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文草包妹妹回城了》
1. 001
火车钻进隧道,玻璃上映出一堆拥挤的人脸。
舒今越被风声吵醒,裹紧薄薄的旧棉袄,身上冷意再次证明,这不是梦。
“哎哟,我这腰啊。”过道上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整个身躯倚靠在舒今越的椅背上,时不时揉揉腰,捶捶腿。
今越知道她的意思,但没动。
“哎哟,现在的年轻同志呐,一点也不知道尊老爱幼,我们那时候……”
然而,妇女没听到大家对她的讨伐,反而——
“可拉倒吧,人家花钱买的票,凭啥让你?想坐座位,咋不早点买坐票?”
“就是,小姑娘才多大,看着身体也不好,你咋不叫其他人让?”
“声音小点,吵死了。”
……
舒今越记得,上辈子也有这么一遭,她那时候出于好心让了,结果就再也没能坐回去,任凭她怎么委婉要求,女人充耳不闻,说急了还说她怎么这么小气,不就一个位子,让“老人”坐会儿怎么了……脸皮薄的她,最终只能肿着双腿站到终点站。
是的,她重生了,重新回到下乡后的第三年,回家的火车上。
上辈子,作为舒家唯一一个没工作的孩子,刚初中毕业的舒今越插队到边远的石兰省最北端,成为一名十六岁的小知青。
当时三姐舒文韵说好的,顶多一年就想办法给她办招工或者病退回去,她等啊等,盼啊盼,却等来家里寄来的钱越来越少,电话越来越少,直到十年后大批知青回城,她依然没能回去。
如果只是扎根农村,凭借自己的医术,其实也能活得很好,可……舒今越想起上辈子的经历,紧了紧脚趾头。
刚到插队的村子,她就被生产队长的儿子盯上,从此经历了一年多的死缠烂打,后来好容易那人结婚了,她以为自己解放了,却又因为她曾经举报过他们而被这一家子记恨上,公社推荐工农兵学员,她明明呼声最高,却被队长篡改票数,第一次与大学失之交臂。
平日里生产劳动给她分派最重最累的活、记最少的工分也就罢了,到恢复高考的时候,她辛辛苦苦准备了两年,生产队却在开介绍信和证明材料的时候故意推诿扯皮,直到最后错过报名时间,再一次与大学失之交臂。
轮不到招工机会,上不了大学,又与家里失去联系,犹如一根孤独野草的女孩,终于在一个饥寒交迫的夜里,死在与意图侵犯她的二流子的搏斗中。
然而,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死后的舒今越并未转世投胎,而是变成一只阿飘,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活在一本年代文小说里。
“小姑娘怎么了?”一把慈祥的声音把舒今越的神思唤回来。
她正对面坐着一位面色红润的大娘,里头干部装,外头一件厚实的军大衣,让人看着就暖和,她身边还坐着另一位年纪比她大些的“病人”。
自打上车就忍不住的咳嗽,咳得都喘不过气来。
俩人虽然穿着、气色不一样,但五官却有七八分相似,应该是亲姐妹。
“咳咳……咳……小姑娘是不是身体不……不舒服?”
“姐你少说点话,人大夫说了你现在不能再灌冷风。”
咳嗽大娘叹口气,“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说啥丧气话,我带你去大医院,一定能好的。”
“村里人都说……咳咳……说我这是肺结核,有的说我是心脏病……咳咳……会死人的。”
周围的人一听见“肺结核”三个字,立马侧了侧身体,还有的直接捂住口鼻,仿佛空气中都飘荡着病菌。
舒今越却没躲,她出于职业本能,多看了两眼,从刚才的对话中得知,大娘咳好几年了,在乡下看过不少医生,中西医都试过,不仅没止住,反倒越治越严重,现在身上开始出现浮肿,嘴唇和指甲颜色都青紫了。
这是明显的紫绀。
她记得,两位大娘刚才还帮着数落那想抢座位的女人,今越顿了顿,“大娘,您这病不严重,就是咳嗽久了拖成肺胀,也叫肺气肿,不能光治肺,还得补肾……”
可惜两位大娘却没把她的话放心上,毕竟看过那么多大夫都治不好的病,她一个半大孩子能说出什么道理来,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但她们也不跟小孩计较,“小姑娘是困了吧,要是放心的话,你先睡会儿,行李我们帮你看着。”
舒今越看向自己的“行李”,一件深灰色的补丁棉袄,一双磨得光滑的开线绿胶鞋,以及一个掉瓷的搪瓷洗脸盆,一条发黄的毛巾……应该也不会有人惦记。
当然,干部装大娘的穿着和谈吐,估摸着出身也不错,更不会觊觎她的行李。
舒今越勉强忍着不适笑了笑,刚才列车员经过的时候,她记得有人问过时间,现在是晚上十点多,距离终点站书城站还有八个小时。
再坚持八个小时。
“小姑娘是回家探亲?”两位老大娘睡不着,跟她有句没句的小声聊起来,知道她是十六岁就插队的小知青,都不由得叹口气,心说这哪像十九岁的大姑娘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
那位干部装直接弯腰从椅子下拖出一只棕色皮箱,拿出一个铝皮饭盒。
一打开,周围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那居然是半个白花花的、一点杂质都不含的馒头!
要知道,这年头能吃个杂合面窝头都算条件不错的,白面馒头就是工人家庭也舍不得带火车上吃。
大娘将饭盒递到舒今越前面,“闺女要不嫌弃大娘掰过一半,就吃吧。”
咳嗽大娘解释:“我……咳咳……没碰过,我吃的是另……咳咳……另一个饭盒,不会传染给你。”
来不及谦让或嫌弃,舒今越的肚子发出雷鸣般的抗议声。
前几天收到母亲赵婉秋的电报,她向队里请假,队长又是百般为难,直到家里打来第二封急报,她趁着公社干部下来检查闹开,队里才放行。走得匆忙,她的口粮只够坚持到第二天,而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谢谢大娘。”
当然,她也不白吃,这年代粮食太金贵了,她掏出一张二两的粗粮粮票,买半个馒头是多了,但这时候她已顾不上精打细算。
干部装大娘推脱两句还是收下了。
馒头放了太久,又冷又硬,每咽一口都刮得嗓子眼疼,可舒今越却前所未有的满足,太真实了,活着的感觉太真实了!
做了那么多年的阿飘,她闻不见,吃不着,对于“食物”的想象只能来源于文字描述,结合二十几年人生里少得可怜的记忆。
“慢点儿吃,别噎着,你插队那地方条件艰苦,我们街坊也有个孩子去了,每次一收到信,爹娘就掉眼泪。”
“是啊,咳咳,那地方比我们老……咳咳,老家还艰苦,井里打的水都是黄泥浆子咳咳……遇到……咳咳下雪天,十天半月出不来,造孽哟……”
这样艰苦的地方,她上辈子待了十多年,这辈子也待了三年。
每天晚上都是饿着肚子入睡,农活少的时候,只能喝一顿稀的,年底旧粮吃完,新粮没发的时候,连顿稀的都喝不上,只能往肚子里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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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在城里她都规律来例假两年了,结果插队这三年,拢共还没来过两次例假。
更别说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前凸后翘,她就是一块平板,头发干枯发黄,毛茸茸的迎风飘舞,活脱脱一只小鸡仔,也难怪相亲没相上。
是的,她这次回城,是母亲赵婉秋发电报,以重病的名义叫她回来相亲。上辈子的她因为年纪小,又在农村被男人纠缠过,对这种事非常排斥,打死也不愿去。
后来母亲以死相逼,她去是去了,可听说人家出身不好,她居然不过脑子的说了些伤人的话……当然,即使不说那些话,人家也没看上她。
可重活一次的舒今越却知道,这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留农村,以队长家在当地的宗族势力和一手遮天,她想要通过招工和高考回城的路是走不通的,甚至想嫁个正常点的男人都不行。她记得这一家子彻底倒台是她死后两个月的事,惹到一位到那边考察的书城市大老板,这一家子算是踢到铁板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重活一次就能立马战天斗地、扳倒盘踞几百年的大家族,仇要报,但得先保证自己不被困死在那小地方。
长夜漫漫,旅途难熬。见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斜对面另一位大姐也来接茬,“老姐姐今年有四十五没?”
问的是干部装,咳嗽大娘已经睡着了。
“五十三了,我孙子都当兵咯。”
“哎哟,看不出来啊,老姐姐这面色看着,就跟小姑娘似的。”
虽然略显夸张,但舒今越还是又看了一眼大娘的脸。一般这个年纪的妇女,面色都不会这么红润,尤其是在寡白的火车灯光下。
舒今越刚上火车就注意到了,她又不着痕迹地在她嘴唇和手上看了两眼,心里有了八.九分肯定。
她在乡下这三年有幸认识一位牛棚里的老中医,跟着学了两手,基本的常见病多发病都能看,再加上上辈子做阿飘实在太无聊,她旁听过很多医学院的课程,躲在熬夜的医学生身后看过不少专业书籍。
阿飘的记忆力似乎强得可怕,她现在脑海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医学知识,尤其是中医的。
“大娘这几年是不是经常夜里出汗,睡不着,腰酸耳鸣?”
大娘一愣,“还真是,你咋知道呢?”
舒今越随便扯了两句,提醒她:“尽快去医院看看。”
准确来说,咳嗽大娘的病不算难治,“您的情况可能比另一位大娘严重。”是一种怪病。
斜对面的大姐诧异,“我婆婆也有这些症状,但大夫说她们是啥更年期到了,等这两年过去就好了,大家都这么过来的,不至于要上医院花钱吧?”
大娘一听,也想起这些症状好像是例假回去那年就出现了,都持续三四年了,平时也没什么不舒服。
能吃能睡,中气十足,面色红润,这不是好端端的嘛?反倒是姐姐咳成那样了,小姑娘还说不严重,她没病的才“更严重”,这不瞎扯淡嘛!
想到自己儿子在的那个位置,各种巴结笼络的手段她也没少见,但小姑娘这招倒是“独辟蹊径”,呵,接下来只要她表现出对她的话信服,她是不是就要顺势推荐“神医”给自己?
“我好端端的,不用看。”大娘一开始对她的两分怜悯也淡了,闭目养神。
舒今越一看这态度,也不好再劝,反正自己提醒过就行,毕竟她身体太虚了,没那么多精力管别人的事,现在还有一件头等大事——怎么才能留在城里。
她不由得想起那位相亲对象,准确来说,按照原书剧情,那将是她三姐夫。
2. 002
舒今越活在一本烂尾年代文里。
他们家住在柳叶胡同16号大院,按照零散不全的剧情,大哥将来会成为大作家,二哥当大老板,三姐更厉害,不仅美艳逼人,还嫁给技术大佬恩爱有加……而舒今越,从小就笨,学习学习不好,长相长相不出众,还因为性格拧巴,经常闹笑话,被大家嘲笑是舒家的小草包。
当然,小说的主角是三姐舒文韵和姐夫徐思齐。
徐思齐长得高大英俊,正在上工农兵大学,是名副其实的青年才俊。
关键他还有对好爹妈,父亲徐平是书城市机械厂的新任厂长,母亲张珍则是市医院的外科大夫,哪怕只是相亲,对城市平民的舒家来说,也是高攀。
当然,上辈子的小草包舒今越人家没相上,而是相上了陪她去的继姐舒文韵。
舒文韵比她大一岁,是柳叶胡同有名的漂亮姑娘,跟她站一起,舒今越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但凡审美正常的男同志都知道该选谁。
小时候的小今越也曾苦恼过,明明是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服,为什么姐姐就是比自己好看,比自己招人喜欢,直到后来懂事才知道,她俩压根没有血缘关系。
小今越的生父去世后,母亲带着她改嫁到舒家,可能是太小了,她对三岁以前的事没什么记忆,加上继父舒立农待她慈爱有加,总是抱她在膝头,教她背古诗写名字,凡是舒文韵有的她都有,内心早已将他当成亲生父亲。
舒立农和前妻育有两子一女:老大舒文晏子承父业,目前在街道小学教语文;老二舒文明在菜店当临时工,卖点黄瓜西红柿啥的,至今还没讨着媳妇;老三就是舒文韵,比今越大一岁,但人打小聪明,接连跳级,今越才刚初中毕业,人已经高中毕业一年,当上代课老师了。
舒今越的成绩连平平都算不上,没考上高中,正好到了接班年龄,在区医院当护士的母亲就让她去接班,谁知此时舒文韵刚好丢了代课老师的工作,哭着说她要是去了乡下对象就要跟她分手,只要给她一年时间,对象家答应只要他们结婚就给她安排工作,到时候她再把区医院的工作还给今越就行。
赵婉秋不同意,可偏偏舒今越是个小草包,姐姐一哄,她就乖乖同意了,再加上她平时闹的那些笑话,赵婉秋也怕她去了医院工作会闹出更大的事,想了想只得同意。
唯独舒立农不同意,一年时间变数太多,万一男方家反悔怎么办,到时候今越在乡下回不来怎么办……但耐不住舒文韵要死要活,舒今越也拍着胸脯说她是自愿的,她要跟那些初中同学一起建设广大农村,不干出一番天地誓不回城。
舒今越还记得,自己离开家的时候,舒立农追上公共汽车,悄悄给她塞了二百块钱,这是他小一年的工资。后来也经常给她写信,关心她在乡下的生活,总怕她钱不够,每次都要夹带五六块零花。
没多久,因为自己得罪队长一家,她的信件都被搜刮一番,后来直接连信都收不到了。小知青头两年又没有探亲假,她以为是舒立农跟她生疏了,想起街坊们说的“后爹哪有亲爹好”之类的话,心里渐渐有了疙瘩,冲动之下甚至还写过一封质问信,结果又没收到回信,伤心之下她又给舒立农发了一封断绝信。
自此,她跟家里就彻底断了联系。
直到死后变成阿飘,她才知道,舒立农也被她气得不轻,母亲第二年就摔断了腿,坐轮椅还得人伺候,等他腾出手准备来乡下看她的时候,就收到她的死讯。
而之后,每年到她的忌日小老头都会不远千里去阳城给她扫墓,买上她最喜欢的糖葫芦,在坟前一坐就是大半天。
舒今越脑海里一会儿前世一会儿今生,时不时穿插原著剧情,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等再醒来,列车员正在播报“前方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终点站”,她知道,书城到了。
对面两位大娘不知何时已经下车。她迅速从行李包里拿出另外一件旧棉衣,穿在外面,脸盆绿胶鞋和旧毛巾塞进网兜里,紧紧套在手腕上,趁着大家忙着收拾行李的空当,泥鳅一样钻到窗边。
待火车一停稳,拎着网兜以最快速度从大开的车窗跳下去。
这动作一气呵成,比其它车窗的大小伙子都快一步,大家瞠目结舌。
所以,当舒今越第一个冲出火车站的时候,她呼吸到了最新鲜的书城市的寒风。上辈子她动作慢,随着人流挤来挤去,到公交站才发现身上带的介绍信、钱和粮票被人扒了。
这一次,她至少护住了身上的东西。
脑海里想了半天才想起公交站在哪儿,舒今越挤上开往柳叶胡同的公共汽车,看着陌生的街道,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可自从这次相亲不成回到乡下,她再没回来过,死后只在手机和电视上看见这个省会城市的高速发展,几乎每天都在拆,每天都在盖,慢慢变成一座富有活力的现代化大都市。
“哎哟,这不是今越?”赵大妈刚走到公共厕所门口,揉了揉眼睛,“我还以为看错了呢,你休探亲假啦?”
“赵大妈,是我。”
“舒老师,婉秋,你家今越回来啦!”赵大妈尿壶来不及倒,拉着舒今越就往16号院里跑。
熟悉的青石板路,熟悉的红墙灰瓦,甚至连进门照壁上的雕花都是记忆中的模样……太真实了!
正想着,她就被略微发福的赵婉秋拉进怀里,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你这丫头,可终于回来了,瘦了,也高了,走的时候只到我眉毛,现在都快有我高了。”
虽然母亲也常叫她小草包,说她笨,她上辈子最烦了,可重新闻到她身上这股熟悉的气味,舒今越哑了嗓子,“妈。”
“诶,回来就好,赶紧的,先进屋,老舒,赶紧给闺女买早饭去,要买她最喜……”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舒立农立马接嘴:“她最喜欢的刘家的大肉包子,杨家的油条,等着!”甚至还借走了赵大妈家三儿子的自行车。
这一带大杂院里,住的都是附近厂矿单位职工,舒家因着舒立农的工作就近分配到两间,位于东厢房,被赵婉秋拾掇得干净整洁。
从门里出来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干瘦青年,那是赶着上班的舒文明。
“二哥。”
舒文明怔了怔,“你是小草,呃……舒今越?”
舒文明是瘦长脸,单眼皮,薄嘴唇,有一片斜刘海缩短了脸的长度,用后世的审美来说,倒也是个单眼皮帅哥。可惜家里穷,既没房子又没正式工作,至今还没对象。
也不知道是单身久了,还是常年工作不顺,他脾气不太好,动不动就给继母赵婉秋甩脸子,连带着比他小十岁的舒今越也不受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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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兄妹俩也没说什么话,错身而过。
“你姐昨晚值夜班,等交了班一会儿才到家。”赵婉秋拿着鸡毛掸子,掸她身上的尘土,“热水在锅里,先洗个澡去。”
舒今越也没上炕,这一身衣服在火车上窝了三天三夜,她自己都腻歪。
大杂院里没有澡房,各家都是在自个儿屋里洗一洗擦一擦完事儿,下澡堂子这样的好事一般要到年前腊月里才舍得享受。赵婉秋将热水抬进隔壁屋里,兑好,关上门,舒今越用温水擦了一遍,舒服多了,但也怕着凉,不敢多擦,换上干净衣服立马哆嗦着开门。
“以前的衣服穿着还嫌大。”
说明这三年她除了长点个儿,肉反倒还少了,刚才她就摸出来了,将近一米六的个头,还没八十斤。赵婉秋一面心疼,一面将她换下来的衣服放进用过的洗澡水里,顺手搓上。
“快擦擦,当心着凉。”看着闺女一头小鸡仔似的又黄又绒的头发,她只觉心头发酸,“回来就好,咱们争取在半个月内把事情办妥。”
至于办什么事,她估摸着闺女已经猜到了,因为她进门至今没问她“重病”的事,那就说明她知道自己是骗她回来的。
也是,吃过乡下的苦,今越该长大了。
很快,舒立农拎着油条和包子回来了,不过他没舍得多买,一样只一个,捂在胸前的兜里,拿出来还冒着丝丝热气。
“快吃吧,我们跟你二哥一道吃过早饭了。”
舒今越也不客气,她实在是饿惨了,三口吃下一个包子,压根来不及尝味儿,轮到油条的时候,终于能一口一口的品尝,实在是太香了!
也就是舒立农宠她,整个大杂院里能拿油条当早饭的孩子可没几个,小时候整个柳叶胡同的小孩最羡慕的就是舒家姐妹俩,每到学校发薪日的第二天早上,她们的早餐必是杨记油条。
正想着,门口传来一把清脆的声音,“我听人说今越回来了,在哪儿呢?”
