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赘从妻》
1. 第一章
春日和煦,姹紫嫣红铺满了东湖两岸。梅子特意挑了黄道吉日,派心腹小伙计牛二跑活的时候私下去给杨府上小公子传递消息,约好划船赏春,那伙计很是机灵,经常给梅子这个二掌柜跑腿,早就熟门熟路,所以事儿给办的漂漂亮亮,得了回信,立马就来找梅子。
“二掌柜的,成了!”牛二笑嘻嘻,“杨家小公子那书童亲口保证,公子后日得空,申时出行,约您酉时在东湖西边那棵大柳树下碰面。”
梅子很满意的点点头,当即赏了小伙计十几个铜子儿,这毛头小子连忙摆手,“掌柜的客气了,能为掌柜的效劳,是我的荣幸。”
他推着不要,梅子翻个白眼,打发他去忙活,这厮一把将铜子踹兜里,乐乐呵呵的跑堂去了。
她身旁另有个人高马大的伙计十分的看不惯,“真会拍马屁。”
梅子瞪他,“牛大,你很闲么?去把前后院所有的窗户门框和桌椅板凳都擦一遍。”
牛大没说话,沉默着干活去了。
梅子在西州这家有点名头的小饭馆丰乐食铺做二掌柜已一年有余。自她来,大刀阔斧的整改,将这小店改成主卖菜式,副做包子面点,除退几个散漫老伙计,又雇了些许新人,铺面扩大一倍,三月之后盘回成本,便有了如今热闹多盈余的景象。
她不是东家,但东家和大掌柜都很信任她,她替东家赚钱,大掌柜总管着西州好几家铺面,于是就对这吃食小铺彻底放权,东家也给她相应丰厚的报酬。所以如今在西州,梅子衣食自足,还能攒下几个,倒也自在。
她能认识杨沐慈,不算偶然。杨沐慈常带着自家小厮来铺子里买饭食,有几次遇上梅子在柜台盘账,双方就认识了,来来回回的,梅子觉得杨公子有学识,偏又年轻俊雅,玉树临风,难免多关照一点。再遇上了便说说话,发现两人还挺合得来,又是未婚男女,就对上眼了。
掐指一算,两人私下里来往,竟然也快有一年的光景。这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因为彼此都有点顾忌,双方的关系便没有对外挑明。毕竟在这个年景在这个地界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势头还是比较猛烈的。
梅子眼下只是西州一家有点名头的小饭馆的二掌柜,杨公子是西州府大儒杨居合老先生的老来子,这搁谁说,那都不可能门当户对。
梅子和杨沐慈心里都门儿清。杨沐慈怎么想的,梅子不知道。但梅子在来西州长居之前走南闯北,见识和阅历让她理智又清醒。所以有回杨沐慈拉着梅子的手商量,说。“咱俩.....都快一年了,......要不,我找时机跟父亲探探口风,争取早点上你家提亲,娶你过门。”
他在这事儿上,说的极为认真,梅子很久之后回想,那时候,杨沐慈应该是真的爱着她的。
只他这些年锦衣玉食,一心只读圣贤书,里里外外有家族托底,哪里知道人情世俗比他以为的还要复杂。梅子坚定的摇头,“先不能说。”
“为什么?”
“可能......”梅子纠结了一下措辞,“还没到时候吧。”
“你今年二十二,梅子。”杨沐慈说,“这在我们西州,二十二岁的女子,她的第一个孩子都可以去学堂念书了。”
“照这样说,那你还比我大一岁呢,为什么还不成亲?”梅子撇撇嘴。
“我要考功名的。”杨沐慈解释道。“我们杨家祖训,书香门第举族传承,家父的意思是,我至少要等到中举之后,才能成家。”
“你这不是很矛盾么?”梅子不明白了,“既要功成名就再成婚,可如今你也没功名呢,又何必着急。”
“我只是......担心,”杨沐慈说,“我总有点担心.......虽然我也不知道担心什么。我今年是要下场的,如果一切顺利,便将我们的事情公布于众,先让家里有个准备,等到放榜,我就来提亲。”
梅子不置可否。“那急什么,你又不是现在考,等考完了再说吧。”
杨沐慈:“......梅子,你真的喜欢我吗?”
“不然呢?”梅子笑了,双眼亮晶晶的,映着杨沐慈的身影。
“那为什么我每次提起亲事,你都断然否决?”
“我没办法去筹谋不切实际的东西,你知道的。我和你之间,如果没有把握长久,那我便不轻言许诺,只看重当下。”梅子说,“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现在我看到你,特别欢喜。”
杨沐慈先是忐忑,再后来就踏实些了。或许他也就是这样想的,但梅子先说出口了,心里的负担减轻许多,像得了安慰,继续高兴的畅想未来,“那我们就脚踏实际,努力着一起度过余生,往后我们成了亲,”又信誓旦旦的,“你就不用这么辛苦,可以安稳的待在家里享福,等我得了一官半职,我养着你。”
梅子还是笑了笑,垂眸无语。她看出杨沐慈的诚意,也能理解他,如果这就是杨沐慈对于爱的表达,恕她无法认同。梅子这一生,注定不是什么闲人,若真的闲下来,躺平了过日子也无妨啊。
这便是她这边另一个暂时无法规划成亲的理由,只是梅子没有说出口,毕竟八字的第一撇,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这个月初放榜,杨沐慈中了举人。杨府连着喜庆了好几日。定了丰乐食铺不少菜食。故而铺子里比平时还要忙些。梅子想着等忙完这几日,就约杨沐慈出来见见。
正好伙计们带着食盒去杨府跑活,梅子叮嘱最机灵的牛二,找机会给杨沐慈递消息。这才确定了见面的事情。
后日绝对算得上黄道吉日,梅子有点小小的激动,或者焦虑,中午的觉都没有睡好,起床后简单梳洗一番,从后院穿到前堂转了一圈,见丰乐铺生意如常,便放心出门了。
牛大晓得二掌柜今日要出门的,见她有心事,有点不放心,想跟着,梅子不让,牛大说,“这几日西州不大太平呢,咱得小心点。”
“我会小心的。”梅子豪迈的拍拍老伙计的肩膀,“牛哥宽心,西州地界上,没人敢招惹我。”
牛大听得直摇头,彼时梅子骑着小毛驴哒哒跑了,牛大拿她没办法,索性随她去。横竖东湖岸离这儿也没太远。
梅子是提前到的,她以为自己够早,结果老远就看见杨沐慈站在湖边等着。形如清竹,带着一点书卷气。
走到近前时,她还发现不远处有几个掩藏着装作路人的身影,看似零零散散的漫步,眼光时不时的关注着杨公子。
梅子觉得有那么一两个有点眼熟,或许是杨府派来保护杨沐慈的家丁吧。
其实,不至于的。但男女约会被人盯着,多少都会不自在。
船舫停泊在岸边,是梅子早早定下的,她走到离杨沐慈一丈的距离,笑着伸手邀请,“公子请上船。”
清风徐来,杨沐慈身未动,衣袂飘飘。他很认真的看着梅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是有话对我说?”梅子看出来了,笑道,“正好,我也有话跟你说,我这些话很重要,不能让别人听到。我们去船里说吧。”
她近前一步,作势要拉他,杨沐慈礼貌性后退,“青天白日,孤男寡女的。终究不太方便。就在这里说吧,旁人听不见的。”
梅子有点笑不出来。西州的民风其实比较开放,男女拉扯下衣袖根本算不得什么,但不乏爱讲究古礼旧制的老士族,论起规矩来一套又一套,显得自己多高贵似的。
比如西州杨家,一等一的大户,必然是讲究的。那老学究杨居合年轻的时候,机缘巧合做过几日帝师,后来返乡,借他人之口大肆宣扬,依仗这个在西州吹了一辈子,为显出他带给杨氏的显赫与独特,任了族长之后亲自将杨氏的家规和祖训改的啰嗦冗长,只梅子没太研究过,之所以和杨沐慈保持低调的关系,一则为了规避杨氏这些繁文缛节。二来不想让彼此的交往给杨沐慈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古板学究教养出来的公子,终究和她好上了,只能说明杨沐慈真的在意他,那梅子便想着怎么的,都不能因为她给杨沐慈添麻烦吧。
话说,杨家的家主要是知道杨沐慈看上了小食铺的二掌柜,怕是能气的蹬腿上天。
所以,不肯上船就不肯上船吧,杨沐慈既然介意,梅子只得作罢。
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突然凝重。
梅子问,“你想说什么?”
杨沐慈反问,“你想说什么?”
“你不是中举了嘛,你之前说要和我成亲,那我就想着总得聊聊你中举之后我们成亲的事。”梅子很直接,“你呢?”
“我想....我们可能......成不了亲了。”杨沐慈鼓起勇气说出口的瞬间,整个人都很沮丧。
“你家不同意。”梅子拿脚后跟想都能得出这个结果。
“嗯。”
“咱俩的事情被发现了?那你怎么看?”梅子倒还镇定,东窗事发后出现的各种后果她都可预判,大差不差。主要还是得看杨沐慈的态度。
“.......”
“你很为难对吧。”梅子说。
杨沐慈点点头。梅子是理解她的。梅子家里的情况曾跟杨沐慈简单提过几句,说自己是家中孤女,父母早亡没有依仗,前些年靠亲房姑姑接济,后投奔亲戚家,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立了女户,搬出单过,属于人在哪家在哪。梅子独身一人,带着早年跟她的几个心腹伙计如牛大牛二等来大地界西州谋营生。单是她说家里这样的情况,杨沐慈就没办法跟老父亲开口去谈,谈来谈去,只怕他那家主父亲,不肯让他娶梅子为妻,哪怕纳妾也绝无可能。
先不说梅子那样的性格就不可能为人妾,单是杨家给他筹谋许久的亲事,就不能允许他有纳妾这样的事。
梅子又说,“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确认你的心意,如果你真的愿和我度过余生,那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我保证,你若能允我一些时日,我肯定有法子说服令尊。杨沐慈,我们一旦成亲,往后余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杨沐慈又不说话了。
“你有什么顾虑,只管说出来。”梅子说,“我们尽力一试,若真是天不遂人愿,也就罢了,免得留下什么遗憾。”
“梅子,家里早就为我说好了亲事,只是一直瞒着我。那位娘子本人和她背后的家族都是极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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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杨家也有很大助力,我......,父亲说,我不能任性,我必须要以杨氏传承和壮大家族为己任.......,我甚至都不敢再在父亲面前提起我们.......对不起。.”
“杨沐慈,其实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梅子说,“只要我们彼此心意明确。”
“我知道你是个顶顶有能耐的娘子,果敢,聪慧。只是......族内最近出了些事情,很可能招来灾祸,父亲为我筹谋的亲事......或许能尽快解决眼下杨家的困境.....。我若一意孤行和你在一起,不顾家里其他人的死活,等以后想起来,怕是心里不安稳呢。”
梅子沉默了。杨家这是摊上大事儿了,她怎么都没听到过?
杨沐慈又说,“也可能......我们互相喜欢,但又......没那么喜欢,这样也好......。梅子.....,也可能......我们本不该相识相知,注定不能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只有相互避让,才不会两败俱伤。”
梅子:“........”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其实,她若愿意,便可成为这世上极有资格和权力谈情说爱的人,于她这样的人而言,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她能承诺,便有能力言出必行。杨沐慈不晓得具体情形,但该相信她的。他若不信,那就像杨沐慈说的,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不堪一击。
如果她真的努力让彼此在一起,那往后真的能相亲相爱一辈子么。
一辈子太长了啊。
她姑姑曾说过,真的要在乎一个人,先做好自己,再确认有没有能力替对方考虑。两情相悦是双向的,谁也不能欠着谁,一旦失了平衡,那便得不偿失。
梅子从前不懂,此刻似乎有点明白。
既然注定不能长久,那就当断则断,好聚好散。梅子笑不出来,但依然秉持着体面的态度,“我明白了。虽然往后各奔前尘,但我没有看错人。至少你没有遮遮掩掩,而是表达了你对我们关系的真实想法。杨沐慈,谢谢你告诉我,毕竟我平生最恨欺骗。”
还有背叛。
杨沐慈的眼眶红了,最终还是颤抖着说了一句,“.....对不起。”
梅子觉得很遗憾,她都还没哭上呢,杨沐慈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不用道歉。我从前有想过如今这样的结局,只是舍不得你,想着再争取一下,或者我们能否各退一步。如今看来没必要了,既然做了选择,那就谢谢你曾经爱过我,在此祝公子往后前程似锦,光耀门楣,得偿所愿。”
杨沐慈背过身去。
梅子叹口气,转身走了。
这一路的脚步都沉甸甸的。梅子想起很多年以前父母皆在,正是冬天,阿爹陪着阿娘纵马踏雪,两人相依相偎,很是恩爱,梅子背着行囊,蹑手蹑脚出门,还是被阿娘逮住,“大冷天的,喊了你多少遍,装聋作哑是吧!又想拎包回中原,中原到底有谁在?”
梅子一个头两个大,嗡嗡嗡的。还好阿爹疼她,扯着阿娘说话,才让她得了机会。一溜烟儿蹿了。
阿爹也不放心,派牛大牛二悄悄跟着。
牛大牛二一开始暗搓搓的,被梅子发现了,骂他偷感太重,后来就让明跟着了。牛大其实也帮不上梅子什么忙,只好认真的给梅子干着传递四方消息,顺便打杂跑腿的活,梅子每月都给他工钱,当年梅子爹也给,牛大领着双份,主子又不难伺候,简直不要太快活。
再后来,娘没爹也没,最好的朋友也没了,姑姑远走他乡不见踪影。只剩她带着牛大牛二辗转奔波,总算能好好活着。
前几日牛大再度收到京城她亲房兄长的消息,提醒梅子说二掌柜的,这回咱们真得动身了。
从前为着杨家公子在西州逗留这么久,现在她亲房嫂子旧疾复发,大概没几日好活,她哥悲痛欲绝,跟着病倒,哥嫂这一辈子膝下无儿无女,偏家大业大的,一早选定要她这个妹妹来继承,梅子终究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动身启程之前,因想着和杨沐慈有中举成亲的约定,想先说动杨沐慈随她上京,免得恩爱男女分隔两地生出变故。至于后续,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只是未曾想两个人的故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到了最终回合。
梅子回去的时候,车马都已备好,牛大不知道从哪里揪出来几个劲装简从的长随,就等着她启程。梅子一言不发,听牛大报备说西州所有事情的都已经安排妥帖。便挥了挥手。
车马扬尘,梅子坐在马车里,头埋在膝盖上哭了一场。
她的坚强彻底卸防。
杨沐慈没有那么爱她,她都二十二岁了,见过那么多世面,为什么还要相信现实里有的是山盟海誓,至死不渝。等有一天杨沐慈成了亲,他照样会和他的新娘子和和美美,恩爱两不疑。
只是.....那远在京城的亲房哥哥嫂嫂又怎么说?他们之间也曾有障碍,他们也会吵架,也会分开,而后和好,两个人好一辈子。彼此的心里,都没有装下过旁人。
梅子擦了眼泪,发现又掉下新的来,怎么伤心难过的事情全碰在一起了呢,怎么那么让人难过啊。
2. 第二章
梅子是完全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杨沐慈。
时隔三年,杨沐慈还和从前一样,年轻,俊雅。只他在梅子的心里,却已是白月光一样的存在。
三年之前,梅子离开西州,从此开启全新人生。这期间忙忙碌碌的,见缝插针又经历了一段感情,年纪轻轻但重担压身,日子过的很是充实,再不会像当初和杨沐慈断舍离时儿女情长,伤春悲秋。
情感于她而言,有了便是她生活中的锦上添花,若是没有,也落得清净,横竖在她心里,国朝江山社稷的安危荣辱,从离开西州起,到往后余生,都是最重要的事情。
而杨沐慈,更是没有想到能在京城遇到梅子。
成历三年,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初冬下了第一场雪,他们重逢了。
彼时天子脚下,皇宫大内,女帝端坐金銮殿,召见了来自全国各地选拔上来的未婚青年才俊,这其中就有杨沐慈。
杨沐慈春闱落榜,并未返乡。而是暇整以待,听从家族的安排,留京选秀。按照老父亲的话说,能选秀留到宫中,其实比中进士入朝堂带给杨氏一族的荣耀要大得多,故而家中两手准备,早早规划。杨沐慈是西州府经过筛选之后推上来的良家子,且各方面都很优秀,年纪还未到上限,符合当今女帝为宫选亲自定下的标准。杨家老父亲又与上皇曾有几面师生缘,这件事被夸大之后,吹得那是天花乱坠,于是大家都觉得杨氏能留下的几率非常大,族里那些老人们甚至猜测,杨沐慈将来没准儿能封个妃位呢。
除了为落榜难过几日,杨沐慈早已听天由命,只不过总是想着,若真的留在了宫中,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参加科考。
选秀那日,虽担着荣耀家族的重任,杨沐慈却已是平常心态,唯独三拜九叩之后女帝叫平身抬头的时候,他突然间不淡定了。
声音熟悉,只一抬眸,见大殿上端坐的,赫然是他从前的相好。只是又不太像她,眼前的女子,端庄周正,大气从容,举手投足透着威严。
怎一个贵字了得!
他愕然。一时间思绪混乱,旁边管事的呵斥,“大胆!竟敢直视天颜!”
杨沐慈回神,忙低下头,听女帝淡淡道声无妨。诸位公子们安静等候,听殿前老司使挨个儿唱和每位在选的姓名,年龄,身份以及隶属乡籍。女帝一碗水端平,同每个人都说了话,并亲自给到答复。轮到杨沐慈时,却只问他一句:为何报名参选?
杨沐慈没答上来。
女帝并未探究,当场撂了牌子。杨沐慈又忍不住抬头看她。女帝已然和排在杨沐慈后面那位聊上了,那公子能说会道的,见龙颜甚悦,大着胆子讲了两个笑话,竟让女帝在殿内笑的合不拢嘴,当场赠了一枝绿梅与他,夸他笑话讲的不错,公子顿首叩谢,很会迎合,“只要陛下不嫌弃,小臣愿为陛下天天说笑话听。”
杨沐慈听到女帝的笑声很是恍惚。是了,当年梅子也很爱笑,甚至无所顾忌,开心到极致,还会抓着杨沐慈的胳膊又或者拍他的肩膀开怀大笑,梅子是练过功夫的,那手劲儿他到现在都不能忘。下手越重,杨沐慈便知道她越高兴。杨沐慈忽略了疼痛,因他不自觉地,便被这笑声感染,跟着笑起来,原来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只是这笑声,他现在够不到了。离殿之前,忍不住转身回望,那端坐在高处的人,无论怎么看,都和从前一模两样。
自然,做小掌柜和做皇帝,当然要不一样。只是他不理解,他认识的那个为着衣食努力奔波的姑娘,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人?
瞒得这样紧,两年多的光景,愣是一点风声都没走。
他大概是得不到答案的。女帝弃了他。他回去,还要因落选去面对父亲和杨家在京中为他悉心打点的族老。还是先想想眼下的事吧。
女帝处事利落,宫选不过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此番也只选了两位良家子入后宫,其余都打发回去。次日临朝集会,当着所有臣工的面交代,若十年之后未有皇储,才会办第二次宫选。
前朝哗然。老梅家自从上皇开始,育嗣立储一事就再没走过寻常路,老臣们苦口婆心,也没落下什么好,还被上皇阴阳怪气,“朕不干涉你们家哪个孩子继承家业,你们也别干涉朕自家的事,要是闲的慌,朕这里多的是难平的国务,都来担一担。”
谁也没想到,上皇最后选了宗亲同辈族妹做储君,皇权移交的滴水不漏,连个找茬挑事的机会都找不到,过渡的那叫一个平稳。
这新帝继位,做派倒有几分上皇的真传,既如此,那就随她。只要天下盛,百姓安,她爱咋咋地。
众臣散去。唯吏部侍郎磨蹭到最后,称有要事禀报。他将一盒子金饼锭转交司使放在御案上,“请陛下笑纳。”
“你这是......”女帝盯着黄澄澄的金饼,挪不开眼睛。她好久没见过这么多钱,她不想装了。
另外,这些金饼子都雕梅花妆型,有点眼熟。
王侍郎忙答到,“西州杨家给的,臣万不敢藏私。杨家托臣问问陛下,杨公子为什么落选。”
“你跟他们很熟?”
“西州老乡嘛。”王侍郎道,“臣与杨公子的父亲,师从同门。念及同窗之谊,实在躲不开的。更何况,那杨居合说陛下与他家幼子既有旧日情分,自当再续前缘。”
“.........”女帝:“他真是什么都敢同你讲。你俩关系果然好。”
“看来是真的咯。”王侍郎捋着胡须笑,突然又意识到不对劲,忙给自己撇清,“杨老爷子为什么不找别人,非上臣家里,还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臣是陛下从西州亲自提拔上来的,臣与陛下不似君臣,倒亲如姐妹。”
“.......”女帝盯着王侍郎年近六十的老脸和他那一撮小胡子,心说他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王侍郎很是为难。“既是同乡,同乡之间不帮忙,以后回乡真的会被骂死。杨家老爷子说啦,今儿这份盒子杨家小公子是早就备好的,是小公子自己的诚意,若陛下同意,还可再添。人家给这钱呐,臣一个子儿都不拿,若好事能成,臣只取媒人谢礼。”
好家伙,这一招真是高明。女帝感叹,早在西州的时候,杨沐慈便打趣她爱钱,笃定她本性难移。关键这钱,还给的合情合理。
毕竟当年他们也曾提及婚嫁,杨沐慈笑言要为心上人打一盒梅花金饼做聘礼,梅子便开玩笑,“一盒哪够,还不如算你嫁妆,赘我为婿,你若想娶,嘿嘿,得两盒!”
两盒杨沐慈是拿不出来的,可他看梅子高兴,打心底里开心,“成交。”
往事如烟呐。女帝浅叹,叫司使收了盒子,跟王侍郎说,“你这个人情我给了,告诉杨家公子,可在京中多待几日。等我忙完这一阵,有空再见见他。”
“得嘞!”
“王大人,你最好一如既往保持你的低调,你最好是因为朕才收人家东西,你最好别有其他幺蛾子,让监察司知道了,朕这皇帝过不安稳不说,你呢,再想跟我拜把子,就只能是下辈子了。”
“那必须的!”王侍郎躬身作别,意满离。
女帝看着王侍郎的背影无奈摇头。跟司使说,“等会儿用晚膳,朕要听那个.....那谁来着,要他来讲笑话。”
“对了,宫里不是还有个能奏乐的,叫他一起来。人多热闹些。”
司使立马去办了。
几日后,女帝微服,在京郊别院里召见了杨沐慈。
庭院里没别人,杨沐慈很正经的给女帝下跪叩首,被拦住,“这里没别人,不讲究那些。”
杨沐慈垂眸,不敢直视她。
女帝长话短说,“都落选了,为什么不回西州去?”
“.......对不起。”
“过去那么久啦,我们之间也没有谁对不起谁。”她坦然道,“有话别绕弯子,如果一定要道歉,那我接受,这样你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
杨沐慈摇头,“我过的不好,我这三年一点也不好。”
哪里不好呢。她打量着杨沐慈,过往记忆大都模糊,但他跟从前差不多吧,如果一定要有变化,那可能就是书卷气没有那么浓厚了。
杨沐慈也回看她,试图从她这里找回过去相爱的证据。
但他知道,谁都回不到从前了。女帝虽然特意穿着和在西州时做食铺二掌柜时差不多的衣衫,锋芒尽敛,那气场终归是掩饰不住的。他是他认识的那个梅子,但也是这王朝至高无上的女人。
而且梅子,根本不是她的真名,她当初骗他,说自己姓花,单名一个梅字。但实际上,皇帝姓梅,叫梅霁,那是他无法直呼的名讳。
“我记得你当时......不是要成亲么?为什么没过好?”
“这事儿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短不了。”来回几句,杨沐慈找到了点从前的相处状态,“要不.....咱们慢慢聊?”
