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常》
1. 楔子
几年前,因为下雨,我在严靳位于尼斯的海滨别墅待了三天。
雨太大蒙了窗,完全看不见海。
我穿他的白衬衫满屋子乱跑,烟不离手,他问我,你是不是很焦虑,我说没有,只是无聊。
听完这个回答,他总会看我两秒,像欲言又止。他总共欲言又止了七八次,临到我走还是什么都没说,大概是我想错了。
我三天瘦了两斤,因为不喜欢吃严靳做的饭。他做的饭就像他这个人的名字,太严谨。我一个人总吃茶泡饭,敷衍就用白开水,认真就往饭里加点鱼肉。
看到桌子上那些白花花的大盘子,我笑他,说他以后做坏事被吊销律师执照,可以考虑去米其林再就业。他说我太看得起他,我说你本来就长了一副什么事都做得完美的模样。
他放下手里的刀叉。刀叉是银制的,是十九世纪的古董,是前女友送他的分手礼物。
我不知道人究竟得做成什么样,才会连分手都收到礼物。反正我的前男友,几乎都恨不得把我丢进池塘。
他放下古董刀叉问我,那作-爱呢,作-爱完美不是好事。我说那你还差得远,我翻折衬衫袖口,把手腕递给他看,上面有他凌晨四点留下的咬痕。
我说:“这方面,你是未开化的野蛮人。”
然后他就笑了,问我真的不吃点他的烤章鱼腿吗?我摇头,我告诉他我不吃饭是学巴黎女人,他说我年纪轻轻不学好,又说我哄他,说他又不是没去过巴黎,没见过巴黎女人。
我说那等雨停你跟我去巴黎看看,从走出机场开始数,看是抽烟的女人多还是吃饭的女人多。
严靳没有再拿起前女友送的银制刀叉,他拿出烟,点燃,抽了两口,我面前散开两重雾,朦朦胧胧,透点青蓝,像那时窗户的颜色。
他拉着我的腕子把我扯到怀里,他说:“明天回学校吧,雨停送你去机场。”
我用掌根撑着他肩膀:“你不跟我去巴黎了?”
他又笑。他笑起来好看,真心实意又假模假式。我看不透,像雾里探花,好危险。
如果他有朝一日成为我的恋人,分手那天,我会猜不出他到底是想把我扔进池塘,还是吊在槐花树上,或者干脆一枪打穿心脏。
当然,我绝不可能送他分手礼物。
他的刀叉足够多,我总感觉这房子里游荡着幽灵,是女人的怨怼、痴念和留恋。
我也不当幽灵。
严靳是我三叔朋友,怎么认识的我不知道。三叔大我一轮,严靳比他出生晚三天。我十五岁第一次见他,长辈让我叫严叔叔,我很自如地喊叔叔,他长得像保养得当的中年人。
五年过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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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高六厘米,他的身高与皮囊都没变化,那句叔叔我有点叫不出口了。
“你是不是这两天回国?把房子借给我吧。”我看着严靳说,“我再待几天,陈舟一直在找我,他好烦。”
严靳说:“要不躲远些,我带你回国?”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易振国不发话,谁都不敢把我接回去。易振国是我爷爷,也是他的大客户,他要吃我家饭,才不敢主动砸碗。
这种玩笑没品也没意思,我从他腿上站起来,在他前女友买的银勺上熄灭烟头:“我回学校。”
“想好了?”他问。
我说:“陈舟要跟我复合。”
“你要答应吗?”
“不知道。”我说。
我是真不知道,小舟是我历任男朋友里面最可爱最天真最有耐心的一个,但他性子太慢,像水豚,长得蛮帅的一只水豚。
他以为我谈过好多恋爱,总爱拿自己和我身边的男生做比较。比一个能赢,比二个就半斤八两了,比三四五六个,是一定输,所以他总不开心。
我意志不坚定,会受他心情影响,脑袋背后像拽了团膨胀的云,重得要死,所以我跟他提分手。
他说,没有我的世界会一直下雨。他好像非主流年代会在黑色本子上画摩天轮的那种人。我很后悔跟他谈了三个月。
2. 第1章
我回榕城这天太阳很烈。
方玉珩堵在二环,我在出口附近等了半小时,通过玻璃窗朝外看了半小时。
地面车多人多,接客的、送客的,有人脸上在笑,有人脸上在苦笑,还有人泪中带笑。汽车的玻璃折射阳光,把各式各样的笑折射进我眼睛,我把脑袋上的墨镜取下来,架在鼻梁上。
方玉珩的电话打来了,他说:“我到了,你下到地下二层,b区那排黄色出租车后面有个云随想支付的广告立牌,我就停在牌子后面。”
我摘掉墨镜,说:“其实你也不一定要亲自来。”
方玉珩说:“那怎么行,还是要来的。”他说,“要来的。”
我拖着二十八寸行李箱,坐电梯到地下二层,轻而易举找到了那排黄色出租——我正好被它们挡住去路。
我抬头看到了云随想支付的广告立牌,立柱遮住了一辆白色保时捷,方玉珩就在驾驶室里,车窗开了一半,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他的脸。
出租车首尾相连,贯穿地下停车场,像条黄金蟒,又像一列刷黄色油漆的火车。火车隔在我和方玉珩中间,每节“车厢”都贴得紧,暂时没有能插空的地方。
这时,我身后冲出一个抱孩子的大姐,她急吼吼的,对着出租车打手势,示意对方让一让、停一停,她说自己赶时间。
第一辆车装没看见,装没听见,紧贴前车车尾过去了,留下一阵尾气,好难闻。
大姐停了半拍,抓住时机大跨步挺身,趁后车司机走神,贴到间隙中,用一大一小两具肉身,把刷黄色油漆的火车截成两段。
后车司机踩下刹车,探出头大骂:“找死啊!”
怀里的孩子“哇”一声哭了,大姐狠拍引擎盖:“有你死得快!!?”
过往行人趁机挤入间隙,一个接一个,我也在其中。人越来越多,汇成潮流。出租车被人潮逼停,烦躁的滴滴声此起彼伏。
那司机探出头又骂:“都他妈的赶着投胎啊!”
我被他骂乐了,他说得挺对,我就是上赶着投胎,只不过暂时没赶上。
我走到保时捷边上,拉开车门,方玉珩放下手机看我。他好像这时才听到周围噪声,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吵。”然后笑了笑,对我说:“好久不见。”
他下车,帮我搬行李。我在旁边看他,看得心里欢喜。
方玉珩穿衬衫西裤,衬衫扣子微微敞开,穿亮晶晶的皮鞋,很明显是从公司过来。工作狂把工作放到一旁,特意来给我搬行李,我心里很是滋味。
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他。
我把他赶去副驾,我说:“好久没在国内开车了,你让我上手适应适应。”
从地下驶向地面,我从机场开上高速公路,车里的音乐切换到下一首,年轻的男歌手开始唱英文,声音沙沙的,像糖,薄荷味。
方玉珩爱听的还是那些歌,都是我推荐的。
他太长情了。
他可能也喜欢我。
喜悦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在绕城高速,在距梨山休息站两百米的地方,我被一辆路虎追尾。
我停下车,侧头去看后视镜,一个高壮的光头从路虎上下来,气势汹汹。紧接着,车门外响起敲击声,是光头在锤门,十分用力,整个车子都在震。
我松开安全带,方玉珩按住我,他说:“你别动,我去解决。”
我看着方玉珩从车前绕到左侧,车子不再震动了,辱骂声响起来。我摇下车窗对光头说:“你别吵了,我报警了,等交警来裁定吧。”
光头定定地看着我,没说话。
看他消停了,我开门下车。路虎副驾也走下来一个中年女人,可能是光头的朋友、同事、女朋友,或者他妈。
我无法判定任何中青年女性的年龄,好多女人都像严靳一样,二十年共用一张脸,古怪难辨得很。
女人蹬着细高跟,哒哒走到我跟前,用尖锐的声音骂,骂我不长眼。方玉珩把我拦到身后,让女人注意言辞,这时光头不乐意了,推搡了方玉珩一把。
我也不乐意了,报复性地推了光头,我让他老实点,我对他说:“别他妈动手动脚!”
光头眉毛一横,好嚣张,他扭动着五官说:“我就动!我就动!”扬起手来,甩出一个响亮的巴掌,正好落在我脸上。
我受不了这个气,我怎么可能去受一头猪的气。
我毫不犹豫地还手了,我对他又打又踢又踩,手脚并用、毫无章法,我抠他的眼皮,扯他的耳朵,抓他的鼻子和嘴角。
我的指甲差点断了,我的指尖在他脸上蹭到油。太阳一照,还灵灵反光。
从绝对实力来讲,我肯定打不过光头。但他只是想泄愤,或是让我“长点教训”。机场的出租车司机都说,我是上赶着投胎的。
投胎我都不怕,我还怕他?
中年女人和方玉珩废了很大力气把我和光头分开。
光头对着手机仔细瞧他的花脸,女人回车上给他拿了一瓶水。光头喝水润嗓,过了半晌大概还是气不过,他又开始出言不逊。普通话夹杂着西津方言,我听不太懂,方玉珩能听懂,他是在西津出生的。
我问:“他骂的什么?”
“有妈生没妈养之类的。”方玉珩皱了眉头。
我弯腰脱鞋,朝光头方向砸去,光是砸他还不够,我想冲过去揍他。
方玉珩拉住我,摇头,又充满耐心地,给我理顺乱飞的头发,他走到对面去给我捡鞋子,又走回来给我穿鞋子。一切动作有条不紊,他说:“警察要来了,别跟他一般计较。”
我看着他,说:“你好大度。”
方玉珩笑了下:“只是能忍。”
追尾是小事,但因为打架,我回国第一天就进了派出所。我跟光头在调解室内又吵了三四轮,把警察气得直拍桌:“吼什么?你们吼什么!?”
拍桌子的声音让我想起停车场里拍引擎盖的大姐,继而又想到出租车司机。我忽然回忆起来,出租车司机也是个光头,我冷不丁笑了。
我的笑声刺激了光头的耳朵,刚被镇压下去的怒气又烧起来,他指着我的鼻尖骂:“你他妈再笑!老子弄不死你我不姓张!”
我说:“户政大厅就在隔壁,改名改姓都方便。”后来我才留意到,这孙子本来就不姓张。
光头从座位上跳起来,警察拉他:“你给我好好坐下!乱说的什么话!你要弄谁啊?你再说一遍!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行为?我告诉你,说这话对你没好处!不要逞一时之气!”又转头说我,“还有你!你不要拱火啊,你们是来调解的,不是来吵架的,都是成年人了,不要只图口头之快!说话做事都要考虑后果!”
方玉珩在旁默默无语,跟光头同行的中年女人垮着脸,也不吭声。
光头咂了几下嘴,很沉重地叹气,甚至叹出了几分委屈。他说:“这女的有毛病!我跟她讲不通!我要找律师!让我律师跟这疯子聊!”
几十岁的人了,屁大点事情还找律师。我对他这种行为嗤之以鼻,拿出手机开始玩换装小游戏。
光头的律师和两小时前的方玉珩一样,堵在二环街头。
中年女人等得不耐烦,绕着长方形桌子转圈,一会儿敲敲桌面,一会儿踢踢椅子腿,对整个屋里的人都没好脸色。
方玉珩看光头找律师怕我吃亏,也给助理打电话,让派个合适的人来。
然而我和他都没想到,一个小时后,严靳来了。
-
调解室空气闷,我提出要去外头透口气,我不是什么危险犯人,警察没拦我,光头却放心不下,非要跟着,他黏在我身后说:“臭娘们儿你死定了,别他妈想偷溜!”
我走到派出所门口抽烟,光头看我抽烟心也痒,拍拍两侧裤兜,摸出一包中华,又在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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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抖了抖,弹出一根烟来。
他拿着打火机啪嗒两下,火没燃,他低声骂了句。
我朝着前方吐了口烟,视线短暂朦胧了一秒,有个高挑影子从阶梯往上走,烟雾散开,我看到了严靳的脸。
律师嘛,出入这种地方不奇怪,我以为他是来办事的,本想远远地说句:“真巧。”光头却抢在我前面大喊了一声:“严律!”喊得热情洋溢、心花怒放、心驰神往。
他沿阶梯小跑而下,又跟着严靳走回来,微拱着后背,有点亦步亦趋的意思。
两人在我面前停下,光头给严靳递烟,嘿嘿笑着,殷切得不得了。先前打了两次没燃的打火机很识时务地冒出了小火苗,他用手掌虚掩住,耸起肩膀,作势要给严靳点烟。
严靳摆手,问我:“方总呢?”
我伸手往里指了指。
他看向光头,问:“是你撞了她的车?”
“不是我的车,是方玉珩的车。”我说。
光头收起打火机,干巴巴笑,笑容遮住了他一闪而逝的惊愕。他的眼角挤满褶皱,褶皱直飞后脑,连带着头皮都不平整:“易小姐和严律认识,就是自家人嘛!小事,都是小事,一切责任算我的!易小姐想要什么补偿,尽管说。”
光头态度转得飞快,他好像很怕严靳,但怕得太真诚,又有点类似于敬畏。我没兴趣细品他的心理活动,只想让他马上去隔壁大厅改名改姓。
我听到严靳说:“责任还是得按事实划分。”他又说,“黄总你这脸怎么回事?”
光头摸着眼角三道血痕,干笑变讪笑,他解释道,只是小打小闹,只是不打不相识。又拼命递眼神给我,我把视线挪开,径直回了调解室。
光头的律师后脚到了,我们双方六人在调解室坐了十几分钟,签完调解协议书,又听了几句批评教育。走的时候,方玉珩在大厅里遇到熟人耽误了,我跟严靳先去停车场等他。
期间光头带着中年女人开车离开,走之前他说,一定要请我吃饭赔罪,他递给我名片,上面写着“黄洪飞”。
我问严靳:“黄洪飞身边的女人跟他什么关系?”
严靳说:“是他大嫂。”
我睁大眼睛:“这年代还兴续弦?”
“我只能说是,代为照顾。”
“他大哥很忙?”
“几年前去世了。”
说到这,方玉珩来了。他面带微笑,跟严靳握手:“实在没想到,严律会亲自过来,真是麻烦了。”又拍拍我肩膀,说:“休宁,这位是万恒的严律师,你小时候应该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小时候见过,我十五岁跟他第一次见,长大后也见。
我看着严靳。我想起他在尼斯的海滨别墅,我们上次见面就在那里,上上次见面还在那里。干的都是差不多的事,无非吃饭睡觉,过点日常生活,过点姓-生活。
每次都筋疲力尽,每次都瘦几斤,每次都是最后一天上午十点他送我去机场,我搭同一班飞机回巴黎。
我摸着手里的墨镜,说:“大概吧,我记不得了。”
-
方玉珩本想让我跟严靳同行,让严靳送我回家。我拒绝了,坚持要跟他去修车。
把车交到4s店,方玉珩带我去附近商场吃饭,我们去了一家很普通的牛排馆。这时候是下午三点,餐厅里除了服务员,只有我们两个。
他坐在我对面,暖黄的灯光照着他,把轮廓渲染得很柔和,柔和得不大真实。
他像是被回忆浸泡着,是我的回忆。
吃饭的时候,方玉珩说:“你没有印象了吗?初三那年,我十六岁生日,我带你去东港放烟花,第二天我们一起看日出,赶海抓螃蟹。我问你,彻夜不归,你爸爸妈妈会不会生气,你说不会,你拜托三叔的朋友帮忙扯了谎。我问你,是哪个朋友啊,扯的什么谎啊,你说,以前没见过,好像叫严靳。”
3. 第 3 章
我用刀叉切牛肉,肉有些过熟了。我笑笑说:“你记性真好。”
“和你有关的事情,我还记得很多。”方玉珩说,“你能回来,我真的挺意外,也真的很高兴。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你。”
我不知道这种话该怎么接。听到直白的情感表露,我一般不吭声。
我的历任前任里,小舟最喜欢做这种表达。
他在美国出生长大,他总对我说我爱你、我喜欢你、你真好、你最好了、你伤了我的心、我不能不爱你......之后一般还会加上:宝贝你为什么没反应?你好冷血,你是个木头。
我不是木头,也不冷血,但听到那些话的瞬间,的确是没反应。
澎湃的情绪打在我身上,就像沉重的网球砸向地面。网球已经够硬够有力量了,可地面更硬,它再怎么都不可能把地砸穿、砸破,留下痕迹。
小一点的时候我主动去探究过原因。
我猜是这种类型的语言在我前十几年的人生里太不常见,我没有在任何地方获取应对方法。
我爸我妈互相不说我爱你,更不对我说我爱你。他们挺诚实的,我们一家三口之间,的的确确没有存在过爱。
即便有,也带点畸形。这份畸形要是现在展开说明就太复杂了,追根溯源,责任又得算到再上一代的头上。
整件事就是个恶性循环。畸形的父母养畸形的孩子,畸形的孩子成为畸形的父母。
他们少有机会去打破循环。
转速太快,人也就晕了,昏昏沉沉反反复复的,干脆就按照固有路径活下去、过下去,反正人就一辈子,过完算完,何必要去纠结、要去探索、要去打破。
我的家族就活在这样一份诅咒里。
而我的原罪就是:我不是男孩。
这份罪恶好土,土得有上千年历史,它还不搞门第歧视,世家贵族和平民百姓在这方面达到前所未有的公平。
这份罪恶又很新鲜,每天都有新的“罪犯”降生,带着新鲜血液呱呱坠地,发出在人间的第一声哭啼。
我装作专注切肉,半分钟后,方玉珩找了新话题。他问我:“待会儿是直接送你回家吗?我的意思是,你以后跟叔叔阿姨住家里还是?”
我摇头说:“定了酒店。”
“常住?”方玉珩犹豫了一下,“找处房子吧,酒店和家还是不一样。我在嘉蓝江那套房还空着,大小合适、江景也不错,找人打扫完,直接就可以搬。”
我说:“酒店很好啊,先住一阵子,万一哪天谁不高兴又给我赶出榕城,拎着箱子就能走,还不麻烦。”
方玉珩沉默须臾又说:“那要回家打个招呼吗?”
我笑了:“你说请安啊?”
方玉珩跟着我笑:“对啊,从乾清宫到慈宁宫,到,还有什么宫来着?”
“过两天吧,”我说,“晚上去三叔家看他儿子。你去看过了吗?要不是这位宝贝长孙出世惹得龙颜大悦,我还回不来。”
方玉珩说:“去过了,和彤彤一起去的。”
彤彤是我表妹,小姨家的孩子,比我小一岁,我跟她见面次数有限,关系非常一般。
“你跟她倒是比我熟。”
“那天干妈给我打电话,说你三叔儿子出生了,问我哪天去看看,我说下班就去。她说彤彤在公司旁边喝咖啡,让我捎带她一起,我就接她去了医院,是顺道。”
方玉珩的干妈是我亲妈,我亲妈叫苏云芮。
我对方玉珩说:“我妈很希望你是她亲儿子吧。”
方玉珩想了想,答非所问道:“年初彤彤搬到你家了,和她母亲一起。”
我不惊讶,我们家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惊讶,我只是很好奇地问了句:“为什么啊?”
“去年冬天干妈总做噩梦,后来说房子太大人太少压不住,容易招惹脏东西,易叔叔就提议,把彤彤母女接过来一起住。”
我笑笑。心想当初要是把我留下,也许还能贡献一丝微不足道的人气吧。
我问方玉珩:“你为什么叫我爸易叔叔,不叫他干爹干爸?”
“当面还是叫干爹的,私下总觉得不适应。”
“但你干妈喊得挺顺口哦。”
“你母亲对我很好,真的,特别好。”
或许是因为方玉珩自己有爸没妈,爸的位置有人占着,我爸就挤不进去,妈的位置空悬了,我妈稍一进攻就能占领。
-
方玉珩送我回酒店之后就回公司了,他还有工作要忙。
我让他偶尔也学学摸鱼摸虾,他说易小姐我是在给你家打工,你不当好监工就算了,诱惑我摸鱼是不是有点过分?我怀疑你挖坑搞仙人跳。
我坐在酒店床上,被他逗笑。
方玉珩这人特别慢热,没热起来的时候说话就像电视广播,礼貌、官方、冷静,等他温度升高,脸上的表情会变丰富,嘴里也会开玩笑,恢复青年人该有的样子。
但很可惜,刚热起来,他就走了。
我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起身去镜子面前补妆。仔细看,脸上还留着个巴掌印,我用粉扑狠狠按了几下。然后给三叔母打电话,问她是否有空,我告诉她我回来了,今天刚回的,晚上过去看看我弟弟,那个来之不易的新生儿。
三叔母说:“这么赶做什么?先休息几天吧,你现在在家吗?去过老爷子那边了吗?我听说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对吧?工作怎么安排的呀?他们要是让你去地产你不要去哦,现在地产不行了,是你爸爸在负责的。”
她总是这样,问题好多。
中学时代就很爱问我考多少分,考多少名,听说你们学校新来了一个男老师,帅不帅呀?你同桌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上次你们一起去海洋馆那个小孩,又胖又矮的,我觉得你们不太相配。
我对三叔母说:“我晚上过来再接受盘问好不好?”
三叔母不满地哼了声,我听到听筒里有小孩在哭,她也听到了,说:“先不跟你说了,你弟弟要找妈妈。”
大约七点,我带上礼物出门,打车去了德嘉,被拦在门口进不去,三叔母派佣人出来接我。
接我的是个中年人,生面孔,她说自己是小少爷出生后才被聘用的,她喊我易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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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我问她三叔母怎么介绍我的。
她说,太太说您是小少爷的姐姐。
我又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姓宋,大家都叫她宋姨。
我跟着宋姨走了好久,才走到那幢熟悉的别墅门口,以往几乎都是坐车来,从没觉得距离这么遥远。
我跟着宋姨继续往里走,临近客厅听到了谈笑声,三叔母先走出来跟我打招呼,我把礼物递给她,我说恭喜,又说:“有你的,也有弟弟的。”
三叔母接过礼物,她对我说谢谢,脸上笑得和煦温柔,把袋子交给宋姨,腾出手拉着我往里去:“你三叔朋友来了,正玩得热闹呢。”
我停下脚步:“那还是先不进去了,我改天再来吧。”
三叔母说:“不碍事啊,都是自家人。”我不知道她口中的“自家人”是指我还是那位朋友。
走到客厅,我看到三叔坐在沙发上喝茶,旁边有个婴儿车。婴儿车里没孩子。孩子被“那位朋友”抱起来了,那位朋友是严靳。
我原地愣了一秒,走过去跟三叔打招呼,年轻的女佣给我倒好了茶,三叔母说,茶叶是严律带来的,让我品品好坏。
三叔向我介绍他朋友,问我还记不记得严叔叔:“以前见过几回吧?经常来家里吃饭的。”
我点头,说:“当然记得。”又笑着跟严靳打招呼,“严叔叔好。”
严靳笑了下,三叔也笑了下,他问严靳对我有没有印象,严靳把小孩放回婴儿车,说:“长高了,也成熟了,在外头还当真不敢认。”
三叔母说:“女大十八变嘛!”
小孩在婴儿车里大哭,负责他的保姆赶紧来哄,哄了半天没成效,三叔母沉着脸接到了自己怀里去,我这尊贵的弟弟还是一个劲地扯着嗓子嚎啕。
客厅众人击鼓传花似的抱他哄他,轮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严靳手上。弟弟眨巴了几下湿漉漉的眼睛,打了个嗝,不哭了。
三叔笑着说:“还是你有魅力,以后认你当干爹。”
三叔母说:“严律在哪都抢手,等以后怕是得要排队呢。”
三叔大笑:“那咱们今天先预定,孩子大点再办仪式。”他转头看严靳,“没意见吧?”
严靳逗了逗怀里的小孩,说:“我干儿子眼睛真大。”
在三叔家坐了半小时,严靳主动提出送我回去。他开一辆奥迪rs7,黑乎乎藏在夜色里。我一上车就笑了,我说:“没想到你这么招小孩喜欢。”
他把车开出小区,走的是和我所住酒店截然相反的方向。
我问他:“你要带我去哪?”
他说:“回所里拿个东西。”
“就不能先把我送回去?”
“耽误不了太久。”
我跟着严靳乘电梯上了二十一层,电梯口还有微弱灯光,越往里走,灯光越暗,停在合伙人办公室门口时,周边几乎只剩黑压压一片。
他低头开门,把我拉进去。关门、锁门,手臂横过我的大腿和腰,我双脚腾空,被他举得好高。
我说:“你干什么?”
他说:“抱完弟弟抱姐姐。”
4. 第 4 章
在办公室里,我跟严靳接吻,没开灯。
春夜微凉,他体温很高,我很久没碰过他了,他吻技好好,亲得我头晕目眩,一路跌跌撞撞,碰倒了椅子,踢到了桌子。
他脱下外套丢在地上,我仿佛踩到了,手软脚软的,站不稳,重心全部倒在他身上。
窒息边缘他才将我松开,我偷了口气,盯着窗外的夜景看,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
二十一层好高,城市尽收眼底,榕城的夜色和巴黎不太一样。
我回头,严靳拉开了带锁的抽屉,我知道他在找什么,我说:“哪个正经人会在办公室放这种东西?”
他走到我面前,勒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说:“你这会儿拿我当正经人了?”
我被他翻过身,抵上玻璃,呼吸在玻璃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水雾,我听到塑料撕开的声音,又听到严靳说:“白天见了我,为什么装不记得?”
我说:“太久没见,本来也记不太清了。”
严靳亲了亲我的头发,用低沉的声音唤我名字,又用低沉的声音问我:“是脑子记不得,还是身体记不得?”
他还说:“没关系,我帮你想起来。”
......
一个多小时后,万恒某严姓合伙人办公室的灯光亮了。
我坐在沙发上,严靳弯腰捡起外套,上面有几个高跟鞋的鞋印,他把衣服挂在架子上,没有穿。
我说我渴了,他走到茶水间给我泡红茶,又问我要不要吃宵夜。我说我累了,改天吧。
我又问他:“拿东西只是个幌子吗?在办公室做比在酒店刺激?”
他摇头:“真是拿东西。”
我端着茶杯跟他走回办公桌,他打开抽屉第二层,翻出一个小盒子扔给我,我险些没接住,低头一看,也没看出名堂。
我问他:“是什么?”
“消炎消肿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右侧脖颈,“除了脸,这里也别忘记涂。”
我抬手一摸,脖子皮肤有些刺痛,我撩开头发,用手机前置镜头照了照,有几处不起眼的破皮,应该是跟光头打架时留下的。
“黄洪飞怎么认识你的?”我问严靳。
他坐在转椅上点了根烟:“我帮他大嫂打离婚官司。”
“他好像有点怕你?”
“有吗?”
“不想说就算了,不过我记得你以前是做非诉的。”
“钱到位了,什么都做。”严靳说,“以后有需要可以找我,给你打八折。”
我细细品了品这句“八折”,问他:“你给我三叔打几折?”
严靳吐了口烟,抬着下巴笑:“我不收他钱。”
我耸了耸肩膀,说:“没意思。”又说,“送我回酒店吧,困了。”
回酒店要经过市中心,路上有点堵,榕城的夜生活还是很丰富,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游走在闪着迷幻灯光的大街上,路旁停着好多车,豪车破车自行车样样都有。
严靳忽然问我:“明天什么打算?”
我蹬开鞋子抬腿缩在座椅上:“你说的哪种明天啊,是明天的那种明天,还是未来的那种明天?”
他说我坐没坐相,让我把腿放下去。我不听他话,我说这样坐舒服。
他说:“你家外贸公司那边有雷,让你去不要去。”
“三叔母说地产不行,让我不要去地产,你又说外贸有雷,让我不要去外贸,”我说,“你们都想多了,让不让我进公司还不一定呢。而且我好幸福,我不缺钱花,我愿不愿意搬砖当牛马也不一定,你说是不是?”
他勾了下嘴角,问我:“为什么不回家住?”
“你怎么这么多破问题。”我把腿放下去了,缩在一起气都不顺,我说,“我回家住还怎么跟你鬼混?”
他说我所言甚是,看在我这么尽心的面子上,他一定多抽时间跟我鬼混。
我不想理他了,我没生气,真的,没生气。我就是长途飞行又奔波一天,实在有点疲倦,所以我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车里一时陷入寂静。严靳开车的时候不听歌。
我曾经怀疑他是不是不能一心二用,直到有次他和我一起看电影,工作电话持续不断地打来,电影结束后,我出题考他,我说你肯定不记得任何剧情,没想到他连女主角在第几分钟脱了什么衣服都一清二楚。
他笑着问我服不服,我说这是特殊情况,你只不过是记得女人的镙-体,然后他告诉我第七十六分钟,街头有个穿灰色毛衣的老太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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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桶里捡了一个瘪掉的啤酒罐,是哈尔滨牌的,她食指上还套了个拉环做的戒指。
我不信邪,拉进度条到第七十六分钟,看到老太太那只微颤的手里印着哈尔滨牌的啤酒罐,我笑了,我说:“我也想喝点。”
那天晚上我在严靳家喝醉了,我们什么也没做,我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天明。他甚至没有把我抱上床。一觉醒来,我腰酸背痛,至今耿耿于怀。
我转头问严靳:“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你家喝啤酒那回。”
他说:“看了一部大尺度电影。”
“你好含蓄哦,都不讲它是三-及-片。”我转过头去,看着他开车的侧影,“为什么让我睡沙发啊?我很沉抱不动吗?还是我喝醉了你就要当君子,当绅士,要避嫌,不敢有肢体接触?”
他笑了笑:“想得真多。”
我追问:“你还是没有回答我。”
“你是豌豆公主吗,睡了一次沙发记到现在。”严靳说,“你那天一大早就来跟我抱怨,说期末周熬了好几个通宵。我不想吵醒你。”
我眨眼睛,有些茫然:“是期末周吗,我忘记了。”
“你只在意啤酒和艳-情电影。”
“我读书还是很用功的。”我嘀咕了一句。
说起读书我想起方玉珩,他请假来巴黎参加了我的毕业典礼。
他从不缺席我的重要时刻,世俗意义上那些重要时刻。
他肯定是关心我的,大概率是喜欢我的,但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他应该有很多机会可以说。
如果他说了,我就不会认识小舟、席叡,还有叶开朗。他们都是我的前男友。该死的叶开朗骗走了我二十万,还让我给他付了六个月高级公寓的房租。
我更不会跟严靳纠缠不清。这个男人好不安全,他倒不会像叶开朗那样骗钱,只不过我的心肝脾肺肾乃至脑花都有被他吸走的风险。
但方玉珩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能被他占据春心的同时,连大脑和身体也一并上缴,上缴给虚空。我又不是穿黑袍子的修女,我学不会克制。
又争又抢尚且得不到什么,人为什么要克制。
我只能勇敢面对,面对心肝脾肺肾乃至脑花都被吸走的风险。
5. 第 5 章
走的时候严靳问我房间号,我告诉他是2804,跟你的办公室楼层一样。他笑笑,跟我说晚安,这时他电话响了,他没接,他说:“去海铂能源吧。”
我下车,朝他挥了挥手,我说我上去了,你接电话吧,我不偷听。
我转身进了酒店大门,没走几步就觉得饿,又饿又困,饿是排在前面的,我决定上楼之后先泡澡,然后吃饭,最后睡觉。
站在浴室里,我脱-得光-遛-溜,浴缸正在哗啦啦放水,已经八成满了。
我有次在严靳的住处泡澡晕过去,他说水位不要超过胸口,但我还是喜欢连带脖颈都淹没进去的感觉。
手飘起来,腿飘起来,把自重的压力都转移给水。
就是脑子里偶尔会闪过儿时看过的电视剧,香港的,探案主题的古装电视剧。
里面有人死在河里了,她的好友亲朋去河中寻找尸体,我不记得原理是什么,那些人往河里丢了很多西瓜,圆滚滚的西瓜像泡发的人一样,浮在河面上。
因为这个剧情,我曾经一度很怕泡澡。
人在不同阶段就是会有不同的恐惧。
后来长大些,有个切水果的游戏风靡学校,走到哪里都听到“咻咻!唰唰!”,刀光剑影里,大批水果从天而降任人鱼肉,谁有手机平板,谁就是潇洒如风的剑客游侠。
随着游戏热度冷却,我对洗澡的恐惧也跟着“咻咻唰唰”声退潮。
人的恐惧就是这样,来得莫名其妙,走得莫名其妙。
洗完澡,我穿着浴袍走出浴室,听到了最后一声电话铃响,然后房间门响了,说是客房服务。我脑子里跳出好多极具戏剧性抓捕剧情。
我打开门,对方送来食物和酒,下一秒我收到严靳发来的消息,他让我喝完酒别泡澡。跟他认识时间越长,我越能理解为什么前女友会给他送分手礼物。
我给他发语音,我说晚了,惨了,已经泡上了,马上要沉没,我马上要被淹死了。
他让我努力自救一把,不要连累他。
我说我不,酒和食物都跟你有关系,我要咬破手指写血书,写严靳害我。我又说,除非你告诉我海铂能源好在哪里。
其实我并不在意海铂是好是坏,我只是好无聊,我想有个人跟我多说话。
他的电话打来了,他说我贪心。
我说:“是你主动给我许诺,你说以后有需要你的地方尽管开口啊。”
严靳说:“我有些怀疑,当年你真是来碰瓷的。”
我哈哈笑着,坐在沙发上倒酒,透明的,有气泡,闻起来很甜。我说:“才反应过来啊,诉讼时效早过了吧?”
十五岁那年,三叔带严靳来家里吃饭的两天前,我在大马路上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赶着上庭,我赶着逃学,我被他乘坐的那辆s级奔驰撞了。
说撞可能严重了点,我甚至没有倒地,就是碰了下,腿上留了淤青,半个多月就消了。他递给我名片,我感觉他是想用律师身份恐吓我,他怕我碰瓷,怕我无理取闹、有理取闹。
严靳弯着腰,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说,有需要他的地方尽管开口,他现在有事要忙,让司机送我去医院。
那个司机是他当事人的司机,当时他自己还没有司机,其实现在也没有,但以前是因为他不够格,现在是因为他不喜欢。
两天后我找他帮了第一个忙。
我让他帮我找借口、帮我撒谎,我说我星期六晚上要去东港放烟花,我要在外面过夜,第二天中午再回家。
我爸妈其他方面不太管我,但我门禁很严,他们觉得女孩子晚上在外头乱晃是件很不体面的事,我不体面,就会连带着他们也脸上无光。
严靳问我是不是跟男同学约会。我说这个不归你管,我问他,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后来当着我妈的面,他问我是不是喜欢钢琴,是不是喜欢小林文美?他在书房看到了小林文美的海报。我说是啊我喜欢小林文美,我喜欢钢琴。
这都是母亲希望我喜欢的东西。
严靳说星期六晚上,小林文美要参加他当事人的家宴,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凑热闹。
托他的福,星期五晚上我跟着方玉珩去东港。我们在海边放烟花,我在沙滩上来回跑,烟花升空照亮我的瞳孔,照亮方玉珩的脸。我近着看他,远着看他,他五官柔和,长相美好。
我喜欢跟方玉珩待在一起,从认识他那天起,从他成为我爸妈干儿子那天起,就喜欢跟他待在一起。
他好奇心很重。
他好奇我为什么躲在花坛背后笑,问我为什么偷偷往钢琴老师茶杯里抖灰尘,我的网球拍坏了他比我还先知道,他会送我新球拍当生日礼物。
他好像可以随时随地看见我。
母亲也能看见我,她视力很好,人又敏锐,但从不光明正大,她总是偷偷摸摸,好像注视我这件事情非常掉价。
如果人死了一定需要一本回忆录,我的回忆录只有方玉珩能写。
我行走在他眼睛里。
离开榕城这些年就只能剩下空白了,总不能让严靳来写吧,花样太多尺度太大,会过不了审。
严靳说:“喝一杯就够了,你太容易醉。”
“不容易醉的话,我也没机会跟你鬼混到一起啊。”我喝了口酒,如果甜度五颗星,这瓶可以打三星。
“那倒也是。”严靳低声笑,他那头有回声、有水声,他可能在洗澡。他对我说晚安,让我喝完记得刷牙,记得早睡,祝我好梦好眠。
我一夜无梦睡到第二天中午,洗漱时瞥见严靳给我的消炎药膏,薄薄涂了一层在脖子上,凉幽幽的。严靳的手指大部分时间温暖,偶尔也凉幽幽,他喜欢摸我的脖子,偶尔会用点力。
我打电话给三叔母,约她下午两点半,抱上我们家宝贝长孙,跟我一起去麓山的度假别墅看望爷爷。
奶奶前年去世后,爷爷就一个人待在山上,家中只有佣人作伴。
不过我也曾听到风言风语,说两百米外那栋白色房子里住着个老太太,是我爷爷年轻时候的梦中情人。
我拿停车当借口,晚了一步进屋,三叔母带着弟弟打前阵,爷爷看着推车里那白胖小子,笑得合不拢嘴,注意到我进门他也不惊讶,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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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地说:“休宁回来了。”
我说:“是。”
他问我:“回去看过你爸妈了吗?”
我说:“还没,先来看看您。”
他连着说了几声“好”,就坐在沙发上专心逗小孩。
他从头到脚穿得一丝不苟,衬衫搭配柔软的羊毛针织,头发油亮亮的,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明显刚染过。
我想,或许隔壁白色房子里当真住着他的梦中情人。
没过多久,张姨给我和三叔母端来茶水。她看着我很惊讶地笑:“休宁回来了!”
我说:“是,好久不见,张姨。”
张姨又跟三叔母打招呼,然后走进茶水间,半晌后她端着托盘出来。我看她托盘上放了杯咖啡,她往花房的方向走去。
这个家除了我们,应该还有别的客人。
闲聊间,三叔母说:“休宁回来也不能一直玩儿吧,是去弘卓那边,还是大哥那边?”
易弘卓是她老公,是我三叔。我们的名字都是爷爷起的。
出生前,他原本计划叫我“修宁”,出生后,他大笔一挥,将“修”改为了“休”,他说这个字更简单。
我觉得他是心里发空、发毛,自己不安宁,也不希望我安宁。不然哪有人会给孩子起名“休宁”的。
他早些年一定恨我。正是我的存在和呼吸让我妈没有儿子,让三叔母头胎生了个女儿。这个结论是我奶奶几经辗转,找大师算出来的。
所以榕城容不下我,所以我才得独自去伦敦、去巴黎。
不过眼下好了,新出生的弟弟填补了他心里的空缺,他今天看我的眼神格外温和,前所未有,像宫崎骏电影里的老头,童话里的老头。
约三叔母一同前来的决定简直太明智,我不禁有些洋洋自得。
爷爷说:“想去哪去哪吧。”
我看着花房的方向问:“去海铂能源可以吗?”
爷爷说:“你对家里的事情,还是很关注啊。”我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意思,但总之是在阴阳怪气。老头也真是搞笑,年纪越大越没风度,越活越回去了。
他说:“想去就去吧,去了好好干。我听说你在学校成绩还可以。”
去公司第一天,人事告诉我,我需要轮岗。问就是“上面的意思”。我问她从哪开始,她说行政。我说,我学经济的。她说行政正好有缺,又补充,是“上面的意思”。
我点头,说我明白了。
她说:“易小姐,我带你去工位。”
路过茶水间时,我从窗户朝外看,意外发现严靳的律所就在对面,只需要步行过桥,他在二十八层,我在十五楼。
行政办公室在茶水间边上,大概是为了方便打杂。我对面位置坐了个女孩,名字叫翁梦璇。
人事经理走后,翁梦璇告诉我,她是作为管培生招进来的,昨天刚来上班,是榕城大学毕业的研究生,海洋工程专业。
我不知道海洋工程具体是干嘛的,但海洋工程都来搞行政,我瞬间没了怨言。
她问我:“你也是管培生吗?之前面试怎么都没见过你?”
6. 第 6 章
上山看望完爷爷的第二天下午,我回了趟家。
真像方玉珩所说,彤彤和我小姨搬过来了,家里还多了好多佣人,曾经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完全消失,整个屋子里都是人味儿。
彤彤住我原来的房间,房里那些杂物被搬去了阁楼,它们没有落灰,每天有人打扫。
那些杂物里占大头的是书,很厚的书,比如荣格的《红书》,都是中学时代我妈给我买的,我翻开发现导读都有几十页,就一行都看不下去了。
彤彤很欢迎我,她穿着连衣裙带着我楼上楼下转圈、参观。
她说这边花园重新打造过了,那边泳池新贴了瓷砖,新瓷砖是和二姨一起挑的,也就是我妈,她问我,你觉得改得好看不好看?
彤彤学美术,在意大利待过一阵子,她审美应该很好吧,她挑中的东西一定好看。
我点头,说:“好看,像个度假村。”
彤彤对我笑,很欣喜的样子,她说:“家里的健身房我也重新布置了!都是上个月才到的新器材!”
我摸了摸这些新砖新瓦新器材,挺好的。
彤彤说:“表姐你试试这个划船机。”
我坐上去,随便拉了几下。
彤彤在旁边鼓掌:“表姐你动作好标准,这些年一直都在健身吗?”
我抬头看着镜子里的我,镜子里的彤彤,说:“偶尔吧。”
镜子里的彤彤露出个俏皮的表情,她过来拉我的手,她说:“我们再去旁边屋子看看吧,那边是用来做瑜伽或者普拉提的。”
彤彤是个尽职的向导,她向我介绍家里的一切。我觉得她好厉害,她的笑声爽朗明快,凭一己之力就让这栋大房子变得热闹,真是好厉害。
连我爸妈都被她感染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妈破天荒主动夹话梅小排给我,上一次给我夹菜还是......还是上一次,我想不起具体时间了。
她说:“知道你喜欢,特意让阿姨做的,你多吃点。”
我啃了块排骨,好甜,我说对她说谢谢。
她说不用客气,停了一下又重复道:“是特意给你做的。”
我说:“我知道。”我看了眼她和小姨面前的牛油果沙拉,说:“吃不完我打包带走。”
我妈低头吃沙拉,小姨笑了,她的笑和彤彤好像,爽朗又明快,不愧是母女。
小姨对我说:“休宁啊,甜的东西吃太多对皮肤不好!你不能仗着年轻就胡乱造。上个星期啊,我去罗医生那里做了个新项目,说美国中东那边好多人都做的,效果好得不得了!这几天像打鸡血一样兴奋,皮肤都会呼吸了,要不要我帮你约时间?”
彤彤说:“表姐知道的新鲜玩意儿肯定比你多,说不定人家早都做过了。”
小姨恍然:“也对哈,”她朝我眯了眯眼睛,“以后有好项目记得第一时间分享给小姨,这人年纪大了就容易焦虑,不往脸上搞点东西心里一点都不踏实的。”
我说小姨你天生丽质,再多项目也只算锦上添花。
小姨用叉子戳着面前的那盘草,笑了。
晚上七点,我看彤彤笑得有些累了,就找借口离开,厨房帮我打包了话梅小排,饭盒和口袋都很精致,当真好像去星级酒店走了一遭。
我拎着口袋,出门前我爸叫住我,他说:“爷爷告诉我了,你想去海铂。具体原因我就不多问了,既然有事做,那就好好做。”
我说好的,明白,我知道,你放心。
我妈站在一旁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叹的是哪门子气。
我对她挥了挥手,说:“那我先走了。”
她左右看看,叹出第二口气:“既然回榕城了,你太长时间不回家外人要说闲话的,每周抽空回来吃个饭吧,要吃什么提前告诉我,我好让阿姨准备。”
我说好的,明白,我知道,下周还是这个时间吧。
我离开那会儿天已经黑了,春天的夜风吹在脸上很舒服,我特意在大马路上溜达了一阵,先是慢走,然后快走,然后小跑,盒子里的话梅小排跟着我一颠一颠,发出噔噔的声响。
跑了一会儿,我出了点汗,脑门儿凉凉的。我不太想回酒店,也不想拎着话梅小排去找方玉珩,他一定在工作,一定在加班。
我拿出手机给严靳打了个电话,我问他在哪里,我说我去找他。
他告诉我,他在嘉蓝江旁边的餐厅吃饭,和前女友吃饭。
我问他,你们要重修旧好吗?
他说:“我要帮她打离婚官司。”
我站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笑了声,我说:“怎么又是离婚官司,你要拆散多少夫妻才肯罢休,我看月老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
他说:“你说得有道理,不然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给我绑定良缘。”
我感受到手机震动,耳边又响起严靳的声音:“地址发你了,过来吧。”
严靳吃饭的那家餐酒吧真的是在江边,不是在江畔、江对岸、江附近,就是正儿八经的,和嘉蓝江紧密相贴的那种江边。
站在餐厅门口,还能听到游船划过江面的声音。餐厅光线挺暗,很有氛围,玻璃窗又透又亮,干净得不得了,包间里几乎没有隐私。
我透过玻璃窗看见了他,还有他对面的漂亮女人。我看见他穿西装,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女人在他对面低头吃东西,还在笑。
我孤陋寡闻,我是没见过谁谈案子来这种地方。
我在玻璃窗外跟严靳打了个招呼,没往餐厅里走,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我去附近便利店买了一听啤酒,哈尔滨牌的。我拿着啤酒去了江边,坐在长椅上,喝酒,吃我打包的话梅小排。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拿走了饭盒里最后一块排骨。
严靳把吃剩的骨头扔在盒子里,他舔了下手指,在我身边坐下来,他问:“你回家了?”
我点点头,转头打量他:“律师和当事人发生不正当关系是不是违规啊?”
他看着我,没说话。
我又说:“离婚证没下来,横竖都算婚外情吧?吃饭也不找个私密点的地方,你当心人家老公找你麻烦。”
严靳笑了,他点了根烟,我对他摊手,我说我也要。
他帮我点烟,他离我好近,他咬着烟用模糊的声音说:“你不去写都市狗血小说真是浪费天赋。”
我掩着打火机的火苗,笑嘻嘻地说:“戏剧来源于生活。”我跪在椅子上回头张望,问他:“你前女友人呢?”
他指了指路口的方向,我隐约瞧见一辆劳斯莱斯。
他说:“去私密的地方搞婚外情了。”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我问他:“你说爱情又不是什么永恒的东西,为什么这么多人上赶着结婚?”
“不知道,我又没结婚。”
我碰碰他的胳膊:“没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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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也不代表没思考、没想法啊,随便说来听听嘛。”
严靳想了想,他说:“一个人容易没方向,没有方向,日子就容易过不下去,两个没方向的人凑在一起,大概率也没方向,但有同行者一起迷茫甚至迷失,听上去就没那么可怕。”
“你的意思,结婚的都是胆小鬼,万花丛中过的,才是勇士。”
严靳抽了口烟,说:“万花丛中过的也是胆小鬼,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胆小鬼。”
“那你是吗?”我问。
他点头:“我当然是。”
听完这个回答我就走神了,以至于忘了抽烟,那根烟在我指间燃尽,在风里燃尽。
我看着江面上的游船,甲板上挤满了游客,因为不是寒暑假,带小孩出门的三口之家少之又少,甲板上三分之二都是情侣,有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也有六七十岁的老夫老妻。
严靳抓过我的手,在饭盒里抖落烟灰。我觉得下巴痒,伸手挠了挠。
船上的女歌手开始唱歌了,唱的是爵士,甲板上的人们纷纷回到船舱里。我希望他们玩得愉快,榕城是个古老又美丽的城市,榕城的市民也很好客。
“我小时候以为我爸妈结婚是家族联合的结果,长大了才知道,他们是自由恋爱的。我爸追的我妈,十八般武艺用尽了,第一次表白还惨遭拒绝。”
严靳说:“我听你三叔讲过,大哥追老婆,他帮忙跑了好多腿,送了好多花。他说大嫂当年很受欢迎,追她的小伙子什么类型都有。大嫂不好追,为人傲气得很,大部分人的热情持续一阵就消散了,唯独你爸不达目的不罢休。”
“那有什么用啊,费这么大劲追回家,就为了让人给他生儿子?”
我站起来,前后左右活动身体,原地跑跳了几下,我又坐回去,把剩下的半罐啤酒喝光,我对严靳说:“送我回去吧,明天要上班了。”
他把长椅上的垃圾收拾好,问我:“去哪个部门?”
我摇头:“不知道,哪个部门都一样吧。”
严靳送我回酒店,跟我一起乘电梯上楼,跟我一起进了2804。他脱下西装,我扯开他的领带扔在床上,我问他要不要一起洗澡,他让我自己先洗,他要回个工作电话。
我没有泡澡,只是冲了个淋浴,十来分钟就洗好了,我穿着浴袍走出去,我靠在床头半躺着。
严靳还在打电话,他面向窗外打电话,谈话内容我听不太懂。
我精神疲倦、昏昏欲睡,在床上翻来滚去,百无聊赖,沿着床边顺时针滚了半圈,脑袋指向六点钟方向时,他挂断了电话。
他走到床尾,站在我头顶前方,我睁大眼睛,倒立着看他,我说:“聊这么久不觉得口干舌燥吗,要不要喝点什么?”
他说不用,他伸出右手摸了摸我的下巴,养猫养狗的人应该很熟悉这种手法。他用另一只手解开几颗衬衫纽扣,他告诉我:“上次忘记跟你说,海铂准备上市了。虽然你没有金钱方面的需求,但搭乘一艘正在航行的新船,总好过陈船、烂船。”
我抓住他的手背,说:“你再不洗澡我就要睡着了。”
我还当真睡着了。
我记得我是在床尾睡着的,凌晨两点醒来却躺在床头,胳膊底下压着严靳的领带,他应该已经走了,我摸了摸枕头,没有温度。
我拿起领带在鼻尖闻了闻,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但我一闻就知道是他的东西。
7. 第 7 章
学海洋工程的翁梦璇,在上班的时候,看上去总是气息奄奄。管行政的涛姐一天要提醒她八百遍:“背挺直!坐没坐相!你是不是又犯困了!?”
翁梦璇要么虎躯一震,要么揉揉眼睛,要么死乞白赖维持原状。上班时间越长,她的脸皮越厚,大约在一个半月过后,深秋,银杏叶子全部黄了,簌簌往下飘落的时节,涛姐彻底不管她了。
我在很多地方都容易被当成刺头。我不喜欢规矩,不喜欢说教,这听上去分明没什么不妥,却总是被搞得像冒了什么大不韪。
我以为在海铂上班也逃不过这种日子,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翁梦璇叛逆荣光的庇佑之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过了好一阵平静又清净的日子。
我挺感激她,所以我总给跟她分享好吃的,一连分享了一个月。
泡芙啊、芝士蛋糕啊、车厘子啊、苹果派啊、寿司啊、咖啡奶茶啊,偶尔也有薯片和饼干,偶尔还会偷着喝半杯梅子酒、葡萄酒。
这些东西一半是严靳买的,一半是我自己买的。
前几天严靳来2804跟我见面,他托着我的后腰,说:“怎么又瘦了?别告诉我你还在学巴黎女人。”
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挫败感,我说:“我之前在网上刷到过一个视频,讲的是一对情侣,那个男的好神经,每天做很多好吃的,看女朋友一天天胖成球、胖成猪,他就特别幸福、特别有成就感。他摸着对方白花花的肉,好像就能颅-内-糕-潮。”
我跨坐在他腿上,他亲我,我揉他脑袋,我说:“啊呀,你不会就是这种变态吧?”
严靳在我肩窝里笑:“那这颅-内-糕-潮来得不容易啊,需要持之以恒的。”
我抬起头,伸长脖子,闭上眼睛:“有人拿我当猪养,我就会逃出猪圈,有人拿我当鸟养,我就会飞出鸟笼。”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又低下头去亲我的锁骨。
说回学海洋工程专业的翁梦璇吧。
我凭借这些杂七杂八的食物,征服了她的胃,也征服了她的心。我给她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她认为我并不和办公室的大哥大姐同流合污,我是值得她信任的,是自己人。
于是在星期五的下午,她对我发出邀请,她请我去一家名为AKK的Livehouse看她乐队的演出。
我惊讶:“你是乐队的经纪人吗?”
翁梦璇趴在办公桌上,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告诉我:“我是吉他手兼主唱。”
我抬头,涛姐正盯着我,我装模作样地敲了几下键盘,她收回眼神忙别的去了。我探头问翁梦璇:“你们乐队叫什么名字?”
她说:“bamboobee!bee后面加个感叹号。”
我说:“竹蜂啊,为什么要叫这个,是你想的名字吗?”
翁梦璇用手掌作出一个小范围飞翔的动作:“小蜜蜂,嗡嗡嗡,飞在花丛中。”
我笑了声:“竹蜂是蜜蜂吗?好像是蜜蜂科的?蜜蜂科就等于蜜蜂吗?”
翁梦璇说:“不知道,但竹蜂听起来酷一点。”
“海里有什么生物类似蜜蜂吗?”我问。
翁梦璇皱了眉头:“我是学海洋工程又不是海洋生物,我除了鲨鱼海豚鲸鱼水母,就只知道帝王蟹、面包蟹、澳洲大龙虾啦!餐桌上学到的。”
我答应了翁梦璇星期六晚上去AKK看演出,去看上班时间奄奄一息的翁梦璇是如何像蜜蜂一样在台上飞舞。
我不习惯一个人进出Livehouse,以前去这种地方,都是和朋友一起。
他们喜欢听很热闹的乐队,很热闹的歌,一大群人,金发的棕发的黑发的,也有染得红彤彤、蓝幽幽的,穿着背心,短裤,短裙,在密闭空间里蹦蹦跳跳,难免会碰到谁的肩膀,踩到谁的脚。
我能接受被熟人碰肩膀、踩脚,但如果周遭都很陌生,心里会生出恐惧,像被丢进悬崖底部的大坑。
像会被坑杀。
这种安全感的丧失,让我想起严靳对婚姻的解读。
其实两个人被扔进大坑,该被坑杀还被坑杀,但独自消亡与共赴黄泉相比,好像少了很多壮阔,多了很多落寞。
我也是胆小鬼吧。
我决定找个人一起去看演出。方玉珩是我的第一人选。
我早上醒来就给他打电话,我的声音还很拖拉,他已经特别清醒了。方玉珩喜欢跑步,从小就有晨跑的习惯,以前跑三公里五公里,现在跑十公里,十五公里。
我揉了几下眼睛,看向窗外蒙蒙亮的天,我说:“你不会已经跑完十公里了吧?”
他用很精神的声音告诉我:“跑了二十一公里。”
我抓着电话笑了笑:“半程马拉松啊。”
“下星期周末要去跑全马。”方玉珩说,“提前适应适应。”
因为刚刚睡醒,我的脑子本就不太灵光,被他的马拉松这么一绕,完全忘记了打这通电话的初衷,但我不想挂断,拖拖拉拉地,说了一些没内容的废话。
两分钟后,方玉珩主动告诉我:“今天中午我要去家里吃饭。”
我回过神来:“我家吗?”
“嗯。”方玉珩说,“前阵子工作忙一直加班,都没能抽空去看看干妈。”
今天也是我每周例行回家的日子。
我回家吃了四次饭,每次都有话梅小排,我妈可能想不起来我小时候除了话梅小排还爱吃什么,她也不知道,我长大后口味变了,我喜欢吃茶泡饭、汤泡饭、白水泡饭。
我跟方玉珩说:“我也要回去,你跟我一起吧。”
他迟疑了一下:“我可能会去得比较早。”
挂断电话我才反应过来,我是想邀请他去AKK看演出的。但反正待会儿也要见面,我就没急着回拨给他。
我照常起床洗漱化妆,画完左边眼线,我妈打电话来了。
她说:“你去忙自己的事吧。”又说,“我的意思是,你朋友多、去处多,也不是非得回家吃饭。”
我“噢”了一声,她把电话挂了。我挺懵的,我打给小姨,我问她:“我妈什么意思?”
小姨在电话那头很尴尬地笑,说:“休宁啊,是这样。最近这个月呢,你妈天天做噩梦,精神差得不得了,人都瘦了两三斤。想着之前找人来看,说是家里地方太大人丁不足,又请了几个佣人住进来,佣人的八字都是特意看过的,阳气很足的那种哦,但没一点用。这周我陪她去永山待了几天,是在寺庙里住的,偏偏在那儿就能睡,睡得还挺好,可一回家就不行,她说,只要想到你每周回来,她就紧张、就心慌慌的。”
我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只有半张脸带着妆容,是有点吓人。
“休宁啊,”小姨在电话里喊我,“你也不要怪她,这不是她原本的意愿。”
我知道我妈在害怕什么。
她怕的根本不是我,她怕的是我出生之后那段光景和回忆。
咄咄逼人的公公婆婆,冷暴力的陌生丈夫,无动于衷的父亲母亲,锁在光鲜皮囊之下不知所措的自己。
她为什么遭受这些,她是天之骄女,是人人追逐、人人称羡的投胎好手、人生赢家。她的公婆不是说拿她当亲女儿吗?她的丈夫不是最爱她吗?她的父母不是总是以她为傲吗?
为什么这些人都变了。
这种转变是从我出生开始的。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不是突如其来的,是潜移默化的,是温水煮青蛙的。
这些人逐渐跟她越走越远,这些人把她丢在后边,她的身边只有我,我除了吃、除了睡、除了哭,什么都不懂。
她看见我,她并不感激我,她并不感激我留在她身边,她觉得是我把那些人推开的、推走的。
我都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但我有本事推开一切,我有本事剥离属于她的所有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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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着镜子补全了右脸的妆容,我一簇簇地往眼皮上贴睫毛,我睡衣外头套上风衣,去餐厅吃早饭,吃完早饭我想了想,还是不要找方玉珩一起看演出了。
-
翁梦璇做事挺周到的,她电话告诉我,AKK门口有个穿白色卫衣粉色短裤的男孩,那是她朋友,姓吴,可以叫他小吴,是个厂二代,家里做食品加工的,他会带我去后台。
我大概提前一个小时到了,没有发现白色卫衣粉色短裤,倒是有个光着上半身的粉短裤男孩,站在侧门附近探头探脑,有些畏畏缩缩,他好像在找什么人,我不确定那个人是我。
我看他哆嗦得厉害,加快步子走过去,我看着他,他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勾着身子哆哆嗦嗦问我:“你是小蜜蜂的朋友吗?”
