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永安宫秘闻》 披风 披风 永宁三年刚交了冬至,便下了几十年未遇的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一直延续了六七日才停了下来。村庄被厚至膝上的雪封了路,眼看着天要放晴,却愈发冷的厉害。 村里富裕的人家靠着往日的存粮,倒也能捱过些日子。但那些贫苦些的,眼看着一时半会不能出去开工,便开始为生计发愁。 宴山这年只有七岁。他的母亲生产时因难产殁了,他的父亲去年原是刚中了举,可今年开春就染了时疫,连在江州府上新谋的职都没来得及上任,就撒手去了。只留下他孤身一人被乡下的二叔接过去过活。 二叔不如宴山的父亲天资聪颖,秀才也没进了,一直在乡间靠着几亩薄田度日。原是指望着兄长中了科,自己也有些好处。不料兄弟两个竟然都没有富贵的命数,如今日子是愈发没有指望了。 好在他对宴山还有些怜悯,照看也用心。但他的娘子因自己还有两个孩子,如今家里又多了负担,便渐渐有些看宴山不顺眼,整日里指桑骂槐。二叔当面斥责了她几次,她才收敛了些。 宴山年纪虽小,人却十分机灵。眼看着婶母对他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手脚愈发勤快了,不但整日里帮衬着家里干活,用饭时也推脱自己年纪小,每顿都吃的极少。虽然因此他每天都饿着肚子,但婶母的态度倒是好转了些。家里的堂哥发哥儿虽只有八岁,倒是和他亲厚,常常偷偷给他藏些吃的,多少没有饿昏过也就是了。 大雪过后一家人勤俭度日,好歹也熬过了半个月,米缸里却已见了底。看着路上的积雪渐渐融化了些,扫除了道路。因冬日农闲,二叔便打算着再过两日就能出去做工了。 如今朝中的官家刚登基第三年,素有仁政。刚扫清道路不久,二叔出去做工的第三日,便有朝廷的官员过来查看灾情,发放救济粮食。 这日宴山跟着婶母去领救济粮,到地方才发现领粮的队伍排出去了三四里地。因为棉衣单薄,腹中又饥饿,肃肃的北风吹着,宴山整个人都在不停的打摆子,他只能不断的来回跺脚取暖。 终於轮到他们时,一位管事的看到宴山年纪又小,脸色也冻的发青,便解了身上的披风给他披上,发粮的时候又多给舀了一瓢。 宴山虽跟着父亲念了几年的书,却也并不认得他是什么官职来路,只是没了爹妈的孩子格外感怀恩情,忙跪到地上叩头。 那管事的看他生的清秀又机灵,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该,忙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不用多礼。 宴山爬起来裹紧了披风,又向那人作了个揖,才跟着婶母转回家去。 路上他见婶母的棉衣也并不厚实,自己穿着又拖地,便脱下来披风举给她:“婶母,我不冷,你还要照看发哥儿和实弟弟,可别冻坏了,快披上吧!” 二婶子平日对他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此时看他举动话语倒是一楞,心里也多少有些愧疚出来,只是嘴上却依旧冷言冷语:“你这孩子也不懂事,中贵人的衣裳我怎么能穿?” “中贵人”原是对宦官的尊称。二婶子在乡野本不知道的,只是前几年乡里发大水,宫里也来过宦官查看,她听那些府衙的官员都如此称呼,才学会了。 宴山这才知道那个善人是宫里的宦官。但凭着他有限的知识,对宦官最大的印象,不过是“净身”“宫刑”这些词汇。他甚至以为,这些宫刑都属於刑罚,那定是有罪的人才充当的,不过是跟着官家才有些脸面罢了。 但是今儿个见的这位“中贵人”,却着实打破了他的看法。那人虽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面白无须,倒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文气。 宴山一路提着长长的披风,心里反覆琢磨着,直到快走回家去了,听见隔壁王大娘喊婶子说话,他才回过神来。 快进门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见王大娘说:“听说宫里这次要招十个黄门子回去,说是一个给五两银子,还另外给粮食呢!” “黄门子”就是小黄门,是对刚入宫没有职位的丶净了身的宫人的称呼。宴山心里忽的一紧,他直觉婶母扛不住那五两银子的诱惑。 毕竟一个庄户人家全家一年的吃用也没有一两银子。这五两够他们一家用个六七年,或者买房置地也是能拿的出去的。 虽然那位赠他披风的中贵人让他心生好感,但是他依旧对宫刑充满恐惧。他也知道,若当真进了宫,自己一辈子於子女一道就绝了。父母早逝,他不能继续读书,也无法再承继烟火。这无疑让人绝望。 他只能把仅有的希望寄托在叔父身上。他觉得叔父会阻止 婶母产生荒唐的想法。 然而命运不济,这日叔父竟然托同村的人带来口信,说东家这次的活计要七八日做完,连着几日就不回来了。 宴山瞬间就绝望了下来。 果然,到了夜里刚吃完晚饭,婶母就带着一脸罕见的笑容的过来找他,开口便是:“山哥儿,白日里给你披风的中贵人你也见了,是个大善人。他穿的也好,养的又白净,想来宫里是享福的。你跟着我们净是受些苦,如今宫里要招黄门子,倒是个出路。你觉得呢?” 宴山低下头,心里像黄连一样苦。但是他没有父母,二叔又不在。堂哥发哥儿虽然和他亲,也不过只有八岁,做不了什么用处。如今他若拒绝了,也不过是叫天不应叫地无门。 想了又想,宴山便想再搏一搏:“我知道婶母是为我着想的,只是宫里虽好,进去便是一辈子出不来了,我舍不得二叔和发哥儿。” 说着他已是掉下泪来。 一个七岁的瘦骨嶙峋的孤儿,这情状原是让人可怜的。但二婶子想到不但还要养他十几年,以后还得给他张罗娶媳妇,便咬了咬牙狠心道:“那不会的,你今可是见中贵人了,他不也出来了?身上还有官职,据说是比咱们江州府的大老爷还要高。跟着我们你也读不上书,说不定进了宫到能长些学问。” 她这话出来,宴山知道是躲不过了,但是犹不死心,又强撑着问道:“不知什么时候走?可能等到二叔回来告个别?” “听说明天发完救济粮就回去了。你二叔连着七八日不回来,也见不着了,等你出息了再回来看你叔也是好的。” 等着二叔回来拦一拦的愿望也落了空,宴山又低下头,小声道:“那,凭婶母做主吧。” 他这句话一落,就是五两银子到手了。二婶子瞬间高兴起来,忙不叠的又去煮饭了。 虽然刚吃完饭,但是她觉得今天应该让宴山再多吃一顿。 但是对宴山来说,这顿饭无疑和牢饭一样了。 可是天地之大,他能如何逃脱呢?他还不够做工的年纪,即使逃出去也不过是沦成要饭的。 这样的大冷天,与其冻死街头,或许选择进宫,便是选择活着。 绝处 绝处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似是怕宴山反悔或者逃掉,又或是怕错过这次挣五两银子的机会,二婶子极早就烧好了粥,叫他起来喝了。 宴山一夜翻来覆去并没有睡着,夜里薄被又抵不了寒气,此时爬了起来不但身子冷冰冰的,连心里也是冷透了。 他囫囵的喝了几口,二婶便要他写个字条留下,她好回来给男人交代。 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让二叔家中不宁。便写了自愿前去的因由。写好便去收拾自己的包裹。他本没什么细软,衣物也少的可怜。只是来二叔家时带来了许多父亲的书,平常少有时间阅读,去宫里也不好多带,只能挑了几本并昨日的披风一起裹在包袱里,就算收拾好了。 他要出去时堂哥发哥儿已经起来了,他小名叫发财,从小也没有读书,只他住过来这多半年偷时间教过他些字。此时他并不太明白宴山到底去做什么,只是红了眼睛难舍,宴山道:“我留下的那些书都送给哥了,以后若能读书还是尽量读一些吧。说不定有机会考上了呢!” 发哥儿虽天资一般,倒是对读书不排斥,只是乡下读书花费甚多,家里也没有闲钱供他。此时听了宴山的话便道:“好,我等山子回来,咱俩一起上学。” 宴山没有说等不来的话,只点了点头便道别出去了。 二婶带着宴山往江州府衙赶。一直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到时见天色已发亮了,才发现此处虽不发救济粮,却还是有不少人在排队。 原本以为不是迫不得已不会走这条路的,却没想到穷苦也让人横了心。宴山一时有些悲怆。 因为天色尚早,大家都在寒风里等着。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听见府衙开了门,有几个差役出来招呼大家开始登记。 轮到宴山的时候,便看见昨日赠衣的中贵人还在此处,看到宴山他明显的一楞,又叹了口气,低声问道:“父母可知道过去是做什么?可想好了么?” 宴山低头道:“父母都没了。我知道,也想好了。” 那人又是一楞,眼睛里便有些更深的怜意,看他依旧穿的单薄,关切的问道:“怎么没穿上披风?” 宴山将怀里的包袱打开,将披风取了出来,奉了过去:“多谢中贵人,这么好的料子,没得让乡下的糟蹋了。” 那人又叹了,却推了回来:“拿着盖盖也是好的。我姓杨,在内东门司当差。以后若有难处可来找我。” 宴山再三谢了,又回答了几个问题,查验了一下身体,便顺利通过了,登记上了姓名。 二婶如愿领到了银子,果然是五两。只是没有传说里的再发粮食。可是这五两雪白的银子已经让她喜不自胜了。 难得她临走前又情真意切的嘱咐了宴山几句,毕竟他这次给家里立了功劳。 回转家去之后,二婶忽然觉得不放心,便找村里的秀才看了宴山留下的字条,得知写的是他自愿入宫,不要怪罪二婶,希望换来的银子能让发哥儿读书等内容,二婶此时才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了。 但是她惯会安慰自己,想着宴山此去虽然要挨上一刀,但从此锦衣玉食,还有中贵人照看,说不定以后混出富贵来,倒要感谢自己还说不定。 如此想着,她揣摸着银子,又得意起来了。 只是待二叔回来,虽看了宴山留下的信,但也知道少不了婆娘的坏事,破天荒将她痛打了一顿。只是过去了七八日也挽不回什么了,只能去兄长坟前叩头告罪。大概愧疚於心,常常梦到兄长来梦里痛哭,因此大病了一场,花掉了不少银钱。这都是后话了。 当日宴山随着宫里来的人进了京后,并没有直接入宫,而是被分成了两队,他和年龄小一些的被带到了京郊一处偏僻的院落。 后来听了安排才得知,来这里是要做进宫前的准备,也就是“净身”。 这里住的是一位姓陈的师傅,据说手法甚好。 但即便如此,躺到床上之后,他在揉捏之下也几乎疼的要把口里的棍子咬断,身上出了满身的冷汗。他只觉得□□疼得如放在大火中烧灼,又被人用火红的烙铁碾压一般,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逃,却没有丝毫的力气,只能呜咽的哭着,拼命的回想起父亲温暖的怀抱来。 母亲生下他便去了,他从来没有母亲的概念,只有记忆里父亲带给他的关爱。 可是父亲也去了。所以他才要承受这样的痛楚。 他咬紧了木棍,低声喊了声爹爹,不由呜咽的哭了出来。 他在床上躺了两日,中间陈师傅又来换了几 次药。疼痛多少平覆了些。 第三日他已经可以下床慢慢走动,只是不敢合拢双腿,姿势很是怪异。所以他没走多大会儿,便继续回去躺着。 如此过了足足七日,走路刚自然了些,便有宫里的人过来将他们都接了出去。 宴山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要进宫了。 初遇 初遇 也是宴山遇到贵人,苦尽甘来。虽是和同进宫的一样,先是分在了内侍省充当一个小黄门,做些洒扫之事,没几日便被调到内东门司去了。 内东门司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衙门,许多宦官们梦寐以求的地方,该司掌管着宫内人和物的出入,各房各库调动宝货要在这里登记数量和价值,所有贡品和买进的物品也都要在该司登记留底,皇亲国戚的福利由该司负责颁发,还负责宫内修造和举办宴会等事情。新皇登基后,内东门司又增加了一项协助户部掌管救济钱粮之事。 该司有勾当官四人,当日那位姓杨的宦官便是其中之一。大名叫做杨东楼,字有怀。 宴山一调进去看到他,便知道是受了他的恩惠。待寻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当口,忙跪下叩头致谢。 杨东楼看他果然机灵,知道没看错人,忙拉了起来笑道:“那天你拿披风的时候,我便看见你包袱里还带着书。想是上过学的。” 宴山回道:“小的没有上过学堂,只跟着家父念了几年书。家父去年刚中了举,今年染了时疫才殁了。” 杨东楼叹道:“可惜了。我和你一样也是自小失了父母。来宫里才学了些书。” 宴山喜道:“宫里还可以学书吗?” 杨东楼道:“可以学,只是浅显了些,多少能认能写就是了。还有一个门路就是有机会在翰林院或者龙图阁等处当差,便能多学一些精进。我曾有幸在翰林院跟着韩相公几年,受教不少。你有底子,便不用再去公学,我亲自教你。待两年你学好了,再找个机会让你去翰林院当值。不过只有一点,这宫里到处都是诱惑,想学东西必须耐得住。“ 宴山忙又跪下连连磕头:“我一定耐得住,请师父放心!” 他既认了师父,杨东楼忙口里叫着好孩子揽过来,又出了几个问题考他。 宴山的父亲在世时便是个才子,读书又用功,儿子自然是出色的,刚答了两个便让杨东楼颇为惊喜,又问道:“底子不错。可有学画?” 宴山摇头不曾,杨东楼便道:“那书画一并教你。不过要到夜里才能学。白日里要用心做事才行。” 宴山不知宫里的宦官还有这等本事,喜不自禁的连连应了。 因是两岁上就跟着父亲习帖,是以宴山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一手好字。白日里在内东门司里当差,那些记录滕抄的活儿便都一股脑儿压在了他的身上。甚至往常本来能写字的宫人,也借口写的不好,把活儿都派给他。 但是宴山从不推脱叫苦。只要接了下来的,便都工工整整认真的写好。 虽说内东门司里在冬季里有炭火供应,条件好一些,但也都是有份例的,每天早晚都不能保证取暖。而宴山的活儿多,常常起早贪黑的赶工,手脚整日都冻的青紫。 杨东楼本是可以帮他赶走些多馀的活计,但是他有心磨宴山的性子,便假做不知,只是每夜都在住处等着他回来,帮他备好暖手炉,教他念书学画。旁人只以为宴山无人撑腰,更是有恃无恐。 如此坚持了一个多月,眼看着要过年了,需要誊抄的东西越来越多,杨东楼才问他:“山子,还坚持的住吗?” 宴山抱着手炉笑着回道:“师父,抄了这些天徒儿不但弄熟了账目,本册,连字都练得好了些呢。我能坚持的住。” 杨东楼赞道:“岂止是好了些呢,是又快又好,进步明显。师父没阻止他们无理,你可怨师父?” 宴山忙道:“感谢师父还来不及,怎么会怨?徒儿知道师父是想让徒儿沈下心去,以后再学东西才更有益处。” 杨东楼揽住他,叹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师父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还能照看你多少年呢?我要看着?你多学些东西,以后就是没有师父,也有个立身的本事。” 宴山伏在他膝前,眼里已是含了热泪。父亲逝后他再一次体会到亲人的关爱温暖,只觉得幸运以极。 光阴迅疾。不觉已到了年关。这几日内东门司愈发忙碌了些。杨东楼出手帮山子挡了些抄写的活计,指派他往各宫跑腿送送单子。宴山知道这是师父让自己多学一些和各色人等应对的能耐,便格外用心。 这一日他跑太后宫里时,因跑的快了些,北风把写满了库存的单子吹跑了一张。因为有重要的数据,他忙不跌的追赶。 追到半途的时候,便见那张单子随风飞到了一位迎面而来的姑娘身上。看衣着打扮和后面跟着的侍女,他便知道那姑娘并不是宫里的人,似是宫外的勋贵大臣的亲眷进宫拜见太后的。 见 那姑娘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且已将单子拿在手里,他忙赶着过去告了罪:“小的过错,惊扰了小娘子。还望恕罪。” 姑娘性子倒是温和,只道:“无妨,只是看这上面的蝇头小楷极好,倒让我不舍得还你了。” 宴山忙道:“小娘子过誉了。” 那姑娘听他此说很是吃惊,打量他穿着不过是个小宫人,只道:“看你样子不过十岁上下,怎么写的这么好了?” 这年宴山不过刚过七岁馀,许是没了爹娘的孩子更早熟些,听她又夸赞,便有些不自在:“不过是小的胡乱誊抄的。” 姑娘又细看了看才还了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 “小的叫宴山,在内东门司当差。” “宴山,这个名字很好,和你的字很配。有个辞令叫宴山亭,我叫南歌,也是辞令南歌子的南歌。” 这姑娘的身份似乎不该和他说这么多,宴山不知道怎么回才得体,只道:“小的记住了。” 他实在不知这样回有没有问题,也不知该不该记住,为什么要记住。 好在这姑娘并不以为意,似乎只是耽搁的时间有些久了,才匆匆的去了,临走却又道:“宴山,我也记住你了。” 宴山这次终於没有找到合适的句子,只是低着头送她。 直到她走的远了,踟蹰了一时,还是选择又折返了回去。 他随意找了个由头和方才的宫人再次核对数量,然后不经意的提了一句:“这几日勋贵的亲眷进宫拜见,赏赐的东西多了,库存还是要不停的改。” 那宫人便道:“谁说不是呢!这不,刚刚宋相公家的二姑娘来了,”说着他四处看看,又压低了声音:“听说太后属意她,再过一两年满了十五就要进宫呢!还听说连名位都选好了,直接越级封婕妤。” 宴山心里顿时五味陈杂,一时忧一时喜。忧的是自己莫名其妙的过来打听这些,喜的是,她若进宫,便还有机会再见到她。 虽然与她隔了几乎是天与地的距离,见又能怎么样呢? 他自嘲的笑了笑,抱紧了怀中的纸张,默默的往内东门司赶去了。 灯笼 灯笼 这日夜里宴山学习更用心了些。师父讲完课,他终於还是没忍住的问:“师父以后会教我写词吗?” 杨东楼笑道:“词不用刻意的学,等学问好了,自然就信手拈来。” 宴山点了点头,又道:“徒儿忽然想起有个词牌名叫宴山亭,可能父亲当日取名字便做了参照。” 杨东楼叹道:“这名字虽好,只是原词格调低沈,有忧伤之叹。师父希望你的人生喜乐多,忧思少。所以宴山,我倒只愿它是一座巍巍青山才好。” 宴山感怀师父温情,忙道:“若再有人问,我便这样回答。” 他这话突兀,杨东楼却也没说什么,便由他去温习今日所学,自己在一旁画起一幅青山绿水图来。 又奔波劳碌了些日子,终於到了年关。然而各种贡品赏赐下来,内东门司反而更忙的脚不沾地。 宴山又接了很多誊写的活儿,又要往各宫里跑,甚至每天还要夜里赶工。但饶是如此,他的功课倒一直没有放下,反比平时更刻苦许多。 直到过了新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各宫都在准备花灯,他才终於有了些闲暇,便画了两张自己与师父的生肖虎与兔,动手糊了两盏灯笼。 夜里师父特意给他放了假,让他去外面挑着灯笼玩耍一番。 宴山挑着兔子灯,出了内东门司,见宫里流光溢彩,许多宫人都出来凑热闹,便跟着人流往花灯多的地方走。 走到半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忽然调转方向,往太后所居的长宁宫方向去了。 走到台阶下,他不好再无事前去了,便停下来在前面的广场没头没脑的转悠。 好在广场上有一幅巨大的龙凤呈祥花灯,有几个小黄门正看的起劲,他也能做个观灯的幌子,跟过去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趣,便又各个方向胡乱转了起来。 转了没一会子,便听见有个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叫他:“宴山?” 他忙回头,果然是她。见自己认得准了,她在朦胧的灯影下笑得愈发明媚绚烂,停下打量了他几眼却又道:“怎么才一个多月你就瘦了这么许多?” 宴山忙摆手:“没有没有。” 南歌低头看见他手里的兔子灯很是别致,称赞道:“这个兔子画的胖乎乎的,真可爱。” 宴山忙双手小心奉过去:“这是我做的,如果喜欢就送给小娘子了。” 南歌欢喜的接过:“你做的?这个兔子也是你画的?” “嗯。” “宴山你可真厉害,字写的那么好,连画也这么好,可称的上神童了。” 宴山又被夸的擡不起头来,不料南歌又从身上掏出一张云笺来递给他看:“我回去也练习了小楷,还是没你写的好看,帮我看看问题出在哪?” 宴山看看此是背光处,既不隐秘又少人来,看看倒也无妨,况且他此时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没有太多忌讳,便接过就着灯笼仔细看了,见她一笔小楷极其娟秀,只是少了些苍劲,便直言道:“别的都没有问题,只是骨架稍有些绵软,想是练习的少一些。再多加些时日就好了。 南歌喜道:“我父亲也这么说,你小小年纪很有见地。不知平日是跟着谁学的?” “内东门司勾当杨先生是小的师父。” “杨有怀先生,我听说过他,连韩相公都称他学问好。你跟了好老师,自己又聪颖刻苦 ,长大了一定也是才学出众的。” 她说着,不觉内心有些叹息起来。 如若没有进宫,他今后蟾宫折桂定不是难事。 打量着他还有些稚气,但又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沈稳的神色,况且他的眉目很是清秀,眼眸如寒星一般闪耀着幽深的光泽。 这样的人才愈发觉得做了宫人万般可惜了,却又怕他自己难过,忙将身后侍女手中的灯笼拿过来给他:“这个也是我自己做的,送给你了。” 宴山赶紧接了道谢。只是这灯笼画的奇怪,竟是一座亭台。 平常灯笼很少有这种体裁,宴山忽然心里没来由的跳了跳,宴山亭? 想完又觉得可笑 ,忙压住了念头,口中却道:“小娘子的灯笼画的稀罕。” 南歌笑道:“你小小年纪何必学他们称呼,我大你几岁,不如叫我姐姐罢。” 他们身份悬殊,这声姐姐原是不该喊的。 但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很低的叫了一声:“谢谢姐姐的灯笼。” 南歌抿着嘴笑了起来,右脸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她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有了美人的姿态,日后进了宫想必也是极出众的。 而自己能与她有这般因缘,还可以悄悄的叫她一声姐姐,已是称得上福报了。 与她告别了出来时,她又追着嘱了一句:“要好好用饭啊!下次再见希望你不要这么瘦了。” 他心里热热的应了,带着亭台灯笼回到住处,小心的收藏了起来。 虽然内心依旧憧憬着与她的再次相遇,但却没想到,竟然一直等到四年以后了。 学问 学问 永宁五年,宴山在内东门司当差了两年后,才刚满了十岁。因为人不但伶俐,字写得又极好,还没等师父推荐,便由宋相公亲自点名,将他拨去翰林院当差了。 宋相公正是南歌的父亲。宴山与她两年未见,如今忽然被其父点名,自然有些意外的欢喜。 但这个差事在旁人眼里并不如在内东门司。毕竟掌管库房一众宝物,非等闲的人能进,也常日能收到各宫的打赏。而翰林院的差事不但繁琐,而且清苦,若不是对学问感兴趣,平常是没有几个内侍愿意过去的。 但宴山不同,他自进宫以来便极刻苦,而翰林院里多是饱学之士,於学问一道大有裨益,即使不认识南歌,他也求之不得。 他师父杨东楼早就给他规划了去翰林院当差的路线,此时比计划的提前了一年,便格外交代了他不要因为受了一时赏识就松懈了,以后比在内东门司更受得苦,沈得住气才是。 宴山牢牢的记住了,便开始交接差事。 待得过去那边正式当差时,果然第一天就被几个翰林供奉扔了几本底稿让他誊抄。 这边的抄写和账目不同,大篇大篇的文字不说,还不允许有错字和涂改,只要抄错了就得重头再来。 宴山夜里加了班点,还足足抄了三日,几乎把手臂都要写肿了,才勉强完成了任务。 差事交上去后,果然他的字让几个翰林都另眼看待了,大赞了一番宋相公好眼光,立即将更多的书稿堆了过来。 宴山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所以也没有丝毫的不悦和说词,立即抱到位置上埋头抄写起来。 虽然并没有给他规定时间,但是他自认为还是越快越好,便每日起早贪黑的赶工。 第二次领的任务他抄了十五日才完工,心里是自责有些慢了。谁料交上去时众人都傻了眼,只道若放在别人,这些书稿至少得抄三个月,字迹也远不如他的工整。 这下子他更出了名,等着他抄写的便排上了队,甚至为了争夺先后吵闹不休。 那些翰林们常日里不过编撰些典籍,整理些古本或者去民间收集些词曲。如今有了这个好写手,他们立时清闲了许多,甚至有时间一边喝茶一边围着宴山看他抄书,倒很是心安理得。 宋相公如今已经做到同平章事,加封龙图阁大学士。他平时公务多在中书门下,只不时到翰林院来查看编撰的进度。 好在宴山没有辜负他的赏识,未出三个月,便在翰林院落了好名声。他看着自己博了些好感,便侍机提问些书里的小问题。 供奉们得了闲也不吝教他,见他底子不错,反应又灵敏,渐渐的都上了心,有时他不问,还要主动讲解起来。 文人学士们向来风雅,不只读书作文一道,各种琴诗棋画也是必修功课。相处时日久了,怜他抄书辛苦,便也常常拿出棋盘来教他对弈一局,又或者指点他如何抚琴填词,挥笔作画,当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宴山在其中近水楼台,他天资又高,没出一年,便都学的有模有样了。 甚至个中翘楚宋相公来时,也亲自指正过他画作里的不足,词句里的格律不通之处。这些都不是在其他司部当差能有的好处。 再者,跟着他们耳濡目染,把时局抱负也听进了心里,眼界亦拓宽了许多。 只不过为了多学些东西,他把睡觉的时间压的更少了些。除了日常的差事,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身上。如饥似渴。 然而遗憾的是,宴山却一直没有再遇到南歌,宫里也没有新入宫妃嫔的消息。虽然常见到她的父亲。但是宋相公不提,他也不好探问。只好悄悄的往太后宫前转了几回,依旧失望而归。 一直到永宁七年,在翰林院当差两年之后,他已满了十二,才终於听学士们提及宋相公,说他的女儿即将入宫了。 宴山才得知这四年里,南歌的母亲中了风,她亲自在卧前侍疾,又请太后延缓了她的入宫时间。如今母亲好转了些,宋相公才谢了恩典,将女儿送进宫来。 后面消息公布之后,宫里也开始各种准备,她的住处安排在了永安宫,已经开始重新修整布置。此处离皇后的永曦宫临近,是前朝贵妃的住处。宫里便盛传这位宋娘子还未入宫便大有宠眷,今后封妃是看到眼里的。 宴山进宫后一直跟着师父杨东楼 ,居住在他正屋的偏房里,比一般的小内侍条件好的多。这日夜里他难得没有加晚班,回来也没有像以前用功,而是发了一会楞,又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有些陈旧的灯笼来。 上面的亭台还一如 旧时,仿佛重见四年前她赠灯笼的情景。如今宴山满了十二岁,已经有了少年的心性。他看着上面的笔墨发了会子呆,回过神来又觉得实在不应该。 但是他若未曾入宫,待有机会中了科举,也不见得与她无缘。 可是再转念一想,即使中了科举,她注定是皇家的人,又与自己有何相干? 如今他作为一个内侍,宥於宫墙,身体残缺,什么也不配想。 他独自伤感了一回,小心将灯笼又收了回去,终於重新开始用起功来。 他已经活成了眼下的模样,似乎只有学问,才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人。一个真实的人。 这两年他每夜几乎只睡一两个时辰。李东楼回来时,他正如往常一样刻苦抄书。师父掰了一块他爱吃的点心过去塞进他的嘴里,问道:“看来白日里又学新课的了,差事还要带回来做,睡觉时间不够,看你是愈发的瘦了。” 宴山飞快的咀嚼了几口咽下去,回道:“今日黄供奉教我学了几个新指法,眼看着【流水】也快弹下来了。” 杨东楼叹道:“咱们宫里的内侍通诗书的有,通书画的也不少,却从来没有过通琴技的,你倒是好造化。只是有一则你要记住,偷偷学学也就罢了,一定不要在人前卖弄,毕竟这不是我们做内侍的该会的东西。” 宴山忙道:“徒儿谨记师父的话。若不是黄供奉说我的手指适宜学琴,非要强摁住教我,要不徒儿也不敢肖想。” 杨东楼笑道:“你也不用紧张,翰林院里原是热闹,前朝的翰林院原做艺林院,岂止琴棋书画呢,连各种百戏都有,到了本朝才改翰林学士,以编撰起草为主。文士们偶尔放松一下,官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你的差事做的好了,跟着学上一两招倒也无妨。” 宴山道:“徒儿白天耽误的时间夜里定会补回来,还请师父放心。” 杨东楼知道他一向懂事,便揉了揉他的脑袋,自去歇息了。 宴山乖觉,忙放下笔去侍候热水,直到被师父赶回来才继续执笔用功。 再逢 再逢 南歌入宫之后,因容貌出色,很快便承了宠,圣上赵璟又一连三日留宿。 但是赵璟在朝政上虽清明,在情爱一途却很是个风流种子。后宫里的嫔妃众多,向来不缺美色,新人进来也不过新鲜几日,若没有特别之处便很快丢下了。 南歌自幼跟着父亲做学问,虽是女子,却生生的养出一身的文人气概,是断不会做邀宠的勾当。赵璟见多了奉迎讨好,顺他心意的女子,便觉得南歌神色话语间都清傲了些。 开始他还觉得与她谈诗论词丶品书赏画很是有趣,堪为红颜知己。但时日未久,便觉得远不如能歌善舞的解语花来的顺心。 南歌未入宫前,舞姬出身的张娘子最为受宠,她善於揣摩圣意,逢迎君心,撒娇弄痴说笑逗闷子也无所不能。南歌新入宫后她被冷落了几日,很快就覆了宠。 而永安宫却渐渐门庭冷落车马稀,君情一日薄似一日了。 但是宴山并不知晓这些。他只觉得凭着南歌的容貌才情,没有不受宠的道理。初时他还悄悄打听了消息,得知的是接连承宠三日。 馀下的他不想再多知道些什么,又下意识的避开见到南歌的可能。偶尔被抓去别处做临时差,也都绕着永安宫走。 是以他再见到南歌,已经是又半年之后了。 当日正是盛夏。他去藏书阁送书的时候,一个新来的小黄门忽然肚子疼,临时央求他帮忙跑一趟差。 他向来是个好说话的,二话不说便应了。那小黄门直接丢了一张书单给他,又留了句:“永安宫宋娘子,可别记错了。” 说完便匆匆跑出去找地方出恭了。 他脑子里被“宋娘子”三个字惊的有些发懵,呆了好一会才将书单看了,慢慢的把书挑出来。 他想拖上一时半会,等那个小黄门回来再拒绝了他。谁知那小宫人好不容易偷了懒,怎么会再回来。等了一会儿无果,他只能自己跑一趟了。 他抱着书一路想着,满打满算与她已是四年半未见了。故人久别,竟如近乡情怯一样让人忐忑。 他硬着头皮进了永安宫,这个时辰正是午休方醒,许是宫人们都去躲懒了,殿里没什么人,一片静谧。他只好走近了些,停在正殿门口禀道:“宋娘子,书送到了。” 里面听着有人声回他:“送进来吧!” 他停下来整了整冠帽,便进去了。 外殿里放了冰块很是清凉,只有两位侍女低头在绣帕子。见他进来其中一位便道:“宋娘子在东殿写字呢,你直接送过去吧!” 宴山微低下头放轻步子往东殿走去,果然见帘幕重重之下,一位着了鹅黄家常褙子的妙龄女子正执笔在案前写字。 宴山抿了抿唇,在门外又禀告道:“宋娘子,书送到了。” 隔了四年多,他的声音已变化了些,南歌并没有听出来,只道:“放在这边案子上吧。” 宴山依旧低着头,移步案前小心的摆放好。 放书时他偷扫了眼宣纸,见她竟然在练飞白体,笔间已经很有气势。 宫中谁不知道,官家最喜飞白。 宴山心底有些拿捏不住的情绪跳动了一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很快后退了几步,回道:“小的告退。” 南歌说了声:“辛苦了。”依旧练得入神。 宴山自转身离开了,刚走了几步,南歌却忽然叫他:“等等,外面天热,用盏凉茶去去暑再走。蔷儿,”她擡高了些声音,“取盏凉茶来给这位中官人。” 方才一味低头绣帕子的宫女起身取了茶过来,刚擡头看清宴山的长相,便疑道:“你?莫不是?那天挑灯笼的小黄门?” 宴山这时也看出这宫女便是四年前的上元节,南歌身边的侍女。 他忙点头:“是。” 南歌听见侍女春蔷提及上元节和灯笼,忽得想到那日的小宫人,忙放下笔走了过来。 打量了他一时,见他如今已不是四年前满脸稚气,眉目舒展开来,身量也长高了许多,已经有了少年的俊秀,不由欢喜道:“果然是宴山,我们许久未见了。” 宴山不知如何答覆,只回来个:“嗯。” 南歌看他有些薄汗,亲自接过凉茶递给他,看着他饮了半盏,方嗔怒道:“怎么到我宫里还装作不认得?” 宴山只能道:“怕贸然出声冲撞了宋娘子。” “你原本还肯叫我一声姐姐,如今愈发生分了。” 原先私下叫一声也是罢了,如今她身份不同,是万万 不能再叫了:“小的不敢造次。” 南歌知道这宫里有许多规矩,若不遵守或会给他带去麻烦,便不再提及,只是打量他依旧瘦弱,便道:“这几年没有好好吃饭么?虽看着长高不少,却还是这么瘦。蔷儿,你把今儿个新来的几种糕都包起来给宴山带着。” 春蔷自去了,南歌又想起一事,去案上寻了一本字帖翻开,里面夹着一张习字,拿过给宴山看:“你瞧瞧我可有进益了?” 宴山接过,见是用簪花小楷写的半阙词: “幽梦初回,重阴未开,晓色催成疏雨。竹槛气寒,蕙畹声摇,新绿暗通南浦。未有人行,才半启回廊朱户。无绪,空望极霓旌,锦书难据。” 竟是张兹的《宴山词》上阙。 宴山觉得心里又莫名有些拿捏不住的情绪涌起,只强压了,看那字迹确实骨架劲道许多,便赞道:“确实进益了。” 南歌听了肯定便笑了起来,又露出浅浅的梨涡。她此时方满十六,正是女子最娇嫩的年华,容色更胜过往日。 宴山不敢直视她,忙低敛下眼帘。 南歌看他如今愈发讲究规矩,轻叹了口气,又问道:“你如今在哪里当差?可着急回去?” “在翰林院,”宴山又想了想,午后有一个时辰抄书的时间倒可以挪到夜间,只是若在此停留太久也不好扯谎,便道:“有半个时辰。” “在翰林院当差?