梅霁点头,“也好。”
梅霁下了台阶,看堂前梅花开的正好,赏心悦目,心情也轻快不少,杨沐慈回屋拿了件披风系在她身上,“晚来风欲雪,小心着凉。”
而后转身取来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上,“暖暖。”
梅霁莞尔,“我忽然想起来,你从前就是这样体贴。那时总让我惦记。”
杨沐慈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事情,得从我拒婚说起,也得从你继位说起。”
杨沐慈的确拒婚,也幸亏拒婚。梅霁在西州历练民间生活的那段日子,王朝立皇储的事情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众所周知,上皇无嗣。立储就得考虑宗亲。上皇便从内阁推荐的名单中将公认为具备储君潜质的三位宗亲贵嗣召至京城,专设立储宗学,悉心培养。不久这两男一女,皆封郡王。
三位郡王貌合神离,各自背后的权贵势力,明争暗撕自不必提,只三方斗了好几年,权力逐渐均衡,难分高下,彼时斗争激烈,连带着郡王的性命险象环生,偏又能互相掣肘。
这当中自然会惹出些乱子来,殃及无辜。
因为三方难分胜负,上皇不肯打破制衡局面,一纸诏书将宗妹梅霁召回京城,直接禅位。
朝堂哗然。上皇当初不知使了什么奇招,竟让内阁同他穿一条裤子,早早筹谋,使一招云山雾罩的障眼法,只等棋子入局后,搅动风云,为梅霁铺路。
上皇这招挺歹毒,但他眼光好。梅霁继任,克己复礼,勤政爱民,至于行事作风,上可统领群臣震朝堂,下可素服轻装隐街巷,不铺张奢靡,无纸醉金迷,政令稳妥果断,政务上手熟稔,仿佛是天降紫微,与生俱来的帝王胚子。
比起那三位郡王,她显然更适合坐在这个位子上。朝臣都说她有其曾祖皇帝风范,也是,她们本就一脉相承。既如此,万事大吉。
杨家当年差点卷入三方争储的漩涡里,被拉拢过好几回,只可惜杨老爷子不愿参与党争,力做清流。没多久,杨家因为卷入盐税贪腐案,被西州府尹下了牢狱。因这案子牵扯乡绅官僚甚广,超出了西州府的司法权限,只得等朝廷下令,届时将一干嫌疑押解上京受审。杨老爷子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实在没辙,便走了武郡王的路子。
武郡王是女子,也是三方储君备选之一,她对杨家小公子一直有意,杨老爷子心想不如就用杨沐慈保杨氏一门。两家开始私下谈论联姻,武郡王也开始为杨家奔走,事情尚未展出眉目,谁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杨家人临时被放了出来,没多久,西州府尹自己进去了,判了个凌迟,涉案官员一律重刑,杨家洗冤无罪。
显然老杨家当初找武郡王实属多余。武郡王信誓旦旦暗示自己终将荣登大宝也不过是吹破了的牛皮。
杨老爷子事后一直跟族老们感慨,说这新皇帝是个人物,对西州的事情摸得门儿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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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让杨家当替罪羊,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西州府的事情是皇帝亲命钦差前来督办的。事情做的干脆利落,该斩的斩,该刑的刑,该流放的流放。西州官场变动,并未波及到民生日常,是怎样就还是怎样。
无非就是多了一项津津乐道的谈资,为女帝天命之选既添了口碑,又上了价值。
杨家冤案洗清,武郡王还想再续前缘,杨家却不愿意了。杨沐慈本就不愿意,直截了当的说自己要考科举走仕途,哪怕终生不婚。杨老爷子当初赘自家孩子那是权宜之计,而且武郡王趁火打劫,给的还是个侧夫的位置,怎么想怎么不划算。如果一定要给女人当侧夫,那为什么不能站的更高一点呢。
杨家格局打开,既然杨沐慈无意婚事。那就静观其变吧。杨老爷子经此一事,对女帝心生敬佩,听说她尚未成婚,而今朝局大定,便总有选秀的时候,到时候搏一搏,小溪换大河。
杨沐慈是个孝顺孩子,杨居合的话他听,但有自己的分寸和想法。本是打定主意选秀就来随便走走过场的,只当是给杨家一个交代。但碰见梅子之后就不淡定了。杨老爷子知道他落选,叹息一声,还想安排杨沐慈落选之后的去处,偏杨沐慈心有不甘,索性将他从前和女帝的那段关系说给杨家听。
老爷子听完,眼睛都亮了:这俩有戏啊!他觉得帝王不像是那种不念旧情的人,单从肃清西州官场这件事,可窥见其魄力,如果能抱上皇帝的大腿,何惧拼命一搏?
当然如果不是当初老杨家不知情搅和小鸳鸯,他们俩早就成了,但现在也不晚呢,毕竟女帝从前和杨沐慈也谈起过婚嫁,继位三年归来还是未婚,怕不是旧情难却。
杨沐慈将杨家的打算原原本本说给女帝听。女帝浅笑,“你倒是实诚。”
“我干嘛要骗你。”
“那你怎么想?”
“我想入后宫。”杨沐慈直截了当。“入宫能让我家里高兴,现在也能让我高兴。这叫两全其美。”
“不考科举了?”
“不考了。”
“我后宫里不止一个男人。”
“我知道。”杨沐慈坦然,“你是皇帝。必然三宫六院,我能站在你身边,就该知足。”
女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杨沐慈确实坦诚。但也太坦诚了。别人或许会拿感情说事儿,给背后的各种利益谋划盖上一层浪漫唯美的皮,但杨沐慈偏偏要把这层皮揭开。
“梅子,”杨沐慈豁出去喊了女帝从前在西州的名字,“我这三年从未放下过去。如果不能入后宫,往后余生,我也不会再成婚。”
“这么爱吗?”
“还好吧。”杨沐慈叹口气,眼底浮出淡淡的忧伤,“主要是,咱俩的旧情都被翻出来了,也没人有胆子接盘皇帝碰过的男人吧。”
他都这样说了,女帝确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相对无言,面面相觑。
也不知怎的,就有点尴尬。女帝不自在的咳嗽,杨沐慈上手给她顺背。
一切都很自然,于是女帝仿佛又慢慢的变回了三年前的梅子。
梅子说,“进了宫,就出不去了。”
“想出还是能出去的,跟着你出去。”
“我也出不去。”
“不要紧的,你在哪儿,我在哪儿。入赘从妻。”杨沐慈笑。梅子这是答应了吧。
“咱俩年纪也不小了,做事万不可冲动。”梅子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是为你好。你明白吧?”
“我知道。你肯为我好,那便是你心里有我,如此我也踏实了。”
“可我不踏实啊。”梅子说,“那后宫能是什么好地方.......”
说来说去,梅子就是不肯松口,再磨下去梅子都该起驾回宫了。那可怎么办呢,杨沐慈只能使出杀手锏,他拿出盒子来,当着梅子的面打开,“这是我另外一半嫁妆。”
梅子:“.......”
杨沐慈懂她。当初在西州认识,杨沐慈问她为什么这么拼,这么爱挣钱。是不是因为一家老小都要指着她生活。梅子摇摇头,“我们这个家真的有点可笑。听上去像豪门富户,偏都是光鲜的穷光蛋。你知道吗?我从很小的时候,家里就断了供给,世态炎凉,我这些年过的不知道多艰难。如果钱能让我衣食无忧,那我爱钱岂不是很正常。那些嫌弃别人满身铜臭的,一定是没钱才会这样安慰自己。”
梅子的坦白逗笑了杨沐慈。他问她,“如果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也没有家人催你成亲,有没有一种可能,天降大任于斯人,他们历练你,想让你成为下一任家族之主?”
“即便如此,那又怎样。你不知道在我们这样的大族做家主,又忙又累还捞不到钱,哎呀好烦......”
杨沐慈忍俊不禁,眼下她真的成了这天下之主,可是看金子的眼神一如从前。
杨家有钱。杨家是名门望族,在西州树大根深。杨老爷子这一支主打门面,族中叔伯兄弟有的是做生意的,依托门面互相扶持,互相帮助,族中产业庞大,自然每一代都要分离旁支,免得树大根深遭人嫉恨,但杨沐慈家,依然富庶一方。
人有软肋,那就好办多了。果不其然,梅子将之前杨沐慈托人给她的盒子拿出来,连同眼前这份,不情不愿退回给杨沐慈,“不如.....你暂且在这别苑适应适应。到时候再看,或许你会改变决定。”
杨沐慈:“.........好。”
“我是为你好。”
“你已经说过了。不管你说多少次,我都知道。”
两个人商定。杨沐慈落脚在京郊别苑,暂时作为皇帝安置在京郊的外室。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下来,微雪随风扑面,杨沐慈抬头望天,说道,“竟然都这个时候了。你今天还回宫吗?”
“回啊。明天还上早朝呢。”
“下雪了。路滑。不如今晚住这儿,明早再走吧。”
3. 第三章
梅霁这人吧,扛不住钱的诱惑,但一定能扛得住男人的诱惑,不过动摇片刻,便将披风解下来披在杨沐慈身上,“天寒地冻,你要保重身体,我们来日方长。”
杨沐慈略显遗憾:“莫不是有了新人,不待见旧人了?”
“那不能够。”梅子莞尔,转身又把杨沐慈的金饼匣子拿回来,“你的嫁妆我收着。我真的得回去了。回去再想想,给你个什么样的聘礼才合适。”
杨沐慈:“......”
按照规制来说,外室和侧夫哪有聘礼呢,杨家以他的名义出这些钱也不过是想买个名分。谁知梅子抠抠搜搜的,还是不肯给。
“这里是京郊皇室梅林庄,叫做静园,只管安心住着。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会派人护着你,也不会有人打扰你。若你实在觉得无事可做,就花时间打理下梅林,今夕不同往日啊,曾祖母当朝时,当年整个京城就数这里的梅花开的最美了。”
梅霁交代这些,是一点也没客气,收拾好东西,急匆匆的离开。
庄子外面那一圈跟着她来的人又跟着走了,初雪静夜,马蹄飒踏,络绎不绝。
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万籁俱寂。静园梅林庄隐在京郊十分偏僻的位置,位于东山脚下,周围多是田地,梅林一直开到坡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庄子里仅留着几个洒扫的粗使和花匠日常看护,此时也不知人都在哪里。放眼望去,颇有些孤寂和萧索。
静园梅林最早的主人是梅霁曾祖承明皇帝梅若英的皇后秦氏。承明帝退位后,携皇后游历四海,梅林交给了继任的皇帝,再后来就有了不成文的规定,新帝会从上位这里继承京郊这座当年风光无两的皇室庄园,如此历经四朝。只不过每一代帝王以梅为姓,但并不是每一任都爱梅如命,等梅霁从上皇这里接过静园,梅林的景象早不复当年荣光。虽有园丁仆役照看,却疏于监管,久而久之仆役们怠惰惫懒,园子里杂乱无章,连房前屋后都爬满了藤蔓野草,甚是荒乱。
无论如何,梅林是梅子从梅氏手里继承来的唯一私产。传闻这里是曾祖与其夫破镜重圆之地,必然藏着很浓厚的情怀,眼见日日荒芜,梅子心生感怀,倒是上皇移交梅林时跟当时正为情所伤的她说,“皇妹,旧日逝去是因为有新的要来。时间会掩埋一切,也会消散一切,即使有什么是你很在乎的,亦可果断舍离,这世上的所有都有自己的缘法,为得而舍,能舍便可得。”
族兄这是点她呢,她能不知道么。不管是从哪方面点她,梅子也没有放任自如,又张罗着收拾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管着,虽然好了很多,但比起昔日大气别致的梅林景观,还是差了许些。
这三年她出宫,偶尔在此地住一下,又匆匆离去,如今令杨沐慈安顿此处,算是留下一份牵挂,也不知道这一步是对还是错。
梅子走了,杨沐慈还在林子里漫步,如今仔细打量,见四周梅树各有其形,枝干粗壮遒劲,很有些年头。有的已经开花,微雪落在枝头上,还有花苞上,一动也不动。
杨沐慈的寂寥加重。他原本相信自己的选择,但现在也不敢肯定了。
第二天,杨沐慈离开梅林去见城中等消息的杨老爷子,跟杨家一干老者交代情况。“眼下就做外室。她留了人护着,都是以前西州认识的,起居和出门都方便,没那么多拘束。只那里是皇室私人领地,无旨不可入,门前设阵不得寻。”
杨老爷子摇头,“外头再好也不行。你得先想办法进宫。”
“不进宫也可保杨家荣华富贵,还请父亲不要再劝。陛下是个很有决断的人,她要有了主意,没谁能劝得动。一步一步来吧,这已经很好了。”
毕竟当初,是杨沐慈甩了人家。
老爷子讪讪的,“谁知道当初西州跑堂那小丫头片子乃是卧虎藏龙之辈。”
她称帝了不说,那跟着打下手的伙计们个个鸡犬升天。升的比西州望族的官绅们都快。
杨沐慈安慰他,“人不可貌相。但也不可能不貌相。”
杨老爷子看着灯下儿子丰神如玉,从容淡然,稍稍放心些了,“行,我明日回西州,京城这边交给你了。不求占上多大光,最起码能保杨家不再遭人污蔑嫉恨。”
杨沐慈说放心吧以后不会了。老爷子不肯放下,“你呀,要想长久,还是得有个名分。”
自然,有个名分杨家以后吹牛掀皮扯旗做事也方便些。
杨沐慈都懂,送走了老父亲,安顿好自己带来的各路仆子长随,还有梅子派在他身边的西州老人牛大和牛二,正式开始了给梅子当外室的生涯。
等待是漫长的。他会在静园梅林悉心经营,认认真真做起管事来,翻翻植草本集,亲自盯着匠人们在园子修葺裁剪,一点点整理清净。甚至还亲自去城西集市买点别的花草,仔细种培,当做四周的点缀。平日在园子里对着梅树吟诗作画,偶尔写点杂文,然后将剪下来接活的梅枝做成好看的样式,或者创绘与梅相关的字画,在牛大和牛二两个半瓶水能耐的建议下整点噱头,隔三差五卖给那些爱搞点情调的京城富户。
一来二去的,梅林这边都能挣出点小钱了,够花,且有剩余。静园的营生步入正轨,杨沐慈空闲的时间便多了起来,他打算兼顾园子的同时,在城西集市周边租个小院当学馆,授童讲学。便托宫里来传话的司使或者大监告知梅子,不用给梅林庄留钱拨款,这园子如今自给自足,也自在。
他晓得梅子花钱受限,稍微给自个儿动一点,御史台和监察司的奏折就跟雪片似的铺满了,明里暗里批判皇帝奢靡铺张。
梅子获悉杨沐慈的努力很开心,托人回信,信里夸他能干,说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竟然也开始闻铜臭了。
杨沐慈逐渐理解梅子爱钱和爱挣钱的那种感觉。他从前在西州衣食无忧。背井离乡来了之后莫名不安,虽然杨家给了很多坐吃山不空的金银,可只有自己沾手赚钱的时候,心里才满满当当很踏实,也敢和杨家郑重谈论不同的意见。这么一想,仿佛他和梅子因为钱财站在了同一条线上,又仿佛即使没有梅子,能赚钱这件事情还会给他的人生托底。
日子是充实的,虽然孤单了些。
梅子当皇帝,不经常出宫,来之前会派她的司使告知。来之后偶尔会歇一晚,大多数时候匆忙离开。
比起后院里的男人,梅子似乎更愿意和朝堂上的男人还有女人针锋相对。偶尔会将她的政务说几句给杨沐慈听。杨沐慈都不太敢,“后宫不能干政,咱们说点别的吧。”
“你不算,就说给你听。我觉得你会感兴趣。”梅子说。
于是,真就说给他,杨沐慈帮着分析分析,大多数时候,他们的政见是能说到一起去的,梅子就会感慨,“真是我的知己啊,你该考个科举,往后我们在朝堂上相见的机会更多。”
杨沐慈笑,也不表态。他坐在梅子旁边,两个人拉着手卿卿我我,科举这两个字离他挺远,眼下反而更愿意跟梅子聊聊市井生活,读读话本杂闻。不想当皇帝的坐庙堂太久,脱离曾经的烟火气。
于是他们聊着聊着,好像回到了过去忙里偷闲私下里幽会的时光,很甜蜜,很浪漫。
转眼岁末,皇帝带着各路人马大搞各种祭奠仪式,要留在宫里过年。
杨沐慈则在静园溜达,月下赏梅,偶尔抬头看看天空中绽放的烟火,生出些许怅然。
其实梅子有关照静园梅林。她当初在西州的得力干将牛大和牛大的兄弟牛二跟着她回到京城,被留在宫外候命。如今兄弟俩都被派在杨沐慈身边保护他,或在他们之间对接消息。梅子怕杨沐慈过年冷清,赏下不少御赐贡品,对她这样不得不主打节俭朴素的皇帝来说已经相当大方了。
眨眼间,要过年了。
西州杨家也捎来了很多年货,并写信问,远在他乡,一切可好?
杨沐慈直截了当回复:还是外室。
好消息是,杨家有两位杰出的族兄,在京中司低职多年,今年升迁了外任,都在好位置上。
杨沐慈没有名分,但是梅子并没冷落他,有帮他留意杨家的情况,在法理之内夹带私货帮他的忙。偏偏族兄升迁梅子只字不提,这还是杨沐慈从族兄那里听到的。
如今望族入仕比过往更加严格,稍有不慎便被寒门新贵追着打,梅子也不是从前那种一言定朝堂的皇帝,她还得悉心平衡权力和朝局,偏心都不能明目张胆。所以这已经很好了,人不能太贪,免得惹人厌。听牛二说宫里当初留下牌子的那位擅讲笑话的小公子都给封了嫔位,因为作的厉害,皇帝已经冷落他了,不翻他的牌子,待在方寸之地不得出行,别说皇上,连皇上身边的人都见不到。
杨沐慈懂牛二的意思。牛二现在跟着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要知分寸,这一园子的人才能有好日子过。
过了十五,梅子都没有出宫。杨沐慈按照原计划开馆授学,平日里也不甚忙碌。闲暇算算日子,已经有近一月没见到梅子,书信来往倒是有两回。杨沐慈想这来回写信也得掌握好度,不能太频繁,不能太淡。等过几日,再写一封。
雪消了,春上发芽。梅子还是没有出宫。
杨沐慈总觉得不安,授课时有点心不在焉,差点出错。下了学馆带着长随穿过集市,听到人们议论女帝大婚的消息。说这皇后之位空了三年多,如今觅得正头夫君,恰逢良辰春景,国泰民安,怕是又要大赦天下喽。
杨沐慈:“……”
所以,他失宠了吗?
杨沐慈有些失落的回到了梅园。
当天夜里失眠,独自在梅园里踱步,花不开,但有绿芽悄然冒头。夜晚依然冷清,杨沐慈在园子里几近走到天亮。
他穿的少,因此受了凉,在家歇息,也不出门。隔日管事来报,有人打门,话也没说清楚,杨沐慈烧的稀里糊涂的,以为是皇帝,亲自下榻去迎,一路挣扎连走带跑差点摔倒,谁承想,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和他差不多的年岁,也或许比他年长一点,这不重要,但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开口便道,“杨兄弟病了?赶紧回屋躺着!”
按理来说,这地方除了梅子和她身边人,从不曾有外人来过。而今生人进门,扶着杨沐慈开门的牛二却很有眼色的给对方行了半礼,“.......大掌柜?您怎么来京城了??”
“来给你主子送贺礼呗。没处落脚,上这儿住两晚。”
说着扯开牛二,自来熟地扶起虚弱的杨沐慈进屋歇息。并吩咐人熬热汤备药。
他甚至能对症开药,给杨沐慈把脉之后,举着写好的药方跟站在一旁牛大说,“寻常大夫进不来,你们陪着杨兄出去看病耽误功夫,就照这个方子去抓吧。”
牛大当即骑快马去办。
杨沐慈灌了几碗姜汤驱寒气,似乎有点精神头了,看着来人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如果一定见过面,那必然是在西州。”
男人蹙眉的时候,杨沐慈看见了他眉眼下方有道疤痕,乍一看还挺显眼的,对他英俊的面容的确造成了影响。
杨沐慈盯着那道疤失神,还是想不起来是否见过。
男人却自我介绍,“我叫花连翘,是东西两州六家丰乐食铺的大掌柜,也是梅子的表哥。”
杨沐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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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梅子说起她表哥。梅子当年在铺子里蛐蛐大掌柜的时候他倒是碰上好几回。自然是大掌柜不在西州的时候。
她怎么说的来着?什么大掌柜不拨款,她施展不开拳脚。什么大掌柜不放权,她有心无力。什么大掌柜跟东家穿一条裤子,工钱少得可怜,分红至今未兑现,同样都是给东家打劳工的,为什么大掌柜这么狗腿,不肯跟她站在一边,妥妥是个两面三刀。还说早晚有一天,把大掌柜按在地上摩擦。
后来她和杨沐慈在一起谈情说爱,就很少提他了。
杨沐慈也没当回事,现在看来。他们之间可能不是大掌柜和二掌柜的距离,也不止表兄妹那么简单。梅子姓梅,说过她父亲姓花,秦州人,这冒出来的花姓让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有点复杂。
花连翘也不瞒着他,说梅子的父亲就是秦州花家人氏,梅子有个光鲜的出身,父亲又是赘出去的,不管有没有皇位能继承,肯定得从母姓。
秦州花家,那是秦州第一富户,祖上靠做皇商积累财富,如今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和西州杨家有过生意上的往来,这么一说,杨沐慈便明白了。好像因为这点莫名的间接联系,杨沐慈对花连翘也亲近了一点。“大掌柜的......”
他还没说完,便被花连翘打断了,这厮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我虚长几岁,你就跟着梅子,叫我表哥吧。”
“.......表哥......”杨沐慈勉为其难开口,毕竟这厮看着挺年轻,“怎么寻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
“我跟她青梅竹马一起混大的,熟得很。她就这么点私产,能瞒着我?”
杨沐慈:“.......”听上去有点心塞。
花连翘便继续讲,“我也是第一次来京城,头回摸到这门上来。她上回登基叫我来参加她的仪式大典。我俩那会儿吵架,还在气头上我就没来,好家伙,晾了我好几年。女人呐,惹不起的。”
“你们都这么熟了。她又遇上这天大的事情,你生气也不挑时候......,”杨沐慈下意识为梅子辩解。
“你知道我为什么划拉自己的脸么?到现在都不敢往好了治。”表哥指着自己脸上的疤问杨沐慈。
杨沐慈摇头,洗耳恭听。
“她说她孤单,要我进宫陪她。”表哥说着说着,有点来气,“那我凭啥??”
杨沐慈:“.......”
“她跟我说我花家兄弟姐妹太多,以后家业家产分到我这老小头上也没几根,还不如让我随她进宫吃香喝辣。笑死,我还不知道她?我是家里老小没错,可我若争气,父母必然能高看我一眼,多分些给我也说不定。即便只给我几间铺子,也比她这个穷皇帝纯给我画饼要强,再说进了宫,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杨沐慈自然明白。西州,秦州,还有其他地方都有花家的生意,什么丰乐货铺,丰乐粮铺,绸缎铺胭脂铺等等,西秦东三地所有商铺的东家是花表哥的母亲,花老太给这小表哥分了东西州几间食肆铺子让他做大掌柜,让他努力经营,做出一番成就来,别成天走马斗鸡的。表哥急得挠头,发现自己孤掌难鸣,拉了梅子出主意,还让她做二掌柜,压榨劳力。六间铺,地段和行情都不行的情况下,只有西州梅二掌柜手下这间最挣钱,其他能不亏就谢天谢地了,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但不管什么情况,杨沐慈也觉得表哥的选择是正确的。“不去就不去,好好说,梅子未必不懂。”
“她膈应我呢,当初喝多了,嚷嚷非要我给她当皇后,还说这辈子非我不娶。结果给我发现她不知道在哪儿受的情伤上我这儿寻温暖来了,我一气之下划了脸,绝了她让我进宫的念头,这才消停。”
杨沐慈:“.......”这信息量着实惊人。
“后来我才知道你俩这点事儿。”花连翘摸摸自己的脸颊,“害,就说我亏不亏吧。这也倒罢了,你现在看看,才多久呢,她又要成亲了,没完没了的。”
杨沐慈:“........”杨沐慈也很唏嘘,但是他也明白,皇帝的婚事那是国事,身不由己的时候多了去了。
花连翘恨道,“既然如此,那我不得给她备份大礼?!”
杨沐慈完全没话好说。皇帝已经很久没来静园了,她自然会知道表哥下榻此处,但那又怎样呢。没有传召,表哥一介白身,无法进宫。托谁都不好使。牛大和牛二晓得大掌柜不好惹,不惹就是了。上头那位梅二掌柜才是真的惹不起,他们没有擅自做主帮忙的份儿。
花连翘倒也无所谓,跟杨沐慈说西州食铺给二掌柜的分红,一直在他手里捏着,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怕她不来。
杨沐慈想,那就拭目以待吧,他倒要看看,表哥在梅子心里,是个什么份量。
杨沐慈缓了几日便痊愈了,梅子没来。有写信让保重身体,叮嘱他和表哥和睦相处,说表哥人很好,他带来的贺礼收到啦,替她谢谢表哥。
表哥没收到信儿,但他出现在了梅子写给杨沐慈的信笺里,便摆出不屑的样子。杨沐慈问他给梅子送了什么贺礼,表哥不说。问牛大,牛大说大掌柜只是转递给宫里一个大箱子。至于里面是什么,不得而知。一想到二掌柜那么爱钱,说不准是一箱金银锞子呢。
杨沐慈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金饼匣子,发现表哥真的比他有钱,表哥的钱,都是他自己赚来的。
能赚钱也没用。表哥和杨沐慈从开春相识,一起在梅林住到了夏天,又住到了秋天。梅子书信没断过,但人没有来。
表哥待不住,期间在秦州和西州都往返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梅子依然没有出现。
4. 第四章
一直到过了八月十五,梅子再次出现在了静园。
许久没见。梅子还是老样子,很忙,待不了太久,只是过来说说话,然后在宫门下钥之前就得回去。
杨沐慈也是老样子,他照看着静园,每逢三五七九,便去集市附近租好的学馆授课,上课准时来,放学准时走,雷打不动。杨沐慈的束脩收的少,学生们也是杨沐慈自己选的,大都来自城外百姓家勤学好学的孩子。学生们很喜欢杨先生,想去拜访他,孝敬他,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至于表哥,他上次从秦州回来之后,连大掌柜的活计也丢了,被老母亲一顿好骂。他也不在乎,京城也有几家丰乐货铺,分属于花连翘家的规模很大,生意好得很,他就赖在那里盯着正经掌柜的干活,吹毛求疵,叫家里知道了,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骂他没出息,净知道败家,“梅子不在眼前都不肯好好过日子,既然这样,当初就把你典给梅子做奴仆都比现在强,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花连翘也嚷嚷:那您老倒是典一个呀,早干嘛去了,如今表妹高高在上,我现在可攀不起。
老母亲怕他祸祸家业,不肯松口,“滚。”
时间久了,花连翘觉得没意思,也不折腾了,还在静园住,甚至有样学样,在杨沐慈那个学馆旁边一家生药铺找份活,看诊坐堂,晚出早归,架子大的很,掌柜的惜才,猜出他大概和丰乐铺有点亲戚关系,没舍得打发他,任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混日子。花连翘其实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梅子曾说表哥你可以把当皇后当做你的人生目标,他觉得没意思,说那不就是一辈子困在井底,只能看见方寸的天。
后来想明白了,他只想和梅子一起打拼,做自己喜欢的营生。所以自秦州回来之后,打算在京城长久待着,他见不到梅子,总有梅子见他的时候。
期待放低了,惊喜就来了。
八月十五之后,表哥出诊坐堂,回静园来就看见杨沐慈拉着梅子在庭院里聊着,笑着。花连翘心头一喜,转瞬臭着脸喝到,“梅子,你给我过来!”