我愣了瞬:“小蜜蜂?你说翁梦璇吗?”
粉短裤男孩用力点头:“她名字太不顺口了,我们都叫她小蜜蜂。”忽然一把抓了我的腕子,“走吧走吧,我带你去里面看看,冻死我了!”
我被他生拉硬拽着往里走,我问他:“你的白色卫衣呢,你为什不穿衣服,你家是做食品加工的吗?”
男孩松开我,搓了两下胳膊:“我跟阿池打赌输了,他抢走了我的衣服。”
“阿池是谁?”我问。
“竹蜂的贝斯手。”小吴说。
他话音刚落,我就听到贝斯的响动。
琴声好像会爬梯子,爬的是云梯,像孙猴子窜天那样,“咻!”的一下到达顶点。冷不防丁来这么一下,我还真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涤荡了。
跟着小吴走到休息室,这房间挺乱,地上拉扯着各种黑线,房间里有四个人,横七竖八地坐着躺着站着。
翁梦璇正对着镜子涂口红,说实话,如果不是她气息奄奄地向我打了个招呼,我大概率是认不出她。
小吴指着沙发上的板寸酷哥告诉我:“他就是阿池。”
我跟阿池握手,我说你好。他也回了我一句你好,语气还挺温柔。我看见小吴的白色卫衣被他坐在屁股底下。
小吴依次给我介绍房间里的人。
键盘是个爆炸头,叫超越,他不爱说话,也不爱看人。
鼓手名字叫牙牙,脑袋后面扎了一个小啾啾。牙牙长了一口虎牙,看上去像未成年,但据说是这个房间里年纪最大的。
我坐在椅子上,看他们东忙西忙,好像杂乱无章,又仿佛乱中有序。
小吴蹲在阿池旁边拉拉扯扯祈求了好一会儿,总算要回了他的白色卫衣,阿池帮他把卫衣套在头上。
超越戴上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更加不看人、不理人了。牙牙在房间里东跑西跑,站定在翁梦璇身边,扯开眼线笔,在自己眼角添了两笔。
这个时候我接到了严靳的电话,他问我:“在忙什么?”
我说:“跟朋友在一起。”
我以为他会问我是哪个朋友,他没问,他说:“上回的离婚官司胜诉了,客户分到很多钱,她心情好,邀请我看演出,你来不来?”
我笑笑说:“噢,客户哦。”我问他,“什么演出?音乐剧还是交响乐?”
严靳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国内乐队,不知道是唱什么的。”
我回头看看翁梦璇,他们摆弄乐器的声响越来越大了,我站起身走出门,找了个清净些的地方,我开玩笑地说:“不会是bamboobee!吧,后面加感叹号的那一个。”
严靳说:“看来还不像我以为的那么名不见经传。”
我有些吃惊,吃惊地“哇”了一声,我问他:“你跟客户二人世界不好吗,找我做什么?就惦记三-人-行这口?”
他笑出了声:“现在已经有三个人了,你是第四个。”
我反应过来:“啊!婚外情对象也在!那你跟着掺和什么?”
“盛情难却啊,”严靳说,“乙方都很卑微的。”
8. 第 8 章
挂断电话之前我告诉严靳,我就在竹蜂的演出后台,我今天没空搭理他。
我收起手机正要进门,被一个横冲直撞的女孩碰了肩膀。女孩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看上去特别文静,她的眼睛很善意,她用轻柔的声音对我说抱歉。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保温盒,盒子很精美。
我上回打包话梅小排的盒子也很精美,但这种精美不一样,富有生活气息,像从家中最干净的橱柜第一层拿出来的,三个月内使用频率最高的盒子,盒子里装的多半是食物,食物热气腾腾。
我对女孩笑了笑,我说没关系。得了我的谅解,她安心收回眼神,拧开门把手进到了门里去。
化妆室内,嗯,姑且称它是化妆室吧。化妆室内的音乐戛然而止了,女孩走过去跟乐队成员挨个打招呼。她跟阿池握手,跟牙牙碰拳,她揉了几把超越的爆炸头,然后把保温盒放到翁梦璇面前,笑盈盈地望着她。
小吴在旁边踢了踢椅子,愤愤不平地发出抗议:“还有我呢,怎么就把我略过了?”
女孩冲他耸肩,眨眼睛,露出善意又抱歉的笑,就好像刚才撞我时那样。
翁梦璇打开饭盒,从里面拿出一块糕点,我仔细看了,是中式糕点,类似定胜糕之类的东西。
我知道江浙一带的人乔迁考试会吃定胜糕,我这才想起,还没问过翁梦璇是从哪个地方考来榕城念大学的,她的家乡是哪里。
翁梦璇囫囵咽下糕点,嘴角粘了豆沙,她斜着脑袋亲了一口女孩的脸颊,好用力,比轻拨吉他试音的响动还大。
牙牙在旁边起哄,阿池看着她们,眼里是笑着的。
翁梦璇把害羞的女孩拉到我面前,她告诉我,女孩叫虞槐,竹蜂百分之八十的歌都是由她填词。我看着她们十指紧扣的左右手,点了点头,我说我是小蜜蜂的同事,我叫易休宁。
虞槐松开翁梦璇的手,神情还是害羞的,她的耳朵有点红,她凑上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没太读懂其中意味,我的手指碰到了她的长头发,好滑好凉。进屋之前,她一定在秋风中奔跑了很久。
竹蜂的演出我是跟着小吴还有虞槐一起看的。之前在化妆室与这位词作者碰面时,我猜想他们或许搞民谣,或者是一支快乐的朋克乐队,没想到小蜜蜂上台就炸了我的耳朵。
竹蜂是搞摇滚的,台上的翁梦璇真的很像一只蜜蜂。灯光就是阳光,观众是她的花海。蜜蜂穿梭在花丛中是遵循天理。
我好佩服翁梦璇,天天晚上声嘶力竭吼成这样,居然还能坚持上班,即便气息奄奄呵欠连天,也是当代都市奇迹了。
演出结束,直到所有观众散场,我的耳朵都还在嗡嗡响,蜜蜂好像钻进了我的耳朵。
严靳给我发消息,说他在后门附近。我出去找他,看他一个人站在路边,在一棵小树附近,小树衬得他好高。他穿了件套头毛衫,衣服是黑色的。他背对着我,看姿势,像在抽烟。
我走过去,把两只手伸到他衣服里,贴上他的后背。我的手并不冷,蹦哒了一整个晚上,四肢都很暖和,但他的体温远比我更高。
严靳回头,烟灰落在地上,他给了我一个警告的眼神,我缩回手,背在身后,我歪着身子对他笑。
“不走吗?”他问我。
我没太听清,耳朵里的蜜蜂还在飞,我让他说话大点声。
严靳抽口烟,往前走了一步,他弯下腰来,几乎要贴在我耳朵上了,他问要不要送我回家。又轻又热的气息挠着我的耳朵,他的声音像是穿过蜂飞蝶舞的花海钻过来的,蜜蜂翅膀剐蹭着我的耳廓。
我揉揉耳朵,指着敞开的后门:“我得进去跟他们道个别,可能会花一点时间。”
他点头:“抽完这根烟,我去旁边停车场等你。”
我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回化妆室跟小蜜蜂道别。今天晚上之后,小蜜蜂这个外号深入我心,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拗口的本名。
我打开门,猝不及防的,一整个蛋糕糊上了我的脸。
在我缓慢睁眼的过程中,我先是听到化妆室内一阵欢呼,然后就陷入寂静,不知道是哪一只手递了纸巾给我,我低头擦眼睛,奶油糊在了我袖口上,我抬起黏糊的眼皮,小蜜蜂画着浓妆的脸出现在了距离我眼睛二十厘米的地方。她憋笑憋得很辛苦,浅色的瞳孔里带着一丁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慌乱。
牙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完了!咱们只定了一个蛋糕!”
“谁让你连人都没看清就砸出去了!”这是小吴在抱怨。
超越一边摸鼓槌一边向我解释:“今天是虞槐生日,他们搞恶作剧。”
小蜜蜂挠鼻尖,她抬着眼睛看我,还是一副憋不住笑的样子,阿池放下贝斯走过来,拍我的肩膀:“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这时,门开了,虞槐走进来,从头到脚整洁干净,带着收敛的清香,像朵茉莉。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没等她开口说话,我抓住她的胳膊,跟她来了个法式贴面吻,成功蹭掉脸上百分之四五十的奶油。
虞槐双唇微张愣在原地,小蜜蜂在侧面站着,气得牙痒。我觉得好有意思,没玩够,又抓着虞槐贴了两下,我跟她说生日快乐,她缩着脑袋跟我说谢谢。
牙牙夸我聪明,他笑嘻嘻地说:“一糕两用,经济实惠!”
我走到桌子面前,拿起剩下的蛋糕,追着砸他,我说:“两用算什么,物尽其用才是真经济、真实惠。”
很快,我的单方面追击变成了六人大乱斗,阿池和超越开了香槟四处乱喷,原本就杂乱无章的化妆室雪上加霜,完全就是一片狼藉。
小吴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来,他叫喊着:“我衣服新买的!!打折下来三千五百八十八!!神经病啊!不要喷我!你们离我远点——!!!”
我很久没有加入过任何狂欢了。
竹蜂这群人好有本事,我本来只是一个观众,是个外人,我只是来听歌的,只是来看表演的,怎么不知不觉就开始砸蛋糕、喷香槟、追逐打闹,玩爱的贴贴?
二十分钟后,大家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气喘吁吁,我站在门口挥了挥手,我说:“我先走了,有人在外面等我。”
小蜜蜂从地上爬起来,她拉住我袖子,问:“朋友吗?让他进来啊,待会儿一起去牙牙家的烧烤店吃宵夜。”
我眼前浮现出严靳的脸,我想他多半不希望自己的衣服上沾到奶油、香槟和烧烤的油烟。我对小蜜蜂说:“不用了,留个念想,下次再一起吃吧。”
虞槐朝我笑:“下次一定要来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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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点头,说:“一定。”
停车场很空旷,我一眼找到了严靳,他站在车子旁讲电话。他也看见我了,我这一身狼狈,想不被注意到也难。
他对我打了个手势,让我先上车,五分钟后,他挂断电话坐进来。他没系安全带,没准备开车,而是凑到我面前,捏住我的下巴,吃掉了我左侧眼尾的奶油。
我推开他:“也不嫌脏。”
他笑了下,问我:“玩得开心吗?”
我说还行吧,我说乐队主唱是我同事。他说是吗,早知道他就留在现场听一首再走了。
“你一直等在外面?”我问。
严靳摇头:“回律所签了个字。”
“那怎么又回来了?”
“接你啊。”
我捻了捻发丝上的奶油:“你客户呢?”
“不知道。”他说,“我们的甲乙方关系结束了。”
严靳递给我手帕,让我对着镜子擦脸,我随意抹了几下,把手帕丢还给他:“算了,擦不干净。”
严靳把车开出停车场,在第二个十字路口调了个头,他说他改主意了,不想直接送我回去。我用手背蹭了下脸,黏黏糊糊的,我问他:“那要去哪儿?”
他说:“去我家吧,去年搬的,你还没参观过。”
严靳新家在锦河一号,一梯两户,单从面积来说,比他上个住处缩水不少,但胜在环境清幽,物业尽责,私密性好。
我参观得很认真,卫生间、衣帽间、角角落落都没放过。转完一大圈我回到客厅,都有些累了,显而易见,任何事情做得太认真,都会耗费心神。
我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我听到严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说:“给你泡了杯红茶。”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我问他:“为什么搬家?你缺钱了?之前的房子卖了吗?”
严靳冲我挑眉毛,他说:“没卖,租给我妈朋友住了,”他把杯子放到茶几上,“你这身奶油要留到什么时候?”
我无奈摊手。
“先洗个澡吧。”他说,“我给你拿衣服。”
我以为他会给我拿女人的衣服,严靳家里出现女人的衣服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他只是给我拿了一件睡袍,白色的,很长,很大,应该是他自己的睡袍。
我把袍子拢在身上,腰带无论如何系不紧。肩头、领口松松垮垮,里面又空荡荡,像穿了皇帝的新衣,和裸-奔区别不大。
我走出浴室,在厨房找到他。我靠在门边说:“除了这件睡袍,我还有别的选项吗?”
他递了一杯热牛奶给我:“你想穿什么,直接告诉我。”
我想了想,没有答案,我说:“这是男款,太大了。”
他说:“那没办法,这里没有女人的东西。”
我嗤笑了声:“怎么可能。”
我是真的不信,前些年,每逢假期,我跟严靳总在尼斯见面,我总在他的房子里发现女人的痕迹。餐具、花瓶、被遗忘在浴室架子顶层的香水。他不太主动清理这些,也不特意避讳,回忆和过往对他来说像是无所谓。那瓶香水是花香调的,味道很甜,瓶身蒙了很厚的一层灰。
我攥着滴水的发尾问他:“那其他人来这里穿什么?”
9. 第 9 章
严靳说:“没有其他人来过。”
我睁大眼睛,他摸了摸我头顶半干的头发,好像还是很黏糊。他把我拉到浴室去,帮我重新洗了一遍,好人做到底,连吹干的活儿也一并干了,随后就把我赶出去,他脱下上衣,又低头解皮带,他说他要洗澡。
浴室外头的温度要稍低些,刚伸出一条腿就感受到了寒意,我直奔床上躲起来,蒙着脑袋,蜷成一团,我在被子底下用力呼吸。
他的床单被套也像他的领带、衣服一样,没有特殊香气,但我闻得出,这就是他的床单被套,这就是他的卧室,他的家。
被蓬松柔软的被子包裹着,我险些又沉到梦里去。上次在2804我就是这样睡着的,我不想重蹈覆辙,于是我掀开被子坐起来。
严靳洗完澡出来,正好看到我靠在床头打瞌睡。他说:“困了就先睡吧。”
我揉眼睛,摇头。
他靠着床头躺在我旁边,我拽他胳膊,贴着他的皮肤,好热好烫,还带着湿润的蒸汽。我抬头吻他的嘴唇,他扶着我的腰,任凭我亲他。
我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冷淡,事实证明我的感受十分精准,下一秒他对我说:“今天算了,你累了一晚上,先休息吧。”
我松开他,我说:“那你带我过来做什么?”
“参观啊。”他表情倒是真诚。
我愣生生看他一眼,总觉得违和。我忽然有点生气,没来由的。我咬嘴唇,又眨了几下眼睛,还想说话,他电话响了。
他没有避开我,直接接起来,开口就喊了一声:“妈。”
我扯着被子转过去,闭着眼睛,听他在我身后讲电话。他几乎没主动说什么,无非“嗯、啊”几声,给了对方几次回应。没过多久,我听到他说:“好,那您先休息吧。”
我睁开眼睛,翻个身坐起来,特意把动静搞得很大。我不喜欢生闷气,虽然都不知道究竟生的哪门子气,但我需要旁人分担我的怒火。
而且无论如何,严靳就是始作俑者,他活该承受的。
我动了动嘴唇,一个字还没说出口,电话又他妈响了!这次是我的手机。我拿起来看,是方玉珩。
“不是说今天要回家吃饭吗?”方玉珩问我,“怎么没来?”
他语气很温柔,我的怒火因此淡了几分。我说:“临时有事情,耽误了。”
方玉珩将信将疑:“没跟家里闹矛盾吧?”
我说没有,我又补充说明:“是朋友生日。”
他很明显地松了口气,问我明天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去看画展?
我瞥了眼严靳,他躺在床头翻书,我说好啊,你把时间地点发我。
这阵无名火来得快去得快,丢开手机,我重新躺回被子里,我跟严靳说我确实有点困了,我问他还要不要看书,如果不看,就关灯吧。
他说:“好。”
房间骤然暗了,我闭上眼睛试图直接睡过去,但却始终无法忽视身边的温度和呼吸。
十分钟后,我窸窸窣窣往左挪了几寸,我贴近他,下巴挂在他肩膀上,说:“还是做吧。”
......
肢体酸软带来的疲惫将我从陌生的宁静中拯救,气血在身体里翻涌,我连指尖都泛着燥热的红。
我跟严靳之间无法留白,我们一起度过的每分每秒都需要满满当当。我们又不是恋爱关系,我又不是他女朋友,我对他总是抱有某种目的,他对我也这样。
我不知道两小时前他的脑子抽了什么风,他的抗拒是从哪里来的。他想要的原本就和我一模一样,先前让我觉得陌生,让我浑身僵硬不自在的东西,分明也同样困扰着他,切切实实地困扰着他。
这件事对于我和他而言,就像一首歌曲的前奏,有了前奏才能引入主歌、副歌。有了前奏,他才能坦然拥抱我,我才能毫不心虚地依靠在他怀里。
我们就是这样一种关系。
第二天我醒来,严靳还在睡。昨天换下的脏衣服完全没法穿,我从他衣柜里翻出一件休闲衬衫,还有一条可以调节松紧的运动短裤。往身上一套,和小时候时候偷穿我妈的高定裙子一个效果。
我当然不会穿着这身衣服去看画展,洗脸刷牙后,我从严靳家离开,坐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我给他发微信,说:“衣帽间被我翻乱了,不好意思。衣服干洗好了再还你。”
十点左右,方玉珩开车来酒店门口接我,我拉开副驾驶车门,发现位子上已经有人了。彤彤正拿着化妆镜补粉,她笑眯眯跟我说上午好。我也对她说上午好,我还对方玉珩说上午好。
“还没吃早饭吧?”方玉珩从前排递了个袋子给我,“锦湾饭店的蛋挞。”
我刚接过手,彤彤又递了个玻璃瓶给我:“胡萝卜苹果汁,我早上鲜榨的。本来想榨柳橙汁,橙子皮都剥一半了,才想起表姐你橙子过敏。”
他们人真好,吃饭喝果汁都想着我。我对他们说了两遍谢谢。
“柳橙也是橙子吧?”彤彤扑扇着睫毛,“现在橙子橘子的品种好多,我感觉都一个味道,为什么要分那么细呢?前几天我去水果店说我要买橙子,老板问我什么橙,我根本答不上来,搞得好像我很没有文化,只能伸出手指说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让我想到以前在巴黎买可颂!”彤彤越说越兴奋,她转头趴在椅背上,她看着我吃蛋挞,酥皮掉在垫子上。
彤彤说:“就是你公寓楼下那家店!收银员是个胖胖的白人阿姨,她老爱纠正我可颂的发音!后来我干脆不说了,我就说This!This!This!”
我笑了,把剩下的蛋挞一并塞到嘴里,我说:“霸道总裁戏不都这么演的么,只不过是反过来,”我清了清嗓,严肃认真地模仿,“除了这个、这个、这个,都给我包起来。”
方玉珩也笑了,他说:“今天是彤彤朋友的画展。”
彤彤说:“他叫李文,特别有才华!三头肌比我脸还大,超性感的!五官也很俊朗,吊打电影学院那群歪瓜裂枣!”
我点点头说:“他的才华长在脸上啊。”
彤彤撇嘴笑了笑:“表姐你待会儿看看就知道了,有兴趣记得告诉我,我帮你牵线啊。”
画廊是李文他爸开的,一共两层,我来来回回转了两圈,试图读懂李文的艺术,但我失败了。画难看,三头肌也练得不怎么样,可能我不是李文的受众。
彤彤在李文身边蹦来跳去,他们在那幅两米高的画作面前手舞足蹈,方玉珩被李文父亲叫住了,听他们打招呼的语气,应该是熟人。方玉珩把我介绍给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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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他主动跟我握手,笑得十分友善:“原来是易总的女儿。”
我也微微颔首,说:“李老板你好。”
李老板跟我们闲聊几句,很快又去与旁人寒暄。他是这里的主人,来的大半都是朋友,怠慢了谁都不好。
方玉珩看我无聊,问我要不要去楼下吃点东西。我跟他说好啊,去楼下喝了两杯香槟。这里的酒也很难喝,和李文一个调性。
李老板邀请我们共进午餐,我猜他们的饭也好吃不到哪里去,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我去逛了海滨公园,去商场吃了涮羊肉,又在商场门口围观小孩学旱冰。磨蹭到天将擦黑,漫无目的的,我又走到了AKK门口,今天这里好安静。
远远的,一个服务商打扮的年轻男孩跟我打招呼,走近看,我发现,是小吴。他说:“易小姐来啦!”
我说我只是路过。
小吴说:“今天小蜜蜂他们他们在对面酒吧有驻场演出。”
我回想起昨晚听的歌,耳朵里那种雾蒙蒙的感觉又回来了,我笑笑说:“他们的演出能把酒杯震倒吧。”
小吴说:“平时收敛很多哦,不搞那么硬的。”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隔壁玩玩?
我跟小吴走到AKK对面,酒吧的名字叫“咒”。我站在灯牌底下,没忍住嘀咕了一声:“店名听上去不怎么吉利啊。”
小吴扯了扯领口的蝴蝶结,转头对我说:“也不是呀,咒是两面的,可以代表希望他人遭遇不幸,但也可以是祝祷、发誓的意思嘛,是好是坏,纯看你怎么想咯。”
我没想到小吴会给我这个回答。
他咧嘴一笑说:“这话是阿池跟我讲的。”
“也是哈,”我点头,“清心咒、准提咒之类,也都挺正向吧?去烦止恶、修身养性。”
小吴“诶”了声:“你学佛哦,完全看不出来。”
我说不是,我说看不出来就对了,我这种人没慧根的,是我妈老爱往寺庙跑。
其实我觉得我妈也没慧根,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照样五蕴不空,有挂碍有恐怖。
我在吧台最左侧坐下来,小吴钻到里面开始忙碌,原来他是这里的调酒师。小蜜蜂正在前方舞台上唱着歌,今天的旋律相对舒缓,感觉像是蜜蜂翅膀沾了水,飞不起来。台下的客人也不像昨天那么投入,大多各聊各的天,各干各的事。
我让小吴给我搞杯酒喝,他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我没有口味偏好,好喝就行。白天画廊里那两杯香槟让我恶心到现在。
小吴挺忙的,但他并不冷落我,总是抽空跟我说话。我在吧台拢共坐了二十多分钟,喝了三杯酒,身体缓缓开始发热,神经也兴奋起来了。我转身面向舞台,高举手臂跟小蜜蜂互动,她看到了我,对我眨了下眼睛,挺俏皮。
除了小蜜蜂,还有另一个人也看到了我。
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旁边卡座站起来,他快步走到我面前。说是快步走有些含蓄了,他几乎就是跑到我面前的。
他二话不说将我抱住:“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在榕城遇到你!”
我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来,心脏咚咚地跳,迟迟无法平复。我抬头看他,狠狠推他,没推动,我叹了口气说:“你还要抱多久?我想有个心理准备。”
10. 第 10 章
小吴见状,放下手头的工作跑出来,下一秒,陈舟松开我。我朝小吴比了个ok的手势。
在小事情上,陈舟很听我话,大概这些指令对他来说也像某种咒语。只不过我法力有限,咒语在大事情上会自动失效。
比如分手复合之类。陈舟听不进去任何意见,他很黏糊,很难缠。
我让小吴给他调了一杯酒,我问他:“你怎么来榕城了?”
陈舟说:“你删了我的联系方式,我就只好飞过来找你。”他有些泪眼汪汪,但他太容易哭了,他的眼泪不怎么值钱。不是我特意挖苦他,这话是他自己总结的。
我记得当时是在阿姆斯特丹,我在花店买花,挑了一束纯白的郁金香,花店老板是个棕色眼睛的中年男人,五官端正,身材健硕,讲话声音低得像贝斯,特别性感,和严靳有点像。
小舟买完咖啡过来找我,正好看到我跟老板相谈甚欢。那天晚上,他坐在酒店沙发上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我走过去哄他、安慰他,他眨着毛茸茸的眼睛告诉我:“你不用在意,我就是很容易掉眼泪,我的眼泪不值钱。”
我笑着抱他,像抱着一只脆弱的大型犬,大型犬跟着我一起破涕为笑。
我对陈舟说:“你没必要特意来找我,我们也不是没试过,事实证明我们不合拍。”
陈舟说:“我知道,但人是变化的啊,我可以来适应你,我已经改变很多,我会找到你的节奏。”
看我没接话,他试探着问我:“你是不是还爱席叡?”他一边琢磨一边胡思乱想,“还是说叶开朗又来找你了?我听说他也回了中国。”
“我不吃回头草的,小舟。”我抬手摸他脸,“你也一样。”
他撇开头,说:“你真的没有心。”
我扪心自问,从来没有对不起陈舟,和他在一起那段时间,我绝对称得上“一心一意”。
“那至少,把我联系方式加回来。”他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把我看住,“席叡骗走你二十万,都还能活在你列表里......我也不是那么十恶不赦啊。”
我单手托腮,笑了笑,打开微信,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我这才发现,严靳一整天没回我消息。
通过好友申请之后,陈舟就回卡座了,那边有他朋友。小蜜蜂还在台上懒洋洋唱着,我又硬着头皮坐了十分钟。
十分钟,一秒都不能再多了。我跟小吴打招呼,说我先回家。我感受得到,陈舟的视线一直跟着我,好灼热,再不离开,头发都要烧起来。
-
周三上午,小蜜蜂顶着黑眼圈来上班,同时给我带来个坏消息:陈舟找到酒吧经理,说他要应聘服务员,经理被他风流倜傥的外形征服,本来不缺人,也给了他一个临时工的坑位。
小蜜蜂问我这个帅哥是谁,她说他好帅,戴的手表也很贵,酒吧里好多女孩围着他转。
我说:“是我前男友。”
小蜜蜂说:“他特意来找你吗?好执着好痴情。”
我攥紧拳头作势要揍她,小蜜蜂摆出投降的姿势:“喜欢就是痴情,不喜欢就是烦人咯。又帅又有钱,还有什么放不下啊。”
是啊,他原本的生活阳光又顺遂,又帅又有钱,他还有什么放不下啊。
陈舟不喜欢吃中餐,不喜欢中国传统文化,他对这里的一花一木都没感情,他是为了我来的,我像他的指向标,像他的导航塔。
但我从来不愿成为任何人的指向标、导航塔。我只想从他们生命中轻飘飘走过,像一阵风,一股气味,最好是香味,要是实在觉得臭,那也不要紧。
指向标、导航塔责任重大,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胜任。
我自己都老走弯路,跟着我走容易掉沟里。
陈舟的行为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我一整天上班都心不在焉,我讨厌这种状态,我决定要立刻马上把他劝走。
下班后,我跟着小蜜蜂去了“咒”。
陈舟穿着西装,打着领结走到我旁边。本来我准备了一箩筐的狠话要说,但实在不想在公共场合看他梨花带雨,我选择转变对策,以柔克柔。
我说:“把衣服换了吧,我带你去坐船。”
小舟很高兴,他换下了服务生的西装马甲,穿上了自己的休闲外套。我带他去嘉蓝江坐游轮,像上回碰到的游客那样,我让他去甲板上站着,我给他拍了很多照片。
从船上下来,我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饭,他说饿了,他想吃炸鸡。我们去旁边麦当劳买了一桶辣翅,然后坐在江边长椅上啃辣翅、喝可乐。
陈舟说:“感觉像在吃断头饭。”
我说:“玩够了就回去吧,回欧洲,或者美国,或者去新加坡找你妈。”
陈舟用纸巾擦干净手指,他摇了摇头说:“宝贝,我不是来玩的,我是认真的,我想跟你重新开始。”
“我有男朋友了。”我终究还是对他撒了谎,我说,“我们感情很好。”
陈舟说他不信,他说你不要凭空捏造一个不存在的人出来赶我。
我想了想,说:“你见过他的,之前在巴黎,在Mandy的读书沙龙。”
他明显惊到了,很大声地问我:“是那个姓严的人?怎么可能?他跟你叔叔一样大!”
我念完初中就被送去了英国,因为我奶奶找大师算命,说我挡了易家长孙投胎的路。出国后,我也像重新投胎,像喝了孟婆汤,过往的联系全断了,身边围绕的都是新面孔。
严靳也是属于过往的一部分,那些年,这位总是来家里吃饭的严叔叔,彻底在我生命中消失。
直到十九岁那年春天,我跟朋友去参加学姐的读书沙龙,严靳是陪女伴来的。
我很欣喜地跟他打招呼,他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蛮好的啊,吃吃喝喝不亦乐乎,我又问他过得怎么样,还是经常去我家吃饭吗,他说是啊,每个月都去,上个月去了两回。
我跟小舟也是在那里认识的,他是Mandy男朋友的弟弟,他面容俊俏为人幽默风趣,我们很快建立了恋爱关系,这段关系持续了三个多月。
同年冬天,临近圣诞,Mandy又组了个局,我们一行人去阿尔卑斯山滑雪,正好又碰到严靳,我们住同一家度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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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
那天晚上严靳喝了很多酒,我也有些晕,头重脚轻的。最后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就莫名其妙搞在一起了。
我原本以为事情会在这里结束,没想到第二年初夏,他主动打电话问我,想不想去尼斯看海。
我答应了他。
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想起在阿尔卑斯山醒来的清晨。
那天,我靠着蓬松的枕头,看着窗外皑皑白雪,他躺在我身后,没说话,只是抚摸我的背,那只手干燥温暖又有力,仿佛能托起一个温柔梦乡。
那种触感令我沉迷,我甚至梦到过三五次。
在那之后的两三年,严靳一有空就爱往法国跑,我也总去尼斯看海。
-
我站起来,沿着河边来回走了走。陈舟追到我身边说:“我不信,你说谎太不用心,你好歹编纂一个靠谱些的。”
我看着他,拿出手机,拨通严靳的电话,等了很久才接通。
我说:“有空吗宝贝?能不能来嘉蓝江接我?上回吃话梅小排的地方。”
严靳说:“宝贝都叫上了,我能没空?”
三十分钟后,严靳到了。他臂弯里挂着大衣外套,带着一身酒味。陈舟像担心我串供,连打招呼的机会都没给我留,上来就问他:“你们什么关系?”
严靳看着我笑了笑:“她说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陈舟咬紧了牙:“什么时候开始的?”
严靳脸上的笑消失了:“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盘问?”
“抱歉。”陈舟抿了下嘴唇,“我只是......只是觉得不合常理,”他沉默须臾,没忍住,又重复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回答他:“在法国。”
陈舟这回真生气了,他红了眼眶,逆风而立,强忍着没哭。他在长椅边上来回踱步,嘴里骂骂咧咧,说的基本是英文,偶尔夹杂几句法语,最后用中文破口大骂,他骂严靳是奸夫!他说:“你是个毫无底线的人!”
我们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几个路人驻足观看。陈舟从没受过这种待遇,他一定是觉得丢脸,泄完愤就快步走开了。严靳跟我在长椅上坐着,我抽烟,吹河风,风太大,落了一身烟灰。
严靳说:“他骂人怎么骂一半。”
我认认真真思忖片刻,回答道:“小舟很绅士很斯文,淫|妇这种词,说不出口吧。”
旁边的路人还没走,他们在隔壁椅子上坐下了,斜睨着我们这对“奸夫淫|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改天我请你吃饭吧,”我对严靳说,“这骂也不能白挨。”
他笑了下:“没必要,我对这身份挺满意。”
我啧了声,说他臭不要脸。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说:“回家吗?帮你叫车。”
“再坐会儿。”我有些疑惑,“你有事?”
“嗯。”他站起来,把黑色大衣留在我身上,他说那他先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在寒风中吸了吸鼻子。
很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严靳是从饭局中途抽身过来的,回去又陪客户喝到了凌晨。
11. 第 11 章
陈舟回美国后,我成了“咒”的常客。
小吴调的酒很对我胃口,小蜜蜂要死不活的靡靡之音逐渐也磨顺了我的耳朵。除去上班时间,我几乎都跟竹蜂这群人厮混在一起。
短短两个月,虞槐家烧烤外卖我已经点了不下二十次。
严靳每次来2804我都请他吃烧烤,有回接连吃了三天,闻到烧烤味儿就想吐,他一个星期没再找我。
今年平安夜,海铂在酒店举办圣诞酒会,据说我三叔莅临现场,讲了话。方玉珩也去了,晚上七点他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我告诉他我在车上,要去livehouse看朋友演出。
方玉珩很关心地问我:“一个人吗?安不安全?几点结束?我这边忙完过来接你吧。”
我靠在车窗上,看外面的红绿灯。司机师傅开着窗户抽烟,车里烟味夹杂着浓厚的果味香氛,搞得我有点头昏脑胀。我跟方玉珩说,不用了,演出结束我们还要一起吃夜宵。
他又问我:“你在榕城哪有关系这么好的朋友?”
“新交的啊,”我说,“也不能天天跟自己玩儿吧。”
方玉珩顿了顿说:“抱歉,年底工作太忙,没能抽空陪你。”他又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多数人接近你都有目的,还是留个心眼比较好。”
我仰头大笑,一大口冷风钻到喉咙里,我问他:“那你有目的吗?你的目的是什么?”
方玉珩说他希望我每天开开心心。我又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了。
回国到现在,我跟方玉珩一共见过四次。
接机那天是第一次,看画展是第二次,第三次是他作为集团方领导来海铂开会,我在门口跟他打了个照面,第四次是彤彤约我去看音乐剧,结束后方玉珩过来接,他送我回酒店,送彤彤回我家。
我发现,好像小时候的方玉珩比较能哄我开心。
汽车在livehouse门口停下,我跟方玉珩说:“你先忙吧,我也要进去看演出了。”
我一下车就碰到牙牙,他手里还拿着鼓槌。我说你从哪里跑来的,他说他刚刚在旁边路口围观车祸,一辆吉普撞了白色电瓶车。
我说:“严重吗?人没事吧?”
牙牙摇头说:“不知道,我去的时候没见着人,地上有一大摊血,血腥味浓得不得了,”他用力闻了闻袖口,又把手支到我面前,“你闻闻,我这儿是不是也染上了。”
我往后撤了一步,问他:“你特意跑出去,就为了围观车祸?”
牙牙把鼓槌递给我,一边往里走一边重新扎头发,他说:“我哥跟我说,我妈今天要来看演出,她就骑白色电瓶车。”
我问:“你打她电话没?”
牙牙说:“我没她电话,我们关系不是很亲。”他扎好头发,从我手里接过鼓槌,回头笑了笑,牙齿又白又亮,“但我认识她的车,上面有只手绘哆啦A梦,是我画的。撞烂那辆不是她的。”
-
这天晚上虞槐又来晚一步,她柔顺的头发别在耳后,穿白色高领毛衣,勃艮第小皮鞋,灰色牛角扣连帽大衣,像刚从图书馆过来。
没人看得出来,这个乖乖女掌控着竹蜂的灵魂。
竹蜂作为压轴乐队出场,那时已经很晚了。身边的年轻人们欢呼着、蹦跳着,虞槐的鞋跟被踩掉两回,我的耳环被挤掉了,也没敢弯下身找,怕被踩成肉泥。我的命算不上贱也谈不上珍贵,但好歹胜过耳环。
竹蜂唱完三首歌,演出就结束了。观众离场,留下一地垃圾和满屋宁静。等小蜜蜂他们休整收拾完毕,我们一行七人去了对面酒吧喝酒,老板大大方方地,送了我们一瓶白州。他跟小蜜蜂是老熟人,小蜜蜂叫他龙哥。
我们在酒吧待了一个多小时,小吴提出想去虞槐家吃烧烤。虞槐笑盈盈地说好,她起身去上洗手间,等了十分钟也不见人回来。
小蜜蜂担心虞槐身体不舒服,就起身说要过去看看,阿池抬头望了她一眼,站起来,跟了过去。紧接着,我们就听到洗手间方向传来撞击和辱骂,牙牙和超越蹭一下冲了过去,小吴也从吧台方向探出了身子。
我跟着他们跑到洗手间门口,只见阿池一拳挥出去,砸在了一个啤酒肚男人左脸上。紧接着,对面三两抱团开始还手,牙牙猛扑上去,不知扯飞了谁的眼镜,丢在地上踩得稀巴烂。
小蜜蜂把虞槐护在角落,虞槐抓着她的胳膊朝外看,衣衫完整,头脸干净,只是那一脸愁容仿佛焊死在了脸上。
我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一个板寸男冲上来就要抢我手机,超越一把将他推开,按在墙上,小吴也跑了过来,他大喊着:“阿池小心!”
我躲在绿植后头打报警电话,耳边充斥着玻璃杯和酒瓶碎裂的声音。我刚走过来就察觉到一股难闻的味道,这种味道在欧洲某些地区街头很常见,我对警察说:“这里有人嗑|嗨了。”
酒吧附近就是派出所,外加我口中所言是敏感话题,警察来得特别块,把在场众人一个不落地带了回去,验血、验尿、依次接受问询。
半小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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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老板龙哥也来了,他说那啤酒肚是他朋友,是美国海龟,去年才博士毕业呢,是高学历高素质的人,干不出骚扰陌生女性的事,虞槐一定是误会了。
我们没人听他鬼扯,势必要追究责任。龙哥也换了副冷冰冰的面孔,跟我们在派出所争执不休。
凌晨三点,严靳来了,这回是我主动叫的。
他来的时候我正趴着打瞌睡,他用指关节敲桌面,敲了两下,我猛一机灵坐起来,揉眼睛。他把我的手从脸上拿开,问我挨打了没有。我摇头,我说:“我朋友受伤了!”
女警在旁边叹气:“你朋友就破点皮......”
我看严靳,又看她,我问:“我算不算举报有功?”
一直等到凌晨四点我才走出派出所大门,严靳递给我一杯热咖啡,是易拉罐装,自动贩卖机里的。
虞槐拉着我反复说抱歉,她又对严靳说:“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原因给您添麻烦了。”她回头看阿池、看小吴、牙牙还有超越,“也给大家添麻烦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牙牙碰碰她的胳膊,咧嘴笑了下:“拿我们当外人啊?”
阿池说:“你没事就好。”
小吴还在义愤填膺:“那个傻x死肥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形都还没进化完毕就敢在外面乱动手脚!”
超越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长你这样,就可以乱动手脚了?”
小吴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小蜜蜂捏捏我的手,说:“今天这事儿能这么快解决,真的要谢谢你。”
“口头感谢有什么意思,”我半开玩笑地说,“不请我吃顿烧烤说得过去吗?”
虞槐连声说好:“就明天晚上吧!严律师有空来吗?”
严靳点头答应了,这让我颇感意外。
和小蜜蜂一行分开后,我跟着严靳往停车场走。他说:“第二次了。”
我说:“什么?”
他停下脚步:“你回来三个月,我在派出所捞了你两回。”
我战术性地喝口咖啡,低声咕哝了句:“哎呀,谁叫你有本事嘛。”
他盯着我看半晌,说:“像多了个叛逆期的孩子。”
我一口咖啡差点呛到气管里,我说:“我爸比你正经得多。”
“你了解他?”
“亲爹啊,当然了解。”我笑嘻嘻地说,“我爸从不在外面乱来。”我垫脚贴在他耳边,悄悄道,“他兴|冷淡,京|子活性还低,不然我在外面早就兄弟成群了。”
12. 第 12 章
下班我跟着小蜜蜂乘坐2号线,挤了四个站,出地铁口步行七八十米,一阵寒风带着炭火与食物的香味钻到我鼻腔里。
这阵味道我再熟悉不过,毕竟我已经是虞槐家烧烤店的外卖常客。
虞槐家的烧烤店叫老于烧烤,我之前就纳闷儿,今天可算找到机会找小蜜蜂解惑。
我问她,虞槐的爸爸不姓虞吗?小蜜蜂搓着手看我,从兜里拿出纸巾蹭鼻子,她鼻头被冻得红彤彤,她说,虞槐爸爸姓yu啊。
我正要说话,她一摆手继续道:“但不是虞槐的虞,是‘由于’的‘于’,”她弓着身子哆嗦了几下,“表原因的那个‘由于’,不是吃的‘鱿鱼’。”
我倒退着往前走,哈哈笑,我说我当然知道,我抬手指了下斜后方的红色灯箱:“店名上不都写着吗。我就是好奇,为什么不是同一个字?要方便你就跟我说,如果涉及隐私就不用告诉我了。”
小蜜蜂说:“也没什么隐私,就是虞槐出生的时候,她爷爷找大师起名,大师掐指一算,说,你这丫头未来有出息啊,但你家这姓太轻。她爷爷马上就问,太轻有什么问题?大师说,家里拽不住她啊,她有主意,有思想,本事大了就容易飞走,飞走了就不旺家族,只旺自己了呗!”小蜜蜂说着,拉了我一把,我差点撞到电桩。
“还没说完呢。”小蜜蜂笑了声,“虞槐爷爷告诉大师,咱家以前不姓‘于’,原本是姓‘虞’的!这个姓够沉吧?大师点头,连声说了三个‘够’。全家上下喜笑颜开,火速达成一致,把她的姓给改了。”
“你知道得还挺详细。”
“虞槐声情并茂给我们复述。”小蜜蜂说,“这也是她家姨婆讲给她听的,姨婆年轻的时候爱给人讲评书。”
走到烧烤店门口,小蜜蜂拉着我停了一步,她说:“等一下,我得先给你讲讲老于烧烤用餐注意事项。”
我一愣:“吃个烧烤还有注意事项?”
小蜜蜂点头,我在接近零度的空气里,听她讲了整整五分钟。我吸了吸鼻子,说:“你早干嘛去了,在公司的时候说不得,非要拉着我吹风。”
小蜜蜂嘿嘿笑:“这不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嘛。”
原来,虞槐和牙牙在同一个院子长大,一个是远近闻名的好学乖乖女,一个是臭名远播的社会小流氓。
十来岁时,牙牙跟超越搞起了乐队,街坊四邻认为,小流氓干不出正经事,唱歌、玩乐器,一定都是为了打架、斗殴、乱搞。
虞槐父母三令五申,不准她和牙牙走近。他们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他们每天熬到三更苦心经营烧烤店,一路让虞槐念私立、上名校,交体面的朋友。
虞槐跟小蜜蜂念同一所大学,她在学校艺术节看到小蜜蜂唱歌,一下就被吸引住了眼球,后来俩人机缘巧合认识了,虞槐说,自己有个发小,也搞乐队。
在她的牵线搭桥之下,竹蜂成立了。
竹蜂成立那天,大家在学校门口小饭馆聚餐,虞槐拿出一个笔记本,笔记本很陈旧,每一页都是手写歌词,中英文都有,她说是从初中时代累计至今的,她说她一直都很羡慕牙牙。
小蜜蜂骄傲道:“她真的特别有才华,而且学习能力很强。去年我才开始教她弹吉他,现在已经有模有样了。我们写曲子的时候,她也会给出很多意见,虽然表述不够专业,但每句话都在点上。”
我了然点头:“所以她父母只当你们是牙牙的朋友。”
小蜜蜂说:“是啊,虞槐晚上偶尔会过来帮忙,她爸妈都不让她过来给我们桌上菜的。”她附在我耳边低声笑,“但在那种情况下眉目传情还蛮刺激啊。”
入座后,我给严靳发消息,我问他到哪儿了,我没跟他讲老于烧烤用餐注意事项,说起来长篇大论打字太累,而且他本来也不是会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和谁热络来往的类型。
严靳跟牙牙同步进店,他俩外形画风极为不同,看上去特别滑稽。
牙牙远远跟我们打招呼,也跟老板、老板娘打招呼,他喊:“于叔,刘阿姨!今晚生意好啊!”
他口中的于叔朝他点头,刘阿姨简单回了句:“今天也跟朋友来啊。”同时诧异地看了严靳一眼。
严靳在她的认知里,肯定算体面人那一挂。按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跟牙牙混在一块儿才对。
于叔手脚麻利,上菜速度很快,刘阿姨给我们搬来三件啤酒,二话不说就开了一打,然后把开瓶器扔给牙牙,说:“你们自便啊。”
阿池把外套脱了,露出满胳膊纹身,他眼角还有昨晚留下的伤痕,嘴角也贴了创可贴,看上去就是不好招惹的模样。隔壁桌两个小女孩,悄无声息地换了座位,刘阿姨看着我们,无声叹了口气。
我挺理解她的,我妈从小也跟我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觉得这话没毛病。
可什么是赤什么是黑,人的眼睛就一定准确吗?看到皮囊就能看到心里吗?人类不是高级物种最会假装吗?
小蜜蜂主动向严靳敬酒,说昨晚实在感谢,严靳说不用搞这些,大家随意就好,但他还是把杯子里的啤酒喝了。
我坐在旁边懒洋洋看他,我还挺喜欢看他坐在烧烤店这种烟熏火燎的地方,有人味儿,比私人会所、高尔夫球场、豪华邮轮、度假别墅之类的顺眼。
“看我做什么?”他问。
“人的脸不就是用来看的吗?”我喝了杯酒说,“你还害羞啊?”
严靳笑了下,他问我虞槐怎么没来。
我说:“你想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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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靳说:“她父母不知道她与你们来往吧?”
我睁了睁眼睛:“严律厉害啊,这都能猜出来。”
他递给我一根牛肉串,我扯下一块肉,烫得直哈气,忽然就想要喝点甜的。我站起来,跟大家说,我去对面买奶茶,要喝什么口味,发群里。群是昨天晚上在派出所门口建的,群名叫“谨遵教诲,改过自新”。
严靳站起来,跟着我去奶茶店。
他站在门口跟我说:“以后想吃烧烤还是点外卖吧,你尽量少过来。”
我转头问他:“为什么?刚烤出来的更好吃啊。”
他回头看了眼老于烧烤放在路边的红色灯箱,他说:“这事儿就是个雷,迟早要炸。”
我没吭声,我觉得他太警觉了,可能是律师的职业病。
晚上十一点虞槐来了。她笑嘻嘻走到门口,脱下大衣,刘阿姨把她拉到身边替她搓手,问她冷不冷。虞槐很乖巧地摇头,同时偷着跟小蜜蜂交流眼神。
小蜜蜂特别乐在其中,没看几眼脸都红了。不是害羞,是激动和兴奋,她觉得这样刺激。
我品不出这有什么好刺激,她们都还是太乖,刺激感的阈值太低,好容易就能得到满足。
可能是因为身心放松,我这天晚上喝了很多。其实我没觉得醉,就是笑声比平时大,讲话的声调也要高些,我拉着严靳的胳膊跟他说悄悄话,我不太能记得具体讲了什么。
第二天去公司上班,小蜜蜂说我昨晚亲了他,她还很小心地问我,严靳不是有妇之夫吧?
我说不是,我说他这种人应该一辈子不会当有妇之夫。
小蜜蜂又说:“昨天晚上你拉着他不让走。”
“不让走?”我努力回想了一下,“他什么时候走的?他提前走了吗?”
小蜜蜂点头:“严律师说今天要开庭,十二点多就离开了,我跟他说放心吧,我会把你安全送回住处的。”
“然后呢?”
“然后你就抓着他耍赖,抱着他脖子不撒手,你问他开什么庭,打什么官司,他说离婚官司,你说,不会又是前女友的离婚官司吧?他点头,说这是另一位。”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搞对象都是为了给律所创收吧,看谁容易离婚,就直接贴上去。”
“你昨晚也是这么说的。”
我摸着额头笑:“看来酒精不影响我的反应和判断啊。”我又问,“他怎么回答?”
“没说话。趁你捂嘴大笑的间隙,起身走了。”
我耸了耸肩膀:“好冷漠哦。”
小蜜蜂问:“你不会当真喜欢他吧?这种老手,怕是一辈子不懂收心的。”
我认真想了想,对小蜜蜂摇头,我说我不需要他收心,我一天天都心花怒放,我为什么要让他收心?
13. 第 13 章
星期五我接到一个电话,收到一份请帖,是方玉珩和彤彤的订婚请帖。
电话是彤彤打的,请帖是彤彤送来的。她很尊重我,不是快递、不是佣人代劳、不是朋友转交,是亲自送来的。
我请彤彤在公司楼下连锁咖啡喝了杯澳白。
她坐在我对面,脸上透着喜悦。我不确定这种喜悦和微笑是否是由订婚带来的,由方玉珩带来的,因为她不订婚的时候也顶着一张充满喜悦的脸。只不过真喜悦假喜悦,我就分不太出来了。
老实说,接到彤彤电话那会儿我心里特别不舒服,毕竟我一直自恋地认为方玉珩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此时我才醒悟过来,是我自作多情。
他可能只是一个好人,一个热心肠的好人,他陪我看日出、赶海、送我网球拍,只是因为他是我妈干儿子,他对我的家庭十分了解,他感觉那些人不爱我,他觉得我寂寞寥落。
他可能认为,十来岁的女孩儿,无论如何也该获得一些关怀和爱。
他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在国外那些年,方玉珩一直在我心底放着。我知道我的行为总不着调,我看着着实也不像什么痴情种,但我真的就是惦记他啊。
我总是忘不了东港的日出,那天海边风巨大无比,仿佛要把头吹断。我跟方玉珩说,咱们要是齐刷刷在海边断了头,是不是会成为一座奇观。
方玉珩说:“哪有人会被风吹断头的?”
我说:“如果在海边造两座断头石像,会不会有游客过来参观?”
方玉珩哭笑不得:“我觉得不会。”
我又说:“三亚的天涯海角,那不也就是一块写了字的石头吗。我的断头石像不比那有意思多了?”
彤彤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半小时后给我送请帖来。我说好,然后就一直站在咖啡厅门口等她。榕城冬天的风很大,但写字楼附近的风大不过海边,不会把脖子吹断,只是会让脸有些麻木。
在咖啡厅坐了五分钟,彤彤象征性喝了一口咖啡,表面拉花形状几乎还是完美的,她笑着跟我道别,说自己还得赶去送另一张请帖。
我说好啊,我祝她订婚快乐。
回公司磨蹭到下班时间,我本来想约着小蜜蜂去酒吧喝酒,但她告诉我,因为上回进派出所的事儿,竹蜂跟龙哥闹掰了,现在还在找下家。她今天要跟虞槐约会。
原定计划就此打乱,我在街头晃悠了一阵,实在是冷,我受不了了,打了个车,让司机漫无目的地开了会儿。师傅绕圈绕得心烦,我听到他在前排唉声叹气,我说,麻烦您开回我上车的地方吧。
我准备去找严靳,我不知道他那栋楼叫什么名字,我也不想打开地图看。
下车后,我步行过了桥,我走到那栋楼里,我上了二十八层,万恒的前台很漂亮。她问我找谁,有没有预约,另外还有什么需要。我说,你皮肤真好,你们怎么现在还没下班?
前台小姐耸了耸肩,她看向我身后,喊了声:“严律!”
我回头看他,他的表情好冷静,我说:“看到我一点都不惊喜吗?”
严靳带我去了他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好暖和。他们这栋楼的暖气好像比我们那边更强一些。
他说:“我还得见个客户,你自己玩会儿。”
我坐在他的办公椅上转了两圈,我本来想说,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过来找你吗,这时他秘书来了,我对他挥手:“你忙吧。”
严靳办公室很大,比我那逼仄的工位强太多。我看这人啊,还是要有上进心,要当领导,至少需要个独立办公室,否则前后左右无数双眼睛盯着,没半点隐私,哭笑都不自由。
我在充满了隐私和自由的大办公室里转悠、东看西看,然后回到椅子前坐下,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
醒来发现他还在忙,我又调了个方向继续睡。
这次睡得比较沉,睁眼已经十一点半,律所里除了我和他之外,还剩几个打印资料的实习律师。
严靳站在窗户边,招呼我去茶几上吃东西,茶几上摆着几个打包盒。
我问他点的什么,他说不是外卖,他跟客户聊完事情,一块儿出去吃了顿饭,是从餐厅带回来的。他又补充道:“放心,不拿剩菜剩饭打发你。”
我用手背蹭了蹭眼睛,我说我去洗手间漱个口。
我坐在沙发上,严靳看着我吃饭,我喂了他一块牛肋条,我说:“要是我中途醒来,发现你丢下我去和别人吃饭,我会很生气。”
“我知道。”他笑着看我,“但我也知道你不会在十一点之前睡醒。”
我“哇!”了声:“这么了解我啊,万一有意外呢?”
他说:“那就承担后果,怎么惹生气的怎么哄回来。”
他表情好认真,仿佛不是说笑,但我被他逗笑了,我说你再给我泡杯茶吧,上回的红茶蛮好喝。
吃完饭严靳问我,回酒店还是回他家,我思忖片刻后说,我想去东港看日出。
他问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他。
我说不知道,有点无聊。我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又说:“方玉珩跟彤彤订婚了,是不是没请你?”
他说:“走吧,去东港看日出。”
我笑嘻嘻地问他:“是不是真的没请你啊?你这么不受待见?”
他拉开抽屉,给我看请帖,他说:“二十六号我去接你?”
“然后我跟你手挽手出席?”
他点头。
我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疯了吧,二十六号,我三叔在,我爸妈在,连老头儿都要从山上下来。”
严靳说:“还以为你无所谓。”
我说:“我是无所谓,我只是不想解释。”
出发去东港前,我们先去了一趟便利店,我拿了薯片、软糖,黄油饼干、还有六罐啤酒。严靳买了热拿铁和暖宝宝,我的衣服被他贴了个遍,一路热得我脸颊发烫。
市区到东港两小时车程,我们凌晨三点到了海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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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出脑袋企图望眼月亮,海风夹杂着浪涛声袭来,立马把我搞得泪眼汪汪、溃不成军,我缩回脑袋,关上窗,我问他早上几点日出。
严靳看了眼手机,说七点二十。他让我去后排睡会儿,我说那你也跟我一起去,你车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脑袋没地儿放。
我躺在严靳大腿上,身上还是热乎乎的,我没什么困意。他坐在窗边,没睡觉也没看手机,我问他:“你在看月亮吗?”
他摇头,说:“月亮不在这个方向。”
我仰头望着他脸上的月光,我说:“好不公平,月光找得到你,你找不到他。”
严靳低头看我,他脸上的月光随着他的动作消失了,他脸上只剩一片暗影,月光也找不到他了。只有我可以。
我盯着他眼睛看半天,坐起来,吻了他一下。他托着我的后脑勺,闭着眼睛给我回应。我把手|伸|到他衣服里,他按住我的手,在亲吻我的间隙,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就这样吧,脱了会冷。”
......
在车里乱来,我还是头一回。
毛衣上的暖宝宝持续不断地发挥作用,结束的时候,我居然出了满头汗。我伸手去摸严靳的脸,他的身体也很热、很烫。
天上的月亮消失了,月光消失了,此刻的天是最黑的,过不了太久就会迎来黎明。我们藏在夜色里,浪涛和风吞噬响动,没人发现我们。
我跟方玉珩来东港看日出是夏天,夏天海边人很多,有人通宵等待,有人放烟花。相较而言,如今的海边就显得寥落。
我坐在旁边台阶上吃薯片,一边抖一边吃,隔三差五喝口严靳保温杯里的咖啡。咖啡是昨晚在便利店买的,买完他就给倒进杯子里了,我夸他有先见之明。
等我吃完半袋薯片,海平面上浮现出了层次不同的红光。海风越吹越猛,我问严靳:“会不会把我脖子吹断?”
他揽着我的肩膀笑,他说:“很有可能啊,你脖子那么细,小心些。”
我心头一动,眨了眨眼睛说:“如果在海边造座断头石像,会不会有游客过来参观?”
“会吧。”严靳说,“很多著名景区也只是几块破石头,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他这话着实把我惊到了,不是惊喜,不是惊讶,是惊恐带着慌张。我很少跟人一拍即合,大多数人觉得我想法奇怪,行为也奇怪,我很少遇到同类,我也从不觉得严靳会是我的同类,他的社会化程度太高了,他跟我是反着方向生长的。
我怀疑他在我身上安装了带窃听功能的追踪器,并且能够一气儿续航近十年。
我说:“你好幼稚。”
他说:“在海边造个无头石像,再策划一条沉浸式探案旅游路线,说不定效益不错。”
严靳刚才那几句话在我心里盘旋,我无心看日出了,我不知道太□□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等我回过神,整个海面已经金光灿烂,有好多海鸥在飞、在叫,我回车上拿黄油饼干喂它们。
14. 第 14 章
前一天晚上在便利店买的啤酒,我在海边一口没喝,清清醒醒看完一场日出,我打电话给经理请假,随后跟严靳在东港消磨完了整个白天,我们去一家很小的店吃了鲅鱼水饺。
晚上回城,严靳带我去了他家,我在他家喝光了便利店买的啤酒,还喝了清酒、喝了威士忌。我坐在沙发上抱着靠枕,和方玉珩有关的事情,在我嘴边呼之欲出。
我把之前放烟花的事情讲给严靳听,我站起来,手舞足蹈,把烟花绽开的角度比划给他看,我说,大半天空都被照亮了,夏天的东港比今天热闹好多!
严靳看着我点头,他说:“但夏天的东港没有海鸥。”
“但有方玉珩啊。”我说,“方玉珩以前真的很好的,我没见过像他一样细心的男孩。”
严靳没说话,我也不确定他有没有认真听,但我还是自顾自地讲着:“你知道,他是我妈干儿子嘛,小时候他总来家里玩,每回他一来,我妈心情就好,我妈心情好了,我就能少挨点骂,多偷点懒。像练钢琴,原定一个小时啊,我就会悄悄减少到四十分钟,平时差个三十秒我妈都会给我脸色看,说我不自觉、没出息,但方玉珩在我家,她就感受不到时间了,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偷懒。”
“这样看你喜欢他也很正常。”
“对啊,”我顿了顿,又改口道,“也不能说喜欢吧。”
严靳笑我,他说我喝再多嘴都硬。
我说:“只是让我感受到快乐和温暖的东西,好像都跟他有点关系。”
我爬到沙发另一头,我挨着严靳坐下:“有一次,我往钢琴老师茶杯里抖灰尘,被他发现了,他没有拦我,没有告状,他悄悄给钢琴老师换了一杯茶,事后又给我讲道理,他说,背地里做这样的事情不好,他说,下次我们不要这样了。”
我倒在严靳腿上,我问他:“方玉珩很温柔对不对?”
