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死者不亡》 番外 红灯区(七) 俞晖回来真的挺快,本来英中商会晚宴招待地离这里并不远,俞晖还是最快时间把长姐带回来了,俞晖没对长姐说自己的猜想是俞灿去了红灯区,只说灿灿晚上偷偷出门玩,急坏了长兄。 俞烨进门,听见幼妹哭声心疼,然而大弟教训弟弟妹妹,她从不会直接阻拦,只是嘱咐小晖说:“你进去看看。” 俞晖敲门进去时,幼妹哭着站在墙角揉着臀腿,可怜兮兮的,不住抹眼泪。 俞晖端着热茶进来说:“哥,我教训她,您问话!” 俞晖把条案上的戒尺拿过来,走到角落,看着还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妹,虎着脸,说:“伸手!” 俞灿小心伸手,然而俞晖刚举起板子,俞灿就把手缩回去,乞求讨饶的看着俞晖,一只手捏着俞晖的衣角,嘴里说着:“二哥哥~大哥,灿儿知错了!灿儿乖乖听话,灿儿也好好学习。” 俞晖闻言看向长兄,俞曜说:“打!打十下,打十下问一个问题。” 俞晖抬手,俞灿紧闭眼睛说:“别别,别打,我说……我说,我去找那个女的了……” 俞晖瞪眼说:“还敢去那个脏污的地方,你小哥的前车之鉴,你没长记性啊!”抬手,戒尺不轻不重打了幼妹手心三下,手心红了一片。 俞曜说:“接着往下说,找她干什么了!” “我……我……我是……”俞灿不知道说啥,看她可怜?觉得她肚子里孩子可怜?还是自己脑子抽了,就讨这顿打,想让哥哥姐姐再留下几天? 东条明一的心理学课说谋定后动,俞灿觉得自己谋什么都没想清楚,但是已经先动了,行动明显快过脑子。 “啪啪”两下戒尺,火辣辣的疼痛,让俞灿忍不住想要揉揉手心,小手被晖哥拉住,俞灿眼睛蓄满泪水。 “想个谎话诓哥哥们要想这么久!”俞晖吼俞灿。 俞灿心道,我有那能耐能同时骗过你们俩,那我的心理学可真是登峰造极了,绝对出师了。 偷眼看大哥,闭了闭眼,四行眼泪齐齐落下,俞灿颤抖着声音说:“我是觉得那个女子可怜,没有钱,她养不活自己的孩子,或者就不应该养孩子……” 打几下问个问题的打法,谁也受不住,俞灿差点说出了心声,没钱养孩子真的很艰难。 俞曜起身,从俞晖手里拿过来戒尺,走到俞灿身前,俞灿推到墙角,已经退无可退,抽抽噎噎,看见长兄过来哭声大了些。 俞曜攥住幼妹出冷汗湿漉漉的小手,狠狠打了两下说:“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啊,好痛,没办法揉揉手心,俞灿咬着嘴唇,跺跺脚,哭得要岔气。 俞昭睡着刚醒,听见这事儿,急忙下楼,在外面跪着求情,俞曜没理会。 俞昭在外面拍门说:“大哥,我知道,您要教训灿儿!那您就狠狠管教她,要不昭儿心里不服,让她长记性,等明日您和长姐就走了,她半夜高烧没人给她递热水,渴晕她!没人用毛巾给她降温,把她烧成傻子吧! 俞昭是会气人,更是会正话反说的! 俞曜看小妹哭得脸都红通通的,松了手。 俞灿立马将小手藏到身后,不住的揉摩,痛,真的,站着哭得太累了,蹲在墙角继续哭。 俞曜深深叹口气,弯下腰,和俞灿一样蹲下,看着俞灿说:“灿灿,你看着大哥!” 俞灿红眼兔子一样抬头,眼睑低垂,不敢对视长兄。 俞曜说:“灿灿啊,你将来是医生,不是判官,也不是神仙,不能乱断他人因果!也不能强行干预他人因果,不能乱给别人开药,更不能一个人晚归,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你这样,大哥、长姐、你晖哥、小哥……家里所有人都会不安心的,你要是记不住大哥说的话,大哥不介意换一种方式让你记住!” 俞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能,能,灿灿能记住。” 晚上,灿灿趴在自己屋里睡觉,翻来覆去难受,睡睡醒醒的,隐约听见长姐在外屋说:“要不然,退票再陪灿灿几天吧,今天挨了教训,正是难过的时候呢。” 俞曜答:“姐,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您那边的生意批件已经堆成山了,工厂也等着您回去开工做决定,港大那边学生也要提前开学,还有灿灿的作业,家人在身边,她哪天愿意写作业,总是东扯一下学校事,西扯有的没的……” 俞烨难受说:“她和阿昭,这两个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天大亮了,俞灿未下楼用饭,俞烨只当她是挨了教训耍小孩子脾气,中午去叫幼妹起床,毕竟下午家人们就要走了。 然而,推开门,屋里被子难得一见叠得整齐,俞灿留下一张字条说: “星宝不送哥哥姐姐啦,星宝回学校写作业做实验,还是学校学习更有感觉,别担心,星宝一定认真学习,不闯祸,等星宝提前毕业回家,哥哥姐姐要陪着星宝玩啊! 俞小宝字。” 俞烨看后捂嘴流泪,推了大弟俞曜一下说:“灿灿带着疼就回学校了!你不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吗?小妹都没吃上!” 俞烨知道自己的无名火也发不到大弟身上,小家伙敢去红灯区几次,不教训她才是有问题,可应该再陪陪她的,国内这形势,明年也不知道能不能来陪她了。 如今自己真的是分身乏术,也不能将小妹转去港大,毕竟维也纳医学院是数一数二的医学院,无论如何也得让小妹把书读完。 俞灿一个人坐在火车上,怎么也擦不干眼泪,可能是把围巾给那个女子自己着了凉,可能是心情太差又上火所以感冒。 傍晚,俞灿到维也纳公寓,强撑着笑对华妍说:“我融资回来了,陪你和宝宝们过元宵节,开不开心?” 华妍和女佣抱着孩子,俞灿回来自然很开心,但华妍却隐隐觉得俞灿脸色不好。 晚饭俞灿也没吃,躺在维也纳公寓的床上,发着高烧,整个人晕晕乎乎,华妍哄睡了两个小婴孩,保姆在阁楼照看。 华妍下楼看看俞灿,然而看见俞灿用被子蒙着自己,旁边还有半瓶酒,她还偷偷喝酒了? 俞灿面色通红,浑身烧得滚烫,华妍赶紧煮了蜂蜜水,喂俞灿喝一些,俞灿嘴里嘟囔说:“不用管我,我没事的。” 不一会儿,又抱着华妍哭哭笑笑说:“我不敢和兄长说你和善湛善思的事儿……敏之姐会安排,不用我操心的……” 华妍用温毛巾擦拭头脸,去找酒精给俞灿擦身降温。 给俞灿翻身的时候,晕晕乎乎的俞灿“嘶”了一声,闭着眼小声说:“姐姐,屁股痛,你给灿灿揉揉,哥哥故意趁姐姐不在,教训灿灿,灿灿疼……” 烧得迷糊了,俞灿把华妍当成了长姐,华妍没听清俞灿的话,只猜测是俞灿见家人这段时间淘闹,被长姐教训了。 华妍小心给俞灿睡裤褪下,看到俞灿身后臀腿上有两三道清晰的红色拢肿,婴儿般滑嫩的皮肤上有几道檩子,华妍心疼。 说来好笑,这要是在华妍身上,华妍觉得是看都不会看,甚至不能叫伤,然而在俞灿这里,没来由的心疼,怪不得俞灿小姐说元宵节回来,结果今日就回来了,原来是被打跑了。 华妍学着姐姐应该有的样子,拍哄着说:“下次听话姐姐就不打了,你乖乖的啊……” 然而华妍没说完,俞灿隐约清醒,盖紧被子,说什么不肯让华妍上药。 华妍知道俞灿是害羞,华妍说:“我不看行吗?不上药你更得吃苦,得疼好久好久。”华妍吓唬俞灿。 俞灿执拗,迷迷糊糊说:“我不要,医学上这样的痕迹三两日就会好……嗯,虽然我看不着!呜呜,可是好疼,我一定要死了……” 华妍说:“呸呸,瞎说,我不看,这样,你趴着,用被子盖好,我碰到哪里,你疼我给你擦药,行吗?我给你唱个歌……” 华妍轻轻哼着苏州小调,拍哄俞灿。 俞灿烧糊涂了,也没有多聪明,点点头,不住的撒娇,和“长姐”诉说委屈,非让长姐去打大哥哥屁股,不然就不吃药,不吃饭…… 华妍哭笑不得,嘴上答应着…… 俞灿闹一会儿,趴着又睡着了…… 番外 寿家平淡的读书生活(一) 从天津一路到上海,再到苏州,小小的俞灿是很欢喜的,出门游玩很好,就连在火车上背哥哥姐姐教的诗词都格外快。 寿绍璋十分喜欢俞灿这个聪明的小家伙,一直抱着不离手。 小俞灿也很喜欢长腿的大哥哥,不用自己走路,还能站得高看得远,真好! 是以舟车劳顿,长姐和长兄瘦了一些,俞灿和俞昭不但没瘦,反而圆滚了许多。 刚到寿家,小小的俞灿是有些不适应且害怕的,因为梅姨说寿家规矩大,自有人收拾他们这些小皮猴子。 学着哥哥姐姐的样子给舅舅舅母行礼,低头不说话,偷偷打量可见范围的装饰。 舅舅舅母倒是和蔼,没有过多的赘述,让快去休整休整,一会儿见老爷。 刚刚下车进来,俞灿发现寿家和俞家种的花草和装饰都很像,小哥俞昭说是当年大伯怕伯母不适应,也担心伯母想家,所以俞家西园的装饰都按照寿家一比一还原的。 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 可俞灿总觉得寿家的花草和房间要更严肃一点,有点害怕。 刚刚大哥哥抱着俞灿进门,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九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寿绍璋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偷偷打量,还有四五分认生的样子,笑说:“呀,星宝长大了啊,上次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上次?上次星宝什么样?”此时俞灿只有五岁,实在记不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 “上次你来,非要骑荷花池的金色大鲤鱼,不让骑就要炖了那大鱼,不是还赖在你瑗姐的房间不走,说是喜欢阿瑗的床……” 梅姨从寿绍璋手里接过俞灿抱着,沉甸甸的,笑说:“可不是,瑗小姐让给你睡,结果你给人家发了一泡大水……” 小俞灿闻言小胖手捂住脸,不好意思将头埋在梅姨肩头。 俞烨解围说:“不是灿灿啊,许是梅姨或者嬷嬷晚上喝水撒在床上了。” 俞灿急忙点头,顺杆爬说:“对对对,就是这样的,梅姨总说让多喝水。” 众人大笑,进了内院,一番休整后,去拜见寿老爷子。 走过假山和花园,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多彩翡翠大插屏,传是乾隆年间的御赐之物。 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九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远处,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来来往往,见人停住脚步,遥遥行礼。 在寿老爷房间等候的寿绍琛早就坐不住了,像小蚂蚱一样,每隔一会儿,就起身问寿绍瑾和寿绍瑗,怎么哥哥还没回来?长姐怎么还没到? 今日因着俞烨和俞曜等人的到来,连下学都早些,寿绍琛喜欢最喜欢长姐和曜哥了,因为他觉得长姐说话,大哥也不敢回嘴,长姐最厉害。 而曜哥和晖哥会做玩具,还总带回来各种滴滴答答的电报机等新鲜玩意儿。 寿绍瑾被问得烦了,手里绞着帕子说:“你仔细长兄回来问你课业,背不出来今天你京城的烤鸭吃不上,竹板炒肉指定管饱儿!” 寿绍琛这才安定的坐一会儿,惶惶然看向喝茶的阿爷,阿爷笑说:“今日刚刚回来,风尘仆仆,又舟车劳顿的,你长姐也不许绍璋抖威风。” 闻言,绍琛这才安下心来,然而阿爷抿一口茶说:“长兄留给你的大字,一日一张可是得看着补补,不然不好过关。” 寿绍琛刚刚落地的心又悬起来。 寿绍瑾补刀说:“鹤童啊。你心心念念的烤鸭,怕是要变成煮鹤了……” 寿绍瑗听着妹妹吓唬阿琛,掩口小声对寿绍琛说:“焚琴煮鹤岂不是暴殄天物,阿姐这里有存货,你别怕,想来哥哥也不会一张一张看。” “小姐弟说什么悄悄话呢?”俞烨左手领着俞灿,右手领着俞昭,进来,笑着给寿老爷子行大礼:“给外爷请安,外爷福寿康宁!” 寿老爷子急忙去扶起俞烨,说:“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前些日子才做了手术动了刀,怎么还这般折腾,不听话!” 俞烨哄着寿老爷子坐下,斜眼看向寿绍璋说:“哪个耳报神胡说的!外爷莫信。” “信你这个凤妮子,还不把外爷骗的团团转。” “谁说不是呢,凤官儿啊,如今是来外爷家打秋风了!” 寿家舅舅舅母也前后脚到了,请安后,伺候寿老爷子的左管家带着众人给布置好小几和椅凳,和瓜果说:“老爷啊,就怕你们不来呢!见天儿的问,到哪儿了?” 众人笑。 老爷子打量这些孙男弟女们,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别提多开心了,一叠声说着摆饭。 大人一桌小孩子一桌,都是爱吃的鱼鱼和肉肉,俞灿吃得开心,寿绍琛见俞昭这个小兄弟来了,挤眉弄眼,桌子底下你踢我一下,我踢你一下,还是寿绍璋和俞曜回头看了几眼,两个人才消停不少。 饭桌上,寿老太爷问着俞烨上海安置和生意情况,俞曜国外学习生涯,还问着寿绍璋军旅生活,俞烨逼着俞曜,讲几个笑话,平时俞曜不善讲笑话,偶尔说出几个,众人皆开怀。 饭后茶点,寿老爷子招呼俞灿说:“我的小九爷呢?快来快来,到阿爷这里,让阿爷好好看看!” 这会子,俞灿才一改刚进门时的怕生,活络起来,甜甜叫着阿爷,叉手乖乖坐在阿爷怀里,等着阿爷喂小点心。 “灿灿,最近读什么书?” 俞灿答:“回阿爷,灿灿在学《论语》,大哥哥这几日还教了《孟子》。”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灿灿觉得学习之后有哪些收获?” 五岁的灿灿歪着脑袋想先生、长兄和大哥哥教的,然后说:“他们都是儒家,但不同,孔子仁且正直敦厚,所以孔曰‘一以贯之和有教无类’,孟子……孟子也仁,但是他更多的是义,舍身取义……” 寿老爷子鼓励的看着俞灿,随手给俞灿剥了一颗奶糖,俞烨本想制止,看着外爷兴致高,也没说什么,老爷子等着五岁的娃娃说下去:“说的真好,为什么他们会有不同呢?” 俞灿受到鼓励,嘴里含着糖,继续说:“大概是他们生活环境不一样,孔子那时候好一些,孟子那时候就诸侯打架,影响了心情,所以想法不同。 嗯,就是这样,大概,大概就和灿灿现在差不多,环境不同,心情不一样。虽然天津的家和这个家装饰很像,但灿灿在这个家,就能吃两颗糖,灿灿心情好,就能回答出阿爷的问题,要是平时大哥问,灿灿说不出这么多的。”俞灿一本正经。 沉默几秒,俞曜哑然失笑,众人都笑,俞灿一时涨红了脸,以为说错了。 寿老爷子开心抱着俞灿说:“诶呦,说得好啊,我们灿灿学会了心随境转,这学习的可不慢啊,阿琛你们几个可得进步啊,要不让妹妹赶上了,以后我们灿灿要学境随心变。” 提起学习,寿绍琛不敢抬头看寿绍璋,俞昭也低头故作“沉思”,孩子们心想,可别点名点到我。 晚上,寿绍琛在自己的小书房,点灯熬油,掰着手指头算哥哥离开了多久,每天一页大字的话,应该有多少张,左海凡憋着笑,带着书童给这个小少爷铺纸研墨。 寿绍瑾和寿绍瑗悄悄过来,送来几十张大字,俞昭作为好兄弟,自然不甘示弱,主动帮写,俞灿更是央着俞晖背着,去帮忙。 俞晖给俞灿披上小斗篷,苦笑:“你会写的字也就一箩筐,怎么帮忙?” 俞灿说:“谁说只有一箩筐,至少好几箩筐,反正阿琛哥欠下好多,我帮忙写个一两张,夹在里面,谁也看不出,晖哥你也帮忙。” 俞晖背着俞灿穿过小花园,往那边走,心想:这么多字迹放在一起,看不出的话,那可真得请医生供奉来看看眼睛…… 番外 寿家平淡的读书生活(二) 第二日,小家伙们在学堂里无精打采的上课。 书房里,苏轼墨迹的“委怀琴书”挂在寿绍璋书房正中央,寿绍璋在书房外室整理军事策论和书籍,俞曜在寿绍璋的书房内室,写继续攻读牛津大学的硕博论文。 寿绍璋整理一阵,忽而看见角落里有一个紫檀木旅行文具箱。这是一套箱装形式的组合文具,按动机关并将木箱整体翻转过来,便会转化为一张高40厘米的书桌。箱内置有布满层、格、槽的盛物盒,用于盛放各种文房器物,包括珐琅、漆器、玉器、瓷器等工艺精品,可谓一个移动的书房,甚是精巧,这是寿绍璋儿时祖父送的礼物。 寿绍璋玩赏一阵扬声问:“阿曜,你说我把这套文匣送给灿灿怎么样?她会喜欢吗?” 俞曜正在汇总资料写论文,抬眼,就着隔窗往外望,说:“你别糟践东西了,那是当年御赐之物,你要不想要,给我。” “有你这么当哥哥的,还糟践东西?就不给你,我觉得灿灿用挺好,你看这个小机关,珐琅盒里还能藏几块糖。” 俞曜低头不理寿绍璋,说:“你要是给了那个小调皮,她也不用上课听讲了,见天的玩你这个文具,玩个三五天或玩坏了,或不喜欢了,所以说你别糟蹋东西了。” 缓一缓,俞曜侧头,想想说:“你不如给阿琛,看他以后说不定在书法上有些气候。” 本来还是撩着长襟褂子半蹲在地上整理书籍的寿绍璋闻言起身,即怒又想笑,说:“送他?来来来,阿爷还说你眼睛毒,识人精准,你快拿着他交上来的百十页大字研究气候吧?这是个什么气候,我读书不如你好,你告诉告诉我?” 俞曜放下钢笔,接过来寿绍璋从隔窗递过来的一叠书法草纸,大致翻了翻,摇头苦笑,不一会儿就给分类出几摞。 然后看看这几摞纸中稍微厚的一摞,大致敲敲,掂掂厚度,说:“也还行,阿琛这小子至少还写了一多半,嗯,有三分之一是敷衍的。”然后看另一摞多的字,说:“阿瑗不错,近期是在临徐渭《行书昼锦堂记轴》,虽然有点味道,但现在练行书还是早了点,你有空说说。 我那里有文天祥《行书上宏斋帖卷》,回头送阿瑗。 阿瑾也还算看得过去,你家小凡这几笔字……”俞曜没说完,刚巧开着窗户,左海凡和俞晖过来送昨日老太爷赏的书籍文玩。 寿绍璋把俞曜手里拿着左海凡的字接过来,看了两眼,没等左海凡迈进书房正厅门,寿绍璋就把这一叠纸砸他身上了,说:“下次你再敢替鹤童捉刀,你查查有几页纸,回头去军法处领多少军棍!” 左海凡撤回迈出的脚,站在书房门口,就知道,这玩意儿不被发现才有鬼,可禁不住琛少爷软磨硬泡啊,忍不住嘀咕:这家事咋还上升到军法处了。 寿绍璋知道左海凡的心思,朗声说:“不去军法处,就来我书房,你选一个!” 左海凡立马立定挺直腰杆站好,说:“是,我选军法处。”俞晖站在左海凡身后,低头,隐藏笑意。 俞曜从一堆字里看了两遍,捡出三五张,起身,倒是没向寿绍璋一样直接给扔出去,但也是重重放在俞晖手里说:“行啊,小晖啊,以后你去天桥下和大街上,卖假字倒是能混口饭吃。” 俞晖低头不敢接茬,寿绍璋坐在正厅边椅上喝口茶,看过去,说:“鲲官儿(俞晖小名),你这个模仿的手艺确实不差,要是你大哥今儿不在这儿,我估计打眼,真以为是鹤童写的呢!” 俞晖越发夹紧双肩低头,不敢接话。 俞曜说:“去吧,下学了,用过午饭,把小家伙们叫到这儿来。” 俞晖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左海凡转身又掉头说:“爷,昨晚点灯熬油已经挺晚了,中午午睡一会儿吧,下午先生还进讲……” “你还心疼他们?”寿绍璋瞪眼睛。 左海凡舔舔嘴唇说:“要不……要不爷,您抬抬手,下不为例?小孩子……小孩子睡不好长不高……” 寿绍璋要说什么,俞曜推推寿绍璋进内室书房,然后摆摆手给左海凡一个眼色,让他们先走。 俞曜说:“别在今天收拾,一来算是念在初犯;长姐舅父舅母和外爷也都在,二来他们也有靠山仰仗,小惩大诫,让俞晖和小凡吓唬吓唬得了。” 寿绍璋闻言作罢,从俞曜挑出的一堆里,再细找几张,一看,不由得哭笑不得,里面还有俞灿稚嫩的字,不成体系倒是工整,然而却在纸边偷偷画个“双手合十”的图案,寿绍璋问:“这是啥徽章?” 俞曜看一眼,哼笑,说:“这是小家伙在做法,祈求蒙混过关,她书上总有这样的小人。” 寿绍璋闻言大笑,说:“当年小叔也爱画,不过是偷偷画哄你我开心的,不敢画在书上,偶尔被姑父看见,又是一顿教训。” 俞曜仿佛也想起了童年岁月,回味般笑着说:“当年状元郎薛老先生亲自教书,别说敢捉刀,写错一星半点,都挨顿教训,有次你写的极好,还挨了两戒尺,我记得老先生说‘这么写就对了,记住,就得这么写’!” 寿绍璋仿佛也记起来这些往事说:“可是时代变了,有次你发烧,披着被子哆嗦着要写完那日的三张大字,后来写完一张,我和小叔看不下去,模仿着你的自己一人给你写一张,混在百二十张大字里,自觉根本看不出来。结果……” 俞曜笑着说:“结果,让外爷给看出来了,叫来了舅舅,舅舅也不惯着,三张条凳就放在你书房前那儿的空地上,给咱仨一顿教训,过往的下人都不敢过来。” “谁敢过来啊,我爹要给咱教训个没脸,我娘在后院心疼的抹眼泪也不敢求情,姑父回来了还要再教训你,倒是长姐厉害,把你护在身下,挨了板子也不起身,还能条理清晰的和姑父论亲论理。” 俞曜笑,借着书房望着远处长姐的房间,甚至能想象此时长姐张罗忙碌着安排各种事情。 寿绍璋知道俞曜所思所想,说:“别看了,你是长姐的希望,你不读书,要是从商才真是要了长姐的命,你安心去读书吧,家里我先替你照看着,等你稳定了,带着小家伙们和你一起在海外读书,那时候你再照看他们。” 俞曜点点头,眼里闪过泪光,寿绍璋假装没看见,故意调侃:“灿灿不知道随谁了,碰哭精(上海话)!小叔别说掉眼泪,前脚挨了揍,后脚还能背你回房,长姐更是豪杰!” 俞曜被这番阴阳怪气逗笑了说:“是谁晚上背书背不下来,被罚没了晚饭,半夜饿得偷偷在被窝里哭,还是我和小叔去厨房偷嘴。” 寿绍璋不甘示弱,说:“是谁被姑父抓了直接站在那儿哭,小叔都逃跑了,还返回去救你,大包大揽说是他饿了,闹得半夜全家都起来了……” “那你也没敢承认是你饿了!是长姐说她没吃饱,非要尝尝今日的点心。” “我要承认来着,长姐捂着我的嘴把我扯到身后了。”寿绍璋回忆那天那晚的场景。 “半夜一起跪祠堂感觉是不是不错?”俞曜调侃。 “确实不错,你惊动了别人不说,啥也没拿到。你看小叔和长姐,跪着祠堂,小叔从怀里掏出两块莲蓉月饼,长姐则直接从手帕里变出了水晶虾饺,虽然都黏在一起了,但从未吃过那样好吃的点心。” 长姐刚好过来叫吃饭,只听见了点心几个字,问:“谁要吃点心?午饭好了,一起过去?下午游船再吃点心吧?” 三个人一起走,寿绍璋问:“下午游船?” 长姐有些不太自然,说:“可是说呢,老爷子兴致高,想带着几个小孩子去游船,左阿爷都把船备好了,就是寻思着,请示个你们两个的意思……一起去吗?” 寿绍璋笑和俞曜说:“老爷子这哪里是问一起去嘛!麟官儿你还是料事如神啊,老爷子也知道鹤童的课业过不了关,明里暗里带出去玩!” 俞曜问长姐:“下午他们放羊了,不上课了?” 长姐笑说:“老爷子想带出去玩,你们要上课,那你们说去,别来问我。” 俞曜看一眼寿绍璋说:“阿爷之前这么惯孩子吗?我怎么不知道?” 寿绍璋耸肩摊手说:“我也不知道。” 俞烨看不下去,一人给了一下说:“你们两个贵庚了!” 番外 寿家平淡的读书生活(三) 在小俞灿眼里,外爷家,处处有水,处处是桥,桥上有亭,亭后就是家。 昏昏欲睡的上午,俞星宝小朋友努力睁着圆圆的眼睛,听着先生和学政给每个人的书圈出一段,吟诵。 然后先生又摇头晃脑的讲起了大道理,讲看着先生们的嘴一开一合,胡须微微抖动,让俞灿想起了外爷家池塘里的锦鲤,也是嘴巴一张一合,身下的水草微微抖动。 先生也在讲鱼,讲《庄子》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继而俞灿联想到哥哥姐姐教的诗词:“锦鲤往来出江浦,应传秀句满嘉川。”,想来外爷家的锦鲤也和老先生一样会背诗吧! (注:此处诗词锦鲤是指‘书信’,俞星宝同学学艺不精。) 而后又想到,不知道锦鲤炖了好吃不?昨天昭哥说鲤鱼刺多,要不试试烤了可能好吃一些? 俞星宝想着想着就觉得要流口水,起得太早了,被梅姨捉起来,闭着眼睛穿衣吃饭,俞晖给俞灿抱到学堂时,俞灿还不愿意睁眼睛。 俞晖好说歹说哄着才让小家伙勉强睁眼,温书学习。 此时,俞灿又开始想念周公了,不住的瞌睡点头,秘密会见周公。 而此时,寿绍琛已经和周公神游了很久了,俞昭勉强撑着眼皮,先生走过来,敲敲寿绍琛的课桌,问:“说说我刚才所讲。” 寿绍琛幽幽转醒,看向前排的俞昭,俞昭拿出书,比划了一下,指了指《逍遥游》,怕寿绍琛看不清,然后画了一条鱼。 寿绍琛看懂了说:“先生刚刚在讲鱼。” “什么鱼?” 俞昭抓耳挠腮在本子上画了三条鱼。 寿绍琛答:“嗯……三条鱼。” “什么三条鱼?两条鱼!”先生有些不悦。 寿绍瑗急忙举手说:“先生,舍弟的意思是先生讲了《庄子》中有三条鱼:一曰北冥之鱼;二曰濠梁之鱼;三曰江湖之鱼。” 先生摸着胡子,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俞灿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问号,为啥有三条长在不一样地方的鱼,于是,自己疯狂翻书去找答案。 先生问寿绍琛:“这三条鱼,你愿做哪一条?” 寿绍琛想了想,说:“北冥之鱼,学生不愿被外物束缚。” 先生又问寿绍瑾,寿绍瑾答:“活成自己喜欢样子的濠梁之鱼。” 问回寿绍瑗,寿绍瑗说:“那就江湖之鱼吧,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给彼此一条生路的江湖之鱼。 俞灿小声问身边的俞昭:“为啥都当鱼啊?当别的不行吗?” 俞昭故作老成,学着兄长的样子,摸摸幼妹头说:“他们的意思是,不滞于物,不困于心,不乱于人。” 俞灿似懂非懂,然而说悄悄话也被先生发现,先生问俞灿:“你呢?” 俞灿期期艾艾站起身,想了想,稚言稚语答:“一共三条鱼,哥哥姐姐都当了,那我就当水吧。”突然福至心灵,来了一句:“嗯,就当水,长姐说,上善若水。” 先生问道俞昭,俞昭调皮说:“那我当水岸边的石头把,有人来钓鱼,我及时滚落,通知鱼儿们一声,顺便也告诉渔者水深水浅。” 话题到这里就离谱了起来,孩子们都开始窃窃私语讨论上,先生用戒尺敲桌,才罢休。 寿老爷子听着学政来报今日上课情况,听到俞灿说水,眼前亮了亮,说:“小九善根善缘,能成大器!” 又闻听俞昭说石,老爷子高兴说:“备船,下午带他们游湖,总圈在书屋怎么行。” 左管家笑着说:“大少爷和麟官儿少爷那边……” 寿老爷子把腰一挺说:“我这辈子,从没怕过谁,老了老了还得看小的脸色……”然而,话音落下,老爷子自顾转了一圈说:“老左,你也问问,貘童和麟官儿要不要一起?” 左管家嘿嘿笑着,应承着:“我去找大小姐说吧!” 游船备好,就在寿府后园,整个后园琳琅取水,都是引自苏州河的活水,后园一处角楼的院门打开,就直通苏州河。 俞灿本来午餐也不想吃,只想瞌睡,听说乘船游湖,一时间半分睡意也无。 午宴,就将餐摆在船上,淮扬菜为主:鸳鸯鸡粥、蟹粉狮子头、软兜长鱼、八宝葫芦鸭、水晶肴肉、文思豆腐、樱桃肉,还特意请来小案厨子做萨其马、鸡粒甘露夹、红豆软皮饼、玫瑰马蹄盏、龙凤灌汤饺、金陵鸭芋角等小孩子爱的点心。 俞烨带着俞曜和寿绍璋上船,笑说:“阿爷惯孩子哪有这样惯的?点心比菜还多,他们几个一定不好好吃饭了。” 寿老太爷说着今天他们上课的各自的答案:“阿爷今儿个高兴,来来来,你们先到了,坐下吃,貘童不用担心陪先生用餐,叫你老子去了。” 几个小孩子欢声笑语坐着软轿来了,俞晖和左海凡招呼小孩子登船,寿绍璋皱眉,家园内不该让孩子乘轿。 寿老爷子解释说:“饭菜凉了就不好了。” 俞灿蹦蹦跳跳跑到床上,还未来得及同长兄长姐问安,一下子扑到寿老太爷怀里撒娇说:“阿爷,星宝上学时就饿了!先生今日讲三条鱼,星宝就想着中午有没有鱼吃啊……” 寿老太爷高兴搂着俞灿,然而俞灿看着长兄脸色不对,慢慢从寿老太爷膝下下来,跪下行礼说:“孙儿下学,请阿爷安,问长兄长姐安。” 其他小孩子也行礼,起身,俞灿偷眼看大哥脸色,寿老爷子将俞灿抱回膝上说:“我们小九爷想吃什么?爷爷给你安排,别看别人。” 然后对俞昭他们说:“在阿爷这儿,都自由自在的啊!”随即看了俞曜和寿绍璋一眼说:“你俩不自在,你俩吃完下船。” 俞烨一旁故意撒娇说:“阿爷,您这疼小的,我可不依啊!” 寿老太爷哈哈笑,急忙给俞烨夹菜说:“最疼凤丫头了!” 番外 寿家平淡的读书生活(四) 俞曜在海外进修,还带走了俞晖,寿绍璋带兵驻军在苏州城外,偶尔回家,家里弟弟妹妹们白天上着西式洋学堂,晚上在家里听老先生讲经史子集。 