花连翘看见梅子冲他喜笑颜开,完全忘了她现在尊贵威严的身份。
即使表哥生气,梅子也毫不在意,反而笑道,“这不是大掌柜嘛,还以为你走了呢。”
“我想走便走,想留便留,就算你管的了天下,也管不了我。”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
表哥真的在生气,很明显,“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吗?”
梅子放开杨沐慈的手,走过来,“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恼呢。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生的哪门子气?”
表哥抬头看见天色将晚,一把扯住梅子,“上我那儿待会,今晚必须给我个说法,不然你哪儿也不能去。”
表哥跟梅子拉拉扯扯的,进了隔壁他自己的院子。杨沐慈隔着低矮的院墙,听见道歉的,好言相哄的,死乞白赖的,嬉笑怒骂的,各种声音掺杂在一起,他撇一眼,看见镂花窗上两个人粘在一起的身影恍恍惚惚。他们甚至关了门,互相掰扯,“梅子,你明明说我才是你的皇后,转头就找了别人?”
“我以为你不愿意嘛。”
“我就是不愿意!”
“那你生什么气?你不愿意,我肯定得找愿意的。”
“你也太渣了,就不能长情点?专一点?”
“不能。”
“艹!”
表哥的脏话脱口而出。惊呆了墙角的杨沐慈。反倒是屋内的梅子,给气笑了。“你是头一天认识我?何必呢?”
“我就是生气.......你得补偿我。”
“不是……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表哥.....你不能这样.....,你......”
“西州铺子的分红还想不想要了?”
“那是我该得的!花连翘你.......真是疯了......怎么......这样......”
后来说话声音就小了,有扭扭捏捏,有低声的喘息,时有时无的轻吟,......一点点放大到杨沐慈的耳朵里。
杨沐慈明白一切,可是亲耳听见,那种感受又是不一样的。
梅子可真是个多情的娘子,她眼里有新欢,心里有旧爱。谁也没放下过。
杨沐慈转身,进了房门,回身躺在床榻上,今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虽然这样忧虑,但白日在学馆多有劳累,想通一些事情之后,竟然睡着了。醒来是后半夜,梅子早已不见踪影。她打道回宫,因杨沐慈睡着,没有打扰。
而表哥得到了他想要的,心满意足。激动的睡不着,大半夜还在梅林里锄杂草。
这都是杨沐慈醒来后牛大告诉他的。牛大给杨沐慈守夜,梅子从表哥那里出来之后,准备跟杨沐慈告别,打算约好下次见面,便交代牛大转达。杨沐慈睡醒,此时的牛大打着哈欠,仔细回禀,“二掌柜说过一阵子还要出宫,去前山大乘寺礼佛,这边再没时间过来了,您要是有什么要说的,下个月初,去大乘寺就能见面。”
“好。”杨沐慈懒懒的答。
牛二又压低声音说道,“掌柜特意交代,这事儿只您和小的知道,别跟花大掌柜说。”
“为什么?”杨沐慈不解,他们昨晚都那样亲密。
牛二撇撇嘴,他怎么会知道,“依小的猜,花大掌柜这个人太难缠了。搁哪家娘子,都受不了吧。”
杨沐慈:“.......”
难缠吗?确实难缠。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梅子很久不来静园,就是为了躲着花连翘?要这么着,那确实连累到他了。
转眼隆冬,大雪将至,杨沐慈休闭学馆,带着几个随从上城外百里之远的大乘寺礼佛,走前问花连翘去不去,花连翘连连摇头,“吃斋念佛这谁坐得住?你要去便去,我还是在静园蹲着吧,万一梅子来我们却不在,她会失望的。”
杨沐慈很平静的点点头,收拾行装,马车一坐,上山去了。
他怕错过,按照说定的时间提前去的,早早选好斋房,大乘寺清净,这个季节天寒地冻,路更不好走,少有人来。即使有来的人,也非富即贵,毕竟此处念经讲法,礼佛的香油份子不是一般人随得起的。
杨沐慈等了两日,山上大雪纷飞,连只鸟都没有飞上来。牛二去打听消息,回来说,积雪封路,下不了山,上不来人,且安心待着吧。
杨沐慈想,梅子日理万机的,如果这几日不来,后面还有别的事情做,多半就不来了。他苦笑一声,安顿牛氏兄弟,“等雪停了,想办法下山吧。”
也不算白来,跟大和尚们念念经,敲敲钟,心态更稳,更豁达。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也没关系的。
又过两日,天气放晴,杨沐慈准备离开,山下来了一波人,乌泱泱的几十号,带着点排场,和尚们一股脑儿出来恭敬迎接,有点贵人驾到的意思。
杨沐慈咯噔,得亏没走,出门去看,清一水的男人,像是大家族的公子哥出行还愿,出手也阔绰,前头位置最好的院子都被包下了,周围连着的几间跨院就给随从们住着。
积雪未消,天寒地冻,竟还是有人上山来了。
杨沐慈正纳闷,撇眼见当中跟主持说话的公子有一两分眼熟,又着实想不起来,便回去继续收拾行李。
东西装上马车,牛二急匆匆的进来,“不.....不能走!公子先等会儿!”
杨沐慈:“.......?”
牛二这么冒失,还是很少见的。
“他们.....都来了,说想见见公子......,请您过去呢?”
杨沐慈没明白,牛二一口热茶下肚,歇口气,说道,“您知道来的是谁么?是宫里的皇后和妃嫔!”
杨沐慈又开始咯噔。他就是个外室而已,总不会这帮人是来找他的吧?用得着这么大阵仗么。
想归想,还是老老实实去了。他想的有点多。皇后一行其实是按照原计划来大乘寺。原本都随行伴皇帝御驾,因为原定的时间大雪封路,说等两天吧,结果皇帝被繁杂的政务拌住脱不开身,那就只好命后宫代上礼佛。
杨沐慈见着皇后,大大方方作揖行礼,皇后虚扶一把,命身边人搬椅子,“杨兄不必客气,坐下说。”
杨沐慈坐下之前,给同行来的所有后宫嫔妃都行了躬身揖礼。这时,热茶和素食糕点摆上桌来,众人并不拘束,侃侃而谈。
其实皇帝后宫统共就三人。皇后姓马,下位有齐妃王氏,和乐嫔白氏。杨沐慈眼熟的那位正是擅长讲笑话的乐嫔。他去年在梅林听牛二和牛大聊乐嫔的事情,说他惹恼了皇帝,很是被冷落了一阵子,甚至降了位分,搬到比较偏僻的宫殿当白贵人去了。
现在看他红光满面,不像是能失宠的,白家这位小老弟当乐嫔当的有滋有味。
乐嫔在皇后左手座位上,齐妃在右边,两位对杨沐慈友好,热情,说话间还暗中打量杨沐慈这个传闻中的外室,杨沐慈一点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回看他们,齐妃和乐嫔年轻,貌俊,着锦衣华服,言谈举止自信,贵气。
相比而言,皇后便显得寡言,眉目有冷峻之态,乍一眼像是个不好相与的。但实际上马皇后可能是不善言谈。他听过市里坊间的传闻,说马皇后出身不好,无父无母,更不知宗族。这种人在权贵宗亲眼里不仅没有全福,搞不好还是天煞孤星,克妻。谁知道走了狗屎运,让皇帝看上了,不顾群臣反对,愣是娶进宫,扬言自己真龙天命,只有她镇着天下的,哪有人敢克她,不要命啦?
一意孤行这种事情,确实像梅子的作风,但她肯定有自己的理由,绝不会无理任性,再打量皇后,好像也有几分眼熟,跟在哪见过似的。
四个男人围炉烹茶,乐嫔甚至开玩笑,“挺好,凑出一桌牌搭子,杨家哥哥索性进宫来给咱们作伴,你要不好开口,我替你去说。”
杨沐慈海没开口,齐妃制止乐嫔继续开口忽悠,“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谁的主都敢做?”
乐嫔撇嘴轻哼,“她嫌我心眼小,我就想大方给她看,不行么?”
皇后一个眼神扫过去,乐嫔不说话了,垂眸悄悄翻个白眼,恰好被杨沐慈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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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他觉得乐嫔对皇后的敬重只是面上做做样子。
他想起来传闻说皇后不太服众,现在看来似乎有点道理呢。
马皇后命人将宫里带来的东西摆在案上,一样样给杨沐慈交代。“这是陛下为你准备的。”
皇帝记得和杨沐慈的约定,她不想食言,但没有办法,只好托给皇后,说如果在山上碰见杨公子,记得跟他说一声,等有空,自会去看他。
皇后替皇帝带来御赐之物给杨沐慈,是两本名家手札,和两幅前朝的传世字画,正是杨沐慈的心头好。
杨沐慈恭敬接纳。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甚至留下来陪着梅子的这三位男人一起吃了斋饭。席间,齐妃露了一手,亲自做了几道素食给大家尝,还告诉杨沐慈,皇帝对他评价很高:当初没进宫的话,没准现在都是响当当的大厨。
杨沐慈也很认可齐妃的厨艺,竟觉得梅子说的很在理。齐妃如果出宫,凭他的本事,完全可以在西州丰乐铺做到第一厨,梅子做掌柜,定然也会给他很高的工钱。
显然齐妃选择了进宫,给皇帝下厨,这比在外头当名厨更有价值。
乐嫔没有齐妃的手艺,擅捧哏逗趣,让这一晚上的相聚在寂静的冬夜里变得热热闹闹的。席间,乐嫔还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原本这事儿得皇后开口,估计皇后抹不开面,于是乐嫔自告奋勇。乐嫔说起前些日子,在朝老臣为了王朝子嗣的问题在背后蛐蛐完皇帝,见皇帝爱答不理,又忍不住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蛐蛐,皇帝还是没搭理他们,便拐着弯给后宫三位施加压力,皇后首当其冲,齐妃和乐嫔也没少挨骂。齐妃挨的最多,因为他母家王氏扎在京城,史官们发动他娘家的长辈挨个儿专门进宫指责批判,施加压力。
皇帝在位四年,至今无所出。问题确实是存在的。但肯定不能光把账算在后宫头上吧,乐嫔甚至委屈吐槽,“我们在后宫侍奉皇帝尽心尽力,并无不妥,所以问题并不在我们呐。”
齐妃白了乐嫔一眼,“那也不可能是陛下。你看她平日里容光焕发气色红润,能有什么问题?也可能那几个老臣说的对。陛下真龙,凡俗不易,得再选些儿郎入宫,没准.....”
“——打住!”乐嫔打断他,“陛下都说过了,人少事少,人多事多,她不会再选!”
杨沐慈心里嘀咕,子嗣艰难到这种份上,偏偏牵系国祚,恐怕也由不得梅子了。
一直沉默的皇后,出声问垂眸思索的杨沐慈,“杨兄弟怎么看?”
杨沐慈:“.......”
后宫的人竟然请教他?
这时候,便显出外室的优势来。至少杨沐慈不会因为子嗣挨骂。但问题是他能怎么看?他该怎么看?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想了片刻,最终道,“也或许机缘未到,也或许......陛下自有安排。”
这问题问得人如坐针毡。天色很晚了,杨沐慈起身告辞,乐嫔还想留他,杨沐慈再三婉拒。齐妃便跟杨沐慈说,“子嗣的事情也请杨兄多上上心,留意着陛下的想法,多问问,多出出主意。”
杨沐慈慌乱的点点头。这顿斋饭吃到很晚,杨沐慈原本当日离开大乘寺的计划落空,便想着明天再离开。乐嫔不放人,说和杨家哥哥一见如故,所以不肯死心,再次邀请杨沐慈留宿在他们院中,并在大乘寺多待几日。
杨沐慈知道皇帝不会再出现,那在这里就没有意义。他自然是要走的,与众人行礼辞别,走至庭院中,回头看,三人各自散去。皇后厢房的灯亮起来,映着他轩昂挺拔的身影,在烛火中若隐若现。
杨沐慈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停下脚步,默默看着窗户上皇后的影子。皇后脱了外裳,将头发披散下来,侧着身,跟旁边的随从在交代什么。烛火暗下来,影子消失在窗前,侍从们出来,自外面关上门,将廊柱下的守卫都打发了。
而此时的杨沐慈,终于想起来皇后为何有点眼熟。他脱了外裳之后映在窗户上的身影,那一把子宽肩劲腰,以及侧面优越的五官轮廓,很像表哥花连翘。
杨沐慈恍恍惚惚的跨出院外,他有一种不知岁月几何,路过他人感情世界的错觉。
花表哥和马皇后,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呢?是替身的关系吗?谁是谁的替身?他们这些人当中,到底谁才是梅子的初心和真心?
杨沐慈觉得他若不搞清楚这些问题,今晚怕是都睡不着了。
总以为自己大度豁达,真遇上了,又想不通,看不开。但总不能直白的去问皇后或者他身边的人吧。
牛二来接杨沐慈,看见他心事重重,连连叹气,问,“公子怎么了?宫里的给你气受了?”
杨沐慈没回答。他感觉自己心里压了块石头。牛二说什么他也没在意。
牛二一看他丧着,越发不明白,“不能够啊,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这帮人,谁不知道公子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杨沐慈喝了几杯,微醺,情绪却放了好几倍大,闻言抬手指着自己,“……我?真的吗?如果我是,那皇后.....他们又算什么呢?”
5. 第五章
牛二虽然是旁观者,但杨沐慈这样问了,牛二又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过后宫嫔妃们的瓜牛二这几个手下吃的还挺全。只平时都不在梅林提及,免得叫杨公子听见,徒增烦恼。
好在杨公子平日稳妥,对于二掌柜那些韵事儿不闻不问。没成想在大乘寺见了面,杨公子却主动提及,情绪一度焦虑,“所以你家二掌柜当初为什么一意孤行立皇后为正头夫君?他们之间是有什么渊源吗?”
虽是大半夜,可一旦聊起这个,牛二可就不困了。关键还是杨公子亲自问他,当下拍着胸脯炫耀,“公子可算问对人啦!这事儿咱们梅林就我知道的最全乎!”
他们返回自己住的斋院,杨沐慈一点困意也无,又就着炉火温了清酒,牛二还指使牛大去取瓜子花生,顺便剪了所有灯盏上的烛花,使屋内光线更加明亮,这才坐在杨沐慈旁边,一五一十的说起皇后的事情。
杨沐慈洗耳恭听。
按照牛二的说法,梅子和马皇后的关系无论怎么看都离谱。
事情还得追溯到去年秋狩,皇帝带着护卫,还有一些文武朝臣在西山围场狩猎,为期小半月。
秋狩初日,因为猎杀一头野猪,梅子差点掉进陷阱,幸好被路过追踪同个猎物的两个小护卫相助。这两个护卫身手极好,对猎物本可十拿九稳,却为梅子错失大好机会,后来才知道救了圣驾。
三人因此相识。
梅子与护卫相谈甚欢,在狩猎一事上多有共同话题。两个人年纪轻轻,相貌英俊,见到皇帝并不怯懦,打问起来,回禀说在皇城锦卫营司职,父亲皆是朝廷外放武官。聊得多了,两个人对梅子不动神色的恭维,暗搓搓表示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梅子虽有察觉,但也认可其才华,想着有机会提拔提拔,放到宫城调度也不错。于是隔日让司使下旨临时调至御前,狩猎打马,陪王伴驾。有这两位在,梅子如虎添翼,于秋狩获益颇丰。
故事讲到这里,牛二喝水润嗓子的空当儿,杨沐慈忍不住问道,“所以说,皇后是这两位当中的哪一位?”
牛二摇头,都不是。众人皆知,皇后出身低微,怎么可能是武官家的公子呢。
杨沐慈不解,那你说他们两个有何寓意?
牛二表示因为命数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两个侍卫,一姓赵,一姓聂。陪了梅二掌柜十来天,秋狩快结束时,三人一起出行,再度遇上险情,两人为护梅子皆受了伤。梅子念着这份情谊,欲给予重赏,并想就近找个机会下旨给二人调职。
回宫之后,有朝臣上书,说赵侍卫和聂侍卫既同陛下如此亲近,建议纳入后宫,协力皇家开枝散叶。
梅子当时很淡定的笑了笑,说这种事情得你情我愿,她需要亲自问问两人的心意。
朝臣见皇帝肯点头充盈后宫,便消停了。齐刷刷恭维陛下英明,体恤民心。
梅子收回一个笑容。也许从一开始,这两个小侍卫最根本的目标就是如此吧。只不知道,他们是受了谁家的指派?
隔天,梅子微服去京畿锦卫营巡视,期间没见到小赵侍卫和小聂侍卫,只路过战马厩时,看到了当时正在给马喂草料的马鸣啸。这个只顾埋头干活的马夫,便成了后来的皇后。
按照梅子的话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皇帝要娶一个马夫做皇后的事情震惊了朝野上下。但皇帝和马氏的态度都非常坚定,一个想娶,一个愿嫁。马氏的诉求很简单,他是孤儿,有人肯给他一个家,这个人又权倾天下,他有什么不愿意呢。皇帝也是振振有词,她娶了自己喜欢的,同时完成了充盈后宫的使命,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皇帝与朝臣两相拉扯,最后皇帝胜。
牛二说完了,不停感叹,“真真是一段佳话,写成话本子,再排演成戏,搁台上那么一唱,绝对场场爆满。”
杨沐慈轻叹,“你们家掌柜当年是对皇后一见钟情?”
“那不然呢?”牛二不以为然。“她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娶个马夫图什么?难道不是因为爱?”
杨沐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牛二多机灵,眼珠子一转,又道, “当然啦,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二掌柜的心里,永远都把公子放在重要的位置,公子才是真正的白月光啊。”
杨沐慈更加疑惑,所以他是先来的?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是个殿后的?
故事讲完了,后半夜困倦袭来,牛二哈欠连天,杨沐慈也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得晚,天气放晴,杨沐慈重新整装,即刻出发。临行前想着要不要跟皇后一行辞别,被告知皇后和两位妃嫔上前殿听大和尚们念早课去了。于是便不再说什么,带着随从奔波下行,回到了梅林。
他不在的这几日,梅林依旧。花开的正好,暗香沁心,花表哥也还是老样子,跟杨沐慈炫耀说前几日下大雪,他救活了两条人命,感觉自己积攒的福德可比杨沐慈这几天跑去大乘寺礼佛念经管用多了。
杨沐慈点头附和,“表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花连翘听着恭维乐呵,“我总算觉得自己也是个有用的。”又道,“弟弟呀,快过年啦,我打算回老家看看老母老父去,辛苦你一人守着园子。等过完年我再回来。”
“那万一,宫里来了赏赐.....或者梅子来看我们,你不在......”
“凭什么我就得一直等着她?我就没事可做么?为什么她就不能来主动找我?她要是有心,我便在天涯海角,她也能见到我。”花连翘很不屑。
杨沐慈不语。花连翘的心思和感情一阵一阵的,一会儿等不到草天日地的,一会儿又说不等了。
至于此刻,他也认同表哥说的对。问题是他以为自己是谁呢,一个大大咧咧的糙汉而已。宫里的皇后,齐妃,乐嫔难道不够看么。
那皇后虽是马夫出身,姿容却是一等一的,人收拾的整齐利落,威严和庄重一点也不少。再看看表哥,叉着腰丢二郎当,多好的容貌呀,生生整出一副败家相。就没法比。
杨沐慈很想跟表哥说说马皇后的事情,不知怎的,压下了说话的欲望。只静静看着表哥畅所欲言,一会儿夸夸梅林盛放,一会儿夸夸丰年大雪,一会儿又筹划着来年要开自己的医馆,但是又感觉会很忙,不适合他这样散漫的生活方式,说到后来,表哥表示他明天就走。杨沐慈也只道,“表哥保重,早些回来。”
花连翘突然有些丧气,“有时候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回来,也许下一次,我就不来了。”
杨沐慈:“........”
花连翘说走就走。第二天一早,背个很简单的行囊,骑上一匹马,雪地里哒哒,一溜烟儿不见了。
杨沐慈目送他离去,身后牛二叨叨,“哦弥陀佛,大掌柜一路平安早早归来,莫让二掌柜惦记。”
牛大在一旁捣鼓他,“咱掌柜才不惦记呢。走了清净,省得在园子里挤兑杨公子。”
牛大和杨沐慈相处的久了,自然而然站他这边。牛二回捣牛大,“你懂什么?咱二掌柜有很大一笔钱在大掌柜手里,到现在没给,二掌柜花钱处处受限,能不盼他早点来么。”
“真缺德。”
牛大和牛大在背后蛐蛐花连翘,杨沐慈转头道,“走吧,我们去集市。”
一来到了学馆开课的日子,二来他也该买些家用,笔墨纸砚也有了缺口,虽然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还是早早准备吧。
花连翘回老家,他也想回老家看看,问题是回不去。杨家不让他回西州,美其名曰抓住一切机会。
他回不了西州,不过他收到了杨家写到学馆的信,信是上大乘寺之前写来的,学馆院子里的粗使放在了杨沐慈的书案上,落了薄薄一层灰。信中告知他不日两位族叔连同老父亲来京办事,顺道可以来看看他。
杨沐慈算着时间,大概再有半个多月,人就到京城了。
杨沐慈照旧过日子,他的字画作品数量有限,但卖的不错。学馆又多收了几个孩童。学馆的学生,杂工,账房,还有书吏,依旧不知道杨沐慈住在哪里,即使杨家人,他们也不知道,更不敢知道。
杨家比信上计划的提前两日到达京城,办完事情之后,来学馆找杨沐慈。杨沐慈散了学童,打发一干人等,这才郑重拜见几位长辈。
杨父一脸心痛。“哎呀,怎么还瘦了。”
“无妨。”杨沐慈安慰他,“孩儿一切都好,请父亲放心。”
杨家这次来,在京中增置房院,供上京的族人方便行事。杨父给杨沐慈留了钥匙,“托你的福气,家里这两年顺风顺水的。如今京中置新地,眼下还空着,有时间照看一下。”
长辈没有明说,但杨沐慈感觉杨家有迁京的打算,这会不会是一种前兆呢。说起来,只迁杨氏一支都要费点功夫。若整族全迁,那可是相当难办。
老爷子又询问,“眼下是个什么打算,皇上就没有纳你进宫的意思?”
杨沐慈摇头。没打算,也不知道梅子什么意思。
“你还是得想法子进宫。”杨父说,“我听说皇帝又要选秀。开春各地送良家子入京,西州这边朝廷只给了两个上京名额,那些公子哥儿争的呀,到处找关系,都找到咱们家来了.....”
杨沐慈没说话。
杨家族叔也帮腔,“好侄儿,你得进宫。若将来孕育子嗣,你再一意孤行做外室,劳苦功高都没你的份!”
杨沐慈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他其实个孝顺听话的孩子,虽然有自己的主见,但明面上是不会违逆的。长辈们说什么,都诚恳应下,这才让杨家人松口气,安心返乡。
自然,杨家怕杨沐慈家用不够,走之前又给了他一匣子金银。杨沐慈也将梅子给的物件中可任由自己处理的一部分,交给杨家。毕竟这是皇帝御赐,光摆在台面上,就已经十分长脸了。杨父乐呵呵地接住,还朝宫城的方向拜了三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杨沐慈:“.......”
