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不相随》 序言 吴三兵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她安详地躺在殡仪馆那张冰冷的床上,也许是因为生命停止得太年轻,家属并没有给她穿老套的寿衣,而是穿了裙装。胸部以下覆盖着一条漂亮的薄被子,优美的线条清晰可见。脸上有些淡淡的红晕,仿佛是浸出来的血色。头发一丝不乱,发型也挺漂亮。眼睛当然是闭着的,上下睫毛拉出一道黑线。在这间冰冷的告别厅里,她似乎正在温暖中甜睡。显然,给她化妆的师傅是下来一番功夫的,活脱脱地化妆出一个睡美人。 第一章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夏天的一个星期二。夜里下了一点小雨,直到上午天还是阴沉沉的。吴三兵的心情就像这阴沉沉的天气,十分压抑和郁闷。他拿着一本书,坐在拥挤的房间的一张沙发上,翻了几页,看不下去,随手往旁边一扔,满脑子里是昨天晚上与妻子吵架的场景。 这是吴三兵在白浪市的家,他在家里休一年一度的探亲假。探亲假期是一个月,但每次休探亲假,吴三兵都很难休满一个月,大都是提前归队。有时是工作上的原因,有时是吴三兵自己的原因,也有时是他妻子的原因。反正,一个月的探亲假,吴三兵总是感觉有点长。这对于一个长期两地分居的人来说,似乎是有点不正常。 吴三兵是某军区机关的一名军官,驻地在南山市。吴三兵已经有十二年的军龄,无论职务还是资历,都早已够了家属随军或工作调动的条件,无奈他的妻子坚决不去南山市工作,理由是父母都在白浪市工作,快退休了,年事已高,需要她照顾。其实,妻子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他们都能照顾自己的父母,所以吴三兵就认为妻子的理由不成立。 南山市是特大城市,而白浪市是地级市,各方面的条件远远比不上南山市,然而,妻子就是坚持不去南山市。吴三兵认为妻子这是故意和他闹别扭,并怀疑她在白浪市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值得留恋的东西,比如某个男人。吴三兵多次隐隐约约地对妻子暗示这个问题,而妻子总是非常轻松地怼回去。她说:“我在市级机关工作,各方面已经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人缘也不错,领导也挺重视。你把我调动另一个地方去,还不知道干什么,如果混得还不如现在怎么办?”末了,妻子还会再赘上一句:“你如果能把我调进省直机关我就去。” 这的确是个问题,吴三兵有能力把她调进南山市工作,但是没有能力把她调进省直机关。于是,这一招便成了妻子的杀手锏,夫妻俩每当为调动的事争论或者争吵到激烈的时刻,妻子便直捣吴三兵的这一软肋,吴三兵便黯然闭嘴。于是,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就搁置了下来。 就这样,吴三兵从结婚就和妻子分居,已经分居了5年。南山市离白浪市300多公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300多公里也是很远的距离了,坐特快列车也得6个小时。5年的时间和300多公里的距离,已经销蚀了吴三兵与妻子的大量感情。不管在白浪市还是在南山市,吴三兵都找不到家的感觉。而他的妻子则不同,安然地在白浪市享受着家的温暖。当然,妻子嘴上不这样说。每当他们吵架涉及到家的问题,妻子便说:“你认为没有丈夫在身边的家庭是完整的吗?你为什么不从南山市调回白浪市呢?这里也有部队,还是你们的下级,你很轻松就可以办到,你为什么不?还有,不调回来,转业回来也行啊,我敢保证把你安排到市直机关。你如果按我说的办,咱们这个家就完整了。”这又是吴三兵的一个软肋,妻子轻轻地一个太极掌,就把责任推到了他身上。吴三兵这时就憋屈得很,似乎是自己成了让这个家庭不圆满的罪魁祸首,而自己得不到家的温暖那就是自作自受了。 然而,凭吴三兵这几年对妻子的观察,并不觉得她因为两地分居而不开心,反倒是觉得她很喜欢这样的状态。 吴三兵又想起了昨天晚上与妻子吵架的事情。昨天晚上吵架,与两地分居、调动、转业都没有关系,而是因为别的事情。 吴三兵与妻子结婚后第二年便有了儿子。儿子非常聪明,长得很像吴三兵,全家人都喜欢。但若论高兴,那还是吴三兵的爸爸妈妈,因为这毕竟是他们吴家的第三代啊,而且是长子长孙,十分为吴氏家族争气。 然而,吴三兵的爸爸妈妈却很难见到孙子。 吴三兵的爸爸妈妈都在农村,那个村庄是白浪市下辖的海湾县的吴家庄。其实吴家庄离白浪市也不远,40多公里,离县城5公里。白浪市到海湾县的长途汽车每天有三班,摇摇晃晃的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这么说来,老两口来看一趟孙子也不是多难的事。然而,这事还真的挺难。因为吴三兵的岳父岳母不欢迎他们,吴三兵的妻子就更不欢迎他们,甚至是有点厌恶。吴三兵的爸爸是个吃不得别人气的人,来了一趟,看了人家甩脸子之后,就再也不来了。吴三兵的妈妈则撑不住,想孙子想得不行了,便厚着脸皮上门看望,每次来都要带上鸡蛋、鸡、鱼等礼物。老人家连提带背,带着这些东西上了门,亲家迎上来的依然是不冷不热的脸,尽管他们很喜欢也很需要这些东西。 这次回来探亲,吴三兵提前半个月就给妻子说了,要带儿子回老家住几天,让两个老人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并希望妻子能一起回去。像他们这种两地分居的军人家庭,丈夫探亲的时候,妻子请几天假是很正常的,单位一般都给照顾。实在不行,利用周末回老家也可以啊。这是个合理的要求,妻子知道不能直接拒绝。 探亲假已经过了近20天,吴三兵已经两次自己回老家看望了父母,可是带儿子回去的计划却一直没能实现。一提这事妻子总是满口答应,但接着就说单位这些日子忙,再等几天。吴三兵说要不我自己带孩子回去吧,你忙你的。妻子哼了一声说:“不行,你带不了孩子。一年和孩子见不了几天面,孩子对你不亲,你带着我不放心。”其实事实并不是这样,孩子哪有和爸爸不亲的?