门帘子掀开,舒今越被眼前的大美人晃了眼:超过一米七的个头,是女同志里少有的高挑,红色高领毛衣衬得她脖颈修长,仿佛一只优雅的白天鹅,雪白的皮肤,又黑又亮的麻花辫,明艳大方的五官……即使在手机上看过很多不同风格的美女,舒今越也不得不感慨,舒文韵是真的美。
难怪徐思齐对她一见钟情。
另一边,老两口絮絮叨叨问今越在乡下的日子,她挑着简单的答。
“有没有人为难你?”舒文韵关切地挽着她的手。
“还行。”
“有没有……就是……哎呀,你要是被谁为难了,可以跟爸妈说。”
舒今越动了动脚趾,总觉得奇怪,怎么三姐好像很在意有人为难她这件事,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她暂时不打算提。
“还行是啥意思,你这孩子,三年不见话都不好好说了。”赵婉秋虽然埋怨,但更多的是心疼,闺女走的时候还是个傻乎乎的小姑娘,现在都能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了。
舒立农使个眼色让她别数落了,轻咳一声,“文韵待会儿去学校跟你大哥说一声,问问你大嫂歇班没,让他们晚上回家吃饭,顺带告诉你二哥,下班赶紧回家,别耽搁,今晚要开家庭会议。”
今越感觉到,舒文韵的手微微僵了一下,很快她笑着答应:“好嘞,咱们吃饺子吧。”
3. 003
一听饺子,舒今越的口水就忍不住,肚子再次叫起来。
这三年饿坏了肠胃,落下动不动就肠鸣的毛病,她揉了揉肚子,等把头等大事落定,要好好调理身体了。上辈子她一直被肠胃毛病困扰,最严重的时候能痛晕在田间地头,吃不好,消化不好,导致严重的营养不良,在与二流子搏斗的过程中晕倒,直接把自己给摔死了。
所以,她的惨死,还真是拜不争气的身体所赐。
“家里还有多少肉票?”舒立农把老伴拉到隔壁屋,小声问。
“没了。”
舒立农皱眉,“又是老大回来拿的?说多少次了,他两口子都是正式工,又不养孩子,敞开吃都比咱宽裕,让你别给你偏给,现在老二没成家,文韵的对象也黄了,咱们还得想法子把今越留下,哪哪都是花钱的地方……”
赵婉秋叹口气,后妈难当啊。
“我去隔壁找他赵大妈借半斤吧,他们家工人多,比咱宽裕。”赵大妈家虽然也住大杂院,但她家赵老头是机械厂焊工,拿的是七级工资,一个月90块呢!她家五个儿子也是机械厂工人,日子比一般工人家庭好过,光房子就有四大间。
不像舒家,拢共两间小屋,左边那间是父母的房间,全家吃饭待客都在他们大炕上;右边这间光线不好,中间用旧床单做的帘子隔成两个小隔间,外间老二睡,里间则是文韵和今越姐俩。
***
“今越醒了,先来暖暖,等你大哥大嫂到,咱就下饺子。”赵婉秋和舒文韵围着围裙,炕桌上已经摆了一帘整整齐齐、个头匀净的白胖饺子。
大炕烧得暖融融的,舒文明没说话,但好歹挪了挪屁股,让出一个空位。
“你二哥听说要吃饺子,专门留出半斤芹菜,还绿油油的,新鲜着呢。”
这个时节的绿色蔬菜很金贵,要不是舒文明在菜店上班,他们拿着钱也买不着。而芹菜猪肉馅儿的饺子,是舒今越最爱吃的。
她看了已经变坐为躺的舒文明一眼,这个二哥,上辈子自己跟他经常吵吵闹闹,本身他脾气不好,无论在胡同还是菜店都不怎么招人待见,后来好容易相了几次亲,都因为没房没工作而黄了,一直到八零年代受不了周围人异样的目光,独自去了南方。
阿飘不能离开阳城市范围,所以她也没再见过二哥,只从书中剧情得知,刚开始那两年他在南方杳无音讯,却忽然在赵婉秋中风后回来过一趟,还给请了保姆照顾。
此后,父母的医药费、保姆工资,都是他一个人在支付。
当然,那时候他已经在南方混成大老板了。
可能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舒文明双手枕在脑后,“舒今越你个小草包,再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挖出……哎哟爸,你打我干啥,你到底是谁的亲爸?”
“再胡咧咧,让你找个盘炕的师傅,这么多天还没音讯。”隔壁儿女屋里的炕都旧了,不够保暖,今越身体又弱,刚拍出电报舒立农就让他找师傅,结果这么多天愣是没信儿。
舒文明扁扁嘴,“小草……舒今越回来,让本就不够住的房子雪上加霜。”
这种话,要是上辈子的舒今越听到,肯定又要被气红眼,可现在的舒今越却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对,是挺挤的,要不二哥你去找朋友将就一下吧,二哥你不会是一个愿意让你住几晚的朋友都没有吧?”
舒文明气得想打她,屋里笑闹成一团,老大两口子恰在此时进门。
“外头忒冷,报纸上说今年是阳城市最冷的冬天。”舒文晏搓着手上炕,身后的女人三十四五岁,拎着一个网兜。
“爸妈,这是我爸从冰河里钓的鱼,嘱咐我一定带两条来给你们尝尝,正好今越也回来了,咱们熬个鱼汤喝吧?这里还有一些我在东北收的木耳蘑菇,改天咱们炖鸡吃。”甚至,她还从随身兜里掏出一根小手指粗的人参,“这是我在路上搭了老乡一程,他送我的,说是野山参,咱也不懂,反正就觉得应该是好东西,正好给今越补补。”
老两口客气一番,喜滋滋的收下,“这次回来得休车几天了吧?正好回去看看你爸,他也怪想你。”
大儿媳刘慧芳的职业很稀罕,配上她的性别更稀罕——大货车司机。
每个月一半的时间都在省外跑,剩下小半在省内,在家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老两口也心疼她风里来雨里去,平时她从外地捎回来的罐头红糖麦乳精,他们都不忍心要,推不过就匀匀的分成两份,亲家公那边一份,他们一份。
“大嫂。”
“诶,今越受苦了。”刘慧芳把手搓热,才摸到今越脸上,“这小脸瘦得都没我巴掌大了,得好好补补。”
舒今越挺喜欢这个大嫂的,她热情大方爱说笑,对她和舒文韵一视同仁,也不会跟别人一样叫她的外号,她小时候甚至觉得刘慧芳不是嫂子,是姐姐,可惜……
另一边,舒立农依然对老大没个好脸,都懒得问他的事,只问儿媳这次去哪里出车,跑了几天,路上是否顺利,聊着,饺子就上桌了。
赵婉秋的手艺不错,包的饺子更是一绝,个个白胖胖小耳朵似的,饺皮劲道,馅儿却鲜嫩多汁,沾上一点点香醋,男人们则是配着蒜,那叫一个香!
舒今越一口气吃了二十多个,舒家兄妹仨都吓到了:“小草包你别吃撑了,到时候还得花医药费。”
“看不出来,今越身板小小,胃口却这么大。”
“你们少说两句,今越这次受苦了,三年啊,这三年你们在城里过好日子的时候,她都在饿着肚子干农活,你们看看她的手,她是在代你们受苦,尤其文韵。”舒立农把筷子放下,严肃地看着三个儿女。
兄妹仨颇为动容,谁都知道,当年本应该文韵下去,而不是最小的今越。
“过去的事咱不提了,只要你们记住今越为这个家做的牺牲,今儿叫你们回来开家庭会议,就是要商量今越以后的安排。”
舒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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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来,“今越,是我对不住你,本来说好的最多一年就让你回来,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刘东家说话不算话……”
原来,当时谈着那对象,眼看舒文韵自己有了工作,就把家里的工作悄悄卖给别人,还盘算着文韵带着现成的工作嫁过去,这可把舒立农气炸了,当即上门理论,你来我往,难听话一出口,就覆水难收。
“姐,你跟刘东分手了?”
“上个月刚分,分晚了,那王八羔子,老子见一次揍一次。”
“此言差矣,刘东他爸在街道办当干事,都说县官不如现管,咱们以后买个冬储菜、开个介绍信都要求人,老二你适可而止。”舒文晏呷了一口高粱酒,啧啧道。
“得了吧,我就不信没有他咱们就买不到冬储菜,大不了我从菜店买。”
“此言差矣,你不知道吧,他三姨夫还在区里,三姨夫的妹婿还在轻工局当着领导,你以为这胡同谁都跟咱家一样,上溯三代没个当官的,腿上的泥点子都没洗干净……”对别人家那些当官的七大姑八大姨如数家珍。
这话连刘慧芳都听不下去,“舒文晏你有完没完,当谁都跟你一样是官迷呢。”
舒立农也瞪他一眼,发挥老教师的总结归纳能力:“今天把大家叫回来,有以下两个目的,一是你们妹妹回来,咱们一家人聚聚;二呢,是今越相亲的事。”
“今越要去相亲?”
“相成了要是能解决工作的话,今越就不用回乡下了。”
“跟谁相?”
舒立农重重地咳了一声,挺直腰板,“机械厂徐厂长家儿子。”
“哎哟!”舒文晏一个鲤鱼打挺下炕,背着手走来走去,“真是那个徐厂长,就刚恢复工作那个徐平?”
舒文明也诧异,“他们家只有一个儿子,叫徐思齐,在三中的时候比我低几级。”
舒今越悄没声的观察着舒文韵,发现她在听见徐思齐名字的时候,眸光动了动。心里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测,姐姐知道他的身份,难怪上辈子主动说要陪她去,打扮得比自己这正主还用心,当天还主动留下联系方式,美其名曰她说了伤人的话,她要代她赔礼道歉。
舒文韵抢走本属于她的工作机会,明知道结婚是她回城的唯一机会,却还是要抢走她的相亲对象……她上辈子怎么就没看出来?
虽然是男主,但徐思齐真有那么好,值得她不顾父母哥哥反对,也要抢到手吗?
上辈子她和徐思齐的婚事,舒立农和舒文明极力反对,舒立农甚至与她断绝父女关系,看不上她背刺妹妹的行径。
要是真这么好,那……她就得会会了,一个男人而已,舒今越想,她总不能两辈子吃同一个闷亏,管他是不是男主角。
忽然,刘慧芳插嘴道:“我不是说咱今越不好啊,我就是奇怪,徐家这样的家庭条件,怎么想到跟咱们家相亲?”
于是,舒今越发现,舒文韵紧张地看了母亲一眼。
4. 004
无论任何年代,相亲都讲究个门当户对,舒家这样的人家,能攀上的最好的亲也就刘家。
当年,刘慧芳的父亲是一名电影放映员,区里各个厂矿单位请他去放电影,他手里不仅能攒下钱,还有一些不错的人脉,谁不得客气三分?
刘慧芳比舒文晏大三岁,长相也不出众,干的还是男同志的活,却是舒文晏苦追大半年才追上的,属实高攀。
现在的徐家更是舒家垫脚都够不着的差距,既是独生子,又是工农兵学员,人家怎么会同意跟一个知青相亲?
刘慧芳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这事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当年今越她爸……亲爸……”
原来,舒今越本来叫苏今越,她生父苏立民解放前在大资本家徐家的机械厂里当学徒工。他好学,又能吃苦,很快被留洋归来的徐家大老爷看中,带在身边学机械设计,可惜没几年民不聊生,徐家因为手里有石兰省最大的机械厂,又握有保密技术,首当其冲成为日国人的眼中钉,拉拢不成就打算除掉。
当年徐老爷早已成婚,长子徐平只比苏立民小几岁,日国人上厂里抓人的时候,是苏立民把小少爷藏起来,谎称自己叫徐平,顶替他的身份入狱,受尽磨难熬到解放军进城。而徐家其余六个子女则没这么好的运气,有的死在牢里,有的死于匪患,有的下落不明,到书城解放居然只活下来徐平一人。
苏立民做了好事不图回报,兵荒马乱又跟徐家失联,反而是徐家人找了他很多年,徐老爷子已经去世,徐平前几年因为成分问题被下放,去年才恢复工作,上个月才终于找到苏立民的遗孀和孤女。
这番缘由,大家听了都沉默。
“那要是不成咋办?”
“闭上你的乌鸦嘴,咱们今越生得这么好,怎么可能相不成。”
舒文明:“……”
“徐厂长是个好人,他说让你们先见面认识一下,那孩子照片我看过,很精神。”赵婉秋觑着今越脸色,“妈知道你年纪小,还不懂这些,但干革命也要结婚的,对吧?”
她下乡前还说过,一日不把戈壁滩变成祖国粮仓就一日不回城的话,结婚?那是阻碍她建设大好农村的绊脚石,必须铲除!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越会拒绝的时候,她却说:“好,妈你跟他们说,尽快见面。”
舒文韵的脸色有点白。
又商量一番,舒立农看看天色,“老大和慧芳赶紧回去吧,待会儿雪一下不好骑车。”
刘慧芳连忙下炕穿衣服,反倒是平时溜号最积极的舒文晏不动,直到弟弟妹妹们都去了隔壁屋,他才吭吭哧哧开口:“爸,上次我跟你说那事儿……”
“说啥说,没钱,再啃就只剩骨头渣了。”
“怎么会没钱,这不是老二和文韵每个月都交生活费嘛,你和赵阿姨……”
“你也知道自己还有弟弟妹妹,啊?”舒立农冷笑两声,不再搭腔。
出了大门,刘慧芳也不赞成的瞪丈夫一眼,“有多大能耐办多大事,你就官迷吧,反正我不管,你也甭想去找我爸。”
“此言差矣,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这次的机会有多难……哎哟,等等我,慧芳等等我,你把车骑走了,我咋回去?唉,这败家娘们!”
***
对于舒文晏是怎么冒雪一个人走回家的,舒今越并不知道,她满足的睡了个懒觉,赵婉秋也没叫她,待她自然醒后,拿出二十块钱和布票,“去买两件新衣裳。”
今越接过,她和舒文韵身形相差甚远,不能总穿姐姐的衣服。
如今,买了火车票,她身上只剩两块三毛钱,真的很缺钱,非常缺钱。
揣上昨晚大嫂拿来的人参,舒今越戴上二哥的雷锋帽,结果刚走到胡同口,就见舒立农追上来,啥也不说,塞给她二十八块钱,其中还有好大一把毛票,显然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别买你姐那种,不好看。”
舒今越笑笑,难怪大家叫她小草包,她上辈子确实喜欢无脑模仿舒文韵,实力演绎什么叫东施效颦,小老头几次欲言又止,可能也是怕伤害青春期女孩的自尊心。这一次,相亲这么大的事,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好,爸你放心。”
袖着手,今越先上百货商场转了一圈,人家看她那副打扮压根没人搭理,她也不恼,又去药材公司的对外窗口看了一圈,一直到中午才回家。
吃过晚饭,天刚黑,她又套了一件舒立农的补丁棉袄在外面,揣上铝皮手电筒,袖着手往鬼市上去。
白天她到处转悠已经踩好点,按照计划好的路线来到建设大桥底下。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光线昏暗,还有大片芦苇地便于隐藏,近两年发展成书城市最大的鬼市。
舒今越的打扮,一眼看去就是个瘦小的半大男孩,顶多皮肤白点,显得愈发营养不良。
她一进去,那些裹着棉大衣的倒爷们就小声问他要不要纸烟,要不要绿胶鞋,甚至还有问要不要手表的。今越装作感兴趣的样子,看了一圈,操着东北口音,又打听几句鬼市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平时都能买点啥,打办会不会来抓人之类的。
溜达到倒数第二根桥墩底下,眼见着前面走过来一个戴眼镜的斯文中年人,她观察过,这人应该是买家,于是凑上去小声问:“哥,要人参不?野生的。”
中年人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走开。
接连问了俩人,人都不感兴趣,舒今越失望。
大嫂给的人参她仔细看过,确实是长白山里头的野生人参,是顶好的东西。估摸着那东北老乡嫌它小,只有小手指粗,也以为是年份浅的,可今越脑海里有很多药材鉴定的理论知识和图片——老乡看走眼了。
但这种东西也不像米面粮油紧俏,她又待了半个小时依然没卖出去。
舒家几个孩子脑袋都很灵光,唯独今越是个例外,小时候拿两毛钱让她打半斤酱油回来,她抱着壶蹦蹦跳跳走到商店,一拍脑袋,哎哟!忘记是让她打醋还是打酱油喽!
为了不挨骂,那就各打一点吧,哭着求阿姨装一个壶里,人还没回到家,“舒家老闺女把醋和酱油装一起”的笑话就传到家里,气得赵婉秋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偏偏她还运气贼好,学校捡个铅笔橡皮,马路上捡五分钱,胡同里的小孩知道她笨,就把她捡到的东西哄过去,事后大人知道,都气得骂她怎么是个草包。
就这样的性格,赵婉秋还真不敢让她去医院接班,她绝对能干出病人瞳孔散大她请眼科会诊的事来。
想到以前的“光荣事迹”,舒今越也觉得自己这外号来得不冤。
桥下寒风瑟瑟,棉袄里头都是多年的旧棉花,不怎么保暖,不知道是不错觉,舒今越总感觉有人在看她。
她回头,黑暗里偶尔有星星点点,无论买家还是卖家都满眼警惕,环顾一周,好像又没人注意她。
可刚走两步,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出来了,想起在乡下被队长一家的针对和盯梢,这种感觉实在不妙,舒今越加快脚步,又在离家远的胡同里兜了两圈,摘掉帽子脱掉衣服,把两根黄黄的麻花辫放下来,变成女孩才走回柳叶胡同。
“今越这么晚上哪儿去了?”舒文韵刚洗完澡,擦着头发。
“出去找同学。”
“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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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
今越随便掰扯一个名字,她俩不同级,舒文韵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号人。
“刚才妈说了,明天去人民公园,你要不穿我那套,去年过年新做的,我只穿过三次。”这年头,兄弟姐妹凑不出一套完整衣服的人家多的是,遇到相亲等重要场合借衣服穿是很常见的事。
那是一件很时兴的列宁服,里头搭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好看是好看,气质是气质,可……上辈子她就是穿着这么一身,又长又宽的外套增加了邋遢感,黑色的高领毛衣松垮垮堆在脖颈上,显得一张脸寡白寡白的,一看就很不健康的样子。
舒今越拒绝了她的“好意”。
“徐家以前是大资本家,你知道吗?”舒文韵小声提醒。
来了来了,上辈子她就是这么“好心”提醒她的,今越跟着那群初中同学横冲直撞,喊打喊杀,是众所周知的小草包,乍一听徐思齐的背景这么“黑”,还没见面就对他没了好感,难怪会说伤人的话。
“没事,反正咱们家够红够专,我会带领他弃暗投明。”
“再说了,能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肯定是组织替我考察过的,我相信组织。”
舒文韵被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
得知她压根没买新衣服,舒立农和赵婉秋恨铁不成钢,急得嘴角冒火星子。
舒今越担心的却是怎么卖人参的事,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如芒在背,至少短期内她不敢再去鬼市冒头。可正规医院和药材公司她问过,没遇到识货的人,又卖不上价钱。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哪里有心思买新衣服。
好在最后是大嫂听说后,给她送来一套她去年刚做的新衣服。
刘慧芳个头比她高的不多,人也瘦,还是商场里买的黑色羊毛大衣,今越只需要在里头随便搭一件就行,不拘什么颜色什么款式,再配上刘慧芳提供的黑皮鞋,倒也捯饬出两分人样。
关键是合身,精神。
就连舒文明,也去借了赵家的自行车,亲自把她载到人民公园,“好好表现,要能嫁出去,以后我就不叫你小草包了。”
舒今越:“……”
“看见没,那边那个,穿皮鞋那个就是徐思齐,这家伙还挺上道。”
徐思齐一米八的个子,浓眉大眼,皮肤略白,看头发也是认真捯饬过的,他们提前五分钟到达,谁知他居然已经等着了,也不知道提前来了多久。
单这个态度,舒家人还是满意的。
男主角就是男主角,舒今越到现在还记得很多他的事迹,譬如他听从其小叔建议,大学毕业后留校,在省工业大学专心从事教学工作,因为理论知识丰富,专业技术过硬,改开后被海城机械厂高薪聘请过去当工程师,后来又在其小叔支持下停薪留职,与一家外资机械厂合作,以技术入股的形式成为老板之一……然而,他的顺风顺水不仅止步于此,完成资本的进一步积累后,他那位好小叔又鼓励他出来单干,专门做技术研发,成为龙国史上最大的私人汽车制造厂商。
直到舒今越重生前,他已经声名赫赫,不仅是行业内有名的技术大佬,还是国内家喻户晓的富豪。
与那个年代乍富的部分男人不一样,徐思齐的心思仍然停留在专业上,沉迷于研发工作,股份和工资全交给老婆管,身边没有莺莺燕燕,给足了舒文韵安全感。
拒绝了这样正直、专一的潜力股,难怪读者评价她是个有眼无珠的草包。
此刻,死过一次的舒今越只想活下去,她必须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更别说,这个相亲机会,还是生父用命换来的。
5. 005
“舒同志吗?你好,我是徐思齐。”男人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有点没料到,自己的相亲对象居然是这么瘦小一个“半大孩子”,打招呼都不敢确定。
今越大大方方回应,“你好,徐同志,我是舒今越。”
正巧梧桐树下的条凳空出一个,俩人分别坐在凳子一东一西最远端,按部就班的聊起天来。
男女相亲也讲究眼缘,很明显,今越没长在他的审美点上,他看她的眼神纯洁得就像白开水,语言中也没有这年代相亲男女的羞涩,说起各自学习、生活经历的时候,就像在跟新同学做自我介绍。
甚至,她总觉得,徐思齐眼神里有一丢丢隐藏得很好的不乐意——估摸着自己的草包之名远扬了。
舒今越叹口气,虽然她也不是一定要把人“抢”回来,但很明显,结婚留城是没戏了。她不确定“苏立民的遗孤”在徐家人心目中的地位,能不能让他们压着徐思齐的头娶她,即使能,她也不愿。
虽然对爱情谈不上渴望,但她也不想和一个看不上自己的人凑活。
看来,只能启用备用计划了——
“徐同志,你知道这次相亲的原因吗?”