送走杨家人,杨沐慈看着钱匣子,竟然也动了回乡的念头。只不过拿脚后跟想,都明白杨家为什么对他如此热诚慷慨,因为他是杰出优秀的杨家子么?并不,仅仅因为他是梅子的外室。
毕竟他当年和梅子在西州偷偷幽会,哪里见过这么许多金银。
他收起匣子,出门望天,阴云密布,看样子又要下雪了。遂吩咐牛大,“天气不大好,早些回去吧。”
如此安静度日,到了年关,还是没见到梅子,杨沐慈托司使传信,说梅林的花开的很漂亮,再不来赏梅,怕是要谢了。
皇帝有回口谕,说尽量。
这一尽量,就尽量到了年后。
年后梅子也没得空。杨沐慈将早前折下来的梅枝风干,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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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子保存花的原样,裱在画纸上,托司使送进宫。
他都快想不起梅子长什么样了,就记得她爱笑。笑起来很得意,但有时候也苦着脸,很忧愁。仿佛人间的疾苦都堆在她这儿,不过一眨眼,都消散了。
于是提笔,给梅子作画。
结果画做到一半,花连翘回来了,风尘仆仆的进门,来就嚷嚷着饿,让院子里的伙计准备吃的。
这是午后,不在吃饭的点上,老厨子捅开灶火,指挥几个伙计按照花连翘要求的六碟子八碗火急火燎在灶头上忙碌着。
花连翘虽然饿,然衣衫凌乱,不大干净。一放下行李,就命人抬了烧好的水,说要泡澡洗尘,然后正经用饭。
他洗澡向来很快,结果饭菜都快做好了,人没见。杨沐慈打发人去请,来回禀说大掌柜在大桶子里睡着了。
喊不醒的那种。
杨沐慈便说,“那他应该是连夜赶的路,必然累,再添点热水,给屋子里烧上地龙,别冻着他。”
牛大撇嘴,“可惜了一桌好饭。”
牛二瞪眼,“急什么,睡醒来,热好再吃便是了。大掌柜的实实在在是个糙人,他那点讲究都是心血来潮,醒来就忘了,囫囵下去,填饱肚子完事。”
杨沐慈也觉得有点浪费食材。但其实并没有浪费。
因为饭菜上桌的当口,园子里来了人。杨沐慈以为梅子驾到,想着她是不是踩着表哥到园子的消息点卯来的。谁知道一开门,竟然是马皇后。
当真让人意外。
马皇后着便服,只带着两个随从,他来找杨沐慈,是梅子派他来的,毕竟事关重要。
梅子最近很忙,没时间出宫。
表哥还在桶里泡着,但刚做好的饭菜便派上了用场。杨沐慈与马皇后在饭桌上相谈,甚至用了原本冬日里准备招待梅子的好酒,只不过马皇后不贪杯,稍稍喝一口,与杨沐慈开门见山,“你要不,就进宫吧。”
杨沐慈:“.......?”
马皇后动筷子,牛二舔狗似的站在马皇后身边布菜,皇后肯定了厨子的手艺,“梅园的厨子比宫里的要好,上菜也快。”
牛二讪讪的笑,布菜布的十分殷勤。“都是咱们掌.....皇上原先在食铺里用过的老人,知根知底的,您要是觉得好,常来。”
牛二谄媚过头了,皇后哪有机会常来。不过皇后也就听听,没当回事。
杨沐慈只想着皇后刚才的问题,不得其解,“为什么要进宫?”
“你家里应该是希望你进宫的。从这一点讲,你肯定要为西州杨氏考虑。”马皇后说道,“另外,在宫外你总见不到她,进了宫,相处的机会就多了。”
杨沐慈:“......”不是没想过进宫,可真的进了宫,就没现在自由了吧。
他觉得意外,“怎么这样突然?之前她说我待在宫外自在些,我就一直在宫外带着。这几年自在惯了,宫里那些怕是无法适应。”
马皇后道,“选秀在即。后宫凋敝,陛下这回不可能再推三阻四,她必须得有个交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不喜新,只念旧。如果一定要选谁,那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杨沐慈:“......”话说旧人是哪里来的呢,不都是从新人过来的吗?
马皇后忽略杨沐慈所有的情绪,又道,“你准备一下,其他的我来安排。”
比起杨沐慈的不解和迟疑,皇后表现十分平静,此刻的态度,不是在和他商量,更像是通知。说完便不再言语,那一桌子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牛二跟在身后一个各种殷勤,“您第一次来园子,不妨去林子看看。咱们掌柜的,额,小的是说陛下,来园子的时候都要去看看梅林呢。”
马皇后思索片刻,看着杨沐慈说道,“我还有点时间,去转转吧。”
杨沐慈能说什么,人家是皇后,名头和身份自带威严,只好起身,陪着马鸣啸在林子里逛。
天暖和,梅花早都谢完了,树上冒着一茬又一茬的新芽,看着生机勃勃。连寡言的皇后都赞叹,“外面的天是真的蓝。”
时值傍晚,阳光金灿灿的,照着马皇后的侧脸,让那些板正和冷峻渡上一层温暖的色彩,杨沐慈突然想起了泡在桶子里的花表哥。
他记得皇后用饭的当口,评价梅子是个念旧的,但不喜新。
杨沐慈又想,当初选马鸣啸做皇后,不会真的是在锦卫营的马厩里一见钟情了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梅子从前的旧人呢?
这世上的一见钟情,大抵都是见色起意。梅子算不上好色,否则在西州他们相遇的第一面,就该说上话了。
毕竟当初杨沐慈有个称号:西州第一美男子。
杨沐慈是想开口聊的,不过皇后的冷峻总让他生出些距离感,这和自来熟的花表哥可没法比。
正想着表哥,表哥就出现了。
他睡醒了从浴桶里爬出来,跑遍梅林,来找杨沐慈兴师问罪,“姓杨的你是饿死鬼投胎啊!我饭呢??”
大表哥是饿醒的,醒来没饭,只好就着水啃厨房里剩下的干饼子。
他来找杨沐慈的时候,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嘴里还叼着大饼,就这样水灵灵的碰见了端正大气的马皇后。
花表哥本来就不爽,这会儿见着生人更来气,“不是.......你谁啊?!梅林也是你能进的?”
6. 第六章
马皇后从容,并不摆架子,“我是马鸣啸,你是谁?”
他淡定地看向花连翘,两个人的视线对撞,不约而同愣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花表哥丢二郎当的,“哟哟哟!皇后大驾光临啊这是!梅子呢,她怎么不来?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吗?!”
“陛下日理万机......”
“你可拉倒吧!”
表哥饼也不吃了,直接打断马皇后,“她蒙谁呢?!说穿了就不想来呗。她有时间吃饭,有时间睡觉,有时间和你们这些人唧唧歪歪,就必然有时间出宫!不想来直接说,吊着我和杨沐慈算几个意思?!”
“————放肆!”
花表哥根本不吃这一套,他现在看到马鸣啸,就怒火中烧。正是眼前人,抢了他的皇后之位,这下可算找到理由出气了,“你吓唬谁呢?你爷爷我可不是吓大的!”
表哥骂骂咧咧,马皇后阴沉着脸,仿佛极力维持最后的体面,两个人火药味甚浓。杨沐慈一看情形不对,跑过去拉表哥,“少说两句吧,皇后来也是梅子叫他来的。”
“少在我面前装高贵!梅子见着我也得踏踏实实叫一声表哥!你是皇后又怎样?只要你跟着梅子,我照样是你哥!”
“不可理喻!”
皇后忍了又忍,不准备再和疯子对线,径直走出去,准备离开,大表哥捡起梅林里粗壮的枯枝直戳戳的朝皇后的背砸去,杨沐慈吓坏了,尽力拉,都拉不住花连翘,反而被一把推开,“你起开!我今儿就要收拾收拾这个鸠占鹊巢的小人!”
杨沐慈直接被推倒在地,这才意识到,花表哥有两下子身手,而且劲儿还不小。
他倒在地上翻不起身,表哥已经和皇后打起来了,不过皇后反应敏捷,刚才那一下子很利落的闪开,梅枝甩到树上,生生撞断。皇后再回头,表哥又拎起木棍朝他劈过去。皇后不得已,出手应对。
牛二吓坏了,看见杨沐慈躺在地上,颠颠跑过去扶他,颤抖着问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叫人来。
皇后的人都在梅林外等候,也不过两个,剩下全是园子里的老人,杨沐慈想了一瞬,发觉这俩哪个都不是善茬,遂摇摇头,“别管,静观其变。”
牛二急的冒汗,杨沐慈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这个时候插手,难分对错。指不定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恩怨呢,何必管旁人的闲事。
杨沐慈蹒跚着起身,原以为两个人要对打上好一阵子,结果还没几招,胜负已分。
表哥看着厉害,但远不是皇后的对手。皇后起初让了几招,但表哥不依不饶,皇后唰的一下从腰间抽出隐藏的软剑,竟有五尺来长,如银蛇游曳,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剑尖已经丝滑的对准了花表哥的咽喉之处。
表哥后背抵在树干上,退无可退。两个人僵持,但表哥至死是犟种,指着马皇后的鼻子,破口大骂:“马鸣啸!——来!——来——呀!!有本事照老子脖子上戳!我倒要看看我死了,姓梅的还有没有良心!”
马皇后咬牙切齿,“她要没心,能容你这样放肆!”
表哥直接吼起来,“她要真有心,为什么找个马夫当皇后!这难道不是羞辱我?!梅子!梅霁!你没有心!”
“......”
马皇后沉默一瞬,突然收了剑,回身已是端端正正的模样,穿戴齐整,连头发都是一丝不苟,仿佛不曾与人发生任何冲突。
他跨步走出去,路过杨沐慈,交代道,“你准备一下,过几日入宫。”
又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花连翘,一字一顿道,“你要真喜欢皇后这个位置,你也入宫,我让给你做。”
靠在树干上一动也不动的花连翘:“........”
马皇后整理了下披风,大步流星离开了梅林。
杨沐慈都看傻眼了。这一局表哥完败,他像个被钉在树上风干的僵尸一样,一动也不动。
所以说,能当皇后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出身低说明不了什么。遥想当年梅子祖上要饭起家,照样开国当皇帝。
众人七手八脚将表哥小心翼翼从树上剥离下来,还是没小心碰到他,疼的表哥龇牙咧嘴哎哟叫。伤口是看不到的,所以很有可能是皇后打出来的内伤,也有可能皇后没把他怎么样,但表哥着实心伤。
总之这一晚上,花连翘药也没敷,顶着鼻青脸肿,吃了很多花生米,喝了很多烈酒,喝到酩酊大醉,拉着杨沐慈咕咕叨叨,擤一把鼻涕,擦一把泪。“小老弟呀,老子后悔呀!后悔当初没去关外寻她,让那贱人......有机可乘呐!呜呜呜.......呕呕呕......”
杨沐慈:“........”
表哥这是在叨咕梅子的过往吗?怎么又跟关外扯上关系了?
杨沐慈回想从前在西州问梅子,梅子只说自己在秦州亲戚家借住过,后面来西州谋生,因为答应大掌柜要盘活这边的丰乐食铺,算是回应大掌柜对她这个经商之才的知遇和赏识。也说过不久就会离开西州。感叹她常年为生计奔波,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很久,通常不超过一年。
但是梅子在西州待了一年多,破了她说只待一年的规矩。杨沐慈大抵知晓答案,还是问她。梅子说来着,“我在这里挣不到大钱,所以想走啊,可是舍不得你呀。”
杨沐慈当时很开心。
梅子同他商量,“沐慈,那你要不要跟我走,浪迹天涯?”
杨沐慈反问,“梅子,你要不要为我留在西州?”
他那时觉得梅子过的很累,如果成亲,也许不会叫她如从前那般忙碌辛苦。
梅子却说,“那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也好。”杨沐慈知道这很难,但还是当着梅子的面给她画了张大饼,“我会说服家里,到时候我们成亲,一起走,或者一起留。”
他们分手,梅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开西州。杨沐慈后来才想通,梅子当时是准备走的,她那时是同他来商量,或者告别。
往事真让人唏嘘。但梅子的过往藏的很深,如果大表哥不能吐露真情,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梅子这一生经历了什么。
只是杨沐慈感觉到青梅竹马如表哥,可能也不甚了解梅子。
表哥醉得厉害,杨沐慈试图套他的话,问来问去,大表哥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她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皇帝么?我们家祖上还出过皇后呢!我.....我......一定要继承花家的........光荣传统.......当黄.....黄......!”
杨沐慈:“........”你当个大黄狗算了,就知道叫。
这一晚上,杨沐慈从醉鬼的话里得到的信息实在有限且复杂。大概总结了下,梅子幼年曾寄养在花家,和花连翘一同成长,花连翘是家中幼子兼败家子,平日出手阔绰豪横擅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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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行商赚银这事上没有任何天赋,还是妥妥的败家子。从这点上讲,梅子比他强太多,只梅子在秦州算寄人篱下,不可能被亲戚长辈看好。梅子心高志远,少时离家闯荡,立志要闯出一番事业来,曾经与父母在关外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又返回中原,中间不知道啥情况,再然后就来了西州,鼎力支持花连翘盘活商铺。再之后登基称帝。
上皇虽无嗣,可梅氏宗亲那么多人,为什么就选了她呢?
谜一样的梅子啊。
花连翘宿醉,第二日又昏天黑地的睡到下午,刚一睁眼,见宫里司使踏进静园,给杨沐慈送选秀用的牌牒和户籍册。
不得不说皇后的办事速度很快,也或许他早有准备,只是通知到人而已。司使也说了,“杨公子,流程呢,您已经走过一遍,必然是熟悉的。也不是非要勉强您,皇后大人的意思是您可以再考虑考虑,这些个用的上就用,实在不想用也可以不用。”
花连翘刚睡醒,跑过来凑热闹,干巴巴的看着司使交代这个,交代那个。连新衣服都给备了两身,完了又说,“杨公子不用担心,就当是走个过场。有陛下的宠爱,封个妃位不在话下,老奴先提前恭喜公子了!”
“不敢当。”杨沐慈接过这一连串的行头家当,同司使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旁边花连翘忍不住问,“杨沐慈!你不会真要进宫吧?你走了我怎么办?”
司使转身恭敬道,“花公子,您也可以一同去。只消您吩咐,老奴明儿就将您的牌牒和籍册送过来。您同杨公子一般,安心走过场便是。”
花连翘先是面无表情,而后阴阳怪气。“谁说我要进宫去?我才不去!四海为家不香吗?这可是梅子一直以来的愿望,我呀,替她实现喽!”
司使大人笑笑,“您是皇上在意的人,自然勉强不得。眼下离选秀还有几日,您可再考虑考虑,若有了决定,劳烦给老奴传个话,咱们及时准备。”
花连翘冷笑。“告诉皇上,她想我进宫,可以!把皇后给我废了,我就去!”
司使不卑不亢,“您放心,您的话我一定带到。”
杨沐慈:“......”
表哥要是真进了宫,那后宫可就热闹了。论起梅子这几个男人来,其实他和表哥是最熟悉的。皇后,齐妃还有乐嫔他们三个是一伙的,后宫人心不可不妨,和历朝一样拉帮结派历来是传统,如果表哥进了宫,他和皇后掰扯,对他这样的小虾米来说,未必是坏事。
鹬蚌相争,他不求得利,自保即可。
一会的功夫,杨沐慈设想了往后宫中生活的种种可能,就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想多。司使走后,他同花连翘商议,“表哥如果不进宫的话,又怎么能明白自己在梅子心里的分量,又怎么能叫皇后挪位子呢,你昨晚喝醉,心心念念的,可都是皇后之位。”
花连翘很尴尬,“这么直白的嘛?哎呀那我就更不能去了。我可真没想做皇后,气不过说说而已。我.....我才不进宫呢,后宫多没意思。再说了,我从秦州要了些钱,是准备在京城开药铺的!我走了,生意可就泡汤了,梅子的钱.....额……不好凑…….”
杨沐慈:“.......”
他总算明白,梅子那些一直不曾到手的分红,原来早被花连翘祸祸完了。
杨沐慈摇摇头,表哥真真败家玩意儿。亏得他当初以为他是商行里的翘楚呢,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啊。
7. 第七章
杨沐慈最终进了宫。选秀的流程一板一眼的走完,皇帝当场封了杨妃,紧接着给西州杨家去信报喜,又花了几天处理好梅园和学馆的一切事宜,自此入皇城宫门,安稳住下了。
他的寝宫,就在皇后殿的后方。左邻齐妃,右舍乐嫔。乐嫔现在应该叫乐妃了。
进宫的当晚,梅子翻了他的牌子。许久没见,两人有生分,有小别胜新婚。黏在一起的时候,找到了彼此浓情蜜意的感觉。杨沐慈与梅子相拥,心里暖暖的,这才意识到,不管他和梅子之间掺杂了多少因素,他终究是很爱梅子的。
梅子也很高兴,“沐慈,谢谢你肯进宫来陪我。”
“也谢谢你肯给我一个名分。”杨沐慈道,“你不知道,我们家因为我没名分,担心了很久。”
“有什么好担心的。”梅子笑。
“没名分就没保障啊,说不定哪天就被弃了。”杨沐慈说,“我也担心过,毕竟你来梅园的次数,实在太少了。”
“我很忙的。”
“我知道。”杨沐慈也不知道这答案有没有作假。但没必要追究了。
梅子却坦诚,“当然有的时候也不忙,就是不想见表哥,烦他。”
杨沐慈回想起花连翘喝大了哭着叫梅子的可怜样,突然冒出一句,“你真凉薄。”
“……”
这话是很破坏气氛的。
在宫里侍君如侍虎,稍有说错,万劫不复。
梅子却笑,“我还担心你顾忌我的身份,处处小心。现在看来挺好,还是我心里那个杨沐慈。”
终究是不一样了。终究是要小心的,只是不能被发现而已。杨沐慈抱紧梅子,恳求道,“我今晚能留下来么,漫漫长夜,有你睡在旁边的这个场景,我曾经想过无数次。”
“好。那就睡吧,我们互相陪伴,你天亮再走。”
梅子交代门外候着的司使,“天亮过来接杨妃。”
司使惶恐,下跪连催,“陛下,这不合规矩。”
梅子翻起身,皱眉,隔着门窗冷冷道,“朕就是规矩,滚。”
杨沐慈偷着乐,一把将梅子搂回被窝里,良辰美景,他怎么能睡到着。更何况他还在如狼似虎的年纪。
就一直折腾,也许带着想念梅子的许多兴奋,也许带着梅子许久不来看他的一点怨恨。
还没到天亮,梅子就后悔了,跟杨沐慈商量,“我好累啊,你放过我吧,我要上早朝的。”
杨沐慈额头上冒着密密的汗,发丝垂落在梅子的脸上,拂来拂去,“梅子,求你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梅子无奈。好吧。
第二日早上打发了杨沐慈,梅子上朝会去,腰腿皆软,精气神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在群臣议政时,差点睡着。
自此,皇帝连着好些日自子都没翻牌子。只杨妃当日被翻牌后抬进皇帝的寝殿待了一整晚上的事情是瞒不住的。嫔妃在后宫都见不到皇帝,显然和这件事情脱不了干系。
乐妃白无言听闻此事,都急眼了,跑来杨妃宫殿埋怨杨妃,“你真的......过分了.....”
杨沐慈自知理亏,偏过头去,一口接一口的喝茶。他许久没见梅子,乐妃饱汉不知饿汉饥。
乐妃一屁股坐杨妃对面抢过杨妃手里的茶壶,自己倒茶喝,“我说大哥,你懂什么叫来日方长?”
杨沐慈:“......”
“得亏陛下好性子。”乐妃恼的很,“这下倒好,连累我们当和尚。”
“.......”杨沐慈无言以对,招来宫人:“再给乐妃大人泡壶茶去。”
乐妃自知无趣,“不喝了,改日叫上其他两位兄长,一同听戏耍牌吧。不然这日子就更无聊了。”
“好。”杨沐慈作揖送走了乐妃,长长松口气。
乐妃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齐妃怎么想?皇后怎么想,估计都怨着他呢。
他进宫好几日,乐妃没来找过他。他去给皇后请安,皇后宫里的人都说皇后不在,还交代除非陛下来宫,其他时日不必请安,请杨妃自便。
杨沐慈想,这必然皇后是对他有意见了。幸而宫里的人少,皇后和妃子相安无事,他想像的那种复杂死斗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接下来这一个月,梅子都没翻牌子。大家都清汤寡水的过着。
梅子也不是完全没来后宫,皇后有特别规制,他和皇帝算正经夫妻。每月逢初一十五,帝后同寝,这个时候通常都是皇帝来找皇后,其余时间,皇后愿意的话,也可和其他妃嫔一样等待翻牌。
但怎么说呢,后宫争宠这种戏码,好像没有想的那样激烈。齐妃和乐妃各有优势,各使各的劲儿,但又不争不抢,皇后看着冷面冷心的,并没有后来者居上。而今杨妃加入,还就那样。
好处就是,皇帝按照规制来找皇后,皇后第二天早上必然要三妃早早到场,一同陪皇帝用早膳,一同恭送皇帝离开。
所以杨妃这个月也是见过皇帝的。虽然时间短暂。梅子在皇后宫殿一如往常,有说有笑,对杨沐慈早前热情一整晚的事情只字不提,临了跟大家画饼,“忙完了这几日,天天来找你们。”
乐妃便道,“君无戏言。”
梅子郑重的点点头。
杨沐慈不动神色的观察着几人之间的反应,暗道梅子这饼画的那叫一个高级。只要她想忙,就永远都忙不完。
罢了,既然进了宫,那就随遇而安吧。
宫里面确实比外面无聊,但也并非无事可做,大家一起打打牌,去钓鱼,平日里学点奇艺技巧,有的是打发时间的法子。比如乐妃这几年,在后宫练了杂技和变戏法。齐妃能洗手练羹汤,笛琴之音更悠扬。马皇后勤守武艺,学做木工,还爱上了雕刻,如今是能在核桃上雕山刻水的程度。
杨沐慈不和他们相聚的时候,自己就在宫里作作画,写写诗。后宫专门设置尚书殿,据说梅子在有后宫之初就规划好的,书目门类繁杂,应有尽有,甚至有些是孤本,外头看不到的。这点对杨妃来说十分便利,他便常常去那里看书,读进去之后再出来,天都黑了。
他有几次会在尚书殿碰见皇后,要行礼,被皇后抬手免了。大家各看各的,皇后会选个离杨妃远的地方,阅读自己找到的书籍。
宫人们都会在尚书殿外候着,因为皇后不许他们进来打扰。杨沐慈这时候就觉得皇后十分不一样。旁人读书,是坐着读,皇后站着,站的笔直,书放在高架与视线齐平的位置,一页一页的翻,如读到什么要紧的,便站着提笔记录同样架在旁边的白页上。他留给杨妃一个背影,杨妃每次看着那一把子宽肩劲腰,和一个板正后脑勺,都会把花表哥和皇后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这小半年过去,也不知道大表哥怎样。他的医馆生意赚钱了吗?他总说自己衰神附体,做啥赔啥,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改善。
杨妃从齐妃和乐妃那里略吃了皇后的瓜,才知道他们很早就认识了。只不过当初在马厩重逢而已。那齐乐二妃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偷听到的。
说有一回呢,皇帝夜寝皇后宫中,第二天他俩请安来的格外早,听见马皇后管皇帝叫“阿姐。”
皇后平时在人前尊称陛下,那是又认真又严谨。
皇帝对皇后也是另外不同的,乐妃曾听见皇帝跟皇后说,“你跟我那个混世表哥,竟是有几分像的。冥冥之中,都是缘分啊。”
杨沐慈就觉得,也许皇后真的是梅子的故人,比表哥相处的时间长,也更得她喜欢。
他记得皇后说过,皇帝念旧。如此说来,齐妃和乐妃是不是很早之前也相识了。改天碰头的时候,倒是可以问问他们俩。
无论如何,梅子还是那个谜一样的梅子。
杨沐慈摇头甩掉那些七想八想,继续读书。读到灯盏燃起,方才意识到天黑了,皇后早已离开。尚书殿之只剩他一人。
又过了些时日,杨沐慈领了封号,正式册为杨惠妃。后宫那两人都来恭喜他,连皇后也出面了,大家看完贺戏班演出,又开了一桌麻将,预备押着赌注打几圈。
期间,兄弟几个说笑,乐妃逗闷子,“得亏咱们皇上的表哥没进宫,不然这一桌子玩主多余出来,都不太好分配。”
齐妃王铮跟着笑,“我听说他就跟没长大一样,纯闯祸,从前都是皇上跟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他要是来了,按头我们叫他表哥,你说我们应还是不应。”
乐妃完全没在怕的,“反了他还,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杨沐慈笑而不语,看着对桌坐着皇后,洗牌发牌,一言不发。
他有在想,花表哥的决策英明正确,如果没有诉求,对感情也没有执念的话,不进宫是对的。前两日才听说他进宫这大半年,梅子其实有偷偷出宫看过他两次。第二次还跑空了,因为他在京城新开的医馆倒闭,赔了许多钱,被花家在京中的人将这事儿捅给了秦州老家。老太太亲自派人来捉,几乎是押着回秦州老老实实挨打去了。
杨沐慈感叹放瓜的乐妃和齐妃,“你们的消息真够灵通的。”
“还行吧。”齐妃毫不遮掩,“谁在宫外没点人脉呢。”
齐妃的父族王氏本就在京城,想知道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但也因此,他家里长辈隔三差五跑来骂他。
至于为什么骂,自然是因为皇嗣。杨妃进宫那天,齐妃就说了,“得,又来一个挨骂的。”
杨妃是不明白的,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挨骂。齐妃说挨骂这种事情你得自己体会。
总之,齐妃挨骂那是家常便饭,骂得他受不了,跑去求梅子,“皇上,那我进了宫,就是皇上家的人,我父母家的人怎么回事儿,把宫城当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见天找我的茬。能不能让他们尊着规矩,好好待在家里不行么?非得把咱俩这关系挑拨黄就老实了。”
梅子也说的轻巧,“这事儿我们理亏,拦不了。”
她总是这样说。便是几个人犯下的错,齐妃终究承担了所有。
旧事重提,事情的起因耳熟能详。新人进了宫,确实也没什么动静。杨妃有心打问子嗣如何打算,梅子那是一问一个不吱声,问急眼了,就敷衍,“活在当下,活在当下。”
杨妃就纳闷,她可是皇帝啊,不想着国祚延绵,千秋万代,非得搞什么活在当下。
好在皇后和齐乐二妃都背了不少锅,杨妃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指责。可惜庆辛是短暂的,他很快便领教了朝臣们的唇枪舌剑。
起因是中秋节,皇帝携后宫在宫内摆席宴请朝臣及其家眷,美其名曰君臣共度佳节,这本来是好事,也该是这样的流程。结果那几个老臣不分男女,扎堆带着家眷,还带着家里的孩子来吃席,每一个都带着好些个半大小孩,还有些孙辈与曾孙辈,这样下来,小孩子们没大没小,满场子闹腾。
十分令人头疼。
按照王朝的传统,中秋大团圆乃是喜庆吉祥的场合,皇帝都不能多说什么。
于是朝臣们畅所欲言,“多子多福,多女多福啊,这才是王朝的希望啊陛下!”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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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扶着额头,开始了,又开始了。她借口喝得有点多,找个机会出去歇着。她走了不要紧,但宫眷是不能离开的,毕竟大臣们的家眷和孩子都在,为显天恩,宫眷需安心招待,至少在这一天做好样子。
皇帝一走,大臣们自由发挥。从皇后开始说起,又说齐妃,又说乐妃,再说杨妃。明里暗里指责起来,还举例子,“寻常人家,女子常配一夫,婚后三五载,少说两三个。各位大人,你们肩负着社稷的希望和未来,你们要传承这世上最尊贵的血脉,如今无所建树还不思悔改,是问他日宗庙祭祖,上告天地,有何颜面跪祖宗?又如何应对天下百姓的殷切期待???!!”