严靳低头看我:“你为什么要往钢琴老师茶杯里抖灰尘?”
我说:“那个老师姓赵,音乐世家出身,得了好多奖,是我爸朋友介绍来的。赵老师长得斯斯文文,说话声音又轻,我调皮捣蛋也不会凶我。”
“那天啊,我妈跟朋友打高尔夫去了,他照常来家里上课。他坐在钢琴边朝我招手,他说,休宁啊,你过来。我走到他旁边去,他把我拉到他双腿中间,从背后抱住了我,特别用力,他贴着我的耳朵说,老师看看你最近长胖了没有。”
我感受到严靳的手贴在了我的脸上,他像是在抚摸我。
我抓着他的手继续说:“赵老师捏我的胳膊,说这里的肉肉变多了,他说休宁啊,最近肯定偷吃了不少蛋糕和零食吧,他又|抹|我的胸,他说这里倒是没怎么长大啊,但没关系,不要紧的,它会跟着休宁一起长大,等休宁长成大姑娘就好了。”
严靳的手动了下,他像是想要把手抽回去,我拉着没放,我说:“我往他茶杯里倒点灰不过分吧?”
严靳说:“你没告诉方玉珩?”
“他没问我啊。”我说,“但后来我告诉爸妈了。”
“然后呢?”
“然后被骂了两顿。我妈说我小小年纪不要脸,为了逃避练琴就污蔑老师。我爸也觉得我说假话,他们认为,怎么可能呢?没有哪个老师敢在我家做这种事,没人愿意主动得罪姓易的。”
“所以之后他还继续教你钢琴?”
“也没教几次了。”我偷偷笑了笑,我告诉严靳,后来有一天,我上完钢琴课,我跟赵老师一起下楼,那时候我妈在一楼站着,正跟家里佣人说话。我仰头往后面一倒,“咚!”的一声就滚下楼梯了,没死,没摔出大问题,只是有点皮外伤和轻微脑震荡,我跟我爸妈说,是赵老师推我的。
“他们相信了?”
“怎么可能。”我说,“但至少没让他再来,我的钢琴也就没学了,荒废了,现在只记得两只老虎和小星星变奏曲。”
严靳没说话了,我也没说话了。明明是在说方玉珩的,也不知怎么就扯了这么远。
我从没跟第三方提过这件事,不是刻意遮掩,纯粹是没必要。说完人家会怎么想呢,是会觉得我可怜,还是会觉得钢琴老师可恶?这两种情绪反馈对我都没意义。
严靳说我喝多了,他让我去睡觉。我是觉得头昏脑胀,但我睡不着,我说我们看电影吧,看上回那个,拾荒老太太,看哈尔滨牌的啤酒,淋在美女的后背和皮|股|上。
他夸我记性好,我摆出一个承让的手势,说,哪比得过你。
电影看完已经后半夜。
我酒醒了,肚子饿了,严靳催我去洗澡。等我洗完澡出去,发现他站在外面,仿佛一直等在这里似的。
我问:“你一直在这?”
他点头:“你在浴室摔出个好歹我交代不了。”
“真的是这样吗?”我拉紧浴袍领口,“不会是想偷窥吧?”
严靳递了个杯子给我,里面装的热牛奶。他说:“不是说饿了吗,喝了再睡吧。”他故意往我胸前扫一眼,他说,“我喜欢光明正大地看。”
我捧着马克杯哈哈笑,杯子的温度传到我的手心,我趿着拖鞋,跟在他身后,把脚步声搞得很大。
我说:“真拿我当孩子养了?催洗澡、热牛奶,要不要再讲个睡前故事?一套流程就齐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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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靳边走边说:“牛奶明天过期。”
“哇,严律害人也这么光明正大啊。”我喝下半杯奶,舔了下嘴角的奶渍,“临期牛奶对我没有杀伤力,我已经在过期产品中淬炼出师了。”
严靳忽然站定脚步,回头问我:“想听什么故事?”
“真给讲啊?”我眨眨眼睛,心头一动,“说说你的初恋吧。”
-
我躺在被窝里等严靳洗澡,等了好长时间,等到我对初恋二恋三恋通通没了兴趣,他才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我怀疑他是在执行缓兵之计。
他根本就不想讲给我听。
他成功了。
我盯着天花板绞尽脑汁,企图想出新的重磅话题。赶在他关灯前,我翻身坐起来:“不讲故事了!我们玩那个吧!”
“哪个?”
“就是那个啊!”我用手背碰他胳膊,笑得很贼,故意用悄悄话的语气说,“就你最喜欢的那个。”
严靳还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清了清嗓,回忆道:“我不记得是哪一年了,那天我在柏悦门口碰到你,你车上还有个女人,她正要下车,穿的细高跟,一双腿笔直修长,皮肤白得反光,膝盖上的淤青,还有大|腿上的红痕好明显,我看到了。”
我凑得更近地问他:“你喜欢那种游戏对不对?你家一定有道具吧?我跟你玩,我们现在就玩。”
严靳紧皱眉头,他把灯关了,关得很果断。
我听到他在黑暗中叹气,他抓我的手,把我扯到身边,我的耳朵贴着他胸口,我的肋骨贴着他的肋骨。他用了好大力气,箍得我动弹不得。
他说:“睡觉。”
我挣了挣,有些不服气:“凭什么别人可以,我不行?”
严靳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听到他问我:“你知道这种游戏的核心是什么吗?”
我仰着脖子回答:“我当然知道!是你情我愿!”
他说:“是听话。”
这三个字,是他在贴我耳边说的,一股电流紧随其后,蔓延进我的脑子。他的呼吸挠得我眼角好痒,我想抽手挠,他松开了我。
我正要活动,没来得及将手伸出被子,他又说:“别动,眼睛闭上,从一默数到一百,能做到吗?”
我愣了下,我点头,我他妈还当真闭上眼睛,我居然老老实实开始默数。
大约数到二十三还是二十四,我心里的数字就连不上了,思绪像断线的风筝飞远了,身体沉了、脑子蒙了、世界安静了,好像血液都不流动了,我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好像吻了我的头发。
15. 第 15 章
方玉珩和彤彤的订婚仪式是在一月末,我纠结了好一阵子到底要不要去。
一晃圣诞假期到了,我临时起意想飞趟欧洲,我准备找朋友们一起滑雪。我想着,要是一个不小心摔折个左胳膊右腿的,大脑就省事了,就不用纠结了。
海铂的请假流程比我以为的复杂得多,需要各种原因说明以及证明。我编纂了好多个不痛不痒的借口,都被领导敷衍回来,最后我告诉她,我要回家奔丧。
领导瞪大眼睛,一字儿没说,足足等了两分钟才问我,是哪位去世了?我说我爷爷死了,她问我哪位爷爷?我说我还能有哪位爷爷。
她是公司里唯一知道我出身背景的人,眼睛瞪得更大了,她拿出手机刷新了多个社交、新闻平台,并没看到老头的讣告,她知道我在说谎。
她皱着眉头叹气,沉默着给我批了假条。
那天下班之前,领导走到工位上找到我,她迟疑着对我说:“有的话,还是别乱说,影响不好的。”
我以为她是想说我这话被旁人听去,有祸乱军心之嫌。我告诉她,我没有跟其他人胡言乱语。
领导摇了摇头,她说:“不是有没有被谁听到的问题,而是这话.....这话本来就......我们中国人,还是很图口头吉利的。”
我明白了,她大概是想说,言语是有效力的,不要随意诅咒老人。
但我发誓,我主观上完全没有诅咒老头的意思。退一万步说,老头身强命硬,商场上的对手,使了那么多阴谋阳谋,都不能奈他何。
我哪里咒得死他。
更何况,我要有这本事,我至于等到现在才用?
我听三叔母讲过。老头最凶险的一次危机,就是在我三叔出生后一天,他在美国被人构陷,突发疾病差点背过气儿去。我奶奶把刚出生的三叔扔给闺蜜照看,二话不说直奔纽约,出钱出力出关系,把危机边缘的人和公司一并救了回来,等夫妻二人手挽手回国,孩子都会喊妈了。
真是命好的男人,我好嫉妒。
原本我是想约严靳一起去瑞士的。我之前说过,我一直怀念当年在阿尔卑斯山的清晨,大雪皑皑的清晨。但他把我拒绝了,他说要陪母亲去新加坡拜访朋友,他问我哪天回国,说不定能在机场见上一面。
我问他:“你母亲也一起回国吗?我不想见长辈啊,见了犯怵。”
“她不回来。”严靳说,“我也是你长辈,怎么不怕?”
我跨坐在他腿上,往前挪近些,我朝着他的睫毛吹气:“我怕不苟言笑的,不怕为老不尊的。”
他别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说:“为老不尊的偶尔也能不苟言笑。”
我翻了个白眼,说:“什么时候?让我闭上眼睛数数的时候吗?”我推了他一把,我说,“你就是个骗子。”
他抓住我的手,咬我的手心:“小小年纪,这么记仇。”
我用脚踝踢他膝盖:“那下次找机会给我补回来?我们玩玩儿?”
“我不想。”严靳说。这次连借口都不找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就是不想,我说不想也是有原因的吧,他摇头,他说有些时候,“不想”只是一个念头,一个念头的迸发,不需要原因。
他揉我的头发,说:“你也只是猎奇心作怪,你不会喜欢的。”
我又跟他争辩了几句,总之,那天我们的对话结束得很不愉快。我之后想起来,觉得自己就是闲的,上赶着当狗人家都不要,也不知到底是在执着什么。
一星期之后我便飞了瑞士,我在那里滑了三天雪,各种危险动作都尝试了,几乎没摔跤,获得了很多欢呼、赞美。
唯一的意外情况,就是我在雪场碰到席叡,前男友之一的席叡,他在这边当教练。板正高大的身材往那积雪中间一杵,雪松似的,比阿池看着还酷、还帅。
我喊他名字,笑着朝他挥手,他冷冷淡淡瞥了我一眼,像是有短暂犹豫,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席叡当年跟我分手,算得上不欢而撒。
他劈腿了,他说我冷暴力他,我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存在的必要和价值,所以他要寻找其他温柔乡,他需要一位热情洋气的、充满母性光辉的、胸大腿长屁股翘的女人给他慰藉和包容。
我说:“我明白了,人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也蛮难得,恭喜你。”
席叡攥紧了拳头、咬紧了后槽牙,我差点以为要挨揍了。
“两天前,陈舟来了。”席叡穿着滑雪装备显得更大高了,他走到我面前站定,“他告诉我,你交了新男友。”
我笑了下:“告诉你这个做什么......”
席叡扯了扯嘴角:“大概以为谁都像他一样,对你念念不忘吧。”
我干笑两声,我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其实我指的是工作和生活。他却第一时间向我反馈了感情状况。他指着左前方一个一米九多的壮汉告诉我:“我也交了新男朋友。”
我怔住了。惊讶过后理智回归,我感觉他在说谎,他是专程来恶心我的。
几分钟后,壮汉走过来,我听到他喊席叡宝贝。
怎么说呢,当时当刻的心情有点复杂,愤怒啊难以置信啊无语啊,乱七八糟搅成一团,最后“庆幸”二字拔得头筹。
——如果当年他的劈腿对象不是那位热情洋溢、充满母性光辉的、胸大腿长屁股翘的漂亮女人,而是眼前这位一米九多的壮汉白男,我一定会跟席叡打起来,我要拔光他的头发。
回国那天,我坐在候机室里,接到严靳电话,他说他会在机场等我。
我迫不及待跟他分享席叡和壮汉的故事,我边说边笑,我说我真的快被气死了,但我不敢骂人,我怕他俩把我丢到雪山下面去。
严靳跟着我笑了声,我感觉他笑得有点勉强,或者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累。
我说:“走亲访友很没意思吧?”
他说是啊,很没意思。我说你不用刻意等我,到了就走吧,万一我飞机晚点呢?
他说:“到时看情况。”
飞机不仅没晚点,还提前了五分钟到达。我推着行李朝外走,打开和严靳的对话框,单手编辑信息,“我到了”三个字还没写完,行李箱就被什么东西抵了住。
我抬头发现,是行李的滚轮撞到栏杆上了,栏杆背后,有花花绿绿的接机人群,人群背后,严靳正看着我。
我拖着箱子换了方向,他走过来,接过我的行李,他说:“没栏杆挡着,你就得撞在那秃头胸口上。”
我偷摸着回头望了眼:“人家头秃眼不瞎,看到有人来了,知道闪开、知道后退。”
严靳说:“他刚才也在玩手机。”
我问他:“如果刚才没有栏杆,你会主动出声提醒我吗?”
他看我一眼:“你觉得呢?”
我定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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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耸肩、撇嘴:“你不会。”
他笑了笑:“我以为你会让我在贵宾楼等你。”
“嫌这边人多?我可没求着你等我。”我说,“我不喜欢被人举牌迎接,那很傻。”
他说:“你身边站着个大傻瓜,你一点都不在意他的感受。”
“他不一样,”我说,“年纪大了想有点特权想偷懒,我能理解。”
严靳低头凑到我耳边,轻言细语地恐吓我:“年纪大不大,仁者见仁,但我能肯定的是,有人今晚别想偷懒了。”
我朝他伸了下舌头。
他像是见不得我这副表情,捂住我的眼睛,推着我往前挪:“走吧,停车场还有人在等我们。”
严靳说有人等在停车场,我下意识认为是他助理或秘书,他是没有司机的,我知道。然而走到停车场一看,严靳的奥迪旁边停着一辆路虎
——半年前跟我追尾、打架、闹到派出所的路虎。
黄洪飞看到我们,从驾驶室跳下来,要帮严靳拿行李,严靳没让他拿,亲自把我的行李箱搬到了车上。
黄洪飞走到我面前,搓了搓手,他笑容洋溢地说:“我跟严律是在飞机上碰到的,他说要等易小姐一起,我想这不正好吗,上回就说要请您吃饭赔礼道歉,可给我抓到机会了。”
我对他露出个笑:“上回啊,上回是什么时候来着?半年前?”
黄洪飞尴尬地笑笑,又唉声叹气:“被家务事耽搁了,这事儿一直放我心上呢。”
我说:“劳黄老板挂怀了,本来就只是微不足道的事。”
上车之后我问严靳:“黄洪飞要请我吃饭,你怎么不告诉我?”
严靳说:“请客是他的事,我为什么要代劳?”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就送你回家。”
我舔了下嘴唇,看向窗外,忽然觉得黄洪飞有点可怜,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在严靳手上。
黄洪飞带我们去了一家不对外营业的私房菜。严靳告诉我,黄洪飞是这里老板。
我抬眼打量四周,装潢用的都是极好的材料,摆件也是古董居多,左侧的屏风我在彤彤的家具买手店里见到过类似款式。
这家私房菜一定做的是赔钱买卖。
我问黄洪飞:“黄老板平时做什么生意?”
黄洪飞意外地笑了下,他想了想说:“算是......娱乐行业吧?”
“影视还是音乐?”我说完看了严靳一眼,他正在低头喝茶,脸上没什么表情。
黄洪飞讪笑两声:“哎呀易小姐,娱乐行业的范围很宽的嘛,”他说话的时候左右手都喜欢上下摆动,看起来像在指挥,像在演讲,“什么夜店酒吧啦,洗浴按摩啦,大学门口的小吃街啦,能给人带来快乐的,都是娱乐行业,对吧?”
我忽然明白过来,严靳为什么破天荒带我跟黄洪飞吃饭了。
上回竹蜂跟龙哥闹翻,等于是丢了老巢,平时只能东西南北游荡,四处去顶乐队演出的空缺。
我跟严靳嘟囔过两回,我说世道不公,好人没好报,他说你才知道吗?我说老天爷好没道理,只给人才华和梦想,不给人发挥的空间和机会。
他用力、咬、我的嘴唇,让我多积口德。我扯着嘴角笑,我顺着他的力道回亲他,我吮、了他的舌头,我说感谢严老师言传身教,我说:“噢,原来这样就是‘积口德’。”
16. 第 16 章
我对黄洪飞换了副好面孔,很认真地问他:“黄老板,你那些地方,是正经地方吗?”
黄洪飞摸了摸鼻子,说:“世界很大,易小姐想要正经地方,自然有的是嘛。”
我也不跟他多兜圈子,我把竹蜂的遭遇告诉了他,我说如果黄老板有合适的地方可以安排,我就替朋友们谢谢你了。
那天晚上黄洪飞发了个ppt给我,里面是酒吧的名字以及介绍。第二天上班我把ppt发给小蜜蜂,让她自己挑个顺眼的,她咬着手指思考了好一阵。
我探出头问她:“一个都看不上?”
小蜜蜂抬起眼皮,她说:“榕城能叫得出名字的高端场所,几乎都在这里了。”我动了下眼皮。黄洪飞似乎比我料想的更有本事。
下班前,小蜜蜂终于下定决心,她想去MUSHROOM。
我给黄洪飞打电话,把小蜜蜂的意愿告知他,顺便捧了他几句。
我说:“黄老板厉害啊,搞半天榕城人民的娱乐生活都被您承包了。”
他说:“易小姐哪里话,没有严律就没有我的今天,易小姐以后还有什么地方用得上黄某,尽管开口就是。”
我跟黄洪飞说,我跟严靳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
黄洪飞说他知道。
我说:“你知道什么?”
黄洪飞说:“您和严律是什么关系不重要。只要您这人对他重要,我就心甘情愿把您当菩萨供着。”
我笑他,我说:“黄老板,严靳救过你的命啊?”
黄洪飞笑了:“差不多吧。”
这人看上去粗枝大叶,说话却很有分寸。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半个字没吐露。
-
竹蜂的日常演出很快步入正轨,小蜜蜂每天都在跟我说mushroom的音响有多么好,灯光有多么漂亮,她每天都在感谢我,每天都在邀请我去喝酒、去看演出。
可惜最近我都没有空闲,不是在陪彤彤逛街,就是在严靳家里睡大觉。
我跟严靳说谢谢你,没想到黄洪飞这么靠谱,竹蜂这回算是因祸得福。
严靳站在锅边给我煮酒酿汤圆,他说:“口头谢过就完了?”
我走过去,缠住他的腰,歪着脑袋问:“不然你还想怎样?”
他拿出瓷碗给我盛汤圆,他说:“以后不要再提玩游戏的事。”
“为什么?怕我跟你太合拍?怕你自己爱上我?”
严靳点头,点得很敷衍,很没诚意。
我不理他了,我靠在冰箱门上吃汤圆,烫得直吹气,白雾短暂阻隔了我的视线。我咬开汤圆外皮,黑色的芝麻馅沿着白瓷勺往下流,滴到碗里,飘在汤面上。
-
打收到彤彤订婚请柬那天起,我就没见过方玉珩,也没跟他通过一次电话。他的声音和脸都快在我的脑海中褪色了。
好奇怪,过去几个月甚至半年不见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订婚宴这天,我在一楼大厅的水晶灯下,看到穿西装打领结的,挽着彤彤手臂的、笑得绅士又得体的方玉珩。
他的左后方站着他父亲,右后方站着我小姨,小姨可能又做了什么厉害的项目,唇红齿白,皮肤透亮,跟上次见面比起来,又年轻了不少。
我是跟着爸妈出席的。我爸昨天打电话给我,他说这种场合一家人还得像一家人。
我跟在我爸后面,走到那对新人面前,方玉珩含笑的眼睛划过我爸我妈,他跟我们打招呼,他说:“干爹、干妈。”他说,“休宁,好久不见。”他根本没看我。
仪式开始前,严靳才跟着三叔姗姗来迟,甚至比老头还晚了几分钟。听说是和三叔一起,去早教中心接三叔母和弟弟了。
人家接老婆孩子,他倒是跟得紧,还真挺不拿自己当外人。
严靳和三叔、和老头、和我爸我妈相谈甚欢,几乎也不怎么看我。我真觉得奇了怪了,在今天这个场合里,我就像一团火,谁都怕多看我一眼,生怕引火烧身。
不过也有例外。
晚宴中途,我在长廊尽头靠着柱子抽烟时,碰到了彤彤的美术班好友,也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不记得这俩人的名字了。
她们应该是刚去上了洗手间,看到我,就停在我斜后方三米不到的地方,用十分赤裸的眼神,直勾勾地打量我。我面前的玻璃窗倒映着她们倩丽的影子。
我耳朵里,传来了分贝恰到好处的“悄悄话”。
她们说:“她怎么来了?不是被赶到英国去了吗?”
“是英国吗?我听说是法国呀?”
“无所谓吧,不过也真够可怜的,勾引了方玉珩这么多年,最后被表妹截了胡。”
“方玉珩对她家知根知底,知道她不受待见吧?我都怀疑啊,她不是亲生的!”
“你这么一说倒是清楚了,我看她手里的birkin也是假的。”
“对对对,一眼高仿货。”
我吐了口烟,转过头去对她们笑:“哈啰,好久不见啊。”
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休宁,好久不见。”
我点头“嗯”了声,我说:“不好意思,你们的名字我记不住了。”
其中一个抽动嘴角翻了白眼,我又说:“不好意思哦,你们刚才的‘悄悄话’太大声,我都听到了。”
我走到两人跟前,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包,我拿出打火机重新点了根烟,我把香烟塞到左边那人手里,又把皮包捧到她面前,我笑嘻嘻地说:“烧烧看。”
她怔在原地没动,我等得不耐烦了,抓住她的腕子就要往皮面上怼,我说:“反正是假的嘛,烧烧看,烧烧看嘛。”
她尖叫了一声推开我,烟头落到地上。
我看向她旁边的矮个子,我说:“要不你来?销毁假货,为民除害?”
矮个子往后退了两步,她大声骂我:“你干什么!?你神经病啊!!!”
我向她做了个鬼脸,我吓唬她,说:“神经病打人不犯法哦。”
我还没玩够,方玉珩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矮个子红了眼睛,一副马上就要控诉我的模样。方玉珩对她俩说:“你们走吧,我不喜欢有人在我的订婚宴上搬弄是非。”
矮个子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被她同伴推着拉着离开了。
我抽完最后一口烟,也准备绕开方玉珩,离开。
他拉住我,他颤声说:“对不起,我早就想告诉你,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我抽出手,对他笑了下:“开不了口就不开啊,时间到了总会知道,早知道晚知道,一回事,不打紧的。”
方玉珩的眼眶很红,我不想再多看了,我大步往前走着。
他在我身后说:“是干妈的意思!干妈跟我爸说,彤彤是个好女孩。我......我真的......休宁......我没办法......”
我越走越快,大厅里到处灯光璀璨,好像藏不住任何心思。我像照妖镜前面现了原形的女妖怪,浑身不得自在。
我在花园、在大厅,在二楼,无头苍蝇似的地奔走着,我想要找到一个容身之处、藏身之处,我要躲进去,我要谁都看不见我、谁都找不到我。
我在花园角落找到了这样一处房间。
门把手是松动的,里面黑压压一片,隐约能看到桌椅轮廓。我把门锁起来,我靠着门蹲下。这里的隔音很一般,我还能听到远处的欢声和喧闹。
我摸了摸脸,湿漉漉的,我居然流了眼泪。原本没觉得有多难过,摸到眼泪时,鼻腔酸了,舌尖也酸了,倒是实打实感受到了委屈。
我趴在膝盖上哭,嚎啕大哭,我的眼泪落到铂金包上,我觉得太滑稽了,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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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太滑稽了,从我妈,到方玉珩,到彤彤,到今天长廊里那两个无名无姓的小丑,再到我自己。
从小到大,都有很多人爱说我闲话。
小学那会儿我乖,我安静,我听爸妈的话要当淑女,不管那些言论多么刺耳,我都左耳进右耳出,我会对那些人笑。分明是他们说话难听,却像我做错了事情一样,我拼尽全力讨好他们。
钢琴老师那件事后,或许我当真是从楼梯上掉下去摔坏了脑袋,我彻底变得不一样了。我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谁骂我两句,我就还他两巴掌,谁给我两巴掌,我就跟他拼命。
我抱着膝盖抽搐,越哭越生气,越哭越生气,浑身上下有劲儿没处使,我把手里的包砸了出去,砸得很用力,里面的东西天女散花落了一地,它仿佛是弹了一下,发出了两声不太一样的响动。
然后我就听到有人浅浅“嘶”了一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本来想装没听见的。”
我愣住了,我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肩膀、胸口还在抽动。
我看到一个黑影立起来,走到门边,走到我身边。“啪”的一声响,屋子里瞬间亮了,我看到严靳低头看我,他额头上有个狰狞的口子,正往下流血。
我傻眼了,我不知道应该先逃跑还是先解释。我又抬起眼睛,用朦胧的视线看他,偷看他,他额头上的伤口刺到了我的眼睛。
“哭够了?”他蹲下身问我。
我吸了吸鼻子,傻不愣登地点了头。
严靳帮我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收回包里,他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往外走,我跟着他,在寒风中穿过了一片梅林,又躲过了无数双熟悉的眼睛。
他把我带到车上,梅花的香味也附着在衣服上,头发上,被我们带到了车里来。
我抽出纸巾擦眼泪、擤鼻涕,然后我反应过来:“去医院对吧?你喝酒了吗?我来开车。”
严靳用手帕按住伤口,他摇了摇头:“砸得也真够准的。”
那天晚上,严靳的额头缝了四针。医生问我,怎么伤的,是不是跟你打架,是不是家庭暴力,我说没有啊、冤枉啊,可能是被包砸到了,也可能是被包里随便什么东西砸到了。
“随便什么东西......”医生抬头狠狠白了我一眼。我觉得他多半是想骂我,但看我双眼通红,仿佛已知悔改,就没再多说。
从医院出来,我跟着严靳回了他家,我感觉自己很有义务陪他一晚。
我跟严靳在沙发上干坐着,我俩很少有这么尴尬的时刻,无奈之下,我开始阅读从医院拿回来的药品说明书。度秒如年地过了几分钟,我听到门铃响了,弹簧似的站起来,我说:“我去开。”
开门之前我扫了眼可视门铃,门外站着个女人,年轻漂亮的女人,我又灰溜溜回到客厅,我说:“还是你去开吧......”
严靳有些疑惑地站起来:“你这么积极,我还以为是你的外卖到了。”
我眨了眨眼睛没说话,等他走到玄关处,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一面白墙后面,躲了起来。
我听到门开了,年轻女人跟他打招呼,喊他严律,又关心他的额头怎么了,然后就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最后女人说:“那您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严靳把我从白墙后面捉了回去,他说来者是他秘书,临时来找他签字。
我半信半疑地说:“是吗?”我问他,“我是不是妨碍了你的好事?”
他挑起一边眉毛,估计是扯到伤口,他下意识皱了眉头,他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和身边每个女人都有点关系?”
我说:“我不知道啊,但不管有没有,都跟我关系不大吧。”
我一个“吧”字还没说圆,严靳就把我扛在了肩膀上。突如其来的撞击让我四肢缩紧,痛感还未消散,我又被他丢上了床。
17. 第 17 章
严靳跨坐在我身体两侧,一言不发地,俯身亲我。我们在灯火通明的卧室里作-爱,他今天好野蛮。虽然平时也算不得文明,但今晚尤为不懂克制。
我筋疲力尽,大汗淋漓,澡都没洗就抱着他睡了过去。凌晨两点醒来,他问我要不要洗澡,我缩在被子里点头。他去浴室放热水,抱着我泡了一会儿。
我靠在他肩膀上,热水让身心都松弛,我说:“这样睡比床上舒服。”
他抓着我的手往下探,有东西硌到我的掌心。他转过头来咬我耳朵,说我自私,只顾自己舒服,不管他的感受。随着我们的动作,浴缸里的水哗啦作响,我扶着浴缸边缘,感觉自己随时要栽倒下去。
......
重新挨上枕头已经快凌晨四点了。
我闭着眼睛跟严靳聊天,神经一松,嘴皮子也轻松,什么话都往外说,我反复辱骂方玉珩,我说他是个懦夫、小丑、伪君子。
严靳问我:“你不恨李欣彤?”
我说:“关她什么事?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男人不靠谱。况且我也没那么喜欢方玉珩。”
“那你哭什么?”
我有些尴尬地顿了下:“你懂个屁。”我在被子底下蹬了他一脚,“我还没问你呢,藏在房间里鬼鬼祟祟是要做什么?”
“等你啊。”严靳忽然一个翻身压|到我身上,他掀开被子,往下挪了几寸,他低下头。突如其来的温暖潮湿,惊得我狠狠一哆嗦,连脚尖都绷直了。
我喘息着问他:“你到底还让不让我睡?”
他抬头对我笑,抓着我的手掌去贴他脸颊,故意把话说得缱绻缠绵:“来啊,睡,宁宁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我被他气笑了:“臭流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把被子拽起来,将我包裹住,我们在这片柔软之下吻得难舍难分,隔了好久他才松开我,我甚至有点分不清是晕是困,有点分不清梦境现实。
严靳摸了摸我的脸,他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想亲近你。”
我缓了一缓,说:“你家床垫什么牌子的?太舒服了。”
他说:“搬过来吧。”
我知道我一定是听错,我重新问他:“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搬过来住。”
“不要。”我说,“我们不是能长期住在一起的关系。”
“那什么才是可以长期住在一起的关系?父母和子女吗?”
我做出张牙舞爪的表情,我说:“你不要拿刀往我心窝里戳。”
他笑了两声,笑得好好听,他说:“不用想太多,就当是为了一张舒服的床,为了一个舒服的枕头。”
我还是摇头,我说:“我如果跟你吵架,一定会被你扫地出门。我很讨厌被人赶走你知道吗?好像一文不名的垃圾,像装垃圾的购物袋。如果打扮鲜亮些,就是奢侈品的购物袋。”
“我什么时候跟你吵过架?”严靳说,“真有那天,我走就是。”
“我鸠占鹊巢啊?”
他掐我的腰:“不敢了?不是一向胆大包天?”
我缠|住他的小腿,睁开眼睛:“我住在这儿,你还怎么干坏事啊?”
严靳忽然又沉默了,他说:“你考虑一下吧,我尊重你的意思。”
我就像站在直升机边缘,正要准备跳伞的人,一只脚都悬在半空,听到这话又缩了回去,我往他身边拱了拱,我让他用手臂抱住我,抱紧些。我说我不跟你住,我说我不想搬。
-
春节过后,我被陈总抓去了财务部。
只有海铂的人事经理隐约知道我的出身背景,所以陈总这个举动,应该就是一种单纯的抓壮丁行为,他让我帮着卢经理准备IPO申报材料,这些工作不复杂,但很繁琐,我连着加了一个月的班。
上周末黄洪飞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参加mushroom的店庆活动,我都没能抽出空来。
我特意去行政那边找小蜜蜂,我说抱歉啊,晚上要加班,我会偷着在手机上看你们演出直播。小蜜蜂捧着脸告诉我:“没事,来不了就算了,你是我们乐队的再生父母,值得vvvip待遇,以后单独给你演一场!”
竹蜂自从去了mushroom,知名度直线攀升,音乐平台主页粉丝量暴涨,两场live的演出门票均在十分钟之内售罄。
小蜜蜂觉得,是我给他们带来了机会,她把我当成挚友,当热心人。但其实我没有那么多的热心,我只是在睡觉的间隙,顺便向严靳抱怨了两回,只是在吃饭的间隙,顺便向黄洪飞提了一嘴。
他们受到听众喜爱,与我并无关联。
这段时间因为工作忙碌,我也不太往严靳家里跑了。他没空的时候我们就像两个陌生人,一个星期打不了两次电话,他有空的时候倒还算殷切,他找我拿了2804的房卡,我下班回去,偶尔能在沙发上见到他。
有时候,沙发上没有人,冰箱里也会留下他来过的痕迹,那些漂亮的水果蔬菜、那些五花八门的奶酪火腿、那些冰冰凉凉的葡萄酒。
再偶尔一些,他也会来接我下班,但他不来公司,他把车停在两百米远的公园门口,他步行过来,像特务接头一样,站在石桥旁边的香樟树下,抽烟、等我。
这个季节的夜晚还残存着冬天的寒意,但我每次走过去,我抓起他的手,贴他的手背,他都是温暖的,不免就让我羡慕嫉妒,就让我恨,我总想要把他的温暖夺过来些。
这天晚上严靳又得了空闲,他给我发消息,让我下班别走,在公司楼下等他。
十点钟,卢经理在办公室给大家分橙汁,我很客气地对他摆手,卢经理笑我:“就小半杯,不会胖,加班需要喝点甜的。”
我说不是怕胖,我橙汁过敏。卢经理很惊讶:“平时饭局上,她们一个个都爱说自己酒精过敏,你这橙汁过敏倒稀罕,我是头回见。”
他又殷切地问:“那要不然喝点蜂蜜水吧?”
我说我蜂蜜也过敏。
他表情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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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或许是觉得我不给面子,刻意找借口。卢经理讪讪笑了两声,嘀嘀咕咕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好金贵,那语气别提多酸。
我着急下楼找严靳,没多搭理他,跟正在喝橙汁的各位同事打了句招呼,就先行离开。
结果公司门口没人,香樟树底下也没人,我尝试给严靳打电话,同时往公园方向走。经过一颗百年老树时,一只大手把我拉到了树干背后,我的感官比眼睛先反应过来,拉我的人就是要接我的人
——他的吻落了下来。
我闭着眼睛让他亲,我闻到了酒的味道,我想问他律师酒驾不犯法吗?他没有放过我的舌头,没给我机会。
我的手钻|进他衣服里,窃取他的体温,指尖像蛇一样游|走在他脊柱上,他按住我的手,松开我的嘴唇,他低声问我:“公共场合,你想干什么?”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里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有月光,月光让我的眸子亮亮的,我让他的眸子也透了光,我们好像被这道光串联着。
我说:“这话不应该我来问你吗?”我用拇指抚摸他的下嘴唇,我问他,“公共场合,你想干什么?”
他笑着说:“浅尝辄止。”又摸了摸我的头发,“谁让你这么久不下来,我的耐心都没了。”
恍然间我仿佛听到了卢经理等人的谈笑,我回头,果然看到他们。我拉开严靳的外套,把上半身藏了进去,我贴在他胸口上说:“看到那个提公文包的男人了吗?就是他耽误事儿,你要追责,也该找他。”
严靳点头说好,突然提高声音喊了一声:“卢经理!”
我吓得从他怀里一蹿而出,贴着大树,缓缓挪动到另一面,连衣服都裹紧了,我不想被人发现。
严靳在树干背后和卢经理寒暄,他说:“加班到这么晚啊,辛苦。”
卢经理连连笑着:“是啊,做不完的事。”
严靳也笑:“那也不能不下班啊,吴太太怕是都有意见了吧?”
卢经理说:“别提了,天天回家都得听她抱怨。可那有什么办法,得挣钱嘛,老一辈还等着抱孙子呢,生下来不能让他喝西北风吧?”他很沉重地叹气,“还是严律这日子好过啊!我这辈子努力干,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
卢经理的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他跟严靳足足聊了七八分钟才离开。确认卢经理走远后,我从树干背后探出头,我说:“他阴阳你。”
他抓过我的肩膀,推着我往马路边走:“挑拨离间。”
“本来就是嘛!”我转头看他,“把你得到的一切都归结于命好。”
“那我命不好吗?”
“还行吧。”我说,“但你之所以过得舒服,不纯粹是因为命好。”
“还因为什么?”
我抓着他手掌,在他手心咬了一口:“还因为只当禽兽不当人!”
他垂着眼睛笑我:“这话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又怎么样?”
“那你今晚就只能与野兽同眠了。”
18. 第 18 章
严靳并没有开车来,我们是打车回的酒店。
他说到做到,的确让给我感受到了和野兽同眠的滋味,四肢都仿佛被拆卸重装,这种滋味挺久违的。上一次,还是他向我提出搬去他家那回。
我跟他的关系,最近变得有些奇怪。
虽然他一有空就来找我这没错,但我们很少发生亲密行为,顶多就是一起喝喝酒,看看电影,吃吃饭。
怎么说呢,有点像恋爱初期的情侣。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尝试用各种言语激他,我想让他放纵、失控,却鲜有成功。
第二天早上我睡过头,睁开眼睛,距离上班时间只剩十分钟,手机上有四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卢经理。
严靳的手臂压在我胸口上,我动不了,我推了推他,说:“我要迟到了。”
他闭着眼睛,不动,应该说除了嘴角都没动。他说:“既然已经确定要迟到,你着急也没用。”
我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说,你要不先把未接来电回复了。
我打给了卢经理。卢经理说:“小易啊,下午集团方总要过来参会,陈总的意思是,想让你做个汇报。”
“什么汇报?又是什么会?”
“哦,不是什么特别正式的会议,就是投行律所之类的会有人过来,咱们多方沟通一下工作。”卢经理说,“你也别太紧张,实在不行我还能顶上。”
我趁机告诉他,昨晚回家加班,有资料落家里了,既然如此,我得先回去一趟,大概会晚一个小时到公司。
卢经理说好,他让我快去快回。
我挂断电话,转头看严靳:“你知道我们下午要开会?”
“我不知道方玉珩要来。”
“海铂聘请的是万恒的律师团队?”
“更准确地说,是我的团队。”
“怎么证券也能跟你扯上关系......”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挑活儿,赚钱的都接。”
我说他唯利是图,想了想又问:“那下午你参加吗?”
“本来是不参加的。”
“本来?那......但是?”
“到时候再说吧。”
-
这天下午,严靳还是来了,来得特别早,跟着他的漂亮秘书一起。小蜜蜂被领导派去给他端茶倒水,水杯一放就给我通风报信。
我临时找了个小会议室检查整理资料,没过多久,小蜜蜂的微信消息又来了:陈总让我们买咖啡,你有什么想喝的?
我跟她说随便什么都行,我还告诉她,严靳下午不喜欢喝咖啡,你最好能给他搞杯茶。
小蜜蜂给我回了个“OK”的表情,紧接着还发了个发送彩色爱心的小猫。
我把资料整理得差不多,卢经理找到小会议室来了,顺手给我带来了咖啡,他说:“忙完了?中午都没吃饭吧,辛苦了。”
我说没事,当减肥。他让我把检查好的全部东西打包发送给他,他复核一遍,他说虽然不是正式会议,但方总要来,还是谨慎些好。
如今我听到方玉珩的名字,已经心如止水。
大概是他订婚那天,我砸破严靳额头的刹那,把镜花水月一般的回忆也砸破了。破掉的东西就该及时丢掉,否则囤积破烂的地方一定会成为垃圾场,而我不愿成为垃圾场,我的心和大脑都不愿。
卢经理站了几分钟就走了,我躲在房间里小憩。
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睡也睡不踏实,我索性站起来,踱步到窗户面前,打开咖啡喝了一口,今天的香草拿铁比以往都甜,我尝到了蜂蜜的味道,还尝到了卢经理见不得人的鬼心思。
他一定很想在方玉珩面前挣表现吧。
其实他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我会同意。
我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犹疑片刻,咽下了那口咖啡,我打电话给严靳,说:“你到茶水间旁边第一间会议室来,门口写了013。”没等他应声,我又说,“顺便帮我叫辆救护车,我过敏了。”
没等他应声,我就把电话挂了,嗓子已经开始红肿、发痒,眼睛也很痒,我又打给小蜜蜂,我说:“待会儿等我离开,你记得第一时间把013的门锁起来。”
小蜜蜂很茫然地喊了句为什么?我正要给她解释,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严靳走进来,我看到他一步步靠近我,这时好像肺里的空气正在被什么东西往外抽。我有点喘、有点头晕,我试图往前走几步,缺氧让我天旋地转,我栽倒下去,他用手臂托住了我。
我靠在他腿上,呼吸得有些艰难。严靳想要把我抱起来,他说他的车比救护车快,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赖着不动,我冲着他笑,我说:“你的车......可不比救护车......动静大。”
他皱着眉头看我,他说不知道我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但不要用身体开玩笑。
我在地上滚了两圈,我就是不走,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很难看,托着拉着把我从地上捞起来,拽起来,抱起来。我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的,终于还是丧失了和他纠缠的能力,肺里的空气像要被吸干了。
救护车来得比我们预想都快。
我透过发黑朦胧的视线,看到了几个白色身影,我分不清他们是白衣天使还是来索命的阴差,我听不清他们说话,耳朵嗡嗡嗡的,就像第一次看竹蜂演出那晚。但我能分辨出严靳的声音,他在跟旁人说话,他的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的意识一直都清楚,只是说不出话。被送上救护车前,我好像还看到了方玉珩。严靳一直在我旁边,后来他没说话了,但我能感觉到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
再后来,我被送到急救室,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严靳的气息彻底消失了,我忽然觉得好累,忽然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睡了过去。
我醒来时,一切症状都减退了。没有阴差带走我,只有白衣天使拯救我。非常感谢他们。
严靳坐在我床边,他看到我睁眼,伸手摸了摸我。我俩四目相对,没说话,过了很久,他清了清嗓,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时没能组织好语言,我跟他说我还是很累,我想睡会儿。
他告诉我,我需要在医院住几天,幸亏医生来得及时,否则可能需要切开气管。
-
我醒醒睡睡地磨蹭了大半天,直到晚上才把前因后果告诉严靳。
我跟他说,咖啡是陈总请的,行政买的,卢经理带来的。我说杯子上写的香草拿铁,但里面有蜂蜜,卢经理知道我蜂蜜过敏。
我还告诉他,卢经理拿走了我所有的汇报材料,卢经理说今天方玉珩要来,是个很好的表现机会。他还说,你实在不行,我可以顶上。
我对严靳笑呵呵一摊手:“他想要顶上,我就如他所愿嘛。”
“你他妈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是严靳第一次吼我,他说,“过敏严重是会死人的!你不知道吗!?”
我脸上的笑僵住了,被他吓的。我说我知道,所以我给你打电话了啊,所以我没死啊。
严靳叹气,叹得很重,一张脸又黑又沉,他在病房里来回走,来回地走,偶尔转头骂我。
他说:“我不知道你脑子里究竟装的什么东西。”
他说:“你的命真他妈一文不值。”
他说,“为个他妈的卢永刚你至于吗?”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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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还是想要做给方玉珩看啊?”
他说:“自己都不在意性命,你还指望谁他妈在意?”
他一连说了好多个“他妈的”,我觉得挺新奇,我从没听过严靳这样说话。我又对他笑了,我问他,那你在不在意?
他对我摇头,他说:“我不想再管你了。”
严律师做事雷厉风行的,刚说完这话,当真转身走了,他和开门进屋的方玉珩擦身而过。
我看着方玉珩,脸上没太多表情,他坐在我旁边,很温柔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水灵灵的,好像富有神采又好像是要哭。
他说他好后悔,他好像真的做错了,他应该陪在我身边,应该保护我、关心我,应该帮我隔绝一切的过敏原,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们一起吃东西,他总是会反复阅读配料表。
我看着方玉珩,我又根本看不见方玉珩,我的眼前全是刚才严靳离开的背影。
我对方玉珩说:“不早了吧,彤彤在家很无聊的,你回去陪她吧。”
方玉珩说:“彤彤今天陪干妈去看话剧了。”
我说:“还没散场吗?你要不要去接?”
他说:“我放心不下你。”
我笑了一下,我说:“方总,我今天蛮累的,我想要休息。”
他张了张嘴,仿佛是还想聊点别的,但最后克制住了,他站起来,对我说:“那晚安,那你好好休息,那我明天再来。”
他走到门口又说:“休宁,不要叫我方总。”
我对他挥了挥手,我说,那我努力升职加薪,下回你叫我易总。
方玉珩笑了一下,笑得半真半假,不怎么轻松。
严靳一晚上没回来,我一晚上没睡着,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他骂我的话。
我觉得自己好贱,人家骂完就走了,拍拍屁股,很潇洒地走了,我还用大脑录下来,反复“鞭策”自己。
我觉得他骂得很有道理,但我做的也不完全是错。
我从小就是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的,每次都能成功。
钢琴老师欺负我,我就让他欺负到底,我就从楼梯上滚下去,卢经理想要让我缺席会议,我就给他机会,我就狠狠地缺席。
第二天小蜜蜂来看我,她告诉我,卢经理辞职了。
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居然就自己辞职了?
这些人真的很好笑、很脆弱。他们想要抢走十分,我送给他们一百分。然而真的拿到一百分,怎么反而拿不住、受不起了。
既然明知自己没有承受能力,为什么一开始要动怀心思呢?教钢琴的好好教钢琴不行吗?当领导的好好当领导不行吗?非要把音乐污染,非要把职场搅乱。他们觉得自己只是一点点的恶,一点点的坏吧。但一滴墨落到水里,水的颜色就是会变啊。
小蜜蜂问我,为什么要把013锁起来,我本来想告诉她,咖啡杯上有卢经理的指纹哦,但我迟疑了一下,我说:“里面有好多资料嘛,万一涉及商业机密?我可不想担责任。”
小蜜蜂笑着说:“小命都差点不保,你还想得挺周到。”
-
方玉珩的确如他所说,第二天又来了,不只是第二天,第三天也来了。
我们话不投机,他说他的,我说我的。我试图赶走他,没成功,干脆就维持这种对牛弹琴、鸡同鸭讲的状态,多少能排遣一点寂寞。
我偶尔差使他下楼帮我买水果、买烟,然后把护士气得破口大骂。
严靳一直没出现,我也没继续想他,我觉得可能我们已经缘尽于此。
直到第四天早上,我顶着一个鸡窝头从床上爬起来,我准备去办出院手续,严靳开门进来了,他给我买了早饭。
19. 第 19 章
我坐在沙发上喝粥,头发一直往下掉。
严靳朝我伸出手:“皮筋给我。”我把左手伸给他,他从我手腕上扯下发圈,他帮我扎头发。
严靳说:“昨天晚上、不,前天晚上,”他笑了笑,“好像是三天前的晚上了。抱歉,我那天语气重了些。”
我咬着勺子发愣,又继续喝粥。
“你的命很值钱,方玉珩在意。”他说,“我也在意,非常在意。”
他摸着我的头发,我的后脑勺。从来没有人骂完我之后会来找我道歉,会摸我头发,摸我后脑勺。
严靳深吸一口气说:“宁宁,但你还是做得不对。你得改,我得看着你改。”
我把碗放到桌子上,咬着勺子哭了。
其实我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我没有去回忆什么,没有去思考什么,只是他的声音就像能拧开水龙头的开关,阀门一开,我的眼泪停不下来,哭得特别狼狈。
我觉得很没面子,所以没等他开口问,就主动解释,主动推卸责任:“你的态度太恶劣了,所以我才哭。”
他说他知道,也没说他具体知道什么,他明显没有相信我的说辞,但他就是说他知道,我都不知道的事,他知道什么?
我都看不懂我,他看得懂什么?
严靳拿走了我嘴里的勺子,我哭得这么滑稽他也没笑我,我哭得喘不上气,他一次一次,教我,带领我,他让我跟着他呼吸。
情绪崩溃耗费了我太多体力,我像个软体动物,务必想要依靠点什么,所以我抱住了他。并不是因为依恋或是别的原因。我从来不依恋谁,我只是想要抱住什么罢了。
如果严靳只是一根柱子,一个玩偶,一只狗,我也会主动过去,抱住他。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让我跟他紧贴一起。
他对我说:“没事了。”
我闷在他怀里,忽然想到了一些少而不宜的情趣和画面。
我说:“我不是你的乖女儿或者小猫小狗,我不需要糖和鱼干。”
他的笑声钻进我的耳朵,他低头吻我额头:“之前是谁吵着闹着要玩游戏?”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不想了。”我说,“你是变态,我是正常人。”
他又笑。
他妈的,我真的好喜欢听他笑。
严靳笑着问我:“搬去变态家里,跟他住一阵,好不好?”
“要我说不好呢?”
“变态就把你绑过去。”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严律,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
原本我以为,搬去严靳家里意味着,我们的没羞没臊又将上一步台阶。然而到了他家我才发现,他全然没有让我与他共处一室的意思,他给我布置了新房间。
上回来,那间客卧看上去还很冷清,现在里面什么都有,包括我的行李。
我的衣服全部整整齐齐挂在衣橱里,抽屉里摆放着我的内衣、内裤、袜子,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床上的被子看上去和严靳房间的一样蓬松温暖,但花色完全不同,奶白色,毛茸茸的。我认为这个房间再添几个漂亮玩偶也不会有半点违和。
我转头看着他:“你是真想当我爸爸?”
他动了动眉毛,说:“我只是觉得,你需要有自己的空间。”
我在“自己的卧室”里待了一会儿,严靳让我换衣服,跟他出门,跟他去超市买菜。他推着购物车走在我旁边,我拿了两瓶威士忌,他把威士忌拿出来,放回了货架上,我拿了两瓶清酒,他又把清酒拿出来,放回了货架上。
我有些烦了:“什么意思?是你非让我跟来的。”
“我让你来买食物,没让你来买酒。”严靳说。
我们路过乳制品的区域,他说:“拿几盒酸奶吧,上面一排是无糖的。”
我拿酸奶,很用力地扔到购物车里,我横他一眼,我说他就是个控制狂。
他笑着拍了拍我,他说:“宁宁,你的生活太没秩序了。”他又说,“所以才容易失控。”
我说我没有失控,我让他不要用自己的标准要求我。
他说那不是他的标准,那是最寻常,最基本的标准。
我问:“‘那’是什么?”
他说:“重视生命,任何时候都把自己的人身安全放到首位。”
我做了两次深呼吸,还是没能压住心口的怒火,我很想扬长而去,但还是更想先骂完他再扬长而去。
然而一阵招呼声打断了我。
身后有男人喊道:“严律,严太太!”
“严太太”三个字吓得我虎躯一震,我跟着严靳回头望去,看到一张陌生中带着零星熟悉的、利欲熏心的大肥脸。
我在脑海里很努力地搜寻了一遍,终于想起了这人身份。只是身份而已,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曾经跟严靳一起,在尼斯跟他打过照面。
当时,他对待严靳的态度十分热络,对我显然不屑一顾,直到寒暄完毕,快要离开,才想起来要礼貌性地招呼我一声。
他看着严靳,又轻飘飘斜我一眼,笑着说:“严律这日子过得滋润啊,又换人啦?这位是?”
我上前半步,挽住严靳的胳膊,我对大肥脸微笑,用上扬的声音自我介绍:“你好啊,我是他老婆。”
大肥脸猛地愣住,他一开始似乎不太相信我,他摆摆手说:“你这么年轻......”又把目光投给严靳,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确认的眼神。
他梗了下脖子,很尴尬,又嘿嘿地说:“严太太好。”
-
大肥脸快步走到我们面前,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两位。”
严靳跟他握了下手,说:“冯总挺有闲情逸致,自己来买东西?”
大肥脸回望了眼,他目光所及处,有位辣妹正认真挑选食材。大肥脸说:“新认识的,非要亲手下厨给我做饭,缠着我一起过来买东西。”他看向我,“严太太手艺也很好吧?”
严靳说:“我太太不会做饭,我们家都是我下厨。”
大肥脸又用那种愕然的神态看着我,他说:“严太太你真有福气。”
严靳又说:“有福的是我,她愿意吃就不错了。”
大肥脸抿着嘴点了点头,说:“结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严靳笑:“冯总也早点收心吧,不一样的快乐。”
大肥脸哈哈笑着:“好好好。”
和大肥脸分开后,严靳用很平常的语气问我:“太太,晚上想吃什么?”
我觉得他是在阴阳怪气,是在暗戳戳地嘲笑我脸皮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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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谁是你太太,不要占我便宜。”
“不是你先占我便宜的?”
“老牛吃嫩草,还是嫩草占便宜了?”我说,“当时我是形势所迫,不得不说!谁让他先不给我脸的。”我想了想又说,“煎个鱼吃吧。”
他又对我笑,他说好。
被这个小插曲打断,我完全忘记了先前生气的事。而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吵架也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过了那个村就很难再找到同一家店。
晚上那顿鱼我吃得很高兴,吃完饭我们在沙发上看乱世佳人。十点我就昏昏欲睡,他关了电视,打发我去卧室睡觉,我站起来,顿了下,我问他哪个卧室,他说,当然是你自己的房间。
我有点不高兴,我又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他问我怎么了,我说睡不着。
严靳说:“十点多了。”
我盯着电影看,看斯佳丽的华丽裙摆和生闷气的表情,看白洛德笔直的背脊和奇怪的胡子。我说:“我又不能再长高,睡这么早做什么。”
严靳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他的手申|进我的衣服里,贴上我的背脊骨,像一支笔,从上往下,缓慢地描摹,他说:“那就再变得强壮些。”
我噗嗤笑了:“别的男人都喜欢纤腰丰乳翘臀,你想让我变强壮?”
他点头“嗯”了声:“精神和身体是统一的,我希望你都能变强壮。”
我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说不出话。
他把我抱起来,说:“走吧,我陪你睡会儿。”
严靳躺在我旁边,我总是忍不住要动手动脚,跟他打打闹闹好一阵,看电影酝酿出来的那点睡意也完全消散,我精神得不得了,我掀开被子,我说我要再玩会儿别的。
他把我按在身边,说:“先陪我玩一二三木头人吧。”
我说你真的好幼稚啊。
他说:“一二三木头人,不能说话不能动,谁动就打谁的手掌心。”
我看着他仰头笑,我伸出手摸他脸,他当真一个巴掌打到我手心里,“啪”的一声,痒痒的,酥酥的,辣辣的,有点痛。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好深邃。他沉声道:“你输了。”又把我的手塞回被子里,说,“再来。”
-
第二天一早,严靳把我叫起来,让我跟他去游泳。
我半推半就地跳到泳池里,趁他不注意,用力捶打水面,溅了他一脸水花。他抹了一把脸,就要来追我。
我本来不想动的,被迫开始游,开始拼命地游,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四五十分钟,他又把我从水里抓起来,带我去吃早饭。
这种感觉很奇异。
我的情绪总像是在坐过山车。他每一个行为都惹恼我,但他马上又能用别的方式将其平息。我陈旧的身体和思维好像正在被打开,血液流动的速度仿佛变快了。
我被迫在他的生活节奏中待了半个多月,快到第二十天时,“被迫”两字消失了,我一到十点多就开始犯困,早上七点自动睁眼,我的四肢会想要动一动,我的胃和大脑不再那么需要酒,不过我偶尔还是会抽烟。
但有件事情我一直耿耿于怀。
自从我搬到严靳家里,我们彻底再没做过。大概是从他看到我痛哭流涕开始,我对他的吸引力消失了,他现在只想充当一位充满爱意的长辈。
20. 第 20 章
方玉珩订婚分明还像昨天的事,随着天气一夜回暖,他的结婚典礼又悄然逼近。一天晚上,严靳有应酬,回来得特别晚,我在客厅看古代色清电影、喝汽水等他。
他开门进屋走到客厅,我学着电影里的女主角摆出同样的姿势,我说官人你回来了,可让奴家好等。
严靳摇头笑了声,他走到我面前,坐下来,手放在我大腿旁边,很放松。我用右手覆盖他的手背,仰头吻他下巴,另一只手解了两颗衬衫扣子,他按住我的手,按在胸前,第三颗扣子的位置,从背后递给我一张结婚请帖。
我以为是方玉珩先生与李欣彤女士的结婚请帖,打开看,发现是陌生人的名字,婚礼地点在济州岛,日期同样是三月二十七号。
我问严靳这是谁?
他说:“跟我一起去吧。”
我说为什么,大老远的,跟你一起去有什么好处。
他笑着捏我下巴,他说:“你不是严太太吗?这不是你分内的事吗?”
我低头咬他虎口,我说:“我看这严太太是当真当不得,好事儿没我份,要解决的麻烦倒是多。”
严靳盯着他的虎口,上面有红色的牙印,还有我的口-1水。他问我,什么事算好事?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沉。我直起身子,眼睛盯着他,手在摸索别的地方。
我说:“你觉得呢?”
一股力量撞上我的肩膀,我以为我得逞了。他抱着我的腰,在沙发上亲我,从上往下亲,我以为我得逞了。我感受到他的波动与变化,他的呼吸很急促,他的亲吻很激烈,我以为我得逞了。
严靳摸着我的脸,他垂下眼睛看我,眼神温柔又凶猛,好复杂。真是好复杂的男人,我再一次发现,我根本看不懂他。我勾住他的脖子,用亲吻遮盖住他复杂的眼神,我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停止了一切动作,连眼神也收回去了,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然后起身去了卧室。
我不知道我究竟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看了多久,看得我眼睛酸胀,视线模糊,严靳披着浴袍出来,对我说:“不早了,先睡吧。”
我咬了下嘴唇,想叹息,但又叹不出来。我站起来,往自己房间方向走,他拉住我的手,说了句抱歉。
我没太明白这句抱歉的意思,他究竟是在为了我们的亲吻而道歉,还是在为了自己的临阵脱逃道歉,或者两者都不是?
可我不想猜了,猜男人的心思真的很累。
但严靳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们的相处分明简单直白又轻松。
-
最终我还是答应严靳,跟他去济州岛参加婚礼。我承认我是在逃避,但他连避风港防空洞都给我准备好了,他这么贴心,我有什么理由不逃?
比起看到方玉珩穿西装,彤彤穿婚纱,祝福他俩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我还是更情愿祝福一对陌生情人。但这并不代表我对方玉珩余情未了,我只是有点厌恶,他们都拿我当傻子。
我跟严靳去参加婚礼,真的是以严太太的身份。
一开始我并不答应,我担心遇到熟人,他向我保证,说这对新婚夫妻跟我完全活在两个圈子,他说世界很大,人很多,没那么容易遇到熟人。
事实证明,他这话就是放屁,六人定律比他靠谱太多。
我们在婚礼上遇见一位有点上年纪的阿姨,姓曹。曹阿姨是女方客人,现在在美国开餐厅,连锁餐厅,挣很多,穿得珠光宝气。
曹阿姨是医院护士出身,后来在国内当过一段时间育婴保姆。
她抱过严靳,还抱过我三叔。
曹阿姨看到严靳,十分欣喜地打招呼,新娘向她介绍我,说我是严太太,曹阿姨很惊讶、很意外,她问严太太怎么称呼?严靳微笑着,只回答了两个字——宁宁。
曹阿姨又问我们是在哪里认识的,严靳说在尼斯度假的时候,曹阿姨用很慈爱的眼神看他,又看我,然后长篇大论一通输出,讲的都是结婚了要收心,婚姻生活要认真经营云云。
这些话听得我神游天外,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换了话题:“听说宏卓的太太最近生了小孩?”