俞灿在西式学堂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然而面对之乎者也,真的是半句也记不住,好在哥哥姐姐们给力,有帮写作业的,有帮打掩护的,是以课业也没太差。 长姐知道幼妹贪玩不认真,总喜欢搞些瓶瓶罐罐的草药植物,就连给阿爷名贵的白雪绿菊和紫龙卧雪这些名贵的花,都用来煮了火锅。 俞烨怕外爷生气,当场照俞灿身后给了两巴掌,小家伙眼睛里含着一包泪,端着碗给外爷吃,还说吃了能变神仙。 外爷感动得不得了,抱着小家伙心疼给揉着,来找俞烨兴师问罪,说:“又不是吃不起,我就好吃这口菊花火锅!” 这下俞烨也没话说了。 这日,洋学堂通知第二日放假,寿绍瑗因为前两日出了痘疹,怕见风,一直在家养着,嬷嬷不让其他小孩子近前,可痘疹难受,寿绍瑗高烧难受时,总是迷迷糊糊叫大哥哥。 几个小家伙一商量,要是家里知道今日放假,那就是一整天的老夫子上课了,于是,约定好,拉勾,谁也不说! 第二日,司机照常送他们上学。 进入学校,眼看着司机走了,几个人一下子兴奋起来。 学堂没有人,又出了家门,可是真开心!俞昭、寿绍琛、俞灿和寿绍瑾叽叽喳喳偷偷讨论去哪里玩。 寿绍瑾有些怕,对寿绍琛和俞昭说:“弟弟,要不我们回家吧!” 两个人哪里肯,俞灿补充说:“我们从来没自己出来玩过,汤家孩子、高家孩子总出来玩。” 寿绍瑾说:“那你们想去哪里玩?太远了可不行,当心被人牙子拐走。” 几个人眼珠子转转,俞灿古灵精怪要去买糖人,其他人各说各的,寿绍琛好久没见到大哥,说:“要不,我们去大哥军营转转怎么样?看看有多威风!顺道让大哥回家,瑗姐都想大哥了。” 众人都觉得好,寿绍瑾也觉得去找大哥会安全一些,可是这么远,怎么去呢? 马场,家里的马场有马,可以骑马去。 寿绍琛和俞昭拿出少爷派头,去马场,马场看管人员不明情况,给少爷小姐们牵出了四匹马。 除了俞灿算是小不点,其余三个半大的孩子,在马跑场跑了几圈,就越跑越远, 俞灿马术虽然也不差,但论马术最好,还得是寿绍瑾。 几个人趁人不注意,冲出马场围栏,疾驰往寿绍璋的驻地打马赶去,你追我赶,肆意快活! 寿绍璋这边正在练兵,空地上,军人肃穆整齐划一,军纪严明,一切操练有条不紊,寿绍璋还会亲自去喊号令,大步穿梭其中,徽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细节中都透露出军人的严谨和魄力,举止中透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士兵们的表情严肃,站立时,身姿挺拔如松,肩膀宽阔,脊背直挺,仿佛能撑起天地间的浩然正气。面容雕刻般刚毅,眼神中透露出不屈不挠的决心和勇气,能穿透一切困难和挑战。 训练艰苦,但将士们脸上没有半分苦相,甚至和他们的上官一样有一种从容的气度,展现出军人特有的乐观和豁达。眼神中闪烁着对国家的忠诚和对百姓的深情,这种忠诚让他们在任何时候都能挺身而出,无所畏惧。 在外围杂草地偷偷观看的几个小孩子被这种声势惊呆了,尤其是寿绍琛,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孺慕,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扯马的绳子。 马脱离的牵制,自顾自去一旁啃杂草。 然而一番对抗性打斗后,是枪炮训练,枪炮无眼,几声枪炮声,即便是寿家训练有素的马,也惊了! 随着一声长嘶,马儿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其他马不安地嘶鸣,跟随惊马狂奔,寿绍瑾一直握着缰绳,险些让惊马踩到,翻了几个跟头,才勉强爬起来,被杂草刮伤了手。 两匹马没冲过围栏,跑远了,有两匹马直奔训练场,马蹄声急促而混乱,在训练场上狂奔,它的眼中充满了恐慌,有士兵躲闪不及,被撞了一下,好在不要紧,众人不敢开枪,怕是军马,周围的士兵们迅速疏散。 疯马奔着寿绍璋冲过去。 左海凡眼疾手快,飞快跑过去,企图按住最前面发疯的惊马,几次牵住缰绳,与马较量。 寿绍璋飞身跃起,跨上另一匹惊马的马背,双腿轻夹马腹,在训练场上疾驰,看见左海凡被发疯的惊马震下来,拖行,举起手枪,手起枪落。 外围的孩子看着变故,吓得捂住了眼睛。 然而寿绍璋只是打落了挂在左海凡腿上的马蹬,看着左海凡起身无恙,寿绍璋才松了口气,任由那匹马又疯跑出去。 身下这匹马奔跑变得有力而逐渐平稳,寿绍璋扯住缰绳安抚马,收绳,下马,将缰绳扔给赶过来的亲兵。 急忙上前查看左海凡有没有受伤,左海凡看了军门一眼,捂着拖行受皮外伤的胳膊,摇摇头,示意没事。 寿绍璋这才放下心,回头眯眼看远处山坡上几个孩子,马冲过来的时候,寿绍璋就认出那是自家的马!怒火中烧。 寿家马场的人见少爷小姐们骑马跑远,才反应过来,急忙派人去告诉。 俞烨在苏州工厂里检查纺织品,听下面的人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利索话,大致是少爷小姐在马场不见了。 怎么就不见了?俞烨下意识以为是被绑架了,一下子坐在椅子上,梅姨急忙拍拍俞烨后背,顺口气,俞烨晃过神,细想,谁有胆子在苏州城里绑架俞寿两家的少爷小姐。 冷静下来吩咐:“消息不准传到府里一点!”生怕老爷子跟着着急上火。 然后镇定说:“派人沿着学校和马场找!黑白两道都去给我问着!回办公室,我打电话给寿绍璋。” 寿绍璋叫人把几个小家伙带回自己的营帐,以为是家里人带他们来的,转身去接电话。 “长姐,是我。” “绍璋,你忙不忙?方不方便带人去找找……”俞烨停顿一下,继续说:“去找找阿琛和阿昭他们,今天学校放假,四个孩子说去马场玩了,就……不见了。”俞烨声音是冷静的,但还是有些担忧和着急。 寿绍璋闻言说:“长姐,他们在我这儿呢,我以为……我以为是家里人带来……” 俞烨听了这话放下了心,深深出了一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他们没在你那儿惹什么祸吧?” 寿绍璋压着怒火回:“没事,长姐,交给我,您放心,晚点儿我开车给送他们回去。” 放下电话,寿绍璋从墙上拿着马鞭就往营帐走,刚从卫生员那里包扎好胳膊的左海凡正好撞见。 吓了一跳,左右四处看没有人,一把抱住寿绍璋,拉进自己的空营帐,说:“哥,您消消火,都是小孩子,这马鞭可不行啊!” 寿绍璋回身挣脱开,反身按着左海凡的腰,拿马鞭抽了几下,左海凡龇牙咧嘴,求饶:“哥……哥,我胳膊还有伤呢!” “马疯了你也疯了是吗?直接就往上冲,不要命了!” “是,是是,我一时着急没判断好情况,下次不了,绝对不了,我……哎呦!哥,疼啊!”左海凡求饶。 寿绍璋“哼”了一声,重重的将马鞭扔在桌子上,左海凡捂着腰,艰难起身,把马鞭捡起来,嘀咕了句:“小少爷啊,你小凡哥我只能救你到这儿了!” 左海凡在营帐正龇牙咧嘴疼着,营帐有人进来,左海凡立马站好,见是亲兵,骂道:“不会在外面喊报告啊!说!什么事?” “报告!马踩了附近农田的庄稼……”亲兵没往下说。 左海凡叹口气,上次军马踩了庄稼,军门给军马和骑军马的士兵都打了二十军棍,赔给老乡钱,这会子别汇报这个火上浇油了。 左海凡把亲兵叫到身边,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自己攒的钱,担心不够,问了句:“你那里还有没有,我先借着,你多给老乡点,种庄稼不容易,下个月我还你!” 亲兵点点头,刚要走,左海凡说:“这等小事,别去军门那儿汇报!” “是!”亲兵走了。 番外 寿家平淡的读书生活(五) 这边,寿绍璋解开皮带,大步进入军帐。 小孩子们骑马累了,刚刚吃军队的罐头和馒头也很香,此时都在寿绍璋的军帐里,东摸摸西看看,觉得新奇,一脸艳羡。 寿绍璋突然进来,小孩子们吓了一跳,见兄长面色不善,也知道闯了祸,都战战兢兢并排站好! 寿绍璋说把皮带“啪”一声摔在桌子上说:“跪下!” 四个小萝卜头互相看看,然后跪好,更像四个可爱的胡萝卜。 寿绍璋扯过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扯过来行军凳坐好,对着面前的四个“萝卜头”说:“逃学是谁的主意?” 几个小孩子低头不作声。 良久,寿绍瑾小声说:“学校今日放假……” 皮带敲在桌子上,噼啪作响,小孩子都害怕起来。 寿绍璋说:“放假?放假还让司机送你们去学校?那去马场骑马来这里又是谁的主意?” 寂静无声。 “都不说,是吧?好!挨个受罚!都把手伸出来!”寿绍璋唬着脸。 小孩子们伸出手,摊平。 俞灿哆哆嗦嗦伸出小手,又背到身后,不想挨打,哇的一声,哭了,说:“大哥哥别生气,我们是想大哥哥了,所以来看大哥哥的……” 寿绍璋想训些什么,一转眼看到寿绍瑾手上的划伤,血迹都有些干了,吓了一跳,把寿绍瑾拉起来前后检查,看是不是被马拖了伤在哪里! 这在寿绍琛眼里,以为是因为这里面寿绍瑾最大,大哥要拿瑾姐开头,上前拦着说:“是我,我出的主意。” 这边看寿绍瑾其他地方没受伤,就是手上的擦伤,这才放下心。 回头拎着寿绍琛后脖颈儿,直接给拎起来,揪过幼弟夹在腋下,剥了裤子,拿起皮带就抽了过去! “就知道是你这个混小子!偷跑出来骑马,长姐都吓坏了!” 皮带呼啸而下,一鞭落在右臀上,割肉般火辣辣的疼,寿绍琛“嗷……”的一声嘶叫,又一皮带抽落在右边,大哭。 寿绍琛的手不由自主得去摸剧痛的伤口,大哥却大喝道:“手拿开!” 随即一皮带横下,被两皮带赶到中间的瘀血被这一鞭打散,立刻见血檩子。 “到军营外围,枪炮无眼,没伤着你们是命大!” 又几皮带抽下,寿绍琛终于难忍剧痛的嗷嗷乱叫,哭着踢着腿,血道由白变红变紫,肿拢起来。 “说!还敢不敢乱跑!” 几个跪在地上的小家伙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俞昭跪着上前,趴在寿绍琛身上,然后对施刑的寿绍璋说:“哥,不关鹤童的事,是我的主意,是我要出来玩!” “你也跑不了!”寿绍璋抡起皮带也打了俞昭几下。 寿绍瑾也扑在俞昭身上,俞灿这个小不点抹着眼泪,跳着脚,抱着寿绍璋的胳膊说:“哥哥,是灿灿要买糖人……” 几个小孩子叠罗汉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头大,寿绍璋说:“都起来!我数三个数!一!” 小孩子这才起来跪好,寿绍琛趴在寿绍璋膝头,滚落到地上,慌乱的用手去揉火辣辣的伤,大声哭泣。 寿绍璋说:“我问你们,瞒报学校放假,擅自离家离校,该不该打?” 小孩子们哭着不说话。 “说话!” 小孩子抽泣着点点头。 “马场偷马,偷偷出来玩,让长姐和家人担心,该不该打?说话!” “嗯……呜呜……” “到军事重地围观,骑马受惊伤了人还伤了自己,该不该打?“ “呜呜,大哥哥……瑗姐生病了,想大哥哥……”俞灿顾左右而言他。 “我没问阿瑗的事情,就问你们!自己说,该不该打?” “该……应该……我们知错了。”小孩子哭得呜呜咽咽。 “行,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好,都去床边趴着,把屁股撅起来,说!该打多少?” 闻言,小孩子们都吓得齐齐讨饶说:“知错了,不敢了”之类的云云。 “快去!” 小孩子们一溜烟儿在床边趴好,俞灿太小,趴在床上,脚还够不到地,小脚丫晃晃荡荡。 寿绍璋看了不由得想笑,幸好小孩子们背对着寿绍璋,都没有看到,寿绍璋表情也控制得好,由笑切换到了严肃。 每个人都挨了几下打,男孩子挨得多些,女孩子,寿绍璋都把皮带敲在了床沿上,听着吓人,没有真正实打实落到身上。 俞灿记不得疼不疼,但是大家都哭,也不知道是不是气氛烘托,自己更是哭得稀里糊涂。 傍晚,寿绍璋开车给小孩子送回寿家,老爷子听说小孙孙挨打,看见寿绍琛屁股上青紫的红痕,心疼不已。 寿绍琛借着有人撑腰,又耍了少爷脾气,不肯上药,不肯吃饭,丫鬟仆人围了一团哄着。 寿绍璋喝退了众人,关好门,给幼弟上药,寿绍琛使性子,寿绍璋也不惯着,直接动手“啪啪”打了两巴掌。 寿绍琛慌乱的用手去揉火辣辣的伤,忍不住的嚎哭,又被大哥打落手, 臀部和大腿上又狠狠地着了几记。 “呜呜~”鹤童咬着枕头边哭。 大哥咬了牙瞪视他,目光中尽是愤怒。 “哥哥~呜呜~别打。”寿绍琛凑近到大哥身边,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将头贴到大哥肩头蹭腻。 “哭什么哭,你不该打吗?今日枪炮好在只是惊了马,剐蹭到阿瑾,要是你们真伤了,大哥想想就后怕,就该给你拎去祠堂,好好教训!”说得又来了火气,寿绍璋照着幼弟红肿的小屁股,又打了几巴掌。 鹤童闻言慌得呜呜哭了起来。 “啪!“说话!大哥该不该管你?” 鹤童胡乱地点头。 “说话!” “大哥管得鹤童。 ”寿绍琛抽噎道。 “那大哥打你,你可以不可以嫉恨?”寿绍璋又逼问。 寿绍琛机械地点头,又慌忙地摇头道:“鹤童不敢。 ” 这边俞烨给俞昭上好药,点着俞昭头说:“淘气包!别以为挨顿打就没事了,该写的悔过书,一样不能少!” 俞烨去隔壁自己房间照顾俞灿和寿绍瑾两个女娃子,俞灿小不点洗完澡,只穿着小肚兜,钻进被窝,露出一个小脑子四处看,寿绍瑾也沐浴完,披着毯子,在床上的小几上写悔过书。 俞灿眨巴着眼睛问:“瑾姐,你写完能给我写一份吗?" 寿绍瑾没说话,俞灿接着问:“要不,你写完能借我看看吗?我依样画葫芦……” 赶巧长姐进来,听了个正着,俞灿看见长姐进来,刺溜儿一下钻进被窝。 俞烨没管俞灿,先是仔细检查寿绍瑾身前身后有没有伤,虽然刚回家时看过,洗澡时,嬷嬷和医生都检查过,可俞烨还是不放心,又看看擦伤已经上过药的手,这才放下心。 俞烨让梅姨拿来戒尺,板起面孔,说:“俞星宝你给我出来!” 俞灿从被窝里怯怯地偷眼看了长姐铅色的脸,盛怒下显得十分威严,俞灿瘪瘪嘴,未语泪先流。 俞烨狠了狠心,说:“反了你们几个!星宝你出来!” 俞灿穿着红色绣着金丝银线鲤鱼的肚兜探出莲藕般的身子,低头不敢看长姐,乖觉趴在床边,还拿着自己的小兔子枕头垫在小肚子下面,把光滑白嫩的小屁股翘起。 俞烨本是生气又担心,也怕寿绍璋打得狠了,后来看两个弟弟确实挨了教训,绍瑾受伤了情有可原,幼妹俞灿倒是没事儿人一般,又见小妹乖觉,气也消了大半。 俞烨举起戒尺要打,寿绍瑾在床边紧张幼妹,俞灿吓得闭了眼睛,俞烨也舍不得用戒尺,扔下戒尺,把幼妹按在自己腿上,结结实实打了几巴掌。 俞灿哭,小胖手想要向后试探揉揉,又不敢,只能无力抓着,讨饶说:“姐姐,灿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姐姐轻轻打……呜呜……” 俞烨看小妹屁股也红了,心软揉了揉说:“可长记性了,给我好好写悔过书!” “长了,长了,不敢了,姐姐别生气了……”俞灿撒娇往俞烨怀里钻。 俞烨无奈,拧了幼妹屁股一把,说:“数你顽劣!” 俞灿揉着身后,嘴里不住保证:“不不不,灿灿以后不了,灿灿乖,好好学习,考第一给姐姐看,也去英国读书,比长兄还厉害,好好学武术,比大哥哥还厉害,姐姐可不要生气了吧!” 寿绍瑾忍不住翻白眼,无语望床帐,俞灿这个小不点,怎么这么会说?! 番外 逃学听戏 广德戏楼的包厢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与瓜子的香气。 俞灿和俞昭这两个孩子坐在其中,瞧着他们那稚气未脱的面容,却偏要学着大人的模样,老气横秋地欣赏着京剧,时不时地抓起一把瓜子,有滋有味地嗑着。 瓜子壳在他们脚下渐渐堆成了一小堆,等着京剧大戏《夜奔》的开场。 俞灿难得女装,身着一件精致的粉色旗袍,旗袍上绣着细腻的梅花图案,领口与袖口处镶着柔软的白色绒毛,为她增添了几分娇俏可爱。 两条小辫子垂在胸前,辫梢上系着淡蓝色的蝴蝶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俞昭则故作老成持重的样子,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长袍马褂,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间透着一丝机灵劲儿。 他坐姿端正,可那偶尔不安分地晃动的双脚,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些许不安。 急急风敲响了。 俞灿那白皙的小脸兴奋而微微泛红,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舞台。 林冲一亮相,那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英俊冷峻,双眸中透着坚毅与悲愤。 他的扮相极为精致,头戴一顶黑色的软罗帽,帽上的绒球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身着一袭黑色的箭衣,腰间束着一条宽宽的白色鸾带,脚蹬一双黑色厚底靴,整个人看起来英气逼人。 俞灿的眼里光更胜,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家里只有二哥俞晖能和他媲美了。 不知道哪里叫好,人家叫,她也叫。 俞昭说:“你都听不懂,瞎叫!” “我怎么瞎叫,我知道今天这位‘林冲’火了,而且,他火得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这个人看起来不徐不疾,不骄不躁,火得很温暖。” “哼,咱俩逃学,一会儿被发现了挨揍,屁股和手心也很温暖!”俞昭将花生丢在嘴里,含糊着说。 “哎呀!扫兴!长兄长姐都不在家,晖哥这几日那么忙,没人发现咱俩。” 俞昭白了她一眼,调侃道:“姑奶奶,你这从人家手里买来的票,多加百倍的价钱,百十块大洋花出去了,还没人发现,我觉得四处包间都在看咱俩傻子。” “那你说这出戏好不好看吧?” 俞灿纯粹是看个好看和热闹,而俞昭多多少少是有点研究,他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味着方才的表演,缓缓说道:“若论武戏,确实不错!林冲的招式干净利落,动作行云流水,那身段儿,那台步,都极为讲究。 不过,我总觉得他文戏能更胜一筹……不是,今天戏门口那个没人的书画摊,你注意到了不?怎么字迹有点子眼熟……”俞昭自顾自琢磨起来。 “哥,你还让不让我好好看戏了?”俞灿小手一叉,撅嘴抗议。 “看看看,公主殿下,刚刚说到哪儿了?你说他火得很温柔,怎么个温柔法?” 俞灿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说道:“我刚刚扔下去的金戒指打赏,那么沉砸到他,他连个眉头都没皱,要是我早就翻白眼了。一会儿咱俩去后台,我得当面说声抱歉。” 俞昭闻言笑说:“台上怎敢因打赏皱眉头,你看到那边左右边台角上的大叔不?左边那是老板主,右边是台上这位角儿的师父,当年都是响当当的大角,都是压阵的。 实际上监督检查作业一样。台上做错一星半点,下台那是要挨板子的! 你前几日粗心大意,国文考试一塌糊涂,长兄没教训你?” 俞灿一听,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撅着嘴嘟囔道:“啊!你又说回来了,难得出来玩。”俞灿撅嘴。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我就是右眼皮总跳。” “别迷信了,那我说台上的角儿火得温柔,不是瞎说的。 那边那个拉琴的,我都听出来他拉错了一个地方后面明显慌了,越拉越快。 可是台上的角儿为了配合琴师,估计就是你说的怕琴师下台挨打吧,这位角儿也改变了节奏,翻跟头都更快了,让人看不出出错,反而情绪烘托到位。 可见台上这位角儿,是个温暖细心的人。“ 俞昭鼓掌,调侃:“灿小姐妙啊!虽然不懂京剧,但这听戏的感觉确从长姐那里得到真传了。” 戏里精彩处,两人都屏住呼吸,被台上的人所感。 看完,俞灿拉着俞昭就要去后台。 说啥也要签名和送花。 还没走出去,透过二楼楼梯上的外窗子,俞昭眼尖,看见俞家的汽车。 今日二人逃学,可不是开车出来的。 不好! 拉起俞灿,问跑堂的路,从侧门溜出去,偷偷回家。 一路从戏馆落荒而逃,俞昭说:“你可是真行,一激动把齐管家的金戒指都给打赏出去了?那可是出入门的令牌,下次看咱还咋出门!” 俞灿也自觉刚刚过于激动,拉拉俞昭手讨好,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俞昭。 俞昭心软说:“好吧好吧,我那里有几个过年的金锞子,求爹他老人家出面做个一模一样的吧。” 俞灿适时说:“金锞子是吗?我也有好些,都给小哥,咱多做几个。” 俞昭用手推了俞灿额头一把:“你以为说做就做,金工坊做这个得有家主令。” 俞灿闻言有些蔫儿,有家主令,那不就是说长姐知道咱逃学了…… “所以,我去求爹想办法啊,他金器活儿计,比金工坊不差。” “好吧,那只能你上了。” 番外 俞晖要做生意 俞家议事厅,大门紧闭。 长姐俞烨那身紫色旗袍勾勒出她优雅且利落的身姿,发髻挽起,尽显精明能干。 俞晖身穿深蓝色暗花马褂,看上去像个账房先生,此时乖乖巧巧跪在垫子上。 俞烨率先打破沉默,眼神中满是关切与疑惑:“你同阿姐讲,是不是阿曜亏待欺负你了,逼得你来做生意,你这孩子,读书多好,做生意辛苦!”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也藏着对弟弟的心疼。 长姐怎会这样想,俞晖低头小声说:“小晖是真的愿意做生意。” “你好好的跟着你长兄做学问,在学校谋个教职差事,轻轻松松不好吗”俞烨的话语里满是对弟弟未来安稳生活的期许,仿佛已经为他规划好了一条平坦顺遂的道路。 俞晖眼睛里闪过一丝泪光,长姐希望弟弟妹妹都轻轻松松度日,那她自己呢? 她自己却独自挑起了家族的重担,默默承受着那么多。 “我想跟在长姐,身边做生意,长姐别嫌弃我,教教我。”俞晖虽然是跪在地上,可话语里已经带了小兄弟的撒娇,对长姐深深的依赖与信任。 长姐佯怒地瞪了俞晖一眼,说:“你且起来,这几日你长兄就回来了,我好好问问他!让他收拾你!” “长姐……”俞晖拖长了声音,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哀求。 俞烨起身,出门前,点了俞晖额头几下,无奈地说道:“一个个的都长大了,最听话的,反倒是主意最正!” 俞晖想做生意,是之前和长兄彻夜长谈过的,并且得到了长兄那看似严厉却实则默许的 “令箭”,要不然俞晖也没把握自己能说动长姐。 长兄的那句令箭是:“在我身边是拘束到你了罢?巴巴地跑去找长姐庇佑。那你就先试试看,碰壁趁早回来!没得我给你背锅,惹长姐生气。” 俞晖觉得,长兄虽然语气不好,但就是默认,语气不好的首肯,也算是对自己的认可。 三日后,俞曜回来,这场谈话已经安排在了书房。 不得不承认,俞晖确实是做生意的好手,这两个月下来,很多账目和生意触类旁通,这也让年底的俞烨轻松了不少,身体也未因忙碌而消瘦。 俞曜原想着俞晖想做,就让他试试,等他遇到麻烦,自觉解决不了,自会退却。 谁知道,他还找了个不错的外援——俞昭的小舅舅郎维城。 此人三分不羁,七分精明,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物,只是行事风格略带邪气,是以俞曜并不希望俞晖和郎维城接触太多。 但俞晖这个弟弟,一直都是什么都行,什么都能做好,俞曜说不为这个弟弟骄傲,绝对是假的。 俞曜把藤鞭敲在桌子上,说:“当着长姐你好好讲,我怎么就亏待你了?你能学得会做生意吗?净给长姐添麻烦!” 俞晖眼珠子一转,和长兄多年的默契让俞晖瞬间明白,长兄这是给自己一个以退为进的棋。 此时委委屈屈跪在祠堂蒲团上,挺直身体,小声说:“长姐,就让我试试吧?我……那我学业上不如长兄,也不能事事不如长兄,起码,起码,小晖算账比兄长快吧!” 这句话听得俞曜一愣,倒是听笑了俞烨,小晖这孩子,这几天学得油嘴滑舌,他是学理医学兼理工的,而俞曜文法历史,真论起算账,俞曜确实稍逊一筹。” 俞晖偷眼见长姐笑,低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继续说:“长姐说让我事事以兄长为榜样,可也得青出于蓝,小晖好不容易找到一点可能胜过长兄的长处……” 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有些底气不足。 俞曜却说:“你不想继续读书,却扯这许多有的没得,我看你是欠收拾。” 说着便要上前拉扯俞晖,作势要教训他。 俞晖不敢违抗,只能慌慌张张地小声叫着姐姐。 这一声呼唤,让俞烨的心瞬间软了下来,拦着说:“他想试试就试试,就当给自己赚零花钱。赔了也不是多大的事,又不是赔不起。 你这当兄长的怎地一不顺你意就着恼。 平日里我有些事情,还支使小晖呢,铺面和矿场,有几个盈利不错的,小晖去试试。 现在国内不似前几年混战,到底还是能经营一些。 开春了,阿昭和灿灿同你出国,我和小晖同去,也看看国外的经济,咱也得把眼界放长远了。” 俞曜听闻长姐这般说,微微欠身答:“长姐说的是。” 俞烨对着俞晖说:“研究生还是要读的,以后要是小晖愿意就读个经济,读个文学或者艺术,不是很好?当学生总是快乐不少。现下想做着试试,长姐给你铺路,谁也不用怕!” 俞晖连连点头称是。 俞烨轻轻将俞晖扶起,双手温柔地为他揉着膝盖,又爱怜地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眼神中满是欣慰:“一晃眼,小晖都长这样高了,要追上你长兄了。” 俞晖深知长姐既欣慰弟弟们长大,也感慨自己老了,小声说:“追上长兄也不敢跟长兄叫板,不如还是矮些,这样藏在长姐身后,长姐护得周全。” 俞烨听着俞晖难得讲出孩子气的话,拍了俞晖身后一巴掌说:“淘气!”看着俞晖讨巧的表情,又笑说:“长姐只希望你能淘气些,那两个小不点,少些淘气。” 俞曜看着姐弟之间难得的温馨,故意说:“长姐,别愁,哪个小家伙敢龇毛,我去收拾他!” 俞烨闻言,回身拍在俞曜肩膀,推了一下说:“我看就你龇毛,当了教授对学生都春风化雨的,回家就吹胡子瞪眼,你也好好改改!” 俞曜挑眉,舔舔后槽牙,也学着俞晖刚刚的语气说:“长姐~怎么还是我的错!” “你好好说话,多大人了!” “小晖,走,姐姐给你煮碗鸡蛋羹,不给你长兄喝。”说着拉着俞晖走。 俞晖回头朝着长兄露出一个灿烂且胜利的笑容,讨好地说:讨好长姐说:“给,小晖得分给长兄,下次长兄教训,念着鸡蛋羹的情,也轻点……” “他敢教训你,姐姐说他……” 番外 醉酒讲讲长兄们的故事(一) 夜里,和平饭店楼顶。 俞晖和左海凡在楼顶支起一个小桌子,身后是一箱酒,两个人捧杯,无语,一起望向下面灯红酒绿的夜上海,也望向看不清前路的黑夜。 今夜过后,他们就此分道扬镳,一个是国军将领副官,一个是亲日司长办公室的秘书长。 良久,左海凡率先打破沉默,说:“大少爷(俞曜)伤好些了吗?” 俞晖知道,左海凡问的是昨日给安葬梅姨,在坟前山顶,寿军门一顿马鞭,狠狠教训长兄俞曜的事。 俞晖喝了一口酒,没说话。 左海凡自顾自回答说:“鞭伤能好才怪,我第一次见军门同大少爷发火……” “两次。”俞晖突然说。 “什么两次?”左海凡问。 “军门冲长兄一共发火过两次。” “那次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时候大概在国立中山大学……附近的小学或者私塾读书吧!” 左海凡愣了愣,以为是说大学时的事儿,俞晖逗闷子说话大喘气,说的是小时候,自己还在苏州寿家读私塾,一时间来了兴致,又开了一瓶酒递给俞晖。 俞晖说:“我那时候,刚刚被接回俞家,家里前脚接到三爷(俞斯末:俞灿生父)死讯,后脚就办老家主(俞曜和俞烨父亲的)的丧礼。 府上忙得团团转,长姐一力支撑整个家。 长兄也回国帮忙,可长姐不让插手,那时候传出来风声,说是三爷被日本人所害,那个姓东条的日本人就在北平。 