这还算比较斯文的。有些老太太仗着自己是王朝三届元老,直接开骂,“要你们有什么用?行不行的倒是吭一声呐!皇家龙脉就如此无所谓吗?还有您,杨妃大人!别以为臣不知道您新瓶装旧酒,早八辈子选过秀,净整这些幺蛾子,魅惑君王,实在可耻!”
杨沐慈前所未有的迎接了暴风雨,他的头都快炸了。在印象中,皇权是神圣的,是威严的,是需要匍匐在脚下去敬重,去仰望。可如今才知,竟也不过如此。朝臣明目张胆的挑衅,皇帝的行为不如他们的意,他们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难怪梅子说她上朝说话的时候都要再三思虑,生怕得罪他们不好收场。杨沐慈都不敢想象这帮老头老太在朝堂上是如何争的面红耳赤,吵的腥风血雨。
梅子这个皇帝,当的可真不容易。
月亮高挂,宫宴总算结束。细细算来,今次杨妃挨了最多的骂。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十五过后十六的晚上,梅子翻了杨沐慈的牌子。
杨沐慈都还没有在挨骂声中缓过来。老实说,他在西州时,都没有人这么骂过他,差点给人骂忧郁了。
是夜,梳洗毕。杨沐慈被大被子裹着抬进了皇帝的寝殿。但这个晚上,他的心情并不怎么愉悦。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是我的问题吗?”
梅子很温柔的躺在他身边,解释道,“是我的问题。”
杨沐慈不信,“你没有问题。”
的确如此。因为宫里的御医都会给皇帝请平安脉,请来请去,结论就是:皇帝身体康健,气血足。是处在育龄的依旧年轻的女人。她没有问题,那就是后宫的责任了。
杨沐慈怀疑自己,怀疑人生。
梅子安慰他,“真的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动的手脚,他们不知道而已。”
杨沐慈:“.......”
......?
皇帝很忙吗?忙到没空生孩子吗?王朝出过好几位女帝,无论哪个在位建功立业,也没耽误她们生孩子啊。
他想不通。尤其是在这样太平盛世,海清河晏的年景。不生孩子,江山基业谁承,历朝历代,皇帝三宫六院图什么,不就是图个皇嗣多多益善,恨不得这世上每个角落都有尊贵的真龙血脉。梅子如此行事,在旁人眼里乖张奇异,根本说不过去。
梅子似乎知道他想,轻声细语道,“我这人呐,生来六亲缘浅,不需要小孩子来丰富我的人生。再说了,天下百姓都是子民。”
“.......”杨沐慈:“......可是......”
“你看上皇,他就没有皇嗣,你以为是他生不了么。”
杨沐慈反驳,“所以他正当壮年,却选择退位让贤了不是么?”
梅子:“.......”
杨沐慈轻叹,“这事儿无论你怎么选,都支持你。虽然我也希望家里有小孩子。只不过……,如果我们不要孩子,往后挨骂只怕是家常便饭了。”
梅子靠在杨沐慈的胸口,笑道,“没事,习惯习惯就好了。”
杨沐慈:“........”其实杨家得知他封妃,下一步无非希望他能在宫内延续皇家血脉,从而让杨氏摇身成为皇亲国戚,将西州望族发展壮大,他日杨氏子孙遍地开花。
梅子又道,“就让他们骂吧,除了这个,他们也挑不出别的茬来。我这皇帝若真当的不称职,早都被轰下去了,而不是由着他们使劲耍嘴皮子。这年头当皇帝,是真跟以前不一样。也许啊,未来有一天,我会做出和上皇一样的选择。横竖梅家子孙多,有的是想当皇帝的,到时候效仿上皇,在梅氏中选佼佼者悉心培养,待时机成熟,立为皇储。”
杨沐慈都被梅子说糊涂了,“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不孕皇嗣,既然不愿永登大宝,那为何当初不远千里要来京城做这个皇帝?”
梅子顿了一瞬,“你就当我......临危受命吧。”
杨沐慈:“........”
看样子,皇后,齐妃,还有乐妃早就接受了现实。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梅子又道,“我累了,早点睡吧。今晚许你睡到天亮。”
杨沐慈心情还是不怎么样,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梅子的解释毫无说服力,仿佛只是编出来敷衍她的谎言。越想越发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散不干净,索性从被窝里爬起来,赤/条条跪在床上,郑重行礼,“臣谢陛下恩赏。”
梅子:“.......”
一把拉倒杨沐慈,用被子将他裹严实,“小心着凉。”
又顺手熄灭了床前灯盏。暗夜里明月光照进窗棱,落了满地斑驳清霜。他听梅子说,“你若是顶不住挨骂,那我就寻机会再找其他人分担一下。哎,新人麻烦呢,还得磨合。要是表哥肯来就好了......”
杨沐慈睁着眼面无表情:“......”
彻底睡不着了。
8. 第八章
表哥花连翘在杨妃进宫二年之后终究还是进宫了。走的也是杨妃当初走过的流程。
许久未见,花表哥还是老样子。按照他自己的话说,“那是梅子求我进来的,可真不是我爱来这巴掌大的地儿。”
既如此说,可梅子却只封他做花贵人,位分排在最末。于是见了谁都得矮一截子。但花贵人是什么人呢,逢人便说皇帝都得喊他一声哥哥,位分哪有辈分大。
这便是故意说给皇后和三妃听的。皇后有涵养,虽板正着脸,但凡碰上,总称一声表哥。表哥应了,大摇大摆的走过去,皇后也不在意,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不久花贵人没规矩没体统众人皆知。
但其实花贵人私下里找皇帝闹过。天生的大嗓门,各种嚷嚷,外头当值的司使听见了都觉得吵。花贵人跟皇帝说话一点也没客气,“梅子你真的过分了啊!我这么大年纪,你把我排在他们后头!你这样搞,谁还能把我当回事?!外头那些宫人都背地里议论我,正经瞧不起我!”
“不要紧的。背地里议论人不是很正常?别当你面说就行。”
花贵人:“.......”算你狠。
完了又掰扯,“梅子,啥时候给我升位分呢?怎么都得升到贵妃吧。最好是皇后这厮把位子让出来,贵人让他去做好了。毕竟我年纪最大,他们现在都得跟着你管我叫声哥。”
他说这话那天,是被翻了牌子,二天早上在自己宫里拉扯皇帝要说法。皇后刚好和三妃奉上谕过来,走到庭前听见贵人表哥闹腾皇帝让废后。三妃都观察皇后神色,然皇后镇定自若,上了台阶,进殿面见皇帝。
花贵人在场,他不肯给皇后和其他妃子行礼,皇后无所谓,所以妃子们也就没有啥意见。只觉得表哥不好相与。
齐妃出来和稀泥,“表哥,事情……是这样的。位分这事儿皇上必然考虑过的。谁不知到表哥是皇上心坎里最在意的人。关键是前朝那帮老臣,如今把选秀入宫卡的很严。但凡进后宫的,没做出点表率来,都不可能升位分。还有我们这些个老人,从今年开始,若无成就,都会把位分降下来。”
“.......”表哥一时没明白,只顾替自己说话,“怎么的,我进宫难道皇上不高兴么?皇上高兴,大家就都高兴。要什么成就?还要什么成就?”
“表哥自然是极好的人才。”齐妃揣着花贵人的心病说,“主要还是皇嗣没有着落,你看我们这些兄弟....是吧.......都指望着表哥呢。”
花连翘被人恭维,立时得意了:哼,没用的东西。“那咱们走着瞧。”
乐妃就站在旁边,挑挑眉,暗道:走着瞧,就走着瞧呗。
梅子无奈摇摇头,“叫大家来,是想说以后得空,我们便一起用膳。再不分是哪个宫了。”
皇帝的这项举动,似乎又创新了规矩,不过无所谓,她就是规矩。每月来后宫也不过几次,最主要是吃饭。翻牌子的话,自然表哥多一些。
一来表哥新进宫,扬言要做出一番成绩来给别人看。二来表哥又争又抢,其他妃嫔碍着他年长,又见他咋咋呼呼的,闹大了面上不好看,便多让着些,免得合宫丢人现眼。
于是表哥就显得非常得宠。虽然他不一定明白在梅子的后宫,圣宠之下,其实难捱。
其他几个妃子经常一起耍牌,也会喊表哥一起,表哥自视高人一等,不肯来。几个妃子就自己玩。牌桌上,齐妃跟杨惠妃和白乐妃说,“你们猜他当初那么倔强,死活不肯进宫,后面为什么肯来了?”
乐妃笑,“总不会真的爱皇上爱得死去活来吧。我可听说他把皇上当年辛苦赚来的钱都造完了。”
杨沐慈摇摇头。那时候他们两个在梅园,梅子出宫看他,被表哥截胡,表哥发脾气,梅子就表现的很宽和,表哥跟她有过一段,但表哥不进宫,梅子就说表哥随时可以离开,他日另觅良人,她也会给于尊重和祝福,并且送上厚重的新婚贺礼。
别人可能说说,只有杨沐慈知道,梅子虽然是皇帝,但她在男人的事上秉持尊重与宽和。不会因为谁侍奉皇帝就必须从一而终,这种态度梅子对他也曾经表达过,只他一直坚定的选择了梅子。
所以表哥为什么进宫,大概就那一个原因。
果不其然,齐妃说道,“因为他实在混不下去了。爹不疼娘不爱,世道混不开,没有梅姐护着他,给他做后盾,早晚连裤子都败到没得穿。”
外头穷途末路的,混不下去。也是奇怪,他也不是那种混吃海喝好色好赌的纨绔,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老天爷各种看不惯他,就要他一生贫穷的错觉。
真的很奇怪。
乐妃张罗,“哎呀别想了,洗牌洗牌。”
不一会儿,皇后如约而来,加入牌局,四个人凑齐,岁月静好,其乐融融。
表哥好像跟后宫其他人有壁,融不进去,也没有长久得宠。许是闹腾的太厉害,梅子也不怎么来后宫了。加上本身前朝忙碌,先是新政推行的并不顺利,从朝在野怨声载道,前不久又翻出一桩牵连朝野的陈年大案,梅子亲自下场监督查办,如此一来,这些日子基本不见人影。
好在大家都有的事做。表哥一开始很不习惯,后来看这几个弟弟心平气和笑对一切,索性也给自己找了乐子。
他养几只猫,几只狗,还养了几只鸟。猫狗合宫乱跑。还把他养的鸟趁他不注意吞掉了,剩下一堆鸟毛,血呼啦刺。
表哥气不打一处,还没缓过情绪,皇帝命司使收走了剩下的猫猫狗狗。原因是前朝老臣又开始找茬,说猫猫狗狗对皇嗣有碍。梅子也没办法,只得照办。
为这事儿,表哥亲自对线老臣。结果被老臣劈头盖脸一顿骂,“以为贵人是祥瑞,谁知银样镴枪头,好看都是做做样子!瞧瞧您自个儿,进宫也有半年啦,反思反思吧,占着一宫,占着圣宠,还好意思升位分,就问您那里来的勇气?!”
表哥:“.......”
还有更难听的,比他能说,比他能骂。
表哥彻底败下来,丧了好些天。后来找杨妃诉苦。杨沐慈告诉他,“这都是必经之路,看开点。”
“你当年有被这么骂过?”
杨沐慈答道,“比这个狠多了。”
从这一天开始,表哥但凡在后宫跳蹿,必然挨骂。宗人府还把表哥行事做派归类于容易犯下大错的程度,责他丢尽皇家颜面。甚至登载邸报上,让宫人专门送到表哥面前。
京城发报纂刊的可不止官家,于是表哥成了家喻户晓的笑料。
渐渐地,表哥也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人生。皇嗣这事情起初也怀疑过梅子,梅子被逼无奈,给出的解释跟当初告诉杨沐慈的一样。
表哥去找杨沐慈求证,杨沐慈点头,“是这样说的。真实原因不得而知。”
“给我逼急了,豁出去告诉大家这是皇上的错!”
杨沐慈无语。谁会信呢?皇帝那可是真龙神女啊。再说了,这千百年来,大都是底下人替皇上背锅的,哪有人给皇上扣帽子?尤其还是当政的皇帝。
只能说,这事儿时间长了,表哥自己也能悟出蹊跷来。
想当年,齐妃挨骂最多,生生忍下,后来打牌的时候,说起这事儿,齐妃道,“忍着就是了,皇上有她自己的安排。我们要做的,便是不拖她的后腿。后嗣的事情,再有人念叨,两耳不闻便是,爱怎么着吧。”
一向计较的乐妃也不吭声。更别说寡言的皇后。
没有孩子,表哥意难平。“梅子到底为什么??连我都瞒着。”
杨沐慈垂眸,入宫后渐渐看清了一些形式。“她稳住朝局之后,这几年在前头大刀阔斧的整改,只怕是给以后铺路,有可能从登基那天起,梅子就已经打定主意了。她要干一件大事,不想让任何事情拖住她,也不给自己留后路。”
表哥,“什么大事能比皇权宗族的千秋万代还重要?”
杨沐慈无奈,他也不知道。但他隐约感觉,如果真的有皇嗣,很可能会成为梅子的软肋。如果不是不得已,她甚至都不会封后纳妃。
梅子大多数时候,都是比较自我的,杨沐慈从西州那会儿认识她时,就主意到了。他永远都记得梅子曾经承诺过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是梅子的真话,梅子和旁的一些权贵有很大不同,她不会觉得给自己暖床的男人多多益善是什么值得炫耀或者成功的人生经历。只不过啊,有些时候作取舍,实属不得已,难两全。有些时候无法取舍,也无非她心软,难决断。
随遇而安罢了。
花表哥是想不到这一层的,杨沐慈也只能安慰他,“表哥且耐心,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等着便是。”
表哥一口气咽不下,郁闷好几日。偏偏皇帝知道不妙,连后宫都不肯来,只管在前朝各种忙碌。
表哥心情越发不爽,再有管宗嗣的朝官来骂他,他直接开怼,“老登你说的对!你们说的都对!你家开枝散叶,子孙旺盛,就像你说的,单单你这一脉传下去都有三五十孙,那你们比皇族厉害。既然这么厉害,你进宫呗,你们若能进宫,那真是太好了!皇嗣便有救了!我这就联合其他兄弟们奏请皇上,下旨招选你们这些子孙旺盛的能人,封个嫔啊妃的,满门荣光不说,以后也不会有人追着你们骂什么没本事的话,毕竟,是吧!你们密密麻麻的的后代已经证明了你们的厉害!”
“你——!——你你!”
老臣们气的差点撅过去,很是安静了一阵子。
但这件事情不可能就此作罢,皇帝必须要对外安抚。于是几位妃子都被降为嫔,皇后降做贵妃,花贵人保住了位分,但是罚掉一年俸禄,这简直比褫夺位分还要伤人。毕竟花贵人没有积蓄体己,在宫里的日子很难熬,皇帝更没有恩赏,因为前朝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本来就在水深火热的局面里,不能有什么大动作。所以花贵人到后来还要靠其他兄弟接济,尤其是贵妃马鸣啸,给的最多。但也因为这个缘故,花表哥这当大哥的,就和齐嫔,乐嫔,还有惠嫔关系都缓和了,没过多久,几个男人亲兄热弟互相帮衬,几近歃血为盟。
梅子偶尔会来一次后宫,宴请大家吃饭,花贵人忍不住叨叨,“梅子,天下太平了,王朝富裕了,你的新政落地,如今推行的很顺利,你的名声也好,连我这个待在深宫里的人都知道天下百姓赞你是明君,望你寿比南山,千秋万载。可我们几个跟着你,差点吃糠咽菜,连外头的人都不如。你不给个说法吗?”
“吃糠咽菜?”梅子盯着一桌子鱼肉,心里咯噔。又想找茬了是吧。后宫的基本生活都是能保障的。别奢靡浪费,过的并不艰难。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答应你进宫。”花表哥生气,“我哪怕在外头如何落魄,只要回家认个错,锦衣玉食的日子包有的。现在呢?”
梅子不吭声。其他人也不说话,杨沐慈拉了拉表哥的衣角,被表哥瞪了一眼。
乐嫔忍不住护着梅子,“表哥,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认错的次数太多了,家里子孙又多,依着规矩,三番五次不成器连累家族的都会被逐出来,所以如今只有梅姐姐能保你衣食无忧呢?”
“你....你......懂什么......我家里的事情怎么由着旁人编排?”表哥忙转移话题,“梅子,外头的老百姓都盼着明君有后,你仔细看看,现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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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你为什么啊??日夜勤政,亲力亲为,就不肯生皇嗣,你没苦硬吃是吧?”
众人还是不说话。表哥直性子,这几年被梅子冷落,所以每次见到梅子都没有好脸色给她。但又放不下梅子,爱她爱的还挺长久。这种情感能延续,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梅子虽然是上位者,但她在面对表哥和王氏白氏杨氏马氏的时候,与从前并无两样,依然是她自己。
该关心关心,该问好问好,该护着的,一应护着。高兴随性,生气也随性,从不捏腔拿调,忙归忙,爱是有的,不多,也不算少。
比如现在表哥责她,她自知理亏,也不恼,反而盛汤夹菜给大家。顺便道,“我确实有自己的理由,等时机成熟,会给大家一个解释。也很早就说过,我这一生六亲缘浅,所以不会在子嗣上做打算,希望大家有个准备。”
杨沐慈见她心平气和,便问道,“那......,会考虑宗室过继吗?”
梅子道,“算不上过继。我忙完了眼前的事情,下一步就会推新令,立皇储。”
乐嫔偷偷的叹了口气,被杨沐慈听见了。
花连翘问,“没有孩子,我们大家就一直这样过下去?那多无趣。”
梅子笑,“我知道。但事情得一步一步来。皇储之后,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花表哥瞪圆了眼,“几个意思?你还想上天呀?”
梅子笑着摇头,“那倒不至于。有些事情牵扯朝政,大家知道了只会增添负担,不如各安其事。吃菜吃菜,都凉了。”
梅子如常,胃口大开。其他人食不知味。
杨沐慈的眼睛直突突,总有大事发生。但得听梅子的,相安无事,静观其变。
看其他男人,大都满腹心事,唯有贵妃马氏淡定如常。想来他是知道些什么的,且是个情绪及其稳定性子又比较冷静的人,但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根本套不出话来。
罢了。
就这样吧。至少大家都和睦相处,没有争的血雨腥风。梅子在前朝所有的主张和推行,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一直到当政第九年夏末,梅子颁布新令,备选皇储。
这件事情震惊朝野。
按照梅子的要求和条件,在皇室宗亲内选梅氏继任者,不限辈分年龄,也无论性别,将国家社稷放在第一位,能者皆可参选,这比梅子前面那位上皇的举措更加让人意外。
与此同时,梅子在朝中组阁权臣要臣,亲自带头把关。若皇储立,则核心权力的这几位元老未来都是皇储的后背。
但.......,梅子设定备选的范围很大。甚至包括多年之前犯重罪被贬为庶民且除掉宗籍的梅家后人。因此这事情在广得人心的同时备受争议。
梅子顶着一切压力施行。杨沐慈得知这一切,不由得担心起来,他从来都不问政事,因为梅子不需要后宫诸人为她在政事上出主意。只这回动静很大,杨沐慈不知道一向谨慎的梅子为何出此下策,忍不住找机会私下问她。梅子道,“这不是下策,这是上策。总得有人先下水试试深浅。王朝革新哪有不冒险的,但是值得啊。”
杨沐慈越发担忧,她这些年冒的风险够多了。
最主要的是,上头行不通之后,却如梅子所料,此举在民间收获了诸多民意,广选下任储君成为大势所趋。王朝兴盛,梅子在其位,继上皇鸿志,护农重商,大兴教育普及至男女老幼,民众广开智,温饱之余意识新觉。民众立于传统,突破传统,以为皇帝此举十分开明,肯为老百姓着想。故人心所向,皇储备选,一致认为首要条件必然是才德兼备英明神武,宗亲血脉都是次要的。
就是说这一时间,梅氏沾亲带故的后人都下场参选,包括但不限于凑热闹的。乃至离着祖宗五代以上已经没落的梅家,嫁出去的,娶进来的,白发苍苍的老妪老头,都来展示自己的才华。
京城聚集了很多外来客,男女老少应有尽有。
只梅子的第一关,考身体康健,体质强壮,谈吐清晰明朗有主见,按照名次排序,这便淘汰掉了很多人。
第二关,考政论,考史论,考策论,论德论艺,层层选拔,水平堪比省试。直接刷掉一大批浑水摸鱼的。
最后一关是殿试。前头的流程还没走完。殿试估计要等到开春了。
因为是头一次,动静又很大。闹出不少笑话,还有的丢了宗籍户牒,非说自己是梅家后人,强调和当今皇上长得很像,结果十数考官查见,完全两模两样。
还有自是辈分甚高,要皇帝叫他祖爷爷的。较真的不行。
选储看上去有条不紊,实则操持起来,各种杂乱,因此在这个进程中,自然还有其他的一些暗流涌动。
梅子显然料到了未来会发生的各种可能性,破天荒来后宫次数频繁了些,把大家喊在一起,美其名曰与后妃用膳,显天家和睦,但杨沐慈总感觉梅子此举,像是在交代后事。
梅子在饭桌上说,“京城这几个月来了很多人,过一阵子就不大太平了,前几日已经有太学生在宫城门下静坐示威,这才是刚开始,后面很可能会出乱子。”
“.......不能吧?”乐嫔难以置信。皇帝这些年除了没有子嗣让人诟病,她口碑不要太好!
梅子道,“权力近在眼前,哪有不动心的。再说我这些年得罪的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借着这个由头发难多合适,没什么不可能。”
齐妃也急了,“那.......那怎么办?我们倒还好,你可得万事小心。”
梅子摇头,“我好着呢,你们才要万事小心。若我有软肋,眼下全在这里了。”
“……”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9. 第九章
气氛凝滞,片刻之后,杨沐慈问道,“梅子,你当初把我们都收进宫,是不是就为了预防这一天?”
“……也许吧。可是谁又能将以后的每一天算得如此精准呢?”梅子道,“那么久远,早就忘了当初计划的细节。总之,大家在一起互相照应,最近这些日子务必小心,不要单独出行。明日起,一应吃穿用度逐量减少,宫仆司监寻机外遣,我会调拨一批人马填补空缺,暗中护着你们,尽可能确保安全。如果此劫能平安度过,往后我们大家的天地将更加广阔。”
杨沐慈没听太懂,但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懂,照做便是。
“那你呢?”表哥皱着眉,老大不乐意。事情的严重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按照他对梅子的了解,如果梅子说有问题。那绝对是惊心动魄的大问题。“梅子,你不会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吧?你不会早就算着将来舍生成仁?梅子,......我真的......,从古至今,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皇帝!”
梅子浅笑,从容且淡定,“那你现在见到了。”
表哥:“.......”
梅子又笑,“放心,我比谁都惜命。往后日子常着呢,我可舍不得死。”
一直没说话的马贵妃表态,“若真有危急,就该让我待在你身边,至少一起守着也安然。”
他的建议得到了其他男人的认可。皇后,现在应该是马贵妃,他的身手有目共睹,这些年勤加练习,更甚从前。
梅子没同意,“你跟他们待在一处,护之周全,总能让我踏实些。前路艰辛苦难,需我独往。”
众人:“.......”