严靳拿我三叔孩子的照片给她看。
曹阿姨笑着说真可爱,又说:“你也得抓紧啊,老大不小的了。”
严靳揽着我的肩膀,说:“这种事也靠缘分的。”
曹阿姨笑笑:“你们的小孩一定生得聪明漂亮。”
婚礼结束当天晚上,小岛忽然狂风大作,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停飞,我跟严靳被困在酒店,哪里都去不了。
早上睁眼,我看着屋外灰蒙蒙的海、灰蒙蒙的天,我想起尼斯与雨、尼斯的海。我转头把严靳叫醒,我让他跟我□□。
我原是抱着侥幸心理跟他提出这个要求的,要知道,自打我搬到他家,我们就再没睡过。
他可能是没睡醒,可能是窗外的迷蒙让他不知今夕何年,他可能也以为我们在法国、在尼斯,可能以为我们穿越时空,回到了好几年前。
他终于亲我了,他吻我的眼睛、下巴、脖子、肩膀。
这场暴风把我们与世界隔绝开,我在漩涡的中央,得到了另一场急风骤雨。
我们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天边的颜色一直灰蒙,分不清早晨傍晚。我们像久逢甘霖的旅人,贪婪、放肆、没有节制。我们醒一会儿睡一会儿,爱一会儿亲一会儿,直到真的完全筋疲力尽,我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我们一日三餐已经错过两餐,我们应该吃点晚饭了。
严靳抱我去洗澡,他帮我洗澡,一言不发的。我靠在他的臂弯里,他的手指和我的皮肤之间隔着泡沫,我回头看他,我还想亲他,这回他倒是像睡醒了一样,拒绝了我。
或许他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了,我们不在尼斯,我们在济州岛,我们没有穿越时空,我们活在当下。
洗完澡,我们一起吃了晚餐,吃了有机蔬菜、吃了海鲜烩饭,我想喝酒,严靳没让。这顿饭我们都吃得很沉默。
后来他说:“我们谈谈吧。”
我没吭声,他暂时也没追问。直到晚上睡觉,他用胳膊给我当枕头,我背对着他,我的眼睛看着窗外,看着窗外的雨。
他又说:“我们需要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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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翻了个身,我不再看雨了,我看他的眼睛,我说:“谈什么?”
他反复摸着我的头发,与我四目相对,他的表情好犹豫,我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睡吧。”他说,“明天雨就停了。”
-
回榕城后,我和严靳中间那点欲言又止的东西仿佛消失了,一切又回归正常,我一如往日那般逗他、偷袭他,向他讨要和索取。
他还是坚持要我十点睡七点起,少喝酒、少抽烟,早上起来吃丰盛的早饭,保持一定的运动频率。
我不得不承认,严靳真的是一位好室友,如果他的性别切换为女,我会愿意跟他生活一辈子。因为友情是可以延绵到死,但爱情不会,为了身体刺激而产生的牵绊更不会。
我不是想说这种牵绊更加低级,只不过从时效性看,它就是比不过其他。万般追随欲念起,万般追随欲念止。
欲念这个东西太随机了,我们的关系只由这份随机维系,真的脆弱得可以。
他和我应该都明白的。
榕城在这个季节总是下雨,很绵密的那种雨,毛茸茸的,贴在皮肤上很黏腻,很难摆脱,像走进了盘丝洞,被蜘蛛精包裹。我还是喜欢更加干脆利落的气候,要落雨就瓢泼大雨,要刮风就刮个够。
不过最近有个好消息是,我升职了,三叔还特意给我打电话,说爷爷知道我在海铂干得不错,让我继续努力。
还有一个好消息,竹蜂的音乐之路越走越广了。甚至我前几天去楼下买咖啡,都听到有小姑娘在讨论他们的上一场演出。
小蜜蜂最近总是找借口请假,不是自己生病就是家人生病,人事经理对此颇有意见,然而小蜜蜂手握大把医院证明。我之前听虞槐提过一嘴,阿池的主业是医生,我只能说,每个爱偷懒的人都该配备一位医生朋友。
小蜜蜂请假倒也不是纯粹偷懒,她是为了去附近城市参加音乐节,她邀请了我两次,但我实在走不开,我对她说:“没办法,谁让我现在是个身兼重任的小领导啊。”
小蜜蜂翻了个大白眼,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空闲时间都花哪里去了。”
“花哪里去了?”我露出无辜表情,“你倒是说啊。”
她说:“对你来说,男人比朋友重要。”
我笑着摇头:“误会我了。”
“那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发誓,说朋友比男人重要吗?”
我又看着她,又笑着摇头,我说:“都不重要。”
小蜜蜂在茶水间追着我打了一阵,有同事进来才消停。
她应该觉得我在开玩笑或是说谎,但这的的确确就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觉得不能把外界的任何东西看得太重。即便当下某一时刻,打眼看上去它的确是属于我,仿佛会永永远远属于我。但我明白这不是真的,未来某一天,某一个节点,它一定会离我而去。
这就是“外物”与“我本身”的区别。
如果真的有什么永远不会与我分离,那它就不再是“它”,而是“我”了。
世界上哪有这种合二为一的事呢。
21. 第 21 章
清明前一天的凌晨,我半夜做梦醒来,翻来覆去好一阵,好像再也睡不着了。
我透过窗帘看窗外,黑漆漆、雾蒙蒙,零星透着路灯的光,窗户隔音很好,我知道外头在下雨,但我听不见。
我并不因为失眠而烦躁,对我来说,睡不着就睡不着,这没什么好打紧的。但凌晨时分一个人呆着着实无聊,我知道这个家里还有另一个人,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叨扰他。
我起了床,先去倒了杯水喝,然后去了严靳的房间,轻手轻脚掀开他的被子,他没睁眼,但在我靠在他肩膀上时,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问。
他闭着眼睛回答我:“一直没睡着。”
我也闭上了眼睛,我说:“你总是失眠吗?”
“偶尔。”
“亏心事做多了呀?”
“是啊。”
我低低地笑了两声:“多去参加公益活动吧。”
他说好。
我想了想,睁开眼又问:“让我搬来你家,是不是也算公益的一环?”
他伸出手,蒙住我的眼睛,他说:“私情和公益,区别还是很大的。”
我抓着他的手,又笑:“什么意思,你对我有私情?”
“你三叔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他唯一的侄女,你说我该不该......对你有‘私情’。”
这话听得我有点恍然,它好像反问句,又好像疑问句。严靳像在问我,又像在问他自己。
我说:“春天了,怎么还这么冷。”
他把我抱到臂弯里:“还冷吗?”
我点头,把横腿跨在他身上:“我觉得你心情不好。”
严靳没回答,他把我抱得更紧了些:“这样呢?”
“不冷了。”我说。
没睡几个小时,大概五点多钟,严靳就起了床,我朦胧着一双眼,看他站在床边穿衣服,我问他:“今天不是周末吗,你有事?”
他走过来摸了下我的头发,他说:“要陪我妈去扫墓。”又说,“你再睡会儿吧。”
我靠在床头打呵欠,缓了很久,大脑才重新开始转动:“我记得你以前告诉我,你父亲是空难去世的。”抻了个懒腰我又问,“衣冠冢啊?”
严靳背对着我,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过了半晌,他转过身,走到我旁边坐下,他说:“是去看你奶奶。”
我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严靳说:“我母亲和你奶奶是挚友,从小一起长大的。”
我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脑雾倏尔散去,人一下就清醒了:“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严靳笑:“你家的事,你不知道,很正常。”
我翻身而起,朝他腰间狠拧了一把,也不知从哪里涌出了一股冲动,我说:“我也要去!”
他愣了愣:“跟我一起?”
“那不行。”我条件反射道。
严靳说:“你三叔一家也去。”
“你和他还当真像亲兄弟。”
严靳没接话,他把我按回床上:“在家休息吧,我下午回来。”
我这人最不喜欢听从安排。其实刚开始我提出要去,只是随口一说,但在严靳主动表达了不希望我前往的意思之后,我的心就开始真正地,蠢蠢欲动了。
我跟我奶奶关系不好,感情很浅,我总是怨她到处去找大师算命,把我越算越远。她去世之前,找了好多晚辈到跟前告别,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好话,但没叫人通知我,这些事情都是三叔母跟我说的。我奶奶去世一星期后我才知道,她肉身早就化成灰了。
我对她的面容的印象,还停在七八年前。她的皮肤很好,很白,行为举止都优雅、都有格调,是那种在时尚杂志评选“你老了最想成为的人”排行榜能不费吹灰之力进前三的那种,优质模板老太太。
她像模版一样活了一辈子,留下许多美名。比如,内外兼修有本事,在丈夫落难时力挽狂澜,比如,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几十年,比如,儿子个个有出息,个个找了好老婆,个个都有圆满家庭。
我是不了解她的,但我认为她一定没有外人说的那么好,否则她是不会在私底下露出那张牙舞抓的一面的。在某种意义上,我对她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了,她藏在暗处的面目,只敢暴露给我看。
换个角度说,好像只有我见过真实的她。那些脆弱可怜的她、无能狂怒的她。
我觉得我奶奶如果没有嫁给我爷爷,她一定会活得比模版带劲。
-
我偷摸着找三叔母打探地址,然后叫了个车前往墓地,我预计我会比严靳他们先到。
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场景:我附身将鲜花放到墓碑旁,站直身子,转身的瞬间就会看到严靳一行。我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跟他们打招呼,我先喊三叔,然后喊三叔母、再叫严叔叔,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那位陌生老妪的身上,我轻轻颔首,抬头的同时充满礼貌地询问:“这位是......?”
我好奇严靳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下车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花我买得很敷衍,在墓地门口随便挑的。
我按照三叔母给我的描述,轻而易举找到了我奶奶墓碑的位置。三叔母是个很有条理的人,表达能力强我十条街。
结婚之前她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再之前,还当过几年外景记者。结婚之后,是易太太,是我宝贝弟弟的亲爱母亲。
但好在我三叔人还不错,他仿佛游离在我家恶劣基因的绑架之外,是个表里如一的好人。
我看着我奶奶的墓碑,照片上的她依旧优雅得体。我对她倒也生不出什么恨了,我只觉得有点悲哀。
我放下花,原本还想要摸摸她的墓碑,但我中途收回了手,我觉得她可能要骂我,她应该不是很喜欢我触碰她,或者触碰她的东西。
我站起身了,按我原本以为的,我抬头或是转身就会碰到严靳一行,但现实并非如我所料。
我抬头的瞬间,的确有人进入了我的视野范围,但只有一位老太太。我见到她的时候愣了好几秒,她实在太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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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了,美得淡雅又张扬。
这个形容听上去或许有些矛盾,但其实就是像百合花一样的女人。颜色清淡,味道浓烈。
老太太走到我跟前来,她用礼貌又好奇的眼神打量我:“你是?”
我的台词被她抢走了,我正想解释,三叔母从后面姗姗来迟,她小跑过来,看到我就笑了一下:“早知道你今天来,我们就过去接你呀!”三叔母向老太太介绍我,又告诉我,这便是严律的母亲。
我早猜到这个答案了。
严靳能用现在这张脸四处祸害女人,跟他母亲基因的助力脱不开干系。不过他俩长得并不十分相像,可能在气质或者其他什么方面,严靳还是受他父亲影响多些。
严靳妈妈得知我的身份后,笑得更加温柔了,她对着墓碑说话,她说:“早知道你有个漂亮孙女,藏太好了,这么些年都没机会见到。”
她拉起我的手,问了我一些很常规的问题,比如学习啊工作啊恋爱啊,我说我已经毕业了,在海铂上班,刚入职一年多,工作压力蛮大的,没什么心思恋爱。
严靳妈妈欲言又止地笑了下,我觉得她可能是想说教我,但她很有素养地忍耐住了。
这时三叔来了,三叔把一大捧花放到墓碑前,衬得我那束菊花特别寒碜。他直起身,给了严靳妈妈一个拥抱,说:“母亲知道您来看她,一定会很高心。”然后又颇为意外地看着我,“休宁怎么来了。”
我动了下眼皮:“我......我不应该来吗?”
三叔露出略显抱歉的神态,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很巧。如果早知道你要过来,我就过去接你了。”
我笑笑:“三叔母也是这样说的。”
我们站在墓碑前,很随意地聊天,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后面偷看,我想知道严靳为什么不见了。
严靳妈妈讲话的声音很轻,她的笑容也很温暖,她好像把我们都当作亲人晚辈对待。
大概七八分钟之后,严靳总算来了。
“妈,我跟旁边寺庙的师父谈好了。”
老太太原本正跟我分享她和我奶奶年轻时的趣事,笑微微的,听到严靳的声音,忽然就换了表情:“你没看到我正和人说话吗。”
她的语气冷淡且严肃,单是听到这样一句话,我都能联想到她在生活中是多么的说一不二。
严靳像是习惯了,他只是点头,对她说:“抱歉。”
老太太问严靳认不认识我,严靳说见过的。老太太又问他:“怎么耽误这么久?”
“接了个工作电话。”
老太太沉着脸,不说话了,她转过头来,继续对我笑,继续跟我讲述她与我奶奶年轻时的趣事。
我有点搞不清状况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严律师这么逆来顺受的一面。
下山路上,老太太还一路拉着我,她对我笑,对三叔笑,对三叔母笑,唯独不对他儿子笑。
在这种差别对待中,我头回体验到了“被偏向者”的滋味,这滋味似乎也没我原本以为的那么好受。
22. 第 22 章
我搭了严靳的“顺风车”回家,搭得顺理成章。走之前,他让三叔放心,说一定把我安全送达。
至于严靳的母亲,她是独自离开的,她有车,有司机,她对司机的态度很好,轻言细语,眉眼带笑。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一直发痒,我很久没产生过这么浓烈的好奇心了。我想知道严靳和她母亲的畸态关系是如何形成的,但在这么个节点发问似乎不打礼貌,好像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像兴致勃勃地戳人伤疤。
不过有一点我并不十分确定,我在严靳的眼睛里看不到反感、失落、厌恶之类的东西,当然也不可能会出现喜悦、欣然、或者自得。
换句话说,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几乎没情绪,平静得宛若远山幽谷深处的湖面,冷清清的,我不大喜欢,因为远没有含情脉脉望着我时好看。
回城之后,可能是看我在副驾驶躁动不安,严靳主动问我要不要去公园附近走走。
我欣然说好,我转头看着他说:“上星期公园的桃树就结果了,又小又涩,也拦不住小孩儿去偷。”
严靳说:“或许今天再去,就只剩叶子了。”
我说:“你不要太瞧得起没素质的小孩,也不要太瞧不起锻炼身体的热心大妈。”
他笑了下,我跟着笑,又说:“大妈会对小孩讲,又生又涩偷了不划算,你等成熟了再来!”
严靳摇头,说我总是把世界、把人想得这么坏。
我说:“我没把你想得很坏啊。”
他说:“那可能你失策了。”
我说:“你在我身上又没什么可图。”
“是吗。”他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我感觉他心情不大好。
真是奇怪,先前在墓地那会儿,他母亲那么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心情不好。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哪根筋搭错,还是说,欺软怕硬,拿我撒气?
严靳的这声叹息直接拉低了我们之间的气压。
下车后,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公园走了一阵,我们看到了桃树,桃树还在,刚淋了雨的缘故,叶子绿得发亮,桃子也还在,比起上个星期,大了一圈,红了一倍。但今天公园人少,没有小孩,也没有锻炼的老人,到处冷冷清清,还没有墓地热闹。
严靳今天真的话少,我几乎觉得被冷暴力了。
我没忍住,我问他:“你今天看到我,不惊讶吗?”
他放慢了步子,说:“我知道你会来。”
“你是先知啊?”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听话。”严靳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我觉得你心里应该有很多疑问。”
我撇嘴嘀咕了一句:“知道我有疑问,还不主动告诉我。”
这时我们已经走出公园侧门,我觉得手有点凉,想买杯咖啡暖手,严靳让我在门口等。
我站在马路边,抬头看天上的云,云很厚重,压得好低,周遭的一切都太萧瑟了,我干等不下去,没忍住,拿出了烟,点燃。
刚抽了一口,就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人过来找我问路。
当然,问路不是目的,他没有把自己的心藏好,他的遣词造句好拙劣,他的笑容弧度都彰显着搭讪意味,他的眼睛很大,好像会说话,他不用开口我都能听见:“美女,加个微信吧。”
严靳买完咖啡出来,男大学生还在跟我聊天。他没有叫我,直接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我把烟头丢进垃圾桶,跟男大学生说再见,我说我老公吃醋了,我得去哄哄他。
男大学生显然被我吓到了,手足无措的,表情比刚开始装模作样时灵巧生动许多。
果然是做自己的人最可爱。
我快步追上严靳,他把咖啡递给我。
我说:“你怎么不叫我。”
他说:“不想坏你好事。”
“你吃醋了?”
“你觉得呢?”他低头在我脖颈间闻了闻。我知道了,他在不高兴我抽烟。
我说:“你今天对我态度好差。”
他说:“你知道你爷爷的情人是谁吗?”
他这话题转得太硬了,我几乎想要翻白眼,我又点燃香烟,抽了一口:“他情人是谁关我屁事。”
“是我妈。”
我一口烟呛到肺里,拼命咳了好一阵,严靳拍我的背,他从我指尖把烟拿走了,没有熄灭它,而是自己抽。
等他抽完我的烟,我缓过来大半,我朝着他肆无忌惮地笑:“看来我私生活混乱是祖传啊。”
“你不是一回事。”严靳说。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拉着我坐到长椅上。方圆几十米,除了我们的声音好像就只剩下鸟叫,这种宁静给了我一种想要讲述前尘往事的氛围。
我把手里的咖啡喝光了,咳嗽使我浑身发热,我不再需要用它暖手。我站起身,我跟严靳说,我去扔垃圾。
我去了七八米远的地方扔垃圾,回头看到女学生跟严靳搭讪,我突然就笑了,我们在这方面的待遇真的很公平。
我特意远远站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我恐吓完男大,又开始恐吓女大,我朝着严靳挥手,我喊他老公。
小姑娘脸色都发青了,她很有礼貌,甚至跟我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才离开。
严靳拍拍长椅让我坐下:“好玩吗?恐吓大学生。”
我说:“我是大学生的时候,你也常常恐吓我啊,只是我不害怕罢了。”
他说:“是,你天不怕地不怕。”
我沉默了一会儿,周遭恢复安静,又恢复了想要讲述前尘往事的氛围,我不知道是受什么东西驱动,我问他:“那天在阿尔卑斯山,你是清醒的吧?我的意思,其实我们不是酒后乱-姓。”
他没说话。
我又说:“我是清醒的。”
“你想表达什么?”他问我。
“没什么。”我说,“只是满足好奇心罢了。”我又重复地问,“你是清醒的吗?”
严靳隔了很久才给了我确切的回答,他告诉我,是的,他是清醒的。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接受撒旦拷问。
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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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部分时间里,撒旦本人几乎不会进行追问这一行为,这次的好奇心为什么如此之大,她也不知道。
或许是自恋,或许是想要得到某种自我满足,或许纯粹只是好奇心在阴沉黯然的公园门口膨胀、升腾了,不知道。
我又趁热打铁问了严靳好些问题,几乎个个都在窥探隐私。
但他可能是适应了我的拷问模式,比刚开始轻松许多。
从他的回答里我得知,他的母亲,苏明瑞女士,我爷爷的梦中情人,他们两个在严靳很小的时候就建立了关系,甚至那时我还没出生。他们背着我的奶奶,那个可怜的、肉身已经化为灰烬的完美女人,在光影的暗处窃窃私语,耳鬓厮磨。
严靳说,我爷爷几乎都是晚上去他家,每次都带很贵重的礼物,他收到礼物,就会被母亲赶去书房。
母亲说:“我和易叔叔有重要的事情要聊,你好好学习,千万不要打扰我们。”
他拿着礼物,很听话地进屋。可能是拿人手短,一开始他并没有打算窥探,他对“重要的事”没什么好奇心。母亲让好好学习,他就讲学习进行到底。他从小就是成绩拔尖的学生,几乎每位老师都爱他,在毕业多年以后,老师们想起他,几乎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笑容里都藏着疼爱。
我感觉这和前女友们对他的爱有点雷同,他好像从小就很擅长,用某种固定方式得到外界的认可和信赖。
有一回,我爷爷送给他一支拍卖得来的钢笔。
钢笔上镶了钻石、镶了红宝石,他知道这玩意儿很贵,但小孩的想象力还是有限,以为一支笔能有一两万就了不得了,直到他上大学,才蓦地意识到,自己的抽屉里到底放着什么宝贝,他毫不迟疑地卖掉了它。
我问他,卖钢笔的钱都拿去谈恋爱了是吧?
他说某种意义上是的,因为尼斯那栋别墅的购置资金里,有这笔钱的影子。
收到钢笔那天,严靳照常回到书房学习,但那天的作业很简单,他只花了很少时间就做完了,于是他开始四处找事做,他开始整理资料,整理书桌,整理柜子。
过去好久,母亲还没来敲门。
严靳找不到事做了,他开始整理盘点自己的小金库,然后他发现自己简直“富得流油”。
他忽然开始好奇了,他没见过别家有这种好叔叔,他开始好奇母亲和易叔叔每次都谈什么事,多大的事,多重要的事。
于是他走出书房,他上楼,轻手轻脚地走到母亲卧室门口。
他听到了一点动静,他知道那是什么动静,他的朋友曾经献宝一样带他回家,把父亲的典藏作品放给他看。
我追问他当时的心情和感受,严靳笑了下,他摇头说:“没什么感受,可能是懵了,可能是麻木。”他说,“但我忘了离开。”
“你母亲发现你了?”
“你爷爷也发现我了。”
“他们没说什么?”
“你爷爷走之前,没说什么,他还摸了我的头顶,说下次来又给我带好东西。”
23. 第 23 章
湿润的风一刻不停地吹着,头顶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每一片都很牢固,春天的叶子就是生命力强,一片掉队的都没有。
我坐在他旁边哈哈笑,他也跟着我勾了勾嘴角。
我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这并不是什么滑稽轻松的故事,但我无法克制我的笑,我的身体和五官好像认为自己必须在此时此刻,给到严靳一些反应。
我似乎的确是个坏人,我一边为他的遭遇感到抱歉,一边又锲而不舍地拼命往下探索。
我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膝盖,我说:“然后呢。”
他说:“我母亲送走了你爷爷,截止到这个时候,她都还是笑着的。不过门一关就变了脸,她说我心思龌龊,是个变态,小小年纪居然能干出偷听的事。她认为我应该被更严苛地管教,但她显然不是那种善于管教孩子的人,所以把我送去了寄宿学校。”
我似乎有点明白严靳母亲对待她亲生儿子态度差到离谱的理由了,但也只是有点明白而已。我很难想象一个成年女性,可以将这种仇怨记恨如此之久。
连我这种最爱记仇的人,都一般不跟小孩计较。
“我三叔知道这个秘密吗?你跟他关系那么好。”我托着下巴冲他眨了眨眼睛,“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关系好啊?”
严靳摇头,说我三叔不知道。
我说,那你藏着秘密,不会觉得于心有愧吗?
他又摇头,他说自己几乎从来不会愧疚。
我说:“几乎?那就是偶尔也会咯。”
“再没良心我也是人。”严靳说。
我动了动眉毛,说:“我爷爷和你母亲是那种关系,你和我三叔居然能当好朋友。”
严靳说:“我母亲从不单独去你家,每次都带着我,带小孩和朋友玩耍,是很好的借口。”
“他们在我奶奶眼皮子底下乱来吗?搞这么刺激?”
严靳沉默了片刻,我意识到可能是我的措辞有点粗俗,正想改个说法,他却先一步开了口。
他说:“你奶奶每周二四六会去打高尔夫,周日晚上参加慈善组织的固定活动,星期三和星期五比较有空。我妈周三周五约你奶奶逛街、美容,周二四六日约你爷爷‘谈重要的事’。”
他笑了笑说:“是不是比你想的刺激?心理素质很过硬吧。”
我摊手:“你不恨我爷爷吗?”
他没说话。
我拉他胳膊:“恨他吧,跟我一起恨,让我不要恨得那么寂寞。”
他笑着拍我后脑勺,他问我还有没有想知道的事。
我又借机窥探了他的初恋、二恋、三恋,我发现严靳总是进入危险关系,但上次是我冤枉他了,他从没搞过婚外情,没当过男小三。
吃了一肚子的秘密,我怀着十分满足的心情跟他回家,甚至没有嫌弃他居然晚饭给我吃地中海风味的沙拉。
我像八卦小报记者,又像偷偷进入粮仓的老鼠。晚上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面容平静,脑子却一直在回味。
我喜欢品尝严靳的秘密。
我也喜欢那种“只有我知道”的感觉,有点类似于东港的凌晨,我们在车里,在夜色里,只有我看到他,只有我触摸他,只有我拥有他的那种感觉。
我对他可能是有一点占有欲了。
但我认为这并不危险,他是个很安全的对象。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到我和严靳一起偷听、偷看,然后我们再将偷听、偷看到的东西一一实践。
我承认我下流、我是个变态,我甚至还想把这个梦境分享给他,但我忍住了,仅存的一丝理智让我控制住了这种百害而无一益的冲动。
-
我前脚以为他是个很安全的、允许我进行零星占有的对象,我前脚以为,秘密的暴露会让我们的关系进入更加亲密的阶段,严靳后脚就打了我的脸
——他连着三天晚上没有回来,并且只在第一天提前告诉我,他有工作要忙。
我心里那种“只有我怎样怎样的感觉”荡然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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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险些进入了揣摩和猜想之中。我憎恨那种状态,所以我及时刹车,我绝对不会去认真揣度任何男人,他们不是值得让人花太多心思的物种。
我觉得忽冷忽热的把戏既愚蠢又无聊。
严靳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大好定义,但他一定不是无聊的蠢人,所以他突如其来的淡漠一定不是为了拉锯。
那么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他厌倦了。
可能是在被我追问了太多隐私之后,忽然间没了意思。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状态最让人心潮澎湃不是吗。不然为什么会设计出那么多清趣内衣。
他或许这会儿才意识到,我是个多么粗鲁无理的人。
他想要推开我了。
我讨厌被人遗弃或者推远,在过去我总是充当这种角色,所以我现在学聪明了,我每次遇到类似情况,都先发制人。
我给他打电话他没接,好再第四天晚上他回来了。
他的态度一如往常,甚至还要温柔些,他给我做了特别精细的晚餐,吃完饭我们坐在沙发上,我说喝点酒吧,我很久没喝了。
他答应了我,他给我拿酒杯、倒酒,然后坐到我的身侧,说:“我们的关系有些问题。”
我闭了下眼睛,我在心里暗骂,骂他心急,不给我留机会。
但机会是靠自己争取来的,指望旁人赠予就是做梦,我茅塞顿开,我应该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才对,我得把机会抢过来才对。
我连酒都没来得及喝,就狠狠点了点头,我说:“是的,很有问题。”
严靳看着我没说话。
我趁机继续道:“所以我们到此为止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每个字都说得清晰,不该有什么模糊的疑问才对,但他居然“嗯?”了一声。
我重复道:“我觉得我们这种关系可以结束了。”
这次他不“嗯?”了,他脸上好像有很多表情,又仿佛什么变化都没有,一张脸忽然变得又真又假、半真半假的,他点了点头,说:“也好。”
24. 第 24 章
严靳走了。当天晚上就走了。
他带走了一个小行李箱,里面装着明天早上起床他必须使用的东西。衬衫、领带、皮带之类的,以防离开家的第一天过得太潦草。他总是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外人面前,如果他明天继续穿着今天的衣服,全律所都会认为,严律师一定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不过我的确没有预料到,今晚离开的人,会是他。
我在提出结束关系的那刻,本来打算明天请个假,睡到自然醒。我再也不要早上七点起床游泳或者跟他出去打网球,谁他妈喜欢一大清早起床打网球,这段时间我一定是脑袋抽风,才会被裹挟到他酷刑一般的生活节奏里。
我终于可以回到我的酒店,睡大床,吃垃圾食品,一边喝酒一边泡澡,没人会来管我泡澡的温度和水位。
想到这里我真的觉得有些好笑,他怎么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管教我,规训我,控制我。
对,他就是个控制狂,不管在工作还是生活中,他好像需要掌控一切细节。
是因为律师这个职业细节决定成败吗?我不确定,但这应该是一种可能,可能严靳律师当久了,有些精神上的毛病,这或许可以算成工伤?
他是在我思考明天早上究竟是吃松饼还是吃面包时,提出自己要离开的。
可能是从一段陈旧关系里抽身给我带来了一些精神层面的东西,这份东西膨胀着,充斥着我的大脑,我的身体,我的身心都被它侵占了,一时没能抽出空闲去作出多余思考,所以在听他说这话时,我很茫然。
我睁大茫然的眼睛看着他。
可能严靳心里也充斥着什么东西,或许是即将脱离这段陈旧关系给他带来了愉悦。我为什么觉得他愉悦呢,因为他脸上有笑意,他说:“我走吧。”他说,“我向你承诺过的。”
直到他把行李箱放到客厅中央,下一刻就要穿鞋离开,我才想起来,他说的承诺是什么。
是,他的确说过,如果我们有矛盾、吵架,或是闹得不可开交需要保持距离的,他会主动离开,不会让我走,不会让我看起来像丧家犬,
但今天不一样啊,我们没有矛盾,没有吵架,没有闹得不可开交。我们非常和谐地、速度极快地、仿佛早就商量好似的,达成了共识。
我是不介意在这种情况下离开的,但他的行李箱已经拖到门口了。
我问他:“你去哪?”
他说:“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在深夜离家,一定会有他的去处。”
我笑了,我咂摸了一遍“事业有成”四个字,他好少在我面前自夸,他是想逗我开心,或是逗自己开心。
所以我露出更夸张的笑容给他,然后又说:“我这两天会慢慢搬走。”
严靳摇头,他说:“你安心住这,酒店套房像个鸟笼。”
我问他为什么是鸟笼不是狗笼猫笼。
他被我问得语塞,只是动了动眉毛,过了半晌才说:“是什么笼子取决于里面关的生物。”他眨了下眼睛,“我希望你是个‘人’。”
我说你当然希望我是个人,不然......我想说不然你跟我有物种隔离,但这个情境之下似乎不大适合开这种玩笑了,我点头说好的,我说好的,严律师,我会在你漂亮房子里,当个人,当个好人。
他抬手想摸我的头发,我躲开了,然后朝他耸了耸肩膀,我说那是sxxpartner的权利,你失权了。
-
严靳走后,我看了眼时间,不到十一点,我已经呵欠连天。看到餐桌上没有收拾的桌子碗筷,我有把他从停车场叫回来的冲动。
我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我给自己倒了杯酒,严靳家里放了好多酒,贵的便宜的都有,我当然开了一瓶贵的。
主人不在了,我要自由地狂欢。
狂欢,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是当我把碗筷顺进厨房的时候,我已经快被睡意吞噬了。
我一口干掉了杯子里的酒,准备泡个澡安心睡觉,但可能是太久没喝,外加喝得太快,我的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它给我的大脑带来了一种慌张的错觉。
我放弃泡澡,只冲了个淋浴。
因为我如果没穿衣服、在浴室断气会给严靳带去很多麻烦。
总的来说,严律师是个很好的对象,来去都干干净净、来去都干干脆脆。他给我带来了很多美好的体验,我是有良心的,我不能坑害他。
闭着眼睛躺在枕头上,我的大脑有些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一些片段,我跟他相处的片段。我迟钝地意识到,他或许早就想结束了,若非对我产生厌倦,他怎么可能在那些个情浓意切的时间点拒绝跟我坐-爱。
他的身体并不是没有反应的。
我站在他浴室外面偷听过,他一切靠自己解决,他不想跟我产生联系。
想到这,我忽然笑出了声音,因为我又想起严靳说的,他母亲和我爷爷的故事,我想起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卧室外面,母亲骂他偷听墙角骂他变态。
他挺冤枉的,但我不冤。
这天晚上我梦到他了,我很少做梦,但他不由分说,闯了进来,闯进来影响我的睡眠质量。
我梦里的他有点吓人。
脸上半明半暗,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他的头顶一边盘旋着乌鸦,好多乌鸦,睁眼的那边聚集了一群白鸽、和平鸽,他的手里好像还拿着喂鸟的食物,我远远看着,像黄油饼干。
鸽子可以吃饼干吗?反正我知道海鸥能吃。
-
第二天,我的大脑和身体又违背了心,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它醒过来了,在早上七点。
我起床、洗漱、收拾,早早地出门上班,我没有吃松饼或者面包,我在公司楼下买了杯咖啡,吃了个可颂。
八点左右严靳给我发了条微信,他问我起床了吗,我回了一个“嗯”,下一秒又想把这条消息撤回来。
我没有回答他这种问题的义务,他也没有关心我起床与否的必要。
但撤回信息这件事情,好像比单单一个“嗯”字更加引人遐想,于是我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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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没有额外再说什么。
我把重获“自由”的好消息分享给了小蜜蜂,她约我中午一起吃午饭,她说她请我。
我欣然答应了,还以为是想替我简单庆祝,没想到是因为担心我心情受影响,她担心我难过失望不舍得。
我们坐在楼下老夫妻开的米线店里吃米线,她吃牛肉米线,我点的是鸡汤。我吃不出汤底是科技还是现熬的,反正鲜得眉毛要掉了。我吃着鲜美的鸡汤米线,用很轻盈的声音告诉小蜜蜂,我一点也没有难过失望不舍得。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我。
我说你一个搞摇滚的,怎么,就你自己能干净潇洒,别人都得拉拉扯扯,藕断丝连?
小蜜蜂吸溜了一口米线,撇嘴说:“我可没说我干净潇洒。”她笑了一下,“我要缠虞槐一辈子。”
“好可怕。”我说,“你怎么跟陈舟一个德性啊?幸亏你爱的不是我。”
小蜜蜂似乎终于意识到我是真的身心轻松,她清了清嗓,说:“严律人挺好的,现在看,感觉好得有些可怜啊。”
“他才不可怜。”我说,“他跟我一个样,他跟我半斤八两。”
小蜜蜂吃着滚热的米线,笑着骂我们是冷冰冰的薄情人。
我问她最近的演出安排,我说你的vvip现在特别有空,随时都能去凑热闹。
当天下班,我跟着小蜜蜂去参观了他们的录音室,好像是一个知名制作人提供的,我在那里见到了好久不见的阿池、超越、还有牙牙。
牙牙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我走过去碰他胳膊,问他:“失恋啦?”
“恋什么恋。”牙牙搓了搓手背,“我这辈子还没动过心呢。”
我看着他,没说话,他赶紧找补:“没动过心,不代表没动过肉-体。”
我啧了一声:“我没好奇这个。”
牙牙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他坐在沙发上,一直在抖腿。
阿池问我要不要喝水,我说不用,谢谢,我顿了顿又抬头看他:“我们现在算是好朋友了吗?”
阿池说你是我们vvvip,再生父母。
我说:“再生父母能不能拥有和小蜜蜂一样的待遇?”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我:“比如呢?”
我窃笑:“比如想要请假的时候,总能轻松到手的医院证明。”
录音室里大家都在笑,只有牙牙还在抖腿,还在皱眉,还在心不在焉。
后来我偷偷问小蜜蜂,牙牙怎么了,小蜜蜂说:“他最近搬回家住了,母子关系缓和了些。”
“那他还愁眉不展的?”
“缓和又不是修复。”小蜜蜂说,“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是人都是摩擦,这免不了的,时间长了就好了。”
我问她:“虞槐呢?”
小蜜蜂说:“在家备考呢,家里希望她进银行。”
-
严靳离开家的第四十七个晚上,我接到了小蜜蜂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十分慌张,她告诉我,她联系不上虞槐了。
25. 第 25 章
严靳离开家的第四十七天,榕城已进入夏天。
这段时间我只见过他三次,一次是在公园偶遇,两次是在三叔家,我们一起吃饭,我喊他严叔叔,他跟家里所有人一样,叫我休宁。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更加像是一种诅咒。
不是有老话说,距离产生美吗,老话放到严靳身上,只有一半准确。在为数不多的碰面机会里,我仿佛比以往有了更多的闲心去打量、审视他。
以往离得太近时,我只能看见他瞳孔里面的东西,很深沉、很厚重。
距离拉开,我能看见他的睫毛,他眼角的细微,笑起来时细纹会更明显,这些纹路并不显老,反而让他更文明、更像一位经过沉淀的绅士,像美酒,怪不得那么多女人记着去品味他。
严靳坐在我对面,吃饭,喝酒,和三叔、三叔母交谈。
我的弟弟长大了,长得人模人样,他还是很喜欢严靳,随时都想要靠近他。保姆抱着我弟弟,小孩一直往严靳身边挣,用力抓着他的手指,用吹弹可破的饱满脸蛋去蹭他的脖子和下巴。
严靳把我弟弟抱过来哄了哄,他很细心,特意跟小孩保持了一定距离,大概是考虑到自己的呼吸里面含有酒精。
我弟弟趴在严靳肩膀上待了几分钟,待得心满意足,保姆把他抱走时,他有些不舍,但没有哭。
严靳的胸口和肩膀有那么令人眷恋和满足吗?我试图回忆那种特定的触感,有些想不起来了。
严靳没有特意忽略我或是过分重视我,在这几次见面的时间里,他一如既往地关心我,以严叔叔的角度和身份。和叔叔乱来最大的好处在此时此刻就显露出来了,他们不吵不闹不纠结,永远体面,也永远给我留有体面。
严靳离开家的第四十七个晚上,因为连着加了三天班的缘故,我又累又困,不到九点就睡着了,是在沙发上睡的,电视里在放电锯惊魂。
半个小时后,我忽然醒来,睁眼的同时,听到了女人的尖叫。我转头扫了眼电视,整个屏幕光影暗淡,场景血淋淋的。电视里的女人正在经历危险,她看上去特别害怕。
我打着呵欠看了眼手机,我发现一分钟以前有个未接来电,是小蜜蜂打的,我回拨过去,刚响了两声,电话就被接起来,小蜜蜂十分急切地问我,能不能尝试联系一下虞槐。
我说:“怎么了?你俩闹矛盾了?她不接你电话?她不是在家备考吗,直接上门去找啊。”
小蜜蜂说找过了,家里没人。
我说:“要不,去烧烤店问问她爸妈?”
小蜜蜂沉默了,她沉默了好长时间,我甚至以为是信号不好,差点要挂,才听到她说:“我们没有闹矛盾,是她和她爸妈闹矛盾了。”
小蜜蜂花了二十分钟时间向我解释,有点语无伦次,起因经过说得颠三倒四,她的声音很沙哑,好像还有点抖,吐字也不大清晰。
听她说完我才知道,在我醉心加班的这段时间,她和虞槐、以及牙牙之间,发生了很多事。
一切还要从牙牙和母亲陈阿梅关系缓和,搬回家中居住说起。
我之前说过了,牙牙和虞槐是在一个院儿里长大的,俩人小时候是邻居,现在也是邻居,都还住在老小区。
他们小区叫幸福一号,可能是因为幸福指数高,十几年内业主少有更替,低头抬头都是老熟人,也就是说,幸福一号的大爷大妈们都知道:虞槐是“别人家的孩子”,牙牙是“不入流的混混”。
“不入流的混混”回到幸福一号,引发了不小的讨论。这个老旧小区安宁太久,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惊起绵延的涟漪。
居民们在买菜回家的间隙,在打太极、跳广场舞的间隙,在送孙子孙女上学归来的间隙,他们三三两两聚在小区门口,聚在小卖部前方的遮阳大伞下方,说闲话、聊闲天,牙牙成为了他们的话题中心。
而这些闲话、闲天,听在陈阿梅的耳朵里,就是嚼舌根,就是侮辱人。
陈阿梅在幸福一号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她总是对人笑脸相迎,从来不说狠话、重话,所以即便她认为这些人是错误的,即便她愤怒难捱,她依然还是活在那张笑脸底下,不反驳、不解释、不说狠话、重话。
前阵子,牙牙为了在陈阿梅面前为自己“正名”,他邀请陈阿梅去音乐节,去看竹蜂演出,
陈阿梅是个老国企老会计,从没去过音乐节,甚至在此之前,连听都没听过,但她还是答应了。旁人不都说她儿子只晓得鬼混吗,她也很想知道,儿子到底鬼混出了什么名堂。
陈阿梅带着钱包、手机、还有相机去了音乐节。
相机是牙牙今年送她的生日礼物,也是牙牙打出生以来第二次送她生日礼物,距离第一次已经过去数年,第一次是那幅画——电瓶车上的哆啦A梦。
陈阿梅听不懂年轻人的音乐,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牛鬼蛇神。
她心情不错,可能是被音乐节奏带动的。她举着相机四处拍照,拍舞台、拍花花草草、拍男生的球鞋、女生的裙摆。
小姑娘们在阳光下高举手臂欢呼,她们奔放、肆意,充满力量,她们化很浓的妆、喷很浓的香水,风中都是她们的味道。
陈阿梅觉得,这些蹦蹦跳跳的年轻人,比她更像盛开的梅花。
很遗憾,陈阿梅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到结束,这份简单快乐的纯粹心情,被一张偶然拍到的照片打破了。
照片中间站着两个女孩子,她们在阴凉处接吻,其中一个她再熟悉不过了,是住在幸福一号507的虞槐。
这个场面对陈阿梅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她的简单快乐有些无处安放了,她甚至没有等到竹蜂上台,就匆匆离开。
这天晚上,牙牙因为和乐队众人庆祝,回家很晚,回家的时候踢翻了一楼邻居的花盆,引起了邻居极大不满。
第二天早上,陈阿梅出门上班,在楼道口碰上虞槐父母从菜市场回家,一楼邻居正跟他们抱怨花盆被牙牙踢翻、踢碎一事。
邻居说牙牙死性不改,是个祸害,又顺便夸奖了虞槐几句,说她为人善良聪明,考试一定没问题,邻居说,老于你就等着享福吧!还是阿梅可怜噢!
虞槐父母喜笑颜开地,说:“哪里哪里。”
陈阿梅也不知究竟是怎的,心里涌起一股滔天巨浪,巨浪把她冲到了楼道口,冲到了邻居们的面前,她瞪大了眼睛,用几乎最大的分贝大声说着:“我儿子不可怜,我也不可怜!可怜的是你们!你们的女儿才是异类!她不正常!她是个死同性恋!”
虞槐父亲说:“阿梅我知道,最近牙牙回家,你心里不舒服,但你也不能胡言乱语啊。”
一楼邻居说:“是啊阿梅,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你别乱说,破坏邻里和谐。”
陈阿梅说:“我没有心里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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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梅说:“儿子回家我特别高兴。”
陈阿梅跑回楼上,打开抽屉,拿出包裹在丝绒口袋里的相机,她跑回楼梯口,她点开那张接吻照,给虞槐父母看、给一楼邻居看。
她用很冷静的声音说:“我没有胡言乱语,也没有破坏邻里和谐。你们女儿自己不要脸,怪不了别人。不要总是盯着我儿子看,我儿子再不听话,至少他是个正常人。可怜的不是我,是你们。”
陈阿梅说完这话,转背离开了,她走得很潇洒、很踏实。
然而当天晚上,牙牙就因为这个原因与她闹掰,再次搬离了家。
虞槐父母得知此事,大发雷霆。
小蜜蜂是个有勇气的,主动去找虞槐父母解释,她试图用爱和诚恳打动他们。在这之前,她就是用这些东西打动自己父母的。
小蜜蜂自己父母知道虞槐的存在、知道这段感情的存在,他们生活在另一个城市,经常给小蜜蜂打电话,让她带虞槐回家乡旅游,回家里吃饭。
他们说,知道小蜜蜂的身边有虞槐的陪伴,好像都比以往要安心了。他们说,爸爸妈妈祝你们幸福、快乐。
然而爱和诚恳在虞槐父母面前不起作用,他们说:“滚,你不要来羞辱我们。”
小蜜蜂被赶走了,甚至没跟虞槐见上面,牙牙在楼下等她,同时凶巴巴地驱赶围观人群。陈阿梅远远站在自行车棚底下,她不敢上前去。
之后再也没有人能联系上虞槐,小蜜蜂给我打电话时,已经三天过去了。
我跟她说:“我知道让你别着急没用,但干着急更没用,你睡觉了吗吃饭了吗?最基本的休息还是需要保障的,咱们从长计议。”
小蜜蜂不说话。
我把电锯惊魂按了暂停,周遭一时寂静无声,我揉了揉眼睛说:“我出去打听打听吧。”
小蜜蜂问我去哪打听,我说烧烤店。
-
作为老于烧烤的外卖常客,我的堂食经历有且只有一回,烧烤店里每晚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虞槐父母一定不会记得我的长相。
今晚的老于烧烤很热闹,我到那儿的时候,只剩两张小桌子了,服务员过来给我菜单点菜,我手里胡乱勾画着,眼睛东张西望,没有看到虞槐父母的影子。
我把勾画好的菜单递给服务员,随口说:“老板不在啊?能保证味道吗?”
年轻服务员跟我说,老板家里有点事,最近两天都没来,她对我笑笑:“但您放心,即便于老板不在,味道也不会有问题。”
我点头,正在琢磨要如何打听,我电话响了,是严靳。
“这么晚了,有事吗?”我说。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在家。”
“你监视我?”
“不至于。”严靳说,“我回家拿东西,发现你不在。”他又说,“电视我给你关了,晚上别看这种东西,容易睡不好觉。”
我以为我“嗯”了一声,但紧接着又听到严靳说:“怎么不说话。”
他问我:“你在哪?”
我说我在老于烧烤,他问我是不是和竹蜂一起?我说不是,我一个人。
他说一个人太不安全了,他们律所有个实习生,昨晚在烧烤店被醉鬼打了一顿。
我忽然想起来,虞槐这件事情,或许能找严靳帮忙,所以我主动问他:“那你要来过来找我吗?我请你吃肉啊。”
26. 第 26 章
我在店里坐了半个多小时,严靳还没到,虞槐的父母先来了,他们的脸上笼罩着愠怒与悲哀,灰扑扑、皱巴巴的,和上回相比,明显老了一头。
唯二知道虞槐去向的两个人,此时此刻就在距离我不到五米远的地方,但我却不能直接上前询问,这让我心里猫抓一般难受。怎么办呢,跟踪吗?偷听吗?总不能把人抓起来严刑拷打刑讯逼供吧。
我忽然发现,人的脑子就是世界上最强的保险柜,只要柜子从主观意愿上不想打开,外界什么东西都盗不走。
一个老服务员过来给我上菜,上的是牛肉和鸡翅。趁她还没把菜品摆好,我火急火燎吃了一串牛肉,然后一边哈气一边皱眉,开始胡乱找茬:“这牛肉也太咸了。”
老服务员动作一滞。
我趁她还没想出解决办法又继续说:“学徒手艺不到家啊,你们老板不是来了吗,就不能换成他烤吗?”
老服务员朝收银台方向望了眼,她颇有点为难地对我笑:“老板家里有点事,这些天忙坏了,现在没那心思。咱们后厨的师傅其实——”
“什么事啊,”我故意提高声音,“能比生意重要?能比顾客满意度重要?”
老服务员摆手:“姑娘你还年轻你不懂,当父母的,最看重孩子,什么生意啊、钱财啊,都得往后排。”
我不以为意道:“那他们不在家里管孩子,还来店里做什么。”
老服务员端起盘子说:“自己教不好,送到专家那里去教育了。”说完这话,她指了指我面前的牛肉串,“我让后厨帮您重烤一份吧。”
我对她摇头,说不用了,将就也能吃。
她对我说感谢理解。
我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牛肉,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收银台的方向,我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一种从天而降的义务,我必须帮小蜜蜂打听到虞槐的所在。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赤裸,虞槐母亲,也就是刘阿姨,注意到了我。
看她朝我走来的时候,老实说,我并不是一点紧张没有,毕竟我心里是真有鬼。
刘阿姨停在我左前方,挨着桌子,她挤出笑容,挤得很勉强,她问我:“是有什么需要吗?”
我说:“嗯,麻烦帮我拿瓶可乐。”
我从她手中接过可乐,说了句谢谢,她说:“别害羞,有什么需要直接喊我,要是我刚才没注意到你,那不是得一直口渴嘛。”
我点了点头,又听她很怅然地说了句:“我女儿也跟你一样的性格。”
在此之前,我完全是把虞槐父母放在敌对立场看待的。小蜜蜂是我朋友,他们要棒打鸳鸯,朋友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刘阿姨主动提起自己的女儿,对我来说,继续追问、继续探究,是多么水到渠成而又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此时此刻的她,心里应该堆积了很多东西吧,像层层堆叠的落叶,她大概十分需要将这些叶子扫荡出去,和陌生人倾吐,是个安全的方式。
可她看着我,用那种悲哀又诚恳的眼神看着我。我活了二十多年,一直都不太明白什么是母亲的眼神,什么是母亲应该有的眼神。我妈看着我的时候,她的眼睛时而冷静时而慌张,时而充斥着刻意为之的傲然,这些都不是母亲的眼神。
刘阿姨的视线扫过我的那一刻,通过我看到虞槐的那一刻,我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了。
所以我错过了打探消息的最佳时机。
刘阿姨回到前台,继续跟老于长吁短叹、大眼瞪小眼。十分钟后,严靳到了,他坐我对面,看到桌上的一片狼藉:“这就是你请人吃饭的态度?”
我舔了下嘴唇,很狗腿地给他倒茶,两只手恭恭敬敬捧到他面前:“不只是要请你吃饭,还要请你帮忙呢。”
他接过茶杯,说:“我就知道,无事献殷勤,准没好事。”
“怎么会,热心助人,这本来就是好事。”我说,“我给你一个做好事的机会。”
“说吧,什么事?”
我极尽所能地压缩前因后果,严靳喝完那杯茶,我的故事就讲完了。
我说:“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虞槐到底是被送到哪位教育专家手里教育了。”
不等严靳回答,我一扫眼发现,老于和刘阿姨正气势汹汹朝我们走来,老于的手里拿着扫帚,刘阿姨手里拿着苕帚。
“我认得你!”刘阿姨用苕帚指着严靳,“你跟那小子是一伙的!”
她用苕帚在我面前挥舞着:“你、你好像也是!”
严靳抓住她的苕帚,站起来,把我拦在身后,说:“有事说事,动手不太好吧。”
我抬头,说:“是啊阿姨,咱们心平气和地聊——”
我话还没说完,老于的扫把已经落下来了。
我只好推着严靳往外走。除了在他妈面前,他不是喜欢忍气吞声的类型,我怕他把矛盾激化,让我完全丧失试探的机会和空间。
老于对我俩的攻势说是穷追猛打也不过分,期间我喊了一声:“还没付钱呢。”
老于恨得牙痒,他说:“你们就是专门过来恶心人的!滚!快给我滚!”
我和严靳被他扫地出门了,站在马路边,店里的客人透过玻璃窗偷看我们。店外的世界热浪滚滚,即便是夜晚,也不比白天凉快太多。
严靳问我:“没事吧?”
我拍拍胳膊说:“没事,一直躲在你背后,能有什么事。”
我抬头看他,伸手帮他理了理头发,然后笑了:“严律师,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你说呢?”他垂着眼睛看我,仿佛睫毛都染了笑意。我先前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他一点都没有被老于惹恼。
“现在怎么办?”我说,“咱们换个地儿接着吃?”
“我送你回家吧。”
“那虞槐.....?”
“给我一点时间,我帮你打听。”严靳说,“按那服务员的说法,应该是被送到网戒中心之类的地方了。”
“那我现在要告诉小蜜蜂吗?”
“那是你的事,但我建议暂时别说。”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严靳的意思,不确定的事情,告诉她也是徒增烦恼。
严靳送我回了他家,他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按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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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解开安全带,然后开门、下车、进小区。但我却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们上楼再聊会儿吧。”
邀请男伴一同回家,在很多情况之下,对方都会默认你在暗示什么。但我邀请严靳回的不是我的家,而是他的家,我是客人,他是主人,这是多么合情合理,他一定不会觉得我有什么复杂想法。
我们坐在沙发上,又喝了一点酒。喝完我才意识到,他不能开车了。我说:“你今晚要是没别的事,就留下吧。”
我只是考虑他的行车安全,我希望他严守公民遵纪守法的底线,我留他在家睡觉是多么合情合理,他一定不会觉得我有什么复杂想法。
严靳洗完澡,穿了一件深色睡袍,真丝的。我们坐在沙发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虞槐的事,睡袍领口散开,我看到他脖子上的细小血痕,我伸出手,想要摸摸,又很生硬地收了回去,我装作伸懒腰,伸了一个很不自然的懒腰。
我们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不应该存在任何肌肤接触。
可是......
可是他为什么要穿睡袍。
为什么要穿,真丝的,深色睡袍。
严靳一定知道他现在这幅模样特别迷人吧,他一定知道光影从这个角度打在脸上最好看,他一定是故意让头发维持半湿半干的,浴室里没有吹风机吗,短头发很难吹干吗。还有他现在这幅坐姿,他没有骨头吗,他为什么要半坐半靠地倚在沙发上。
他绝对是在勾引我。
他为什么要勾引我?要跟我结束关系的不是他吗?说“这样也好”的人不是他吗?
他是不是在外面晃悠一圈,完全没有找到符合心意的猎物,所以他又想起我来了?他又想起勾引我了。
但我找不到一点理由去指摘他。叫他去烧烤店吃夜宵的是我,叫他上楼聊天的是我,叫他不要走了今晚就住这里的人还是我。
我为什么又开始揣摩他的想法了,男人的想法有什么揣摩的必要?他怎么想的对我来说重要吗?不重要啊。当然不重要啊。
我需要重新打开电视,重新播放电锯惊魂,我需要给我转速冒烟的大脑降降温。
说来也奇怪,在严靳离开家的四十七八天内,我没有产生一星半点作为这套房子主人的错觉,我切切实实感受到我是个做客的,是个占便宜的。
然而当时当刻,房子真正的主人回来了,我坐在主人的旁边,却悠然而生出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坐在客厅里,我安定了,一直跟着我流浪的房子好像也安定了。
他妈的,我又不是东海,他又不是定海神针。
电影里的女人又开始继续尖叫了,严靳没说什么,只是陪着我看。我和他之间的氛围越发奇怪,我们两个人好像被某种结界单独隔开,我连女人的尖叫声都听不见了,只能感受到夏天的燥热。
恐怕还是继续聊正事比较稳妥,我说:“你需要多久才能打听到结果?”
严靳说:“你把电视关了,回卧室睡觉,明早一睁眼,我就给你准信儿。”
“真的?”
他点头:“我保证。”
27. 第 27 章
虞槐的事对我来说,归根结底还是外人的事。
我看上去仿佛挺上心,为她奔走、为她求助,但心里并没有特别担忧和挂记,所以这个晚上我睡得很好。房子也像是有生命力,主人存在与否,完全两个德行。前阵子,我像是居住在哈尔的移动城堡里,觉得世界总在晃,严靳回来之后,房子里飘忽的东西落地了。
这可能就是住别人家房子的坏处。在榕城待了这么一段时间,我安分守己,对我爸妈不叨不扰,似乎没人再想让我离开,我脑子里闪过了一丝买房的念头。
我想要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
我的房子一定也会听我号令,我让它落地它就落地,我让它飞翔它就飞翔。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完全把严靳在家这件事情忘在脑后了。
我穿着睡袍,也是真丝的,特别滑溜的睡袍,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领口的深v几乎要开到肚脐,我里面没穿,就这样往厨房走,我想倒杯水喝,结果却闻到了很熟悉的,炒蛋的味道。
严靳端着早餐走出来,他看着我,微笑。他提醒我腰带快散了,用轻描淡写的语气,用特别寻常的语气,真的特别寻常,和吃早餐一样寻常。
他没有打量我,没有光明正大地看我。他不是说他喜欢光明正大地看吗,现在当真就学斯文了、学绅士了,不当流氓了。
人真的能在一念之间就转性吗。他好厉害,我蛮佩服的。
我系好腰带,洗漱后去餐厅吃饭,盘子里又是满满一堆,五花八门的东西,有我最讨厌的豆子。
严靳问我睡得好不好,我说挺好的,精神饱满神清气爽,就是这盘豆子有点影响我心情。我承认我有时候挺作的,特别是在他面前,但我习惯了,我能忍住不碰他不抱他不亲他,但没办法管住嘴,管住我的抱怨。
每当我面对眼前这个男人时,我的行事作风都直得像根钢管,没有拐弯的余地。
他知道我不喜欢吃豆子,我每次都把它们完完整整剩在盘子里,但下一次吃这种类型的早餐时,豆子仍旧会出现。严靳不会试图说服我吃掉它,但一定也不会减少它。那样会破坏他的早餐的完整性。
这就是我们各自的坚持,他和我都是很固执的人,我们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执念。
他说:“怎么不问我虞槐的事?”
我说:“你昨晚告诉我,今天一睁眼给我准信儿,”我看了眼手机屏幕,“现在是八点四十三分,距离我睁眼已经过去二十七分钟,你已经食言了。”
他眯了眯眼睛,很无辜的样子:“那怎么办,给我一个机会补偿你?还是给你一个机会惩罚我?”
如果是在四十八天以前,在我们的关系结束之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方案二。我想惩罚他,我想用五花八门的方法“惩罚”他,严靳忍耐的表情很好看,比他露出笑容的时候还要好看,但能够欣赏那种场面的机会太少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次。
“欠我一个补偿吧。”我想了想,“要不过段时间,陪我一起去看房子?”
“你要买房?”
“不可以吗?”
他问我为什么,我露出很浮夸的为难表情,我拖长声音说:“钱多没地儿花。”
他说:“那我卖给你吧。”
这回轮到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缺钱啊。”
我笑出了声音,我说我考虑考虑,然后我们终于谈到了“正事”,我问他:“所以虞槐到底去哪了?”