长兄想是谋算了很久,把我送到学堂后,孤身就去了车站,绍璋表兄这些日子就观察着长兄,看见学堂里只有我,中午也没有长兄陪同先生用饭,明白过来。 带着我骑马就走。 火车已经开了,然而表兄骑马未停,一路追着。 火车到了塘沽站停,表兄也一路骑马追到了塘沽,把我带着上了火车,一节车厢一节车厢的找。 找到了长兄,我在马背上这一路喝冷风再加上颠簸,在包厢外大吐特吐。 绍璋表兄看见长兄,从怀里扔给我手帕,让我自己处理,对着长兄说:“麟官儿(俞曜),走,我和你弟弟都来了,咱回家!” 长兄将头扭做一边,彷佛不认识的模样,那是我第一次从我家长兄身上看到执拗,也看到了一股子少年气。 长兄不答话。 绍璋表兄坐在长兄对面,好声好气哄着说:“长姐一个人在家呢,走,听话,咱回家。” “我要给小叔报仇!”长兄斩钉截铁地说。 绍璋表兄温和的目光闪过凌厉也闪过杀气,更多的是雾气,说:“哥陪你一起报仇,但不能是现在,革命党保皇党乱了又乱,俞家也深陷漩涡,你不能不顾家族啊。” 长兄没说话,甚至神色都没变。 “好好好,你不顾家族,可以,你看看门外瘦的像小鸡一样的俞晖,你想想家里退学归来操持上下的长姐,还有西院哇哇大哭的俞昭,家族你不要了,你不能不要姐姐和弟弟啊!” “我要给小叔报仇!” “俞麟官儿,你听不进话,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别犯浑啊!”寿绍璋火气有点大。 “我要,给小叔,报仇!” 叹口气,寿绍璋继续好声好气说:“咱哥俩一起报仇!咱先回家!” “爹不在了,小叔也不在,家在哪儿呢?” 俞晖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长兄话语里的无助与无奈。 寿绍璋强压着怒火说:“长姐在家呢,你别给犯你的驴脾气啊,你小叔疼你,吃你这套哄着你,赶紧起来,回家。” 俞曜没动。 寿绍璋回头看了一眼门外不知所措的俞晖,说了句:“在门前站好,不能乱跑,知道吗?” 俞晖乖巧点点头。 寿绍璋一把关好火车包厢的门,揪着俞曜的衣襟说:“我说最后一遍,跟我回家。” 俞曜不答。 寿绍璋直接一拳,俞曜下意识格挡,两个人功夫都不弱,自小一道和武状元、蒙古师父学功夫、学摔跤。 小晖在包厢外只听得见砰砰的声音,也不敢近前,只乖乖听话在门口守着。 到底是俞曜初经大悲,身子骨弱些,寿绍璋用皮带给俞曜手绑在包厢栏杆上。 掀起俞曜长衫,搜走了那个当年小叔送的象牙把的手枪。 “还我!”俞曜怒声说。 “还个屁!去年小叔说咱俩谁考得好这把枪归谁,你先出成绩把礼物要走了,我没同你计较,你在海外考了第一,我在军校也不是第二啊!” “还我!” “惯得你,以前打不过你,还不是你有小叔帮衬!”寿绍璋用手擦擦嘴角得血。 寿绍璋顺势将俞曜按倒在包厢的座位上,膝盖抵住他的后腰,使其动弹不得。 翻身从身后抽出马鞭,直接将俞曜裤子薅下一半,甩鞭打过去。 噼啪,血红得檩子登时出现。 。俞曜闷哼一声,额头的汗珠滚滚而下,他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强忍着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 “别恨我哈,不是我打你的,你小叔让我打你的!” “胡扯!” “打完你,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扯!长姐一个人苦苦支撑着整个家,你却在这里任性妄为。俞晖俞昭还小,需要你的照顾,家里也需要你回去操持。” 俞曜的嘴唇被他咬得发白,他的心中五味杂陈,是对小叔的深切思念与复仇的渴望,是家族的责任与寿绍璋的逼迫。 他试图再次反抗,却被寿绍璋死死按住,只能任由马鞭一次次抽打在自己身上。 俞曜额头尽是汗珠,寿绍璋按着俞曜的手也麻了,按不住他,把马鞭扔在一边,给俞曜提上裤子。 “你别碰我!” “麟官,你当我愿意?!”寿绍璋喘着粗气说,我是怕打坏了衣服,回去长姐没办法交代。 “我不会和你回去的。” “从小到大,你这驴脾气,小叔咋忍了这么久,没揍你的?小叔去日本是修炼忍术去了吧?”寿绍璋一屁股坐在地上,开着玩笑,自己却泪流满面。 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封信: 绍璋贤侄如晤: 叔性乖张,行厉疏狂,上负长兄嫂鞠育深恩,下阙子侄训诲之责。 当此国祚倾颓、存亡续绝之际,叔矢志捐躯,以酬家国,泉下有知,唯深自愧悔耳。 思之再三,凤儿自幼志坚,叔无所忧。唯麟官,叔心常系。 曩昔许其畋猎嬉游之诺,竟成空言,怅惘何及。 侄久历戎行,今既为兄,务祈眷顾麟官,善加照拂。 倘其行止偏颇,或有过激,侄当严辞训诫,加诸责罚,勿稍宽贷。 纵麟官心怀怨怼,亦皆出叔意,弗可姑息。 务使麟官勤心向学,守正持身,下可作兄姐股肱,上堪为俞氏子弟表率。 若能如是,叔尚有要任相托。 叔俞斯末字 俞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我在门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我两位兄长出来的时候,眼睛都红的像兔子。” 左海凡笑,都以为兄长们是少年老成,是神仙,是超人,现在想来也都有少年意气,也都有难过需要发泄的时候。 左海凡问:“后来呢?大少爷回去了。” “回去了,身上都是伤,也刺杀不了谁。” “大小姐没发现?” 回去之后,天已大晚了,长兄披着绍璋表兄的披风进门。 长姐在前厅来来去去踱步,时不时焦急看向门外,眼里满是担忧, 绍璋表哥心里是酸的,嘴上是讨好的笑,进来就拱手告错说:“长姐,别气,我带麟官儿出去放风,那个马惊了,毕竟是南疆运过来的宝马,我哪里舍得,就追去了…… 这一追就回来晚了,姐别生气啊!” 长姐本来急得不行,眼圈都红了,此时听见一如弟弟们出去淘闹晚归得少年话,忍不住狠狠掐了寿绍璋几把,连捶带打,让跪下。 寿绍璋一边躲,一边护着俞曜,别再挨长姐打,笑着把角落里得我,推出去说:“小晖,你也出去玩了,长姐疼你,你还不替哥哥们说几句话?” 我被推出去,一时愣住。 长姐低头问我:“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跑马这么久?” 俞晖又狠狠喝口酒,对左海凡说:“我那时候那么小,刚刚回俞家不久,又呆又胆小,眨巴大眼睛,估计长姐多问一句,我就要说实话了。” “你说实话了?”左海凡有兴致得问。 俞晖摇摇头,长姐看着我冻得青红得小脸,根本没往下问,急忙用手给我搓手搓脸,气得骂两位兄长,举手又打了绍璋表哥和长兄两下:“小晖那么小,你们也不让他多穿点再出去玩! 指着你们两个能带孩子,我也是这几日脑子不好!” 又扯着我冰凉的小手说:“以后哥哥们叫你玩你不出去,没得和他们一样野,没有危险的时候,他们两个就是最大的危险!离他俩远点!” 拉着我去换洗衣服,让梅姨煮热姜茶。 表兄冲长兄笑,暗道过关了,长姐又走回来说了一句:“下不为例,别以为过关了,要是小晖风寒感冒,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两个!” 俞晖学着长姐的语气,惟妙惟肖,左海凡哈哈大笑。 两个人吃几口花生米,又碰了一下杯,左海凡突然问:“唉?三爷说‘若能如是,叔尚有要任相托。’三爷交代了啥事儿给大少爷?” 俞晖嘴角勾起,看向夜色里俞公馆的方向,说:“半年后,长姐退婚,带回来一个粉嫩嫩的肉团子。” “哈哈哈。”左海凡爽朗的笑,说:“那后面我知道了,大小姐给取名叫灿,小名星宝,大少爷给取小字,叫鸿官儿。” 番外 醉酒讲讲兄长们的故事(二) 月上头上,夜更深了。 俞晖的舌头也有些直,眼睛却更加清亮,问左海凡:“哎?别光听我讲,讲讲你,我记得军门是让你和长兄一样,好好读书的啊? 军门上军校之前,不是亲自延请名师,让你十三岁四岁就去国立中山大学听课了吗?” 左海凡苦笑:“从小到大,我是读书那块料吗?” 俞晖笑,故意逗趣儿说:“是,也不是,分和谁比呗,比上,你不是,比下,你还行!” 左海凡笑得直咳嗽说:“你这话,要是让阿昭和阿琛少爷、瑾小姐、灿小姐听见,怕是要捅破房子。” 俞晖笑,说:“没事,他们不在这儿。” 这句话,也带着思念和心酸。 左海凡缓和气氛说:“我祖父和我爹一开始就想跟着军门去讲武堂。 可军门不让,就让我读书。我都到了讲武堂门口了,把我拎回国立中山大学了。 我寻思着,整日里读书也没啥意思,加快修完课程拿个毕业证,然后有报名当兵的,我花十块大洋,假糊弄个岁数就上了。 这一上啊,整日摸爬滚打,也没遇上军门,事情都没那么简单。 选上了一拨人,说是最优异的能当校官,我寻思这不错啊,离军门能进些,我自己跑到他身边去,多带劲儿,不能老找关系啊! “没找关系,最后调到军门身边当副官了?你可厉害!”俞晖说。 左海凡笑说:“调过去了啊!我从进军校那天,中山大学那边就和军门联系了,可我哪知道啊? 每天,训练完事儿,还得给其他军校生熨衣服、做饭,我哥(军门,寿绍璋)想把我逼走。” 俞晖笑,问:“这都没逼走?” 左海凡说:“那咋可能?我熨衣服是越熨越好,饭菜是越做越好吃。我也不惹事,可事儿来惹我来着。 我被安排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监视军门。” 一口酒在俞晖嘴里差点吐出来,笑说:“不是吧,我没听错吧,你怎么监视?” “怎么监视?我给我自己带个面具,说是小时候烫伤了,整个人换个发型,军校学得换声音都用上了,化名姓徐,去给军门当警卫来着,哈哈哈哈。”左海凡给自己都逗笑了。 喝口酒,继续说:“那是在南京,我寻思我哥是个谨慎的人,上峰派到身边的人,他不会重用的。所谓的警卫,不过是处理一下日常的工作。 军门主动和我说话,一日也不超过三句。 我也有些拘谨,身边的同僚说寿绍璋此人特别正义,又对待下属特别好。 所以我是带着美好憧憬来的,害怕把我认出来,又想着认出来吧,左不过骂一顿打一顿的事儿。 根本就不像想象中那样,军门对待我像个陌生人。 我做事处处小心翼翼,生怕惹了他不高兴。 每日审时度势,觉得军门似乎不爱和自己共处,所以,我尽量做什么事都是避开。 “徐警卫。” “到!长官!”我站在军门面前,军姿笔挺,很紧张。 军门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道,“放松。” “是!长官!”嘴上说着是,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放松的样子。 军门皱着眉头,站在他身旁,无比认真的问,“我很可怕吗?” 我想着他手下这么多兵,没见哪个兵在面前是这样的,自己是什么心理素质? “啊?”我被问的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哪有时间去想是怎么回事,便脱口而出,“不可怕,不可怕。” “那你怎么从来不主动找我?”寿绍璋接着问。 我抿了抿嘴,是不可怕,可您总是给我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我怎么敢主动找您?再说了,您没发现我,我找您干嘛啊?上赶着挨揍,是吗! 我从前就健谈,但面对这样的军门大哥,还不敢说的太多。 “坐。”军门在沙发上坐下,并且指了另一张沙发,让我也坐下。 好不容易离开了高气压,我刚松口气,能和他平起平坐了?我可不敢! “不敢!长官!”我面向军门,站的更直了。 寿绍璋坐在沙发上,喝了口茶水,微微抬头看着他,“你除了是,不敢,长官,还会不会说别的?把你那个面具摘了,大热天,不捂着吗?” 我摇头,也没说会,也没说不会。 你不让人说别的吗?人家干脆闭嘴,什么也不说了,就靠肢体动作传递信息。 军门再次拍了拍沙发,“我让你坐的,坐!” 最后一个字军门拔高了音调,让我心跳快了一拍。我不给自己找麻烦,老实听话的坐在军门身旁去了 “我查过你的档案了。”军门毫不避讳,“也听你毕业学校的老师们说了,你以前可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呐,怎么到了我这里还不说话了?” 我暗自得意,十块大洋改的档案,果真后来能用到,自己身世清白,也不怕他查什么,只是……没想到他把自己的脾气秉性也打听的一清二楚。 我从沙发上弹起,目视前方,“回长官,少说话多做事,老师教的。” “别紧张,坐。” 我再次坐下。 “哪个老师教的” “啊……啊,就老家的老师教的!” “净学没有用的东西。”军门吐槽。说话和做事并没有冲突,少说话不代表做的事都是又多又好,多说话也不代表就干不成事。 我心道:不是您之前让我在学校里多旁听课程,少说话,多做事。 “给你个机会,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我当时哪知道这是坦白从宽的好机会,我以为他有可能知道我是上峰派来监视他的呢。 忙说:“没有!属下尽忠职守!唯长官马首是瞻。” “马首是瞻?”军门琢磨这句话,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我下去了。 军门故意试探我,在电话亭安装了窃听器,往书房拿了德式军械图,有意被我看到。 他在军中站的还不太稳,受到怀疑和监视也是必然的,除了我,可能还有别人监视,我一一观察记下来,想办法搞死他们。 也确实搞死了,有的手段不太高明。 电话汇报里,“上峰,我是徐……” “对,一切如常,没有任何问题。” “是,了解,再见。” 很简短,毫无疑问,左海凡对上峰说谎了,换一句话,他包庇了自家长官,也是大哥。 左海凡从小到大跟着寿绍璋,学的是正义,是忠心,是知恩图报。 一边是长官,一边是上峰,他权衡的心都打了结,最终还是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他不知是对是错,也没有问心无愧,但至少,他可以给自己时间。 替军门扫清几个障碍。 很开心,很有成就感。 番外 醉酒讲讲兄长们的故事(三) 军门在南京外围视察,办公室闯进来一群当兵的,自称是军法处的人,强行把左海凡绑走。 左海凡双手被拷着,委身在车里,他盯着外头的路,汽车的确是进了军法处的门,可他全然不知怎么回事。 “抓我,总要个理由吧?”没有军门大哥在身边,左海凡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他的语气不算强硬,因为还顾念着同侪的面子。 “到了你就知道了。”那人道。 左海凡没在说话,他盘算着倘若真被人算计了,凭自己的本事,能不能逃得出去,还有,自己是军门的人,自己被抓了,军门呢? 军法处的牌子高高的挂着,是没有错的,自己行得端坐的正,没犯任何错误,进了那里又能怎么样? 左海凡即便是被拷着,也是昂首阔步的,他很配合,让军法处的人给绑在刑架上。 黑暗潮湿的屋中烤着炭火,左海凡对面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不认识的人进来,应当是来审讯的。 说来有趣,因为左海凡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他盯着那人,等着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一个白手套,手套上用白线绣着一朵延陵花,不细看根本看不真切。 左海凡认得,这是寿绍愿小姐送给长官的手套。 什么意思? 那人看了眼左海凡,靠在椅子上问道,“这手套是军门的吗?” “是的。” “你确定?” “确定。” 手套,能说明什么?仍旧不明白,可知道的是,此事一定与军门有关。 难道……军门发现自己的真实任务了? 一声轻咳打断了左海凡的猜想,那人继续道,“军械司昨晚连夜被盗,丢失重要数据,在现场,发现了军门的手套。” 左海凡大惊,“你们……” “我们怀疑是寿绍璋干的。而你,是帮凶。” “寿将军呢?他在哪?”左海凡恨不得挣脱了所有的束缚,抓着他的衣领问个明白。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受牵连的,无辜的自己,而是寿绍璋的安危。 “军门消失了,目前在通缉。” 短短的一句话,让左海凡感觉天都要塌下来。早上还好好的,二人有说有笑,怎么还不到一天,就变成这个样子? 军门到底去哪了?是与不是,此时又有什么关系,只恨自己出手太晚,那几个眼线杂碎,就该早点弄死,还留了尾巴…… 左海凡不敢往下想,他不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他是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怀疑自己兄长的! 炭火的声音滋滋啦啦,像是里头放了一块肉在烤着,隔着这样的距离,左海凡都能闻到烧焦的,难闻的味道。 那人随手从墙上取下长鞭,握在手中,朝左海凡走近,“你是寿绍璋的警卫,你一定知道他去哪了。只要乖乖说出来,至少能捡一条命——”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是军门做的!”左海凡没等他说完,便把要说的话全说出来。 “啪!”一鞭便让他皮开肉绽,衣裳撕破,血丝顺着伤口冒出来。 左海凡疼的咬紧牙关,脸色都白了,仍是一声不吭。 “那就打到说为止!”那人将鞭子扔给手下,转身出去,紧接着便是鞭子打在身上的声音,没有余音。 不过半小时,鞭子便在左海凡身上抽了个遍。用刑加审问,让左海凡思绪已经开始混乱,可他仍有一丝清醒的神智在支撑自己,不是自己做的,不能说!也绝对不是长官做的,不能说! 血肉混着衣片,让左海凡褴褛不堪。 他浑身是汗,双腿已经没有了力气,之所以能站着,都是因为绳子在禁锢着他的身体。 打晕了再用凉水泼醒,再打到晕,伤口一层接一层的累加,不过几个小时,他已经血肉模糊,看不清原本的样子。 左海凡知道,真正的刑罚还远远没到,这只是最简单的“开胃菜”。 “怎么样?” “报告!还是不说,嘴硬的很!” 一开始的那个人又进来了,看到左海凡,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便再没了别的神情。 “你这么嘴硬是没有用的,你包庇的寿长官啊,估计举家逃离了,留下你一个,死就死了,毫不足惜。”那人把椅子搬到了炭火前,夹着炭把玩着。 左海凡咬咬牙,艰难的发出一声冷笑,激将法而已,他知道自家兄长不会是这样的人,他不会这样做的! 炭火的光影映在满是血迹的左海凡的脸上。 那人眼神阴冷,盯着炭火,不慌不忙,“说不出来逃跑路线,说点别的吧……”他抬头看他,“比如……军门是不是贪污军饷,他都做了什么?” 左海凡深吸一口气,他明白了。真正的秉公执法,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兄长被人害了。 而自己,只要贪生怕死,有一瞬间的不忠心,兄长一定没命! 那人拿着炭火逼近左海凡,烧红的炭的热气越来越感受强烈,左海凡瞪着他,握紧了拳头。 “嘶……”炭火烧露了衣服,接触皮肤,带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说!” “寿……寿军门,名门之后,寿家苏全城听说过吧,俞家财神庙听过吧,要……什么没有,稀罕这些军饷,倒是你们中饱私囊的人,被军门查到,害怕了吧?” “快说!”烙铁继续加热。 左海凡止不住的颤抖,气都喘不上来,可他仍是闭紧了嘴,眼神像是要把那人吞噬,“我,不,知,道!”说罢,他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呵……浇醒他,继续。” 左海凡从未受过这样大的苦楚,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了生不如死的概念。可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军门那张脸。 甚至看见了寿绍瑗小姐,瑾小姐,琛少爷…… 即使神志不清时,也决不多说一个字。 就这样,经过了一天一夜,无数次觉得自己看见了死神,可刚觉得解脱,又被一桶冷水从头泼下。 左海凡知道,噩梦般的日子又要开始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挺多久,自己死了,是不是要牵连兄长,而自己在军中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是我……” 声音有些熟悉,但左海凡想不起来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发觉是自己曾经的学校的同学。 “我给你解开,你快逃吧!进了这里,就没有能活命出来的!”他的同学说着就要给他把绳子解开。 左海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开始挣扎,“不行!不能解开!我不能逃!我逃了不就坐实了长官的罪了!他是被冤枉的!” “我听说了……这时候你还管那个忘恩负义的长官?自己的命还要不要了?” “清者自清!我相信上级会调查清楚,还寿家清白的!” 这时门口有人敲门,“好没好啊?到时间了!” 左海凡看着他,带着感激之意,“谢谢你,可我不能逃。你快出去吧!一会该有人来了。” 就这样左海凡放弃了逃跑的机会,他愿与军门同生共死,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也从未放弃这样的念头。 他没有死,在他无数次晕倒的前一刻。 他看见兄长宛如神将。 寿军门一枪打断锁着自己的铁链,身后一群人拉着寿绍璋,然而寿绍璋说出了此生最大逆不道的话:“若要论罪,那便治我寿绍璋的罪! 若有人敢动舍弟半分,先从绍璋的尸体上踏过去! 今日加诸舍弟身上的痛楚,我必让其百倍偿还!” 左海凡喝着酒,满脸是泪,粗粗擦了一把说:“我当时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笑是因为兄长撑腰太爽了,哭一是因为太疼了,二是计谋被发现了,更怕责罚了。” “军门后来责罚你了吗?”俞晖问。 左海凡摇摇头,说军门后来为了平事,责罚了他自己,40军棍,卸甲归家。 俞晖喝了一口酒,似是想起当年船上之事,说:“你小子,也算是免去一场责罚啊!” 这时酒店“清洁工”上楼,什么人? 左海凡警觉,俞晖却想到这酒店都是自己人,敢上楼,怕是…… 两个人反手掏枪。 佝偻的清洁工直起身,露出白牙,故意在地上数着酒瓶子,说:“两位爷,深夜酗酒,再不回去,今夜这长兄之怒可不好承受,责罚也不好躲过!” “小舅爷!”两个人齐呼。 番外 醉酒讲讲兄长们的故事后续(一) 被称为“小舅爷”的男子站起身,身姿挺拔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手中紧握着清洁工那略显破旧的扫把,眼神专注地数着地上横七竖八的酒瓶子,那模样仿佛在清点着什么珍贵的宝物。 他微微抬起头,说:“少爷们,各回各家吧,我手底下的人现在能盯着,你们耍酒疯可就盯不住了。 太平时期,怎么发泄都行。 现在,只能是最后一次了。” “小舅爷,倒是越来越像长辈了。”俞晖眼皮微红,脸上挂了微醺,喝了酒又见到了自己人,平日里的矜持与内敛在酒精的作用下消散一些,说话倒是直白了不少。 “小舅爷”微微笑,笑容里似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事,说:“我可算不得长辈,这话,晖少同你兄长说吧!” 俞晖起身,大楼对面,兄长在酒店阳台上摇摇对视,即便离得远且薄雾未晞,俞晖还是能感受到长兄锐利的目光和严肃的脸庞。 左海凡一身黑色西装,带好礼帽,背过身附在俞晖耳边说:“你完了!”语气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又似乎有着些许同病相怜的意味。 俞晖喝多了酒,身形微颤,“小舅爷”却正迎着左海凡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军门的私车在后门等你呢!” 俞晖和左海凡闻言相视一笑。 不约而同拱手道别,却各自都前进一步,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胜利见!” “胜利见!”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这句话,一直以为是抒发胸意,如今看来确是写实。 此时,俞灿在和平饭店俞曜的套房里,烂醉如泥,不断说着胡话。 俞曜根本没看见天台上的俞晖和左海凡,只是到阳台上关好门窗,揉揉胀痛的眉心,透湿毛巾,动作轻柔地给俞灿擦拭着脸颊和额头,眼神中满是心疼。 俞曜听着俞灿喊着难受,又心疼又生气,忍不住数落:“从小就不知节制!现下知道难受了,也是长姐这段日子没空管你……” 嘴上是数落,手下的毛巾却轻了又轻,起身想给前台打电话,让俞晖回来带解酒药带上楼。 此时没有解酒药,只能泡着菊花蜂蜜水,小心抬起幼妹头,给小妹喂下去一点。 ”我不喝,我不喝,我不喝药!我自己就是医生,起开,我不喝!”俞灿闭着眼,双手疯狂挥舞。 俞曜心道:破孩子,还知道自己是个医生,还敢喝这么多酒!该打!一时间又想起长姐在俞灿回国后对自己说的话:“灿灿这孩子,从小同大孩子一道学习,如今知识技能都有了,同大人一般无二,可是这心性,还没长大。” 这一周来服用灿灿开的药,确实好转,在医术上这孩子确实数一数二,信得过。 可看着眼前受委屈醉酒后第一时间来找哥哥求安慰的孩子,俞曜也有一种割裂感,觉得自家灿灿始终和沉稳靠谱的医生挨不上边。 俞曜此时好声好气说:“哥哥知道星宝不喝药,这个不是药,你张嘴,尝尝,是甜的,乖,听话。” 俞灿闭着眼,微微张嘴,喝了一口,果真是甜的,砸吧砸吧嘴,又张嘴,还要。 俞曜苦笑,幼妹这可爱模样,不禁苦笑,在他眼里,幼妹还是那个需要家人照顾的五六岁孩童,没什么区别。 无论岁月如何流转,这份宠溺从未改变。 此时俞晖赶忙回酒店自己的房间冲了个凉水澡,脑子清醒了一些,然而脚步仍有些虚浮不稳,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然后敲响了大哥卧房的门,心中忐忑不安,打算向大哥请罪。 俞曜小心将幼妹放在枕头上,被子盖好,要去开门,俞灿死死揪着俞曜的长衫衣摆,直接枕在兄长的胳膊上,说:“哥哥不许走,灿灿难过,也难受,帮灿灿给难受和难过两个兄弟打跑……” 一本正经的童言无忌,俞曜忍不住想要笑,冲门外说:“小晖,门没锁,你自己进来!” 俞晖一听,完了完了,心里 “咯噔” 一下,大哥指定生气了,明天上午还有招商会,中午宴请,下午政府办公会,晚上还有招待,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爬起来。 第一次,俞晖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能和俞昭感同身受,就是面对兄长威严时的紧张和不安,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小心翼翼扭开门,关好反锁,战战兢兢低头站在门口。 俞曜隔着大屏风,看俞晖远远站在门口不动,忍不住说:“过来啊,你杵在门口干什么?” 俞晖更惶恐了,彻底完了,要是在外室沙发教训一顿也就算了,这到内室床上,这……没个三五天,爬不起来啊。 俞曜眉头微微皱起,声音中带着一丝疑惑和催促,说:“愣着干嘛,过来啊!” “不是,大哥,您消消火,息怒,我和您解释。” “解释啥,你先过来喂解酒的药,这孩子枕着我胳膊呢!”