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阉竖》
1. 第 1 章
大暻朝陵丰二十五年,夏至
酉牌时分,骤雨刚歇,薄暮重重。泥泞的驿道上,两骑体壮膘厚的青骢马疾驰而过,翻飞的马蹄溅起泥花点点。
领头那人一身玄衣,貌如良玉,劲瘦的腰身上绑着黑色蚕丝束带,修长的双腿夹着马肚,整个人佝身于马背上。
他细长的五指捏着缰绳,时而扬鞭,一派英姿飒爽。
此人正是柳思恩,来自京城的大珰,司礼监掌印太监柳容的第九个干儿子。
他后面跟着的一骑则是一名叫做原文厉的锦衣卫。
原文厉身形高大,肩膀宽厚,标准的“虎臂蜂腰螳螂腿”,整日一副肃穆面容,谁看了都绕道走。
两人越过重重叠叠的树影,宽大的衣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五天前他们从京城出发,昼夜不息,策马日行三百里,终于赶在今日进了沙州卫,再有半日路程便可赶至军区大营。
戌时,两人到了一家驿站,下马吃饭。赶了几个时辰的路,两人都饥肠辘辘,不到半个时辰就饭毕。
柳思恩信步走到门外观望天色,此时已经完全入夜,虫鸣之声此起彼伏。
好在天高云阔,月光清辉遍布,蜿蜒曲折的驿道赫然在目。
原文厉早已默默伫立在柳思恩身侧,见他面露倦色,原本白玉般的脸庞染上一股风尘仆仆的疲态,于是试探着说:“南瑜,我们在此歇一夜吧?”
柳思恩,字南瑜,在四下无人时,原文厉喜欢叫他的字以示亲近,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叫他“柳公公”或是“督公”。
柳思恩摇摇头道:“只有不到一百里路程了,今晚就动身。”
原文厉蹙眉道:“那怕睡两三个时辰也好,你昨夜也没怎么睡。”
原文厉行伍之人,本就身强体壮,又时常训练,他自己倒是扛得住,就怕自小在宫里娇养长大的柳思恩扛不住这路途奔波。
柳思恩坚定道:“我无碍。”
原文厉少有他竟这么固执的一面,劝解道:“何必那么着急?我们已经比原定计划提前了两日。你不累,马儿也累,那可是……”
柳思恩知道他想说什么,毫不犹豫地摆摆手,淡淡道:“它累不死的,你歇息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出发。”
这匹马是柳思恩的干爹柳容赏给他的,还是匹小马驹的时候就跟着他了。
他取名“小六”,爱护有加,这还是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
要不是情况紧急,他也不想让它这样奔波。
原文厉看着柳思恩转身向马槽边走去,亲自动手喂马,又仔细地给马儿梳理鬓毛。
原文厉叹了口气转身走向驿店,心中冒出一股酸涩。
他明白,柳思恩这样急着赶路,都是为了早日见到那个人。
只有那个人的事情,才会让他这样上心。
两人稍事休整后又出发了,迎着夏日的夜风急急向朝廷驻扎在沙州卫边境的军营跑去。
翌日辰时,天刚蒙蒙亮,两人便到了大营的辕门外。
他们甫一看见营中的情形,神色微动,立马勒住了缰绳。
柳思恩冥篱下精致的五官深邃而柔和,一双凤眼墨如点漆,薄唇紧抿。
他脖子动脉上那颗朱砂痣起伏不定,揭示着他此刻的心绪不宁。
此时,营中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人影憧憧,个个披坚执锐,正在喝壮行酒。
近十万窜动的甲士在余影尚存的月光之下反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柳思恩的眉头皱了起来,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他素来眼尖,远远就瞧见每个军中将士的左臂上都戴了一圈黑纱,心中蓦地一痛,眼眶泛起红色。
看来老将军还是去了,他没能赶上见老将军最后一面。
原文厉神色复杂地看了柳思恩一眼,怔怔地说:“我们还是来晚了。”
“不晚。”
柳思恩一把扯掉冥篱,扬起马鞭用力一抽,打着响鼻的马儿嘶鸣一声,往营中的队伍跑去。
柳思恩边跑边大声道:
“圣旨到!”
因他净身得晚,他的声音清越明朗,并不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那般浑厚粗犷,也不似普通太监那样尖刻刺耳。
莫名有种让人畏惧和诚服的力量。
刚刚端起酒杯的众军士纷纷回头看向来人,只见柳思恩一手扯着缰绳,一手高举圣旨,从辕门直奔而入。
他气势凌然,所过之处,军士们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道。
行至中军,柳思恩翻身下马,穿过密集如蚁的人群,在众人或疑惑不解或嗤之以鼻的目光中朝着梁云褚所站立的方向走来。
梁云褚,字瑾忱,几日前刚刚接替他父亲梁庆侑的职位,成了总领十五万兵马的骁骑大将军。
他头戴兜鍪,一身战甲,手握长枪,此刻正目光沉沉地看着越走越近的柳思恩。
柳思恩遥遥看向他,神色微动。
两年不见,这人长高了不少,显然继承了老将军梁庆侑那令人啧舌的身高,身形也从少年变成了一个成年男人的样子。
走得近了,柳思恩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人不再是从前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屁孩了。
他长身玉立,面目棱角更加分明,肩膀宽厚,护臂上凸出的弧度是强劲手臂的肌肉线条。
营地四处点着火把,柳思恩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那强烈的压迫感随着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排山倒海地袭来。
柳思恩不由得敛神,行至他面前,却不与他对视,以公式化的口吻道:
“皇上有旨意,梁云褚接旨。”
既见圣旨,如同见君。
梁云褚及身后一干人等只得面对着柳思恩这个他们谁也看不起的阉人双膝下跪,等着他宣读圣旨。
柳思恩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梁云褚,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他定了定神才说:“兹事体大,牵涉军中机密,只可由梁将军一人阅旨。”
其他人面面相觑,但又不敢说什么,亦不知道该不该起身。
最后还是看着梁云褚起身,才纷纷跟着起身。
梁云褚从柳思恩一出现就用他那双鹰一般锐利的双眼在打量着他,面色波澜不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梁云褚淡淡说了声“臣领旨。”便从柳思恩手上拿过那道黄绫卷轴圣旨。
两人的手指不经意地相碰,又匆匆分离。
梁云褚都没看一眼圣旨,就将圣旨递给了旁边的一名穿着鱼鳞甲的小校。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柳思恩一眼,然后转身朝向军队,大喝到:“整队!”
柳思恩脸色沉了下来。
其他人都没看过圣旨,柳思恩却是知道圣旨内容的。
因为这道圣旨其实是他的意思,他这几天在宫中上下奔走,求了干爹,干爹又求了皇上,这才有了这道圣旨。
圣旨中言明了让梁云褚迅速撤军,不可与鞑靼军队正面冲突,并撤掉他的军务,着他立即回家丁忧!
梁云褚的态度就是众将士的态度。
他们在老将军梁庆侑还在的时候,听命于老将军。现在老将军去了,就都听命于老将军的儿子梁云褚。
他们听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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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立马训练有素地集结,个个站得像标枪,目光炯炯地看向梁云褚。
梁云褚端起旁边大案上的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碗重重摔在地上。
瓷碗“啪”的一声碎成几片,如同打在柳思恩脸上的耳光。
其他人见他如此,也全都将酒饮了,将碗摔碎,翻身上马,蓄势待发。
原文厉上前护在柳思恩身前,怒道:“梁云褚,你要抗旨吗?”
梁云褚不看他,目光却仍落在沉思的柳思恩身上。
一身尘土,哪还是那个光鲜亮丽,目中无人的大珰。
他满不在乎地说道:“皇上的旨意我已知悉,两位的任务完成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柳思恩沉吟道:“梁将军,这可牵涉到十多万大军和五十万百姓的存亡,你担得起这个责吗?”
梁云褚跨上马,嗤笑一声道:“梁某不才,至今还没打过败仗,这一点柳公公可是再清楚不过。”
听到这声“柳公公”,柳思恩浑身一震,原本岿然如山的表情也有了一丝松动。
这么多年了,有无数人这样叫过他,但这无数人里并不包括梁云褚。
柳思恩一直觉得他和梁云褚之间是平等的,但其实自从他十二岁那年被拉去净身之后,世间很多事早就悄然改变了。
梁云褚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道:“柳公公,‘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你听过吧?”
柳思恩默然不语,细长的眉眼中皆是怆然与无奈。
原文厉本想说点什么,看到柳思恩妥协的神情也堪堪停住了。
“出发!”
梁云褚一声令下,瞬间长枪林立,万马奔腾,一对对人马在各将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从大营奔出。
不到半个时辰,刚刚还万人空巷的军营此刻只剩几队人马值守,稀稀拉拉地分散在各处。
大家都懂得看人脸色,刚刚梁云褚对柳思恩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不用给柳思恩面子,所以并没有人来接待他们。
柳思恩已经极度疲惫,意识到这样的状况后也生不起气来。
原文厉则没受过这种气,忍不住骂了声:“这群狗娘养的。”
这时一个长得圆头圆脑的太监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躬身作揖道:“奴才来晚了。”
这人是被柳思恩派来督战的太监王理。
王理点头哈腰地将柳思恩和原文厉迎到自己的帐中。
王理是柳思恩的近侍,因着柳思恩对他有提携之恩,便像是认了主的狗一样,对柳思恩格外忠诚。
王理看起来也清瘦了些,原本胖乎乎的双下巴变成了单下巴,只是嘴巴还跟以前一样,一刻也不得闲:
“督公,您是不知道啊,这个梁云褚可真真儿是个混世魔王,从不按规矩办事儿。奴才在这儿待了多久就受了多久的窝囊气。”
“督公,这么久不见,奴才心里可一直记挂着您呐,老祖宗还康健吧?”
此刻柳思恩脑中剧烈地思考着,千丝万缕的线索缠绕在一起,王理的话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两年前梁云褚猝然离京时,他两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
本以为时光荏苒,两人再不济还能做回普通朋友,可梁云褚显然已视他为陌路。
王理见柳思恩不愿搭理自己也闭嘴了,心里惴惴的,像揣了只兔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或者做错了什么事儿。
原文厉见此情形,以为柳思恩被梁云褚气着了,想私下宽慰他几句,遂对王理说:
“好了,没你事儿,下去吧。”
“慢着。”
2. 第 2 章
柳思恩收敛起神思,站起身来对着帐壁上的军事地图盯了半晌,又将几案上的沙盘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对王理说:“取笔墨来,我要写信。”
王理不敢怠慢,赶紧取了笔墨来,躬身将宣纸缓缓展开放上一方镇纸玉石,然后恭恭敬敬地低头在一旁研墨。
柳思恩趁此对原文厉吩咐道:“有劳原大人帮我寻一可靠的送信人。”
原文厉领命出去,剩下柳思恩和王理在帐中。
柳思恩严肃地说:“梁云褚这次的战略部署,你知道多少?捡重要的说。”
王理在军中待了快半年,虽说是奉了圣命,但其实真正重要的部署梁云褚从不让他沾边。
毕竟梁云褚这个人,出了名的讨厌阉人。
其他人讨厌太监,都只敢内心腹诽,梁云褚却从不怕宣之于口。
他曾当众把前一个督军太监骂得狗血淋头,赶了回去。
柳思恩听闻后把自己的近侍太监王理派了去,梁云褚仍不满意,好歹没将人赶走。
王理就自己所知部分说了,又呆头呆脑地望着柳思恩等他下一步指示。
柳思恩本来也没报多大指望,当初之所以派这个人来,就是看中他忠厚老实。
柳思恩略略思索了会儿,让王理继续研墨。
不一会儿,帐中便墨香四溢。
柳思恩立于红木几案前,细长白皙的手指提着羊毫制成的毛笔开始奋笔疾书,一行行颜骨小楷如流水般倾泻在宣战上。
柳思恩的字迹不太像他的为人那般风清淡雅,他的笔力遒劲,铁画银钩,自有一股豪气。
他的书法是翰林张先生教的,当初在内书堂,他的各科成绩就遥遥领先。
他是出了名的过目成诵,凡看过的书一遍就能记记全,锦绣文章更是信手拈来。
张先生赞他天资过人,实乃罕见。
干爹柳容也曾赞他“你若生在好人家,能够考取功名,定会成为国之伟器。”
写毕,柳思恩拿起纸笺吹了吹,然后亲手将信装入信封,又在信封上写下“祁明玉将军亲启”。
伺候在旁的王理已经准备好了漆棒,对着蜡烛上的火焰烤融后糊住信封的封口。
柳思恩从袖口中拿出一枚印章盖了上去。
此时原文厉已经寻了人来,拱手道:“督公,这是属下的好友夏云龙。”
这人一看身形和穿着便知又是一名剽悍能干的锦衣卫,柳思恩稍稍放心了些。
他摆手让对方免了礼仪,亲自将信递上,嘱咐道:
“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快马加鞭,去找阿瑞卫的祁将军,务必要亲自将信送到她的手上。”
夏云龙小心将信放进胸口,对柳思恩拱拱手道:“督公放心,属下一定尽快送到。”
等夏云龙走了,原文厉以为柳思恩总算可以休息了,替他理了理床上乱作一团的褥子。
接着便又听柳思恩语气沉着地命令道:“传守军。”
等了半晌,五个守军将领才慢吞吞撩开帐门走了进来。
他们进来一看柳思恩和原文厉都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们,心里顿时有点发虚。
他们知道这个柳公公刚刚在梁将军那儿受了气,怕是会找自己的出气。
此刻梁云褚不在,没人会给他们撑腰,这些惯会见风使舵的人个个都开始谨言慎行起来。
他们都是军旅之人,身份低微,并不知道柳思恩的职务,只知道这个柳公公是京里来的。
此刻他们才想起坊间的一句话:大暻朝文官武将都可以惹,太监可惹不得。
当朝皇帝宠信太监,以柳容为首的众太监在皇上面前卑躬屈膝,谄媚讨好,到了外面办差时却惯于摆威使势,张狂嚣张,为人所不齿。
太监又是身体残缺之人,内心都极为扭曲,谁一不小心惹到,那可就是无妄之灾。
柳思恩起身,拿出他西厂厂公惯有的命令语气道:“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要听清楚,记心里。否则就不只是挨军棍这么简单。”
几人相互看一眼,又瞟了一眼坐在一旁一脸严肃的原文厉,意识到这白脸太监不是说着玩的。
最后一个胆大的大汉开口了:“是,请公公吩咐。”
柳思恩看他们还算精干,站在沙盘旁边,让他们围过来:
“两队人留在营地值守,派人分别守住这几个方位。”
“两队人即刻赶往此处千幽谷埋伏,若有异动立刻派人禀告我和梁将军。”
“剩下一队准备好快马,随时传信,将梁将军那边战况细呈于我,至少每两个时辰通报一次,可都听清楚了?”
那个大汉听完继续问:“梁将军派我们值守在此,公公却让我们刺探战况,我们该听谁的?”
其他几人也纷纷表露出赞同之色,上面的人闹不和,下面的人事儿难办。
原文厉站了出来,觑了一眼这个大汉:
“督公是奉了圣旨而来,你们是听皇上的话,还是听梁云褚的话?你们是皇上的兵还是他梁云褚的兵?”
说道最后,语气已经颇为严厉。
锦衣卫的名头还是有威慑力的,几句话把几个当兵的说得愣住了,连忙说:“我们当然是是皇上的兵。”
原文厉喝到:“那还不快去!”
几人连连答是,躬身后退。
柳思恩揉了揉眉心,转身对王理说:“你去照料一下我们的马,然后便休息去吧。”
王理很有眼力见地道:“谢督公体恤,但属下不累,我就守在帐外,公公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柳思恩不与他歪缠,由他去了。
这一切事物安排妥当,已经天光大亮。
柳思恩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牛饮了一口,身形控制不住般晃了一下。
原文厉刚想上前搀扶,就见柳思恩已经扶着茶几稳住了身形,眼中亦是一派清明之色,轻声对他说:
“文厉,你也去休息。”
文厉,柳思恩鲜少这样叫他。
原文厉喜欢柳思恩这样叫他,心中一股暖流涌过,深深地看他一眼,应声出去了。
柳思恩这才想起王理的用处,对帐外的王理吩咐道:“我要沐浴。”
“得嘞!”
王理得了命令屁颠屁颠地就去让人烧水了。
他素知柳思恩生来爱洁,每日必得沐浴,所以才长得这样一副标致模样,跟他们这些腌臜货真是天差地别。
把水准备好了后,王理就在帐外打着盹,忽听见柳思恩在里面吩咐说:
“我现在休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不管有无消息,都务必在将我叫醒,听清楚了?”
“嗳,奴才知道了,您就放心吧。”
王理听了半晌,帐中没声音了,才起身去找吃的。忙活了大半天还没得一口吃的,他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
他又想到柳思恩也是一直没吃饭,便让人温了一份饭菜,就想等柳思恩一醒就送进去。
他刚吃完饭,准备回帐外守着,就见那个跟柳思恩一起来的高大个锦衣卫直直地朝他走了过来。
锦衣卫的威慑力是不言而喻的,加上原文厉又是锦衣卫中的翘楚,长得格外剽悍。
王理这个跟着柳思恩见过不少世面但仍旧胆小如鼠的小太监被唬得差点没拔腿就跑。
他忍着胆怯笑吟吟地道:“上差大人可还未用早膳?”
原文厉不跟他嬉皮笑脸,单刀直入地说:“让你们总督大人好好睡一觉,有什么消息直接找我禀告就行。”
这让王理犯了难,按理说,他的直属上司是柳思恩,当以柳思恩的命令为准。
可这面目不善的锦衣卫是御前的人,他也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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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厉见他榆木脑袋转不过弯来,又说:“你们总督大人已经几天没阖眼了,你想把他累死吗?”
王理见他发火,哪还敢顶嘴,连连应道:“是是是,是我考虑不周。”
原文厉看不上他那一副怂包样子,抱臂道:
“要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会跟他说的,落不到你头上。”
*
柳思恩沐浴后便躺在王理的榻上闭目休息,翻来覆去却睡不着,千头万绪的事情萦绕在脑海中窜来窜去。
半月前他就接到王理五百里加急的急递,说老将军梁庆侑中了鞑靼的埋伏,生命垂危。
柳思恩想,连王理都能知道这个消息,那么梁庆侑很有可能不仅仅是生命垂危,而是他的情况已经严重得无法掩盖。
若是老将军真的不测,梁云褚会怎么做?
梁云褚与老将军父子情深,人所皆知。
思及此,柳思恩坐不住了。
柳思恩连夜奔走,获得圣旨后快马加鞭赶来,就为了制止梁云褚冲动行事。
梁云褚的脾气他是清楚的,火气上来的时候像是一头未经驯服的野豹子,谁也控制不住。
当年梁云褚才十五岁,以为太子拿了他的风葫芦,竟提了老将军的宝剑到东宫逼还,引得阖宫上下议论纷纷。
这次战事不同以往,若处理不好,将会有无数生民流离失所,继而引发更多问题,甚至事关大暻的存亡。
只不过现在仍在京城那个安乐窝里的各位大人们还未察觉,或者察觉了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事已至此,他只能琢磨梁云褚的想法,猜测他会如何行兵布局。
有的时候,他们还是有些默契的。以前他们经常对弈,都知道对方的路数,所以一局棋总要下很久。
这次梁云褚贸然出兵,很有可能中了瓦剌和鞑靼的圈套。
他们再三激将,无非是让梁云褚失控,梁云褚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可能是老将军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才导致他做出了冲动的决定。
柳思恩在内心默默地叹了口气,又想到干爹。
他的干爹就是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柳容,因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下面的人都叫他老祖宗。
老祖宗也有犯错的时候,当时老祖宗同意他过来传达圣意,就是知道梁云褚自视甚高,捉摸不定。
老祖宗认为他能够压得住梁云褚,柳思恩虽未表态,但内心也隐隐觉得只有自己话他尚且还能听一听。
毕竟,他两也算是有些旧时的情谊。
现在看来他和老祖宗都错了,梁云褚还是厌着他。
他想着这些事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得极不安稳,眉心就没舒展过。
不知道睡了几个时辰,柳思恩再醒来时看见天已经黑了,他是被人吵醒的。
他的帐外有人在喧哗。
“我有急报,你这个看门狗还不让开。”
“打扰了督公休息,小心你的脑袋!”
……
柳思恩赶紧起身,觉得有些头晕脑胀,稳了稳心神才说:“进来回话。”
王理跟着来人一起进来,端了盆热水,在一旁小心地伺候着。
柳思恩伸手接过王理绞好的毛巾擦了擦脸,开始问话。
“是不是千幽谷有何异动?”
信使拱拱手道:“果然不出督公所料,另有一队人马从千幽谷往运城方向而去。”
柳思恩有点急了:“人马多少,辎重几何,明白回话。”
“是,属下预计不少于五百人。我等寡不敌众,不敢靠近,远远地瞧着,皆是精兵猛将,未负辎重急行军。”
柳思恩道:“已经将此情况禀告给梁将军了吗?”
“已经快马加鞭派人去了。”
“那就好,再探!”
3. 第 3 章
柳思恩再无睡意,吃罢晚膳,从帐中走出想要绕军营视察一圈。
原文厉远远就瞧见他清癯孤寂的背影,觉得这人身上总有股莫名的吸引力,引着他不断靠近。
他挎着剑大步朝柳思恩走了过去。
柳思恩见他来了便同他一道,看着远方启明星又将升起,不无忧虑地道:“也不知前线战况如何了。”
原文厉道:“督公恕罪,是我让王公公不打扰你的。据最新的情况来看,应是无虞。”
柳思恩道:“如此甚好,只是怕有诈。你看老将军多老成的人,不也着了鞑靼的道。”
“督公不必忧虑,我们已经尽了人事。”原文厉接着问道:“我还有一事要请督公示下。”
柳思恩浅笑了下:“你我都是替皇上办事儿的,没有上下之分。”
原文厉沉吟道:“按理说我们应即刻将此处的情况报给皇上知晓。”
柳思恩明白他的意思,略顿了下说:“我看还是缓两日吧。现在激战正酣,若此时换将,不利于军心稳定。”
柳思恩还是护着梁云褚的,认识到这一点原文厉有点如鲠在喉,生硬地说了句“是”便沉默了。
两人走出营外,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
虽是夏日,沙洲卫的夜风依旧格外阴冷,一阵疾风吹过,柳思恩打了个喷嚏。
他自知这番折腾受了凉,这边陲之地自然不像宫里那般万事便宜,也没太医能为他整治,只能忍着受着。
原文厉见了,忙脱下自己的直裰给他披上。柳思恩推却不过,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暖烘烘的衣裳驱散了寒冷,但他仍觉头晕脑胀。
这种难受的感觉让柳思恩想起小时候,那时他才五岁,逃脱了拐子的控制,独自在偌大的京城流浪。
惶恐、饥饿和寒冷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小小的他,一路东躲西藏熬到了京城的冬日。
后来,缺衣少食的他身染重病,躲在棋盘街的天桥下面,浑身发颤,难受得紧,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
不知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他遥遥看见一个戴着圆帽身着绸面长袍的英俊男人朝他走近。
男人捏着他的下巴细细打量一番,叹了句:“可怜见的。”
接着他感觉自己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晃啊晃,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他嘴里满是苦味,也不知道被灌了多少药水。
他发现自己被男人带到一个宛若天上仙境的宫殿,处处雕梁画栋,整洁如新。
仆从们流水地端上各种美食,各色器皿雅致美观,地龙把整个屋子烤得温暖如春。
他听见仆从们都叫男人“柳公公”。
他这时才知道,这个男人,其实不是男人。
他之所以知道‘公公’这一词的意思,就是因为他本是要被送去宫里当‘公公’的,他在被送去净身前一天逃出生天。
这个男人便是柳容,因着从龙之功一步登天,是大暻最有权势的太监之一。
“他们回来了。”
原文厉一声呼把柳思恩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们齐齐站定,在婆娑的树影里看见梁云褚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领着大队士兵回营。
他们急于知晓战况,不由得迎了上去。
梁云褚也看见了他们,一双浴血奋战后带着凛凛煞气的眼睛瞟了他们一眼就策马而过。
既不行礼也不多言,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
柳思恩趁着大家都在休整,独自拎着带了一路的包袱找到梁云褚的将帐。
卫兵见是柳思恩,直接将他挡了。
“将军正在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
柳思恩很久没有遭过这种待遇,在京中都是别人看他脸色行事,怔了下才挑眉说:
“见或不见,将军说了才算,你只需禀告一声。否则耽搁了军机大事,你担得起吗?”
卫兵犹豫间隙,帐子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命令。
“让他进来。”
柳思恩掀开帘子进去,见梁云褚已经洗漱过,换了一件宝蓝夹纱直??,端坐大案前,一旁摆着那副黄陵纸卷轴,正神色不虞地看着他。
柳思恩粲然一笑,将包袱放在案上一层层解开,熟稔地说:
“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蜜橙糕、燠鸭、姜虾。走之前用冰镇着,每到一处驿站换些冰块,现在吃味道正好。”
“对了,还有两壶秋露白。”
“天气快要转凉了,顺便带了几件秋衣过来。”
等他兴冲冲说完了,梁云褚才不屑地说:“把你这些东西都拿走,别脏了我这地儿。”
柳思恩也不恼,尽量让自己神情自然地道:“那你阿姐给你带的衣裳你总要的吧?”
柳思恩话一说完就立马反应过来他说错了话。
“你还好意思提我阿姐?”
梁云褚的阿姐跟他一样讨厌太监,特别是身为柳容干儿子的柳思恩。
这几件衣裳是他让尚衣监赶制的,只因想着梁云褚在这边境之地吃了两年苦,用的都是福满楼最好的料子。
柳思恩心下黯然,此时梁云褚不待见他,他能理解,也不想跟他起冲突,只退步道:
“东西我给你留下,要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
梁云褚站起身,拿起那副黄陵卷轴都圣旨戳在柳思恩胸前:“你以为带上这个来,就能摆布我了?”