父亲常去那里,怎么没有提起过?不过那里对你来说是个好去处。来,我要检验一下你的学习成果。或者这几年有没有新学什么字体,都写给我看。” 说着,她已经亲自磨墨铺纸了。 她的语气不容拒绝,宴山却听着十分舒适,便去拈过笔分别用楷丶行以及瘦金体写了一行字。 他平时抄写楷书用的最多,已然没有挑剔之处,行书也练的不少,但瘦金体是今年刚练的,自己觉得还差很多,只勉强写了凑个数。 谁知南歌看了却大惊小怪起来:“瘦金体银钩铁画最是难写,你竟然已经写出来风骨,真是难得!” 反覆看了,啧啧赞叹了许久,又将楷书丶行书用手指临摹了笔画,叹道:“我怎么练也比不过你。” 宴山正要安慰她飞白已经写的很好,她却又问:“你可会写飞白?” 飞白是官家最喜的字体,他自然练过。只是他心里存了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方才就略过了 ,此时她既发问,便如实答道:“写过,但不好。” 南歌马上笑逐颜开,拉过他的袖子道:“快写!” 宴山怎会拒绝,便也用飞白体随便写了几个字。 他刚一写完,南歌看他的眼神已经近乎崇拜:“宴山,虽然此体不如楷书写的娴熟,可是我第一次见把飞白写的这般潇洒快意的!” 宴山被她反覆夸的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道:“是宋娘子擡举小的.” 他一味的以仆自称,南歌有些不喜,便沈下脸来道:“中官人过谦了。” 中官人这个称呼是宫中对内侍的美称,带着些疏远客套。 宴山知道她恼了什么,只是碍於身份又不好改过,只能低头沈默了下来。 南歌见他如此,也知是自己无理,便转了话题:“你想在翰林院再留上几年?” 宴山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坦诚道:“只听有司安排就是。” 南歌又道:“我想见你的时候可怎么找你呢?我进宫这半年了,时常想起你,谁知蔷儿他们也没打探个所以然来。” 宴山听她此话,内心欢喜以极,但是终究要顾及身份,便只道:“我常去藏书阁,说不定还能来给宋娘子送书。这次也要回去交差了。小的告退。” 南歌亲自送到外殿,看他去了才返回东殿继续练字。 案子上还有他留下的字迹,她一时又看的入了迷。 按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内侍,可每次相见,他却总是让她有惊喜的感觉。 她父亲是文坛翘楚,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她忍不住又为他痛惜起来,他是一个极有天资的人,若未曾进宫服侍,那定是另一番天地。 可是她为他痛惜,谁又为自己痛惜呢? 她看过书里的广阔天地,却被困於一方宫墙。 怀着“愿得一心人”的绮念,却因太后的垂青,不得不终身依附永远不可能做一心人的圣上。 原来她与他,竟然同是天涯沦落人。 误解 误解 七八日后,赵璟再来永安宫时,南歌依旧在练飞白。 只是她听见外面通传官家来了,却把飞白压在了下面,反而盖上了一张瘦金体。 这是她近几日刚开始练习的。 “娘子又在练字?我来看看练得如何了?” 赵璟走过去看了看,她今日练得竟然是瘦金体。 世人都知道他最喜飞白体,哪个不特意学了讨好他。可是这个宋娘子却是例外。 本来她的品貌学识都属上乘,只是不喜她清高的性子。然而他每每在张娘子那里腻了喧闹,皇后又太古板,别宫娘子也无甚新鲜时,便又觉得宋娘子清雅的难得。 然而一旦来了,又感到有些微微不快。只盼着张娘子和宋娘子合二为一才好。 “娘子不喜飞白?” 南歌并没有直接贬低飞白,只说:“飞白总是练不好,便不怎么练了。” 赵璟又拿过她的瘦金看了,不悦道:“这个字体笔画瘦骨嶙峋,没有端庄大气之象。” 於南歌这种好书之人来说,虽特别中意其中一种字体,但也对其它字体多有欣赏,从不无故贬低。身为帝王竟这般狭隘,依着她的性子早就该针锋相对的反驳,可是毕竟碍於父亲还在朝堂,只能斟酌的回道:“是妾写的不好。” 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妥协,可是在赵璟看来,她本应该回说:“既然官家不喜欢,那妾以后不练了。” 他既然存了这样的要求,南歌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他的满意。况且翰林院里聚集着各种诗词歌赋皆通的才子,随时随地可以与他坐而论道,女子的才华并不会让他过於看重。 又不需指点江山,又无需文传千古。本朝虽然并不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品貌依旧是女子最重要的功课。而在后宫,又加上一条:力求君心。 但南歌的性子使然,绝不可能主动献媚邀宠,更不愿意参与到后宫的争抢君恩,争风吃醋里。 二人的观念既有着本质的分歧,从赵璟最初的新鲜感过后,便与南歌相处的不怎么顺利。此时又交谈了几番下来,他便有些淡了,只寻了个由头往别宫去了。 他虽风流多情,却自认是位谦谦君子,若无柔情蜜意,他绝不会强求侍候床帷。 南歌从开始便知他非一心人,若情爱错付便只会伤了自己。所以她既未曾向他敞开心门,此时得了冷落便也不曾难过。 只要她维持着自己的封位,不获罪於圣上,不连累於父母,便於心已足。比起情爱错付,她宁愿终身以诗书相伴。 可仅仅因为她努力练习飞白,宴山却误会了她衷情於圣上。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圣上不但坐拥江山,且人正青年,又风貌出众,性格亦多有仁和。实在是女子一见倾心的对象。 他心里有着这样顽固的想法,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但依旧真心渴望她宠眷深厚。 这日巧了,他在藏书阁又遇到上次的小黄门,依旧要往永安宫送书。眼看天色已暗,宴山的差事已经告一段落,或者可以去见一见她。 踌暗暗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谎称一会要路过永安宫,可以帮他捎带过去。 小黄门是个疲懒的,又是对方主动,出了纰漏也怪不到自己头上,自然高兴托付给他。 宴山看着书单以文史类居多,都是他素日也喜欢借阅的种类,轻车熟路的很快便找齐了。 他抱着一摞书往永安宫去,临近皇后宫不远处,却见圣上的步撵刚从永安宫出来。 因为一会儿要路过此处,他忙退到路边低头跪好。 谁知赵璟经过他身边时却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一摞书,便停下来问道:“可是宋娘子的?” “回官家,小的正是给宋娘子送书的。” 赵璟叹道:“她倒是个女学士,整日书不离手。可惜连飞白都不会写。” 他本是发泄方才她不能迎合他的不满,可是宴山却听不得有人说南歌的不好,连圣上也不行,便斗胆辩道:“小的上次送书时,见宋娘子丢了几张写错的习字,觉得怪可惜的,就捡了回去包书。隐约记得其中似乎就有一张飞白。小的虽粗陋,在翰林院倒也见过这种字体,应该不会认错。” “哦?你在翰林院当差的?叫什么名字?擡起头来我看看.” “小的李宴山。” “宴山?这个名字似乎听过。”赵璟想了一回,忽然道:”字写的不错是你吧?常有人夸的。我见过几次你抄写的书册,很是公整。如此说来,你认得飞白 定不会错。” 赵璟忽然高兴起来,吩咐道:“转回永安宫。” 车撵调转了方向,宴山正琢磨是不是明日再去送书,赵璟却又丢下一句:“宴山,你也快把书送过去吧。” 宴山应了,退了几步跟在车撵后面也往永安宫去。 他自以为是的认为帮南歌找回了公正,又帮她多留了一回心上人,她应该会欢喜的。 只要她欢喜,自己也便欢喜了。 这次覆回赵璟没有让人通传,直接便进了东殿,去时还不忘看了眼宴山,示意让他跟着一起过去。 宴山跟在他身后四五步的距离进去,南歌没料到圣上会去而覆返,来不及遮掩正写着的飞白,便被一眼看到了。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官家怎么又回来了。”赵璟一手已经夺过宣纸,拿在眼前看了。 “哈哈!宋娘子的飞白写了这么好了,却为何一直藏着掖着不给看?莫非是害羞不成?” 赵璟自认为她不过是一时放不下身段,其实心里早早就恋慕自己,所以才偷偷摸摸的练习。这种暗恋自己被意外得知的情趣实在是别致。他此时已经心花怒放,说话便轻佻了起来:“若早知道娘子有此情意,怎忍心让娘子日日独守空闺?” 南歌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个自作多情的人,一时却不知怎么辩驳。 她本自三四岁初学书时,就特别喜欢飞白。陆续练了近十年,至母亲病重时才停了几年,最近才开始重新练习。但是她无意中得知圣上最喜飞白体,宫中便有人人争学飞白之风。她不愿让人误以为她是为了争宠才练,故而每次在圣上面前都遮掩过去。 她更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最喜欢飞白体。 有时候事情的真相很容易在特定的环境里失真。至少,当圣上喜欢飞白之后,别人的喜欢,都很难再保持纯粹了。 可是眼前,此刻,他正兴致冲冲。她若说,我并非因官家喜欢才练,我也并没有恋慕官家。定然会惹怒他。 她可以不考虑自己。但是却不得不考虑父亲,以及自己的家族。 她终於还是低下头沈默了。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承认。 然而既然有了自作多情,赵璟便误以为她此举不过是害羞。 他笑着招呼宴山:“把书放这吧。多亏了你一句话提醒,我才与宋娘子解开了误会。说吧,要什么赏赐。” 南歌愈发惊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事竟然有宴山的掺和。她与他亲近,不过是敬重他的学识。 她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利用自己。。 难道就为了赏赐?或者,把握君心? 毕竟在宫里当差,讨好圣上是至关重要的。 她无比失望的看了他一眼,甚至还有些痛心。 宴山此时已经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只是没有意识到错在哪里。 他的初心不过是维护她的完美,何曾是为了赏赐。 但此时圣上要行赏,他也不能拒绝,便低头回道:“谢官家,小的也练过几日的书,官家既然夸宋娘子飞白写的好,那小的就求宋娘子一张习字吧。” “哈哈,你倒是懂事!也知道好歹!”赵璟显然对他所求很是满意,“你几岁了,可愿意来御前当差?” 圣上此话一出,南歌便觉得掌握了宴山邀宠的真相。在御前当差可谓一步登天,是多少内侍梦寐所求的。 她错认了他。原以为他刻苦用功不过是喜欢学问本身,却不料也是拿学问当邀宠的工具罢了。 她失望已极,回过头去不想再看他。 谁知宴山并没有像她想像的那样欢喜谢恩,却是跪下回说:“官家赏识,小的感激涕零,原该立时过去侍候的。只是小的今年只十二岁馀,除了会写几笔字,在翰林院中抄书已是擡举了小的。若论见识行事,都不过粗陋浅薄,怎敢在御前仰承君恩。” “哦,才十二,确实小了些。既如此,在翰林院多学几年也是好的。起来吧。”赵璟倒是未因他的拒绝而不悦,又取了南歌的字笑问:“这个便赏了他,如何?” 宴山虽辞了新差,但南歌并没有因此解开误会。只是她眼下也不好拒绝赏字,只能应了。 宴山得了赏,便千恩万谢罢告退出来。 走的远一些了,隐隐约约又听得圣上说:“今日便留宿在永安宫了。” 此刻他心里百般滋味,但是依旧执着的认为,南歌爱慕圣上,多得恩宠总是好的。况且后宫嫔妃需有子女才能保障恩宠不衰。 但是南歌看他的那个眼 神,却如针扎一样留在心底,让他耿耿於怀。她或许误会了他邀圣恩,可是他宁愿被误会,却始终觉得,今日自己做的并无不妥。 拿着南歌的字,他一路糊里糊涂的回了翰林院。 宋相公正来过问新书编撰的事,学士们却早就提前踩着点儿回了家,他未寻到人正有些薄怒,看见宴山回来,便问:“南风诗考编的怎么样了?” 宴山回道:“还差一点收尾,马供奉今日提到过,再过几日就可以誊抄覆稿了。” “好。明天让他抓紧一些,官家等着看呢。” “相公放心,只要到小的这里,会尽力赶抄出来。” 宋相公对他的做事态度和效率一向满意,便点了点头,此时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副字,又问道:“谁的字?” 宴山不好隐瞒,老实回道:“刚才临时接了差事,去永安宫给宋娘子送书。官家夸写的好,小的便求了来。” “宋娘子?”听说是自家女儿写的,宋相公便伸手来讨看。 宴山奉上,看他打开看了,却叹道:“竟是飞白。她从两三岁上刚学书就喜欢飞白,练了足足十年。我原以为如今她不会再练了。” 知女莫若父。 如今宫中谁不知官家最喜飞白,她定不会在人前显露出来她的喜好,被人误会了有攀附君恩之心。 可是此刻意外看见她的飞白手书,难免惊叹。 宋相公将手书还给了宴山:“你的飞白写的很好。平时也没显露过。倒也是个有风骨的孩子。只不过在宫里,风骨有时候并不是一个好东西。收着吧。” 他又暗叹息了一回,并没有注意到宴山此时已无比错愕的神情。 目送着宋相公走远了,宴山才缓缓的移步到窗前一个椅子上坐了,脑中却一直盘旋着宋相公的话:“她自两三岁刚一学书就最喜飞白…我原以为她不会再练了…你也是个有风骨的好孩子…” “我今天是做了什么事!!!” 他终於忍不得薅起自己的头发来。 “我凭什么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他几乎懊悔的要哭了出来。 差事 差事 圣上今日还以为她不会飞白。可自己去时她明明在练习。她必然是在圣上那里有意遮掩住了。 她是那么清傲的一个人。她宁可让圣上冷落她,也不肯让自己落下邀宠的嫌疑。 可自己打着对她好的幌子,却生生的将这个误解坐实。 圣上今日留宿在了永安宫。 到明日,或者用不到明日,今儿夜里,宫里所有的人都会知道,宋娘子凭着一张飞白,轻易得了圣心。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薅起自己的头发来。 初次见面,她就因自己的蝇头小楷而另眼相待。丝毫不以自己身份卑贱,竟然还让他叫一声姐姐。 隔了四年未见,她依旧对他真心坦诚。 她是一个如此敬重学识的人。 可是自己,却让她最尊重的东西沾染了尘埃。也把她的高洁拖下尘寰。 无边的懊恼丶悔恨丶自责袭来,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 在翰林院也不知坐了多久,他才失魂落魄的回去。 他一向谨小慎微,少有这般反常的时候。 杨东楼已听说今儿在永安宫,圣上曾要将他拨去御前当差,被他拒了,此时见他手里死死的捏着一张字,便觉得必有蹊跷,问道:“山儿可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 杨东楼於他是师更如父,他并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只是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囫囵道:“我今儿个好像说错了话,累了别人。” 杨东楼看他似有难言之处,安慰道:“人在世上哪有不出错的时候?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不要太苛责自己。况且你如今年纪还小,行事考虑不周全也不为过,只是以后要吸取教训,少说多做,说话行事前学会再三斟酌,自然会进益了。” “师父说的事,徒儿谨记了。今儿个官家想拨我去御前当差,我想在翰林院多学些,只说自己年龄小,没有应承,师父觉得徒儿做的可对?” “此事我也听说了。人人以为去御前是求之不得,难得你不浮躁,肯踏实向学。官家既然不怪罪,以后在翰林院多学几年,再想去御前还是会有机会的。” “师父…,”宴山迟疑了一时,还是说了出来,“若以后离开翰林院,我,想去宋娘子处。” “宋娘子?” 宴山低下头:“是,徒儿去办过几次差,难得见像宋娘子那般性情温和的,徒儿想着,能去那里服侍最好。若不能,也,无妨。终归在哪里都是要好好当差的。” 他年龄尚小,又自幼失了双亲,想着办差时那宋娘子对他态度和悦,他想去依附也不出奇,杨东楼并没有多想,只是叹息道:“今儿个你连官家都拒了,定不能再申请去永安宫,那岂不是拂官家的面子。这事儿只能看机缘了。若有合适的机会,师父替你想着就是。” 宴山听此说,只觉得自己考虑又不周全,又恐哪个环节不妥连累了师父,忙道:“这原是徒儿自己胡乱想的,师父不用再操这样的心。” 左右他现在年龄还小,也倒不急於一时,且先等着就是。此时夜已深,杨东楼也不再让他出来侍候,只嘱咐他早早睡了。 只是宴山这一夜辗转反侧,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能爬起来点上油灯,拿出南歌的那副字反覆临摹。 他自己的飞白已经得了潇洒的赞赏,可是南歌的字独有一种高远的姿态,他亦爱不释手,便刻意在她的笔画上观察独特走势,直到写的八九分像才心满意足。 他一直练到五更,已经是日常该起身的时候了。 他将临摹的字收在一个匣子里,吹了灯伸了伸懒腰,出门去井边洗漱了,又打了水给师父送去。 等他都收拾好赶到翰林院的时候,依旧是空无一人。他在这里当差的两年多时间里,每次都是最早来,最晚走。 早晨先打水将桌椅收拾好了,将地面洒扫一遍,再用抹布四处擦拭干净。看看时辰差的不多时,就去旁边的小厨房烧水,准备给每个学士都泡上茶。 文人雅士们讲究多,不但泡茶的水有讲究,不同的茶需要的水温也不同。他刚来的时候特意用小本子记下每个人的喜好,需求,时日久了他也学了茶经,早就烂熟於心,靠着记忆也知道该怎么操作。 一大早本来懒洋洋的赶着上差,有这么一口热茶喝了,提气凝神,那是最妥帖不过了。 等正式开了工,宴山自然不会闲着。圣上要的那本《南风诗考》已经可以滕抄前半部,他的任务可不轻。 正埋头抄写,隔壁御史台就有两个好事的过来串 门,瞅着宴山道:“听说昨儿个官家让你去御前你都没去?” 御史们的小道消息向来是最灵通的,一听此话学士们立即来了精神,纷纷围了过来,惊叹道:“当真?” 那两个御史连连点头道:“可不当真吗?这孩子才十二吧?这么小就能让官家看上,以后在南班做个都知,可不是轻轻松松的?” 都知是内侍省最高的长官,这话若传出去便有些树敌,宴山忙道:“相公这话可折煞了,小的年幼无知,一时得了官家的赏,原就该有自知之明。若不知好歹硬充大头鸟,在官家那里丢了体统不说,官家事务又忙,怎么忍心平白给官家添乱。” 两个御史见他的说的很是一番道理,又赞了一番闲谈几句,便回去了。 只翰林院的众人却莫名生出了自豪感。毕竟是被大夥儿带出来的,如今看着懂事又体面,不爱慕虚荣又愿意踏实做工,可不该高兴么? 况且他们如今也不舍得这么有眼力见的人离开,一时间都暗暗觉得以后要再多教他些东西才是。 眼下看他一大早起来给众人烧茶倒水,又要做工,身子还瘦巴巴的,便有些於心不忍,一致决定应该给他放假半天,让他出去玩乐玩乐。毕竟才十二岁的孩子,正是玩心重的时候。 宴山本来急着赶工,可架不住众人强抱着他给赶了出来。他无奈之下决定去藏书阁借几本书拿回去看。 他心里一直惦记南歌的事,只是不知道如何求得她的谅解。 看管藏书阁里的两个老书吏都对他熟识,看他又来借书,便道:“今儿个有一本上古史全本,是姜尚书借走刚还回来的,市面上都没得卖,你想看去二楼东边第三个架子上拿。” 宴山忙谢了爬到楼上去拿。拿到手里翻了几页忽然想起昨日南歌的书单里也有这本,当时拿过去的是市面上通行的版本。便决定以送书为幌子,去永安宫走一趟。不管能不能求得她的原谅,至少要拿出诚意来说明情况。 等书吏登记好,宴山便拿着书径直往永安宫去了。 请罪 请罪 宴山算着这个时间,圣上是要忙政务的,不会出现在后宫。他一个小内侍即使一大早就过来,也不会怎么显眼。 到了永安宫前,宫人倒比昨日多了些,他只道:“昨儿个宋娘子要的书缺了一本,可巧今天就到了,便送过来了。” 宫人认出他就是昨夜圣上要拨去御前当差的,先就对他友善了许多,再看了一眼书名是上古史,觉得自己不怎么懂,唯恐宋娘子再问起来话不好回答,便道:“你自己送过去吧,宋娘子这会儿在正殿呢!” 宴山道了谢,便进了大门去往正殿。 到了殿门外停下来,看见南歌正随意的坐在红木椅上,看春蔷及另一位贴身侍候的宫女蘅芜画绣样。 他没敢贸然进去,便在门外回道:“宋娘子,今儿个有新版的上古史,小的宴山给您送来了。” 他唯恐她装作不认得他,故意报了名字,可南歌却回道:“蔷儿,你去拿过来。” 她竟然没有说让他送过去。很显然她是生气了的。 春蔷出来接了,也没敢多说什么,径直回去了。 宴山站在门外很是尴尬,只能硬着头皮又道:“宋娘子可有要还的书吗?小的顺路带回去还了。或者,有没有别的事要传,小的一会儿要去六尚局跑腿,都可以带话过去。” 他这完全是没话找话了,南歌看着若不让他进来,定是不准备走了,便道:“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宴山知道她身边的这两个宫女都是心腹,也无需忌讳什么,一走到南歌面前便直接跪了下去。 南歌被他惊了一下,忙招呼春蔷去殿外看着。 宴山便道:“小的回去辗转反侧,唯恐宋娘子误会小的有其它企图。若不能说明白,是无论如何都不得安心的.” 南歌虽对他失望痛心,但看着眼前的他瘦成一把骨头的样子,又於心不忍:“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何须这么大阵仗,起来说话。” 本朝一向宽仁,宫中若不是有错惩罚,无需内侍下跪,一直跪着也是不妥,宴山便起身垂着头低声道:“昨儿来送书时正巧遇到官家,听说是宋娘子要的书,便说宋娘子虽是女学士,只是可惜连飞白都不会写。是小的私心想着宋娘子没有什么不会,官家怕是记错了也是有的,小的也没多做考虑,就说办差时见过宋娘子的飞白…直到小的讨了手书回去翰林院,恰好又遇到宋相公,才知道是小的故作聪明,宋娘子要是气不过,便打小的一顿出气,或者,罚小的做苦役都可,若有能弥补一二的,刀山火海都让小的去就是!” 说着他将头垂的更低,看着是一副自责懊恼又可怜巴巴的样子。 南歌听他说了来龙去脉,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他。他是个实诚孩子,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龌龊,甚至初衷也是在维护自己。 虽然他无意中让自己落了邀宠的名头,但既然入了内宫,想再维护那些清高的自尊,显然有些痴人说梦。即使没有昨日的事,也必然会有别的事。 她叹了口气:“你一口一句小的,听得我头疼。” 宴山忙道:“我知错了。求宋娘子恕罪。” “好了,你也不用自责了,我原谅你就是。不过以后说话做事前还是要思虑周祥,在我这里还好说,若是别宫的,惹了事怕早就给你打死了,难道你也有这样辩解的机会?” 宴山连连称是。 南歌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觉得好笑,又问:“昨儿我父亲说了什么,你就明白了?” “宋相公说,宋娘子初学书的时候就喜欢飞白。小的这才明白您是有意隐瞒的。宋娘子如莲花一般的品性,是小的太糊涂了。” “唉,说你笨吧,你又挺聪明,一句话就能点醒。那你为什么要拒绝去御前当差?多少内侍都求之不得呢!” “在翰林院挺好的。” “准备一辈子呆在翰林院了?抄一辈子书?翰林们以后去前朝做官是大有裨益的,可你要不去御前历练,可没有机会做到都知的位置。” “…师父说,我昨儿拒了御前的差,若再去求别的地方就是拂了官家的面子,所以…若没有机会,就一直在翰林院抄书也挺好的,不曾想过做都知的事。” 南歌点头道:“你师父说的有理,不过你想求去哪儿?” 宴山摇摇头:“我怕再说错了话,所以不能回答,再请宋娘子恕罪。” 一旁的宫女蘅芜忽然插嘴道:“怕不是想来永安宫吧?” 宴山被道破了心事,脸上不由一红,忙低下头去掩饰。 南歌喜他天资聪颖,早就有意让他过来,即使不提别的好处,只日日看他写字也是好的。此时看他也有意来永安宫,便笑道:“我知道了,若有机缘,定让你如愿就是。” “多谢宋娘子。”宴山本没有承认,此时却只顾着欢喜不尽的道谢,蘅芜便忍不住咯咯的笑了出来。 宴山被她笑的脸更红了些。他本生的面皮白皙,此时掩饰不住便想立刻告辞。只是他难得半天的假期,私心是想在这里多待上片刻,便拿蘅芜手里的绣样转移话题:“姐姐这是画的什么?” 蘅芜拿给他看:“是要帮宋娘子做的香袋,娘子嫌六尚局的样子不好看。我虽跟着娘子学了几年画,可是手笨,怎么也画不好。” 南歌也道:“可惜我白描的功夫太差了些。” 宴山接过看了,便道:“我来试试。” 蘅芜忙拿了描线笔并几张新纸给他。宴山想了想,便用工笔白描的手法画了副幽谷兰花出来。 南歌见他笔下的远山虽寥寥几笔,却有着旷达的神韵,再配上兰叶孤清,当真望而绝俗,不由大赞道:“宴山,你当真是没有白去翰林院,不但差事没落下,书画都如此进益了!工笔的技法也这么好!你可真是一个小神童!” 宴山被她夸的又红了脸,只道:“宋娘子别嫌弃就好。” 南歌反覆看了只愈发觉得喜欢:“怎么会嫌弃,再帮我多画几副可好?” 宴山毕竟不是这宫里的人,不好一直在这待着,便道:“宋娘子可有特别喜欢的风物?待我回去一并画了,明儿个抽了空送过来。” 南歌道:“不拘什么,只要你画的就一定好。” 宴山应了,看看时辰也不早了,便告辞离开了。 蘅芜看他往日年龄虽小,倒是一幅老成持重的样子,只是在这里看着却赤诚又害羞,更像一个少年人,忍不住对南歌说道:“这个宴山长的好看,又有才华,性子也挺招人喜欢的,可惜命薄做了内侍。” 南歌看着远处出了一会子神,才道:“他虽是命薄,可这世间哪有人会事事如意呢?” 春蔷和蘅芜都是打小就跟着她的,知道她本性不喜拘束,活泼跳脱。自进了内宫之后,日日被各种规矩拘着,还要处处都顺着圣上的意。稍有排斥了就遭冷落,而这宫里最怕的就是被君心厌弃。 可是如今开工没有回头箭。除了尽力适应这堵宫墙,这里的人,别无他法。 升职 升职 宴山出了永安宫后也没有再去别处逛,老实的回翰林院继续抄书。众人看他实在,竟然自觉提前结束假期,便又拉着他考校起最近的功课。他天资甚高又一向刻苦,几位老师都很是满意,轮番又出了几个诸子百家里的题目,让他自己去做,不懂的再做讲解。 午后他继续抄了一下午的书没有挪地方,把原定明日的任务都提前完成了多半。夜间回去住处做了一个时辰学士们布置的功课,侍候师父睡下后,便开始给南歌画绣样子。 他原先画了空谷幽兰,便想着索性凑齐四君子,接着画了鹊枝红梅,瘦石修竹,东篱秋菊。 他手里画着,脑中是南歌喜悦的神情,所以他画的愈发用心细致。以至於这三幅画足足画到二更天才画好。 他用一个布口袋收好放在抽屉里,琢磨着明日午后应该能抽出时间送过去。 梳洗好吹熄了灯躺在榻上了,他忍不住又回忆起南歌说原谅了他的一幕,一时又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又想到她每次看见自己写的字都很欢喜的神情,便又想着要用各种字体给她抄一本词谱。 他自认身无长物,只能尽自己所能回报给对他好的人。比如他每天坚持早晚服侍师父,比如在翰林院坚持打扫和煮茶。 而在南歌这里,他也只能帮她多画几副画,多写几笔字。 但是他目前并不知道南歌最喜好谁的词,所以拿不定主意是抄写某一人的作品,还是干脆编撰一本选集。 “明天去永安宫时,不如找蘅芜或蔷儿打听打听再动手。” 他默默琢磨着,打算着,也不知到何时才沈沈睡去。 第二日上午宴山极用功,连午休也没歇,提前把上部书稿誊抄了出来。此时下半部还没有编好,他有了闲暇,却没找到合适的由头过去永安宫,总不能每日都拿送书做借口。只能耐住性子将功课拿出来讨教了一番。 大概文人们都喜欢被恭恭敬敬的请教学问,尤其遇到他这么个好苗子,一个个七嘴八舌的都要指点着他,却又因见解不同吵了起来,一直闹哄到了临近傍晚时分,宋相公过来总结了,才算了结了公案,纷纷收拾下差了。 宴山作为内侍,在内宫行走倒不必在意夜晚或者白日。只是他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由头,不由暗暗着恼。他闷着头正苦思冥想,却见宋相公还没离开,在院里的大榕树下与张编撰丶李侍讲在谈论着什么。 过了一会却听见宋相公叫他,他忙疾步走了过去,宋相公便道:“官家的意思,中书门下的琐事过多,要在翰林院抽人专门负责起草诏书,草拟圣旨等重要公务。由张编撰和李侍讲分别担任承旨和知制诰一职,他们都举荐你升任内侍高班,协助诸事。我也觉得合适,你可愿意?” 宴山简直不敢相信宋相公和两位翰林都如此看重自己,且可以担任从九品的内侍高班,他这个年龄的内侍是几乎没有出现过的。 其实职位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想留在翰林院,想增长学问,都没有不愿意的理由。 “多谢各位相公擡举。只是小的唯恐不能胜任,给相公们惹麻烦。” 张编撰道:“你是我们亲自教出来的,自然是心里有数,何况你开始只需带着几个黄门做做杂务,等上手了再慢慢学其它的。倒也不用过分担忧。” 听了此话宴山便放心下来:“那还要有劳请相公们多教导。” 李侍讲笑道:“只要你继续给我们煮茶,这些都好说。” 宴山忙道:“那是自然。” 宋相公道:“明日我回了圣上,就会有正式的旨意下来。你们先有个准备。这几天交接好了公务,便要搬到东头的屋子办公。到时还要挑两名翰林,便由编撰和侍讲做主推荐上来,要拨过来四个内侍黄门听用,由宴山推荐几个人过来。” 各自应了,又商量了几回交接的事,看看天色已晚,才就散了。 宴山还惦记着要去送绣样,出了翰林院便去内宫里打听,得知今儿个夜里圣上去了柳娘子处,便径直往永安宫去了。 因他不是本宫的人,没有由头不好擅进,到了宫外便只说要找蘅芜。 宫人很快把蘅芜叫了出来,宴山将布袋给了便要告辞,蘅芜却拉住他:“你来的正好,宋娘子有个差要找人跑腿,你正好回去顺路,且跟着过来吧。” 宴山正愁没有借口,便应着跟她进去。 南歌得知他来了,还不及看画,就忙着吩咐拿今天新做的果子和糕来。 宴山这几年用功太过,虽长高了不少,但一直瘦的厉害。南歌盯着 他吃了一个桂花枣泥糕,又亲自递过茶看他饮了,嘱咐道:“你正长身体的时候,不要只顾着用功,也要好好用饭才是。”说着又回头吩咐蘅芜,“把这几样点心都装起来给他带着。还有今儿个新来的鹿肉干丶糍耙粉也装一些,还有那个雪参,我记得还有两个,都装给他。” 宴山不及推辞,她却又殷殷嘱道:“这个糍耙粉夜里饿了,用开水冲了就能用,软糯甘甜最好不过。鹿肉干也不是太硬,你日常揣在身上几块,做工的时候饿了就吃几口。至於这雪参吗,补元气是最好不过了,每日睡前记得煮一小片儿当水喝。” 她这般关切虽不好拒绝,但雪参也着实太贵重了些,宴山推了又推却也拗不过,只能再三道了谢。南歌笑道:“你若真心谢我,便早日吃胖一些才好。” 宴山心里发暖,忙点头道:“宋娘子说的话,我都会记得的。” 南歌赞他果然是个听话的孩子,眼神仿佛一个慈爱的母亲一般。可手里接过蘅芜递过来的绣样看了,马上又转成崇拜者的神色,喜道:“宴山,我可真喜欢你画的!” 宴山看她真心喜欢,自然也是欢喜,自己总算没有白白熬夜。 他还惦记着要打听南歌喜欢的诗词,便谎道:“今儿个藏书阁又来了一批新书,其中有不少词集,不知宋娘子喜欢谁的,下次来时我好捎过来几本。” 南歌道:“不拘哪家,只要好词俱都喜欢。不过若论最爱,还是属后主李煜的词,几乎不用典,纯用白描,却写出最深沈的情致,几乎无出其右者。” 宴山道:“他的词固然是极好,只是忧伤了些,让人读之断肠。但文字如青莲不妖,如春蔷不艳,纯粹天然,自成一派,却也让人无法不爱。” 南歌喜道:“不妖不艳,纯粹天然,你评价的很是中肯。看来也是用心读过的,你最喜谁的词?” “苏学士。” “东坡先生豁达,虽逆境也能随遇而安。宴山,你很像他。” 宴山忙摆手:“我不过卑贱之人,怎么能和苏学士相提并论?” 南歌忽然板起脸来教训他:“宴山,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你要知道并没有卑贱之人,只有自甘卑贱。” “只有自甘卑贱?” “命运可以让人陷入卑贱的境地,却无法左右原本纯粹的灵魂。只有自甘卑贱的人,灵魂才会堕落,宴山,你如此聪慧,一定会懂得。” “只有自甘卑贱的人…灵魂才会堕落…”宴山反覆琢磨着这句话,灵台似乎有一束光光在不停的跳跃。 “比如,你在我眼里就是作为一个平等的人存在,你看,我们可以交流所学,也可以分享忧喜,若你自甘卑贱,定然也不会和我坐在这里说这么多。而我父亲,或者那些翰林们,愿意用心教你功课,自然也不觉得你卑贱,否则只会让你做苦工,而这一切,其实都是你自己换来的,你刻苦,你上进,你不虚荣,也不谄媚,亦有风骨,你一直像苏学士一样,在逆境里做到最好。” 他怔怔的看着她,只觉得她如师长,又如知己。护他,懂他,又尊重他 ,亦肯定他。他鼻子酸涩,几乎要流出泪来。 南歌看他红着眼睛呆楞着,忙笑道:“小小年纪本来就思虑的多,可别被我给带成个傻的。你今儿个有什么有趣的见闻,不如讲给我听听?” 宴山回过神来,对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正好她提及见闻,便道:“宋相公说官家要在翰林院抽调专人起草诏书,选了几个翰林,还要委任承旨和知制诰。又选了我过去协助杂事。还说让我任了内侍高班。来之前宋相公刚问我愿不愿意,我想着这是好事,总不能说不愿意。” 南歌惊喜道:“这自然是好事!绝不能拒了。你这个年纪能任从九品的内侍高班,可谓是前无古人。