她的声音很清脆,不是一般年轻女孩的软糯,仿佛一股清澈的河水汩汩流动在光滑的鹅卵石上。徐思齐顿了顿,“知道,我们家很感激你父亲的……这些年一直自顾不暇,最近状况好些,才终于找到你们……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和你母亲的。”
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今越不去细究,但凡只要有一分是真的,那她的备用计划就有可能实施。
她沉默着,抬头,四十五度望天,心里把上辈子在乡下的艰难、饥寒、欺辱、惨死回忆了一遍。
于是,男人看见的就是她晶莹剔透的眼泪,含在红红的眼眶里打转,似乎是为了不让他看见,她微微侧身,忍耐很久,依然没忍住,眼泪顺着洁白的面庞滑落。
这一刻,男人心里的愧疚加重了两分,他暗骂自己真不是人,怎么能因为几句谣言就嫌弃她呢。
“我……对不住,我不该提这些。”
今越摇摇头,咬着嘴唇,似乎是想把哭声咽下去,“没事,我已经很久没想起他了。”
这是实话,随母改嫁的时候她太小了,压根记不清以前的事,舒立农对她又很好,她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日子才会想起生父。
可听在徐思齐的耳朵里,就是她在欲盖弥彰,明明已经伤心欲绝,却还在强忍眼泪,哪个孩子会不想爸爸呢?尤其是她还这么小。
一冲动,话赶话:“你放心,我爸私底下说了,你要是看不上我也没关系,他再给你介绍更好的男同志,一定会给你把好关。”
本以为女孩会高兴,谁知她的肩膀却抖得愈发厉害,本就瘦削的人,显得更加薄,今越知道,她现在表演的叫“破碎感”。
果然,徐思齐的愧疚再次加重两分,那句话即将冲口而出。
但这怎么够呢?
舒今越没给他机会,捂着嘴,起身走了两步,似乎是想找个无人的角落放声大哭,却又顾忌着他还在,硬生生忍住,“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呜呜……”
徐思齐像个犯错的大孩子,垂着头,一直等到她哭完,平静下来,才去公园门口买了一瓶热牛奶,“喝点牛奶,别难过了。”
今越小心翼翼接过来,半是好奇,半是羡慕,似乎连怎么开盖都不知道,开了先小小的尝一口,然后慢慢的,小口小口的抿着喝。
热热的牛奶喝进胃里,全身暖到脚趾。
“快点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他的本意是好的,可今越却红着脸,小声说:“我,我舍不得一次喝完,我从来没喝过牛奶,只是刚下乡那年在生产队见过,但那是要交到牛奶厂的,我有一次想要偷偷尝一口,我真的只是想尝一小口,一点也不多的,结果却……”
徐思齐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结果怎样?刚挤出来的牛奶腥味很重,应该不好喝吧。”
似乎是回想到什么,今越脸色发白,捧着牛奶瓶的手指也一根根发紧,泛白。
“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我不想家里人担心,就算被举报被批……我都可以忍,只要忍忍就过去了,可是他们居然逼着我嫁给队长家儿子,他都,都快三十了,有人见过他用拳头打死一头驴,听说他前头那个媳妇就是被他打死的……”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徐思齐又不傻,他父亲在牛棚那些年的经历,也在他心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他父亲是心智成熟、身体健康的成年人,尚且差点被逼疯,而舒今越那年才十六岁,还是个瘦弱的孩子……就要被逼着嫁给打死人的老鳏夫。
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长长的叹口气,似乎是下定某种决心,“小舒同志,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不能再欺骗你。”
今越心里一笑,果然没猜错,他正直,也善良。
“我这次来相亲,是家里人的安排,我其实已经有心仪的女同志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跟家里说,今天来也想跟你说清楚……但你放心,我会帮你,乡下你是不能再回去了。”
今越装作很失望很失望的样子,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可,可是……”
“那个地方太苦了,你年纪太小,不能再回去。”
“可是城里没法接收我的户口,我还能怎么办呢?”
“只要有工作就行,单位会接收。”
“可我们家已经没有工作岗位了,我二哥至今还在菜店当临时工。”这些徐家人早就知道,但徐家人还愿意来相亲,说明对苏立民确实是有两分真情实感的。
“我来帮你想法子。”话一出口,徐思齐就发现自己冲动了。
他只是一个学生,又是那样的背景,能有什么法子,横竖还不是得找父亲?可父亲刚恢复工作,还处于考察期,以前的关系都不在了,很多人正在观望,厂里上头有书记压着,下头有三位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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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长虎视眈眈,贸贸然安排一个没有技术专长的知青进去,就是授人以柄。
在这个年代,这样的错处被人捏住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前几年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他不能给家里帮上忙就算了,怎么还拖后腿呢?真是不应该。
舒今越表面在伤怀,其实暗中观察着他的神色,连忙说:“相亲不成,那徐同志我可以叫你一声哥吗?”
“哥哥”她实在叫不出口。
“自然可以,我就叫你小舒吧。”
“徐哥,这么多年你们还能找到我和我妈,我们已经很感激了,安排工作的事我不能再强人所难,但我又确实需要留下,要不你帮我问问,附近有没有需要人接班的工作,我愿意花钱买,我和我妈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徐思齐松口气,要是这样,那就好办多了,毕竟这年头这样的事也不少,上头都睁只眼闭只眼,到时候只要找一家跟父亲没关系的单位就行。
至于钱嘛,违背了父母报恩的初衷,他也愧疚,“钱你放心,我会替你出的。”
“不行不行,徐哥只要能帮我找到这个机会就行,钱我们想办法。”
她这是明显的挟恩图报,更是利用徐思齐的正直与善良,心里说了声“对不起”,以后只要她能活下来,会想法子报答他,和他们一家的。
俩人又聊了几句,今越忽然话锋一转:“徐哥你是个好人,你和嫂子一定能幸福美满一辈子。”
徐思齐脸一红,“谢谢小舒,她其实是个很优秀的女同志,但我还没正式追求她,我相信我们一定能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舒今越笑笑,正打算换个话题,忽然徐思齐站起来,高兴地朝马路上挥手,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
“这是我小叔,我去跟他打声招呼,小舒稍等我一会儿。”
徐思齐的小叔?今越怔了怔,徐思齐将来的成功固然与他本身的才干和努力有关,但也离不开他小叔徐端的支持,无论是毕业留校,专心研发,还是停薪留职,资本积累,甚至最后走上自主研发之路,都得益于徐端在他关键节点上的正确指引。
原书对此人着墨不多,但父母去给她上坟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絮叨过这个人,这绝对是比徐思齐还厉害的大佬啊!
这位教父级人物可不是傻白甜,也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看了多少她的表演……今越脚趾头一紧。
果然,不知道叔侄俩说了什么,她感觉身上多了一道目光,有股淡淡的审视的意味。
但计划进行到这一步,容不得她退缩,今越抬头,装出相亲少女乍见对方家长的羞涩,冲着那个方向紧张而期待的看了一眼,又一眼。
驾驶位上,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平头,黑发,皮肤没徐思齐那么白,但五官坚毅,眼神冷静,似乎连个子也比他高一些。
那得是多高的小叔啊?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豆芽菜一样的身高,要是站他身旁,估计只到人胸口吧?
唉!
6. 006
不得不说,徐思齐还是比较有风度的,虽然相亲没成,但他依然请她喝了热牛奶,还请她下国营饭店吃了一碗牛肉面,舒今越付钱都没抢过他,最后还把她安全送到胡同口,自己才离开。
这大概跟他小叔是军人出身有关?毕竟徐端的优良作风在那儿摆着。
徐家当年的六子一女原本只活下来老大徐平,但就在解放前三年,徐夫人忽然老蚌怀珠,居然又怀上一个老来子,也就是徐家的第八子,徐端。
徐端只比侄子徐思齐大几岁,俩人虽名为叔侄,其实却似兄弟,又因为他从小聪明又懂事,永远是“别人家的孩子”,徐思齐简直把他当精神领袖在尊敬,品德上受他熏陶也是正常。
徐端人如其名,正直端方,小小年纪进了部队,表现优异被选拔上军校,要不是受限于出身,他将来必定前途无量。不过饶是如此,他转业回地方之后,也做出一番不俗的成绩,改开后下海经商,主攻的也是汽车研发与制造。
不过他为人低调,只在背后主导,台前都是徐思齐出面。
至于舒立农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徐端的事,据说是某一年给今越上坟后的第二天,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雨引发山体滑坡,往返两地的火车、汽车停运,机票又被抢光,舒立农回不了书城,恰巧是徐端邀请他一起回去。
而舒立农直到上了飞机才知道,人徐端的“航班”可是他自己的私人飞机!
连续几年他乡遇故知,又沾亲带故的,一来二去俩人也能聊上几句,这才知道他的深藏不露,原来当年徐平恢复工作也是他帮了大忙,为此还不得不放弃一切,转业回乡……
而今年,应该是他准备转业回家的时候了。
心里想着事,回到家,父母询问相亲情况,今越不忍打击他们,只说还行,多的一个字不漏。倒是徐家那边,也正在讨论这场相亲。
“你说什么?”知道儿子居然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同志,徐平生气,“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早说?”
“就半年前认识的,也没说过几次话,八字还没一撇。”
“你办的什么事,心有所属不早说,这对小苏不厚道,对你那,那……你喜欢的那名女同志也不公平。”徐平顿了顿,“对象”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
徐思齐自知理亏,不敢反驳。倒是一直没出声的徐端听见“小苏”两个字,挑了挑眉。
以为是弟弟不知道,徐平解释道:“这孩子本来叫苏今越,跟立民兄姓苏,取自伟人的诗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我知道。”男人低垂着眉眼,淡淡的笑。
“这名字取得真好,连小叔也觉得好是吧?”不然咋还笑了呢,平时小叔是最不苟言笑的。
徐端没说什么,继续喝茶。
“这件事,的确是咱们家不厚道,因为咱们的疏忽,立民兄的妻女这么多年辛苦了,现在孩子还插队去了乡下,我也是想着结婚最稳妥,既能把她户口调回来,又能给她一个终身……”虽然嘴上不说,但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思齐品性是不差的,“将来有我跟你嫂子看着,不会委屈了她。”
徐思齐脸上愈发不自在。
徐端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着,“思齐这事办得不妥。”
眼前似乎还有那女孩颤抖的瘦削的肩,这种明晃晃的欺骗,估计回去还得哭几天鼻子吧。
见小叔的脸色又冷了两分,徐思齐愈发后悔,只能继续给自己的不厚道打补丁:“爸,小叔,等我真跟……处上了,我把她叫来家里吃饭,她也很优秀的,你们看看,怎么样?”
徐平正想说话,见弟弟不置可否,于是也不出声。
屋里顿时只剩那一下又一下,戒律均匀的敲击声,仿佛敲在徐思齐的心尖上。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就在他一口大气快喘不上来的时候,徐端终于开口:“再说吧。”
徐思齐的心却提得更高了,小叔的态度虽然淡淡的,但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他自己犯错还连累了未来对象在小叔心目中的感观大打折扣,这次相亲真是得不偿失,唉!
“思齐你这个瞻前顾后的毛病,再不改啊,总有一天要酿成大错。”徐平也忍不住叹气,“好在这事也不是不可挽回,咱们再帮她留意几个人选,以后有咱们看着,不会让她受委屈。”
徐思齐立马忘了答应要帮今越寻摸工作的事,跟父亲在认识的人里扒拉性格、外形、学识、家境都上佳的未婚男青年,还真扒拉出七八个来,一回头却发现徐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
第二天下午,今越亲自把衣服送到大嫂家里去,虽然只穿了两个多小时,但她昨天一回家就给洗干净,晾晒干了,还用茶壶熨烫过,谁家有这么一身好衣服都金贵。
大嫂能无私贡献出来助力她相亲,她不能不知足。
小两口住在刘慧芳单位分配的大杂院里,距离柳叶胡同不远,屋子有两大间,只俩人住,却远没有老舒家的小房子整洁,一进门墙角胡乱堆着一堆煤球。
“我不在家,你大哥没舍得烧炉子,炕都是我前儿回来才烧上的。”
“他可真抗冻。”
舒文晏大概是整个老舒家最会过日(抠)子(门)的人,寒冬腊月为了省点柴火钱,居然连炕都不烧,冷了咋办?回家蹭老舒的呗!
“这一地乱七八糟,都是他去菜店捡的破烂,都说了吃多少买多少,他偏要贪小便宜,专门挑着人快下班的时候去,一买就是一堆,你看看这土豆都发芽了,他把芽儿掰下来还得做盘菜。”
舒今越“噗嗤”一笑,大嫂不在,大哥为了省饭钱,回家蹭;想洗澡了舍不得废柴火,更舍不得用澡票,回家蹭;袜子破了洞舍不得用自家针线缝补,回家蹭……一切皆可蹭。
“也不怪咱爸对他没个好脸,你大哥这人,我都不想搭理他。”
舒今越笑笑,大哥这样的性格,要不是知道剧情走向,打死她也不敢相信他会成为畅销书作家。
刘慧芳又埋怨了几句,今越只听,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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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子过日子的事,她不好插嘴,转而说起自己想把她送的人参卖掉换钱的事,算是征询她的意见。
“嗐,我当是啥事,既然给了你,怎么处置就是你的事,咋还跟嫂子见外上了呢?”
今越松口气,她现在太缺钱了,想要买工作,除了买工作的钱,还得额外多准备点人情往来、打点的费用,家里情况比她想象的还糟糕,父母想帮她也拿不出多少。
况且组合家庭,还不止她一个孩子。
因为真真切切感受到舒老师对她的爱护,她更不忍心老舒为难,钱,她尽量自己想办法。
从刘慧芳家离开,今越看天色已晚,也不敢在外头逗留,可走着走着,又走到了建设大桥下,那里星星点点亮起来,都是赶早来的倒爷。
今越袖着那根小小的人参,转了一圈,依然没找到愿意买的人,甚至连愿意看一看的人都没有。
她彻底绝望了,要是再卖不出去,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搞钱,搞钱的年代文她看过很多,可真正重活一次,那种随时被人盯梢、随时有可能会落下把柄的恐惧感已经深入骨髓,她是真的不敢再踏错一步。
眼看着探亲假已经过去七天,预留出回程的四天,一大早街道知青办的人就上门询问她什么时候回插队地,舒今越的紧迫感越来越强。
徐思齐那边没消息,她钱也没准备好……莫非,最终要用上备用计划B?可不到万不得已,不确定徐家对她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万一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一边想着,她一边往回走,刚走出大桥阴影下,忽然听见两个字。
今越的耳朵就像雷达,立马滴滴滴响起来,“哥你要人参吗?”
那是一名中年人,看起来很斯文,气质上有点像她上次来遇到那人。
“对,我昨天听同事说你们这儿有人卖野山参,对吗?”
今越虽然惊喜,但也不敢轻举妄动,万一遇上钓鱼的就完蛋了!
她装模作样操着东北口音聊了几句,确定周围没有埋伏,也确定这人是真的要买野山参,据说是老领导生病,买了准备送礼,而且看穿着打扮也不普通,应该是出得上价的,她才松口,将人带到不远处一棵银杏树下。
“哥你放心,小弟我拍着胸脯保证,这绝对是野山参。”
她掏出用干净纱布包着的人参,男人左看右看,“这也忒小了点。”
“哥您听小弟一句,野山参不在大小,您要看它的须根,要闻味儿,要说大,种植参贼大,可药效差远了,我老家就在长白山下,就是野山参也分纯野生和撒种的,咱们这根可是风吹水冲、鸟叼鼠啄自然着地的,长在鸡爪地上,蚂蚁蛋土里……”巴拉巴拉扯一堆,最后再来一句——
“只有这样的纯货,才能配得上您的身份,送给老领导人才高兴。”
送礼不就是要送个高兴吗?男人心动了。
“哟,你还没满十四吧,就知道鸡爪地和蚂蚁蛋,实话说吧,我是药材公司的,你这根人参确实不错,不过……”
7. 007
没成想还遇到个懂行的,今越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郁闷。
“不过,你这小同志,油嘴滑舌,你东北的跑这边来干啥?”
今越松口气,“嗐,我爸在这边上班,我跟我妈来探亲,这不马上就回去了嘛,这根纯货是我爷爷在长白山上挖到的,一般人找不着,要不是为了给我哥娶媳妇儿,我们家还舍不得出手呢。”
她又适当的增加一些细节,主要是她跟着知青点那东北大哥学的口音比较正宗,男人也没怀疑,一问价格要一百块,男人花二十分钟砍价到75,今越终于做出一副忍痛割爱状,成交。
要是答应得太爽快,别人就觉得价出高了。
可男人随身没带这么多钱,说好让她在这儿等着,他回家拿钱,今越心头又开始打鼓。
他会不会到家就后悔,然后一去不复返?会不会在钓鱼,她被套进去了?会不会遇到黑吃黑?会不会……
不管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等吧。
她找了个没人,但又能看得见各个方向的小土坡,袖着手,帽子拉得只露出一双眼睛,蹲下.身,观察着。
这根人参的卖价比她预料的还高一些,主要是遇上懂行的,如果拿去药材公司的话,顶多二十块钱,她自然是舍不得卖的。
饶是如此,加上父母给的衣服钱,手里顶多能凑出120块,远远不够买一份工作。昨儿听大院里的赵大妈说,现在机械厂一个钻工都要六百块,要是轻松点的岗位,例如办公室、后勤或者包装车间,那更抢手,能卖到八百块!