严靳说:“启明健康教育中心,主营业务是矫正青少年不良行为。”
我停下了切割香肠的手,马上拿起手机,想要把这个消息告知小蜜蜂,严靳摇头:“先等一下。”
“你不想让我告诉她?”
他再次摇头:“我希望你答应我,对你来说这件事到此为止。”
我眨了眼眼睛,说得干脆:“好啊,我答应你。”我说,“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喜欢管闲事。”
“是吗。”他说,“那这件事对我来说,也到此为止了。”
我顿了一下,我心里明白得很,严靳是想说,他不会再帮我的忙了,在虞槐这件事情上。
我看了他一眼,继续给小蜜蜂发消息。
等我放下手机,他问我是不是生气了,我说没有啊,我哪里像生气,他说你的表情不大好看,我说:“你是太久没见我,陌生了,我原本就长了一副不开心的脸,表情不代表心情。”
严靳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问他,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摇了摇头。
我说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他说:“你说我太久没见你,陌生了,多看一会儿,免得又忘。”
“忘了又能怎样?”我几乎脱口而出。
“不怎样。”他说,“但我不想忘。”
我笑了笑,躲开眼神去戳盘子里的食物,不经意间吃到了几颗豆子,果然很难吃。我说:“搞得跟这辈子都不见面了似的。”
“那不行。”严靳也笑了笑,“一天、一星期、一个月,一个月是我的极限。”
我愣了下,可能是我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我感觉他仿佛在跟我讲情话,我放下刀叉,抬眼看他,我说我们以前,也经常一年半载见不到的啊。
他点头,说此一时彼一时。
他点头的时候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很短暂的一瞬,我蛮喜欢那个表情。我喜欢这个狡猾的男人,偶尔露出的诚恳和真心。
不过我还是没太听懂,怎么就此一时彼一时了。他还是他,我还是我,我们都没有变得更差,也没有变得更好。
他又说:“前阵子正好我工作忙,不是故意要避开什么。”
避开什么?能避开什么?有什么值得避开?有什么需要避开?他是在试图解释吗?有什么好解释的?又不是我上赶着要见他,又不是我在心心念念求而不得。不对,我这个想法听上去也有歧义,我没有说他求而不得的意思,他不会对我心心念念。
我知道的。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就像我对他不会有这种情感一样,严靳也不会。他跟我早就互相得到了。能够给到对方的东西,我们统统都给过了,毫无保留地给过了。
还有什么能要的?还有什么能给的?
没有,都没有。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他的眼睛为什么是深棕色,为什么睫毛会垂下来?他又不靠脸吃饭,漂亮的眼睛又不是必需品。
我挪不开眼了,我这种浅薄的人本来就没多少自制力,一切华丽的、美丽的、古老的、神秘的东西,都可以蛊惑我,轻而易举地蛊惑我。
他每眨一次眼,就像对我施了一次魔法。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的巫蛊师叔叔,我的魔法师叔叔。
-
一顿早饭吃得我心惊肉跳。十点多的时候,严靳要走,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身心清净了,我和这套房子,和落地生根比起来,好像还是漂泊在天上轻松些。
然而没过几分钟我就接到了阿池打来的电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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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感谢我打听到了虞槐的去向,然后又问我,有没有路子能把人偷偷带出来。
我回头看着严靳,沉默了几秒,耳朵里又传来阿池的声音,他说他明白了,他们会想想其他办法,他又对我说了几句额外的感谢,我说别这么客气,大家都是朋友。
但我心知肚明,他对我客气是必须的,我对他们来说,仍然只是个外人,顶多算是个熟悉的外人。
不过对于一个熟悉的外人而言,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吧。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骚动,我问阿池怎么了,他说小蜜蜂和牙牙吵起来了,他没再跟我多说,匆匆挂断电话。
和虞槐已经失去联系好多天,小蜜蜂和牙牙一直维持着表面和谐,怎么忽然就起了争执?答案其实显而易见:半个小时前,我把启明健康管理中心的消息告诉小蜜蜂,她急躁了、失控了、慌神了。
我攥着手机站了一会儿,走到严靳面前:“我也要出趟门。”
他叹气:“你答应过我,到此为止。”
“我去看看热闹。”我说,“不干别的,就看看,只是看看。”
严靳把我送去了竹峰的录音室,他没跟我一起进去,他说他在门口等我。我跟他说谢谢,关上车门之前,我冲他抬了下下巴,我说:“中午一起吃饭吧,你挑地方,我付钱。”
我在录音室楼下碰到了牙牙,他在路边抽烟,看到我也没觉得惊讶,我走过去,向他借火,我说:“你们吵完了?吵出名堂了吗?小蜜蜂人呢?”
牙牙摇头,他吐了口烟,说:“阿池带她吃饭去了,她好几天没正经吃饭。”
我瞥了一眼他破裂的嘴角:“还打架了呢?你输了?”
牙牙皱了皱眉毛:“我怎么可能跟她动手。”他望着马路中央来往的车流,“我可以和虞槐交换就好了。”
牙牙说:“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回家,我不回家,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他的眼神好落寞,我说:“也不是你的错。”
他咬着烟头苦笑:“那还能是谁的错?”
“不是每种责任都能单独落到某个个体头上。”
“听不懂。”牙牙说,“但无所谓吧,后悔也没用。”
“你母亲还好吗?”我说,“小蜜蜂把她的事情告诉我了。”
“我不知道,我是个没出息的不孝子。”
“......”我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了,我本来就不擅长这个,其实刚才我就不该发问。
“我昨天晚上跟她见了一面,她朝我吼、朝我嚷嚷,她说本来就是她们两个不正常,被拆散是活该,但我觉得她很后悔,可能不一定认为自己错,但她对这个结果是后悔的。”
牙牙说:“或许是因为我吧,我们的关系很难再修复了。她说她就是觉得很不公平,她的儿子没那么差,为什么总是要被贬低、被嫌弃,那些人的儿女也不见得有多么好,她说小区里的人就是欺负她、欺负我,欺负她没有老公,欺负我没有爸。她说小区的名字好恶心,她看到‘幸福里’三个字都想吐。”
“你爸......”
“十几年前,欠了赌债,跑了。”牙牙说,“我妈替他还了很多钱。”
我有些呼吸不畅,只好用力地抽烟,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拿走了我指尖的烟。我回头看着严靳,我不知道我在那个当下是什么表情,但他抱了我一下。
他对牙牙说:“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了。”他递给牙牙一张名片,他说:“以后有什么需要,不用找易小姐,打给我更方便。”
28. 第 28 章
严靳把我带回了车里,我们沉默地坐着,看向窗户的两边。
副驾驶的窗户看出去,正好是录音室的方向,我还能远远望到牙牙,他已经点燃第三根烟了,他把那张名片攥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最后随手一捏塞进裤兜。过了一分钟,又从裤兜里拿出来,重新看了眼。
严靳的名片上没有刻着花儿,文字也特别少,没有任何艺术欣赏和学术研究的空间。我不知道牙牙究竟在看什么,但我能看出他的错乱和犹豫。
我回头问严靳:“你为什么不想让他找我?”
“我不想让你身边围绕的都是麻烦。”
“替我打抱不平啊?”我笑笑说,“也没那么绝对,至少你不算麻烦啊。”
他摇了摇头。
“还不开走吗?”我对严靳说,“你刚才告诉他,我们有事要忙,要是被看到一直在停车场没走,不太好吧,他心里会有想法的。”
严靳倾过身来,帮我系上安全带,我能闻到他领口的“香味”,就是那种无味的香味,大概是类似费洛蒙、信息素之类的东西:“他怎么想,我无所谓。”
我说:“谁的想法对你来说都无所谓。”
严靳把车开出停车场,行驶在大马路上不过三十米,遇上了第一个红灯。
我问他:“去哪?送我回家吗?”
他说:“也不全是。”
“什么?”
“也不全是无所谓。”
我咂摸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你不会是想让我问你,谁的想法有所谓吧?”
“那你要问吗?”
我怔了怔,没说话。
-
严靳没有送我回家,他把车开到了附近的一座山上,车子停在山顶,周遭除了石头就是树,没有活人,方圆五公里也没有炊烟。
榕城夏天的太阳很烈,透过玻璃折射倒车里,晒得我有些烦躁,我打开窗,外头倒是凉风习习。
我说:“好闷,我们下车走走吧。”
我走到一片树荫底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抬头问严靳:“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抬眼往四周看,这里山很高、树很密、悬崖很陡峭。
我搓搓手臂,露出一个很夸张的惊悚表情:“有什么话非得来这儿说?套出我的银行卡密码,然后把我推下山崖毁尸灭迹?”
他皱了下眉头:“如果是这个目的,我应该有更聪明的做法。”
我点点头,又笑了笑:“你到底想说什么?总不会是要跟我表白吧,拉着我走到悬崖边上,送我一束野花,然后邀请我跟你走向婚姻的殿堂,爱情的坟墓?”
我抬头望着严靳,对他眨了下眼睛,我又笑,我说你别紧张,我开玩笑的。
他看着我,冷不丁喊了我的名字,我头皮骤然一麻,忽然心神不宁。
他说,艺术沙龙那次,他的确没醉。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错乱,那这个对话我们早就进行过了。当时是我主动问他的。我说我没醉,你是不是也没醉,他给了我肯定的回答。
“我知道的啊,”我说,“即便我不知道,就为了这点事,你至于特地把我带到山上来?”
他说:“我当时是出于私心。”
我摊手:“不然呢?跟我作-爱还能是出于公德心?造福人类?振兴地球?”
“是出于报复。”
“什么?”
“那天晚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报复,和爱无关,和欲望也无关。”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报复我?我又没有抢过你的生意、女人,或者钱。”
“你知道,我母亲和你爷爷关系非比寻常,我跟她的关系也不寻常。她极度偏向和易家有关的一切,我对她来说什么都不算。”
“所以呢?我还以为你不太在意这些。”
“现在的确不在意,但当年不是。我们见面前,我跟她产生了一些分歧,那时我状态不好。”严靳说,“你闯到我视线里,我几乎看不见你这个‘人’,我眼里只有你的姓氏和身份。你像一种标志,一种象征,我把你当媒介,用你泄愤,用你自我满足。”
我的大脑短暂地陷入了宕机模式,半晌后我问他:“你有必要把这些告诉我?”
“对你来说不太公平。”
“你说完就对我公平了?”
“我不想再对你有所隐瞒。”
......
我挪开眼睛,立马就想走,想要逃走,可周遭荒芜一片,那些生机勃勃的树木花草让人绝望得想死。
我舔了下嘴唇,我问他:“为什么非要带我到山上来?”
他说:“这里没有车,可以规避你因为心情不佳而在街上乱跑,被车撞伤的风险。”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想说我有前科,说我精神不稳定。好多年前的圣诞节,我跟叶开朗在摄政街吵架,吵完我们各走各路,然后我出了车祸,伤得不轻不重,当时严靳正好在伦敦,他照顾了我好长时间。
我的表情僵住了,忽而又控制不住地想笑,我说你好贴心好善良,我真的对你好感激啊,严律师,你真是个热心的大好人。
我从大石头上站起来,觉得头重脚轻,随便往前走几步,又被严靳拉住手腕拽了回去,我左右看看,拍拍他的手背说:“放心,不会跳崖的,这算什么啊,不至于。”
“对不起。”他跟我道歉。我从来没在他嘴里听到过这么诚恳的道歉。
这份诚恳打散了我的笑容,骤然加深了我的愤怒,仿佛是因为严靳主动对我道歉了,我终于确认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惩罚他。
我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向车子旁边,拉车门、踩油门,没一句废话,直接扬长而去。
两分钟后我收到他发来的信息:宁宁,别超速,注意安全。
我打开窗户,丢掉了手机。车速快,山风也快,我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像个鸡窝。
十分钟后,我调转方向开回山顶。严靳还在那里,他不慌不忙的样子真的很让人火大。我的出现仿佛在他意料之中,脸上捕捉不到一点惊讶。
我跟他说:“上车。”他走过来,想要换我去副驾驶,我拒绝了。
这条山路我按部就班地开了半个多小时,没有超一点速。只是我的心脏一直狂跳,就像空腹喝多了咖啡,心悸的感觉。我的手也略微有点发抖,我把方向盘抓得很紧。我有想过万一猝死、万一手滑、脚滑、车滑该怎么办。
其实也不能怎么办,我是无所谓的,但严靳只能自求多福了。
及至把车驶入市区,我的心和手总算趋于平稳,来往车辆川流不息,我眼睛都看痛了。严靳问我准备去哪,我让他闭嘴,我说:“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我不想听。”
我把车开到了河边去,我下车,躺在草地上抽烟。阳光滚烫,草地也烫,我夹在中间,从头到脚都要烧起来了。我睁开眼睛,看不到云、看不见天,由金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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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到白茫茫,再到透着银光的黑,我快要被太阳灼瞎。
我想不通,严靳为什么非要执着于告诉我“真相”?
他已经瞒了我这么多年,有什么必要在眼下这个时刻向我剖白内心?是因为煎熬吗?是因为承受不了这份阴暗吗?他违背良心的时候多了去了,他辜负的人、背弃的人、伤害的何止一两个,这点事算什么?怀抱着并不光彩的出发点跟我睡了一觉而已,这到底算得上什么?
他不是很擅长装模作样吗?他不说会死吗?
我抽完烟,回到车上,我拉开副驾驶的门,捧着他的脸用力亲他。他别开脑袋,皱着眉头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也要报复,我他妈也要泄私愤!
他把我拉到腿上坐着,将我的手扣在身后,他摸我的脸,他说别这样。
我挣了两下,动不了,力量悬殊,死活都动不了。手动不了我就开始用脚踹他、踩他,我肺都要气炸了,我说凭什么就只允许你报复,凭什么我就不行?
他没有继续跟我争辩或解释,可能是觉得语言苍白,他只是把我按在怀里箍得很紧,直到我挣累了,才松开。
我本打算狠狠咬他一口,也没了兴致和力气。
折腾得一身汗涔涔,我回到驾驶室去开车,我饿了,特别饿,像是沿街乞讨了数年的乞丐,我想要吃饭,我心里好空,五脏六腑都好空,我需要一些食物去填补空隙。
我开车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厅。严靳坐在旁边,他只是陪着我,什么都没吃,很配合的,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吃到一半时,我听到有人跟我打招呼,抬头发现是彤彤,她挽着方玉珩的胳膊,正往我们这个方向走。我有点紧张,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我和严靳单独吃饭这件事。
我对她笑:“好巧啊。”
彤彤点头:“是啊!严律师怎么也在!”她招呼服务员,没问过任何人的意见,张罗着要跟我们坐一桌。
方玉珩起先有些不情愿,他看看我,又看看严靳,在彤彤的坚持之下,坐了下来。
彤彤看着我面前这一堆碳水化合物,说:“表姐我真羡慕你,怎么吃都不胖。”
我笑笑说:“吃一顿饿三天,你也不会胖。”
“真的假的?”
“你试试看就知道。”
彤彤撇了撇嘴,说我肯定藏匿了保持身材的武林秘籍。我说保持身材这种事,你问我不如问我妈,当然问小姨也是一样的。
方玉珩十分配合地笑了笑,他跟我说好久不见。他每次跟我见面都会说“好久不见”,已经是固定开场白。
我回了他一个轻松的笑容,他现在在我看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曾经认识的、曾经或许喜欢过的,把全部责任推给妈妈的寻常弱小男人。
这位寻常弱小男人跟我打完招呼,转而又问严靳工作忙不忙。严靳说:“老样子。”
彤彤垂着眼睛在桌上左右打量,忽然抬起头说:“严律是不是刚跟客户吃完饭?”
“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餐具都没动过!”彤彤狡黠一笑,“我猜得对不对?”
对对对,当然对。彤彤给我找到了现成的借口,我立马点头夸她聪明。严靳却淡然地否认了,他说他是特意来陪我吃饭。
彤彤睁大眼睛,惊愕不已:“为什么要特意陪表姐吃饭啊?表姐心情不好吗?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因为我喜欢她,陪喜欢的人吃饭,很正常吧。”
29. 第 29 章
我听到他的胡言乱语,心中没有半点波动。我觉得严靳今天就是鬼上身,诚心要给我找不自在。
彤彤的反应倒是蛮大的,她的表情有点慌张,她都不敢看严靳了,仿佛生怕再看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来。
她转头盯着我,那是一种求助的眼神,她问我:“表姐......严律是什么意思?你们......你们......”
“没有,”我不慌不忙地告诉她,“我们什么都没有。”
这时方玉珩主动把话题接过去,他揽过彤彤的肩膀,拍了拍,用耐心且温和的语气告诉她:“彤彤,喜欢也分很多种的。”
彤彤傻愣愣地点了点头,像是被这三言两语说服了。须臾过后,她轻轻颔首,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抱歉,是我误会了。”
“你没有误会。”
我听到严靳说出这五个字,咬紧了后槽牙。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他在彤彤和方玉珩面前说这些话能得到什么好处?是想要继续他未竟的报复吗?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他又重新恨上我的家人了,又重新恨上我了?
就因为我吃易家的米,花易家的钱,我就该承受家族的罪恶,长辈的业力?
......非要这么算,好像也有点道理。
无所谓吧,随便吧,爱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吧,反正我全身上下由内而外没有任何值得抢走的东西,身外之物就更不用说了,声誉、形象,我想到这些词都觉得好笑,在某种程度上,我本就已经“声名狼藉”,我的大脑和灵魂本就贫瘠得可以。
彤彤又重新睁大眼睛,她的眼睛本来就大,再这么用力一瞪,眼珠子像要滚出来似的,她跟严靳说,自己已经恨懵了,她笑得尴尬,她说严律不要再逗我了,我真真假假都快分不清楚了。
严靳说:“我们目前的确什么关系都没有,但我正在争取。”
我的脑子白了一瞬,像被按下暂停键,连带着呼吸也停几秒,以至于我重新纳入新鲜空气时,变得十分贪婪。
席间没有人再继续说话了。方玉珩坐在我对面,原本游离的眼神陡然变得好锐利。像是权利受到侵犯,像在作出一种无声宣告,表达无声的占有。
我心想你一个有妇之夫,谁爱我、谁恨我、谁追我、谁弃我,又关你屁事。
我左右看看,没一个正常人,通通败坏胃口。
我站起来,找了个蹩脚理由:“突然想到下午有约,先走了。”
严靳从后面跟上,一言不发跟到餐厅门口,他把车钥匙递给我:“还要继续开吗?”
我抓过钥匙,大步往停车场走,我说我不还了,房子车子都不还了。
很久之后严靳告诉我,我当时的表情,就像那种不知道要怎么发泄愤怒的小孩,龇牙咧嘴抢夺别人的玩具。
我这辈子没发现自己走路还能这么快、这么潇洒,但跟上我对严靳来说并不是难事,严律师走路一向都很快、很潇洒。
他扶着车门问我,他能不能搭趟顺风车,我说你够不要脸的话,你就上来。
他选择了不要脸,他坐在副驾驶问我打算去哪。
我不知道我想要去哪,榕城的道路设计和我的人生一样混乱,开着开着我几乎已经迷路。穿梭在钢筋水泥间、重复的绿化一遍遍进入我的视野,我又开始和“路”生气,和道路规划的相关部门生气,但他们听不到我的辱骂,无法感受我的愤怒,所以我开始骂严靳。
我说他脑子有病,卑劣、怯懦、难缠、是非不分,对我没有最起码的最尊。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他只是说:“以后不会了。”
我啧了一声:“以后不会?你难道还指望我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说完我自己都笑了,真的好滑稽。
严靳没笑,他说:“刚才在餐厅,我说的是真心话,不是为了唱反调。”
“真心话?”我没忍住再次笑出了声,我说,“真心话需要当众表露才行?需要让我难堪才行?私底下开不了口是吗?没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的出现,你就只能当哑巴是吗?”
“你一直不让我出声。”
“......”
“我也想让你冷静一会儿,我说多了你心烦。”
我咬着嘴唇挑了下眉:“行,我的错。”我拖长声音说,“抱歉啊严律师,让您受限了,让您不舒服了。您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我居然还不知好歹。”
“宁宁,我们好好说话。”
“你要说什么?说说你是怎么争取的?”我转头快速扫了他一眼,“跟我睡觉,然后时隔多年告诉我,你只是为了报复你的母亲,报复我的家人?和爱、和欲望没有半点关系。肉-体关系已经很低级了,我们比那还要低级。好特别的争取方式啊严律,如果不是我的心硬得像块石头,我已经被你打动了。”
在我洪流般的情绪冲击下,严靳没有被激怒。
他问我记不记得,叶开朗骗钱逃跑的第二个晚上,我去酒店跟他喝酒聊天,我醉醺醺地跟他说,我最恨被人隐瞒、被人骗。
我告诉他,如果叶开朗直接找我索要二十万,说不定我会看在他甜美可爱的份儿上,给他四十万,给他八十万。我有钱,我有很多钱,我有的是钱,可我的信任岌岌可危、濒临灭绝。我想要保护它,我想要全世界来跟我一起保护它。但那个蠢货选择骗我,那个皮囊美丽、大脑空空的男人就是选择了骗我,我恨得想把他大卸八块。
我曾经跟身边所有朋友三令五申,你们可以凶我、骂我、提出合理的要求、无理的要求,我大概率都会接受。
我的尺度很宽的,我的良心很窄的。
但是请不要骗我,千万不要骗我,求你们不要骗我。
欺骗真的让我感觉慌张,我很害怕,像坠崖、像溺亡、像迷失在沙漠里没有一滴水。这是一种隐形的抛弃,它把抛弃的战线藏在背后,拉得很长。我原本是在这种痛苦中长大的,我逃离了,然后再也不想重逢。
“所以呢?你顿悟了,你内疚了?”
他说:“是。我顿悟了,内疚了。”
“叶开朗骗钱逃跑是多少年前?”我说,“这么多年你都心安理得,现在你告诉我顿悟?内疚?”
“我对你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严靳说,“宁宁,你很聪明,我不认为你感觉不到。”
“我不聪明,我又笨又迟钝,我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
我好庆幸自己不是那种路怒症开车选手,否则我们的行车安全,在这种状态之下,真的得不到半点保障。
我缓缓把车停在路边,我转过身去,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只是想换种方式恶心我。”
“如果我的爱让你感到恶心,那么是的。”
我恍然体会到了“如鲠在喉、如芒刺背”八个字的含义。
我抓着方向盘深呼吸。我跟严靳再次陷入沉默,我点燃烟,连着抽了几口。烟让车里死寂的气氛流动起来,但空气真的好差。副驾驶换做任何一个除他之外的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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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会干出在车里抽烟这么没素质的缺德事。
我很困惑地问他,我问他什么是爱啊,我说你现在让我很难受你知道吗,你觉得这就是爱吗?伤心、难过和痛苦就是爱吗?
他伸手替我抹了抹眼睛,没回答。
他或许也没有答案。
离开之前他告诉我,我最重视信任,那么他至少需要值得被我信任。
-
我跟严靳说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我的心里很乱,我搞不清他的想法,也搞不清自己的想法,更加弄不明白我们的关系。
我们的关系原本简单明了,我们的界限原本清晰可见,就像在四棱方正的盒子间来回切换,他在一号盒子里扮演严叔叔,在二号盒子里扮演我的固定情人。
可现在盒子全塌了,轰的一声,我们赤|裸|裸地站在废墟里。我找不到界限了,我讨厌这种混沌茫然的感觉。
他说他给我时间,他说需要他的时候随时联系,他随时在,随时可以来。
我望着他下车的背影,一只无形的手从心底深处伸出来,想抓住他,向他索取什么。但我的脑子没有跟上那只手的节奏,我闭上眼睛,在驾驶室坐了很久。
而后两天,我过得浑浑噩噩,但没有再像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心情不好就去酒吧买醉,我去公司上班,然后开严靳的车,回严靳的家。
我一个人真的太无聊了,于是我在家里毫没目的地胡乱翻找,像个偷窥狂,我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
我仔细看他书架上的书,抽屉里的资料、文件、杂物、照片......我还很下作地翻了他的电脑。
房子都给我了,电脑也理所应当是我的对吧。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看呢?
但很可惜,他的电脑很无趣,任何有意思的东西都没有,没有瑟请电影,没有美女照片。他的抽屉里倒是有本相册,相册里,他单独的照片只有寥寥几张,大部分是和我三叔的合影。从三四岁到十七八都有。
他从小就长了一副祸害人的模样。
第三天、第四天,我持续进行着“偷窥”工作,我在一个大箱子里发现了我曾经寄给严靳的一大堆明信片。
我还记得那段日子,在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我喜欢天南海北地旅行,在目的地购买许多明信片,很多时候一买就是二三十张,可我没有二三十个值得收信的朋友,所以我把剩下的、多余的,全部寄到严叔叔那里。
我在第一张明信片上写:严叔叔。
在第二张明信片上写:早上好。
在第三张明信片上写:我不喜欢赫尔辛基的冬天,原因是(下一张告诉你)
第四张明信片好像寄丢了,他没有看到原因。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我为什么讨厌赫尔辛基的冬天。
翻完那一大箱子明信片后,我意识到,我是个多么寂寞、无聊且健忘的人。明信片上写的许多事,我都没印象了。严靳智商高又记性好,他看过就一定不会忘。怪不得我有时会觉得,他比我更了解我。
我把明信片整理好,重新放回箱子。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犹豫着按下接听,小蜜蜂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她很急促:我找了两个演员假扮父母,把我送到启明健康中心了,我看到了虞槐!”
“什么?”
“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会带她走。”小蜜蜂说,“我现在偷偷藏了个老人机,只能打电话,这里没办法充电,我每三天找机会联系你一次,如果没有接到我的消息,就报警。”
30. 第 30 章
我接到这个电话的第一反应是: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会成为小蜜蜂求助的第一选择?在我的理解中,我对于竹蜂众人而言,只是个熟悉的外人。是我对这段关系的定义出现了偏差吗?
还是小蜜蜂误以为,我真的全心全意,把自己放到了“好朋友”的位置上?
这个电话让我压力很大,我被她下了咒语,从这一刻起,我必须承担起作为朋友的责任了。
我原本不是这样过生活的。
我离每个人都远,我离自由比较近。
最近“这些人”一厢情愿地把我从自由世界拖出来,他们推我进入感情的深渊。这些人指的是竹蜂和严靳,一个一厢情愿地依靠我,信赖我,一个一厢情愿地伤害我,又说他要爱我。
我讨厌他们。
我想把小蜜蜂强加在我身上的责任抛出去,第二天下班之后,我打牙牙电话,关机,我打阿池电话,不通。于是我联系了黄洪飞,我问他竹蜂现在是不是没在演出了?他说:“小嫂子,怎么了,有事吗?”
我说我不是你的小嫂子,我笑了下又说:“你这言外之意,不会是还有个大嫂子吧?”
黄洪飞赶紧提高声音说:“误会啊!”
“下次叫我名字就好,不要把这种奇怪的名头安在我头上,担不起。”
黄洪飞生硬地清了清嗓:“吵架啦?严——”
“黄老板,”我打断他,“我找竹蜂有事,随便谁都行,你能联系上他们吗?”
黄洪飞说:“能啊,演出还是照常进行的,就是以前那主唱有事,换了个新人,还在磨合。今晚在mushroom就有演出,你要来吗?”
这天晚上我在mushroom看到了牙牙、阿池、还有超越,台上拿麦克风的不再是小蜜蜂,换成了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儿,黄洪飞告诉我,这是最近在音乐平台上面很火的原创歌手,叫由娜。
由娜唱的还是竹蜂的老歌,虞槐匿名填词的那些,歌曲根据她的声音特色进行了重新编排,但我还能听出那对倒霉鸳鸯的影子。
我坐在卡座喝酒,mushroom最好的位置,黄洪飞陪我一起。他很豪爽,我们喝得很快,我醉得也快。前两天我还以为自己长大了,有长进了,心情不好也不胡乱喝酒了。
都怪小蜜蜂,要不是她给我找事儿,我根本不会走到这种地方来。
演出结束后,黄洪飞带我去后台找人,超越已经匆匆忙忙地背着书包走了,黄洪飞说:“他妹妹生病了,每天都是他在照顾。”
我“噢”了一声,然后我看到了牙牙,我朝他挥手,一挥手就站不稳,他把我扶正,挂在黄洪飞胳膊上。我不想挨着他,我不喜欢胖子,我很嫌弃地推了黄老板一把,靠在墙边蹲下了。
我抬头望着牙牙:“你电话怎么打不通啊?”
牙牙说:“虞槐爸妈一直给我们打骚扰电话,只好把号码换了。”
“阿池也是?”
牙牙点头。
我又问他为什么要换主唱,牙牙说:“小蜜蜂的意思,她回家了,想休息一段时间,但不希望我们停下来。”
“回家了?”我的脑子抽动了一下,险些把“启明健康是她家啊?”这话说出口。
我伸手让他把我从地上拽起来:“阿池怎么还不出来?”
牙牙抓了抓头发说:“经纪公司那边又打电话来了,小蜜蜂走了,四面八方都有意见,这些事情都是他在处理。”
我没继续接话,因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有点茫然有点惶恐,小蜜蜂强加在我身上的“责任”,根本没有办法,也没有机会推卸出去。
我回到卡座继续喝酒,黄洪飞想把严靳喊来,我说你不准叫他,你叫他我就跟他告状,说你想要x骚扰我。
黄洪飞双手合十:“姑奶奶,你俩吵架别连带我遭殃好吗?我知道你是讲道理的人,干不出这种混事。”
“你又了解我了?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很了解我?”我抓着黄洪飞的袖口,眯着眼问他,“严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律师,他能让黄老板遭什么殃?你为什么怕他啊?”
黄洪飞舔了下嘴唇,又不吭声了。
我松开手,倒在靠背上,我说我不想看见他,我让黄洪飞待会儿帮我叫个车就行。
-
重新睁开眼睛已经是白天。
我躺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身上的睡衣倒是我自己的,除了脑袋昏沉之外,全身上下没有其他不适。念书的时候,我经常喝断片,总在ABCD不同朋友家醒来,我是幸运的,目前没有遇到过图谋不轨的人。
周遭的陌生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紧张,我像是回到了十九、二十岁,感受到了一种混沌之中的安宁,我转过身,抱着枕头,还打算将这场酣睡继续下去。
这时门却打开了,我听到门开的声音,被迫睁眼。
我撑起脖子往外看,一个女人正往我身边走。是个陌生女人,又仿佛曾经见过,我很努力地回想着,没等我想出答案,她先开了口:“可算睡醒了,饿不饿?要吃早饭吗?”
我盯着她嘴角的那颗痣看了很久,我想起来了,她是黄洪飞的?前任大嫂、现任老婆。
我揉了揉眼睛,问:“这是你家?”
她点头。
“我怎么在这?”
她在我床边坐下,说:“你昨晚喝多了,老黄只好把你带到家里来。”
我皱了眉头:“我只记得我让他帮忙叫车,送我回家,我说的是我家。”
女人露出无奈的表情,她说:“你喝得烂醉如泥,在家出了事情,我们不好交代。你们年轻人,是真的很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我低着头咂摸了半晌,忽然又瞥见身上的睡衣。我问她:“谁给我脱的衣服?你吗?”
她愣了一下:“当然是我。”
“睡衣也是你帮我穿的?”
“不、不然呢?”
我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睛,还能感受到一双熟悉的手划过我的肩膀,我知道这不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这阵触感并没有离开太久。
我说:“严靳来过,是不是?”
我说:“黄老板答应过我,不找他的。”
女人干咳两声,说:“没找他,没来过。”
我说我是喝醉了,又不是变傻了,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他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
女人说:“老黄只是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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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他帮你带套能穿的衣服,昨天你......吐了一身。”
我看着面前的女人,眼里充斥着怀疑。
女人顿了顿,说:“......吐了他一身。”
我噗嗤一声笑了,我跟她说,讲故事要讲全套啊。
女人叹息道:“昨天老黄给他打电话,去店里接的你。说你不想见他,所以把你送我这儿来了。我没碰过你,衣服是他换的。他一晚上没睡,天亮才走,老黄送他走的,像是直接去律所了。”
女人说完又是一声叹息:“你酒品真的很烂,乍眼看上去漂漂亮亮一姑娘,撒起泼来比谁都狠,昨天晚上抱着严律又打又骂又哭又闹,吵得我脑瓜子疼。”她看了我一眼说,“比上次追尾揍老黄的时候还要狠。”
“错不在我。”我摊手道,“上回是你们,这回是他。”
我过了几秒钟又问:“他没事吧?”
“没事,至少脸没被你挠花。”女人说,“我认识严律这么多年,没见他对谁这样好过,我说你呀,听我一句劝,差不多得了。”
“不是我求他对我好的。”我说,“我还要承蒙君恩,谢君恩宠吗?”
女人说:“就作吧,把人作没了你就老实了。”
我本来还想辩驳几句,但很明显黄洪飞两口子对严靳滤镜颇为深厚,我觉得即便是他杀人放火,这俩人都能为他找到合理解释。
于是我放弃挣扎了。
我起床去楼下吃饭,这时我才看到这栋房子的全貌,是独栋别墅,比我家小些,装潢还算讲究,与黄洪飞平时的暴发户风格很不相同。
房子里除了我和黄洪飞的前嫂子、现老婆,就只剩下三位阿姨。
在外头忙活的两个年轻一点,约莫三四十岁,在厨房做饭那个略上年纪,但气定神闲,神色慈蔼,乍眼看上去并不像是住家阿姨,倒更像房子主人的母亲。
我问黄洪飞老婆,厨房那位是什么来头,她说没什么来头。我觉得她没说实话,她对我的信任程度十分有限,我也没再继续好奇下去。
早饭之后,黄洪飞老婆亲自送我去上班。我这身衣服是严靳挑的,他甚至没忘记项链、耳环,还有香水,香水是浓情又孤僻的木质香,他一直都很喜欢在我身上闻到这个味道,矛盾的味道,特别是在冬天,窗外有雪的时刻。
曾经在某个耳鬓厮磨的黎明,我把他从肩窝推开,我笑着说:“属狗的啊,闻够了没?这么喜欢,你自己喷好了。”
他摸着我的头发说,他喜欢的不是这支香水,他只是喜欢这支香水与我皮肤发生的化学反应。喷在别处,就是天壤之别了。我用力按住他的后颈,再次拉近我们的距离,我贴在他耳边咯咯笑,把他的耳鼻都淹没在这阵香味里。严靳的呼吸很重、很沉,我觉得他快活得几乎要窒息了,在那一秒钟,我真的很想跟他死在一起。
这阵香味弥漫在汽车的封闭空间里,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回想他的拥抱、亲吻和体温。我们真的拥有过太多亲密无间的黎明和夜晚,我余下生命的长度,不足够我用于忘却。
我会一辈子记得这个男人。
我意识到,他正在通过嗅觉操控我。真的好狡猾,心思深沉的男人一点都不可爱。
31. 第 31 章
第三天,小蜜蜂的电话如约而至,在她打出第一声招呼的瞬间我松了半口气,还剩半口悬在胸腔里。
小蜜蜂说,她在启明健康中心遇到了一个“同类”,叫小光。小光的弟弟曾被父母送到中心接受网瘾矫正,矫正结束之后,弟弟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见到电脑手机都害怕。
小光心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中心到底走的什么路子,网上已经说烂了,无奈父母就是不听。在小光看来,最大的过错方还是中心本身,他们蛊惑父母、虐待子女。所以,他来到这里,他想要找到证据,他想要击溃他们,他不希望弟弟的遭遇重复发生在别人的弟弟妹妹身上。
小蜜蜂的意思是,小光这三个月冒着高风险,已经找到了很多有力证据,包括并不限于录音和影像资料,只是缺个机会传播出去。她希望我把那对假父母找来,找个借口接她离开,她正好可以把小光准备好的东西带出来。
我听到这些话,不由自主皱了眉头。
如果这是我自己的事,怎么都好,我不怕搞砸,不怕被打、不怕疼,我能接受和承担一切恶劣结果。但现在事关他人,事关一个脆弱敏感又美好的人,我指的是虞槐。我就很难控制自己,不陷入到紧张情绪中去。
但小蜜蜂火急火燎,根本不给我整理心绪的机会,我除了一口答应,没有第二选择。
我问她假父母在哪里,她说她短信发个地址和电话给我,我打电话就能找到那两人。我对她说好,话音还没彻底落地,电话那头就只剩忙音了。几秒钟后,我收到她发来的短信,地址是一个老剧院。
小蜜蜂现在一定是度秒如年的,我班都不打算上了,我打电话给领导请假,她让我要找谁谁谁走什么什么流程,我说我生病了,要死了,有什么流程等我活过来再说。
我开着严靳的车去了老城,在秀水路找到了那家剧院,我下车走到门口探头望,黑漆漆的,破旧又阴沉,我拿出手机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我猜想他一定就是小蜜蜂的“假父亲”,我把来意告知他,他让我等一等,这时我看到剧院旁边一个小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长相都很普通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挂断电话,对我招手,我走过去。
他说:“上次我们一人收的五百,包来回车费和当天伙食费。”
我说:“行,那一切保持原样。”
他摇头,他对我说,他要一人三千。
我他妈简直想一巴掌糊他脸上,但我找不到替身,我没有planb,我不敢揍他,别说揍他了,连两句重话都不敢说。男人让我立刻马上扫码支付,我就立刻马上扫码支付,唯唯诺诺到了一定程度,我这辈子没画过这么憋屈的一笔钱。
男人说,明天一早就能去,他让我把车准备好,上午八点来剧院门口接他。我问他另一个人呢?他指了指那扇小门,他说另一个人是他婆娘。
我从头到脚打量他,男人的谈吐和外形都让我心中不安,他们乍眼看上去,和小蜜蜂实在不像有亲缘关系的样子,男人像是看穿了我的担心,他让我别多想,他说他既然拿了钱,就一定会演到位。
他还伸出手,想拍我肩膀,我躲开了,男人搓搓手说:“我们都是专业的。”
我问他是演员吗,在哪学的表演。
他说他在剧院看了十年大门,耳濡目染,他说:“你要是每天盯着野猪在山上跑,你也能把他们的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思忖片刻,主动跟他握手,又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给他点了一根。他夹住烟,很用力地抽了一口,又嫌烟味道太淡,撇了撇嘴。我说我明早给你带别的,他说他要抽中华,我说好,那就中华。
我说:“大哥,咱们顺利把我朋友接出来,你想抽多少,我送你多少。”
他笑着冲我点头:“放心吧,没问题。”
第二天八点,我没有自己开车,启明中心地点很偏,地图显示,甚至需要经过一些山道,我不喜欢在这种路上开车,我对我的车技不是特别自信。
我打车抵达剧院时,小蜜蜂的“父亲、母亲”已经等在门口了,与昨天截然不同的装扮,打眼看上去判若两人。
男人穿了一件白色短袖衬衫,黑色西裤,皮带也像模像样地系在腰间,像个老干部,女人穿的是连衣裙,花色素雅,剪裁利落,鼻梁上夹着一副无框眼镜,符合刻板印象里的公立小学语文老教师。
我打开车门向他们招手,我说:“叔叔阿姨,上车吧。”
我们临近中午十二点才抵达启明教育中心,后半程一路颠簸,脑花都快被抖散架。下车后,男人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我,我很懂事地递上中华。
他拆开烟盒,站在中心门口抽了一根,拍拍他老婆后背,转头对我说:“你在门口等着,最多半小时,我们就能把人接出来。”
我回到车里,给司机发了个红包,他心情蛮不错的,主动找话题跟我闲谈。
他说:“来接家里人啊?”
我说不是,是朋友。
他说他上个月也来过这里,拉了一家三口,小孩是个初中生,一头黄毛干得像草,嘴上穿了两个环,一路吵着闹着要跳车,搞得他心惊胆战。
“最后不也没跳成吗。”我说。
他点头:“没跳成。停车之后那小子还想跑,中心的老师马上围上来,直接给绑进学校了。”
他说:“那几个老师瞅着还挺吓人,一米八几的大高个,个个凶神恶煞,”他接连啧了几声,“但家长也是没办法呀,这种孩子,再不管教就完蛋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半个小时,每分每秒我都如坐针毡。
“出来了!出来了!”司机师傅突然喊我,我转头看向门口,进去的是两个人,出来的怎么还是两个人?
我打开车门快步走过去,我问男人:“人呢!?”
他用一种很复杂的表情看我:“人家说,一个月时间没到,不让接走。”
他旁边的女人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又捏了捏眉心:“我们还在里面白听了一通教诲!”她斜着眼镜瞄我,“钱......不退的哈。”
我绕开她,直接就想进去找人,女人拉住我:“你不要这么冲动!人家不认你的!”
我深吸一口气,问:“你们见到她没有?”
两人点头:“见了一面,就几分钟。”
“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过得挺好的,中心工作人员都很照顾她。”
“......没了?”
“没了啊,”男人扶着皮带抖了抖肩膀,“中心老师都在旁边站着呢,也不好说什么。”
-
没能把小蜜蜂接出来,这件事情就此成为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我又不能主动联系她,只得一分一秒地煎熬着,等她主动给我打电话。
三天之后,小蜜蜂的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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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来了,她先是对我表示感激,然后说她会另外再找机会。
我握着电话,抓得很近,想要趁此机会彻底拒绝她,把自己从煎熬中解救。我想说:你可不可以找别人,可不可以不要继续麻烦我,我是你的谁啊,我有这个义务帮你吗?
可是小蜜蜂在电话那头哭了,挂断电话之前,她跟我说,她对不起虞槐。
我感到窒息,像被一团阴气深重的水草缠住,用力往水底拖。
小蜜蜂按照约定,每隔三天都跟通我电话,每次说不到五句就得挂断。她俩脆弱的命运仿佛就此抓在我的手里了。
我算个什么东西啊,我哪有本事承担这些?我从来就是个不靠谱的,陈舟单是想在感情层面上依赖我,都被我推出八百公里远。
第十五天夜里,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想继续这场慢性折磨,就在小蜜蜂说出“喂”的同一瞬间,我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告诉她:“我马上开车过来,我带你跑。”
小蜜蜂愣了半拍,她说操场左侧有个坏掉的铁丝网。
我说好,我说我就在铁丝网外面等你。
我被自我拯救的本能驱使着,半夜十一点多,开车前往了启明健康教育中心。当小蜜蜂从铁丝网上滚下来,坐上副驾驶,我悬空了大半个月的心,终于回归原位。
小蜜蜂翻墙出来的时候,被巡逻的保安发现了,我没有感到害怕,一点都没有,这些外界的威胁不算什么,跟我大半个月以来内发性的慢性熬煎相比,真的什么都不算。
我带小蜜蜂回了家,进门我才看到,她暴露在外的皮肤上有很多细小伤口,估计是在铁丝网上刮破的。
我让她先去洗澡,给她找了一套宽松的衣服。
五分钟后,她就从浴室出来,我惊讶地望着她,我说:“好快。”
她挠了挠肘关节,她说习惯了,她说在启明健康中心,每三天让洗一次澡,每次只有五分钟。
我抿了下嘴唇,我问她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家里没有现成的,但我可以叫外卖。
她摇头,她从换洗下来的那堆衣服里摸了一只录音笔出来,她又让我找台电脑给她,她面对着电脑拼命愁眉苦脸地捣鼓了一阵,我的桌面上多出了一个新建文件夹。
她说,文件夹里都是小光四处搜罗的“罪证”,有他自己偷拍,也有别人主动提供的。
小蜜蜂看着我,我觉得她眼中有恨,她说她想要起诉启明健康中心,她把衣服撩起来给我看,腰腹上分布着深浅不一的淤青,肩膀上也有很深的两道血痕,她说是前几天在操场拖轮胎造成的。
我试探着点开文件夹第一个视频,模糊不清的画面里,我看到了一个黄头发的男孩,约莫十四五岁,他被吊起来体罚,他的尖叫声比电锯惊魂更恐怖。
我关掉了视频,我问小蜜蜂,这些东西是怎么传出来的,她说小光建了一个云盘,他们所有人,搞到任何东西,只要有机会,就会往云盘里扔,也就是说,知道这个云盘存在的人,并不是少数。但大家“改造完毕”出去之后,也没人真的敢用云盘里的东西做些什么。
他们本来就是不被信任的存在。
不被信任的存在说出来的话当然是谎言,企图达成的事,当然是错事。
我沉默半晌,说:“吃点什么吧,清淡的,还是重口的?”
小蜜蜂忽然用力抓住我的手,她问我:“可以跟严律师见一面吗?”
32. 第 32 章
我犹豫了。世界上的律师又不是只有严靳一个,为什么偏要找他。
小蜜蜂看着我,眼神好锋利,像冷兵器,她把我的手抓得好疼,我没办法直接说“不”。我试探着回看她,决定采取更不地道的怀柔政策,我扶着她的肩膀说:“现在太晚了,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
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头,她低声说:“谢谢你,这段时间跟你添了很多麻烦。”
我又被她架到“乐于助人”的高度上了,这里真的高处不胜寒,更可怕的是,我脚底下踩着一片虚空。我不喜欢帮助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不得不”。
我被迫挤出笑容,那种可以让她安心的笑容,我说:“谈不上是麻烦,我也希望这件事情能够尽早解决。”
我问她虞槐状态怎么样,她摆手说:“这阵子有我陪她,还好。我们就像掉进了一个游戏副本,过着和主线完全不同的生活。”
“那我把你带走了,她......”
“不是你把我带走,是我愿意跟你走的。我仔细想过了,这种陪伴解决不了问题。”小蜜蜂说,“启明健康中心这种地方根本就不应该存在,我要让她光明正大地从那里离开,她的父母也需要跟她道歉。”
无形的压力再次充斥在了空气里。
可能是看我神色略显僵硬,小蜜蜂主动提出让我休息,她说:“今天的确已经很晚了,我们明天再谈吧。”
-
我泡了个澡,热水包裹身体让我感到舒适,可能是过分贪恋这种直白的轻松畅快,我在浴缸待的时间有点过长了,起身时差点一头栽回水里。
视线灰蒙蒙看不清楚,我没有抓到浴巾。因为有点虚脱,身体使不上劲,我又不想光着身子倒在浴室地板上,干脆带着一身水气直接摸回到了床边,床单和被套被我搞得湿淋淋。
我仰面朝天地躺着,听力也很模糊,像与世界隔着一层膜,只有扑通的心跳异常清楚。
这种状态我并不陌生,我经常无法精准把控泡澡的时间、温度,小的时候就是这样,长大以后也没长进。严靳在浴室地板上“打捞”过我好几回,所以他之前才会那么执着地叮嘱我,不能喝酒、注意时间、水位还有温度。
我经常反驳他,我说你不上网吗,你没看过大学生或者都市白领拍的vlog吗,我说别人忙碌一天回到家,泡在浴缸里,还会吃水果、看电视,磨磨蹭蹭好长时间。
他说,他上网,他不看大学生和都市白领拍的vlog,他说别人是别人,你是你。
我耳边的心跳声逐渐走远了,那层将我和世界隔开的膜也逐渐变薄。
我从枕头边抓起手机,打开微信,我需要从联系人列表中才能找到严靳,对话框里没有他,上一个手机已经被我扔掉了,我还记得那台手机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宁宁,别超速,注意安全。
这条信息成为了那台手机的催命符。
最终我还是没有联系严靳,第二天早上我告诉小蜜蜂,我会帮她另寻高明。我说:“你别担心,榕城比他靠谱的律师,有的是。”
我给方玉珩打电话,他给我推荐了三个人,我花了几天时间,与之逐个见面。
打电话给方玉珩我没有任何心理压力,甚至在他含糊不清地问我,为什么不找严靳帮忙的时候,我的心中仍旧平静如水。
方玉珩问我,找律师做什么,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我说不是,只是帮朋友忙而已,我帮她们,就像你帮我。
方玉珩说:“我们只是朋友吗?”
我说:“不然呢?你希望是什么?难不成还想让我当你的婚外情对象?”
方玉珩足足一分钟时间没有吭声。
我对此表示理解,他可能有点震惊,毕竟我此前从未用这种方式与他对话过。
不过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点混淆了。严靳的名字缠着我的大脑,一直不肯离开,我下意识把与他说话的语音、语调、语气,甚至是遣词造句,一并带到了别的对话中去。
方玉珩低声咳嗽了两声,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我知道。他又说:“你和严律......”
我等着他问完后面的话,他却话锋一转:“算了,”他说,“今天晚上我正好要跟黄律师吃饭,你要来吗?”
我没回答。
他说:“彤彤也在。”
我说好。
-
黄律师的年龄比严靳大很多,秃头、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和严靳完全两种气质。不过他吃东西的时候很有修养,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点倒是和严靳很像。
吃饭过程中,我没有跟他聊案子的具体细节,只是提到了“启明健康中心”这六个大字,黄律师放下刀叉,微笑着对我们摇头,他看看我,又看看方玉珩,然后说,这个案子他恐怕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四个字他是笑着说的,但我没有从这个笑容里看到任何可以往下交谈的空间。
吃完饭,黄律师叫了个实习生过来接他,因为他和方玉珩喝了酒。我正要离开,彤彤却拉住我,她说:“表姐,今晚我朋友生日,麻烦你帮我送阿珩回家可以吗?”
方玉珩摇头,说他找代驾。
彤彤却坚持道:“这年头陌生人能哪能放心啊,”她说,“表姐,拜托了。”
我接过保时捷的钥匙,答应给方玉珩当司机,毕竟今天晚上是我麻烦他帮忙,虽然黄律师溜得比泥鳅还快。
我对彤彤挥手:“玩开心啊。”
她说:“你们也开心。”
听到她说这句话的当下,我还没多想,后来我把方玉珩送回家,送回客厅沙发,他拉着我的手想要亲我,又被我一把推到地上时,我才反应过来,彤彤那句“你们也开心”背后代表的实际含义。
我对方玉珩说:“疯了!?你想干什么?”
方玉珩红着眼睛看我,他点头说:“我是要疯了,不只是我要疯了,你表妹也要疯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又挪到我面前拉我的手。
我往后退了一大步,很明确地提醒他:“我表妹是你的妻子、你的老婆、你的太太。”
方玉珩很认真地点头:“我知道,她是我的妻子、我的老婆、我的太太。”他把这三个词咬得特别重,“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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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宁......我不爱她,她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呢?”
我说:“爱不爱都是你自己选的,重不重要,那是你主观上的事。但彤彤是我表妹,你不要让她难过。”
“她不会难过,”方玉珩还是抓住了我,他抓得很用力,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的手腕要断掉了。
他垂着眼皮打量我,用嘲弄的语气说:“你没看出来吗,她是故意让你送我回家。”
我说对不起我反应有点迟钝,但我现在看出来了。我强行掰开他的手,手背上已经留下了红色的指印。我轻轻活动了几下腕子,说:“方玉珩,你们夫妻要怎么过是你们的事,不要把我拉扯进来,很烦。”
他要哭不哭地哼了两声,他单腿跪在沙发上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严靳?”
“关你什么事?”
方玉珩低下头,很沉重地叹了一声:“他怎么、他真是......真是脸都不要了。”
我承认,严靳在一些特殊情况之下,的确是个不怎么要脸的人。但听到方玉珩这么说他,我还是天然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愤。
我皱着眉头笑了声,真心实意地表达出了我的困惑:“方总,您哪来立场说他?”
“休宁,”方玉珩对着我频频摇头,他说,“我和彤彤没有事实婚姻。”
他抬手指着卧室方向:“不信你可以去看!我们是分房睡的!分房睡的!!我没有碰过她!从来没有!连亲吻都没有......”说到这,他又站直身子,我猝不及防被他抓到怀里。
方玉珩哽咽着说:“休宁,我甚至都没有像这样抱过她......我心里的位置是留给你的,身边的位置......也只想给你......”
我是来帮小蜜蜂解决麻烦的,没有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他妈自己又被卷进了麻烦里。
说真的,换做其他任何人,此时此刻,我一定会用尽全身力气反抗,我会揍他、会骂他、会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但面对着方玉珩,我连骂都不想骂,因为我太失望了。我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太难看了,一切都。
我说:“方总,你松开我吧,你抱再紧也没用。”
他哭了,他的眼泪滴在我肩膀上,很不舒服、很痒。他说:“对不起。”
我说:“这话你应该告诉彤彤。”
方玉珩摇头:“都是因为有她......”
我说:“我以前真的没有发现,你可以没担当到这种地步。”
方玉珩终于松开手臂,我不知道是因为这话戳中了他的软肋,还是他的酒意稍微清醒,他松开了我,他说:“你回去吧,如果可以的话,当今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王律师和马律师,我会帮你安排时间。”
我看他一眼,走了,肩膀和腕子都像是被卸下重装了一遍,痛得要死。我走得很快,像是要赶紧摆脱方玉珩给我带来的粘连和潮湿。
走出别墅大门,一阵带着热气的夜风吹来。我在风中抬头,严靳闯入了我的眼睛,他站在星星和月亮底下,那阵温热的风变得轻快。
33. 第 33 章
我站着没动,他很自然地走向我,他停在我面前,说:“你在这儿。”
我以为他会问我:“你怎么在这儿?”可他说的居然是个陈述句。有一阵子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他的声线和夜色很配,像黑色的河流里盈盈流动的月光。
我点头“嗯”了一声,我清了清嗓说:“我跟方玉珩一起吃了饭。”
他说他知道。
我有点疑惑,但我知道如果追问,我们的对话可能又会无限延长。我承认,我并不厌恶或是抗拒他,只不过我这人气性很大,短短十来天,还不足够彻底排遣干净。我不想看见他的脸,我不想跟他说话,我控制不好我的态度和语气。
“那我先走了。”我说。
他跟上来问我:“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在这?”
“你想说就说啊。”我转头对他露出个敷衍的笑,意有所指地嘀咕了一句,“即便我不想听,你也会说,不是吗?”
“黄律师告诉我,他今晚跟方总吃饭,还有一位易小姐。”
我在心里诅咒那位大嘴巴秃头黄律师一辈子长不起来头发,我问他:“这跟你出现在这有什么关系?”
“我来找方玉珩。”严靳说。
“那你去啊,他在家。”
“不去了,直接问你更方便。”
我脚步不停地往前走,严靳突然用力拉住我:“虞槐的事,你上次答应过我到此为止。”
手腕的痛感加深,我下意识抽气,他立刻松开手,看到我皮肤上的红指印,他皱了眉头:“怎么搞的?”
我没搭理他,因为心虚,我怕他继续追问我,问我为什么言而无信。
然而世界上很多事情,是逃避不了的,我被他生拉硬拽地塞进了一辆陌生越野副驾,车很新,是黑色的,他总是喜欢黑色的车。
严靳锁了车门,我喘着气冷笑:“干什么?绑架啊?”
“我不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也不知道方玉珩究竟帮你联系了多少人,我只想告诉你,没有用,你见多少人都没用,没人会接这个案子。”严靳迎着我的目光说,“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没有从中作梗,是这件事情本身吃力不讨好,”他停了半拍,“说轻了,是个烫手山芋、说重了,就是引火烧身,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我只是这几天脑子真的有些生锈了。启明健康管理中心收取高额“学费”,正大光明地经营这些乌七八糟的业务,还能在榕城安然无恙地存活这么多年,显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们背后是谁啊?”我简单猜想了几个名字,“吴?宋?还是......杨?”
严靳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他沉声告诫我:“你听话。”
我的眼皮冷不丁跳了一下,我看着他,我说:“你不是很了解我吗?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利己主义?我只是帮小蜜蜂一个小忙,我帮她找律师而已,我不承担任何风险。”
严靳说:“你们想帮虞槐,重点应该放在她父母身上。”
我说:“我没有想帮虞槐,别人的事,别人做决定,跟我没有关系。”
他看了我一眼:“最好像你说的,跟你没有关系。”
严靳开车送我回了家,我没想到他会跟着我上楼,我猜想或许是他要拿东西,没多问,回去就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真的有点累了。
耳边回荡着他的脚步声,时而近,时而远......须臾过后,一阵冰凉贴上了我的手腕,我吓了一跳,倏尔睁开眼睛,条件反射地想要抽回手。
他摇头,控制住了我的肘关节,冰袋仍然紧贴在我手腕上,他说:“有点肿,像是扭到了,你不疼吗?”
我愣了一下说:“还好......”
“你还没回答我,怎么搞的?”
“我跟方玉珩......争辩了几句......”
他手上动作骤然一滞:“他跟你动手?”
“没有。”我忙说,“只是拉扯,他喝多了,不知道轻重。”
“你不用急着帮他解释。”
“我没有帮他解释!”我说,“我只是传达事实。”
严靳继续帮我冰敷手腕,没再说话。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鼻梁、唇角。我意识到,我一直都在被他深深吸引,只是过去我们本身离得太近,我很难从寻常状态中捕捉到这份“吸引力”的存在。靠近他、打量他仿佛只是和呼吸吃饭一样自然的事。
我伸出左手,贴上他的脸颊,温暖的皮肤,熟悉的触感。可能我的神色有点暧昧,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我只是猜想或许如此,因为严靳与我目光交织时,他转头吻了我的手心。那个吻没有攻击性,像是对我的回应,带着礼貌和温柔。
“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他。
“我想说的话,你不爱听。”他回答。
“比如说?”
“比如我不喜欢你和方玉珩再有瓜葛。”
我动了动眉毛:“这算什么?吃醋?”