这与见面多少无关,妻子不过是找个理由反对回老家罢了。 昨天晚上夫妻俩又商量带孩子回老家的事。妻子说:“最近机关要下基层搞调研,我们那个组是局长带队,还真不好意思请假。” 吴三兵说:“要不我给你们局长打个电话?特殊情况嘛,你看我这假期马上要结束了。” 妻子立刻不高兴了,用气恨的口气说:“你在部队上不也是积极得很吗?家里的事你请假回来过吗?孩子上幼儿园那么大的事你管过吗?这眼看孩子就快上小学了,你也请几天假,回来活动活动,给孩子找个好学校。” 吴三兵气恼地说:“扯那么多干什么?就事论事嘛!” 妻子丝毫不妥协,斗志昂扬地说:“这都是事实,这叫实事求是。你就为了回老家有面子,就让我请假耽误重要工作,亏你还是大机关的军官,也好意思说出口。” 这次休探亲假,吴三兵原本就没打算住满一个月,这眼看着20天过去了,最重要的计划还没完成。他已经看透了妻子的心思,就是用拖的办法把这个计划废掉。想到这里,他的怒火蹭地一下子就上来了,连珠炮般地对妻子一顿怒斥。 吴三兵不是个在家里程英豪的人,也不愿意把家庭气氛搞得剑拔弩张。但是,若是把他惹急了,他的脾气也很大,这一点妻子很了解。 妻子见吴三兵的火气上来了,似乎是有点胆怯,也就闭嘴了。但是,闭嘴了并不等于屈服了,任你怎么怒吼,人家一声不吭,简单收拾了一点东西,抱着孩子下楼,打开自行车锁,把孩子往自行车货架上的儿童座里一放,骑上自行车回娘家了!吴三兵怀揣怒火,眼睁睁地看着她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消失在夜幕之中。 一切归于平静。吴三兵沮丧地上楼,回到这个狭小拥挤的家,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闷闷地发了一会呆,便拿出一本相册,翻看儿子的照片。那些照片大多是他给儿子照的,每一张都带给他美好的回忆。这么好的孩子,爷爷奶奶怎能不想呢?这个家里,也就是儿子能带给他一些快乐了,吴三兵边看边想着心事。 半夜的时候,似睡非睡的吴三兵被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弄醒。这套房子不大,是妻子单位分配的,吴三兵在这里住的总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一个月,周围环境并不熟悉。滴答声是从窗外传来的,吴三兵起身走向窗子,发现外面下雨了。雨下得不大,大概是楼顶上积了一些水,流下来不知道敲打在什么地方发出的声音。吴三兵继续上床睡觉,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 现在,百无聊赖的吴三兵可以到岳父母家看望儿子。妻子肯定上班去了,岳父母已经退休,在家照看外孙。凭良心说,岳父母对待吴三兵还是不错的,对待外孙更是好得不能再好。吴三兵犹豫着去还是不去。尽管岳父母对他不错,但他还是不愿意和他们相处。少倾,吴三兵做出了决定:首先,收拾行装准备提前归队;其次,去岳父母家看望儿子;第三,去火车站买明天晚上到南山市的火车票;第四,买完火车票直接去长途汽车站,回老家看望父母。 接下来吴三兵就开始行动,一切按计划进行,回到老家的时候才下午三点多,天已经不阴了,太阳火辣辣的。 父亲见吴三兵一个人回来了,没问什么,寒暄了几句便出去了。母亲自然少不了问一番孙子的事,末了叹一口气,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到底没把孙子和儿媳盼回来。 吴三兵的老家有两栋房子,现在住的那栋是新建的,宽敞明亮。那栋旧房子很有些年岁了,早就不住了,也好久不维修了,只是还让它立在那里,代表着一段历史。吴三兵从8岁开始,就住在那栋老房子里,对它很有感情,每次回老家都要过去看看。这些年,由于房子年久失修,父亲把院子的大门锁了,不让人进去,怕一旦房子塌了伤着人。所以吴三兵每次回来再去看那房子的时候,就只能是绕着院子转一圈了。 回老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吃过午饭,就打算动身去白浪市,从那里带上行李去火车站。动身之前,吴三兵来到了自己的老房子院子门前,老远就看见那门上挂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带子,挺粗挺长,像是一段用花布条编织的绳子。农村人勤俭,用碎布条编成绳子也是常有的事。这样想着,吴三兵便走上前,伸手去抓那根花花绿绿的带子,眼看就要抓着了,突然听到身后大喝:“别动!”吴三兵回头一看,见父亲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把他拽到一边,指着那条带子说:“你仔细看看那是什么?” 吴三兵定眼仔细看,就见那条带子微微地扭动起来,稍许,带子的上端扭过来,天哪,居然是一个吐着信子的头,那是一条又粗又长的花蛇! 父亲对我说:“咱们走吧,让它随意去吧。” 吴三兵说:“它会不会住在咱们的老屋里?” 父亲说:“不用管它,想住就让它住吧。” 晚上,吴三兵乘火车回到南山市军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00多了。 第二天上午7:50分,吴三兵按惯例提前10分钟来到办公室。不一会,处长也来了,说了声“又提前回来了?”然后就坐在了他的办公桌前,点上一支烟,对吴三兵说:“你回来得挺巧,下午去参加个遗体告别仪式吧,孙干事的爱人去世了。”处长说得轻描淡写,可吴三兵一下子就懵了! 第二章 吴三兵听到处长让他下午去参加孙干事爱人的遗体告别仪式,一下子就懵了。之所以懵了,并不是害怕这样的场面,而是在他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耳边突然掠过一声尖利的呼啸,脑海里同时出现了昨天上午那条爬在自己老屋院子大门上的又粗又长的花蛇。吴三兵怔怔的,一脸呆滞。 处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吐出来,一抬头,看见吴三兵的样子,有点惊诧,问:“三兵你怎么了?” 吴三兵一愣,反应很快地说:“没事。我突然想起给父亲买的药忘给他了。” “忘在哪里了?”