这还是工作强度大的机械厂,要是去其它轻松体面的单位,只会更贵。
今越一面发愁,一面也不忘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终于半小时后,中年男人拿着钱来了,他身后也没尾巴。
双方钱货两清,各自分开。
不过,舒今越没走太远,绕了一圈又返回大桥下,袖着手继续逛,她还得琢磨怎么用这120的本钱,在一个星期内赚到至少800块,难度无异于中彩票。
这个点儿,卖东西的都走得七七八八,只剩几个还在谈价钱的,今越转了一圈也没找到能挣钱的路子,只得回头往刚进来的口子走,那里出去,她打算再去其它地方绕一圈再回家。
谁知刚走到河边,忽然听见有人大喊一声,没听清喊的啥,所有人的腿却已经快耳朵一步,拎起地上的东西就跑,不要命的跑!
今越也被吓得不轻,跑了两步想起来,她身上现在又没带任何东西,即使打办或者治安队的来了,她也不会“人赃并获”,跑啥呢。
想着,她慢下脚步,这才听见河里好像有动静。
一开始,她也没在意,可听着怎么越来越像什么东西在扑腾呢?
这时节的河面已经结冰,白天孩子们会在上面滑冰,偶尔有几个冰窟窿是馋孩子砸开钓鱼的,大家都会小心避开。前几天来踩点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也一直提醒自己千万别靠太近。
此时,顺着记忆中的位置看过去,却看见黑黝黝一团和红通通一片,光线不好,不是很确定,她定睛一看,居然——
是一个人!
在冰窟窿里逐渐下沉的人!
刚才那声估计就是这人发出的,不仅没引来救援,反倒吓跑了周围的人,可真够倒霉的……今越一面想着,一面从岸边捡起一根树枝,小心翼翼试探着靠近。
那人的衣服吸饱了冰水沉得要死,仿佛一百双大手拽着她往下沉,肚子里也灌满了冰水,整个胸腔被挤压得疼痛无比,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她的双眼无力,睁不开,只知道乱抓乱蹬,居然好巧不巧抓到一根精准伸过来的树枝……然而,她实在是没力气了,意识漂浮在半空,除了紧紧抓住那根树枝,她离死亡越来越近。
今越太瘦了,只能一面稳住她,一面大喊救命,“有人落水了!”
有没跑远的两个倒爷听见,回头看没人追,观察一番,咬咬牙回头来帮忙。
但他们也不敢久留,帮忙把人拉上岸之后,立马就裹着厚厚的军大衣跑了,怕动静闹大就跑不脱了。
今越却不能一跑了之,人是上岸了,呼吸却没了,她连忙摸了摸颈动脉,也没了,于是立马进行心肺复苏。
这套急救措施她在乡下每年都要用上七八次,跳河的大姑娘小媳妇,中暑昏迷的年轻壮劳力,心脏病发的老大爷老大娘,但凡社员来喊,她都立马奔赴一线,所以操作起来倒是不紧张,全程迅速而有条理。
“呼——”
“咳咳——”
溺水者猛地咳出一口水。
今越观察她胸廓起伏,摸了脉搏,确定是活过来了,这才浑身哆嗦着躺倒在地。她这具八十斤不到的小身板可真不容易,从早到晚不是担惊受怕就是担惊受怕。
被救的女同志二十出头,乌黑的麻花辫湿哒哒粘在脸上,红色毛衣吸饱了水,像只落汤鸡,茫然的看着夜空,大口大口的喘气。
“你说你也是,这么黑的天,怎么还去冰上溜达,万一没人听见可不就……唉。”今越真想骂她几句。
“呜呜,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让我死了吧呜呜……我不活了呜呜……没意思呜呜……”
今越翻个白眼,她在乡下那么艰难都想活下来,这女孩倒好,想死还差点拉个垫背的。
“呜呜,哥没了,我不活了,留我一个人干嘛,我不要活了我……”
女孩一边哭一边诉,舒今越懒得听,她现在累到快虚脱了,“喂,你走不走,不走我先走。”
女孩抬头看了看她,“谢谢你,小弟弟。”
“我是女的。”
女孩一顿,好在这么一打岔,没再哭了,爬起来,哆嗦着跟她走,冷得牙齿打颤。
今越故意走得很快,她只能小跑着追,跑着跑着,身上渐渐热起来。
“你先回去换衣服吧。”别跟着我。
“我,我不想回去,一个人没意思。”
舒今越无语,“那你也别跟着我啊。”自从知道她是自己寻短见,今越就不大想搭理她了。
在她看来,这世上什么爱情,什么尊严,都没有生命重要,只要能活下来,让她干啥她都愿意。甚至她都想好了,要是实在留不下城里,那就乖乖回插队的地方去,哪怕先与那一家子虚与委蛇也行,卧薪尝胆也罢,她得先活下来,找到扳倒他们的证据,怎么熬也能熬出头的。
“小弟……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姚青青,我家住在金鱼胡同,你家住哪里?”
舒今越嫌她烦人,不出声。
“你看起来真小,满十四没?”
舒今越:“……”
“我今年23了,我哥27,他要是活着的话,今天是他27岁生日,呜呜……他说这次回来探亲,就要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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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结婚了,以后让我也去随军,他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呜呜……”
好吧好吧,今越看在她刚失去亲人的份上,没有打断。
原来他哥哥是当兵的,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就在上个月,刚收到牺牲的消息,她大哭过几天之后渐渐平复,偏偏今天是她哥生日,曾经的未来嫂子家又上门闹,说耽误了他家闺女的青春,要让她赔偿,拿不出钱就用房子抵,她一时想不开就跳河了。
“你傻啊,你要是死了,不是正好便宜了他们那家子?”据她说,兄妹俩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也没什么亲戚,但却留下一套四合院,还在金鱼胡同那么好的地段。
那可是整整一套四合院啊!今越心内呐喊,她们一家五口挤在大杂院的东厢房里,被二哥的臭脚丫子腌入味儿她都想要活下来,她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更何况金鱼胡同自古以来就是有钱人聚居的地段,位于书城市一环路边上,正对面就是省委大院,省医院和多家省级单位,治安好,环境好,将来还能噌噌噌的升值,她在手机上看过,后来那里一套小小的四合院拍出八位数的天价!
可能是她的表情太过直白,姚青青有点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无病呻.吟,不珍惜生命?”
“唉,我现在也这么觉得……啊切!”
今越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快回家换衣服吧,好好活着。”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儿?我可以去找你玩吗?”
“柳叶胡同,舒今越。”
***
当天晚上,舒今越梦见自己住进了宽敞明亮又干净的大四合院,院里有盛开的紫藤萝,有被太阳晒得温暖的青石板,有一只胖乎乎的狸花猫,还有一只香喷喷冒着热乎气儿的大烤鸭……
然而,一觉醒来,闻见的是二哥的大臭脚丫子,听见的是他的磨牙声。
舒今越叹气,人真是贪心啊,工作还没解决,能不能活下来还不知道,就妄想住大房子了。
然而,好消息就是来得这么快!
刚吃过中饭,在院里晒太阳呢,徐思齐就被赵大妈家小孙子带进来了,“今越姐姐,这个叔叔说要找你。”
徐思齐好奇地打量院子,住得人多,家家户户都想多占一点,难免乱搭乱建,就连老舒家也免不了,把厨房搭在屋檐下,柴火和煤球都堆出来了。
徐思齐咧开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小舒同志,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今越心头一喜,顾忌着大院里人多眼杂,把人带到屋檐下,看周围没人注意这边,才小声问:“徐哥,是我的事有眉目了?”
徐思齐心里也松快,“对,我们帮你挑了几个合适的,我爸的意思是抓紧时间看一下,合适就定下来。”
他总觉得,他能把这件大事办成,就能在小叔跟前露脸似的。
短短两天时间居然就能找到“几个”“合适”的工作,舒今越一双眼睛亮得不像话。
她的眼睛其实长得很好,眼型漂亮,眼尾微微上翘,眼珠是浅浅的棕色,凑近看有种稚嫩的清澈。
徐思齐心里闪过一句话:其实小舒同志长大一些,会很漂亮。
“你放心吧,六个人随你挑,要都看不上,咱再帮你找。”
“挑……人?”
“对啊,明天我帮你安排了六场相亲,上午三个,下午三个。”
8. 008
舒今越哭笑不得。
徐思齐已经介绍开了,一号男嘉宾是厂里某位七级钳工的独子,二号男嘉宾是厂宣传科干事,三号是他在工业大学的同学,四号……
“怎么,小舒同志不满意吗?没关系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对照着来,给你找到最合心意的。”
舒今越摊手:“……”大哥我只想上班,不想搞对象。
“哎哟今越,明天要去相亲啊?对方住哪儿,哪个单位上班?”后院的李大妈不知道啥时候猫着,听了一耳朵。
“那可不得找个比刘东好的,你们家姐俩生这么好,不找个好人家浪费喽!你爸就是古板,守着两座金山银山却不知道用,小时候给你们丫头片子好吃好喝,现在长大要知道回报……”
今越懒得搭理。虽然这时代很多人都重男轻女,但李大妈绝对是其中的“翘楚”,他们家五个女儿是野草,唯一的儿子才是她的心尖肉,婚前婚后总是逼着闺女们当扶弟魔,闹出不少笑话呢。
打小,她就知道李大妈最看不上她和舒文韵,老太婆觉得舒老师脑袋有坑才把她俩当宝,恨不得她们吃的油条肉包子都进她儿子嘴里才不浪费。
徐思齐也没接话,只是觑着今越神情,“那要不……你要是都不满意的话,让我小叔给你介绍几个战友,就是他战友年纪都跟他差不多,对你来说大了点。”
今越心思一动,当兵的,这可是最光荣的职业啊!
至于年纪,她已经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了,要论心理年龄,还不知道谁大谁呢。
“哎哟,年纪大好啊,年纪大知道疼人,到时候把他一笼络,啥好东西不得拿回来孝敬舒老师和你妈。”李大妈又插嘴道,“正好你二哥没个正式工作,赶紧给他安排一个,你大哥这么多年也该挪挪了,哎呀,这不照顾舅哥的女婿就不是好女婿。”
“那我李大爷可真是个好女婿。”
谁都知道她把五个闺女驯化成扶弟魔,可她自己想当却偏偏当不了,因为李老头是出名的小气,刚结婚那两年她悄悄给娘家送两个土豆一根大葱都要被他按炕上捶一顿,捶上几次就再不敢扶了。
为此,娘家哥哥都跟她断绝关系了,可又不算全断,因为每年正月里都要来闹一架,这是16号院的固定新年“节目”。
“你你你个丫头片子,你是存心气我的吧?”
舒今越懒得理她,连忙将徐思齐叫进屋里,再让他说下去,明天整条胡同的人都知道她舒今越是一口气要相六位男嘉宾,还连老男人都不放过的女海王了!
***
五分钟后,以自己年纪小为由婉拒了相亲,今越明确地说,她目前最要紧的是落实工作,甚至为了增加成功率,她拍着胸脯保证,钱已经准备好了。
“你真不想见面?”
“连我小叔他们部队的也不要?”
“你确定?”
“那我真回他们了,啊?”
今越再三确认才把人送走,扭头就见老舒从照壁后面转出来,“爸啥时候回来的?”
“刚到。”小老头背着手,“今越啊,多个选择多条路,人长大都是要结婚的,对吧?”
“我跟你妈没本事,没办法给你找这么多,但徐家是真上心了……”改天得和婉秋一起,买点东西上门感谢一下。
“哎呀爸,饶了我吧。”舒今越头大,脚趾头又开始痒痒的,想起曾在手机上看过一个说法,对于底层家庭来说,他们公认女性嫁人真的是能改变命运的途径。
老舒见她这么排斥相亲,不由得愈发担心,“今越跟爸说实话,在乡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有啥要跟我们说,我们虽然没啥本事,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挨欺负。”
今越叹口气,老两口自身难保,怎么帮助她?说出来不过是徒增他们的烦恼。
正想着,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凄厉的哭声,吵嚷声,不少邻居屁颠颠往后面去。
“唉,造孽啊,你小李哥的媳妇,这过的叫啥日子,所以说女同志嫁人,还得好好考察男方父母的品行,不能光看男同志啊。”
小李哥就是李大妈家那根独苗,和舒家兄妹几个是一起长大的孩子,他没下乡,没想到居然这么早就结婚了。
“你李大妈啊,是个混不讲理的,稍有不顺就拿别人出气。”
今越哼一声,“那咋不见她拿李大叔出气。”
舒老师想起以前两口子干架的事,也“嘿嘿”笑起来,“这叫柿子专挑软的捏,他们那不叫互殴,叫当方面挨打。”
不是他不厚道,刚开始他也跟大院里的很多人一样会去劝架,怎么着也不能男人打女人啊,两口子有啥好好说就行,可每次前脚刚劝完,后脚李大妈就把他们多管闲事,慢慢的大家也懒得劝了。
热闹嘛,倒是喜欢看。
“本以为老李没了,她能收敛点,谁知道,唉……对自己亲闺女尚且狠心,更何况是娶进门的儿媳妇。”
小李媳妇这才结婚两年不到呢,就被磋磨得没个人样,闹了好几次离婚,“她作的孽,每次都是小李上丈人家求爷爷告奶奶的请媳妇回来,这才好没几天,又闹上喽!”
要不是看在小李哥人还不错的份上,早离八百回了。
舒老师一面感慨,一面背着手去后院看热闹,吃瓜嘛,百吃不厌。
倒是今越没心情看热闹,她刚才没跟徐思齐把话说死,只说暂时不想见面,需要给她几天时间,可万一徐思齐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或者她钱没凑够,最后说不定还是得相亲。
这事得快,赶在舒文韵发现徐思齐帮她之前。
想起舒文韵,今越又郁闷了,对这个姐姐她很矛盾,其实俩人也不算勾心斗角,远没达到你死我亡的仇恨,上辈子赵婉中风后,她也曾帮着照顾过三年,直到她自己怀孕不方便照顾病人,才被二哥接手过去。
况且,舒老师对她还有慈父的养育之恩。
可自己的工作机会被她抢走,她没去乡下关心过她,也是事实,舒今越做不到原谅她。
***
而书城另一边的市医院,单间病房里,几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围着一位干部装男同志,男人则关切地看着病床上的老太太。
如果舒今越在现场,一定能认出来,这老太太就是前几天在火车上遇到那位干部装大娘。
“妈您好点没?”杨正康握着母亲的手,短短几天,母亲仿佛老了十岁。
“好多了,你快上你的班去,别耽误工作。”杨老太太尽管想安慰儿子,可虚弱的声音里,藏不住绵长的痛苦。
杨正康对着母亲安慰的笑笑,转头对着医生的脸却铁青,“你们怎么回事,一开始不是说就是个普通感冒,还给我拍着胸脯保证两天就好,怎么现在不仅没好,还越治越严重?”
几人不敢出声。
这事搁谁身上也想不通啊,杨老太太来医院本来不是给她自己看病,而是带她老姐姐看咳嗽,谁知正好遇到内科金主任,她忽然多嘴提了一句,说最近感冒了,自己吃了不少药也没好,让给顺便看看。
本来,一个简单的感冒病,普通内科大夫一年没看一千例也看了八百例,闭着眼睛也知道怎么治,就连老百姓自己也知道在家里备几样感冒药,病了吃几粒,哪里需要上医院不是?
更何况,给她看的还是经验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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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的金主任,杀鸡用牛刀啊。
可一问,老太太在家自己吃了好几种感冒药,常见的安乃近、克感敏、头痛粉、藿香正气水、感冒通,甚至维C银翘片都吃了,愣是没好转。
主任想了想,自己平时也就开这些啊,她加倍吃都没用,自己再开也不一定有用,莫非不是感冒病?
这老太太可不是普通人啊,人儿子杨正康是市里某会的二把手,即使是再小的问题,他们也得事无巨细把一切可能出现的风险都告知一遍,最好是先预防着,省得出了问题追究到他们头上。
等到病人和家属都同意了,他们立马安排做检查,首先怀疑的是肺上会不会有毛病,然后怀疑会不会是过敏性疾病,鼻炎啊啥的,可里里外外做了全套检查,愣是没查出毛病。
“传染病或者重感冒你们治不了也就罢了,我妈就是个最简单的打喷嚏,你们连这都治不了,贵院的专业水平真是令人失望。”
是的,杨老太太的“感冒”很轻微,只有一个症状——打喷嚏。
每天清晨六点一刻,比闹钟还准时的开始止不住的打喷嚏,躺着打,坐着打,要是站起来吹了冷风打得更厉害,奇怪的是打到八点左右,喷嚏又能不药自愈。
不打喷嚏,她就是个能吃能睡面色红润的老太太。
别人感冒还会发烧咳嗽头痛,她就这么一个症状,而且是不药自愈的。刚开始她自然是没放心上,寻思自己吃点感冒药就行,吃了一堆没效之后,她来医院就顺便提了那么一嘴,想着医生开点对症的,顶多两三天就好了。
谁知道啊,不仅没好,还把自己整住院了,住院也就罢了,做了一堆检查啥也查不出来也就算了,最近这两天居然喘气困难,不能平躺,还得靠吸氧了!
整一个越治越严重!
“本来,我们确实把……当感冒治疗,发现无效我们也尝试往过敏性疾病和鼻腔疾病考虑,该做的检查也做了,该用的药也用了……”
“别提了,你们这些检查,让我母亲遭了多大的罪?”连续做了那么多次鼻腔检查,就是年轻人也受不了,老太太被这“一通乱捅”,精神一下子就垮了。
几名白大褂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们也想知道为什么,一个简单的打喷嚏为什么就是治不好,他们把凡是可能导致打喷嚏的疾病都排查了一遍,省医院的专家也请了,甚至还给京市和海城打过业务咨询电话,愣是找不到原因,他们甚至怀疑老太太在说谎——
有些长期缺乏关爱的老人,会故意夸大病情,想要以此引起儿女的关注。
可每天清晨六点一刻,他们都曾非常准时地在病房内外听见那一声声“啊切”,止也止不住的喷嚏,不像是能伪装的。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你们能不能治,给我一句准话。”杨正康沉着脸。
“这……”
“这什么这,你们还是市级医院呢,我大姨一个简单的咳嗽,要不是我妈提醒,你们也差点治不好,现在我严重怀疑你们的业务能力是否配得上贵院获得的一堆荣誉称号!”
院长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口大锅他可背不动啊。
忽然,听儿子提起他大姨的咳嗽,杨母灵机一动,挣扎着坐起来,“要不,咱们请火车上那姑娘来看看?”
杨正康皱眉,“妈您好好歇着,别添乱。”一个小姑娘还真把她当神医了。
“你忘了,你大姨的咳嗽就是被她说中了,咱们带着她看了那么多大夫,愣是没看好,还有些医生居然说她是肺结核,看她嘴唇发紫就说她是心脏病,我跟大夫一提,他们才给找了中医治好,我现在只信中医。”
“正康,你给我找中医来,找那个小姑娘。”
9. 009
杨正康觉得这种大事听信一个小姑娘的话,简直胡闹。
本想拒绝,又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母亲受病痛折磨。
死马当活马医吧,他在心里这么说,先稳住母亲,背地里该找名医还是得找名医,不可能真的等一个小姑娘来救命。
“好好好,妈您别着急,我这就去找,但妈也别抱太大希望,您连人家叫啥名字都不知道,要找可不容易。”
杨母此时是真后悔,早知道当时就不该怀疑那个女孩的话,明明是好心提醒却被自己当成有意巴结接近,现在倒好,连人名字都没问一下,无异于大海捞针。
***
舒今越可不知道有人正在找她,她最近都在忙着找门路。
时间又过去两天,再不走,回生产队就快赶不上了,要是队长想为难她,又有新的明晃晃的把柄了。
“你这孩子,好容易回来一趟,正事不干,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忙个啥。”
在赵婉秋心里,除了相亲以外的事都不是正事,但舒老师却不这么认为,“今越有志气,不着急结婚,咱们就别给她泼凉水了,赶紧给想想法子吧。”
这几天,老两口也没闲着,拎着自家过年都舍不得吃的东西,挨个拜访以前单位上的领导,看能不能想法子给今越弄进去,哪怕当个临时工也行。
可他们本就不擅交际,以前在单位也没啥存在感,现在临时求人,难上加难,出去几天都是碰一鼻子灰。
对于他们的这样的城市贫民来说,想要在这年头找份工作,难度不是一般大。
“对了婉秋,你今早去找你们以前那护士长,怎么说?”