贵妃突然道,“阿姐,我得守着你,你死我死,你活我活。”
梅子不乐意,“说什么傻话。鸣啸,你们互相照应,正是我想拜托你的,也是你要守的。”
“阿姐.......”
杨沐慈咯噔一下,早知道他们关系不一般,但很少亲耳听见马鸣啸喊皇帝叫做阿姐。
这是要有多大的动静啊。
梅子依旧镇定,不会因贵妃的恳求而动摇。“我意已决。王朝谁不知道我乃真龙天女,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光在民间的生祠不知几何。现在和大家只是在聊一种可能。大可不必自己吓自己。”
乐嫔还是忐忑,跟梅子要定心丸,“君无戏言。姐姐,我可是最相信你的人。”
梅子点头,随即拿出一对兵符调令,交给马贵妃,“你向来冷静,这次也要一样。我在京中锦卫营另有两路暗骑,如若因不测遇袭,全听你调遣。”
“阿姐放心。”马贵妃的眼神明亮而坚定。没有担心,而是视死如归。
杨沐慈心中不是滋味,眼前的梅子和马鸣啸,他们一个前面掌控大局,一个在后方小天地镇场,他们彼此信任,互托后背。那是杨沐慈无法达成的,也羡慕不来。
梅子仿佛就在交代后事,众人情绪持续低落,还是齐嫔圆场,“这么严肃干嘛?咱家梅姐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什么没见过,大家护好自己,等事情结束,往后我来做饭给你们吃。”
梅子笑着对齐嫔点头,“好。”
杨沐慈又觉得,说不定齐嫔也是知道点什么,只事关重大,他也不可能说。
再看乐嫔,他此刻却在梅子面前表现的完全没有担忧,就像没所谓。
至于表哥,拧着眉头,但不是因为或将到来的危险,而是觉得梅子最看重的,竟然不是青梅竹马的他。
杨沐慈思绪万千,完全没理清楚。
这顿饭用时挺长,梅子起身离开。眼下京城布防如蛛网,未必没有疏漏,还得再仔细排查,以防万一。
第十年春,皇储大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比较被看好的热门人物总共四位。相信最多不过两月,储君将新鲜出炉。这可比皇帝选秀更为人津津乐道,毕竟本次选储,民间百姓也贡献了很多的话题和谈资,甚至干预和参与,导致民众热情高涨,说话越来越有压制权贵们的份量。毕竟未来的储君关系到国家和天下百姓的命运,不可能不关心。
四位候选宗亲如今都在京城。于京中东南西北四角各居一府,因此以方位为号,封东南西北四郡王,出行皆由天子金卫营保驾护航。凡于街市露面,百姓无不为此欢呼喝彩,倘若恰好是自己倾心或支持的备选储君,不惜败坏拉踩对家也是常事。
备选储君两男两女,势均力敌,各方都在为最后一博做准备。所有的事情表面看上去热闹又祥和。偏四月头上,殿试前夕,京东京西两角燃起熊熊大火,冲破细雨春夜,引发祸患。京中水火会奔波聚集,连兵马司都出动大批人手鼎力相助,结果越忙越乱,致京中机要之处深陷火海,近半夜,南北京郊趁乱冲出两路人马,直捣皇城。
那一夜的大火烧到了皇城脚下,大队人马借着火势遮掩,杀进宫来,前朝火光冲天,喊杀声此起彼伏,尚不知情形,后宫留守不多,宫人大都遣散,余下的早已换成守卫,火势蔓延,无法扑救。
危机时刻,梅霁的铁骑如约而来,首骑乃是传闻中与皇帝因狩猎相识并御前救驾的小赵侍卫,赵首骑与马鸣啸顺利交接,花连翘,杨沐慈,王铮,白无言全副武装,带着各自亲卫随从,跟在马鸣啸身后,自暗道顺利遁出宫门。
偌大的宫城,空荡荡无一人。
出宫之后抄小道,另有一路暗骑趁乱接应,首骑便是另一位在几年前狩猎中救驾有功的小聂侍卫。马鸣啸亮出对牌,几路人马汇做一处,入京郊偏僻之地,躲至静园梅林。
折腾一夜,终于迎来晨曦曙光。
紧绷的弦得以松懈,疲惫纷沓至来。马鸣啸命前后随行进梅林屋舍就地休整。自己带着花连翘等人直接去了主院。
沿路过来,杨沐慈觉得梅林熟悉又亲切。故人,旧地,一切安好。
杨沐慈和花连翘不在梅林这几年,梅林被照顾的很好。当初进宫,梅子从秦州带来的旧部牛大和牛二依旧留守。他们到来时,牛大几个在园子里连茶水饭食都备好了,只消灶火搭上蒸热片刻便能上桌。
梅林一切如常,芳华落尽,绿意盎然。只一点不一样。
梅林已然易主,且鲜为人知。
新主在园子里住了有一段时间,是从前鼎鼎有名的大长公主,上皇的堂姐姐。算是梅家宗室梅霁这一支有点辈分的姑姑。
杨沐慈的印象里,关于大长公主,梅子很少提及,只是偶尔谈起少时曾得姑姑接济,说的应该就是她吧。
大家都觉得很意外,也包括暗骑大统领马鸣啸。
因为大长公主于去岁秋末竞选皇储,今年初止步于前四。自落选之后,淡出公众的视线,不知所踪。
她本来是很热门的人选,落选的理由也很简单,年龄太大,未来不可期。且昔年上皇在位,大长公主专横跋扈的旧事被翻出来,成为政敌对付她的把柄,并以此事大肆宣扬。
梅子后宫的男人谁都没见过大长公主梅熠,牛大在一旁介绍时,众人忙叩首行礼,被大长公主抬手虚拦,“你们都是我侄女的家里人,无需客气。”
她只一个眼神示意,仆子便利落摆好饭桌,众人围坐。饿了许久,美酒佳肴香味扑鼻,若不是大长公主没发话,大家恨不得连饭桌都啃了。
花连翘到底没忍住,第一个拿起碗筷,面前一碗白米吞个精光。
大长公主挑挑眉,便道,“都吃吧。边吃边说。”
众人埋头吃饭,顾不上说话。大长公主看着大家狼吞虎咽,摇头无奈:男人呢,到底是麻烦,还是不麻烦?
牛大和牛二舔狗似的站在大长公主身后左右,按照后宫排位给一一做介绍。马贵妃首当其冲,大长公主看着马鸣啸,惋惜道,“这帮老东西,就会逼着皇帝给你们降位分。这下好了。临了连个皇后的名号都没捞到。你阿姐不知道会不会遗憾。”
马鸣啸放下碗筷,礼貌摇头,“不会,那都是虚的。”
梅熠看着贵妃,和善慈祥如同关心后辈的长者,“马鸣啸,你这些年过的好吗?”
马鸣啸郑重点点头,“当然。”
“行吧。只要好是真的,其他都无所谓。”
马鸣啸点头称是。他看上去是在场这几位里面大长公主最先注意到的,好像也是最熟的,不知道以前是不是打过交道。
接着是齐嫔王铮,大长公主便问,“听说你厨艺好,什么时候也让本宫见识见识?”
王铮笑,“殿下谬赞,只不过是些小计俩,恰好合了今上的口味。”
“那我猜你一定是用厨艺打动侄女的,所以她才动了纳你进宫的心思。”
“回殿下,并没有。是别的因缘际会。”
“罢了。你呢,”梅熠对别人的私事没有多少兴趣,又问坐在齐嫔边上的乐嫔白无言,“你笑话讲的好?”
“以前还好吧,现在不管讲什么一点都不好笑。”乐嫔丧着脸,他半路逃命,摔了个四脚朝天,鼻青脸肿不说,还崴了脚,一瘸一拐的,正狼狈呢。
大长公主却忍不住笑起来,“你本人看上去就很好笑。”
白无言讪讪的。花连翘吃饱喝足,也跟着笑,“殿下慧眼如炬,他平日总说我好笑,其实最好笑的是他。”
梅熠的目光转到了花连翘这里,说,“我见过你舅老太爷,你和他有几分像。”
这位舅老太爷就是花连翘从前喜欢挂在嘴边炫耀的花家荣光,梅子曾祖承明帝的皇后。
花连翘不好意思,面对梅熠攀交情的举动,花连翘只能硬着头皮道,“人都这么说,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大长公主便道,“花家好不容易出了个人物,没挂副像做烧香膜拜,实在不济,也是个念想。”
花连翘回忆了下,“完全.....没有。听家里人说舅老太爷是很低调的,甚至改姓秦氏,给京城的老秦家做了养子。尤其晚年,几乎脱离花家,不许任何人.....提他。都说他离宫之后,陪着曾祖皇帝退隐江湖,后面的事情秦家和花家都不甚清楚。”
“你知道么,他是我祖父。亲的。”大长公主笑道,“外人面前低调,家人眼里,恨不能人人都在关注他,和我皇祖母吵架输了,那个样子不着调的样子啊.....我虽年幼,却仍然记得。不知道你有没有遗传他的秉性?”
众人齐刷刷看向花连翘,心说花表哥咋咋呼呼的,可不就是这样么。怪不得之前争皇后的位置争得笑料百出,原来不着调的人当皇后也是有先例的。
花连翘很尴尬,只好说,“那要说起来,您还是我的长辈,我该称您一声.......额.....”
他开始忙碌的计算他和大长公主该是一种什么样的亲属关系,梳理宗亲旁亲的脉络,纠结到底如何称呼才对。
大长公主看他很用力却算不清楚的样子,又想起了自己的祖父,不过这个人承接了祖父最浅显的品行,却远不如老祖父有能力,当真一代不如一代啊,也不知道大侄女看上他什么了。
花连翘还在算,大长公主阻止他,“别想了。实在想不清楚,就称本宫为‘’皇上’吧。”
“……!”
大长公主语出惊四座。众人惶恐,停下手中碗筷,齐刷刷看着她。
“怎么着,现在才觉得自己掉进大坑了?”
马鸣啸腾的一下站起来,被大长公主抬手按住,“坐下,还没说完呢,急什么。”
白无言本来困的迷糊,此刻忽然惊醒,擦了擦脸上的汗,恍悟,“对啊!历代静园梅林之主,便是王朝江山之主!”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问道,“......梅子/皇上呢?!”
大长公主笑而不语。
气氛不太对,未料此刻花连翘忽然捂着肚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颤颤巍巍指着大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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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你..........你......下.......下......!””
梅熠瞪他一眼,“你什么你?下什么下?你吃的太急了!谁知道是不是你还吃了别的什么垫肚子,吃坏了吧?别搞得本宫给你喂毒了似的。”
花连翘手停在半空中,又放下来,站起身一溜烟往茅房跑。
白无言别过脸偷乐,这事情他最清楚不过。表哥这厮逃命半道上饿了,扒拉路边不知名的野植,塞嘴里饱腹,非说自己是大夫,认得各种百草,吃这个精神百倍。谁都拦不住他。
他想起来,旁边齐嫔也恍然,“哎呀,表哥在路上吃什么来着,好像……”
大长公主补刀,“下毒也要成本,.....毒他?图什么?”
众人偷笑,可能情况并没有特别严重,也或许是他们想多了。饭桌上立马轻松许多,众人的饭也吃的相当愉快。
大长公主吃的不多,这一餐算是给皇帝的后院接风,顺便安抚情绪,“梅子没事。我和她之间的交接友好平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中途出了点乱子,也不是我们引起来的。只不过早前做过最坏的打算,以备防患,未雨绸缪罢了。”
“这梅林啊,是我从她手里买来的。花了大价钱呢。”大长公主又说,“她现在真的可以做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了。”
众人不解,也没有打断大长公主的话,继续听她徐徐道来。
“我们约好,这件事情过后,后宫嫔妃都按照宫中失火丧命处理,之后改头换面获得新生。梅子会下罪己诏,主动退位让贤。”大长公主说,“前头那四位储君人选都是咎由自取,之后按照顺位继承,也就是本宫,择日登基。”
众人:“.......”
“其他的事情,等梅子功成身退,你们重逢那日,再去细细问吧。虽说皇家有血亲无亲情,我又恶名在外,使你们不得真相,无法安然。但你们无须担心,梅霁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将你们送到我面前来,是她的诚意,我再将你们送回她身边,便是我给她的回应。自此,我得我的,她拿她的。横竖双赢才能打开局面,共谋将来。”
大长公主边说,边将梅子的锦囊手书递给马鸣啸,吩咐道,“今日只这一餐。多吃点,吃完再多拿点。时间紧急,必须午时之前出京,你们尽快动身。出暗道后绕山而行。东山那边大乘寺会派人接应,到了安全地界,自行安排便是。”
众人云里雾里的,马鸣啸将梅子的手书打开给大家看,上面也只几行字,“尊皇谕,稍安勿躁。”
是梅子的字没错。没抬头,也没落款,像梅子平日里批奏折时那种极简又谨慎的风格。
大长公主又道,“锦囊收好,或许还有用处。时辰不早,该出发了,但愿你们早日抵达大乘寺,与她汇合。”
“是。”马鸣啸带头领命。
“即刻起,无论从前什么身份,统统忘掉,切不可与任何人提及,包括你们的家族故亲,眼下危急并未解除,小不忍则乱大谋。”
马鸣啸等整装离开,只这一回,随行人马撤的干干净净,大部队都留在梅林守护大长公主。以防万一,马鸣啸几人分开走,做士农或货商打扮,三两一伙,前后脚从梅林地下暗道离开,踏上新途。
京中城门当夜封锁,他们在那之前,已经抵达郊外,在梅林做短暂停留,见过大长公主之后,继续前行,梅林暗道出来,都是山脚偏僻之地,沿路皆是田园村庄,战火并没烧到这里。看样子梅子确实将事态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所以京中生变,无非皇权争夺,毁物损民微乎其微。
三日后,杨沐慈几个在东山腰上汇合,前往大乘寺。
再见面,恍如隔世。
大家都变成了普通人,既陌生又熟悉。说起之前变故,杨沐慈还感慨自己在梅林待了好几年,都没晓得那里有什么暗道。他问表哥可曾知晓,表哥花连翘也摇头。曾经的齐嫔王铮便说,“梅子姐瞒了我们所有人。”
白无言说不至于,“有没有一种可能,梅姐姐自己也不知道?”
花连翘臭个脸质问,“你听听你这话,.....合逻辑吗?”
他有点焦虑,担心梅子不知所踪。
杨沐慈突然道,“也或许很久之前就有了,以备帝王不时之需。梅林之主,自然知晓梅林暗道。”
花连翘点头,“还是读书人说的在理。”
但追究这些也没有意思,反倒是他们因为好几天没有梅子的消息而心生担忧,马鸣啸心中也是不安的,但他潜意识里依然当自己是大家的带头人,便道,“阿姐自有安排,走吧,赶路要紧。”
“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王铮附和。
一行人于苍翠葱郁中前行,爬了大半日,方登至峰上大乘寺。
大乘寺这几年败落的有点厉害,远不如当初杨沐慈来拜佛时那样香火鼎盛。一来这里路陡难行,二来皇帝前几年又在其他两山开建寺庙道馆,大力扶持,一时间成为权贵争相云集之地,渐渐地这边就不怎么来了。
寺庙没有人气,便会生出各种说法。比如香火寥寥,神佛受冷落,只会冷眼旁观世间纷扰,不予干涉,不显灵。大乘寺的和尚们大部分转移到别的寺庙去。只剩十来个老者守山门,种着寺庙后头林子和土地度日,也算自给自足。
老和尚还是当初接待过马鸣啸几个的那位,笑眯眯站在山门迎接,“贵人来啦。”
好像猜到他们早就要来似的。
他和两个弟子接待了一行五人,招待完斋饭,安顿在早就打扫好的院子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各位施主连日奔波,请在这里歇歇脚,等休息好即刻启程。”
“......?”
众人不解。
花连翘都还没来得及问梅子的消息,这下全懵,“这怎么.....才来,连柱香都没上,就......赶我们走?”
10. 第十章
花连翘急了,“不能多住几天?”
“当然可以,只不过......”和尚打哑谜。“无穷山,无尽庙,施主若是不打算终身侍佛,早日离去方见天地。”
杨沐慈忍不住问,“最近这山上有没有来过其他人?”
和尚摇头。“穷山荒庙无人问。”
花连翘:“我问的是有没有人来?”
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花连翘:“......”
王铮拦住想揍人的花连翘,“累了一天,还是先歇着吧。”
什么都问不到,还不如随遇而安。
这一次,大家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因为过于疲累,都沉沉睡了过去。第二日,统统换过素衣,在寺庙里行走。
大乘寺很大,前后院落相连若干,如今大多荒芜,几年前有过一次地动,震塌了不少房间。那还是杨沐慈进宫之后的事情。好像就因为这次地动,有朝臣就建议说这山头上风水不友好,建议搬迁,梅子这才动了在其他山头新扩寺庙的心思,但依然将这一处保留下来了,顺其自生。
只不过失去皇族权贵的青睐,人走茶凉,于是就显得大乘寺不如从前灵验。几个老和尚不肯走,打算在这里坐化终老,香火到也还够,因为早些年贵主们礼佛时,添了不少,搬离时又剩下不少,便是用到坐化也没问题。至于饮食,也不必随处化缘。斋院荒废了,后头的土地也不必闲着,种上几亩,播撒些菜籽粮种,过活不是问题。更何况四周还有野生果林,便是来上几位香客,也可管一顿饱饭,但若长时间居住,怕是也供应不起。杨沐慈猜测,老和尚推他们立马离开,大概也有这个用意。
大乘寺如今能派用场的,就剩几个主殿,和三座小斋院。靠近主殿的是和尚们住,隔壁斋院便给了此次上山的一行人。还有一座三间院在主殿的左后方,尚且完整,打扫的也干净。若还得保留,那必然是贵人从前上山礼佛时留宿的地方了。
此时和尚们已经开始做早课,佛号的唱念稀疏而模糊,不如从前恢宏悠远,但听上一段,还是能让人情绪安稳。
众人一觉睡的神清气爽,此事就近听到梵音,内心较之昨日平静。
这人要是冷静下来,便能梳理出点头绪。众人决定去梅子从前住的小院看看。
门上了锁,有身手的翻墙进去,没身手的由进去的接应。众人在院子里外仔细找了一圈,房间也去看了看,并没什么不一样,非得寻上些区别,那可能就是佛堂观音塑像上的彩漆年久未修,显得陈旧斑驳。只屋舍还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仿佛日日有人住。
王铮便说,“毕竟是皇帝的住处,自然要格外打扫,时常敬畏。”
杨沐慈环顾四周,突然想到大长公主说过要留着锦囊以备不时之需,便问马鸣啸要锦囊。
马鸣啸拿出来,里面还是那一纸锦书,上面还是梅子写的那几个字。杨沐慈把东西接过来仔细研究,因为他常书写,对纸张的类目颇有了解,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之后,问马鸣啸,“有明火吗?”
马鸣啸拿出火折子,点燃屋内灯盏,众人围成一圈,看杨沐慈将手书放在明火上大面积炙烤,很快又显出几行字来。
依旧是梅子的字迹,非常清晰。和之前的字迹交错,书彩金笔墨,上面写道,“诸君,吾本孤女,浪迹天涯。此间大事已了,借故地作别。蒙多年陪伴,不胜感激。大乘寺小斋院,吾曾于观音像前七日虔诚顿拜,三叩首再三叩首,许愿诸君来日长寿康宁,自在欢喜。”
院子小,这观音大身像便格外突出,乃是十年前梅子初登大宝,于此处着匠人雕琢,供于小斋院佛堂内敬拜。但其实她本人是出于政治需要,才借助仙道神佛的力量,往日里于宫中忙碌,未见与佛或道打什么交道。
杨沐慈便说,“她在观音像前若真为我等许愿,那必得叩首相还才算完。这样的礼数不能废。”
马鸣啸点头,“没错,许了就得还。”
于是众人跪成一排,膝盖顶在冰冷的地面上,顿地叩首,磕出响声来。
磕完各自散去,或三三两两在山间四处行走,或跟着和尚们诵经打坐,或独来独往忙自己的。
如此连续在观音像前磕到第七日。再度叩拜时,跪膝之地发出轻微的,不易察觉的响声。
马鸣啸和王铮同时发现了不对劲。继续敲地,观音像后方吱吱作响,如同群鼠窜逃之音,,马鸣啸起身查看,竟见有门内嵌于墙壁,而今破开一条细细的缝。
不成想这小小院落,还有这等机关。
门不好开。众人齐心合力将观音像挪开,进门才察觉这是一间窄扁的暗室,砌与两间房隔墙间,以雕塑做掩盖,底下设机关,看不出任何端倪。
那暗墙里堆了一些木匣子。还有一箱子衣衫鞋帽。
匣子正好五份。打开来看,里面各放百张银票,大小面额不等。最上层是新身份的证明:各有两份独户户籍牌牒以及若干路引过所。
匣子底下各有两片锦帛,一份是免罪圣谕,持有此物者,若非杀人放火投敌叛国,凡有争端波及罪责,皆可免,永无期限。另一份还是圣旨,持有此物者,为单身立据,嫁娶自由,日后婚姻不畅者,合离自由。
落款处是两枚印,一枚是梅子的年号和落笔,另外一枚是玉玺印,上面金笔写着昭宁二字。
花连翘瘫坐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她这是早就计划好了今天吧,梅子,你够狠!”
白无言微红了眼眶,“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梅姐姐了?”
王铮叹口气,试图冷静分析,“我们这几天消息闭塞,她指引我们上山,在此期间怕趁机离开了吧。”
马鸣啸走过去,将暗墙复原,言语间透着落寞,“阿姐为我们所有人都找好了退路。既然这样,就顺随她的意,都散了吧。”
杨沐慈没说话。
他有很多问题绕在心里解不开。首要便是:锦帛上的昭宁是何意?
梅子分给他们的财物,是卖出梅林所得?所以从售出梅林起,便开始筹划了吧。
如今他有这个匣子,领上新的身份,手握一大笔银钱,一辈子衣食无忧,哪怕日后回到西州,横着走都是没在怕的。只是想起大长公主的叮咛,说事态还没有平息,短期内不可归乡。
所以什么时候能回西州呢?
梅子曾说她这些年在位结下很多仇家,她放了他们,是不是怕来日有人寻仇,所以哪怕身死,再不必牵连他?
梅子有这么爱?
……也许有的吧。
那她最爱谁?
是花连翘,还是马鸣啸?是王铮,还是白无言,或者谁都不爱,只爱她自己?
杨沐慈想不到答案,眼睁睁看着王铮裹好行囊,出门去了。
花连翘追出去,“喂!你干嘛去?”
王铮转身,似乎还带着颇多遗憾,“大家都自由了,就各奔前程吧。总不能待在山上吃斋念佛,了此一生。”
马鸣啸也收拾好了,包袱打结,挎在肩上,迈出房门,路过花连翘和王铮,说道,“老和尚老早就说,下得山去,方见天地。”
身后白无言碎碎念,“说的对啊,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把自己过好,是梅姐姐的心愿。”
白无言一骨碌翻起来,振作精神,过去拍拍花连翘的肩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只是困在后院里太久了,丢掉了自己,总觉得没有梅子,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但大丈夫本该独立于世,方得自由。”
花连翘明白他的意思,自嘲一番,“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我天生衰运,离开梅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你手里这么多钱,够下半辈子霍霍了。”白无言不理解,“就算你霍霍完了,到时候回家认个错,还是花家养尊处优的老少爷。”
“那可不就是废人了?”花连翘开始怀疑人生,毕竟他失去了生活的方向。
“你这么多年都废过来了,还不是好好的。”白无言眼下表哥也不叫了,胆儿也足足的,“从前怎么废的,往后继续废就好啦,有什么大不了。”
花连翘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腾的站起来,揪住白无言的衣领,“你......你说什么?你....在骂我?”
白无言白眼瞪他,“我都这么大声你还是没听明白,这得有多废??”
花连翘伸手揍他,白无言灵巧躲开,花连翘追着揍,把白无言追急眼了,回头还手,两个干脆打起来,王铮和杨沐慈看情形严重,上前各拉一边,好不容易拉开,一转头,马鸣啸不见了。
马鸣啸走了。
他以前是正宫大房,这种矛盾如果有,必然出手调和,现在大家是自由身,谁都管不了谁。所以没必要再纠缠。
王铮笑,“这小子走的还挺潇洒。”
白无言撇撇嘴,“走吧,都走吧,王哥,咱们搭个伴,先下山吧。”
说完同扶着花连翘的杨沐慈告别,拉着王铮一起离开。
花连翘很丧,跟杨沐慈念叨,“我其实就是个废物,只是我不想承认,也不想让人这么说,要是谁当我面说出来,一准能戳到我的肺管子。”
杨沐慈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可能是因为花连翘看上去有点滑稽吧。他扶着踉跄的花连翘,说道,“表哥,我们一起走。”
花连翘惊了,他受了梅子的连累,无人敬重,“你怎么还叫我表哥?”