处长问。 “忘在白浪市的家里了。”吴三兵说。 处长说:“那没关系,一会你给那边的部队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人给送去。” 处长姓郭,是一位老资格的处长,长期在机关工作。领导和同志们对他的评价都很高,说他能力很强,经验丰富,人品也很好,特别关心爱护部下,称得上周到细致,帮全处的同志解决了不少问题。吴三兵的婚姻家庭生活不幸福,以及父亲有病,这些事处长当然是知道的。 吴三兵忙说:“不用了,我让家里的人去拿就行。” 对于下午参加告别仪式的事,郭处长又补充道:“部长说了,凡是在家里的机关干部都参加,中午12:30在小操场集合,统一乘车出发。”吴三兵说:“好,准时参加。” 接下来,吴三兵简要地向处长汇报了休假情况,算是销了假。处长简要地给他说了处里以及部里的工作情况,并告诉他近期需要抓紧完成的几件事。 吴三兵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开始翻看堆放在办公桌上的一些材料,这都是休假期间积压下来的一些工作。这时,机要员进来,送了一些文件给处长。处长翻了一下,挑出几份给了吴三兵,这是和吴三兵分管工作有关的。吴三兵拣着带密的文件先看,这类文件是不能在办公室过夜的,看完后要送回机要室。 在办公桌上的一堆材料中,吴三兵发现有某团报上来的一份请示件,是申领文化器材的。这项工作每年11月份做出计划,提交部务会研究,次年1月份就按计划发到部队了。计划之外再申领就属于特殊情况了。对于这个团来说,这种做法也是惯例了,年年都搞这一套。 吴三兵他们这个部所管辖的部队,加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所以部里组建了一支业余文艺宣传队,每年集中三四个月,排演一台节目,下部队慰问演出。这支业余文艺宣传队中,大部分女演员都在这个团。这个团有两个响当当的女兵连,其中一个那可是全军闻名的。所以这个团就总是以女兵连特殊为理由,在正常的发放范围和数量之外,再另外写请示要一些文体器材。 这个情况也算得上是特殊了,再加上大部分文艺骨干在人家那里,这可是吴三兵分管的几支队伍的重要力量,得罪不得,所以吴三兵没有理由不同意。他大体浏览了一下这份请示件,就签了“拟同意,请郭处长审定。”然后送给郭处长。郭处长看了一眼,在“郭处长”三个字上画了个圈,写上“同意”二字,递给吴三兵。吴三兵马上给这个团打电话,告诉他们派人来领,这项工作就处理完了。 眼下没有急需处理的具体工作了,吴三兵又想起近几天的一些事情,似乎是乱七八糟,而又有较大的跨度,跳跃性很强。突然,他产生了一种预感,感觉可能要发生一件与自己有关、或者使自己陷于麻烦的事情。 对于“预感”、“兆头”、“托梦”、“心灵感应”、“阴魂不散”之类的比较玄乎的,或者被称之为“迷信”的东西,吴三兵原来是不信的。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就认真学习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自认为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神之类的东西,也对“玄学”之类不屑一顾。但在他亲身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开始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左右着人们的命运。在吴三兵看来,这种力量在必要的时候,会以灵异、诡异的形式出现,暗示给人们一些东西。只可惜,人类在宇宙中太渺小了,对于来自宇宙的精神信息根本无法领悟和解析,只有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幡然梦醒,但往往为时已晚。 中午,吴三兵比往常稍早了一点去机关食堂吃饭,然后就来到小操场,两辆大巴车已经停在那里,有一些人上了车,都是部里的同事。吴三兵也上了车,与同事们打着招呼,聊一点不疼不痒的话题,开几句亲热的玩笑。 参加告别仪式的队伍按时出发,距殡仪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吴三兵闭目养神,忽然觉着这事有点不大对劲。按说,这种事情都是自愿参加,尤其是逝者也不是重要人物,不过是部里一个副团职干事的妻子,包括吴三兵在内,很多人都不认识她,为什么部领导要求凡是没出差的机关干部都要参加呢?这有点不合常规。 告别仪式按程序进行。当吴三兵走进告别大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她安详地躺在殡仪馆那张冰冷的床上,也许是因为生命停止得太年轻,家属并没有给她穿老套的寿衣,而是穿了裙装。胸部以下覆盖着一条漂亮的薄被子,优美的线条清晰可见。脸上有些淡淡的红晕,仿佛是浸出来的血色。头发一丝不乱,发型也挺漂亮。眼睛当然是闭着的,上下睫毛拉出一道黑线。在这间冰冷的告别厅里,她似乎正在温暖中甜睡。显然,给她化妆的师傅是下来一番功夫的,活脱脱地化妆出一个睡美人。 吴三兵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可爱!”随之眼前划过一道亮光,心跳也猛地加快。他很想稍作驻留多看几眼,然而缓缓而行的队伍不容许他这样做,他只是盯着她一直到看不见的角度。 吴三兵走出告别厅,心情有些惆怅,但表情却很轻松,没有丝毫恐惧或悲情的样子。 然而,他看到有的人很紧张,很恐惧,这让吴三兵感到很奇怪。还有的人显得很悲痛,吴三兵不了解他们与死者的关系,所以也不知道他们的悲痛是真的还是假的。也有的人是一种惋惜的表情,这应该是正常的。 吴三兵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同事是徐参谋,他见徐参谋显得特别紧张和恐惧,便靠近他轻声问道:“你害怕?” 徐参谋说:“哦……有点。你还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吧?” 吴三兵说:“不知道。