也可见你平日里的才学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所以也不用担忧什么,好好办差,有不会的地方便常请教,多学习。万一有什么事应付不来,你只管去找我父亲就是。”说着她压低下声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乳名叫狸儿,因为我小时候爱偷跑到园丁那里玩泥巴,整日抹的脸上像小花猫一般,父亲就给我取了这个乳名。到时你只要提到这个名字,父亲一定会尽力帮你。” “狸儿…”宴山觉得这个名字很是可爱,不觉便念了出来。只是声音甫一出来就觉得不妥,他怎么能叫圣上嫔妃的乳名,简直大不敬。 他赶紧就要告罪,南歌拉住他笑道:“除了蘅芜和蔷儿知道,你说了别人也不知何意。只是在外面不要提及就是了。” 宴山忙不叠的点头,他得知了她的一个小秘密,便觉得 与她的距离更近了些。 两个人又谈论了些书画之道,宴山觉得自己来了好一会子,尽管不舍也必须要告辞了。 南歌又反覆嘱了他一定好好用饭,又取了一支湖笔丶一方端砚送他做贺礼,将糕点等物给他带好,才让他回去了。 宴山到了住处将糕点和雪参一股脑的都给师父看了,只说是宋娘子的赏,自己年纪小用了也是浪费,便要孝顺师父。杨东楼看到雪参有些惊讶,笑道:“我平日给你煮的药就差这个雪参,在医官那里求了多少回都求不得,你是个好运气的。” 宴山并不知道师父每日里给他喝的药都是什么,只是师父说要给他补身子,他也从来没有过问,这回见名贵的药材也都让自己独享,很是过意不去,但师父也是拗不过的,推来推去也就只能算了。 杨东楼听说了翰林院的变动,很是替他高兴,同时也为他捏一把汗。夜里给他分析了许多需要格外注意的关节,宴山又让师父推荐了四名手下的内侍人选,师徒二人才睡下了。 次日宴山依旧绝早起来。他要搬出原先当差的屋子,虽说还在一个衙司,但毕竟有不少人以后不能再朝夕相处。 他格外细致的做好了往日的准备工作。上差的时间一到,翰林们便都围上来来恭喜勉励他。他不停的致谢后,又赶着将遗留的事务收尾。到了半晌,正式的旨意便传了过来。果然任了他做内侍高班。 同时接手他原先差事的内侍也过来了,如此一直忙忙碌碌了三日,才交接清楚了,搬到了东头的屋子里去了。 此后宴山便一直留在翰林院的这间屋子办差。 他虽异常忙碌,但也总是会尽力挤出时间,找到由头去永安宫走一趟。去也无事,不过与南歌谈论学问,交流心得,或者帮她画画绣样,写写字帖。 也因为南歌的关怀和督促,他也终於渐渐长胖了些。虽然依旧是清瘦的样子,但至少没有再瘦成往日那样的一把骨头。 宴山当日虽万般自责,可他那一句话终究是改变了圣上对南歌的不满,南歌也就此学着做一部分妥协,此间虽无盛宠,倒也一直未失君心。永宁九年,南歌还升了婉仪。 虽然南歌一直无所出,但她安於现状,并无忧虑。 新的差事固然不那么轻松,但宴山用瘦弱的身躯在翰林院努力抗住了所有的困境,他想努力成为她口中所说的,“刻苦,上进,不虚荣,不谄媚,堂堂正正的活着的人。” 一直到永宁十一年冬,也就是隔了四年半之后,他满了十七岁时。因他差事办的扎实,圣上再次提及将他拨到御前当差,并升任正九品的内侍殿头,负责御前备问丶提点遗漏的差事。 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能拒圣上两次,故而去永安宫当差的愿望虽再次搁置,也必须服从圣命了。 御前 御前 宴山虽一直谨小慎微,当差从无错处,但御前的内侍们不同於翰林院的相公,他们在御前久了被人擡举,多有狐假虎威的毛病,对宴山这个新来的也不会和颜悦色,更提不上指点迷津,甚至暗地里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会写几笔字,学了几本书有什么了不起,御前的风光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拥有的。 宴山以前多是干的书写起草的差事,从未有御前奏对的经验,更无从知道御前备问要如何准备,遗漏又该如何提点。 杨东楼虽找人求教过,帮他提前做了功课,甚至南歌也特意帮他梳理了需要注意的问题,但还是第一次上差就出了纰漏。 原因是这日圣上批完奏折冥思了一时,却忽然问他:“永乐宫的刘娘子今儿给父亲讨要官职,你觉得给是不给?” 宴山当时就楞住了,不但他从未想过圣上会问及此类敏感的问题,就连杨东楼和南歌帮他的备课里,都没有这种选项。况且他不过是刚来御前第一日。 刘娘子是近来新宠,风头已胜过以往最得宠的张娘子,且创下了圣上一连留宿七日的记录,日常用度几乎直追中宫,只是出身不高,父亲不过是一个九品的小官。此刻圣上既然提及此事,想必是有心擡举。 但宴山终究不是谄媚之人,他实在无法违心附会此事。 楞了片时便直言道:“向来嫔妃的家人都是凭才干升职,即便诞育皇嗣,也不过恩赏些虚衔。如今刘娘子并未有所出,官家若应了刘娘子,那些兢兢业业的官员必然寒心,而后宫之人也会升起争宠邀功之风。不如多赐以金帛,也算是刘娘子母家的荣耀,请官家三思。” 其实宴山这话多有直臣之风,本无不妥。只是赵璟最近被刘娘子迷了心窍,一心想讨美人欢心,但自己也觉得若赐官必遭群臣进谏。他问询宴山,原本是觉得他一向伶俐,或许能想出一个既能应付群臣,又能安抚刘娘子的,一举两得的点子。 但是显然宴山让他失望了。 可是赵璟又没有责怪他的理由,只是内心终究不喜。作为御前之人,不应该帮君父分忧么?不然如何对的起他的擡举。 赵璟不知夜里该如何应对美人的珠泪连连,便带着薄怒扔了几本奏折,情绪低沈的往御花园散心去了。 按职责所说,宴山是该寸步不离的跟着的。可是没跟了几步赵璟便觉得他很是碍眼,把他斥了回去。 虽旁人不知圣上因何发了脾气,但很明显,宴山初来乍到就违了君心。 宴山不满十三岁便担任内侍高班,着实惹了不少眼红嫉妒之人。如今才十七又在御前升了内侍殿头,更是成了内侍里的出头鸟。他们这些净了身的人要想求得荣华富贵,都在内侍省里,官职也就那么几个,没有不争抢上位的道理。此刻看他吃瘪,不少人已暗自乐了。 赵璟去御花园胡乱逛了一圈后,不免又想起宴山的话,似乎可以预见,若他当真给刘娘子的父亲升职,群臣反对的说辞和宴山的也没什么两样。那些人向来不给他脸面,直柬起来恨不得当场撞死在他的御座前。 他作为堂堂一个皇帝,广有四海,可是一个心爱女人的要求都满足不了,那他这个皇帝做的有什么尊严? 赵璟愈发恼怒起来。 因为不知如何面对哭哭啼啼的刘娘子,他夜里便没去永乐宫,也没有传任何嫔妃侍寝,在寝宫自己独宿了。 但他夜里身边没有软玉温香,只觉得锦衾孤寒,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刘娘子的美色媚骨。他的火气既然发泄不出去,便都怪到了宴山身上,直到第二日也没有给他好脸色。 内宫之人向来最会察言观色,推一反三。渐渐的也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说是圣上原本定了给刘娘子的父亲提正六品的知州,偏宴山不知死活在圣前极力反对。这才惹恼了圣上。 在那些善於逢迎拍马的人眼里,一个盛宠的嫔妃,家人不过得了六品的小官,且圣上已经拍板定了的事,他还上赶着反对,简直愚蠢至极。 但是在正直人的眼里,此举无疑大快人心。小道消息传到翰林院,那些亲自带大他的翰林们,更是以宴山为傲,恨不得逢人便讲,我们翰林院出来的内侍也有一身风骨。 赵璟恼了两天,原本慢慢也将此事放下了,刚想对宴山改了些好脸色,谁知一干唯恐天下不乱的朝臣挑出了刘娘子的几个错处,开始纷纷上折,大谈圣上偏宠妃嫔,僭越礼法之事。其中御史台过来的奏折更是言辞犀利,直接批判刘娘子位不过昭容,用例却越中宫,简直红颜祸水,祸乱君心。 赵璟在朝上被气 的头疼,又被逼着不得不答应约束刘娘子,裁减她的用度规例,以维持自己的圣明形象。他回了后宫本就怒气未散,转眼看见宴山立即觉得他就是罪魁祸首,抄起一方砚台就扔了过去。 赵璟的原意不过是发泄怒火,并吓他一吓。谁知怒极砸的偏了,竟然直接砸到了宴山的头上,当即就流了满脸的血。 这下赵璟也有些过意不去了,就要传医官给他治疗。谁知宴山却立即跪地拒绝,只说官家在朝堂上刚被群臣质疑,如今若传出去被人误会责打内侍,明日更不会清省。不如他自己清理了,只说手上不小心被打碎的碗盏割破,再讨些伤药来涂抹就是。左右平时头上还有冠帽遮掩,过几日也就好了。 赵璟听他说的有理,便也默许了。此时有御前侍候的两个内侍自然也不敢说出去。看着他拿帕子将血迹擦抹干净,却又不停的流出来,便有一个主动帮着摁住伤口止血,另一个赶着去医官那里以割伤手为由,讨了些伤药回来给他凃上。过了一阵子止住了血,宴山换了个冠帽便坚持继续当差,赵璟也不好意思再拿他当出气筒,态度也对他好了许多。 如此这般御前便都没有再提此事。赵璟也冷了刘娘子两天,又裁了些她的特权,赐官的事更是按下了。 只是宴山那日被厚重的石砚砸的着实厉害,白天里暂时止了血,头却一直疼的厉害。夜里下差回来又开始发热,等杨东楼知道了虽是心疼,却也不好声张,只能不停的用凉帕子给他降热,足足守了一夜。 第二日宴山虽退了热,脸色却苍白的厉害,全身也虚浮无力。但他坚持要去当差 ,依旧五更天就起来跟着赵璟去了早朝。 因他自幼就能吃苦,这些年在宫里虽日子好过了些,但从来没有学会磨懒,也不追求享受。这一日他强忍了不适在御前应对,竟然也硬生生的撑了过去,连赵璟也没看出什么,只是觉得他脸色苍白了些,询问起他的伤势,他只说已经无碍。 宴山向来面皮白皙,身形又清瘦。这几年他的身量已经长成,虽自幼毁损了身体,但并无阴柔之意,反因自幼苦学,才华出众,整个人有着文人的清雅气质,看起来很是温润如玉。 他常日里带着黑色幞头帽,着青蓝色圆领长袍,束带皂靴,身形修长清矍,望之如芝兰玉树,若非不知他是内侍,只恍然以为是位官家贵公子。 或许知道自己容色出众,因忌讳特殊的身份,他从不愿以姿容引人注意。在翰林院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出门又少,倒也没多少人注意到他。来御前之后常日跟着赵璟侍奉,见的各路人等愈发多了,他便有意在人前微低下头,不以正面示人。 只有去永安宫见到南歌时,他才难得没那么多忌讳。这几年他虽没有如愿调到永安宫当差,但陆陆续续的保持着和南歌的来往。南歌常日见到他,心里眼里只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似乎没怎么注意到他形容的变化。 但南歌身边的春蔷与蘅芜却早早的注意到了,后来每每见到宴山便有些扭捏。他虽是内侍,但本朝高阶内侍可以娶妻,虽眼下还没有资格,但他素有才华,行事又稳重,升高阶也是早晚的事。 二人暗地里都想过,若是嫁给他,自然是愿意的。他虽身有不足,但生的美貌,学问又好,最重要的是他的性情极和顺又有耐心,还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持重。这岂不比那些普通的男人好了百倍。 宴山每每来永安宫,二人只见他笑意盈盈,有求必应,连声音里都尽是温柔。他手下的画儿画的好不说,连讨教什么问题似乎都难不倒他。 这样一个人,自然是让人惦念的。 只是宴山自在御前当差,日日跟在圣上身边,很难再有时间私来永安宫。即使夜里下差,他作为御前之人,处处惹人注目,行事言语都被人盯着,也没有合适的由头过来了。 只有赵璟想见宋娘子时,他才有机会跟着来一趟,但圣上在侧,他便保留着一味低着头,少言寡语的状态。 然而糟糕的是,宴山在御前当差了三个月后,赵璟只去了永安宫两次。 一次留宿他没有值夜,另一次只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了。 南歌向来对争宠无意,只和往日一样安於诗书。 她不盼着圣上来,却隐隐的盼着宴山,毕竟只有他来了,她才能有各种乐趣和欢喜。 比如眼下读的这本宴山亲自抄写的后主词,她已经不知翻阅了多少次。 这几年宴山给她抄了多本诗集词谱,还自己编撰了两套文集,装订成册送给她。书册不仅编撰的别出心裁,里面的字体更是端庄工整又兼飘逸潇洒 ,远比印刷出来的 书籍让她看重喜爱。 可距离宴山来过已经过去了一月馀,他依旧没有踪影,南歌几乎盼的有些心焦,只是不能宣之於口。 但春蔷和蘅芜却很是直白,整日在南歌面前不住口的议论眺望,只怨宴山如何老没个影子,如今不但没人帮画绣样,连讨教个话本人物出自何处,原史是如何个情状都没人讲了。 南歌嫌她们聒噪,只说自己也可与她们讲,何必非得盼着宴山。可蘅芜二人只说娘子没得耐心,也不如宴山说的生动,很是看不上她。 南歌无奈,内心虽焦躁却也只能偷偷的等。有时也谴蘅芜去打听他在御前的差事如何。刘娘子的事她已有耳闻,只是担心他一味的太直,又惹了圣上不快。 好在打听到的消息是,宴山的差事还算顺利,虽中间又被斥责了两次,但都没有大碍,想到他向来聪慧谨慎,也就放心了下来。 一直又等了一个多月,也就是隔了将近三个月之后,南歌才终於又单独见到了他。 等候 等候 这日赵璟忽然得了翰林院编撰的新书,想起南歌是最喜文史的,这本新修的《旧唐书》她定会喜欢,便让宴山送到永安宫。 宴山等一个可正大光明去永安宫的机会已经等了许久,此时强压住喜悦应了差,依旧如往常一样步幅稳重的出了勤政殿,又微低着头走了一段人多的路程,直到了四下无人处,便小跑起来。 临近永安宫不远,才放慢步子调整了微微喘息。如今他已是御前之人,到宫外只说圣上有差谴要见宋娘子,便无需再通传就进去了。 到了殿外他险些要喜形於色起来:“小的宴山,奉官家命来给娘子送书。” “宴山?你来了?” 里面的声音亦很是欢喜,宴山推开半掩的门,还没见到南歌,却不料是蘅芜和春蔷迎了上来,叽叽喳喳的问:“宴山你最近在忙什么?可有日子没来了!” “最近差事忙了些。宋娘子呢?” “在东殿呢!” 宴山便往东殿里去,刚穿过了一重门,便见南歌已迎了过来,走近些只觉得宴山身上一股子寒气,忙道:“蔷儿,别只顾着说话,人大冷天的过来了,还不去准备暖手炉。” 宴山怕自己把寒气过给她,退后了一步搓了搓手,笑道:“不用忙了,我穿的厚实,今儿也不算太冷。” 他因殿内暖热,外面寒霜,眉上已凝了些许水雾,几乎要凝成露珠,南歌打量到了,便过去拿起帕子想亲自给他擦了。 谁知她甫一靠近,幽香沁入鼻端,宴山不觉就又后退了一步。南歌因离的近了些,清晰的看到他微红了白皙的面色,不知怎的,心里就觉得跳跃的快了些。 许是太久未见了吧。 但是正因为这次相见隔了太久,她却意外的发现,自己口里常称的那个小神童,如今已然是位青年男子了。 她收敛了怪异心绪,却还是放下了刚擡起的手,将帕子丢给他,让他自己擦一擦。 宴山低头默默擦了 ,只觉得污了她的帕子,但又不好自己收着,犹豫了一时还是还给了她。 南歌收了回去,不以为意的放回身上,去翻看他拿来的书。 “新唐史,似乎已经修了十几遍了,这次不知道又有什么不同?” “今儿个刚承上来,官家就让送来了,我没有看过,还不知哪里又有改动。” 南歌此时没心思多翻,将书放回案子上:“等闲了再看吧。左右修来修去还是那些,都快背出来了。” 宴山看到她放书的一旁是一本《后主词》,正是自己手抄的那本,封页已经明显泛起毛边,看来是她翻阅的次数不少了。 她必然是喜欢的,宴山心下止不住的高兴起来,只是还来不及再和她多说句话,蘅芜已经过来让他画一个宽一些的抹额绣样。 年轻女子的抹额多以窄长为主,只有上了年纪才会以宽些的抹额护头,并常做成棉毛的式样。宴山只奇道:“这宫里谁要戴抹额呢?” 蘅芜却往窗子那里一呶嘴道:“我们家娘子前些日子老爱开窗,在窗前站的久了就有些头疼,我正想给她做个抹额戴了,她却坚持不要。说不定看你画的好看,等做好就会戴了。” 宴山立时便有些着急,柔声道:“大冷的天为何要开窗?小心落下了病根。以后可莫要如此了。” 说着他便去窗前查看,却意外的发现那两扇窗子并没有锁紧。显然是不久前刚开过。 他想帮她锁好,却更意外的透过缝隙发现,这扇窗的视线正好可以看到宫门口,且不容易被人发现。 宴山心里立即蹦出一个念头,她在等待谁来,等待谁的身影从宫门出现。 她在等待谁? 宴山心底忽然有什么东西被刺了一下,但立即又觉得太过於可笑和荒诞。 他宁愿认为,她在等着圣上来。 但不论是何原因,总是吹冷风终究是不好。 可是他的叮嘱南歌并没有回应。她只是觉得有些奇异,从前她总是追着他让他要好好用饭,不要熬夜,不要太过用功,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个爱叮嘱的人,已经换成他了。 她垂下眼睛暗暗觉得好笑,嘴上却只是说:“窗外的那丛竹子冬日里倒格外好看些。” “我记得有一种窗纸叫琉璃纸,近乎透明,用来糊窗不遮挡视线。只是太素了些,贴上也没有什么隐密性,所以宫里没怎么见过了。等我回头托人去宫外寻摸寻摸,若能得了,在这层窗外再多加一层,便可一举两得了。” 他自己絮叨着, 又出殿去窗外查看,琢磨着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且不影响美观。 幸好,那外面的一层窗棂有一处落了漆,正好叫人修补,趁着这个空档正好整改。 他放心下来,只要找到琉璃纸,即使她不听叮嘱还要开窗,也不会再吹到冷风了。 因是圣上派的差,他不可耽搁太久。返回去给她画了一个抹额的绣样,便告退了返回御前去。 离开永安宫大门的时候,他忽然又想到南歌站在窗前的事,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谁料他这个下意识的回头,却生生的看到了一幅他这一生都没有忘记的场景: 曈曈竹影下,她正孑立在窗前,目光所至的恰是他刚刚走过的路。 许是没有想到他会回头,她微微怔了一下,立即有些慌张的赶紧把窗子关闭上了。 宴山心里忽然仿佛被几万只蚂蚁撕咬过。他在这一瞬间几乎可以确认,她在目送着自己的身影离开。 可是立即就有百千个理由跳出来反驳他的想法。 但北方苦寒,她又有什么必要,非得在这片刻去看那丛竹子呢? 一时脑中似有两个小人水深火热的争斗着,他有些慌张,又有些憋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左右着他,若不是回去的路上不断的有宫人路过,他几乎就要想的魔怔了。 一直回到御前,他才努力整理好了情绪。 赵璟随口问了几句宋娘子在做什么。宴山为了找到下次再去的借口,便回道:“小的去时,因永安宫里有一处窗子油漆剥落,宫人正要找人修缮,只是见那外层的竹青色不常见,小的怕宫人记错了,便帮着确认了才报上去。故而回来的迟了一些。” 赵璟听此说也不疑有它,只道:“确实,仅绿色有朱青,豆青,石青,松花色等十几种,搞不好就要弄的窗子乱糟糟的各种绿色,倒是不好看了。这事你便盯着修好为止。” 宴山自然是赶紧应了。御前的人对这种闲散又无好处的差事向来没什么兴趣,有别的几个在跟前侍候的,看着宴山又接了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活儿,只觉得他空长了一幅好皮囊,只可惜脑子不够灵光。 宴山虽是内侍殿头,但能到御前的多少都有职份,他手下不过只有两个小内侍黄门。他也不擅长拉拢结党,只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做事。虽然不如在翰林院时讨人喜欢,但因来到御前后,他便从未刻意显露机灵,也不爱出风头,倒是慢慢的也没有人敌视他了。 赵璟此刻无事,殿里又暖的让人懒洋洋的,便觉得有些困倦,要去榻上休憩一会儿。宫人们服侍他睡下了,宴山也便闲了下来。 只是在御前虽常有这种闲暇,却片刻也不能分心,毕竟圣上不知哪一会儿就要问话,所以他们不仅不能离开,还必须在殿外候着,并时不时的注意一下圣上有没有醒来。 几个御前的人等着无聊,便凑在一起小声讨论后宫里的逸事。宴山虽不怎么参与讨论这种话题,但却也常跟着听一听,偶尔提问一句。毕竟这些小道消息对梳理后宫局势很有用处。 因谈到了最近刘娘子有孕的事,说起官家目前只得了一位公主,若她这一胎诞下皇子,便铁定要封妃了。 几个人说着,又有一人把声音压到极低:“听说前几日张娘子缝了布偶诅咒刘娘子,昨儿夜里被官家发现了。官家很是发了脾气,说是要她罚抄一个月佛经,为刘娘子祈福。” 另一个又说:“原先刘娘子没来时,可是她最得宠,如今还要为死对头抄写佛经祈福,可怎么受得了。” 众人都叹了一回,当中又有一人道:“要我说还是宋娘子最安稳,也不争也不抢的,进宫这几年虽没有盛宠,倒也没有失宠,这不刚刚宴山回了永安宫那边有个窗子旧了,圣上还让盯着修呢。” 然而立即又有人反驳:“不失宠又如何,官家一个月去个一两次都是多的,到现在都没个一子半女的,以后恐怕也难喽!” “那也不好说。如今眼看着刘娘子有孕不能侍寝,张娘子又受了罚,满宫里再没有出挑的了,这可不是机会么?况且宋娘子容色也是绝好的。” “容色自然是好,可恐怕宋娘子还有个功夫没学好呢!” “出身放在那,一个大家闺秀自然没有舞姬出身的有手段…” 众人低低的笑了起来,宴山一忍再忍,终於受不了南歌被裹进他们的谈资,只说去看看官家有没有醒,便自去内殿了。 众人不疑别的,只笑道:“年纪小还是脸皮薄…” 赵璟还在睡梦中,宴山在远处蹑手蹑脚的寻了椅子坐了。 他呆呆的看着赵璟的卧榻,脑中不自觉的又想起方才众人谈论的那些话。他忽然就想着,南歌若不用承宠多好。 他刚想了个开头,立刻骂自己停下来。她是圣上嫔妃,她承圣宠自然天经地义。自己有什么理由胡思乱想? 他又想起那扇窗前的身影,心里一时有团乱麻解不开理还乱,乱糟的厉害。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开始默默的在心里背诗。 谁知道不背还好,刚背了一句就想起那本毛了边的词谱。 她喜欢后主词,多翻看些不是正常么?他又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看来今儿个自己是疯了。 他憎恨自己,便伸手往腿上狠狠的掐了一把,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还好,赵璟不多会就睁开了眼睛,伸了懒腰后看样子是要起身了。他忙迎了过去,并向外喊了声:“官家醒了。” 马上过来了几个内侍,服侍起身的,端水的,倒茶的,披衣裳的,忙哄哄了一阵子。 赵璟擦了脸又饮了茶,已是清醒过来,便问:“什么时辰了?” 宴山忙回:“差一刻酉时了。官家在哪里用晚膳?” 赵璟想了想:“去永安宫吧。” 众人方才刚谈论了这个话题,果然宋娘子就当了先。 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又听赵璟道:“宋娘子喜静,就别跟着去那么多人了,宴山,有德,你两个跟着吧。” 值夜 值夜 按说,马上又有机会见到南歌,宴山是该高兴的。但他却提不起精神来 ,甚至有些说不出的低沈。 御前侍候的人不少,有时圣上去哪个宫留宿,或者独自歇了,有两三个人跟着值夜,其他人就可以下差了。 宴山并不是想下差,也不害怕值夜。但是他怕的恰恰是在永安宫值夜。 他来御前当差后,赵璟只在永安宫留宿了一次,那次并没有安排他值夜。 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可今日终於躲不过去了。 他强支撑着精神,跟着赵璟的车撵来了永安宫。因为圣上恩情稀薄,如今除了年节,南歌几乎从来没有和赵璟一起用过膳。她也没有预料到,圣上今日不只来永安宫用膳,还要留宿。 南歌立即想到了宴山,她几乎第一反应就是他最好不要跟来。然而很遗憾,宴山不仅来了,而且只来了他们两个内侍。这就说明,他今日肯定是要留下值夜了。 南歌心里立即有些慌张,她只能刻意的忽略到他的存在。 依着礼节迎了圣驾,赵璟立即伸手将她牵了,一幅深情款款的样子问:“娘子这殿里炭火可足?摸着手有些凉。” 宴山低垂着眼帘,视若不见,仿若无闻。南歌却立时就想把手缩回去,只是不能拂了赵璟的面子:“谢官家,炭火不缺,只是太热了总觉得闷,才熄灭了些。官家若冷,便让人再多烧起来。” “无妨,就以娘子舒适为好。”赵璟牵着她入了正殿坐了。饮了茶,又问了几句今天新送来的《新唐书》,晚膳便流水一般送了过来。 蘅芜蔷儿侍立一边,宴山与有德侍立另一边,服侍着用了晚膳。 晚膳过后又饮了茶,闲话几句,赵璟便提议让南歌与他一起练飞白体。 南歌自然不能拒绝。宴山和有德自先去铺纸磨墨。 正踌躇着想不好要写些什么字,赵璟便动手翻了翻案头上的字帖,谁知却翻到了那本《后主词》。 看着封页和内页都已经毛边,看来是没少翻阅,便拿起了看了看,奇道:“竟然是手抄本?哪里得的?” 一般的手抄本都是编撰完后,抄一到两本底稿先承御览,圣意定夺了再去付诸印刷。所以若不是翰林院人或者圣上赏赐,一般人买或借的书都是印刷本。 宴山立即思索哪种说辞合适,南歌已经回道:“父亲知道我最喜后主词,前几年特意托了宴山抄写的。” 宴山立即附和道:“确实是小的在翰林院当差时,宋相公托小的抄写的。小的记得,当日宋相公还特意给了小的一方上好的烟墨做谢礼,小的也收了,实在是惭愧。” 宴山在翰林院当差时,主要的工作就是抄书,且字体工整美名远扬。若南歌直接说她自己托了宴山抄写,也并无不妥。况且手抄本虽稀罕,但对翰林院人来说,没事爱搞个手抄本彰显别致,却也是常见。 但是她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第一反应就是把父亲拉过来遮掩,而宴山不但立即附和她的说法,甚至还编出收了烟墨做谢礼的虚无情节。 实在是匪夷所思。 也许在他们两个人的潜意识里,两个人相识七年以来的点点滴滴,都是只属於两个人的秘密,不愿为外人道也。 这一个回合下来,两个人已经将这个相同的想法用特殊的方式交流过,且已心照不宣。 眼看着赵璟还可能再翻到宴山专门为她编撰并抄写的《绝妙词选》《乐府诗集》等书,又主动道:“父亲之前又特意按妾的喜好编撰了几本诗词,有一部分是父亲亲自抄的,后面有部分也是宴山抄的。” 她又虚构了父亲编撰且抄写了一部分。 宋相公爱女心切丶近水楼台,本是人之常情,赵璟已经对怎么来的手抄本不感兴趣,却只道:“后主城破国亡,败君而已,他的词也都是破败荒凉之气,我倒看不出什么好。” 南歌最喜李煜词,平日更叹命运弄人,让一代才子坐上君位,以致国破家亡丶惨遭毒死。此时听了赵璟对他各种贬低,心里早就不悦,却又不能尽情辩驳,只得沈默下来。 宴山见她不喜,忙道:“官家盛世明君,万事顺意,自然无需去读后主诸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类伤怀之句。” 赵璟听了他说起后主这一句词,想起自己亦多有伤怀之事,惆怅辗转之时,可不正是若春水东流,倒是形象。这般想着他便又翻开了那本《后主词》,正看到一句:“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月夜。”,不由道:“这句倒雅。” 南歌见 宴山一句话就让赵璟不觉间否了自己的贬低,甚至还夸赞起后主的词句来,方才还如蒙霜一样的面上不由的换上盈盈笑意。 她一笑就会露出一个梨涡来,让原本就绝好的容色分外动人。 赵璟难得见她笑靥如花,此时不由看入了迷,情动之间已经上手向她颊边摸了过去:“娘子容色竟这般撩人,让人不能自已。” 南歌极快的瞄了一眼宴山,见他又低垂下了眼帘,忙慌着转脸把赵璟的手避了过去,往案前执了笔道:“不如就写这句吧”。她笔走龙蛇,先行用飞白写下“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月夜。” 赵璟看她的飞白较上次似有些变化,再细观之下只觉潇洒飘逸,甚是好看,不由赞道:“娘子似乎变了些笔法,竟写的愈发好了,看来是刻苦练习了。” 宴山听如此说,也转目去看,却忽然发觉她的字体笔画间无比熟悉,赫然竟然是自己写的飞白的影子。 很显然她是有认真临摹了自己的字。 他想起自己也曾夜夜临摹她那张飞白习字,只是不知,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临摹自己的字? 他心情忽热又忽冷的跳着,可是南歌一时慌张没做思考就按照临摹的写了,此时却有些担心宴山有没有在外面写过飞白,以免被赵璟看出来,便用眼色去问询。 宴山轻轻的摇了摇头。他只给南歌写过,且教他飞白的是师父杨东楼,并无别人知晓。 南歌这才放下心来。 她又恍然发觉,她与宴山之间,竟然有着这么多秘密。心底不觉有一丝未知的快乐。 赵璟因为南歌把他最喜的飞白练的这么好,自然以为她当真把自己放在了心里,且用心的取悦他。心情愈发愉悦了。 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原本就是她不如别宫的娘子会取悦圣心,若如此刻,似乎问题都解决掉了。那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恩宠这位才华横溢的绝色佳人? 赵璟几乎耐不住再等到夜深之时,立时便将南歌拦腰抱起,往西殿的寝室走去。 虽然她已经可以用一颗麻木不仁的心去侍寝。但是此刻,在宴山的目光里,她要被抱到卧榻上,她竟然觉得如此难堪,如此无颜面对。 她避无可避丶逃无可逃,只能转过脸去贴到赵璟胸前的衣襟上。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忘记这一刻的苦涩。 然而正是这苦涩,却让她惊觉,她的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潜入了一个人。 一个绝无可能去爱,却在不知不觉中让她深陷其中的人。 可她几乎每天都在盼着他来。 那每一日在窗前的期盼与等待,都只是因他。 她悄悄的临摹他的字,抚摩他的画,想念他眼角的笑意,喜欢他记着她说的每一句话的珍重。 然而她刚刚知晓自己隐秘的心事,就要面对这般无情的夜晚。 更残酷的是,作为内侍,他还需一本正经的跟着去卧榻旁,撩好帘幕。然后,再一直守在殿外。 宴山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如何形容,甚至在他面无表情的撩起她的床帷时,看到了垂挂在帘幕边和墙边的香袋,是他亲手绘制的绣样。 可这又如何呢?他只不过是一个内侍而已。 一个不需要爱恨,不需要喜怒的工具。 南歌曾说,这世间没有卑贱,只有自甘卑贱。 可是若没有卑贱,为什么他没有资格去喜欢一个人,甚至没有资格在此刻离开。 是的,喜欢。 这一刻他终於明白了自己的心事。因为他妒忌的发狂,又痛苦的难忍。 作为一个男人,不,或许他并算不得上一个完整的男人了。但是他的心还是完整的,他的感情也没有残缺。所以他还会眷恋,还会挚爱。 赵璟已经动手解南歌的衣扣。 南歌听天由命的闭上了眼睛。 绮梦 绮梦 宴山默默的退了出去。一直退到殿外。 殿外有相连的廊,隔去了外面的冷寒。他们便要值守在这里。 可是宴山的心里,此刻却如同那个被婶母卖进宫的冬天一样冷寒。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双目失明,双耳也最好什么也听不到。这样他就不用再这么苦。 蔷儿和蘅芜抱来了麻席和两床铺盖,她们也要在这里守夜。 两两分了南北铺好,宴山和有德挤在一起,没有再说一句话,面对着墙壁将自己蜷缩在了左侧的被子里。 似乎他很怕冷,过了一会儿,又蒙上了头。 他既然不说话,有德一时也睡不着,便想和春蔷蘅芜聊会儿天。春蔷有些粗枝大叶,蘅芜却从宴山苍白的面色上敏锐的发觉了些什么,此刻他蜷缩着蒙着头,别人不知,她已然是懂了。 蘅芜又联想起今儿个宴山走时,南歌曾站在窗前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 她似乎突然也懂了她那时的目光,里面都是眷恋与不舍。 蘅芜已经想不起,南歌是何时对他有了变化。 或许是她将他画的绣样做成的香袋挂在床帷,夜夜凝视出神时;也或者是他那年冒着大雨,送来了亲手准备的生辰礼时;又或者是她闷闷不乐,他总能有法子将她逗笑时… 她比自己更早的陷入了思念与等待。 可是若说自己想嫁给宴山的可能还有那么一点,那他们,却几乎没有一丁点的可能在一起。 蘅芜此时原该为自己的暗恋落空伤怀,可她却意外的更为他们,或者更为宴山担忧痛惜起来。 春蔷和有德在低声谈论着什么,蘅芜已经听不清了。 “倒茶来。” 大概春风一度已了结,寝室内传出赵璟的声音。 宴山一直没有睡着,下意识的就坐了起来。蘅芜却过来拦住了他:“我去吧。” “官家叫人,就该我们御前的去。”宴山已经站了起来。 “有德!”蘅芜踢了他一脚,“官家叫你倒茶。” 有德模模糊糊的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此时被大力踢了一脚,又听到是官家叫他,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就跑了过去。 宴山当差从来没有偷懒过。若在平时,这杯茶定然是他去倒。他此刻却迟疑了。 就在他迟疑的当口,有德却已经回转了来,低声道:“睡罢,刚出来时听官家说话意思还要临幸,宋娘子给拒了,说自己有些头疼。官家总不会霸王硬上弓吧。” 蘅芜偷眼看着宴山眼底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覆杂情绪,还没有摸透,有德又用更低的声音道:“宋娘子不愧是大家闺秀,我们在这儿也不远,一丝声儿都听不到,你们是不知,那刘娘子每次承宠,那动静大的,我们在外面听着都难受,宴山,你也在那边值夜过,我说的可没错吧。” 宴山只冷脸道:“这话不是我们该说的。” 春蔷嫌弃他说的露骨,伸手往他身上烀了一下,警告道:“别瞎说!要让我听到你在外面嚼舌宋娘子,我可饶不了你!把你说的刘娘子的坏话,都告诉她去!” 有德连忙求饶:“好姐姐,我可都是说的宋娘子的好话!” “到你嘴里好话也成了烂话!” 蘅芜制止住他们二人:“别说话了,夜深人静的,都早点睡吧。我守上半夜,实在困了再叫你们。” 她既这样说,有德和春蔷便抓紧躺下了。 