“他太压抑了,情绪不稳定,你走太近容易受伤。”
我“噢”了一声,用很平淡的语气说:“所以和吃醋没有关系。”
“的确没有关系。”严靳看着我,笑了一下,笑得真他妈好看,他说,“不至于,你眼光没那么差。”
我说:“是吗?我怎么觉得我特别眼拙?”我抚摸着严靳的脸,他再次转过头亲吻我的掌心,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了。
他一直从手心吻过了我的手腕,手臂,然后俯下身来,捧住我的下巴,他在我的嘴唇中间用力亲了一口,我闭上眼睛,一种久违的雀跃从肢体末端传来,连刚刚冰过的手腕都在发热。
我们没有再进一步,只是亲吻。
我勾着严靳的脖子,我们四目相对,气息错乱。他摸我的头发,他说不急,我们重新开始,我们慢慢来。
我们过去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摒弃人性、拥抱兽性的状态之下。忽然换了频道,说实话,我很不适应。我想要把他拉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我想跟他亲密无间,合二为一。
他问我是不是还在生气?我沉浸在方才的亲吻里,我才没有闲心去回答这种无足轻重的问题。
我的大脑好不容易才从最近的紧绷中解放,好不容易才进入了一种轻飘飘的、腾云驾雾的状态。他的呼吸萦绕在我脸上,又热又缠绵,可他不再抚摸我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好克制,连眼神都克制,我怀疑他又在戏弄我、玩弄我,考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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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呢,非要看我笑话吗,分明知道我是个经不起考验的人。
他低声说:“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已经不生气了。”
我眨了眨眼睛,就此错过反驳时间。
我恐怕要完蛋了,在过去,这个男人单是用晴|欲吸引我,我都傻乎乎地束手就擒,现在他要用爱来吸引我,真是吓死人了,我恐怕是连灵魂都要出卖给他。
-
严靳没有留在这里过夜,他说了,他要重新开始,他要慢慢来。
对我而言一切都挺荒谬的,我的秩序被他打得稀烂。我好像说过,我从来不吃回头草。
严靳对我来说算是回头草吗?我和他又没有谈过恋爱,应该不算吧?我们结束了那段陈旧的关系,可我们现在也并没有想要重启,我们走在新的路上,新的路上怎么会出现回头草呢?不可能的。我应该坚守住了我的底线吧?我不是轻易退让的人。
他要重新开始,那便重新开始好了,只要他有重新开始的本事。这不是我的考验,这是他的考验。我又不怕他,我还很大度,我还很无聊,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可是我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推到危险的边缘去?就为了那一点新奇,就为了那一点刺激。我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知道跟他离得太近,日子必然就不会有多安生。我的确不怕他,可我仍然看不透他,我觉得不安全。就像当初在尼斯一样,我就像是吊在悬崖边摘花。世界上的花有那么多,我为什么偏偏就得摘这一朵?值得吗?至于吗?我为什么要为他冒险?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两个“我”在脑子里打架,打得如火如荼,把我的脑浆彻底搅浑了,更是琢磨不出答案,只觉得意识昏沉。
第二天,彤彤打电话跟我道歉,她本来还想约我见面,我拒绝了。
她在电话里嚎啕大哭,她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她说她原本是不爱方玉珩的,但现在有点分不清楚了,仿佛是爱上他了,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日夜,他们顶着夫妻的名头,她好像是爱上他了。
我说:“你们好好谈谈吧,我跟他昨天什么都没发生。”
彤彤说她知道,她说昨天晚上回家,方玉珩跟她大吵了一架,说到这里她又开始哭,她说:“我只是觉得,他跟你待在一起会开心......我只是想让他开心而已。”
我说:“那你开心吗?”
她说:“阿珩开心的话,我应该就会开心吧。”
我叹了口气,我说你们的关系有问题,我说:“彤彤,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愣了愣:“我想不起来我以前是什么样了。”
我挂断彤彤的电话没过多久,方玉珩的电话又打来了。说这俩人没有任何正常夫妻该有的样子吧,在打电话这件事情上倒是默契得可以。
方玉珩先是给我道歉,然后把与另外两位律师约好的见面时间告诉我。
我说:“你不用跟我一起去了,把联系方式给我,我自己会去。”
方玉珩说:“好,我待会儿发你微信。”
我说:“彤彤跟我打电话了,我觉得你们你们需要好好谈谈。”
“我会的。”方玉珩说,“我考虑清楚了,我要跟她离婚。”
34. 第 34 章
听到方玉珩说这话,我一点都不惊讶。我跟他说,离不离是你们自己的事,你没必要告知我。
方玉珩说他认为很有必要,他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给他一次对我好的机会。
我很好奇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看上去人模狗样品味不俗的一个人,怎么说出这种土到没边儿的话的。
我说你一直对我还不错,我很感激。
他说那些不够,远远不够,他说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他想要弥补,想要重新来过。
怎么又来了一个要重新来过的?我最近是捅了什么“再来一次”的马蜂窝吗?但为什么我去便利店买饮料从来抽不到再来一瓶。
我义正词严地告诉方玉珩,有的事情过了就过了,你得向前看,我说:“方总,你的未来光辉灿烂、坦途一片。”
方玉珩不接我的话,他说另外两位律师的联系方式他发我微信了,有任何需要他的地方,尽管开口。
三天后,小蜜蜂与我同行,我们去律所见了第二位律师,他的名字叫Andy,一身海龟派头,履历十分漂亮,脸上的皮肤和他的简历一样紧绷,我怀疑他最多三天前刚去美容院补了一针。
他对我们的态度很热情,启明健康中心的名头也丝毫没有吓到他。小蜜蜂在他面前诉说了一通,他很共情,我觉得比起律师,他更像是一位心理医生。
Andy告诉小蜜蜂,他一定会尽他所能。后续他还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堆,我也没听进耳朵,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双深棕色的尖头皮鞋很丑。
之后一星期,小蜜蜂每每跟我提到Andy,我脑子里立马就会浮现出一只肿胀的尖头皮鞋精。
我跟小蜜蜂从律所出来,她心情不错,她认为虞槐的事情总算是有着落了,她说要请我吃午饭,问我想吃火锅还是麻辣香锅。
我说要不还是我请你喝鸡汤吧,你尝尝是我请你的好喝,还是Andy请你的好喝。
小蜜蜂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点没听出我的言外之意,她说怎么能再让你破费呢,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去了海底捞。
火锅吃到一半,隔壁桌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小蜜蜂愣了一下,她问我今天几号了,我说不知道,我过日子都是瞎过、胡过、乱过,我从来不在意今天周几、今天几号。
小蜜蜂自己拿出手机日历看了一眼,她说虞槐快要生日了,她说希望可以一起过生日。
我“嗯”了一声,我说到时候记得叫我,我要报上次的蛋糕糊脸之仇。
小蜜蜂笑了笑,这时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她问我:“你说Andy请我喝鸡汤是什么意思?”
我放下筷子看着她说:“我觉得他不靠谱。”
“为什么?”小蜜蜂说,“他看上去很专业。”
“他的确看上去很专业,”我说,“但他不了解榕城。”
Andy方才的确给我们展现出了一位资深律师应该有的职业面貌,虽然他的肿脸一直在反光,但他自信、大方、游刃有余。他嘴里说的那些东西也很能唬人,反正我是听不太懂,我挑不出他的毛病。
但我见过的人太多了,我知道真有本事的人是什么样。
Andy或许有他所长,不然方玉珩不会介绍我去见他。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解决不了启明健康中心的问题,他对榕城一无所知。
我的疑虑很快过渡到了小蜜蜂的心里,成为了她的疑虑。火锅的后半程,她兴致缺缺、食不知味。在分手之前我安慰她,我说没关系,星期六我们再一起去见第三位律师。
第三位律师姓马,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优雅、知性、言谈举止很有风度。
马律师没有像秃头钟律师那样毫不留情地拒绝我们,也没像Andy那样放出豪言状语,做出无法实践的承诺。
马律师很坦然地告诉我们,这个案子不好办。她说:“愿意接的赢不了,赢得了的不会接。”
小蜜蜂的脸瞬间沉了下去,可我咂摸着她这句话,总觉得像是留有空间,否则两分钟之前,她大可不必让助理给我们添茶倒水。
我看着马律师,很诚恳地说:“我知道这件事情解决起来不容易,否则方总,也不会让我们来找马律师。”
马律师笑了笑,她短促地呼出一口气,说:“易小姐跟方总关系匪浅,倒是可以请他帮忙介绍另一个人,说不定他会愿意卖方总一个面子。”
她这话刚一出口,我就很想把她的嘴紧紧捂住,我的脑海里几乎同步出现了严靳的名字。
但我晚了一步,马律师已经把“严律师”三个字清清楚楚地讲出来了,然后我就感受到了从侧方扫射过来的,小蜜蜂滚烫的求救眼神。
我真的不想找严靳。
不是因为尴尬,而是我知道这件事情是个麻烦。其实我心里有数,如果我去找他、哄他、求他,拜托他,他会答应我的,他一定会答应。
但我不愿意,我怕麻烦,我自私,我不想把他卷到麻烦里。
小蜜蜂显然已经把严靳当成了救命稻草,我拒绝与她眼神交流,我对马律师说:“他如果打定主意不想接,方总也没办法吧。”
马律师有些意外地一挑眉:“易小姐认识他?”
我看到小蜜蜂张了张嘴,但没出声,我说:“认识,但也只是认识。”我又问,“马律师跟他很熟悉?”
马律师说:“我曾经跟他共事过。”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听马律师又说:“我跟严律的工作风格很不相同,我能倚靠的东西,只是专业和经验而已,但他不一样,正路子多,野路子也多。易小姐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很想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我不明白。
我跟严靳之间的关系是有很大不平衡在的。他对我里里外外了如指掌,他是看着我长大的、看着我走歪的。可我除了知道他的肌肉走向、皮肤质地,以及舌头触感之外,其他都是空白一片。
我想要更了解他。
黄洪飞两口子半句话都不肯给我多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与他过往有所交织的人,我想让马律师多说、多讲、多解释。
可小蜜蜂在这里,一切都太过不合时宜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说我明白。
从律所出来,发生了一件让我始料未及的事——小蜜蜂一声不吭地跟着我走到写字楼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给我跪下了。
我几乎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我在那个当下的心情。
她说:“我求你,让我跟严律师见一面。”
这种热闹并不是天天发生,来往行人、那些上班的人、办事的人、百无聊赖路过的人、被城管驱逐的推小吃车的人,都纷纷驻足观看。
我很好奇小蜜蜂此时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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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真实想法,她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作出这种行为。她是想让我难堪吗,想用众人的目光绑架我吗?
她考虑得太错了,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丢人,我早就丢惯了这个人。
旁人的目光算什么,他们眼珠子瞪得掉出来,也对我造不成任何实际伤害。如果目光和流言能害人,那我早就死了八百回。
小蜜蜂真的打错了算盘。
真的打错了。
然而我还是对她点了头,我说:“好,今晚来家里,我让严靳来见你,你起来吧。”
我没有屈服于外界目光,我只是被她的爱打动了。我扪心自问,我是不会为了任何人去给旁人下跪。
但我原本的想法没变,我仍旧不愿让严靳掺和到任何麻烦里。
我承认,我把他当作我唯一的自己人了。
所以这天晚上小蜜蜂来家里与严靳见面时,我什么话都没说。我看着他拒绝小蜜蜂,我看着小蜜蜂蹲在地上哭泣。
我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说:“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继续帮你找别人。”
她推开我,我坐在地上,看着她一路跑出客厅,开门离开了。
严靳走到我身边,他垂着眼睛看我,他问我要不要起来,他对我伸出手,我说不,我拉他裤脚,我说你也坐过来。
我摸到茶几上的烟盒,点了根烟。我跟严靳说,小蜜蜂今天给我下跪了,在写字楼外面。我问他:“马律师你有印象吗?我们早上去跟她见了面。”
严靳握住我的手,他低下头,把我指尖的烟咬了过去,他咬着烟头含糊不清地说:“如果你想让我——”
我打断他:“我不想。”
“为什么?”
我没回答,又开始拆茶几上的糖果吃,我问他:“你会为了谁,去给旁人下跪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他说:“如果下跪就能解决问题,那只能说明,事情还是太简单。”
柠檬的味道在我舌尖化开,带点海盐的咸。我笑了笑:“不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凑到他耳边轻言细语,“严律是个软骨头啊。”
严靳的眼睛里含着笑,他把烟灰抖落在玻璃容器里:“世界上比黄金重要的东西,有的是。”
我托着下巴看他:“比如呢?”
“比如让你舒服、踏实、安心。”
我觉得这话听上去蛮温暖的,但我有点笑不出来,我说:“可能小蜜蜂也是这样认为的。”
严靳没有反驳我,他只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虞槐,每个人也都只能顾及自己的虞槐。”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们谁都不是救世主。”
抽完那根烟,严靳站起来,准备离开。我抬头望他,我说如果我让你留下,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他问我:“那你想让我留下来吗?”
我眨着眼睛想了半晌,站起来,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说:“严律师再见。”
这一巴掌打完,我立马就自食恶果了。我被他抱起来,扔在沙发上,他说我言行不统一,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
我仰面朝天地躺着笑,我说:“两个都是真的。”我想让他走,也不想让他走。
严靳俯下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他说:“晚安,宁宁。”
他也言行不一致。
他没有留下来。
35. 第 35 章
今年夏天过好快,我还没抽空去海边冲浪、划水、晒太阳,小区门口的银杏已经有了变色的迹象。
海铂上市的事情推进得很顺利,我沾了公司的光,外加三叔一直在爷爷面前替我美言,老头心情好了,大手一挥,赏了我一笔钱。同时,为了显得公平公正,他也奖励了我一岁多的弟弟,是我的两倍。
我是我爷爷亲孙女,不能只学他男女关系混乱,我也得当个公平公正的人,所以我打算与严靳分享我的“奖金”,毕竟当初是他建议我来海铂的。
星期六一早,我跟着三叔母上山“谢恩”,严靳母亲也在,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她跟老头坐在花园里聊天喝茶,打扮得很漂亮,她身上的那条裙子我有点眼熟。
几分钟之后我想起了,昨天在公司楼下和同事吃饭,同事推了一个时尚博主给我,我在那位博主的首页,看到过这条裙子,至于牌子是什么,我忘了,我记不住这些东西。
彤彤在法国那段时间,费了很多心思给我科普,但我这人可能就是天生的暴发户思维,我分不清品牌调性、剪裁习惯云云,我只认识logo。不过幸亏我还保有最基本的审美,我从不把我认识的这些东西穿在身上。
严靳母亲用叉子喂老头吃葡萄,老头看到我和三叔母过去,却不避讳。严靳母亲保养得太好了,看上去和我爷爷简直像差了辈分,他俩如胶似漆,又肆无忌惮,有种在搞忘年恋的叛逆感。
此景此景看在眼里,我心中几乎生出了一种惶恐来,总觉得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从不知道谁的嘴巴里听到老头再婚的消息,而他的另一半,当然就是严靳的母亲,我奶奶的好闺蜜。
想到这,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严靳母亲一旦成为我爷爷的新妻子,我该如何称呼?还是叫她奶奶吗?二奶奶?干奶奶?后奶奶?我亲奶奶应该很火大吧,无论怎么称呼,她都会钻到我的梦里来,骂我吃里扒外,不是东西。
为了让我奶奶的棺材板能够稳稳压住,我不希望老头再婚。
更何况,他这段晚年恋爱一定会给我带来不小的影响。我在法律方面算半个文盲,但也知道我和后奶奶的儿子,大概率没有建立任何关系的空间。
不过这么想略微有些自寻烦恼了,毕竟我跟严靳现在八字都没一撇。
但,第一笔的笔尖好歹是落在纸上了。这个字要不要写完,我希望是由我们两人决定的,而不是被外界任何因素裹挟。
严靳最近总来找我,我们见得很频繁。
自从上次小蜜蜂从家里负气离开,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生活里许多人都因此消失了,比如阿池啊、牙牙啊,我总像是于心有愧似的,不太想见到和小蜜蜂有关的所有人,我静悄悄地缩在我的树洞里,严靳总来洞口偷偷看我。
偷偷看了几次后,他试探着走到我的洞里来。
一周我们会见三四次,他每次来都是陪我吃晚饭。时间充裕的时候,他会下厨,会做健康饭,繁忙的时候,就跟我一起吃脏油外卖。
我们除了吃饭,什么都不干,他总是爱看着我吃,有时我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通过吃饭活着,还是在用眼神吸食我的精气,说不定他是个男妖怪。
我这个设想还挺有理有据的,毕竟我被正常人盯着不会脑袋发晕,但我时常被他看着看着,就觉得身子变得轻飘飘。
前天晚上我点了炸鸡和芝士球,他很晚才来,我给他开了一罐啤酒,我们这种诡异的关系,还是得喝点酒才更轻松。
我喝着啤酒问严靳:“你为什么总来陪我吃饭?”
他看着我的眼睛,很真诚地回答我:“不知道,想来就来了。”
我说:“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以为这是你追求女孩的方式。”
他笑着摇头,他反问我:“这种方式能追到女孩?”
我摊手道:“不知道啊,但好像很多纯情高中男生就是这样做的吧?晚自习之前,在拥挤不堪的食堂陪喜欢的女同学吃晚餐,吃完饭,正好有借口一同穿越操场回到教室,这时如果是夏天,是天气好的时候,或许会有夕阳落下来,两个人的影子说不定就此纠缠上了,久而久之,人也就纠缠上了。”
我编故事越编越起劲,转了转眼睛继续说:“几天之后,男孩儿可能会觉得,单是吃晚餐太过单调,他可能会藏一盒冰淇淋或者精致小蛋糕在女孩的书桌里面。”
严靳看着我:“那女孩会是什么反应?她会因为这块小蛋糕而高兴吗?”
我点头:“会吧,吃到甜的都会高兴。和谁送的,倒不一定有关。”
他起身去了餐厅方向,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块蒙布朗。他把蒙布朗和叉子放到我面前,他说:“会高兴就够了。”
我张了张嘴,略显局促地来回抓头发,他可能真的在我脑子里安了监控,他可能真是我的魔法师。
我望着我的魔法师,忍住不笑,我说:“你又不是纯情男高中生,我又不是女同学。”
他说:“高兴都是相通的。”
我从严靳手里接过叉子,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尖。一股冲动从心底翻涌而上:我不想要什么叉子了,我想要直接握住这只给我递叉子的手。
然而这种行为太过突兀,我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我只是弯着眼睛问他:“一块蛋糕就想把我搞定啊?”
他笑笑说:“哪敢。”
我低头吃蒙布朗,栗子细腻,奶油香甜,调味均衡又和谐。
严靳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话。他说蛋糕是开完会顺道儿买的,他又说他念书的时候没有追求过女生。
我放下叉子抬头,恰好跟他视线相对。他那一打百花齐放的前女友在我脑海里依次闪过,我问他,那念完书之后呢,我说:“念完书之后应该经验颇丰吧。”
严靳露出个无奈的笑,他说:“每次都正好情投意合。”
在我看来,他这个表情十分狂妄且欠揍,于是我冷笑一声:“那你惨了,这辈子都难学会。”
他深以为然地点头:“所以你多担待一点,可以吗?”
“我有多担待的义务吗?”我眯着眼睛说,“学生不会做题,老师要为他更改试卷吗?”
“那倒不用。”严靳忽然凑到我面前,替我抹去了嘴角的奶油,又低下头,用手帕擦手指,他轻描淡写地说,“但你可以把参考答案拿给我看。”他低声喊了我一句,“宁宁老师。”
我耳根有点热,诡异的热。
我看到手帕上的奶油想起来,我脸上粘奶油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一回就是在去年,小蜜蜂生日,是生日还是庆功活动来着?我记不清楚了。那天晚上我被他们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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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了一脸奶油。严靳晚上开车接我,我坐在副驾驶,他直接凑上来亲吻我,把我嘴边的奶油吃掉了。
那天晚上我都没有耳根发热过!
我现在绝对是中了邪。
严靳等我吃过蛋糕就走了,这股邪气却一直不肯离开,径直蔓延到了我的睡梦里。
我做了一个很离奇的梦:梦的开始我还是一个婴儿,我的前面有一条路,路上排列着无数个蛋糕,悬在半空中。我往前走,吃掉一个蛋糕,就长大一岁,吃掉一个蛋糕,又长大一岁。
我在梦里很雀跃,因为我发现“长大”真是太简单、太轻松了,我只需要吃下甜甜蜜蜜的蛋糕就可以,我只需要体会快乐和幸福就可以。
-
说回前面有关“公平公正”的事。
我为了报答严靳对我的正确引导,给他买了个礼物。礼物是一对袖扣,价格不算多贵,但好在精致漂亮。
其实我原本计划给他买块手表,可我喜欢的那些款式,几乎都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柜子里,我不喜欢的那些,再奢靡都一文不值,我不想那些一文不值的便宜货出现在他手腕上。
告别老头下山后,我给严靳打电话,我约他晚上一起吃点东西、喝两杯,他说有事情要忙,得晚一些。
我一等就是九点多。我坐在沙发上自斟自酌,因为太过无聊,喝酒速度越来越快,等他开门进屋时,茶几上只剩一堆空瓶子。
我对严靳招手,我说过来!我要送你礼物。
他在沙发边上坐下,仿佛是皱了眉头,他说一个人都能喝多也是有本事,他问我到底喝了多少,又问我为什么要送他礼物。
我摆摆手,朝他咧嘴笑,我说:“今天财神爷撒钱,我让你沾沾喜气。”
我转过身,趴在沙发上东摸西摸,找了好一阵,才找到那个装有袖扣的盒子。我把盒子打开,爬过去,直接上手扒拉他的衣服,我想给他试试我新买的袖扣。
外套有点湿漉漉的,我问他:“外面下雨了吗?”
他点头。
我又问:“你没开车?”
“喝了两杯,”他说,“别人送我过来的。”
“不跟我喝,跟别人喝,”我嘀嘀咕咕地抱怨,“别人连伞都不给你打!我还上赶着给你送礼!”我扯着他的衣服,说他亲疏不分,好赖不分。
他摸了摸我的手背,笑着说抱歉。我用力瞪他一眼,拿出袖扣,举到他跟前,我问:“好不好看?”
他说好看。
得到肯定的回答,我却没有笑,因为我对他的答案表示深切怀疑:他分明都没有看着袖扣,他的目光只是方寸不移地盯着我,他怎么分辨得出好不好看?
我又问:“那你喜不喜欢?”
他说:“喜欢。”
我晃了晃手里亮晶晶的东西,我说:“想要吗?”
严靳这次不应声了,他托着我的背,把我从沙发上抱起来,跨|坐在他大|腿上,他单手扶住我的后腰,自下而上的望着我,像在索吻。
我今天受了财神点拨,索性决定将大方进行到底,我低头吻住了他。我们缠|绵了很久才分开,手里的袖扣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他松开我,我望着他,他摸着我的头发,终于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说:“想要。”
36. 第 36 章
我埋在他肩窝里哈哈大笑,笑得很夸张。
我不太确定是什么东西驱动了这阵笑意,兴奋?满足?滑稽?还是雀跃?我说不明白,我只是感觉到了,他真的好像很需要我,而这种需要让我获得了瞬时的幸福。
我蹭着他的脖子,闷声闷气地问他:“就这么喜欢我啊?”
他说:“嗯。”
“没我你不行了是吗?”
他说:“嗯。”
“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我撑着他的胸口坐起来,看着他,又重新问了一遍,“我缺点那么多,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想听哪种答案?”
“当然是发自肺腑的,不掺杂虚情假意的,最写实的,答案。”
严靳把我抱得更紧了些,他调整姿势,让我斜靠在他肩膀上,他低沉的声音,用一种正好的分贝传到我的耳朵里。
他说:“我在一个极其恶劣的生存环境里,找到了一颗歪脖子树,它的生长曲线很漂亮,我挪不开眼睛了,于是我很不道德地,想要把它搬到自家花园里去。”
我闭着眼睛说:“歪脖子的树,哪里会漂亮?”
“换棵挺拔些的,早就折在风中了。它的存在即美丽。”
我沉默须臾:“没有种子愿意变成歪脖子树。”
“那正好,我把它移栽到花园里,给它最好的阳光和水分,帮它修剪它不想要的细碎枝桠,它可以放下负担、随心所欲,想歪就歪,想直就直。”
严靳不常表达这些东西,从他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我蛮受触动,但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连方玉珩那些简朴的酸话我都承受不住,每次顾左右而言他。这回明显是挑战升级。我这人可能天生就文艺过敏,我只擅长低俗游戏。
我缓慢地弯起了唇角,我睁开眼睛,手在他身前胡乱游走,我说:“园丁先生,这么有本事?”
他按住我的手,正好停在了不可言说的地方。
......
我用一场巫山云雨,掩盖掉了内心的错乱。
窗外还在下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缠绵。我喜欢这种凉悠悠的季节,不至于太冷,又不会让人燥热难耐。秋天到处都很萧瑟,这种萧瑟让我心里平衡。
卧室的顶灯已经关了,床头有一盏台灯亮着暖黄色的光,光很微弱,照不清屋里的一切,除了近在咫尺的,严靳的下巴、严靳的嘴唇、严靳的鼻子。他的眼睛还是暗色的,被睫毛的阴影笼住了。
我趴在他的胸口上,左边是雨声,右边是心跳。我跟着他安安静静地缓了很久,然后我爬起来,借着床头微光,开始摆弄他的睫毛。
他垂着眼看我,轻轻蹙眉,但他没有躲开。一时间,我像是真的住进了他的花园里。
我甚至真的开始期待充足的阳光和水分。
我不想当歪脖子树,我想要又直又高又漂亮。
-
翌日一早,我被一个电话吵醒。睁眼时,我还维持着昨晚的姿势,枕在严靳的左臂上。
我伸手到枕头底下摸手机,同时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醒了,看上去还很精神,如果不是被我压住不放,他大概早就起床,去游泳或是打球或是干什么别的去了。
我把手机拿到眼前,屏幕上是个陌生号码,我接通,电话里是个熟悉的声音。
虞槐在电话那头跟我打招呼,她的语气还和过去一样害羞,“早上好”三个字都讲得特别含蓄,打招呼都像是给我添了天大的麻烦。
她轻言细语地告诉我,她回到家里了。
我睁大眼睛看严靳,喉咙有点发紧,隔了半晌才开口问她:“你......你还好吗?”
虞槐笑了笑,短暂沉默之后清了清嗓,她说:“没事,没关系了。”
我也跟着她干咳几声,磕磕巴巴地说:“人生总是会出现很多插曲,就当是......闯关游戏吧。”这话刚一出口我就感觉不妥,把别人的苦难遭遇比做游戏,或许有点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不过,说实话,即便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这张笨嘴也不一定能想出更贴切的,关心人的词句。
虞槐没跟我计较,她是个温和大度的人,比我身边所有人都要温和大度。
她很恳切地“嗯”了一声,问我今天晚上有没有空,她约了竹蜂所有成员吃饭,她希望我也能去,她知道小蜜蜂给我添了很多麻烦。说完这些,她还补充了一句,说那家火锅很好吃,位置很难预定的,就在他们大学旁边。
我没有立刻答应,因为一想到小蜜蜂我就有点抗拒,但我没有那么硬的心肠去拒绝虞槐。她的声音太甜,我耳膜都快被粘住了。
我说:“好啊,那晚上见。”
挂断电话前,我忽然想起上次跟严靳在烧烤店,被虞槐爸爸扫地出门的事,趁机问了一嘴:“你跟家里......没事了?”
虞槐说:“我表现得很好,中心开具的评估报告对我评价也很高,我爸妈终于放心了,今天我姑父生日,他们要去x县吃饭,晚上会很晚回来,所以我可以偷偷出来。”
我深呼一口气,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挺好。”
挂断电话后,严靳用询问的眼神看我,我说虞槐打的,约我晚上吃火锅。
他点了点头没追问,我坐起来,轻轻推了他一下:“不起床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压麻了,起不来。”
我半信半疑地帮他按摩手臂,我说:“你把我推开不就好了,压麻了事小,压废了你不得找我终身负责?”
他靠在枕头上看着我笑:“一条胳膊换你终身负责,合算啊。”
“我只是说你会赖上我,又没说你耍赖我就得答应。”我在他胳膊上用力拧了一把,掀开被子就要起床。
严靳抓住我的手肘,一把将我拖到了身下,他低头看我,他的眼睛越来越近,我们的鼻尖都快凑到一起了。他带着笑意问我:“睡完就想走?宁宁,这么没责任心?”
“我没责任心这件事......”我抬起脖子,用鼻尖蹭他鼻尖,“严叔叔第一天知道吗?”
在周日早上洒满阳光的大床上,我跟他粘糊了好一阵,跟草地上打滚儿的老虎狮子没两样。胡乱亲亲抱抱了十几分钟,起床的那点劲头早被消弭殆尽,我们又抱到一起,一直睡到了中午才起。
我有种回到尼斯的错觉,但又觉得,我俩的关系,的确不像当年那么单纯了。
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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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说他喜欢我,我理解的意思是,他要跟我谈恋爱。
我在脑子里把谈过恋爱的男人统统拉出来品评了一番,我试图总结出他们身上的相同点,再于严靳作对比。最终发现,除了长得好看,他和哪条都搭不上边。
我真的看不懂他。
当年看不懂,现在更看不懂。
严靳对我很好,或许比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要好。我不瞎,我有眼睛,有基本的感受力和判断力,他的一切好意与爱意我都看在眼里,一点不落地看在眼里。
可他的“好意与爱意”是由他说了算的,给不给,给多少,都是由他说了算的。如果某一天他想要减少,他想要收走,我拼了命也留不住。
这个男人不会因为任何的挽留而回头。
打个比方,我是一条鱼,他的爱是一条河。我本来游荡在不同的水域,他把我引诱到他的封闭河流里,他告诉我,这条河流是最适合你生存的地方。
于是我游过去了,我发现他没有骗我,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在这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时间一长,我再也不想去寻觅别的栖息地了,我彻头彻尾地,沉溺在了他的河里,他的爱里。
然而如果有一天,他改了注意,他看我碍眼,不想要我这条鱼了,他要把河水抽干,他要把水草除尽。
那我的活路在哪里?
严靳把意面端到我面前,看我走神,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我一愣,抬头看他,又低头看面,我拿起叉子攥在手里,在盘子里胡乱扒拉了几下,其实我已经很饿了,但有句话就在我嘴边,不说出来,我什么都吃不下去。
“我们......就维持之前那种关系......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我不喜欢。”
“哪里不喜欢?频率?时间?还是别的什么?”我放下叉子抬眼望他,“你说出来,我们可以商量、改进。”
我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他也把叉子放下了,他说:“宁宁,你明知道这些都不是问题。”
“那、那你为什么不喜欢......”
严靳叹了口气,从对面走到我面前,他缓缓蹲下,双手放在了我的膝盖上,他望着我,那双眼睛有点温和又有点凶:“你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你想要维持原来的关系吗?”
我舔了下嘴唇,短暂犹豫后,我选择了实话实说:“我不想离你太远,但离得太近,我会不安。”
“你不安什么?”
“我不了解你。”
“你想了解什么?”
“不是某种具体的东西......”我低头扫了他一眼,又立刻挪开眼神,“很抽象,你即便跟我分享再多你的工作生活你的喜怒哀乐,我还是看不穿你,我不敢信任你。我也觉得很奇怪,你好像可以给我很多安全感,可与此同时也给我带来恐慌。”
严靳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膝盖,我以为他会一言不发起身离开,或者指责我敏感任性多疑之类的,但他都没有,他用右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他说:“对不起。让你有这种感受不是我的本意。”
他说:“宁宁,可以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吗?”
37. 第 37 章
晚上严靳开车送我去了虞槐大学门口的火锅店,路上我笑他:“重新摸到这辆车的方向盘,心情还不错吧。”
他点头:“吃完给我电话,我来接你,多个机会再摸一遍。”
我下车,趴在窗户上对他挥手,我说:“再见严叔叔。”
他冲我点头:“少喝酒、别惹事。”
“叫你一声,还真拿自己当叔叔了。”
“不然呢?当哥哥?还是当爸爸?”
我朝着车门拍了一巴掌,我说严师傅辛苦了,回头见。他笑着摇头,对我挥了挥手。
我没走几步就碰到了阿池,他比之前瘦了一圈,是那种健康的瘦,脱掉了很多水分,我猜他最近没少去健身房。他停在原地对我微笑,他说:“来得挺准时啊。”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邱医生都准点到,我这种社会闲散人员哪有迟到的道理。”
他笑着带我往包间走:“原来在你的定义里,写字楼上班的叫做‘社会闲散人员’。”
我正要接话,牙牙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用略带惊讶的眼神看着我:“这阵子你都没联系我们,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来了。”
“我为什么不愿意来?”
他挠头:“我哪知道,”又笑了笑,“但来了就好,赶紧进去吧,他们都在里边儿等着了。”
这天晚上,竹蜂全员到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烟雾环绕下,我跟他们推杯换盏。一切都好不真实,可又好像,这才应该是真实生活该有的模样。前阵子的分崩离析简直就像梦境,无人愿意提及和回想的梦境。
刚开始,小蜜蜂还有些尴尬,她总是躲避与我眼神相交,我看到虞槐一直小声鼓励她,偶尔戳戳她的胳膊,偶尔拍拍她的后背。酒过三巡后,小蜜蜂主动对着我端起了酒杯,她跟我说谢谢,又跟我说抱歉。
我放下筷子,端起杯子,隔空跟她碰了一下,我本想跟她开个玩笑,说她真是老掉牙了,上赶着敬酒,搞封建糟粕这一套。但我居然是没能说出来,我的喉咙堵住了,我的嘴也僵住了,我老老实实地接下了她的感谢和道歉。
我明白,我打心底里跟她生疏了。我没有我自己以为的那么大度。
我的感情就是这样脆弱,就是这样经不起考验。我的世界不存在所谓“破镜重圆”,不管什么关系,只要有了一点裂缝,我就会躲开。我不喜欢在冰面上行走,更何况,河面还有裂缝,多危险。
这叫什么?感情洁癖吗?我说不好。我并未要求任何一段情感里面,对方必须保持专一。
有的三角朋友关系之间会出现“嫉妒”这种情感,我不会,即便我是某段三角朋友关系里,受到忽视的一方,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
我只是见不得任何人对我表示出一丝一毫的厌恶、怪罪、和不耐烦。
这顿饭我是当成散伙饭吃的,我跟大家的散伙饭。
秋高气爽的天气最适合分离和散伙了不是吗,我没什么好眷恋,也没什么好不舍。关系就像一张网,网得太多太密太复杂,容易不透气。
各回各家之前,虞槐特意跟阿池换了位置,她坐到我身边来了,她就像能看穿人心的天使,她把脸凑到我面前,对我笑,弯着眼睛轻声问我:“你还在生小蜜蜂的气对不对?”
我清了清嗓:“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生她气?”
“她有时候就是太执着了,”虞槐拉着我的胳膊,她的声音好黏,像能把碎片粘起来,她说,“你原谅她好不好?”
我低头挠了挠眼皮:“我本来也没怪她什么啊。”
“那你答应我,以后不要不理她。”
“我没有。”
虞槐拉着我的手不放:“你答应我嘛!”
“你为什么没考虑自己去唱歌?”我说。
“易小姐,你转移话题的技术也太生硬了。”虞槐叹息一声,“遇到合拍的好朋友,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事,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把本该有的美好破坏了。”
“你就是想太多,”我说,“我不会不理她,放心好了。”
得了我的“承诺”,虞槐很开心地抱住了我,她问我今晚的火锅好不好吃,她说老板年底要在城南开分店了。
我说:“好吃,那年底再一起去分店吧。”
我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拥抱,但我的确已经把小蜜蜂移到我的安全范围之外了,这件事不会有任何改变,粘贴好的裂缝,终究还是裂缝。
我只是答应虞槐“理她”而已。
搭理别人只需要动嘴、动手、动脑袋,又不用动心。
-
散场后,我站在火锅店门口抽烟,等严靳来接我,我依次跟阿池、牙牙、超越、小蜜蜂和虞槐挥手告别。
店里好多大学生,店外也好多大学生,很大一部分是毕业生,我看他们拿着鲜花,拿着拍立得,站在门口拍照。老板还很贴心地准备了合影背景板,红彤彤的,像年轻人的未来一样充满能量与希望。
其实我也不算很老,但我怎么没有体验过这种通红的能量与希望?
我回想起我的大学毕业典礼,只有方玉珩来了,他送了我一束花,甚至也不是彩色的,他给我带了一束白色郁金香。
这不怪他,本来我平时就喜欢白色郁金香。
那天的天气好得不得了,草坪上充满了欢声笑语,好多人的爸爸来了,妈妈来了,兄弟姐妹来了,他们拥抱、亲吻,互相祝贺。
那里没有供人拍照的红色背景板,但好像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块背景板。
我嫉妒他们。
一辆黑色的汽车从左手边驶来,车灯晃到我的眼睛,打断了我的神思。我把烧完的烟丢进垃圾桶,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好多毕业生,”我对严靳说,“我去洗手间还碰到有喝醉的抱头痛哭,她们好不舍哦,你说,只是简单同学关系而已,他们怎么做到这么情深意重?”
严靳问我:“毕业季早过了吧,这都秋天,怎么还在聚会?”
我指着店门外的横幅:“毕业生团体聚餐打七折,活动持续到年底。今天原价吃饭的好像只有我们这一桌。”
严靳笑了笑,他说他还没吃饭。
我说我吃撑了,我们下车走走吧,前面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包子铺,叫张记,粥比包子出名,我请你喝粥。
严靳把车放到了附近的地面停车场,我带着他往张记包子走,一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走到门口我恍然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从“嫉妒”中抽身好久了。
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的呢?
是从严靳避重就轻地问我,毕业生秋天怎么还在聚会开始的。
虞槐说我转移话题的技术很生硬,我承认,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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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到严靳这么流畅、丝滑、不动声色,应该也是少数中的少数吧。
很意外,我们在张记包子遇到了阿池。他对面坐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青年,我记得他,小吴,就是那个穿白色卫衣粉色短裤的厂二代,他今天穿的是黑色卫衣和牛仔裤。
“好巧。”我问他们,“哪种粥好喝啊,有什么推荐的?”
“莲子百合粥。”阿池笑笑,“火锅没吃饱吗?”
我回头看严靳:“我撑了,有人还饿着。你呢,火锅没吃饱吗?”
阿池抬头扫了眼小吴:“一样。我撑了,有人还饿着。”
小吴低着头偷笑。
我们在隔壁桌坐下,我没有采纳阿池的意见,看完菜单后,我点了生滚牛肉粥,严靳晚上不爱吃甜的。
严靳喝粥,我就看着他。平时总是他盯着我看,这时有种角色互换的感觉。他的吃相很优雅,又不故作优雅。我知道我对他的评价有点过分高了,但我控制不住。
吃了三分之一,他抬头看我,他问我愿不愿意再重新念个书。
我笑了:“嫌我没文化啊?”
“我想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严靳说,“错过了,觉得很可惜。”
我“哇”了一声,我说:“太坏了!哪有你这么狠的人啊,为了参加一个虚头巴脑的仪式,要让人家去学海里当水手。学习很累的,我讨厌读书。”
我无意识往隔壁桌扫了一眼,发现小吴正对我投来了认同的目光。
与我视线相交后,他索性直接挪到桌边,伸出手,跟我用力一握,像是找到了知音,厌学知音:“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读书两个字!”
他看看阿池,又看看严靳,隔空相望已经无法满足他了,他起身挪到了我的旁边来。
小吴凑到我耳旁低声抱怨:“今天晚上我就是因为读书的事跟我爸闹掰,饭都没吃就跑出来了,结果阿池居然站我爸那边,劝我再读一个管理学位,真他妈气死个人!”
严靳看着我,仿佛在用眼神警示我,让我与身边的男孩儿保持距离。
我一点都不想听他的,反而很幼稚地,我喜欢跟他对着干,我倾过身,几乎要跟小吴头碰头了,我笑着说:“文化人就是麻烦。”
小吴用力点头附和:“文化人就是麻烦!”
我发现了一个蛮有意思的现象。不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按道理,我和小吴才应该是同一类人,我们应该互相欣赏,互相吸引。然而现实情况却是,我和严靳在一桌,他和阿池在一起。
形状不同的两块石头挨太近,一定会打磨到双方棱角。说到底,人类只是容易被痛苦吸引吧?
小吴回到座位后,我跟严靳说:“我跟你完全是两类人。”
他并不认同我的观点,他说这个世界上,找不到比我与他更相似的存在。我认为他就是睁眼说瞎话。
严靳放下勺子,试图给我解释,忽然隔壁桌传来小吴的催促声。
他在催阿池接电话,撒气似的,声音很不耐烦:“吵死了,赶紧接赶紧接!”
阿池拿起手机接通电话,坐在原地愣了两秒。我看到他直接站了起来。
小吴仰着头问他:“干什么?又要走啊?喝了酒还加班啊?”听得出他是积怨已久。
阿池很无奈地摇了摇头:“虞槐吞药自杀,送我们医院了。”
38. 第 38 章
严靳是我们四人中间唯一没喝酒的,他主动提出送我们去医院。
阿池对他表示了感谢,小吴一路都很惊慌,一直在问阿池:“怎么办怎么办?没事吧没事吧?”
阿池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一会儿拍拍他的脸,一会儿拍拍他的后背,直到能拍的地方拍了个遍,我们终于到了医院停车场。即便是大晚上,这里仍旧挤满了车。
我们跟在阿池后面,快步往急诊走,他一路碰到好多同事,那些人纷纷问他:“邱医生今晚又值班啊?”那种问法不是探究,而是带着关切的问候。我想,阿池在医院一定人缘很好。
今晚天很晴,窗外有月光,月光是冷白色,和走廊的白炽灯浑然一体。好奇怪,打阿池接到小蜜蜂电话那一刻开始,我的心里一直没有涌现出类似担忧之类的情绪。
要说唯一的异样,可能是我的感官在不知不觉中忽然变得敏锐起来。
我能清晰看到并且记得,刚才路过的几位同事,一个是双眼皮,两个是单眼皮,还有一个的齐刘海,藏在护士帽里。
阿池越走越快,我几乎是在跟着他们小跑。
一边跑动着,我还能分辨出走廊里的各种声响,脚步声、轮子的滚动声、男护士在喊病人、病人家属在打电话,我还知道她是蹲在地上打的,因为声音传来的方位很低。
穿越过大半个楼层,我听到、看到了比过去一整周都还要更多的信息。
阿池在走廊里停下了,他停在了小蜜蜂的面前,他问小蜜蜂虞槐人呢?小蜜蜂的视线扫过我们所有人,我看到她的目光在严靳脸上顿了半拍,和窗外的月光、和白织灯一样冷。
她说:“虞槐爸妈来了,他们让我走远些。”
阿池随机抓住一位同事,换好衣服,戴好帽子和口罩,进到了病房里。过了一段时间,他推门出来告诉我们,很幸运,虞槐买到的是假药,否则按照那个药量,大罗神仙都难救。
小吴问他:“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阿池摇头:“她父母很激动,先别去了。”
我看着小蜜蜂,我很心虚,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错处,但我就是心虚,凭空心虚。
我清了清嗓,问他们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出去买。其实在问出这个话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我总觉得小蜜蜂会骂我、会怪罪我,或者无视我。
我没想到,她沉默几秒钟之后,主动拉住了我的手,她说:“我们一起去吧。”
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我们买了咖啡和水,小蜜蜂还给虞槐捎带了一瓶哈密瓜味的牛奶,她说虞槐喜欢这个,醒来就说要喝,结果还没来得及,虞槐父母就赶到了。
我鼓足勇气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来回晃动着手里的购物袋,购物袋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她说:“吃完火锅我送虞槐回家,我们在卧室说了很久的话,她抱了我一会儿,就让我抓紧时间离开,她说爸妈要回来了。我对她点头,我说那我之后再找机会过来。她是看着我走的,她在门边对我挥手,看着我一级一级地下楼梯。我每走一步都会回头看她,十几级阶梯,感觉走了半辈子那么长。”
“下楼之后,我在她们家单元楼下的自行车棚站了好久。周遭安静得鬼都没有,我直觉她爸妈不会这么早回来,而且我想啊,这个‘再找机会’指不定得等到什么时候了,于是我又往楼上跑,我想要再多抱她一分钟。”
“我敲她家的门,敲了好久,没人应声,隔壁邻居听到动静,开门来问怎么回事。我说虞槐在家,但里面没有反应。邻居说墙上那个牛奶箱子里可能有钥匙,虞槐母亲老喜欢把钥匙藏在那儿。我果然在牛奶箱里找到了钥匙,我开门进屋,就看到她躺在地上,邻居帮忙打了120。”
小蜜蜂说完这些话,我们正好走到停车场旁边的小花园,花园里有个水池,月光映在水池里,比洒在走廊里的还要冷。
我说:“辛亏你没有直接离开。”
小蜜蜂说:“我总觉得,她知道我不会直接离开。”她说,“虞槐不是在寻死,她是在求救。”
我眨了眨眼睛,我眼睛好干,我说:“她可能很需要你的哈密瓜牛奶。”
小蜜蜂揉了把脸,她笑了笑说:“那只买一瓶是不是显得我太抠?”
这时我的电话响,是严靳打来的。我一边点头一边接电话,我说:“就在楼下了,马上到。”
严靳说:“虞槐父母带她回家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小蜜蜂,我问她打算怎么办。她看上去像是累傻了,或者吓傻了,她没有很激动,只是紧紧地抓着购物袋,她在思索什么,我没有催促她。
严靳的电话又打来了,他问我们在哪,我说在停车场旁边的花园,在水池边,他说好,他说他过来找我。
“我想把牛奶给她送过去,”小蜜蜂呼出一口气说,“我可以找她邻居帮忙转交,邻居对我没什么恶意。”
严靳开车送我们去了幸福里,他给我当了一整晚的司机。
幸福里还和我上次来的时候一样,陈旧、宁静。小区门卫不允许陌生车辆入内,我说了很多好话也不管用,那位大爷是新来的,很守规矩。严靳让我们先下车,他又重新开走,去附近找停车的地方。
小蜜蜂拎着购物袋往单元楼方向跑,我也紧跟在她后头。
没跑几步,她停下来,停在那个栽满了万年青的花坛旁边,我看她抬起了头,于是我也跟着她抬头,我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坐在窗边。
我没来得及惊讶,下一秒,小蜜蜂的尖叫声划破了我的耳膜。那道身影从窗边消失了,一声重响骤然落地。就在离我们约莫七八米远的水泥地上,在路灯照不亮的地方,我看到一些浓浆一样的东西蔓延开。
黑乎乎的,好像血。
小蜜蜂往前跑,我往后退,我接连不断地往后退,不知道撞到什么东西,我差点失去平衡摔跤,才停下来。
我坐在另一个种满了万年青的花坛边,我拨通了严靳的电话,我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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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虞槐跳楼了,我亲眼看见的。
这天晚上我们又去了警察局,阿池他们也赶过来了。虞槐姑妈一直在骂小蜜蜂是杀人凶手,她父亲想打人,被警察拦住了,她母亲哭了半天失去意识,被送去医院。
阿池让我别担心,他们会把小蜜蜂照顾好,我对他点头,我说有事跟我打电话吧,虽然也不一定能帮得上忙。阿池抱了我一下,他说事已至此,别多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凌晨两点,严靳带我离开了。回到家我才发现,他一路都牵着我的手。他今天晚上一直都很沉默,直到回到家的第二十分钟,他才对我说出第一句话:“陪我泡个澡吧。”
我在沙发上打呵欠:“你是小男孩吗,泡澡都要人陪?”
他对我点头,他说是,返老还童有时是正常现象。
我跟着严靳走到浴室,脚尖入水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水泥地上的浓浆,陡然一怔。
“太烫了?”他问我。
我摇头,泡到水里闭上了眼睛。他托着我的脑袋,让我靠在他肩膀上。浴室的光很温暖,气味也很好闻,这方空间跟外面那个冰冷天地,不像是一个世界。
我有点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我抱住了他,我希望怀抱的触感可以向我证明,温暖的世界才是真切的世界。
泡完澡,严靳没有带我去床上,或许是他知道,我不太能够睡得着。我们去了客厅,像很多个熟悉的夜晚那样,我跟他挤沙发,放老电影。
我跟他说我想喝点酒,他拒绝了我,用一个亲吻替代。
我摸着额头笑他,我说:“得多自恋的人,才会把自己的亲吻和酒精画上等号。”
他抓住我的手,塞到毯子里,他看着电视屏幕说:“过段时间我陪你喝,但不是现在。”
我盯着电视屏幕里的金发女郎出了片刻神,我说关了吧,我想睡觉了。
电视一暗,眼睛还没适应光线,周遭变得极黑。我有点害怕,反手抓住了严靳,他是我身边唯一有温度的东西。他摸摸我的头,他说睡吧,我靠在他肩膀上,把他的手抓得很紧,这样我才敢闭上眼睛。
没睡多久,我做了个噩梦,醒了。
我推开他,踉踉跄跄往洗手间跑,我开始呕吐,吐得很厉害,胃都空了还在吐,我不允许他开灯,我让他站在离我远一点的地方。
关于幸福里。先前我脑海里的画面一直都是模糊的,模糊的身影,从模糊的窗口坠落,落到路灯找不到的模糊的水泥地上,有模糊的液体蔓延出来。
但此时此刻,我眼前的一切清晰了,具象化了。
我看到虞槐坐在窗台上哭,她穿的是白色睡裙。她从窗边纵身跳下,她落在离我不过七八米远的地方,地上的浓浆是红色的,是血浆,即便只有昏暗的路灯照着,我仍旧可以看见,是暗红色的。
我什么都可以看见,我什么都看得好清楚,她的白裙子被血染得好红,她的头裂开了,她坠地的那一刻,是睁着眼睛的。
39. 第 39 章
我连胆汁都吐不出来了,浑身没有力气,沿着洗手台滑到地面上,严靳从后面抱住我,他的胳膊从我肩膀两侧环绕过来,他是跪着抱我的。
“不是你的错。”他说。
“是吗?”我从他的怀抱中离开,撑着地砖站起来,“可能是吧。”我说。
严靳递给我一杯水,水是温热的,滑过喉咙的时候,我的喉咙很痛。喝完水,我忽然有些茫然,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干什么,或者说什么。
严靳问我:“可以开灯吗?”
我点头“嗯”了声,浴室的灯亮了,我转头看镜子,我在镜子里,很好很鲜活,我活得特别好,即便我不是特别好的那种人,但我很擅长活着。不过头发乱了,有点乱,嗯,很乱。我抓了几下头发,又挤牙膏刷牙,严靳站在我旁边,跟我一起刷。屋子里只有电动牙刷的嗡嗡声。
刷完牙洗完脸我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洗澡吗?我今晚洗过了,护肤吗?这件事情太复杂,我现在有点想不起来步骤。而且面霜之类的东西都好冰,我不太想碰到没有温度的东西。
我撑着洗手台回头看了严靳一眼,眼睛有点发热,可能是因为其中映着他的影子。他永远都是热的、温暖的,气息和触感都是。
他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果然很暖和,触感特别舒适,他问我是不是困了,我机械地点头,他拉着我的手,把我往卧室带。一进卧室我就钻进被子,他跟着我躺了下来,顺手关掉了灯。
“睡吧,宁宁。”他说。
我很听话地闭了眼睛,然后我看到虞槐,又睁开。
“睡不着。”我说。
他把我揽到怀里,用那只温暖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我:“想聊聊吗?”
“不想。”我斩钉截铁地说完,又盯着天花板出了片刻神。好奇怪,我发现即便不闭眼睛,天花板上也能看到虞槐。
我往严靳身边贴得更紧了些,确保我右边耳朵可以听到他的心跳。这颗心脏跳动的频率,是我当下唯一能够找到的,能给我带来安宁的东西,像犯下滔天大罪的虔诚信徒听到教堂钟声那样,像恶灵获得超度那样。
“我看着她跳下来的。”我说。
严靳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她落地的时候,睁着眼睛。”
“宁宁......”严靳侧过来吻我的额头。我能感受到,他大概是想要说点什么,他是个好人,至少对我来说他是个好人,他想宽慰我,但他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么词穷过。
我告诉严靳,我原本一点都不知道死人是什么模样,我活了二十多年,我一直离死亡很远。
他叹了口气,很轻很很克制。但我还是听到了,我离他太近,我把这声叹息听得特别清楚。我恍然发现,人的性命也和叹息没什么两样。
轻飘飘的,说没就没。
我抱着他,收紧了手臂,我承认我有点害怕,我不是怕虞槐找我索命找我算账,只是那个画面的视觉冲击太强了。
或许正是因为视觉冲击太强,我的任何情绪都还跟上。没有悲伤和难过,没有内疚,没有愤怒。和我眼前满满当当的画面相反,我的心空空如也。
-
我不想出门,打电话去公司请假,电话打错了,打到了前任领导手机上。
我拜托她帮我转达一声,她挺不满意,说我一天到晚请假旷工,又不走正式流程。她义愤填膺地抱怨,说我现在更厉害了,更是长本事了,请假连找个人都找不对。
我很不耐烦地说:“那你把我开了吧。”
她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
我意识到,胡乱撒气是很不地道的行为,于是又和和气气向她道歉,我说:“经理不好意思,我最近不太舒服,休息几天再来上班。”
她很迟疑地“噢”了声,她问我:“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吧?”
我说:“没事,放心,公司垮不了。”
“......”
挂断电话后,严靳叫我吃早饭,我喝了半杯牛奶,又吐了。他也没去上班,他几乎推了全部的工作,连电话都不怎么接,陪着我在这一方封闭空间里待了整整三天。
期间我跟他也话少,除了他每天劝说我出门,想要带我去跟熟悉的咨询师聊聊天之外,家里唯一明显的声响可能就是脚步。
我对任何事情都无多大兴趣,但我也不至于干坐着什么都不看。我开始浏览新闻,浏览全网所有平台的新闻稿件,体育、政治、娱乐,什么都看,古偶小生恋情曝光,某地车祸一死三伤,拐卖小孩的人贩子判了重刑......
直到第四天下午,终于有了一点新动静闯入我们的生活——牙牙的电话。
他没有打给我,而是打给了严靳。他可能心里有所顾及吧,但具体在顾及什么,我就不确定了。牙牙告诉严靳,小蜜蜂今晚要回乐队演出,就在mushroom,是虞槐的意思。
小蜜蜂昨天下午收到了一封延时邮件,算是遗书,也算是情书。
虞槐希望竹蜂可以一直进行下去,她在邮件里反复道歉,她说可能这对大家都有点残忍,但她真的很渴望竹蜂能被更多人听见,她说大家,每一个人,小蜜蜂、阿池、牙牙、超越,每一个人都特别有才华。
严靳问我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我摇头。
他说他不可能让我永远不出门的,我盯着他看了好久,又缓慢把眼神收回来,我说:“要不去mushroom看看吧,以后也不想看了,最后一次。”
“......”
“你不愿意?”我想了想说,“只听歌,不聊天。”
“......”
我轻叹一声:“没关系,你不想去我就自己去。”
“没有不想。”严靳坐到我旁边来,“我陪你。”
-
黄洪飞知道严靳和我晚上要去,把订出去的好位置又给挪了出来,我还挺不好意思。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因为家里享受很多诸如此类的“小特权”,甚至更多的“大特权”,但我从未真正适应过,不管我表面看起来如何理所当然、云淡风轻。
可能是几天没吃饭,我坐在黄老板新换的皮沙发上,脑花快要要被音乐声震散了。
脑花。我又想起虞槐的脑花。或者说,脑浆。我感到反胃,很难控制。我站起来,严靳陪我去了趟洗手间,我什么都没吐出来,嗓子像刀割似的。
他在洗手间外面等我,他的表情好无奈。他站在那棵不知名绿植的旁边,像站在一片萧瑟的竹林里。
我心里有点愧疚,我似乎是伤害了他,于是我走过去,抓着他的袖口说:“明天。明天我去做咨询。”
他什么话都没说,抓着我的后颈,把我按到怀里,他的肩膀好宽,整个我都被他笼罩住了,像是给我编织了一重厚茧,好让我躲藏。
我小声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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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对不起。
他让我别说这种话,永远不用对不起。
我闭上眼睛,嗅闻着他的味道。他怀抱着我,我也环抱着他,他的外套被我紧紧攥在掌心里,一定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
我的时间在这里暂停。
不知多了多久,黄洪飞慌慌张张跑来,站在旁边干咳了几声。我从严靳怀里起身。他留给黄洪飞的眼神不算好。
黄老板略显尴尬地看着我,他说:“有一对中年夫妻闹事,我让人把他们带出去了,好像跟竹蜂那边有点关系,我来问问易小姐的意见。”
中年夫妻,又跟竹蜂有联系,那必然就是虞槐的父母。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我真的很心累。我深呼吸了几次,下意识看向严靳。我不是很擅长给人这种意见。然而严靳只是对我说,照你的意思来,怎么样都行。
这话听上去怪吓人的。什么叫“想怎么样都行”,无非就是把人赶走或是报警吧,不然还能怎样?我不希望他给我提供第三个选项。
黄洪飞说了,至少mushroom是做正经生意的。
我问黄洪飞这对中年夫妻的诉求是什么,黄洪飞说:“鬼哭狼号的喊了一通,哭着闹着要翁梦璇不得好死,要翁梦璇赔她女儿。”说完他顿了顿,“我瞧着吧,像是要钱。”
“竹蜂什么时候演完?”我问。
黄洪飞说:“好像就剩这一首了。”
“聊聊吧,”我说,“你让小、让翁梦璇一起过来。”
我们需要聊聊,我们需要把一切事情都聊清楚,我真的受够了这种粘稠感,像在淤泥里往下沉。
“行。”黄洪飞做了个敬礼的手势,他说,“聊明白也好,看他俩那架势,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我这一天两天还能顾及情面,要没休没止地过来闹,我也不能一直当软柿子,我怕到时候搞得太难看。”
我在mushroom存放酒水的仓库里见到了虞槐父母。
小蜜蜂和阿池他们比我们早到一步,我们抵达仓库时,里头已经吵起来了。幸亏有黄洪飞的人“维持秩序”,否则应该早就动了拳脚。
虞槐母亲趴在水泥地上声嘶力竭地喊,她拉着小蜜蜂的裤脚让她偿命。小蜜蜂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毫无愧疚之色。
虞槐父亲被她的神情惹怒了,激动得一跃而起,抓着手机就想往小蜜蜂头上砸,阿池拉住了他,把他推远了些,他更激动了,通红着一双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小蜜蜂扒皮掏心。
这时黄洪飞在门口吼了一声:“有完没完!再吵什么都别聊了!都他妈从老子店里滚出去!”他这嗓门儿洪亮如钟,仓库内骤然只剩零星啜泣。
我们跟着黄洪飞往里走,小蜜蜂全程没有看我,她的视线一直黏在严靳身上。她的视线带着怨气。
莫名其妙地,我就走到了“调停者”的位置上。
我也不想多跟虞槐父母说客套话。黄洪飞虽然作风浮夸了点,但也算是阅人无数。他说虞槐父母想要钱,我觉得大概率的确就是想要钱。
于是我直接开口问他们:“叔叔阿姨,你们想要什么直接说吧,能不能给,给不给得起,大家好商量。”
虞槐母亲“嗷”的一声又要哭,黄洪飞横了她一眼,她止住了。她看着小蜜蜂,抽抽嗒嗒地说:“我女儿是因你而死的。”
虞槐父亲在旁边清了清嗓说:“两百万。一分都不能少。”
40. 第 40 章
小蜜蜂还没说什么,牙牙先急眼了,气得又踢椅子又砸杯子,黄洪飞想要呵斥他,被我抬手制止。我觉得他需要多踢多砸多发泄,他应该是在场众人里,第四难过的人吧。或许还是最内疚的那一个。
我特别理解他。他或许会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和母亲关系缓和,如果不是自己回家住,如果不是自己邀请母亲参加音乐节,后续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特别理解他。
小蜜蜂对虞槐父母摇头,她说:“我没有那么多钱,即便有,也不应该给你们。”小蜜蜂清了清嗓,说:“虞槐不是我害死的,是你们害死的,你们的无知和偏执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你们才是罪魁祸首,你们才是最不要脸的人,居然还好意思在这里吆五喝六。我不会被你们道德绑架,我不像虞槐那样善良,不像她一样容易被人欺负,她投胎到你们家简直就是个错误,她上辈子一定是——”
“你闭嘴——!!”虞槐母亲愤尔起身,她扯着嗓子尖叫,她抓住了小蜜蜂的头发,发了疯似的拳打脚踢。仓库内又是一阵混乱拉扯,直到黄洪飞噼里啪啦砸了两瓶酒,双方才稍微消停。
我走到小蜜蜂面前,还没说话就被她推开。她说:“我不要你的钱!他们也一分都不该拿!他们不配!”