我今天夜里1:00多刚休假回来,上午一进办公室就是一大摊子事,积压了快一个月的工作,挺忙。处长让我下午参加这个仪式,我就来了,什么也没问。” 徐参谋说:“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当模范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问一声。” 吴三兵有一个特点,就是别人不主动说的事,他绝对不去打听。对领导交给的任务,除非自己不明白,否则也绝对不会多问。他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绝对是个不管闲事的人。在一些人眼里,他显得很清高。 徐参谋见他一脸懵圈的样子,就把他拉到一旁,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 这个女人是死在了自己卧室的床上。徐参谋和部里的另外两名同志是奉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那时候她刚刚死去,面目狰狞,身体卷曲,上衣的扣子掉了好几颗,裤子腿到腰下,勉强挂在胯上,遮住了不该露出来的地方。床上和卧室的地上有她呕吐的污物,一道血渍从床上洒落到卧室门口,应该是从口中喷出来的。嘴角和鼻孔流出的血还没有完全凝固,鲜红和暗红交织在一起。她的手紧紧攥着枕头的一角,雪白的胳膊上沾着一道暗红的血迹。显然,这个女人是在十分痛苦中死去的。 女人的丈夫孙干事蜷缩在另一个房间的角落里,大概是吓呆了,别人问什么,他只简略地回答几个字,不能表达完整的意思。女人还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孩,这会(儿)畏缩在爸爸身边,也是一言不发。 徐参谋主动承担起了现场指挥的任务,他打电话请示了部领导,让保卫处的人立刻赶到的现场。由于死者是女人,处理遗体时男同志有些不方便,徐参谋请求部领导安排两个女同志过来。可是他们部里没有女军人,部领导协调家属工厂来了两个女职工,其中一个一看现场,吓得扭头就跑了。另一个据说是死者的老乡,只好硬着头皮留下来。 保卫处的人来后,做了一些取样、拍照等工作,就同意把遗体弄走。家属工厂那个女职工,在两个男同志的帮助下,将死去的女人用她身下的被子简单地包裹了一下,就让殡仪馆派来的车拉走了。 当天晚上,徐参谋和另外两个同事在女人家里陪同他的丈夫孙干事,以及帮助照看她的三岁的小女儿。这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整个屋里充满了悲伤和恐怖气氛,大家谁也不敢单独在一个房间,就一起挤在客厅里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 徐参谋简要地叙说完了这个过程,说完后脸色都变白了,恐惧的心情似乎还没有散尽。 “她是什么时候死的?”吴三兵问。 “昨天下午1:30左右。”徐参谋说。 “啊?!”吴三兵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个诧异的声音。 徐参谋一愣,问:“你怎么了?” 吴三兵迅速冷静了下来,说:“没事,我也是觉着挺害怕的。”其实,吴三兵心里想的是,女人昨天死亡的那个时间,不正是他在自家老屋院子大门上看见那条大花蛇的时间吗?这难道纯粹是巧合? 告别仪式后的第二天,保卫处给出了调查结论:那个女人是喝农药自杀的,自杀的原因是体检时查出了不治之症,没有勇气再活下去。这件事情便就此了结了。 过了不长时间,女人的丈夫提出换套房子居住。理由见物思人,天天伤心,晚上老做噩梦,经常彻夜不眠。领导充满关心地听完了孙干事的讲述,眼见得他也瘦了一圈,便觉得这个要求是十分合理的。在居住福利房的年代,各单位住房都紧张,是一件让领导们十分伤脑筋的事情,但最终还是帮助孙干事解决这个当务之急的问题。当那女人住进骨灰盒里一个月的时候,她的丈夫便带着她三岁的女儿就住到另一套房子里去了。 诡异的是,又是一个月之后,单身生活的吴三兵就搬进女人自杀的那套房子里去住了,而且就睡在女人自杀的那个房间里,连床的摆放位置都完全一样。 第三章 吴三兵当兵入伍的过程有点离奇。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冬天,吴三兵正在读高中,刚升入高三。 他的整个学生时代是在他的老家农村度过的。那个村庄在潍水河畔,吴三兵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十年,是吴三兵的整个少年时代,也是吴三兵入伍之前的全部学校生活。所以,吴三兵对老家有着深刻的印象,并且有着浓浓的感情。 吴三兵上学比较早,刚满6岁就上学了。当时吴三兵被他的爸爸妈妈送回了老家,由他的姑姑照看。姑姑已经定亲,有了婆家,但是还没结婚,照看吴三兵尽心尽力,感情很深。她发现这个孩子特别聪明,所以就早早地把他送到了学校。那时,农村的孩子一般都是七八岁才上学,所以吴三兵长大成人之后,特别感恩他的姑姑让他早早地上学。 吴三兵被他的姑姑送到学校的时候,校长看着这个小不点的吴三兵,抚摸他的头,对她姑姑说:“你是不是送错地方了?该送他去幼儿园吧!” 学校就在吴三兵的村里,校长姓董,和村里的人都熟悉。吴三兵的姑姑就说:“董校长,这孩子刚从城市回来,我觉着他比咱庄里的孩子要聪明些呢。” 其实董校长一见吴三兵就喜欢上这孩子了,对她姑姑说:“按说还不到上学的年龄,我看他也是聪明伶俐的样子,要不就让他来试试吧。正好也是刚开学不到一个月,你给他买个书包,我这里给他准备课本,明天就来吧。还有一些上学手续的事,你明天也过来办办。” 就这样,吴三兵开始了他的学生时代。 这吴三兵的确是个好学生。他背着书包走进本村小学的时候,是那年的九月上旬,学校已经开学快两个星期了。吴三兵很快就追上了课程,学习成绩扶摇直上,待到期末考试的时候,居然考了个全班第一。那个年代还没有“学霸”一说,但是每次考试排名都写在黑板上,保留好几天。几乎每次考试,吴三兵都占据着第一的位置。就这样,吴三兵一路上到了高三。 进入高三,吴三兵还是大名鼎鼎的好学生。及至那年冬季,吴三兵的班主任换了。