俞曜不耐烦地说。 啥?啥?巨大的信息差,俞晖小跑着一路上前,看着喝得像小醉猴的幼妹大大方方、扁扁呼呼躺在床上,心中一阵无语。 “解酒药呢?我不是告诉前台让你拿上来嘛?”俞曜看着俞晖站在那儿干瞅着,又说了刚才的话,此时俞晖身上也有些许酒气。 俞晖忍不住想冲早已不知身影的小舅爷翻白眼。 刚刚顶层露台上小舅爷撺掇说,别下楼再上楼了,浪费时间,直接从这个楼阳台翻回去吧!俞晖照做。 结果合着长兄根本不知道,纯是吓唬玩是吧!小舅爷这么些年,脾气倒是一点没变。 俞曜不轻不重打了俞晖肩膀一下说:“忘了是吧?净想着怎么给灿灿遮掩了?” 俞晖揉揉肩膀,讨好笑,说:“我也不知道这小家伙来这儿了啊。” 这确实是实话,然而俞曜却听成了另一番意思,说:“合着你知道她喝多了,原想送回家,没成想她又跑回来了?现在还想说辞怎么骗我,怎么求情?” 俞晖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心道一开始也没想骗,以为您看见了呢,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算了故事就这样将错就错吧。 吓出了一身汗,俞晖更想翻个白眼给“小舅爷”。 然而想翻白眼的不止是俞晖,左海凡看见军门的车,不说是两股战战,也是心惊胆战了。 哆嗦着打开车门,想要敬个礼,直接看见小少爷寿绍琛醉酒躺卧在军门腿上。 寿绍璋看左海凡,又怕吵醒幼弟寿绍琛,压低声音说:“去开车啊,这小东西在这儿,你让我开车啊?” “哦,是!”左海凡虽然没穿军装,还是忍不住想要敬礼。 开车门就要发动车,寿绍璋说:“先去找酒保,把酒钱结了啊!” 小少爷来喝酒,还没给钱?赶情儿不是来抓自己,而是接醉酒的小少爷! 左海凡付完钱,开着车,说:“哥,您别生气。” “我生气也是明天了,今天先把这小家伙拉回家!” 左海凡原想陪着军门照顾小少爷寿绍琛,到家后他直接衣服没换就在客厅沙发坐着睡着了,睡着前,左海凡咬着后槽牙心道:小舅爷,你是会吓唬人的! 语气里既有对小舅爷的埋怨,又有着对这一天“”劫后余生”的庆幸。 (未完待续……) —————————————————————————————————————————————— 小剧场 左海凡受伤后,虚弱地躺在寿绍璋的官邸中。屋内静谧,只有他轻微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他其实早已醒来,却因害怕被寿绍璋责骂,不敢轻易睁开眼睛,只能紧闭双眸,假装仍在沉睡 寿绍璋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左海凡那副模样,不禁想起了灿灿和阿琛。 他略带调侃地说:“你要是有灿灿和阿琛那两下子,为了不上学能装病躺个一天半载的,我也算服你了。” 左海凡听了,心里 “咯噔” 一下,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偷偷瞄了寿绍璋一眼,在偷瞄一眼,然后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哥,疼!” 寿绍璋见状,故意举起手,作势要打。左海凡吓得赶紧闭上眼睛,睫毛乱颤,心里想着这下可完了,肯定要挨揍了。 然而,等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等来巴掌,他悄悄地睁开眼睛,偷看着寿绍璋。 寿绍璋无奈地摇了摇头,说:“瞅瞅你给你自己个儿造的,都是伤,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打你!都给你记上,秋后算账!” 左海凡听了这话,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暗暗庆幸暂时逃过了一劫。 寿绍璋煮了面,贴心的在面条里下了个荷包蛋,端给左海凡,说:“凑合吃吧,回家再给你安排好吃好喝。” 君子远庖厨,大哥还会做饭?只知道大公子(俞曜)专研美食,且做得不错,自家大哥的水平估计也就比灿小姐高一点点吧。 左海凡开心坐起来先咬了一口荷包蛋,一口下去,不干不硬的蛋黄露出来,一点点的还要往外淌。他三两口,就把这荷包蛋给吞了,满足地咂了咂嘴。 寿绍璋正给左海凡倒水,就听他对自己说,“长官,这糖心蛋真好吃!” “糖心蛋……”寿绍璋小声重复,他也分不清什么好蛋坏蛋糖心蛋的,只是随便煮了煮,冒着可能没熟的风险端过来的。 撂下水杯,走到他身边,也想看看自己煮的糖心蛋什么样,“我看看……” 左海凡端着碗,抬头朝他一笑,张着嘴说:“嘿嘿,我吃了。” 这笑用“明媚”二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寿绍璋看他一笑,心情都好了不少,骂了句:“臭小子,要不是你受伤,把你屁股打八瓣!” 番外 醉酒讲讲兄长们的故事后续(二) 两小时前。 夕阳的余晖如一层薄纱,洒在酒馆的招牌上,给这座有些陈旧的酒馆增添了几分慵懒的气息。 俞灿拉着刚从航空学校回来探亲的寿绍琛,进入一家酒馆,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笑嘻嘻地说道:“听说,这家酒馆的青梅酒老正宗了,你陪我尝尝。” 寿绍琛一听这话,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小时候,他们偷喝过酒,俞灿是个沾杯就倒,还说胡话傻笑,本来其他人都没被发现,只有她不正常,非说自己是什么山大王,被大人发现了,除了醉醺醺的她,其他人都挨了罚,就连一向乖巧懂事的瑗姐都没能幸免。 “不陪!你找俞昭!他皮厚!”寿绍琛坚决地拒绝道,试图挣脱俞灿的手。 俞灿不依不饶,双手紧紧拽着寿绍琛的胳膊,像个撒娇的小孩子一样晃来晃去,嘴巴撅得老高:“陪我嘛?你刚回来,陪陪我怎么了?晖哥大哥走了,小哥今天帮大家处理生意应酬,都没有人陪我,你陪我喝点! 寿绍琛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说:“不陪!喝茶喝咖啡吃点心都行,喝酒,不行!” 俞灿眼珠子一转,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双手叉腰,大声说道:“你陪不陪?不陪我去大街上随便捞个人陪我喝,青梅煮酒论英雄,你是狗熊,不是英雄!” 俞灿提到的是青梅煮酒论英雄,而寿绍琛想到的是青梅竹马。儿时天真无邪,果真很好,如今,眼前的灿灿依旧天真烂漫,不知道这份美好能守护多久。 当然是越久越好。 “你大哥……被长姐赶走了,对别人来说,是个伤心事,对你,算是开心事吧,你可真是没了束缚。”寿绍琛没说曜哥如今成为人人喊打喊杀的汉奸的事,毕竟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太过复杂,而且此时局势又如此紧张悬疑,他这番话,完全是说家事。 即便是这样,寿绍琛还是怕这样的家事太沉重了,压垮了俞灿,于是嘲讽式的玩笑说出来。 俞灿心想,寿绍琛你小子嘴是涂了鹤顶红嘛?明明可以好好安慰我的,偏偏说出来那么毒。然而还是孩子气,如同小时候一样,事事要和寿绍琛争高下! 俞灿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寿绍琛,说:“今天,我要是喝过你,你以后叫我姐姐!” 寿绍琛被她这副模样逗乐了,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吧,谁怕谁?还叫你姐姐,喝不过你,我叫你奶奶!”寿绍琛哄着俞灿,却也较真儿,有些认真了! “谁喝不完,谁小狗!”俞灿毫不示弱地回应道 “疯丫头!闹着回家的是狗熊!”寿绍琛笑着说道。 “喝!” “干杯!”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八匹马啊……”俞灿意气风发地划着拳,那架势仿佛她就是个久经沙场的酒场高手。 寿绍琛也被她这股子热情带动起来,少年的赤诚心性展露无遗,两个人闹,更是笑。 俞灿眼看着喝不过寿绍琛,趁着自己清醒,也趁寿绍琛不注意,给他的酒杯里加了点促进睡觉的药物成分! 三小时前。 俞灿用“鲛人”这个代号,联络到了一位北上南归的同志,青竹。 然而,在这个酒馆接头,各种暗号都对好时,俞灿意外发现这个人是……小舅舅! 这位“小舅爷”也认出了印象中一笑眼睛像月牙弯弯偷摸为了吃糖斗智斗勇的小姑娘。 开口的第一句话,没有任务的交接,也没有上下级的威严,只有满满的关切和担忧,一句:“你家长姐长兄知道吗?” 俞灿心虚,没料到这竟是自家人,强作镇定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的传打任务了,接下来,鲛人将有新人接手,按照优先级,你必须中止当前的任务,我交待的最后一次任务是……” “你家长姐长兄知道吗?”小舅爷根本不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再次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 “你让我说完任务!” “你家长姐长兄知道吗?”小舅爷依旧不依不饶。 “小舅舅……”俞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委屈。 “你还知道我是你小舅舅!”酒馆暗室里,“小舅爷”拍案而起,脸上的怒气显而易见。 俞灿从未见过只会陪着孩子们玩的小舅舅动这样大的火。 “你不会把我说出去的,毕竟这是组织任务!”俞灿话语试探小舅舅。 这话证实了“小舅爷”的猜想,这孩子胆子比天大,瞒着家中长兄长姐。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家事,国事,天下事,小舅舅事事关心。” “那你猜,在我这里,哪个更重?” “自然是天下事,国事……” “你错了,是家事!”小舅爷微眯双眼,看向这个几年未见的外甥女。 俞灿苦笑一下说:“不论您信不信,我同您一样,也是家事第一。” 小舅爷判断这句话的真伪,目光紧紧锁住俞灿,看着俞灿目光灼灼,良久,叹口气说:“先说任务吧!” 俞灿后仰坐坐,松了一口气,说:“组织命令,保护启明星和北极星。” “怎么确定?他们有难,自会联系你!”俞灿说完,起身要走。 “你不解释一下,不怕我直接说出去告状。” 俞灿虚弱笑笑说:“您不会,您服从组织的纪律,即便家事第一。” “我发现你像一个人,都有猜测人心的本事。” “鲛人的任务有人接手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传递消息了,小舅舅,麻烦保密,别告状。”俞灿直接说出来了,随即补充了一句:“拉钩!” 小舅爷哑然失笑,组织怎么会把这样重要的事情,交到一个孩子身上,伸出手拉勾,然而下一句话直接承认自己小看了这孩子。 俞灿拉完勾的下一句话是:“都说十六门门主一诺千金重,如今我得用一辈子验证一下了。” 这个身份,这孩子居然知道? 小舅爷鼻头有汗说:“你让我终止当前任务,你知道我当前的任务是什么吗?” 俞灿摇头。 小舅爷说:“和平饭店,天台上,俞晖和左海凡在,杀了其中一个,促成俞寿彻底决裂,不论对日本,还是对青天白日,都让他们更加依附。 俞灿的眼神中顿时透露出一丝威胁,她勾了勾唇,说:“所以,小舅舅原打算怎么办?” “我说了,家事第一,我原想让俞晖假死,成为我这边的人。”小舅爷毫不隐瞒地说道。 俞灿说:“这时候,他们两个人见面,一定是组织上要求他们会面交接一些信息的。而今,组织上不是改了计划,要求你交接他们两方了! 天下事和国事,从今日起,这些与我无关了。 家事,我倒是可以帮些忙。” 俞灿起身出门,说:“你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你像你家长姐!” “能像家姐半分,那便是我的福气了!”俞灿答。 “给我大外甥俞昭打电话啊?”小舅爷愣了一下,赶紧跟了出来。 俞灿摇头说:“怕你心疼他,我找另一个更好帮我掩护的。他三年前欠我一个圣诞节舞会,如今就用这次补偿吧!” 俞灿出门,小舅爷破天荒追出来,小声说:“丫头,前方凶险,既出来莫要再涉险!” 俞灿回头,给了小舅爷一个拥抱,说:“小舅舅,我,等你们回家!要是太久没回,我会去找你们的!” 一定, 一言为定! 番外 俞家海外圣诞节(一) 圣诞节前夕,英国郊外,俞家新买的小别墅里张灯结彩。 俞晖头戴一顶俏皮可爱的绿色精灵帽,身着一件柔软顺滑的绿色丝绒马甲站在脚手架上给近三米高的圣诞树挂彩灯和礼物。 俞灿、俞昭和寿绍琛在庄园后的草地上踢皮球踢得不亦乐乎。 俞灿那一头乌黑亮丽的短发随着她的奔跑而上下飞舞,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洋溢着纯真的快乐。俞昭则像一只灵活的小猴子,左蹦右跳,时不时来一个漂亮的转身,试图截住皮球。寿绍琛也不甘示弱,各种花招追皮球。 俞晖招呼菲佣Heidi让她叫少爷小姐吃饭,之后就是佣人的假期了。 Heidi笑笑,露出白牙,没有动,她已经让厨师将饭菜都放在暖炉保温了。 俞晖在脚手架上,耸耸肩说:“OKay, I know. You''ve called so many times, but they just et when they''re playing.好的,我知道了,你已经叫了很多次了,但他们玩起来就不管不顾了。” 从脚手架上下来,擦擦手,去拎过来早已经准备好的礼物和双倍的薪水,从前院亲自开车体面送Heidi。 Heidi说:“Mr. Yu Hui, do you know? At first my relatives and friends were afraid that I would work for the Eastern royal family, and even I was afraid, but now everyone envied me for serving the Eastern princes and princesses。 俞晖先生,您知道吗?我的亲戚朋友开始都担心我为东方王族工作会不会送命,连我自己也很害怕,现在所有人都羡慕我能服务东方的王子和公主。” Heidi已经改了最开始如此被主人家尊重的受宠若惊,下车她忍不住想拥抱俞晖,俞晖礼貌的接受,绅士手脱帽道别。 俞晖开车回去,长姐和长兄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暖阁里读书看报。 在德国留学的大表兄寿绍璋也在,俞晖行礼,平日老成持重总是军服的表哥,今日表哥难得穿了件浅棕色西服。 寿绍璋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两点多了,调侃说:“都知道这英国正餐是晚上,可晖少不在,连下午茶也没有了。” 俞烨放下报纸,替二弟说话:“收收你少爷作风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厨师和佣人都放假了,厨房里啥都有,想吃啥,自己做!” 寿绍璋被说了,摸摸鼻子,斜眼看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俞曜,俞曜假装没看见,聚精会神读书。 寿绍璋准备起身说:“那我就去厨房研制武器了啊。” 俞晖笑着请表兄坐下,说:“这可不是我告状啊,后院疯跑的三个小孩儿午饭也没吃呢。我正好一起给端过来,表兄好歹尝尝。” 俞烨一听着急:“不吃午饭怎么行?小晖怎么不去叫?” 俞晖一脸无辜,说:“姐,叫了叫了,那玩起来还能听见我叫,您叫都够呛能听见。”说着使眼色故意看向久坐不动的两位兄长。 俞烨笑说:“小晖,你去给那三个小猴子抓回来。” 俞晖说:“要我说,这个小别墅庄园哪里都好,就是后花园太大了,剪草坪麻烦不说,小孩子嘻嘻哈哈,四处乱跑,抓了这个跑了那个,根本抓不住。” 说到这儿,俞晖忽然想起,没见左海凡和绍瑗绍瑾,询问寿绍璋。 寿绍璋笑说:“绍瑗、绍瑾读得女校高中,说是修女们管得严,让左海凡陪着shopping(购物)去了,晚一点回来。这帮小家伙到了国外,说是什么自由民主,我看就是没了规矩。” 俞晖点点头,起身说:“那我去抓了泥猴子了啊,抓不回来可不能怨我!” 俞曜闻言,放下书,拉着难得坐在沙发不正襟危坐,此时微微斜卧的寿绍璋,说:“走走走,都别想清闲,一起去一起去。” “姐,你看他,我刚坐下没有半个钟头。” 俞烨听着寿绍璋像似撒娇的语气,说:“起来活动活动。” 寿绍璋跟在后面起身,和俞曜小声蛐蛐说:“长姐不愧是财政管理学出身的,你看精通管理之道。弟弟妹妹太多不好管,偶尔敲打敲打咱们俩就够了。” 俞曜横了寿绍璋一眼,也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长姐和俞晖,心道:你还说小孩子没了规矩,我看你才是最先放松的祸头子。 俞晖快走几步,假装没听到,讨好笑着拿衣架上的披肩给长姐披上,和长姐聊天。 到了后院的活动厅,透过玻璃,才知道为啥俞晖不愿意去抓三个熊孩子。 伦敦多雨,冬季泥泞,半大的孩子在后花园踢球,难免摔倒,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子,红扑扑的脸上有泥有汗,三个灰扑扑的孩子,活像天津卫泥人张捏出来的、还未干透的泥娃娃,模样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俞晖一脸无奈,满脸写着无奈,放佛在说:是我不想抓吗?主要是抓一个、跑一双,而且还都是这样的脏的泥孩子。” 寿绍璋直接问俞曜:“伙计,这孩子还能要吗?明天有拍卖会,拍卖了吧!” 俞曜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用胳膊肘怼了寿绍璋一下,寿绍璋以为俞曜这个大学老师能说出什么高见,结果俞曜说:“礽垃圾箱吧,进不去拍卖会场。” 俞烨看着外面草地上疯跑的幼妹胳膊腿都是泥,还湿漉漉的,说:“别耍嘴皮子了,叫回来叫回来,女孩子再着凉了。” 寿绍璋故意说:“我就说她们三个小姐妹一起上女校,唱歌跳舞弹钢琴,多好! 俞曜总说我惯孩子,他才是惯着。就因为阿灿说想踢足球,女校没有足球,俞曜这才废了大功夫,把星宝和那两个猴子安排到了一个学校。” 俞曜其实也是想让幼妹在国外上学别受那么多拘束,想踢足球就满足,此时嘴硬说:“那是因为足球嘛?女校文史哲那么偏重,哪一样灿灿擅长?公学里侧重理科,这她才能有学习兴趣。” 俞晖开花园后门,站在门口,招手说:“快回来吧,不吃饭了?天一会儿就黑了,快回来快回来!” “不要不要,再玩一会儿,再玩一会儿。”三个泥孩子乞求,跑得更远了一些。 俞烨说:“好孩子,听话,快回来!洗个澡,吃饭,晚上再玩。“ “姐姐,晚上就看不到踢球了,搞不好又踢坏了玻璃。”俞灿笑嘻嘻说,全脸泥糊糊,只剩两个亮晶晶的大眼睛和小白牙。 俞曜无奈,走出来说:“赶紧回来!我输三个数啊!” 三个半大的泥孩子这才不情不愿往回走,俞烨摇头笑,招呼梅姨去厨房端饭菜。 俞晖跑出去,催着他们:“快点快点,玩疯了,一个个的,饭也不吃!真行。” 小孩子们还是期期艾艾,不愿意回家,寿绍璋直接站出来说:“赶紧回来!二十分钟洗漱好坐在桌前吃饭,谁要慢了,明天打猎不带他玩!” “快快快,别惹哥哥生气。”俞晖嫌弃的捡起泥糊糊的皮球,催促着。 闻言小孩子惊呼一声,忙往屋里跑。 寿绍璋在门口往后退怕粘身上泥,可寿绍琛哪里知道,看见大哥回来,惊喜万分,一路疯跑跳到大哥身上,小泥胳膊搂着哥哥,泥腿儿在寿绍璋身上留下印记,然后跳下来,又撒腿跑了。 俞曜跟在后面小声寿绍璋问:“你看外面的天,明天有雨雪的,怎么去打猎?” 寿绍璋看着自己身上被粘上的泥,咬牙切齿说:“我看见了,有雨雪就不用去了,这不先骗回来再说,你还要上手抓啊,外面冷飕飕的不说……”寿绍璋想说再蹭到泥,可如今自己也已经蹭到了。 俞曜上下打量难得今日穿浅色西服的寿绍璋,说:“明天能不能下雨雪看老天,但明天他们要是哭闹着去打猎,你自己想办法! 别忘了,曾母杀猪。 对了,二十分钟洗漱好坐在桌前吃饭,谁要慢了,明天打猎不带他玩!” 寿绍璋气结,俞曜是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 番外 俞家海外圣诞节(二) 第二日,天色刚亮,窗外便透着一股阴沉劲儿,推窗一看,好家伙,白茫茫的一片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像是给整个世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绒毯。 然而,这寒冷的天气丝毫没有阻挡孩子们高涨的热情。一大早,小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穿好衣服,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要出去打猎的事儿。 长姐瞧见这一幕,没好气地瞪了俞曜和寿绍璋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责怪他们:做不准的事儿瞎答应,这下可好,外面这鬼天气,咋出去打猎! 长姐当起了这个坏人,清了清嗓子说道:“外面风大雪大的,骑马打猎多危险呐!今天啊,就适合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写作业。正好哥哥们都在,还能辅导你们功课,省得开学前几天急得上蹿下跳。” 孩子们一听,顿时都嘟起了嘴,小声地抱怨起来。俞灿和俞昭更是小声嘀咕着:“我作业都写完了呀。” 俞烨忍不住快步回房间,向两个大弟弟吐槽道:“国外读书啥都好,就是这作业安排得也太少了,搞得孩子们都没个事儿做。” 寿绍璋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推了推俞曜,说:“你去,你去给他们留点作业。” “好好好,可着我当坏人是吧,明明是你昨天答应打猎的,你去,你去。” 俞曜一边说着,一边装模作样地给长姐泡茶,那副模样,像是在向长姐求助。 俞烨敲敲桌子说:“你们两个都去!” 二人相视一笑,眼神仿佛在说:得嘞,谁也没躲过去。 这圣诞假期,本就是开开心心的时候,这时候留作业,小孩子心里不自在,大人看着也不痛快。可又不能让他们出去玩闹,这冰天雪地的,万一着了凉可就麻烦了。 倒是俞曜脑子转得快,说道:“今天咱在屋里打猎哈,一会儿大家都去小阁楼待着,我和表兄把将要打猎的纸条藏起来,谁找到写出答案,就算打猎成功,都有奖励。打猎最少的,也得接受惩罚啊。” 这个主意有意思啊!至少比写作业有趣多了,孩子们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积极响应,那兴奋劲儿,仿佛马上就要开始一场真正的冒险。 俞曜和寿绍璋开始出题写字条,写完后,俞曜把纸条递给俞晖和左海凡,说:“你们俩去把这些藏起来。” 俞晖故意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说:“我不能参与吗?昨天也答应我打猎了,我也想要奖励。” 没等俞曜写完抬头,寿绍璋就抬腿佯装要踢俞晖,俞晖灵活地躲开,寿绍璋笑骂道:“在长姐身边学做生意就是和在你长兄身边读书不同啊,怎么,不惟你兄长马首是瞻了?” 没等俞晖答话,寿绍璋回头对俞曜说:“这小子在你身边读书做学问的时候,那样恭谨审慎,如今你不教训他,我都看不过去。” 俞曜写完十几个字条,放下笔,说:“你看不过去?那把小海凡给我,阿晖送给你,好好管教。” 没等俞晖和寿绍璋说话,一边忙着藏纸条的左海凡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跟着大少爷不行,我不是读书的料,怕气着大少爷。” 几个人一听,顿时哄堂大笑,寿绍璋笑着说:“你小子,你不怕气着我!” 寿绍璋走过来看俞曜写的问题,眉头一皱,说:“伙计,你这个都太难了,你这…… 你这他们一小时找到纸条,得四五个小时能想出来再写出来吧?” 俞曜得意地点点头,说:“你看,多好,这一天就哄过去了。” 又是一阵大笑。 找纸条的过程很有趣,孩子们像一群小老鼠,在小阁楼里东翻西找,兴奋地喊着:“我找到了一张!”“这儿还有一张!” 找到纸条后,就各自像小大人一样,跑去书房写答案。 可写答案的过程,着实有点煎熬,尤其对于俞灿来说。 数学题她还能一眼瞅出答案,然而面对当前的这个纸条,她却发起了愁。 纸条上的问题是:“恭喜猎得狼王。请写出‘洛阳纸贵’。” 狼王题目当然不是简单的洛阳纸贵四个字啦,洛阳纸贵的典故指的是左思的《三都赋》,然而《三都赋》的内容,俞灿当初只是囫囵吞枣地听先生讲,这会儿早想不起来了,更别提默写。 俞灿眼睛咕噜噜一转,想去问其他人,书房里的俞晖看着弟弟妹妹,立马说道:“不兴作弊啊,也不能翻书,没见打猎时现看打猎指南的!” 俞灿无奈地撅撅嘴,不说话,耷拉着脑袋回到自己的座位。她咬着笔杆,眼睛盯着纸条,一会儿眉头紧皱,一会儿托着下巴冥思苦想。 寿绍瑗毕竟年纪大些,答案虽然长,可她静下心来,慢慢写也是能写出来的。寿绍瑾和寿绍琛则干脆扔了一道题,只做自己会的。 俞昭运气好,找到的题都简单,写起来那叫一个轻松,不一会儿就写完了,还得意地在那儿晃悠。 只有灿小宝这次运气差了点,只做出了一道数学题,还有这个像拦路虎一样,不对,拦路狼一样的难题,急得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下午,到了发奖品的时候,哇,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奖品,拼图、铁皮火车、飞机和轮船模型、泰迪熊和玩偶屋,每一样都精致极了,孩子们的眼睛都看直了。 然而,哥哥姐姐们动作快,把自己喜欢的都领走了,到了灿灿这儿,看着桌上剩下的不太喜欢的东西,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一声比一声大,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 寿绍瑗跑过来,把自己手里的泰迪熊和玩偶屋递给灿灿,说:“我们换,姐姐要拼图好不好?” “不…… 不要…… 我不要。” 俞灿哭得更伤心了,小身子一抽一抽的,那模样,看得人心里直泛酸。 俞曜却横眉说道:“不能玩赖,我们得尊重规则,哭不能解决问题。” 俞灿哭了很久,伤心不已,俞烨听着哭声,心疼得不行,幼妹年纪小,可心气高,于是说:“那要不这样,灿灿,你去把《三都赋》背了,晚上写一篇给哥哥,然后选玩具好不好?” 没等俞灿说不好,俞曜就坚决地说:“不好,不行,姐,她哭一哭闹一闹您就心软,以后还得了。” 俞烨横了一眼大弟,但也没再说话,俞灿却越来越委屈,慢慢地蹲在角落,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擦眼泪,那小小的身影,透着一股可怜劲儿。 番外 俞家海外圣诞节(三) 俞晖见状,笑着出来缓和气氛,说:“我们玩新游戏吧?摸瞎乎怎么样?咱增加难度,蒙住大哥和表哥的眼睛,让他们两个人一起捉好不好,最后没捉到的人,也有奖励,灿灿你玩不玩?” 俞灿听到这个,哭声戛然而止,大眼睛里还含着泪,嘴角却有了笑容,那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俞曜还没来得及反驳,寿绍璋就麻溜地拿来布条,给俞曜眼睛蒙上,小声说:“赶紧玩,赶紧哄,别说话,你废话忒多。” 