柳思恩见他面目冷清,眸光阴鸷,心中微颤:“我只是……担心你。”
梁云褚嗤笑一声,趋利过来:“担心?留着你的好心去巴结李琦玉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柳思恩脸上青一阵百一阵,“当年……”
“少他妈跟我提当年!”
梁云褚怒喝了一声,圣旨被他猝然摔在了大案上。
“我警告你老实点儿,别动什么歪心思。这儿可不是京城,你那没根儿的干爹可护不住你。”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耳光打在梁云褚的左脸。
柳思恩垂下被震得发麻的手掌,怒视着梁云褚。
从小到大,不管梁云褚多调皮,闯下多少祸,他都没有动过手。
他干爹纵有千般错处,他也容不得别人这样贬损干爹,即便这人是梁云褚。
当然,他也做好了承接梁云褚滔天怒火都准备。
只是一瞬间,他就被梁云褚捏住了脖子,力道之大,他顿时感觉有些呼吸不过来。
他整个人被梁云褚推着极速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整个上半身被掼倒在了那张摆满东西的大案上。
梁云褚浑身气息凌冽,脸上渐渐浮现出青红相间的手指印,见柳思恩原本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不由得松了些力道。
他长满茧的大拇指,正好按住了柳思恩脖子动脉上那颗小巧嫣红的朱砂痣。
“这就受不了了?满朝文武私下里是怎么议论你干爹的,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梁云褚凑得近,他那充满讽刺的声音萦绕在柳思恩的耳畔。
他用力挣脱了梁云褚的钳制,扶着大案喘着粗气恨道:
“不过是些爱嚼舌根的无能之辈,谁要是被我逮到,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不愧是西厂厂公,好大的官威啊。”
柳思恩是去年才提督西厂,那时梁云褚已经离开京城。
前两年柳思恩一直给梁云褚写信,他一直没有回信。
现在看来他并不是对自己那般无视,暗中也有打探自己的消息?
柳思恩深吸一口气,不再跟梁云褚做意气之争,理了理衣服打算离开。
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哐当’几声,转身一看,一应物件散落在地。
他千里迢迢带来的蜜橙糕、燠鸭和姜虾都乱糟糟地洒在地上,两壶秋露白因包装得严实而幸免于难。
柳思恩见梁云褚面含挑衅地望着他,脸色沉了下来,说:
“于公于私,我都希望我们不要再结怨。”
“你既不想我再提以前,我自当不提。”
“你不愿退兵,我会向皇上呈明缘由,等候新的旨意。”
“以后还望我们能各司其职,通力合作,早日收回关西七卫。”
梁云褚见他一副公事公办都样子冷笑道:“我有个问题想请教督公。”
柳思恩心知不会是什么好事儿,还是应景地问:“何事?”
“一个千户锦衣卫,就能满足你的胃口了?”梁云褚面含讥讽,“李琦玉知道你在外面勾三搭四吗?”
*
戌时,军机大营
一群刚刚打了胜仗的军中首脑们齐聚一堂,精神盎然地围着梁云褚商量接下来的攻防部署。
与会的当然还有两位朝廷派来观军的上差:柳思恩和原文厉。
好茶好果端上来让他们可以尽情享用,但事关战略的关口却一个也没透露给他两。
这是有意晾着他们,柳思恩倒是不介意,悠然淡然地呷着茶。
按大暻律条,观军的太监不得干扰军中决策,只需将军中情况据实报给圣上,并传达圣上的旨意,所以他心安理得地边饮茶边侧耳倾听。
他的眼神不经意撇到梁云褚,只见他鹤立鸡群地站在人群中间,面容整肃,身形落拓,已经有了几分为将者的威势。
梁云褚很少发话,只在关键之处给一两句指示,基本都是下面的人在滔滔不绝。
这不是梁云褚第一次带兵出战,老将军在时,他便是军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从十几万大军中按照自己的心意选出了一百人,组成了声名赫赫的百人队。
这些人个个都是精兵猛将,其中更不乏实战经验丰富,理论知识扎实的将领和参军。
因着他的身份以及所提供的待遇,大家都愿意跟着他,并以能进入他的百人队为荣。
他经常带领着他的百人队伍游离在大军之外,又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战场的某个角落,打乱敌军的部署,多次成为左右战局的关键。
灵活、勇猛、迅速、默契,无所畏惧。
百人队如幽灵般神出鬼没,成了鞑靼军队最最痛恨却又最没办法除去的心腹大患。
只是这次,梁云褚不再是单单领导百人队,而且整整十五万大军。
虽说首次出征就取得大捷,梁云褚却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叫做“吃力”的感觉。
人多意味着他不能像之前那样迅速转移,意味着他必须全盘考虑,也意味着没人再为他兜底,他必须战到最后一刻。
父亲留下来的班底保证了他犯不了大错,但险象逃生的战场上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眼见大家差不多都把下次出军的方略定好,梁云褚突然问:
“玄铮,你怎么看?”
柳思恩听此抬头,看到梁云褚的眼神正聚精会神地望向一个人。
柳思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是个站在角落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小校。
柳思恩想起来,这是那个接了梁云褚圣旨的小校。
在众多身材高大的将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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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铮显得有些瘦弱,容貌也不似军中诸人那般粗犷。
他长的眉清目秀,眼神清澈坚定,一看就是个有头脑的年轻人。
突然被将军叫到,玄铮未见丝毫慌乱,而是落落大方地在众将面前答话:
“卑职认为不妥。”
众人看向他,露出洗耳倾听的神态。
“鞑靼这次溃败,是因为轻敌,以为我们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贸然出击,并没有增援。”
“下次就没这么容易的事儿了。他们一旦有了防备,或者和临近的瓦剌联手,我们的胜算不足五成。”
“所以我以为我们应该按兵不动,再以静制动。”
刚刚商量了半天该怎么打他不出声,现在一发言就说不能打,有些将领不太服气。
龙之焕,梁庆侑的老部下之一,鹤发长髯,声如洪钟:“打铁还需趁热,此时仓皇休兵就是贻误战机!”
梁庆霖,梁庆侑的弟弟,梁云褚的叔父,此时也情绪激动,“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玄铮不说话了,梁云褚对着沙盘思索。
柳思恩直觉玄铮是对的,这一战,梁云褚赢得太容易了,竟一举将鞑靼驱逐除了五卫。
梁云褚片刻后说:“今日先休整,明日巳时再下定夺,各位都散了吧。”
大家不管怀着什么心思,也不便再做争议,只各自回帐篷。
柳思恩和原文厉也跟着人群出来。
行至僻静处,原文厉停下来说:“南瑜,明日我便得赶去广西。那边发生了匪患,皇上十分忧心。”
柳思恩奇道:“明日就走?”
原文厉不好意思地道:“原本今天下午就该启程,但我怕我不在他们为难你,这才拖了半日。”
柳思恩心中一阵暖流涌过,他一向不善于表达感情,只说:“这又是一路奔波,路上可要当心。”
“我都习惯了,这些年一直如此。”原文厉望向天际,忧心忡忡地说:“你在这儿也不容易,若情况紧急,你派人联系我。”
“这你放心,梁云褚他……应该也不会太为难我。”
两人话别,柳思恩回头望向梁云褚的将帐,确认玄铮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出来。
他独自回到帐中,王理准备伺候他洗澡,热水已经备好。
他觉得有些头晕,身上也感觉发冷,受凉的症状似乎有所加重。
褪去身上的束缚后,他赤着双脚踏入浴桶中,温暖的水流将他包围,顿时感觉好多了。
他的头靠在浴桶边沿,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是醒是梦,朦胧水汽中他看见年少的梁云褚骑着马迎着夕阳朝他奔来。
“小九,我爹回来了!”
柳思恩呈大字躺在广袤无垠的草地上,嘴里叼着根野草,笑看他躺在自己身边,神气活现地描述他爹在战场上英勇事迹。
梁庆侑常年征战,梁云褚很少能见到,所以每次他爹一回来,就止不住话头。
柳思恩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梁云褚的侧脸棱角分明,有刀削斧刻之感。
真好看。
柳思恩努力克制着胸腔里那不安分的心跳,敷衍地应着他。
“我爹给我议了门亲事,说是兵部右侍郎葛青云的女儿葛婉茹。”
“二十岁的人了,是该议亲了。”柳思恩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回吧,天色不早了。”
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柳思恩猝然真开眼,眼中多了些血丝,他轻咳两声后对外头候着的王理说:
“王理,你去帮我查个人,他叫玄铮。”
王理总是有很强的好奇心:“督公,为啥要查他啊?”
柳思恩继续靠在浴桶边缘,闭着眼睛说:“他对梁云褚的影响很大,我得向皇上禀明此事。”
听着王理的脚步远去,柳思恩从浴桶中起身。
他拿起铜盆上搭着的棉布白巾擦干净身子,套上一件青色夏衣,正欲走出。
一直眩晕感突然袭来,他控制不住地向下倒去,触到一旁的木质屏风,连人带屏风一起摔倒在地。
“哐嘡——”
柳思恩吃痛皱眉,缓了缓准备自个儿慢慢爬起来,却听见梁云褚那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怎么搞的?”
柳思恩抬头一看,只见梁云褚和原文厉两人正齐齐在帐门口盯着自己,神态各异。
原文厉本想找梁云褚禀报明日去广西之事,正碰上梁云褚路过柳思恩的帐子。
两人话没说两句,就听见帐里传来异动。
他们看见柳思恩不无狼狈地摔在地上,漆黑的头发虚虚地掩在白如冬雪的肩头,帐中异香萦绕,他们顿时都心泛微澜。
氤氲的水汽中柳思恩的脸庞如披上了一层轻纱,如在幻镜,朦胧如仙,美而似妖。
柳思恩并非汉人,他幼时被拐卖至京城,无人知道他的身世。
他一双凤眼显得多情又妩媚,高眉深目,鼻梁挺直,深邃的五官带着蛊惑人心的异域风情。
或因常居京城,多年浸淫汉人的饮食作息,他的面目中也糅合了一些汉人特质。
少了一些凌厉,多了几丝柔和。
柳思恩是出了名的标致人儿,京中就有诸多关于他的流言蜚语。
原文厉快人一步地上前搀扶,柳思恩搭着他的手臂借力想站起来,带着歉意道:
“刚才是我不小心滑倒,让二位见笑了。”
看到两人相互搀扶着的手,梁云褚深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戾,兀自拂袖离去。
4. 第 4 章
翌日巳时,众将齐聚,终定下‘以静制动’之策,并要举行‘屠俘’仪式,以告慰老将军的在天之灵。
半月前,梁庆侑出巡遭埋伏,重伤后不治身亡。
梁云褚按照老父亲‘世代守护边境’的遗愿,将他的尸骨寻了一处早就看好风水宝地下葬,并秘密送了一套他的军服回京,以设衣冠冢。
自梁庆侑溘然长逝后,因战事吃紧,只简单举行了次祭奠仪式,今日趁着一场大捷为老将军补齐法事。
午牌时分,艳阳高照,校场的看台上跪着三个穿着紫色公服的髡发鞑靼首领。
他们皆被反绑住双手,嘴里塞满了破布。
赤膊刽子手手持利刃,在太阳升至最高点时,齐齐挥下手臂,三颗人口顿时滚落在地,血溅当场。
台下则是一众将士,皆默然伫立在梁云褚身后,待屠俘仪式结束后跟着梁云褚进灵堂祭拜。
灵堂是临时布置,地方不够宽敞,众人一进便显得拥挤不堪。
十几个和尚身披袈裟在灵堂里念经做道场,乐工们则手持笙箫等乐器奏哀乐。
灵堂帷幕下的祭台摆满了瓜果三牲等祭品,一旁铜炉里插着碗口粗的檀香,飘出阵阵烟雾。
几个梁庆侑的老部下在祭台边跪倒,哭得不能自已,另一些人在一旁低声劝慰着,整个灵堂一副凄惨哀婉之景。
柳思恩上香后默默站在了梁云褚的侧面,见他褪去一身铠甲,披麻戴孝,麻木地跪在引灵幡后面,面无表情。
印象中,老将军并不是个严厉的人,至少比干爹要温和得多。
柳思恩记得小时候梁云褚邀他去将军府玩儿,兴之所至地在他面前舞剑,据梁云褚说是他爹自创的剑法。
当时梁云褚年幼,只学得一个五成像,已经让柳思恩心向往之。
恰遇老将军办事归来,看两个孩子兴致勃勃,推了一众公事指点他们,一下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老将军怕柳思恩回得晚了被干爹责罚,竟然亲自将他送入宫。
思及此,柳思恩自觉悲从中来,眼眶湿润。
自己一个外人尚且如此,不知梁云褚该何等伤情。
柳思恩再次把目光看向梁云褚,只见他低垂着头,稍显凌乱的发丝遮住他的半边脸,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
灵堂内不断燃烧着冥钱蜡烛,温度灼人,柳思恩原本有受凉之症,此刻却感觉要中暑了。
柳思恩有些受不住了,转身走出灵堂,正好遇上王理,于是说:“你去帮我寻个军医来瞧瞧。”
王理看他脸色惨白,嘴唇乌黑,不敢耽搁,连忙跑去找大夫。
军营太大,他走了几里路好不容易找了个正在给伤兵换药的大夫,结果那大夫脾气忒差,睃他一眼没好气道:
“这边这么多将士等着我,你让我去看什么风寒?”
炎炎夏日,人心浮躁,王理水也没喝一口,气得跳脚:
“你这个没眼力见的东西,要是咱们督公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有老祖宗拿你是问!”
那大夫听了这话更火大:“我呸你个老祖宗,没根儿的东西,还想当人家祖宗。”
他这话一出,那些原本疼得龇牙咧嘴的伤兵们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王理脸憋得通红,急得差点儿没掉下眼泪来,一跺脚,放下句狠话“你跟我等着!”就转身出去了。
刚出了门他又想到柳思恩那副虚弱的样子,心想:我暂且忍耐,伏低做小一次又如何,总不能让督公一直这样病着。
他正想进去求情,隔着帘子就听见那个长得耸眉搭眼的大夫高声说:“想让我替那些阉狗瞧病,想都别想。”
一些兵士也应和着,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
“平时就看不惯他们那嚣张跋扈的样子,仗着有皇上撑腰,谁都不放在眼里。”
“咱们这地方山高皇帝远,还轮不到他们在这儿作威作福。”
“就是,咱们梁将军都不买他们的帐,我们还理他们作甚。”
“一群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阉竖,兵爷我才不惯着。”
王理顶着烈日,心却如坠冰窖。
他心慌意乱地走回帐子,见柳思恩满头虚汗地躺着,他赶紧拿了杯水来喂。
柳思恩这时猝然睁开眼,见是王理才说:“没大夫肯来?”
王理讷讷地点了点头,神情满是自责。
柳思恩却笑了,他深知在大暻,大家对他们这类人积怨已深:
“没事儿,你扶我起来。这点小病小痛,我自己就可以开方子,只是要你去城里跑一趟。”
王理转悲为喜,擦着眼泪道:“那督公你快写,我天黑前一准儿赶回来。”
柳思恩在纸上写下苍术,陈皮,白芷,茯苓,甘草等物,又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递给王理:
“顺道看下城中情况,遇到有喜欢的玩意儿也买些回来。”
*
哀乐还在继续,梁云褚回到帐中,身后只跟着玄铮。
“今天鞑靼有没有异动?”
玄铮今日一直未现身,其实是被梁云褚派去探听敌军踪迹。
他禀告道:“察尔木今天一直没有出营地,倒是有两三队人马又进了那个千幽谷。”
梁云褚回忆道:“就是之前柳思恩派人来报的那个‘千幽谷’?”
“是的,”玄铮指着地图道:
“他们是从这儿进去,属下跟着走了二十几里天就黑了。这个千幽谷地形非常复杂,山高林密,如果没人带路,会被困死在里面。”
梁云褚沉吟道:“继续探,一定要知道他们人马粮草的所有来源。”
玄铮应答后转身出去,梁云褚却叫住了他:“去给我爹磕个头吧。”
玄铮感觉鼻头泛酸,看了一眼略显疲态的梁云褚,“嗯”了声便大步朝灵堂走去。
梁云褚扯下头上的孝布,红着的眼眶倔强地不肯流下泪来,老爹的音容笑貌又出现在脑海中。
龙之焕把老爹抬回来时,血就已经浸湿了铠甲,只吊着一口气。
寻遍大夫,无人可治,似有所感的梁庆侑拉着梁云褚的手不甘心道:
“儿啊,你老爹我是不行了……现在鞑靼和瓦剌占着的地方都是我大暻的土地,你一定,一定要拿回来!”
老爹死不幂目,夙愿未成,身为人子,梁云褚自然义不容辞。
一想到罪魁祸首,梁云褚就感觉一股心火难灭。
当初老爹之所以急着开战,亲自出巡都是因为陡然接到圣意,责怪他退敌不利,有养寇自重之嫌。
所谓圣意,其实都是柳容的意思,谁都知道当今的朝政都是由他把持着,就连内阁首辅都被他钳制。
等他拿下鞑靼和瓦剌,他一定要扳倒柳容。
如果到时候柳思恩还执迷不悟,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一想到柳思恩,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就弥漫上心头。
他换上便服,不自觉走到了柳思恩的帐外,听到两主仆正在叙话。
“那秦大人好不威风,整个城里围得跟铁桶一般,我报上督公的名儿才让我过的呢。”
“可知是为何?”
“说是出了反贼,当街就逮到了。那几个汉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往运尸的牛车上一扔,就拉到乱葬岗去了。”
“药端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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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大人也是干爹的干儿子,记住这事儿先别往外张扬。”
梁云褚听此眼神变得阴冷,不再驻足,转身离去。
帐中,王理站在一旁为柳思恩打扇,柳思恩则坐在几案前拿着本书在读,一主一仆倒也自在。
“督公,我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柳思恩头也不抬:“想问就问。”
“咱们还得在这儿待多久呀?这鬼地方热得要命,蚊虫又多,哪比得上宫里安逸……”
柳思恩睨了他一眼,他立马住口了。
“你要真想走,我可以明天就安排你回去。”
说到回去,王理两眼放光,又问:“那您呢?”
“我?说不准,皇上派我来监军,要有了新的旨意才能走。”
王理撇嘴道:“监军,我看啊是我们被监,我平时一出门,总感觉有人跟着我。”
柳思恩笑道:“咱们不做亏心事儿,不怕人跟着。”
*
如此过了两日,军中恢复了以往的热闹,除了各路探子每日来回不休地探听情报,其余军士皆按部就班地训练以及下地干活。
关西五卫地处偏远,粮草辎重都很难运抵,平时需要耕作才能自给自足。
柳思恩吃药后感觉身体好了些,遂在王理的陪同下出去走走。
军营外有一条清溪蜿蜒而过,岸边树林茂密,草木繁多。
柳思恩主仆二人沿着溪边缓步而行,清风徐来,很是惬意,忽闻得前方传来笑闹之声,便上前查看。
两人爬上山崖往下一看,一时哑然。
只见几个军士脱了衣服在溪水里泡澡,梁云褚赫然在列。
眼尖的军士们也瞧见了他们,一阵哄笑后齐刷刷地看向他们。
这些军士有意奚落两个太监,竟然从溪水里大刺刺地站了起来,不无得意地瞧着他们。
柳思恩瞬间涨红了脸,赶紧从山崖爬下来,王理紧随其后。
柳思恩脚步匆匆,越想越气不过,对王理说:“你看到他们放在竹林里的衣服了吗?”
王理呆头呆脑地说:“看到了。”
“去给他们拿了,扔到灶灰里去。”
柳思恩说完便回帐了,正遇上信使交给他一封信。
他见信封是干爹的字迹,回到帐子后赶紧拆开。
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立马将信烧了,心绪难宁。
朝中局势本就波谲云诡,将军之死晓谕六宫之后又引起了激烈的权利斗争。
以钱凌云为首的内阁诸员早就对干爹独揽大权心有不满,这次竟然把将军之死怪罪到了干爹头上。
言之凿凿是干爹克扣了军资,以“以战养战”之名让驳了老将军请求物资的折子,才逼得老将军以身犯险。
钱凌云怂恿六科廊言官上疏弹劾,一计不成,又让次辅白文周敲了登闻鼓,逼着皇上表态。
皇上为安抚各路言官,革了干爹职,将掌印之职授给了原来的秉笔太监李宏。
李宏与干爹历来不睦,这一点皇上不是不知道。
干爹陪伴皇上多年,不应疑他才对,柳思恩心中闪过一丝愤怒。
干爹此次来信是怀疑军中藏有细作,着他找出来,这样一来便可将钱凌云的污蔑之词推翻。
柳思恩思索着军中众人,一时没有头绪,便写了一封陈情信给白文周,让他念在往日情谊多少对干爹照料一二。
白文周,陵丰十二年进士,柳容看中其才华一力提拔,现任内阁次辅兼吏部右侍郎。
柳思恩把信交给信使后,见王理正好赶回来,于是问道:“之前让你查玄铮,你查得怎么样了?”
5. 第 5 章
王理听了这话,擦了擦满头的汗水道:
“那玄铮可不简单,老将军还在时就很受重视,后来被梁将军选了去,武力过人又有筹谋,一直是梁将军的近卫。”
“听说他也是沙洲卫的穷苦出生,爹娘都被鞑靼杀了,一个人无牵无挂的。”
“他现正在外面跟人比武,督公你可要去看看?”
柳思恩提袖道:“那先去看看。”
两人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着看台欢呼呐喊,摩肩接踵,走过去后连个边角的位置都挤不进去。
王理脑筋一转,从旁边拿了两个竹箩筐翻过来,兴奋地说:“督公,踩上去。”
“这……成何体统。”
又是一阵呼声传过来,王理直接踩了上去,看得津津有味。
柳思恩也顾不得许多,踩了另外一个竹箩筐,视野不错,正好能将看台一览无遗。
台上身着紧身军服的玄铮正在跟一个赤膊的大汉近身搏斗。
玄铮看着瘦弱力道却很大,他招式灵活地躲避着大汉的猛攻,熬鹰一般把大汉吊得筋疲力尽后开始反攻。
玄铮行动自如,出手必中,眼看大汉已经落了下风。
这种反差让观众们看得过瘾,大声叫好。
柳思恩从玄铮的招式中看出一点端倪,似是东瀛武士的招式。
大汉落败后,其他人又上去挑战。几场争斗下来,竟无一人能打过玄铮。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柳思恩遥见几个下半身裹着芭蕉叶的赤膊男人从辕门跑进来,不由得弯了弯嘴角,起身回帐。
待用过晚膳,梁云褚着人将柳思恩请了过去。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柳思恩叹口气跟了过去,一进帐就感觉到了梁云褚那迫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将军有何吩咐?”
梁云褚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膝盖,面含讥诮地问:“你今年几岁了?”
柳思恩从善如流:“劳将军挂念,今天本督二十有六。”
“你也知道你二十六岁了,还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柳思恩知道是指下午拿走他们衣物的事儿,反唇相讥道:
“幼稚?将军约束不了属下,反倒寻起我的不是来了。”
“谁让你躲哪儿偷看的?”梁云褚猝然起身,朝他走进两步,在他耳边意味不明地轻笑道:
“你到底想要看什么?”
梁云褚的气息太热,直杠杠地打在他的脸上,似被火烧一般。
过近的距离让柳思恩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火气,看着梁云褚抿唇不语。
梁云褚看他瞪着自己,眼中似有薄雾,心中一凛,暗衬自己是否太过火,但立马又在心间筑起坚实的壁垒。
绝对不能同情阉人,特别是柳思恩。
当年老爹打了胜仗回朝,说要给他议亲。
他说与柳思恩后柳思恩便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同他玩乐,约他出来也是再三推拒。
他不明所以,气呼呼地跑到宫里要问个明白,却在路过皇极门时听到几个宫娥在低声议论。
“刚刚锦妃娘娘撞上了,你是没看见,她脸比锅底还黑。”
“皇上的事儿她哪儿管得着,这么多年她心里早就门儿清。”
“要是个女人还好,偏是个太监,啧啧。”
“她该知足了,这些年皇上对她不薄,除了皇后娘娘就是她,也没纳别的嫔妃。”
梁云褚听得云里雾里,转头直奔秀清宫,锦妃的居所。
他在门外就隐约听见啜泣之声,进去一看,阿姐正在拭泪。
锦妃便是梁云褚的亲姐,他安慰半天才从阿姐口中得出真相。
皇上跟柳容竟是那般见不得人关系,今日锦妃前去请安,正好撞见两人衣衫不整,神情有异。
皇上非但没有歉意,还把她大喝了出来。
两姊妹的母亲早年因病去世,长姐如母,见阿姐受了欺辱,梁云褚激动之下要找皇上理论,被锦妃拉住。
锦妃哭着求他:
“你只当不知晓此事,万勿让爹爹知道。”
从秀清宫出来后,梁云褚失魂落魄地一路走回将军府,脑中盘旋的全是柳思恩对自己的种种好处。
越想越不对劲,柳思恩看自己的眼神和看别人的眼神明显不同。
上梁不正下梁歪,无耻至极。
他视柳思恩为至交好友,柳思恩却对他抱着这样的心思。
他后来寻了机会找到柳思恩,欲让他说个明白时,却见柳思恩已经在跟太子品茶对弈,相谈甚欢。
柳思恩见了他也是淡淡的,他觉得胸口憋得慌,把柳思恩带到两人常去的酒楼,问他是否知道柳容和皇上的事儿。
柳思恩没有答话,脸上不安的神情却出卖了他。
“你为何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事儿?”