赵婉秋脸一垮。
“你没跟她说咱今越在乡下学过中医的事?咱今越会打针,还会看病呢!”虽然没见过,但舒老师无条件信任闺女说的话。
“说了说了,可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我看不上她那副溜须拍马的嘴脸,跟她吵过几次……现在求人,人也不搭理我。”
当时没逞口舌之快该多好啊。
谁说不后悔呢,但要是后悔能管用,只要能给今越安排一份临时工工作,她就是跪下去求人家她都愿意。
老两口对视一眼,现在最后的希望就在徐家,昨天他们厚着脸皮,拎着东西上徐厂长家了。徐厂长不在,是他爱人接待的他们,人倒是客气,还给他们泡了茶水,话也说得好听,可就是不知道是真的上心,还是场面话。
舒今越看着直叹气,虽然她的人生经验也不丰富,但她知道,求人管不管用,关键在于你在对方心目中有没有价值。
资源,都是要交换的。
他们两把老骨头,能有啥跟人交换的?年轻时吵没吵架,其实影响并不大。
“要不我再去找老刘说说情?”舒立农前天找过街道小学的校长,是他以前的同事,那边倒是说安排个代课教师可以,但明里暗里要四百块。
“要是正式工作也就罢了,代课要四百块,说不定干一个学期就没戏了,白瞎这钱,爸你别去了。”舒今越冷静地说。
她这几天东奔西窜,也只凑出150块。
家里要真砸锅卖铁,算上她的,倒是能勉强凑出四五百,可买一个临时工,她觉得不值。
最近就连一直不怎么待见她的二哥舒文明,也在认识的人里打听工作的事,舒文韵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也在单位和同学中问过。
这不,昨晚她下班回来还说,她高中同学家有个在市六国营食堂的岗位,别看只是服务员,但却是公认的香饽饽,多的是人争着去。
今越倒是心动,可惜人家要八百块钱,就是把父母的骨头敲碎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多。
一家子正为这事愁得不行,忽然听见赵家小孙子喊:“今越姐姐,上次那叔叔又来啦!”
“小舒同志现在忙不?”
“不忙不忙,是不是有消息了,徐哥?”
见老两口都在,徐思齐进屋,先跟他们打声招呼,“我有个同学,他母亲身体不好,今年打算提前退了,本来是让他妹妹去接班,但他妹妹现在怀孕了,不适合去那个岗位,我来问问你……”
“我愿意。”
“你都不问是啥厂,啥岗位?”
今越摇头苦笑,现在还有她挑的余地吗?这几天徐思齐是真上心了,可现在工作岗位紧张,徐厂长因为历史遗留问题,自身难保,机械厂安排不进去,周边几个厂打转一圈,有机会的要价高,要价合理的,又多的是人抢。
“市第三农药厂,粉剂车间,专门做六六粉的,对身体有损害,你还年轻,干这个岗位可能……”徐思齐吭吭哧哧说不完整。
六六粉是剧.毒,这连舒立农都知道,他刚想说不行,身体哪里吃得消,可看见闺女的眼色,只能讪讪的闭嘴。
赵婉秋却没忍住,“不行不行,你一个年轻女孩子,还没结婚生育,这不行。”
今越心说自己会不会结婚还不一定呢。但这时候可不能跟赵婉秋唱反调,这不是头等大事。
眼看就快到舒文韵下班时间了,今越不敢让徐思齐和她碰见,随便扒拉一下头发,穿上一件从大嫂那儿借来的衣服,先去农药厂看看。
现在别说闻农药,就是喝农药,她也想试试。
***
可惜,现实连喝农药的机会都没给她,去到农药厂才被告知,那岗位已经被徐思齐同学的母亲,转给了她娘家侄子。
那侄子今年刚高中毕业,知青办上家催了。
可能是这几天失望次数太多,渐渐地免疫了,舒今越只是淡淡的说声“谢谢”,就坐徐思齐的自行车准备回家。
她这几天早出晚归的除了找工作,也在找挣钱门路,倒是认识了一位废品收购站的大姐,因为识字嘛,她每天晚上去帮着整理一下垃圾,分一下类,干到大半夜能挣两毛钱。
同时,那里的旧书旧报纸啥的,她有看上的也能带一两份回家。
最近她就在里面发现一本医学古籍,暂时还不知道真假,收购站不重视,只当废纸处理,她拿回家,想带鬼市上问问。
按理来说,这么好的东西,她是舍不得卖的,可她现在缺钱,只能安慰自己,以后有工作了,什么样的古籍孤本她都能买到。
到建设大桥附近,“徐哥,把我放这儿就行,我在这里下。”
徐思齐也没多想,调转车头往金鱼胡同去,父亲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没搞清楚,但徐家的祖宅倒是暂时让他们住进去了,只是还没正式还回来。
进门,一个古铜色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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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子男人,正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寒冬腊月只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却似乎感觉不到冷意,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堪称完美,脱掉那身庄严肃穆的军装,男人身上的严肃少了一些,但两条修长的眉毛中间依然有个淡淡的“川”字。
“小叔刚从外头回来?”
“嗯。”
男人穿着一条合身的旧军装裤,可在看不见的腿根深处,有一道长约八公分的狰狞伤疤,子弹打穿了他的大动脉,身体里的血差点流净,等转移回书城的时候,命是保住了,但疤痕已经过了最佳治疗时机,扭曲成一条狰狞的蜈蚣。
小叔正是这次受伤的立功表现,才换来父亲事件的彻查,这才勉强恢复工作。
他自己,却再也回不去部队了。
徐思齐心头沉重着,停好自行车。徐家祖宅是一套三进的四合院,这在寸土寸金的金鱼胡同可谓头一份。徐家以前可是全省排得上号的富商,正因如此才会被日国人当肥羊盯上。
可惜前两年被破坏严重,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都成了残砖碎瓦,奇花异草也只剩一片荒芜。
徐思齐的母亲张珍倒是有心打理院子,但徐平总觉得情况还不明朗,让先等等。
所以,徐家现在虽然住了四口人,但也只打开住人的三间房和一间客厅,一间厨房,其它屋子依然保持着贴封条的原样。
“小叔现在不忙的话,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徐端擦干头发,面上依然淡淡的,“进屋说。”
“就是我想,小叔那边有没有认识的人,有没有适合年轻女同志的工作,轻松一点,体面一点最好,要是没有的话,只要是个正式工就行。”
徐端深邃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重复他的话:“轻松?”
“对,毕竟年轻女同志嘛,重体力活也干不了。”
“体面?”
徐思齐终于发现小叔好像不高兴了,想要解释,可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事从一开始就怪他,他要是能有勇气早点跟家里说明有喜欢的人了,就不会因为欺骗舒今越而愧疚。
徐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虽然才26岁,身上却有一股迫人气势。
他什么都不用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侄子,仿佛就能看进侄子的心底最深处,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无所遁形。
帮舒今越找工作,他确实有私心,上一辈的恩情于他来说太过遥远,他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不想自己漫长的一生里,总有人以他们家族救命恩人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今天帮忙办这个,明天要求那个,稍有不满就被指责忘恩负义。
虽说舒家人目前看起来都还不错,但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徐家又不是没遇到这样的亲戚,与其无限满足他们数不尽的鸡毛蒜皮,不如一口气帮忙解决大事,恩情就算还清了。
这点小心思他不敢让父亲和小叔知道。
见他惴惴,徐端淡淡的笑了声,“想好要跟你对象结婚了?”
徐思齐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叔误会了,连忙解释:“不是我对象,这工作是给上次跟我相亲的小舒同志找的。”
徐端脑海里冒出一个小鸡仔似的姑娘,“苏今越?”
不知道为什么,徐思齐感觉小叔的态度好像缓和了一点。
10. 010
徐思齐连忙点头,“对,就是她,小叔还记得她吗?”
徐端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扫了一眼他的自行车。
明明小叔什么都没说,但徐思齐就是感觉他生气了,明明刚刚听说不是给他“对象”,而是给舒今越找工作的时候,小叔的态度都还挺温和的。
小叔生气不会大发雷霆,就是会静静地看着你,看得越久,他心里越是打鼓。
他想起四岁那年,因为太过喜欢一本邻居小孩的连环画,他悄悄趁人不注意带回了家,后来小孩找不到生气了,八岁的小叔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知道是他拿的。
后来,他实在受不了小叔的眼光,他哭着把东西交出来,父母狠狠教育了他一顿,从那以后,他就特别害怕小叔,小叔说东不敢往西。
“你打算把人情还清。”这是肯定,不是疑问。
徐端坐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
徐思齐咽了口唾沫,“是,主要是我看她们家也挺困难的,能帮一把是一把。”
“呵。”
徐思齐还想继续解释,他不是忘恩负义,他甚至连给她买工作的钱都准备好了,他真的没打算让她花一分钱。
徐端却抬手制止了,“说说看,最近都给人找了些什么工作。”
“机械厂不好插手,我和我爸给她找了街道办、区图书馆、文化馆、百货商店门市部,但竞争挺激烈的,都没成,今天找的是农药厂……”
前面,徐端脸色如常,听到农药厂的时候,眉头皱了起来,“不成也罢。”
“可……可她假期马上就结束了,不能再拖……”
徐端看着墙上一幅青松图若有所思,“这事你别管了,好好上学。”
这意思是,小叔答应帮忙了?!徐思齐一喜,就要说谢谢的话。
谁知徐端却似笑非笑看着他,“别以为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徐思齐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小叔却已经起身回他屋去了。
***
此时的舒今越也没闲着,在建设大桥下车后,她就在那附近溜达,这一次她又换了一副打扮,一身蓝色工装外,穿着一件花棉衣,两根浅黄色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一顶雷锋帽压住眉眼,露出雪白的小脸。
看起来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跟上次的“东北少年”判若两人,一路逛过去,压根没人把她认出来。
这一次她学精了,也不到处找买家,只找个角落悄悄蹲着,观察所有人,见到看起来像文化人的,就上去小声问两句,听话听音,见对方没意向就立马撤。
一连问了四五个,都没人感兴趣,她开始迟疑,自己这副半大孩子模样确实没啥信服力,想买的人也担心她是不是偷拿家里东西出来卖,万一家长发现会扯皮,就跟上次卖野山参一样,即使有心想买的也会犹豫。
“小姑娘,你要卖旧书?”一直蹲她旁边一个大叔小声搭讪。
今越记得他是专门倒腾粮票的,地方票倒全国票,粗粮倒细粮,似乎手里很有点关系。
她点点头。
“你这么卖是出不了手的,我认识一朋友,他认识一位喜欢收集旧书和邮票的老教授。”
今越知道他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卖自己好,静待下文。
见她神色淡定,一点也没有一般这个年纪孩子的浮躁,男人顿了顿,心说这小女同志还挺沉得住气。“我也不跟你卖关子,他帮忙牵线,你可以跟那老教授见一面,聊聊,要是合适说不定能给家里添个大件不是?”
他也知道规矩,没要求她先把东西拿出来看看,今越还真不想暴露,她想把这本古书卖给懂行的人,而不是二道手。
只有知道它价值的人,才会珍惜它。
“到时候要是成了,你给他两成就行。”
舒今越立马皱眉,“不行。”
“两成是道上规矩,总不能让人白忙活,小姑娘你年纪小,不懂这些道理……”
“三块钱。”
“啥?”
舒今越十分冷静,她算是看出来了,这男人也是牵线搭桥的,他们在这里做倒爷赚一份钱,做中间人还能再赚一份,卖得出去他们有钱拿,卖不出去他们也没啥损失。
拿准了他的心态,今越愈发压价压得死死的,最后说好,只要是通过他牵线的中间人卖出去,无论多少,她都给那人五块钱的辛苦费,至于他俩怎么分,那不是她操心的事。
择日不如撞日,今越表示家里老人生病等钱救命,那倒爷于是将她载到一条胡同里,让她等着,自己去找那“朋友”,最后再由那朋友带她去医科大学门口找那位老教授。
都是公共场所,今越倒也不怕他们会使坏。
“这是医科大学的张教授,今儿来找他老人家,小丫头片子你可算是找对人喽,咱们张教授在收集古籍这一块,是这个。”中间人竖起大拇指。
舒今越观察那老头,花白头发,黑边框眼镜,洗得掉色的中山装,确实像个文化人。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这伙人是合起来黑吃黑呢?作阿飘那么多年,她可是看过很多电视小说的。
张教授话不多,点点头,开门见山提出要看看是什么书。
今越却不急着拿出来,反而问:“张教授您听过《妇人千金良方》吗?”
张教授点点头,“但凡通岐黄的都听过。”还把作者是谁,主要生平事迹和学术观点有什么,成书年代准确无误说出来。
今越点点头,其实这本书与家喻户晓的《伤寒杂病论》《本草纲目》不一样,作者虽也是一位名医,但因门人弟子较少,流派传承早就断了,其著作只在小范围的中医圈子内传播,一般的中医学生还不一定知道呢。
张教授能准确说出作者生平和学术思想,言语之间还不乏推崇,倒是让舒今越意外。
不过,老头话锋一转,“可惜,我也只是幼年时期听家父提过几句,此书真本目前收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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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市博物馆内,就是普通手抄本市面上也没了。”
“是,这几年中医古籍被人打着‘破四旧’的幌子破坏了不少,就连中医从业人员也大大减少。”今越记得她曾看过一篇报道,六六年之前,全国中医从业人员有三十五万,可到了七八年只剩十四万,直接锐减三分之二!而西医从业人员则是翻了三倍之多。
这是一种令人痛心的变化,今越一直有个想法,第一步留城活下来,第二步收集整理这些遗落的“珍珠”,第三步才是发扬中医和报仇。
她的生活阅历少得可怜,想法也简单。
张教授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神色放松下来,“倒是难得,遇到你这么个小友。”
中间人立马接话,“那张教授您可得给她个公道价,他们家老人住院等着救命钱呐。”
今越脸色有点发烫,连忙掏出护了一路的《妇人千金良方》。
张教授眼睛一亮,接过去仔细翻看起来,“虽不是真本,但从纸张和讳字缺字来看,应该是清朝后人抄录的,也算得上珍贵。”
今越还真不懂这些,什么玉扣纸什么讳字缺字的,她终究不是科班出身,没有专业的医古文常识。但她知道,这本书应该是找到了真正适合它的买主了。
“我也不欺小同志,这本书要拿到市面上能卖二百五十块往上,但要遇到合适的买主需要时间,你要是急等用钱的话,我给你220,怎么样?”
他推测舒今越家里应该有人是中医界人士,不然不可能对中医这么了解,更不可能有这本手抄本。
中间人“啊”一声,掏了掏耳朵,“张教授,这这这……”这么贵!
张教师却懒得跟他解释,外行人只看到钱,对内行来说,这是无法复制的珍贵文献资料,是中医学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笔,没了就真的没了。
“我待会儿还有课,这样吧,我没这么多钱,你要是急用钱,我可以再给你加三十块,但需要换成奶粉票,成不?”
这年头的奶粉票是高级干部才有的待遇,普通人拿着钱也买不到,舒今越立马点头——她这具身体真的太需要营养了。
半小时后,揣着215块现金和30块的奶粉票,在中间人捶胸顿足的懊恼长叹声中,舒今越愉快地回了家。
当然,怀揣巨款,她还是绕了几圈,甚至真去医院溜达了一圈,才回到柳叶胡同。
奶粉票不算,她现在已经有370啦,这样的古书要是再来两本,她买工作的钱就能存够啦!
不过,她也知道这样的漏捡一次就已经足够好运,想要再贪心是不可能的,等工作落实下来还是得找舒老师和赵婉秋借点,顶多再借三四百,虽然啃老很惭愧,但这是关乎未来的大事,在他们能力范围内,他们应该也会帮的,至于将来,她只要一工作就会努力攒钱还给他们……
然而,她刚迈进东厢房,就听见有人说出了她的心声——
“这钱我一定会还的,爸你就借我吧。”
11. 011
今越收住愉快的脚步,摸了摸怀里热乎乎的二百多块钱。
“都说了我们没钱,这么多年,工作结婚搬出去住,哪一样不是我们掏钱?你都快把我们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还想怎么着,啊?”舒立农压着满腔的酸楚与愤怒。
舒文晏厚着脸皮,还能笑出来,“哎呀爸,你们现在还年轻,养老钱暂时又用不上,平时生活花销这不还有老二和文韵嘛。”
“文明到现在还是个临时工,他将来娶老婆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
“文韵跟刘东分了,将来婆家什么情况不知道,嫁妆多少得有两样吧?”
舒立农在炕桌上重重地拍了一把,“关键是今越,她比你们谁都困难,却一次口都没张过,你这大哥不说帮忙,还一个劲回来敲我们的骨头渣子,你脸上臊不臊?你说!”
舒文晏沉默片刻,用更小的声音说:“可是我都跟刘校长说好了,好位置不等人……主任的位子就是论资排辈也该轮到我了……马上三十五了,再上不去,您就忍心看着我一辈子低人一头,一辈子只当一个最底层的教书匠吗?”
“教书匠怎么了,我这个教书匠没把你们养大,没把你们供到高中毕业?!”
舒立农气得胸口呼呼的,真恨不得掐死这大儿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唉!爸你是不知道我在单位过的啥日子,因为一直没孩子,别人都笑话我是个没卵蛋的,我要是再不争口气,以后人家还不得把我弄去看大门?”声音哽咽。
没孩子,是老大两口子的心病,也是老两口的。
舒文晏和刘慧芳结婚小十年了,一开始有聚少离多的原因在,一直没孩子,后来刘慧芳和单位协调回书城做后勤,不出车了,可一年多了依然没动静,后来中医西医看了个遍都说双方没问题,只是缘分未到,让放松心情。
舒文晏心疼少了出车补贴,干脆又让她出去跑长途,算着日子回来再“做功”,谁知这么多年依然小苦瓜都没结出一个来。
跟他们前后脚结婚的,儿子都快小学毕业了,这换谁不着急呐。
“爸,我要求不高,校长啥的我也不敢肖想,能当上主任,我这辈子就值了,没孩子我也值了,爸!”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舒文晏不愧是语文老师,知道语言的魅力。
最后,不知道舒立农说了什么,舒文晏垂头丧气出来,正好跟假装刚回来的舒今越撞上,他脸色都没调整过来。
谁知这事还没完,到了晚上,舒立农又把大家伙都叫回来开家庭会议——“今儿的议题只有一个,给今越使把力。”
“既然找工作你们都帮不上忙,那凑钱总能行吧,今越买工作要钱,咱们大家想法子给凑上吧,谁也别说有困难,你们谁都得了家里的好,唯独今越,她是去代你们受苦。”
舒今越心头一酸,小老头煞费苦心。
这个办法她一开始不是没想过,可她作为家里的老幺,上头哥哥姐姐都是挨饿受冻过来的,她从小过得比他们“富足”,现在兄姐们各有各的难处,谁也不宽裕,再让大家给凑钱,她也开不了这口。
可既然父亲开口了,她就要把握住机会:“哥哥姐姐你们放心,这账我认着,将来一定会连本带利还你们。”
舒文晏扁扁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舒文明“啧”了一声。
舒文韵不知道想什么,眼神没和她对视。
赵婉秋红着眼圈。
见众人都不说话,老头顿了顿,拿出小本子上算好的账,“你们兄妹仨每人凑一百,剩下的我和你们赵阿姨拿,老大工作十多年,老二也上班八年了,文韵五年,你们除了每个月给我交五块钱生活费,工资我从没过问吧?一百块没问题吧?”