过了一会便只有极微的鼾声。一时四处都静了下来。 宴山重新蜷缩回了被子里,只是这次没有再蒙头。 他面对着墙壁胡思乱想着,想到有德刚才的话,“宋娘子一丝声儿也没有”,再想起那刘娘子,确实如有德所说,动静大到如在卧榻之侧。 他开始担心圣上有没有怜香惜玉,会不会弄疼她。 虽然内心悲苦,可如果让他做选择,他宁愿她的每一个承宠夜都是鱼水之欢,而不是无奈应对。 他此时并不能知晓,南歌为了不发出一点点儿可能让他听见的声音,几乎咬碎了牙齿。她并没有什么身体的愉悦,有的只是不堪其重和难忍的疼痛。身体的疼痛,心头的疼痛一起奔涌而来,她努力不发出让他听见要误会的□□。 可是她细碎的隐忍的声息,却让赵璟误以为是她独有的害羞的愉悦,反而愈发加大了力度,让她的痛更深重了些。 所以他提出春风二度时,她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然而她虽推说了自己有些头疼,然而他 赵璟心头热火未足,依旧霸王硬上了弓。或者有时抗拒比顺从更能激起他的欲望,他此次的动作愈发粗暴无礼,南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再一次将所有的痛吟都吞咽下去。 也不知抗了多久,终於,这个自以为天下所有女子都该爱恋他,都该取悦他,都该以满足他的欲望为重的男人,沈沈的睡了过去。 南歌躺在他身侧默默的流下泪来。 在黑暗里她想起宴山,想起他只要看见她皱一下眉就紧张不已的神情。他总是怕她生气。 她记得去年,他十六岁生辰,她亲手给他缝了一个文书袋。因为他不舍得背,她误以为是他看不上她的针线,便有些生气。他立即飞奔回去取了来挎在身上给她看。从此他去哪儿都挎着那个并不怎么好看的布袋子,一直挎到结束了在翰林院的差事,才小心收了起来。并特意给她解释,在御前当差,实在是不能再挎了。 从那年他因说错一句话就懊恼的给她下跪开始,他一直都如此。 若身边的人是他,定然是温柔缱绻的吧。 想起他眉眼里含着的笑意,她的脸有些发热。她这是在想什么呢? 自己作为嫔妃,明明躺在在圣上的身边,却想着另一个男子。 在她心里,他不是残缺的,而是完美无缺的。 不妥的只是她在他还是个孩子时,她却已先嫁。 但是她在意外遇到他以后,那个已经湮灭的“一心人”的绮梦,却重新活了过来。 避宠 避宠 思虑重重,南歌几乎一夜未曾合眼,直到快五更天时才有些困倦,在半梦半醒间,似看见自己在镜前梳妆,而宴山却在身旁拿着螺子黛给她画眉,口中还念着宴几道的词句:“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 她对镜瞧着,两边的眉却画的不怎么对称,便佯怒着伸手去打他:“说的这么好听,怎么画起来却是歪的?” 她在梦中不觉,手却打到了赵璟身上。因还沈在梦境里,她面上似喜似嗔,娇媚动人,只把刚刚醒转的赵璟又看的动了情,转身将她搂抱在怀里便向她颌角颈边亲了过去。 南歌本就睡的不沈,此时便被惊醒,待睁开眼睛才发现美梦虚浮,身边的依旧是圣上而已。 此刻他的春兴正浓,手也正从她肩头往下滑落。只是她纵有万般不愿,也不能动手推开他,只能尽力作出羞怯的样子稍扭转开来:“看天色不早了,官家别晚了早朝。” 赵璟一腔热情没得发泄出来,便叹了口气:“娘子做了什么美梦,笑的就这般娇羞动人,让人把持不住。” 南歌回想起梦境,心头突的一跳,忙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梦到小时候,父亲在年节里给买了糖果子吃。” 赵璟笑道:“娘子整日和女学士一般,却还是没改小孩子的性子。这会儿时间急,到今日夜里我再来。” 南歌听他此说便觉得心里烦乱。他往日不过一个月来那么一两次,她尚且觉得难捱,何况连宿。此时便只能借着服侍他起身遮掩过去。 因赵璟要赶早朝,不只值夜的内侍和侍寝的妃嫔都需起来服侍,另外又有御前的六七个人早早过来候着,手里捧着各种所需朝衣冠帽物品等。等永安宫的门一开,就鱼贯而入。不过人虽多了些,却都是各司其职,打水的,梳头的,穿衣的,可谓乱而有序,更彰显了皇家的气派。 宴山不是侍候起居的,此时便只需在一旁侍立。但今日南歌和圣上同起床帷,他倒将眼睛比往日更加低垂了些。 一时赵璟准备妥当,宴山便随驾去了文德殿。一直忙到了午后,他托人在宫外买的玻璃纸到了,便去禀明了要去永安宫盯着修缮窗子。 赵璟正对南歌情浓,立即准了,又交代要好生看着,且要等宋娘子满意了再收工。 宴山又得了去永安宫的机会,但因昨夜各怀心事,两人一见便都觉得有些别别扭扭的。 尤其是南歌,一见到他就想起那个画眉的梦境,心里如揣了个兔子般跳的没有章法,任他客套着见完礼去外面指挥工匠做活,她便去外殿罗汉榻上坐着发怔。 春蔷粗枝大叶只追着和她逗笑,只蘅芜早已看出了她的心事。此时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知定是宴山的缘故,便拉了春蔷去别处聒噪。 窗子一直到快上夜影的时候才弄好。南歌给工匠们看了赏,他们便自去了。宴山本来还可以留下来再多说几句话,但是一想到这个时辰圣上差不多要定了今晚召谁侍寝,或者留宿何处,他便有些莫名的担心,甚至觉得圣上一会儿就会出现在永安宫。 如果圣上来了看到他还在此处,说不定就直接留着他值夜。他一时更是着慌,和南歌交代了几句窗户的事便直接告退了。 南歌看他行迹匆匆,也不说话,也不如往常一样亲自送他出去,只坐在那里继续发怔,一幅神思恍惚的样子。宴山想起她似乎整个下午都没动地方,走到门口又回转了来,问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南歌轻笑了声:“我原以为你除了窗子,别的一句话都懒得说了,怎么这会儿偏又回来了?” 宴山也觉得自己方才确实慌张了些,听她语气似有不满,忙作了个揖道:“方才只顾着时辰不早,才走的匆忙了些,是我无礼了。” 南歌看着他擡到额间行礼的手玉润修长,一时又想到他梦中手拿螺子黛的样子,心里只觉得若真能与他相对画眉,那定然比美梦更美。只是不知他常日写字绘画的手,画眉可当真会歪么? 她想的入神,一时竟敛眉自低笑了起来。宴山看她实在反常,又不像生病的样子,她不发话他又不敢离开,便只和她相对着呆楞了起来。南歌自顾自胡思乱想了一番,忽听的更漏声声,竟然快到酉时了。 她忽然想起一早赵璟所言夜里还要再来,立刻慌了神:“宴山,一早起身的时候官家说夜里还要过来,你说他真的会来么?” 宴山又楞住了,他实在不知道她这话是何意,还未回答,她又道:“宴山,我不想再侍寝了。” 宴山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问她为 什么不愿意侍寝?还是说,我来帮你想主意?似乎都不合适。 他有些窘迫,却又觉得她很需要他的帮助来避免此事,他一向是对她有求必应的。 南歌往日不曾看清自己的心意时,看他此时踟蹰或可觉得他沈稳,但既已经知道自己心里有了他,此时只巴不得他与她心意相通。 侍寝这事儿,如若他心里也在意她,难道此时不该高兴着帮她想主意么?她如此想着,眉间已是有些愠怒:“是不是只有我装病才行?” 宴山向来见不得她生气,忙道:“装病不妥,若官家叫来医官诊治便有漏洞,这事需得提前打点,今儿个是来不及的。我先赶回去打听,若官家当真说要往这里来,我尽力想办法拦了。” 此时窗外的夜影已经重了许多,时间所剩不多。宴山没再多说,便匆匆出了殿门,一路疾步往圣上所居的文德殿赶。 他脚下不停,脑中不断的在盘算如何才能让圣上改变主意,只是一时并没有头绪。时节正是隆冬,入夜后内宫走动的人已少了许多,四周飞檐斗拱的殿阁愈发显得清冷孤寒。宴山因在翰林院学了星象,有心事时就有观星的习惯。此刻他想不出主意来,便擡头遥望天宇,见此夜晴空之下月朗星繁,而当空牛郎星光亮闪耀,河汉对岸织女星与之遥相呼应。 牛郎,织女。宴山心头一动,立时有了主意。看看前面皇后的永曦宫已在附近,他正好有个相识的小黄门叫团子的在此处当差。团子入宫的时候比他还小两岁,也是自幼失了母亲的。故而他当日在内东门司当差的时候,每每来跑腿便格外怜惜他些,还给了几次自己收的打赏。 此时若找他帮忙,事成自然皇后会给他好处,若不成倒也无什么害处。 如此想定,他疾步赶到永曦宫外,可巧团子今夜就在宫门外值守,连叫都不用叫就先看到了宴山,主动跑过来招呼:“宴山哥哥,你这是忙什么呢,到了御前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宴山刚要和他答话,远远的便看见有通明的灯火正缓缓往这边移动,知是圣驾过来了。 计策 计策 此路除了通往皇后的永曦宫外,也就只有去南歌的永安宫了。而皇后性情古板,恩宠更为稀薄,圣上几个月都难得留宿一次。今儿夜里看样子是当真要再去永安宫了。 时间眼看着来不及,宴山又飞快低声交代了团子几句:“一会儿圣驾过来你就一直看着牛郎织女星,也不要给官家行礼。官家若问,你就说想爹娘了。尽量围着这个事儿多说一会儿。放心,我定不会害你。” 赵璟虽生性风流,但待下却宽仁,从不无辜问责宫人。团子倒也不怕什么,况且宴山小小年纪就在御前当了内侍殿头,他是无比信他的能耐。 宴山交代完立即小跑着去迎圣驾。果然他一回了差事赵璟就道:“可巧了,你这边差事刚办完,还要给你派个新差。都知道你的小楷写的好,我这里有一份新呈上来的纪年表,你跟着去永安宫,给宋娘子抄写一份留着备用。” 宴山应了,便在车驾一侧跟着。 走没多远便先路过皇后的永曦宫。团子按着宴山方才的交代,擡着头只顾看着星空入神。 他直楞楞的杵在圣驾经过的路旁,自然是很打眼。打灯的一个御前内侍便喝他:“看什么呢看!官家来了没看见么!” 赵璟听见声音便掀了帘子来看,见团子已经被内侍揪在一旁问罪,便问:“怎么了?不要无辜打骂。” 团子也是个机灵的,此时一看圣上亲自问话了,立即扑通跪倒回道:“官家恕罪,只是因小的看今夜牛郎织女星格外亮堂,不由想起爹娘来,才看的入迷。实在未曾看到官家经过。不然给小的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怠慢。” “哦?今儿个看来夜色甚好,竟然牵牛织女星也愈发清晰了。”赵璟从车驾上下来,内侍忙拿了裘边的锦绣龙纹披风给他披上。他驻足向天空仰望,见星际无垠,河汉浩渺,想起祖宗帝业辉煌,如今盛世安稳,不由心胸为之一阔。 他登位以来,不是忙於政务,就是在后宫嫔妃间辗转留情,像这般遥望星空似乎是很多年前的孩童时期了。此刻再想到小内侍想起爹娘的话,便有些感怀,问他道:“你爹娘小的时候也陪你看星空吗?” 团子虽是做戏,但小孩子自幼失了娘亲,又远离父亲,此时也禁不住已经泪流满面,哽咽回道:“小的娘亲去的早,爹爹想念娘亲时就会看织女星,说牛郎织女每年还能见一面,可他却再也看不到娘亲了…” 说着,又不断的掉下泪来。 赵璟看他哭的着实可怜,叫人赏了银稞子以作慰怀。他含着眼泪不停的叩谢圣恩,倒让赵璟觉得愈发可怜可叹。 再思及恩爱夫妻却天人永隔之事,又觉得有些伤感。此时因是在永曦宫,他自然便联想起他与皇后本是结发夫妻,但大婚以来他对她多有疏远,最近除了有年节宴会庆典等之类见面,已经有三两个月不曾留宿永曦宫了。 他二人虽同在宫中,却如牛郎织女一般隔着河汉渺远。 如此想了,心里便对皇后有些愧疚。 但思及一早起身时自己说过要再去永安宫,又觉得对南歌不好交代。他正犹豫不决,因站在永安宫外的时间久了些,皇后听到了消息,已是出门迎接了。 “官家既过来了,怎么不通传声,臣妾刚得了消息,请恕来的迟了。” 这下子赵璟想不留下也难了,他虽和皇后没有柔情蜜意,但颜面还是要给她的。 他只好顺着皇后说道:“方才正要通传,却看到这个小黄门在仰头看星,和他说了几句话就混忘了。” 皇后与南歌一样都出身於文臣之家,但不同的是南歌侍才清高,而她则被父亲教养成端庄又古板的性格,以至於不投赵璟的意。 她身为中宫被常年冷落,只是却和南歌一样厌恶邀宠献媚,只能每日郁郁寡欢的守着丶盼着圣上。 今夜其实她早派人在御前打听到了,圣上是准备往永安宫去。往日他路过永曦宫车驾从来不停,谁料今日却忽然在宫门外驻足。。 但是更未料到他却停了那么久。若再不出去,似乎对不住自己盼了这么久。 况且这时候再出去已经顺理成章,别人也说不得什么。而那永安宫的宋娘子,也不是个爱争宠的人。 所以皇后终於出来迎了驾,但是她心知肚明这只是一个意外,所以一进去内殿,她便以亲自煮茶为借口先离开了片刻,给赵璟留出来安排的时间。 这时候宴山便知,圣上定会安排他去跑腿传话,还要找个借口安抚宋娘子。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不能主动当差,便耐心的等着。 果 然赵璟想了一想便叫他:“宴山,你拿着年表去宋娘子那里给她抄了,再给她带个话,说圣人这里有些身子不爽,我今日不便过去了。她昨日夜里还说过觉得头疼,让她好生歇着,或传医官看看。今儿个这里就不用你值夜了。” 宴山应了差,又取了年表拿着,便出门往永安宫去了。 团子今儿个意外得了个银稞子,正高兴的把玩着爱不释手,见宴山出门时冲他眨了眨眼睛,又摇了摇头,便知道不能再提今日之事。团子忙点了点头。经此一回,他是更觉得宴山厉害了。圣上几个月不来皇后处,宴山只一句话看牛郎织女星,就能让圣上留下,当真是让人啧啧称奇。 宴山了却了南歌的托付,如今又有了正大光明的差事。那一份年表若让别人抄写,至少也要一个时辰,而他只需小半个时辰,这样他还有多出来的时间,或许可以再帮她画幅画,或陪她看会书。 他步子轻快的往永安宫走着,此时仰头再看牛郎织女星,却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同与隔河相忘的牛郎一样,在期盼着与织女重逢的时刻。 他这个念头一起,自己立即被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过得意了,才会有这么荒唐可笑的想法。 南歌对他是格外的不同些,那也不过是看重他有些才学。自己是不知死活,不知所谓的胡想些什么呢?圣上的嫔妃也是他能肖想的么? 他正懊恼着捶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些,却又想起南歌在那扇窗前目送自己的情景。 这是愈发的让人魔怔了。 他一路乱七八糟的想着,待进了永安宫的大门,却又意外发现,南歌正站在那扇新修缮的窗前,透过竹丛茂密的枝叶,将目光长久的望着宫门。 宴山还没稳住的心跳又跃动起来。他几乎可以确定她是在等他,可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一会儿,又转念一想,她也许只是着急知道结果。 他自嘲的叹了口气,快步进了外殿,蘅芜一见他就问道:“宋娘子在东殿等你,快去吧!” 星河 星河 宴山穿过重门帘幕进了东殿,见南歌着了一身竹青的大袖衣立在窗前,正透过新装的玻璃窗纸,望着星空出神。 宴山既然自己来了,那想必圣上不会再来。 她微微挑了嘴角,说了句:“今夜星空甚明,牛郎织女星格外耀眼些。”说罢便依旧立在窗前看的出神。 宴山见她穿的有些单薄,在衣架子上取了一顶披风给她披了。她此时正沈溺星光入迷,他便也不做打扰,只站在她身侧,也将目光投向她的目光所及。 冬夜初降,一室寂静,只糊的严严的窗纸外有浅浅的风响,似乎与璀璨的星光遥相呼应。一旁架上仿汉式的灯台烛光摇曳,昏黄似又明亮。 他二人并肩同望远,一时心里都觉得这样安静的时光,正如某日少年时光里的绮梦,求得一心人,共剪西窗烛。 虽然宴山几乎很少敢有这样的奢望。但他依旧记得认识南歌以后,他也曾有过短暂的梦里,与她相对燃红烛。 所以他已隐隐的觉得这样和她并肩站着,已经有些僭越,但是她没有说什么,他也不舍得打破。 哪怕就只有这短暂的一瞬呢,也可以让他的馀生又多了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景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究还是宴山打破了平静:“虽是糊了窗纸,但还是觉得有些风渗透了进来,别站久了着风。” 南歌点了点头,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又转身喊了声:“蘅芜,拿青团来。” 宴山不知她为何忽然要吃青团。况且青团入口黏腻,口感不佳,嫔妃大多不喜,是以宫中很少见过。 过了会蘅芜却当真端了两个圆圆的青团来,一看到南歌和宴山正并肩立在窗前,竟看着青团低笑了一声。 南歌剜了她一眼,却唯恐宴山会因为蘅芜的笑逃走了一般,依旧拉着他的衣袖,亲手拈了一个青团递到他手上:“吃了它,一点儿也不能剩。” 宴山不明所以,但既然她吩咐了,好吃或者难吃他总是要吃下去的,所以也不多话,径直便咬了一大口。 谁知这东西极粘,他几乎觉得自己的嘴巴都被牢牢黏住了一样。看着南歌也拈起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似乎倒容易一些,下一口他便学着也咬了少一点,忽然便觉得甘甜软糯,口感好了许多。 两个人相对吃着青团,蘅芜站在一旁端着盘盏看着他们。 宴山忽然莫名觉得这一刻有些怪异,似乎,如同,仿佛,在饮洞房花烛夜的那两杯合卺酒。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脸上立刻就有些发热,因面色玉白,很快就露出了端倪。他自知不好,便悄悄的借着掏帕子转过了身去。 终究是自幼就磨练的心性,他很快便如常了。 蘅芜伶俐,立刻说要去帮他们煮茶来去去甜腻。 宴山想起还有年表要抄,便拿出来给南歌看了,说了圣上的意思。 南歌接过来微笑道:“这次我来抄,你放松一会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自去案前铺纸,宴山便帮她细细的把墨磨了。南歌执了笔开始抄写,这次她用了小楷。 宴山看着她的笔法,竟和他的字极其相似,想起之前她写的飞白,也是模仿了自己的笔法,一时心绪又起了微澜。 南歌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他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天风里忽然飘过来一张账目单,我拣起一看,竟有如此漂亮的蝇头小楷。那时你才八岁么,竟然已经写的那样好。后来你抄的词谱里小楷是更好了,我连字帖都不用了,直接拿你的临摹。” 宴山心里觉得甘甜,口上却只道:“书家那么多,我的字算不上什么。宋…” 南歌立时瞪了他一眼:“别叫我宋娘子。我有名字。” 宴山哪里当真会叫她名字,只是不再叫宋娘子便是。他既然不用干抄写的差事,便默默的从桌案上取了一本书来,坐在她对面翻阅。 此时案头上的三足香炉里正飘散出丝丝缕缕的鹅梨帐中香。这香是南歌最喜的后主李煜所制,回香甘甜清咧,仿佛他与小周后偷偷依偎着的甜蜜时光。 南歌悄眼瞧着陪在身侧看书的宴山,只觉得此刻的他如自己的良人,正得红袖添香夜读书。可偷得浮生半日相聚,眷恋此刻的宁静安好,却不知是否会如李后主与小周后一样,尽管曾经刻骨爱恋,最终却相对垂泪,横死他乡。 她虽一向最迷后主相关的风物,此时却忽然忌讳起来,转头便喊蘅芜:“换雪中春信来。” 雪中春信是苏学士所制的香。 宴山将书放下,奇道:“你不是一向最爱燃鹅梨香,怎么好好的换了?” 南歌并不回她,看蘅芜还没有过来,便执着的又喊道:“蔷儿,换香,换雪中春信。” 春蔷答应着却没动身,过了一会儿蘅芜拿着香过来了,抱怨道:“娘子还催,平日不都是点鹅梨香吗,这会子就立逼着要换,我翻别的还要翻一阵子呢。不知又发什么疯。” 南歌听她絮叨只是不理会,自己已经动手去提香炉。宴山怕烫着她赶着先拿了过来,将香屑倒在托盘里,将雪中春信点燃了放好。 这香气味幽冷,似於冷香中嗅得雪中梅开,闻之使人心静神怡。但认识南歌这几年.她却尤其衷情鹅梨香。宴山望着香炉里重新袅出的青烟,想着鹅梨香,鹅梨香,这香相传为南唐后主李煜所制,但也有传为大周后或小周后所制。但无论是大周后还是小周后,他们都不曾与后主情感完满,皆未得善终。 宴山忽然有些隐隐省得她的在意。 哪怕仅仅是香料配制的不同,她却依旧不允许哪怕一丁点儿不圆满的相关。甚至这是她最喜爱的词人。 宴山忍不住有些动容。 他看着她又投入到认真的抄写中,眉梢眼角都是岁月静好的笑意,他从未在官家身边见她有过这样安稳的神色。 他觉得至少这一刻,她应该是喜欢他的陪伴的。 况且此刻他看的出来,她抄的有些慢。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为了慎重。 但即使抄的再慢,一个时辰也会抄好了。 下一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也不知何日了。也或许三五日就有。 但三五日,已经让他觉得无比漫长。 宴山向来不喜争抢,安於现状。他没想过做到都知的高位,没想过显耀风光。权利名位金钱对他毫无吸引,他只想做好当下的差事。 但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有些贪婪开始蠢蠢欲动。 就如方才在永曦宫操纵圣上的行程,若不是为了南歌如愿,他绝不会去做。 不知何时,有些事有些想法已悄然改变了。 陪伴 陪伴 南歌故意慢吞吞的抄写着,但终於还是在一个时辰内抄完了。不然会显得有些过於拖沓。 两个人似乎都立刻意识到 ,是必须要分开了。 犹豫了一会儿,宴山先站了起来:“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南歌却仿佛没听到一样,微垂下眼睛去打量自己的字:“还是不如你写的好。” 宴山觉得她是在有意拖延,可是自己终究不是这宫里的人,这一个时辰实在已经足够久。 除非能被拨过永安宫来。他何尝不想。可是他初到御前不久,实在没有这样的契机。 且如今他若想多帮她做些什么,似乎御前当差更有利一些。 将她的字拿过来看了,见乍一看竟与自己抄写的有九分的相像。不逐字核对笔迹,几乎可以当作宴山自己的抄写。 “宋…你写成这样,若我再夸赞,倒显得有些像自夸了。”宴山收起原稿来,又道:“我得走了。” 南歌似乎依旧没有听到“走”这个字,又问他:“官家今日可是要过来?你是用什么方法让他改了主意?” 宴山道:“我在永曦宫附近时,看到牛郎织女星闪耀,便找了个信得过的小黄门,有意在圣上路过时仰头看星,再说起思念爹娘。” 南歌略一沈思,便笑道:“难为你竟有这样出奇的好点子。永曦宫那里确实冷落的有些久了,只要官家下来车驾,就不好停下再走。若能让那小黄门再多拖住些时间,圣人娘子再出来迎了驾,自然就更无回转。此事成了也不着痕迹。当真绝妙。可叹我还是笨了些,想了一整日,除了装病就是要茹素拜佛,再不就是干脆自己把自己弄病了,可惜蘅芜盯着我,我想少穿些着个凉都难,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个可行的法子。” 宴山听她说竟然想把自己弄病的心思都有,急道:“你这是何苦来,若当真,当真不想,我再想办法就是。不过…不过…”他踌躇着,挑拣着合适的词汇,还是没有说出来。 “不过还是要多斟酌,不可意气用事,毕竟后宫嫔妃若无所出,老来无依,你是想说这个吧,”南歌坦然道,“我早想过了,我父亲在我入宫前就已做到一品,实在用不着我再赚取荣宠。我兄长靠文章登科,如今已出外任做了知州,也从不想靠我显赫。若不是大娘娘意外看中了我,如何会走这条路。我如今能做的只是不获罪,不连累家族即可,若慢慢熬着资格再提几个位份,已经算的上稳妥。而如今官家年不过三十,过上几十年他若宾天,我父母怕也是百年之后,那时我或是被送走当姑子,或是去守陵,都凭着他们吧。再不及三尺白绫,一盏鸩酒,换得眼下如意清净的日子,倒也不亏。所以宴山,你也无需再劝我。” 宴山从不料她竟已想的如此决绝,只是孤寂的庵堂和荒凉的陵园,怎么能做她的归宿,白绫鸩酒更是不能。 他斟酌了一时,终於道:“你若执意如此,也不可损伤自己的身子,我来想办法。” “宴山,”她望着他眼神有些迷离,“我知道你性子谨慎,成与不成都不会强求,也连累不到我们身上。所以今儿个才托了你去做。但一次便罢,若时日长久总不能一直连累你。所以你不用再管了,现下我已有了主意。” “你有了主意?什么主意?可稳妥,可不会伤了自己?”宴山一连串的闻着,关切之意溢於言表。 这样的他似乎很让她欢喜,南歌抿唇笑了笑,才道:“你莫着急。这主意虽有损伤却无大碍。” 宴山愈发焦急:“既损伤了怎么还能称得上无碍?” 南歌轻笑道:“我听说有一种毒虫叫灵机,是用来治疗高热不退的良药。一旦喝下肌肤就会生出红斑来,且难治愈。宫中谁不知官家喜好美色,我若面上生了红斑,你觉得他还会来么?” 宴山博览群书,自然知晓这灵机虫的害处,但身为女子谁不爱惜容颜,尤其她这般好容色,且正值妙龄,竟然要主动毁损,不由一时呆楞住,良久才道:“这实在算不上好法子,不如再想想别的主意。” 南歌冷哼了一声:“若不想在官家面前获罪,还要阻了他来,一次倒有主意,两次也有,但就算从前恩宠稀薄,他一年也能来过几十次,在我年华老去前,怕是还需想个几百次的主意,难道你能都想的来?即使装病,也总有好的时候,况且我可不想一直躺在病榻上。所以宴山,你必须承认,只有这一个主意一劳永逸。且圣上看重颜面,为了怕留下以色取人的名声,还恐怕会格外优待。” 宴山再三思量,内心已不得不承认,确实只有这么一个长久的法子可想。 南歌这几年虽算不得盛宠,但从未失过君心,早年刘娘子未曾入宫时,永安宫每个月接驾次数虽比不上张娘子,也算得上打眼。后来刘娘子张娘子争宠,圣上对永安宫才淡了些,但每月倒也少不得三两次过来。远比去皇后宫里要多多了。眼下刘娘子有孕,张娘子因诅咒被禁,馀下几十位嫔妃里,南歌算得上容色拔尖的。这几日更是看的出来,已是要有盛宠的意思。 毕竟宴山再聪明算尽,也算不得日日阻碍圣上临幸永安宫。 但是她毁损容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赞成。 “总会有好主意的。不如再多想想。”他依旧道。 看他依旧质疑,南歌将目光灼灼的望着他:“你这般反对,可是若我毁损了容貌,就要对我心生嫌弃,再不相见了?” 宴山一听他如此说,连忙否认:“怎么会,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南歌笑道:“怎么不会?论才华论机智论性情我哪样都不如你,就算论容貌我也就勉强和你打个平手,若再失了去,可不是一无是处,遭人嫌弃了?” 宴山听她这话虽是埋怨,却句句都在夸赞他,尤其竟说论容貌也勉强和他打个平手,宫中谁不知道宋娘子容貌卓绝,这是在拐着弯的夸自己也容色卓绝么? 宴山虽容色出众,但因他是内侍,即使曾十五岁时就在翰林院承旨身边辅助,他也刻意抱朴守拙,从不让自己经手起草的诏书露出锋芒,只是中规中矩,单留了一个字好的名声。后来又处处在御前颔首低眉,低调少言,外人看着外表是美则美矣,只是如精致的偶人,被驱使的工具罢了。总是缺了些耀眼的神韵。而只有在南歌这里,他才拂尽美玉上被敛住光华的尘灰,笔走龙蛇,文词矍铄,谈古论今,潇洒恣意,气度非凡。 若他不是入了宫为侍,可以想见他必有少年登科,帽簪红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采,也可想见,他若入朝为官,也必有入机登阁,位极人臣,青史留名。 可是,从他幼失怙恃的那时起,他就失去了这一切。即使后来遇到杨东楼,他也只想求一个安稳度日罢了。 他有多好,有多出色,也只有杨东楼窥得了七八,而南歌,却一日覆一日的知了全部。 这样世无其一的男子,偏偏对她还有着最温柔的性情,这怎么能不让让南歌在不知不觉就对他爱重到了骨子里。 这一生或许不能与他相伴鸳鸯浴红衣,但她想求一个与他长日并肩窗前,月下同赏,灯下共读的奢望,她愿意丢弃圣上的恩宠,丢弃诞育子嗣,甚至丢弃女子最看重的容貌。只要他不嫌。 “你真的不嫌么?那红斑无法控制,也不知会生在哪里。”南歌忍不住又向他确认了一下。 宴山道:“当真不嫌。你能不以身份看低我,为什么要小看我以貌取人?或者,我若是脸上生了暗斑,你难道就要连永安宫的门都不让我进了?” 南歌听他竟然反问自己,嗔道:“那你错了,我自然会以貌取人,到时定要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就把你赶出去。” 宴山笑道:“那我以后可要学着好生保养才是。” 南歌故作惊奇道:“你保养那么好看做什么?谁不知内侍一旦升了高职,多领了薪俸养的了家眷,就能娶妻纳妾,宫外购置宅邸,眼看着你如今才十七已经做了殿头,升内侍押班还不是早晚的事,就是做副都知甚至都知也有可能。我看你生的这副容貌,再有了资财,怕多少姑娘成群结队的等着呢!” 宴山不知她是试探,只怕她误会自己一味想着享受,失了以后让他在永安宫当差的机会,忙分辨道:“我从未想过这些,我如今薪俸不多,给师父他也执意不收,只能攒着找机会托人给二叔带回去些。你若不信,以后我都给你收着就是。左右我在宫中除了奉养师父终老之外,也就只有一个愿望。” 南歌奇道:“什么愿望?” 宴山犹豫了下,还是说道:“你忘了,我以前说过的,想,想来永安宫当差。” 南歌听他这话,再看着他慌张解释心谨慎的样子,内心已是开怀,嘴上犹是不满道:“当差当差,整日惦记着当差,你在御前当差也就罢了,在我这里谁让你当差了?茶都给你端来,吃的也给你端来,连书我都给你抄了,还惦记着当差!你若还放不下当差,就别来这里了!” 宴山只觉得她这两日喜怒无常,不知哪里不小心惹了她就要发一通脾气,但在他心里她自然是怎么做都没有错的,此时也只是赔罪道:“没说对话,这是我的不是了。你若不喜欢听,那我再不提就是。若我只说是来做工可好?” 做工与当差有甚分别,南歌拿他无奈,嗔道:“时辰不早,你早就想回,我也不强留你,快回去吧!” 她放他回去也就算了,还非得再说个他早就想回,宴山实在摸不透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只能再解释道:“若我回的晚了出什么漏子,怕以后少有机会再过来了。” 这句解释南歌似乎还满意些,换了笑脸道:“既如此便快走,下次来时帮我临摹一幅千里江山图,我要做个长轴挂起来。” 千里江山图是副巨卷,况且临摹最难,少说也得三五个月,但这么久仿佛让他觉得有她陪伴的日子也更久长,立时就应了下来:“好。不过明日官家若来我还是先帮你拦了,你说的那个主意就算要做,也要从长计议。或许还有能让你容貌少些毁损的馀地。我再思量思量。” 南歌知道他虽表面为人朴拙,但若愿意用起心来实则机智过人。此时便也答应了她。 宴山拿了纪年原稿出了东殿,看看月色偏移,确实来的时候有些久了。好在他有差事再身,倒是也可勉强含混过去。 出了外殿门,蘅芜和春蔷送他几步,因殿外四处还有别的宫人,蘅芜便有意提高声音道:“今儿个圣上让抄的东西委实有些多了。辛苦你了。” 宴山便道:“官家的差事原就该上些心的。谢谢两位姐姐,外面天寒,就不劳相送了。” 他再辞了,便下了台阶,独自一人向外走去。走到宫门处,他下意识的停了下来,回头向那片竹丛望了一眼。 果然,透过密密的枝叶和灯火阑珊,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那扇窗后,依旧在目送他离开。 宴山心上一热,回头便提脚加快了步子。 他出了宫门,将脚步放缓下来,再次仰望河汉灿烂,愈发得那牛郎织女星日覆一日的遥望,便如他此刻再不愿她等候和不舍的心情。 皇后 皇后 永曦宫里已近三个月没有迎接过圣驾了。往日帝后见时多在公开场合,皇后漪兰几乎都如神像一般端庄,朝衣珠靥,不苟言笑,甚至赵璟都不甚记得她的眉眼到底是何样子了。 而今日似不同些,见她难得穿着日常的绯色大袖衣,鬓间只简单的簪了个金凤钗,虽比不上宋娘子绝色,倒也明眸皓齿,相貌秀美,加上她向来端庄持重,算得上别有一番风姿。 赵璟往日最不喜她说话教条古板,又常常劝柬诸事,每每与她见面说不上几句就不欢而散。后来太后责他不得冷落中宫,他勉强来了,床第之间她又异常僵硬不会取悦,甚是无趣,以至於后来是愈发冷落了。 这次或许是隔了太久未曾接驾,皇后有心改善,言语之间也是难得温婉了许多。赵璟心下高兴,待用了晚膳便擡起兴致与她闲话了几句。 因问道她长日消遣事,漪兰便将自己绣的衣带鞋样等拿了来。赵璟一看上面的龙蚊,便知是给自己准备的,一时笑道:“这些自有宫人们应付,怎好劳动圣人娘子。” 漪兰回道:“只是臣妾对官家的一点心意罢了。” 灯影朦胧,昔日如神像般肃穆的人儿竟难得朦胧含羞。赵璟大喜过望,立即牵了她往卧榻去了。 今日又是有德和宴山值夜。帝后要行周公之礼,自然这时要有眼力见儿,两人一左一右先赶着撩了床帐,再帮着赵璟解了外袍。 一时赵璟已经迫不及待的去解皇后的衣裳了,有德和宴山低垂着眼睛,忙把三重床帐都合好,再面不改色的退出去。 哪怕在退出去的过程中,床帷之内早已经开始颠鸾倒凤,浪声艳语不绝於耳。 然而这对御前的内侍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 因为在世人看来,他们根本算不得男人。即使眼前就是活春宫,他们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反应。或者,有反应又能如何呢?不过望洋兴叹罢了。 二人照常退到了寝室外守着。皇后身边原是也有值夜的宫女,只因永曦宫建制不同,内寝有两处值宿之地。此处门外也就少了和有德闲聊解闷的,只有宴山和他相对无言了。 或许是今夜皇后的意外改变让赵璟更兴奋了些,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异常放浪。 有德发了会子呆,便低声对宴山道:“只当我们挨了刀,就如泥雕石塑一样了不成?整天这样听着,谁能受得了?你小子可别和我说,啥想法没有。” 