虞槐父亲听到这话又要发作,严靳抬手拦住了他:“翁梦璇没有两百万,你们逼得再紧也没用,讨债需要找对地方。”
我看到他给了虞槐父亲一个电话号码。他说:“这笔钱启明给得起,说不定会比两百万更多。”
虞槐父亲傻眼了,忙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严靳说:“打给古律师,他会帮你们打赢官司,拿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古律师是谁?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是我助理。”严靳说,“钱拿到自然就相信了。拿不到,你再来这里闹也不迟。”
黄洪飞看男人陷入犹豫,顺水推舟,把两夫妻送了出去。
等他拍拍手走回来,以为今晚的事情可以就此圆满结束,小蜜蜂却站在仓库中央发出了声嘶力竭的一声呐喊,她紧攥着拳头,身子弯成弓形,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气得发抖。
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走到严靳面前,她伸出手,指指点点地高声骂道:“你他妈装什么好人?人都死了,你他妈装什么好人!?你就是个没有良心没有道德的伪君子!你什么都不算,你就是垃圾!你就是狗屎!”
我不喜欢任何人用手指着他,也不喜欢听到任何人用以上这些词语形容他。
严靳没有与翁梦璇多计较。我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压下了她的手腕,我抬起眼睛和她四目相对,我说:“严靳没有做错什么,你不应该这样说他。”
小蜜蜂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停了几秒,她嚎啕大哭起来:“没做错!?他没做错!?我告诉你!他什么都没做!这就是错!最大的错!”
她手舞足蹈地喊着骂着,甚至还推搡了我一把:“你居然好意思帮他说话!?”
被她这么一推,我心里压了好多天的东西也骤然爆发,我对她点头:“对!我帮他说话,我就是帮他说话,怎么了?我不可以帮他说话吗?”
严靳上手来拉我:“事情说完了,我们走吧。”
我甩开他,往小蜜蜂面前又逼近半步:“我们谁他妈都不欠你的!”
“你他妈不欠我!你欠虞槐!”小蜜蜂涕泗横流地望着我,“你对得起她吗?你让姓严的早点接下启明的案子,她会死吗?不要再惺惺作态装模作样了,你让我觉得恶心!”
小蜜蜂越说越激动,我也完全没有要退步的意思,我们几乎要扭打起来。
猝不及防地,严靳伸出手臂,横过了我的胸口,他往上一用力,我双脚腾空,直接被他捞了起来,挂在他手臂上。他拖着我一言不发地往仓库外走。
我胡乱蹬腿,同时拍打他的胳膊:“你放开我!放开我!”
他对我的喊声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去了停车场。我被他塞到副驾驶,非常急促地呼吸着,说不好是累的还是气的。
我傻愣愣坐了好久,气息才平顺,我迟缓地转头看他,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刷到的一条社会新闻——杨振义落马的消息。
脑子里的碎片瞬间以一种极合理的方式联通了,我试探性地问他:“启明背后是杨振义?”
严靳没有正面回答我,他只是倾过身来帮我系安全带。但我知道答案了。他帮虞槐父母,是做顺水人情。地动了山摇了,大树的根茎断了,启明的光也黯了。所以他可以伸出手“帮忙”了。
我打开窗户,望了眼头顶上的夜空。月亮很大,星星很多,但怎么四处都是暗淡的,怎么哪里都没有光明。
我沙哑着声音问他:“如果那天我求你,你会接这个案子的,对吗?”
“......嗯。”
我靠在窗户上,又问:“你完全有本事能打赢,对吗?”
他说:“情况会比现在复杂很多,但......是的。”
我这两个问题都算是明知故问了。但真真切切从他口中听到,感觉还是特别不一样,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啪的一声砸在我心脏上。
严靳当然知道这种回答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其实小蜜蜂刚才对我发疯时没说错,如果我当时能少点自私,我主动去找严靳,我去求他,虞槐可能就不会死,我们年底可能还会一起去粉店吃火锅。
我对着严靳眨了眨眼睛,我说:“你就不能跟我说两句假话吗?你就不能告诉我,我求你你也不会同意吗?”我有点无法控制声音,它颤抖得很厉害。
他伸手摸我的脸,说:“我承诺过会对你完全坦诚。”
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骂他,我说他死脑筋。干涩了好多天的眼睛突然开始流泪,停不下来地流泪。我的视线彻底模糊了,真的好痛,眼睛痛、头痛、心也痛。
回家后,我一如往常那般瘫坐在沙发上,我打量着四周,沙发、茶几、窗帘......因为我的眼睛雾蒙蒙的,它们在我眼里也都雾蒙蒙的。
我忽然感觉很紧张,我不知道这种紧张感确切是从哪里来的,周遭的一切正挤压着我,我被留在了夹缝中间,没有光亮,也没有空气。
几乎是被求生的本能推动着,我站起来,跑去衣帽间,我要收拾东西离开,我要去有光亮和空气的地方。
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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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应该没有严靳。
不是严靳的错,我明白的,我一点都怪不到他头上,其他人更没有资格怪他。是我的错,是我这条纽带的错,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的手里,曾经掌握过一个人的生死。
我把方向导错了。
我想,陈舟应该会庆幸,庆幸没有真的死皮赖脸留在榕城,来找我当他的引路人,他的导航塔,否则,他也得被我推到地狱里去。
我飞快地收拾行李,严靳听到动静走过来,他本来在厨房给我热牛奶。我不敢回头看他,我就是这么一个懦弱的人,我人生信条排行第一的就是逃避。
我受够这一切了,小蜜蜂、虞槐、竹蜂、榕城的所有,严靳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他尤其是其中之一。
他没有错,他很可怜,我迁怒与他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能正确处理情绪的,不客观的、不成熟的、儿戏的人。那又怎么样呢?我要找我自己的活路,我要去到能够畅通呼吸的地方。
我站起来,不想说话,任何话,我拖着箱子往外走,他拦住了我,他表情很严肃,他说他今天绝对不会让我离开。
我说:“你一向都顺着我的,为什么要突然跟我唱反调?”
他说因为他知道我走了就绝不可能回来。
他推开了我的箱子,箱子倒在地上,他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待在我身边,哪里都别去。”
我没闲心去顾箱子了,我抓着他的胳膊,咬他,我说:“你让开......”我冲他大喊大叫,我说:“让开!”
他一动不动。
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在衣帽间里来回踱步,我开始扯乱衣服扔到地上,开始砸手表,开始踢柜子。
他只是紧锁着眉头看我,还是一动不动。
我折腾累了,很累很累,本来我这几天整个人就是飘忽的。我瘫坐在地上仰头望他,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又脏又乱,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我哭着喊他名字,反复地喊他名字。
严靳跪在我面前,抱住我,他沉着声音说:“不要走,宁宁,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我不确定是否错觉,他的声音像是带着点哽咽。
我猛地把他推开,受了惊吓似的,往后连退两步,我说我不需要你,我不想看见你,看见你我很难受。
严靳半点没有把我的话听到心里,他自顾自地说着一些他想要说的,我不想听的话。
他说:“我一直都很尊重你的选择,你的边界,因为那些东西,在某些时刻对你来说是有益的。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看你靠近我,然后逃离我,我拼命克制住想要抓你、绑你、限制你的冲动,我知道你喜欢自由。我厌恶你每一次离开的关门声、你的背影,但我仍旧不愿意强迫你做任何事......”
我的眼皮猛然一动:“那、那你让我走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里夹杂着愠怒和失望,他问我:“走了你还会回来吗?”
这回轮到我说不出话了。
我不会回来。
根据我每一次的逃跑经验看,我不会回到任何决心逃离的地方。
41. 第 41 章
他不让我走,我就耍赖,澡也不洗,觉也不睡,眼泪在脸上风干,皮肤割裂般的痛。严靳对我寸步不离,像某种看守,和我此时的“脏乱差”比起来,他还是更担心我“越狱”。
我赖在衣帽间,抱着双腿靠墙坐着,他也坐到地上,在距离我一米远的地方。本来是在我身边的,本来是触手可及的,我把他推到了远处。
我说过了,我在拿他撒气。我这种懦夫,只敢拿亲近的人撒气。如果明日太阳初升之前,我趁着他睡觉逃跑成功,他就不会这么可怜了,他不用继续扮演这个可怜的、供我撒气的人,他会成为一个有距离的、熟悉的人。
我对这种人态度最好了。比对待陌生人有礼貌,比对待亲密无间的人更懂克制。
这些天陪我混日子,他一定是很难熬的,我知道,他应该很累很困,身体和心都是,心应该尤其累。我有点心疼他,但我的心也在流血,从天而降的那块石头,把我的心砸了个稀巴烂,现在还是肉泥。
我有点无暇顾及他,我觉得很抱歉。
我应该走远一点,我应该走到他的边界之外,回到我的边界之内,应该让严靳回到他井然有序的日子中去,回归那个游刃有余的自己,而不是跟一个又不怎么重要的人,待在衣服满地,碎片满地的房间内,熬到天明。
我把脸埋在掌心里,透过指缝偷看他,我清了清嗓,说:“这样没意思,你让我走吧。”
他不说话。
我又很恶毒地问他:“我待在这里很难受,你就喜欢看我难受,对吗?”
“宁宁,”严靳看着地面,他的眼睛里有碎片和表盘在反光,他说,“我不想看你难受。但你呢,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这是严靳有史以来对我说过最重的一句话了。
他从不指责我,这句话远比寻常指责的杀伤力大,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因为他的语气真的特别难过。
我没想到恶毒的一刀子扔出去最后又回到我身上。严靳这句话问得我泪流满脸,我对他摇头,我说:“没有,我不考虑,我只考虑自己。”
他见不得我流眼泪,起身来到我面前,他又把我抱住了,他的下巴抵住我的额头,他沉声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
“我从没像想在这样词穷过。”严靳说,“我真的拿你没办法了。”
我们在这个并不宽阔的房间内熬到了后半夜,我没有再试图挣扎。严靳蛮坚决的,我不想跟他再起任何争端,甚至是最简单的争辩。
我们都累了,我觉得说话都好费劲。我想等他睡着,再悄悄地走。但这人真的太能熬了,直到早上八点,我们都没入睡。
他活动了肩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不知道他这一晚上究竟想了什么,还是单纯在出神。他的态度比夜里缓和了些,至少他的眉头没那么凝重了。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严靳替我理了理头发,他说:“洗干净,我们换身衣服,去跟赵老师聊聊。”
赵老师就是上回他提到的心理医生,是我们家的御用心理医生。不是说我们家全员精神有毛病,可能是太有钱了,就特别注重健康,身体健康,精神健康。从很多年前开始,我爷爷就强制规定,我三叔和我爸,必须定期接受一些列检查,从身体到心理都是。我估计我弟弟以后也是这种待遇。
我昨天在mushroom,确实答应过严靳今天要去。我也没打算违背承诺,但我不想见赵医生,我看到他有种“家人”的感觉。
我讨厌我的家人。
我跟严靳说:“换个人吧。”
他说好。他说只要你不打算走,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托朋友找到一个年轻的咨询师,这位年轻人有个特别豪华的咨询室,大概率是家里给的,不是自己赚的,咨询师能赚多少钱我门儿清,我曾经有个暧昧对象,就是咨询师,他很杰出、很专业,很受欢迎,挣的也不少,但绝对租不起这么豪华的地方。
其实严靳也蛮让我困惑,我知道好律师挣得不少,但他日常言谈举止表现出的那个调性,怎么说呢,说不明白,但总像是不止于此。
他太闲太自在了,哪有律师会像这样陪我挥霍大把时间。
我可以问他,我现在问他他应该会给我真实答案,但我已经不敢问了。任何问题都会把我们拉近,但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离得远,离得更远,离得越远越好。
年轻的咨询师姓李,一头长卷发很漂亮,说话的方式也让我舒服,我对她还算坦诚,但无论怎么坦诚,我心里那堵城门,也没人能从外面翻越进来,除非我自己从里面打开。
我给严靳打开过,他进来,被我伤害了,我现在又驱赶他,我让他离开。
我的确挺没良心。
作为给我敞开心扉的回报,李小姐对待我的态度也十分坦然,当我夸赞她办公室敞亮美观的时候,她摊手说,这是投胎的馈赠,她跟我说:“易小姐,某些时候,你对这些馈赠,也应该享受得心安理得些。”
我说我没有不心安理得,我也花钱,但花钱的乐趣很有限。我说好可惜,我小的时候没有给自己培养出悬壶济人之类的理想,不然我也可以搞个大医院、大咨询室,坐在昂贵的皮沙发上和来访者侃侃而谈。
我和李小姐聊了两个多小时,期间严靳一直在外面等。李小姐对我说你不用担心严律师,我用了最好的茶招待他。我说我不担心,他只要离我远一点,就没什么好担心,他什么事情都能处理好。
他是魔法师啊。
当然,这话我没有告诉李小姐,我怕她觉得一个成年人说这种、话可能真的是脑子有病。我的脑子是正常的,心理也很正常,我今天来这里只是满足严靳的愿望,实现我的承诺。
我不觉得我需要和谁聊天,我和我家那些脆弱的男人们不一样。三叔曾经跟我说,有一次考试失利,他找赵老师哭诉了整整一下午,才终于得到安慰,他还告诉我,我爸和初恋分手,也郁郁寡欢了好几个月。
所以我说他们脆弱,所以我说我不需要这种交谈。
不过,和李小姐干坐这两个半小时也并非一点用处没有,她给我带来了意外之喜——她说服了严靳,让我离开。
她跟严靳谈了半个多小时,我不晓得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严靳很听她话,可能是喝了人家的好茶,吃人嘴短。
比起昨晚那种夺门而出,在今天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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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分离,体面了好多,严靳甚至开车送我回了酒店,我的房间一直都在。
我又发现住酒店的好处了,如果是时隔这么长时间,回到无人居住的家里,一定会又脏又乱,就像此时此刻的我一样。
“我家那些东西,就留在那儿好吗?”严靳站在房间门口问我。
我想拒绝他,但我说:“好。”
“她说你需要空间,我也需要空间。但这并不代表,你有问题不能求助我。你随时都可以打给我电话,好吗?”
我说:“好。”
“吃点东西吧,这些天一直没好好吃东西。”
我说:“好。”
他说:“睡一觉。”
我还是说:“好。”
他沉默须臾又说:“今天倒是什么都说‘好’了。”他笑了下,带着点自嘲的意思,他后退了两步,跟我说再见。
他说:“宁宁,我只希望你记住,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严靳转身的瞬间我关上了房门,我不想看到他是如何一步步远离我的,我不想看到那种背影。
我靠着房间门坐在地上。换到这个旧地方,我的确又能呼吸了,我短暂忘记了虞槐的眼睛、虞槐的血,但我仍旧不感觉舒适。
可能是需要适应吧,在昏暗的地方待久了,需要逐渐适应光亮。幸福的生活、淡然的生活、平稳无波的生活,都是需要适应的。
我让酒店给我送来了很多餐食,我洗了脸,冲了冲身体,没有泡澡,我吃了点东西就开始睡觉,我在酒店里睡了整整三天,昏天暗地地睡了三天,白天黑夜的边界变得模糊,时间都混沌了。
三天后,我拉开窗帘爬起来。
我吃着早餐给领导打电话,我还没开口,她先骂骂咧咧输出了一通,然后我说,我不干了。我没有办法继续留在海铂,我不想有任何机会看到小蜜蜂。
榕城也不是适合我待的地方。我在外面这么多年,都顺顺利利,除去谈了一两个渣男,我的生活无风无雨。
回到这片土地才多长时间,我就被风雨吹得面目全非。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随便收拾几件行李就去了机场,我没有目的地,只想随机买张机票,随便去什么地方,只要不是榕城就好。
从酒店打车去机场的路上,我的心情好平静,平得就像一汪水,没有风带给我波澜。
等飞机的时候,方玉珩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他说他和彤彤离完婚了,刚从民政局出来,他问我在哪里。我说方总,祝你幸福。
他又重复问我在哪里,我说机场。
他愣了一下:“要出差吗?”
我笑说:“没有,我不干了。”
他又问我是不是来机场接人,我说我出去玩一阵子。他问我去哪,我说这就是秘密了,我说你不准查。
方玉珩答应了我,他说不查,但希望我回来可以联系他,他会来机场接我,就好像过去每一次那样。
我笑了,挂断了电话。
我面对着天幕坐了很久,我拿出手机,点开和严靳的对话框,打了很长一段话,最后删掉了,上飞机之前我才把这条消息发出去,它变得很短,只剩下了三个字,我说的是:谢谢你。
42. 第 42 章
我按照时刻表随意抽选了航班,这班飞机把我送去了一个叫罗城的地方。
罗城特别小,机场是去年秋天新建的,这里的支柱产业是玩具生产加工,几乎没有旅行空间。毕竟我也不会想要去参观玩具加工工厂。
我在罗城一共待了三天,这个地方不太欢迎我,从飞机滑行开始,天就一直是阴沉着的,或是落着雨。
下飞机,我搭乘出租去市里最好的酒店,出租车司机是个瘦小的大姐,很茂密的一头黑发,用明黄色的粗发圈扎了个单马尾,支在脑袋后头。
她很喜欢跟我搭话,她的普通话口音很重,我只能大致听出个意思。不过好在她的问题都很简单,我轻而易举就能回答。
比方说,她问我来罗城干什么,我随口说见老公。
大姐露出很惊讶的表情:“美女已经结婚啦?看不出来啊,这么年轻就结婚了,对方条件一定很好的吧。”
我说:“是啊,很好的。”
大姐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跟我目光对上了,她用怀疑的语气问我:“怎么见老公要去酒店啊?”
我说:“见别人的老公。”
这回她有点尴尬,点了根烟抽。我说原来你们这边出租可以抽烟啊,在她熄灭烟头之前,我也点燃了一根。
大姐“哟”了一声,我们一前一后抽烟,大姐微微笑着,不再多问我问题了。
雨是从我抵达罗城的第一个晚上开始下的。
这里的雨,节奏好快,淅淅沥沥的,很催眠,榕城的冬天从来不下这种节奏的雨,榕城的冬雨是绵密的,暧昧的,我想起榕城的夜雨总会想起严靳的体温。
酒店的床很大,很软,但无论我怎么翻滚似乎都睡不暖和,还是说,我翻滚得过了度,热气都被拱出去了?我停下来,仰面朝天地躺着,湿润的空气中好像有虞槐的气息,她跟着夜雨,跟着冷气,一路追踪我来到了这里。
我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我都跑这么远了,放过我吧。”
夜里没睡好,白天我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我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睡觉,一直睡到下午才醒,在酒店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我还是决定出门走走,或许我可以去市场买个本地生产的玩具,买回去送给三叔家的孩子,我的弟弟。他总是收到价值高昂的礼物,偶尔也该看看流水线产品是什么模样。
天灰蒙蒙的,雨还在下。这时候的雨不大了,很绵密,绵得像榕城的雨。
我找酒店前台拿了把伞,前台说酒店本来就在市中心,出门左拐不到百米,就是罗市最大的商业区。于是我撑着伞,出门左拐,慢慢悠悠地在雨里走着。
我隐隐感觉有目光跟着我,从酒店出来,这种感受就一直在。不是虞槐的目光,那道虚无的目光我已经很熟悉以及很习惯了,那种目光更轻、更冷、更飘,不会像现在这样缠绕在我后背上,这是活人的目光。
有活人在跟着我。
我没证据,只是第六感,但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
我第一反应是严靳跟着我到了罗城,他总有本事能够找到我,无论东西南北。想到此,我原地停下脚步犹豫了几秒,右拐进入了一条灯火通明的巷子。好多小摊贩聚集在巷子里,有人卖食物、有人卖饰品、也有人摆摊算塔罗,就是没有卖玩具的。
我站在巷口没有继续朝里走,我在等待那道目光,那个人。
没过多久,我听到后面有声音传来,鞋底踩到雨水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脚步声渐进了,随即一只手拍上我的后背,我的伞也跟着抖了抖,伞上的水沿着伞架落下来,我眼前的雨忽然变得比周围都要大。
我的心尖热了一下,我忽然绷紧了肩膀。
我是为了逃离榕城有关的一切才跑到罗市的。严靳跟着我跑到这个地方,理应让我焦虑烦躁,但那巴掌拍上我后背时,我好似成为了这条小巷里最为明亮的存在,我像一盏被爱意和温情照明的灯,比那些小摊上一串串的橙黄色灯泡都还要明亮。
我回头,严靳不在。我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是个年轻女人,一头卷发,人特别瘦。
我认错人了。
她的手劲儿应该也特别轻,我怎么会认错人呢,怎么会误认为是严靳的手呢?我离开他也没多少天,我已经忘记那份触感了吗?还是说,我潜意识正在期待什么?
年轻女人看到我的正面,愣了一下,她忙慌慌给我道歉,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说:“没关系。”
年轻女人对着我笑笑,她踩着雨水,又啪嗒、啪嗒,啪嗒......走远了。
我沿着小巷往里走,认认真真看每一个小摊的小商品,我买了一串棉花糖,买了两个手工戒指,一共二十五块,路过那个算塔罗的小摊时,我停下来,坐了下去,收伞时雨水淋在棉花糖上,糖被雨水穿心,化了,中间被掏空了几个深不见底的洞,像子弹贯穿的弹口。
塔罗摊主很热心,主动给我提供了垃圾桶,我跟她说谢谢。
她问我是想买东西还是想问问题,我看了看她桌子上那一排劣质水晶,我完全不相信她,东西是劣质的,话大概率也是假的。但是我说:“我要问问题。”
我跟她说,刚才有个人跟着我,她说她认错人了,可她离开之后,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跟着我。
摊主了然地点点头,我按照她的流程搞了一通,最后抽牌。她看了看牌面内容,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不是有东西在跟着你,而是你想要被找到。”
“我没有。”我说,“我不想被任何人找到。”
她嘟着嘴皱了眉头:“可我看到的就是这个意思。”她抬眼看我,眼神变得有点心虚,她说,“你再抽一张,我给你补充说明吧。”
我笑了笑,我说不用了。我知道她是摆摊骗人的,她让我想起了另一位骗子,我和严靳在法国遇到的,一位红发吉普赛女郎。
一个特别漂亮的女骗子,她热情得让我们无法拒绝。
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和这会儿完全不一样,很明朗的天,天空蓝得发亮,阳光和吉普赛人的笑容一样灿烂,石板路上都透着光泽。
吉普赛女人抓住我,一身的配饰叮当作响,她非要把手里的鲜花送给我,她说:“你是我今天见到的最美丽的女孩子,”她又看向严靳,“你们也是来往情侣当中最相配的一对!”
我知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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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开始她的骗钱把戏了,这两句台词她今天可能已经讲了无数遍,我想要走,严靳却一动不动。
我觉得严律师不至于分辨不出这么低级的骗术,他应该只是喜欢听那个女人说话。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严靳看上她了。
她的红头发被风轻轻扬起,她的眼睛透着光,神秘、狡黠又性感,她的嘴唇和鼻子也生得好,一点不会被耳边摇曳的浮夸耳环抢了风头。她的声音像飘在空中的绸带,很擅长说情话,也很擅长骗人心。
如果她不是打我钱包的注意,我应该也会很喜欢她。
吉普赛女人主动提出要为我们占卜,她拿出水晶球,摆出装神弄鬼的架势,她告诉我们:“你们这两颗心已经被命运绑定在了一起,无论前路如何颠沛流离,终究会回到彼此身边,你们这段旅程一定会以幸福收尾。”
说完这段话,她立刻向我们兜售她手工编织的“幸福手链”。
严靳照单全收,他付了很多钱。
我当时蛮生气的,我觉得他像被女人的勾魂摄魄的迷人眼睛夺舍了,他是个愚蠢的冤大头,他肤浅!愚昧!没有格调!
他还非要把这条花里胡哨的串珠手链系到我的腕子上,我气得差点直接丢到塞纳河里。
那段时间,因为这个吉普赛人,我连日常最常使用的香水都换了,就是严靳一直很喜欢的那瓶,因为它的名字是GypsyWater。
我从塔罗摊位站起来,重新撑开伞,走到了绵绵的雨幕里。
我都快要走出那条巷子了,我站在另一头回头望,小巷里热热闹闹,五颜六色的雨伞来回移动着。我站在巷口望了一会儿,我又走回到那个塔罗摊位,我问摊主有没有手链卖。
摊主让我稍等,她从脚边的硬壳纸箱里翻出一个木盒,她打开盒子,转到我面前,说这些都是水晶的。
我说这和你桌子上那些没什么不同,我不要水晶,有没有其他材质。
她又钻到桌子地下,一通翻找,抓出了一大把链子,像是刚从批发市场拿回来,还没分门别类的。
她说:“这就是全部了,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我选中了一条很细很细的绿松石手串,我记得吉普赛女人编织的那条手链里,好像夹杂了绿松石。
我扫码付了钱,摊主很热情地对我挥手说再见,比我前一次离开时热情好多。
我用这个商品数倍的价格买下了它,我也当冤大头,我也肤浅!愚昧!没有格调!我陡然明白严靳的肤浅愚昧来自哪里了,大概就是一种美好愿望吧。美好愿望才会让人心甘情愿地盲目。
他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在期待什么了?他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喜欢上我了?我明白此时此刻再去思索这些问题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的,但我就是忽然很想闻一闻GypsyWater的味道。
在热闹的集市外站着,我又重新成为了局外人。我挨着墙壁站在路灯底下,我对着灯光看着手里的绿松石手串......我不只是想要闻闻GypsyWater的味道,我也想闻闻他的味道。
我想念他了。
的确有些,想念他了。
43. 第 43 章
我特意跑去罗城隔壁城市买了香水,又继续踏上我漫无目的的旅程。
我在国内胡乱跑了一个多月,刻意避开了发达都市,去了西北,去了东北,看到了漫天大雪,看到了荒芜的草,荒芜的山。
可能是那瓶香水跟我形影不离的缘故,我觉得严靳无处不在。
我不记得具体是那一天了,我临时起意要看日出,附近有一座海拔四千左右的山,我去了当地的租车行,租车、早起、独自一人,往山上去。
山上特别多人,热热闹闹,有专门看日出的旅游团。一位大哥主动给我挪开位置,他听说我是自己开车过来,直夸我女中豪杰。我问他,这段山路你敢开吗?他连连摇头,说太吓人了。
我说:“那我就不只是女中豪杰了吧,男中也是,你该夸我人中豪杰。”
大哥讪讪挠头,被我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抛了一听啤酒给他,从山下带来的酒。他仰头对我示意,说:“谢了啊妹子。”
我说:“不客气,豪杰就应该大方。”
大哥又笑了,这回笑得还蛮开心,又往旁边挪了些,让我站到了更好的位置上。
太阳没有出来之前,地平线那头只有淡淡的一条橙色光带。天地的帷幕像卷帘门的缝隙,门缝透着门内的光,门内的那家人可能正在吃晚餐,晚上开暖色系灯光的概率比较大。光带和我们之间,有山影重叠,黑压压的,每一重都黑压压的。
斜前方有一座白房子,废弃的白房子,天还黑着的时候,有人在那里放烟花。
怎么人们总喜欢在看日出的时候放烟花?
迄今为止我看过的日出次数不多,好几次都是和严靳一起,海边也好,山间也好,节假日的人潮中也好。
我回头,扒拉开拥挤的人群,四处张望,想要找寻什么。
他真的不在这里吗?可为什么我的感受那么真切,我像是已经要碰到他的手臂,摸到他的头发了。
其实严靳更喜欢摸我的头发,他的手很大,我的脑袋可以安安心心地枕在他掌心里,他摸我的头发,还喜欢吻我的头发,幸亏他从不拽我的头发。
实际上他喜欢那种拉扯,他骨子里就是个极端的、沉溺掌控和主导的,有种隐匿的破坏性和破坏欲的人。
但因为我很爱惜头发,即便在我们水乳交融,一切兴致达到顶峰的时候,他也不拽,他只是抓住我的后颈,缠|住我的舌|头,他吻我,用各种方法“捉弄”我,他喜欢听我发出声音,各种声音。
我很惭愧,一回想起这个男人,我脑子里就会情不自禁出现这种类型的场景,仿佛我们之间除了性什么东西都没有。
曾经我还能这样欺骗自己,但眼下再怎么自我洗脑都有些徒劳了。
我和他之间除了性当然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但那些东西很不轻松,我没有胆量去正面回想。
严靳的爱之于我,像沉重的鱼尾巴,五颜六色的,在水里展开好漂亮,但美丽不会改变它的重量。我不能说这份爱是负担,显得我太过不知好歹,但我确实没有力量去承受它,这是我的问题,不是爱的问题。
我是个弱小的人。
我像蜉蝣一般活着就可以了。
我在外游荡了一个多月,家里才发现我已经不在榕城了。
我妈给我发消息,说我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真的太没礼貌。我没回复她,她也没再说第二句。我觉得她也并不十分在意我到底在哪的,或许我不在榕城还更加符合她心意。
后来没过几天,我又接到三叔电话,他问我在哪,我说在西北,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不确定,他又问我下一站要去哪,我说出国转两圈吧,他叮嘱我要注意安全,他甚至还问我钱够不够花,我笑得在床上打滚。
我说:“哈哈,三叔,你要是实在无话可说,可以让三叔母来。”
他也跟着笑了笑:“我还没回家,刚跟你严叔叔吃完饭。”
我愣了下,我听到这三个字,有无数个问题想问。
我想知道严靳好吗,还是一如既往吗,他有像我想念他一样想念我吗。但无论他好与不好,我都不会高兴。我意识到,我骨子里也是个恶劣的人,像我们家恶劣的大多数一样,我见不得人好。
三叔的电话刚挂断没多久,爷爷的电话又打来了。
老头主动打电话给我,真的好稀罕。
他问我在哪里,又说,你爱怎么乱跑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但一月七号之前你必须回来。
我绞尽脑汁回想一月七号是个什么重要日子,没答案。紧接着我听到老头说:“你严叔叔母亲生日。”
严靳他妈生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马上就找借口推辞,我跟老头说:“我去南美的机票都订好了,七号应该在飞机上。”
老头的声音立刻沉了下去,他警告我,七号必须回家,必须出席。区区一张机票有什么重要。他让我不要忘记,手里的钱是谁给的,银行卡是从哪里来的,身体里流的是谁家的血。
谁家的血?当然是姓易的血,这和严靳母亲有什么关系,他俩谈个恋爱难道还能把我奶奶的基因挤出去,把严靳母亲的血液融进来不成?
可老头还用钱威胁我,那我没办法。没有朋友亲人和爱人的日子我能行云流水地过下去,没钱不行。
所以我答应了,我说我七号之前一定回家。
距离一月七号还有一点距离,但显然不足够我跑一趟南美,我去了日本,这次没往小地方走,我几乎是泡在了东京。
人在荒芜的地方待久了,就会渴望热闹,东京可太热闹了,我每天晚上都在大马路上看热闹,看醉酒倒地的西装男人,花言巧语骗人的牛郎,看歌舞伎,看穿和服的妈妈桑......
东京的热闹和榕城的热闹也不一样,我站在街头,仿佛被透明壳子包裹,我不会被他们的热闹裹挟进去,我只需要观察,我只是个看客,我只是个局外人。
他们越热闹,我越能体会到安静。
榕城不是这样的,我会被榕城的嘈杂声扰乱心神,及至掉到坑里去。
这天晚上我在大街上晃悠烦了,我去了一家酒吧,和尚开的酒吧,晚上到时间,他们会带着客人一起诵经。
我知道很多经文的名字,因为我妈爱学这些,但内容就完全不晓得了,除“阿弥陀佛”之外,我说不出第五个字。日本人念的经文我就更加听不懂,我点了一杯名叫爱欲地狱的酒,喝得我昏昏欲睡。
可能爱欲就是这么一种体验,让人不聪明,让人昏沉,让人跌入梦境。
偶然间我发现,楼上有入棺体验,这才让我恢复了几分专注力。那种久违的耳清目名的感觉让我意识到,死亡在某些特定的时候,的确是蛮有魔力。
我决定去凑个热闹,我决定上楼去死一死。
楼上设了个灵堂,和尚笑眯眯邀请我躺进棺材,棺材是白色的,好像和国内的有点不同,我不知道虞槐的棺材是什么颜色。
我躺进去,他在我身上放莲花,五颜六色的,塑料花。
我心说如果真的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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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真死了,有人要用塑料花来告别我、埋葬我,我一定会生气。我喜欢鲜花,柔软的,有触感的,花瓣要像婴儿的脸蛋一般丝滑,要有味道,清新的香味,浓郁的香味,什么都好,流动的香气或许可以抵消木头的沉闷和死气。
到此为止,我没有太多波澜,直到他盖上盖子,我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阵悔意。我听到棺材外面传来木鱼的敲击声,以及那些我听不明白的超度经文,我忽然很庆幸,幸亏我还是活着的。
虞槐会后悔吗?
我不知道。
如此这般地去揣测一位逝者也很不地道。
但我明确捕捉到了自己的懦弱和胆怯。
无论如何我都想要活着,我不想被任何愧疚之类的东西拖累了,我宁愿抛弃我的良心、我的良知,冷漠地活着也好,无情地活着也好。
总之我不想被关进棺材里。
仪式结束,我从棺材里出来,那个邀请我入棺的和尚还在对我笑,这次我也对他笑了,我们下楼后,他给我弹了三味线,我在他们准备的笔墨纸砚上,留下了我的书法,我写了一个“爱”字,□□的爱,疼爱的爱,爱惜的爱。
我放下毛笔抬头,居然看到了严靳,他赫然站在门口。
太突然了,我险些以为这是我的“死亡后遗症”。
我连眨了好几下眼睛,他没有消失,他走到店里,点了一杯酒,他也点的是爱欲地狱。他也在和尚提供的笔墨纸砚上留下了书法,他写了一个“宁”,安宁的宁,宁宁的宁,易休宁的宁。
我恍然有种投胎重生的感觉。
喝完酒,我轻飘飘地往店外走,没跟他打招呼。店外的温度很低、很冷,但真的很舒适,被风吹到脸上的那种刺激的感觉,很舒适,眼眶被吹得盈满眼泪,雾蒙蒙的感觉,很舒适。活着的感觉,很舒适。
我又走进了附近另一家酒吧,随机挑选的,这里光线蛮暗,很有格调。我想在严靳找到我之前,在这里把一些问题思索明白。
现实情况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一个陌生男人在我旁边坐下,他用英文跟我搭讪,他说他也是从和尚酒吧过来的,他问我是不是对佛教感兴趣,他略有一点研究。
我转头看男人,勉强还算人模人样,我没有拒绝跟他说话,我让他背诵两篇经文听听,我还没听过有人用英文念经,他说这种地方不适合,需要真正安静的环境。
我问他:“什么才算真正的安静的环境?”
他贴到我耳边,夸我大腿好性感,屁股好翘。
我笑了笑,也贴到他耳边去,我说我操你大爷。
男人的神情忽然定住了,他勃然而起,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他说他是中日混血,他听得懂普通话。
我乐了,拔腿就跑。
男人在后面追我,我不确定他追我的目的是什么,想骂我还是想揍我?跑到门口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明晃晃的挑衅,我知道我很幼稚。
可能是被超度重生了,心身都得重新生长一遍。
我在被风中奔跑着,我在店外碰到了严靳,我大声对他喊:“你来得好慢!”
他看我跑得气喘吁吁,很茫然,看到身后还有个追我的男人,他没多问一个字,拉着我的手,带着我跑得更快了。
我跟着他走街串巷,跑过火树银花的繁华街区,也经过光线黯然的小巷,跑着跑着,我忘记了一开始奔跑的理由。
中日混血早就不见踪影,但我和严靳都不想停下来,奔跑着的时候,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牵手。
44. 第 44 章
我们在一条特别亮眼的街道停下脚步,可能是新年将至的缘故,时间不算早了,街上还是好多人。
我一边喘气一边打量周遭的过路人。
东京的男人蛮帅的,帅得五花八门,都还算有点腔调,一身黑的冷都男,耳朵上穿了八个孔的板寸潮男,有人扎马尾,有人戴眼镜,有人穿皮靴。
但看得越多、越久,他们的面目就变得越模糊,到最后好像就只剩骨头框架了,一个个都变成了火柴人。
唯独我眼前最近的这个有血肉。
我想了他一路,念了他一路,从罗城到东北、到西北,再到此时此刻,心里曾经堆叠了很厚重的感情。我在海拔四千的山上念过他、想过他、怪罪过他。当他真的出现,我的心和大脑却归于了初始状态,只剩一片空白,很平静。
我只能辨出他的皮囊,不思考更深处的东西。就像自动触发了一种保护机制,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不约而同地,把触角收了回去。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严靳打量了好久,然后我对他笑了笑。我没问他怎么会出现在东京,没问他是不是特意来找我的,我只是说:“七号你母亲生日,老头打电话来,让我回榕城。”
严靳点头,同时把自己的围巾拿下来,绕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七号不在。”
我总算又听到他的声音了,和我的回忆里一模一样。我的回忆没有因为时间滤镜掺假。我低头看脖子上的围巾,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问他:“为什么,是有事要忙吗?”
他说不是。
我撇嘴:“总不能是因为我要去吧。”这话问得自以为是又没有逻辑,如果他真的不愿在七号见到我,眼下应该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觉得见到他不是巧合。
他帮我系好围巾,我半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耳朵也被遮住了,我隐约听到他说:“我跟她见面,互相影响心情。我不跟她一起过生日,从来都不。”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故意回头作出张望的动作。
严靳说:“他早就没追了。”
“那你还拉我跑这么远。”我说。
“我喜欢。”他摸我的头发,说,“你好像也没有很不喜欢。”
我的脸颊变得有些热,可能是围巾环绕,也可能是我的心思被他一眼看穿且直接拆穿,很难为情。我没办法直接否认或是驳斥他,只好用沉默盖过这阵尴尬。
严靳问我:“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心想你都知道我在和尚酒吧了,你能不知道我住哪里吗?
还是说......他当真没想找我,这当真只是巧合?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去那种地方?他不是对宗教有任何兴趣的人,还是说,他和其他人有约?男的女的?什么关系?男的女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的问题为什么层出不穷?我的脑子怎么回事?我怎么越来越不像我自己?
有女歌手在路边唱歌,好会唱啊,嗓音好得不得了,唱的是firstlove,真是适合冬天。
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对面那颗树下站着一对情侣,那个男生我昨天在便利店门口看到过,他当时分明在和另一个女孩牵手的。
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马路上好多车啊,车都很守规矩,至少被我看着的这几分钟,没有发现随意变道的,是不是冬天到了,人投机取巧的心也被冻住了。
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
我的眼耳口鼻,我的五官,我的五感,摄入再多信息,都没办法成功帮我回避掉这个问题。我很作,我觉得我很作,走是我要走的,想念也是我要想的,好奇也是我要好奇的。
可我不好意思直接问他,因为真的丢人。
严靳看我,他拽了拽我的围巾,让我跟着他走。
他为什么要拽我的围巾,他不知道这个动作可爱得有些过头吗?严律师怎么会拽人围巾呢,他不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吗,不是说一不二的男人吗,怎么会做出这种小男孩才会有的举动?
他真的好可爱,他妈的,好可爱。我想死他了,爱死他了,我为什么还要跟他分开啊?
我一定是有病。
严靳让我跟着他去了一家拉面店,二郎系的拉面店,又小又破,大概是东京的“苍蝇馆子”。店里好多男人,一个女生都没有,顾客几乎都是本地的,都在叽里呱啦说日语。
他没问我的意思,给我点了一碗和他同样的面,叉烧好大,豆芽好多。
严靳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在东京待过一段时间,当时这家店就在了。”
我转头,很疑惑地看着他:“我怎么完全没听三叔提过。”
“除了吃饭、见面,他本来也没有必要向你提我。”
“也是。”
“当时的老板,是现任老板的爷爷。”
我咬了一口叉烧,问他:“七八岁,你跟着母亲过来的?”
严靳摇头:“我,还有家里的阿姨。”
我想了想:“上回在济州岛参加婚礼,我们不是碰到了一个阿姨吗?好像说在美国开餐饮店,连锁店。是她吗?我记得她是姓曹?”
“不是她,另一个。”严靳说,“你见过的,之前在黄洪飞家。”
“厨房里那个!?”
他笑起来:“我怎么知道。”
我听得一头雾水,干脆继续埋头吃叉烧。
严靳问我知不知道,我三叔刚出生时,奶奶为了去美国帮老头处理官司,把孩子扔给朋友照看的事。
我说:“知道啊,三叔母跟我讲过的。”
严靳说那位朋友就是他母亲。他又说:“那时候我也刚出生不久,我跟你三叔就差两天。”
严靳告诉我,当时家里请了两位阿姨照顾小孩,其中一位是在济州岛碰到的曹阿姨,另一位就是黄洪飞家里那个,姓蒋。
后来,我爷爷奶奶回国,三叔被接回家里,曹阿姨也辞职了,说是有亲戚在国外生了小孩,请她过去帮忙。而蒋阿姨在严靳家干了十几年,直到他上初二才离开。
我放下筷子,还是一头雾水,我问他:“蒋阿姨为什么会在黄洪飞家里啊?他俩是亲戚?”
严靳说:“蒋阿姨从我家离开之后,就来了东京,因为之前陪我在这边待过几年,她有些门路。后来找了一个华人结婚,日子过得还不错,一直没有要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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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丈夫去世,她很孤独,就总想起我来。她问我是不是一个人住,想要回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你知道的,我没这个需要,我也不喜欢。我问她要不要回国养老,我给她另外找处房子,她不同意,她说房子她自己也能找,她手头不缺钱。”
“然后你就把人家支到黄洪飞家里去了?”
“严格来说,那不叫黄洪飞家里。”严靳说,“那也是我家。”
我没心思吃面了,他越说得多,我脑子越乱。我放下筷子,皱眉看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代持。”
“他连房子都是你的?那其他......”我的眼皮连跳了两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母亲,不喜欢我拥有太多。”严靳回答。
我恍然一愣:“那mushroom是你的吗?”
“算是。”
“什么叫算是?是你说了算吗?”
“暂时不是,但可以是。”
“......能不能卖掉它?”
严靳没有对我的请求表示惊讶或者其他任何情绪,他只是很平淡地告诉我:“我想知道理由。”
我端起杯子,一杯冰水咕咚灌进喉咙,我清了清嗓说:“我不是不想让竹蜂继续演出下去,我只是、只是想跟他们斩断联系。股权变更应该也不会对他们产生太大影响吧。我一想到你和mushroom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我、我就心里不舒服......总觉得割舍不干净......”
“我和mushroom密不可分,与你想跟竹蜂割席,相关吗?”严靳看着我,他问我,“为什么要因为我的事而心里不舒服,为什么我的社会关系会影响到你,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我沉默了。虽然他不是用嘲讽的语气说的,但在我听来,这就是一种逼问。
我被他的逼问惹恼了。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想走,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距离他很近的地方,用压抑又沉闷的声音说:“回答我。”
我抬眼望四周,人太多了,我不想在这种地方和他纠缠,我挣了几下,我说你弄疼我了。
他还是重复那三个字,他说:“宁宁,我想听你的答案。”
“......”
他想用旁人的目光胁迫我,他想要胁迫我说话,他想听我吐露一些有的没的。
我讨厌被胁迫。
我坐回到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说:“没什么关系,是我僭越了。”我说,“你爱卖不卖。”
他松开我,没恼也没怒。他端起杯子,也不言不语地喝了半杯冰水。
我很快吃完了半碗面,胃都撑大了。我站起来,对他说:“严律师,多谢款待。”顿了一下,又更改了称呼,“或者应该叫你严老板?”
我走出拉面店,他没有挽留我,甚至没看我,也没再问我住哪家酒店。
我走到夜风里,在马路旁边,亮堂堂的马路边,先前的女歌手还在唱,她的嗓子真好啊,唱这么久声音仍旧清亮。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我拿出来,看到他给我发消息。
他说:今天答错了。下次见面我会再问,你想好回答。
45. 第 45 章
榕城天气预报一周都是多云,严靳母亲生日那天,却很意外地迎来了太阳,可能上天都被老头的纯爱之心深深打动,势必要照亮他的老年恋爱康庄大道。
寿宴阵势很大,宾客大都是老头请来的,比起庆祝生日,更像是主权宣告。
严靳母亲站在老头旁边笑着,灿烂又明丽,打扮得像朵花,永生花,她美得很用力、很实在,她是那种能量看上去特别足的人,仿佛永远不会凋零。
这种气质跟她儿子真的差得蛮远。
严靳当然也好看,但绝不灿烂,也绝不明丽。以前还温柔些,现在越发阴沉沉的,吃个拉面都不让我安生。
我之前的想法果然是对的,心思深沉的男人一点都不可爱,的的确确是一点都不可爱。
这个世界上可爱男人绝对是稀世珍品,男人这种生物天生有太多缺陷。心思深沉肯定算一个,再比如说,喜欢标榜自己宽宏大量,实则心眼儿比针小,一口闷气可以把自己憋死,也能把别人憋死。
这方面的佼佼者是方玉珩。
我回榕城没有通知方玉珩来机场接我,他在严靳母亲生日这天,从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在跟我怄气。
他是在很刻意地拿脸色给我看,想要用这张沉重的脸逼迫我主动向他低头,或许还想听我道歉、认错。他可能是在上一段婚姻中被彤彤宠坏了,宠得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了。
方玉珩原本是很聪明的,他本应该可以料想得到,一个无足轻重的男人对我甩脸色这件事,对我来说,同样也是无足轻重。
三叔母前些天警告我,寿宴当天老实做人,不要吊儿郎当,千万不准当众抽烟,最好可以把香烟和打火机这种东西从包里扔出去。
我依照她的意思做了,穿得得体优雅,对谁都笑微微的,老头很满意,主动把我喊到身边去,跟着严靳他妈和宾客打招呼。
我跟着她,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上回在济州岛参加婚礼遇到的,在美国开连锁餐饮的,小时候照顾过严靳和我三叔的,曹阿姨。
她走过来,跟严靳母亲还有我爷爷打招呼,热情洋溢。她的目光扫到我脸上时,我紧张坏了,下意识收住下巴,目光在地上逡巡。
我怕她认出我来,我怕她当众喊我严太太。
可能是我这个动作显得有点扭捏,有点小家子气。我爷爷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他“亲切”地喊我的名字,用玩笑的语气问我:“昨晚熬夜啦?”
我虎躯一震,站着身子,硬着头皮对曹阿姨笑,还主动跟她握手,说:“您好。”
严靳母亲向她介绍我,说我是老头孙女,又对我一通夸赞,用语亲切又自豪,就像我不只是老头孙女,同时还是她的孙女。
曹阿姨打量着我,我相信她一定认出我来了。那个眼神,显然不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对我一点都不陌生。
但她行事作风还挺稳妥,她没有戳穿我,反而附和着严靳母亲的话,把我夸得天花乱坠。我感觉她们很有点姐妹情谊在,亲近得不得了,远超纯粹的雇佣关系。
蛮神奇。
傍晚时分,我在花园再次碰到曹阿姨。这回是我独自一人了,她跟我打招呼,她叫我“易小姐”,依旧没喊我“严太太”。
我没跟她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您认出我了对吧?”
她抿着嘴笑,点头的同时,一头茂密的卷发跟着抖了抖:“像易小姐这么出挑的人,我想不认出都难吧。”
我眨了眨眼睛说:“还是您记性好。”
她又往前一步,走到离我更近的地方,她说:“易小姐放心,我不掺和年轻人的事,但有的事情,你们还是慎重些为好。”
我不动声色地对她微笑,没另外再多说什么。
-
第二天一早,我又离开了榕城。
这次离开不是因为害怕了,是因为惯性,行走在路上成为了一种惯性。东奔西走的生活蛮好的。
我去了浮云村。
之前在西北,那个看日出的大哥给我推荐的地方。他的老家就在浮云村所在的拓峰镇。
他说这里景美、人少、居住环境好,最近两年涌入了很多搞艺术的年轻人,把村子打扮得像模像样,现代农场搞了好几个,干干净净、光鲜亮丽,就是宣传不到位,来旅游的人特别少,农场也挣不到钱。
他说这些年轻人有能力、有审美,就是没有商业头脑。大自然啊,原始啊,健康啊,这些概念胡扯一通,没有商业头脑,都是白费,农场迟早得黄。
他让我抓紧时间来玩一趟。
浮云村不算大,除了水泥路就是青石板,村子中心新老建筑交错,有很多卖农产品的店铺,也有很多所谓“年轻人”的艺术,陶艺啊,刺绣啊,甚至还有木工。
村子里最大的农场叫晨曦农场,提供住宿,房子都还不错,大部分是一层高的小木屋,从照片看,采光很好,屋内的装修很现代,家具都是智能的,房子前面的景色也好,有的是花园,有的是稻田。
我预订了一间面对着草场的房子。据说村子里有马,我很久没骑马,也很久没看人骑马。
我认识的人里面,马骑得最好的就是严靳。他跨坐在马背上,浑然天成。
他天生是个骑士,天生懂得驯服。
我从拓峰镇打车,直接到了农场门口。接待我的是个年轻女孩,短发,她说自己叫苗苗。苗苗带我去了那间面对草场的屋子,我很惊喜,设身处地站在这里,闻到清新的带着绿草味道的空气,沐浴着柔和的阳光,比照片给人的观感还要美好。
我没来错地方。
行李放好之后,苗苗让厨房给我炒了两个菜,对付了一顿午饭,她说菜和米都是农场自己种的,没打药,没催熟,很天然。
我仔细一看,是挺天然,菜叶上还有虫眼。
苗苗借给我一辆自行车,她建议我骑车去街上逛一圈,我没要她的车,村子本来也没多大,出去走一圈,就当消食晒太阳。
其实我对那些年轻人的小店铺并无多大兴趣,陶艺、刺绣、木工我都纷纷略过了。我在一个老太太开的香料店里驻足了很久。
她好慈祥,好耐心,她的香料并排放在盒子里,她一个盒子挨着一个盒子地向我介绍,她告诉我,哪些可以吃、如何吃,哪些可以入药、哪些可以入香。
我想起之前在中东那边逛过的香料铺子,老太太的店铺不比那些差。
我零零散散地买了一堆,她用一种很古朴的方法给我包好,我拎着战利品往店外走,猝不及防地,又碰到了一位熟人。
世界还是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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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转转,爱人能遇到,仇人也能遇到。
这位熟人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因为他骗了我的感情,还骗了我的钱。
叶开朗站在青石板路上,在那家卖陶瓷的店铺门口,和一个长发女生相谈甚欢。我缓慢朝他走近,没喊也没闹,就怕把他吓跑。
但叶开朗可能是骗子当久了,天生五感精准,他像是精准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似的,很突兀地转了个头,冷不丁与我四目相对。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也不管长发美女了,拔腿就跑,跑得飞快,甚至还在拐角处把自己绊了一跤。
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
我们的鞋子在青石板路上踢达作响,阳光照耀着,跑得我满身汗。很可惜,我没追到他,香料的包装还差点抖散架。
我在路边冷饮店喝完一杯色素饮料,才慢慢走回农场,有点不甘心。我去了农场中心的三层小楼,苗苗在那里,我打算把香料交给她,在她手上,应该比在我手上的作用大。
谁想到我刚走到一楼,就看到叶开朗像个大爷似的坐在沙发上,苗苗正蹲在他旁边,给他膝盖上的擦伤涂碘伏。
看来老天偶尔也容不下欠债不还这种缺德事,才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叶开朗遇上。我走到沙发面前,把手里的香料一把砸到他肩膀上。
苗苗吓了一跳,叶开朗更是,他直接跳了起来。
我说:“坐下吧,别跑了,你累不累啊。”
苗苗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着他:“叶哥,你们认识?”
叶开朗拎着自己卷起的裤腿,躲在苗苗身后,他对我讪讪笑着:“认、认识啊,这我前前前女友。”
“只记得前前前女友?”我伸手从茶几上拿了瓶矿泉水,拧开,“不记得钱钱钱钱钱了?”
叶开朗找借口把苗苗支了出去,他坐回到沙发上,又伸手把我拉到身边坐下:“姑奶奶,几年不见,还这么辣。”
我坐下的同时拍开他的手:“还钱吧,别动手动脚。”
叶开朗把我拍过的手送到鼻尖闻了闻,他笑着看我,笑得很恣意:“碰碰手都不行?避嫌啊?有对象了?”
我以前就是被他这种笑鬼迷了心窍,才会被他骗钱,他笑容的弧度和严靳蛮像的。最大的区别在于,出现的频率。
严靳虽然不是那种随时都冷冰冰的人,但他的神色几乎都带着克制,很偶尔的时候,他才会露出那种没有余地的笑容,我都好久没看见过了。
一想到他,我的心就有点疲惫。
我靠着沙发闭上眼睛,我说:“还钱吧。”
叶开朗说:“吵架啦?”
我说:“还钱吧。”
叶开朗说:“你是来散心的?”
我说:“还钱。”
叶开朗说:“什么样的男人啊?”
我睁开眼睛:“记得算上利息。”
叶开朗摸了摸他的钻石耳钉,又露出刚才那种笑:“你好像很喜欢他。”
我说:“你信不信我报警抓你啊。”
他面对着阳光,懒洋洋地活动脖颈:“回避没有用的,休宁。”他说,“你看,我欠了你的钱,躲不掉,你欠了别人的爱,也躲不掉的。”
我说:“你懂什么。”
他说:“至少懂你嘛,否则怎么骗得到钱。”
46. 第 46 章
我本来以为叶开朗在晨曦农场能有点股份,没想到他纯粹是个打工混住的。
他死不要脸地告诉我:“要钱没有,要命,你也舍不得拿吧,休宁。”
我没有舍不得,我只是不敢要,我是遵纪守法好公民,我拿这个无赖没有办法。
他贱兮兮地对我说:“要不然,我出卖——”
“你的色相不值钱。”我说。
他乐呵呵地“哎哟”一声:“想什么呢,我不至于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啊,知道你心有所属,看不上我。”
“......”
“一个略有姿色且四肢健全的男青年,除了色相,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出卖了?”
“器官啊?怪吓人的。”
他两眼紧闭,一声叹息:“劳动力!”
就这样,我在晨曦农场待了好一阵子。叶开朗全程充当我的男司机、男保姆,我按天给他结算工资。靠这点工资还钱,得还到猴年马月。
不过,让前男友来做这种服务性工作,我心里有种别具一格的爽感。而且还特别省心,我爱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他门儿清。
就是有一点不好,他总喜欢打听严靳,偶尔还会自怜自艾地抱怨,说他现在才发现,我根本没有真心爱过他。
-
我连过年都没回榕城,一直到三月份,晨曦农场后山的桃花都开了,一派旖旎春色,游客也比往常多了许多。
苗苗邀请我去赏花,我没去,我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叶开朗看我在农场干坐着无聊,他说要带我去河边挖土,教我做陶艺。
我蛮惊讶:“做陶艺还能自己挖土?”
“别人没这本事,但我可以。”他骄傲得不得了,火速收拾装备就带着我出了门。
没想到,他带我去的小河边也有桃花。花朵映在水里悠悠荡漾,我发现,还是花好看,泥巴没那么好玩。
我握着小铁锹,在一旁赏花、偷懒。叶开朗挖着土,催我干活,我置若罔闻。
他一边挖土,一边说我别扭。
我问他我哪里别扭了,他说:“明明就很喜欢看花,苗苗邀请你,推三阻四做什么?”
我很少见地没有反驳他,因为我在一边赏花一边认真琢磨这个问题。
我似乎经常这样,心里想着不干这个、不干那个、讨厌这个、讨厌那个,其实也并非真的不要、不想、不喜欢。
我希望有人能主动送到我面前来。
我说我不要、不想、不喜欢,还是能主动送到我面前来。
我蹲在河边看花,没动,叶开朗用泥巴砸我:“挖土了!挖土了!”