吴三兵觉着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经历的班主任好多个了,哪个老师不喜欢好学生?可是,少年吴三兵忽视了一个问题:是不是好学生,是由老师认定的。所以,吴三兵栽跟头了,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坎。 新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前任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可是,新老师的讲课水平比前任可就差多了。吴三兵自上学以来,已经习惯于受表扬,几乎是没受到过批评,这当然是件好事。但是,也惯出了他骄傲自大的毛病,而且这毛病还挺明显的。 几节课下来,吴三兵就对这新老师很有些不以为然。不以为然也就罢了,可吴三兵过于较真,好几次当堂指出她讲得不对,弄得老师很尴尬,下不了台。 这个老师姓尚,于是吴三兵就给她编了个顺口溜:“上不上,下不下,三天两头瞎喳喳。”没想到这顺口溜一下子火爆了,被同学们广为传颂。这就把尚老师给气坏了,觉得这个学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太自大,甚至是太狂妄,不整治一下还了得! 于是,就爆发了一场师生大冲突。 那天,早上天空就阴沉沉的,到了中午,就开始下雪了。起初是细碎的雪粒子,伴随着呼啸的北风。慢慢地,风势减弱,雪粒子变成了雪花,漫天飞舞。地上渐渐地变白了,这白色又慢慢地厚了。 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课,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是词性分析。尚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在”字,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头也不抬,叫:“吴三兵。” 吴三兵应声站起来,尚老师看了他一眼,问:“‘在’是什么词?” 吴三兵回答:“动词、介词、副词。” 尚老师说:“各举一个例子说明。” 吴三兵回答:“他在教室,在是动词;他在教室学习,在是介词;他在学习,在是副词。” 吴三兵的回答堪称完美,尚老师无话可说。没想到尚老师又提出了一个问题,问:“‘在’是实词还是虚词?” 吴三兵说:“充当动词和副词时是实词,充当介词时是虚词。” 尚老师说:“回答错误。” 吴三兵说:“没有错误,课本上就是这样写的。” 尚老师说:“课本上写的也未必就是对的。” 吴三兵说:“那你让我们按照什么学?” 尚老师说:“你要听老师讲。” 吴三兵说:“你讲了吗?” 尚老师说:“我这就讲。” 吴三兵说:“这就讲等于还没讲,那你就不该问。” 尚老师说:“没有规定没讲的就不能问,你要谦虚一点。” 吴三兵心里的火气已经憋了很久了,他认为尚老师这是故意找茬难为他,于是就怒冲冲地说:“这是讨论问题,与是不是谦虚扯不上!” 尚老师用训斥的口气大声说:“我是在上课,不是在和你讨论问题。” 吴三兵依然不服气,也厉声回击。于是,一个正常的提问就演变成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尚老师原本就是想整治吴三兵,便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地数落吴三兵。 吴三兵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心想你讲课不行,做泼妇的本事倒不小,老子索性给你搞个天下大乱。 吴三兵在整个高三年级年龄是最小的,但他的影响力却不小。他长期是班干部,很有号召力。这时,他转向同学们问道:“同学们,老师提问我回答,有错误吗?” 大部分同学齐声说:“没错误!” 吴三兵又说:“我的答案有错误吗?” 同学们又齐声高呼:“没错误、没错误、没错误!嗷——” 这下子课堂上乱套了,课也讲不下去了,尚老师气得把黑板擦子一摔,夹起课本和教案走了,教室的门被她摔得“砰”的一声巨响!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吴三兵和尚老师尖锐对立,不少同学跟着吴三兵共同对付这个不顺眼的老师,一时间班级秩序变得很混乱。 过了一段时间,吴三兵觉着这样闹下去也不好,但又不肯俯就这个让人讨厌的老师。恰在这时,征兵开始了,那一年征兵允许在校高中学生报名应征。吴三兵看到张贴的告示,立刻到学校里报了名。 也就是说,吴三兵报名参军完全是因为与尚老师的冲突而产生的冲动行为,却不想,这一冲动就使他的人生道路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讲,尚老师未必不是他的贵人。后来的事实证明,尚老师整治吴三兵也真的是出于好意。 吴三兵报名参军时刚过了16岁生日,农村生日小就虚两岁,所以他自称18岁了。文化程度上也称“高中”,尽管他的高中毕业证是在他当兵7个月后,学校才寄到部队。吴三兵收到母校给他寄来的高中毕业证书时,信封里还有尚老师的一封信。 以下是尚老师的信。 三兵: 你好!很高兴你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一晃半年过去了,但是,那节课上咱俩的激烈争吵还历历在目,记忆尤深! 咱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你不了解我,但我调到咱们学校后,却对你的情况作了比较深入的了解,因为你大名鼎鼎嘛! 简要给你说一下我的情况。 我高中毕业那年,正好赶上了停止高考,我上大学的梦想就此破灭。但是,我学习的步伐并没有停止,我开始自学。本来我喜欢理科,但是自学理科真是太难了。于是,我转向自学文科,我用两年的时间自学完了大学文科的主要课程。 你知道,咱农村一直是缺少教师的。于是,县里就安排我就当了民办教师,一上来就让我教初中,有点吃力,但我还是坚持了下来。教了几年,获得充分认可。去年全县教师调整,又调到咱们学校教高中。