他们两之间没有秘密。
见柳思恩不说话,梁云褚继续问:“你是不是也跟你干爹一样?”
柳思恩问:“什么一样?”
梁云褚愠怒地说:“一样怀着这样龌龊的心思!”
“龌龊……”柳思恩脸上血色褪尽,想解释点什么又堪堪停住。
他起身就走,到了门口又停了下来。
“瑾忱,我干爹和皇上的事情一言难尽,我不告诉你自有我的理由。”
“至于我,我只当你是益友。”
此后柳思恩便与太子李琦玉愈加亲近,对他是不闻不问。
就连他要跟着他爹出征央他出来最后一见,他都没有现身。
思及此,梁云褚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柳思恩此人,并不可交。
梁云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无讽刺地道:“你知道你干爹被革职了吧?”
柳思恩收敛神色,淡淡道:“这下如了将军的意,你该开心了吧?”
“可不止如我的意,这是如了天下人的意!”梁云褚正色道:“你如果识相,就让他别再兴风作浪。”
柳思恩冷哼一声道:“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一介武夫也敢妄言朝政,岂不造人耻笑!”
“你他妈说什么?”
柳思恩正要离去,就被梁云褚一把拉住手臂,大力掼倒在摆满案卷的红木大案上。
“恼羞成怒?”柳思恩讥笑一声。
在梁云褚面前他也不用藏着掖着,双脚后踢,左手一推,从梁云褚手中挣脱。
接着,两人便在这十来见方的将帐篷中打了起来,杯盘碗盏,案卷地图散落一地。
帐外亲兵听了响动进来查看,被梁云褚骂了出去。
柳思恩师从大内高手刘晔,因天赋异禀得了真传,一般人根本不在话下,即便从小舞刀弄棒的梁云褚也只能跟他打个平手。
只是两年不见,梁云褚长得比柳思恩整整高了一个头,又因整日训练,腰腹手臂都肌肉贲张,像是钢铁般坚硬结实。
一炷香过去,柳思恩终是落了下风,渐感体力不支,却也不肯认输,喘着粗气跟他较量。
梁云褚游刃有余地应付着柳思恩的招式,出声道:“柳公公连一介武夫也应付不了,可怎么替你那好干爹办事儿?”
柳思恩一听这句揶揄的“柳公公”,心中激愤,运足了力一掌朝梁云褚胸口拍去。
不料被梁云褚一把握住,整个人瞬间被抵在了帐壁,动弹不得。
柳思恩的手比梁云褚的手小了一号,因泄了力一时挣脱不了,只能怒视着他。
两人气喘吁吁地看着彼此,灼热的气息相互交织,一时之间气氛有点诡异。
柳思恩的手还被他紧紧裹着,怒道:“放开我。”
梁云褚盯着柳思恩的眼睛,缓缓将手松开。
他退了两步背过身,双手撑在红木大案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说:
“你回宫去吧,你待在这里我也不会听你的。”
“本公公只听命于皇上!”
柳思恩整理了下仪容仪表,面色森寒:“你抗旨不遵,我看你这将军也快要当到头了。”
*
京城
东暖阁内,大木漆桶里几块坚冰散着袅袅水雾,当朝天子陵丰帝正穿着明黄蚕丝衫写字,一旁身着绯色袍服的太监正在替他研墨。
按祖制,东暖阁是皇帝处理政务的机要之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宫女太监非召不得入内。
柳容却是例外,是除了皇帝能自由出入的第二人。
很多事情上,他都是如此。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祖宗,故旧门生遍布各司各衙门,即便没了掌印太监的名头,依然能够近身陪伴皇帝左右。
“北边有鞑靼和瓦剌,南边有倭寇海盗,东边盗匪不断,西边蛮夷来犯,柳容,你看我这皇帝还能当几年?”
要是别的人听到这样的话,早就吓得立马跪下了,被称为老祖宗的柳容岂是一般人。
他磨墨的手半刻不停,欣然答道:
“陛下知人善任,几个将军定会替陛下保境安民,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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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陵丰帝讽刺地笑了笑:“你知道我那小舅子做了什么事吗?”
柳容昨日就收到了柳思恩八百里加急递来的急报,信中已将梁云褚抗旨不遵之事详细禀告。
在他收到这封信之前的一个时辰,陵丰帝也收到了锦衣卫递回的相同消息。
梁云褚不止是军中将领,还是陵丰帝的小舅子。
梁云褚的亲姐梁云锦正是陵丰帝的锦妃,所诞皇子李琦瀛已经十岁,聪慧可爱,深受皇帝喜爱。
他的地位甚至超过皇后所生早就立为太子的李琦玉。
这是国事,也是家事,柳容不便评论,保持着沉默。
陵丰帝抬头看柳容,意味不明地笑道:“怎么不说话,我不过让你清闲几天,你就怪我了?”
柳容道:“奴才不敢,梁将军的事儿奴才也有耳闻,想必是老将军刚过身,一时……”
“冠冕堂皇!”
刚刚还和颜悦色的皇帝霎时发怒,把笔一扔,语气不善地对柳容说:
“现在连你也不愿跟朕说句真话吗?梁云褚就没把朕放在眼里,拥兵自重,打量朕现在不敢处置他!”
柳容赶紧双膝跪下,匍匐在陵丰帝面前,正欲说点什么,外面太监就报锦妃带着二殿下来了。
皇帝让他们进来,柳容不敢起身,依旧跪着。
锦妃看到室内情形,厌恶地看了一眼跪着的柳容,行了礼站在一旁。
二殿下李琦瀛拜过父皇后,擦着泪跑到父皇身边。
陵丰帝平日最喜爱这个儿子,见他流泪也心疼起来,收敛了神情将他抱起来,向锦妃问话:
“你父亲的丧事都办妥当了?”
锦妃拿着手绢拭了拭泪水:“回皇上,都妥了。臣妾是来向皇上求情的,求皇上原谅瑾忱的无心之失。”
皇帝把李琦瀛放了下来,看了一眼跪着的柳容说:“你先下去。”
柳容回了声“是”,知道皇帝一家人叙话自己在不方便,便躬身退出。
他提醒完门外的小太监警醒着点儿,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容刚一走出东暖阁的拐角,一道颀长的身影突然出现,挡在了他的前面。
是东宫太子李琦玉。
“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
李琦玉拉住要行礼的柳容,急切地问道:“柳公公,近日可有南瑜的消息?”
柳容迟疑道:“倒是有书信往来,不知殿下想知道什么?”
李琦玉失望地说:“看来南瑜是生我气了。我多次写信给他,却没收到过他的回信。”
柳容看着李琦玉的神情萧索,心里叹了口气,说:“殿下如有要紧之事,我可代为转达。”
“不必了。”李琦玉说:“就不打扰柳公公了。”
看着李琦玉的身影走远,柳容只身走入司礼监的值房,见李宏正拿着那枚雕龙四方大印欣赏。
他默默坐了下来,拿起案上堆叠成山的折子看了起来。
李宏早就注意到他的到来,小心将大印放好,踱步至柳容面前,拿声拿调地说:
“哟,柳公公,伺候完皇上了?”
‘伺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柳容跟皇帝的关系,他明里暗里地听过一些,心中一直不忿。
今天终于让他逮着机会,他是一定要奚落一番的。
柳容当做没听到,继续看折子,虽然没了大印,他还是司礼监的人。
见柳容不理他,刚上任的李宏当然不肯放过。
若此时立不住威信,后面还怎么当这掌印太监。
要知道,他这位置来的不容易,他的身后是各路言官,更是内阁。
不让柳容吃点苦,怎么对得起在他背后出了大力的那些人。
以前碍着皇上的面不敢拿他怎么样,现在他看出来,即便是万岁爷,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只要文武百官和内阁齐心协力,即便皇上也保不住柳容。
李宏一把抢过柳容手上的折子扔给另一个太监,然后用尖刻的声音说:“柳公公以后不必来值房了。”
柳容一跳眉头站了起来,威势尚存。
李宏勉强稳住心神:“你想做什么,还当自己是老祖宗呢?你那些个干儿子都不认你了,还耍什么威风?”
自从柳容被夺了掌印之权,有几个干儿子立马跟他划清了界线,另外几个时常嘘寒问暖的干儿子也没了动静,显然还在观望。
柳容扯起嘴角一笑:“李公公既如此说,那我正好落得清闲。”
6. 第 6 章
柳思恩在营中待了小半月,终于等来第二拨战事,鞑靼的军队滋扰边境,掳掠了数百生民,抢走金银和家畜无数。
他被梁云褚安排待在营地值守,心里焦急却又奈何不得,提笔开始写信,欲将此地的情况上报。
“报——”
柳思恩搁下笔,抬头望见一个小校急急忙忙地掀开帘子走进来,速度很快,停得很急,差点没有摔一跤。
柳思恩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问:“什么事这么着急?”
那个小校单膝跪下,拱手禀告道:“报告督公,祁将军过来了,带着一大队人马,现正在城外五十里处。”
柳思恩眉头一挑,猝然起身,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大步朝营门口走去。
他兀自解了缰绳,上马大喝一声“驾”,马儿便飞一般的跑了出去。
柳思恩在军营中呆了多日,不是处处受阻就是因为战事提心吊胆,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露出了一次欣慰的表情。
夏日的疾风扑簌簌地往他脸上吹,他只恨自己不能长出翅膀,能立马飞过去。
不到一个时辰,他终于赶到了,远远的看到一大队人马从远处走来。
祁明玉日前接到柳思恩的急报,与军中各将商讨了半个时辰就决意施以援手,但恰遇瓦剌突袭,与之纠缠数日,这才赶了过来。
她不得不来,若是沙州卫失守,阿瑞卫便处于瓦剌、东汗、鞑靼的三面包围之中。
反之,若是阿瑞卫被困,沙州卫也必得出兵。
沙州卫与阿瑞卫,便是这样唇亡齿寒的关系。
自常驻阿瑞卫以来,她和老将军一直以这样的默契合作。
若不是接到柳思恩的消息,祁明玉还不知道老将军已经仙去。
当初梁云褚看着老爹咽了气,立刻封锁了消息,连朝廷也未及时禀报,只说是病重,由他暂领将军之职。
结果大内安插在军中的眼线还是察觉了端倪,迅速禀明了朝廷。
皇帝知道就代表柳容知道,柳容知道就代表柳思恩知道。
这一层层辗转下来,祁明玉知晓这个消息已经是十日后。
骤然接到老将军与世长辞的消息时,祁明玉只觉得心如刀绞。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们常年征战沙场的人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老将军人品贵重,谋略老成,又对她极好,许多用兵之道她都是从他那儿学到。
因为她很难不痛心。
祁明玉以最快的速度往这边赶,一路上焦急万分。
虽然有信使一路往返地报信,但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她担心梁云褚经验不足会被狡猾剽悍的鞑靼军队吃的连渣子都不剩。
她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正中间,眉头紧锁,目光看向这重重叠叠的山林。
阿瑞卫便没有这么茂密的山林,这边景致虽好,祁明玉却担心不熟悉这儿的境况会贻误战机。
她虽是一阶女流,心思却比寻常人细密百倍。
她是大暻唯一一个女将军,而且是惟一一个从没有过败绩的女将军。
大暻与前朝不同,女子亦可从军从政。
大暻如今就有两名极为出名的女子,一文一武,是众多女子心中的膜拜对象。
文,周汇聪,陵丰二十年的女状元,现被拜为内阁成员,兼着礼部的差事儿;
武,便是祁明玉了,十五岁便瞒着父兄偷偷从了军。
她一路摸爬滚打,终于在二十二岁被封了将,派往阿瑞卫常驻。
这一去,就是五年。
只不过历朝历代的习俗积重难返,大多数女子还是选择在家相夫教子。
其实祁家世代清流,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个野丫头般的齐明玉。
她有一个兄弟名为祁淮,如今挂衔浙直总督,很受内阁首府的重视,拔擢也是指日可望。
与她不同的是,她的弟弟是个性格温良,彬彬有礼的人,见了谁都笑意盈盈。
祁明玉则是一个直来直往作风剽悍的女子。
起初瓦剌的军队一看到大暻派来的将军竟然是个女人,便都有了轻敌之心,学着汉话对她百般叫阵羞辱。
祁明玉至今记得那天那些男人张狂肆意的笑声。
后来这些笑声成了嘶喊声、短兵相接的铮铮声、最后成了惨痛的哭声和求饶声。
祁明玉为了这一仗准备了多年,她不仅读了车载斗量的兵书,还亲自骑着马一点点绘制阿瑞卫的地图,做梦都喊着瓦剌首领的名字。
最后她不负众望,赢得很漂亮,名声瞬间传遍大江南北,成了实打实的将军。
齐明玉掌权以后,每年都会广发告示招纳有志入伍的女性进行培训。
五年过去,军中俨然有十分之一都是女性士兵。
一个身着戎装的女兵骑着马朝她跑了过来:“报告将军,有个人骑马往这边赶过来了,看着像是……”
“柳思恩是吧?”
女兵点了点头。
齐明玉笑着说:“把他请过来,让军士们原地休息。”
柳思恩走得近了,见到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岁的女将军,心中激动。
一声“阿姐”就要出口,又碍于现在彼此的身份而把这声“阿姐”硬生生变成了“祁将军。”
祁明玉下马,一双锐利的眼睛含着笑意向他看来,围着他转了两圈,叹到:“瘦了。”
柳思恩抬手拭干涌出的泪水,笑着说:“将军却是黑了。”
祁明玉一身短打,露了半截手臂出来。
不知道经历多少风沙苦楚,原本白瓷一般的肤色如今变得跟脚下的黄土差不多。
一个脑瓜崩砸到柳思恩的额上。
柳思恩“哎哟”一声,难得地露出一副小孩儿吃瘪的表情。
祁明玉笑了:“上马吧,时间紧急,边走边说。”
*
沙州卫的太阳向来毒辣,恰逢现时刚过了夏至,正是一年中最为炎热的时候。
每年这个季节,士农工商的活动都集中在太阳没出来那两个时辰,若不是什么生死存亡的大事儿,没人愿意出门。
这日正午,五丈长五丈宽的刑台上却挤满了人。他们被粗粗的绳子反绑住手腕,像串葫芦那样一个挨着一个地绑成了一长串。
他们从巳时晒到了午时,此时日头正高高地挂在他们头顶上方,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能量。
其中一些老弱之人已经晕厥,年轻一些的也已经没有半分力气挣扎了。
一旁的凉棚里站着一群全副武装的髡发士兵。
一个鞑靼的小头目坐在软藤制成的太师椅上,大口吃着刚从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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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里提出来的西瓜,目光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他给了一个眼神,他旁边一个士兵便去刑台上提出一个已经中暑的年轻男子。
士兵把男子架在架子上,让他把脖子露出来,方便他操刀。
然后,士兵眼睛不眨地提刀砍去,男子瞬间人首分离。
其后的百姓只得别过眼不看,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上演,他们已经没有了哭喊的力气。
梁云褚收起了望远镜,一脸阴沉,其他几个将领也都深色泠然。
几个首领回到帐中商议对策,一人道:
“他知道我们在看,故意如此行事,意在引我们上钩,一旦我们暴露,便会进入他们的包围圈!”
“可总不能每天这样等着,每天派小股队伍滋扰根本无济于事,我的意见是马上出击。”
“我也同意,军中粮草只够支撑半月。这次咱们是违抗了圣旨出战,朝廷不会再管我们死活,我们必须得赶紧赢下这一仗。”
梁云褚盯着挂在墙壁上的军事大图,沉思着。
此刻他才体会到没有了老爹的支撑,一切竟然这么难。
以往他总能出奇制胜,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那全是老爹在背后默默地支持着他。
到真的所有重担扛在了自己身上,每一个重大决定都要自己表态时,他才知道这个担子有多重。
好在他除了没有带领大军的经验,却有许多实战的经验,心中已经有了方略。
他说:“等到戌时,没有我的命令,所有队伍原地待命。”
结果还没等到戌时,就又接到急报。
“将军,援军来了!”
众人听此都有些惊讶,毕竟这个时候来援助一只违抗了圣旨的军队,岂非跟朝廷作对?
疯了梁云褚一个不够,又凑上来一个。
梁云褚问:“祁明玉?”
“对!将军真是神机妙算,现在已经在营门外了。”
“该死的,不早点通报!”
梁云褚快步出门,遥遥看见祁明玉和柳思恩一起向他走来,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但脸色依旧不太好。
祁淮、柳思恩和梁云褚,三人是从小的玩伴。
祁明玉是祁淮的阿姐,祁明玉也算是梁云褚的阿姐。
梁云褚对她亦是十分尊敬,拱手行了礼几人便回到帐中商议对策。
梁云褚将几日近况说与祁明玉,祁明玉捡几处关口问了,扫了一眼帐中的一干幕僚、将领、参军,高声问:“还有其他补充的吗?”
“没了,没了。”众人齐道。
他们都是老将军的部下,最服老将军,老将军一死,他们也很激愤地想要报仇,跟着梁云褚说干就干。
这几日冷静下来,才发现梁云褚比起老将军还是欠了些火候,心中惶惶不安。
现下祁明玉来了,就像是遇到了救星,擎等着她拿出一个主意来。
“按兵不动是对的,但这时间也拖得太长了,让他们逮到机会过来抢掠了一波。”
祁明玉看了一眼梁云褚,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梁云褚此刻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祁明玉大喝一声:“拿下!”
就在一瞬间,跟着祁明玉进来的两个女兵就把利剑架在了梁云褚脖子上。
7. 第 7 章
帐中众人立马变了脸色,相互交换着眼色,不知祁明玉意欲为何。
这时柳思恩走了出来,正色道:
“诸位,这是皇上的意思。梁云褚目无法纪,抗旨不遵,削职待查。”
“其他人等,念你们是初犯,不追究你们的责任。此刻起,一切军务都交由祁明玉全权处理,可听明白了?”
有了这个台阶,大家内心欣然同意,只有梁云褚一个人脸色不好看。
他怒视了柳思恩一眼,不满地说道:
“我既有罪,我申请戴罪立功,我必须上战场杀敌!”
祁明玉命两个女兵收了剑,现在梁云褚独木难支,不怕他会做什么。
“你既然想上阵杀敌,那有一点,必须服从命令,不然我即刻将你关押,你可听清楚了?”
梁云褚不情不愿地应了,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柳思恩,知道是他在搞鬼,冷道:
“柳公公,军粮只够吃半月了,你每天这么闲何不想想办法。”
这一点祁明玉倒是同意。
柳思恩其实之前就想问军粮的事儿,梁云褚一直捂着不说,如今又主动提及,却是为了找他麻烦。
梁云褚继续说:“知道秦羽吗?柳公公,听说他跟你有点交情,这次就得辛苦你了。”
梁云褚的语气重充满了讽刺,柳思恩知道他的意思。
这个秦羽本是沙州卫的一个地痞,因为走了老祖宗柳容的门路这才一路升至关西五卫的卫首。
他年龄比老祖宗还大了两岁,却认老祖宗当干爹。
他在柳容众多干儿子中排行十九。
关西五卫,即沙州卫、阿瑞卫、安定卫、罕东卫和曲先卫。
这五卫幅员辽阔,地广人稀。
总体面积比内地的五个省都大,人口加起来才抵得上内地一个省。
秦羽既当上了五卫的卫守,常常在信中向老祖宗倒苦水。
边民野蛮不服管辖,税银一年拖一年,就没有交齐的时候。
若是碰上个干旱水灾,那奏折递得跟不要钱的雪花一样多,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要钱。
此时要从他嘴里吐出银子,必得费一番周折。
不过他也不怕,话说到这份上,他需得跑这一趟,所以欣然领命。
柳思恩本欲晚上就动身,却被祁明玉劝住了,“不急在这一时,明日卯时走也来得及。”
众人各自回帐,柳思恩与祁明玉一起在营中散步。
“你们两怎么回事儿?”
柳思恩哭笑不得,这个阿姐想来快人快语。
他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他也说不来他怎么就跟梁云褚成了仇人的样子。
这次见面,梁云褚是横竖看他不惯。
原因有很多,却每个都是不足与外人道。
两年前两人是不欢而散,但也只是些芝麻粒大小的事情。
他想必是因为老将军刚去世,战况又一直没有进展,梁云褚要找人撒火。
“老将军刚走,他……”
“少糊弄我。当年你一个,他一个,祁淮一个,三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一样。你们两现在这副样子能是因为老将军吗?老将军是走得突然,但又不是因为你。”
柳思恩苦笑了一下,边回想边说:
“两年前他生辰,说有要紧事跟我说,央我去将军府。但那日京城风沙很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太子殿下生了高热,他的大伴又非要我去一趟。”
祁明玉抱着双臂觑他:“那你就去了?”
“是啊。”柳思恩接着说:“晚上我再赶去将军府,他家门随却告诉我他跟着老将军来关西了。后来我时常递信,但一直没有回音……再后来就没有联络了。”
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这个了。
祁明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正事要紧,明天还要早起,赶紧睡吧。”
柳思恩朝她点点头,回帐沐浴洗漱,正准备躺下,忽然一个人影窜了进来。
柳思恩定睛一看,竟是梁云褚。
柳思恩懒懒地道:“又去找阿姐说什么了?”
梁云褚自顾自地坐上椅子,翘起了二郎腿:“军中大事,岂可随便透露于你?”
“我是皇上派过来的督军,你理应将一切大小事宜禀告于我。”
“少他妈拿皇上压我,我问你,有没有把握能拿到粮食?”
“我统共没跟秦羽见上几面,我需要时间。”
“你给我好好的找粮食去!要不到粮食,整个沙州卫的人跟你一起陪葬。”
柳思恩感觉因为祁明玉的到来,他和梁云褚的距离好似也近了些。
他沉这脸道:“梁将军,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我又不欠你的!”
“呵,你欠我的可多了,要是这次不死,我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梁云褚的声音透着丝丝寒意,柳思恩却只听到那个“死”字,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
“什么死不死的,你赶紧出去,我要睡觉了。”
*
战鼓擂响,拼杀声震彻云霄。
梁云褚的队伍已经悉数被祁明玉收编,他只领着他的百人队,配合祁明玉带来的一队精兵对敌军两面包抄。
这是他熟悉的打法,他有着必胜的决心。
祁明玉和几个参军在营中发号施令,一个接一个的探子不停地穿梭而来,报告着最新的战况。
此时此刻,柳思恩已经见到了关西五卫的卫首秦羽。
秦羽今年刚知天命,保养得很好,蓄了一把美髯,身着从二品官服,看着很有官像。
他昨天就知道了柳思恩要来的消息,一应接待事宜早就备下,为显得重视,他做了一八人抬绿呢大轿出城三十里相迎。
柳思恩远远地看到了,暗衬:果然有细作,他来要粮的消息只有几个高级参将知道,只是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两人甫一见面,便热络地寒暄起来了。
“哎哟,九哥,咱哥俩儿有一阵子没见了,您可是越发精神了。”
秦羽比他大了二十几岁,每次却都亲亲热热地叫他九哥。
柳思恩这么多年也都习惯了,拱了拱手回了礼,“哪里哪里,要论精神,谁比得过老十九?”
秦羽咧嘴笑了,赶紧问:“干爹他老人家身体可好?我这厢忙得脱不开身,加上那些个刁民闹事儿,一直没机会去看看他。”
柳思恩不确定秦羽是否知道干爹被夺印的消息,只应和了句:“他老人家康健着呢。”
两人边走边聊,走到轿前,侍从打开帘子,轿夫在轿子后面抬高了轿杆,方便两人进入。
两人一前一后坐定,轿中宽敞,设有茶几一张,上面备着刚沏好的上等龙井。
柳思恩瞟了一眼这轿中装饰,缎面整洁如新,绣有沙洲卫的飞禽,所有套面都镶着金边。
这明显超过了秦羽从二品的规格。
“刚刚兄台说有刁民闹事,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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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恩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问道。
“今年是闹了些旱情,但比以往的灾年也算好得多,就有人借由闹事儿,不肯上粮。我看啊这些人是存了反心。”
秦羽说得吹胡子瞪眼睛,一边观察着柳思恩的神情,“我已经给干爹他老人家递了折子,旨意一到就全部问斩。”。
“人已经抓起来了?用何名目?”
“全都下了狱,判的谋反,就这还有很多人没有交粮呢。”
柳思恩放下茶杯,浅笑着看向他:“既如此,那我这厢来要粮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哎呀!”秦羽一副惊讶状,“九哥,原来你是来要粮,我可没有哭穷的意思。您这都亲自来了,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你想办法啊。”
“十天时间,二十万石粮食。”柳思恩正色起来,“想必兄台已经听说了,仗已经打起来了,现在每天十几万张嘴要养活,咱们哥俩儿都辛苦点儿吧。”
“这,这个……”秦羽露出一个为难的神色,“二十万石粮食,说实话,我这边实在是没这么多。”
柳思恩道:“我知道你的难处,所以只要二十万石。要是后面战况胶着,我会再想办法。”
秦羽小心地观察着眼前这个比他小得多的九哥,心里开始有点打鼓。
从两军断断续续交火开始,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早就想到了应对之策。
在柳思恩来之前就先发制人地向朝廷递折子诉苦,又抓了些平日里敢与他叫板的乡民,以此来证明先在库里没粮皆因民众闹事,但现在这个柳思恩明显不吃这一套。
“九哥,敢问一下,这是干爹的意思?”
柳思恩徐徐道:“这是我的意思。”
眼见秦羽松了一口气,柳思恩又补充道:“要是干爹,那就不是二十万石能了事儿的了。你我都是做实事的人,我自体谅你的难处。”
秦羽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了,他知道这个老九最受干爹喜爱,是干爹一手带大的,两人的感情深厚非其他人可比。
他为难地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我自去想办法。今儿个你才来,就让我为你接风洗尘。”
他说着掀开窗帘问道“还有多久到?”