宴山实在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只是御前一起当差总不能冷了关系,只能囫囵回道:“我没什么想法。” 有德将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回,又叹道:“你生成这般好皮相更是可惜了。” 宴山没有回他,有德又问:“你几岁进宫的?” “八岁多一些。” “八岁?那也没有去势?” “没。” “去势的染病的多,活下来的少,如今倒是大多数都不去了。”有德自己想了一回,又问道:“你可听说过咱们私下传的秘方?” 宴山很是不解:“什么秘方?” 有德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虫草,人参,鹿茸什么的,打小就长日用着补些精气,运气好的还能再长一些。虽然长成了也是软塌塌的做不了什么用,但据说也有能成事的。虽说子嗣上是彻彻底底的没了救了,但以后要有机会娶了妻妾,那可多快活哟!。” 宴山一听他此说,顿时想起师父打小就常煮些虫子样的药材给他喝,只说是给他补身子。他后来看了医书才知道是贵重的虫草,心里只感激师父疼他,后来又加了雪参,但他也没想到别去的。如今意外知道还有这些门道,一时便有些楞住了。 有德看他发呆,笑道:“平时都说你傻呢,你还真傻,那虫草和人参可都是贵重之物,不是咱们等闲吃的起的。想从这方面改善些的,都得好好攒着钱呢。你如今和我一样不过正九品,能有多少俸?一个月吃上两三回就不错了。只盼着以后再多挣些,就算补了那方面没救,多少也能让咱们看着正常些,不然声音听着和个小娘子一样,也是闹心。” 说着有德又将宴山打量了几趟,奇道:“我看你倒怎么没那些腔调呢,音儿也不细,虽白净些脸上倒也不娘娘唧唧的,莫非没割净,是个漏网之鱼?” 他说着便往宴山腿间摸了过去。 他既出其不意,宴山躲避不及便被他着了手。 然而有德很清楚的发觉,他虽然还留着些不中用的本钱,但有一部分确实是挨过了刀子了。 “唉!都是遭了罪的。 ”同病相怜的情绪蔓延起来,有德伸手拍了拍宴山的肩,又道:“别怪我没和你说,宫里过几年还要检查一回,就怕哪个再长出能耐来,碰了后宫花朵儿般的美人儿。你要是万一是那个有福气的,以后可得躲好了,不然绑回去再挨上一刀,可就得给你割个净光,那就遭了大罪了!能活不活的来还不一定呢!” 宴山往常都是自认了是个废人而已,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尤其是面对着南歌的时候,那种不人不鬼的自卑感便愈发强烈。 可是谁能料想,竟然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呢? 哪怕他从来没有过龌蹉的念头,但是他内心对成为一个正常男人,或者,接近正常男人的渴望,在认识南歌以后,与日俱增。 他不由自主的默默盘算着,自己吃过多少虫草,而南歌进宫后不忍他瘦弱,又送他多少雪参补养。 或许,自己有机会成为那个幸运的例外。 有德见他这会子低头不说话,一时也想起来自己的伤心事,终於沈默了下来。 内室里依旧隐隐的传来些不合时宜的声响。 宴山悲哀的发觉,即使这活春宫当前,可自己的身体根本做不出什么反应来。 哪有什么万中之一的幸运呢?自己废了就是废了。且再也不可能挽回了。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悔恨,悔恨当初为何任由婶母将他卖进宫,为何不选择逃掉。 可是,如果当时逃掉,他又如何遇到她呢? 他忍不住问自己,如果要以一个废人的代价换取认识她的机会,自己要如何选择呢? 没有太多犹豫。他决定还是选择进宫认识她。 因为他想起那扇窗前等候的身影。 他想陪伴她。仅仅是陪伴,让她多一些笑颜,少一些孤寂,那他便无憾了。 宴山一时又想入了神。 也不知想了多久,室内传出来圣上要茶喝的声音。宴山一惊回神立即赶着过去了。他倒好茶试好温度,小心递了过去。 赵璟伸出的手臂让帷帐露出些缝隙来。宴山低垂着眼帘尽量约束着目光。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合拢帷帐时,不小心瞟到了榻上二人在锦被外裸露的肩头。 这活色生香的一幕,让他立即想像出南歌侍寝的画面。 他赶紧退了出来,可心底涌起的无法抑制的酸楚丶嫉妒丶痛惜等等覆杂情绪交织着,让他一度怀疑自己得了失心疯。 若不是有德在身边,他很想左右开弓给自己几巴掌。 可是还没等着他对自己痛恨完,他又想到,南歌说自己不想再侍寝了。且意念坚决。 他立即又转忧为喜。 然而他又忍不住扪心自问,让她一生独守空闺,自己如何忍心?偏还要想主意纵容她? 是对是错? 夜已深沈,帝后二人似没有梅开二度,四处陷入了静谧中。 依旧席地铺好铺盖,有德很快发出了轻鼾声,宴山蜷在被子里,却要再次面对一个难眠之夜了。 青团 青团 赵璟这年刚过三十许,正是生龙活虎的时候。 夜里得了皇后久违的侍候,虽算不得十分满意,倒也有不少意外惊喜。按说,是该将此事稍微放一会儿了。 然而早朝方过,同中书门下还没有将该批阅的奏折承上来,他便叫了宴山安排:“先去永安宫传我的口信,说今夜一定过去。” 虽说他内心是怀念最擅媚术的刘娘子的。然而刘娘子初孕未满百日,无论如何临幸不得。张娘子又在禁中。后宫其他诸位嫔妃虽多,却并没有合心的。 於此,他依旧选了永安宫。这其中自然有昨日欠的债务,但也少不得赵璟念念不忘她无意间泄露的妩媚和娇嗔。 宴山接了这个差事,又喜又忧。喜得是又有机会见到南歌,忧的是,若她执意拒绝侍寝,他一时并没有好法子再拦住圣上。 他心事重重的出了殿门,刚出了檐廊下转到东南,却迎面见宋相公带着一位僚属来了。 因是在翰林院便熟识的,宴山马上迎过去了作揖:“宋相公来了,官家在里面候着折子呢!” 因宴山向日好学又聪颖,行事也正派,况且也算得他半个学生,宋相公一向是另眼相待的,此时便笑呵呵道:“看着行事匆匆的,这是又要出差去了?” 宴山回道:“官家夜里要临驾永安宫,先着小的去宋娘子处知会一声。” 宋相公一听要去自家女儿处,有心问上几句话,又怕耽搁公务,稍犹豫了下。身边的僚属倒是机灵,便道:“下官先把这些折子送去,捡些无关紧要的事先回了官家,只说您在公曙因公务耽搁了会,相公少停一会再去不迟。” 宋相公想想今日倒无甚紧要事,便让僚属抱了奏折先过去呈了,自己稍后赶上。 他与宴山寻了个僻静处,先问了些南歌的情绪身体事宜,宴山因觉得南歌定不想让父亲担忧,只将些好话回了。宋相公听了却叹道:“你也无需瞒我,我的女儿我最是知道的,她在宫里处处受着束缚,又不愿揣摩逢迎君心,也难开怀。往日倒听她常提起你来,多是赞赏。你既常日在永安宫里走动,便托你多开解她些。也带句话给她,只说她父兄从不想靠她攀附圣恩,只是如今命运使然进了宫,便也奢盼着她多些顺心如意。” 宴山见多了卖女求荣的例子,像宋相公对女儿这般情真意切着实难见,忙又安慰了几句。因想起前日在圣上面前扯的谎话,迟疑了会子还是坦诚道:“不瞒相公,因小的在翰林院时给宋娘子抄了几本书,又编撰了几本,官家见了问起,宋娘子只说是相公编撰了托小的抄的。万一官家问起相公…” “哦,你自己还编撰了几本?何书?”宋相公看了眼宴山,倒是有些意外。 “不过是历代词选,文选之流。因宋娘子常日嫌弃流通的选本都不够合心,小的每每下了差,夜里左右无事,便试了试。不想宋娘子倒能看上一二,也是小的荣幸。” 宋相公又看了他几眼,目光便有些意味深长:“说起来这倒真是投了吾女的所好,因她常说诗书如汗牛充栋,终其一生也难读完,便想求几个好的节选本日日常看些。连我也曾想过亲自给她编撰几本,只是不得空闲。你倒是很上心。” 宴山忙解释道:“小的八九岁就进了宫,是宋娘子仁心,常常体恤,小的不知何以为报,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况且诗书小的读的也极其有限,说是编撰,也不过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抄写罢了。” 他既说起仁心体恤,宋相公便觉得女儿本性良善,宴山即使在翰林院当差时也是个瘦弱的孩子,自己和翰林们都忍不住多关照些,女儿对他好些倒也是平常。他既知恩图报,也是个该赞赏的,当下便应了道:“我记下了。官家若问便也知道如何奏对了。” 宴山再三谢过,宋相公又问:“若你不急,再说个吾女的日常事来听听。” 宴山回道:“不急。官家午前要看奏折,又要听奏事,用不着小的跟前侍候。”他想起前几日南歌让他吃青团事,觉得定有些因由,便有意提起道:“前日小的去永安宫办差,见宋娘子和蘅芜在吃青团,见小的去了便赏了一个。小的吃着甜糯便多问了句嘴,说这青团宫里日常并没有的,莫非自己做的不成。蘅芜便说是因宋娘子爱吃,她才特意做的,只为讨她高兴呢。小的瞧着宋娘子身边的蘅芜和春蔷侍候的都很是上心,相公也安心便是。” 不料宋相公听了青团却有些吃惊,一时不知想起何事竟然红了眼睛,良久方道:“吾女小时候第一次吃青团的时候还在换牙,因青团过於黏腻便将她一颗松动的牙齿粘了下来,她从此便 见不得这东西。只是拙夫人有一次在过年时和她说,就因为青团甜蜜又黏腻,所以若和最爱重的人一起对着面吃了,就能和他们长长久久的甜甜美美的黏在一起不分开。吾女信了拙夫人的话,从此只要是一家人团聚了,她就非得要拿青团来吃。后来连她兄长出了外任的时候,甚至她进宫之前,她都要特意让人备好青团,让我们当面都吃了才算完。如今听你讲了,我这心里真是不落忍。让她一个人在这深宫里,想回家也随意不得,也只能吃个青团了。” 宋相公说到此处忍不住老泪纵横,忙擡了袖口擦拭。 宴山不料这小小的青团还有这么深刻的含义,一时内心翻江倒海。但此时他便只压住自己的心思,忙着安慰了宋相公几句,又道:“相公若得闲了可写些书信,小的偷偷的带过去给宋娘子,也不值得甚么。” 宋相公听了觉得甚好,又怕耽搁了圣前奏事和宴山办差,便道了改日得空再叙,让他自去忙了。 宴山辞了宋相公往永安宫去,一路上脑子里都是宋夫人说过的那句“因为青团甜蜜又黏腻,所以若和最爱重的人一起对着面吃了,就能和他们长长久久的甜甜美美的黏在一起不分开。” 那么当日南歌特意让蘅芜取了青团,又特意吩咐了,要他当着她的面全部吃了一点儿不能剩,定然也是这个意思了。 宴山心底不知怎么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喜,只反反覆覆的把这句话想了无数遍,又把那日他二人对面吃青团的景象回忆了无数遍,最后得出的结论依旧是:她要长长久久的和他在一起,她不想和他分开。或者再自作多情一点,甚至可以这么认为:他是她爱重的人。 这个结论无疑让宴山觉得美好欢喜的过了头,甚至觉得方才遇到宋相公,以及宋相公说的那些话,都不过是一场美梦。 可此时头顶日头高悬,眼前宫殿连绵,又哪里是梦呢? 他忍不住伸手照着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不是梦,是现实。 宴山神情恍惚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装作若无其事的进了永安宫。只记得他踏入宫门内的主道上,第一件事就是透过竹丛的枝叶去看东殿的那扇窗子。 可是巧了。南歌依旧站在窗后,一动不动的将目光望向宫门外。但或许是她看见了宴山的身影,随即便离开了。 宴山只觉得心底如有一团火轰的一声燃烧起来,将他烈烈的烧灼着,几乎要焚化成灰烬一般。 他将步子刻意放慢了些。他怕自己走的太快便暴露出来。 怨怒 怨怒 并不太长的一条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终於听见蘅芜出殿门迎了出来,打趣道:“今儿个中官人这是来办的什么为难的差?从进了门就走的如蜗牛一般。是不是想拖到晌午,让我们永安宫管了午膳呢?” 宴山觉出自己反常了些,忙道:“让姐姐见笑了,因是官家交代了好几样差事,我唯恐忘了,只一遍遍的数着呢,竟觉得越数就越混了。” 蘅芜将他接入殿里,笑道:“别数了,娘子还在东殿呢,你跟她当面数去吧。”说着又从一旁端起一盏两个青团递给他,“娘子要的,你带过去吧。” 宴山刚平覆了些,竟然又见青团,一时轰的一声脸便热了起来。他怕被蘅芜看见,忙接过来低头疾步往东殿去了。 南歌已经回到书案前坐着,手里拿了一本书装模作样的看着。见他进来便起身将案上的手炉拿了塞进他手里,又主动将青团接了过去放到案子上:“大冷的天,先暖暖手再说话。” 宴山微低着头也不说话,将手炉接了暖着。 谁知他暖了一会子也不说话,还一味的低着头,南歌便觉得他反常,凑近了问他:“怎么了这是?可是挨了官家的训斥了?” 一靠近,宴山心里砰砰跳的更是厉害,只胡乱答道:“没有,只是昨夜没有睡好,这会子乍一暖和了有些觉得困倦。” 南歌放下心来,将青团取了一个给他:“来,吃了提提神。不许剩哦。” 宴山接了过来,再想起宋相公的话,脸又轰的一声热了起来。他拿过青团大口大口的吃着,那过於甜蜜黏腻的口感原本让他不那么适应,可此刻却成了世间至美的味道。 南歌看他吃的急,忙倒了茶水来给他:“吃这么慌张干什么,又没有人给你抢。小心噎着,快喝口水顺顺。” 宴山接过茶喝了两口,小声回道:“刚第一次吃时觉得口感有些甜了,这会子才尝出来美味”。 南歌笑道:“喜欢吃还不简单,我以后多做些便是了。”说着,她也拿起青团当着他吃了起来。 她毫不顾忌自己的吃相是否美观,或者,按照她的教养,饮酒要用衣袖遮掩,而此时她也应该稍转一下身子。 宴山此刻知晓了她的秘密,再亲眼看她果然如她父亲宋相公所说,是一定面对着他吃完。 这小小的青团本不只是青团,而是有着特殊意义。 宴山知晓了她的秘密,只觉得此生从没有如这一刻内心被欢喜幸福充盈着。 他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被过多的喜悦炸裂开来,小心问道:“这,是你亲自做的?” 南歌笑道:“那当然,这可是我跟阿娘学的手艺,你以为谁都能吃呢?连宫里都没有的。” 宴山几乎脱口就要问她:连官家也没有么? 只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谁知他不问,南歌倒赶着吩咐了一句:“青团这事儿谁也不要提!你自己吃了便是了,假若你哪日见了我父亲闲话,更不要提!” 宴山此时更知道自己所推想不虚,一时忍不住便故意问她:“这个点心这么出奇么?还要这般神神秘秘的?” 南歌听了这话立时便恼了:“让你不提你不提就是了,问这么多做甚?” 仿佛自己隐秘的心事被他发现一样,她一边恼着一边转身过去遮掩,宴山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羞红的面色,娇俏的让人立时便想将她拥进怀里。 然而自是不能。即使他此刻已然知晓了她的情意,但是他作为一个内侍,依旧固执的认为,他不配给予她回应。 或者,她只是一时为虚幻的情绪所迷。毕竟这几年他陪伴她的时候比官家多了些 ,若偶尔有些错觉也是难免。也许过一段时间她就会认清了心意,并改变想法。 他更觉得自己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让她打算抽身而退的时候毫无负担。 这般想着他便提起了赵璟要传的口信:“官家说,今儿个夜里一定会过来。宋娘子先准备准备吧。” 他似乎忘记了南歌之前和他说的那些话。南歌一时有些楞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再也不要侍寝了?你不是还要帮我想主意的?今天你倒让我准备准备?让我准备什么?” 宴山此时已隐隐觉得,她不愿侍寝和自己有关。若当真如此,他更不应该纵容她。 他深知自己除了远远的陪伴,什么也给不了她。那么自己的纵容和帮助有何意义? 咬咬牙将心一横,他又道:“我是一时糊涂。宋娘子是明白人,原该知道在这深宫里能依靠的只有官家 。即便,即便不想要子嗣,但长夜寂寥,锦孤罗寒,终究还是,还是等一等官家,好一些。” 南歌听了这话心里愈发着恼了,她内心深爱的人竟毫不在意她取悦别的男人,甚至还要劝解她去承宠,她几乎要哭了出来。 “好,你说的对。我是只有官家可以依靠。哪怕他不是个良人,我也必须天天等着他。他今儿个要来,我自然应该欢天喜地的迎接出十里地去。你去回了官家,就说我从这一刻起就开始沐浴焚香,静候佳音。” 她面无表情一口气说了通,又转头喊道:“蘅芜!蔷儿!你们不在跟前侍候,又跑哪儿去偷懒了?!” 蘅芜她二人听出她声音里带着怒气,忙疾步过来:“娘子这是怎么了?” 南歌冷笑道:“我能怎么?无非是听说官家夜里要来,高兴的不知怎么好罢了。你俩个去把我最好看的衣裳,最华贵的首饰都拿来,待我沐浴熏香罢了,再给我好好的梳妆打扮,我好迎接圣驾!” 她这话阴阳怪气的,任谁听了也知道不是实话。春蔷也不知道要怎么应付,只蘅芜知道定是宴山哪里惹了她,一边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赔笑道:“娘子若早这么想,别说任她哪个刘娘子张娘子来了,风头也要压过去了。” 南歌冷哼道:“那是自然。我只是不想罢了。如今有人看我不知道献媚争宠着急呢,那我便给他看看我的手段便是了,没的小瞧我。什么长夜寂寥,锦孤罗寒的,我也给他看看,寂寥那是不会再寂寥的,孤寒那也不能再孤寒的。” 这几句一出来,任谁也知道这是因为有人说错了话,她这是又乱发脾气了。 蘅芜差点绷不住笑了出来,故意顺着她道:“也好,娘子早该这么想了,论容色论才华谁不知道娘子才是最顶尖的,怎么能让那起子狐媚把圣宠越了过去。只要娘子稍微用那么点儿心,必定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南歌心里只觉得气不过。宴山不懂她的心意,她也不敢直接问他,甚至她认为即使自己主动说出来,他也定会拒绝。 就比如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他根本就和所有人一样,她这一生的情爱无论会不会错付,总之,只能投在圣上身上,只能去求得他的宠爱。而去爱恋一个内侍这件事,那只能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感情的事谁能说的一定呢!从他离开后,她几乎无时不刻的在思念着他,可他刚来了没说几句话,就劝自己去好好准备迎接圣上的临幸。 南歌又冷笑了一声,泪珠子已经在眼睛里打了转,只嘴里犹在逞强:“蘅芜,你说的自然有道理,从今儿个起,我便让他们都见识见识我的本事。说不定今儿个官家来了,明儿还来,我永安宫从今往后就有了盛宠的名头,赶明儿官家再封我个妃位什么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宴山听她不服输似的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声音里却含着赌气和委屈了,擡眼再看,她的泪水早已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的流了出来。 果然自己又把她惹哭了。 宴山心里如被针刺着般难受,只能赔着小心低声道:“你若当真不愿,我再想办法就是。何苦自己生气,小心伤了身子。” 南歌拿帕子将眼泪胡乱擦拭了,只是她心下难受,眼泪刚拭过又一串串的淌了出来。嘴里又冷冷道:“我伤不伤了身子,也轮不到你管闲事。你这御前的中贵人怕是多操了心了。” 宴山听她连中贵人的称呼都出来了,自是还没有消气,忙道:“永曦宫的圣人娘子为人宽厚,原不该受冷落。我只是一时还没想到别的主意,能让官家今儿个再过去一趟。眼下也只能先回禀官家说宋娘子着了凉起了热。我一会儿便去请了医官来,你这榻上便赶着多放些暖炉,把被子熏的热热的,再委屈宋娘子躺下去热上一会。只要医官诊了发热再把药方开了,今而个便能躲过去。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就是了。” 南歌听他终究还是遂了自己的心,便觉得方才生的气散了大半。只是他终究还是不了解自己的情意,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问他,一时又负气道:“你倒是编撰的一本正经,又是暖炉又是熏热又是请医官的,谁要听你安排了?” 宴山拿她没有办法,只能继续赔罪:“是我僭越了。便先请宋娘子示下,宋娘子若是同意了,我再去办。” 南歌白了他一眼:“宋娘子,宋娘子,唯恐别人不知道我姓宋是怎么的?” 若不叫宋娘子,难不成叫娘子不成?宴山脸上一红,也不知怎么反驳,便只低下头不做声。 蘅芜看她倒是纯粹在宴山跟前使小性子,给春蔷使了个眼色,便道 :“娘子既然允了,我们便先去把炭火点起来,一会儿好装暖炉。” 说罢两人便自去了。 宴山此时没得了南歌的许可,也不敢贸然告辞,只能赔着小心在她身边站着不动。 南歌此时平息了下来,也觉得自己照着他发的无名之火过了些。毕竟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劝自己准备迎驾也是一番好意。 毕竟任谁都知,嫔妃们的前程命运,都掌握在圣上手里,或者是心里。 她叹了口气,便幽幽道:“我知道你劝我也是为我好,可是我早就和你说了,我不是一时兴起做的决定。今儿个你帮我推了也就罢了,以后我再用什么办法,想什么主意,也就和你无关了,免得连累了你。我这个永安宫,以后你愿意来便来,你若不愿意来,我也不强求。左右我早就想好了,大不了我一辈子伴着琴书诗画过一生,也绝不会后悔。” 她说着,想起自己对他的无着无落的眷恋思念,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医官 医官 宴山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她要表达的意思。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回她:这一生能陪着你的,愿意陪着你的,不只琴书诗画,还有我。 可是这话只能在他心里翻涌。他内心依旧横着自己也无法跨越的鸿沟。或者,他觉得她对谁有情那是她的权利,而自己若说出来,那便是对她的亵渎。 他只能尽力的柔声劝她:“你别哭。总会有办法的。若能帮上一二,我尽力帮你就是。” 正说着,蘅芜便来回暖炉都已捂上了,在被子里热热的,让南歌赶紧躺过去。 见南歌拭好眼泪起了身,宴山才便辞了去请医官来。 一路他琢磨着几个熟悉的医官,决定还是去请杨医官比较稳妥。杨医官和他师父杨东楼是同乡,交情深厚,私下多有来往。而他为人机智又不死板,万一有个什么破绽,他定会帮着遮掩过去,这事儿就再无漏洞了。况且今后南歌若执意避宠,少不得还要用他。 只是既然动用了师父的关系,夜里总是要和师父交代一声。 他又琢磨着如何向师父解释,脚下却一刻未停。待赶到医官院,恰好杨医官没有出诊,便请了来。 到了卧榻前帘幕都是垂着的,只虚虚露出半截玉般的手臂来。医官用个帕子将手腕覆住切了诊,触手极热,脉象也紊乱,又请露出玉容来看过,果然已经热的面色红彤彤的。 当下问过起因,时辰,便拟了药方出来。又吩咐饮食清淡些,再捂着出些汗,待服了药热退了便没事了。 宴山送他出去,便道:“原是官家夜里要临幸永安宫的,可巧宋娘子身子不豫,小的还得再去回覆圣上。” 杨医官挑了挑眉,看四下无人便低声道:“你小子倒是聪明,知道请老夫我来。” 宴山一听这是看出了破绽,忙拿师父由头与他热络起来。杨医官笑道:“若是别人,今儿个我照常看诊开药,以后都与我无关。但你是东楼的徒弟,我便给你多说几句。” 宴山忙作了揖恭恭敬敬的听了。 杨医官便道:“后宫妃嫔身子娇弱,着了风起了热倒也常见,用不得老夫我来,这场面都不敢不下诊开药。只是应付这一夜过去容易,应付多了可就难了。” 宴山惊奇他是如何看了出来这许多,杨医官又道:“原本今儿个发热是没有破绽的,问题只出在那位宋娘子身上。既然官家要恩宠,别的娘子唯恐身子好不起来。而我诊看她玉容时,她却只蹙着眉头,极力做出病重难捱的样子,恨不得老夫诊出她几百日下不得床才好。待老夫说服了药退了热便好,她又有失望之色。你说,这可正常?” 宴山只能叹这位杨医官真是眼神毒辣丶心思细腻,便道:“实不相瞒,宋娘子她为人确实耿介了些。” 杨医官又问:“你别怪我老夫再多问一句,你在这里面是哪种角色?” 宴山忙道:“晚辈不愿欺瞒长辈,实在是宋娘子仁心,在晚辈初一进宫便多有照拂。晚辈虽身份微贱,但她想做的事不问对错,晚辈肝脑涂地就是了。” 杨医官叹道:“怪道你师父这些年多少攀着他的,他却就收了你这一个徒弟,原来你俩师徒倒是一路的。我今天便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帮她一回。但是着风受寒最多只能十天,多了老夫便也兜不住了。” 宴山忙再三谢了,因是要把病情往重了说,杨医官便跟着去御前回话。路上宴山便又问他可听过毒虫灵机。杨医官神色一凛:“怎么,她的主意竟然打到毁容上去了?这可是真下了狠心了。” 宴山道:“若不是晚辈劝着先用发热打发几天,她怕是自己就用上了。不过既然这种药材剧毒,想必也不好拿到。” “她只要有心,总会拿到的。而且这灵机的虫毒无解,她只要服用了下去,药物渗到血脉,大罗神仙也挽回不了她的容貌了,所以,要多劝劝她慎重。只是老夫实在想不明白,她无心争宠也就罢了,不过应付个一二,何须如此决绝的避宠呢?” 宴山不好照实回覆,只能低头囫囵道:“晚辈也猜不明白。不过是听吩咐罢了。” 然而杨医官阅人既多,此时只宴山一丝神色不察,便落到他的眼里,便又叹道:“世间女子痴心起来,甚至不惜性命,又何况容貌呢!只是却不知她万一当真毁了容,他心里的那个人可还能待她如一?” 宴山自然不好回他 ,只当作没听见一般沈默不言。 谁料杨医官又道:“我如今五十有七,在这宫里呆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没见过。后宫妃嫔虽是表面荣华富贵,内心悲苦不为人知,只是挣脱不了 藩篱罢了。若宋娘子当真一心孤勇追求内心所向,甚至不惜毁容,那老夫倒也说声佩服。只是有一件事需要注意,有些人因身份特殊,即使被猜疑起来,倒也安不上什么罪名,只是不要被抓住了现场就是。” 因为内侍是挨过刀子的,都知道也祸乱不了宫帷,乱不了皇嗣。就算是以后有猜疑也定不了私通的罪。但是杨医官还是提醒了要小心一点,但若是亲热时被当场捉住,那便当真是内侍也抵不了赖了。 他这话说的已足够明白,提醒的也已足够明白,就差直截了当说,我知道就是因为是眼前的小子你。 宴山被他说的脸上几乎滴出血来,只能胡乱回道:“晚辈只当是您说笑了。” 杨医官却一本正经道:“你是不知你师父成日里可惜你,说你这孩子皮相又好,天资又灵光,成日想着给你弥补些遗憾。你从小就喝的虫草以为哪里来的?还不是我帮他弄得?可怜你师父攒点银子不是耗费在老夫我身上,就是耗费在你这小子身上喽!” 宴山被师父这般惦念自然是感动不已,但此刻被杨医官说出来自然有另外一重意思,一时很是窘迫。杨医官又道:“你师父是盼着等你将来有能耐娶妻置地。老夫原本想抽了时间给你诊看诊看,这些年喝了那么药材可有些效果,但眼下却更棘手的是宋娘子的事。索性待老夫回去再思量思量,看还有些什么能帮得上的你们的。” 他干脆直接说了你们,但宴山却也不能不深谢他一番好意。 一时二人一路上低声的说着话,到了御前回禀了,赵璟果然没有甚可疑,只嘱咐杨医官好好给宋娘子诊病用药。 到了午后抽了时间,赵璟便亲自去永安宫了一趟。南歌早做着准备,只一直将暖炉把被子熏的热热的,自己躺进去好生就是发了热的样子。 赵璟陪她坐了会,便因他身份贵重怕过了病气,也就凑着宫人的催促回去了。 回程的时候路过永曦宫,可巧团子又在门口守门呢,远远的看见便主动叩了头,说是谢官家的体恤和赏赐。赵璟看了他自然又想起,昨日是因故才无奈进的永曦宫,倒不如今夜认真刻意进去一回 ,便让团子去回,今夜来永曦宫留宿。 今儿一早皇后已经特意又厚赏了他,不想这次又有好事上门,这个赏是又跑不了了。 团子喜不自胜的小跑着去报喜迅,心里只暗暗念着:宴山哥哥真是厉害,今儿个午间匆匆留了一句话,就又是这般结果了。 再拒 再拒 一日匆忙,很快就有些夜色朦胧了。赵璟看看时辰不早,决议去永曦宫用晚膳。 因近日宴山在御前渐渐得了用,日日夜夜跟着公干及各宫跑腿,已多日不曾轮休过,赵璟便点了有德和另一位御前侍候叫来福的一起跟着。本来宴山今日可以提前回住处歇着,因皇后昨日谈及抄写佛经的小楷还有些不足,特意点了最擅长小楷的宴山过去看看,赵璟便让他先一并跟着过去,在晚膳过后再回住处。 一时另有驾车护卫等宫人来报,已在外准备好了车驾,三人侍候着赵璟上了车,往永曦宫方向走。 待走到临近宫外了,便见杨医官孤身一人背着药箱在路前方走着,听见御驾的铃声赶紧停了下来,在路旁行礼。 这条路除了永曦宫,便只通往永安宫,想来他是去给宋娘子看诊的。赵璟掀开帘子问了声:“杨医官怎么自己背着药箱,没带个童儿?” 杨医官回道:“可巧童儿吃坏了肚子,走了半路倒是往东司跑了几趟,索性便打发回去喝药,臣自己背着去也就是了。” 赵璟道:“医官年岁不小,怎能自己背着箱子。宴山,你跟着走一趟,待医官诊看罢也好将宋娘子的病情来回了我,到时再来永曦宫给圣人娘子讲书不迟。” 宴山应了,接过杨医官的药箱背了,辞了赵璟便跟着去永安宫看诊。 路上杨医官瞅了无人处便笑道:“小子可得好好感谢老夫。” 宴山这才知道他是有意给自己争取了去永安宫的机会,一时忙谢过了。但忽又觉得这一谢,便是承认了自己极想去永安宫,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正手脚有些无措,杨医官又道:“我可是费了不少劲才赶到官家眼皮子前面,又提前把童儿支走干别的去了。不然你小子来不了永安宫,夜里怕是要辗转难眠了吧?” 宴山让他说的愈发难为情,杨医官却看着他一脸的窘迫愈发兴致勃勃,又不断拿言语取笑他。 直至进了永安宫,守门的宫人见医官来看诊,御前常见的宴山也亲自跟着背药箱,忙请了进去。 因医官是外男,不只出诊前在医官局都有记录,即便到了殿外也需待南歌准了才能进了西寝殿。 寝殿贴身侍候的只四五个心腹的宫人,因南歌素喜安静,便常是蘅芜和蔷儿身边跟着。 南歌正斜倚在榻前做着针线活儿,听医官过来便收了起来,一眼又看到宴山也跟着了,原是蕴着些淡淡愁云的眉目便即舒展开来。 杨医官知道根底,此时内心早就心如明镜,只装模作样的诊了脉,又嘱了几句修养事宜,便开了药方。按说此时他便该告辞了,偏又说这药方出奇,要亲自看着宫人取了药回来交代一番,并告罪说先讨宋娘子一杯茶歇歇脚。 宫人自拿着药方去御药局抓药去了,南歌忙让蔷儿带医官去外殿喝茶。 杨医官向宴山挑了下眉,宴山知道他这是有意帮自己拖延些时间,向他点头致谢了,便留在南歌榻前坐了下来。 南歌讶道:“杨医官不打紧?” 宴山道:“杨医官是我师父多年的知交。信得过的。以后他再来看诊也无需再熏的热热的了。这次回了官家得十日左右将养,也是他帮着争取的。” 南歌奇道:“他怎么愿意帮忙?你告诉他原委了?” 宴山摇头道:“并未,昨日看诊你只伪装病容过了些,他便看出了端倪。这个杨医官,眼睛一向很毒。不过他只是爱逞嘴上功夫,心地是最好不过的,左右这几日你放心歇着便是。” 宴山能把师父的关系找来帮她,南歌自是喜悦,将方才放到枕下的针线活儿拿了出来,又打量了一下宴山的手,问道:“我先前给你做的手套可是小了?这么冷的天出门也不护上手,小心冻坏了。” 宴山笑道:“小倒是不小,只是在御前当差不好太过娇贵了,别人都不戴我也不好戴着,只好收了起来。” 南歌不以为然道:“你的手是写字画画的手,岂能和他们那些粗人一样?自然是娇贵些。不过放心,我重新做个袖套给你,到时和袖子缝在一起,出门的时候两个袖子一拢就冻不着了。” 宴山看她手里拿着羊羔毛的里子很是吃力的缝着,才知道是给他做的袖套,一时心里又热又疼。热的是她对他的一片真心直入肺腑,疼的是自己虽同样爱重於她,却不能给予回应,一时便不知回些什么,只看着她做着活儿的手发呆。 南歌见他沈默不言,又道:“你放心,除了你和蘅芜她两个,没人见过我的针线活儿,瞅这拙劣的针脚,你只说是你师父帮你缝的就是。 ” 宴山想起师父杨东楼的针线那可是整齐精致,比她的不知出色了多少,不由笑道:“之前你给我做的那个公文袋我也说师父做的,师父知道了又要回去特意重新缝了一遍。” 南歌立时秀目圆睁,怒道:“怎么,你们师徒都嫌弃我的针线不好?” 说着便把袖套往地上一扔:“你自找做的好的去吧!” 宴山忙捡了起来,哄道:“我若违心说你的针线和诗书一样好,你怕是又要说我为人虚伪,所以我便实话说了。但只要是你做的,管它针线如何呢,我都当成珍宝一样还不成么?” 南歌一听此话立即笑出了梨涡来,接过袖套开始有一针没一针的缝了起来。只是她自幼就讨厌女红,学的一直粗疏,此时为了袖套暖和,填的又是羊羔毛又是丝绒的,弄得厚厚的,缝起来更是困难,宴山看的心惊胆战,果然没大会,她就哎哟一声,将针狠狠的戳到了手指上,瞬间涌出一个血珠子来。 宴山连她生气都看不得,此时一急捉过她的手指便放到唇边吮了。 他原是情急之下的举动,并未来得及思考,待他将那血珠子尽数吮了干净,又觉得她这纤弱的手指必然是疼的,又将她的指尖轻柔的吻了。 南歌虽早已羞的面如彤云,但她贪恋宴山从未在她跟前展露过的柔情,只含情脉脉的看着他,不舍得移开视线。 宴山这才反应过来,一时只觉得此刻她的手指如烫手山芋一般,一把丢开,又慌忙起身结结巴巴的行礼告罪:“我,我不是,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实在是一时情急。恕我唐突了!” 他胡乱解释着,却又想起方才不只帮她吸吮了血珠儿,似乎,还吻了她的指尖。 如果情急之下只能帮她吸吮,那额外的轻吻可怎么解释呢? 宴山愈发觉得慌乱,但南歌似乎并没有怪罪他的样子,只是眼神灼灼看的他一张俊脸已红透如煮熟的虾子一般,忙道:“我去看看抓药的来了没有。” 等不得南歌再叫他,他已经疾步出了寝殿,准备去外殿找杨医官。 