然后也任由左海凡给自己系上蒙眼布。 左海凡机灵,给寿绍璋的蒙眼布留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游戏开始,左海凡和俞晖也加入到游戏中,俞晖像个军师一样,机警地指挥弟弟妹妹东躲西藏。每当俞曜快要抓到谁时,他就拍拍巴掌,扰乱俞曜的听觉。 俞灿这个小不点,一会儿在一个小角落一蹲,像只小猫咪一样安静,一会儿又手脚并用地从哥哥们的腿旁爬过去,这个游戏可太适合她了。 然而俞灿刚刚哭过,难免要吸吸鼻涕,俞曜听到声音,顺着声音就去捉,寿绍璋急忙贴过去拦住俞曜,结果两位长兄互相撞到,抱在了一起,那滑稽的样子,逗得弟弟妹妹们哈哈大笑。 玩了一身汗,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上洋溢着兴奋与欢乐。 长姐和梅姨已经将饭菜妥妥地安排好了,饭菜的香气悠悠地飘进了房间,勾得孩子们肚子里的馋虫直往外冒。 长姐站在餐厅门口,面带微笑,扬声招呼着:“玩累了吧,快来洗漱吃饭啦!” 小孩子们虽然都累得气喘吁吁,但依旧意犹未尽,毕竟难得看见大哥们平日里严肃的模样被打破,如此有喜感。 寿绍璋累得直接瘫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怀里还紧紧搂着刚刚捉到的寿绍瑾和寿绍琛, 他伸手摘下蒙眼的布条,佯装虚弱地说:“不行啦,大哥哥太累咯,起不来吃饭了。” 俞灿窝在沙发一角,因为尽情玩闹,汗津津的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红苹果,可爱极了。她歪着脑袋,奶声奶气地说:“那我喂大哥哥。” 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俞曜像是听到了猎物的动静,直接循声伸手,一下子就把小妹捞了起来,说道:“捉到了!” 俞灿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惊呼一声,随即抗议道:“不算不算,姐姐说中场休息了,我们先吃饭。大哥要遵守规则。” 那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认真,腮帮子微微鼓起,模样煞是可爱。 俞曜笑着点点头,接过俞晖递过来的湿毛巾,动作轻柔地给小妹擦擦脸上的汗水,又细心地擦拭着她脖颈儿处的汗珠,嘴里念叨着:“好,吃饭,吃饭!” 到了晚上,温暖的灯光柔和地洒在房间里。 俞灿乖巧地坐在俞曜腿上,仰着小脑袋,眼睛亮晶晶的,专注地听着长兄讲《三都赋》。 时不时就会好奇地抬头提问,那认真好学的模样,让俞曜满是欣慰。在俞曜耐心的讲解下,俞灿最后也算磕磕绊绊地把《三都赋》背了下来。 长姐走进房间,督促寿绍璋催弟弟妹妹睡觉。她一进来,就看见俞灿难得如此缠着俞曜问这问那,这般勤学好问的场面,忍不住嗤笑,心里想着:这小家伙,要不是为了那心仪的玩具,可不会如此积极。 等俞灿背完,长姐轻轻抱起她,走到她的小床边,温柔地说:“今日得睡了,明日再默写。灿灿,你听没听过左思还有一首诗,叫《娇女诗》?” 俞灿眨了眨眼睛,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奶声奶气地说:“不知道。” 寿绍璋见状,顺势坐在俞灿床边地毯上,轻轻拍哄着说:“那哥哥背给你听,这个背下来了明日礼物更多。” “好!” 俞灿一听有礼物,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准备听寿绍璋背诵。然而,玩闹了一天的她,眼皮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 寿绍璋清了清嗓子,缓缓背诵起来: 娇女诗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 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历。 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 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 浓朱衍丹唇,黄吻烂漫赤。 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 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 执书爱绨素,诵习矜所获。 其姊字惠芳,面目粲如画。 轻妆喜楼边,临镜忘纺绩。 举觯拟京兆,立的成复易。 玩弄眉颊间,剧兼机杼役。 从容好赵舞,延袖象飞翮。 上下弦柱际,文史辄卷襞。 顾眄屏风书,如见已指擿。 丹青日尘暗,明义为隐赜。 驰骛翔园林,果下皆生摘。 红葩缀紫蒂,萍实骤柢掷。 贪华风雨中,眒忽数百适。 务蹑霜雪戏,重綦常累积。 并心注肴馔,端坐理盘槅。 翰墨戢闲案,相与数离逖。 动为垆钲屈,屐履任之适。 止为荼荈据,吹嘘对鼎??。 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 衣被皆重地,难与沉水碧。 任其孺子意,羞受长者责。 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 ” 背诵完,寿绍璋轻声问:“灿灿知道这首诗是说什么吗?” 然而此时的俞灿已经开始迷迷瞪瞪,嘴里含糊地说:“星宝不知道。” 俞曜看着小妹即将进入梦乡,在旁边轻声说:“大概意思就是说左思他家的女儿呀,长得漂亮又可爱,家里人特别娇宠她们。这两个小姑娘呢,写字织布都指望不上,跳舞玩游戏倒是玩得最好,还能玩出好多花样。哎呀,太贪玩啦,衣服鞋袜都搞脏了,而且还说不得,一说就要哭……” 这番带着些许吐槽的话,俞灿听到了,但也没怎么上心,因为她已经抵挡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寿绍璋给幼妹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轻声说:“长姐说这个小家伙好哄睡也难哄睡,难得是这个小家伙精力太旺盛,好哄的是一读诗词就睡着。” 俞曜闻言,哼笑一声,摆摆手示意噤声,轻手轻脚地招呼寿绍璋出来,生怕惊扰了沉睡中的小妹。 第二日,俞灿完成了《三都赋》的默写,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错字落词竟然不多。 而对于那首《娇女诗》,俞灿默写后,可真的是,鬼神为之惊起,文坛再添新豪。 “我家有娇女,小媛和大芳。 小媛叫纨素,笑脸很阳光。 皮肤很白净,口齿更伶俐。 …… 说话娇滴滴,如同连珠炮。 爱耍小性子,一急脚发跳。 执笔爱红管,写字莫指望。 玩书爱白绢,读书非所愿。 略识几个字,气焰冲霄汉。 …… 奏乐调弦时,书籍靠边去。 粗看屏风画,不懂敢批评。 画为灰尘蚀,真义已难明。 追逐园林里,乱摘未熟果。 为踩霜雪耍,鞋带捆数重。 …… 吃饭常没劲,零食长精神。 笔墨收起了,很久不动用。 一听拨浪鼓,拖鞋往外冲。 为使汤快滚,对锅把火吹。 白袖被油污,衣服染成黑。 …… 长期被娇惯,心气比天高。 听说要挨打,对墙泪滔滔。” 寿绍璋看到俞灿的这份作业,忍不住一连笑了很多天。 俞曜虽然表面上依旧板着脸,可心里也是觉得好笑极了。认真地把小妹的作业收藏起来,招呼俞晖一起,将这份充满童趣的作业精心装裱。 番外 帮留学生作弊(一) 俞曜深知中国学生在海外求学的艰难处境,每一步都充满挑战和孤独。 于是,每到周末,他总会在家里举办温馨的读书会。宽敞的客厅里,摆满了舒适的沙发和桌椅,桌上精心摆放着各种茶点和水果,午饭和晚饭更是准备得丰盛可口,让学生们能在异国他乡感受到家一般的温暖。 在学业上,俞曜是出了名的严格,他的目光如炬,对学生们的要求细致入微,抓得极严。可在生活中,他又像一位贴心的家长,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予学生们帮助。 这份关怀,让俞昭和俞灿有时都会忍不住吃味,偷偷地互相倾诉羡慕之情。两个人私下里还会和长兄的学生们开玩笑,半真半假地说:“下辈子可不给长兄当弟弟妹妹了,干脆给长兄当学生算了。” 俞昭俞灿和这些留学生差不多同级,只是年纪小些,俞灿更是跳过很多级,是以俞灿一直也没有同龄的朋友,自觉不自觉的都会把这些留学生当成朋友。 这些留学生听到俞昭、俞灿吃醋的话语,也都觉得有趣,乐得逗笑。其中一位学生笑着说:“我们也害怕呀,读书会的时候分享读书心得还好,最怕吃饭的时候,先生突然提起课业成绩,那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俞昭笑着吃点心说:“问问就问问,也没损失啥,我们兄妹可是切肤之痛。” 留学生里有位学化学的男孩子范俊明,最是风趣幽默,是俞曜亲手带出国的学生,逗趣说:“昭弟不过是切肤之痛,我们,见师者比见父君更谨慎,先生之恩,山高水长,先生漫说是批评,但凡一个眼神,对我们,都是锥心之痛。” 今日的俞灿,难得穿着一条漂亮的女孩子长裙。她坐在沙发上,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两把小扇子,笑着说:“好吧,锥心之痛更痛。 不过说起来,今日我们这个小组读书讨论的结果,好像没什么特别值得记录的,倒是应付周旋师长的经验,倒值得大家好好推敲分享一番。” 众人听了,顿时哄堂大笑。那些刚刚来俞家做客的新学生,原本还有些尴尬和拘谨,此刻也被这欢乐的氛围感染,纷纷加入到说说笑笑之中。 范俊明知道俞灿指什么,也是笑笑不语。 寿绍琛和各位留学生称兄道弟,但鲜少和姑娘家开玩笑,虽不稳重,但持礼有节。往往是寿绍瑗和寿绍瑾陪着女留学生聊天说话,今日寿绍瑗和寿绍瑾不在,俞灿换上女装,陪着留学生们。 俞灿年纪小,更多时候是像个贴心的小主人,帮忙添加水果茶点。她偶尔会兴致勃勃地告诉留学生们,她觉得哪个糖点更好吃,更多时候则是在旁边,手里拿着点心,笑眯眯地听着大家说话 俞晖问小妹,之前你最喜欢叽叽喳喳和旁人讨论,为什么最近几次都不参加讨论。 俞灿总是眉眼弯弯笑着说:“我不懂,我得多听,少说话,不出错。” 俞晖却知道,这是上个月被兄长教训,小家伙上了心,摇头苦笑,这孩子,果真是长大了一些,除了精致的淘气,还增添了几分叛逆和记仇。 范俊明学习化学,然而导师确是为不折不扣的英国人,骨子里带着骄傲和对中国人的偏见,是以处处为难,处处设置障碍,别人实验的时候,独留范俊明一个人刷堆积如山的实验器具。 因为这样,范俊明错过了不少重要的课程。眼看到了两个月前的期末考试,他心急如焚。而且,范俊明还在外面打工赚钱,俞曜时常补贴一二,时间变得更加紧张。 寿绍琛、俞昭和俞灿一起,为了替他解忧,想了很多办法,甚至寿绍琛和俞昭比较义气,偶尔还去范俊明的学院帮忙刷实验器具。 俞灿自小跟着洋教士学物理、学化学,这些课业对于她来说,并不难,不知道怎么着,小家伙闲来借范俊明的书,仔细研究,竟是帮忙写了期末论文。 俞昭和寿绍琛更是鬼头鬼脑,看到了考试题,还背了下来,俞灿还能给作答出一二,读书会时闲来无事,就当押题和范俊明一一讨论。 本来没什么,谁知道,范俊明本身就勤学苦练,惊异俞家兄妹押题如此之准,试卷考了满分,那篇自己囫囵吞枣的论文也被寿绍琛偷偷换成俞灿写的了。 直到成绩公布,范俊明看到自己得了 A+,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仔细查看论文,这才恍然大悟。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决定亲自去和教授说明情况,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是退学,他也不想背着这份不属于自己的荣誉。 那位英国教授却因此对范同学改观,觉得是一个正直的可塑之才,同时,还约见了同在高校任职的俞曜,希望以后能邀请这位年轻的论文小作者作为旁听生,来听高年级的课。 俞曜自然是既喜又惊,后是些许愤怒。 晚上回家,弟弟妹妹做完功课,如常看书、聊天。 俞灿正坐在小花厅柔软的毛毯上,手里握着悠悠球,正玩得不亦乐乎。面前摊开着各种医学实验的步骤图和人体结构图,她把这些当成游戏一般研究着,头也不抬地回答:“不忙啊。” “可有什么新鲜事,想同哥哥分享?” 俞曜继续问道,目光紧紧地盯着俞灿。 俞灿抬了抬头,早已将之前的事忘的一干二净,说:“新鲜事?哦,我们学院上周来了位年级不小的老教授,他很喜欢和我说拉丁文……” “老教授是教化学的?” “嗯,是,哥哥怎么知道?”俞灿懵懂地答应着,完全没意识到哥哥问话背后的深意。 “哥哥再问灿灿,没有什么想和哥哥分享的吗?”俞曜的眼神变得严肃。 俞灿摇摇头,不知道长兄想问什么,倒是俞昭和寿绍琛在一旁,有些警觉。 俞曜不再多问,直接大步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小妹,将那篇用拉丁文写的化学论文递给小妹说:“文虽佳,非心声也。艺虽工,非志节也。举而不真,听而未信。乃若作弊,则背道而驰,非士子之行也。” 俞灿看见论文才想起来,然而听见哥哥的批评,低头站起身,心有不忿,小声嘟囔着:“道理灿灿都懂得的,可哥哥也说过,在外,国人更要团结,那个教授分明是欺负范哥哥,这是歧视,是他不公平在先,他行不公平之事,就不能怪我们用不公平之礼回敬他!这算是…… 这算是礼尚往来!” 本来俞曜打算好好同幼妹讲道理,倒是被幼妹这一番歪理弄得火大。 幼妹眼睛滴溜溜转,一转身就跑向会客厅,刚巧和俞晖撞个满怀,顺势藏在俞晖身后,找到了庇护所。 俞曜对寿绍琛和俞昭说:“你俩别看热闹,你俩去书房候着。”转身对俞灿说:“灿灿,你们以为是在帮俊明? 哥哥说过多少次?学问之道,贵在自治而得之。勤学不辍,始之以奋发,终之以精进。作弊者,不过一时的巧饰,非真才实学也。亏得他自省自悟,才没酿成大错大祸。” “那个教授欺负人!灿灿不觉得有错,要是还有其他留学生有这种,灿灿还会帮忙作弊!”俞灿梗着脖子,倔强地说道。 “你再作弊一次试试!”俞曜气得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他让俞晖别护着俞灿,同时吩咐寿绍琛去取家法戒尺。 俞晖无奈地把俞灿从身后拉出来,轻声劝道:“灿灿,快认错。你听话,二哥可护不住你。” 俞灿这才有些害怕,眼眶泛红,揉着眼睛哭着说:“哥哥,别生气,您过来!” 俞曜看见小妹服软,稍微缓和了一下怒气,走过去说:“我过来了,灿灿,要么伸手!要么你在春凳上趴好!” 俞灿带着哭腔:“我是叫哥哥过来抱抱我,又不是叫哥哥过来打我。” “哥哥也不想打你,你能不能听话。听得进去哥哥讲得话吗?”俞曜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能。”俞灿呜呜咽咽地哭着回答。 “能不能讲道理?” “可是……长姐说家里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家里是讲爱的地方。”俞灿揉着眼睛,把长姐的话搬了出来。 俞曜差点气笑,俞晖也忍俊不禁,这事儿就在说教中过去了。 周末的读书会,俞灿对范俊明不和大家打招呼的事情不满,和留学生们讨论言辞激烈些,俞曜当时没有说什么,等学生们走后,他把俞灿叫到跟前,严肃地说:“去,对着墙角面壁罚站,想想今天的言行。” 经过这两次事情,俞灿心里既害怕被长兄教训,更害怕看到长兄失望的眼神。从那以后,她变得更加谨慎,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大家发言。 即便有了不同意见,也不再激烈辩论,而是把想法记录下来,然后自己回去研究论证。 要是能选,下辈子灿灿不当长兄的妹妹,一定当长兄的学生。 番外 帮留学生作弊(二) 俞灿其实很喜欢兄长每周在家里举办的读书会,她能通过这些留学生了解和她不一样的世界。 有个留学生女孩子叫做齐引娣,可是兄长总是称呼她为齐斯咏同学(法文名字:Sillon),她听了之后总是一脸开心和敬佩。 俞灿喜欢同她说话,不是因为她是北平大学的第一名,而是因为她有的时候有些举动像长姐,总是无时无刻都在照顾别人。 比如俞灿说,这个糖果好吃、哪个点心还不错时,她总是笑着点头。 在校园相遇,齐斯咏总会笑眯眯地从书包里拿出俞灿提及的糖果或点心,甚至有时还会亲手制作相同口味的带来。 俞灿听过齐斯咏同学说家乡广西桂林,俞灿觉得她确实像她的故乡青山一样秀美恬静,像故乡的碧水一样纯真活泼。 偶尔俞灿有几门功课考试不是特别好时,十分沮丧,就不愿意回家,她就在校园的花园里看小虫子和蝴蝶,走走停停,踢小石子。 齐斯咏见到,也陪着俞灿,了解俞灿不回家是课业成绩不好怕兄长责骂,不敢回家,她也是笑着,扯扯俞灿的手,陪着她。 俞灿赌气说:“真的,下辈子一定要当兄长的学生,当长兄的妹妹真的是太可怜。” 齐斯咏拉着俞灿的手,陪着她漫不经心的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边讲述自己的童年:“ “我家是个封建礼教根深蒂固的大族,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规矩像沉重的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亲眼目睹家族里的女性在封建礼教的迫害下,上演着一幕幕悲剧,时常为自己身为女孩而感到悲哀。 直到见到你,我才知道,原来女孩子的生活,还能这样过!能比男孩子更加精彩灿烂! 我有八个亲姑妈,其中六个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按照族里的规矩,寡妇再嫁被视为伤风败俗,会被绑到祠堂受审、示众,甚至被绑在梯子上,压上大石头,倒插进水塘淹死,以此来洗刷家族的‘耻辱’。 可男人却截然不同,他们不仅能停妻再娶,还能三妻四妾。我的姑妈们失去丈夫后,只能回娘家依靠兄弟施舍度日,生活孤寂无比。其中小姑妈的遭遇,对我触动最大。” 俞灿听得入神,心中泛起阵阵同情。 齐斯咏继续说道:“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小姑,她是个才女,我常跟她学诗、写字、绣花。 不幸的是,她 21 岁就守了寡,回到娘家。 后来,她偷偷与一个青年相爱,却不敢谈及结婚,只能偷偷往来。她怀孕后,因害怕事情败露,自己找药堕胎。 不知怎的,事情还是泄露了,族里的长辈们不依不饶,逼她说出男方,还要将她绑去祠堂。她走投无路,喝了过量堕胎药,最终大出血,死在床上三天三夜,都无人问津。就连兄弟姐妹们都嫌她丢人,不愿出面为她办丧事。” 齐斯咏的声音微微颤抖,眼中满是悲愤:“我得知小姑去世,从学校偷偷跑回去看她。 只见她身下一片殷红的血迹,脸色煞白,痛苦地扭曲着,双眼无神却瞪得老大,在无声地控诉这世道的不公。 回到家,我苦苦哀求父亲为小姑办理丧事。父亲生性善良笃厚,母亲能干貌美,他们疼爱我,经不住我跪地苦苦恳求,出面操办。 可族里人却不许将小姑葬入祖坟,无奈之下,只能把她草草葬在乱坟岗。” 我的家族里,父母算是开明的了,让我去上学,然而我母亲依旧认为“女子红颜多薄命”??,她对我愈是疼爱,看管得也就愈是严格,可怜的母亲点着小脚,一刻不听的刺绣纺织,只要我从学校放假回到家里,她就拿着绣品坐在我身边,说起:??“女孩子家在外面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别一天到晚像个野小子似的。 要笑莫露齿,话不高声,免得婶子、大娘说我们没家教……” 母亲因过度操劳,年仅 30 多岁就离世了。 那时我 17 岁,下面还有三个年幼的弟妹,最小的弟弟才 4 岁。 族里的婶子大娘不仅不同情帮助我们,还欺负父亲老实。父亲没了母亲的操持,六神无主,不久也患上重病。为给父亲治病,家产变卖殆尽,我只能中断学业,在家照顾家人。” 当时学校的老师白老师(白崇禧将军)为了不荒废我的学业,几番托人送我求学考试,又遇到了俞教授(俞曜)我才得以出国读书,家中弟弟妹妹也承蒙俞教授派人照料起居和学业。” 俞灿听得入了神,一眨眼已经到家,还是磨磨蹭蹭不愿意进去。 齐斯咏拍拍俞灿肩膀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幸福快乐的女孩,你兄长不以传统礼教束缚你,而是注重培养你的眼界和格局。俞灿同学,你要加油啊!莫辜负兄长们的期望。” 俞灿抬头,也许小小的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幸运,也明白了身上承载的期望。这一刻,她有了一些努力成长的决心,为自己,也为那些在困境中挣扎的女性,去追求更广阔自由的天地。 不辜负兄长们的期望。 鼓起勇气,望着家门,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了进去。 俞曜坐在书房,整理教案,二哥俞晖作为助教整理学生的作业,小哥哥俞昭和寿绍琛估计是在写作业。 俞晖抬头,看了一眼表说:“小家伙,怎么晚了半小时,去哪里玩了?” 俞灿直接耷拉脑袋说:“没考好,不敢回家……” 俞曜闻言抬头,目光温和而关切,未料到小妹这般实诚,看看小妹还有什么幺蛾子和新故事。 俞灿说:“哥哥,下次星宝认真学习,不贪玩,好好考过,哥哥别失望。” 俞曜看了一眼俞晖,这孩子没说不让哥哥别生气,倒是说别失望,这是怎么着,小晖你指点了?俞晖同样一脸惊讶。 俞灿走到长兄面前,低头轻声说:“大哥,我这次考试没考好,我不该怨哥哥太严厉,哥哥是想让我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将来不被世俗的偏见所束缚……我已经很自由了……” 突如其来的懂事,俞曜也是猝不及防,说:“很多女孩子的不幸是封建礼教的恶果,我们身处这个变革的时代,有责任去改变这些不公,但更多是,知易行难,自由从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创造和争取的。 所以,灿灿,你要……” “灿灿要加油!灿灿会努力!”俞灿保证起来,行云流水! 番外 探望上大学的晖哥 东京的樱吹雪染白了上野公园时,俞晖在帝国大学图书馆收到了一封贴着牡丹花和菊花的邮票的信。拆开带着家乡花朵香气的信笺,七岁幼妹歪歪扭扭的字迹跃入眼帘: “二哥,我同长兄学了几句日文,如今会说''哦哈哟''了!长兄说灿灿要是跳级能通过初中部的考试,就带我来看你,你可要等着灿灿呀!我们一起爬富士山……” 毛笔字在"富士山"三字上晕开墨团,想是小丫头写信时打翻了砚台。 俞晖望着信纸上几滴可疑的糖渍,眼前浮现出幼妹偷吃龙须糖被长姐捉住时,把糖渣藏进袖口的狡黠模样。 “又是令妹的信?"同窗松本探头笑道,"俞君每月收三封信,倒有两封令妹的涂鸦。” 俞晖将信仔细折成纸鹤收进怀表夹层:“舍妹天真烂漫,见笑了。“ 话虽如此,他下学时仍特意绕道银座三越百货,用勤工俭学的薪水换了盒金平糖——上回信里幼妹画了几朵歪歪扭扭的樱花,旁注“要配糖看,才好看”。 暮春的雨说来就来。俞晖护着纸袋跑回下町的租赁屋,玄关处一双沾着些许淤泥的小皮鞋让他心头猛跳。 推门瞬间,青竹帘后传来脆生生的童音:"二哥哥放学回来得好慢,我的金平糖等得都要化了!" 十五叠的榻榻米房间顿时活了。 俞晖以为做梦眼花了。 幼妹俞灿穿着鹅黄撒金蝴蝶袄,正踮脚够他书架上的德文机械图谱和小提琴。身后传来兄长俞曜低沉的咳嗽:“灿灿,说好的规矩呢?” 小丫头像触电般迅速缩回手,可转瞬又像只欢快的小鹿,扑进了俞晖的怀里:“二哥的书架比大哥哥的有趣!这本铁皮人的图画,能给我裁了做纸鸢么?” “兄长!” 俞晖见到俞曜下意识地鞠躬,随后顺手稳稳地抱起幼妹,笑着解释道,“这是戴姆勒先生的发动机设计图。” “横滨商会的学术论坛。” 俞曜看着二弟俞晖那不可置信的表情,缓缓摘下金丝眼镜,轻轻擦拭着镜片上的水雾,眼中满是慈爱,“戏言说小家伙跳级能通过初中部的考试就带她来。结果…… 干啥也不用心的灿灿,居然真的通过了。 长姐说曾参烹彘,不可失信于幼妹,带灿灿旅游见见世面,阿昭暑假去老福晋(俞昭外祖母)那里了。”俞曜打开鳄鱼皮公文箱,取出一方沉水香木匣,“长姐给的,说是镇在书房能助你学业。” 木匣启开刹那,俞晖眼眶发热。锦缎上卧着寿家外祖父传下的翡翠算盘,十三档檀木梁还沾着老宅书房的松烟墨香。 俞曜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而拎起幼妹后领,“这小丫头真是磨人精,在船上吵着要吃铜锣烧,明日你带她去浅草寺吃吧。” 俞晖笑,心道:灿灿可是真想自己了,要不见到长兄都绕道走的她,怎么会主动要求和长兄同行。 再看怀里抱着的幼妹也是沉稳了不少,看来这一路,没少被大哥指点管束。 雷门灯笼次第亮起时,俞灿已经趴在二哥背上睡着了。 细雨将朱红灯笼晕染成胭脂色,俞晖把妹妹往背上托了托,听见她梦里还在嘟囔:“二哥,我想你了,你的怀表...要装樱花...” 俞曜举着油纸伞跟在半步之后,忽然开口:"上月三井商社的人到公馆,说想聘你当技术顾问。" “这边,我也拒绝了。” 长兄俞曜笑:“长姐在办公室摔了那个聘书,转头让我捎来这匣阿胶——还有戒尺,长姐听说你熬夜画图夜夜咳嗽,这事儿不光全是长姐的命令,我也想和你说道说道” 怀中小妹突然抽动一下,俞晖轻拍幼妹后背哄着,可怜兮兮看着长兄,带着几分撒娇:“大哥,使馆的人胡说,我早好了......" “二哥说谎,你要是照顾不好自己,大哥带着家法来的,多吓人!长姐听使馆的人说起,都心疼流眼泪了!” 俞灿不知何时醒了,小手扒开他衬衫领口,"这道红印子,定是伏案时硌的!"说着从腰间小荷包掏出白玉滚轮,“小哥(俞昭)教我的,说送给二哥,要给二哥推拿。” 然后侧脸打量举着伞的大哥,说:“大哥,二哥都瘦了,要不把他养胖再教训他,好不好?” 雨丝忽然绵密起来。 俞曜将伞往弟弟妹妹那里倾斜一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里却都是慈爱笑意。 百年老铺"梅园"的纸灯笼在雨中摇曳,俞晖望着妹妹,想起离沪那日,这小丫头躲在送行马车后哭肿了眼,却硬要塞给他一包捂化的麦芽糖。 第五日清晨,俞晖被妹妹的惊叫吓醒。 推开窗,只见俞灿赤脚站在院中,抱着被露水打湿的作业本泫然欲泣:“昨夜放在廊下晾的算术题,被野猫抓破了!” 俞晖扶额苦笑,小家伙玩了四日了,三日前兄长去开会,留了数学题,想来她是没写,又是被露水沾湿,又是被猫抓破的…… 墨迹晕染的算草纸上。俞晖忍着笑铺开纸:“二哥教你用算盘重写可好?” “不好!我想出去玩!” “祖宗啊,你玩了几日啦?你可要知道,回去可还是长兄带你回去,你二哥我还没毕业呢!” 老宅带来的九档朱漆算盘铺在茶几上,俞灿跪坐在蒲团上,看二哥修长手指拨动青玉珠:"这叫''一归'',逢五进一..." 话音未落,小丫头突然举起手:“我知道!就像二哥给我的金平糖,五粒红的换一粒金的!” 春阳透过樟子纸映在兄妹身上。 俞晖握着妹妹小手拨动算珠,惊觉当年襁褓里的奶娃娃,如今竟能解三元方程。 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俞曜拎着漆盒走了进来,他的声音温和而又带着一丝威严:“灿灿,该练字了。” “不要!” 