轿外的人回道:“回大人,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秦羽早已定下沙洲卫城中最好的酒楼天香楼,备好了一桌珍馐美味。
此酒楼京城也有一间,老板为迎合此处的达官贵人,故意以此命名,专门接待达官贵人。
一顿饭下来,少说就就要花去一十二两白银,这可是普通人家一两年的生计。
柳思恩随秦羽走进楼上包间,见已有几个身着官服的官员在此等候。
他们是五卫的卫长,相当于其他省的知府,是秦羽这个卫首下辖的官员。
他们是接了秦羽的通知,赶来作陪。一见到柳思恩,也都站起身来相迎。
柳思恩平素极不喜欢与人应酬,但他的身份又由不得他躲逍遥。
许多干爹不能出面的事儿都交给他办,所以多年来也练就了一身本事,能够在这种场面应对如流。
推杯换盏间,秦羽和几个卫长已然看出这个柳思恩不是盏省油的灯,心中叫苦不迭。
任凭他们好说歹说,二十万石军需粮草柳思恩始终不松口。
秦羽看柳思恩已经数杯酒下肚,朝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便借口出恭出去了,不一会儿就领了个粉脸朱唇,身材曼妙的年轻女子进来。
8. 第 8 章
年轻女子见了这些大官也不怯场,敛衽行了一礼,兀自倒杯酒,款款落坐在柳思恩的旁边。
“奴家早就听闻督公才貌无双,今日得见,真是开了眼界,曲娘敬督公一杯。”
曲娘仰头喝完酒,拿着酒杯对着他笑意吟吟。
柳思恩含笑看着女子,端酒与她轻碰了下杯子:“惭愧惭愧,要说才貌,姑娘才称得上举世无双。”
两人你来我回地说了会儿,其他人一句句地应和着,气氛回暖起来。
曲娘献艺唱了几支曲子以娱众人,主要是讨柳思恩的好。
她歌喉动人,曲调清丽,有人不由得跟着打起了拍子。
秦羽见柳思恩认真听曲儿,瞧着有戏,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消息灵通,知道柳思恩昔年在宫里跟一个宫女对食,暗暗笑话他裤/裆里没硬货还想当男人。
这次他受到这件事的启发,特意寻了沙洲卫的名妓曲娘来陪柳思恩。
当时他派手下人去找,还未见过真人,这厢一见便后悔了。
这样有才情长得又标致的女人竟然要先被一个太监享用,他心里颇不甘心。
酒足饭饱之后,柳思恩被安排在对门的驿店歇息,大家约定明日再到衙门商议粮草事宜。
王理早就准备好了热水毛巾,柳思恩泡在浴桶里,长发披散在肩膀,双臂搭在桶沿,闭着眼睛等酒劲儿过去。
他年少时酒量不好,几杯米酒便醉了,被干爹批为“没出息”。
当时柳容一个又一个地收干儿子,他怕地位不保,急于获得干爹的认可,为了提高酒量天天都在宅院里小酌几杯。
经年累月下来,他也成了海量之人,能饮下许多酒而神志清醒,却会一连好几天都感觉难受。
“王理,祁将军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书信传来。”
王理在屏风外打盹,听了立刻回禀道:“带了口信过来,让督公无需忧心,若是要粮不利,她带过来的粮草还够用几日。”
柳思恩轻叹了口气,阿姐真是良苦用心,早料到会有此状况。
阿瑞卫边疆之地,本就产粮不易,还受三面夹击,阿姐在此驻守了五年,想必也过得极为辛苦。
关西五卫地处偏远,挨着的也都是一些地质贫瘠的省份,几个守将只得让战士们战时打仗,闲时种粮。
要是一遇到灾年,那便只能吃糠咽菜地等着朝廷接济。
因为路途遥远,常常朝廷的粮还没到,就会有人被饿死。
“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没,没了。”
柳思恩没声了,心想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梁云褚应该没有生事儿。
督公还想知道什么?
王理搜肠刮肚地想,生怕自己遗漏,想来想去就这些了。
柳思恩靠着浴桶,闭目养神,就快要睡着时,闻得外间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凝神一听,暗道不好,是今晚那个曲娘。
他迅速打理好自己撩开帘子出来,见曲娘换了身衣裳,抱了把琴低眉顺眼地坐在椅子上。
“王理,看茶。”
王理上了茶便很有眼力见地躲出去了,留下两人四目相对。
曲娘一袭粉面罗裙,面容娇羞,艳若桃花,见柳思恩看着她,便开口道:
“督公,听说您对琴棋书画都颇有研究,不如小女子为您弹奏一曲?”
柳思恩坐在她对面,不知说什么好。
曲娘说着便拿出琴弹了起来,琴声悠扬悦耳,如潺潺溪水流过心间。
柳思恩许久不曾抚琴,但也听出这姑娘琴艺高超。
一曲毕,柳思恩打算打开天窗说亮话:“姑娘,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个无福之人,现下也没有这个心思。”
曲娘还第一次被这样对待,瞬间涨红了脸。
之前知道要服侍一个太监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要不是那个官兵以家人性命相逼,她也是决意不从的。
一顿饭下来,她已全然改变了想法。
这位督公才貌双全,待人和善,并没有像其他油头粉面的官人那般轻薄于她。
“是曲娘福薄,不能伺候督公,曲娘这就走。”
她说着站起身,柳思恩也过意不去,思虑一番道:
“罢了,此刻门外定有人暗中看守,你现在出去,他们定会怪罪你办事不力。今夜你便在此安歇吧,我去侧房看书。”
“这如何使得!”曲娘未成想这位京城来的太监竟然为她考虑得如此周到,心中感动,立马跪了下来,眼中开始流泪。
柳思恩焦头烂额地不知如何是好,欲扶她起来,却听她哭诉道:
“督公,曲娘有事要报。”
曲娘擦了擦眼中泪水,眼神决绝,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那姓秦的伙同几个卫长,强行兼并百姓民田,现下大批五卫百姓无田可耕,还要月月缴纳他们巧立名目的各种赋税……请督公为我们做主。”
*
山高林密的千幽谷素无人际往来,连军事大图上也未标注出这一地点。
除了长久居住在附近的居民,没有人知道此处竟然有一条羊肠小道。
梁云褚带着一队精兵隐匿在比人还高的蒿草里,时间已经过去五个时辰,除了偶尔拂过山岗的风过声,四处一片静悄悄。
夏日多虫蚁,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闹逃一劫,但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手里紧握着长枪。
只等着敌人来时,将他们剁成肉酱。
梁云褚昨日在战场连斩敌军二十余人,一解心中多日郁郁之气,本想着今日可以再接再厉,却被祁明玉派来这远离战场的山旮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梁云褚打了个手势,一部分士兵便从胸口掏出干粮吃了起来,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又换另一批士兵吃干粮。
“哒……哒哒……哒哒哒……”
梁云褚一向耳聪目明,在所有人意识到之前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拿出望远镜一看,果然一队人马正在朝这边走来。
他立马示意众人噤声。
怪不得敌人总是越打越多,怪不得探子每回上报的人数都不对,原来他们源源不断地从此处运兵。
这里本没有路,鞑靼硬是从这儿走出一条路。
道路狭窄崎岖,只容得下单骑通过,所以千来人的队伍半个时辰才走了一半。
梁云褚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身体中每个嗜血细胞都变得兴奋起来。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到大半的士兵通过前面的关隘后,大吼一声:“放箭!”
顿时,无数的箭矢像雨点般飘然而下,一些鞑靼士兵还没看清敌人的方位就被击落马下。
“冲啊,冲啊!”
一时间,嘶吼声响彻云霄,早就在此恭候的大暻官兵们个个如下山的猛虎,想到被鞑靼军队掳虐杀害的亲人朋友,恨不得生吃了他们。
走在前方的鞑靼士兵反应过来中了埋伏,当即掉头回援,却被把持这关隘出口的几个士兵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利捅落马下,就地处决。
梁云褚又找到了昨日的感觉,长枪的红缨已经被鲜血浸透,坚实精密的金属铠甲上也沾满了血污。
他处理掉周围几个鞑靼士兵后,望向远处的关隘。
“放他们过来!”
守关隘的几个兵立马向山上爬去,其他人亦向山上爬去。
鞑靼士兵们一涌而入,在一片黑魆魆中拿着火把寻找敌人的踪迹,却被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碾过。
惨叫声此起彼伏,梁云褚领着队伍向山下冲去,接着便是又一阵拼杀声在山谷响起。
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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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相接,近身搏斗,鲜血染红了山谷。
两个时辰过去,占尽地利的梁云褚军队全方位获胜,以一百人的小队攻克了千人之众,但梁云褚却受了伤。
一人趁他不备捅穿了他的小腿,他忍着疼痛骑上马,带着队伍回缓祁明玉的大军。
待战事告一段落,满身鲜血的梁云褚在亲兵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进帐篷,见众人围着祁明玉在讨论着什么。
祁明玉见他这副样子,知道事成,没心没肺地笑道:“死不了吧?”
“死不了。”梁云褚问:“你这边怎么样,我还能战。”
祁明玉笑了下:“比你差不了多少,现在你的任务完成了,就不要管我这边的事了。”
说完她转头对一旁的女兵说:“去叫那个谁帮他包扎一下。”
女兵憋着嘴角的笑意,解释般说:“是周大夫。”
祁明玉瞪了她一眼,她这才施施然出去了。
不一会儿便领了个长得斯斯文文,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郎中进来。
他一进来就看向祁明玉,然后拱手施礼:“小可周奕君见过祁将军。”
此处祁明玉官职最大,其他人亦是衔高位重,但他却不向其他人行礼。
按《大暻律》,平民见官应行跪拜之礼,若在朝中有官衔职位,也应行拱手礼。
众人倒不至于在此刻追究这样末端细节之事,只看向祁明玉。
祁明玉道:“免礼,你精通医术,帮梁将军看下伤处吧。”
*
梁云褚忍着痛,看着周奕君替自己包扎。这人不知道是天生就一副马脸,还是对他有意见,从头到尾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明明看着文文弱弱,手上的劲儿还贼大,每绑一圈,梁云褚就得咬着牙齿狠狠瞪他一眼。
后面他不想忍了,大吼道:“你跟我有仇是不是,想痛死我啊你?”
周奕君不说话,继续手里的活。
等一切收拾干净,一个时辰过去了。
临走前,周奕君背着药箱说:“还想要这条腿的话,这几天就别下地,好生养着。”
“你他妈……”
梁云褚欲起身,结果一阵钻心的疼痛感传来,又立马坐了回去。
他话只骂了一半,周奕君已经撩开帐子走出去了。
他何时受过这等闲气,从小到大哪个不对他巴结迎合。
还没等他缓口气,他的亲兵阿科又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
“将军,探子来报。”
看阿科神情不太对,梁云褚斜了他一眼:“说。”
“是,柳公公他……”
“什么柳公公,督公不会叫?”
阿科本想着跟他一个口径总没错,没成想又惹到他,于是赶紧改口:
“督公他是昨日入的城,跟秦羽一起坐了一顶八抬大桥去了天香楼。在那儿饮酒作乐到戌时方才回到驿店歇息。”
梁云褚脸色不太好看,沉声问:“还有呢?”
阿科抬眼看了一眼梁云褚,嗫喏道:“后来……与他们一起吃饭的那个女子进了督公的房门。”
梁云褚两只眼睛射出像刀一样的光芒,怒道:“再后来呢?”
阿科直接跪了下去,哭丧着脸道:“后来那个女子直到天亮才离开。”
梁云褚感觉心中有一团火窜来窜去,咬着牙齿森然道:“他倒是挺会享受。”
阿科哪敢说话,此时进退不得,只得一直跪着,等候发落。
他想起一年前梁将军听闻督公找了个宫女当对食时,也是这样一副神情。
良久,梁云褚终于发话了,此时的语气却十分冷静。
“再去探,有任何情况及时向我禀报。”
“是。”
阿科后退着出了门,到了帐外长舒一口气,转身离去。
9. 第 9 章
翌日,柳思恩早早地到了办事衙门,等了半个时辰不见秦羽等人来,只有一个书办伺候着。
他百无聊赖地起身,仔细观摩起大堂里梨花木漆柜的格子里摆放着的精致瓷器。
正面看着都是一些印有梅兰竹菊的普通样式瓷器,柳思恩看其中一个瓷碗样式甚为可爱,取了出来观摩。
当他看到背后的图案后,脸色陡然凝肃了起来。
紧接着,他一个接一个地转过这些瓷器,见每个瓷器都是一类图案。
他又一一把他们转了回去,恢复原来的样子。
柳思恩一口将茶饮尽,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秦羽竟然在公堂之中摆放印有春宫图的瓷器!
这批瓷器一看便是景德镇的工艺。他们竟专门为秦羽定制了这样一批物件。
秦羽虽地处着偏远之地,过得生活却比京城那些大蠹还要潇洒。
听说他一连娶了十几房太太,整日地寻欢作乐,公务都交给下面的人打理。
除了要接待上级,其他时候基本啥事儿都托给别人。
天子脚下,皇城边上,那些人尚懂得收敛,秦羽怕是想着天高皇帝远,所以才如此胡作非为。
正在这时,边走边戴官帽的秦羽脚步匆匆地进来了。
他见柳思恩端坐喝茶,神情淡淡,不似怪罪,松了口气。
昨晚他见了曲娘后便神思不属,回去之后便着随从找了两个女人逍遥,没成想一时忘情竟然误了时辰,心中惶惶地赶过来。
“九哥,恕我我来迟了。”
柳思恩站了起来,笑着说:“秦卫首,在这公堂之上,请勿再兄弟称。”
秦羽一怔,立马道:“是是是,是我唐突了。”
柳思恩问:“其他人呢?”
正说着,其他人都来了,一个个穿着夏布官服,脚步匆匆,浑身热气腾腾,神色却有些凄愰。
“既然大家都来了,咱们就开始吧。”柳思恩直接坐了下来。
秦羽也跟着坐了下来,“督公,昨天自从听了您的话,我们几个连夜筹集了几批粮草,所以今日才来的迟了。”
“哦,那筹集了多少?”柳思恩含笑养着他,秦羽此刻莫名觉得他脸上的笑容有些渗人,他那清瘦的身影此刻散发出一股慑人的气势。
“两……两万石。这真的是所有的粮了。”
“是啊是啊,实在是刁民可恶!两位将军在外征战,我等何尝不想多筹粮食,可这关西地界民风彪悍,征不上来粮食,我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柳思恩面不改色,“既然粮食的问题解决不了,咱们今天就先聊聊其他事吧。”
“敢问何事?”
“昨日听你说抓了几个刁民,那我们就先拿他们开刀,如何?”
柳思恩貌似征询地望向他们。
几个闹不清楚柳思恩的意图,暗衬军需粮草这一关就算过了?
秦羽道:“使得使得,属下这就叫人提他们上堂问话。”
柳思恩抬手制止:“不急,先把案卷拿来看看。”
案卷……秦羽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禀告督公,当时情况紧急,还未来得及审问。”
“我记得你昨天说已经把他们定了谋反罪。”柳思恩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难道是本督公记岔了?”
秦羽心里一突,心里明白未过堂就把人拘了不合法规,只能再次服软:“是属下记岔了,请督公责罚。”
“罢了,把人带上来吧。”
等待的间隙,几人一时无话,柳思恩闭目养神,手指时不时拨弄几下手里拿着的一串菩提佛珠。
秦羽几人眼神对视一下,秦羽试探着说:“督公,昨夜曲娘伺候得还好?”
“好不好的,我也没那个福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号人,你这是在消遣咱家呢?”
说道咱家,那就是拿腔拿调了。
秦羽知道这个不好往深了说,能对正常男人开的玩笑和说的荤段子,在这些身体残缺的人面前都有可能是忌讳,只得悻悻然说了句:“督公说笑了。”
好在不久犯人就被侍卫们带上堂来。
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全是焉了吧唧的样子,脸上无神,双眼呆滞,被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拖着。
侍卫一松手他们就无力地直直跪了下去,看着说受了大刑的样子。
他们脚上戴着镣铐,手上戴着手枷,这是对犯有重罪的罪犯才会上的刑具。
柳思恩看了一眼他们,说:“卫首,开审吧。”
秦羽点点头,指了个下属当主审官。
主审官坐上上位,一拍惊堂木:
“堂下谢宗保、林进源等人,本官问话你们当如实回答。本月初五,你们为何聚众闹事,拒交税粮。”
其下名为谢宗保的汉子斜睨了堂上一众官员,重重地呸出一口痰,大声道:
“我们早就揭不开锅了,村里的野菜都被挖干净了,还拿什么交粮?”
主审官心里一紧,责怪地看了一眼办差的侍卫,怎么挑了个没被打服的刺头上来。
他瞪着谢宗保道:
“家家户户都有粮交,就你们村的土长不了粮食是吧?我告诉你,你们起水村分得的可是上等良田,若是你们平时好生耕耘,节俭度日,怎么会没粮可交?”
不等谢宗保反驳,主审官继续滔滔不绝:、
“谢宗保我告诉你,本官接到举报,怀疑你们村的人暗通敌国,把粮藏哪儿去了,从实招来。”
谢宗保等人万万想不到突然被安上这么大一顶帽子,瞬间慌了神:“我等世代良民,怎么可能通敌!”
主审官冷哼一声:“良民,太祖务化年间,起水村的人跟鞑靼通婚,这才生了你们这一窝的反民!”
昏昏欲睡的柳思恩此刻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太祖务化年间,各国来贡,异族通婚亦是寻常之事。”
秦羽道:“虽如此说,但如今是战时。这些人中有鞑靼的后代,难保有些人就有歹心。”
柳思恩笑了笑:“卫首这话说得有理。那继续吧。”
主审官见此情况愈发得意:“再者,你们不但不交粮,还聚众闹事,打跑了催粮的官兵。你们说,这等恶劣行径,岂可轻饶?”
谢宗保听到此话有些急了,直起身板说道:“那是因为你们的狗官兵欺辱村里的女人!”
堂下其他犯人也变得神情激动起来。
主审官被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重重地拍下惊堂木:
“少东拉西扯,此节简直就是无中生有。我们的官兵素有铁律,岂容你们在此随意攀诬。”
“你们既如此说,当着督公的面,本官也不得不多问一句,你们有何证据证明我们的官兵□□了你们的女人?”
“你们哪个的女人糟了毒手,现在就站出来!”
堂下的几个汉子面面相觑,霎时之间都愣住了。
他们虽对此事愤怒至极,甚至不惜以命相搏,但要他们在堂上公然承认自己的妻子或者姐妹被人奸污,那是千万个不愿意了。
主审官见此赶紧把事情拉回正轨:
“按时上税乃是国策,你们如此行事就是违抗圣旨。实话告诉你们,这位督公可是御前的人,你们再执迷不悟,到时候祸及你们的妻儿老母,本官也无能为力。”
众人都有意无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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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着这位从京城远道而来的柳督公,只见他冷清高贵,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堂下众犯人内心也感到了一种绝望,几乎欲放弃挣扎,这时忽闻得柳思恩说话了。
“书办,刚刚的内容可都记下来了?”
突然被督公问话的书办赶紧搁了笔,起身答话:“大人,我都记下来了。”
主审官此时脑如闪电,回忆着刚刚问话的内容是否有纰漏,想来无甚错误才放下心。
堂审结束后,几位大人一起审查随堂笔录。
柳思恩走到秦羽跟前拱拱手道:
“卫首大人,本来我不该管此闲事,但此案重大,对他们的量刑恐怕还得经由刑部、大理寺和检察院重新核定。我得誊录一份笔录,才能向皇上明白回话。”
眼看柳思恩还要把这事儿捅到天上去,秦羽心中快要骂娘,脸上却笑意盎然地道:
“那是那是,但督公你看,近年来灾害频发,战事不断,皇上每天案牍劳神,这等小事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得替皇上分忧啊。”
他说着便从袖口拿出一个红木盒子搁在桌上,朝着柳思恩的方向打开。
里面赫然是一沓银票。
柳思恩看了他一眼,把红木盒子里的银票拿出来看了下:全是京城运来钱庄见票即兑的一等银票。
秦羽早知道柳思恩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早就备好了这份厚礼以备不时之需。
他内心虽然十分不愿,面上还是大大方方地拿出来了。
柳思恩看着银票笑了,随手揣进袖口,和颜说道:
“还是老十九知我在京中度日艰难,有了这一项,曲娘也不必跟着我整日风餐露宿了。”
秦羽心里一惊,脸上却一派笑意:“督公要带曲娘回京?”
“人家既不嫌弃我,加上又是老兄你做得媒,我自然要带她走。”
“只是近日诸事繁忙,还望十九你帮我照料一二。若是她被谁欺负了去,我可要心疼死了。”
这是什么世道,一个太监竟然也想着三妻四妾起来,秦羽心中不啻极了。
他本来想着把柳思恩这座瘟神请走后独霸曲娘,如今这个计划又泡了汤。
眼见柳思恩望着他,秦羽忙说:“那是自然,九哥您放心,在我地界上,没人动得了您的人。”
柳思恩笑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天色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歇了吧。”
事后,柳思恩谢绝了秦羽等人的宴请,回到驿馆。
王理已经备好清粥小菜在房间里等着,见柳思恩脸上没什么不虞的神色,打趣一般地问了句:
“督公,那几人的罪行可判了?”
柳思恩不答反问:“你吃了吗?”
“没,没有呢,奴才不饿。”
“坐下一起吃点儿吧。”柳思恩提起筷箸夹了一块此地出名的跳水泡萝卜。
王理扭扭捏捏地坐下来,自己盛了半碗粥,低头不敢夹菜。
“那几人关进了大牢,秋后处决。”
“他们真是反贼?”王理长大了嘴巴,“看着……也不像啊。”
柳思恩看了他一眼,他立马道:“奴才失言。”说完就要自己抽自己嘴巴子。
柳思恩也不制止他,看他自己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才说:
“是该掌嘴……你要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以后我另外给寻个差事。”
王理眼睛红了,撇撇嘴,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掌嘴,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柳思恩。
柳思恩压低自己的声音道:“隔墙有耳这句话听过吗?”
王理听此看了眼窗外,一个黑影闪过,神情瞬间整肃了起来。
10. 第 10 章
柳思恩叹口气继续说:“明天我要赶去浙江一趟。若我命你为解运官,今天就动身运送秦羽给的那两万石粮草,你能完成任务吗?”
王理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委以重任,刚要感激涕零,又想到窗外的人,几乎用唇语信誓旦旦道:
“粮在我在,粮无我无!”
柳思恩看他那副认真的样子淡淡笑了,几天以来紧缩的眉头终得片刻舒展,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说:
“现在那人已经走了。你要记住,除了运粮的事儿,其他人问话你一概不知。一会儿我手书一封,你亲自送道祁明玉将军手上。”
王理稀里哗啦喝完最后一口粥,起身行礼:
“奴才一定赶在明日辰时送到,只是督公,您一个人赶去浙江没人照顾您,要不您还是等我回来跟你一起吧?”
“来不及了,关西五卫的民脂民膏都被他们搜刮干净,随时可能掀起内讧。到时候祁将军腹背受敌,又无粮草,后果不堪设想。”
王理愣愣地说:“有这么严重……”
柳思恩不再多说,解下自己的腰牌递给王理:“快去快回。”
“若他们为难我,我该如何?”王理难得地谨慎起来。
柳思恩望向天际,回道:“这次我没有追究他们的罪,他们必不会为难你。”
王理领命而去,柳思恩走向窗边,看见王理跨上马,姿态潇洒,鞭子一抽,马儿便奔了出去。
如果不是当了太监,王理应该也能参军或者考个秀才吧。
其实平心而论,王理并不笨,武艺不差,还通文墨,不然他也不会一直用这个人。
柳思恩回到案前,提笔欲书,却想起昨日探子来报,梁云褚的腿被刺穿,卧床不起。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罢了,会有人医治好他的。
柳思恩开始下笔给祁明玉写信,短短几行端方小楷禀明了此行始末,又提及自己即将远赴浙江云云。
他待笔墨晾干后将信装进信封,正要封口,门口突然响起几声敲门声。
柳思恩立马将信件压在一沓宣纸下面,起身踱至门前,开门一看,顿时愣住了。
门外是本应该大营养伤的梁云褚。
此时的梁云褚拄着一副临时制成的拐杖,小腿处裹着一层层白布,神情不虞,好不狼狈。
柳思恩微一挑眉,说了句“是你。”便侧身让他进来。
梁云褚一瘸一拐地进来了,整个屋子一览无遗,只有柳思恩一个人。
柳思恩拿起桌上的瓷杯给他滗了杯茶:“这么远赶过来,有何指教?”
梁云褚端起茶杯呷了口,冷笑道:“这是今年新进的密云龙吧?祁将军让你督办粮草,你却在此逍遥快活。”
柳思恩听此又给自己滗了杯,端起细品一口,不由得笑了。
这密云龙是原是贡品,每年只得六七斤,全部都要贡给皇上。
这茶对天气时节和煮茶手艺都有严格的要求,传言这密云龙入口甘甜,滋味绵长,只要喝上一杯,死了也值。
因此,各地下级官员为讨好上级官员,都暗中用这等皇家专用的茶叶招待,以示诚意。
然而,当今这世上,喝过密云龙的人中,除了皇帝那一家子,其他人是用手指也数得过来,柳思恩就是其中之一。
每年皇上新得了密云龙,总会分两斤给干爹,干爹疼他,这两斤多数进了他的嘴。
问题是,每年只得六七斤的茶叶,怎么又成了仿佛谁都能喝的上的茶?