“你是梅子的表哥,就是我的表哥。”杨沐慈道。“永远都是我的表哥。”
“这也.....太感人了。”花连翘在崩溃中被人肯定,快要哭了。
“表哥从来都不是废物,我亲眼见证过你的医术。你从前救了好些人的性命,忘了?”花连翘安慰他,“还有宫里那些宫人,谁没找你看过病?前朝骂你骂到晕厥的老臣,也是你扎针扎醒的,不然他这会坟头的草都比人高了。这还要是废物,那我又当如何,岂不是废物中的废物?”
花连翘被哄高兴了,“走!下山去!”
就这样,花连翘和杨沐慈结伴下山,自山脚走向临近的村镇,脚底板子都快走穿了,又歇息几日,趁着集市开,买好马匹,准备干粮,再赶往周边繁华一点的州府。
几日后,两人到达沧州,这里离京城有四五百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不过消息很灵通,转个弯,也能回到京城。
两个人在热闹地段找了间客栈住下,购买官府近期邸报,顺便打问消息。
一问,新皇果然登基了。就在他们上大乘寺的那几日。梅子对于京城夺权事变下罪己诏,宗庙祭天时,将一切都罪责拦在自己身上,即刻退位让贤。与此同时,大长公主闪亮登场,一切交接的很顺利,就如同梅子当初从上皇那里继承皇位一样。
之后梅子自裁,以谢天下。
长公主前几日刚改年号为昭宁,并颁大赦令,凡过往非重罪责,一概不咎。新皇依然给了梅子一个宣宗的封号,一切就如同早就计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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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样,有条不紊的推进。
其实民众对梅子的感恩和敬重并不会因为她最后犯的那点小错误而减少。京城的那场宫变也没有对老百姓的生活造成多大伤害,但多少影响到民心,众人遗憾宣宗离世又期待新皇能带来新的惊喜,唯盼太平盛世既往开来。
有宫变,是因为宣宗梅霁当年逐步下放权力让老百姓有参与感,这样一来,高层权贵奉行了上百年的阶层红利和权势收益势必受到影响。蠢蠢欲动着不乏其数。
因此到储君备选的最后阶段以及京中生变乱,终究还是权力和权力的顶峰相见。
梅子自然预料到这样的结果,革新哪有开局就能通向民众大欢喜的程度,但只要震撼一下,经历过这样的流程,百姓心中便会埋下革新之路的种子,总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
万象待新。新的道路,新的天地。
自此,他们会明白,天下不姓梅,姓的是百家姓。梅家是百家姓推选出来服务于百家姓的,百姓安,天下安。天下安,梅氏安。更进一步,百家姓能推选梅家,自然有一天,也会推选其他家。
历来王朝延绵,不过三百余年,至宣宗时,江山气数余殆尽,陈脓烂创比比皆是,内忧外患无革不变,无变不通。
这便是格局。梅子想力挽狂澜,想以最低的成本和代价推出焕然新生的王朝,单凭她一己之力,即使在高位,缺乏民众的推波助澜,几乎不可能实现。杨沐慈不知道这其中大长公主参与了多少,又或者她与大长公主属同谋也说不定,至于她俩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不得而知。
杨沐慈跟客栈的老板聊起国事,老板扼腕,“宣宗皇帝可惜了....…哎”
老板旁边的掌柜倒是通透,“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前日以国礼葬,想来总会瞑目吧。她生前为百姓积德,来世必有大福报。”
花连翘起初听到大家聊起梅子的死讯是很激动的,幸亏被杨沐慈按住,各种使眼色。依照他俩对梅子的了解,和大长公主的承诺,梅子此时不知道在哪方天地逍遥快活。
到了晚上,花连翘难以入眠,跑来问杨沐慈,“你今后作何打算?”
杨沐慈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离开这里,去找梅子。”
花连翘眼睛一亮,“我也正有此意,不如结伴同行?人多力量大嘛。”
杨沐慈应下,“好。”
难兄难弟开始分析梅子在哪里。花连翘说要不回去问问新皇。她肯定知道。
他的提议当场被杨沐慈否决。梅子和大长公主只是盟友,利益解除,各奔东西。再说又返回京城,岂不是找死。帝王之心难以揣摩,尤其新皇刚上位,可不想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花连翘没注意,“那你说去哪儿找梅子?”
杨沐慈问,“她有没有可能回老家?”
“你是说......?”花连翘想了又想,摇头,“不太可能。她这人六亲缘浅,跟宗族房室的关系也不好,不然当初就不会寄住到我家,和我一起长大。”
所以当初是花家收留了梅子啊。杨沐慈又问,“她当年去关外是怎么回事?”
花连翘挠挠后脑勺,“这个事情怎么说呢,她说寄人篱下的话总是出不了头,女子立于世,得多想着上外头闯一闯。她们梅家宗族分支很多,虽有皇族的名头,但人多嘛,很难保证得到什么飞黄腾达的机会,所以梅子四方游走,还在关外呆了挺长一段时间。”
“挺长是多长?”
花连翘摇头,突然间想起来什么,“你不问我都忘了,反正挺长。那个马鸣啸,他俩就是关外认识的,这厮当初就是戍边营里的小马夫。”
杨沐慈:“......”
信息量很大,杨沐慈得消化一下。
之后,问花连翘,“你说,梅子有没有可能去关外?”
花连翘思索半天,“去关外做什么?梅子好擅经商,也许会做回老本行,便是不做,随便找个地方过后半辈子,那大长公主给她的钱也够用了。你要说关外,那地方鸡不下蛋鸟不拉屎的,能寻到什么商机呢,就是养老,也得找山清水秀的地方吧。”
“你说.....马皇.....马鸣啸会去哪里?”
花连翘白眼一翻,“这我哪知道。他现在不是说自己自由嘛。”
“我在想,他能千里迢迢找到京城,想法子入宫陪伴梅子,必然是个长情的人,有没有……可能....?.”
躺在床上的花连翘立马翻起身,对着空气骂马鸣啸,“这个死出,一天天的,显着他了!”
杨沐慈想,找到马鸣啸,有没有可能找到梅子呢?
花连翘心里乱糟糟的,很烦,跟杨沐慈伸手要钱,“给点,我想出去喝酒。太烦了。”
杨沐慈摇头。他俩的匣子都是杨沐慈在管,不然给花连翘发到手里,这位表哥怕是已经一贫如洗了。
花连翘瞪眼,“喝酒能花几个钱?”
喝酒不花几个钱,但是按照花连翘的秉性,喝醉了就不好说了,满大街撒钱都有可能。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出岔子,“表哥,你要想早些找到梅子,就好好收收性子。”
花连翘:“......”
拿梅子说事,一说一个不吱声。见花连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杨沐慈又道,“你若一意孤行,那便分道扬镳吧,别没找到梅子再惹出什么乱子,我可不想被你连累。”
花连翘转过身去,“那就睡觉。天这么晚,你也赶紧回去睡,有事明早起来再说。”
11. 第十一章
寻找梅子这件事情,得有些头绪。
杨沐慈去书铺买了十年来积攒的旧闻邸报,努力了解梅子当政期间的各项政令新策,以及新皇的过往和眼下的举措。至于花连翘,他可不是个安静的美男子,比起从纸上分析总结,他更愿意流连坊市,各种渠道打听。到晚上歇息时,于客栈碰头互通有无。
就这样,他们在客栈住下来。这天夜里,花连翘回来的有点晚,杨沐慈过了约定时辰破天荒没有入睡,眼看花连翘东倒西歪的推开房门,立马跟在他身后,转头还命小二端了碗醒酒汤。
花连翘解释说自己其实也没有多醉,就是打听的时候与旁人多喝了几杯,杨沐慈便问打听到什么了,花连翘摇头晃脑,“新皇帝要开恩科啦,入冬前一定会办考试的哟。凡有举人功名的,注意喽,不分年限,不拘男女老幼,都可来参加会试,……哎呀,我记得你也是个举人,历经三朝的老举人嘛。”
“.......”
杨沐慈安静了。他们从宫里逃出来那个晚上,当今的皇帝曾经的大长公主梅熠在梅林招待他们,扣下他们所有的随行和护卫。令他们只身离开。如今想起来,竟已然过去许久了。
在梅林周转的那个晚上,未来的新帝和他们五个人都说了话,且不避讳旁人。跟杨沐慈聊的时候,夸他是个有才学的,还说她很欣赏杨沐慈这样优雅温和的文人,当着其他人的面问道,“小杨公子,愿不愿意走仕途,效忠新的君王?”
杨沐慈当时分不清她的真假,没有回答,新皇又道,“你这样的人才不入仕可惜了。等以后参加科考,在朝堂里做官,你们西州府杨家的荣耀便可以延续下去。只要你点头,其他的事情本宫都可以为你处理。”
杨沐慈当时半信半疑,在没有见到梅子之前,一切皆不可信。
所以他选择离开。大长公主没有勉强,只说以后还会有机会,如果想清楚了,就将自己的志向坚持下去,天大地大,都不如前程远大。杨沐慈听她这样和气,莫名触动,于是认真行礼,感谢大长公主的赏识。
他们一行人出梅林之前,杨沐慈看见大长公主也同样邀请了马鸣啸,“一身的本事,不做武将可惜了.....,本宫倒是很愿意给你个机会......”
她话没说完,马鸣啸躬身作揖,“殿下,容小民告辞。”
他面无表情,拒绝来的干脆又利落。
大长公主一笑了之,同样没有怪小辈的无礼。现在想来,新帝梅熠不算是温和的人,当初没有生气,也许不是因为他和马鸣啸属于自家侄女婿,而是觉得没有必要踩住个把蝼蚁来彰显权力不容悖逆。
杨沐慈回想过往种种,不由愣神,被半醉半醒的花连翘拉扯,“你想什么呢,赶紧回答我的问题。”
“哦....抱歉.....,你刚问了什么?”
“我说咱们搁这儿住这么长时间,难道要一直住下去吗?我腻了,得挪动。再这么住下去,我怕我自己落地生根,都忘了当初是为了梅子,才在沧州居无定所。”
杨沐慈便问:“表哥,那你现在还打算去找梅子吗?”
“那肯定的呀!我不找她我找谁?我不找她我都不知道我还能找谁。”花连翘的酒醒了一多半,“不是……你问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找了?你不找你早说呀!浪费我时间!”
“怎么可能不找。”杨沐慈叹道。新皇开恩科的事情他知道后确实动摇了一瞬,可越是冷静,越是权衡,越觉得自己还得去找梅子。“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既然有了头绪,虽然也不多,但一直停留总不如动起来四处找一找的好。今晚睡个好觉,明早就出发吧。”
杨沐慈不光动摇过考恩科,还动摇过想回西州老家,甚至幻想只要回到老家,那西州丰乐食铺的二掌柜就还是梅子。
老家的父兄至今没有他的确切消息,估计西州杨家想找他,但又牵扯到前任皇帝的死,再有疑问和不甘,也得忍着。
得是他回西州才行,其实按照现在这个情况,已经很少有人谈及前朝往事,他若此时还乡,也没所谓的。
不过………,还是再忍忍吧。
如果忍不住回去了呢?杨沐慈又觉得,回去就是诈尸,可能有碍杨氏门楣,但对于新皇和天下的安定掀不出任何风浪来,不确定会不会给自家惹上麻烦。既然无法确定,那还不如各自安静。
于是经历这些天的反思与挣扎,杨沐慈与花连翘正式踏上寻找梅子的旅途。
两人大清早太阳没出来就上路了。出了城门,花连翘再度问杨沐慈,“你就这么肯定她去了关外?就这么……肯定?”
“原因我说过很多回,你不愿意去分析我也没办法。”杨沐慈点头,“从梅子的角度看问题,眼下关外是避风头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如果那儿没找到她,咱们各自回乡也不迟。”
花连翘挠挠头,“我是真懒得想,听你的。”
“你想听,可以再解释给你听。”
“不不不,我不想听。”
两个男人一路向北,不知不觉走了近两月,总算到了鸿雁关外。这时候,夏天快要过去了。
鸿雁关口有小镇,名铁马铺,原设马市交易之地,梅子当政初期,令互市北移,就此拓成大道,直达边陲。杨沐慈和花连翘在铁马铺稍作停留,又动身前往边塞,如今正值夏末,塞外原野翻绿浪,无边无际,牛羊满坡,自在畅快。
花连翘骑在马上,问旁边刚下马的杨沐慈,“咱们现在往哪儿走?”
“太阳落山了,表哥。找间客栈,住下慢慢打听。”
花连翘无语。这一路向北,连过北关八山,回回找间客栈,再不然就是找间驿站,各种打听,还得避讳着姓名和具体的情形,依然找不到梅子的一丝影子,他是一点也不想住客栈了,还不如就草坡上铺张毡子,裹上裘衣幕天席地躺一宿,仰望漫天星斗,说不定能散散心中的烦闷。
花连翘没精打采跟在杨沐慈身后,远远看见草原上那一片毡房前立着高高几杆迎风招展的酒旗,上面统一绣着“鸣风客栈”,字是中原字,绣得龙飞凤舞,很有中原人在草原行走经商的特色。杨花二人牵马过去,跟毡房前面迎客的小伙计打招呼,问还有没有可投宿的空房,小伙计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乌哈人,中原话说的不流利,杨沐慈听着费劲,两个人连说带比划交流了半天,都没弄清楚。
许是听见声儿,客栈老板从毡帐里钻出来,迎面对上远方来客,四目相望,惊而不语。
还是老板先开口,他尚在意外和震惊中,“杨沐慈?.....花连翘?......你们.....”
花连翘听着耳熟,半眯的眼睛瞬间睁的老大,瞅见对面瞪着眼看他和杨沐慈的,正是当初和他在大乘寺打架打急眼的白无言。
杨沐慈倒是冷静,“没成想,竟然是你们先来了关外。”
白无言更吃惊了,“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关外?你怎么知道是我和王哥一起来的?”
花连翘惊了,“你和王铮都来了?”
白无言:“……”
杨沐慈的回答也很简单,“因为你们当初是一起走的。就像我和表哥结伴而行。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独自前行要大些。”
白无言不说话了。
花连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杨沐慈依然从容镇定,只这镇静的表象下到底有些慌乱,“你们竟然找到梅子了。”
白无言愕然,“你又知道了?”
“中原人扎在塞外开这种流动客栈,轻车熟路的,显然有些时间了。你和王铮再怎么看都不像是擅经商的人。所以为什么会在这里经营,却没有选择铁马铺的泥瓦房,明明来往商客都从那里经过,岂不是更方便?只能说明,这里更赚钱。”
杨沐慈笑了笑。为什么这里更赚钱?原因很简单,因为找到梅子了啊,梅子在赚钱一事上向来有眼光。开客栈那不就是手到擒来。
且梅子在位时,曾经说过好几次,如果不做皇帝,行商将会是她第一个选择,等赚够了钱,便像大长公主那样,远离王朝故土,云游四海。
如今的新皇,当年的大长公主,很久之前为了躲避非议,带着人马下西洋,远离故土,听说到过很远的地方,游历许久,才返回中原。江湖没有记忆,她走了之后,关于那些非议,都沉了下去。直到再次回来争夺王位,又被人翻出来大肆搞事。
杨沐慈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些事情,想起他问梅子如果不当皇帝,第二选择时什么,梅子说纵马奔驰,要是累了,就躺在大草原上,看着蓝蓝的天空有白云飘过,一朵,两朵,三四朵.....
那第三选择是什么呢?
梅子说第三选择啊,就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只要不当皇帝,怎么都行。
杨沐慈问,“你的这些选择里,也包括了我吗?”
梅子很坦诚,“如果我的这些选择里要包括你,那就得包括其他男人,杨沐慈,你愿意吗?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会后悔的吧?”
后悔吗?不知道,就像梅子说的那样,活在当下。
而今杨沐慈意识到,梅子愿意多选,不是因为她多情,而是她不忍心拒绝对她有情且长情又愿同她患难与共的人。这是她在行事作风上,唯一优柔寡断的地方。
见到白无言的一瞬间,杨沐慈思绪万千,难以理清,只得打住念头。一旁的花连翘似乎看明白了,急急的问,“梅子呢?她在哪儿?”
白无言瞪了花连翘一眼,却也给了解释,“她带着马鸣啸去谈生意了,过些天才能回来。”
花连翘的眼睛瞪的老大,“你说什么?马鸣啸也来了?”
白无言冷冷道,“他是元配,为什么不能来?又不像那些来路不明还要三要四的货色,撵都撵不走。”
花连翘还没反应过来白无言在用一种比较高级的话骂人,又接着问,“那王铮呢?他去哪儿了?”
白无言彻底无语,懒得理他,“不知道。”
花连翘还想问,结果远远的跑马过来个人,正是王铮,穿着地道的漠鞑筒袍皮筒靴,伸手招呼,“——喂!——兄弟!都来了进里头坐会儿,站在外面干嘛呢?”
王铮显然比白无言热情,杨沐慈微笑致意。大家进了毡房,小伙计送上热油茶,自觉退出去留着兄弟几个说话。
花连翘很高兴,“太好了,今晚有地方睡了。”
白无言摇头,“睡不了,你去外面躺着吧。”
花连翘不高兴,“几个意思?”
眼看又要急眼,王铮忙解释,“从这儿起连着十几处都是客栈的毡房,问题是最近来客多,都已经住满了。……额……没关系,咱们兄弟挤挤也行。”
花连翘撇撇嘴,杨沐慈也不想跟大家挤。便说,“既然生意这么好,为什么不就地盖房,结实耐用,生意也更长久。”
“乌哈人和漠鞑人在塞上都是临水草而居,你跟他们做生意,就不能固定在同一个地方,流动生财嘛。再说了,毡房客栈目前都是短期规划,以后要跟着梅姐走的。”王铮解释道。见两人不解,便道,“梅姐打算做完这两笔生意,要去更远的地方蹚蹚道。”
杨沐慈:“........”这是梅子的第一选择吗?
当晚草原上燃起篝火,大家入乡随俗,和当地的乌哈人还有漠鞑人围在一起跳了舞,唱了歌,喝了酒,烤了羊。席间打闹说笑,才晓得梅子多年以前就在关外扎下了根,她和草原上这两大族做的是长久生意,卖瓷器茶叶丝绸等等给关外,再将烈马良驹肥美牛羊赶回关内,生意根据这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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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局势稳扎稳打,赚多赔少,渐渐起了规模,今晚一起欢笑的,有一半都是梅子商马队的自己人。梅子去京那些年,早早托管商队,有没有她,生意还是正常运转,稳妥起见,无非规模小点。
漠鞑草原分南北两个板块,南边靠近关内的地域,在百年前就已经纳入王朝的版图,漠鞑族和乌哈族还有其他一些小族在此地盘踞,向王朝纳贡称臣,和中原多有生意往来,只零零散散的,又时好时坏。这跟漠鞑王权更迭频繁也有很大关系,因为不太稳定,本没有形成稳定的商域,更没有太多的商机。
梅子上任之后,三番五次派人入漠南协政,大前年总算平定局面。于是互市振兴,商机在荒芜里重新发芽。梅子来了关外,正打算大显身手。
当初回京,商马队托管给梅子之前合作的乌哈族伙伴经营,如今重返,接管十分顺利,甚至一月之内,又组建起新的商队。且在一个月后,马鸣啸便找到了她。他是最早跟着她的,因是马夫出身,梅子恰好在关外收马运回关内,马鸣啸找到梅子,以自己擅长照料马匹为由留在梅子身边,自此跟着她做关内关外的中间商,赚取丰厚差价。
杨沐慈想,马鸣啸为什么想要跟着梅子,是不是和他一样?
果然,有谁会不喜欢温柔而强大的人呢。梅子在他和马鸣啸还有其他几个的那么多人生选择中,明显站在了最上风。
王铮也说,梅子如今卸下重担,打算扩张生意,毕竟鸿雁关边界线上贸易往来频繁,多家商行竞争,生意几近饱和,梅子决定舍近求远,蹚一条从关外至北夷的新商道,将王朝的强盛与繁华传遍千山万岭。
杨沐慈不由感叹,那这条道可不轻松啊。
王铮笑,她最艰难的十年已经过去啦,眼下再难,也不会有如从前。
杨沐慈便道,“梅子不会一开始真的想过十年之后卸任,回来干老本行吧?”
“很难说不是啊。”王铮叹道,“或许最初的时候,她没打算当皇帝,走到那个位置上,无非逼不得已。”
杨沐慈听得云里雾里的,王铮道,“这说来话可就长了。改日见到梅子,再好好聊吧。”
“好。”
花连翘是头回来关外,和两个漠鞑人拼酒,与白无言握手言和,都喝到酩酊大醉,先被抬回去睡了。杨沐慈和王铮聊到很晚,再回毡房时,一张床白无言和花连翘各占一头,四仰八叉的躺,再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尚且清醒的两人。
毡房里充斥着浓郁的酒味。王铮浅叹,“这会儿再搭毡帐来不及,看来今晚只能幕天席地的睡了。”
两人出来,毛毡子铺在草地上,旁边篝火堆余温尚在,暖融融的,再用树枝带篷布简易围了一圈,就地躺下,倒也不冷,还很清凉。
杨沐慈转头,看见旁边王铮将一把黑长的东西放在了枕头下,便问,“这是什么?”
“长铳。”王铮道,“半夜万一要是有个野狼出没,用这家伙是最顶事儿的。”
“你竟然还有这东西。”杨沐慈借着月光又仔细看了眼,竟和他从前有幸见过的火铳不太一样,通体冰冷幽黑,四尺来长,没有火绳也不见火捻子。感觉射杀力很强,很好用的样子。
“出门在外,肯定要保护好自己。”王铮道,“我原本也没有,这是梅姐留给我的。她手里有二十把长的,二十把短的。我如今能精准射杀野物,也全是她这个师父教的好。”
“……”杨沐慈。竟然是梅子送她的。
自来关外,一波来不及惊叹一波又起。梅子的高级火铳是哪里来的呢,她从神火营里顺出来的吗?她为什么能熟练使用火铳?她不会还有红夷火炮吧?
“王铮,你和梅子是怎么认识的?”
王铮本来在看星星,闻言便笑着答,“她从关外返中原,半道从劫匪手里救过我的命。”
“所以后来你进宫了?”
“一开始没有。我当时又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我们两个.....很早就认识了,在路上遇见的,她带着商队来中原收茶叶,我家在当地经营几处茶园,祖父得罪了当地的商匪,抢了我们给梅子备好的货,生意人嘛,要讲诚信的,我带着人去要,半道上碰到梅子,她挡在我前面质问匪霸头子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一辈子在老家,顶天也就是个茶商。可是如果我跟了梅子,眼界就不一样了。我至少要去给她家商号当账房,若我能助她赚更多更多的钱,我也能站得跟高更远。后来她说她另有大事要做,很重要,重要到生意都可以甩下钱也可以不挣的那种,然后我们就分开了。”
杨沐慈轻轻叹了口气。
王铮笑,“你叹什么气,我进宫之前,都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我。剃头担子一头热。如果梅子真的有把谁当心上人,我想这个人,一定就是你。”
杨沐慈翻了个身,“我前头还有表哥,还有马鸣啸。她和他们都算青梅竹马。”
王铮道,“表哥我不知道的。马鸣啸和梅姐……,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他俩是什么关系,可能你还不知道,梅姐当初下江南收茶,以长居关外的中原后裔自居,也并不姓梅。她报上的大名,是马鸣风。”
杨沐慈:“........”
单这一句话差点给他整到失眠。还要问什么,王铮却道,“具体我是不知道的,等梅姐回来,如果你能留下来,也许从前的种种和过去都就解释的通了。”
杨沐慈:“......”
“睡吧。”王铮打了个哈欠,“希望梅姐这次一路顺利,早点回来。”
杨沐慈心里疑问很多,也架不住一路疲累,既然要不到答案,无妨松懈情绪,养精蓄锐才是重点,在王铮睡着不久,沉沉入眠。
这天之后,他们在鸿雁关外住下来,四个男人一起,守着鸣风客栈等待梅子归来。
12. 尾声 上
杨沐慈在鸣风客栈等过了整个秋天,又从秋天等到冬日的第一场雪,总算等到梅子归来。
关外的冬天,一向比中原来的早些。且雪下的也大,鹅毛飞絮一样纷纷扬扬,在辽阔的原野上肆意飞舞。
梅子就这样骑着马,在雪中飞奔,身后是商队马帮,不过一行只有十几个人,马上铃铛叮铃作响。老远便听得见。王铮几个早早在毡房备好热汤热饭,翘首以待。
来之前梅子是有书信的,说本来上个月便能回来,因生意谈的不顺利,所以时间一拖再拖。马鸣啸紧随身后,到了门外便招呼大家卸货。问起怎么就只带来这些,马鸣啸答其他的已经在铁马铺全部出给等货的商户,大队人马回家休整,等开年重新出发。
这应该是梅子往返关内的最后一单生意了,往后她要走的更远。漠南一带的商域她将退出或者转托她人,不再参与。
再次见到梅子,杨沐慈感觉她瘦了些,也黑了些,看上去和从前一样洒脱干练,但少了上位者的尊贵和威严。倒有更多是当年在秦州相识时那种温暖明媚,很值得想念。
梅子看到杨沐慈,也并不意外,“来啦?怎么都不见表哥呢?”
