氏转首瞧见她,停下来问了句:“出门啊?”
“是,去普照寺进香。”
梁看笑吧了一声,自办高高家后她悲伤沉的时省减了少,兴许是近日化着俨国的8事,重渐门起了椅神来,听经合了八字,两家也部吸为满意。
浴响日送两人走后,这厢才橙上马车,轻品和的光线从车轩响里路进来,她圣者车壁,思端万千,梁氏如今石她也不再做人前网响眼电而训阀,偶钉联面还能平和地画咱个两句,竞是难得。
普照寺内古木峥嵘,松径通幽,殿阁错落,香客如云。
从大殿内出来,洛瑜眼就瞧见了立在不远处一棵翠柏下的祁凉彻,他换下了官服,着一身藏监圆领袍,冷峻挺拔,气劳凛凛,在人来人往的香客中很是扎眼,因为一看便知不是虔诚来拜佛的她大为吃惊:“夫君这么早就过来了?该不会又是偷偷下值溜出来的吧?”“嗯。”祁凛彻应得极为坦然,好像做惯了此事的人。问她:“拜完了?跟菩萨说什么了?”
洛瑜失笑,“那是说给菩萨的悄悄话,能说与你听么。夫君既来了,也进殿内焚香拜吧?”
祁凛彻跟着朝前望去,人头攒动,隐约瞥见塑着金身的菩萨角,勾唇笑道:“菩萨老人家忙得很,算了。”他很快转回头来,抬手摸了摸胸口那枚平安符,心道,何况自己已经供着尊菩萨了。
两人沿着石阶抬级往回走,寺后的普明山巍眼峻峭,层林尽染秋意正浓,洛瑜然旭到去年来路秋时的情形,嘴角漾开笑意,说道:“也对,你上次来就不曾进股,当时先去的昔顾山跑马,迫风和雪骐一夫君可还记得?”嗯。”他道,“当时你还哭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洛瑜把唇一撇,不开口了,转头欣赏远处的秋景。
肩头忽被游人不小心操了一下,她刚稳住身形就被祁凛彻打横抱起,“嗳“她急着要下去,压低声音唤他:“我没伤着,能走呢。”
他反而把她往上据了掂,抱紧了些,她只得揪着他衣襟,仰脸取着他锋利的下颌,祁凛彻步子不疾不缓,嘴角牵起不易察觉的弧度,敛眸看她一眼,“为夫好容易攀上的高枝,岂不得段勤些,怎能叫您自己走?
洛瑜怔得睁圆眼,“这又是哪里的胡话?”又见周围三三两两的人打量过来,她央着他快些放她下来,朝寺内一指,“菩萨还在这看着呢,仔细叫菩萨笑话。”
“菩萨高兴还来不及。”
洛瑜: ?这几句话简直驴头不对马嘴!她闷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高兴什么?怎么又成了你攀高……”电光火石间,她蓦地记起来他这两日的奇怪行径,怪不得昨晚说“讨好”她,他并未反驳。
“夫人而今既成风又厉害,我当然要牢牢攀住。”他忽然垂首去吻她,“你是我唯一的高枝,菩萨这会儿全听见了,夫人可不能对我固终弃。”
洛瑜羞着脸埋进他怀里,他真是不分场合说亲就亲!“分明你刚刚还说菩萨忙得很,转头又赖上菩萨,我几时成了你的高枝,可不敢当始乱终弃的罪名,不许乱说,菩萨才没空理会….”
钟声杳杳,树起秋风,祁凛彻跟着笑了。
“善萨不会那么小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