我知道我的水平不行,高中生教高中生,没有底气啊,更不敢与那些资历深的老教师相比。 关于副词属于实词还是虚词的问题,在学界是有争论的,分成了截然两派,一派认为是实词,一派认为是虚词。那天课堂上提问你这个问题,一是想难为你一下,压压你的锐气。二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一个人就像这个副词,被赋予了两种认识。比如你,优点很多,缺点也很明显。也许你不知道,学校里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认为你好。我就是想让你懂得,这个世界是具有两面性的。当然,你才16岁,不可能对社会有深刻的理解。但是,我作为你的班主任老师,不愿意让一颗好苗子受到摧残,想收敛一下你的锐气,免得应了“出头的橼子先烂”那句话。 现在你到了部队,我就一点也不担心了,相信你在解放军这座大熔炉里,一定会锻炼成为一块好钢! 祝你前程似锦! …… 吴三兵读完这封信,感动得想哭。 现在,我们继续说吴三兵富有戏剧想的应征入伍的过程。 吴三兵从他上学的第一天起,就树立了上大学的雄心壮志,从来没想过当兵这件事,却不料这一冲动居然报了名。其实,报了名不去也没关系,但是吴三兵的性格是说到做到,他觉得自己不能走回头路。 吴三兵的父母都不愿意他去当兵,觉着他应该读完高中,然后上大学,但看着吴三兵铁了心的样子,也就没怎么阻拦。心想,这孩子十有八九也当不成兵,年龄还不够呢,再说政审这一关恐怕也过不了。“黑五类”的子女,怎么能参军入伍呢? 第四章 第四章 吴三兵报名参军的事情让班主任尚老师很吃惊。她心里五味杂陈,颇有些惆怅和怨恨。转而又想,吴三兵还是个孩子,怎能理解她的一番苦心? 吴三兵从此懒得搭理她。吴三兵那帮铁杆同学见吴三兵偃旗息鼓了,便也随着不搭理这尚老师,各自专心学习。 吴三兵报名当兵的事,尽管没有受到父母的反对,但是大队(那个时候的村叫“大队”)书记却很不愿意。大队书记和吴三兵算得上是本家,刚出三服,应该是在四服上。他尽管年龄比吴三兵大很多,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论辈分,吴三兵叫他哥哥。 书记他把吴三兵叫到自己家里去,苦口婆心地开导,说:“你当哪门子兵啊?小小年纪,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当兵也轮不到你啊!” 吴三兵说:“哥,我已经报名了。” 书记说:“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报名了?报名了也没关系,不参加体检就行了。” 吴三兵说:“那哪成啊?学校里都知道我报名参军了,不参加体检那不是成逃兵了?” 书记说:“扯什么淡呀,这和逃兵有什么关系!逃兵是到了部队再……算了,咱别扯那么远了。我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你不能去当兵。” 吴三兵说:“为什么?” 书记说:“你看,咱们大队三个报名的,除了你,还有老象和六兴。老象二十二了,六兴二十三,总共就一个名额,按年龄你也得先让人家去吧?” 吴三兵说:“那也没说谁年龄大谁先去啊。” 书记说:“这是内部掌握的原则。就说六兴,今年二十三了,再不去明年就超龄了,那咱村就减少了一个兵源。所以,公社(即乡镇)武装部说了,先让年龄大的走。” 吴三兵说:“哥,咱大队不就是要一个兵吗?我们三个报名的,一道道程序走下来,也说不定是谁去,就权当是抓阄好了。” “胡说!”书记有点温怒:“什么权当抓阄?这个事说到底还是咱大队说了算,至少第一关那绝对是大队里说了算。” 吴三兵说:“哥,那不就是你说了算呗!” 书记说:“你这样想也行,差不多就是这个样。” 吴三兵说:“哥,那不就更好办了吗?你就定下让我去不就行了!” 书记叹了口气,撕下一张薄薄的卷烟纸,捏起一撮旱烟,放到卷烟纸上,灵巧地卷起一支烟。吴三兵赶忙拿起一边的火柴,帮书记点着了。书记深深地吸了一口,咽下去,又从鼻孔喷出来,白里透青的一团烟雾夹杂着浓浓的旱烟味漫卷到吴三兵的脸上,吴三兵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农村哪个男人不抽烟呢! 当书记吸完第三口烟的时候,才缓缓地对吴三兵说:“三兵,我根本就不想让你去。” “为啥?”三兵问。 书记说:“咱村从解放后我就当书记,这都二十多年了,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一茬茬的孩子不争气啊,都学习不好,不是上大学的料。你学习好,十里八乡的都知道咱村有个学习好的孩子。现在上大学也不用高考,大队里推荐,然后报公社党委批了,就能去上大学了。你还有半年就高中毕业了,我已经给公社姜书记说了,让你去上大学。” 吴三兵听了,一阵狂喜,自己从小的大学梦就这样简单地实现了。转而又一想,不行,按政策规定,高中毕业至少还得锻练两年才能被推荐上大学,这期间不知道还有什么变故。再说自己报名当兵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开弓没有回头箭,还是先去当兵吧。 于是,吴三兵说:“哥,这可真是个好事,我从小就想上大学。可是,不是还要锻练两年以上吗?我去当兵回来再上大学不正好嘛!” 书记把烟屁股使劲往地上一扔,生气地说:“好事还都让你占了!你不出点力,不锻炼锻炼能行?我都想好了,你高中毕了业,先在大队当两年团支部书记,把咱大队的青年工作好好抓一抓,干出点名堂来,满两年我一准推荐你上大学。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也不用再磨叽。” 吴三兵一听笑开了,说:“哥,我在学校里两次申请入团了,团支部都通过了,但是到了学校团委就不批,说我是黑五类子女,我怎么能入团呢!” 书记说:“你学校的事我说了不算,咱大队的事我说了就算。什么黑五类?我不管那一套,在我手下的都是红五类,你听我的没错。” 话说到这个份上,吴三兵也就再也无法争辩,只好悻悻地回家,很有点失败的感觉。 日子平淡地过着,吴三兵照例天天去上学。 