不外乎是因为喝过的人少,精明的茶商为卖高价,用了另外一种茶叶谎称是密云龙,吹得神乎其神。
后来以讹传讹,这种茶的味道竟被人说成是密云龙。
梁云褚见他笑得意味不明,茶杯一放,扔下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便起身要走。
柳思恩忙道:“怎么刚来就要走?不是要问粮草吗,坐下慢慢说。”
梁云褚复又坐下,没好气地说:“谅你也要不到粮,秦羽那人我又不是没打过交道,比狐狸还狡猾。”
柳思恩边饮茶边道:“哦,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哦”字拖得有些长,梁云褚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只顺着刚刚的思路继续:
“我带了一队人马过来,他若不交粮,我直接拆了他的府邸。”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祁将军的意思?”柳思恩波澜不惊,“你带了多少人马就敢拆秦羽的府邸。”
“就一百个人,对付秦羽,足够了。”
柳思恩说:“光臬司衙门就不止一百人,即便你将秦羽绑了,你也拿不到粮。把他逼急了,他一撂挑子,五卫届时立马会陷入混乱之中。”
“他不敢。”
梁云褚的语气颇为笃定,柳思恩奇问:“为何?”
梁云褚森然道:“他的妻儿已经被我控制。”
柳思恩神色一动,暗道不好,王理这厢刚去要粮,怕是要碰一鼻子灰,于是他不容置否地说:
“你必须把他妻儿放了,先在就放!”
梁云褚睨了柳思恩一眼:“不放。”
“梁云褚!”
见柳思恩正色起来,梁云褚愈发耍起了无赖,横竖是不买账,一杯接一杯的饮茶。
“你当初把祁明玉叫来夺了我的权,就该想到也会有求我的一日。”
柳思恩气急:“你要是误了我的事儿,误了祁将军的事儿,你爹的百世英明也保不了你!”
梁云褚不怀好意地笑道:“说着说着话呢,你怎么就急眼了?”
柳思恩皱眉:“此事非同儿戏,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你知道我这个人,最烦别人威胁我了。”梁云褚把脊背往椅背上一靠,笑得像个地痞流氓:“好好说话,兴许我能考虑一下你的建议。”
柳思恩白皙的脸颊上涌上一股因生气而泛出的红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小时候梁云褚就是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孩子王,扯言官胡子向武官寻衅都是常事。
当时他爹是保卫一方的大将,他姐姐是皇上的爱妃,他外甥是皇上最喜爱的皇子,每次捣乱之后都有人收拾烂摊子,由此养成了这样放荡不羁的性格。
柳思恩跟他不一样,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宫里的奴才,事事妥帖,谨小慎微。
虽然自己的干爹是权势滔天的大珰,也从未行过逾矩之事。
唯一做过让众人大跌眼镜的事情便是跟梁云褚成为了好朋友。
“你还想让我怎么好好说话?”柳思恩觉得自己多年的修养就快要在他面前破功。
“秦羽已经答应了给我两万石粮食,这也够大军吃个六七天了。”
“后面的短缺我们可以慢慢筹谋,你这样一来就把事儿做绝,万事都没了转圜的余地。”
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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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褚露出一个似乎恍然大悟的神情,但问出了一个无关的问题:“那你去浙江做什么?”
柳思恩知道刚刚他在窗外都听到了,于是说:“当然是去筹粮食!”
梁云褚继续问:“你拿什么筹?”
柳思恩回呛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梁云褚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拿你自己?”
两人都知道,当今中宫太子李琦玉才得了旨要巡抚浙江。
梁云褚一向与李琦玉不睦,两人年纪相仿且身份贵重,行事却大相径庭,梁云褚浮躁嚣张,李琦玉成熟稳重。
唯有一点相同,都是柳思恩的朋友。
两人但凡相遇,总有幺蛾子。
柳思恩居中调停亦是左支右拙,直到两年前梁云褚跟着老将军出征,这种情况才告一段落。
两人之所以有龃龉,大多是因为梁云褚挑起的争端,他不愿柳思恩去见李琦玉。
柳思恩听此拍案起身,冷声道:“既然你不愿听我的,那恕我不再奉陪了。”
柳思恩说完拂袖离去,想开门离开。
转念一想,这是他的房间,该离开的人不是他,应该是梁云褚。
管不得这么多了,柳思恩怕再多跟他呛一句,两人会吵起来。
他刚打开门,门外听墙根的王理就摔了下来,疼得“哎哟”一声。
柳思恩怔了怔:“你这是做什么?”
“奴才,奴才有事禀告。”
王理还未见过督公与人起这么大的争执,在门外正听得起劲儿,哪料督公竟然说走就走了,害他来不及躲开,被逮了个正着儿。
柳思恩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常的从容:“秦羽不肯给粮是吧?我先在去找他。”
王理看了一眼稳坐钓鱼台一般的梁云褚,急忙道:“督公,粮食已经交接给我了,奴才这是来归还您的腰牌。”
王理说着递上腰牌。
柳思恩哑然,看看王理又看看梁云褚,似乎明白了什么,接过腰牌说:
“那你便快些去吧,完事便来浙江寻我。”
王理欣然领命而去,柳思恩慢吞吞关了门,心里头有些懊恼自己竟然被梁云褚套了话。
梁云褚根本没有绑架秦羽的妻儿。
“这样愚弄我好玩儿吗?”
梁云褚耸耸肩,口气莫名有些伤感地道:“果然时移世易,现在连我跟你开个玩笑你都看不出来了。”
柳思恩恨恨道:“哪个正经人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梁云褚语气有些怨怼,柳思恩不想再跟他掰扯,只是懊恼自己竟然随便听信他一两句话就乱了方寸。
怪不得老祖宗总说他沉不住气,这样何以成大事?
柳思恩兀自跟自己生气,没注意到梁云褚正在翻看书案上的卷宗,找出了他刚刚写的那封信。
“写给谁的?”
柳思恩马着脸走过去抢过信,没好气道:“反正不是写给你的。”
柳思恩这才想起信还没给王理,赶紧追下楼去,见王理正在套马,把信给他后又细细交代一番才上楼。
上楼便看见梁云褚杵着个拐杖在他这间上房东翻西看,不乐意了:“你还当真是不客气。”
梁云褚也不恼,只当没听到,拿起一样东西便问:“这方镇纸是我送你那个?”
11. 第 11 章
柳思恩木然说:“不是。”
梁云褚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神情,他拿起那枚有些掉色的镀金镇纸打量起来:
“督公,你听说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句话吗?”
“我只听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两人四目相对,竟然都不由得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
气氛变得缓和了一些,多日的龃龉和猜疑在这一刻都被抛诸脑后,像是回到了最初相遇的时候。
那年中秋,阖宫宴饮,八岁的梁云褚和祁淮早早地下了桌,在御花园里疯跑。
两个半大孩子撒完欢还跑到司礼监的值房里去,逮到一个躲在值房里看书的小太监。
梁云褚一把把他手里的书抢了,拿来一看是棋谱,倨傲地说:“好你个滑头的太监,不去殿前服侍,跑这儿来偷懒了。”
小太监起身抢棋谱,梁云褚把棋谱举得高高的,耀武扬威道:“你要是能下赢我,我就还给你。”
宫里的宫女太监都知道梁云褚是个小霸王,不敢惹他,这个小太监却胆子很大:
“我才不要跟你下棋,你这个没教养的家伙。”
小太监说完把棋谱抢了去,梁云褚气得跳脚,抓着他的衣服不让走。
小太监也不是好相与的,占着身高优势,一把把人推倒在地。
梁云褚摔了个屁股墩不服气,起身就要跟他打。
两人撕扯起来,拳打脚踢。
祁淮怕引来大人,劝着梁云褚离开了,但几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这个小太监便是十二岁的柳思恩,他早听闻梁云褚嚣张跋扈,可一点也不怕。
因为他的干爹是柳容,谁见了都得行礼的柳容。
思及往事,柳思恩神情放松了些。梁云褚似乎也想起这事,说:“煜安也在浙江。”
祁淮,字煜安,是祁明玉的亲弟弟。
柳思恩说:“我就是去找他。”
梁云褚点点头,这一点其实是如他所料。
祁淮如今是浙直总督,浙江历来是赋税重地,他能帮忙的话一切都好办。
他还是觉得有些事情必须引起柳思恩的重视,李琦玉在浙江这事儿让他无法放心。
接着他又郑重其事地说:“如果遇见李琦玉,不管他开出什么条件,都不要答应他。”
柳思恩轻嗤道:“你该叫他殿下!还有我自己知道该如何行事。”
梁云褚不说话了,表情看着不太高兴。
柳思恩转移话题,轻笑道:“哦,对了。梁将军哪天得空,你来我府上,我给你沏一杯真正的密云龙。”
听了这话,梁云褚立马意识到自己以往喝过的密云龙都是赝品,也理解了刚刚柳思恩那意味不明的笑容。
柳思恩是御前的人,他一定是喝过真正的密云龙。
本来他该愤怒该奚落柳思恩整日不思进取,只知道这些无用的玩儿意。
可是他这时却没有这种情绪,只是愣了下,然后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柳思恩抬头看梁云褚,发现对方也在看他,视线一碰他便不自在地转开了脸,有些犹豫地说:
“这些天一直也没机会跟你聊聊,有件事儿,我一直想问你。”
“正好我也有很多事儿要问你!”
梁云褚转身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大有要畅谈一番的意思。
柳思恩正要开口,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柳思恩以为是王理折返,打开门看到来人后脸色立马就变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起身站在他身后神色莫名的梁云褚,把人让了进来。
来人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发髻梳得高高的,眉眼极是英挺,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人。
女子看见柳思恩显得格外激动,“督公,飞儿来迟了。”说着便跪了下去,
这女子便是柳思恩昔日的对食宫女林飞儿。
柳思恩忙把人扶起来:“你怎么来了?祁将军那边可还好。”
林飞儿也是不拘小节之人,略朝一旁的梁云褚点点头便开始答柳思恩的话:
“将军那边一切都好,兵分五路卡住了鞑靼的脖子。只不过鞑靼要是一直拖着,我们怕是耗不起。”
“这个我明白,我此番就是要去浙江督办军粮。”
林飞儿将包袱取下:“督公,军中无事时,替你制了两身衣裳,若你不嫌就收下方便换洗。”
柳思恩接过包袱笑道:“你原来是针工局的,手艺差不了。”
梁云褚本来还好奇这个林飞儿是何许人,一听她竟然还为柳思恩做衣裳,便猜到这人原是柳思恩的对食宫女。
一个宫女跟了柳思恩后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祁明玉身边的校卫,真是可叹。
要知道祁明玉的选拔标准之严格,百中不能选一。
梁云褚心下腻味,他最厌恶官场中的裙带关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儿在他的队伍里绝对不可能发生。
林飞儿特意赶过来看柳思恩,没想到梁云褚也在,一时很多话都不方便说了,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柳思恩以为她这次来是祁明玉催他赶紧募集粮食,又加了句:“我今晚就出发去浙江。”
林飞儿是心思细腻的人,看出柳思恩神情疲惫,关切地说:
“何必那么着急,我看你比我们上次见面瘦了一圈。诸事繁杂,督公当好生保重才是。”
梁云褚听此心里不是滋味儿,他何尝不知道柳思恩瘦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与柳思恩已经分属不同阵营,他不应该再像以前那般关心柳思恩。
柳思恩已经不是那个他从小仰慕甚至心怀觊觎的心上人了。
他变得世俗、庸碌甚至昏聩。
他帮着他干爹结党营私,广收贿赂,甚至间接造成了阿爹的死亡。
此刻他才心有余悸,就在刚刚,他还想跟柳思恩促膝长谈,重修旧好,真是魔障了。
梁云褚猝然起身,拿起一旁的拐杖:“两位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了。”
柳思恩看他又不高兴的样子,便送他到了楼下。
柳思恩见两个亲兵把他扶上了马才往回走,正好遇上辞别的林飞儿。
“督公,此行千万保重,我还得赶回大营,不能久留了。”
“也好,天色不早了。”
林飞儿轻声笑了笑:“本来还想多跟你聊聊,但想来也是一些闲话,还是就此别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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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恩点点头道:“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你也多保重。”
看着林飞儿驰马离去的飒爽英姿,柳思恩回想起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林飞儿还是个唯唯诺诺的小宫女。
那天,柳思恩从内书堂出来,干爹便派了差事,让他去针工局拿为皇上赶制的秋衣。
哪料一进去就看了场热闹,几个平时慈眉善目的嬷嬷正疾言厉色地对着一个小宫□□打脚踢。
柳思恩是柳容的干儿子,在众多奴才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众人见他来了都巴巴地过来跟他搭话。
一番盘问才知道这个宫女偷拿了自己织的布匹出去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次被盯梢逮了现行。
柳思恩走进一看,这个宫女满身满手都是血,脸也高高肿起来,不知捱了多少耳光和毒打。
柳思恩是知道宫里那些磋磨人的手段的,顿起了怜惜之心。一向不爱管闲事的他把宫女拉了起来,问她为何要这样做。
宫女哭得不成样子,言明是家中老母骤然病倒无钱医治才出此下策。
柳思恩给了她一些银钱,警告她勿要再起歹念。
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一天柳思恩正要出去办差,这个宫女衣衫不整地跪倒在他面前,啜泣着说:“公公救我。”
柳思恩把她带到值房一问才知道她被针工局的掌司太监李宏看上了。
李宏四十多岁,都可以做她爹了,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强行猥亵她。
她是拼了命的挣扎才逃了出来。
虽然逃了出来,得罪了掌司,以后也没好日子过了。
况且李宏对她贼心不死的话,她迟早落入李宏的虎口。
柳思恩亦是为难,李宏官职虽然不及干爹,但却很得皇后宠幸,干爹也轻易不会为了这种事出面。
要他扔下不管,他也实在难以办到。
“你先回去,下次若他再行不轨,你便说你已经跟了我。”
宫女呆了,接着又是磕头又是谢恩。
后来,这个宫女果然用此借口多次挡住了李宏。
打狗还要看主人,柳思恩是柳容的干儿子,李宏当然不敢得罪。
宫里也流言四起,柳容还专门叫了柳思恩问话,知晓缘由后,老练的柳容说:
“这日久天长的,李宏早晚发现你两是假的。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要是真为她考虑,将她送出宫去吧。”
柳思恩立马想到祁明玉,当即叫来这个宫女,问她是否能吃得了军营那份苦楚。
宫女欣然接受,当晚就拿了柳思恩的名刺赶往阿瑞卫。
这个宫女自然就是林飞儿。
阿姐是会调教人的,不过才一年多,林飞儿就成了如此利落干练的校卫。
夜色茫茫中,柳思恩仔细替马儿梳理着鬓毛,孤寂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
接下来又是几日的奔波,这次只有自己一人,和这匹‘小六’。
从关西到浙江,路途遥远,途径几省,还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
柳思恩苦笑地对马儿道:“小六,等到了浙江,我让煜安给你吃最好的马料。”
随着一声马儿的嘶鸣声,柳思恩又上路了。
12. 第 12 章
柳思恩离去六日后,沙州卫大营
梁云褚总算等到大军回营,杵着拐杖踮着脚,一瘸一拐地找到正在对手下发号施令的祁明玉,一脸不悦。
祁明玉见来人是他,随即屏退众人,揶揄地说:“梁将军有何见教?”
“现在前线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你要把我晾到什么时候?”
这些天梁云褚因为腿伤被祁明玉安排待在营地养伤,一应战事,皆不知晓。
就连他一手带出来的百人队,也被派走不知去向。
祁明玉听得出他语气中的不耐,乜斜他一眼,笑说:“现在这儿是我话事,你再多话,我就安排你回京丁忧去。”
梁云褚内心窝火极了,又不敢对祁明玉发脾气,闷闷道:“我只问一样,军粮什么时候才能到。”
“着什么急?”祁明玉抱臂伫立,勾起唇角问:“瑾忱,你是想问军粮什么时候到,还是南瑜什么时候到?”
梁云褚怒道:“我为何要问他?他到不到有什么要紧!这么多人等着吃饭,还有两个月才秋收,万一……”
“没有万一。”祁明玉打断道:“即便南瑜要不来粮食,我也已经给朝廷递了帖子,按例这个月也应该送粮来了。”
梁云褚道:“朝廷的粮什么时候准时过?”
祁明玉不跟他掰扯,正色道:
“好了,这些事情我来操心。你安心把腿养好,鞑靼现在跟瓦剌已经合军,我还指着你赶紧好起来替我分忧。”
梁云褚看祁明玉眼中布满血丝,疲态毕露,一副几天没睡过觉的样子,心里也有些触动。
他强压下心中不满,应了声就转身出去,想让她有时间休息。
结果他刚出去就碰上周奕君。
他见周奕君也不让人通报一声,提着药箱子急匆匆就径直往帐里走。
梁云褚冷道:“你着急忙慌干啥呢?当这儿是你家呢?”
这时帐内传来祁明玉的声音,“周大夫吗?请进来吧。”
周奕君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梁云褚,接着便头也不回地撩开帐门进去了。
周奕君进去后看见一身戎装的祁明玉正双手撑着大案,低头对着沙盘思索。
祁明玉见他来了不由得笑了下,说道:“久等了,刚刚两位将军争执不下,瑾忱又来找我,耽搁了些时间。”。
周奕君行过礼直言道:“我知道将军贵人事忙,只是再忙也要顾惜身体,让我替将军把脉吧。”
两人在一旁的小茶几面对面坐定,祁明玉伸手搭在脉枕上。
周奕君也伸出手,隔着一层纱布帕子将四指置于她的脉门,凝神号脉。
周奕君为祁明玉号脉多次,两人对这个程序都非常熟悉,配合默契。
祁明玉本来侧着身子,这次却转头看向为自己号脉的周奕君。
周奕君号脉时习惯闭目凝神,只见他面容清朗,器宇轩昂,书生气中带着一种常人不及的坚毅神情。
那年时节不好,阿瑞卫先是大旱,紧接着又是洪灾,死了很多人。
等洪涝过去又是瘟疫,军中将士成片成片地病倒,祁明玉束手无策之际这个白面书生一样的周奕君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献上一剂药方。
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祁明玉让人试了药。
没成想这药方竟有奇效,不到一月瘟疫既除,后来周奕君便留在了军营
周奕君突然睁开眼,祁明玉来不及收回视线,两人的眼神便碰了个正着。
祁明玉收回手,掩饰般轻咳一声问:“周大夫,如何?”
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温热的触感,周奕君也缓缓收回了手,沉静地说:
“心火旺盛,肝郁气滞,营气不和,敢问将军,最近是否经血不调,喜热畏寒还伴有腹痛绵绵?”
饶是祁明玉这等大暻女中豪杰,面对这个问题还是变得有些羞赧起来。
他硬着头皮说:“确有此症状,周大夫可有良方?”
周奕君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边收拾东西边说:“有一良方,就怕将军不肯用。”
见祁明玉疑惑地望着他,周奕君抿着的嘴唇弯了下:“把你的将军之位让与他人,卸了这幅担子,觅一良人……”
“周大夫竟也这般爱说笑。”
要是其他人这样说话,早就被她轰出去了,可是她知道周奕君素来不是那般庸俗之人。
周奕君收敛神色道:“敢问将军芳龄。”
祁明玉道:“我今年二十九,怎么?”
“将军还打算在军中待多久?”
这个问题祁明玉没细想过,只说:“到外贼还我国土的那天。鞑靼和瓦剌如今占着的地盘原是我大暻的。”
周奕君重又背起药箱,深深看了祁明玉一眼:“好,那就到那一天。我先去为将军配药,将军一定要记得按时服药。”
看着周奕君欲离去,祁明玉突然叫住了他:
“周大夫,你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级。以你的医术,我上个折子你便可以进太医院,你可想去?”
周奕君转身看向她:“你想我走?”
祁明玉轻笑道:“对,你应该远离这种地方,才能潜心医学。太医院有许多名医,亦有医学典籍无数,你的家人一定也希望你能有一番作为。”
“我会走的,但不是现在。”
*
话说梁云褚回到帐中,便招来军医为他看腿伤,只想早日好起来。
军医名为张炳雄,正是那日拒诊柳思恩的人。
张炳雄看梁云褚脸色不佳,揣摩着他的心思,一边给梁云褚包扎一边说:
“那些个阉人都走了,将军你就放宽心,以后再没人能碍将军的事儿。”
那日梁云褚当众拒旨,不给柳思恩留脸面的场景,他还历历在目,心中啧啧称奇。
梁云褚愁眉不展地望着帐顶,心烦意乱地骂了句:“你懂个球。”
张炳雄嘿嘿一笑,手不闲着,嘴也不闲着,邀功似地说:
“那些阉狗在别处能人五人六,到了咱们这儿,还不都得乖乖听话,不然有他们好受的。”
梁云褚嘴里叼着不知道从哪薅来的一直狗尾巴草,饶有兴致地问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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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说说看,怎么让他们不好受?”
张炳雄道:“任他再有权有势,人食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个生病的时候?那个金尊玉贵的柳公公,病了不也要求医,这不就求到卑职这儿来了。”
“他病了?”
张炳雄没有注意到梁云褚陡然变化的脸色,继续绘声绘色道:
“那可不,病得下不了床,让那个叫王理的小太监来请我,我当时忙着呢,哪有空管他?”
“再说,就是不忙,我也不会替阉人瞧病。”
梁云褚冷笑一声:“那后来呢?”
张炳雄觉得梁云褚的神情不太对劲,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老实说:
“我打了招呼,让其他人都不给瞧病。后来好像那个小太监去了城里抓药,半夜才回来。”
梁云褚猝然起身,随手将搁在一旁的长剑取出,直直地抵在了张炳雄的脖子上,语气森冷道:
“都说医者父母心,你倒好,为了博名声,竟起了这伤天害命的歹毒心思。”
本想拍马屁的张炳雄一下拍到了马腿上,他立马双膝跪地,冷汗涔涔而下,急忙找补道:
“将军息怒,我看过督公的脸色,不过是寻常的伤风感冒。就是不吃药,拖上个七八天也能痊愈。我并非要取他性命啊。”
梁云褚显然余怒未消,嘴里喃喃道:
“七八天……好你个没心肝的,就罚你八个月俸禄长长记性。以后少拿这种事来奉承我,我不吃这一套!”
眼看着脖子上的剑放了下去,张炳雄再不敢多说什么,连连答‘是’,擦着汗,躬着稍许发福的身子退了出来。
张炳雄走后,梁云褚心绪更加烦乱,他这才回忆起之前数次见柳思恩,他的神色都不太好,原来是病了。
手下的人都看他脸色办事儿,所以追根究底,还是他让柳思恩遭了罪。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他是看不惯柳思恩,但不是想以这种方式报复他,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卑鄙小人。
张炳雄被骂走后不久,周奕君就提着药箱进来了。
梁云褚心情不好不想招呼他,他就不言不语地去看梁云褚的腿。
他一层层撤掉张炳雄包扎好的纱布,从药箱里拿出一副新鲜的贴剂,味道很是难闻。
梁云褚捂着鼻子问:“这什么玩意儿?”
周奕君头也不抬:“能让你快点好起来的玩意儿。”
梁云褚本来很嫌弃,一听能让自己快点好起来,再臭也能忍了,兴冲冲道:“那你快点儿。”
周奕君这次倒是行事谨慎,没让梁云褚痛的太厉害。
他处理好后又留了几剂药贴,嘱咐梁云褚让军医给他每日敷上。
周奕君背着药箱,牵了一匹马,往辕门走去,一路目不斜视,巡逻的军士们也都不管他。
周奕君在军中本来就是个特别的人。
在阿瑞卫时,祁将军就放了话出来:周大夫可来去自如,自由行动。
所以哨卫们看见他一人一骑出营时,都没有阻拦他,任凭他孤寂清傲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13. 第 13 章
柳思恩甫一到浙江,就受到郊迎,李琦玉和祁淮两人一副翘首以盼多时的样子,拉着他不停叙话。
闲话絮完,柳思恩直接进入正题:“煜安,阿姐那边缺粮,你得想想办法。”
祁淮听了这话心里惆怅了起来,祁明玉是他亲姐,他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但要他给粮,他又实在拿不出来。
年初祁淮擢升浙直总督,全家人欢欣鼓舞,恭贺拜谒者不计其数,门槛都快要被踏破。
等到了任上,他才知道这个职位是看着风光,内里是一堆烂摊子。
前任总督赵察因贪墨下了狱,留下杂七杂八的债务无数。
前人作祸,后人受过。
下面的人拉帮结派的排挤他不说,主要还是库里没钱。
祁淮来此之后本想大刀阔斧地革旧出新,哪成想上任半年皆在拆西墙补东墙,费尽心机地支撑着整个浙江的运转。
眼看这个月的发俸之日又快到了,他还没想到办法呢,柳思恩又来找他要粮。
祁淮开口问:“南瑜,你给我个准数,到底缺多少?”
柳思恩伸出五只手指,祁淮和李琦玉看了皆是一惊。
五十万石粮草。
就现在这外忧内患的局面,不说浙江,再加上云贵两广诸省也凑不出五十石粮草。
柳思恩见两人如此神色,了然地笑了下:“是五万石。想必这不会让你们太为难。”
李琦玉问:“这么多人,五万石粮草够用几时?”
“半个月总还是够的。”
“就半个月,你这一来一回就快半个月了,半个月之后又怎么办呢?”