“哦,他出诊了。”
花连翘在关外找到了他的事业。这个地方很缺中原来的那种十分有水平的大夫。花连翘爱热闹,没过几天,跟商行里的乌哈人和漠鞑人就混熟了,还能嚷嚷几句漠南语,顺便给人家看个头疼脑热,别看他大大咧咧没个正行,医术水平没的说,到后来,发展到草原上的牛羊牲畜都找他看,甚至还有关口内那些扎下根的中原人,家中老母猪下崽,产后护理得要备车马请花连翘亲自过问。
表哥的事业心前所未有的爆棚,人也累个半死,但架不住他热情澎湃,王铮看这情形,专门拨几个人给他当伙计学徒,正经在府州登记过牌,搞了个小医馆。短短几个月,备受欢迎。
只奇怪的是,按说他挣的不少,偏偏手里存不住钱,大多时候跟杨沐慈他们几个要,或者将自己的收入给王铮这个铁算盘托管,总算温饱无忧,还能有一丢丢剩余。
花连翘并不确定梅子什么时候回来,昨日出诊,恰逢夜半大雪,大概是住在牧民家了。于是梅子和几个男人围炉吃热锅子,顺便聊几句这些日子以来的所见所闻。
席间喝了点酒,白无言和王铮换了位置,坐在梅子旁边,笑着问,“姐姐怎么知道沐慈哥会来找你?”
梅子笑,“连你都来了,他又怎么会不来呢。”
“那沐慈哥也可以留下来了么?”
杨沐慈看着梅子,目光如水。梅子以温柔且明亮的眼神回应他,“沐慈下这么大决心,千里迢迢来关外,一路上也不知吃了多少苦。他又不是个冲动的人,既来了,我赶得走么?”
杨沐慈问道,“梅子,那你会赶我走吗?”
梅子笑,“当然不会,但是你若过的不开心,可以随时离开。”
白无言不以为然,“跟着姐姐,当然就是为了过的开心啊。”
梅子失笑,“那总有不开心的时候啊。”
“不开心跟姐姐又有什么关系?不都是自找的?自己的人生自己承担。”
“那就怎么开心怎么来。”
梅子垂眸,灯火映着笑脸,一如从前。
杨沐慈自此踏实。一家子除了出门给人看病的花连翘,都齐整的拢在一起,商量过冬的事情,以及开春出行,又说起走了之后客栈的生意,梅子便道,“咱们商路北移,在大仙岭交界处选新址,找人盖石瓦房,等往后中转歇脚,至少在那里还有个居所。”
“会不会有点偏啊?”
“现在是偏僻,等我们蹚过边境线上这条道,以后会热闹起来的,若给商客们提供便利,那来来往往自然会多。”
众人无不同意。梅子又跟杨沐慈说,“你当知道,我在关外的真名,叫马鸣风。你喊我鸣风或者梅子都可,不用纠结。”
“那你到底是马鸣风还是梅子呢?”杨沐慈一直想问,总算问出来了。
梅子坦然道,“我实实在在是马鸣风。梅子很多年前就………唉。”
既是千里迢迢奔赴,如今又卸下皇城重担,梅子准备据实以告,只不过她又困又累,便合眼睡过去。其实在杨沐慈之前,王铮和白无言也只晓皮毛,偏落下了花连翘,杨沐慈便想着这样大的事情多半要等花连翘来了一起讲,旁边马鸣啸却冷不丁开口,“表哥八成是知道实情的,毕竟从小一起待过,后来秦州重逢却换了人,虽说多年未见,两人又有几分相像,真表妹和假表妹不至于真的分不清,只是他没拆穿,或者将错就错。”
“那可太为难表哥了,他那样的性子,得瞒的多辛苦。”王铮感慨。
“你们真的抬举他,就那个蠢样,真真假假他才懒得去想。”白无言还是有几分看不惯花连翘,便道:“即便水落石出,他能为姐姐做的,也不过如此,还要怎样。”
只这些真的说来话长,知道内情最详细的,自然是马鸣啸,毕竟从名字上看,他和梅子跟亲姐弟也没什么区别。
是夜,几个男人铺好了床,并排躺在床上听马鸣啸讲故事。“马鸣风是我阿姐。”
白无言纠错,“她不是你亲阿姐。梅霁才是。”
“她俩本是远房表亲,后永结金兰,又一起出生入死,都待我很好,于我而言没有区别。”
白无言迷惑,“不可能没区别啊。亲姐弟是不能成亲的,搁哪一族都没这个规矩。”
马鸣啸:“……”
杨沐慈打断白无言的评判,接着问,“然后呢?”
马鸣啸便道,“然后………”
然后就得从梅家说起了。
二十多年前,大长公主夺嫡失败,为避风头并保存实力,藏起锋芒远走他乡。皇位由堂侄子梅疏继承,若干年之后,位子传给了梅霁。因为梅疏无子嗣,只能在皇室宗亲里头选储君。之所以选择梅霁,首先她是承明帝嫡系曾孙,文武双全且有军功傍身,其次,梅霁也是梅疏和内阁无法确定谁能承皇位顺天运的情况下,放弃所有备选宗嗣后能达成共识的最佳选项。
但梅疏和内阁不知道的是,梅霁在最后一次漠南平乱中不幸阵亡,之后是马鸣风同时顶着梅霁的名头和自己的,以双重身份活着。
马鸣风又和梅霁有什么关系呢。
梅霁父亲梅烨,正经的皇室宗亲,因骁勇善战得封军职,常年在漠鞑南部戍边。马鸣风父亲在梅烨麾下,乃是梅烨的得力干将,梅霁母亲与马鸣风母亲又是表亲戚,因此两家的姑娘自然要比别人亲厚些。梅霁和马鸣风生辰相近,马鸣风自塞外长大,梅霁自出生随母亲在秦州外祖家生活,生母多病早亡,梅霁便返回关外随父长居边塞,自此与马鸣风交好。
因梅马双方母亲皆早逝,同病相怜时,又引彼此为知己,几次三番同生共死,姐妹情比金坚。最后一次漠南政权内乱梅父前去平叛,被亲信背刺,中了埋伏。梅霁引援兵前往营救,未果,与马鸣风一起战斗到最后,一死一伤,连同跟着梅霁身边长大的弟弟梅放也惨遭毒手。
那本是漠南部的一场巨大的阴谋,意图从戍边军这里撕开一道口子,直捣京师。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落的王朝已经不配让异族人臣服了,异心早有,只待时机。是梅霁父女搭上梅家戍边军所有人的性命,才把这场叛乱按下去,此后数年,漠南再翻不起浪来。
梅霁临死前,交代马鸣风替她活下去,完成她平生宏愿。
梅霁活着时,王朝内忧外患几近末路,梅霁在关外曾受大长公主梅熠亲自教导,眼见边塞祸乱频生,王朝无力,每每诉于长公主,为国家之前途倍感担忧。彼时大长公主夺嫡落败,便寄希望于侄女梅霁,精心培养,迂回实现自己未尽的事业。
梅霁是很争气的,她愿承接姑姑的宏图壮志,想走通姑姑半道夭折的荆棘路,作为皇室宗亲,责任重大,知道穷途末路时,若要复兴王朝,需将天下交还于百姓,方能给破败的国家注入新鲜的血液和生命。如果没有漠南那一场叛乱,梅霁本可以凭借这些年在边塞的满身军功于梅氏后辈中出人头地,岂料大业未成,身先死。
梅霁临了前,无比遗憾的跟尚且有口气息的马鸣风交代后事,“皇姑姑………或可一搏,只反对她的人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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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鹄之志岂可湮灭,鸣风,我堂兄梅疏....是肯……认同.……她的.....,你从小是我伴读,一同受……皇姑教导,我晓得你意在……商遍四海,可是......没有天下太平,何来……商道兴旺。千秋……大业,姑姑……一个人......太难了……你替我帮帮她.......你帮帮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
梅霁以命相托,马鸣风以命相搏。之后回关内配合大长公主,等待时机。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梅霁已经死了,除了马鸣啸。马鸣啸本是梅霁的弟弟梅放,战乱中重伤失踪,原是被关口的中原百姓所救,捡回一条命,却伤了眼睛,看不清东西,隐姓埋名在关内修养了很长时间。等复原的差不多,再回去,戍边军的人马全都是不曾见过的生脸,朝廷火速派新的将领来边塞屯兵买马镇安宁,曾经的梅家军销声匿迹。
梅放将自己的名字改成马鸣啸,四处打探消息,后来入军,过得几年,听到梅霁登基的消息,难以置信。因为梅霁当年就死在他眼前,死在了马鸣风的怀里。那日战场上的情形历历在目,马鸣风牢牢的护着梅霁的尸体,替扑过来呼唤梅霁的他挨了一刀,喊着叫他快跑,叫他活下去。后来他昏死过去,一觉醒来,物是人非,什么也没有了。
如果新皇是梅霁,那么马鸣风是不是也还活着?他自幼跟在两个姐姐身后长大,她们承诺过会一直保护他这个弟弟,彼此早已是生死不能弃之的家人,无论如何,他得想办法去找她们。
再后来,马鸣啸就入了宫。那时候才知道,马鸣风冒名顶替,而她也不过是大长公主重返王朝的一步很重要的棋子。
马鸣风重诚守诺,甘心为棋,一干就是十年。
十年辛劳,大长公主归来,马鸣风卸下重担,做回自己。
大长公主梅熠其人睿智有谋算,不达目的不罢休。故而蛰伏多年,一步一步都在计划之中,包括这些年马鸣风革新动向,都是她所授教。梅熠在关外待过,正经是她和梅霁的老师。但不论亲疏,马鸣风都献出了自己的诚意,离开时兵权全部移交,甚至她在后宫的这几个男人也都在大长公主的眼前过了明路,并独身离开梅林。她那时对自己的性命已经不太在意,承接着皇室如此沉重的秘密,只盼着自己以死换清净太平,但求留下男人们的性命,还他们一方自由天地。
还好,梅熠没有食言,一切回到正规。
马鸣啸以最快的速度讲完了这个离奇又真实的故事。白无言甚是好奇,“原来你是皇亲啊,那其实你也可以继承皇位的。”
马鸣啸淡淡道,“皇位继任,能者为之。”
他就不是那块料。从前马鸣风跟梅霁躺在原野上看流云的时候就说以后行商要走遍天下,他在身后听见了,冒出一句,那我就养出上等的千里马,给阿姐和鸣风阿姐提供最好的脚力。
因这一句,他真的就去钻研如何驯养最好的马,阿姐们便夸他小小年纪,将来必定成为草原上最厉害的牧马人。
现在杨沐慈他们都知道了梅霁和马鸣风的秘密,知道又如何呢,新皇即位,年号早已更改,梅霁死了,活着的,本就是马鸣风。而且他们人人手里,都有免罪丹书锦劵。
故事讲完,一片寂静沉默中,白无言突然道,“你们说姐姐不要孩子,会不会因为她不是梅霁殿下。”
杨沐慈显然知道答案,“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呢,那样危险的境地,她不想有软肋而已。”
白无言又问,“那以后呢?”
杨沐慈浅叹,“以后应该也不会。”
“为什么?”
杨沐慈没回答,反而是马鸣啸给出了解释,“她这些年一直是为了阿姐的梦想努力,往后她当为自己好好活着。人生短短几十载,萝卜青菜,各有所求罢了。”
杨沐慈附和,“是啊,我们也要为自己活着,怎样快活怎样来。”
白无言道,“可是,我只有跟鸣风姐姐在一起我才能过的快活呀。”
王铮笑道,“所以,我们就陪着鸣风姐一起生活吧。”
这话一点也没毛病,萝卜青菜,怎么开心怎么来。
13. 尾声 下
冬夜风雪大,众人于暖帐中好眠。
第二日早,雪停,天光大亮。王铮在客栈外挂上酒旗开门营业,鲜有人来。索性建议大家趁闲暇缝些冬衣冬被。此地向西四十里勒林河对岸有座积善堂,是马鸣风早前以梅霁的名义筹办的,今年收留的孩子又增些许,得多添些衣物过去,别冻着他们。
原来备好的衣物数量不够,不过王铮手头有现成的布料和皮毛,他是个好裁缝,拿出剪刀和针线,教杨沐慈和白无言裁剪缝制。炉子上煮了热茶,隔壁毡房里大锅炖肉,咕嘟嘟冒热气,香味传的挺远,大雪天,便有闻着味儿专门跑来鸣风客栈一尝新鲜的。伙计们来回跑堂招呼,竟也忙了一上午。
杨沐慈学缝针学的仔细,笑夸王铮,“铮弟这手艺越发见长啊。吹拉弹唱缝缝补补,更有一把好厨艺,御膳房的来了都得甘拜下风。”
白无言跟上赞叹,“今儿这饭,闻着格外香。”
“一般一般吧,就是把关内和关外的饮食习惯融和而已。”王铮也不知是低调还是炫耀,“主要靠关外这一带放养的羊,肉质鲜香嫩,很适合冬天进补暖身。”
白无言被饭香吸引,不小心针扎了手,还不忘说,“铮哥,你别忘了给姐姐留点,别叫她回来饿肚子。”
杨沐慈道,“她去哪儿了?”
要不是白无言,杨沐慈还以为梅子,.....鸣风还在睡懒觉呢。
“能去哪儿啊?一准在八里镇旧营那边看望她的知己。”白无言道,“她只要待在这儿,隔三差五都要去找她说说话的。”
杨沐慈知道他说的是英年早逝的梅霁。马鸣风是去上坟了,带着好酒,在这样放晴的冬天,脚印深深,一路走过去。八里镇,是旧日驻军营所在地,后坡有孤坟一座,那是马鸣风亲手挖亲手埋的。她并不希望梅霁和其他死去的亲朋葬在一处,这样她找梅霁说话的时候,就不那么方便了,且这也是梅霁自己的意愿。
每每这种时候,王铮他们都不会去打扰。
于是几个男人继续缝衣服。王铮手快,童衣已缝好两件,布料做里衬,中间夹着厚厚的羊毛,又柔软又暖和。
已近中午,还不见人来。王铮打发伙计去寻,跑马到八里镇后坡,也没看到马鸣风。白无言有点着急,“怎的鸣啸哥也没影儿?不是说好一起裁衣的,他去寻姐姐了吗?”
杨沐慈清早看着马鸣啸出去的,便跟白无言说,“他去喂马了,说是还要换钉掌。应该快回来了吧。”
说话间,马鸣啸掀开毡帘进来,裹着一身的寒气。袖中的邸报取出来扔在火炕几上,他去了趟铁马铺取钉掌,邸报是顺手从路过的驿站那里拿回来的。
众人看向马鸣啸。马鸣啸头也不抬,跟白无言说,“你不要急,阿姐上过坟,如果还没有回来,大概是去附近有合作的商户家做客了。”
“该报个信的。”
“一会儿就回来了。咱们先吃饭吧。”马鸣啸招呼大家,他坐在这里,年龄只比白无言长一点,却还是有元配统筹和镇场的气度,一如当年在宫里那样。
好在众人也习惯了,就不知道花连翘回来,还肯不肯听安排。
杨沐慈放下手中的针线,习惯性拿起邸报翻了翻。似乎没翻到什么比较重要的信息,大抵说了两件稍微有点份量的,一是女帝广宣御旨,言及在位不办选秀不纳后宫,令行禁止各方各府进言献策。二是今年恩科落幕,殿前录取进士共百名,并附着录榜一份。
杨沐慈仔细看了进士榜名单,发现他兄长杨沐蔼的幼子,西州府贡士杨少致,年二十五,列二甲头名。
“少致竟然都长这么大了。”
杨沐慈恍惚,才意识到他离开西州已有十余年。而老杨家的荣耀一直在延续,消息传回去,估计又要敲锣打鼓庆贺几天。
白无言听他不自觉叹息,好奇的凑上来看消息,瞅了一眼,打趣他,“哎呀呀,西州老杨家出息啦,不要沐慈哥哥喽。”
“赘出去的后生泼出去的水,谁还记得你是谁。”王铮闻言,也过来凑热闹,从杨沐慈手中接过邸报看了又看,“我老王家在京城横这么多年,竟也没出个人才,看样子真没落啦,干脆全迁回老家种茶叶得了。”
白无言鼻头一酸,“你们要这么说,我都有点想老白家了,话说我是不是该回去看看?”
“就你这一阵一阵的,只怕回去了又要后悔回去,相见还不如怀念。”王铮拍拍白无言的肩膀,语重心长安慰他,“我这么说,你可别伤心啊,老白家没你,照样吃香喝辣。你忘了今年春新帝继位,给宫中失火丧命的宣宗嫔妃,每家都赏过巨额抚恤金,还赐了个什么很拉风的头衔名号,事办到滴水不漏,皆大欢喜。你还想怎的,诈尸吗?让皇帝把你老白家那些赏金赏银收回去?你猜白家乐意?小白,咱多为自个儿想想,老白家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也无非希望你先过好自己,不是说开心最重要嘛,别整那些有的没的。”
“我就一时感慨罢了。”白无言很快乌云转晴,取舍是自己做的,不开心也是自己找的,其实就是突然有点念家,但认真思量起来,还是那个想法,他可以离开老白家,但绝对不能离开马鸣风。
“等以后吧,”杨沐慈也安慰他,“照眼下这情形,再过个一两年,总有机会回乡去看看。”
白无言显然是听进去了,又高高兴兴拿起童衣继续缝制。马鸣啸则坐在三人对面利落的裁剪皮毛,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马鸣风直到晚上才回客栈,一同跟着来的是花连翘。原是八里镇出来之后,往回走,途中遇上花连翘,也说不定就是刻意去寻未归的表哥。
花连翘脸冻的通红,呼吸间白雾腾腾,那表情可十分的开心,马鸣风能亲自去找他,自然高兴。回了毡房也不闹腾,大家围坐在一起,吃过夜宵,之后晚歇,他赖在马鸣风跟前不肯离去,最后跟马鸣风钻进了后面小毡帐。
剩下几人面无表情,最后还是王铮笑呵呵的圆场,“都散了吧,冬日漫长,有的是美好时光。”
也是,一家子和和睦睦欢欢喜喜的,比什么都重要。杨沐慈一边想,一边打了个喷嚏。
他该不会着凉了吧。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着。鸿雁关外的冬天格外寒冷,杨沐慈很不适应,一季发热生病两三回,到年底才算痊愈。这期间,依然有中原的商客往来关外,落脚在已经迁徙过两次的鸣风毡房客栈里,打寻商机。他们定好牛羊马匹,签好契约合同,付过定金,等来年暖春或者盛夏时取货。生意谈妥,踏踏实实回去过年。
马鸣风身着暖裘,在客栈里给两边商客热情介绍,言谈间漠南语和中原话切换自如,这一单她只赚中间价,有的时候中间价也不赚,赚个情分。于是认识的人更多了,朋友遍天下。送走商客,她坐下来整理长铳,跟眼前的几个男人谈生意经,“与人交商道都是皇姑姑从前出海寻商得来的经验。她若做起生意来,只怕我们都没得比。”
白无言感慨,“传闻都是真的,当今陛下果然出过海。”
马鸣风道,“自然。过去那些年外头世界跑遍,见大世面,才长大本事,否则又如何能坐稳现在的位子。”
马鸣风说完,继续擦拭手中泛着冷光的长铳。就在昨日早上,她外出猎山,一击射杀了闯进视线的熊瞎子,立时引来高价收熊的中原客,今晨两下谈妥,干脆利落。“这些洋把式,是皇姑姑当年从西海外鲁米国借鉴人家的技术改造成的,比咱们自己土造的引火铳更便捷好使。我离京之前,她送了我几十把,长的短的都有。用来防身野猎,最合适不过。”
马鸣风没有改口,依然管梅熠叫做皇姑姑,可见两人之间不管羁绊情感都颇为深刻。马鸣啸却道,“她手里有更好的,自然会将次一些的给你。倒也不必如此念她的情。”
杨沐慈已经知道如今的昭宁皇帝梅熠登基前拥私兵三千,皆为女子,身强体硕,以一敌百,后来她上位,正式纳入新编,名神机营三千骑。三千娘子兵个个手持改造过的洋火器,杀伤力无敌。这就是当年梅熠稳扎稳打,其他皇储即使用兵如神,也无法与她抗衡的原因。
马鸣风道,“这东西虽防身够用,但想要更好的,不能只依赖她人,我们可以自己去找,若能得技术改进,还可自己造。怕只怕过上几年,朝廷都不许民间私持火器了。”
“无妨,咱们走一步看一步。”王铮道,“出门在外,天高皇帝远,哪管得了这些。以后踏入外夷之地,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也是。”马鸣风笑。
过完年,商队整装。等春来燕归,马鸣风就准备出门了。杨沐慈身体尚虚,决定此番留守休养,跟王铮候在毡房客栈,给他打打下手,顺便整理各种家当,准备下个月同牧民一起转场迁徙,他得空时会出门给勒林河对岸积善堂的孩子们教书认字,或是按约定给漠南草原上各部各族的小孩子们教中原话,并了解中原文化,大有随遇而安之态。反倒是花连翘,马鸣啸,还有白无言,已经做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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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远行的准备。
大家选好黄道吉日,敬过商道祖师,大早宴请所有随行商客。马鸣风喝了点酒,太阳没出来之前独自跑马去了八里镇后坡跟梅霁道别,靠在坟前她当年亲手种的树下,抬眼望天,举一壶酒与梅霁共饮,“殿下,我要出远门了。”
“这一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你还要向以前一样保佑我,我会尽早回来看你的。”
“这么多年,很少能梦见你,总觉得你在天上看着我,陪着我,像飘过的云彩,轻轻的,生怕被发现。”
微风吹过春天的原野,鲜花盛放,新绿的树叶哗哗作响,当年的幼苗如今茁壮成荫,大有参天之势。
“我知道这一生的路,得靠我自己走完。可是每次遇到艰辛万难,我都会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和我一同承担。以后,也请一直陪着我吧。”
她平淡的说着,眉宇间颇为伤感。都说遗忘才是人生的终点,每每思及,便心生惶恐。明明都记得,却又开始模糊。不知不觉间,她红了眼眶,“我很想你呢,殿下。可是现在,我都想不起来你的模样了。”
人啊,无论遇见,离散,终究要孤独的走下去的。所念所想,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漠南最后一战,从此世间再无生死知己。
正落寞着,身后马鸣啸喊她,“鸣风,该出发了。”
他走过来,在梅霁坟前磕了头,上三柱香。扶起马鸣风,又对着坟头郑重道,“阿姐,我们要出远门,等下次回来,再来看你。”
“鸣风,”马鸣啸握着马鸣风的手,“你该放下了。”
“我知道。”马鸣风笑,“我喝多啦,只是情绪上头,不要紧的。倒是你,现在竟连声阿姐都不叫,没大没小。”
马鸣啸却不好意思,“小白说夫妻之间不能论姐弟,奇怪的很。”
“………小白的话竟然还能影响你?”
马鸣风失笑,突然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拿出信件,递给马鸣啸,“这是皇姑姑辗转托我给你的。”
信有火漆封口,马鸣啸拆开,是萱草碎红鎏金笺,俊逸的字体,力透纸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马鸣啸看完装回信封,直接在坟头烧成了灰。
“何必呢?也许她就是想表达一下对你的关心。”
“没必要。我现在过的很好。”马鸣啸垂眸,“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儿子,当年交给兄长抚养,一点责任和良心都没有。”
“不会的。她不会来打扰你。”马鸣风道,“皇姑姑跟我说过,只要你过的开心,永远尊重你的选择,支持你的生活。你劝我放下,不如你也放下吧。咱们得好好生活,向前看。”
马鸣啸微皱眉,“我是放下了,她为什么放不下?”
“可能她的人生里,你是唯一的遗憾吧。”
当年的事情谁又清楚呢。昭宁帝梅熠年轻过,风流过,声名狼藉过,还以此遮掩永不褪色的豪情壮志。
她志在天下,知道自己踏上的将是怎样一条道路,明白自己喜欢的和想要的又是怎样一种人生,子嗣从来不在规划中。可是马鸣啸,就那样意外的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
于是她来到了鸿雁关外,将孩子生下来,寄养在戍边的兄长名下,初始割舍不得,隔三差五来看他,远远的站着,看他跟在阿姐们身后扎步出拳,看他在舅父兼养父的指点下弯弓射雕,看他小小年纪在原野上自由驰骋,引万马奔腾。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离开了。
母子从未相认,一直心照不宣。
既然做出选择,那就尊重各自的生活,人这一辈子还长的很呢,马鸣啸看的开,点点头,拉着马鸣风离开,“都听你的。我们走吧。”
是否彻底放下,并不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也不必因从前种种感怀,对得住当下,才能看的清未来。
一行就此踏上新的征途。
数年之后,塞北通外夷商道成规模,商贸往来频繁,陆商路连同海商路,将这个巨大的世界圈成了一环,天下盛,百姓安。梅氏帝熠在位十数年,至花甲岁余,革新立宪,集权三分立,大兴文明科技,衰败没落的王朝变革自宣宗朝伊始,历经昭宁大获成功,终成鼎盛强国,威名远播,而后帝熠功成身退。
帝熠无嗣,皇储需由民众推选监察,内阁把控,方成为帝国的象征。
左不过沧海微浪,共芸芸众生,推撵着历史和文明,一步一步向前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