有一天下午上完第二节课,吴三兵请假提前回家。早晨上学的时候父亲让他下午早点回来,到姥姥家送点东西。吴三兵背着书包沿着大堤往家走,大约离家还有一里路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高大魁伟的解放军叔叔,他与吴三兵擦肩而过,继续各自往前走。吴三兵大约走了几十米,忽然听见那解放军叔叔喊道:“小同学,你停一下。”吴三兵便站住,回过头,见那解放军叔叔向他走来,他便也迎着那解放军叔叔走去,俩人离得很近了,都站住了。 解放军叔叔说:“你是叫吴三兵吧?” 吴三兵说:“是啊。” 解放军叔叔笑了笑:“我没猜错。你愿意当兵吗?” 吴三兵说:“当然愿意了,早报名了。” 解放军叔叔说:“我刚从你家里出来,没有见到你,和你的父母谈了谈。” 吴三兵说:“我爸妈怎么说的?” 解放军叔叔说:“他们尊重你的意见。”又说:“你们村里一共报名三个,我们只要一个。那两个我们今天都见面了,就是没见到你。人选呢,我们也差不多定了。你该上学上学,等消息,如果大队里通知你查体的话,那就是让你去当兵。” 吴三兵说:“知道了,谢谢解放军叔叔。”然后转身往家里走,心想,这事大概是没戏了。 第五章 转眼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吴三兵还没有接到体检的通知,他们大队里的其他三个人也没有接到体检的通知,大家都在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天气已经很冷了,白天变得更短,吴三兵开始住校,专心致志地学习,一度把当兵的事给忘了。 忽然有一天,吴三兵接到了体检的通知,他们大队里的大象和六兴就没接到通知。吴三兵有点诧异,但也没怎么高兴,给学校请了个假就去了体检了。 体检很顺利,结论是“潜合格”。吴三兵看着“潜合格”三个字,琢磨半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找到一位带兵的解放军同志,问:“叔叔,‘潜合格’是什么意思?” 解放军同志告诉他:“‘潜合格’就是说你可以当潜水兵,能到海军的潜艇部队,说明你的身体是很棒的。不过,我看你好像还没长足身材吧?够一米六吗?这可是身高的最低标准。” “我一米六一。”吴三兵说。 “哦哦,我感觉你是个小朋友呢。”解放军同志说。 吴三兵最怕别人说他小,尽管他真的是小,年龄小,个头也小,全班排队他差不多站在最后,只有几个女生排在他后面。现在解放军同志称他是“小朋友”,似乎是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争辩道:“解放军同志,我不是小朋友,我是高中生,高三,知道吗?我现在个子矮,但会长高的。”为了证明他不是小朋友,他也不叫叔叔了,而是改称同志。 带兵的解放军同志哈哈地笑了,说:“小同学,我不怀疑体检结论,到部队后还要加强锻炼。” 吴三兵心情开始好起来,但对解放军同志叫他是“小同学”还是感到有点别扭。 这是,有人喊:“大家注意了,凡事合格的,包括各种合格,到办公室前面列队。” 于是,那些合格的人员迅速跑到办公室前面,站成三排,脸上透着喜色。 一位解放军同志来到队前,给大家讲了一些体检标准之类的事情,末了说:“大家的体检还有最后一项,就是胸部透视。胸部透视要到县医院去做,具体时间大家等通知,大概就是三两天之内。好了,现在解散吧。” 吴三兵快步走了,他要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父母。快出院子的时候,吴三兵看见几个体检不合格的人在缠着负责体检的同志,要求再查一遍,有的都快哭了。 吴三兵的父母得知儿子体检合格的事,心情挺复杂。孩子去当兵不是他们的本意,但他们还是尊重了孩子的决定。母亲还有一层心事,就是觉着孩子这么小就离开家,很不放心。 吴三兵的父亲知道大队书记是不同意儿子去当兵的,所以体检完了的那天晚上,特意到书记家里去,想说说这件事,既表示感谢,也表示歉意。 吴三兵的父亲一进书记家门,书记就从屋里迎出来,热情地招呼进屋坐下,又泡茶,又递烟。大队书记叫吴贤普,论辈分还得叫吴三兵的父亲为叔,书记当然就很亲切地叫叔。 吴三兵的父亲进门坐下,寒暄了几句,说:“贤普,你看三兵这孩子也不听你的话,辜负了你对他的好心好意。” 书记说:“这事还真是有点怪。我一听说三兵报了名,立马就给公社武装部打招呼了,告诉他们不能让这孩子去,不知道怎么弄的公社武装部也没拦住。” “是啊,这事是有点蹊跷。”吴三兵的父亲说。 书记说:“人啊,就是命运。命中注定的事,大概谁也挡不住。” “其实,我和她妈妈还真不愿意他去当兵,一心想让他上大学。前年停止高考了,我们好一阵心烦。后来又想,推荐也好,有你帮衬着。谁知道这孩子心血来潮,脑袋瓜子一热,竟然当兵去了,真是的!”吴三兵父亲带着歉意说。 书记说:“也不一定是坏事,别人还争不上呢。大象、六兴对我有点意见,挺不高兴的。我本来是答应了让六兴先走,他都二十三了,今年去不了,明年就不够条件了。” 吴三兵父亲说:“你看,三兵这孩子又给你添这些麻烦。” 书记说:“没什么麻烦,我去给他俩解释。再说,这事真的是和咱大队没关系,谁知道武装部那边怎么弄的。行了,二叔,咱不说这事了,孩子愿意就行。” 吴三兵父亲说:“我和她妈就是觉着孩子太小了,才十六,个子还没长成呢,部队又那么苦。” 书记说:“部队再苦也比在庄稼地里下力强,再说部队生活也好啊,你和婶子就放心吧。” 吴三兵父亲和大队书记这场会晤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语了,原本他俩感情也很好,平日里也都是互相帮衬的,不会因为这件事生出嫌隙。 吴三兵尽管刚刚16岁,但他心里很能装得下事。当兵这件事他觉着基本上是大局已定,但却没表现出飘飘然,也没表现出即将走人的架势,还是心平气静地去上学。同学们都知道他马上就要到部队了,纷纷向他表示祝贺,吴三兵总是淡淡的一句话:“还没定呢。” 可是,两天过去了,没有人通知他去做胸透。吴三兵清楚地记得带兵的解放军同志说的是“两三天内”,他现在唯有期待第三天,但心里已经有点着急了。 第三天,吴三兵从早上起来就满怀期待,听课也有些心不在焉了,但表面上还是很淡定。