柳思恩苦笑:“半个月的时间,足够我又在其他地方筹到粮食了。”
李琦玉笑道:“这样东拼西凑,始终不是个办法。”
“那太子认为如何是好?”柳思恩起身踱步,“离秋收不到两月,各处粮仓尽数告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李琦玉见柳思恩忧虑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也不在意他的态度问题,安慰道:
“南瑜,你先别急,既然你来了此处,我们不会让你空着手回去。”
一直沉默着的祁淮开口了:
“南瑜,我知道五万之数远远不够,但实不相瞒,即便五万石,我现在也拿不出来。”
整个屋子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祁淮提袖起身,反剪着双手来回踱步:“自我来到此处,可以说没睡过一天好觉。”
“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算是深刻的领教了。”
“你们打量着我当了这封疆大吏有多风光,实际上是两边为难。”
“前任总督赵察将税征到了五年之后,现在我即便免征了多项赋税,南边扔有些村庄十室九空,皆是为了逃税。”
“今年各处都有旱情,浙江也不例外,虽说秋收之期将近,但我估计收成不会好。”
“怕到了最后,君恩民心两失,我也要步赵察的后尘。”
“你们也不要嫌我倒苦水,这些话我也就能对你们说说。”
柳思恩早料到事情不会那么容易,所以才亲自来要粮,没想到情况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心下骇然。
如果浙江都成了这样子,那大暻其他地方又是何等惨状?
他给了祁淮一个安慰的眼神,眼见这个从前光风霁月的男人才半年不见就像是老了几岁,心中也有些惋惜。
“煜安,那你也给我个准数,最多能给多少?”
祁淮收敛神思,心里略一盘算说:“最多两万石,这我还得三日后才能凑齐。”
柳思恩拍拍他的肩膀:“难为你了。”
李琦玉也起身说:“南瑜,我也想想办法,你再盘桓几日,等我消息。”
“不了,我要回一趟京城。”柳思恩拱手一揖,“殿下,煜安,我就先行一步,待来日咱们再把酒言欢。”
李琦玉急道:“才来半日就要走,我不许。”
柳思恩愣了下,祁淮则说:
“南瑜,休息一夜吧,我看你清减了不少,回到京城柳公公看你这副样子该要心疼了。”
最终柳思恩决定明日再启程,祁淮安排了两个丫鬟过来服侍。
柳思恩沐浴后便独自待在内室,捧了本杂书打发时间。
昏昏欲睡之际,却听到几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他心里大概猜到来人是谁,正在犹豫是否要装睡之际,外面就传来太子殿下李琦玉的声音。
“南瑜,睡了吗?”
柳思恩放下书,起身开门,见李琦玉捧着个红木盒子站在门外,脸颊上红红的,应该是走得太急。
“殿下,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这是我刚来浙江时下面的人进献的老山参,我看你气色不太好,要补一补。”
柳思恩没接盒子,而是侧身让他进来后关上房门。
“殿下,恕我直言,您实在不该收下这东西。”
常人自然不敢这样对太子说话,而柳思恩却没有这层顾忌。
“今日听煜安一席话,便可知浙江此地的贪墨受贿之风很严重,一不小心便会搅入纷争。殿下将来继承大统,便会受到这些人的掣肘。”
李琦玉听完不怒反笑,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拉着柳思恩的衣袖便说:
“南瑜,还是你对我好,为我想得这样周全。”
“不过你放心,送东西的人是我安插在此地的心腹,绝对不会对我不利。”
柳思恩看他长得已然比自己还高,竟还像小时候那样牵着自己的袖子,淡淡笑着说:
“好吧,正好我此次进京还没来得及给干爹置办礼物,便拿来借花献佛了。”
李琦玉这才喜笑颜开,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的袖子,正色道:
“南瑜,置办军粮这事儿不好办,我看你就别淌这趟浑水了。”
柳思恩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已经答应祁将军会为她筹到二十万石粮食。”
李琦玉知道柳思恩有些时候是个固执的人,只说:“罢了,南瑜,十天之内我能给你三万石。”
柳思恩双眼放光,好奇地问:“三万石?你如何能给这么多?”
李琦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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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太子多少年了?三万石粮草,不难。”
“算来已经十年了,”柳思恩微微一笑,“当初还是个小不点呢,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若不是南瑜你的庇护,恐怕我就长不了这么大。”李琦玉说话间神色几变,想起了往事。
他从小不受父皇喜爱,只因是皇后嫡出长子才被立为太子。
后来锦妃入宫,不到两年便生下二皇子李琦瀛,因长得跟父皇极为相像而备受宠爱。
后来皇后母家失势,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就开始看不惯这个备受冷落的太子,竟在他的饮食里下了慢性药。
好在略通医理的柳思恩及时发现,欲设局引出投毒之人时,那下毒的丫鬟却服毒自尽,自此线索全断。
柳思恩安慰道:“都过去了,殿下韬光养晦多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是您施展抱负的时候了。”
李琦玉换回了温和的神色,换了个话题:“梁云褚是个不好相与的,他可有为难你?”
柳思恩端起几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他已经被祁将军收了兵符,如今又受了伤,哪能为难我。”
李琦玉若有所思地说:
“这样便好。你此去我日夜难安,就是怕他对你不利。”
“我给你写了几封信你都没回我,我想应该是他在捣鬼。”
柳思恩没想到还有这一情节,问:“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没,不过是些闲话。真正重要的信息,我是不会通过书信传递的。”
柳思恩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说:“殿下越发成熟老练了。”
柳思恩想到梁云褚的变化也很大,暗叹时光荏苒。
梁云褚和李琦玉从小就不对付,长大了也互有防备,柳思恩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他想起动身之前梁云褚说过的话:不管李琦玉开出什么条件,都不要答应他。
“殿下,您这三万石粮草可帮了大忙,不知道我需要如何回报您呢?”
李琦玉眼神忽明忽暗地盯着他,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说:“今夜让我宿在这里,如何?”
柳思恩面不改色,心中七上八下,讪笑道:“殿下想宿在这里,那我只能去别处了。”
李琦玉倏然拉住了柳思恩放在几案上的手,有些激动地说:“南瑜,父皇和你干爹可以,我们也可以。”
柳思恩用力挣脱,才发现李琦玉力气之大,根本扯不掉。
原来的小孩儿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还是万乘之尊,他不能跟他动手。
他恼道:“殿下请自重。”
李琦玉看柳思恩双腮发红,凤目怒睁,不觉痴了,心跳如鼓,虽不甘心却也缓缓放开了手:
“对不起,南瑜,今夜是我孟浪了,你别见怪。”
李琦玉起身,抓着柳思恩的袖子摇了摇:“南瑜,粮草一凑齐我便着人送去军营,你好好休息。”
眼见李琦玉出去还带上了门,柳思恩才送了一口气。
李琦玉对他有意,他很早就明白。
可是他却不能回应这份感情,一是身份有别,二则他早已心有所属。
14. 第 14 章
柳思恩一回到京城就按例入宫回话,他一走进宫门他就察觉出情形隐隐不太对。
宫女太监们见了他虽然依然恭恭敬敬地问安,但眼神中却有躲避之意,话没说上两句便推说有差事儿急急地溜了。
要知道,在他这次离宫以前,这些人可是巴不得能跟他说上一句话,远远地看到都会跑过来作揖。
柳思恩嘴角上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笑这些人眼皮子浅。
这些年他跟着干爹也见惯了这宫里的尔虞我诈,也不是没有过波折。
陵丰十七年干爹也曾被废黜,时间长达一年半,后来依旧官复原职,逐一料理了那些落井下石的人。
只要这大暻还是皇上的天下,他干爹就倒不了。他这样想着,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到了皇极门。
传话的太监通报后,柳思恩进入殿内,见皇上正在教二殿下李琦瀛练字,赶紧拜过。
李琦瀛对他吐舌头,天真无邪地说:“你都去哪儿了,这些天都找不到你。”
尽管李琦瀛的母妃不喜欢柳容,可是不介意儿子跟柳思恩玩耍。
因为柳思恩在众太监中以学识见长,每次李琦瀛跟他玩儿一通,都能有所收获。
皇上笑着说:“他去看你那个不听话的舅舅了。”
柳思恩心中闪过一丝异样,沉默着没出声。
皇上对他向来宽厚,让太监给了他个深色绸面的杌子,让他坐着回话。
柳思恩一五一十地说了,只是提到梁云褚时,稍微停顿了一下:
“老将军阒然长逝,梁云褚悲愤不已,这才莽撞出击。”
“好在他布置严密,经验丰富,一举就将鞑靼赶退百里,缴获粮马辎重无数。”
“望皇上念他父亲去世,又是初犯,对他法外开恩。”
“我知道你跟他要好。”皇上轻扯唇角,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继续写字。
柳思恩心念电转,有点后悔如此直白地替梁云褚说话。
要知道皇上向来迷信制衡之术。
虽然他给了干爹天大的权利,但很多权柄也交给了内阁那帮人,目的就是为了掣肘干爹,不让任何一方做大。
梁云褚的父亲和内阁首辅钱凌云是多年好友,而他自己又是干爹从小养大的儿子。
要是皇上怀疑他和梁云褚出于政治目的结党,那恐怕不是皇上想看到的局面。
柳思恩低着头思量,一定要撇清关系,否则对干爹的处境更加不利。
柳思恩刚要开口,就见皇上眼中闪烁着一种了然的神色,淡淡地说,“罢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让他好好将功补过,别丢他老子的脸。”
柳思恩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躬身答是,接着抛出第二件事情。
“启禀皇上,现在祁明玉将军统领全局倒也周全,但粮草尚缺。”
“奴才几经周转也才借了不到十万石粮食。秋收之期尚远,奴才想能否让其他省份想想办法。”
皇上挥了挥手道:“这件事情我会让内阁拟个章程出来,你就不用操心了。”
柳思恩知道皇上的眼线遍及全国,自己四处奔走要粮的事情想必他早就知晓,于是开口辞别。
他正走到门口时,听见皇上有些烦躁地说:“回去看看你干爹,告诉他‘来日方长’。”
柳思恩应了后去司礼监值房去找干爹,入眼却看到李宏坐在干爹的位置上,看向他的眼神充满蔑视。
柳思恩微眯起双眼环视一周,发现与干爹关系紧密的几个秉笔太监的座位上全是些生面孔。
整个值房布置焕然一新,就连干爹题字的那块‘勤谨为公’匾都被换了。
他心下一沉,才明白原来这次干爹不止是被夺了印,是被彻底的驱逐出了司礼监,连日常办公点卯的位置都没了。
这是皇上的意思吗?
即便没有明确的旨意,皇上也是默许了这种事情的发生。
柳思恩心情低落地回到坐落于棋盘街边上的私宅,一进门便急急地寻找干爹,想要问个明白。
遍寻不得,他问了家仆才知道干爹一大早就出去了,说要晚上才回来。
柳思恩听此也冷静了下来,现在脑子一团乱麻是谈不了事儿的。
他梳洗一番,吃了家仆准备的清粥小菜,方才上塌休息。
这一个月赶的路比他这辈子加起来还多,脚底几个水泡已经磨成了茧。
此刻他终于能卸下一身疲惫,在这间从小长大的房间里好好睡上一觉。
尽管心绪难宁,他还是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竟已经是第二日辰时,他也终于见到了多日未见的干爹。
柳容坐在梨花木八仙桌旁边,拿着本书翻阅。他一身青色直缀,神态柔和,一派安之若素的儒士样子。
“儿给干爹请安。”柳思恩跪了下去。
柳容放下书,缓缓说道:“起来吧,见过皇上了?”
“是。”柳思恩起身,躬身站在柳容旁边伺候茶水。
“差事儿没办好,皇上可有怪罪你?”
“没有,皇上说军粮的事情让内阁想办法。”
柳容轻声叹了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内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的。”
“什么意思?”
“国库早就空了。”
柳思恩心下骇然,一脸不敢置信:“偌大的国库,怎么会空了?”
“九儿,你坐下。干爹问你,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最花钱?”
柳思恩不明所以:“名帖字画,修筑宫殿,收买人心?”
柳容摇了摇头起身,望着廊檐道:“在我掌印的这二十几年里,无论是修筑宫殿还是收买人心,所花银两,皆有定数。”
“唯有一样,再多的银子砸进去,都溅不起一点水花。”
“你不得不砸,但它像个无底洞,也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柳思恩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干爹是说打仗?”
柳容点了点头。
*
大暻的内阁首辅历来由圣上钦定,钱凌云也不例外。
他本是前朝的吏部侍郎又是当今皇上的老师,所以皇上一登基便定下他来当这个首辅。
前面十来年倒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这几年不知犯了什么冲,不是天灾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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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祸,内忧外患每个消停。
时至今日,国库早已虚空,四处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只剩几个富庶之地勉力支撑着税收。
他也快七十岁了,逐渐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早有了归隐的心思,但若他真的扔下这一摊子事儿一走了之,史书工笔里他便成了万民唾骂的佞臣。
思来想去,他决定在致仕之前做成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那边是清君侧,打倒以柳容为首的一干阉竖。
只有这样,才能恢复锦绣河山。
日前,钦天监向皇帝进言说是天降煞星挡了大暻的国运,但又不说明谁是那个煞星。
宫里渐渐就有了传言,那个煞星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柳容。
原因是他贪权惑主,成日霸着皇上,害得皇上子嗣单薄。
这只是扑风捉影的坊间传言,还动不了柳容。
不久后,两广总督上疏奏明蔡仲元剿匪不力导致土匪势力大增,并查明贪污巨额军饷。
而蔡仲元,是柳容举荐的人。
这就是要睡瞌睡来枕头,钱凌云立即一番部署。
六科廊的各位言官一道折子接一道折子地上,都是要弹劾柳容。
第一波试探结束后,皇上并未明确表态,只是留中不发。
这让苦柳容久已的一干人等看见了希望,立马开始策划倒柳的大计。
梁庆侑将军的死讯传来,众人竟然不是觉得惋惜,而是认为天遂人愿,这件事可以做很多文章。
此前柳容曾向皇上进言削减军队开支,他们便把这件事拆开了揉碎了地分析一通。
最后变成柳容斥责梁庆侑退敌不力,有养寇自重之嫌,逼得梁庆侑贸然出击。
皇上未必不知道其中的关窍,但这次却一反常态不再维护柳容,而是接受了群臣的建议,启用李宏来代替柳容掌印。
皇上虽然仍然时常让柳容陪伴左右,但大小事宜的批红之权,一概不用再经过他的手。
也就是说,柳容再不能独断专行,左右朝政。
当李宏悄悄跑到钱凌云宅院里来汇报最新情况时,不无得意。
他见柳容失势,干脆直接把他赶出了司礼监,连个秉笔太监的位置也没留,让柳容彻底失去权柄。
不料,老练的钱凌云却勃然大怒:“你这个蠢货,真正的权柄不是这枚大印,而是皇帝的心意!”
李宏被骂得懵了,怔怔地看着钱凌云。
钱凌云抚须道:“你不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我们竟如此顺利地让他下了台。以往哪次皇上不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李宏猜道:“看来皇上是厌弃他了,我见这几日皇上也少有召见他。”
钱凌云也拿不准,只皱着眉头说:
“你就是太急躁了,皇上没有下旨你就赶走他,有没有想过万一哪天他卷土重来,第一个倒霉的人就是你。”
李宏想到这种可能性,就吓得脖子一缩,讪讪道:“不会了吧,咱们这次可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钱凌云叹道:“天威难测啊,我本欲再观察些时日,看看皇上是什么态度。你这样一闹腾,我们反倒被动了。”
15. 第 15 章
柳思恩在京待了两日,因兼着提督东厂的职务,这一回来便每日去东厂值房点卯,处理积压已久的各类大小卷宗。
他心中记挂着粮草事宜,这次回京本欲求助干爹,但干爹现在闲居在家,非皇上召见一般不入宫,很难向皇上进言。
皇上虽然把这粮草差事儿给了内阁,却迟迟不见响动,他只能干着急。
遍及京城的暗探每日戌时都会按时来给柳容回话,向来是不避着柳思恩。
今日探子已经探明几件事。
一是贪污军饷的两广总督蔡仲元已经在押解途中,明日就能抵京。届时将由锦衣卫指挥使王纪中接管,送往昭狱,择日审问。
二是皇上单独召见了钱凌云,谈话时长接近一个时辰。
三是次辅白文周在天香楼密见了一位道士。
柳容端着杯茗茶不紧不慢地呷着,待屏退探子后,面色平静地问柳思恩:
“小九,你说呢?”
自从柳思恩一日日大了,柳容便有意在这些事情上询问柳思恩的意见。
一方面是考验训练他,一方面也是想让他分些担子。
柳思恩沉吟道:“这些事情看着毫不相干,实则全是冲着咱们来的。”
“王纪中是钱阁老的人,蔡仲元又是干爹你举荐。王纪中是一定会想方设法从蔡仲元嘴里挖出点东西的。”
“皇上夺了干爹的印,又亲近钱阁老,这是在告诉大伙儿风向变了,以后众文官武将只会以钱阁老马首是瞻。”
“至于白文周,”说道白文周,柳思恩难掩失望,“他也没安什么好心思。”
白文周出生微末,当初入阁是柳容操作的。
如今白文周如日中天,为了跟柳容厘清界限,处处跟柳容作对,还被撺掇着敲了登闻鼓。
“白文周在民间遍寻道士,不过是为了讨好皇上而已。干爹你还记得先帝吗?他不就是迷信方士,最后送了命。”
柳容又问:“那你看来,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柳思恩抬头望向柳容,踟躇着问:“这些事儿根儿上还是看皇上如何想。不知道干爹跟皇上……为何事生了龃龉?”
明明他出发去关西的时候,一切还好好的。
柳容神色闪过一丝异样,但立马又恢复了镇静:“错了,这事儿的根儿不在皇上身上。”
柳思恩追问道:“那是?”
柳容眼中浮现出忧虑之色:“在于天下的局势。”
说到此两人都沉默了,如今的大暻天下,早不复昔日的荣光。
从前称臣纳贡的小国们伺机而动,从前物阜民安的省份盗匪横生,再加上天灾人祸,可以说得上岌岌可危。
柳思恩安慰道:“干爹你身子骨向来不好,正好趁此多加修养。我们既失权柄,就不操那份心了。”
两人正说着,家仆就来报,说是次辅白文周求见。
两父子对望一眼,柳思恩眼神探究地看着柳容,想看他怎么说。
柳容淡淡道:“我就不见了,你去吧。”
柳思恩黑着脸对家仆说:“让他等着。”
看柳容不置可否,柳思恩继续道:
“还有件事要禀明干爹,老十九秦羽在关西称王称霸,有些事情,做得十分过火。”
柳容并不意外:“他本就是个地痞流氓,你指望他能做个廉洁奉公的好官?”
柳思恩急道:“那我们就由着这样胡来?我怕到时候他又会成为第二个蔡仲元,成为那帮人攻讦我们的利器。”
“说说看,他又做了什么好事儿?”
“他要只是作威作福那还好办,可是他当街逮捕平民,草菅人命。又大量兼并良田,害得当地百姓无路可走,只能卖儿卖女。这次为了不给军粮,竟然一举就给了二十万两贿赂给我。”
柳容问:“你收下了?”
柳思恩从袖中拿出秦羽给他的那沓银票,问:“这些怎么处置才好?”
柳容说:“明日皇上若还不下旨着人督办军粮,我便去宫里一趟,这些银票你先留着,会派上用处。”
两父子谈完了事儿,又一起用过早膳,柳思恩才缓步走向待客的厢房。
*
白文周在这懊热难当的天气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到柳思恩施施然走出来。
他想起第一次见柳容也是这样等了许久。
那时他才从偏远之地来到繁华的京城,在众多举子们欢庆的时候他只能暗自垂泪。
因家乡发了大水,他赶到京城已经过了殿试之期。
举目无亲的他听了同年说:现在京城最得意便是柳公公,要是去找找他,兴许还有转圜。
他背着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和书籍,站在柳容进出宫的必经之路,从早上等到深夜,只吃了两个馒头果腹。
柳容不仅接见了他,还将他举荐给了吏部,从九品芝麻官做起,一直升到次辅,只用了十五年。
“哟,次辅大人来了,奴才给大人请安了。”
柳思恩似笑非笑地看着白文周,斥责了家仆:“白大人来了这么久也不看茶,你是怎么当差的?”
家仆怯怯懦懦地去泡茶,白文周脸上神色也不太好,只说:“老祖宗还是不肯见我?”
柳思恩款款坐下,手搭在茶案上,目光观察自己的手指,不大耐烦地说:
“干爹说了,有什么事儿告诉我是一样的,大人你赶紧的吧,我一会儿还得出门呢。”
白文周只得说:“这个月的发俸之期就快到了,户部拿不出银子,想让老祖宗想想办法。”
柳思恩嘲讽一笑:“干爹有什么办法可以想,大人应该去找李宏呐,现在他掌着大印。”
白文周正色道:“思恩,李宏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贪财好色,遇到这种事他哪会管?”
“白大人可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柳思恩愠怒道,“你伙同那帮人把干爹从内阁赶走的时候,有想到这一天吗?”
白文周起身肃容看向柳思恩:
“我知道老祖宗和你对我有些成见,他日我定会负荆请罪。思恩,现在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京城,一定不能乱。”
柳思恩起身与他争锋相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懂了吗?白!大!人!”
白文周原本含着些冷意的双眸在看到柳思恩凑近的白皙脸庞时,像是冰雪消融在春水中,心中像是有羽毛轻轻拂过。
白文周素知柳思恩长得标致,他微微发怒的样子,更让他有些绮想。
柳思恩淡色的耳廓因为情绪激动而变得嫣红,冬雪中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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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秀气的双眉蹙着,凤目中透出的眼神却凌冽无比,阴沉沉地让人不敢直视。
京城里那些纨绔子弟常常在背后编排他,说他比繁花巷里的妓子还招人。
他们平日里见了柳思恩却一个个恭敬得跟见了祖宗一样。
因为柳思恩不但有个权势滔天的干爹,自己本身也是东厂的厂公。
触怒了他,一家子的身家性命都可能顷刻间化为乌有。
两人对峙见,家仆泡好了茶端上来。
白文周呷了口茶,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思恩,你也大了,很多事情不能光看表面。”
柳思恩最烦他以这种长辈的口气跟他说话,柳思恩今年十二六岁,白文周也才三十七岁。
“次辅大人如果没其他事,奴才就不远送了。”
白文周说:“你可以提条件。”
柳思恩擎等着他这句话,勾了勾唇:“蔡仲元既然被你们逮住了,那两广总督这个位置让张先生来坐。”
“张启忠?”
张启忠是柳思恩的授业恩师,虽然被归为柳容的阵营,但因为人忠实勤谨,名声一向很好。
柳思恩点了点头:“张先生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能胜任这个位置,如果能让他去管着两广,那你说的事儿,我们就有得谈。”
白文周略一思衬就点了头。
张启忠出身翰林,这些年又在各处任职,政绩斐然,启用这个人两边都不会得罪。
待白文周起身告辞,柳思恩状似无意地问了句:“白大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人求仙问道了?”
白文周怔了下,留下句:“等老祖宗愿意见我了,我亲自跟他说。”
翌日早晨,柳思恩早早地到了城外,马儿系在凉亭的柱子上,伫立在一旁遥看远方。
一对人马遥遥走进,扬起滚滚尘土。
柳思恩微眯着双眼,看见领头那人身形十分熟悉。
是原文厉。
原文厉也瞧见了他,督促着人马加快了脚步。
两人分别不久又在京城碰头,只是形势已经大变。
柳思恩面含着淡淡笑意观察着原文厉。
他整个人黑了一圈儿,脸皮也粗糙了些,身上的戎装也因长时赶路变得灰扑扑,站在身着锦衣唇红齿白的柳思恩面前,活像个乡野之人。
看来原文厉这次去广西想必也是吃了些苦头。
“文厉,广西的情况也不太好?”
原文厉蹙着眉头道:“一言难尽。”
柳思恩看见蔡仲元已经被装在了囚车里,对原文厉说:“我可否去跟他说几句话?”
原文厉道:“南瑜,不可。你要是过去跟他说了话,到时候皇上那里,老祖宗更说不清楚了。”
他们都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即便原文厉这样一个普通锦衣卫,都知道蔡仲元是柳容的人。
柳思恩眼波微微一闪,看向押送队伍,皆是整衣肃容的锦衣卫。
阵仗之大,看来钱阁老这次是下了决心要让蔡仲元张口了。
他看着原文厉带着些许愧色的脸庞,笑了下说:“也好。”
原文厉带着队走了,柳思恩还站在凉亭。
原本就不打算跟蔡仲元说什么,只要让蔡仲元看到他出现,就够了。
16. 第 16 章
乾清宫,酉时
白文周由内侍太监领着进了乾清宫大殿,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召来此地,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
柳容闲赋在家后,钱凌云和白文周本想趁势做一番安排,但却遇到户部李宗明那个倔强老头上报说太仓已经空了,引得皇上雷霆震怒。
这月发俸在即,钱阁老和白文周想尽了办法才凑到十万两白银,整个京城几十个衙门,十万两还远远不够。
以往柳容掌印时,从未在这一项上短缺过大小官员。
要是他一走,陡然就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来了,那岂不是让天下人觉得钱阁老诸人皆是无能之辈。
白文周这才不得已想去找柳容,拿两广总督都职位做交易。
白文周揣摩着皇帝的心意,不知他是否要过问此事,若问起来,又该如何应答。
久处漩涡中的他早就练出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心中虽然波涛汹涌,外人看了却是一副谦和儒雅之相。
他本身比一般南方官员高一些,又眉眼端正,极有官相。
再加上他为官勤谨,两袖清风,敢敲登闻鼓斥柳容,所以虽然从前受柳容提拔,他在许多清流眼里,仍然不失为一个正人君子。
“白大人,进去吧,皇上在等着您呐。”
小太监走了,他理了理领子和官帽,从容迈步进入。
他见皇上正在写字,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宏正勾头哈腰地站在陵丰帝面前伺候笔墨。
白文周跪下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等了一会儿,室内落针可闻,没有皇上发话,他不敢起身,心里猜测着各种可能。
李宏一双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白文周也是推他上位的重要人物之一,他想着要不要提醒下皇上。
经过这一阵都相处,他又很怕喜怒无常的皇上,一时也不敢开口。
陵丰帝酷爱书法,朝堂之余以练字为乐,懂得讨好他的官员便投其所好,向他讨了墨宝挂在宅院的会客厅里。
等陵丰帝终于挥就最后一捺,他施施然搁下笔,意犹未尽地将纸拿起来看了看,像是才发现殿里跪着都白文周似的:“来了,平身吧。”
白文周扶着酸痛的膝盖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戾气,语气恭敬道:“不知皇上找微臣是为何事?”