但是刚穿了一重屏风,想起杨医官最是会取笑的,若看了他此时慌张窘迫的样子又不知有什么说辞。 他在屏风外停了下来,打算稍稍平覆一下。 谁知刚站了没多会,便听得身后响起了南歌的声音:“宴山。” 他不知怎么面对他,只是不敢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道:“外面冷,你在热热的榻上出来容易着风。快回去躺着。小心当真生了病。” 南歌并没有如他所愿移动分毫,只是又低声问道:“宴山,你明天还会再来的,对吗?” “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来,来探望。” “那我等你。你若不来,我便一直等。” 她说的话已经足够直白,他似乎不能再装作不懂,但他依旧无法说服自己去回应她,只能再次横了心道:“若宋娘子喜欢我陪着写字读书,我尽力便是。” 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南歌又不依不饶的追问道:“难道我等你只是让你陪着我读书写字么?难道你每次来,只是来陪我读书写字么?” “小的不明白宋娘子说什么。我不过是一个内侍,也就只会写几个字而已。实在做不了别的,也实在不值得宋娘子等着。” 狠心说罢,他几乎可以想见她的失望。他怕自己立刻就会反悔,更怕自己回头看了她,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南歌没有再说话,宴山楞了片刻,只留下一句:“快回去躺着,小心着了寒。”便头也不回的疾步离开了。 先生 先生 在悠哉游哉的吃着点心,喝着茶。见他一脸低沈的出来,捋着三缕长须笑了声:“既办完了差事,那便走吧!” 宴山见蘅芜也在一旁,让她回寝殿照看南歌,自己便挎上药箱,和杨医官一起告辞出来。 路上杨医官见他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笑道:“看这情形,怕是拒绝了又后悔,后悔了还偏偏再拒绝,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何苦来哉!” 宴山又被他说中心事,奇道:“您怎么还会读心术不成?” 杨医官哼了一声:“你若有你师父一半的自信和胆气,也有那股子死缠烂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头,也不至於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看来他没教你。” 宴山更是觉得好奇,他印象里的杨东楼是个亲切和气,又儒雅博学的人:“我师父?他还会死缠烂打?” “岂止呢?我不过是随手救了他一命而已,本没当一回事,谁知道一辈子都赔了进去。到如今眼看一把年纪了还未曾娶妻生子,可不都是他死缠烂打造成的么?” 宴山瞬间觉得这简单的几句话可以扩张成一套话本,简直让人匪夷所思:“难道,你们?” 杨医官笑道:“我们知交一生,对你本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他死缠烂打只是为了报我的救命之恩,但被他围着捧着久了,我便再也放不下罢了。既然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那就坦然面对。比如这一生我都没有娶妻,并不是为了不负他,只是不负我自己的心而已。” “不负自己的心…”宴山若有所思。 杨医官又道:“宋娘子不惜毁容也要拒绝圣恩,便是她不愿负自己的心。而你心里也有他,却宁愿负了自己的心。说到底是你自卑残缺,觉得配不上她罢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官家倒是个完整的,身份又贵重,她为何丝毫不放在心上,却只把你这个残缺的放在心上?” 他这一番话透彻入骨,宴山反覆思量着,只觉自己当真不曾去懂她为何看中自己,更不懂她到底对自己抱着什么样的决心。 他想起方才她小心追着,小心问他会不会再来,小心说自己会一直等,可是自己却再一次狠心拒绝她的真心。 他恨不得马上返回去告诉她,在自己的心里 ,从见她第一面起,从不知心动为何物时,便已经把她深植於内心,生根萌芽,枝繁叶茂。 但他到底是自卑之意根深蒂固,不可能一时尽去。 杨医官想是当真有读心术 ,又道:“想来在宋娘子眼里,宴山你必然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罢,恐怕连官家都比不上。所以老夫很是想不明白,你把官家都比下去了,你不骄傲也就罢了,还自卑什么呢?老夫我可是亲眼看见,那宋娘子一看到你,眼睛都亮了起来,就算你不应她,也和她说明白原委,这样逃避总归不算个好办法。” “世间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宴山反覆咀嚼着这些话,只觉心跳如雷,似梦似幻。 “前面快到永曦宫了,我自己背回去,你快回去交差。等再找了合适的机会去向她说明白吧,成与不成总要有个交代。”杨医官从他身上拿回药箱背了,又道:“今夜我当值,一会若想再去永安宫,可来找我。”说完便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宴山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子呆,待心里安定下来,便继续往前走了会儿,一时到了永曦宫见了赵璟,回了南歌的情况,又向皇后告罪,因杨医官盯着将药下了锅,自己又送了医官回去,故而来迟了些。 皇后向来是个宽厚人,自然不以为意,反倒是说要劳动他这个小先生,给指点下小楷的章法。 宴山耐心细致的讲解了,又指导着皇后写了几个字,果然立时就改进了不少。 皇后高兴之於不住口的称赞了他,又让人拿来一块上好的白玉环做谢礼。宴山觉得过於贵重要辞,赵璟便笑道:“圣人娘子的意思,以后还要你多来教她,你若拒了便是不愿当这个小先生了。” 宴山忙谢了,又道:“小的帮圣人娘子看看已是擡举,实在当不起先生之言。” 皇后道:“我在闺中时父母只督促着学女工女德,书也只粗读了几本,画儿也不曾学,字更是练的糟糕。如今想再学起来,总不方便把翰林学士请来内宫教习。都知道宴山你在翰林院当差时,多少博学的翰林甚至宋相公都亲自带过,又写的一手好字,画的一手好画,方才已经请了官家的示下,准你来永曦宫教我,还望小先生不要推辞才好。” 宴山听皇后已称呼他为“小先生”,忙躬身又道不敢。 赵璟道:“你在内宫行走方便,学问也好,书 画又出色。如今你年龄既小,便也当得起小先生这三个字。等以后看着御前没什么事,你便过来教圣人娘子习字学画就是。” 宴山不好再谦,忙就应了,又说让皇后先将小楷练好,过几日再慢慢学些绘画的基本笔法。 一时又教了一会儿,皇后便让他留些作业,她待闲暇了自己练习,明日再等他批改。 宴山既然应了要教皇后练字学画的差事,便也认真担当起来,从案子上的书摞里挑了本《中庸》,让皇后抄写第一章。 一直苦恼自己写不好字,拿不起画笔的皇后有了先生,明显很是喜悦,面上一改昔日的端庄持重,尽是些小女儿的欢喜之态。 赵璟往常最不喜她古板,难得一见她还有这般灵动的时候,一时便觉得心动,目光看过去便火辣辣的。宴山觉得时机正好,便告退了下去。 他今日不用值夜,正好有时间再去永安宫一趟。 刚出了外殿的门,便看见团子在外殿的长廊下守着。一见宴山团子便喜不自禁道:“听说哥哥以后要常来永曦宫了?” “是,要陪圣人娘子习字呢。” “那太好了。”团子尚有稚气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也说不出到底哪里好,但是在深宫里身边有个自己信任的人,他觉得是无比幸福的事。 宴山看这会子宫人来来往往不好说话,便低声道:“以后我会常来,有机会与你说话。眼下不大方便。” 团子也是个机灵的,立即便中规中矩的将他送了几步,和他道了别。 宴山出了永曦宫便去寻杨医官。 杨医官这夜正在和另一位医官一起当值,见他来了便道:“宋娘子又起热了?” 宴山便道:“刚在外面遇到永安宫里的蘅芜,托我来找先生,说是宋娘子如今倒是不热了,只是夜里睡的不好,请先生开个安眠的方子。” 杨医官便从药架子上找出一瓶成药来给他:“拿去吧,睡前服上两粒即可。明日若不再起热,我便酉时前后再去给宋娘子看诊。若又起热,随时找我便是。” 宴山道了谢便出来,拿着药先疾步走了一会,在临近永曦宫处便寻了一条小路直奔永安宫。这小路本不是路,只因白日里常有宫人在树木草被横生处偷偷议论些闲话,时间久了便硬生生的踩出一条小路来。白日只觉隐蔽,夜里就很是有些阴森,还常有传言说有鬼魂出没。宴山心急如焚想见南歌,虽然手里有了幌子,但也不愿多引人注意,故而这条路虽阴暗些,他走的倒是稳妥。 没大会到了永安宫外,谁知他刚把药瓶子举起来,还没来得及和守门的宫人说什么,却看见蘅芜倒是在一旁正东张西望着,一眼看到他便来揪住了胳膊,急道:“宋娘子正等你这药呢,你再不来我眼看着就要跑出去找杨医官,快别啰嗦了!” 宴山被她拉的脚下几乎打了趔趄,急道:“宋娘子可是哪里不妥?” 蘅芜并不理他,只紧走到外殿门前,先让蔷儿找个幌子把其他当值的宫人打发开,才带他进了中殿。 打量他还有些气喘,想是路上走的急,又见他身上还有树叶蜘蛛网什么的,拿了拂尘帮他扫干净了,又指了指西殿小声道:“你既然知道抄小路跑着来,为何还要惹她生气?她从你走了之后哭到现在了!我琢磨着想去找你,又怕御前不好应付,可巧你就来了!” 宴山对自己方才的话早就后悔不叠,此时听了南歌已难过了这许久,更是慌了手脚,立即就要过去赔不是。 不料蘅芜却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她还不知道你来,你悄悄的进去,说不定乍一惊喜就好了。” 宴山笑了笑,便也点了头。 承诺 承诺 宴山放轻些脚步,进了西寝殿的内门,又穿过了一层云纱帘幕,一扇红木屏风,便到了南歌的内寝室内。 他停在了一个烛台旁,正可斜看得南歌正斜倚在榻上。 南歌听得有脚步过来,只以为是蘅芜来了,拿起帕子拭了回眼泪,说道:“你一趟又一趟的乱跑什么?他爱来不来,我可没等他,都是你瞎琢磨罢了。”说罢,又拿起手边的羊毛袖套缝了起来。 她难过至此,倒还没忘了帮他缝袖套的事。宴山一时心里便如揪了起来,低声道:“是我。” 南歌听得是宴山的声音,哎呀了一声,便将袖套塞到了枕下,说了句:“这会子我可不需要读书写字,你又来做什么?”说罢转过脸去也不看他,只是眼里的泪珠子倒是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宴山看的分明,忙往前走了几步,工工整整的作了个揖礼下去:“我无知久了,若哪里有说错话,做错事的地方,你或者打骂我几句,或者我不在跟前,便摔几个东西出气,别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南歌冷哼了一声:“你如今是御前的人,我可没那能耐敢打骂你。更别提再摔打什么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暴躁的夜叉。” 说完倒是又将那做好了大半的袖套扔了下来。 宴山忙捡了起来又赔笑道:“这般好的物件扔了倒是可惜,不如我再补几针便能用起来 。” 说完他便捉了身后的一个椅子坐下,自己当真拈了针一板一眼的缝了起来。 南歌斜眼瞅他缝的还颇像个样子,只是看惯了他挥毫泼墨,乍一看看他拉线落针便觉得好笑,一时又怕自己不小心笑出来,反倒将身子拧麻花似的又转了过去。 宴山见哄不好她,便将袖套放在一旁,凑将过去小心道:“有个事儿需和你说一下。” 南歌也不回头,只呸了一声:“什么事儿你只和官家去回,我能配的上听些什么?” 宴山只得自顾自的说:“我今儿个提前让团子故技重施了回,倒是唬的官家又去了永曦宫。圣人娘子是个厚道人,若能得了宠那是最好不过的。我想着若你以后当真不做子嗣打算,索性我便想法儿在中宫里谋个用处。只要中宫里得了嫡子,就有入主东宫的指望。到时即使圣驾宾天,但皇后封了太后,新君或许也能念及我一点半点的功劳,能容我说句话。” 南歌听着他这是要投到皇后门下,做长远的打算,一时心里又慌又喜。慌的是他向来低调避事,以后若帮皇后算计君心,少不得多涉风险。喜的是他似是认同了自己避宠之事,且尽力谋求后路,心里情绪反覆往来,却又觉得乱纷纷的,便问道:“就算如你所愿,你想和太后新君说什么?” 宴山道:“我自幼失了父母,二叔全家都能安然度日,如今世间便只你和师父牵挂。师父有自保之能,用不得我操心,只是你若执意要避宠,他日官家驾崩了,无有子嗣的妃嫔下落难明。别人我也顾不得许多,但是让我想着你或去守陵,或是去了尼庵,如何能够心安?你那天又说白绫鸩酒的话,我如何能够无动於衷?又如何一直帮着你去推官家恩宠?如今思来想去,你若执意如此,那我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凡我在太后和新君那里得点脸面,说不定就能帮扶你一二。但我需和你先说明了,免得他日我常在永曦宫里,你倒要误会了我去攀高枝,求富贵去了。” 南歌听他此话坦诚肺腑,一时又落泪道:“你这话听起来赤诚,说到底还不都因为我的不是。我若不提避宠的事,你本在御前好好的,如今倒还要冒风险,去做那还没影子的新君的打算。若是事成了也就罢了,若中宫诞育不出嫡子可继位,或者中途你有个什么闪失,倒让我成了罪人。” 宴山楞了一会,便道:“即便我真出了什么事儿,我尽了心力,就算去到黄泉路上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只是不放心你太过任性,不给自己留着后路。我若真走了,别的也没什么,便只望你能学会自保,官家虽说风流些,但为人仁爱,只要你愿意回头,他总会照拂你的。” 南歌听他说的这话丧气,忙呸呸几声,起身拿帕子把他嘴上捂了个严严实实,只道:“你少胡说!谁让你走的!” 宴山看她此时急切,倒早忘了先前的别扭,将手把她的帕子揭了,笑道:“我如今就是想多活几日,倒是怕先让你给闷死了。” 南歌见他笑颜如春风掠过春湖,潋滟卓绝,一时心跳又剧,忙转身过去避开了,口中只道:“你先前不是说除了写字什么也不会?如今倒是难为你为我这般打算。我只知有句老话叫无功不受禄,中贵人这么大的恩德,却不知该怎 么谢你?” 宴山知她非得要个明白话才能心安,自己却一时不知该自己向她表达心意。想了一会儿便道:“你等我会儿。” 他起身疾步出门,看蘅芜在中殿守着,便问:“可还有现成青团?” 蘅芜忙点头:“有。娘子这几日常让备着的。” “劳烦姐姐取两个给我。” “好好。我这就去取。不过需要拿到竈上嘘热一会儿。”蘅芜堆起一脸笑意快步出去了。 宴山耐心的等了她一会儿,果然端来两个圆圆的还冒着热气的青团。 宴山接了过来,心里盘算着说辞,便回了西寝殿。 南歌不知他去做甚,捡起方才他缝的几针袖套左右看了一会儿,便听得宴山回转了来,手里还端来两个青团。 她正不解,宴山已经拿了一个到她手上,柔声道:“虽然以前没怎么吃过,但在你这里吃了两次,便觉得口感甚好。不如且当个夜宵吃了罢。” 南歌自忖他并不知这青团的含义,口里抱怨着:“这东西怪黏腻的,大晚上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也不怕积食。” 但话虽如此,她看着宴山一口一口的吃着起劲,便唯恐落后的紧跟着他也咬了下去。 两个人也顾不得说话,相对着把青团吃了个精光,南歌拿了帕子让他把手搽了,宴山便笑道:“上次和宋相公闲话,偶然听他说起青团来…” 南歌一楞,急道:“父亲和你说什么了?” 宴山若无其事道:“没说什么,只说宋娘子以前嫌弃青团甜腻,最讨厌不过。我想着或许因为想念家里的吃食,改了口味也是常有的。” 南歌虽盼着把他的心意问个明白,但也说不出赤裸裸话来。此时盼他明白又怕他知道的纠结了一回,有些恍惚道:“原就是这样。” 宴山见她已忘了早前的生气,便道:“我是打了送药的幌子过来,也不好耽搁太久。圣人娘子要学书画,官家让我得了闲去教,明日从永曦宫出来说不定便有机会,到时我再过来。” 南歌一听要去教皇后书画,想到指点讲解间难免离的近些,说不定把手并肩的,一时便觉得心里不快,还不及口上揶揄他几句,宴山便抢先道:“圣人娘子眼里只有官家,我充其量只是个无甚忌讳的内侍,也只有一个人把我看的特殊些罢了。” 南歌一楞,便觉得他所言那个看他特殊些的,便是自己。 她觉得今夜的宴山似有些与以往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她又想不明白。她楞怔着,宴山已经嘱了她早点歇息,兀自将那个只完成大半的袖套揣在身上,出了寝殿去了。 南歌呆楞楞的看着他的背影,也没有将那只半拉的袖套要回来,也没有送出门去。 想的恍惚间,她又倚回了榻上,将他来之后说过的所有的话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 他说不能看着她不计后路,他说不能听着她以后孤苦守陵,他说要去皇后那里谋求新君的门路。他说希望自己有能力帮扶她。 他这么煞费苦心的帮她打算,难道是为了,报恩么? 报自己从小照拂他的恩典? 她想的没头没尾,心底七上八下,竟愈发苦恼起来。 也不知胡乱想了多久,又听得有脚步声过来,她一惊,转眼却看的是蘅芜,手里还端着碗热汤。 蘅芜笑嘻嘻道:“娘子还想着他能再回来?看到是我失望了?” 南歌嗔道:“整天和吃错药了一般胡言乱语!”看她手里的那碗红艳艳的汤水,又问:“谁要这个了?” 蘅芜放她手里热汤嘱她喝了:“宴山走的时候交代的,说怕娘子夜里吃了甜腻的积了食,让我煮了消食汤来。我说娘子往日夜宵也没少吃点心,怎么一个青团倒这么娇贵了?他非得说左右不过是些山楂陈皮,还能益气,喝了也没什么不好,可真是当娘子小孩子般呢?” 南歌听是宴山惦记着她的,便二话不说喝了个底朝天。蘅芜见她眉眼含笑,一改宴山来时哭啼啼的样子,又笑着将另一只手张开给她看:“娘子你看,这是宴山方才走的时候写的,还说要等他走了再交给你。” 南歌一看竟是张折起来的纸条,一把抢了过来攥在手里:“你可知他写了什么?” 蘅芜笑道:“他写的时候神神秘秘,娘子一把抢走更神神秘秘,可不知你们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呢,我可不敢看。” “不敢最好。你去忙吧。” “好好,我去忙。我立刻去忙。不耽误你,你们。” 蘅芜向她眨巴了几下眼睛便退了出去,还 贴心的把门给她关好。 南歌看着手里被攥成了团的纸条儿,猜测着他是有什么话不方面说,非得走了又留字,心里一时砰砰乱跳。 药剂 药剂 南歌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微微颤起来,极迫切的看到,却还怕他万一留下的又是冷漠的言辞。 终於下决心打开看时,却见上面用极公整的蝇头小楷只写了八个字:“青团之意,我已悉知。” 原来他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原来他方才只是谎作糊涂。 原来他莫名其妙要了青团来,是在他已经知道含义的前提下,表达他愿如她心意,愿与她如那甜蜜黏腻的青团,再不分离。 他特意在走后留下这个字条,是这般隐晦的却又明晰的表白。 待终於理清了这些,南歌心底瞬时如几千几万个炮仗同时炸响了一般,轰隆隆的让她几乎失了神智。她将那字条捂在心口,却又觉得满心被什么塞的满满的,近乎憋闷难忍,她又腾的一声从榻上坐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又觉得思绪无处安放。 思念他时,辗转煎熬,他不解风情,她依旧辗转煎熬。而如今终得两心相映,她反觉得更辗转煎熬。 窗外月华如洗,再过三日便是月圆之夜,一轮皓月还微微有缺。南歌怔怔的望着夜空,只觉得这缺的明月便如自己此刻的内心,虽不能与他日夜相守,但已算得圆满已及了。 宴山终於借着那个小小的青团将心意吐露出来,一时觉得两情相悦之下是万般甜蜜,但再想到南歌看着他时含情脉脉的眼神,又难免内心波澜激荡。他揣着怀里南歌为他缝的袖套,恍如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一路如饮了陈酿仙露。 也不知晃荡了多久才回到住处时,才发现师父杨东楼正在他房中的书案前,画着一副喜鹊登梅图。 “山子回来了?累了没有,那边桌上有我给你煮的参汤,这会子还热乎呢,快先喝了去。” 这倒是老习惯了,宴山去桌上端着碗喝了,便品出来并不是什么单独的参汤,不只有虫草,怕还有别的药材。 往日他没往这方面想过也就罢了,不过是师父总说他个头矮些要用虫草给他补养,而南歌总会说他过於瘦弱塞给他雪参。左右不过都是疼爱照拂他。 可如今他个头长起来了,也没从前那般羸瘦,却忽然听到先前有德和杨医官说的几句话,这个事儿在他这里便有些走偏了。 他低头乱想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发窘,杨东楼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一慌忙问:“师父?今儿个没有当值?” “近几日内东门司算是闲了,我每日都下差下的早,只是好几日没见到你了,这便过来坐坐。” “徒儿前几日一直跟着官家值夜,也没得回来住。几日不见师父了,很是挂念。”他凑过去在杨东楼肩上慢慢揉按着,心里滚了几个念头,终於开口道:“徒儿未经师父允许,找了杨医官。该当先告个罪。” 杨东楼笑道:“他今儿个当值,我下差的时候过去和他下了盘棋才回来的,已经听说了。不过他本就是医官,你找他也是正当的。” 宴山不知道杨医官和师父说到了什么层面上,但是琢磨着他们既然关系非同一般,大概也不会隐瞒,索性也便坦诚道:“徒儿有一事苦恼,想听听师父的意见。” 杨东楼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坐在一旁,笑道:“这件事我早就都知道了。原比长卿知道的早。” 宴山揣摩着这长卿大概就是杨医官的名或字,师父竟比他知道的还早,便觉得有些纳罕。 “这几年你费的心思自不用说,我都看到眼里,原觉得只是小孩子心性。但看你一天大似一天,这心思却愈发重了。我放心不下,暗地里在永安宫埋了眼线。所以即使你今日不主动说出来,我今日也是要提醒你,不要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只要稍稍用心,就能看出端倪来。你可知有些事,我甚至比你知道的还要详细些。比如,你不在永安宫的时间里宋娘子都在做什么。” 宴山被这话惊了一身冷汗,当即便跪倒在杨东楼面前,急道:“我百死无惧,只是怕连累了师父和宋娘子。请师父教我。” 杨东楼伸手将他扶起,叹道:“你我今日的关系还用得着行这么大的礼么?其实你也不用过於担忧,原是我担心你年纪小冲动些,宋娘子对你又迷恋过甚,万一不小心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被人捉住把柄,岂不麻烦,故而先敲打警醒你一番。” 宴山被他说的满脸通红,只低头道:“宋娘子端庄有礼,徒儿更不敢造次。” 杨东楼笑道:“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虽是挨过了刀子的,但幸而年纪小没有去势,这几年我一直托长卿弄了虫草鳖甲等药来,给你滋补肾气。后来这几年宋娘子又常送了上好的雪参,这稀罕东西 原只有官家和大娘娘常用,中宫那里也是有定量,各宫嫔妃等闲都是没有的,长卿弄了几次也只弄到些根须来。虽不知宋娘子如何得来,但她是真心疼你。师父和她不一样,师父的是想着等你有机会娶妻纳妾的时候,床帷上少些遗憾。” 宴山虽愈发窘些,但杨东楼为他本已残缺的身子打算多年,如何不感怀於心,立时又作了个长揖:“我知道师父也是真心疼我。” 杨东楼叹道:“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却比你更苦了些。我那时也只有七八岁,跟了一个老宫人干些粗笨的活,大雪天里在外面值夜,险些冻死。有一回上病重,随便给吃了几丸药便听天由命了。我昏昏沈沈的熬了不知几日,眼看着命是要保不住了,可巧遇到了长卿。他给我熬了药连着灌了几回,才把我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又说以后我再熬不住病,便偷着去找他,他给我治。从那以后,我就暗暗发了誓要混出个模样来,好报答他。也是从那时候,我只要领了薪俸,得了赏都攒起来给他送去,后来升了职有出外差的机会,得了油水给他,看到好玩意儿也买来给他。我只当他是这世间唯一的牵挂,活着的理由。直到遇到山子你那天,他知道我待你不同,只说这些年他一直也没娶妻生子,索性与我一样把你当孩子罢了,我给他的钱也都攒着等你大了给你出去买房置地。这些年我虽教你学问,但你生病配药养身子,却都是他悄悄的操心。今日说给你这些,不是为别的,是要你记着这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和长卿,都会帮你。” 宴山听他这一席话,回忆起往事种种,才发觉杨医官虽然一直以师父挚友知交的面目偶尔出现,但其实却把他的关爱与师父的融在了一起,注入到了他原本悲苦的生命里。 他是不幸的,却也是如此幸运。 宴山鼻子酸涩,眼中便有水雾弥漫了起来。 杨东楼伸手给他抹了眼泪,安慰:“你这孩子再苦从小没见掉过泪。刚去翰林院抄书那会儿,手腕子都抄肿了,还是咬着牙写。可见是个硬骨头,这会儿倒是哭鼻子了。师父且再问你一句当紧的话,你喝了这□□年的药了,可有什么效果没有。” 宴山一听这话顿时结巴起来:“没,没有,我,我不知道。” 杨东楼笑道:“这事儿不急,原是需要刺激一回才行。不然平白的就起了用,让人见了可要拉着你去再挨一刀。宫里隔几年也要检查,上次检查你年纪尚小,我提前关照了也就糊弄过去了。我估摸着明年差不多又该检查了,你如今大了,外貌又出众,肯定是不好再糊弄的。所以今年无论如何也要试出所以然来,不成是不成的,若是真成了,我们还要早做打算。” 宴山傻楞楞道:“如何才能试出个所以然来?” 杨东楼拍拍他的肩笑道:“这些学问还用我教吗?你如今正是冲动的年纪,宋娘子又迷恋你的紧…” 宴山一听这话瞬时便明白过来,胀红了脸道:“不不不,我不会做荒唐事的。” 杨东楼叹了口气道:“郎情妾意,也说不得荒唐。只是你心里自卑的紧,定然又担心半路成不了事,在心上人跟前丢了面子。所以这事儿你要先想想宋娘子,她可原本只知道你是坏了身子的内侍,既然真心看中你,定然也不是图你这个。成与不成的不过试试罢了,还能怪你不成?” 宴山听他说的有理,却也只一味低着头,不知该回些什么,杨东楼又道:“不过这事儿不能着急,要等一个机缘。眼下永安宫还有几个人不知道底细,需要慢慢的想主意换掉。” 宴山忙摆手道:“师父放心,我不急,一点儿也不急,我从也,我从来也没有想过。” 杨东楼看他急切证明自己的样子,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是个正人君子。这事放到别人身上,就算没那本钱,也指不定做了什么风流出来。你端方守礼这是对的,只是你若不找机会和她试上一试,难道还要再去找别人?我和长卿给你补了这些年,也不知道有没有惊喜出来,万一明年检查的各种捏捏摸摸的,说不定就给你弄出来动静,再一刀给你割了干净,你可后悔不后悔?或者你自己回去摆弄一番?再或者让长卿过来帮你诊断诊断?” 宴山立时手摇的如风中的杨树叶子一般:“不用不用,不用不用,我再想办法。想办法吧。” 杨东楼笑道:“到明年检查还有半年左右呢,待永安宫安全了再说不迟。目前还有宋娘子避宠的事没有着落,听长卿说,她连用灵机虫毁容都想了出来,可见这决心是下的狠了。” 宴山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师父,我今儿个萌生了一个主意,想去永曦宫里谋个好处。万一投了从龙的 功,今后多少也有点资本。她今后没有子嗣,我总不能明知下场还坐的住。” 杨东楼想了想:“眼下宫里的刘娘子张娘子虽都有过盛宠,但出身太不像个样子。若是论起来,皇后和宋娘子出身都是上好的,若有子嗣,问鼎的可能自然要比旁人大些。特别是宋娘子,父亲如今官拜同平章事,文臣之极,又不涉兵权忌讳,可谓是子嗣极好的助力。但如今宋娘子无意,皇后若得了子嗣,自然胜算更大了些。你这个打算倒也可以徐徐图之。” 宴山道:“今儿个皇后要学书画,官家指派了徒儿去教,徒儿想着这便是个机会了。” 杨东楼道:“说起来你原是个谨小慎微的孩子。只是那宋娘子也着实为你痴心了些,眼下宫里张娘子禁足,刘娘子有孕不能承宠,一众嫔妃里面数她容色极佳,才学也拔尖儿,这会子最是夺了盛宠的好机会,偏偏因为你什么都不要了。你能为她做些长远打算,冒些风险也是应该的。只是一定不要冒进,要求稳。” 宴山坦诚此事原是忐忑不安的,不料师父竟这般通达,一时又要涕零,杨东楼笑道:“行了,可不是小孩子了,以后身上又多了些担子,需要帮忙的时候,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便告诉师父,或者长卿,再不济还有宋相公。他一生未曾纳妾,除膝下仅一子一女,长子在外任,女儿向来爱若明珠,定然看不得她有什么险境。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劳动他。也免得他徒增忧怀。” 宴山道:“宋娘子她常说,父兄不愿靠她荣宠,她自然也不能祸及父兄,若有什么事便三尺白绫交代了自己,也便没有遗憾。她之所以想出来毁容的事,一来是避宠避的彻底,二来也确实稳妥些。” 杨东楼道:就此把容貌毁了总是可惜。左右先装病糊弄几日,实在不行就算再承宠几回也就是了,我们再慢慢想法子吧。” 宴山支支吾吾道:“她整日焦急,焦急此事。怕是觉得,我,总是跟着,跟着圣上值夜。” 杨东楼一楞才反应过来,一拍额头道:“我竟把你在御前侍候的事儿都给忘了。那怪道她焦急呢?这事儿确实不行。罢了,今儿个长卿值夜无聊,又不能偷睡,我少不得半夜再过去陪几盘,到时我带壶好酒把另一个值夜的醉倒,与他再好好商量一番。”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算了,也别等半夜了,你早些睡了,我这就带了酒过去。” 他说着便匆匆忙忙的走了,只留下案上新绘的一副喜鹊登梅图,红艳艳的,仿佛他对徒儿的一片赤爱。 家人 家人 宴山一夜辗转,觉也未曾睡的安稳。第二天绝早起来,侍候师父起床时,却没发现他的影子。 他琢磨杨东楼带了两壶好酒过去,恐怕喝醉了宿在外面,看看时辰离上差还有些空闲,便决定去医官院找杨医官看看。 要说医官院本也隶属翰林院,只是一向公曙是单独出去的,离得远些,往常宴山在翰林院当差时虽去的少,倒也轻车熟路。 此时天还有些黑蒙蒙的,他就着路边昏黄的灯火,一路奔到医官院找到了值夜的杨医官,果然便看见杨东楼在他边上坐着,此刻正撑着胳膊在桌案上打盹。 杨医官也正困的朦朦胧胧的,看见宴山过来瞬间有了精神,解释道:“你可别说我不心疼你师父,是我只要值夜,他就非得凑过来陪着。赶都赶不走。不过他怕你早晨找不到他,晚一会儿就回去了。” 宴山见师父无事便放下心来,一旁坐了道:“我今儿是起了早些,不然这么多年才知道师父有这习惯。” 杨医官打量着他眼下的乌青笑道:“你怕不是起的早,是根本没睡着吧?” 宴山知道他嘴上是不饶人的,忙转移话题:“另一位值夜的医官呢?当真让师父灌醉了?” 杨医官小声道:“在隔壁睡着呢,我打包票夜里绝不合眼,他便放开喝了起来,这会子还烂醉如泥的。所以没耽误我和你师父商量大事。你可别说,还真商量出来了。” 宴山听他说起这个,便直接了当的接了上去:“什么主意?” 杨医官又嘲笑了他一回,才神秘兮兮的低声道:“天花。我有治疗天花的秘方,不用毁容,只留下个麻子脸 。你可不会嫌弃人家吧?” 宴山一听这话便有些泄气,天花留下的麻子脸和毁容有什么两样?自己虽然不嫌,但南歌本是花容月貌的,自己看了不心里难受么? 杨医官一看他垂头丧气,便笑呵呵道:“逗你呢。那么好看个姑娘留个麻子脸多可惜。”说着他附到宴山耳边轻声道:“我去给大娘娘下毒。” 宴山一惊:“什么?!给太后…” 杨医官一把将嘴给他捂住,急道:“邱医官醉了可还有两个医童,正睡着呢。” 宴山忙点点头,杨医官又附耳边声如蚊蝇一般说道:“你想想宋娘子因为什么进宫的?” 宴山眼前一亮,也附他耳边道:“你是说?大娘娘病了她就能净身茹素念佛?但是能撑得几日,这样大娘娘可有风险?” 杨医官摇摇头:“放心,不是病,是一直昏迷不醒。宋娘子只要发愿终身许道,为大娘娘祈福。我再安排占星卜噬的装神弄鬼一番。然后我再把她救活,这功劳就是宋娘子的。且圣上向来孝顺,即使他心里可惜,碍於名声,也绝不会再去永安宫临幸。如此一来,我们岂不达到了目的?” 宴山想了想,疑道:“那是何等神药?可与身子无碍,绝不能因一己之私害了太后。” 杨医官笑道:“下毒也是骗你的,其实不是毒,只是一种迷药而已。无色无味无害。你小子没有见色忘义,是个好孩子。” 宴山让他唬的一惊一乍,只觉得这人真是又可爱又可恨,怪道师父一辈子让他套的牢牢的。 想了一会,又问他:“那如何保证你下药不被发现?” 杨医官道:“这个你放心,迷药不是立刻起效的。只需饮食里面每日放上一丁点儿,就能渗透身体,且毫无遗留,根本无从查起。如此七日后,某个时点忽然吹了冷风她立时昏迷,毫无痛苦。这时医官们诊治一定束手无策,为防圣上怪罪,便会编个中风之类的应付。本来人年纪就大了,这种病很常见。这样昏迷个几日,医官们依旧无计可施,官家定然发火,医官们就会害怕,这时再放出卜噬占星一套的说辞,只说是太后冲了神煞,需要某个方位的人舍身道门挡煞。