然而,直到下午5:00,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他还没有接到通知。有的同学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吴三兵心里也慌了,晚饭潦草地吃了一点,就到教室去了。 住校的学生晚上都在教室里学习,宿舍是大通铺,十几个人一间房子,两张桌子,几个凳子,看书还勉强可以,做作业就不行了,再说教室里生炉子也暖和。 吴三兵摊开一本书,但根本看不下去,他觉着当兵这件事大概是黄了,他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天很冷,滴水成冰。早上,天空飘起了小雪,下午就变成了大雪,路上的雪已经没过了脚脖子。 吴三兵在教室里对着书本发了一会呆,盘算了一会当兵不成该怎么办,觉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心渐渐地定下来,开始做作业。 窗外漆黑一片,远处透着几缕亮光,大概是街上昏暗的路灯传过来的吧。大雪在天擦黑的时候停了,地上来不及打扫的雪开始变得发硬。 快9:00的时候,吴三兵忽然听见有人在敲自己课桌边的窗子,扭头一看,见父亲的脸紧贴在玻璃上,教室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胡子拉碴的,背后深远的夜色把父亲的脸弄成了一个剪影。 吴三兵连忙跑出教室,说:“爸,你怎么来了?” 父亲说:“你没接到通知?做胸透的通知。” 吴三兵说:“没有啊。” 父亲说:“你贤普哥晚饭后到咱家里说的,说公社武装刚打来电话,让你明天去做胸透。咱赶紧回家吧,明天得早点去。” 做胸透要到县医院,从家里去比从学校里去近着一半的路程,吴三兵和父亲踏着厚厚的积雪,用了一个多小时回到了家。 第二天胸透合格。又过了三天,吴三兵和他的老乡们,总共300多人,在县武装部集结,次日登上开往南山市的闷罐军列,经过近十个小时的旅程,到达了军营。 可是,吴三兵不明白自己做胸透为什么比别人晚了一天,那天入伍体检做胸透的只有他一人,其他人前一天都做完了。 吴三兵参军入伍的事给他的老家留下了很多猜测和说辞。大队里的贤普书记在征兵工作结束以后,到公社武装部问过这件事。他直接找到部长,说:“部长,怎么弄得?不是说好了我们大队让六兴去吗?” 部长一听这事,原本是热情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说:“你问我?我怎么给你说呢!那天我和那带兵的都快打起来了,那新兵蛋子……哦,那排长同志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铁了心的要带三兵走。我也是个老兵了,论年龄我大他一半,轮职务我高他两级,可人家是带兵的,咱是地方武装,要配合,要支持,要无条件服从,懂了吧?” 书记见部长那气愤的样子,知道也不好再问了,就说:“嗨,部长,算了,你也别生气了,谁去都是去,完成任务就行了。你看哪天我请你喝顿酒,你定个日子。” 部长说:“喝什么酒啊,你那酒量又不行!先不喝了,等过年的时候,正月里没事,你让嫂子炒两个菜,我过去喝。” 书记说:“那咱就这样定了。” 书记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啥消息也没打探到。 吴三兵当兵这件事后来就被传得很离奇。不够年龄,又是“黑五类”子女,怎么就能当兵入伍呢?可是人家就是成了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这不是离奇嘛! 这件事的谜底还是到吴三兵当了指导员的时候才揭开,此是后话。 吴三兵到部队后发展很顺利,第三年底提干当排长,第四年底调到团机关当干事,第八年年初,从团机关下到连队当指导员,成为全团最年轻的指导员。 指导员当了半年,便被推荐到军队某高校上大学。 几十年之后,一位将军对吴三兵说:“你就是个谜。”吴三兵大体上明白将军这句话的意思,但又不十分明白,可也不能细问,就说:“感谢首长栽培!” 吴三兵调到现在任职这个大机关的时候,是他从军校毕业一年之后。那个年代住房没有负担,不需要个人掏钱买房子,都是福利分房,每月交很少的一点房租。问题是,几乎没有一个单位房子够用。所以,无房可分是大问题。 吴三兵调到这个大机关,同样也是没有房子住,连集体宿舍都没有。刚来的时候,是借住在警卫连。后来,搬到部里一间存放杂物的仓库。又过了多半年的时间,就搬到了一间7平方米的平房里,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办公桌,还有些许活动空间,这对于吴三兵来说就非常好了,算是解决了居住问题。 孙干事的妻子自杀后,部领导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给他调整了住房。腾出来的那套房子,按老百姓的说法就是凶宅了。人们都很忌讳这样的房子,一般是没有人去住的。并不是说所有死过人的房子都是“凶宅”,那些文物级的房子,历经上百年甚至几百年,难道里面就没死过人?但照样是可以用、可以住的。关键是看这人是怎么死的,死了多长时间了。如果是高寿老人在里面仙逝,那说不定还是“福宅”呢。 而孙干事腾出来的这套房子,里面刚刚有人非正常死亡,而且现场恐怖,称为凶宅是没有异议的。因此,机关里负责管理房产的部门打算收回去做仓库,他们觉得不会有人再住这套房子。 但是,吴三兵所在的部领导不同意,说我们部里的住房本来就紧张,这两年调进来的同志大都没有房子住,我们留下这套房子可以做集体宿舍。如果实在是没人敢住,你们再收回去也不迟。房产管理部门一听,认为这个很好的主意,十分愿意。住房这么紧张,要是真的有人敢去住,那不是又减轻了一点压力? 吴三兵部里把这套房子留下来之后,并没有马上安排做集体宿舍,而是想解决一个无房户的问题。于是便征求无房人员的意见,了解谁愿意要这套房子。吴三兵虽然有了一间7平方米的住房,但按他的职务和资历,依然算无房户,并且在无房户中还是排在第一位的。于是,部领导就先征求吴三兵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