大家依然不说话,空气里是尴尬的沉默。
最终还是舒文晏忍不住,“爸,偏心眼子也不带您这样偏的,外头一份工作咋说也要准备六百块,剩下三百块的窟窿您来填?这合理吗?您二老现在一月多钱,一口气掏出三百块,以后养老钱没了算谁的?”
刘慧芳拐了拐他,没拦住他的破嘴。
舒立农没说话,也没生气,而是看向老二老三。
舒文明捋了捋头发,“别看我,你要补贴谁那是你的事。”
意思是凑钱他也不反对。
舒文韵沉默着捏紧衣角,片刻后,似乎是下定某种决心:“我赞同,不管大哥二哥出多少,反正我出二百,以后也不用今越还,这是我欠她的。”
两百块,无疑是巨款!
虽然她是在城里上了几年班,但衣食住行哪一项都要花钱,她又是年轻女孩,正在处对象,额外花销也要多些,二百差不多是她积蓄的大头了。
“你不给自己攒嫁妆了?”舒文晏没想到她居然要为后妈带的拖油瓶大出血,自己这俩弟弟妹妹真傻了吧唧。
“呵,我可没你们这么傻……”
“闭嘴!”舒立农发怒。
舒文晏一想到自己白天没借到钱,父亲可以眼睁睁看着他前途泡汤,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便宜闺女却要掏心掏肺,顿时也委屈上了:“行行行,好好好,只有舒今越是你亲生的,我们仨都是垃圾堆里捡来的是吧?我就一句话,我和慧芳的工资还不够看病吃药,没钱。”
舒立农气得一张老脸通红,直喘粗气,赵婉秋连忙递来一杯温开水,又找出他常吃的降压药,先把药顺下去。
屋里再次沉默。
赵婉秋叹息一声,“我说一句吧,你们的困难我都知道,虽然不是你们亲生母亲,但在我心里,你们和今越是一样的,虽然我平时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但一码归一码,对我有意见你们可以慢慢跟我说,今越现在却是人生的转折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受苦,这孩子……呜呜……”
她捂着嘴,眼泪从指缝滑落。
“哭什么,说实话。”
“今越她,她……她现在是……是个残疾人啊!呜呜……”
平地一声雷,包括舒今越在内的所有人都被炸得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动了动发痒的脚趾头,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发现的。说实话,重生回来,她对母亲是有点怨愤,虽然上辈子她没多久就摔断腿卧病在床,后来又中风,对远方的她有心无力,可作为孩子,怎么会不想妈妈呢?
被队长一家为难的时候,被二流子尾随的时候,被其它知青针对的时候,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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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梦破碎的时候……甚至死前一刻,她都在想妈妈。
所以,带着气的她回来后并未将自己在乡下的事全盘说出,更别说残疾的事。每次洗脚都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躲在屋里,洗完立马穿上袜子,平时走路也很注意保持平衡……没想到还是瞒不过母亲的眼。
“怎……怎么回事?”舒文韵脸色苍白,她被吓傻了,一把拉住今越的手,“今越你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舒今越点头,又摇头。
意外发生在下乡后第二年。一直被针对的她,被队长分配大半夜去守牲口,那是腊月里最后一个雪夜,那天她发现圈里的奶牛少了一头,那是队上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和经济来源,要是出事她吃不了都得兜着走,她吓得去找白天管理牛圈的社员问。
偏那社员是队长的二叔,跟队长一家穿一条裤子的,一口咬定交接给她的时候没少,一定是她夜里睡觉把牛弄丢了,她有嘴说不清,又怕被处分,只能自己出去找。
雪夜,零下十几度的气温,棉衣里装的是稻草,孤身的少女……
就在那个雪夜里,害怕和雪盲交加,分不清东南西北,她走了太多的路,脚趾被冻伤也不知道,等回到生产队的时候,她的左脚小脚趾已经冻坏了。
跟小脚趾一起失去的,还有那晚痛苦的回忆。想不起来也挺好的,她时常这么安慰自己。
舒文韵连忙下炕,一把脱下她的左脚鞋袜,原本珠圆玉润,可爱又俏皮的小脚趾,已经没了。
她“哇”一声大哭出来。
今越其实不太记得那个雪夜发生的事了,只记得自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
只记得每到下雪的时候,脚趾就奇痒无比。
本来,她这也算因公致残,十级伤残按照规定可以享受残疾人待遇,每个月有津贴和粮食补助,可这些都被队长一家昧下了,一粒米没进她的嘴。
要不是趁机闹开,她这次连回来的机会都没有。
舒文明气得在炕桌上捶了一拳,“这群狗日的王八蛋,还他妈有王法吗!”难怪他上个月听人说,他们菜店另一个临时工的妹妹去了乡下,大着肚子回来,那些人就不把女知青当人看。
刘慧芳听得两眼泪汪汪,“傻孩子,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今越摇摇头,两辈子了,她不是没努力过,她尝试过写信,但那些信有没有寄出来她不知道。
赵婉秋哭得眼泪都流干了,“现在今越有困难你们愿意帮助,这恩情我们母女俩记着,等手边转过来一定会还你们。”
“阿姨别这么说,是我们对不住今越。”舒文明下炕,像一只无能狂怒的小公鸡,走了两圈后一阵风似的跑回自己屋里拿了个东西,“喏,我存折,上面是上班这几年所有的积蓄,全取出来,给今越。”
舒文韵也把自己那个拿出来,“这钱该我出,是我对不住今越。”
“省省吧,你还要嫁人,没嫁妆等着去婆家受气吧。”
“二哥别跟我争,不然我心里难受,都怪我……”
“行了行了,就你们会做好人是吧,我出一百二,以后哪年有钱哪年还。”舒文晏扭扭捏捏表完态,拉着刘慧芳就走。
12. 012
要是以前,赵婉秋多少会拦一下,但她已经后悔过一次了。
赵婉秋身世可怜,五六岁时被亲生父母扔在路边,被一户赵姓人家收养,可惜收养她的人也并非真心待她,只是把她当免费保姆养育下面的弟弟。十六岁那年因为弟弟偷吃鸡蛋却赖到她身上,被养父母当着同学面责骂,气性大的赵婉秋想不开去跳河,正好被从那儿经过的女校学生救下。
而那个女校学生就是文韵生母,她不但救下小婉秋,还告诉她要好好念书,要有一技之长,将来靠自己养活自己,还资助她考上专门的护士学校,承担了她几年学费。
护校没毕业,她跟着热血同学投身革命队伍,成为一名战地护士,大江南北的辗转,与这位资助她的姐姐失去联系,一直到解放后几年,她自己也结婚生女丧夫之后,经人介绍与鳏夫舒立农相亲,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他原来就是那位姐姐的丈夫。
姐姐已经病逝,留下三个孩子,最小的才四岁,以赵婉秋当时的条件本可以选择更好的再婚对象,但她带着报恩的心思,毅然决然当了这个后妈。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考量。
前婆家抢走房子,母女俩无家可归,而舒家有两间房,能为她们遮风避雨。
小今越需要一个性格温和,真心疼爱她的爸爸,舒立农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半路夫妻嘛,也没那么多情情爱爱,相互搀扶着就行,她不后悔自己的改嫁,只是在看见今越冻掉的小脚趾后,后悔当初同意舒文韵去接班。
她是报恩了,可是她的今越怎么办?
生怕今越又像三年前那样犯傻,她拉住闺女的手,赔偿该要,两百块算啥,要真论起来,两百块都只是个零头。
舒文韵看着今越,深深地鞠了个躬,“是我对不住你,本来赵阿姨的工作合该你去接班,都是我自私,才害得你……乡下绝不能再回去,工作就去我前天找的那个,实在不行我退出,你去区医院上班,另外这三年,本该你领的工资,我一分不少退还给你。”
众人震惊,不说她退出的话,就是三年工资,也是好大一笔钱。就连一开始叫得最欢的舒文晏,也没说话。
是的,赵阿姨压根不欠他们家。
今越依然没说话,她想看看,舒文韵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刚进去的时候,拿34块5的工资,一直到第三年才涨到41块5,一共上了38个月,按理来说该补你1409元工资,但我目前手里没这么多钱,赵阿姨也看到了,我存折上就只有280块,剩下的我给你写欠条,五年之内还清,可以吗?”
舒今越大为震惊,她怀疑自己的耳朵。
下一秒,她怀疑舒文韵在玩以退为进,可她的神情又不像。
她看起来是那么认真,那么诚恳,这么细致的数目肯定不是张口就来,而是刚才看见她脚趾的时候就想好了。
不仅老大老二,就连舒老师也被惊到了,这么大一笔钱,她居然主动认下了!
“今越先别拒绝,按照市面上的算法,我该分你一半工资,但你这三年受的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另一半工资你不要的话,我没办法原谅自己……钱可以再挣,但你的脚趾却是……呜呜……”
再也长不出来了。
一家子悲从中来。
是啊,再也长不出来了。舒文晏烦躁的抓了一把头发,忽然觉得自己和弟弟妹妹不是个东西。
舒老师把孩子们的神情看在眼里,既悲伤又欣慰,一拍炕桌,“对,该谁的,就是谁的,你们赵阿姨和今越压根不欠老舒家,更不欠你舒文韵!”
今越心头震动,她上辈子直到死也没让家人知道自己是个残疾人的事,这次母亲知道了,然后当众戳破,她什么都不用说不用做,就体会到了什么叫“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看来,她上辈子真是个小草包,死得不冤。
而她也第一次意识到,三姐这个人很矛盾,她身上似乎也有秘密?
不急,她会慢慢搞清楚的,欠条嘛,当然要收,傻子才跟钱过不去呢!
舒文韵把存折上的钱凑个整数300,抹掉零头,承诺剩下的1100在五年内还清,这可是巨款中的巨款!
舒老师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下,根据孩子们的存款和个人意愿,最终拍板定下:老大借120,老二借150,舒文韵出300不用还,他们老两口再出200,凑到770块,要是还不够,剩下的今越也不愿让他们出了。
反正她手里还有370,本来就是为此准备的。
舒立农经过这一晚仿佛老了十岁,叹口气,“我累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咱们就去刚你姐说的国营饭店,当服务员也不错。”
“探亲假到了也无妨,乡下可以暂时先不回去,刚你大哥走的时候说,他在医院和街道办都认识人,你的脚趾可以办个病情证明,先把假期延长几天。”
舒今越还真没想到这茬,这几天忙着工作的事,也是没往请病假上想。上辈子没办,是因为一下火车介绍信就被偷了,知青办天天上门撵人。
她刚躺进被窝就发现,脚的位置暖洋洋的,原来是舒文韵默默用医院装输液盐水的玻璃瓶给她灌了两个“暖水袋”。
这一夜,她睡了重生以来第一个踏实的大觉,舒文韵却睁眼到天明,无声的流了一晚的泪,第二天早上起来,枕头是湿的。
不过,她悄无声息的,今越也不知道。
今越一想到就要有工作了,整个人就容光焕发,赵婉秋的眼睛虽然肿得像两个大核桃,但精神状态也非常不错,把八百块钱点了又点,再三确认一分不少,揣进买菜的提兜里,用一个洋葱两个土豆和一颗大白菜压上,这才出门。
舒文韵今天的班错不开,提前把同学家地址给了她们,母女俩照着找过去。
一路上,赵婉秋都在演练说辞,首要的就是客气、礼貌,为了表示诚意,她原本还打算买两斤鸡蛋带上呢,被今越拦住了。
本来这就是单纯的交易关系,有那鸡蛋自家吃不香吗,干嘛送人。
“咱们胡同3号院的牛大妈你还记得不,她家闺女就是在国营饭店当服务员,可把她牛的,以后咱今越也当服务员,哼!”
“你好好干,争取一个月内把大师傅的拿手好菜学到手,半年后你也升个大师傅当当,明年这时候说不定就能当经理了。”
舒今越满头黑线,她妈这人,除了脾气爆,还有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别不当回事,我现在就特后悔,那些年但凡有点上进心,也不至于这次一个能帮上忙的人脉都没有。”
“啊对对对,以妈的上进心,现在怎么着也是个副院长。”
赵婉秋脸一垮,“臭丫头你故意的吧?”
正说着,门开了,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后,“你们就是我闺女同学的妹妹吧?”
“黄阿姨您好,叫我小舒就行。”
黄阿姨脸色黄黄的,整个人透着疲惫和防备,左眼整个眼圈成青黑色,仿佛大熊猫的眼睛。
“阿姨您怎么了?”
黄阿姨摸了摸脸上,神色闪过一丝不自在,“昨晚没睡好,你们确定要这工作吗?”
“要要要,妹子我们要,你就当帮个忙,可怜可怜我这闺女。”赵婉秋瞅着周围没人,就想把提兜塞过去。
今越却没说话,她觉得不对劲。
黄阿姨的熊猫眼可不是什么没睡好导致的,很像是被人揍的,她眼尖,看见她脖子和手腕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青紫,这样的伤痕她在乡下见过,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出现在已婚妇女的身上。
刚开始,她还天真热情,情绪激愤的劝人离婚,可没几天小两口一和好,她反倒成了罪人,所以她并不打算多管黄阿姨的闲事。
“你们真要的话,就一口价,九百块吧。”黄阿姨回头看了屋里一眼,小声说,“现在就能带你们去食堂办。”
赵婉秋大惊,“不是说好八百吗,咋变九百了?!”
一百块,是多少人家一年的收入,这姓黄的一家说话不算话!
舒今越一把挽住还想理论的赵婉秋,“妈,咱先回家跟爸商量商量吧。”
赵婉秋犹豫,现在走了,万一人家转头卖给别人了怎么办,像农药厂那边,他们只是去晚一会儿就被人抢了先……可九百块,当真是天价。
举全家之力才凑出八百块,九百已经超出他们能力范围太多。
“八百五,八百五成了吧,赶紧的,现在就能去交接。”见今越不愿,黄阿姨似乎是更着急了。
赵婉秋一听有戏啊,这要是再磨磨,说不定还能再砍点,她刚想说话,今越就捏了捏她的胳膊。
赵婉秋立马也警醒过来,一口气能让五十块,她刚被冲昏了头脑还高兴,可反过来想,能让她让这么多的原因是什么?谁会傻了吧唧跟钱过不去?
“对对,我们先回去跟老头子商量商量。”
眼看她们转头就走,黄阿姨着急,“那八百就八百,走,现在就带你们过去。”
好吧,赵婉秋的脚又不会动了。
今越更觉得有猫腻,几乎是拽着她就跑。直到跑出去三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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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婉秋还在惋惜,“这工作肯定多的是人盯着,咱们现在一走,会不会就……”
“既然盯的人太多,她这价格还能一让再让,妈不觉得可疑吗?”
赵婉秋想不通有啥可疑的,这么大的事还能像跟农民买菜似的砍砍价,这多大的便宜啊。
舒今越不知道原因,但肯定不会轻易把钱拿出去,把赵婉秋送回家,让舒老师盯着她别乱跑,自己直奔区医院,她得找舒文韵再问问。
虽说姐妹俩小心思不少,但她相信,舒文韵昨晚的愧疚是真心的,不至于前脚刚把自己所有积蓄拿出来补偿她,后脚就给她挖个坑。
现在的区医院还没细化分科,只笼统的分为内外两科,舒文韵顶了赵婉秋的班,在内科当护士,每天累得像头牛,再漂亮的女人一个星期值两个大夜班,也是憔悴的。
昨晚又没睡,舒文韵整个人蔫了吧唧的,正顶着黑眼圈配针水,一听今越说黄阿姨的事,立马发现不对劲,“你们先没给钱是明智的,我去打听打听。”
配完针水,核对再三,把该打的都打完,她连忙跟领导临时请一个小时的假,带着今越就直奔自来水厂。
她同学在自来水厂上班,不过她没直接去找那名黄姓同学,而是去找另一名张同学,他俩是发小,父亲同在自来水厂,母亲又都在国营饭店,只是在不同的门市部,对黄家的情况应该是最了解的。
班花来找,张同学简直受宠若惊,即使是上班时间被人叫出来一点也不生气,花里胡哨说了一堆奉承话,舒今越听得鸡皮疙瘩都快掉一身。
舒文韵耐心地听了会儿,“今天来找老同学也是有事相求,听说你妈妈的工作能转,我们来问问。”
张同学一愣,“我妈的工作要留给我妹,不转啊,你们是不是听错了?”
“没听错,说跟我是同学,父亲在自来水厂,母亲在国营饭店,我寻思着咱们班不就只有你满足这条件嘛。”
张同学哈哈笑起来,“你忘了还有黄梅啊,她们家也是……哦对,黄阿姨身体不好,听我妈说是病退了,你说的应该是他们家,不过——”
黄梅就是舒文韵那同学。
舒文韵瞬间紧张起来,但她面上依然淡淡的,“难道他们家的工作不能接吗?”
“嗐,也就是咱俩老同学,要别的人我才不会多管闲事呢。”
原来,黄家这工作还真不好接,因为那两口子一直以来闹分歧,因着没有儿子,男人是典型的把侄子当儿子养,盼着将来侄子给他摔盆捧灵的,所以想把工作留给自己侄子,黄阿姨呢,想把工作卖一份钱,到时候好给闺女做嫁妆,偏偏谁也说服不了谁,最近为这事还经常干架。
这还不是最棘手的——
黄家男人喝点酒就爱动手,以前在厂里因为酒后打架差点被开除,有一次直接把同事打骨折,赔了老大一笔钱。
这样的暴力分子,不光打老婆打闺女还打同事,而且是往死里打那种,舒今越还真不敢跟他扯上关系,不说他扬起拳头揍你一顿,就他三天两头上单位闹事,这班也上不了。
况且背后还牵扯到虎视眈眈的侄子一家,这年头夺人工作犹如杀人父母。事情要是闹大了,来个鸡飞蛋打,舒家这一家子老实人都没处说理去!
从水厂离开后,舒今越沉默。
“今越,你别着急,我再问问其他人,我绝不会再让你回乡下,我保证。”舒文韵拍拍她肩膀,想说点安慰的话,又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显得无力,她只能在心里默默下决心,一定要把工作的事给她落实。
“没事,姐你先回单位上班吧,我自己走回去。”区医院到柳叶胡同走路也就二十来分钟,这对于走惯山路的人来说都不算远。
明明是转了几手的“过期”信息,或者是被人掐头去尾的,传到舒家人耳朵里却是天大的好消息……这时候就体现出人脉的重要性来了。
要不是今天多了个心眼,她们就要掉进坑里,闹不好八百块钱都白瞎了。
今越心里闷闷的,总这么被动不行,以后还是得多认识些朋友。
想着,走到大院门口,忽然听见有人大喊“找医生”,有人说去机械厂卫生室找,有的说机械厂的技术不行,不如借辆板车,把人拉到区医院去,有的又说来不及了。
“哎哟,今越回来得正好,你妈呢?”