皇上问:“听说你找了个道士?”
白文周拱手躬身道:“是,此道士异于常人,怕是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
皇上最近迷上长生之说,经常接触道士,听次来了兴致:“哦,怎么说?”
“他还未出生时,他师父灵修道人就通过点穴找到了他家祖坟,然后一直客居此地,等着他出生。”
皇上也很新奇:“竟有这等事儿。”
白文周继续侃侃而谈:
“等他出生后,灵修道人便向他父母要走了他,带回山中教化修炼,所以他是唯一一个从出生就是道士的人。”
皇上道:“那他的修为如何,有何事迹?”
“据他本人称,他今年已经一百三十岁,已获金刚不坏之身,寿蔽天地,只要功德圆满,便可飞升成仙。”
眼见皇帝已经显露不屑之色,白文周继续道:
“微臣原也不信他能有何异能,但经过详细打听才知道此人的确有些真本事。”
“京城中有一官家老太得了不治之症,求医问药多年,就连王太医都束手无策,半年就撒手人寰。”
“一家人哭哭啼啼将老太装进棺材时,碰巧这个道士路经此地,为老太做了一场法事,老太竟然奇迹般地好了,现在已经能下地行走自如。”
李宏见皇上脸色不大好看,心想这个白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诓骗皇上,于是开口道:“白大人,这些坊间传闻,一天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信不得呀。”
白文周躬身道:“这个老太不是别人,是周汇聪周大人都婆母。陛下如果不信,大可找周大人求证。”
皇上和李宏听此都愣了下。
周汇聪,礼部尚书,内阁唯一的女阁员,为官清廉,行事妥帖,从不搅和进任何党派之争。
她的名字一出来,原本的天方夜谭瞬间成了眼前的事实。
皇上轻咳两声道:“那得空爱卿替朕引荐引荐。”
说完闲话,皇上正欲问白文周如何处理百官俸禄一事,传话太监就来禀告,说柳容和柳思恩要见皇上,已经候在门外。
皇上允了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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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容和柳思恩便跨入殿里。
白文周识趣地站在一旁,两父子行礼后,柳容禀明来意:“皇上,关西连番战事,军中粮草已经告罄,还望朝堂能想想办法。”
皇上沉吟道:“白文周,你们内阁对此事可有了章程?”
白文周道:“这个情况阁老已经有过指示,微臣已经着人分赴五省采买粮食,购得后即可运往前线,定能在断粮前补给到位。”
皇上听此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不过你之前不还说户部已经没钱了?”
白文周道:“这还得感谢柳公公给的好法子,将库里积存的木棉、布帛和丝绵等物卖出,折为现银,一方面清理了库存,一方面解了燃眉之急。”
陵丰帝听此看了一眼柳容,表情不怒不喜,说:“行了,朕乏了,你们都下去吧,柳容你留下。”
柳思恩跟着白文周和李宏出来,面露不快,说:“白大人,你把这钱用来买粮,那百官俸禄怎么办?”
那日白文周来找柳容救急,本想着柳容这些年卖官鬻爵好歹积攒了不少家当,让他将这个月的俸禄钱给垫上。
结果没见到人,只见到柳思恩。
他用两广总督都位置就换得一个卖棉求银的法子,总觉得有些吃亏,但话说出去了,他也不好收回。
今天皇上陡然问起粮草的事儿,他根本没有心理准备,不想触怒皇帝,就把这项收入说成是用来买军粮。
至于俸禄,既然柳思恩问了,白文周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仓库里的丝帛尽数卖完也将将够买二十万石军粮,不至于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百官都俸禄,能拖就拖吧。”
柳思恩问:“到底还缺多少?”
白文周伸出五个手指,柳思恩神情一滞,叹了口气拂袖离去。
柳思恩大概猜到干爹今夜不会回府,让抬轿子都轿夫们先散了,也不让人跟着,自己一个人独自从宫里走到了街上。
他在相熟都面馆吃了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吹着微暖的晚风散步。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一处宽门大院,两个石狮子威武雄壮,口含金珠,朱红色的大门紧锁着,抬头一看,‘将军府’三个字金光闪闪。
17. 第 17 章
前些年,他还是这将军府的常客,照如今这形式,怕是再也进不了这个门了。
想到以往,他的心脏像是被蜜蜂蛰了一口。
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梁云褚问是否对他怀有那种心思的时候,没有直接否定。
至少这样,他们还能是最好的朋友,可以获得挚友般亲密。
他踱步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走马观花,脑中回忆着过往。
是从什么时候梁云褚开始对他疏远了呢?
梁云褚当年知晓了皇上与干爹之事后,确实有迁怒于他,但后来在他不断的求和之下,梁云褚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与他重归就好。
虽不及以往,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针锋现对。
后来梁云褚要议亲,他明白两人已无缘分,试着疏远他。那一阵太子又缠得厉害,跟梁云褚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再后来,他便一日更比一日地不待见自己。
他朝着自家府上踅了回去,走了半天身上汗津津的,抄近道路过繁花巷时,竟被一个酒鬼缠上。
“站住!”
一个身穿小蟒袍的年轻男子,
“哟,这不是咱们厂公柳大人吗?今儿也起了兴致来这繁花巷来找找乐子?”
年轻男子口无遮拦,柳思恩已经认出来这人正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童虞河,工部尚书童沁本的小儿子。
童虞河是出了名的色中恶鬼,男女不忌。
他老爹在官场倒是个老好人,谁也不得罪,就是十分溺爱这个老来得的幺儿。
从不徇私的童大人当年为了他也曾在寒风中等了柳容一个小时,就为了让他儿子在朝中某个差事。
柳思恩拍开他的手,抖了抖袖子,戏谑地说:
“童大人,这是喝了多少杯?”
童虞河打了个酒嗝,笑的格外淫邪:“没喝多少,柳大人,可有空到楼上坐坐?这儿我熟悉得很,保证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先谢过童大人的好意了,”
童虞河凑在他耳边说:“宫里的公公们可没少来这地方,人嘛,食色性也,你又何必怕这怕那。”
柳思恩那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了起来,收敛了几分笑意,说:“童公子,你好像管得太宽了。”
柳思恩说完转身离去,听见童虞河中身后痞里痞气地说:“大不了本官亲自伺候你,怎么样啊,督公大人。”
柳思恩顿了顿脚步,终究还是离开。
他知道自己和干爹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媚上惑主的阉人,只因他们手中有权有势才有所顾忌。
如果哪天早了横祸,这些人定会把他们碎尸万段。
思及此,柳思恩加快了脚步,却不再往家里走,而是去往西厂。
京中监狱无数,最令人侧目都还是西厂监狱。相较于东厂,西厂都刑讯更为严苛,以起酷刑而独步于众监狱之外。
大暻的历代皇帝各有千秋,但唯一一样一脉相承,那便是刻在骨子里的猜疑。这种猜疑之心不止用于嫔妃朝臣,也用于兄弟儿女。
为了验证他们的猜疑,开国皇帝瑾阗帝设立东厂,专门为他侦查宫人大臣们的一言一行,沿袭至今。
两年前,钱阁老派系的一批言官上了折子,参柳容掌管东厂过于严苛,滥杀无辜,好用重刑,应重新设立一个西厂与之抗衡以及相互掣肘。
皇上当时倒是没表态,谁知过了两天又亲自从一堆淹了折子中找出一本批了。待众人弹冠相庆时,皇上又宣布任命柳思恩为西厂的厂公。
众人本是为了压制柳容这个大毒瘤,哪想倒成全了他。
他们两父子一个掌着东厂,一个掌着西厂,朝中谁还动摇得了他们。
据说有个不经事儿的正五品文渊阁大学士在家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场就被气得吐血,后来索性致仕回乡去了。
西厂都职务与东厂大体相似,侦查民臣的言行,并有权对疑犯审讯用刑,不用经过大理寺和都察院。
对于官衔较低的官员,西厂可以不奏请皇帝直接拿人。
都说东厂刑法残酷,西厂又出其右。
西厂设立的邸报中列明都就有:拶指、夹棍、剥皮、割舌、断脊、刺心,剁趾、抽肠、刷洗,不一而足。
柳思恩走到牢房外的值房时,几个狱卒正在打牌。
甫一见到柳思恩,就像见了鬼似的吓得脸色苍白,赶紧齐齐丢了手中的牌站立起来:“督公。”。
柳思恩乜斜他们一眼:“德行!”
几个狱卒垂下了头,等候发落,却只听见柳思恩说:“带我去见顾郢。”
一个班头立马点了火把引着他进入地牢。
地牢幽暗潮湿,四面石墙,只有通道墙上有几盏油灯弱弱地亮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仰头躺在草席上,手脚都带着镣铐。
他便是顾郢,前兵部右侍郎,长得矮矮胖胖,脸圆肚大,在这西厂地牢里呆了半年还未见瘦。
他见柳思恩来了也无甚么表情,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
柳思恩让狱卒拿了一张木头椅子翘腿坐着,熟稔地说:“顾大人,好久不见了。”
见顾郢不为所动,柳思恩也不着急,若无其事地伸手观察着自己的五指,淡淡道:
“我知你觉得冤枉,我不声不响就把你从你的五十大寿宴会上绑了来到这耗子都不来的地牢。”
“你是干爹的第三个干儿子,按理我该喊你一声三哥,可你要知道,有的事可以做,有的事绝对不能做。”
顾郢听此道:“不知我做了什么绝对不能做的事儿?”
柳思恩道:“这个嘛,我清楚,你心里也清楚。”
顾郢冷笑道:“少在这儿跟我打哑谜,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柳思恩勾起唇角:“西厂开了一年多了,我人抓了不少,但还没对谁真的用过刑。要么,咱家今天让二哥来开这个头。陈广!”
狱卒陈广听此立马应了,打开牢门将顾郢提了出来,往刑房拖去。
顾郢看到一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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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的刑具,顿时心里也有些慌了,恨恨道:“每年该孝敬干爹都钱我一分不少,你们现在却要过河拆桥!”
柳思恩听了嗤笑一声:“过河拆桥,说得好啊。”
“你一个连科考场都没进过的人,是怎么当上这兵部右侍郎的?陈广,愣着干什么,将他绑上!”
两个狱卒和陈广一起将顾郢绑在了一个十字木头架上。顾郢大吼道:“你们要遭天打雷劈!”
“我们会不会遭天打雷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今晚不会好过!”
柳思恩从众多闪着幽光的刑具中拿了一直黑色皮鞭,握在手里把玩着:
“你一步步走到今天,哪一次是靠自己的本事?”
“临了你还敢起异心,跑到钱阁老那儿揭干爹都短,在干爹面前还装得无辜,想两头下注?”
见柳思恩说破自己的心思,顾郢也不装了,大声说:
“还不是你们行事太过,惹得天怒人怨。钱阁老的几个门生都被你们一一除了,你以为内阁他们那帮人会坐视不理吗?”
柳思恩直言道:“不怕干爹倒台了被他们清算?”
“你没得选,我还有得选。”顾郢咬牙切齿道,“干爹是帮我不少,可我每年好不容易从下面捞点钱,还大部分都被他要了去,朝廷俸禄本就少,他有想过我一大家子每天的吃喝用度吗?”
柳思恩带着愠色说:“你可真委屈,若真的如你所说,你何必娶八九个姬妾,生得满院子都是孩子?”
“要走要留,干爹从来没有强求过谁。”
“老七你知道吧,他想离了宫快活,干爹二话不说就准了。而你呢,遇到事儿了找干爹,没事儿就在背后捅刀子,东食西宿?”
顾郢说:“反正我现在是落在了你手里,你要杀便杀,我看天下人怎么看你们?”
柳思恩道:“顾郢啊顾郢,妄你跟了干爹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点也不了解他。”
他说着,手里的皮鞭便一挥而下,顾郢瞬间惨叫一声,他身上那件穿了十来天没换的囚衣瞬间裂开了一大条口子。
原来这个皮鞭跟其他皮鞭有所不同,不仅质硬结实,还带有倒钩。
几鞭子下来,那件原本就不干净囚衣已经变成了血衣。
“干爹从来不在乎钱的事儿,也不在乎你跟钱阁老他们之间的交易。”
“他真正在意的,是你竟然敢通敌!”
*
亥时,柳府
柳思恩习惯在泡澡的时候思考,本来还在想要是否要再去关西一次,脑中突然冒出一个人,今晚在繁花巷胡同口遇见的童虞河。
童虞河虽然本性顽劣,但平日遇见他从来恭敬,今日却大有调戏捉弄之意,甚至还胆大妄为地动手来拉住他。
当时他只是有些恼怒,现在细细想来却是暗含玄机。
即便喝醉了酒,他的态度变化也不该如此之大。
他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这是一种久处官场的人自然而然会感觉到的危险气息。
18. 第 18 章
翌日早晨,柳思恩照常起了个大早去点卯,他刚坐进轿子就有个穿着青布长衫管家模样的人拦了轿子。
“督公,救命!”
柳思恩听着这声音有点熟悉,喝止了要将人打走都仆役,挑开帘子站了出来。
那人已经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作揖,神情紧张,嘴中不住地叨叨着“救命”等语。
柳思恩颀长都身影站定,开口道:“你是何人?抬起头来明白回话。”
那人终于缓缓将头抬起,额头上全是磕头磕出的血迹,形容狼狈。
柳思恩恍惚记起了什么,蹙眉道:“阿福?你怎么会在这儿,七哥出事儿了?”
七哥便是柳容都第七个干儿子,名叫柳七。
他因犯上在宫里呆不下去,找柳容借了一百两银子,带着一同入宫的阿福在宫外谋生。
柳七头脑聪慧又肯钻营,没过几年就风生水起,腰缠万贯,一爿又一爿的茶楼酒肆背后的大庄家都是柳七。
阿福见柳思恩认出来他,涕泗横流,边哭边说:“七爷,七爷他被一群当兵的给带走了,督公您一定要救他啊!”
柳思恩看着天色不早,对他说:“你随我坐进轿子慢慢说。”
阿福哪敢跟柳思恩同乘,连连摇头。柳思恩道:“什么时候来,还在意这些虚礼,你还想不想救你家七爷了?”
阿福听此才敢坐上轿,将实情一一讲给柳思恩听。
柳七深知财不外露的道理,随着柳七生意越做越大,他愈发低调。
尽管他平日深居简出,但却不求名而名日彰,这次被人下了套诳到京师来,还没来得及看望老祖宗,就被一群官兵带走了。
阿福等了一日都没消息,急得想热锅上的蚂蚁,这才想起来向柳思恩求救。
等阿福都话说完,轿子已经停下,柳思恩吩咐道:“现在尚不知道是哪路人马,你且回去等着,我有了消息会跟你说。”
阿福看着柳思恩施施然朝着廊门走去,心中着急也没办法,不得已只能往回走。
柳思恩到了值房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手下的人去调查此事,接着便例行公事地翻阅卷宗,查看近日隶役们刺探到的各类密辛要闻。
柳思恩担任西厂厂公后,一直处于游离状态,主要的侦查刺探等事还是东厂负责。
他看了一会儿,无甚大事,不是这个大臣跟那个大臣一起去了繁花巷,就是某个钱阁老那边的门生跟干爹这边的古旧斗气争吵。
柳思恩把卷宗一扔,想到蔡仲元。
现在这人关在诏狱里有着层层把守,想要见上一面难如登天,因此他也不想在这方面打主意。
蔡仲元此人老成奸猾,贪婪嗜利,当初用这个人的时候,是看他颇有军事才能。
那时一将难求,即便他爱钱财,贪污军饷,干爹发现时也并没有立即处置他,只是稍微敲打了下。
今年年初盗匪又起,不知为何一向骁勇有谋略都蔡仲元竟多次不敌,将行辕一退再退。
嚣张的匪首竟然杀了当地县太爷,并把县太爷都头颅高挂在城门口。又占领了多处官廨,对当地居民多有盘剥,还冠冕堂皇称之为‘交税’,俨然当起了土皇帝。
本该为全力为此事负责的蔡仲元却龟缩起来,时不时派出几个小队与土匪周旋几天,就算应付了差事儿。
即便蔡仲元不被钱阁老他们拿住,干爹也准备将他撸了。
可惜今年内忧外患,诸事纷杂,干爹一个不注意,就让人拿住了把柄。
想到这里,柳思恩难免自责了起来。
这些年,他虽越来越多地参与进了干爹的各种安排,但内心依旧对这些事儿颇为排斥,不愿参与这样复杂费神的宫廷斗争。
他知道干爹会把一切安排妥当,他只要仗着干爹都势,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即便在感情上被梁云褚弃之门外让他内心深感痛苦,但他的生活其实依然可以称得上平安顺遂,宫里宫外的大小官吏,宫娥太监,隶役火者,谁见了他不是献媚讨好,恭敬有加。
只是不知道为何,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他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首先就是天下不太平,内外都在打仗,到处都缺衣少食,尽管京城等富庶之地依旧歌舞升平,但不祥的预兆隐隐显露。
其次是老将军溘然长逝,皇上又跟干爹之间生了龃龉。
现在蔡仲元的案子悬而未定,但蔡仲元贪污军饷是铁一般的事实,干爹和自己都脱不了干系。
就看最后皇上是想要薄惩还是重惩。
最近他总也睡不好,早上起来眼皮也跳得厉害,果不其然就遇到阿福说柳七摊上事儿。
柳思恩再心宽也开始担心起目前的处境,他刚想起身,就被最后一份卷宗上的一行字吸引了注意力。
他忙拿起来快速扫过,脸色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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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凝重了起来,片刻后对伺候着旁的掌司说:“集合人马跟我走!”
*
天香楼向来是京城高官豪绅聚集之地,但凡请客会友,都会带来此处宴饮一番,方可算作有排场。
平日里天香楼要过了巳时才开始热闹,但今儿却有所不同,辰时才过就闹哄哄的。
三楼本是价高的雅室,陈设华丽,有三楹之大,里面坐了十来个衣着光鲜,年龄不一的男子。
这些人个个眉头都像是长了疙瘩,面有怒容,时而唉声叹气,背着手走来走去。
他们中一会儿就有人去尝试开门,但这门从昨日就落了锁,外面还有几个士兵把守着,连窗都封了,铁定是出不去的。
除了早晨小二来给他们送过茶水,竟再没人来管他们。
这一群平日里显贵惯了的人昨天中午就被叫来了,因实在出不去,昨夜横七竖八地在这间雅室眯了一觉。
雅室没有被子,有些身子骨弱的人着了凉,不住地打喷嚏。
好在雅室有单独的茅厕,不至于让他们就地出恭。
他们已经快一天没吃过东西了,一肚子火没地儿发,把雅室的陈设摔了个稀巴烂,最后实在摔无可摔,就开始骂娘。
“我□□姥姥的,放老子出去。”
“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这群狗东西就等着吃官司吧!”
他们都是有钱人,一开始也想着水行旧路给点钱给看门的士兵,结果这些兵钱倒是招收不误,就是死活不放人。
“老夫看答应他们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把字据签了吧。”
一个老人都提议引发了众怒。
“打死我也不签,官府的人怎么了,赔本都买卖我徐某人不会做。”
“就是,我看他们敢不敢把我们饿死在这里,天子脚下发生这种事情,我不信没人管。”
原来他们都是各地有名的富商,因听着有人以朝廷都名义邀请他们来此商谈生意,说要把制造局分给他们来经营,才上了这恶当。
他们一来京城就被官兵领着来了这儿,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拿来契约书,写着的却是:每年献银十万两可得一架织机之五成分红。
这些专门逐利的商贾这才知道被骗,闹着要走,却被带刀都侍卫们堵了回来。
那个中年男子留下句:“什么时候把字签了,什么时候就可以走人,各位爷,都好好想想吧。”
19. 第 19 章
昨日柳容在宫中留宿的消息像长了腿儿似的飞快传遍宫廷内外,引起了钱阁老派系诸人的警惕。
李宏一大早就递了消息约见钱阁老和白文周,想要知道下一步他该怎么做。
等朝会一过,钱阁老和李宏便在内阁的西厢房会面。
李宏勾着脖子,掉着三角眉,尖声尖气地说:
“阁老,您说皇上会不会重新启用柳容,奴才看这情形是不太对……”
钱阁老看不惯李宏这幅畏畏缩缩的样子,但又需要他在皇上身边探听消息,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故抚了抚长髯,叹道:
“天威难测啊,皇上要是执意如此,我等又有什么办法。”
李宏也怕被当做废棋扔掉,故提醒道:“要是柳容又复位,怕是饶不了我们。”
钱阁老不正面回答,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怎么不见白大人?”
李宏道:“白大人说有事今儿就不来了。”
此刻的白文周正乘着轿子赶往天香楼,他闭目思索着。
当今这天下,百姓的民脂民膏早已经被搜刮干净。
要说钱都去了哪儿,首当其冲就是各公候勋爵各京官地方官的口袋。
大暻朝太祖皇帝倒是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定下种种苛政。
时至今日,这些苛政都成了摆设,要么是执行不下去索性废弃,要么被巧妙地绕开。
白文周倒是有心改革,心中一片宏图大愿,但毕竟才任这次辅不久,不好与百官结怨。
不能动这些朝臣勋贵,那就只能动那些为富不仁的商人们了。
今儿一早听说那些犟种还没签字,白文周决心亲自来会会他们。
明日就是发俸之日,他今天是一定要从那帮赚得盆满钵满的大贾手里敲出钱来。
“老爷,到了。”
白文周再睁眼时,神情已是一派严肃。轿役挑开轿帘,他起身下轿。
因从朝会结束就直接来到这天香楼,他还穿着官府,加上神情冷漠,天香楼的老板和伙计们都战战兢兢。
白文周的大管家吴赫领着他上楼,后面跟着一队挎刀侍卫。
在雅间等候已久的众商贾们见有人来了,正想发一发心中的邪火,却在看到白文周时哑了火。
他们平时与朝廷官员接触得也不少,一眼就看出这人神态举止不一般。
这人官服上绣着飞鹤,举手投足都端方从容,不像他们平时接触那些贪财好色之辈。
白文周抬眸扫了他们一眼,没什么表情,信步走到室中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声音不大不小地对吴赫说:“看茶吧。”
吴赫应声而去,白文周对众人说:“谁来说说,为什么不签字?”
一个中年商人提袖上前拱拱手道:
“大人,我等都是守法做生意的良商,该纳税银一分不少,何故逼迫我们签这劳什子条约?”
“十万两半张织机,一张织机昼夜不停地织布一年也不过能获利两万两。这哪是买,根本就是抢。”
“抢一次也就罢了,还以后每年都得抢一次,这字一签,跟卖身有什么区别?”
“大人您将心比心,若是换成您自己,您会签这字吗?”
说到最后,年轻商人已是难掩愤怒,白文周却十分淡定,问其他人:“那你们呢?”
几个商人都说:“仆等也是一个意思,十万两着实太多。”
这时,几个仆役端着茶水上来,给每人都斟了一杯。
白文周啜了茶水,站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说:
“今天请来的各位,不说富甲一方,也算得上是腰缠万贯。你们竟然为了区区十万两白银,跟朝廷作对,讨价还价,可真是让本官意外。”
一个老年商人忍不住发话了:“这怎么能叫跟朝廷作对,大人就是借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啊。”
白文周将茶盅往桌上一按,整间房顿时鸦雀无声。
他的声音开始上扬:“不敢?我看你们胆子大得很呢,让本官等了一夜都不签字。”
他在雅室来回踱着步,观察着每个人,眼神锐利,见没人敢说话了,继续说:
“你们以为你们兜里这些钱怎么来的?真是你们自己赚来的?”
“现在各处都在打仗,北方旱情严重,南方被淹了好些地方,又生了匪患,要是没有朝廷的庇护,你们这些嗜利的商贾能赚钱?”
“现在要你们签字是看得上你们,真以为十万两就买了半张织机?错!你们买的是朝廷的对你们的承诺。”
“要是现在你们慷慨解囊,那叫共纾国难,等哪天圣旨下来,封侯拜爵亦不是什么难事。”
“要是你们冥顽不灵,就别怪本官不客气!”
见这些人神情有些松动,开始窃窃私语,白文周停顿下来喝了口茶。
其中一个面目清秀,长相俊逸,身穿宝蓝锦丝面料曳衫的商人站了出来问道: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朝廷有需要,仆等义不容辞。只是敢问大人,这是朝廷的意思,还是您个人的意思?”
白文周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冷着脸说:“本官穿着官服过来,你说是谁的意思?”
白文周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
“若是诸位不想每年交钱,亦可一次付五十万两结清,这是本官最后的退步,各位看着办吧!”
这些商人开始嘀嘀咕咕商量起来,白文周知道他们不敢不签。
雅室一天一夜没开窗,白文周闻不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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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味儿,起身走了,留下管家吴赫在此主事儿。
他刚一下楼,就看见另外一队人马朝这儿奔来,心下骇然。
他此次行动并未请旨,本想事成之后再通告各处。到时候解决了朝廷危局,自然只有功没有罚,但要是事前就被发现,那便可能获罪。
他脑中将所有可能性过了一遍后才看清来人是柳思恩,神情稍定。
柳思恩也看见了白文周,心中有所猜测,还是拱手施礼道:“白大人在此有何公干?”
白文周道:“跟人谈了点儿事,思恩,张启忠已经出发去广西上任,这下你放心了吧?”