那个方位只有永曦宫和永安宫,你说宋娘子这时候主动站出来,皇后会不会感激她?” 宴山楞怔着分析了一会,不由赞道:“妙绝!” 杨医官得意道:“虽然我想出来的,不过也是受你启发。你师父说你想去皇后宫里谋个功德出来。这会子不就先出来了一个吗?” 宴山愈想愈觉得可行,只是终究觉得哪里还有些不对,又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道:“宋娘子既入了道,那岂不是连我也不好再去永安宫了?” 杨医官嘲道:“就知道你有此一问。宋娘子不过是带发在宫中修行,又不是与世隔绝,还能见不到?况且,太后醒了不会感激她么?皇后心里不会感激么?宋娘子等於帮她们两个人都挡了煞, 她们定会不时的想传递些挂念丶赏赐丶关爱什么的。你以后既常在皇后宫里,不妨再想办法去太后宫里也跑跑。再不然圣上那里也免不了惦记。如此一来,你到处都是代去永安宫的需求,还愁没机会?不过机会的把握如何稳妥,还是要靠你自己。你师父说正好借机把永安宫信不过的人都换了,到时可不就是洞天福地,桃花源记了么?” 宴山赞道:“确实,如此一来,只要太后活着一日,圣上便不好踏足一日。” 杨医官笑道:“那更要让太后尽量多活几年。倘若再活个二三十年,宋娘子年华老去,圣上那个风流坯子,是再不用担忧了。” 宴山又道:“如此,即使圣上宾天,恐怕也不好因没有子嗣,让宋娘子再去守陵了。不过我原来设想的去皇后那里,倒也不能放弃,多层保证也是好的。” 二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火热,杨东楼醒了过来,见他两个咬耳朵说悄悄话,笑道:“长卿,我多端庄的一个徒儿这一会儿就让你带坏了。怎么这么鬼鬼祟祟的?” 杨医官也笑道:“你当娘,我当爹,孩子好不好也不能怪一个人。” 宴山听他这比喻新奇,一时也笑。三人对笑了一时,看看时辰不早了,便也就散了。看看那喝醉的邱医官还鼾声如雷,杨医官便将两个童儿踢醒去熬醒酒汤。 利刃 利刃 宴山这日跟着下了朝,赵璟看看眼下无事,便打发他去永曦宫教课,教完顺道再去永安宫探望宋娘子,回禀她的病情如何。 宴山正遂了心意,哪有不积极的道理。一时赶到了永曦宫,皇后正在埋头练字,听到通传小先生来了,竟也主动迎到了书房外。 宴山正要见礼,皇后忙止了说原该她对先生行礼,宴山忙辞了不受,皇后便道:“索性都免了就是。” 宴山只得从了,便去看她昨日的作业写的如何。 皇后资质虽不如南歌,但态度极其认真,练的又刻苦,倒是弥补了些不足。宴山挑了习字里好的圈起来先夸赞了,又将有缺陷的逐一讲解,再让她当时写了新的对比。 皇后一一照做了,果然长进立竿见影的,心里很是欢喜。 一时讲课结束,皇后又命人端上来时令的鲜果点心,各式茶汤,只说小先生辛苦,先歇上一歇再走不迟。 永曦宫里的人原就觉得宴山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竟也给皇后做先生,很是有些不以为然。如今见皇后对宴山如此高看,想必是有些真本事的,便也不敢小觑,把各种茶点流水价的摆了整整一桌。 宴山不好驳了皇后的好意,多少用了一点。皇后又因眼下无事,便又与他闲话了一回,问起他家乡何处,何时入宫,如何上进的学问等等的话头。宴山因有意在皇后这里谋求信任,便一改往日低调少言的作风,尽力挑拣出些有用的话说。果然只没几句,便把皇后说的红了眼圈,看他的眼神从学书时的尊重,又变得更怜惜了些。 因惦记着还要去永安宫,宴山坐了一阵子便起身告辞。皇后正欲以学生礼相送,宴山忙推却,又后退了两步才转身去了,以示不忘本份。 皇后觉得他小小年纪不卑不亢丶进退有礼,不由对他好感倍增。走了几步去窗前去看他的背影,却见他停下和宫里当差的团子说了几句话,还塞了什么东西,看样子很是熟拈。 但如此正大光明,想来也不会是龌龊的交易。 团子前日因无意中赚了圣上驾临,漪兰私下已赏了他。不料后一日他在门外不过向圣上行了个礼,却又一次赚了圣上来。漪兰觉得他机灵,把他从外门调到中门上侍候。但此时忽然把他和宴山联系起来,漪兰便觉得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思索了一会儿,漪兰便让人将团子叫了过来问话。 方才宴山走时有意和团子闲话几句,并交代过皇后看到必会传他,且教好了说辞,是以团子倒不慌张,很是从容的见了礼。 皇后只留了身边可靠的一个老宫人叫红梅的,便开门见山问他:“你与宴山是何关系?” 团子道:“回圣人娘子,前几年宴山在内东门司当差时,经常往永曦宫来办差,那时他知道小的从小没了娘,家里爹爹又生病,便格外照拂小的,偶然得了赏还要塞给小的,只说是让攒着有机会带给爹爹去治病。故而小的每次见他,都和亲人一般。方才宴山又给小的塞了钱过来。”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块碎银子来给皇后看了。 皇后点点头:“他身世原就悲苦,自己的爹爹也是生病去的,怜惜你也是人之常情。那吾再问你,前日的事到底是偶然,还是你自己拿的主意?” 宴山忙跪下回道:“圣人娘子在上,小的实在不敢隐瞒,不过是偶然凑巧罢了。” 皇后道:“这里没有外人,吾也不会惩罚无辜,你不用有什么顾忌。” 团子道:“小的那日的确是凑巧看着牛郎织女星,想起爹娘来才没看到圣驾路过。后面小的得了官家的赏,又得了圣人娘子的赏,便和宴山说起如今我自己竟也挣到了赏钱。宴山说圣人娘子向来端正宽厚,原就该和官家伉俪情深,只要我好好侍候,以后多的是双份的奖赏。这便是全部的实情了。 皇后听了这话,愈发觉得宴山提起的伉俪情深很是投心,便笑道:“你也是个知道好歹的。既然宴山愿意真心帮你,自然你的人品也是信得过的。那吾也不妨提携你一回,从今往后便在吾跟前侍候吧。” 团子不料方才宴山的几句交代,就有这样天大的好处,皇后跟前对他来说可谓是一步登天了,忙又叩首谢恩不叠。 一时皇后又嘱了红梅亲自教他些跟前的规矩,团子认真学了不提。 却说宴山下个差要去永安宫,本该是高兴不及的事儿。谁知他这时就想起自己刚刚表白心意,杨东楼夜里就提半年内要试上一试之类的说辞,一时便觉得心里打起鼓来。 他在半路上很是踌躇了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走到永安宫前让人去通传。 南歌昨夜也没有睡好,一早起来便望眼欲穿的等着他。此时听见喜讯只恨不能冲出来宫外迎他,表面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翻着本词谱。 宴山一进了外殿,蘅芜便指了指东殿,小声道:“娘子从一早等到你现在了,刚还说你在永曦宫那里住下了不舍得出来,你小心些应付吧。” 宴山点了点头,便独自进了东殿的书房。 南歌正假意看书,见他进来只装作不知,宴山过去先问道:“今儿个用的什么功?” 南歌白了他一眼,冷冷道:“左右也没人教,胡乱看看罢了。” 宴山笑道:“宋娘子这话可是翻脸无情,明明楷书几年前就学了我的,怎么如今倒说没人教了?” 南歌呸了一声:“我自己写的好多了,谁要学你!”说完又想到他口里还是叫的宋娘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手便将书丢了过来:“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宋娘子,就是不听!” 宴山一把将书接过又还给了她,笑问道:“你姓宋,自然要叫宋娘子,不然叫刘娘子不成?” 南歌虽心里想让他叫一声娘子,或听他唤一声名字,但知道这宫里也不可随意放纵,只能对他乱发些脾气罢了。此时气呼呼的瞪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宴山看她不悦,便自顾自到案上执了一支小狼毫,微蘸了些墨,在纸上用蝇头小楷写了几个字递到她手上:“别生气了。” 那字写的极小,南歌靠近看了才认出是“南歌狸儿”四个字。 他还记得几年前她和他说过的,她的乳名叫做狸儿。 他不方便当面叫她名字,便写在纸上给她看,让她知道他在心里已经如此叫过她。 南歌面上一热,低头也执了一支笔,问道:“你师父叫你什么?” “山子。” “山子,这名字叫起来比宴山还要亲切一些。”南歌笑出浅浅的一个梨涡来,在他的字旁写上:“宴山,山子”四个字,写完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再下笔。 宴山明白她想再写些什么,柔声道:“无需写出来,我知道就好。” 南歌却忽然扭过头去,眼里已是含了一汪清泪。 所谓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她待他情深,所以才会多怀着疑猜和忧愁。 “今儿个确实是我来的晚了一些,是我的不对。永曦宫的功课讲完,皇后又问了些话,我总不好不回。出门又遇到团子交代了些事情,”宴山细细的解释道,“明日我一定尽量早些过来。” “你本不是这个宫里的人,能来一趟已是不易,我怎么能怪你。更不敢催你每日过来。”南歌用帕子拭了泪去,又道,“这样倒显得是我不懂事了。” 宴山忙道:“不不,我既答应了你,就该尽力做好,只要让你生气了就是我的不是了。” 南歌知他说的便是昨日的表白,一时又觉得既羞又喜,方才的无名之火也早飞到了九霄云外,峨眉间含起了笑意盈盈。 宴山看她梨涡浅笑,羞色媚人,一时又想起师父说的话来,脑中便不自觉的呈现了一副巫山雨云图,身上立时隐隐有些从未有过的反应出来。 他心下一惊,只觉得自己着实浪荡了些,竟然生出那般的龌龊心思,但是想起师父当日的嘱咐,他又忍不住内心有些期待。 他期待的不是自己去做什么,而是能否挽回命运的捉弄。 宴山怔怔的看着南歌,开始有意的纵容自己内心汹涌的情爱。 南歌看他玉面无故生出些微红,额上还忽然冒出一层薄汗,以为他从外面着了凉,一进来这过热的屋子受不住,忙用帕子帮他把汗轻揉的搽掉,一叠声的问:“这可是怎么了?出了这一脑门子的汗来,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她此时靠的更近了些,幽香沁来,从鼻端直入到肺腑里去,一时宴山的躁动四起,身体上似有更明显的反应,但他察觉之下,却又觉得终究不是期待的程度。他也许已经彻底的废掉了。 他的心一时又无边际的沈沦了下去。仿佛坠落到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 如若自身体残缺的那一刻就把情爱禁锢,也许他便不会体会到这一刻的冰凉刺骨的绝望。 因为从前残缺的只是身躯,而对南歌钟情之后,残缺已经蔓延侵蚀到他作为男子的自尊。 “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劲的出汗,得赶紧把医官叫来看看。”南歌看他额上瞬间又是一层薄汗,忙微仰起头帮他擦拭了,又用手去触她的额。 她这回因一时着慌,几乎贴着了他身前。屋子的火盆烧的 旺旺的,她穿的本也没那么厚实,宴山似乎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曲线玲珑,只要他稍稍伸出手去,便能将她软玉温香抱满。 他在御前伺候了几个月,也不知夜里替赵璟守了多少次的雨露均沾。尤其是临幸刘娘子时,她发出的蚀骨媚人的声音。原来听着只觉得吵闹,如今忽然回想起来,竟然又联系到了眼前的南歌身上。 他在永安宫值夜时,她从未传出过任何声息。可是,如若她面对的那个人是自己呢?会不会也如刘娘子那般,细喘娇吟,媚人蚀骨? 他热切的绮念与冰冷的现实交织往来,忽在天堂,忽在地狱。 “宴山?你这是怎么了?”南歌触到他的额头一片冰寒,忧心不已,“我让蘅芜去请徐医官!” 宴山一把挽住她:“不用麻烦医官,”他低下头纠结往覆许久,又道:“徐医官说要利用大娘娘患病,你可借机入道为其祈福,就此摆脱官家宠幸。本来,我还觉得这个主意可行…” 南歌疑道:“大娘娘好好的如何会患病?莫非下毒不成?” “自然不会。只是一种无毒的迷药,暂时昏厥,并无害处。” 南歌思索一时,点头道:“若对大娘娘身体无碍,此计倒可一试。你此时又作迟疑,莫非还有他法?” 宴山苦笑道:“我自以为深情可抵一切,但此时设想若此计终成,那你一生便将付与我这个废人,从此芙蓉帐暖不过空设而已。” 南歌这才明白他方才种种反常,忙道:“有你便足,万事不悔。” “你纵然不悔,我又何颜以对?不若你就此丢开避宠的心思。即使日后你依旧是如今的身份,但我知晓你的情意,此生也愿终身伴随,绝无怨怼。” “你此话何其荒唐!”南歌虽怜他悲苦,痛他所痛,但依旧按耐不住内心气血翻涌:“我此心从不轻付,相许此生也绝不是玩笑! 言罢,她从多宝阁上取出一个梅瓶,从瓶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来。 宴山狐疑的看她层层打开,才发现那里面竟然是灵机虫。 她竟然早就备好了这味药材,做好了随时毁损容貌的准备。 她对自己死心塌地至此,宴山只觉方才的话语极其不妥,急忙伸手去抢:“你拿它做什么?!快把它给我!” 南歌却早躲了过去,只道:“我知你心里总是过不去那个槛。” 言落手起,她已将那灵机虫尽数的往嘴里投去。 秘技 秘技 然而宴山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虽然绝大多数的药材被他推翻洒落在地,可还是有那么一小撮,被南歌投入到口中。 她此刻被他禁锢的一时失神,几乎忘记下一步是要吞咽下去,直到宴山焦急的督她:“快,快吐出来!” 南歌立即紧闭上嘴巴,就要把口中仅存的药材吞咽下去。宴山心急之下无计可施,只能把她翻转到自己对面,低头覆住她的唇。 他不知如何撬开她的唇齿,只能急切又笨拙的尝试着用舌尖开启。他带着些凉意的唇伴着他独有的清冽气息,让南歌瞬间便有些迷蒙,似乎这原本只是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她的停顿和纷乱让宴山捕捉到,立即把亲吻变得柔情百转,南歌开始回应他,似乎已经忘却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唇齿纠缠间,她含着的药材终於被他尽数转入自己口中,才将这个意外的吻停了下来。 把药材处理掉,又寻了水来给她漱口,宴山此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化解危险中,竟然没有意识到方才的一吻也有着万般缠绵欢好。 “是我方才言语不妥,今后再也不提了。你也切莫要再拿这样的药材出来.”他犹殷殷嘱咐着。 南歌却犹记得他唇舌间甘软的味道,此刻心如鹿撞丶面色如火,只低头道:“这一次让你夺走也就罢了,你若再胡言乱语,我下次便从屋顶上跳下来,最好是把腿摔断了,你便再也不会嫌弃我了。” 宴山急道:“我何时说过嫌弃你?” “你不就是嫌弃我嫁过他人,已非完璧之身?” “我何时有过此意?天地可鉴,我从未有过此心!” “你既知自己从未有此心,为何不能信我?天地可鉴,我把此生此心尽付於你,也从未有过片刻迟疑!此话原已讲了千万回,奈何你总也不信,” 南歌说着,便伸手去解他的衣带:“你久在内宫,自然知道另有其法,今日我便亲自侍候你一回,你便知我到底在不在意!”宴山一时楞住,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将他身侧的第一个衣带解开,露出云白的中衣来。 宴山口上说着再不提及此事,但心里的自卑根深蒂固。他如何敢将自己残缺的身体暴露於心上人眼前,此刻已是手忙搅乱的扯过衣带系好,慌乱至极的奔了出去。 他自少年入宫时,便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沈稳持重。从没有过如这一刻的仓惶混乱。 南歌怔怔的望着他几乎逃也般的出了东殿及至宫门,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两行珠泪无声的滴落。 她几乎想尽了所有的主意,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办法,能让他丢弃掉心里的痛伤。 如果可以,他挨过的利刃,她愿意百倍的替他挨过,换回他原本的自信和坦荡。 然而命运却这般弄人,她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无能为力,对皇权也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憎恨与怨怒。 怔楞良久,她方开口喊道:“蘅芜。” 蘅芜一直在中殿守着,方才见宴山逃亡一般的出去,便猜测事情不妙,此刻匆忙的过来,又见南歌神色凄凉,不待发问,南歌便吩咐道:“去请徐医官来,只说我又发热重了。” 蘅芜不敢怠慢,忙疾步赶着出去了。等了一时,便有通传过来,说是徐医官便带着医童来了。 南歌既然知道他的来路,便也不做往日伪装,只如常坐在椅上候着。徐医官知道她相请必然不是因为生疾,便让童儿留在中殿,自己一人提着药箱进来,见南歌没有卧病倒也不惊讶,只如常见礼。 南歌却一反常态,先起身回了礼,又亲自搬了椅子让徐医官坐了,又亲自奉上了茶。徐医官也不推脱,坦然坐好,又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才笑道:“宋娘子今日对臣下竟然执晚辈礼,这其中的门道臣下也是知道一二的,便也开门见山的告罪问一句,可是拿定了主意了?” 南歌也不扭捏,又起身行了一礼:“生死无悔,还望先生周全。” 徐医官伸手将她虚扶起,叹道:“宴山那孩子虽然命苦,但得宋娘子这般情深,倒也是个有福的。先前臣下与宴山的师父商量出来一个主意,不知宴山可告知了?” 南歌苦笑道:“他方才囫囵的说了两句,我也没听得明白。这才请先生过来。” 徐医官了然道:“此大事竟然不说个清楚明白,难不成又劝你放弃此路?” 南歌颇为惊讶:“先生竟这般了解他,他的确又在苦口婆心劝我打消念头,还说愿意接受我此日的身份。但既两心相知,岂能容得下第三人?” 徐医官叹道:“他心底自然容不下第三人。 但他既伤了身子,自尊受挫,即使剖白过心意,仍觉得不与宋娘子般配。此事根深蒂固,也不可操之过急,需慢慢化解。” 南歌道:“先生之计已听闻一二,愿闻其详。” 徐医官详细讲诉了一遍,南歌便问道:“迷药之事当真对大娘娘身体无碍?” “确实无碍,臣下怎么敢拿太后下毒,一旦出事可是要诛灭九族的罪过。此药若发现不妥便立时可解,解后身体毫无遗症。” 南歌道:“既如此,此事便由我来下手。我入宫也是大娘娘看中,她向来信得过我,我比先生更有接近她饮食的机会。” 徐医官思索一时,便道:“宋娘子在太后宫中行走方便,此事倒也可行。只是为稳妥起见,此药需分多次投放,到最后一次即将起效时,宋娘子便寻一借口不去太后宫里,以逃脱嫌疑。” 南歌应了,又道:“我若去大娘娘跟前如往日般问安服侍,又恐官家驾临,先生可有法子让我再避过这几日?” 徐医官道:“可有两个法子,一是宋娘子在勾栏寻一二貌美之人,放在宫中充作侍女,若官家来时便可有意使之露面,官家便没有不宠幸的道理。二是用计使中宫得宠。” 南歌疑惑道:“何计可使圣人娘子得宠,倒可一试。” 徐医官狡黠一笑:“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好计策,只有一条:用药。宋娘子可知官家喜好?” 南歌想了又想,只摇头道:“不知。”徐医官道:“可见宋娘子没有在官家那里下功夫。只要稍微用心的就知,圣上最喜媚术。故而刘娘子最得圣心。中宫出身大家,必然不做此道,若臣下以药使之,这宠可就自然而然了。” 南歌却反对道:“圣人娘子素来端庄,我怎可用此低劣手段,如此不妥。” 徐医官道:“宋娘子为人高洁,自然不会做此宵小之事,臣下自然也不会妄然行事。这事定然需圣人娘子自己同意。如今刘娘子新孕,若她抢先得了长子,中宫如何能坐的住?也不一定就会拒绝此事。这事便交给宴山去做。” 南歌想了一时,又道:“此事房帷隐秘,宴山本是男子,怎好出面?亦有不妥。” 徐医官叹道:“果然只宋娘子当他是个平常的男子。不过还请放心,他定有办法不用亲自出手。” 南歌再无疑虑,便向他讨要迷药。 徐医官从贴身处掏出两个系在一起的极小的瓷瓶来:“今日本想着找个时机下手呢,便在身上带着了。这蓝瓶是迷药,红瓶是解药。” 南歌小心接过贴身收了,便道:“明日便请先生告知官家,我身体已然无恙。后日我便去大娘娘宫中请安,伺机行事。” 徐医官起身又去案子上随便写了个药方,这便告辞出去,嘱咐蘅芜按新方重新煎药,也就出宫去了。 南歌自己又琢磨了一时,暗暗想定了主意,心便也安定下来。一时又忽的想到今日宴山的缱绻一吻,一时颊生红云,才刚分别,只觉心底又起浓浓相思。 只是她不知晓这相思一起,便无穷无尽,没有边际,没有着落了。 她心头系着的那人,此一去犹被霜打过的秋叶失了精气神,接连几日都未敢再踏入永安宫的大门。任南歌在窗前望断,白昼起黑夜又降,却何处可寻? 秘药 秘药 第二日后,徐医官又来给南歌诊断了一次病情,宴山没有跟来,问及永曦宫的消息,徐医官只言将媚药给了宴山,却并没有收到他的回覆。如此只能将计划暂时搁置起来。 眼看着又拖了三日,赵璟以为南歌尚在病中,一直没有再来永曦宫,只是谴了徐医官全权看顾,宴山也依旧没有出现。 宴山这几日只如常在御前当差,闲暇便去永曦宫教皇后漪兰书画。 他功力深厚,讲解既细致,性情又温和,不只漪兰的书法大有起色,甚至对这位小先生的好感也是与日俱增了。 这日宴山讲完课布置好作业,漪兰照例使人奉上各式茶点,留他在宫中歇息一时。 如今团子已在她近前侍候,此时见皇后吩咐款待宴山,更是殷勤。 宴山却不过盛情,便也像往常留下用茶。按说他待会儿出了永曦宫是有闲暇的,可以去永安宫坐一会儿。但是前几日他落荒而逃后,便有些不敢再面对南歌,只是一日覆一日躲着她。 他既有心事,神色便有些低沈。漪兰觉出反常,便问道:“小先生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不知吾能否帮上一二?” 宴山看左右不过一个皇后的心腹侍女及团子在跟前侍候,便道:“今日朝后张娘子使人传书给官家,看官家的神色,她定然是在认罪讨饶,怕是又要覆宠了。原本此事不该小的掺和,只是如今小的得了圣人娘子擡举,感怀恩遇,怎能不为圣人娘子忧心。恕小的多嘴,如今刘娘子有孕,张娘子若再覆宠,圣人娘子可有打算?” 漪兰未料到他如今倒是为自己上心,先笑道:“吾既然称呼了一声小先生,你便不要再以仆称,不然倒是给吾落个不尊师的名头。况且你如今也是九品的内官,若再过谦,便是於吾外道了。” 宴山忙道:“虽不该不遵圣人娘子的意思,但尊卑有别,原是圣人娘子擡举,小人怎能有违礼法。” 漪兰拿他无奈,又叹了一声道:“小先生是个重情义的,只是官家的心意飘忽,实难揣摩,於荣宠一道,吾已是心力不及了。” 宴山道:“请恕小的直言,后宫诸嫔妃中,若论端丽,皆不及圣人娘子,若论清丽皆不及宋娘子,却都不得盛宠,反而这几年盛宠的张娘子和刘娘子,容色才华都次了一等,想必圣人娘子也知道缘由。小的细细思量了几回,若想得圣心,从别处着手终究是难得长久,只有投官家所好,才是治标又治本的法子。故而小的特意翻遍古书奇方,找到一味同心丸,不知圣人娘子可有意一试?” 漪兰奇道:“同心丸?它有何效用?” 这所谓“同心丸”不过是宴山的捏造,其实便是徐医官给他的媚药。此药本是闺帷秘传,有妻妾之间争宠者求得此药,便可身软如绵,柔媚入骨。但徐医官的媚药经过他改良之后,男子亦可服用,用后快感叠起,如升仙界。 皇后出生大家,若直言媚药,岂非侮辱,她也必不会接受。但这药先经徐医官换了配方,又被宴山换了名字,便摇身一变可登大雅之堂了。 “这药说起来也是出奇,古籍所载,若男女同服,必能两心相悦,同心欢好,”宴山说着,便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纸包,露出两颗大小不一的乌黑的药丸子来,打开给皇后看,“这大丸男子服用,小丸女子服用,每次只取米粒大小,可嵌於糕点之中,不易察觉。此药男子服用可乌发固齿,女子服可美容养颜,圣人娘子不妨留下一试。” 漪兰此时大致已经知道这药的效用,这本不是她一个中宫皇后该用的,但是宴山既然给这药安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名头,她倒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况且,任谁都知,在赵璟那个风流天子那里,任何美貌才华都留不住他的心。她本不想争宠,但身居后位却无子嗣,她没有退路。 看着漪兰让心腹侍女将丸药小心收好,宴山又道:“今日圣人娘子可临几张飞白,小的定会把官家请来。” 说罢便起身告辞。这几日赵璟都在内宫别处厮混,将他请来并不是易事。漪兰看宴山胸有成竹,立时又觉得怕也不难,待目送他去后,便当真用心临起飞白来。 此时是赵璟和宋相公并几位理政的大臣议事的时间,宴山不用在跟前侍候,算算已有四日未去永安宫了,他踌躇一时 ,还是决定去一趟。 可巧他出门没走几步,便遇到徐医官正带着药童往永安宫去,一看到宴山,徐医官立刻遣走药童,将药箱让宴山背了。 看看四下无人,徐医官便低声道:“你可知到相思病是个什么状态么?” 宴山以为又要拿他打趣,便 不接他的话茬,只道:“我已经把药给圣人娘子了。看样子她是愿意用的,我今日还得想办法把官家请去永安宫。” 徐医官却自顾自说道:“夜不安眠,食不下咽,日夕以泪洗面,你再隔几日不去,那个装病的怕要真生出病来喽!” 宴山心里一惊,才知自己竟然只顾得逃避,却没顾及南歌总是日日等候她的情状。他固然也相思难遣,但自幼磨练心志,自然远比她一个娇弱的女儿家好过一些。 他心头又起痛悔,脚下的步子便飞快起来,徐医官一路小跑跟着气喘吁吁,不停的叫他:“慢点慢点!这时才急了,早干什么去了!” 二人忽快忽慢的一路终於到了永安宫,通传罢进得大殿,徐医官便自觉在中殿寻了个座位坐好,让宴山赶紧去东殿认罪。 蘅芜和春蔷拿了茶点来 ,和徐医官陪坐着闲话,春蔷便发愁道:“这才几日没来,我家娘子就这般形状,若宴山日后若变了心,她岂不要丢了命去?” 徐医官低声笑道:“你们都放心罢,任谁变了心,宴山那小子也变不了心。我可听他师父说,这几日夜里他辗转反侧 ,没一日睡的安稳,他只是善於隐藏罢了,心里头可也不好过!” 春蔷放心下来,便向蘅芜笑道:“不如我们去偷听他们说什么?”蘅芜朝她一挑眉:“好!” 二人起身,蹑手蹑脚的便往东殿过去,徐医官不甘落后,也笑眯眯的跟了过去。 三人悄悄伏在东殿门外,各自找好高低错落的位置 ,透过门缝往里窥视,第一眼便看见宴山在向南歌作揖赔罪,南歌显然是气极了他隔了四日才来,只转过身去不去理会,泪珠子只啪嗒啪嗒的掉个不停。 宴山对自己又一次惹哭她愈发愧疚,只不停的追着她的方向行礼,嘴里还不停的念着:“算我糊涂,算我混账,算我有罪行吗?若能补救,你说让我做什么都可!” 南歌冷笑一声,只道:“中贵人每日不是在官家跟前应对,就是在中宫做先生,我这小小的婉仪怎敢安排中贵人做事?岂不可笑?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去忙你的,我这里既然留不住你,也没必要上赶着!”说罢便把案头上宴山亲自抄写的《后主词》往他身上一扔:“左右我们无媒无证,你既无心,我们散了便是!” 宴山一把将书接住放回案上,见上面有现成的纸墨,便去执笔飞快的写了两行字,拿到南歌面前,讨好道:“你看,这可不是凭证么?” 南歌见他写的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泪水更是扑簌簌的下来,窝在心里四日的相思丶怨怒却立时去了大半,只是嘴上犹不放松:“说的倒比唱的还好,只是空话又有何用!” 宴山忙赌誓道:“原是我一时有些心结难解,并不是要冷落你,日后若再犯此等错误,让我天诛地灭!” 南歌听他此话,忙伸手捂住他口:“你胡说些什么!”宴山顺势将她的手握住,又腾出一只手去把她面上的珠泪小心搽了,低声道:“可是原谅我了?” 南歌挣脱出来狠狠的捶打着他肩头,呜咽道:“你为何要看轻我看中的人?我舍不得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伤心难过,可是你不是说他残缺,就说他是个废人!可我的宴山明明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是让我愿意丢掉一切相许终身的人!你却偏偏看不起他!你不但看不起他,连我你也要怀疑,你以为我只知道巫山云雨,却不知我只愿与他魂魄相依!你自伤自贱了这几日也就罢了,却为何不让他来见我?!我知道他一定想来,以后不许你再欺负他!” 她这一句句的哭诉仿佛蘸着蜜糖的刀子一般,都直戳到宴山的心里,既疼痛又欢喜。他伸臂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拥住,低声道:“是我不好,我把他还给你。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看不起他!” 南歌伏在他肩头又呜咽了一时,总算舒解了这几日的闷气,此刻依偎在他胸前,只觉万事都已顺意。在门外偷看的三人仿佛看了一出才子佳人的好戏,此时见他二人只静静的相拥着,便小心收了步子转回了中殿,继续享用茶果子。 用了一会儿,春蔷便叹息了一声:“可怜他二人这般般配,就该日夜相守才好,却为何偏偏不早点遇到。如今连想见一面都这么难。” 蘅芜想了一会儿,又道:“在宫里总是无用,若有办法逃出去就好了。”春蔷道:“你这可是白日做梦了,这世上就没有能逃出去的嫔妃,连宴山也不可能出去。” 徐医官此时想起先前给太后下迷药的计划,忽然觉得即使能成功度了南歌入道,只要圣上活着,他们这一生怕也难得相守,只能如这般偷偷摸摸的见面,一时觉得自以为 完美无缺的计划大有遗憾。他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又觉得眼下应该先解决掉南歌的名分之事,馀下的再慢慢图之。 他正想着各种天马行空的冥想着,却忽听 中风 中风 赵璟到永安宫时只带了两个随侍,听外门的宫人说徐医官和宴山刚刚过来,自以为是给她诊病的,便没有让人通传。 此时徐医官和蘅芜丶春蔷都在中殿闲话,可巧杨东楼的一个眼线在中门上守着的,一看见赵璟进来,立时就装作惊着的样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徐医官一听到提醒,立时便挎着药箱往东殿飞奔去了,春蔷随后,只蘅芜强做镇定的出中殿门迎了,回说徐医官正在东殿看诊。 赵璟进东殿时,南歌正斜倚在罗汉榻上,春蔷侍立在旁,徐医官在东侧的几案上写药方,宴山正帮忙磨墨。几人一见赵璟忙上前见礼告罪,只做不知他来。 宴山又额外解释了一句:“小的从永曦宫出来时,正巧遇到医官,想着官家这几日一直惦念宋娘子病情,便自作主张跟来看看,也好回去禀明。” 赵璟笑道:“你倒是懂事。”说罢打量了南歌气色,又道:“娘子今日倒是看着精神不少,只是眼睛似有些红肿 ,可是身子还有不妥?” 南歌道:“只是这几日退了热,又有些睡眠不稳,熬了几夜所致,正劳医官给重新开了方子。” 徐医官便道:“官家放心,宋娘子是因病中损耗元气,阴虚火旺,才导致失眠多梦的症状,再补几日便无碍了。”一时他按照治疗补虚的法子写着方子,赵璟便坐在南歌身边,拉过手来又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喜道:“娘子虽在病中,容色却丝毫不损,更觉我见犹怜了。” 南歌当着宴山的面被他抚摩着手,又盯着面容,身上已经是万般的不自在,却又不能生硬的挣脱,只能勉强应付了片刻,再借口自己的眼睛有些痛,才把手抽了出来。 谁知她揉按眼睛的当口,赵璟的手也跟了上去,抚起她的一缕青丝。 宴山低垂下眼帘只看着砚台,心里却隐隐有些火苗在烧灼。原本,他是抢了圣上的人。 可此刻他偏偏觉得,圣上是入侵者。这自然是荒唐的。原来情爱里,当真再容不下第三人。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自私已经到达顶点,他已经不在意自己是否完美无缺,她的一切,他只想独自占有。 徐医官敏锐的感受到身边诡异的气氛,将方子飞快的写好,交给春蔷去抓药,又嘱了煮药用药的事宜。 此时他看着赵璟依旧目光不离南歌,又上前回了句:“宋娘子眼睛既然有些红肿,可用菊花煮了热水,用软帕子热敷半刻,消肿是最见效的。宋娘子今日也少看些书,多闭目养神些。” 他既这样说了,赵璟便吩咐赶紧去煮菊花水,又道:“娘子这几日既是退了热,我便留下多陪娘子几日,夜里说不定便睡的安稳了。” 南歌一楞,忙道:“我夜里辗转反侧,恐扰了官家安眠,官家还是…” “正因为娘子辗转反侧,我才该陪着,”赵璟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抚摸着,笑道:“陪着娘子说说话也是好的。” 宴山此时如芒在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多嘴,更没有什么出奇的计策可以施展,只能愈发低垂下眼帘,恍若无闻。只是心里的焦灼苦痛,早如热油滚过了无数遍了。 一时蘅芜将煮好的菊花水端了来,用软帕子帮南歌细细的敷了一会儿,便看得她红肿的眼睛好了不少。 一番打量后,赵璟亲自取了腰靠,便要拉她靠近怀里,南歌万般不愿又不能当面忤逆,正慢吞吞的整理帕子的拖延,便听到殿外有人回禀:“回官家,大娘娘身子不好。已经叫了医官过去了,特来回禀圣上。” 赵璟立时站起身来,急道:“进来回话。” 太后宫里的宫人进来回道:“一早大娘娘还好好的,谁知道去梅园赏了趟腊梅回来就觉得头有些沈,此时已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赵璟愈发焦急:“我去看看。”