赵婉秋当了多年护士,大院里谁家生病,或有点紧急情况,她都能帮上忙,人缘不错。
赵大妈看她身后也没跟着赵婉秋,遗憾地说:“后院你李大妈喝农药了,你妈要是在就好了,说不定能有办法。”
13. 013
舒今越不带犹豫,连忙往后院走,虽然从小就不喜欢李大妈,但终究是一条人命,喝农药自杀在乡下比城里多,一旦救治不及时都会死人。
毫不谦虚的说,在抢救农药中毒这件事上,她比很多大三甲的专家都有经验。
“你李大妈这……嗐,也是自个儿作的。”
原来,前几天她跟儿媳妇闹架,居然还动手打了人家,儿媳妇气不过就跑回娘家了,小李下班才知道,紧赶慢赶去丈人家赔礼道歉接人。
而这一次,小李媳妇是铁了心要离婚,娘家那边也支持,当场差点把小李押去民政局办手续,是小李每天不断上门,好话说尽,最后都跪下认错了,今儿才把人接回家。
“这李大妈也是,回来就好好过吧,她偏不,刚回来又跟人闹,还说她儿子只跪天跪地跪他老子,老丈人算个屁,要去找儿媳妇一家算账,这才又闹起来。”
“你小李哥倒是硬气,冲她发火了,说她再闹就分家,这话街坊们都听见了,她这面子下不去,一时想不开,就……”喝农药了。
独子还要分家,这在以能生儿子自居的李大妈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等发现的时候,她嘴巴正咕噜咕噜往外吐白沫子,旁边还有一个空了的农药瓶子,也不知道她不种地上哪儿买的农药。”
说话间,舒今越来到后院李家门口,小李哥正抱头痛哭,李大妈躺在一床破草席上,双眼紧闭,脸色青灰,口吐白沫。
她没吱声,捡起那个农药瓶子看了看,又闻了闻,浓烈的农药味,冲得她头皮发麻。
“等区医院的医生怕是来不及,现在最要紧的是抢救,这农药是酸性的,咱们先帮大妈解毒吧。”
“怎么个解毒法?”小李哥哭红了眼,“今越你妈是不是会急救,快把她找来给我妈看看。”
“不用,这病我会,我在乡下治过。”这几天舒老师已经把她会看病的事传扬得人尽皆知,但大家都不信,只当他是王婆卖瓜,毕竟今越是柳叶胡同有名的小草包嘛。
小李哥显然也是想到这茬,不敢拿老妈生命开玩笑。
倒是赵大妈不想她难堪,“农药中毒还能扎针吗?喝中药应该来不及吧。”
如果今越顺着话头说喝中药来不及,那就不是她笨,而是喝农药特殊,她爸也不算吹牛。
可今越没接,反倒是其他人说:“我看悬,咱们厂里的医生够厉害了吧,高血压心脏病和咳嗽,扎几针保管你好,可也没听说能靠扎针抢救喝农药的。”
“哎哟,你们看李大妈都没气儿了,就是仙丹喂下去也没用吧。”
……
大家都有点好奇,今越打算怎么抢救李大妈,有跟舒家不对付的人家,还故意怂恿两句,让她快试试。
“刚才你说啥酸性的来着?”后院的小刘哥却似乎听出点门道来,“你说啥酸性?”
“你们看,农药瓶子上写着主要成分是硫酸铜,这不就是酸性的吗?咱们用碱性的东西给大妈解毒就行。”
“那用苏打粉?我家刚好有,我去拿!”
“诶诶别,苏打粉不催吐啊,咱们得用既是碱性,又能催吐的东西……”
有人反应快,“灌粪水?”
小刘哥一拍巴掌:“妙啊!难怪我听我奶以前说,灌粪水能解毒,原来是这个原理!”
有个半大男娃就跳起来:“我去舀大粪!粪瓢我家有!”这可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平时就总被李大妈叨叨,烦死她了。
“公共厕所里舀!”
“多舀点儿!”
“也不知道冻上没?”
“那要不,来热乎的?”
众人表情扭曲,正在“口吐白沫”的李大妈嘴角抽抽。
有人看见这微小的变化,连忙大喊:“哎呀,醒啦醒啦,李大妈醒啦!”
李大妈只得咬牙睁开眼睛,她知道大院里这些小子一肚子坏水呢,她要是再迟一秒钟,说不定就真要被灌热乎的了!
“我……没……事……”气若游丝。
“哎哟喂李大妈,你嘴里咋还冒泡呢,这么多泡泡!”
有人嗅了嗅鼻子,“咋一股肥皂味儿?”
众人:“……”敢情是从哪儿弄来个农药瓶子,含一嘴的肥皂水啊。
小李哥就是再笨也知道,今儿又是他妈作妖了!气得他脸红脖子粗,立即就要去请舅公和家族里的长辈,当场分家。
众人更不愿走了,闹分家又是一场大戏,正好听听老李家有多少家底儿不是?以前老李头活着的时候肯定攒下不少钱了,这几年五个女儿又紧着帮扶,存款说不定都能有一两千啦!
舒今越没有再看,经过这场闹剧,低落的心情好了不少,她转身往前院走,刚走到石榴树下,忽然看见自家门口站着个人。
那人大冷天只穿着一件灰色毛线衣,下面是洗得半旧的军装裤,但个子却很高。
“今越赶紧的,这是你徐叔叔。”赵婉秋从屋里出来。
舒今越当然记得,这是徐思齐的小叔,看着是严厉,但实际年龄也就比自己大几岁,她叫不出这声“叔叔”。
徐端的目光在她眉眼间略过,温和地点点头。
“麻烦你徐叔叔,怪不好意思的,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在家里吃吧?”赵婉秋系上围裙,她今天也是被黄家的事气疯了,病急乱投医找到了徐家去,不巧徐平两口子不在,刚走到金鱼胡同口遇上从外头回来的徐端。
徐端见她脸色苍白,走路头重脚轻,多嘴问了一声才知道是来找大哥大嫂的,再一听她姓赵,知道她是苏立民的妻子,连忙亲自把人送到家。
今越连忙问她现在还有没有不舒服,要是不愿去医院的话,她可以把脉看看。
赵婉秋自然也不信她会把脉,中医前面加个“老”字那是有道理的,但当着外人的面,她也不扫她面子,只说好多了,要去和面给徐端包饺子。
“不必客气。”徐端把面前那杯水喝完,“会看病?”
后一句是问舒今越。
今越于是又把在乡下学中医的事说了一遍,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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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地听着,她感觉自己像被教导主任抽中被当众背课文一样,心跳加速,手心出汗。
“后面农药中毒,是你抢救的?”
刚才闹那么大动静,他肯定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今越感觉“抢救”两个字让她面皮发烫。
“也不算,就……就是……”这哪里是中医急救手段啊,这是对付无赖的招数。
少女没什么血色的皮肤变成了粉红色,他又想起那天在公园门口看见那副瘦弱颤抖的肩膀。
“好好学,争取走专业技术路线。”男人轻咳一声,又自己倒了一杯温开水。
“今越这孩子,傻站着干嘛,也不知道给你徐叔叔倒水。”赵婉秋嗔怪一声,被这么一打岔,心里的郁结仿佛也散了不少。
徐端并未久留,也没跟她们吃饭,闲聊几句就离开了,只剩母女俩看着彼此叹气。
“妈,要是我最终还是去了乡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赵婉秋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胡说啥,我不会让你去的。”
今越倒是冷静,“我只是说假如。”
“不行,我不答应,一件都不会答应。”昨晚,今越还是说了自己在乡下的事,被队长为难的事也瞒不住了。
“咱们就是……就是……也不许你再去。”想到那个漫长的雪夜,赵婉秋心痛到无法呼吸,她不敢想象今越是怎么从茫茫雪海中拖着冻僵的身体回到知青点,“你说你怎么那么大的胆子,不就一头牛嘛,丢了就丢了,他们爱处分处分,你一小姑娘大半夜的去找,要是遇上坏人,遇到野狼……”
要是现在的舒今越肯定不会冒这个险,但那年她太小了,十七岁的小女孩太害怕那家人的积威,就像大人想不通为什么在小孩眼里,忘戴红领巾就跟天塌了一样。
“我算胆子小的,胆子大的,有四个都跑了。”
“跑?”
当年就在她出事前几个月的夏天,同一个知青点另外四名男知青,也是十六七岁的小知青,受不了艰苦的条件和队长一家的盘剥,悄悄在夜里跑了。
为了躲避检查,他们一路翻山越岭,以为只要回到自己家乡,回到城里就好了,可惜一人失足掉下山崖,一人被毒蛇咬伤,还有一人走散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星期之后,只有一个人被山上的牧民救下。
当时这事闹得挺大,但队长家宗族势力太强大,对上打点关系,对下迫使幸存者将责任推卸到另外两名死者身上,说是他们自己吃不了苦怂恿大家逃跑,当地为了降低影响也选择息事宁人,没有彻查。
这么大的事他们都能“压”下去,这对热血又单纯的舒今越的打击可谓是颠覆性的,其他人亦然。
不过,她知道,除了幸存者,当初失踪那人其实还活着。
上辈子她死后,那位扳倒队长一家的大人物,就是找出了这个关键证人指认,联动媒体,才揭开十几年前的冤案,彻底点燃拔除百年大族黑恶势力的导火线。
要是能提前认识那位大人物就好了,今越想。
14.014
第二天,舒今越依然起个大早。
赵婉秋昨天又惊又怒之下,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着,今越想让她多睡会儿,就主动提出帮忙做早饭。
她其实不太会做饭,小时候赵婉秋经常值夜班,舒老师不让她和舒文韵碰凉水,家里的饭都是他做。后来去了乡下,一开始同一批小知青会搭伙,把粮食放一起大家一起吃,后来总有人吃的多有人吃的少,容易闹矛盾,拆伙之后愈发没那么多粮食和菜供她提升技术,今越的“手艺”仅限于能把饭弄熟,菜来个乱七八糟一锅炖就行。
她学着赵婉秋平时的样子,在炉子上熬一锅糙米粥,往里切几块南瓜,狠狠心用白水煮了五个鸡蛋。
这几个鸡蛋是今越回来那天舒老师买的,结果家里一直舍不得吃,只偶尔在做疙瘩汤的时候往里打一个,搅出点蛋花就香得不得了。
“哟呵,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舒文明看着五个白净净的鸡蛋,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二哥快刷牙去。”今越将糙米粥端到灶台上,就着炉子里的火,又用蒜泥炒了个白菜丝。
她技术实在不咋地,仅限于把白菜炒熟,但她舍得放油,只要有油水,就是炒块抹布也好吃。
这不,舒文明和舒文韵吃着都竖大拇指,“今越做的真好吃。”
吃完饭,推辞不过,他俩一人揣了个热乎乎的鸡蛋出门,舒老师和赵婉秋都说不吃,硬要把他们的鸡蛋让给今越。
“你们要是不吃,那我也不吃。”
“这孩子,你缺营养,我们一把老骨头,不用补。”
今越才不听,既然大家都为她的事倾囊相助,那她也想掏腰包给家里改善一下伙食。
“我那天从建设大桥下过的时候,看见村里来卖鸡蛋的,只要三毛一斤。”
赵婉秋挑眉,“咱们在副食品商店买的,二毛八还要票。”城里工人家庭为了吃个鸡蛋那真是既花钱又要票。
“那我晚上去买两斤吧,给今越补补营养。”舒老师自告奋勇,他可不能让舒文明去,万一被抓到后果很严重,他一糟老头子,没啥怕的。
今越这才想起自己还有奶粉票呢,想着尽快去买点奶粉回来,他们愿意喝就大家一起喝,不愿她就自己喝。
她实在是太缺营养了,皮肤看起来很白,却是病态的寡白,典型的贫血貌。气血不足,怎么可能来例假,头发怎么可能长得好嘛,唉!
能喝新鲜牛奶肯定是最好的,可牛奶票也不好弄,奶粉先顶一段时间吧,等她把营养补充上来再说。
刚把锅碗洗刷好,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问:“这里是舒文韵家吗?”
“是,我是舒文韵的妹妹,请问同志你是……”
来人推着一辆旧自行车,长着一双丹凤眼,“我叫黄梅。”
今越不由得想起那个熊猫眼的黄阿姨,“黄梅姐你好。”
“你就是舒今越吧,你姐姐文韵跟我说过,工作的事对不住,我家里人意见不统一,也不能坑你们,你们还是找找别的吧。”她很大方地解释了原因,还道歉,甚至递过来半斤红皮花生,以表歉意。
花生啊,那可是非常稀罕的东西!
尤其年前,家家户户都想准备点,前几天舒老师还说要跟谁匀点,留着除夕夜下酒呢。
今越没想到她做事这么敞亮,昨天才出的事,今天就上门赔礼道歉。
“不用,黄梅姐太客气了,你们家里的困难我们理解,花生就不用了。”
黄梅还要再塞,今越怕不小心弄撒,只得勉强接着,谁知她立马转身就要跑。
“诶等等!”
“你留着补身体吧,我走了。”
“不是,我要说的事跟黄阿姨有关。”
黄梅立马停下,“我妈昨天对不住,她不是故意的,她也是为了我,你们别放心上。”
因为是女孩子,她打小就不受重视,更因为母亲生她伤了身子骨,她就是父亲那一方亲戚的眼中钉。本来父亲在自来水厂的工作是要留给他侄子的,还是她想法子先给弄到手,谁想到他们转头就惦记上母亲的。
“不是,我要说的是,黄阿姨最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昨天舒今越虽然没说什么,但事后仔细回想,黄阿姨的脸色似乎过分的黄了。
“哦,你是说我妈皮肤发黄吗?去年我也发现了,以为是肝不好,带她去医院检查过,但医生说一切正常,估摸着是营养不良导致的气色不好。”
今越摇头,不是肝的问题,她昨天就观察过,黄阿姨只是面色发黄,但眼睛和手掌都不黄。这样的情况去检查确实查不出什么,这年头营养不良的人那么多,真把它当病治的却没几个。
“不是肝的问题,黄阿姨的妇科应该不太好。”
皮肤黄和妇科还能有关系?黄梅心里嘀咕,文韵这妹妹是不是有点不着调,但想到什么,黄梅忽然正色,走近两步,小声说:“对,我妈这方面一直不太好。”
“她平时是不是白带特别多?”
“你怎么知道?”黄梅脸红红的,未婚小姑娘还是害羞的,“还真是,我妈平时的白带很多,像尿一样,一天换三四次内.裤都不干净……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妈不讲究,其实她每天都会洗的。”
今越点点头,她那天就看出来了,黄阿姨虽然面色不好,但头发干净整洁,指甲修剪整齐,指甲缝里也很干净,不像是邋遢的人。而这样讲究的每天清洗的人,一天还需要换三四次内裤,说明她的白带已经多到一定程度了。
“她平时是不是经常感觉没力气,胃口不好,还老是一吃饱就想睡觉?”
“啊对,还真是,小舒同志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乡下学过几年中医,黄阿姨这是脾虚,还是稍微注意些,不然……”今越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妈这是老毛病了,她觉得丢脸,不愿上医院。”即使是找女医生看,也羞于启齿。
在石兰省民间,白带是“脏东西”。
好吧,那还是要说,今越斟酌一下,“黄梅姐,你跟我进来一下。”
接下来要说的事更加隐私,她可不想再被谁听墙角,到时候传出去影响人黄阿姨的名声。
“那我就直说了,黄阿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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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上厕所的时候,是不是会有肉球掉出来,每次上完厕所要很费劲才能再塞回去?”
黄梅脸一白,虽然不太懂,但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她从没跟我说过,这是不是肚子里面的东西掉出来呀?是肠子吗?”
今越苦笑,这年头的生理卫生常识普及还是不够,啥“肚子里的东西”和“肠子”,那明明是阴.道啊!
“这叫阴.道脱垂,而且是比较严重的程度,你回去问问阿姨,要是有的话赶紧带她去医院看看。”虽说没啥生命危险,但也严重影响生活和心态啊,每次上厕所都塞回去,没多久又掉出来,换谁受得了?
而且很容易感染,女性生殖道本就特殊,长时间反复感染,也有诱发肿瘤、癌变的风险。
黄梅连忙点头,“好,我现在就回去问问,今天正好我休息。”
他们自来水厂也有夜班,她现在就是刚下夜班,回了趟家就赶过来了。
今越其实还有个疑惑,“如果阿姨真有这个情况,你最好问一下,她以前是不是月子没做好。”
按理来说,这个病是多产妇女才易得,农村里生过五六七八个孩子,天天干体力活的她确实见过,但黄阿姨只生过一个孩子,又在饭店当服务员,不是重体力劳动者,即使不幸脱垂,也不该这么严重。
***
虽然工作的事还没着落,但舒今越心情开朗不少,看着花生开始琢磨做啥好吃的。
嗯,当然是指挥赵婉秋做,她真没那能力。
做阿飘的时候,她也挺喜欢刷美食博主的,看见一颗颗饱满红润的花生,她就想到了——酒鬼花生。
“哎哟喂小祖宗,花生还要去皮?好好好我知道,先煮一下是吧,这个我懂。”
“这么多清油下去,都够我炒一个月的菜喽,还要放这么多花椒辣椒,吃完嘴巴不能要了吧?”
“盐巴,味精,白糖,哎哟喂,你就可着劲的造吧,这家……”
“行了行了,今越爱吃你就给她做,少叨叨两句。”舒老师背着手,站在厨房门口吸鼻子。
嗯,香,真香!
他平时除了看书练字下象棋,也就好口小酒,不拘啥酒,要是有几粒花生米,能美死他。
很快,在今越“多点再多点”的指挥下,一碗麻辣鲜香,好吃到舔指头的酒鬼花生就出锅了。
不过,刚出锅的花生有点软,还会烫牙齿,要等几分钟,温度下去之后,才会变得嘎嘣脆。
父女俩像两只馋猫似的,等不及先吃了两粒,“嗯香!”
“谁说有钱买不来快乐,我不信。”今越边吃边感慨,觉得此刻的人生真是完美。
等把留城的事落实,她应该是世界上最快乐的舒今越了吧!
“今越赶紧的,知青办带人来了。”赵大妈跑得气喘吁吁,“快,快去我家躲躲。”
舒今越回来好几天,早过了探亲假的期限,知青办前几天也来催过,大家都知道,可那只是来一名小干事,问几句情况就走,今天居然来了七八个,还有好几个是穿干部装的中年人。
大事不妙!
15.015
舒今越脑海里还没想出应对的策略,大门口已经闹哄起来。
“这里就是舒今越同志家。”
“他们家住在6号房,对,就是这边的东厢房。”
“老舒,你家今越在家吧?”街道办的刘干事咧着张大嘴,主动跟舒立农搭话,“你家今越可真不好找,一级级找下来,昨儿是直接找到她插队的地方,才把姓名和家庭住址找出来。”
要单说刘干事是谁舒今越不知道,但要说起他儿子刘东,那可是差点成了她姐夫的人,怎么会不认识呢。
要知道,自从刘东和舒文韵分手后,刘家和舒家已经闹僵了,平时见面都不带正眼瞧人的,今儿刘干事居然这么热情这么主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亲家公呢。
“老舒你真是深藏不露啊,你家今越出息喽!”
舒立农白着一张脸,没反应过来,想说你们不是来……来来抓今越的?
赵婉秋将闺女藏在身后,“啥,啥出息了?你们说的是今越?”
“可不是,要不是市里杨副主任说要找你们家今越,我们就住一个街道还被蒙鼓里呢。”说着,刘干事这才介绍那位被众星拱月的大背头领导。
杨正康冲着舒家人客气的点点头,简单的介绍了自己身份,“小舒同志不认识我,但应该对家母有点印象,她带我大姨来省城看病时,曾与你同乘一趟车。”
舒今越一听老姐俩,看病,立马想起来,应该就是当时火车上给自己馒头的大娘。
“是这样的,当时我母亲说你曾提醒她去看病,对吗?”