小丫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下子缩进了二哥的怀里。 "胡闹。"俞曜展开洒金笺,“上回让你临摹的《多宝塔碑》......” “大哥饶我!”俞灿突然想起说:“这几日灿灿都有和二哥哥好好学习,学习那个……那个铁蝴蝶!” 俞晖心头一震。他从未与家人提过"蝶式涡轮"的设计,定是小妹偷翻了他的设计图纸。正要解释,却见俞曜从怀中取出牛皮纸袋:“你工程设计专利文书。” 大哥才是默默守护,面面具到的人。 俞晖笑着解释,说:“幼妹难得被长兄带出来玩,饶她一日吧?” 俞曜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只怕在你这里待得久了,她学业疏忽不说,让你分神,我不知该教训哪一个?” 俞晖笑,像小时候一样,上前拉拉兄长的袖子,说:“自然是教训我。” 霞光漫进和室时,俞灿伏在二哥膝头睡着了,手中还攥着写满算式的纸笺。俞晖轻轻抽出那张纸,发现背面用红笔画了只长翅膀的猫咪,旁书“保护二哥的机器猫”。 临别那日,横滨码头飘着细雪般的柳絮。俞灿紧紧搂着二哥的脖颈,死活不肯松手,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在这里读中学,在这里和二哥一起读!” 俞曜这几日看遍了军国主义作风,师夷长技,可却是不是该常待的地方,对俞晖说:“你答辩完,便来找我,我缺个助理,用你会不会大才小用?” 俞晖闻言惊喜:“只怕长兄可别嫌弃我!” 小俞灿的发间茉莉香混着海风咸涩:“二哥的怀表给我。” 鎏金珐琅怀表放进她掌心时,小丫头变戏法似的摸出片樱花瓣,仔细嵌进表盖夹层:“这样二哥看时辰写论文时,就能想起教我打算盘的日子,也就能想起赶紧休息,不然,大哥哥要打你的,长姐要骂你!” 汽笛声催得人心慌。 俞曜抱着俞灿登船时,俞晖突然跑过去,抱了抱长兄。 俞曜伸出一只胳膊,搂着俞晖,安抚鼓励式摸摸后颈,拍拍头:“知道你会好好学习,我没有什么嘱托的,只盼你好好休息,别让家人担心。” “小晖不敢。” “下去吧!大小伙子还恋家!” 邮轮拉响最后一声长鸣。 俞晖追着渐远的船影奔跑,直到妹妹的鹅黄衣衫化作海天之际的星点。 回到租赁屋时,月光正照着案头木匣——不知何时被人塞进张糖纸,上面用口红歪歪扭扭写着: “二哥的樱花糖,我藏在算盘第七档。” 翡翠算盘轻轻一摇,果然滚出颗裹着樱叶的金平糖。俞晖含着糖块翻开专利书,忽然发现扉页夹着张地契——虹口新置的厂房图纸上,长兄用朱笔圈出“俞氏机械厂”五个字。 咸涩的液体滑入唇角时,窗外传来卖宵夜的梆子声。俞晖就着月光写下新家书:“吾妹灿灿,今日我在隅田川畔,见到你画的会飞的猫了......” 海风穿过半开的窗棂,将信纸吹落在青瓷笔洗旁。 月光下依稀可见"蝶式涡轮"设计图上,不知被谁添了双猫耳和翅膀,旁边还盖着枚胭脂印的小爪章。 番外 书房趣事(一) 俞公馆西花厅的西洋钟敲响第十下时,俞昭正站在椅子上踮着脚够书柜上层的田黄印章。 俞灿趴在波斯地毯上,给寿绍瑗送来的金色狸花猫元宝的尾巴系蝴蝶结,一边望风。 "少爷小姐快别闹了。"丫鬟小琴在外面急得直跺脚,"大少爷从外面回来,瞧见您动了他的书房......" 书房里,俞昭鬼头鬼脑说:“别说话,还没得手!灿灿,你过来,我举着你,你来找找?” 俞灿踩上太师椅,小手在紫檀木架上摸索,“我昨晚偷偷把大哥哥公文包里的印章仍在这里了啊......” "砰"的一声,青花笔洗被碰翻在地。水渍洇开时,俞灿摸到那个印章,快速爬下来,在一张请假条和一张国文刚刚及格、一张地理不及格的成绩单上迅速盖好。 请假条上书"因家中有事,望准俞昭、俞灿请假一日",落款处赫然盖着"俞曜"的印。 “成了!”俞昭一把抱起妹妹,“今日带你去城隍庙吃糖葫芦!” 兄妹俩蹑手蹑脚往外溜时,正撞上晨练归来的俞晖。他一身月白长衫,手里还拿着太极剑,见状挑眉:“慌慌张张,要去哪儿?” "二哥!"俞灿扑上去抱住他的腿,"我和小哥去...去小书堂(俞公馆出钱在附近成立的一个私塾)!" "对对对!"俞昭忙不迭点头,"今日先生要讲《论语》......" 俞晖眯起眼,剑尖挑起俞昭书包里露出的风筝线:"讲《论语》带风筝做什么?" “这个...这个......”俞昭支支吾吾,忽然瞥见小妹在二哥身后做鬼脸假装摇头晃脑背诗,灵机一动,“是先生让带的!我记错了,先生要讲《诗经》,说要讲''鸢飞戾天''......” "是吗?"俞晖似笑非笑,"那正好,我也好久没听先生进讲《诗经》了,苟日新又日新,我今日也要去学堂,一道走吧。" 俞灿急得直跺脚,忽然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抬眼望去,长姐俞烨正捧着账本走来,发间紫玉簪在晨光中莹莹生辉。 “大姐救命!”小丫头扑进长姐怀里,“二哥要送我们去小书堂!” 俞烨放下账本,目光在兄妹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然笑了:"今日不是放假么?" "啊?"俞昭傻眼。 “我昨日去送束脩,听先生说今日修缮校舍。”俞烨摸摸小妹的发髻,也再想当前是不是对幼弟幼妹过于严格,寒暑假还要在书堂学习四书五经。 话音未落,紫檀木门"吱呀"推开,俞曜挟着清早些许寒气跨进来,金丝眼镜上蒙着层水雾。 他在桌案上找自己的印章,记得是放进文件包里了,如今出门发现包里没有,桌案上也没有。 忽然想清楚,解黑呢大衣的动作突然顿住:"俞昭、俞、星、宝!" 缩在落地帘后的两个小身影抖了抖。 元宝突然蹿出来,尾巴上的鹅黄绸带扫落青花笔洗,水珠溅上墙挂的《富春山居图》。 "出来。"长兄的声音比窗外的雨还凉。 长姐俞烨哼笑一声,不知道大弟又怎么被这两个小坏蛋捉弄了,自顾摇头上楼去处理账目。 大弟俞曜博士毕业,最近刚回国,学术和家里各种事务繁多,对两个小家伙也是疾言厉色的。 藕荷色旗袍下摆先探出来,接着是乱蓬蓬的双螺髻。 圆滚滚的俞灿抱着在窗台上藏着小锦盒,递给俞昭,腮边还沾着偷吃的枣泥酥碎屑:"大哥哥今日回来得早呀?" 俞昭探出头接话:“早晨起来就没见大哥,大哥这么快就回来了?” 俞曜摘下眼镜擦拭:"我的印章呢?" 俞昭故意把锦盒往身后藏,却不慎碰倒博古架上的珐琅彩钟,"当啷"一声惊得外面廊下的白孔雀直叫。 另一边的俞灿缩了缩脖子,小手悄悄把印章塞进旁边二哥俞晖袖中。俞晖无奈会意,这两个小破孩,还学会声东击西了,轻咳一声:“啊呀,大哥,印章在我这儿。方才要用......” “是吗?小晖,你是要用来做什么?给请假条盖章?”俞曜摘下眼镜擦拭,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邃眉眼。 “啊……啊?我是那个汇丰银行……签单要用的。”俞晖答。 “那你用完了?” “还没用,我不急,长兄您先用。”俞晖答。 “阿昭,你在学校期末考试排名多少?”俞曜没理俞晖的话,突然问俞昭。 俞昭一听这个总体排名,有了信心,说:“甲中。” 俞曜问俞灿:“灿灿,你呢?” “啊?总体吗?我也甲中。” “各科成绩单呢?”俞曜继续问。 俞昭没说话,俞灿也没说话。 俞昭地理不及格和俞灿国文刚及格,想央求俞晖给签字来着,俞晖当时说:“我把这两张卷子重新誊写一份新的,你俩重新做,要是做完,能得到乙上,我就签字。” 俞晖突然想起,这两日家中繁忙,两张卷子忘记给他俩誊写让他们重做了。 俞曜走到书桌前看着纸下印记说:“小晖你刚刚没用,这印记是鬼盖的不成?" 俞昭见势不妙,转身要溜,却被长兄一把揪住后领,俞昭挣扎说:“长姐说今日冬至,不许大哥哥动气! 俞灿见状,眼见长兄要伸手抓她,小丫头泥鳅似的钻过红木太师椅,哭着往二楼跑,叫姐姐:“长姐,大哥吹胡子瞪眼睛发火!” 俞曜气笑了,袖口露出的怀表链子哗啦响:"上回往我眼镜盒里塞奶糖纸,前日在我账本上画乌龟,今日倒学会搬长姐当救兵了?" "乌龟是替二哥画的!"俞灿躲到长姐身后,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闪,“前几日大哥在书房冲二哥发火来着,逼他再辅修一门经济,灿灿这是...这是替天行道!” 站在一旁的俞晖无奈,姑奶奶,你还替天行道,你先想想你自己吧。 俞曜一手揉着太阳穴坐下,一手拎着俞昭,冷不防看见俞昭书包里掉出来一张成绩单。 好家伙!地理不及格,上面还有俞曜名字盖得章。 博士兄长有个不及格还造假掩饰的弟弟? 番外 书房趣事(二) "俞、昭!俞星宝!"俞曜霍然起身,镇纸拍得案几震天响。 俞烨猜了个大概,有些事能姑息,有些不能,把幼妹俞灿推到前面,说:“去,自己去向哥哥解释。” 俞烨转身回房。 俞曜直接把手里拎着的俞昭按在桌案上,让俞晖递过来戒尺。 俞晖张嘴想求情说一下缘由,俞曜拿着戒尺指了俞晖,让他闭嘴。 俞昭被按在书案上,戒尺还没落下,就听见俞灿"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哥别打小哥!是我偷的印章,是我盖的成绩单!” 俞曜手中的戒尺顿了顿:“你?” “对!”俞灿抹着眼泪,“小哥地理不及格,是因为考试前日晚上书堂老先生抽查背诵……然后……” 俞灿说不上来,然后啥,然后自己根本忘了背,小哥也故意捣乱,用了好长时间,没背出来,被老先生打了手掌心,这才没轮到自己背,小哥手疼没写作业,第二日又在学校被罚站,于是小哥怄气地理试卷没答完就睡觉了…… 俞灿说不上来,泪珠子说掉就掉:“信里上元节大哥哥应承带我去看灯,清明说要教我看股票走势图,立夏那日......”她抹着泪偷瞄长兄神色,“如今冬至都过了,大哥哥就会凶我和小哥!” 俞昭挣扎着抬头:"灿灿,没你事儿,你该干......" "闭嘴!"俞曜一戒尺打在弟弟屁股上,"让你说话了吗?" "啪"的一声脆响,俞昭疼得直抽气。俞晖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大哥,阿昭还小......我想让他们重新做试卷来着,我这没抄写完……" “"小?"俞曜冷笑,"都学会伪造成绩单了,还小?"说着又是一戒尺“小晖啊,是你考试还是他俩考试啊?他们怎么不抄试卷呢?” 说完又是两下戒尺,打得俞昭哇哇大哭。 俞灿见状,扑上去抱住长兄的腿:“大哥哥要打就打我!是我出的主意!再不……再不,我俩一起打吧,呜呜呜。” 俞曜低头看着幼妹哭花的小脸,忽然想起她刚会走路时,也是这样抱着自己的腿要糖吃。 举手要把幼妹也按在桌上一起教训,俞晖手疾眼快,将俞灿拉到身旁,蹲下身,扯过俞灿的小手,打了三下手心说:“认不认错?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俞灿哭得梨花带雨,哽咽说不出话,打量俞晖的神情。 倒是被按在桌案的俞昭抽抽搭搭地开口:"我...我和小妹怕大哥失望......" "失望?"俞曜挑眉,"你地理考不及格我就不失望了?" "不是......"俞昭咬着嘴唇,“我也想门门功课甲等,像二哥一样,可我没二哥聪明啊!” “所以你就伪造大哥签名?”俞曜不轻不重又给了几屁股板,说:“你三岁开蒙,你二哥六岁才开蒙,你二哥如你一般大时学到深夜,天没亮起来读书时,你都在干什么?” 俞昭低下头:"我...我知道错了......"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桌子上,可他不想一辈子困在四书五经里,他从没留过长辫子,可在国外那些人还是叫他“猪尾巴”。 "知道错了?"俞曜冷哼一声,"那你说,该怎么罚?" 俞昭还没开口,俞灿就抢着说:"罚我抄《论语》!" "你?"俞曜看向小妹,"你国文刚及格,还有脸说?" 俞灿缩了缩脖子,"抄十遍?" 俞曜气笑了:"就这?" 俞灿抬头看一眼大哥又低头,那还能咋样。 俞曜说:“哪只手偷拿的大哥印章?” 俞灿害怕,伸出右手,然后又伸出左手,最后,两只手平摊在桌案上,吓得闭眼说:“哥哥,别打,灿灿害怕,灿灿疼。” 俞曜举着戒尺的手僵在半空,看见门口一闪而过的长姐,长姐终究还是坐不住,心疼。 "啪!" 戒尺轻轻落在俞灿掌心,小丫头不知是疼还是吓得,"哇"的大哭。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俞曜问。 俞灿抽抽搭搭地摇头又点头。 "第一下,打你偷拿印章。"俞曜说着,又是一下,"第二下,打你在成绩单上伪造哥哥签名。" 俞灿疼得直跺脚,却不敢缩手:"大哥...大哥我错了......" "第三下,"俞曜举起戒尺,"打你逃学偷懒!” 三下打完,幼妹俞灿的小手通红,合掌轻轻揉,依旧不敢睁开眼睛。 俞曜问:"知道错了吗?" 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俞曜转向还趴在书案上的俞昭:"你呢?知道错了吗?" 俞昭抽抽搭搭地开口:"知道了......" "错在哪了?" "不该...不该考试睡觉......"俞昭咬着嘴唇,"不该...不该伪造成绩单......" "还有呢?" “大哥说还有啥就是啥,呜呜呜。”俞昭被打得呜呜直哭。 俞曜举起戒尺要再打,俞晖眼神向长兄示意门外的长姐。 俞曜放下戒尺,将俞昭扶起来和俞灿并排站好:“大哥不是要你门门功课都像二哥一样好,但你们得尽力!” “是!” “去写悔过书!小晖,你看着他俩” “是!”两个小家伙挨了打,给长兄鞠躬,抹着眼泪去角落书案写悔过书。 俞曜从书房出来,轻轻带上门。外厅里,俞烨正倚在窗边,望着院子里那株老梅树出神——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树,每到雪天总要亲自剪枝插瓶。 俞昭和俞灿自小没有母亲疼爱,是以俞烨更心疼一些。 风带着寒意,吹动她深紫色的旗袍下摆。 "大姐。"俞曜轻声唤道。 俞烨回过头来,眉间还带着未散的愁绪:"教训完了?" "嗯。"俞曜在她对面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昭儿和灿儿都知错了。" 俞烨想着远处书房里抹眼泪的两个小人,心揪起来,小声说:“要不……小书堂的书塾就不去了吧?一天天两个小家伙从早到晚的,也是累得够呛,学校里天天讲新思想,讲民主科学,书塾里天天举着戒尺讲君臣礼仪。” “大姐!”俞曜扶额,“您再这样惯着,他们怕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俞烨望着弟弟年轻却坚毅的面庞,忽然想起十年前父亲离世时的情景。那时她也不过十六岁,不得已独当一面,将偌大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乱世之下,到了幼弟幼妹这里,只想他们能快活一些。 “大姐,我知道你心疼他们。”俞曜的语气软了下来,"但俞家也算是世代书香,昭儿天资聪颖,就是太过顽劣;灿儿虽然年纪小,鬼主意极多,不能太过娇惯。" 俞烨叹了口气,望向书房的方向。透过雕花窗,能看见俞昭正趴在书案上写悔过书,时不时抬手擦眼泪。 小妹俞灿坐在他旁边,小手还红着,不想拿起笔写字,不知道俞昭在俞灿耳边说了什么,幼妹已经破涕为笑,哄着俞昭,往俞昭脸上画胡子。 在书房里的俞晖一回头,两个人又装成乖巧可怜的模样。 “你看他们。”俞烨忍不住笑了,“到底是孩子。” 俞曜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微微上扬:"是啊,到底是孩子。" 番外 书房趣事(三) 书房里,俞晖正在整理长兄的书架。 俞昭看小妹俞灿哭得稀里哗啦,偷偷凑上俞灿耳边说:“我发现偷印章这个不行,以后我模仿大哥签字吧,做事情,光有你的战略不行,还是得讲究点我的技术的。” 本来陷入被打手心难过中的幼妹止住哭泣,眼含一包热泪,看向小哥俞昭不敢坐凳子,此时冲自己挤眉弄眼,忍不住想笑。 “二哥!”俞昭突然喊道,“你上次说的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 俞晖回过头,看见俞昭脸上被画得乱七八糟,忍不住笑,赶紧装严肃:"屁股不疼了,是吧?一天天的,还学会偷印章了,你先把悔过书写完再说。" "写完了写完了!"俞昭举起宣纸,"你看!" 俞晖接过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我错了,不该考试睡觉,不该伪造成绩单,不该......"后面画了一只打瞌睡的小猪。 "你啊......"俞晖无奈地摇头,"大哥要是看见,非得再打你一顿不可。" "别别别!"俞昭连忙抢过悔过书,"我重写还不行吗?" 俞灿在一旁咯咯直笑,小手捂着嘴,眼睛弯成了月牙。 俞公馆并不临街,却还是能听见租界外面有学术游行抗议的声音。 俞昭小声嘀咕:"我也想去游行......" "胡闹!"俞晖厉声喝道,"这种话不许再说!" 俞昭被吓了一跳,委屈地低下头。 俞灿赶紧拉住他的手:“小哥,我的悔过书还没写完,你给我瞅瞅,加点啥,看着有点单薄的样子,怕是不过关,灿灿不想挨打挨骂。" 夜幕降临,俞公馆渐渐安静下来。 俞烨端着两碗银耳羹回房,果真看见挨了教训委屈的两个小家伙不肯回自己房间,赖在长姐房间,怕睡前再被长兄提点。 两个小团子正蜷在西洋沙发上翻画册。俞灿用毛笔在《山海经》插图旁歪歪扭扭批注"此兽可炖汤"。 俞昭则把绢帕系在景泰蓝台灯罩上,当作画报里的坦克大炮。 "姐姐!"俞灿赤着脚跳下沙发,绣着金鲤的绸面软鞋早不知踢到哪个角落,"你看我给饕餮配的食方......" 话音未落,门扉突然被叩响三声。 两个孩子像受惊的雀儿,倏地钻到紫檀月洞门架子床后。 俞曜天生就是严谨的性子,既然教训了两个小家伙,势必要教训出成效。 果真敲长姐的房门。 俞烨望着帐后露出的半截绣虎头布鞋,忍笑应道:“悔过书都交了吗?” 两个小不点点头。 “长兄怎么处理你们?罚抄的书,都写了吗?”俞烨板起脸。 继续点头,然后俞灿小声说:“没写完,明天再写……反正都禁足七天。” 俞烨点点俞灿小鼻子,说:“还是没知错,叫你们哥哥来吧!” “不要,不要!灿灿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没有大哥命令,绝对不迈进大哥书房半步……看一眼都不看!”俞灿举着小胖手发誓。 俞烨开门让大弟进来。 两个小家伙又吱溜儿一下,一路疯跑到长姐房间内室的小书房,在书柜下躲起来。 正是讨狗嫌的年纪。 俞曜故意说:“出来!哥哥有话讲。” 两个小家伙没动静。 “快出来啊,不然哥哥就拎你们去哥哥书房了!” 像两只小老鼠一样探出头,低头慢慢走。 他目光扫过微微晃动的帐幔,故意将黄杨木戒尺往茶几上一搁:“上午偷印章,下午抄书,听闻有人把《孟子·尽心》抄成了菜谱?” "大哥明鉴!"俞灿顶着还有墨迹的小脸钻出来,“是孟子说''食色,性也''” “何解呢?” “享受吃喝和对美好事物的追求,都是人的天性……”俞灿说。 “不爱写作业……写罚写,也大概是……人的天性……”俞昭补充说。 俞曜指尖轻点戒尺,两个小团子立刻并排站好。他俯身时,襟前垂落的怀表链子轻晃,表盖上镌刻的"慎独"二字是父亲遗物:“大哥为何要让你们抄书?” “因为不听话,做错事……” “什么错事?” “学习不用功、考试不好还妄图掩盖、偷拿大哥的印章、背不出书堂先生的作业……”两小只你一言我一语说着。 俞曜却恍若未闻,只从大衣口袋掏出一包糖,桂花香混着墨香漫开——德兴斋新制的奶糖。 两个孩子的眼睛倏地亮了。 俞灿伸手去够:"要草莓味儿的!" "慢着。"俞曜按住油纸包,戒尺轻点她掌心,"背完《论语·述而》篇方能吃。" “……子曰:“德之不脩,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倒是真的背下来了,俞曜把下午俞昭重新做得地理试卷放在桌上,成绩也还可以,甲下。 看着眼巴巴等着糖果的两个小孩,分发下去。 俞曜语重心长讲好多大道理。 两个小家伙吃着糖果、认错诚恳,俞烨催着吃完糖去刷牙。 俞灿顽皮还想多吃一颗糖,俞曜蹲下身拦着俞灿不许,幼妹突然将沾着糖渍的手,按在长兄眉间,朱砂般的糖渍在男人冷峻的眉间化开,像菩萨低眉的慈悲相:“点上朱砂痣,大哥哥就是画本里的观音菩萨啦!观音菩萨一定不骂小孩子也不打小孩子,还让吃糖!” "胡闹!"俞曜抬手要捉她,却被小丫头塞进嘴里的糖堵了话。甜腻在舌尖化开时,小丫头一路疯跑去找长姐。 俞晖拦住幼妹,摸出绢帕替她拭手,"明日长兄亲自来教《楚辞》,若再打瞌睡......" "就罚我听大哥讲课三个月!"俞昭抢着发誓,趁机摸走剩下的糖包。 晚上,俞曜将戒尺锁回抽屉,却不知明日要讲《楚辞》再拉开抽屉时,会发现戒尺不见了,里头塞满了包着糖纸的陈皮梅——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番外 谍影下的兄弟成长(一) 天津俞家府邸,庭院深深,静谧中透着几分古朴的韵味。 幼年的俞晖总爱跟在兄长俞曜身后,像是他的小尾巴。 俞晖这孩子乖巧极了,哥哥姐姐说西他绝不往东,俞曜事事都带着他。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书房的旧木桌上,俞曜翻开泛黄的古籍,耐心地教俞晖识字读书。 那些晦涩的诗词、典故,在俞曜温和的讲述中,变得生动起来,俞晖眨着大眼睛,听得入神,小小的脑袋里是对知识的渴望。 除了日常的读书学习,俞曜还时常带着俞晖参加城中文人雅士举办的诗会。诗会大多在清幽的园林中举行,文人墨客们围坐一团,品茶论诗,好不惬意。 俞晖站在俞曜身旁,听着众人激昂地吟诵爱国诗篇,感受着那股热血在胸膛中涌动。 俞曜会轻声给俞晖讲解诗词中的深意,家国情怀的种子,也在俞晖幼小的心灵里悄然种下。 时光匆匆,转眼到了民国二十六年,战火纷飞,局势动荡,上海滩表面的繁华下,暗潮汹涌。 俞家投身到了抗日的秘密工作中。 俞晖的钢笔尖在电报纸上洇出墨团,租界钟楼的报时声穿过雨幕,像把生锈的锯子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法租界贝当路的梧桐叶簌簌作响,他第九次摸向风衣内袋——那本伪装成《红楼梦》的密码本还在,可本该来接头的人已经迟了整整二十分钟。 雨滴顺着百叶窗缝隙爬进来,在俞晖的眼镜片上织成蛛网。 霞飞路咖啡馆的留声机唱着《夜来香》,他突然看见玻璃窗外闪过半张苍白的脸,另一边脸,是血窟窿,上海交通员被捕,尸体被日本宪兵拉走。 冷汗瞬间浸透衬衫,他抓起礼帽往洗手间的后门冲,却撞进一个带着雪松香气的怀抱。 "呼吸。"俞曜低沉而沉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随后用自己的风衣迅速裹住俞晖因为恐惧而微微战栗的肩膀,指节敲在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外面下雨了,还穿这么少,当小开吗?” 长兄熟悉的教训话语,同时几句法语在耳边响起“车在巷尾,走员工通道。” 俞晖这才发现,大哥的怀表链不知何时缠住了自己的手指,表盘背面新添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弹痕。 直到黑色雪佛兰平稳地碾过外滩五彩斑斓的霓虹光影,兄弟二人回到俞家酒店套房。 夜已经深了,俞曜喝口浓茶,坐在沙发上,问:"你故意在密码本扉页盖藏书章?是想让俞昭知道些什么?还是怕他知道些什么?" 俞晖想起幼弟俞昭失望的眼神看着他,在幼弟心里,此时他同大哥是灰色地带。 但不论怎样,他想救小弟于水火。他太怕,俞昭这个孩子犯傻。 长兄的声音冷冽,像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雨幕,直击要害。 俞晖盯着车窗上蜿蜒的水痕,想起两年前大哥教他配制隐形墨水时说的话:"特工不是赌徒,每个失误都要用血来还。" 俞公馆地下室,厚重的保险柜在一阵沉闷的声响中轰然开启,青白的灯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俞曜将染血的风衣扔进铜盆,火苗蹿起时照亮他眉骨被前几日被寿军门鞭子不慎伤到的疤:“为什么擅自更改联络频率?” 长兄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因为......” 俞晖的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开口,“上次在礼查饭店,我总觉得有人一直盯着茶歇台的那幅油画,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太强烈了。” “直觉?” 俞曜闻言挑眉,带着些许怒气,说:“那是因为,那幅郁金香油画,你看出来是阿昭画的,你怕。” 俞晖听到长兄的话,有一丝慌乱,那幅画一定是俞昭在郁金的授意下,与人接头的,可这是日本人的一个陷阱,于是,俞晖,违抗了长兄的命令,铤而走险,找人拍卖下来的这幅画,盖上了藏书章。” 这无形中给小弟洗刷了风险,却将危险带到自己身上。 俞曜转身,从一旁的檀木匣中取出一叠照片,最上面的正是今天本该和俞晖接头的同志,此刻,他却静静地躺在广慈医院的停尸房里,右手还保持着握钢笔的姿势,仿佛生命定格在了那一刻。 俞晖的眼镜片瞬间蒙上了一层白雾,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他清楚地记得,那只手昨天还热情地帮自己修过钢笔,指节上还有因为给女儿编辫子而留下的细微红绳痕迹。 “我在霞飞路 32 号的垃圾桶里找到了这个。” 俞曜的手微微颤抖着,抖开一本浸满鲜血的《良友》拍卖画报和一只拍卖签字的钢笔,内页是用米汤书写的下周撤离名单。 就在这时,火盆里突然爆出一阵噼啪声,俞晖惊恐地看见,自己的指纹在高温的作用下逐渐显影,他这才意识到,那天自己竟然忘了戴手套。 “抬头。” 俞曜拿起那只因为火苗而烤热钢笔,笔轻轻放在俞晖的手里,“记住这种灼热感,下次它可能就会蹿在妹妹的发梢。” “大哥,对不起,我……” 俞曜轻轻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对俞晖说:“我不想听对不起,下次告诉我……” “解决了!” “不,下次告诉我事成了!” 谍战工作,俞晖也不是新人了,但今天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慌乱,此时他终于理解几年前,长兄为什么恨极了郁金,为什么要将小弟带到其中。 俞曜似是看懂俞晖所想,说:“若说阿琛能做几分这样的工作我信,可阿昭啊,历练太少了,他该是站在阳光下的人,打了骂了,如今,国家如此,他也只能如此。 我会安排几个简单的行动,让他……让他多历练一下。” 俞晖不知道长兄说出这番话时心里有多疼,那是日日操心恨不得揣在兜里的小弟弟啊,如今要让他参加行动,即便简单,也可能关乎生死。 话音刚落,楼上突然传来俞灿和俞昭疯闹的笑声,水晶吊灯的光晕透过地板缝隙,像雪花般轻轻落在他们之间,却驱不散这满室的压抑与沉重。 俞曜转身,从保险柜底层抽出一个陈旧的牛皮袋,“日本同文书院明天有慈善义卖。” 说着,他将袋子递给俞晖,里面是绢花,其中一朵花散发着淡淡的氰化物的苦杏仁味,那是无声的致命武器。 次日,在同文书院中的礼堂里,俞晖身着笔挺的西装,神色平静地看着一位身着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学生优雅地接过绢花。 当目标人物 —— 日本领事馆总会计师轻轻嗅花的瞬间,俞晖按住了怀表。 十秒后,日本领事馆总会计师,突然脸色苍白,头晕目眩,俞晖去扶,绢花顺势落入俞晖的掌心。 而真正藏有重要情报的微型胶卷,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送给金敏贞老师的发卡里。 “拳种剑法,大哥教过你几种?” 返程的车上,俞曜突然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窗外有枪声响起,俞晖下意识地摸向后腰别着的勃朗宁手枪,俞曜却拦住,等着俞晖的答案:“七种,太极、心意、洪拳……” “是八种。” 俞曜伸出手,轻轻扳过他的手腕,将弟弟俞晖袖口暗袋里藏着今日不成功便成仁的刀片不动声色拿出来。 “你忘了最危险的那种。”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弟弟突起的腕骨,语重心长地说,“仁慈。” 日本领事馆总会计师突发心脏病,俞晖第一时间去抢救,并且在病房照料,获取信任,日本领事馆总会计师不得已需要返回日本,临走时交代,他的职位由俞晖接任。 此时,对俞晖身份有所怀疑的人,也不再有任何疑虑。 三个月后的苏州河码头,寒风凛冽,雪粒如沙般扑打在俞晖的睫毛上。 他的枪口稳稳地对准了前方的叛徒,手指微微颤抖,犹豫着是否要扣下扳机。 因为眼前的叛徒跪下,对俞晖说:“饶命,饶我一命,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有尚未成年的弟弟妹妹。” 此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在马迭尔酒店大哥说的话:“当你扣动扳机,记住子弹会穿过两个灵魂 —— 敌人的,和你的。” 扳机终究没有被扣下。就在这时,暗处飞来一颗子弹,精准地射中了叛徒的眉心。 俞曜从货堆后大步走出来,手中的枪管还冒着袅袅青烟。 他大步上前,碾碎冰面上渐渐晕开的血花,“我们杀人不是为了杀戮本身,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好好地活着。” 俞晖利落打扫,不留痕迹。 俞曜心疼俞晖,说了句:“你知道的,他是骗你的,长姐说过,家人是你的精神支柱,但别让家人成为你的软肋。 别让家人的担心的首要准则是,照顾好你自己,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回家的路上,俞晖在大哥的大衣里摸到了一个硬物。 掏出来一看,是一本看似普通的字帖,可翻开之后,却发现里面记录的全是自己这些年在工作中的所有失误。 每一页的批注都密密麻麻,甚至比正文还要详尽。在最新的一页上,写着:“12 月 7 日,学会用仁慈当武器,加分。” 今日之后,外界会宣布俞曜和俞晖兄弟失和,两个人将互相配合,各自为战。 “大哥,其实你......” 俞晖抬起头,眼中满是感动与惊讶。 “嘘。” 俞曜把围巾给俞晖系好,“前头有卖糖炒栗子的,再给灿灿带一包吧。” 风雪呼啸,卷走了俞晖未尽的话语。 怀表滴滴答答,不紧不慢地走向 1938 年的春天。 远处十六铺码头的汽笛长鸣,那声音沉闷而悠长,仿佛是命运在这乱世中发出的沉重叹息,而俞家兄弟,也将继续在这血雨腥风中,为了心中的信念,并肩前行 。 番外 谍影下的兄弟成长(二) 很多人和事,最后不可控的就是以为最可控的人和事。 俞曜看着通过《柳叶刀》杂志将要发布的缜密任务,可接头人却被抓了,一时间头疼了起来。 但因为任务过于隐蔽,以至于接头人也不知任务细节,不知道上峰下游是谁,甚至不知道杂志的用处,因为接头人也不过是个送报送杂志的。 这些年,俞曜处理过无数任务,也见过任务泄露导致全员死亡,这回的任务,别说是日本人不了解,就连自己也在揣测。 有意思了,即使信息泄漏,也没什么,牺牲了一个接头人,其他各线任务都照常进行。 只是从未想过,有一天,任务会来自于自家小妹。 缜密的逻辑暗合她的医学思维,对人性的洞察和把握来自她辅修的心理学和背后指导她的人——金长庚。 很多年前,三叔带着俞曜参加学术研讨会,俞曜见过一次金长庚,当时,三叔开玩笑说:“长庚兄,你我之间不分伯仲,小弟我可能略胜一筹,你说要找徒弟的,如今我徒弟来了,你的呢?” 金长庚温和笑说:“当着自家子弟吹嘘,你也不怕我揭短?我的徒弟啊,再等等,我输给了你,我徒弟可不能!” 如今,这徒弟倒真是赢了! 俞曜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怎样的情绪,那天幼妹手起刀落的审讯,自己眼里是痛心、愤怒和对这孩子不可控而涌上心头的恐惧,如今果真收到了如此周全完美的任务,心里竟然还有骄傲和欣慰…… 本不该有这样的情绪。 外面下起了阴雨,俞曜想起来,伦敦就是这样的冬天,1932年,灿灿就是这样的天气下回国,遇到了寿绍瑗,救下了两个孩子,然后认识了金长庚吧…… 俞曜又有些后悔,那时候应该再去看看幼妹的,实不该将小小的她一个人留在国外,那么久,那么久…… 坐进车里,这是兄弟二人,难得安全说话的地方。 俞晖开着车,显然也收到了任务,他声音有些沙哑问:“哥,我们去哪儿?回俞公馆吗?” 俞晖没有说“俞公馆”是家,他也下意识觉得,长姐在的地方才是家。 俞曜说:“先不回,开车附近转转吧……” “好!”俞晖答。 良久,俞曜开口说:“从小她最依赖你,竟是连你也瞒过了。” 俞晖笑得苦涩:“一家人都为国为民伪装着,以为最可爱的小绵羊,实则是实打实的小豹子,会蛰伏,会隐藏。大哥,我们按这个执行吗?” 俞曜闻言有些诧异,俞晖第一次质疑任务,俞曜说:“这不是一个极好的计划吗?” “是。” “那就执行!” “我想不到后面是怎样完成的,这样太被动了。”俞晖给车转个弯,往以前俞灿最喜欢的跑马场开去,然后说:“哥,对不起,我知道……我懂您在马迭尔酒店与我接头的心情了。” 俞曜哼了一声,将头扭过去说:“不养儿不知父母心,灿灿的计划万无一失,最差的结果……”俞曜看着车窗上帘子微微波动,眼眶有些红说:“如今我可能也猜到灿灿计划里最坏的结果了……” 俞晖闻言想踩刹车,却还是忍住了,他也不再是毛头小子,最坏的结果,他也能猜到。 想以一人身,换全家安。 她是启明星(金长庚)教出来的,更是北极星(俞曜)将她从小抱在怀里,一言一行教育点滴。 从小不甘居人后的星宝,当全家不得不伪装时,她也将自己伪装的天衣无缝。 小时候,做什么,她都想做好,给哥哥看,给姐姐看。 长大了,她学会瞒着所有人,不论是海外学习救人,还是前线医院救命,还是重庆运筹帷幄,灿灿啊,这孩子,主意太正! 俞曜说:“当局者迷,当时阿瑗的事情,我几次提醒,表哥(寿绍璋)总往好处想,后来啊,灿灿被张校长送回来,带着两个孩子第一次在俞家,表哥要打,想必也是察觉了什么,我却心疼拦着……” 俞晖透过后车镜看着长兄两鬓斑白,几年时间,意气风发的长兄迅速衰老,俞晖转移话题,说:“这回结束了,大哥您使劲儿发挥,谁也不拦着,我递家法给您!” 俞曜扯了扯嘴角,艰难笑,说:“给上峰(美人鱼/鲛人:俞灿)回电,‘谨遵上封指示’!” 俞晖听了这话,缓缓点头后坚定点头,问:“还有其他吗?” 俞曜想了想说:“给阿灿在重庆住的地方写信,嘱咐幼妹,戒骄戒躁,医院里见多生死,更应该生命至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勤勉,既往不咎,如有懈怠,家法处置!” 俞曜赌俞灿在重庆还有信息渠道,更赌金长庚教会了俞灿最重要的一课,置之死地而后生。 俞晖却想起来,那次,小妹和俞昭在花园里打架,小妹宁可小臂脱臼,也要摆脱控制。 “我们能做的是,让她的计划,更完美,这孩子,要是好好活下来了,就饶了她。”俞曜说。 俞晖握着方向盘的手突然收紧,另一个要是长兄没说,俞晖青筋在西装袖口下若隐若现。 老天啊,保佑我灿灿,平安。 雨刷器在车窗上划出扇形水痕,像极了那年日本人审讯室里里的血迹。 "还记得灿灿十三岁那年,给我们准备的万圣节惊喜。"俞曜喉结滚动。记忆如子弹穿透雨幕——裹着白布的骷髅突然从衣柜里弹出,吓得寿绍瑾打翻了生日蛋糕。 小俞灿捧腹大笑出,却在看到长兄愠怒神色时,悄悄把手擦干净,无论如何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她在圣玛丽医院高中偷拿了实验室的人体标本。 后来,金长庚教她的第一课,一定是如何让敌人瞬间毙命而不留外伤。 车厢里弥漫着硝化甘油般危险的沉默。俞晖突然急打方向盘,黑色别克碾过水洼冲进暗巷,转身隐入福州路的霓虹。 "特高课的鬣狗。"俞晖摸向腰间配枪,语气却平静得像在讨论晚餐菜式,"灿灿在任务书第三页夹了樱花标本,这是当年在日本时俞灿想吃糖的暗号。" 雨越下越急,挡风玻璃上炸开水烟花。 俞晖猛踩油门,别克车如离弦之箭刺破雨幕。路过霞飞路转角时,两人同时望向那家糖果店,那是幼妹的最爱。 俞晖下车,买糖。 上车后,将一包糖递给大哥。 俞曜猛地展开膝头的《柳叶刀》杂志和糖果包装,泛黄书页间跌出干花。糖纸上打包好后,下面的绳子都会勒出痕印,每个痕印,都想罗马数字写的“6”,密密麻麻的德文批注第六条,拼出了暗语:手术台即战场。 “去广慈医院。”俞曜突然说,"上个月日本商会申请的盘尼西林配额有问题,他们故意把运输路线泄露给七十六号——那些冷藏车根本运的是炸药。" 那些日本人的炸药,在天津以停电和卸货为名,足以调包。 番外 幼妹四处化缘——向哥哥姐姐要钱(一) 到维也纳落脚一些时日了,龙凤胎善湛善思在楼上生病了,华妍在照看。 俞灿想办法筹钱,做兼职医师助理,想请保姆,也想让华妍读书,可孩子生病了离不开华妍,而自己学业压力、生活压力以及阿瑗姐的死,如同阴云笼罩心头。 俞灿难得扣上钢笔帽,拿出毛笔,蘸了蘸松烟墨,信笺上金箔压的忍冬花纹在台灯下忽明忽暗。 在国外无助时给二哥俞晖的写信: 哥哥,我想你了! 维也纳的冷雨敲着玻璃窗,里间突然传来窸窣响动,惊得笔尖在"二哥哥"的称呼上洇开墨点。 "昨夜又梦见阿爷家的千工拔步床了,你在雕花隔扇外给我剥松子糖......"毛笔尖悬在纸上,隔壁面包房飘来新鲜出炉的焦香,混着楼上摇篮里飘来的奶腥气。 俞灿咬着唇把"龙凤胎"三个字咽回去,笔锋急转:"学校冬季制服要订两套,使馆参加活动做的饭菜没有易叔做得好,玛德琳老师说我的解剖学图谱也该换新——" 墨迹未干的谎言被突然爆发的啼哭撕裂。 俞灿慌忙扔下笔冲进楼上卧房,双胞胎中的妹妹正攥着褪色的棉绸襁褓踢蹬,那抹残破的赤色像极了表姐被带走那日巷口的晚霞。 华妍抱起善思哄着,俞灿沾湿手帕放在善湛的头上。 华妍说:“灿小姐,您快回学校去上课吧,这里有我。” “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照顾两个孩子?”俞灿答。 华妍把哭声减小的善思放进婴儿床,轻轻摇着,另一边拍着善湛,对俞灿说:“可以的,你快回学校吧,这几天住校吧,小孩子晚上吵闹,小姐要睡不好的。” 窗外传来敲打声,俞灿下意识指尖触到藏在梳妆匣底的勃朗宁手枪时,华妍说:“灿小姐,可能是送牛奶来的工人。” 俞灿叹口气点点头,下楼去煮牛奶。 继续写信:"二哥,我这次成绩有点点下滑,已经很努力,先别告诉大哥好不好?下次灿灿一定好好考过! 另外,灿灿还需要五百法郎,巴黎美术学院要办写生旅行,同学都去了,灿灿也想去。"俞灿坐在满地玩具中间续写,掏出钢笔继续写,钢笔尖勾破了单薄的纸。 窗台上长姐上月寄的汇款单还在,落款处"俞氏实业"的朱印旁洇着可疑的深褐,像极了那天香港闸北码头枪战时的血迹。 信末照例画了只圆滚滚的松鼠,就像俞灿缠着俞晖买糖炒栗子时总要画的暗号。 —————————————————————————————————————————— 俞晖此时正在上海俞氏纺织厂打理事务,不日即将返回北方(俄罗斯)继续读研究生。 收到信后,俞晖会心一笑,忙回信: 灿妹如晤: 刚拆了你画松鼠的信封,正逢沪上初雪压断了纺织厂电线。眼下借着应急灯的绿光回信,倒应景得很——你小时总说二哥像《浮士德》里擎着磷火的梅菲斯特。 松子糖随信附上两匣,另托利顺昌号捎去新制的桂花糖。 听闻巴黎美术学院写生旅行多往北欧,特让梅姨那件银狐斗篷改小,夹层里缝了五十枚鹰洋。 汇款单须迟半月,近日法租界查抄日货牵连甚广,俞氏实业往汇丰银行走账颇费周章。 你提及玛德琳嬷嬷要的解剖学图谱,倒让我想起上月在霞飞路旧书店见着套1873年版《格雷解剖学》。 书脊烫金已斑驳,内页却夹着张泛黄的产科手术图,铅笔标注。已差人海运至巴黎,权当圣诞贺礼。 另,使馆饭菜既不合口,何不尝试自己做做?我写了几个你爱吃的食谱,若是有时间,自己尝试一下?好不好? 不想尝试也无妨,我联系到之前在英国庄园有位玛丽阿姨不知道你还记得否? 她在家中庄园时,同长姐学了几道菜,灯影牛肉,倒有几分家传机变。我已电报联络,请她去照顾你,每月工钱从二哥账上支取,你只管使唤便是。 学业之事不必苛责,但切不可怠惰。当年我在日本读工程,还因蒸汽机图纸画反闹过笑话。 期中、期末考试要好好准备,长兄会查问一二。 钢笔尖勾破纸的毛病总改不掉?上月往瑞士订的铂金笔尖该到货了,另附六支派克墨水,红蓝两色最宜标注血管神经。 又及:照顾好自己,不必节省,常写信给家里,兄姊皆惦念你。 兄晖 夜书 —————————————————————————————————————————— 俞灿给长姐写信继续化缘: 长姐妆次: 看到姐姐来信时,巴黎圣母院的钟正敲响第十声,星宝对着月光描摹窗棂上的冰花,恍惚又见姐姐教我临《灵飞经》时握笔的温度。 灿灿想姐姐了……姐姐什么时候来看灿灿?小哥最近怎么样?不惹大哥生气了吧? 今日和同学路过公园的旧书摊,想买好多书,可是囊中羞涩。 前日使馆新年酒会,领事夫人见我穿的藕荷丝绒旗袍,直问可是出自上海俞氏织造? 我抚着袖口姐姐绣的缠枝莲纹,忽想起那年偷用您妆奁里的螺子黛画阎王像,倒把前朝贡品糟蹋了大半。 今有两事相求:一则是医学院的实验器材排队总是轮不上灿灿,他们歧视; 二则房东太太新购了架斯特劳斯钢琴,允我每日教琴一时辰抵部分房租。 只是星宝那点奖学金,买完松节油便不够添置五线谱本,还望姐姐从账上再支三百法郎救急。 另附拙作《雪夜塞纳河》水彩一幅,河心驳船桅杆上的雾灯,恰似去岁除夕姐姐在吴淞口送我时提的琉璃风灯。 画中戴红围巾的卖花女——就是灿灿,用的正是姐姐去年寄的威尼斯胭脂红。 姐姐可还喜欢? 妹灿 沐手谨书 —————————————————————————————————————————————— 俞灿从老师东条明一(金长庚)那里支取了薪水,可算了算华妍的学费,纠结再三。 东条明一说:“下次考试再后退,就扣工资。” 俞灿皱眉说:“一码归一码,怎可放在一起?” “怎么不能!我是万恶的资本家、丑陋的独裁者!”老师东条明一(金长庚)笑答。 俞灿犹豫了三天,终于下决心,给长兄写信: 长兄尊鉴: 昨夜整理解剖学笔记至三更,忽见书柜案头镇纸下压着您手书的《曾文正公家训》,"一经焦躁,则心绪少佳,办事必不能妥善"句下朱砂圈痕犹新,惊觉近来确有心浮气躁之弊。 walship教授今日约谈,称我骨骼标本测绘虽精准,却少了医者应有的温度。 想起之前清明陪兄长祭扫广慈医院旧址,您说"冷冰冰的手术刀要焐热了才能救人",如今方知深意。 期中考核排名稍降两位,实因拉丁文医学专有名词尚不纯熟,绝无懈怠之意。(哥哥可不要生气吧?画上一个可爱的小狗头) 现已将walship教授演讲录与《外科手术史》对照誊抄,每日晨起背诵拉丁文词根三十组。 随信附上下学期课程表及教授评语,还望兄长拨冗指正。 近日多雨,烦请长兄寄些好茶,妹妹好煮茶醒神夜读。 妹灿 敬禀 俞灿想,没管长兄要钱,要点茶总行吧,至少就当贿赂一下老板东条明一,少扣工资,更何况,家里茶叶在这里还能买个好价钱。 —————————————————————————————————————————— 给小哥的信: 小哥,你和寿绍琛这几个月的零花钱还有之前的压岁钱呢?都给我寄来!我和瑾姐替你俩花花!最近捉襟见肘,江湖救急!速度! 番外 世家兄弟(一) 苏州城里谁人不知,寿家老太爷集儒释道三家之大成,长子寿老爷幼年体弱多病,被送去道观抚养,是以最喜道教,平日里也最是风雅,登山,求仙,问道,三年五载也难回家门。 寿老太爷无可奈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长孙寿绍璋身上,所幸,寿绍璋也不负所望,少年从戎,成为一方重将。 军阀混战,民生凋敝,军务冗杂,寿绍璋常常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 寿家孙子辈,两个双胞胎姐妹倒还好,唯独小少爷寿绍琛是个混世魔王,是夫人中年得子,老太爷晚年得幼孙,自是宠溺有加。 春和景明,柳丝如烟,游人如织,正是好时节。 苏州城有寿绍璋——寿军门的镇守,一派祥和。坐商行商,门派店舍的琳琅满目的商品都摆到街道上,供人挑选赏玩。 青石板突然震颤起来时,王记炒货铺的伙计正往笸箩里倒新炒的松子。但见一匹枣红马泼剌剌撞开晨雾。 "让开让开!"马背上锦衣少年的寿绍琛不过十岁,扬着缠金丝的马鞭,绣着瑞鹤纹的靴子堪堪擦过豆腐西施的箩筐。 整条街霎时活像打翻的八宝攒盒,青团在尘土里滚成翡翠土球,咸水鸭扑棱着翅膀跳上酒旗杆,蜜饯摊的杏脯梅子雨点般砸在追来的小厮脸上。 "小祖宗!"管家福伯提着袍角追得歪了帽子,"这马是军门缴的滇西野马——哎哟!"话音未落,少年突然勒缰转向,马蹄重重踏碎了一筐新采的莲蓬。 碧绿的莲子迸溅到临街茶楼上,正巧落进讲书先生的盖碗里。 无人注意到,方才撞翻的瓜车下,分明露出半截寒光。 寿绍琛浑然不觉危险,兀自指着远处炊烟喊道:"福伯!我急着去黄天源买廿四色蜜饯盒子!" 他腕间金镶玉铃铛叮当乱响,"等长姐的船到了苏州码头,我要让俞灿瞧瞧什么叫甜煞人!” 寿绍琛打马转了一圈,似是想起来又忘记买什么,催快马又折返回去。 福伯带着一众家厮赔钱致歉。 有大汉一手拿着钱,看着满地的受伤的瓜果心疼,忍不住抱怨一句:"寿家小爷如此跋扈,也不知道苏城到底姓什么?” 寿绍琛正巧打马回来,从怀里掏出银窠子,笑得天真无邪且带着孩子气说:“自然姓寿。” 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又是数月未归家。 长姐要来,早就让萱怡(寿绍璋夫人)做了许多准备。 寿绍璋也忙里归家问安,脱下军装,一身朴素灰色棉袍拜见完祖父,打算去看看弟弟妹妹。 萱怡在后院操持忙活,忽而想起,急忙吩咐身边婆子:“快着人去叫小爷回来……” 书房里,妹妹们吱吱唔唔说:“阿琛不舒服……” 准是偷偷出去玩了,也罢,去接一下皮猴子吧,此时寿绍璋并未动气,只是同左海凡简装出行,到了街头巷尾,才知缘由,怒上心头。 寿绍璋握着戒尺的手指节发白,庭院里的桂花簌簌落在祠堂外的青石板上。 幼弟寿绍琛梗着脖子跪在蒲团上,后颈被午后的阳光晒出一层细汗。 "昨日逃学去大世界看马戏,今日又纵马长街扰民,还偷骑军马!我问你,苏州姓什么?"戒尺啪地敲在紫檀案几上,惊得廊下的画眉扑棱棱乱飞。 "要打便打!"绍琛猛地抬头,圆眼睛里汪着两潭秋水,"反正你只会拿军法家法压人!"话音未落掌心已挨了三记,脆响在穿堂风里炸开。 手心怎会有嘴硬气,挨了戒尺,疼痛蔓延,幼弟忍不住痛呼,继而大哭。 长兄挡住光,整个人泛起冷硬的铜色,却不及他抿成直线的唇角锋利,停了手训斥:“无故于闹市内“走车马”者,就该先打五十板子!”这分明是吓唬幼弟的话。 然而,幼弟也不如小孩子时好吓唬,算计着嫂嫂、阿娘和阿爷就要过来求情。 绍琛梗着脖子笑出声,眼泪却偷偷砸在青砖上,"我又不是你兵营里的逃兵?阿爷都没打我!你都不回家,凭什么?" 老管家捧着药箱踉跄着进来:"大少爷,小少爷皮嫩......" 寿绍璋的鞋碾过飘落的桂花,"苏州寿家百年清誉,容不得你这般胡作非为!" 戒尺带着风声落下,却在幼弟下意识用胳膊挡时,故意偏了三寸,重重抽在蒲团边缘。 戒尺哐当坠地。绍璋转身背对弟弟,喉结滚动着:"左副官,取家法来。" 雕花紫檀匣打开时,看着家法板子,绍琛浑身发颤。 寿夫人吩咐让儿媳妇儿萱怡先去拦拦,自己去请老太爷,长子教训幼子,做母亲的,也本不该拦,可年过半百,长子常年在外,身边只有两个女儿和这个小孽障……总归是心疼。 "掀开裤子。" 绍琛咬住衣袖,眼泪洇湿了绣着金线的袖口。 当板子触到肌肤的刹那,他突然想起半年前和哥哥洗澡时,哥哥肩膀上狰狞的弹痕。 板子带着风声落下,却在离臀尖半寸处停住。 寿绍琛绷紧皮肉,臆测板子何时落下。 长兄的训斥却传了过来,"我告诉你,苏州只是苏州,是百姓的地方,不会,也不可能姓寿,鹤童,你给我记住——" 说了这么多,寿绍琛以为兄长会讲一番大道理,松懈下来,冷不防“啪!”板子打在放松的屁股上,寿绍琛觉得长兄把自己的肉都拍碎了。 哇得一声,大哭。 "第一,不可辱没百姓。" "第二,不可欺凌弱小。" "第三,不可偷骑军马。” 连着没有任何喘息的三板子,疼得趴在刑凳上的孩子来不及浑身紧绷,痛意无可复加,哭得喊娘,喊嫂嫂,喊阿爷…… 萱怡在祠堂二门外不敢进入祠堂院子,只能在外面求情:“军门,您刚回来,鹤童不懂事,慢慢说与他,也是我省事,想着小孩子腿儿快,让他去帮忙买东西的……” 这时候母亲和阿爷也赶过来,让左海凡在里面打开拴上的祠堂门。 都是开脱的话,这孩子素日里就是这样被惯得无法无天,寿绍璋出去,不能对远处赶来的母亲和阿爷发火,只能对萱怡说了句重话:“你不知如何做寿家少奶奶了吗?曾家(曾萱怡姆家)门里,男人正家法,女人有说话的份!” 曾萱怡一愣,知道鹤童这孩子顽劣该管教,可母亲中年得子,自己无所出,自是把家里小爷看成自己亲子一般…… 婆母吩咐,岂能不来,数月未见丈夫,此时不知怎的,在二门这个风口处,眼底一酸,流出一行眼泪! 被婆母扶着过来的寿老太爷虽看在眼里,虽不知寿绍璋说了什么,阿爷却发了火,怒喝:“貊童,跪下,我问你,何为孝?” 寿绍璋闻言跪在祠堂外二门楼梯处,余光扫见,祠堂里趴着挨罚的幼弟眼底闪过的促狭。 寿绍璋未言语,寿老太爷回了一句:“子爱利亲谓之孝!”说完就迈进祠堂,让人将屁股红肿、眼睛通红的小孙孙鹤童背回自己院子。 众人散去,只留寿绍璋一人跪在二门粗粝石板的阶梯上。 番外 世家兄弟(二) 寿家少奶奶曾萱怡送完婆母和阿爷,折返回来,夕阳正把寿绍璋的影子拉得老长。 看见丈夫还跪在那里,身姿笔挺如刀裁,想来是老太爷没发话,不让起来。 于是迈进祠堂二门,夫妇一体,和寿绍璋并肩而跪。 “萱怡,对不起,话说重了,怪我,你回吧。”寿绍璋看着有些瘦弱的妻子,记得清楚,萱怡嫁过来时圆润娇俏的模样。 "军门这话说的,"曾萱怡提着月白缎裙挨着他跪下,腕间翡翠镯子磕在青砖上叮铃一响,"我娘家祠堂比这还阴冷,跪着抄完《内训》才许出门呢。"她故意把冰凉的指尖贴在他手背上,"哎呀,这地砖怎么还烫人?" 寿绍璋喉结动了动,没言语。 曾萱怡浅笑说:“以为我是被军门训斥而流泪,是委屈?我是孩子嘛?这二门风大,我有见风流泪的毛病军门也不是不知道,阿爷阴差阳错罚你跪,赶巧了!” 俏皮的话,倒是逗笑了寿绍璋。 萱怡说:“再说了,因为我,罚了夫君跪,我回娘家还不得被母亲骂个狗血淋头,今日陪你跪传不出去,我回娘家跪个几炷香,可是能传过来!”曾萱怡小女儿家的撒娇抱怨。、 爱是常觉亏欠,寿绍璋大手握住曾萱怡说:“我陪你回娘家,丈母罚你跪,我也陪你,多少炷香都行!” 曾萱怡急忙抽出手,担心被人看到,小声说:“军门不能陪我点儿别的吗?为啥要陪跪!” 寿绍璋被抢白几句,只能低头无奈笑笑,曾萱怡以为寿绍璋累了,说:“再等一盏茶的时间,阿爷就能让福伯来传话,让咱俩起来了,是不是得谢谢我?要不是我陪你,怕要跪到晚饭前!” “多谢夫人!” 曾萱怡没料到寿绍璋突然爽快感谢,扑哧一声笑了。 果真不到一盏茶,老太爷就心疼孙媳妇曾萱怡,让两个人起来了。 回去的路上,曾萱怡说:“小孩子这个年纪都皮着呢,调皮淘气些也好养活,你慢慢教,别总动不动就传家法……” 寿绍璋苦笑,军令又来了,五日后又要启程。 一年在家时间加一起不足一月,哪有时间慢慢管教弟弟。 寿绍琛在阿爷和母亲这里哭嚎说痛,老太爷和寿夫人也责怪寿绍琛太过放肆,伤好后定要罚抄书籍。 挨了训,寿绍琛心里却知道这番没教训完,大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越想越害怕,故意装睡。 傍晚,老太爷也被商会请去出席诗会。 趁众人都走了,暮色四合时,绍琛揣着偷藏的银元翻过后院墙头。 夜市的糖炒栗子香勾得他肚子咕咕叫,却在转角撞上上午街市喷着酒气的汉子。"小爷这是要去哪儿啊?"麻袋兜头罩下的瞬间,听见脖颈儿上挂着金镶玉锁的清脆声响。 前院着人来报,长姐带着俞灿、俞昭提前到了,一番迎接。 无人发现寿绍琛的“离家出走”…… 长姐一番寒暄后问起,虽然寿绍琛挨了家法,可却不至于不知礼至此,何况小兄弟加玩伴的俞昭来了,怎会不来见礼。 让丫鬟去问。 丫鬟匆匆忙忙、跌跌撞撞、神色匆忙赶回来:“大爷,不好了,小爷不见了!” "没人见到他去了哪里。家里角落都寻遍了,外面也派人去找了,都没找到。"左海凡也一脸的担忧。 小弟平日调皮贪玩,被家人宠惯得无法无天,但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没了踪影让家里担心。 "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的道理鹤童还是知晓的,曾萱怡心下一惊,小弟是怕再被教训,偷偷躲起来了。 "都什么时候了,就是贪玩躲在哪里,也该回来吃饭呀。"长姐俞烨说,忽而问"谁最后一个见到鹤童?" "刚才问过,最后见到鹤童少爷的怕是后门房的老泰和车夫大山。”左海凡说。 “大山每日接了少爷从教堂学琴回来,前日大山在门房还故意踢碎了老泰的茶壶。早上老泰缠了我要茶壶,刚刚我去后门,看到老泰手里有了……新茶壶。”左海凡把突然想到和看到的说了出来。 "练琴?练什么琴?"寿绍璋疑惑的问。 俞烨白了寿绍璋一眼,说:"你贵人多事,哪里有时间顾孩子?鹤童练小提琴先后可是有三、年了。灿灿、阿瑗、阿瑾去教堂玩耍、学钢琴,教父教鹤童和阿昭小提琴来着。" "他们去教堂不是去学洋文吗?"寿绍璋问。 曾萱怡一脸的焦虑:"都是学的。小弟平日看书都坐不下来,提起练小提琴总是喜欢的,一周也要去个两三天,现下说这个干什么!" 俞烨安抚曾萱怡,回头说:“敢在寿家门里拐寿家孩子的人,怕是不多!” “再派人出去找!”寿绍璋吩咐,气恼的说:“被宠坏了!若真是他擅自跑出去玩,这回就是阿爷家法打死我,我也要先教训了这小孽障。” “还是先找到鹤童吧。”曾萱怡担忧的说。 “吩咐下去,不许让老太爷太太知道此事!”寿绍璋从容的说,又对曾萱怡说:“去找来伺候鹤童的妈子和接触过的仆人,看看鹤童可能去哪里。” 天色渐晚,俞烨说:“鹤童怕真是出事了。若真是躲在家里哪个角落调皮倒是好事,就怕真是在外面丢了,就是麻烦大事了。” “大少爷,大少爷~~”门房老泰跑进来,探头探脑说:“门口拾到了鹤童少爷的玉锁……” 可不是鹤童平日戴的长命百岁锁,还是曾萱怡娘家请匠人给打的,曾萱怡闻言一阵头昏,险些跌倒。 “大少爷,府里寻遍了,不见小少爷。”福伯回来说。 “少爷,少爷,刚才有人看见鹤童少爷自己出门了。”吴妈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老泰一直跟了在掺和乖儿失踪的事,见福伯的目光扫向他,恍然大悟拍了自己的光脑袋说:“我~~我回去看门去~~~” “都别慌!”寿绍璋怒喝道:“该做什么的都回自己的地盘去守着!” 见大少爷动怒,所有人的噤若寒蝉。 寿绍璋缓和下语气吩咐说:“老太爷和太太的院子先派人把门守了,没我的话,谁都不许入内!” 俞烨说:“就说俞昭和鹤童一起玩耍呢,两个小兄弟今晚宿在我那里了!”回头吩咐梅姨说:“拿我的对牌,知会苏州各家黑白商铺,有鹤童线索,必有重赏!” 为啥这样安排,也是有缘由的,寿绍琛幼时被寿家老爷(绍璋、绍琛父亲)带出去登山访友,实打实的走丢过。 翻遍了整座山,最后,寿家都以为孩子……老太爷恨不得打死儿子,寿夫人重病在床。 原来是在山里淘气钻进木桶,打瞌睡被洪青帮马队带走了,阴差阳错,成了洪青帮掌门人司徒先生的义子,知晓身世就急忙联系,一个月后有人传信说孩子找到了。 