南歌求了同去,徐医官正看着春蔷熬药,一听此话也过来道:“臣常日里多给大娘娘看诊,此时更该去看看。” 赵璟一并允了 ,一行人坐了车撵,浩浩荡荡的往太后宫里去了。 一时到了太后宫中,已经有四位医官在会诊,连银针也用上了,见圣上过来忙回了话,只说怕是中风了。 赵璟上前探看,虽有银针刺激穴位,但太后依旧在昏迷之中。徐医官忙去请了脉,稍一凝神便觉得太后的脉象表象是风邪,但细究之下却很是奇异,像是中了他准备的迷药。 然而他刚把迷药给了南歌,今日并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除此之外也就只有杨东楼有下药的可能,但是他并没有提前告知。 但是此迷药是他多年研究 ,不会有第二人知晓配方。或许是杨东楼今日偶遇机缘,得到了下药的机会,并且没有来得及告知。 如若他猜测的没错,如果当真是杨东楼,那么司天监的人他应该安排好了。徐医官思索一时,便试探的向赵璟回道:“据臣判断 ,大娘娘虽有风邪入体之象,但另有脉象奇异,似有些别的不妥,臣请圣上召司天监的人过来看看。” 赵璟见太后发病急切也觉异常,便允了。宴山察觉到徐医官在给他悄悄的使眼色,便自己揽过了差事,往司天监去了。 出了太后宫走了一时,便见杨东楼在路边佯作公干,宴山打量四处无人,便过去低声道:“一大早我提前得到消息,大娘娘要去游梅园,便提前在那棵最盛的树上的放了迷药。可巧我根据大娘娘的身高喜好计算准确,她竟然真的嗅了那一枝花。虽然没来得及告知,但长卿想是猜测到是我干的了。” 宴山道:“他让我去司天监传话,那定是已经猜到了。” “你直接去请高监正。已经安排好了。”杨东楼说完,便径直离开了。宴山疾步赶到司天监,因并不认得高监正,素来也无来往,便只说是圣上来传。 高监正年纪五十上下,却留着一尺多长的白胡子,身姿清瘦,很是道骨仙风。宴山不知师父是如何与他攀上了交情,愈发不敢多说,只是跟在他身后,往太后宫里赶去了。 秘闻 秘闻 宴山与司天监高监正赶回来时,几位医官已经用尽了各种外法施治,各种药石也无法灌入其口,太后不仅毫无起色,且已经气息几无了。 皇后听闻此事也早赶了过来,和南歌一起候在赵璟身侧。 赵璟此时正心急如焚,所有的希望便都寄托在了高监正身上。 高监正倒很是镇定,先在殿内外观察了一圈,便道:“臣昨夜观天相,见有煞气隐隐自东南方而来,至东阳门而消散。臣以为已然瓦解。看来此事自有关联。” 赵璟急问:“如何解之?” “此煞既然於东阳门无法消散,必然喜阴不喜阳,可在东南方位着一贵人化煞。此贵人需命格贵重,且属卯年生人,只是…” 南歌初时还只疑惑,监正此话一出,她便知是谋划之事无疑了。因为她便是卯年生人。 “官家,妾是卯年生人,若请监正查看,若命格不算卑贱,愿为大娘娘化煞。” “吾也是卯年生人。正好比宋娘子大了一轮,吾身居后位,自然命格贵重,此事便由吾来吧。” 赵璟一楞:“圣人娘子与宋娘子都是卯年生人?监正,此化煞之事可有风险?” “回官家,化煞亦有移命之说,可谓用化煞者生年交换,若体质虚弱者或可累及性命。故而,还请官家与圣人娘子丶宋娘子三思。” “移命?” “正是。” “可有破解之法?” “化煞者可遁入道门,以求天地神明护佑,只是这换年折寿之累,怕是难免了。” 南歌毫不犹豫请求道:“妾自幼年便得大娘娘垂爱,妾心甘情愿以性命相换!还望官家允准!圣人娘子乃国母之尊,岂可作此险事。” 说罢便寻了笔墨写下生辰八字。 皇后亦道:“此事不分尊卑,便听监正查看命格,若能适用,尽孝之事中宫更应当仁不让。”言罢亦将生辰写下。 赵璟虽不舍南歌入道,但见榻上生身之母命悬一线,如何再能犹豫。不仅不合孝道,且无法向天下臣民交代。 “速去查后宫嫔妃勋贵大臣家的家眷等,还有谁是卯年生人?若有,将人带来!” “是!” 一时宫人自去查验档案,候了一时,便又带了三位品级不同的娘子来,将八字写好。 “回官家,勋贵家眷的档案不在宫中,查验还需一时。” “如此,监正便看看眼下谁的八字合适?” 高监正取过几人八字看了,回道:“这几位娘子虽都是卯年生人,其中属圣人娘子与宋娘子命格贵重,化煞机缘更佳。” 南歌率先跪倒:“事不宜迟,请官家恩准。” 太后气息奄奄,眼看再耐不得拖延。赵璟便道:“既如此,为万全策,便度宋娘子入道吧。” “是。请官家传天一真人。” “传天一真人。” 皇后还欲再争,南歌阻拦道:“若明日无有起色,圣人娘子再以身犯险不迟。” 皇后见她心诚,心怀感激,便也不再争执。 一时天一真人传到,便为南歌沐圣露,授衣冠。 非常之时,自然不用冗长礼仪,简易仪式之后便寻好东南方位置一蒲团,南歌盘坐其上。 太后是以鼻端吸入迷药,在天一真人正围着太后卧榻甩动拂尘时,徐医官趁机将解药撒入其中。 一时太后随着微弱的呼吸,吸入些许解药,气息便缓缓的恢覆过来。 “三哥儿…” “娘娘…你醒了…”赵璟大喜,紧奔过去问道:“娘娘感觉如何?” 太后动了动腿脚,奇道:“我今日在梅园中赏梅,刚赏了两枝,便觉得一阵邪气直入灵台,瞬间天昏地灭。只是身体倒没什么不舒服,这会子也倒清爽。” 她这话一出,赵璟愈发觉得确是煞气入侵,若是生病岂能无甚苦痛,醒后也难有清爽之意。 眼见太后已醒,众人无暇顾及於南歌,只宴山将目光悄无声息的扫了过来,她极快的向他做了个手势,便将自己藏匿的迷药悄悄的服入口中。 药效依旧迅疾,南歌立时便昏扑於地。 所谓化煞移命,太后既一如往常,那化煞之人与太后同样的昏迷之态,倒是更让人信服。 几位医官相继诊了,只说脉象虚浮几无,仿若暮年离世之人,显然,不只化煞功成,且反噬到了南歌身上。 此时赵璟想起南歌入宫后不争不抢,上孝下怜,与人为善,到此 日生死未卜,更觉满腔歉疚之意,便问高监正道:“可还有化解之法?” 高监正道:“需寻一清净宫殿,谴退俗人,为宋娘子招魂。七日后,若化煞者精魂纯正,或可有续命之机。只是此后娘子需供奉三清座前,不可再入宫廷。” 天一真人却道:“既已入我道门,哪里还有宋娘子一说?” 赵璟思忖一时,便道:“宋娘子替朕尽孝,以身挡煞,封大义真人,日后用例以太师规制。将永安宫改为大义宫,供以修行。” 太后此时方知这其中因由,一时不忍,泣道:“老身一把年纪,如何能用孩子的寿数?为何不听天由命,让这把老骨头去了就是!” 太后此时正当享尽荣华之时,自然不愿升天,嘴上虽自责了几句,内心却当真是感念她为自己续命,又道:“真是个好孩子,老身当初选了她入宫,便知她宅心仁厚,可谓后宫表率,如今孝心至此,老身没有看错人。只是遗憾还没有生出个一儿半女,就要许身道门,一身孤零!”叹罢又吩咐赵璟选位医官跟着。 赵璟选了徐医官,与高监正和天一道人一起将南歌移入永安宫。 宴山又上前禀道:“宋娘子出了这般事情,是否要知会宋相公?” 赵璟点头道:“是该知会,这事你去办吧。” 宴山领了命便去了。 折腾了半日,此时已是薄暮时分。南歌坐着车撵回了永安宫。徐医官示意高监正,趁机遣散了一些宫人,除蘅芜丶春蔷外,只留了两位杨东楼安插的宫人听用。 一时永安宫换了宫匾 ,安放了各式道家画像法器等,一应上下也都做了道家装束。 为防生疑,徐医官一时也不给南歌服用解药,只等 报信 报信 因事发突然,外传消息里只有太后忽然病重,还没有包括宋娘子以身挡煞之事。 是以宴山找到宋相公时,见他依旧面如常色,便知自己来的还算及时。 因宋相公与他有半师之谊,宴山日常多执学生之礼:“晚生有要事相告,还请宋相公移步。” “要事?那便去隔壁议事堂。”宋相公见他虽神色一如往常般郑重,但隐隐似透出些紧张不安,心底便有些忐忑。 议事堂是宋相公单独公务之所,虽他平日多在中书门下省公干,但接待各部官员议事等便在此处,很是稳妥静谧。 不出宋相公所料,一到议事堂里,宴山二话不说便双膝跪倒:“先请相公恕罪,晚生先前有事隐瞒。” 宋相公忙将他扶了起来:“有话直说便是,如何行这般大礼?” 宴山垂下头低声道:“宋娘子近日决意避宠,实是与晚生有关。” “避宠?” 宋相公微有些吃惊,却又很快叹息了一声:“依着她的性子,自然不屑与众嫔妃争宠,所以避宠之事倒也不稀奇。只是与你有关,我确实没有想到。” 宴山再次跪於他身前,道:“晚生自知身份卑贱,不堪匹配。只是娘子一往情深,实不忍相负。前日因圣上意欲留宿,她偷藏灵机虫意图毁容,幸好被晚生发现夺了过来。为防她再行此举,晚生便与师父商议了计策,以迷药致大娘娘昏聩,再以司天监出面,用入道挡煞之事脱身。” “什么?!”宋相公大为震惊:“以迷药致太后?你可真是胆大妄为!若此事败,你可知后果?” “相公放心,此迷药乃医官院徐医官所研秘药,无色无味。下之无人可察,若事出有变,用解药於鼻端嗅之,片时可醒,绝无破绽。” 宋相公道:“即便如此,也终究大有风险。如今状况如何?” 宴山回道:“如今太后无恙,娘子已被官家封为大义真人,虽眼下昏迷不醒,但不过是药力为之,并无丝毫性命危险,晚生特来告知。” 宋相公低头沈默了一时,方道:“宴山,宴山亭。我早该想到会有今日,所以,我无由怨怪於你。” 宴山一楞:“宴山亭?相公此话何意?” 宋相公道:“多年前的上元节,那时她还未入宫,约莫十三四岁吧,她亲自画了一张灯笼纸,画的是一座亭台,上面的牌匾上还写着宴山亭。你大概知道这个灯笼吧。” 宴山想起那日上元节在太后宫前的偶逢,回道:“知道。那日恰好偶遇娘子,那个灯笼也送给了晚生。” 宋相公道:“那日我曾问她,为何灯笼上单要画一座亭台,又无人像,还叫宴山亭,可有典故?她说,没有缘故,只是想起了一位新认识的朋友,他叫宴山,名字或许是取自词牌名宴山亭。” 宴山当日便联想到此,只是觉得不过自作多情罢了,未料竟然当真如此。心下顿觉柔情百转,垂首道:“与娘子相识,是晚生的造化。” 宋相公道:“你天资聪颖,禀性上佳,本是人中英杰,若非命运不济入宫,他日金榜题名,老夫我榜下捉婿,也定会中意於你。只是如今你身份特殊,我身为父亲原该罪责於你,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带我去见狸儿,再做分晓。” 宴山恭恭敬敬又行了礼,道:“为防府中宋夫人担忧,是否先谴人告知娘子无恙。” 宋相公点头叫了心腹来去家中传信,二人便一同往永安宫去。 一路上宋相公又问了些宴山日后的打算,宴山回道:“晚生如今倒是有个目标,想着以后奔着去做都知。” 宋相公道:“你往日可是个无心名利的人。” “是,但今时不同往日。娘子今后若无恩宠庇护,我再无能相护,岂不日夜难安。” “往日你处处藏拙,依旧十三岁便可草拟一手毫无错处的旨诰。你若真有长进之心,都知之位倒是不难。若有需要找我便是。我还有件事问你,你需坦诚回答。” “相公请问,晚生绝无隐瞒。” “你可对我女儿有无礼之处?” 宴山忙道:“绝无。” 宋相公打量他眉目英朗,风姿卓绝,又叹息了一声才点头道:“你是个端方君子,切不可学那些腌臜内侍胡来。他日狸儿若有所求,也需处处小心,以防留下把柄,惹祸上身。” 这些话虽然宴山有些窘迫,但依旧恭敬回道:“相公教诲,晚生定铭记於心。” 宋相公又叹道:“老夫也非攀龙附凤之人,哪怕你只是个穷秀才,这般 人品也无任何挑剔之处。只是…唉,你莫怪我内心纠结之意。” 宴山道:“晚生深愧之,相公不责骂於晚生,已是万幸。” 宋相公点点头,一时便独自沈思不语。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见永安宫已在不远处,宴山便上前搀住宋相公道:“外人都以为娘子生死未卜,相公是否需做出些不胜伤心的样子来。” 宋相公点点头,便将情绪调整了下,刚调整好,便见前方有御撵过来,忙与宴山在道旁躬身候着。 赵璟在撵上瞧见了宋相公佝偻着身子,心头大为不忍,忙叫人停了,不待宋相公见礼,上前抢先道:“娘子为吾母献身,此时尚未苏醒,我在公前深愧之。” 宋相公极力做出痛不欲生又大义凛然的表情来,微颤着声音道:“为人臣子者本该孝义为先,官家严重了。”语罢便流出泪来。 赵璟不忍再看:“这几日相公便莫要公干了,休息几日。宴山,带相公过去看看。再好生劝慰。” 宴山应了,便搀着颤巍巍的宋相公,继续往永安宫走去。 永安宫因谴退了许多宫人,此时很是清净。如今门上守着的也是杨东楼的眼线,一入宫门只觉安稳。 宴山便道:“相公,如今这宫里再没有别人,里里外外的宫人,连着徐医官和高监正都是自己人。只是那天一道人不知是何来路,却也是帮着做事的。” 宋相公有些纳罕:“你是从何处笼络了这些人来?就不说天一道人从不露面,只那高监正平日沈默寡言,也少与人往来,又如何能跟着你们策划这些惹祸的事端?” 宴山道:“恐是徐医官的门路。徐医官与我师父交好,相公有甚么话与他但说无妨。” 宋相公点点头:“我是要问他。” 二人说着便进入大殿,迎面便见徐医官和高监正都在中殿坐着。 “宋相公!”徐医官一眼瞧见他,立即起身迎了,“宋相公莫要忧怀,令爱好好的,在东殿等您呢!” 宴山道:“怎么?可是醒来了?” 徐医官笑道:“官家刚走了,七日内都不会来了。所以宋娘子何必再装?” 宋相公正要问他这其中关卡可稳妥,却听得南歌的声音传了过来:“父亲…是您过来了吗?” 宋相公也顾不得再问,拔腿疾步便往东殿 宽容 宽容 “父亲!请恕女儿擅自涉险,劳您担忧了。” 宋相公刚一进入东殿,便见南歌亦双膝跪地相迎。 宴山先疾步过去,打量她的神色如常,又低声问道:“身子可有不妥?” 南歌道:“并未有丝毫不妥。” 宴山放心下来,又陪在她身旁一并跪好。 宋相公此刻却也不让他们起来,自己寻了张椅子坐好,问道:“今日之举无事也就罢了,若是有意外之事,你们可想过如何收场?” 宴山忙回道:“一来这迷药不仅徐医官试了无数次了,晚生也让师父在我身上亲自试过,确实起效极快,若有变数即可迅速挽回。即使最后再有万一,晚生定会一力担责,绝不会连累娘子。此次提前将药粉置於梅花花蕊之上,太后嗅之昏迷,而当时圣上正在永安宫,徐医官丶晚生与娘子都在。绝无嫌疑到我们身上。” 宋相公又道:“就算药物没有破绽,挡煞之事向来都是传闻,你们如何能够确定圣上笃信?” 宴山道:“徐医官说,高监正曾数次以天象预警,都得到了验证。故而深得圣上信任。他只要开口,再加上天一真人,圣上断然没有怀疑的道理。” 南歌又道:“父亲您想,做一件事必然会达到一个目的。然而此事唯一的结果,不过是将女儿度入了道门,既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也没有任何利益。圣上及所有人也都不会想到,女儿的目的只是避宠。所以也不会有人怀疑。” 宋相公长叹一声:“确实,没人能想到狸儿你正值青春年少,膝下尚无一儿半女,便一心想着要避宠。从此闭门修道,长日寂寞,你可想好了?” 南歌道:“父亲,是女儿执意如此,宴山拒绝了我无数次,也再三劝过我放弃这个念头,可女儿钟情於他,此生不改,便再容不下他人,宁愿得此处清净,绝无后悔,还望父亲怜惜女儿一片真心,回去也好生劝慰母亲,只说我心中安乐便是。” 宋相公又看了一眼宴山:“你还知道拒绝多次,也算你聪明,老夫没教你一场。” 宴山忙道:“晚生虽拒绝过,也终是没有坚持到底。” 宋相公冷哼了一声:“我女儿这般才貌,既然钟情於你,你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以后需好生待她。你於子嗣上无望,便要护她周全,否则我如何能安心。” 宴山道:“相公放心,晚生定会以命相护。日后晚生若能如愿做上都知,便收养一二厚德的孩子,以为狸儿晚年之奉养。” 这面前跪着的二人皆才貌出众,可谓珠联璧合,虽有遗憾,但女儿看他的眼神便知早已情根深种,他终究不忍拆散。 宋相公擡了擡手:“行了,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二人一起又向他叩了三次首,方站起身来。 一时三人又闲话了一时,正巧蘅芜端着煮好的菊花水进来了,宴山忙接了过去,让南歌好生坐了,自己取了软帕子帮她敷眼睛。 宋相公见宴山举止温柔,南歌在他跟前亦神色娇柔,知他二人确实情投意合,便也觉得舒心不少。见他细心的敷着,又问:“怎么好好的要敷眼睛?” 宴山还不知怎么回答,蘅芜便笑道:“相公您是不知,原是中贵人不同意娘子避宠,娘子便觉得是人家心里没她,一整日哭哭啼啼的,眼睛都给哭肿了,这才刚好了些呢。” 南歌一听此话便嗔怒起来,伸手就要打蘅芜,宴山笑着按住让她老实些,南歌立时不依道:“都知道是我上赶着粘上你的,你这会倒得意了?” 宴山忙道:“没有没有,原就是我上赶着的。” 南歌朝他挑了挑眉:“算你懂事。” 宴山打量着她的眼睛笑道:“这会看倒是不肿了,今儿个夜里没人烦你,睡个好觉,明天就没事了。” 宋相公看他俩相处这般甜蜜,心里就想起一事来,便起身道:“我去中殿找徐医官说几句话。” 宋相公刚出来东殿 ,正好高监正要告辞了,客套了两句,瞅着只剩徐医官,宋相公便凑近了些问道:“宴山进宫时年岁尚小,想必没有去势吧?” 徐医官摇摇头:“没有。本钱还在,就是囊子坏了。” “医官既有能迷倒太后的如此神药,想必医术高深,不知可有神丹妙药给我贤婿?” 徐医官一听此话,不由连连拱手,笑道:“宴山能得了贤婿这美称,便知宋相公乃神仙中人,不以俗眼看人。” 宋相公道:“事已至此,俗不俗也没那么重要,只是叹他这般才貌,委实有些可惜了。” 徐医官凑近他低声道:“神丹妙药下官虽没有,但这几年来和东楼一直给他补养,虫草鳖甲鹿茸人参给他吃了无数。虽说子嗣上不能弥补,但闺中之趣或许有望。这些日子我也在炼制新药,想为他补上些遗憾,只是毕竟是伤的狠了,下官也不敢给相爷打包票。” 宋相公缓缓点了点头:“我女儿既然选他,自然也是图他才学出众,品行端庄,今日见她眉色间都是欢喜如意,我也无甚好说,其他之事,便也随缘罢了。” 徐医官赞道:“相爷这般胸襟宽阔,皆是宴山的造化。下官向相爷保证,定会以终身所学,护他二人周全。” 自此,宋相公思及宴山本就高才,自己也可为其作前朝依托,后宫又有李东楼和徐医官照看,远离后宫纷扰,南歌亦可无忧,他便也再无可忧了。 终章 终章 永宁十五年,宴山刚满了二十岁。 这年暮秋九月,也就是他在御前当差的第三年,被提升为内侍省左班都知,代圣上禀笔,批红票拟,与时任中书省门下平章事的宋相公内外同权。 虽然他离着最高级别的正三品都都知,还有一步之差,但现任都都知的李茂贞虽是赵璟心腹,但毕竟学识有限,向来只掌管内侍省人事,并不涉及禀笔事。去年他又被派去督建太后陵寝,三年两载的不会返回,故而,宴山事实上虽无都都知之位 ,却兼有都都知之权。 然而本朝有不成文之例,可担任都知之位的内臣,年需四十之上。宴山的年纪显然差的太多了一些。虽往日偶有破例,也相差无几,绝无年仅二十便担任这般高位的内臣。 但出奇的是,原本这个该被各种反对声音围攻,被雪花一般的反对奏折淹没的旨意,从始至终,却只被零星几个不识时务,又掀不起什么波浪的人,提出了质疑。 不只前朝高官重臣保持了无声的支持,连一向最爱进谏的御史们也保持了沈默的认可。 毕竟,他们实在怕今日错过一位清流的宴山,以后会再出来一位无法预料的奸宦。 尽管这两年宴山也学会了在圣上跟前逢迎和圆滑,但他对外一直用心维护着贤且直的美名,并不时祭出对朝政的真知灼见,这无疑是让前朝大臣放心的重要砝码。 那几份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反对奏折先是到了宋相公手里,被批了“呈圣上预览”,然后到了赵璟手里。 赵璟看了,见无非就是反对一个年纪问题,并无什么可揭发的龌蹉黑料,对宴山倒是愈发放心了,直接打给他自己处理。 宴山拿到奏折,执了朱笔,写下一句:“任后请观实效。” 自此,宴山便坐实了都知之位。 前有贤相,后有能臣,赵璟也觉轻松许多,况且如今他与皇后感情日趋融洽,永宁十四年中宫诞下嫡长子,赐名赵焕。就此嗣位无忧。 皇后贤德,他能继续留连各宫美人。 太后康健,他也能坐拥仁孝美名。 如此,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只在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会想起那位以身挡煞的宋娘子。如今他坐拥繁华江山丶后宫佳丽三千,而她却青灯孤影。 他不是没有遗憾丶愧疚过。他想补偿於她,但是她既为太后许身,就没有再度回红尘的道理。 除了名位,他还能如何弥补呢? 好在,他终於等到了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机会。 永宁十七年,宴山设计打动太后出面,请赵璟下旨以远枝宗氏子赵琦,侍大义真人宋南歌膝下,充作养子。 赵璟正惆怅无力弥补,此事自然合他心意。 他终其一生,放荡花丛 ,或许并不知何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而昔日永安宫,却曾有相守一生的绮梦,得他无意的恩赐,到此终成。 番外 番外 正逢了三月上巳节,风和景明之时,民间女子三三两两结伴踏春,宫里也正是热闹的时候。这日一大早御花园里便起了好几起子宴席,荡秋千的嫔妃叽叽喳喳的不停,东边的草场子上,形形色色的纸鸢也断断续续的飞了起来。 赵璟被几位得宠的妃嫔拉来热闹,又饮多了酒,午后便一直酣睡不起。宴山如今管了禀笔事,并不在跟前侍候,反而更忙了些,一直到天色蒙蒙黑了,赵璟醒酒后已经用了晚膳,他去跟前禀完了事,才终於得了闲。 宴山想着已三日没有往永安宫去,今日逢着上巳,白日里得闲找乐子的宫人,夜里值夜都心不在焉的,正是好机会,他瞅了个当口几处看了看,果然不只主路上都格外清冷,往日无人的小路更是幽静骇人了。 宴山在值房里洗了把脸,又换了身暗色的衣裳,准备转到小路上去。但刚走了几步又改了主意,回到值房翻出往日绘的一副兰花图来,先奔着永曦宫去了。 他在永曦宫皇后跟前问了上巳节的安,又殷勤的将兰花图奉上作为节礼。 因皇后的书画都是跟着宴山学的,平日里也都称他为“小先生”,今日得了“师父”的亲笔,又合了她名字里的“兰”字 ,心下很是喜欢,便吩咐身边的宫人好生收了,明日再去裱上卷轴悬挂起来。 宴山见节礼如了皇后的意,便又陪着她闲话了几句。如今皇后刚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说起来也是宴山献药的功劳。 那日赵璟毫无察觉的和皇后一起服了药后,果然床闱之间就别有了一番销魂滋味。赵璟并不知是药效作用,只以为是因皇后格外放开了些,才引得他情动,故而接连宠幸,一月到有十几日到永曦宫来,不久皇后便受了孕。 自此,皇后对宴山也愈发看重,在赵璟跟前自然都是夸赞。因宴山有心博个前程,以后好庇护南歌,也将往日收敛的才华本事慢慢透出些来,又把往日不屑揣摩讨好圣心的傲气收了起来。他本就是才学出众,又善知人心,赵璟自然也愈发看得上他,逢了个时机便给他升了两级,直接去管了御前禀笔的事务。 自古都知都是从禀笔太监这条路走过来的,宴山的前途自然是光明了起来。 又陪着皇后说了会子话,宴山便有意提起来太后的一些琐事。果然,一提起太后,皇后立即想起昔日因替太后挡煞,才许身入道的南歌,心里多少是有些歉疚的,当下便命人收拾了一匣子节礼。因宴山往常在永安宫行走多一些,便托托宴山送过去。 宴山正合心意,一时告别出来,不用再偷偷摸摸的转着无人处,正大光明的直奔永安宫去了。 永安宫如今已改作了大义真人的修行之所,似乎已和尘世的热闹不沾什么了。不只宫外常日寂静无声,南歌也整日不出门,不过和仅留的几个宫人伴着做些针线,抄写些经文。 她日日盼着的,无非是等他来。 然而这次又足足等了三日。 今儿个上巳节,原是女儿家最期盼的节日,可从清晨等到日落,他依旧没有现身。 虽然知道他公务忙碌,可南歌心里依旧有些微微的不悦了。 等用了晚膳,她将《小山词》又抄了半册,才听得春蔷笑微微的过来回他:“姑爷来了,给娘子折了一支桃花来,正在外殿亲自插瓶呢。” 南歌心里忍不住欢喜的要满溢了出来,只是又想到还有些生他的气,便故意将脸色压了下来:“他从哪儿来的?” “说是从永曦宫来的。” 南歌心里更是不悦:“如今圣人娘子有了身孕,我看他倒是比圣上还要关心些。” 春蔷看她拈酸吃醋,笑道:“娘子这话说的可是没理,明知道姑爷是为了找个好借口,不用偷摸着过来。他这回还带着圣人娘子要送您的节礼呢,一个大匣子满满的,是奴婢故意没和娘子说。”说着,她便献宝似的,从身后变出一个大木匣子来:“娘子瞅瞅,这都是永曦宫送给娘子的,笔墨纸砚丶珠宝钗环应有尽有。” 南歌当然知道宴山本是淡泊名利的人,后来学会在圣上和皇后跟前殷勤,也不过是为了博个前程护她,只是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圣人娘子的心意自然是好的,只是怕是他一日不见圣人娘子,一日也是过不得去的.” 春蔷无奈,撇嘴道:“娘子不讲道理,奴婢说不过你,我去叫姑爷来。” 南歌嗔道:“也不知道你们得了他什么好处,姑爷姑爷的叫的这么顺口!把这些东西都提走吧!我才不要!” 春蔷向她做了个鬼脸自出了书房去了,宴山正插好瓶子捧着往这边 来,见春蔷气呼呼的,问道:“娘子说什么了?” 春蔷道:“姑爷快去管管你家娘子,她说姑爷一日也舍不得不见圣人娘子,我好心帮姑爷说话,她倒说我们收了姑爷的好处。” 宴山笑道:“她不过嫌我三日没来,使些小性子罢了,你与她计较做甚?这匣子的东西除了笔墨纸砚外,其馀的你们拿去自挑喜欢的分了吧,便当真是我的好处了。” 春蔷喜不自胜,便出去喊蘅芜分节礼去了。 宴山轻手轻脚的进得书房,见南歌背着他正在书案前赌气坐着。他自笑了笑,将桃花瓶放到一侧的案子上,柔声问道:“娘子,瞧我送你的节礼如何?” 南歌本是最喜这一支桃花灼灼,只是嘴上却道:“外面到处都是,这有什么好看的!” 宴山微笑着又从身上掏出一支金灿灿的桃花簪子来,给她看了看花样,亲手簪在她发间,又问:“这个可是我亲自画的图样,可喜欢?” 南歌心里自然是几百几千个喜欢,可是犹不承认:“我的簪子梳妆匣子里都放不下了,有什么稀罕?” 宴山看她犹不松口,又变戏法一般拿出一盒桃花膏脂来:“娘子你瞧,这里面的膏脂虽是外边买的,这盒子可是我亲手为你做的。便是第三份节礼。” 南歌见这小盒的陶瓷材质虽常见,可上面的桃花却是宴山的手笔,忙接过手中反覆打量着,口中却嗔道:“你整日忙的看不到影子,却有功夫做这些?” 宴山在她耳边低语道:“这都是夜里做的。我与娘子一样,一日不见便想的紧,只是如今差事繁琐,又常在圣人跟前,我若整日的过来,少不了要招了非议。娘子你莫要生我的气,只要找了机会,我时刻都记得要来见你的。” 南歌心里自然理解她的苦衷,只是使些小性子罢了,如今宴山温柔几句哄了,便也不再计较,只低声道:“你若真将我忘了才好,免得让人万般牵念。” “娘子在我心里,一时一刻也不敢相忘。”宴山伸臂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往她唇上吻了上去。 南歌不及得挣扎拒绝一二,却被他抱的紧紧的动弹不得,又被他唇边的清凉搅乱了思绪,刚要微启唇齿时,他又将她的檀口香舌极快的吸吮吞没了。 他温柔又霸道的炙热让南歌瞬间身子便绵软了下来,他却不依不饶的问:“这第四份节礼娘子可喜欢?” 南歌早就败下阵来,只娇喘微微道:“宴郎……宴郎送的什么我都喜欢…” 宴山见她乌云微乱丶媚眼含情,口中只魅惑道:“娘子既然喜欢,今儿个我留在这宫里歇了,便再给娘子送第五份节礼…” 南歌哪里耐得住他这番柔情蜜意,微擡臻首,主动回吻了过去… 窗外夜色初降,月明星稀,永安宫里只有翠竹风声,细细私语… 番外 正逢了三月上巳节,风和景明之时,民间女子三三两两结伴踏春,宫里也正是热闹的时候。这日一大早御花园里便起了好几起子宴席,荡秋千的嫔妃叽叽喳喳的不停,东边的草场子上,形形色色的纸鸢也断断续续的飞了起来。 赵璟被几位得宠的妃嫔拉来热闹,又饮多了酒,午后便一直酣睡不起。宴山如今管了禀笔事,并不在跟前侍候,反而更忙了些,一直到天色蒙蒙黑了,赵璟醒酒后已经用了晚膳,他去跟前禀完了事,才终於得了闲。 宴山想着已三日没有往永安宫去,今日逢着上巳,白日里得闲找乐子的宫人,夜里值夜都心不在焉的,正是好机会,他瞅了个当口几处看了看,果然不只主路上都格外清冷,往日无人的小路更是幽静骇人了。 宴山在值房里洗了把脸,又换了身暗色的衣裳,准备转到小路上去。但刚走了几步又改了主意,回到值房翻出往日绘的一副兰花图来,先奔着永曦宫去了。 他在永曦宫皇后跟前问了上巳节的安,又殷勤的将兰花图奉上作为节礼。 因皇后的书画都是跟着宴山学的,平日里也都称他为“小先生”,今日得了“师父”的亲笔,又合了她名字里的“兰”字 ,心下很是喜欢,便吩咐身边的宫人好生收了,明日再去裱上卷轴悬挂起来。 宴山见节礼如了皇后的意,便又陪着她闲话了几句。如今皇后刚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说起来也是宴山献药的功劳。 那日赵璟毫无察觉的和皇后一起服了药后,果然床闱之间就别有了一番销魂滋味。赵璟并不知是药效作用,只以为是因皇后格外放开了些,才引得他情动,故而接连宠幸,一月到有十几日到永曦宫来,不久皇后便受了孕。 自此,皇后对宴山也愈发看重,在赵璟跟前自然都是夸赞。因宴山有心博个前程,以后好庇护南歌,也将往日收敛的才华本事慢慢透出些来,又把往日不屑揣摩讨好圣心的傲气收了起来。他本就是才学出众,又善知人心,赵璟自然也愈发看得上他,逢了个时机便给他升了两级,直接去管了御前禀笔的事务。 自古都知都是从禀笔太监这条路走过来的,宴山的前途自然是光明了起来。 又陪着皇后说了会子话,宴山便有意提起来太后的一些琐事。果然,一提起太后,皇后立即想起昔日因替太后挡煞,才许身入道的南歌,心里多少是有些歉疚的,当下便命人收拾了一匣子节礼。因宴山往常在永安宫行走多一些,便托托宴山送过去。 宴山正合心意,一时告别出来,不用再偷偷摸摸的转着无人处,正大光明的直奔永安宫去了。 永安宫如今已改作了大义真人的修行之所,似乎已和尘世的热闹不沾什么了。不只宫外常日寂静无声,南歌也整日不出门,不过和仅留的几个宫人伴着做些针线,抄写些经文。 她日日盼着的,无非是等他来。 然而这次又足足等了三日。 今儿个上巳节,原是女儿家最期盼的节日,可从清晨等到日落,他依旧没有现身。 虽然知道他公务忙碌,可南歌心里依旧有些微微的不悦了。 等用了晚膳,她将《小山词》又抄了半册,才听得春蔷笑微微的过来回他:“姑爷来了,给娘子折了一支桃花来,正在外殿亲自插瓶呢。” 南歌心里忍不住欢喜的要满溢了出来,只是又想到还有些生他的气,便故意将脸色压了下来:“他从哪儿来的?” “说是从永曦宫来的。” 南歌心里更是不悦:“如今圣人娘子有了身孕,我看他倒是比圣上还要关心些。” 春蔷看她拈酸吃醋,笑道:“娘子这话说的可是没理,明知道姑爷是为了找个好借口,不用偷摸着过来。他这回还带着圣人娘子要送您的节礼呢,一个大匣子满满的,是奴婢故意没和娘子说。”说着,她便献宝似的,从身后变出一个大木匣子来:“娘子瞅瞅,这都是永曦宫送给娘子的,笔墨纸砚丶珠宝钗环应有尽有。” 南歌当然知道宴山本是淡泊名利的人,后来学会在圣上和皇后跟前殷勤,也不过是为了博个前程护她,只是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圣人娘子的心意自然是好的,只是怕是他一日不见圣人娘子,一日也是过不得去的.” 春蔷无奈,撇嘴道:“娘子不讲道理,奴婢说不过你,我去叫姑爷来。” 南歌嗔道:“也不知道你们得了他什么好处,姑爷姑爷的叫的这么顺口!把这些东西都提走吧!我才不要!” 春蔷向她做了个鬼脸自出了书房去了,宴山正插好瓶子捧着往这边 来,见春蔷气呼呼的,问道:“娘子说什么了?” 春蔷道:“姑爷快去管管你家娘子,她说姑爷一日也舍不得不见圣人娘子,我好心帮姑爷说话,她倒说我们收了姑爷的好处。” 宴山笑道:“她不过嫌我三日没来,使些小性子罢了,你与她计较做甚?这匣子的东西除了笔墨纸砚外,其馀的你们拿去自挑喜欢的分了吧,便当真是我的好处了。” 春蔷喜不自胜,便出去喊蘅芜分节礼去了。 宴山轻手轻脚的进得书房,见南歌背着他正在书案前赌气坐着。他自笑了笑,将桃花瓶放到一侧的案子上,柔声问道:“娘子,瞧我送你的节礼如何?” 南歌本是最喜这一支桃花灼灼,只是嘴上却道:“外面到处都是,这有什么好看的!” 宴山微笑着又从身上掏出一支金灿灿的桃花簪子来,给她看了看花样,亲手簪在她发间,又问:“这个可是我亲自画的图样,可喜欢?” 南歌心里自然是几百几千个喜欢,可是犹不承认:“我的簪子梳妆匣子里都放不下了,有什么稀罕?” 宴山看她犹不松口,又变戏法一般拿出一盒桃花膏脂来:“娘子你瞧,这里面的膏脂虽是外边买的,这盒子可是我亲手为你做的。便是第三份节礼。” 南歌见这小盒的陶瓷材质虽常见,可上面的桃花却是宴山的手笔,忙接过手中反覆打量着,口中却嗔道:“你整日忙的看不到影子,却有功夫做这些?” 宴山在她耳边低语道:“这都是夜里做的。我与娘子一样,一日不见便想的紧,只是如今差事繁琐,又常在圣人跟前,我若整日的过来,少不了要招了非议。娘子你莫要生我的气,只要找了机会,我时刻都记得要来见你的。” 南歌心里自然理解她的苦衷,只是使些小性子罢了,如今宴山温柔几句哄了,便也不再计较,只低声道:“你若真将我忘了才好,免得让人万般牵念。” “娘子在我心里,一时一刻也不敢相忘。”宴山伸臂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往她唇上吻了上去。 南歌不及得挣扎拒绝一二,却被他抱的紧紧的动弹不得,又被他唇边的清凉搅乱了思绪,刚要微启唇齿时,他又将她的檀口香舌极快的吸吮吞没了。 他温柔又霸道的炙热让南歌瞬间身子便绵软了下来,他却不依不饶的问:“这第四份节礼娘子可喜欢?” 南歌早就败下阵来,只娇喘微微道:“宴郎……宴郎送的什么我都喜欢…” 宴山见她乌云微乱丶媚眼含情,口中只魅惑道:“娘子既然喜欢,今儿个我留在这宫里歇了,便再给娘子送第五份节礼…” 南歌哪里耐得住他这番柔情蜜意,微擡臻首,主动回吻了过去… 窗外夜色初降,月明星稀,永安宫里只有翠竹风声,细细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