我团了一把泥,砸回去报仇:“干什么?又不是我给你打工!”
他扔开小桶和铁锹,蹭着脸上的泥巴,笑嘻嘻的,做出要跟我大干一场的架势。他追,我跑,我追,他跑,泥巴桃花混在一起,在树林间乱飞,我们的衣服都弄脏了。
中途叶开朗手机响,他接通后说了没两句话,就被我扔过去的泥巴砸到了河水里。
我立马声明:“不是故意的!”
“苗苗说有人找你,”叶开朗攥紧泥巴对我大声喊道,“看来我得速战速决了!”
有人找我?可能是严靳,可能是三叔,可能是方玉珩或者其他人。严靳的概率比较大,因为他很有空。严律师很忙,但严老板很闲。我一想到严老板,就想到在东京吃拉面的晚上,就想到他逼问我,就觉得跟他没什么话好说。
严靳让我的心和脑子都变复杂了,注意力不集中,以至于被叶开朗砸到好几次。
我跑累了,一屁股在树旁坐下,坐下还不够,往后一仰,我躺了下去。叶开朗说我肯定是乞丐投胎,上辈子卷竹帘睡桥洞睡习惯了。
我看着天空出了片刻神,然后闭上了眼睛。山间起了一阵风,吹落好多花瓣,花瓣落在我的眼皮上、嘴唇边,落到我的衣领里,痒痒的,又很温柔。
我听到叶开朗在旁边收拾小桶、铁锹的声音,我问他:“泥巴挖够了吗?”
他说还差得远。
我听到他窸窸窣窣朝我身边走,我说:“离我远点,不准偷袭我。”
叶开朗不屑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还不够远啊?”
我一愣,睁开眼睛,看到了严靳的倒影,倒置的身影的那个倒影。他站在我脑袋的方向,低头看我,他对我伸出手:“起来吧。”
我没拉他的手,撑着树干从地上爬起来,我回头看了眼叶开朗,他无辜耸肩,然后继续埋头挖土,他说:“马上就差不多了,我先把东西拿回去。”
我抖了抖身上的泥,越抖越脏,出于礼貌,我主动跟严靳隔远了些,我说:“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他说:“我以为你要问我,你怎么才来。”
我干笑了一声:“严老板很高看自己啊。”
叶开朗大概是见势不妙,抓着铁锹小桶就跑了,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
我示意严靳一起往回走,我们安静无声地走了半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最后还是我先败下阵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有上次、东京,”我顿了顿,“不是偶遇吧?”
“当然。”他说。
“你跟踪我?”
“我没那么变态。”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变态的另有其人。”他转头看了我一眼,“你三叔,跟你通过电话之后,不放心,找了人一路跟着,倒也方便了我。”
-
我回房间洗了个澡,花瓣跟着泥水往地漏里钻,像暴雨天的河。
洗完澡,我走到餐厅门口,听到叶开朗正在跟严靳聊天,聊天的内容与我无关,都是关于浮云村的事。
我听到他给严靳介绍卖香料的周婆婆,种有机蔬菜的李伯伯,我又听叶开朗说,我答应他要投资浮云村,要帮大家搞电商平台,他夸我,说我善良美丽又大方。
我听得心里烦,走进去打断了他:“房间水龙头坏了,帮我修一下。”
叶开朗皱着眉头:“怎么又坏了?”
严靳低头喝茶,然后抬眼看我,我读不懂他的眼神。
我无暇去想叶开朗还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俩并排坐着,着实太奇怪了,我催着赶着让叶开朗从严靳旁边快些离开。
他站起来,我也没有去填补那个位置,我把严靳留在餐厅,跟着他跑了出去。
“怎么出来了?”叶开朗说,“上楼就赶我走,还以为是你嫌我碍事,想要二人世界。”
“你俩聊得挺高兴?”
叶开朗说:“严律师人挺好的,你玩儿腻了就跟人回去呗。”
“我回去了你上哪打工还钱?”
叶开朗清了清嗓:“我觉得,我们的账可以清了。”
“凭什么?”
叶开朗把我拉到背光的地方,他小声说:“严律师留下一叠文件,差点就要走,是我帮你把人留下来的。”
他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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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良缘不值二十万吗?”
我觉得这话问得好笑:“你又知道他是良缘,是好人了?”
“是孽缘是恶人又怎么?”叶开朗靠着墙壁说,“你喜欢不就好了。”
我叹了口气:“他为什么要走?你又是怎么留的?”
“为什么要走我不知道,但要留下他很简单啊,我跟他说,你中午在沙发上睡觉,都在咿咿呀呀喊他名字,要他亲亲,要他抱抱。”
“你放屁,我中午从不睡觉!”
“你管我放什么屁,有用不就得了。”
叶开朗绝对编得出这种臭不要脸的话,虽然我认为严靳不一定会相信他,但实在让我很没面子。
我连午饭都没吃,就回了我的小木屋。我不想跟严靳在一张桌子上坐着,不想感受他的目光,真的丢人,都怪叶开朗。严靳走后,我绝对要跟他重新算账!他妈的,我要给他减薪!
没过多久,严靳敲响了我的房门,他可能也没吃饭。我开门的瞬间他就告诉我,有东西要给我看。
我问他:“什么?”
他的眼神落在我把着门框的右手上:“进屋再说?”
我闪开身子,他走进来,随手带上了门。我坐在沙发上,他递给我两份文件,一份是股份转让协议,另一份,是判决书。
我随意翻了几下,转让协议是mushroom的,他把mushroom卖了。而判决书我看都没看,我知道,肯定是虞槐父母赢了。
我把文件放到一旁,抬头看严靳,我说:“其实我也没有要求你一定得这么做,我后来意识到了,我的要求有点无礼。”
他抬了抬下巴:“把剩下的看完吧。”
我摇头:“我不想看。”
“看看,没几页。”严靳的声音带着压迫。
你看,他又在逼我。我不知道是从什么节点开始的,我离开榕城的时候他还正常,他还顺着我,他还很温柔。
我犹豫片刻,翻开了那份判决书,里面的内容却与我想象的截然不同。
这不是启明的那个案子,这份判决书的被告姓赵,我认得这个名字,他是我小时候的钢琴老师。
严靳说:“他是个惯犯,我说服了他的学生父母起诉他。”
我忽然眼睛有点酸,我以为到我死都不会有人再管这件事。我抬眼看着他,心里有好多东西在疾速流淌,像暴雨天的河。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坐到我旁边,想要拉我的手,我躲开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躲开,就是条件反射。
我缓了半晌,问他:“给我看了这个你就要走,对吗?叶开朗说,你本来之前就是要走的。”
“我是有打算先走,但走了并不代表不回来。”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严靳扶着我的肩膀,把我转过去,与他正面相对,他说:“你跟叶开朗在河边追逐打闹,快乐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快乐得更长久些。所以我想过要走。”
“那为什么又留下来?”
“归根结底我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尚,你一时的快乐并不是最要紧的事。”
他无声叹了口气,像个陈述罪行的犯人,他的眼神里有懊恼,有挣扎,有愧疚,唯独没有悔恨。
他说:“我总想给你点什么,能给到快乐那最好,如果给不了,那些脏污的、见不得光的,我也想通通塞给你,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不想要的,我还是想给。”
47. 第 47 章
我被严靳抱到怀里去,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托举我、留下我、禁锢我。
轻而易举,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我不知道在他看来是如何。
“我不想让你在安全区待太久。”他垂眼看我,低下头,吻我的唇角,吻得特别轻,像羽毛掠过。
他说他花了很长时间尝试,试图用常人的心态、用健康的方式来爱我,但收效甚微。
“你没有得到幸福,我也没有得到宽慰。”他用沉静而理智的声音说。
他侧过头去,啃|咬我的脖子,他告诉我,他没有办法不爱我,这件事情从很早以前就注定了。
“我想要你。”他说:“在阿尔卑斯山的那个晚上,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脱|下衣服,衣料的摩擦声,比壁炉里的柴火还响得热烈。”
他说他当时以为那只是报复。很后来才意识到,那个夜晚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开始认真亲吻我了。抓着我的下巴,按住我的脖子。我们的亲吻一向热烈,但没有哪一回比得上此时此刻,整个木屋里都回响着我们的声音。
他是想要让我回忆起来,那天夜里的柴火是如何噼啪作响吗?
“拙劣的模仿浪费了太多时间,”严靳摸着我的头发,他把我的碎发别到耳朵后面,他在我耳边低语,“宁宁,你早就知道我本来的模样,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知道我想让你做什么。”
他想让我主动牵他的手,祈求他,说我爱他,说我渴望他。他还想让我痛,想让我流眼泪。他用了很多的理智去克制这种冲动,他想为了我去违背他的人性、动物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抓着他的衣服,我说:“可你又知道吗?我为什么总是在的你身边待不久?”
“我自己原本是不明白的。”我说:“我误以为是客观原因导致这种结果,虞槐、小蜜蜂、榕城,我误以为都是旁人的问题,都是旁人的错。”
我前几天才陡然意识到,那些都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
跟他的距离感让我痛苦又上瘾。
我说:“我离你越远,我越想念你,我越想念你,也就越爱你。”
我告诉他,这份爱活生生的,感受这份爱,也让我变得活生生的。我没办法一直待在他的身边,我怕距离消失,爱也会消失。
我一边在逃避什么,同时又在渴望相同的东西。我明白这种感受可能不大正常,但它是真实的,是存在的。
他勒紧我,几乎要把我勒到身体里了。他的拥抱就像是绳索。他说:“人类的情感不只有爱,爱消失了,还能有厌恶,有憎恨。”
他说:“宁宁,那也是活生生的感觉。”他说:“在我身边你永远不会感到麻木。”
他撬开我的嘴唇,用力咬了我的舌头。好痛,舌尖有铁锈味。
他问我:“感受到了吗?”
我感受到了。
爱、厌恶、憎恨,浓稠到一定程度,都会带着铁锈味,都是红色的。
“我们周一回榕城?还是周二?”
“我还没答应你。”
“周一吧,我重新布置了房间,回家看看,你应该会喜欢。”
叶开朗说得一点没错,我就是别扭,我就是喜欢等别人把东西塞到我怀里,推不走、打不掉、骂不开。
我不是不喜欢看桃花,我只是抵触情绪作怪。我只是觉得,轻飘飘的,偶然的,无足轻重的,才最安全和可靠。
我仍旧想要推开严靳,但我推不开了,他逼得太紧、太近,他的欲念像一张网,织得密不透风。
我喘不过气了,我好爱他。
-
我们光是在沙发上亲吻就耗费了两个多小时,我把眼泪和纠结通通留给了沙发。
他把我抱到床上时,我笑了,我也饿了,饥肠辘辘,饿得不行。我仰头看他,摸着他的下巴,他的眼角和唇角也都带着笑意,我说:“我饿了,我想吃饭。”
他俯下身来吻我的眼睛,他说:“我在你面前,你居然只想吃饭?”
我闭着眼睛笑,笑出了声音,我说:“那换别的吧。”
......
我比我以为的更加想念他的身体,可能他也是的,一旦开始,不到筋疲力竭根本停不下来。
晚饭是叶开朗给我们送到房间,我瘫在床上没动,严靳去开的门。
我听到叶开朗在门口对我喊:“账清了啊!”
严靳走回来,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把睡袍披在我肩膀上,他问我:“什么账清了?”
我像个软体动物一样靠在他胸前,我说:“你不记得他啦?他欠我钱啊。”
严靳一愣:“英国那个?”
“对啊。”我说,“你们聊那么开心,敢情你连人家身份都不知道?”
严靳托起我的脸,垂眸看着我说:“所以,这三个月你都和前男友待在一起。”
我笑着动了动眉毛:“吃醋啦?”
他又一把将我推回床上:“酸得要死。”
严靳开始挠我痒痒,没留半点情面。我对他又蹬又踹,东躲西藏。我本来就挣不过他,他还作弊,他合身压了上来,他好沉。
我的呼吸,承载着他的呼吸,我们一起起伏着。
我恍惚感觉,我的千愁万绪就好像没有修炼成功的小妖,而他像座高山,把它们通通压住了,小妖修为不够,一只都跑不掉。
只要我接纳这座山,那些心绪就没有机会再作怪了。他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宁。
猝不及防地,严靳往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他说:“不准再跑了。”
我下意识惊叫出声,片刻的恍惚之后,我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近,跟他贴紧,我用双腿缠住他,我说我不跑了,我说地球是圆的,怎么跑都绕不开你啊。
......
好端端的晚饭被我们吃成了夜宵。
吃完饭、洗完澡,我靠在严靳肩膀上,透过窗户,看星星。
我跟他说,外面这个草场可以骑马。
我问他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有一次,三叔带我骑马,他也在,那天我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但幸亏只是擦伤。
我说:“那天,是你把我抱上车的,你还记得吗?”
严靳说:“不记得了。”
我忽然听到有蚊子在飞,挥动右手拍了一下,不小心打到了他的脸颊,很脆亮的一声响。我说我只是打蚊子,春天到了,农场就是蚊子多。
他说我公报私仇。
我说:“你刚才还打|我|屁|股了,我们扯平。”
“我不跟你扯平,公平公正是人类造出来的谎话。”说着,他又把手伸|到我衣服里捏了一把,“欠着吧。”
我歪着脑袋瞪了他一眼:“真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严靳说,“我那会儿只当你是个孩子。把和小孩相处的细节通通记在脑子里,很有问题吧,我没有那个癖好,也没有兴趣犯罪。”
我直起身子,面对着他:“那你现在当我是什么?”
“你说呢?”
“我不要我说,我要你说。”
他默然地想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刚被移栽的歪脖子树啊。”
我抬起腿来蹬他:“就不能说句好听的话?”
他把我的左脚抓在掌心里,他说:“脚还是这么凉。”他往我脚背上哈了口热气,用手搓了搓,我觉得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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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了回来。
他说:“我当你是个宝贝。但这个词早被旁人用烂了,用得很廉价,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你。”
他又认真思忖了好一阵子:“你是我的一部分。”
“严靳。”
“嗯?”
“严律师。”
“怎么了?”
“严叔叔......”
“有事求我?”
“严老板!”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哈哈笑了:“喊着玩儿!”
-
我不记得这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但我睡得很沉,第二天临近中午,被窗外踢踢跶跶的动静吵醒。
睁开眼,严靳已经不在我旁边了,我摸了摸枕头,也不是温热的,他应该很早就起床了。
我在床上胡乱翻滚蠕动了一会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我走到窗边去看,去看到底是什么在踢跶作响。
我看到了一匹马,深棕色,皮毛发亮。
叶开朗给我介绍过这匹马,叫疾风,是个男孩儿,它很国际化,还有个英文名,叫winds,两个名字都是苗苗起的,她是晨曦农场的主理人,同时也是最大的股东。
疾风是匹很烈的马,严靳骑在它身上,它却显得低眉顺眼的,仿佛很是认可它的新主人。轻快的马蹄踏在初生的青草上,春意和生机浓得像是要催开百花。
我推开窗户,一边挥手一边喊严靳,温热的风钻进屋里,他转过头来,在马背上冲我笑,他的脸上有阳光,身后有松林,头顶有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眼前偶尔还有白鹭掠过。
我想看他在远处骑马,也想把他拉到身边亲吻。
他果然是个天生的骑士。
他果然天生懂得驯服。
-
我和严靳周一就从浮云村离开了。
我之前答应叶开朗要帮村子里搞农业现代化,搞电商平台云云。因为走得匆忙,什么都来不及做。我不是开空头支票的那种人,我留了一张银行卡给他。
叶开朗之前给我的计划书里面详细写了一个预算,初期大概需要两百七十五万零四千八百八十八元整,我那张卡里有三百万,我让他记得把剩下的钱转给我。
从晨曦农场,到榕城机场,除了必要的分开,严靳一直拉着我的手。先前我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我又重新坐回那辆熟悉的奥迪副驾,心脏倏尔停了一拍:“你不是说,三叔找人跟、跟着我了。”
“对啊。”他调整后视镜,问我,“怎么了?”
“那、那他岂不是知道你来找我?知道咱俩......”
“怕了?”
“没、没有啊。”
“那咱们去医院看看吧。”
“看什么?”
“结巴。”
“严靳!”
他笑着摇了摇头:“那人不会告诉你三叔的,我处理好了。不过......”
“不过?”
“如果你没意见,我不打算再瞒任何人。”
他这句话真的把我吓到了。不是因为我胆小怕事或是怎样,而是,严靳一向是个权衡利弊的人,和我这段感情关系,被任何人知道,只能带来麻烦,不可能收获任何祝福。
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我没、没意见。”
“真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要不赶在你妈和我爷爷结婚之前,咱俩先下手为强吧。”
他伸过手来摸我的后脑勺:“你要这么说,我就开民政局了。”
“别——我开玩笑。”我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咱俩的爱情刚活,我还不想让它死这么快。”
48. 第 48 章
我算是知道严靳为什么会笃定地认为,我一定会喜欢他重新布置过的房子了。
在这一方不大不小的空间内,我和他的界限几乎不存在了,没什么所谓“你的房间、我的房间”,连衣帽间都变成了共用。客厅里插了我喜欢的鲜花,沙发侧面放着他喜欢的绿植。储存意面的柜子里,有我爱吃的扁身面,有他爱吃的管状面。
他营造出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早就形影不离。
他是个自恋狂,也是个自大狂。
我躺在他腿上问他:“你就那么确定,我会跟你走吗?如果我没跟你回来,你看着这房子,不会觉得尴尬吗?”
他说不确定,一点都不确定,他心里完全是没底的。但他不会尴尬,他反问我:“为什么要尴尬?”
“我可能用错词了,”我说,“不是尴尬,是......‘难受’。”我有点回避这个词,因为讲出这两个字,也使得我自己成为了自恋狂、自大狂。
他会因为我的不在而难受,也就是我很重要的意思,也就是我很认可自己价值的意思。
真的太自恋、太自大了。
我没有立场再去嘲笑他。
严靳说:“当然会,但那没什么不好,你带给我的感受,我都接着。”
我发现了,他不仅自恋、自大,他还是个自虐狂。
我翻身换了个跪坐姿势,用双手捂住了他的口鼻,我轻声问他:“喜欢吗?”
他看着我,目光很冷静。他说喜欢,他的声音被我的掌心盖住了,有点闷。
我多用了几分力气,他被我抵在靠背上,微仰着头。我又问他:“喜欢吗?”
他不说话了,或许是我压得太紧,他的声音透不出来。但他对我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比得上世界上最漂亮的飞鸟的羽毛。
我还是没有松开手,我近距离地看着他,我说:“我让你不能呼吸,你不害怕吗?”
他的眼神还是很冷静的,但他轻轻蹙了眉头,我赶紧把手松开了。严靳深吸了一口气,很贪婪,立马凑上来吻我。
吻得也很贪婪,他把我的呼吸也夺走了。
我猜到了他的答案——他不害怕。
因为我也不怕。
-
一个月后,我跟严靳谈恋爱的事情被三叔母知道了。
起因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严靳陪我去楼下咖啡店买咖啡,三叔母在店里碰到了我们。那时候,我正在跟严靳拌嘴,他低下头来,亲了我一口。
他最近很擅长做这个,他总是用类似的行为解决一些无足轻重的小摩擦、小问题。
我也很受用。
但三叔母吓到了。
她手里的咖啡落到地上,服务员赶紧过来收拾,阵势蛮大的,所以我才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三叔母落荒而逃的背影。
严靳当然也看到了,我有点茫然地望着他,没说什么,他摸摸我的后脑勺,他说:“迟早要知道的。”
我略有不安,但我知道他说得很对,迟早要知道的。
三叔母的电话,比我预计的来得晚。半个月之后,我都快把这事儿忘了,她忽然约我出门喝下午茶。
她不许我拒绝她,她说:“你现在也是无业游民了,不准找借口不来。”
我心想我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无业游民吧,浮云村的事业多少也跟我有点关系。叶开朗这回还算靠谱,我回到榕城的第二个星期,他就把多余的钱悉数转给了我。
我跟三叔母在一家很古老的酒店见面,这里的下午茶味道很烂,但位置偏,几乎不会碰到熟人。
我做好了万全准备,以迎接三叔母的质问和劝阻。没想到她却搞了个别有一番风味的开头,她把严靳历任女友的资料,甩到了我的面前来。里面有我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
三叔母用力敲了敲桌上的资料:“这么厚一打啊!全是他前任!”
我眨了眨眼睛,偷笑,没接话。
三叔母皱褶眉头又说:“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我看他这辈子都玩儿不够!”
我本想找几句说辞敷衍一下,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只好随便“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啊?”三叔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觉得他对你就能真心实意啦?休宁,不要这么天真!”
她这话倒是让我挺纳闷儿的,似乎正在把严靳当成一个寻常花心男人在评判。我觉得这个反应太轻了,轻得我很不适应。
我迟疑地问她:“所以......你是担心他对我虚情假意,玩玩儿而已?”
“要不然呢?你这是什么语气啊?虚情假意是小问题吗?”
“大问题大问题,”我连连点头说,“那除了这个......其他......你觉得没问题?”
三叔母双手抱臂往后一靠:“什么其他?”
“比如,年轻差太大啊,什么情感层面的伦理道德啊,比如他和三叔的关系啊......之类的。”
“年龄差和真心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三叔母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至于他跟你三叔的关系......那跟你又没什么关系,他又不是你三叔,你俩又不是亲叔侄。”
我“噢”了一声,缓缓咧嘴笑了,我说她所言甚是有理。
三叔母指着桌上的文件:“这才是你该考虑的东西!”
我往三叔母身边凑了凑,拿出手机,一连给她看了五六个男人的社交媒体主页,包括并不限于陈舟、叶开朗、还有那谁,滑雪的那个,我记不得名字了。
我问三叔母:“感觉怎么样?”
三叔母说:“五花八门,但都挺帅啊,你年纪轻轻,恋爱经验又不足,找谁不比找严靳好啊?年纪大又有点姿色,这种男人最会骗人了!”
我清了清嗓:“这都我前任。”
“什么!?”
“所以你别担心,我跟他,半斤八两。”
-
和三叔母聊了那么一场,我挺欣慰的,至于她欣不欣慰我就不知道了。
三叔母说得对,她无意识讲出的几句话让我振聋发聩。严靳又不是我亲三叔。他和三叔的关系,跟我又没多大关系。我甚至开始觉得我之前的担忧完全是自寻烦恼。
只要严靳他妈不跟我爷爷结婚,我们就万事大吉。
而在我可预见的范围内,老头在情感上早已深深坠入爱河,情深似海到仿佛要把身心灵的一切都交出去。但理智上,他这种自私鬼,交出身心灵也不会交出钱和权。他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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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自己,其次是血缘。除了这些,他什么都不信的。
他不会跟严靳母亲结婚。
我们是安全的。
然而这个念头没能在我脑海中持续太久。一天,一位不速之客敲响了严靳的家门,也敲碎了我的安宁。
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是周末。我把严靳按在身边,让他陪我赖床,不准早起。阳光洒在地板上,变换着角度,大概上午十点多,我有点饿了,他起床做饭,我坐在旁边看他煎鸡蛋、烤面包、切水果。
那种恬静的安稳感让我回忆起浮云村的恬适生活,我想起了叶开朗。
于是我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想问他项目的事情,打了三个,他没接。
我又试探着打给了苗苗,苗苗接了,接得很快,她说她正想找我。我问她什么事,她说叶开朗卷钱逃跑了。
严靳端着早餐转身,放上岛台,他歪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举手投足都透露着熟悉和自然,很像那种蜜月期的新婚丈夫。
我摸了摸脸,又皱了皱鼻子。
他坐下来,问我怎么了,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说叶开朗梅开二度,又骗走了我的钱。
他也笑了,他说他不会帮我讨这笔债。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如果那天不是叶开朗拒收文件,他或许一心软就走了,不知道我猴年马月才能跟他回家。
我心里有点气,又觉得好笑,我把脸埋在掌心里,来回左右地揉。我有点不好意思,被叶开朗连两回,让我显得很笨。
严靳拉住我,把叉子递到我手里,他说:“我替他还你,就当是对他这三个多月的感谢。”
“感谢个屁!”我抬起头说,“他给我当牛做马,我给他发工资的!”
“他给你当牛做马?怎么当的?”
我一愣:“就......开车、骑车带我出门啊,陪我吃饭啊,带我找乐子啊......”
“还找乐子?”
“不可以吗?只准你在大城市里灯红酒绿,不准我在乡野山间找找乐子?”
“谁告诉你我灯红酒绿了?”
“不需要谁告诉,我又不是——”
话没说完,门铃响了。他和我都有点惊讶,因为这个地方,很少有人造访。
严靳去开门,我回房间换了套得体些的衣服。换完衣服,我走到客厅,我看到了薛阿姨,就是在美国开连锁餐饮那个。
我把目光投给严靳,他的表情丝毫不慌,他把我喊到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薛阿姨把我们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她坐下喝茶,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说:“我今天来呀,不是为了讨茶喝,也不是为了闲聊。”
严靳拉着我一起坐下:“您有事直说吧,都是自己人。”
薛阿姨放下茶杯,微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俩感情好,所以我今天才过来。”
她的嘴角还挂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了,她说:“我纠结了很长时间,还是觉得,应该把真相告诉你们。”
她说:“他是你三叔。”
她说:“严律师,不该姓严的。”
她说:“他和你一样,姓易。”
她说:“他才是你三叔。”
49. 第 49 章
我不知道是哪根筋打错,难以自控地笑出了声音,我知道这个反应很不礼貌,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
太好笑了,这件事情的滑稽程度之深,以至于我无暇去分辨它的真假,暂且只是想笑。
薛阿姨清了清嗓,我努力控制着我跳跃的嘴角,抬头望了严靳一眼,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转头看我,他也对我微笑。
他的笑让薛阿姨感到荒谬。但我喜欢,我很喜欢他对我笑。
薛阿姨的手指在杯柄上上下游走,像是在思考。我们无一人提问或是表达惊讶。她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他说她有话要跟严靳单独聊。
严靳给我面子,说我是自己人,但我也不好意思脸皮太厚,赖着不走听人秘密。我正准备站起来,严靳先了我一步,把我按在了沙发上,他对薛阿姨说:“去书房聊吧。”
等他俩离开,偌大的客厅又只剩我一人,我摆弄着客厅里的绿植,手脚不停。我逐渐感受到,我的心和脑子,也跟手脚一个街拍,是慌的、是乱的,我捕捉到了一种特别真实的不安。
我觉得薛阿姨应该不至于信口开河,她没必要撒这种谎,轻而易举就能被戳破的谎。又不是古代,需要滴血验亲之类的,搞得场面宏伟,阵势巨大,搞得一大家哭哭啼啼、尴尴尬尬。我们是现代人嘛,现代人有科技的。做个亲子鉴定又不是难事,在这个问题上撒谎,一点意义都没有。
但我也不认为薛阿姨此次拜访纯粹是出于好心。
她看上去就是一副有所求的样子。
我很早以前就提过,我无法从专业水平评价一个人是否有本事,因为我文化素养极其有限,但我见过很多有本事的人,我一眼就能辨真假。
对于有所求的人也是同样的。
我在我爷爷我爸我妈我三叔,甚至是方玉珩的身边,都见过太多有所求的人,有的人直白些,姿态低一些,有的人故作姿态,显得更含蓄。
但他们的眼神,和薛阿姨是一模一样。
欲望和不安交织的眼神。
我去阳台找了个喷壶,给鸭脚木的叶子喷水,我不确定鸭脚木的叶子需不需要喷水,平时这些植物都是严靳在管,其实它也不脏,但我就是想找点事情做。
我不太确定严靳从书房出来会对我说什么。他是谁,或者不是谁,其实对我个人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有些心烦,我之前恋爱一直都顺顺当当,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出现这么多的幺蛾子。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总是情不自禁要跌入一些深度思考的情景之中。
这对我消耗很大,我觉得感情对人类而言,真不见得就一定是好东西。
所以我之前试图推开他,但我失败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这个失败者早就竭了力气和心气,开始眷恋起他的手臂、后背、胸膛、心脏。我好失败,我已经完全不想再把他推远了。
-
一棵鸭脚木被我喷得水淋淋,我不确定他的生命力如何,怕持之以恒的胡搞一通把他弄死,所以我停下了对它的柔|躏,将魔爪对准了旁边的龟背竹。
刚喷了两片叶子,就隐约听到书房门响,不一会儿,我看到俩人走了出来。
薛阿姨走在前面,步伐很重,定型过的一头卷发仿佛压着她,把她的脚步压得更重。她的脸拉得很长,经过我身边时,她飞速看了我一眼,走了。
她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敌人,我觉得莫名其妙,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严靳送她到门口,我好奇心作祟,没办法老实待在原地,我轻手轻脚地跟过去,躲在墙壁背后认真偷听。
我听到薛阿姨说:“你再好好想想吧。”
我正纳闷儿,她在让严靳“想”什么,下一秒,那人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偷听啊。”严靳垂眸看我,我们贴得很近。他故意的,我想从他胳膊下溜走,刚一弯腰又被他抓回来。
他用探究的眼神看我,一种无声的审问。我知道我的审判官想要说什么问什么。
我缓慢眨了眨眼睛,冷不丁笑了起来,我说:“怎么办啊,”我看着严靳,我故意喊了他一声三叔。喊得轻言细语,暧昧黏湿。我把他惹恼了,他皱了眉头。
严靳抓着我的脖子把我拽到面前,他低头看着我,我们贴得更近了,因为焦距的缘故,我已经看不清他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
但那也没什么,看不清没什么,至少我还碰得到。他就在我的面前,我们甚至不是相隔咫尺,我们是亲密无间。
我踮起脚,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然后笑着对他说:“我不管这些,我又不跟你生孩子。”
他松开我的脖子,笑了。
我问他,薛阿姨跟他在书房里说了什么,问完我又立刻找补,我说我就是随口一问,如果不方便回答,不用告诉我,我不会继续好奇也不会生气。
他抓着我的腰,用力掐了一把,他说他不喜欢我的补充说明。他让我想问就问,不用顾忌任何东西,现在和以后都是。
严靳告诉我,薛阿姨在美国的生意好像出了点问题,她想要钱。
这个回答既在我的预想之中又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愣了一下:“她威胁你?”
“这算是一层意思。”严靳说,“如果我不想让她去找你爷爷胡言乱语,我给她钱,她会听话。”
“那第二层呢?”
严靳托着我的屁|股把我抱了起来,他把我抵在墙壁上,抬眼望着我说:“如果我想要张开血盆大口吞掉你易家财产,她会欣然提供人证物证,事成之后,我给她一笔资金救急,作为感谢。”
我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来回摩挲,我无声笑了笑:“那你要选哪一个?”
“我哪一个都不选。”严靳凑上来咬我的耳垂,他说,“易家最值钱的宝贝早就在我囊中,我不需要她的帮忙。”
我闭上眼睛,仰头伸长了脖子:“那她去找老头告状怎么办?”
“他们的事,关我什么事。”
“老头要跟你做亲子鉴定怎么办?”
“我说了,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没有配合的义务。”
我想了想:“但他可以找我三叔啊。”
“你三叔不是他儿子,我就是他儿子了?”
我摸着他的头发笑,我说:“严靳,你好缺德。”
他抱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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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上托了托,转身朝卧室走,他说:“宝贝,你也是。”
......
很多时候我都感觉,我和严靳缺了些人性,我们真的更像动物。筋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我转头打量他,看得很认真,我还是觉得,我和他分明长得一点都不像。
他跟我家那些道德败坏、道貌岸然的老东西,更是一点都不像。
我拉过他的胳膊枕在脖子底下,像是自我说服般喃喃道:“你不是我三叔。”
他点头,像在给我念安心咒,他说:“我不是。”
我缩在他怀里无声躺了一会儿,我发现我嘴上说着无所谓,心头还是有点发虚。我翻身爬起来,趴在他胸口上,我问他:“薛阿姨的话是真是假,你当真没有半点好奇吗?”
严靳睁开眼睛,他说:“好奇。”
“你希望是哪个结果?”我追问道。
严靳沉默须臾,才开口道:“如果她不是我亲生母亲,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我都可以释怀。”
我骤然意识到,原来他也是在意的。
他当然应该在意,他是人,他有感情,他有血有肉有温度,他的心很柔软。小孩天然就渴望来自父母的爱,严靳小时候当然也一样,他又不是什么坚不可摧的转世灵童,他只是个寻常的、渴望被爱、被保护的,有没有得到爱和保护的小孩。
“但如果薛阿姨所言不实,我们就简单了。”
我伸长了手臂抱他,不带任何瑟|情意味的。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力量,但我想要爱他、保护他。
我不能自私地,把他圈禁在未知的迷雾里。
他需要知道真相,他需要得到释怀。
我说:“我也好奇,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
那些犹豫和纠结占据着我们的大脑,我原本还以为晚上会睡不着觉,没想到刚沾到枕头就断了意识,可能是累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告诉严靳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严靳说他也做了一个梦。
他问我梦到什么,我说我不记得了,但梦里有你。
我说:“你不是几乎不做梦吗,怎么突然转性了。”
他笑了笑说,梦这种东西,哪里是人能控制的。
我问他,梦到什么了,是不是和我一样,也不记得。
他摇头,他说他记得好清楚。
他梦到了他的小时候,他在阁楼里看书,听到楼下有动静,他就探头出去张望,他看到了一棵苹果树,树下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女人在吃苹果,还抬头对他笑。
他说那个年轻女人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她从果树上摘苹果,摘了好多苹果,一个接一个地往阁楼上扔。严靳说他站在窗户旁边差点被苹果砸到,女人还在树下笑他,然后继续朝他扔苹果。
很快,房间被苹果堆满,整个屋子里都散发着清淡的甜香。
他抓起手边最近的一颗苹果,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又脆又甜。他再次回到窗户面前,想要找寻那个年轻女人,女人不见了。
他醒了过来。
我眯着眼睛对他笑,笑够了就凑过去亲吻他,我轻声对严靳说:“别在梦里找了,姐姐在这儿呢。”
50. 第 50 章
我们都对真相感到好奇。严靳试图联系蒋阿姨,核实薛阿姨言论。如果这件事情为真,蒋阿姨不该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蒋阿姨没有直接回答严靳的问题,她说自己还在东京,等她过几天回国再跟严靳当面聊,她让严靳不要胡思乱想。
这可真是一句雪上加霜的废话。对严靳来说,蒋阿姨的态度可能还具有两面性,对我而言,就像掠过荒草的北风,让我的心开始剧烈摇摆。
很快,严靳母亲又主动联系了他。我在旁边听着这通电话,她的语气比起往常要柔和一些,是心虚导致的吗?还是悔愧之类的?
严靳母亲说,她知道薛阿姨来找过他,她说薛阿姨的话都是谎言,不可信。
她告诉严靳,这些年来,薛阿姨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在伸手向她借钱或是要钱。她看在往日情分上,都给了。
前些天,薛阿姨又找上她,说自己的生意出了点问题,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薛阿姨开出了一个很大的数字。严靳母亲觉得,都是因为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才让薛阿姨有了狮子大开口的底气。
她不能让对方再继续这样无理取闹,她拒绝了薛阿姨的一切要求。于是那个贪心的女人狗急跳墙、慌不择路地找上了严靳。
严靳在电话这头沉默着。
他母亲又说:“我知道你心里很乱,过来聊聊吧,我在弗吉尼亚。你如果不相信我的一面之词,我会通知薛丽和蒋桂英一起过来,咱们当面对质、把话说开。”
-
我坚持要与严靳同行。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搭上了飞往华盛顿的飞机,然后几乎没有停歇,只是换上了一套相对得体的衣服鞋子,又驱车前往弗吉尼亚。
严靳母亲的“度假小屋”比我想象的要偏远、要豪华,比老头在国内那套山间别墅足足大出了一倍多,房子周遭都是葱郁的森林。透过树木间隙,望出去很远很远,才能隐约瞧见别的建筑物的影子。
我们是傍晚到的,我的造访显然是在严靳母亲的意料之外。她看着我,脸色的表情千变万化,隔了约莫半分钟,才缓过神来请我进屋。
这种行为着实有些失礼,很不像她。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四平八稳的,像座堕入红尘的菩萨。虽然她和闺蜜老公乱搞,但这并不影响表面气质。
进屋之后,严靳母亲没有问我为什么跟着严靳一同前来,她只是让我随意闲逛,然后兀自去了厨房,说是要给我泡茶。
我很惊讶,这么大一栋房子,居然只住着她一个人,居然连一个佣人都没有。
如果把我丢到这种四面环树的幽僻大房子里独处,我是绝对不敢闭上眼睛的。周遭风也阴森树也阴森,仿佛随时都会闹鬼。
我没有去四处参观,只是在沙发上坐下。严靳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我说如果你们结束得早,我们可以回华盛顿再吃饭。
他说好。
我说我很少来美国,没有来过弗吉尼亚,华盛顿也只来过一回,还是跟方玉珩一起。严靳笑了笑,他说他对这里还算熟悉。
我说你也没有比我多活很多年,你怎么哪里都去过,哪里都熟悉,你的一天是不是有四十八个小时?
严靳跟我分享他在华盛顿的经历,分享那些餐厅、酒馆、展馆、咖啡店。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我们今天是来这边度假的,我沉浸在他的叙述里。
我特别喜欢听他讲一些琐碎的事情,他的嗓音很低,起伏很少,即便是笑声都是沉静的,像一双手,可以把我心间的褶皱抹平。
我几乎要忘记我们此行的来意了。
严靳母亲的茶泡了很久,等她端着茶杯出来,薛阿姨也到了。
我恢复正襟危坐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整理了衣服。严靳母亲淡淡看了薛阿姨一眼,又打电话给蒋阿姨,想要催促她,对方却一直没接。
我们四个人坐在客厅里,气氛生硬又冰冷。
过了约莫半小时,薛阿姨有些急躁了,她清了清嗓说:“她的电话打不通就算了吧,咱们也不能干等一整晚啊。”
严靳母亲点了点头,她看着我,笑眯眯地说:“休宁如果累了,可以去楼上卧室休息。”
她是在赶我走,我是个外人,我知道的。
我对他们的秘密也没有多大兴趣,出于尊重,我站起来,很配合地打了个呵欠,我说:“我的确有点困了,我上去睡会儿。”
严靳对我点头,他让我安心睡,走的时候他来叫我。
我的疲惫不是假的,一路舟车劳顿,如果不是一颗心悬着落不了地,早就在车上呼呼大睡了。我随便进了一个房间,是卧室,但明显不是主卧,我没有去碰床上的东西,找了把椅子坐下。坐了一会儿我又站起来,重新找了个有阳台的房间,因为我想要抽烟。
我看着窗外茂盛的树,一层层地被夜色淹没,手中的烟燃烧殆尽,我也困意渐浓,我回到屋内,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毫不夸张地说,屁股沾到椅子的瞬间,我的上下眼皮也分不开了。
我睡了过去,趴在桌子上。睡得不实在,屋里断电的瞬间,大概是光线的变化让我醒了过来。
我第一反应是重新把眼睛闭上,我就是那种掩耳盗铃之鼠辈,我真的很怕大房子闹鬼。但我隐约闻到了一点焦糊的味道,有很浓的烟味,大概是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火灾比鬼可怕多了。我抓起手机往楼下跑,黑乎乎的,没有灯,我踩空楼梯,直接滚了下去。
然后......我居然听到了枪响?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手脚软得仿佛有电流通过。我不敢站起来,只是在地上缓慢地爬、机械地爬、笨拙地爬。
脑子的转速反倒比身体快很多,我在想,是不是严靳母亲的房子太过豪华,引来了入室抢劫的犯罪分子。
黑暗处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在我惊叫出声之前,另一只手又紧紧捂住了我的口鼻。
仅存的一丝理智帮我辨别出了这双手,是严靳的手,我把喊声咽回喉咙。
我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他缓慢挪动,厨房飘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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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烟钻进了我的鼻子,我几乎要咳出来了,但我不敢。
严靳正带着我往窗户的方向走。我明白他的意图,我们可以从窗口翻出去,屋外是游泳池,游泳池再往前跑一段路,就能回到汽车上。
我们翻窗的时候,被人发现了。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耳边噼里啪啦好几声响,我连眼睛都没敢睁太开。
严靳抱着我,躲在白色石柱的背后。我看到停车场的方向有人,他当然也注意到了,我们只好往反方向逃,我们跑进了树林里。
深不见底的树林里。
太离谱了,我做梦都没有这么离谱过。
被两三个拿枪的彪形大汉追赶着,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们跑进深山里,我保证这里一定有蛇、有野兽。我隐约还听到了远处的嚎叫,不知道是风、是熊还是其他什么鬼东西。
我脚上穿了一双高跟鞋,还他妈是12cm的细高跟!我这辈子不想再看到高跟鞋这个奴役女人的狗屁玩意儿,等我回家我要把它们统统扔掉!他妈的,细高跟!杀千刀的细高跟!
但此时我仍旧需要它,我不敢脱下它光脚走路。碎石之类的都算了,我怕踩到诡异的昆虫尸体或者让蚂蝗之类的东西钻到我皮肤里,因为这里好湿润。
美国有蚂蝗吗?我不怎么看贝尔,我不知道他在森林里冒了什么险,或者他去得也不一定是美国的森林吧,我不知道,我一点都没有看过。
我以后也不会看的。我甚至连森林也不想再去了,我本来今年冬天打算去北欧的小树林里过圣诞的。
我现在看到浓密的树木就觉得阴影深重。
严靳还是很理智,只是呼吸有些急促,他拉着我的手,往隐蔽同时又还算平坦的地方走。他带着我走哪,我就走哪,一路上我们半句话都没有说过。耳边除了树叶和风的声音,只有我俩的喘息和我自己的心跳。
在急促的奔逃间,我几乎丢掉了对时间的感知,我不确定我们究竟走了多久,我的脚踝越来越痛,从楼梯上摔下去时应该是扭到了。
严靳看我越走越慢,他停了下来。我猝不及防被他按到了怀里,他终于开口跟我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在隐约发颤,他说:“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来。”
刚才在屋里我就害怕,现在我更是后怕。我伸出手紧紧地环抱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组织好思绪。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薛阿姨死了。
我蓦然一愣,我问他那些人是谁,是入室抢劫吗?问完我就觉得不对,入室抢劫何苦要追我们到树林里。
这种行为更像是要斩草除根,更像是......要灭口。
我从严靳的怀抱中站直,又伸手去拉拽他的胳膊,我问他:“你母亲呢......?”
他没说话。
我这才发现,他的胳膊湿漉漉的,我搓了搓手指,很黏。是血。
我睁大眼睛看他,他对我摇头说没事,他说可能是刚才被什么东西刮到了。我不是很相信,我其实心里有预感,那应该是枪伤。
51. 第 51 章
我问严靳需要我做什么。
他摇头,靠在大树上,自己包扎了伤口,用的是手帕。我觉得这玩意儿不是很顶用,我说:“可惜严律师今天没有穿正装打领带,领带比手帕管用。”
他笑了,可能是我这话听上去不大严肃。
我也不知道我的脑子究竟是怎么转的。心中的恐惧莫名散去了,就在刚才某一个节点,很模糊的一个节点,我们穿梭在树林里,各种不知名的树木枝桠刮挠着我的脸。
心里忽然“啪!”的一声响,就像一个巨大的气泡从水底往上冒,离开水面接触到氧气的那一瞬间,破了。我的恐惧就像这样,破了。
这算是物极必反吗?
严靳靠在树上喘了几口粗气,他垂着眼我笑,他说:“领带这种东西......更适合用来蒙你的眼睛。”
这回轮到我发笑了,我俩的脑子可能都不大正常。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都还能准确回忆起当天晚上的情境,是吊桥效应作祟吗?我们浸泡在危险之中,筋疲力竭,我却想要跟他接吻。
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让我略微感羞愧,所以它成为了我的秘密,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严靳。
那两个追我们的人跟得很紧,隔三差五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
我们可以顺利脱逃吗?我不确定,我的心里已经自动浮现出了多个交代性命的场景。如果我当真跟他一起死在这儿了,应该会有很多人说我俩的闲言碎语吧。
我不太介意这个。我反倒还有些喜欢。
我们继续往更深处走,刚开始时,严靳还把我的手拉得很紧,逐渐地,我能感觉到,他的力气越来越弱,可能是因为伤口流了很多血,他的脚步也越来越沉。
我停了下来,我让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他拒绝了。他问我脚踝痛不痛,我说没事,就磨破点皮。
严靳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他说:“我们找个平坦的地方休息。”
我回头张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我说:“他们好像没有跟来了。”
我们在一处石头旁边停下,我竖起耳朵,默默无语地熬了半个小时,的确没有再听到任何类似于人类脚步的动静。我和严靳都累了,不打算继续移动,但也不敢原路返回。
我们计划就在这里等天亮。幸亏不是冬天,否则我俩一定会被冻死。
这天晚上我们说了好多话,他跟我讲故事,我跟他讲故事,仿佛快要把这一辈子发生过的事情说完了,天空总算有了一点泛白的意思。
我搓了搓他的手背,说:“咱俩又要一起看日出了。”
他很短促地呻|口今了一声,没给我别的回应。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凑上去贴他额头,一头的冷汗,他仿佛是在发烧。
我用力摇晃他,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我说:“我扶你起来,天快亮了,我看得清路,咱们往外走。”
严靳撑着石头站起来,晃晃悠悠的,他没有说行或是不行,我怀疑他的大脑根本没有清醒。但我管不了他的意见了,我怀疑发烧是伤口感染引起的,我要尽快带他去医院。
心亏我的兜里装着手机,一晚上没用,电量也还充足。我没敢原路返回,怕那俩人还在房子里守株待兔,我打开地图摸索出了一条新道路。
刚开始我们走得很艰难,因为光线实在迷蒙,严靳又始终有点昏沉,我只好拖着他走,我对他的重量很不适应,肩膀都要碎了,还得一路跟他说话,我怕他彻底昏睡过去。
我俩一起死在这里没问题,桃色八卦满天飞没问题,但死一个活一个这种事情问题很大,我无法接受。
直到太阳初升,视觉没了阻碍,我的身体逐渐对疲累感到麻木,反而是走得比先前顺利。了。走出林区看到人类建筑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差点嚎啕大哭。
我没有直接把严靳带出去,他一身的血,看上去像是从什么命案现场逃出来的,我怕他吓到人,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我给他找了一棵树,让他靠着休息,然后我踢开高跟鞋,一路小跑到了大路上,鼓起勇气,随机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给我开门的是个老太太,美国老太太,白头发,卷卷的。她被我吓了一大跳,一直在喊上帝耶稣。
我很理解她的惊吓,毕竟我现在的形象也不是一个“蓬头垢面”就足以概括,我的身上也有血。
我连声安抚她,我说我不是坏人,我只是过来徒步的,但我迷路了,我好不容易才从森林里走出来,我跟她说我的朋友受了伤,我需要药品和水。
老太太一边皱眉一边请我进门,可能是看我面善,也可能是出于害怕,她悉数满足了我的请求,还额外给了我一双鞋。
她的尺码比我略微大些,但比起高跟鞋或者光脚来说,好了不止一万倍。
我没在老太太的房子里多待,拿着她给我的东西,一路疾奔回了严靳身边。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我觉得他随时又要昏睡过去了。
我把消炎药塞到他嘴里,给他灌了一口水,他咳嗽了几声。我用剪刀剪开手帕和衣物,血痂和液体、织物混粘连在一起,看得我头皮发麻。他胳膊上的创面太恐怖了,绝对不是树枝石头剐蹭留下的。
我用现成的东西帮他清洗伤口,按照常识,进行了简单包扎。他痛得眉头紧皱,陡然睁开了眼睛。
我忙问他感觉怎么样,他问我身上是不是有烟。
我给他点燃了一根,又拿出手机准备打救护车。
他颤抖着吸了一口,对我摇头,他说:“这里不安全,先回华盛顿。”
不知道他拨了谁的电话,一个多小时后,有个华人模样的男人开车过来,把我们送到了华盛顿一处私人诊所。我不了解具体情况,很担心多说多错,去诊所的路上,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其实那个司机还挺彬彬有礼的。不仅彬彬有礼,还很细心,他甚至还折返回来,给我们准备了崭新的衣物。
严靳处理完伤口,昏睡了大半天,晚上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烧了。他用那双疲惫的眼睛注视着我,他说:“你救了我的命。”
我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要战术性喝水。手机响了,我接起来。电话接通,我自然地“喂”了一声,对面陷入寂静,我侧头一看才发现,我接了严靳的手机。
听筒里忽然传来我爷爷的声音,老头说:“怎么是你?”
我干咳了两声,也没想多解释,我说:“严叔叔暂时没空,你有事吗?我帮你转达。”
老头问我们现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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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美国,然后我就听到了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绝对是他在摔东西。
半晌后,他用命令的语气让我们回国,我说暂时不行,他又给我劈头盖脸一顿骂。
严靳把手机拿了过去,他没怎么说话,“嗯”了两声就挂了。他对我招手,我坐在他床边,他把我抱到怀里,说:“你爷爷知道知道薛阿姨的事了。”
我从他的怀抱里弹起来:“那也知道你的事了!?”
“薛阿姨的女儿找上了他。”
“你妈在哪?”
“不知道。”
“蒋阿姨呢?”
严靳摇头:“她在东京的房子,昨晚也发生了火灾,但家里没人。”
我盯着严靳的眼睛发了会儿愣,又重新扑进了他的怀抱里。我好困,我也累了。
-
我们主动报了警,配合处理完相关事情后,还是坐上了回国的飞机,最快的一班飞机。严靳说事情太乱了,他不出面没法儿解决。
我闷头闷脑地“嗯”了声。
他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问我是不是害怕了?
我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在弗吉尼亚那个晚上我已经怕过头了。”
我把他的右手攥到掌心里,我说:“你活着就够了。不管是作为严叔叔......还是......我三叔。”
严靳反手抓住我,他摇了摇头,他说他只打算把火灾和买凶的事搞清楚,至于身世,他已经完全无所谓了。
可事情并不按照我们的意愿发展。
他在飞机上睡了一觉,睡到半程又开始发烧,落地之后仍旧昏迷不醒,直接被救护车拉到了医院去。
老头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用一些见不得人的办法,拿走了严靳的生物样本,送去做DNA检测。
我在医院跟老头大吵了一架。我说:“你不怕你的行为让三叔心寒吗?”
他的拐杖用力敲打着地面,对我大声吼叫:“你懂个屁!宏卓根本就不是我儿子!”
我说:“他怎么就不是你儿子了!?你随便听了几句闲言碎语,连自己儿子都不认识了?”我骂他老眼昏花,年迈昏聩!
老头从没见我这样口不择言过,他被我气得发抖,仿佛随时都要跳起来,他连声质问我:“机器能做假吗!!检测报告能做假吗!!!血脉能做假吗!!!”
我怔了一瞬,我猜想或许在他拨通严靳电话的那一刻,已经和三叔验过DNA了,否则也不会那么急着催我们回国。
但我没有示弱,我立马又说:“所以呢?三叔不是你儿子,严靳就是你儿子了?”
我说你不要想儿子想疯了,随便抓到一个顺眼的,就觉得是你自己家的,我说你做梦吧,你的劣质基因生不出严靳这样的人来!
老头一棍子敲我脑门儿上,给我震得头昏眼花,他说:“你给我滚出去!我易家怎么生出你这种没有老少的东西!”
我对他笑了,我说:“你易家就只能生出我这种没有老少的东西,”我说,“你认命吧。”
老头还想揍我,方玉珩推门进来了。他把我和老头分开,拼了命地向老头说好话,他说:“宁宁跟三叔关系好,一时难以接受很正常,您不要动气,伤身体。”
52. 第 52 章
严靳醒来我就在他面前哭了,我知道我很不应该,我知道我特别不懂事,但我控制不住。
他抱着我哄了好一会儿,他说他没事了,他说我们回家吧。他给我擦眼泪,又摸我的额头,他问我怎么搞的,我说进门的时候没留意,撞了一下。
他捧着我的脸问我:“撞傻没?”
我吸了吸鼻子,说:“聪明着呢。”
他说:“你就是太聪明了,少几分聪明可能会更快乐。”
我伸过手去抱他,把剩下的眼泪一并蹭到他身上,我说:“我才不要,我如果是个笨蛋,你根本都不会喜欢我。”
严靳倒是没有否认,他只是说:“我的喜欢比快乐重要吗?”
我说你不要问我这种问题了,万一你真是我三叔怎么办?
他捏了捏我的脸,说:“没关系,那就亲上加亲。”
我白了他一眼,又伸长脖子去看他胳膊,我问他有没有感觉好些。
他点头,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说:“回家吧,客厅的植物得浇水了。”
-
老头得知严靳出院的消息,居然亲自追到了家里来,我在客厅跟他大眼瞪小眼,谁都没跟谁说话。
他对严靳的态度好得难以言表,我知道,他已经打心底里把严靳当亲儿子了。这种谄媚的态度,真是让我恶心得想吐。
老头坐在严靳身边,一通絮絮叨叨,说的都是薛阿姨女儿转述给他的那些话。他甚至还拿出了我三叔和严靳母亲的亲子鉴定报告,报告显示,他俩的确是亲生母子。
老头说:“那个毒妇当晚就从美国出境,还没找到,但你放心,这件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会让她付出代价,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严靳没有接话。
老头又说:“我是真没想到她心思如此歹毒!当年你母亲跟她情如姐妹,若非如此,我们也不敢在你刚出生的时候,就把你托付给她!早知今天......要早知今天......”说到这,他甚至有些泪眼朦胧,他扼腕叹息道,“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你母亲把你带在身边!咱们父子在一起,有什么难关渡不过啊!”
老头说到这,还企图去拉严靳的手,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孩子啊——”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在旁边很刻意地清了清嗓,我说:“报告还没出来,你别表错情了。”
老头狠狠瞪我一眼:“你给我闭嘴!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转头不看他,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老头还想继续表情达意,却被一阵门铃的响动打断了。
来者是蒋阿姨。她看上去特别憔悴,距离我上次见她,足足老了一头。
她看到老头也没觉得特别惊讶,她大跨步走进客厅,端起茶几上的水杯,也没问是谁的,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她抬头,注视着严靳,她的眼神很悲伤。
她说:“也挺好的,该在的都在。”
老头想要发火,被严靳拦了回去。
蒋阿姨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她对老头摆手:“易先生,您回去吧,他不是您儿子。”
老头问她:“你什么意思?”他用力敲了敲桌面上的亲子鉴定报告,“我已经知道了,弘卓不是我儿子!你也早就知情吧!还想做什么辩解!?”
蒋阿姨叹气:“我不辩解,我是来赎罪的。”
她义正辞严地说:“弘卓不是你儿子,严靳也不是你儿子。”
老头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不可能!那我儿子呢?”
“死了。”蒋阿姨说,“就活了二十三天。”
蒋阿姨面容平静叙述着当年所发生的一切。
“严靳父亲”空难去世,他“母亲”担心孩子将来无所依靠,便悄悄将两个孩子进行了调换。虽然当时老头在美国也是官司缠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相信,孩子在易家长大,一定会有更加光明坦荡的前途。
这件事情明明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严靳母亲”并非天生就是个恶人,她十分心虚,每天晚上跪在家里的佛像面前忏悔痛哭。
某一日,被起夜的薛阿姨遇了个正着。薛阿姨回屋将此事告诉蒋阿姨,俩人一合计,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来财机会。
第二天一早,她们找到“严靳母亲”,向她所要了大笔封口费。
蒋阿姨说:“我拿到那笔钱之后,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没想到这些年,薛丽还一直在用这件事情要挟她。如果不是薛丽一而再再而三......她可能也不至于会想要我们的命......”
老头扶着拐杖,迷惑不解:“按你的意思......严靳不就是我儿子吗?”
蒋阿姨摇头,继续说道:“因为怕割舍不下亲生儿子,那天之后,她就再也不看小孩一眼了。我和薛丽分工明确,她带严家的小孩,我带易家的小孩,我们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可是没过几天,发生了一起意外......我去厨房倒杯水的功夫,回到房间却发现,易家小孩闷在被子里,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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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听到这,大概是急火攻心,陡然倒了下去。我打120把他送去医院,同时也通知了我爸。
客厅恢复寂静,过了许久,我听到严靳用十分疲惫的声音问了一句:“那我......我到底是谁?”
蒋阿姨捂着脸,哭了。
她说那天晚上她特别害怕,本来想直接跑路,去外地投奔亲戚,经过福利院门口时,却发现路边有个活生生的弃婴。
她立刻动了歪心思,趁着夜黑无人,把弃婴抱回了家,又把易家的小孩丢到了福利院门口。
说到这,她痛哭着跪在了地上,她说她战战兢兢地过了一辈子,她不生小孩,不是生不出来,而是她害怕。
她说她对不起易家的人,也对不起严靳,她说她会去自首,她会去赎罪。
......
-
老头托人加急,鉴定结果在第二天晚上出来了:严靳跟他并无血缘关系。
说实话,我松了一口气,但我无法揣测严靳此刻的心情。
我没想到事情会朝这样的方向发展,我成为了那个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易家的财产全部落到了我的头上,身边的男人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有他。
但我不能欢呼,不能感到雀跃。
我看着身边那个面容苍白的男人,忽然觉得他好脆弱,他就像茫茫大海中央漂浮着的一片羽毛,很轻很轻的羽毛。鸟儿飞走了,通通都飞走了,没有鸟来认领他,他只能随着风浪,在无垠的深海里沉浮。
夜里榕城下了雨,我醒来发现他还没睡。
我把他的脑袋抱到了怀里,我说:“等你好了,我们出去玩儿吧”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说:“你要是想潜水,我也可以陪你。”
严靳抬起头来看我:“不是最讨厌潜水了?”
“没关系,”我低头吻他眼睛,“和你一起干什么都行。”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不用哄我,我没事。”
“我知道,你只是有点累,”我在他耳边轻言细语,“他们都是外人,一点都不重要,怎么会让你有事。”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是啊,都不重要,都是外人。”
他闭上眼睛,我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他忽然又说:“我们年底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吧。”
我说:“我一定会在晚上灌醉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