因为混战和安全考虑,半年后才托郎维城(俞昭舅舅)将寿绍琛好好送回,还胖了不少。 此时,寿绍琛被郎维城从麻袋里小心抱出来,洪青帮以及江湖十六门兄弟遍布,在苏州城里,何人不赞一句寿家高义,俞家仁义! 郎维城让人找大夫看看迷药是否伤身,寿绍琛却醒了过来,搂着郎维城的脖子开心叫小舅舅。 确定寿绍琛没事后,对身边人说:“快去给寿家信!” “不行不行,我大哥不要我,家人不喜欢我,我跟小舅舅过吧!带我去找我司徒干爹。” “怎么个不喜欢你法?纵容你闹市跑马就是喜欢你了?”郎维城摇着扇子,不轻不重打了寿绍琛头一下。 “小舅舅,你帮帮我,你看看我身上的伤,疼得厉害,救救我,救人救到底……” 郎维城好笑走过去,替寿绍琛揉揉屁股,说:“俞昭调皮捣蛋,可还有个分寸,你顽劣打闹,真是没个忌讳!打你不冤!”顺手给了寿绍琛一巴掌。 寿绍琛捂着屁股,一听这话,少爷脾气上来,不高兴,扯着床上的帏帐说:“小舅舅,你要把我送回去,我就上吊!” 郎维城挑眉看着眼前敢要挟自己的小娃娃,正要教训,此时,手下人来回话说:“绑架的流民被杀了。” 郎维城大惊起身,怎会是因为小孩子跑马闹市,砸坏流民的摊位给钱不够就绑架,分明是流民不知寿家威势,为了赚钱糊口,被诓骗才绑了人。” 郎维城看了一眼要死要活的寿绍琛,当前果真还不能回寿家,这小家伙还有用,笑骂了一句:“出息!不像个爷们,还上吊要死要活的!” 第二日,寿家收到要挟信,要五十万两银票…… 俞烨看着寿绍璋运筹帷幄的样子,心下有了计较,说:“我去筹钱。” 番外 世家兄弟(三) 这边寿老太爷在会馆休息一夜回来,听说凤官儿(俞烨)带着俞昭和俞灿先到了,难掩眼底笑意,又听到说寿绍璋带几个孩子出去玩的消息。 老爷子面上不悦,嘴里说着没规矩,心里却是欢喜。 另一边,俞家紧急筹集了五十万两银票的消息不胫而走。 傍晚,几个孩子还不见踪影,老爷子不由得问孙媳曾萱怡,曾萱怡不善扯谎,言语几句就露了破绽。 老爷子大怒,摔了茶杯,说:“把貊童给我叫回来!” “我等了一天了,不见鹤童踪影,你在阿爷面前扯不了谎。” 寿绍璋沉吟片刻,撩衣跪在地上不语。 “不肯说?”寿老太爷问,“还要让凤官儿替你筹钱?” 声色俱厉。 寿绍璋仍是不语。 “是鹤童出事了?”老太爷忽然不祥的预感,挣扎起身一下子扭了腰,却着急去外面。 “阿爷,阿爷,您……”寿绍璋慌忙去搀扶,老太爷几巴掌打在寿绍璋后脖颈间:“你扯谎,你主意越来越大!” “阿爷息怒,阿爷~~”寿绍璋被老太爷拉搡着。 吃斋念佛的寿夫人也听闻老太爷大怒,急忙过来伺候,听到这一番对话,几年前幼子丢失的慌张涌上心头,顺手抄起花瓶里的鸡毛掸子,抡起来就向寿绍璋劈头盖脸的抽打。 “说!你说不说?说实话!你弟弟去哪儿了?”寿夫人一面打骂大儿子实则是做给老太爷看,怕老太爷动怒伤身,另一面却实在是担心小儿子,忽然气血上涌,直直栽下去。 寿绍璋跪在暖阁中央,低着头不做声。 病榻前中西医大夫守在床边忙碌。 寿夫人苏醒过来,低声呻吟着:“让我去吧,没一个省心的……谁也指望不上。” 寿绍璋鼻翼抽搐,侧了头微咬下唇哽咽了咽了口泪,倔强的眼神却依然坚定。 母亲的话说的重了,比打在身上的板子还要狠,让寿绍璋心里被猛击一般的疼痛。 “阿爷,娘亲!”鹤童的声音出现在院子里。 众人正捶胸抹背的帮寿老太爷按摩腰背,寿老太爷猛的推开众人,立了耳朵细听。 “阿爷,阿爷”是鹤童、还有俞灿、俞昭的声音,寿老太爷如触电一般跃起身子。 鹤童旁若无人的冲进屋子,一头扎入阿爷的怀里,俞灿扎着双丫髻推着寿绍琛说:“鹤童,你往旁边一点,我也要坐在阿爷怀里……” 寿夫人被搀扶着走过来,惊喜的捧了鹤童的小脸仔细的看,又对身边的俞灿和俞昭问寒问暖。 俞烨领着小孩子们都进来了,屋里立刻热闹起来。 寿绍璋却在围涌进来的人群中悄悄撤去。 书房里,俞烨看着寿绍璋脖子上的红痕心疼,一边小心上药,一边骂:“抓匪徒就带兵上街抓,挨家挨户查! 偏和郎维城那一肚子鬼主意的一起,刚刚他把鹤童送回来,我才敢让梅姨把俞昭俞灿带回来。 用我筹赎金的幌子把要害你、害寿家的土匪吸引出来抓到了,你是不是还挺得意?兵不血刃! 战场主帅都受伤了……家里险些闹出乱子!活该!” 寿绍璋听着长姐的骂,不言语,只是偶尔流露出男孩子气说:“长姐,轻点,疼!” “去找你媳妇撒娇去!萱怡都担心坏了!”俞烨把药狠狠放在桌子上。 起身就走,门外站着郎维城,按道理郎维城算是小舅爷,俞烨应该见礼的,却是郎维城先拱手施礼,陪笑说:“家主,与我无关,都是军门的主意。” 俞烨瞪了郎维城一眼,微微福身,算是见礼了,回身去了后院。 郎维城进门,寿绍璋说:“小舅爷,可不道义啊,没见这么快撇清自己的……” 郎维城坐下,抿口茶,摇扇苦笑:“何人不敬畏令姐三分,我是昨天见你面谈商量对策,令姐可是仅察言观色,就知你我行动……配合天衣无缝。”喝完茶,郎维城起身告辞。 寿绍璋起身问:“怎地如此匆忙?” 郎维城看着外面飘起毛毛细雨,想着今日戏楼里容怀德的《长坂坡》,笑说:“我怕你过会儿气消了,惩戒不了熊孩子,下雨天打孩子,合适,走了,别送!”说完,郎维城大剌剌摆手离开。 内院里,俞昭和寿绍琛欢快的在大木桶里洗澡,互相泼水嬉闹,传来阵阵笑声。 “军门!”左海凡惊呼,而寿绍璋已经从木桶里一手将寿绍琛抓了出来。 俞昭再清楚不过这个架势,急忙求情:“表哥,阿琛知道错了,再不敢偷偷跑出门了,表哥别生气!” 寿绍璋一只胳膊下夹着寿绍琛往书房去,俞昭在后面裹着毯子哭求,此时光着身子不雅,只能折回屋子匆忙把外衣套上,去找长姐和阿爷。 寿绍琛一个踉跄跌倒在兄长书房地上。 “滚起来!”寿绍璋一脚踢在寿绍琛的屁股上。 “大哥,大哥,疼~~”寿绍琛抽噎着爬起来,转身撒脚就往院外跑,不着寸缕的边跑边哭喊着:“阿爷,娘亲,嫂嫂救鹤童……” 鹤童如此滑头,声东击西的本领炉火纯青了。 寿绍璋拔腿去追幼弟。 鹤童光着小脚,哪里跑得过,没跑几步就被兄长一把抓了夹在腋下,挥掌狠狠的打了这个小顽皮几下,疼得鹤童踢了脚大哭:“阿爷,呜呜,娘亲,救我……” 曾萱怡听下人来报,想来求情,可见丈夫声色俱厉,怕是动了真气,立刻语讷,去找婆母。 可婆母关起门来,带着寿绍瑗和寿绍瑾绣花。 书房内室里,将夹在腋下的鹤童扔在凳子上,寿绍璋反手栓了房门。 “你敢打我,阿爷会打你!”鹤童忽然挣扎起来:“让阿爷和娘打你,你敢!” 寿绍璋反是笑了,幼弟也会恐吓人了。瞪了眼睛叉了腰,小魔王的样子还真有点颐指气使,被剥了皮还这么逞威风。 过去鹤童在家闯祸,被拾掇过几次,见了他这个大哥还是有几分惧意的,如今不常在家,幼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鹤童,你试试。跟大哥耍横,你还早点!”寿绍璋从桌案下抽出长戒尺喝了说:“给我趴好了!” 寿绍璋握戒尺的手青筋暴起,窗棂漏进的夕阳在紫檀戒尺上碎成金箔。 鹤童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光着身子寒冷还是面对家法的胆怯。 幼弟翻身就跑,不等去抽反锁的门闩,就被寿绍璋冲去抓住:“你听了,你跑一次,就加倍的打。就当这回没找回来你,打死算了!” 鹤童见逃跑无望,抽噎的过去抱住了兄长的腿,瑟瑟的告饶说:“哥哥,鹤童错了,鹤童下次出门让哥哥知道……”边说边装模作样咳嗽起来。 寿绍璋看着小弟,说:“知道错了就好,给我趴好在凳子上去,大哥喊三下。三下不去就加倍,打四十下!” 寿绍璋的戒尺抽着桌子,啪啪的响声,鹤童颤巍巍的挪向宽阔的春凳。 “阿爷都不打鹤童,你刚回家,凭什么?”鹤童嘤嘤的哭起来,立在凳子边抹着眼泪。 怕这小家伙在有意拖延时间,寿绍璋索性不同他废话,一把按了在春凳上,喝了他:“不许哭!” 戒尺带着风声落下。鹤童撕心裂肺的哭喊惊飞了檐下两只麻雀,戒尺在半空顿了顿,最终落在臀峰。 又一下戒尺抡下来,鹤童声嘶力竭的嚎啕一声,喘息半晌,才哇哇痛哭了喊:“哥哥,疼~~疼死了~~” 寿绍璋哪里肯管他,若不是鹤童不听话私自出府,怎就被居心叵测的人有可乘之机。 几戒尺抽在白嫩的小屁股上,一道惨白的痕迹后,血色涌聚,红痕渐渐隆起。 臀上交错的红痕像极了院角那株被暴雨打落的西府海棠,花瓣蜷曲着渗出胭脂色。 衣衫不整的俞昭跑到阿爷的书房,只见阿爷淡定的喝着长姐刚刚沏好的茶,哄逗俞灿玩。长姐和阿爷看见他来请安,也不曾言语。 一时间俞昭也不知道如何求情,寿老太爷问俞灿说:“灿灿啊,阿爷考考你,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是什么意思啊?” 俞灿一脸被小看的不服气样子说:“阿爷小瞧灿灿,意思是出门前一定要告知家人自己的去向,回家后也要当面禀报家人自己已安全返回;日常生活起居作息要有一定的规律,以免父母家人担忧。” “今年灿灿国文考试还不错的。”俞灿补充了一句。 “说得好。”寿老太爷递给俞灿一块糕点。 长姐在一边说:“今年学业好,还不是被阿曜催着,灿灿可不能骄傲。” 俞昭见阿爷、长姐都不搭理,无法,只能冲俞灿使眼色。 寿绍璋书房里。 “说!说!说大哥教训的是!说你不敢了!”寿绍璋根本没给鹤童赎嘴的机会,一天一晚的郁愤,担惊受怕,都集聚在戒尺上,向寿鹤童这罪魁祸首抽去。 “叫你狂妄自大!街市纵马!险些伤人,还口出狂言!”戒尺破风而下的瞬间,寿绍璋还是缓了力道,瞥见幼弟后腰那点朱砂痣——当年抱在襁褓时,娘亲曾说这是观音娘娘点的福气砂。 鹤童沙哑了嗓子嘶号痛哭,渐渐的声音哑了下来,踢蹬的小腿也渐渐的慢了下来。 寿绍璋喘着粗气停下手,鹤童趴在凳子上不动。 “鹤童~”寿绍璋担心的唤了一声。 低得难以辨清的呻吟声,寿鹤童小声的呢喃:“哥哥教训的是,鹤童……鹤童再不敢了。” 寿绍璋把幼弟抱回房间,小心上药,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道理,一回头,幼弟居然睡着了。 仰头望天,继而摇头苦笑,那个总跟在他身后喊 "阿兄抱" 的小团子,什么时候长成了会闯祸的少年? 番外 世家兄弟(四) 晚饭,寿绍琛没能爬起来,送入房间的菜饭一口未动。 俞灿和俞昭也老实许多,俞昭飞快吃完,俞灿不停打量寿绍璋的脸色,偷摸摸看。 寿绍璋小心挑刺后,往俞灿碗里夹了她爱吃的鱼肉,摸摸小俞灿可爱的蚌珠发型,俞灿着急去看寿绍琛,狼吞虎咽几口,实在吃不下,俞灿讨好冲寿绍璋甜甜笑,露出小豁牙。 寿绍璋轻声笑了一下,把俞灿剩下的饭扒拉到自己碗里,俞灿肉眼可见开心,下桌行礼说:“阿爷、舅母、长姐,灿灿吃饱了,忽然想起还有……还有课业,就和小哥先回书房了,可以吗?” 饭桌上都知道这两个小家伙的把戏,也没人戳破,寿老太爷和俞烨点点头。 两兄妹手拉手,像兔子一样跑远了。 俞昭在寿绍琛的桌椅上帮他写悔过书,俞灿趴着床头边哄寿绍琛,说:“你喝一口粥好不好?点心也给你吃,是不是还疼啊?要不然,我给你讲《封神演义》?杨戬可厉害了!” 寿绍琛摇头不语,用被子将头蒙起来,偷偷擦眼泪,心道:没有我大哥厉害! 俞灿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掏出奶糖,小心翼翼,一颗一颗塞进寿绍琛的被窝里,说:“给你吃我攒的奶糖,好不好?别哭了……” 被子里,闷声闷气,含着糖的声音说:“我没哭……” 俞昭将悔过书写到一半说:“兄弟,你真在大街上扬言,苏州城姓寿来着?”这么跋扈吗?要是自己敢说这话,长兄俞曜知道,只怕会给自己一嘴巴! 寿绍琛含着糖,含糊不清的说:“我哥哥保护整个苏州城,百姓安居乐业,这个城姓我哥哥的姓怎么了……” 俞昭却是听懂了这番话,寿绍琛当时的意思是为哥哥骄傲,根本没往其他地方想过,他哥哥姓寿,他也姓寿…… 俞昭替寿绍琛写完悔过书,折好塞进寿绍琛被窝,说:“你明天照着抄写出来,稍加润色吧。” “嗯!”寿绍琛闷哼,冷不防一翻身碰到身后,禁不住“诶呦”一声,继而啜泣。 俞灿缩缩脖,不知道咋哄寿绍琛,求助看向俞昭。 正巧却是寿绍璋端着鸡蛋羹进来了,看见几个小萝卜头,故意说:“不是没完成课业嘛?怎么?凑在一起对答案?” 俞昭低头不说话看见刚刚因为寿绍琛翻身,那个悔过书从被窝里漏出一点纸角,于是往里面蹭蹭,想盖住。 俞灿无缝衔接的抬头,眸子亮晶晶的对寿绍璋说:“大哥哥,阿琛哥好难过好疼,你是不是不喜欢他了?” 寿绍璋一愣,看向俞灿说:“嗯?为什么这么说,星宝闯祸惹阿曜生气了,阿曜责罚星宝后,就不喜欢星宝了?” 俞灿余光看见俞昭和寿绍琛已经将悔过书藏好,可可爱爱拉着寿绍璋的手说:“不会!大哥哥也不会,大哥哥一定是最喜欢阿琛哥的。 长姐说兄长教训,是希望我们像挺拔的小树一样,长得更好,不然就长出好多小树枝,歪歪扭扭,不能成为栋梁之材。” 寿绍璋欣慰摸摸俞灿的小圆脸。 俞灿补充道:“可是大哥哥,你下次剪树枝时,可不可以慢慢剪,别那么凶,灿灿和哥哥姐姐们都怕疼……” “你问问你阿琛哥为什么被罚?出必告,反必面,三岁就懂的道理,他如今还敢犯,偷摸离家出走,不告诉家人长辈,骄纵妄为,多亏是遇到小舅爷,要不然被匪徒采生折割,你说大哥哥应不应该生气?阿琛应不应该罚?” 被窝里传来细细啜泣和吸鼻子的声音。 俞灿没说应该还是不应该,只是凑近寿绍璋撒娇撒痴说:“灿灿不会,灿灿听话,一定不会偷偷离家出走,永远不会,哥哥姐姐赶灿灿,灿灿也不走,就在家里!” (PS:数年后,俞灿带着两个孩子不告家人毅然跟着日本人离家出走,就知道寿绍璋为啥那么生气了。 寿绍璋/寿绍琛:你最好给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寿绍璋拿撒娇的幼妹俞星宝没办法,哄着两个人出去,要单独和寿绍琛说话。 俞灿伸出小小手指说:“大哥哥,可不许再发火,也不能再打阿琛哥了,咱俩拉钩!好不好,求求你,大哥哥。” “好,好,拉钩。” 寿绍璋坐在床边,房间内,只有兄弟二人,一时无话。 寿绍璋将放在床头桌案上的鸡蛋羹拿起又放下,起身要走。 寿绍琛在被窝小心翼翼,伸出手,拉住寿绍璋的褂子,问:“哥哥不会因为我闯祸,就真的不喜欢我了罢?” 寿绍璋闻言又坐回去,本是俞灿孩子气的话,小弟年长俞灿几岁,如今他也说这样的孩子话。 是呢,本就是孩子。 寿绍璋故意不搭理,打落小弟扯着襟袍的手,鹤童突然从被窝里出来,一把搂住寿绍璋的脖子说:“哥哥,别走,哥哥打了人,就不许再生气!” 还是这样小霸王一样的话语。 寿绍璋说:“你知错了,再不犯,哥哥才不生气。” 良久,寿绍琛一改往日嘴硬,说:“我再不犯了,知错了,哥哥别生气。” 寿绍璋看着幼弟不似说假话,端过来煮好的蛋羹,喂着幼弟吃几口滑嫩的蛋羹。 月光漫进书房时,寿绍璋正用郎维城送的特效药膏轻揉那些红肿。 "嘶——"药膏触及伤处时,寿绍琛猛地攥紧兄长衬衣下摆,冷汗浸透的杭绸料子泛起水痕,"哥...疼......" “知道疼,就少闯祸!”嘴上严厉训着,手里却轻了又轻,用掌心轻轻捂住红肿处,体温透过药膏渗进皮肤。 这动作让他想起小时候教鹤童骑马,小家伙摔得膝盖流血,他也是这样用掌心焐住伤口,直到鹤童破涕为笑。 鹤童趴在兄长膝头,指尖缠绕着大哥的怀表流苏玩,说:"大哥打人时...眼睛比洪青帮刑堂的炭盆还红......" "再离家出走试试?"寿绍璋屈指弹他后脑勺,力道却轻得像拂去桂花,"下回把你捆在大哥军装的武装带上巡防。" “真的?大哥下次征战带上我?去军营?去讲武堂?”寿绍琛突然觉得屁股不疼了,一个激灵爬起来。 寿绍璋伸出手,打了寿绍琛屁股一巴掌,说:“趴好,老实点!书都读不好,还想去讲武堂!” 寿绍琛眼睛的光黯了黯,龇牙咧嘴的揉着身后,不敢闹了,湿漉漉的脸颊贴着兄长剧烈起伏的胸膛:"哥的心跳...比戒尺还响......" 寿绍璋反手扣住他后颈,将人拎到眼前。仔细打量,他低头看着弟弟蜷曲的睫毛,突然发现鹤童耳后不知何时长了颗小痣,和自己的位置一模一样。 少年睫毛上还凝着泪珠,映着月光竟似糖莲子上的糖霜,不敢抬头看长兄。 “记吃不记打的小混球!”寿绍璋轻骂了一句,任由幼弟趴在自己身上,怕他晚上高烧,今夜就守着幼弟在床上凑合一夜吧。 "明日抄《朱子家训》十遍。" "二十遍也行!"鹤童眼睛倏地亮了,扯动伤口又龇牙咧嘴,"只要哥教我打枪......" 寿绍璋举起手,吓唬说:“睡觉!” 鹤童嗖地一下钻进被窝,藏起来。 不一会儿,呼吸逐渐平稳。烛火摇曳中,寿绍璋想起,鹤童幼时总把《三字经》念成顺口溜:"人之初,性本善,不写作业是好汉!" 俞灿也咿咿呀呀学,他气得要打手板。 那时鹤童讨好笑说:“哥哥留得作业,鹤童总是又好又快完成。” 此时,鹤童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喃喃唤着:"阿兄抱..." 值夜的左海凡惊见素来冷峻的军门袖口还沾着未洗净的膏药,斜倚在床上睡着了,怀里抱着鼾声轻起的小祖宗——寿鹤童。 地上掉落一张纸,左海凡悄悄捡起,见军门微微睁眼,将纸塞进袖口,左海凡若无其事,寿绍璋也是累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海凡点头关好门,出去。 门外,副官左海凡打开那张纸,悔过书映入眼帘,宣纸背面歪扭画着两个小人——高的那个举着戒尺,矮的捧着奶糖。 俞家小兄妹的杰作,还是别生是非了,左海凡将悔过书收好。 番外 叔侄知己 正午的阳光穿过紫藤花架,在青砖地上筛出细碎的金斑。 小麟官儿(小俞曜)坐在紫檀木的矮几前,鼻尖几乎要碰到泛黄的《盐铁论》。 老夫子的千层底布鞋在眼前走过来,又走过去,仿佛催眠魔咒,小麟官儿用手指强睁着眼睛,突然小叔俞斯末在案几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 惊得小麟官儿一颤,袖口扫过砚台,溅起几点墨汁。 他慌忙用镇纸压住书页,却见小叔俞斯末正冲他挤眼睛,左手拢成个小笼子藏在《资治通鉴》后头,轻轻扔给困倦的小俞曜。 "昨儿在假山逮的。"少年用嘴形说,指缝里透出半截草茎,碧绿的须子正在里头簌簌地动。 这可突然不困了!冰凉的竹篾贴着掌心纹路,激得他耳尖发烫。 小麟官儿瞥了眼廊下打盹的丫鬟书童,又看了一眼前面聚精会神看书的长姐,心跳得比蛐蛐振翅还急。 麟官儿小心藏好,打起精神,继续背书。 下学后,俞斯末同俞烨去看法国商人李约瑟带来的新鲜玩意儿。 法国商人李约瑟倨傲,指着十三行运来的西洋钟说:“这都是机械的力量,中国就是不懂机械!” 俞斯末见兄长不悦,挑眉笑道:“约瑟先生说差了,中国宋朝就有水力驱动的天文钟,老祖宗玩机械时,西人还在学中国日晷呢。" 李约瑟闻言不悦,说:“可是,说实话,中国如今就是很弱。” 俞斯著(俞家当家人,俞曜父亲)起身说:“人嘛,生个病感个冒,总有弱的时候,但弱是一阵子,绝不是一辈子,国运,亦如此!” 俞斯末见兄长有要事,拱手致礼笑着拉着侄女俞烨出了会客厅。 一出会客厅,俞斯末的笑脸瞬间阴沉下去,俞烨抬头问:“小叔,你生气了?” 俞斯末不语,俞烨问身后的丫鬟说:“少爷呢?这几日,一到会客的时候,他就躲闲,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读书!” 俞斯末突然想起,这几日侄儿麟官儿总是在假山后,拿着本书,看似学习,实则斗蛐蛐儿玩。 蛐蛐儿原想着是给他解闷儿,逗逗他,别在课上睡觉,这回八成是玩物丧志了。 暮色渐浓,俞斯末叫来麟官儿,掀开酸枝木书箱,取出台黄铜显微镜。 西洋舶来的玻璃镜片映着烛火,他把《齐民要术》摊在案上:“瞧这曲蘖篇,若用列文虎克的镜片看酒曲......西洋的东西值得学,老祖宗的也不能丢……” 见没回应,一回头,却见小侄儿直愣愣的盯着自己新捣鼓的蝴蝶标本,还有编好的竹螳螂。 根本没听见自己说啥,以及理解自己当前劝学的心。 俞斯末一阵气恼,怎么才女嫂嫂和无所不能的大哥生出那么钟灵毓秀的凤官儿(俞烨),到了麟官儿这里,总是呆呆木木的。 这时,小厮过来传话,说是大爷在书房召两位爷过去。 俞斯末眼珠子一转,说:“麟官儿,你先去,小叔找找策论,随后就去哈。” 小俞曜乖乖准备要跟去,俞斯末把编好的竹螳螂给麟官儿装在小口袋里说:“送你了!” 俞家长房书房。 酸枝木书案映着琉璃灯的光,俞斯著手指敲了敲案头的《盐铁论》,墨香混着案头青瓷笔洗里的水腥气,熏得小俞曜后颈发僵。 祖父手书的 "克明峻德" 墨宝悬挂在正中央。 小俞曜指尖绞着月白长衫的袖口,指甲缝里还留着午后斗蛐蛐时蹭的草汁绿。 书房里西洋自鸣钟的铜摆来回切割着暮色,小俞曜垂手立在紫檀木书案前,盯着父亲衣襟上的翡翠盘扣。俞斯著手中《盐铁论》突然合拢时,青铜香炉腾起的烟柱恰好折断。 "平准之法何以利民?"俞斯著声如沉钟。 小俞曜感觉竹螳螂在青缎马甲里硌着肋骨。他数着书架上《海国图志》的烫金纹路,舌尖抵住上颚:"就...就是平抑物价......" "以何物平抑?" 窗棂外飘来厨房蒸槐花的甜香,小俞曜想不起昨日先生讲了什么,本可以随便回答若是答错,不过就是被父亲批评,可他又想起: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知之为知之。" 砚台里的松烟墨在瓷碗里晃了晃,俞曜张了张嘴,喉间仿佛卡着的却是刚刚小叔塞给他的竹螳螂窸窣声。 于是选择闭口不答。 俞斯著玄色杭绸袖口露出半截瑞士怀表金链,那是去年商会谈判赢来的战利品。他望着长子,严厉说:"伸手。" "啪!" 俞曜咬住下唇,乖乖伸出手,第一下戒尺震得案头哥窑笔洗泛起涟漪。 小麟官红了眼,却不敢出声,摇着嘴唇数着父亲身后条案上的云纹,父亲素日训诫虽严,此时却不曾下重手。 可这口气还没喘匀,腰间小口袋突然 "扑棱" 掉出个东西,正是那只竹篾编的绿螳螂,翅膀上还沾着小叔新研的石青石绿,在灯光下泛着贼光,翠绿竹丝编就的长须正勾住《资治通鉴》的书脊。 "好得很。"俞斯著拈起竹螳螂,黄杨木戒尺轻轻敲打案几,"范仲淹划粥断齑时怀里揣的可是《中庸》,你倒揣着促织玩物。" "去屏风后站好,褪了裤子,伏到春凳上。"俞斯著沉声吩咐。 博古架上的青铜香薰炉飘出沉水香,小俞曜盯着屏风上的松鹤图,听见父亲取家法的响动 —— 那柄二尺长的楠木板,还是曾祖在广东任上请匠人打的,边缘刻着 "戒尺规,正衣冠" 的小楷。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他咬住袖口,眼泪终于滚下来。 板子破空声惊得檐下喜鹊扑棱翅膀。 小俞曜扑在酸枝木春凳,檀香混着木板的破风声灌进耳膜,他数到第七下时,听见父亲在背后沉声道:"诸葛武侯诫子书云,淫慢则不能励精。" "孩儿知错了......"泪珠砸在青砖地的裂缝里。 第五六下又落下来,打断了求饶,臀上火辣辣的疼混着委屈,让他想起今早母亲房里的杏仁酥 —— 本该是下学后去讨的,此刻怕是凉透了。 "老爷,大小姐让送莲子羹来,二爷说有要事相商。" 窗外传来丫鬟银杏的声音,木板声戛然而止。 俞曜慌忙抹了把脸,看见父亲正把坏了的竹螳螂往砚台里按,石绿颜料在墨汁里晕成诡异的青黑色。 "穿好衣服。" 俞斯著声音软了些,知道是大女儿和二弟来求情,指尖敲了敲案头的书,"明日把‘器用’篇抄十遍,若再让我看见这些..." 他瞥了眼泡在墨汁里的竹螳螂,"绝不轻饶!" 父亲走后,小俞曜自顾跪在书房里思过。 小叔俞斯末端着鸡汤和杏仁酥进来时,俞曜正趴在书房内室的床上对着屏风抹眼泪。 回头见是小叔,红着眼睛狠狠看了一眼,不似往日缠着俞斯末要玩。 “呦!生气了?气小叔算计你挨了揍?还是气自己贪玩忘记温书答不出题?”俞斯末屈指弹了弹小俞曜发颤的耳垂。 小俞曜固执抹干净眼泪,不搭理俞斯末。 俞斯末掀开织锦缎棉被,看看小侄儿的伤,不看还好,觉得侄儿该有点教训,看了臀上青紫红肿,一时间也有心疼,暗暗埋怨兄长手重。 忍不住说:“你答不上来,好歹蒙一个啊,干杵着难怪你爹生气打你!再不济你直接说螳螂是你小叔我的,你代为保管! ” "知道你爹为啥生气?" 他掰下块杏仁酥蘸着鸡汤,在砚台边画圈,"当年曾祖在广东设官银号,用的就是桑弘羊的平准法。你瞧这算珠..." 算珠在他指间蹦跳如活物,"东边米价涨了,就从西边调粮;布庄囤货居奇,官织局就开仓放绸。 好比你斗蛐蛐时,得留着备用的竹筒子,免得被人掀了老巢。" 小俞曜还是不说话,良久,闷声问:“以何物平抑物价?” 俞斯末正摇着扇子给小侄儿轻轻扇风,听到这个问题嘴角带着笑靥,说:“上个月城西米价几何?"半大少年用银箸挑起块杏仁酥小心喂给侄儿麟官。 "若我是米商,现下该囤粮还是抛售?"俞斯末突然从荷包里掏出铜钱垒成宝塔,最顶端那枚光绪通宝正压住《盐铁论》的"平准"二字。 俞斯末摸出枚英国便士,又捡了片槐叶,让两者在砚台边缘保持平衡:"看见没?洋人用金本位,咱们老祖宗用五谷布帛做本位。 就像你娘房里的绣绷 ——" 他指了指墙上未完成的《蚕织图》,“春荒时赊给绣娘的桑苗,秋收后用绸缎抵账,既不让绣娘饿肚子,也不让布商囤货抬价,这就是‘平万物而便百姓’。” 小俞曜自顾咽下糕点,攥着被角的手松了松,小叔说话时总带着股子洋学堂的新鲜劲儿,偏又夹着《史记??平准书》的文气,像把中西合璧的铜钥匙,专开他心里那些锈住的锁。 俞斯末蘸着莲子羹在炕桌上画曲线:“去年苏北水患,米价如风筝断线。官府开仓时,"指尖在浪涛纹样的桌布上点出涟漪,"米商手里的陈粮突然变成会咬手的山芋。” 俞曜不自觉直起身,臀上伤痛依旧隐隐跳动。他看见小叔又摸出个小玩具,表面是用微雕技艺刻着《清明上河图》的粮船,这是二叔雕的。 “这叫价格弹性。”俞斯末旋开发条,表盘里芝麻大小的纤夫突然动起来,"就像漕帮运粮的脚力钱——河道结冰时涨三成,等开春冰化..."他吹散酥皮碎屑,"啪"地合上表盖。 更漏声里,俞斯末突然扯过算盘,檀木珠子噼啪作响:"若你是平准官,现有十万石粮。春荒时放三成,青黄不接时放五成..."他抓过侄儿的手拨动算珠,"余下两成等奸商哄抬时——" "砸得他们哭爹喊娘!"俞曜脱口而出,指尖被算珠硌出红印。话出口才觉僭越,慌忙捂嘴却见小叔笑得前仰后合,说:“孺子可教也。” 夜风掀起《国富论》译本,露出扉页俞斯末的批注:以管子之术驭斯密之道。 "瞧这个。"少年从怀裡掏出个锡盒,掀开竟是微缩的汉口码头。 松木雕的苦力正搬运茶叶箱,箱盖上贴着道光的关税票,“洋人用鸦片换走真金白银,咱们的丝茶却要缴值百抽二十的厘金。” 小俞曜忽然抢过算盘,将铜钱分成两堆:“若是减免丝茶税,商人获利多便肯多运...”他越说越快,“货多价就平,百姓能用低价买洋布!” "呆子开窍了!"俞斯末用银剪子绞断烛花,爆开的灯花恰落在《马关条约》译本上。 他忽然压低声音:"下月盐商聚会,你和凤官儿想不想扮作我的书童?真刀真枪看他们怎么操纵市价。" 小俞曜不答话,眨巴黑色大眼睛看着小叔,似是判断真实性,以及有没有风险。 俞斯末笑意难掩说:“本来你近期偷懒不读书,不想带你玩的,是你姐姐刚刚要挟我,非带你不可!” 麟官儿这才有了点笑模样。 五更梆子响时,俞烨送来点心,也正在收拾荷包里装铜钱模型。 俞烨的手指悄悄蹭向小叔带来的账册,却被小叔突然合上。 俞斯末变戏法似的从账册里抽出张洋画片,上面印着伦敦交易所的铜牛:"现在世道变了,洋人的期货单、股票纸也得懂。就像你那只竹螳螂..." 他晃了晃残肢上的石绿,"翅膀断了可以用竹篾接,老法子接上新技术,才不会被人捏住命脉。" 俞斯末倚着门框抛接竹螳螂残骸,石青色翅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是对俞烨、也像是对俞曜说:"记住,治国如烹小鲜——火候到了,臭鱼烂虾自己会浮上来。" 庭院里传来长姐俞烨晨读《农政全书》的清音,混着厨房熬阿胶的甜香。 俞斯末忽然从枕头下摸出个用油纸裹着的物件,正是被父亲泡坏的竹螳螂。只见每片残肢都用极细的铜丝接好了 俞曜摸着竹螳螂翅膀上的金粉,忽然觉得臀上的疼轻了许多。 砚台里的墨汁不知何时被小叔添了水,石绿与松烟竟晕出个类似天平的图案,两端分别停着竹螳螂与算珠 —— 原来老祖宗的机巧与洋人的算术,真能在墨汁里碰出个平平整整的世道。 洋人的蒸汽火车仍在不知疲倦地绕圈,车尾拖着的宣纸盐引上,不知何时多了小俞曜朱砂小楷:"七月十四,俞氏洋行仓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