见今越点头,他继续问:“不知道能否告知一下,你是出于什么依据,提醒家母去看病的?”
毕竟,在这个年代,更年期出现一些症状,压根不算病,忍过那两年就好了。
还是那句话,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就因为看他母亲脸色比一般人红润,居然联系到会生怪病,这无论在西医还是中医,都像胡说八道。
可偏偏,还真就发生了——
“不瞒你说,我母亲现在确实是生了怪病。”
这几天他一面寻找舒今越,一面四处寻访名医,同时积极安排杨母转院。目前杨母已经转到省医院,打喷嚏的情况依然没有缓解,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开始达到呼吸困难、必须吸氧的程度,医院甚至给下了病危通知。
“我当时看老太太的面色,不像是正常的红润,倒是中医里说的‘颧红如妆’,这是阴虚内热的表现,联系老太太年纪所处的生理阶段,虽然没把脉,但八.九不离十就是肝肾阴虚。”
杨正康点头,这个道理他找的中医里,十个有七个都是这么说,证明这是共识,应该没错。
可这跟打喷嚏有什么关系?
他找的中医里,剩下三个没说肝肾阴虚,而是阳虚。因为他们认为阳气卫外,阳虚就会打喷嚏,这是教科书上说的道理,但凡是学过中医的也该知道。
这下好了,同是中医,有的说阳虚,有的说阴虚,偏偏这又是完全相反的两个诊断,他该信谁?一旦采信其中一方,治疗方法就完全背道而驰。
今越见他神色变换,却没继续说理论,而是问:“杨老太太的怪病,其实有一段时间了吧?”
“对,一开始家母以为是着凉,没放心上,直到后来喷嚏停不下来,这才以为是感冒,吃了不少感冒药。”
“不是感冒,吃感冒药自然没用。”今越淡淡的,她那天晚上就发现杨母的不对劲了,可对方并未给她细说的机会,夜里对方又提前下车,她没亲眼见她发病的过程,不然也不至于耽搁到现在。
“老太太打喷嚏的时间,应该是在清晨开始,太阳出来之后自止,对吗?”
杨正康一愣,他还没说呢,她居然就知道了?
“因为后半夜为阴中之阳,太阳出来时又正属阳升之时,阴阳相交,正邪斗争自然是最激烈的时候。”
周围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刘干事下意识就想说这不搞封建迷信嘛,要是前两年这种话是要被人抓住把柄的。可一看杨副主任都没说话,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他又忍住了。
杨副主任是干啥的,就是专门抓这个斗争工作的。
舒今越不是“不小心”,她在试探杨正康。
杨正康不知是没看出她的试探,还是心系老母,转而追问:“西医全身上下都检查过,排除了感染和过敏性疾病,也没有肺部和鼻咽的局部病变,但不知道为何家母的情况会越治越严重,昨晚还给下了病危通知?”
嚯!
病危通知!
围观群众都吓了一跳,一开始都当故事看,不就打喷嚏嘛,哪有打喷嚏还把自个儿打成病危的?
今越也没想到,老太太的病情进展居然如此之快。但她面上不显,“是因为老太太呼吸困难,胸闷,需要吸氧吗?”
杨正康点点头。
“肝肾阴虚本来确实跟打喷嚏无关,很多人都知道呼吸道上的问题,应该往肺上考虑,中医也说肺开窍于鼻,打喷嚏确实是肺气虚的表现,但中医还有个理念叫子盗母气。”
肾为肺之子,子虚则需要母更努力的去补养子,最终病变不再局限于肾虚,而是累及肺气。
杨正康被什么子啊母的绕得头晕,心里有种感觉,她不仅能准确无误说中母亲的病症,还把这么深奥晦涩的理论知识信手拈来,肚子里应该是有点东西的。
连忙问:“依小舒同志的意思,家母这是更年期症状不重视,引起的怪病打喷嚏?”
今越点头,对外行来说,也能这么理解。
杨正康再次点头,“难怪,难怪。”
“我记得我们请的几位中医里,也有人大胆尝试,说可能是肺气虚,用了很多补益肺气的药物,喷嚏却依然止不住,原来是没找对真正的病位。”
今越心内叹息,肝肾阴虚和肺气虚,单独拎出一个大家都知道,可子盗母气却没多少人知道,见肺虚一味的只知道补肺,却不去深究肺虚的原因,这不就是填鸭式的治法吗?能有用才怪。
本来一个打喷嚏不算疑难杂症,可以前那些传统学经典出身的老中医都被杨主任这类人整牛棚去了,后继无人,剩下的都是些经典基础不行的年轻中医,甚至是半路出家西学中的。
这类人的思维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机械的见虚补虚。
“老太太的病,其实也不复杂,只需要吃点六味地黄丸和……”
今越话未说完,刘干事就“噗嗤”一声笑出来,“今越你这孩子,胡说啥,哪有给老太太吃这玩意儿的。”
今越看着他才好笑,怎么一说六味地黄丸就跟阳.痿早.泄挂钩似的,民间对中成药的误解,就是这类人宣扬出去的。
倒是杨正康,刚才听了她的一番话,知道自己一开始小瞧人了,瞪刘干事一眼,“小舒同志你说,我这就去准备。”
今越说了两个补肺气的成药,配上六味地黄丸,吃起来也方便,易于坚持。
不过,杨正康犹豫一下,还是觉得不稳妥,“药我会买,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小舒同志能不能去给家母把把脉?”
舒今越当然不会拒绝,不过去之前她得先说好,自己目前只是农村赤脚大夫,还不具备在城里行医的资质。
“小舒同志放心,你的情况我已了解,你在乡下三年为农村基层卫生事业做出的贡献,实在是令人敬佩,今日请你去为家母诊脉也是我自愿的,出任何问题由我个人承担。”
查到插队所在地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舒今越这三年明面上的经历调查了个大概,知道她治病救人确有其事,不然怎么可能什么人都往母亲跟前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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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治愈,我会安排卫生局给你发证,特事特办嘛。”
今越心头一跳,来了来了!
她要的就是他当众说出这句话,有了这句话,她以后行医就没了后顾之忧。
***
舒老师和赵婉秋不放心,跟着今越上医院。
老两口坐在那辆黑亮亮的小轿车上,以另一种高度看曾经的街坊邻居时,心情也是相当复杂,“今越,人都找来了不去不行,但去了你就找个借口说不会治,咱不蹚这浑水,啊。”
“对,听你妈的,咱惹不起。”
今越不想他们担心,跟着点头,其实她还真不怕,杨老太太的病情都不算疑难杂症,之所以久治不愈,单纯是没遇到好的中医大夫。
她现在想的是,要不要把握这个机会,再进一步,给自己谋条出路。
杨正康无疑是他们家目前能接触到的“天花板”人物,在他面前,从不正眼看他们的刘东爸都能腆着脸攀交情,就连平时基本不露面的街道办主任,居然也给舒老师传了一根纸烟。
她大胆地想,要是自己能治好杨老太太,是不是就能趁机向杨正康提一下工作的事?她要求不高,哪怕是农药厂她都愿意去,先留下来再慢慢想办法转到医疗上来。
想着,几人来到省医院,赵婉秋终究是高年资护士,看见一堆白大褂这个主任那个院长的也不怵,舒老师却是紧张得直咽口水,硬生生逼着自己挡在今越前面。
“小姑娘,你来了。”杨老太太靠坐在床头,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而就在看见她的一瞬间,今越终于明白为什么别的中医拿不准她的病情了,她现在的脸色苍白得可怕,颧骨上的潮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要是不仔细的人,还会把她当阳虚证看。
而一旦诊断为阳虚,用了补火助阳的药物,无疑是给火.药桶里扔火柴。
她什么都没说,简单聊了两句,坐在床旁,捉起老太太的左手,凝神把脉。
总体来说,脉象与杨正康口述的症状基本吻合,自己的诊断没错,但丸剂的效果来得慢,亲眼见着老太太病到这个程度,她等不及,直接给开了个六味地黄汤与补肺汤的合方,又随症加减几味药,让杨家人赶紧抓来吃了看。
***
一直到走出省医院大门,赵婉秋才敢大口喘气,“吓死个人,这些人可不是……”
“慎言。”舒老师紧绷的面皮也放松下来,“今越有几分把握?”
“十分。”
“这么确定?”
今越胡编,说自己在乡下遇到过一模一样的病情,反正老两口不懂,好忽悠。
回到柳叶胡同,整个十六号院都在议论舒家来了大领导,舒今越被大领导请去省医院给人看病的事。
“舒老师说今越会看病,我还以为他吹牛呢。”
“可不是,今越那种小草包,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今儿去看的可不是普通感冒,是很多大专家都看不好的怪病!”
“你们还真别说,昨儿给李大妈解农药毒那招就是她提出来的,说不定真会呢。”
“拉倒吧,那也就是李大妈喝的肥皂水,要真喝农药,我看她也没办法。”
“中医讲究个祖传,老舒家老赵家晚上数三代都没会这个的,她顶多就是在乡下学了几招,现学现卖罢了,你们还当真?”
“……”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一家三口回到大门口,大家齐齐打住,赵大妈忙问那位大领导的老妈情况怎么样,严不严重,其他看热闹的则是让今越帮忙看看,这个说我头疼,那个说我拉肚子,都让今越给说说是什么病,要吃什么药。
总之,还是看热闹的多,信的少。
不过没关系,今越知道,最多三天,杨老太太那边肯定会有消息……
16.016
果然,汤药的效果就是比丸药来得快,第二天中午,今越家刚吃过中饭,杨正康就亲自找上门来。
“小舒同志,好消息啊,好消息!”
“我母亲昨天刚喝了三次你的药,今早喷嚏就没怎么打了,只偶尔还冒出两声,刚中午还说想吃馒头,她都好几天吃不下一口东西了。”
再稳重的人,此时也忍不住激动,“我真是后悔啊,早该听她老人家的,早早来找你,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今越笑笑,心说要是早点来找她,他还真不一定愿意让杨母吃她的药。
说得不厚道些,要不是其他人都束手无策,她也轮不着这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机会。
“还请小舒同志再跟我走一趟,我母亲年纪大了,实在是不方便来回奔波。”他顿了顿,“大恩不言谢,如果有我杨某人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们尽管开口。”
今越心头一跳,有个想法蠢蠢欲动,一时间怕不开口错过机会,又怕开口太早,让人觉得急功近利。
眼看着今越又被小轿车走了,大院众人目瞪口呆。
“这……舒老师,真是你家今越把人治好了?”
“那可是省医院专家都没办法的怪病啊……”
“我没看错吧,刚才来的还是昨天那大领导!”
“哎哟喂,昨儿今越让我买啥药来着,我马上去!”
赵大妈嗤笑一声,“呸,昨儿是谁说今越现学现卖,有种现在也别吃啊。”
……
不用半天,舒今越会看病的消息就不胫而走,甭管见没见过的,都把昨天的事传得神乎其神,今越回到家的时候真是哭笑不得。
她发誓,杨老太太的病症真的不算疑难杂症!
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当天晚上,舒家来了个不速之客。
天寒地冻的,男人居然只穿白衬衣,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红色背心,“小苏出来一下。”
舒家人刚准备吃晚饭,徐端站在舒家窗外。
屋里屋外,唯一能跟姓苏的沾上关系的就只有舒今越。可他们又不熟,满打满算才见过两次面,大晚上的,他让她出去,她就得出去吗?
她才不要出去。
而徐端似乎很有耐心,她不出去,他也不走。
屋里屋外是尴尬的沉默,最终还是赵婉秋不敢得罪这粗大腿,招呼他进屋坐,让舒老师去拿碗筷,要让他坐下一块吃。
今晚,他们难得的改善伙食,疙瘩汤里加了西红柿,还打了俩鸡蛋,撒上葱花,扒点辣椒油,喜欢吃酸的加几滴醋,舒文明就着蒜瓣,吃得呼啦香。
今越一看锅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疙瘩汤了,不想老两口“牺牲”他们的口粮给外人吃,这才不情不愿起身,来到屋檐下。
她虽然穿得多,但刚从暖融融的炕上下来,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他不动声色挡在风口上,第一句话就是——
“你别跟杨正康走太近。”
今越心说这人怎么这么奇怪,第三次见面,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凭啥听他的?
她眨巴眨巴眼,要非常费力的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别人舍得买好的棉衣,甚至羽绒服的,穿一两件就很暖和,看起来还精神,一点也不臃肿,她只有两件破棉衣,最外面穿的还是舒文韵四年前的旧棉衣,层层叠叠套了六七件,加上黄黄的炸毛的头发,活像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鸡仔。
徐端心里叹口气,侧身将北风挡得严严实实,估摸着她年纪小,很多利害关系想不到,只得放软了声音:“他们的事……很复杂,找工作不能病急乱投医。”
迎着窗户上透出来的光,他棱角分明,舒展的长眉,高挺的鼻梁,和微微抿着的嘴角,都那么好看。
是的,好看。
今越不得不摸着良心说,徐叔叔是真的很好看,不是在手机上看过的那些白皮肤瓜子脸小帅哥,也不是常见的黑皮兵哥,他的好看比他们多了点男人味,又没那么冷硬不可靠近。
他似乎是一个很好看,很好说话的人。
于是,被“美色”所迷的舒今越,居然没想起来思考,他为什么会在这么短时间内知道自己认识杨正康,且正打算请杨正康落实工作的事,连父母都不知道她这些小心思。
直到离开柳叶胡同,想到她一脸懵的样子,徐端还是摇头,年纪太小了,经的事少,不仅想的简单,还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最关键的是,说了半天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自己的意思……算了,谁让她叫苏今越呢。
***
说来也怪,倒霉的时候,什么晦气事都来扎堆,运气好的时候,又什么好事都能遇上。
这不,第二天一早,今越正准备出门转转,看还有没有搞钱的门路,忽然大门口伸进来一个脑袋,“舒今越?”
今越怔了怔,眼前是一个圆眼睛的姑娘,听着声音还有点耳熟。
“你不记得我啦?我是那天晚上你救的那个,姚青青呀!”
她拎着一网兜的苹果和两个罐头,老费劲了,“我那天就该好好感谢你的,只是人还没缓过来,你别生气啊。”
“没事,进来吧。”
今越把人让进屋,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不用这么客气,谁遇到那样的事都会救的。”
年前的苹果和罐头比平时紧俏多了,这兜礼物可不轻。
“嗐,甭跟我客气。这就是你们家呀,你还没说你们家有几口人呢。”姚青青自来熟,今越闲着也没事,就说起自家情况。
“你们家有兄弟姐妹四个,真好,我们家只有我跟我哥,现在我哥也没了,就只剩我……”她深吸一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又问她的哥哥姐姐都在哪里上班。
今越以自己为数不多的人生经验判断,这姑娘是个直肠子,想到啥就说啥,她也就捡着简单的介绍,俩人很快熟络起来。
姚家父母都是地质大学的老师,在一次外出勘探的时候遇上山体滑坡,人没了,留下一双儿女和一套大四合院,姚青青高中毕业后就进地质大学财务室当会计,算是顶了父母的岗,她哥则上部队锻炼,立过好几次功。
“原本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我去随军也能继续做会计,可我哥……虽然上面又给我们家补偿了一个工作机会,但我宁愿我哥还活着。”
今越安慰几句,忽然反应过来,“又给你们家安排了一个工作岗位?”
“对呀,说只要我愿意,谁去都行,我哥的对象家昨天又来闹,除了房子,还想把这个工作机会安排给他们儿子,我才不干呢,我又不傻。”
“我宁愿随便给谁,我都不给他!”想到哥哥才刚牺牲,他们就急慌慌给准嫂子找下家,还不许她把他们订过婚的事说出去,生怕坏了准嫂子名声,不能让他们“待价而沽”。
今越却没注意这些,她心头一动,有点紧张,不知道怎么开口。
可机会只有一次,她要活着!
“你说的工作机会,真的是谁去都行吗?”
“对呀,我喜欢在学校当会计,不想换来换去的,你知道那工作是啥吗?居然是防疫站的!每天不是捉老鼠灭蚊子就是给人打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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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针,我可不敢,我上初中还害怕打针呢。”
今越在心里呐喊:我可以,富婆姐姐看看我!我不仅不晕针,我还会打针!
自从老中医病倒后,她就承包了附近几个大队的猪牛羊和社员们的小针吊针,现在只要给她个屁股,或者手臂,她闭着眼睛也能把针扎进去!
“青青姐有没有考虑过,把工作转让出去?”她试探着问。
“我倒是想,可是劳动局说了,别人去的话,要从头学卫生防疫知识,通过啥考试,能上岗的才行,这样的人上哪儿找去?”
今越激动得跳起来!这不就是给她量身定制的嘛,要说卫生防疫工作,类似于后世的基层医院和疾控部门的合并,她其实没接触过,乡下那几年多数是看病,对预防控制这一块是欠缺的,可她是谁?
她可是做过多年阿飘,记忆力强得可怕的舒今越啊!
“青青姐,要不这样吧,你开个价,把这个工作让给我,行吗?”一脸诚恳。
她承认她是有趁火打劫,挟恩图报的嫌疑,但姚青青目前确实是暂时不需要这个工作,而她却缺一个救命的工作!
“你想去啊?你学过吗,要是考不过怎么办,我不是不想让给你,这算是我哥用命换来的,要是……要是……哎呀我不是说你浪费机会,我只是有点担心,你别生气啊。”
舒今越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喜欢她了,有话说话,比弯弯绕绕的好多了。
“我知道青青姐不是这个意思,不瞒你说,我学过几年医,基本的常见病多发病都能治,就是卫生防疫知识也懂一些,考试的话,只要不是太超纲,我应该没问题。”
于是又把自己在乡下的经历说了一遍,重点拎出几个成功病例来佐证,她是真的会看病——
“第一年,我们一起去的女知青里,有个姐姐每天恶心呕吐,吃不下东西,肚子也莫名其妙大起来,生产队的社员都说她是作风不好跟人有了首尾,去卫生院看不了,后来又去县医院,做了很多检查,愣是啥也没检查出来,肚子却越来越大,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莫非真……”姚青青脸红着,既羞涩又好奇得要命。
“结果啊,我三副药下去,她上吐下泻,一个星期肚子就小下去了。”
“啊?”姚青青一脸震惊,连忙追问是什么情况。
今越耐心地给她讲什么是暑湿,什么是胆腑郁热,深入浅出,栩栩如生,直把姚青青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回不过神来。
“第二年吧,遇到一位八十多的老大爷,发高烧,县医院下了病危通知,让家属拉回家准备后事,正好走到我们村口,想着来找那位老中医,也就是我师父死马当活马医试试,谁知我师父已经去逝,他们听说我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就让我去试试,说实话我是真紧张……”巴拉巴拉。
今越本来不擅长自吹自擂,可为了争取到这个机会,她只能厚着脸皮给自己打广告了。
当然,她丝毫没有夸张,每一个病例都是自己手里抢救回来的,经得起推敲。至于昨天的杨老太怪病,反倒真的不是怪病,所以就没提。
半小时后。
姚青青满眼崇拜地看着她,“今越你真牛,你要是我亲妹妹多好。”
那晚她被冰水淹到窒息,胸口痛到要爆炸,后来整个人都没知觉了,灵魂仿佛升空,以为自己死定了,她却几下就让自己苏醒过来。
这说明啥,说明自己眼前这个小妹妹是真的有两把刷子!
“你这样的小神医都没资格去防疫站顶班,谁还有资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