柳思恩扯起唇角笑了笑:
“这事儿我听说了,白大人倒是信守诺言。跟大人直说了吧,我来此是找人的,听说城里的巨贾们都被关在这里,其中一位,是我七哥。”
白文周马上想到刚才质问自己那个年轻男子,这时他也想起来他曾在宫中见过这人。
白文周马上叫了个仆役上去柳七带下来,然后笑盈盈地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思恩你放心,人没怎么样。”
柳思恩似笑非笑道:“白大人搞出这么大阵仗,就不怕圣上怪罪?”
白文周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圣上若要怪罪,我甘愿伏法。”
柳思恩道:“不得不说,大人这招确实也算个办法。只是不知道你这次能从他们兜里掏出多少钱?”
“他们还都挺着不签字呢,”白文周一脸无奈,“要是他们不给钱,明天那些拿不到俸禄的官员们怕是会把紫禁城给掀了。”
柳思恩知道白文周故意将此事说得严重,为他此次的越轨行为寻找合理的理由。
前朝也有过欠俸拖俸的先例以及用苏木胡椒等物折俸的先例,虽各路官员对此有所微词,也没闹出什么事儿。
“思恩觉得我在夸大其词?”
柳思恩被说破心思,显得有点不自在,故意朝楼上张望,并不答话。
白文周望着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有些伤感地说:
“南边北边都遭了灾,擎等着朝廷赈灾,这钱的用处很大,就算被人唾骂,遭受刑罚,我也要这样做,我必须要这样做。”
柳思恩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道:
“咱家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内情。普通人家还出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处处要用钱,何况这偌大的朝廷。”
“到处缺钱是不假,可我听说就在昨个儿,今夏的赋税银就已经解付进京。这一时半会的,还花不完吧?”
白文周正要说点什么,仆役已经领了柳七下来。
柳思恩见他全须全尾没受伤,放下心来,也不想再跟白文周在这儿闲扯棉花,于是拱手道:“人我就领走了,白大人,回见。”
20. 第 20 章
轿箱里,柳思恩与柳七多日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一直到了柳府,还絮叨个没完。
柳思恩吩咐管家准备上好酒好菜,要与柳七好好喝几杯。
这时柳七都管家阿福出来,见到自家主人完好无损地回来,喜极而泣。
柳七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哭什么,没出息。”
柳思恩说:“七哥,怪不得当初出宫非要带着阿福,这阿福可真是个忠仆。”
“我是看他怂眉搭眼又不机灵,一个人呆在宫里还不得被人吃了。”
两人在后院布置的露天桌椅边用午膳,柳思恩问柳七:“白文周敲诈了你们多少钱?”
柳七道:“我刚想签字你就来了,我是没给钱,但其他人估摸着也不得不签这个字。”
他略一停顿又说:“若真如他所言,朝政这般困难,我倒是还有些家资。”
柳思恩叹口气:“现在确实缺钱,但这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
柳七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若以后有用得上我的,你别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经商有道,攒下丰厚的家产,但要挽救大暻,不光是钱能解决的。”
柳思恩好不容易再会这位亦兄亦友的七哥,忍不住想多说两句。
“大暻经过七代君主,每代君主都有无数外戚、勋贵、功臣、宗亲……他们不断开枝散叶,儿孙成群,朝廷得养着这些人。”
“他们哪个名下没有个几千上万亩赏赐的田地,他们尤嫌不足,得了机会便蚕食鲸吞掉朝廷的财产。”
“上次武原伯,皇后的老爹,请旨修吉镶,一下支出十万两;前朝驸马爷揽了修道馆的差事儿,两年下来花了一百多万两白银至今没修好……”
柳思恩说话间已经饮下几杯酒,继续滔滔不绝:
“再加上文武百官中的硕鼠们,老觉得太仓里堆着数不完的金子银子,花起钱来像是洒水一般。”
“干爹掌权的时候已经是左支右绌,但凡对这些人有所惩罚,他们莫不群起而攻之。”
“这次皇上夺了干爹的印,我道还是件好事儿。就让那些人试试,他们又能做得有多好!”
柳七没想到其中隐情这么多,都道干爹擅权独专,但干爹这才失权几天,朝廷就需要靠敲诈商人来凑银子治国,可见干爹平日里操了多少心。
柳七不愿在此问题上探讨过多,朝廷的事儿他帮不上忙,应了几句便转移话题道:
“听说你前一阵去了关西,见到他了吗?”
柳思恩与柳七年纪相仿,他对梁云褚的心思也没瞒过他,听到他这样问,笑道:
“你的耳目倒灵通,见是见到了,但还不如不见。”
柳七好奇问:“何出此言?”
“他依然对我满心怨怼,不管我怎么伏低做小,他只当我是忸怩作态。我也想明白了,他有他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万事强求不得。”
柳七打趣说:“你现在这样说得这样洒脱,等下次见到他,你还不是会巴巴地凑上去。”
柳思恩不置是否,笑言:“你呢,别打量我在这深宫什么都不知道。听说你金屋藏娇,养了个小的?”
柳七被说得面色微微发红,一双杏眼露出一点隐约的笑意:
“什么小的大的,就这一个冤家我还应付不过来。不情不愿的,倒像是我强迫了他。”
柳思恩从未见过七哥这样的神情,不由得想,爱情真能让人变化如此之大吗?
他有些羡慕七哥能和自己爱的人长相厮守,在宫外又没有种种束缚。
他想象如果能和干爹一起去宫外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脱口而出问道:
“咱们这号人,到了外边,会有人说闲话吗?”
柳七知道他是指他们都是太监的事儿,不提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万般苦楚,只说:
“到了外面,只要咱们有钱,哪个敢说什么?在我那地方,县太爷都得求着我。”
两人聊了半晌也都乏了,各自去休息,等着干爹回来。
柳思恩在卧室迷迷糊糊睡着,因柳七提到梁云褚,他本已经淡了的念头又重新在心中泛起波澜。
如果当初没有起歹念,没有做那件事,是不是现能跟梁云褚的关系更好一点。
两年前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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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褚离开京城之前,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太好,但还是有一起喝酒的机会。
那是梁云褚第一次喝得那么醉,他带梁云褚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记得他唇瓣的温度,他征伐的力度,他目光中闪烁的火焰,他眸子里意乱情迷的自己……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他以为的两厢情愿在梁云褚看来只不过是他单方面的勾引和蛊惑。
渐渐地,他自己也认同了这个观点,毕竟那晚,他将梁云褚带回了自己的房间,酩酊大醉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梁云褚。
终是睡不着,柳思恩起身换好衣服到了书房看书。
柳容回来时已经深夜,柳思恩和柳七陪着他饮了几杯他亲自酿的桂花酒,聊得尽兴。
到了亥时,准备散场时,柳容忽然叫了管家取来了笔墨,又屏退了所有仆役。
柳思恩和柳七不知他要干什么,都用手撑着喝酒后的红色脸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柳容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干儿子,心中闪过一丝心痛,他先是问柳思恩:
“小九,你想不想出宫去生活?”
柳思恩和柳七对视一眼,心中打了个突,问道:“干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柳容苦笑一下:“皇上……怕是快不行了。”
柳思恩和柳七心下大骇,异口同声道:“怎么会!”
当今圣上不过五十多岁,柳思恩记得上次见他时他还健朗,怎么会一下子就不行了。
此外,干爹跟了皇上这么多年,皇上若真的快不行了,他怎么还会赶回来与他们喝酒。
柳思恩一直觉得,皇上与干爹,多少还是有些情谊。
柳容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缓缓说道:
“皇上他的身体早就亏空得厉害,白文周举荐的那个道士又让他服用了几种仙丹。”
“昨日我呆在宫里伺候,皇上竟然大口喋血,后来昏迷了过去,已经十二个时辰滴水未进了。”
“太子昨夜就从浙江赶回来了,这几日怕是会生变。”
“若你们想走,今晚就得动身,今夜就当干爹为你们践行了。”
21. 第 21 章
柳思恩久居京城,一下就反应过来干爹口中‘皇上身体亏空’是什么意思。
皇上只封了一个皇后一个贵妃,并非因为克制,而是他好龙阳。
他虽是万乘之尊,却也受制于祖宗家法,不能随心所欲,留了个柳容在身边,就已经惹的物议沸腾,这让他如何甘心。
早年间,他也可称得上是位贤德君主,勤政为民,这几年却愈发地肆无忌惮了起来。
他不是偷偷溜出宫去寻欢作乐,就是授意伺候他的太监从宫外找来娈童供他玩乐,这一点内阁诸人和柳容都很清楚。
皇上对干爹是有情,但却没有情深到为他放弃那些声色犬马和肉/体欢愉。
再后来,皇上又迷信起了道术,完全拒绝柳容的规劝。白文周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向他进献道士,自此每日丹药不断。
“那个妖道抓起来了吗?”柳思恩有些气愤,“这是谋杀,他哪来的胆子?”
柳容本不欲多说,但想着今夜可能是父子间的最后一夜,干脆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可能是太子等不及了……有次皇上问二殿下想不想坐龙椅,二殿下说想,皇上就起身让二殿下坐了。”
“你们想想,太子知道这事儿后会怎么样?”
柳思恩想起太子那副时而和善时而阴鸷的面容,几乎瞬间就认同了干爹的猜想。
太子从小就是个有野心的人,旁人不知道,柳思恩却是清楚的,他才十来岁的时候就知道在大臣面前表现才能。
太子曾一度与他交好,后来渐渐大了,对柳思恩生出别样的心思,柳思恩才慢慢疏离他。
柳思恩恍然大悟一般:
“那白文周也是太子的人?皇上在太子巡抚浙江时驾崩的话,就没人会怀疑与太子有关。”
“即便以后事发,向皇上献道士的白文周已经大权在握,太子上位后也会护住他。”
柳容沉重地点点头,继续说:“太子和李宏,白文周等人早就结党,只等皇上一走,这天下便是他们的了。”
几人都明白,没有皇上的照拂,那些早就对他们怀恨在心的人怕是会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即便太子对柳思恩心有眷恋,但绝不会在这种关头与天下人为敌;白文周更不消说,为了权势说不定会拿他们开刀,以讨天下士林的好。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萦绕在几人心头,都开始沉默起来。
正在这时,门子来报,说皇上召见柳容。
现在的情况微妙,到底是不是皇上醒来了想召见他,还是别的什么人假传圣旨。
柳容让他们稍等,说要换身衣服,然后便关上了大门。
柳思恩当机立断道:“不能去,我们现在要想办法离开京城。”
“现在逃走或许还来得及”,柳七开口说:“干爹,思恩,我在京城也还有些门路,走水路没人会发现咱们。”
柳思恩看向柳容,见他面色发白,神思不属,沉吟问道:“干爹,走吗?”
柳容摇了摇头,语气笃定道:“干爹这一辈子,是走不出这紫禁城的。”
柳思恩想,干爹这是放不下皇上,可是等皇上龙驭宾天,那些人怎么还容得下干爹?
有些话以前柳思恩不敢说,现在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干爹,不值得!”
柳容和柳七听此都望向柳思恩,脸上都带着一丝错愕。
“皇上不值得干爹付出至此,这么多年的骂名,这么多年的轻贱,干爹您真的甘心吗?”
“明明是他要跟您好,他又要皇位又要您,他娶妻生子,眠花宿柳,却连您有一两个江湖朋友都不许有。”
陵丰九年,柳容出宫见了一个宫外的朋友,把酒言欢,彻夜未归。
皇上第二天便以他懈怠公事为由将他入狱,甚至牵连了柳府的大管家一同入狱。
年幼的柳思恩无人照看,深夜饿急了摸到小厨房找东西吃,却从灶台上摔了下来,满头是血。
后来皇上气消,亲自到狱中去看柳容。
当时柳容已经被动过刑,两双手被钉像十只血棍,年轻气盛的他不肯低头承认错误。
皇上还是将他放了出来,却断掉了他所有收入来源,裁撤掉所有奴仆。
这个位高权重的大珰顿时跌落神坛,拖着受伤的身体将能典当的东西都当了,换回一些米面,亲自生火做饭。
柳思恩记得当时干爹握不住火石,还是他搭了把手。
如此僵持两个月,皇上最后受不了又跑来求和。
很多很多事,柳思恩都记得,但从不干涉干爹的决定,此时已经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绝不希望干爹作出抱憾终身的决定。
柳容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
“干爹这辈子,是福是祸都这样了,你们还能有你们的造化,别跟着我受苦了。”
“我给你们写个条子,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他。”
柳容说完援笔伸纸,写下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让柳思恩和柳七记住,然后拿去烛台边烧了。
柳七还想再劝劝柳容跟他们一起走,柳思恩却拉住了他,用眼神示意他无需多言。
柳思恩跑回卧室,看着熟悉的陈设,悲从中来。他从柜子里随意拿起一个包袱,又把秦羽贿赂他的那二十万两银票塞了进去。
几人再次在堂房聚在一起时,已经子时。
柳容换了一身衣裳,身形显得佝偻了一些:
“我还要去宫里守着皇上,你们……你们也大了,万事要相互照应,以后干爹不能再护着你们,你们一定要保重自身。”
柳思恩和柳七都眼含泪水,跪下磕头拜别。
“儿子不孝,这种关头却要抛下干爹苟且偷生。”
柳七万万想不到此次进京竟然遇上这样的事儿,他本身就厌倦宫里的明争暗斗才躲出宫去,此次却后悔没有呆在宫里,说不定还能挽救一二。
“只是将来,儿等该如何自处,干爹您就随我们一道吧!”
柳容道:“此言差矣,难倒非要我柳氏一门全都鸡飞蛋打才算有情有义?你们要好好地活着,就当是替我活着。”
“我从前门走,你们从后门走,快去吧。”
柳思恩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躬身道:“如果有一线生机,请干爹念在两个儿子的份上,千万要活下来。”
柳容面露笑意:“干爹知道,若有来日,我们便在灵台寺再见面。”
灵台寺便是刚刚柳容在纸笺上写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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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两个干儿子的身影从后门消失,他才踏入前门早就候着的轿子。
这条进宫的路他走过无数遍,他挑开帘子向外看去,除了稀稀落落的宫灯尽是一片黢黑。
柳容侧回身子闭目养神,在晃晃悠悠的轿厢里一动不动。
“咳咳,咳咳……”
快要进入宫门的时候,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连忙用手袱儿捂住嘴巴。
待咳声稍稍止住,他看了一眼手袱儿,全是发黑的鲜血,跟皇上昨日吐出的血倒是很像。
*
东宫
这一夜注定不太平静,原该阖宫上下歇息的时刻,许多人却睡不着。
太子李琦玉在浙江任上听到耳报神传来皇上病危的消息时,并不是特别意外。
他星夜疾驰偷偷赶回京城,此刻将将卸下一身风尘仆仆。他吃过太子妃让人煨好的莲子羹后便招来幕僚商议对策。
在外人眼中清风朗月的太子殿下早已经跟雷厉风行的次辅白文周结成同盟。
太子看中白文周的才干,白文周则等着太子登基后自己能借势干一番事业。
两人一见面就显得格外亲切,太子直接让他免礼,又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
白文周言简意赅地将宫中形势大致说了,李琦玉听着跟他打探的情况一般无二,确认白文周可以信任,放心了些。
他开口问道:“皇上昏迷的事情钱阁老知道吗?”
白文周禀道:“柳容防得紧,李宏昨天才把消息递出来。钱阁老虽是干练之臣,但毕竟年级大了不经事,只缓缓地说了点。”
李琦玉知道白文周是担心钱凌云会不知轻重坏了事儿,对这一点没有疑问,但说道柳容他有有些生气。
当初费了牛大的劲儿才推了个李宏去皇上面前,本指望他能打探圣意,哪知他竟像个草包架子,处处伺候得不得圣心,屡屡被斥。
事到如今,皇上依旧只信任柳容,大凡小事都与柳容商量。
那些下面办事儿的宫人甚至朝臣哪个不是火眼金睛,看这情形,又继续将柳容奉为老祖宗。
李琦玉起身,带着愠色道:“柳容失权这么久,竟然还把持着父皇。”
白文周知道他对李宏不满,遂说:“也不怪李宏不得力,毕竟皇上跟柳容多年感情。”
李琦玉嗤笑道:“多年感情……说得像父皇有多深情一样。要是把大内藏着的那些娈童搜罗出来,怕是也能开个三宫六院了。”
这直言犯上的话白文周也不敢应和,但李琦玉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说明已经将他视为心腹,便也感觉到心下稍安。
毕竟他做的那些事儿,若真要上纲上线,也是九族不保之祸。
两人谈了会儿,李琦玉便有些坐不住,背着手在白文周面前走来走去。
“我想要去看看父皇。”
白文周立马反对:“不行,你以什么理由去?现在皇上以为你还在浙江。”
李琦玉道:“难道我们就此等待吗?若父皇转醒留下遗诏公之于众,我等岂不是白辛苦一遭。”
白文周思忖着,盯着李琦玉白净的脸颊悠悠道:“那太子殿下你要下定决心才好。”
李琦玉咬牙道:“还需要什么决心,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吧。”
22. 第 22 章
柳思恩和柳七两人乘着夜色赶到柳七原来下榻的酒楼,阿福合衣从床上起来,打着哈欠问发生了什么事儿。
柳七将事情大概说了,阿福马上开始收拾起细软,柳七在房里边踱步边说:
“我们得先换身衣服,扮成寻常客商的样子。”
“寅时有几条运茶叶和丝绸的商船要启程从京城去往杭州,我有一批货正好在里面,我们一会儿就赶过去,早晨就能离开京城。”
柳思恩面色沉静:“如此甚好,只是到了杭州怕是也不能久留。如果……干爹真的有什么事儿,恐怕也会连累你,辛苦经营这么多年……”
柳七本身就急,听得柳思恩这样说更加上火,一时竟开始流鼻血。
“七爷,哎呀,你别着急啊!”忙碌着收拾东西的阿福赶紧拿了张手帕过来,“督公您是不知道,咱们七爷受不得激,一上头就流鼻血。”
柳思恩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忙一边忧心道:“什么时候添了这毛病?”
柳七见血止住了,一把将手帕扔到地上,半怒半怨道:
“哪就这么娇气了,不过流点鼻血而已。思恩,我不怕连累,钱财家业都是身外之物,我就算重头再来也不怕。”
柳思恩道:“若你舍得下,不如中途改道去别处,这样谁也不知道咱们真实的路线。”
“不行”,柳七断然回绝,“我一定要先回躺杭州。”
阿福在一旁搭腔道:“可不是,那边还有个人呢。”
柳七被臊得不行,白了阿福一眼,正想跟柳思恩狡辩几句,顿时感觉脖骨一阵钝痛,霎时眼前一黑,整个人歪倒下去。
柳思恩收回手刀,赶紧将人搂住,抱了起来。
阿福双眼睁得像铜铃:“督公,你你你……”
柳思恩将柳七放到床上,柔声说:“我不跟你们去杭州了,你好生照看你家主人,让他到了杭州赶紧想办法离开,千万不能再到京城来。”
阿福紧张地问:“离开……我们能去哪儿?”
“若不嫌弃边境苦寒,可以去关西沙州卫找祁明玉将军。”
柳思恩将包袱中那二十万两银票拿了出来塞到阿福手里,继续说:
“那儿有个卫首叫秦羽,关了很多良民。如果可以,在秋分前用这些钱将他们救出来。还有个姑娘很出名叫做曲娘,若她愿意就让她去祁将军营里谋个差事儿。”
柳思恩说着苦笑一下:“要是你主人有别的去处,就别告诉他这些事儿了。”
阿福眼中含了些眼泪,应道:“督公,小的明白了。”
柳思恩再次凑到床上双眼紧闭的柳七跟前,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当初让你跟着刘师父学武你非要偷懒,这次吃亏了吧?”
*
黑魆魆的街巷里,柳思恩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他确定自己是被人跟踪,七弯八拐了几个巷子都甩不掉身后那个时隐时现的黑影。
恰逢一个拐角,他快速闪身躲进胡同口的一个破烂背篓后面,手已经搭上了腰间随身携带的匕首。
等了片刻,一道矫健的身影走了出来,柳思恩借着昏暗的灯光勉强看清这人穿着飞鱼服,腰上系着牙牌,是个锦衣卫。
柳思恩再望一眼,心中一动,从暗处走了出来。
“文厉?”
原文厉回头看见柳思恩,神情略显紧绷地问:“你为什么又回来?”
柳思恩不动声色,只探寻地看着他,等着他给个解释。
原文厉苦涩地笑了一下,说:“原本,我已经打算放你走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说到最后,原文厉的声音不自觉有点上扬,带着一种明显的怒意。
原文厉从未对他以这样的语气说过话,柳思恩顿时明白了什么,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你也是太子的人。”
不是问他,而是在说一个肯定的结论。
当今这大暻朝,谁能知晓他今晚会逃走,谁能指使得动锦衣卫千户原文厉,谁一定会想要将自己留在京城……
这几个关口一想通,一切都显而易见。
唯一出乎柳思恩意料的是,太子竟然连原文厉也笼络到了麾下。
原文厉神情复杂,他知道柳思恩已经想明白一切,也索性不多做解释,直言不讳道:
“南瑜,走吧,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柳思恩嗤笑道:“安全的地方?哪儿呢,东宫安全吗?
太子就不怕他还没黄袍加身,就因窝藏我这个阉竖而被天下士林取笑?”
原文厉垂下了头,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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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丝愧意说道:
“不是东宫。城外三十里有个庄子僻静无人,你且待上一段时间,等事成之后,你便会成为比你干爹还有权有势的司礼监掌印。”
柳思恩冷道:“能放过我干爹吗?”
原文厉道:“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柳思恩也没多做奢望,又问道:“当初你毛遂自荐要陪着我一起去关西,也是太子授意的吗?”
原文厉没想到他会问这一茬,生性耿直的他不愿意撒谎:
“太子确实有所嘱托,让我盯着你和梁云褚,但我也是自愿去的,你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委实放心不下……”
“你闭嘴,”柳思恩喝道,“从今天起,咱家和原大人桥归桥路归路。”
“你要是拿得住我,你就尽管拔刀。”
柳思恩说着便转身离去,袖子里的双手已经握拳,等着原文厉上来跟他一较高下。
原文厉怔在原处待了很久,脑海中回荡着柳思恩说的那句‘桥归桥,路归路’。
他结识柳思恩是在柳思恩十八岁进二十四监历练时,他们因公务时常有交集。
那时原文厉刚拔擢锦衣卫百户,能与大珰柳容的儿子共事,实为千载难逢之机会,只要讨好了柳思恩,还怕没有前程吗?
可他生性倨傲,不愿与人逢迎,向来丁是丁卯是卯。他没想到这一点却让柳思恩产生好感,夸他正直可信,值得相交。
那时柳思恩并不像个太监,而是像国子监的那群意气风发的学生。
他充满灵气,常写出锦绣文章,还喜欢论政,针砭时弊,对很多政事都颇有见解。
当时原文厉心里还觉得惊奇,柳容这样一个媚上惑主的阉人如何能培养出这样一个心怀天下的才子。
看着柳思恩的背影越走越远,原文厉终是没有追上去。太子的命令固然重要,但今夜南瑜已经遭逢大变,他实在不忍再往他的心上多插一刀。
原文厉回到家中,合衣躺下,准备打个盹到卯时便去宫里复命,等候惩处。
一炷香的时间不到,他家大门就被敲得雷响。他猝然睁开双眼,警惕地起身,手按在刀柄上打开了门。
一个小旗滚瓜似的跑进来跪在他身前:“原大人,皇上醒了,太子招你即刻入宫。”
23. 第 23 章
柳思恩再次回到了柳府,此时已经快到卯时,他身体很疲惫,精神却十分亢奋。
他回想着前尘往事,只觉得前路一片暗淡,干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也不能幸免。
要问这世上还有谁让他割舍不下,一个面目舒朗的少年撞进他的脑中。
或许没有机会再见到梁云褚了,皇上如果走得急,他和干爹的死期或许就在这一两日。
他趁着内廷的缉拿队伍还没到,把自己想对梁云褚说的话写下来。
信是送不出去了,他今天递出去,说不定明天就被截住。
柳思恩赶到了将军府,从后门爬上围墙溜了进去。他将信装在一个红木下子里,藏在了儿时他与梁云褚玩耍的假山缝隙里面。
他对这将军府是及其熟悉,老将军常年驻边,将军府格局十几年未变。
柳思恩贴着墙壁想沿路从后院的围墙出去,路过一处院子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楞住了。
“先将他们安顿在京城各处……”
“谁在外面?”
声音刚停,一只长剑从屋内掷出,穿过窗户风驰电掣般袭来。柳思恩侧身一让,屋内的人已经闪身出来,两人不由分说便交上了手。
有来有回地打了几个回合,柳思恩体力不支节节败退,气喘吁吁地道:“够了。”
梁云褚收了架势,觑着扶窗站定的柳思恩道:
“还说是哪里来的毛贼。柳公公早啊,只是不知道我府上有什么宝贝值得你星夜来访?”
柳思恩咬牙道:“这将军府有什么能宝贝过你。”
梁云褚被他噎了一下,一时语塞。
两人四目相望,都有些愣神,柳思恩看着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想赶紧进宫探听宫里的情况,遂不与他周旋,转身就走。
梁云褚迈出一步挡在他前面,说:“话没说完就想走?”
柳思恩抬头与他直视:“我没过问你为何突然在京城现身,你也别问我何为出现在将军府,可以吗?”
柳思恩的声音很轻,不像他平时说话那样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梁云褚见他脸色有些不好,眼下青黑,双唇倔强地抿着,心中也有一些松动,不过他不清楚他刚刚所做的安排柳思恩到底听了多少去,正色说:
“将军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柳思恩猝然抬头问道:“你什么意思?”
梁云褚一扬手,两个虎贲勇士从暗处站了出来:“既然你这么喜欢我这将军府,就暂且在这儿多呆上几天吧。”
*
卯时,乾清宫
昨夜值守的宫女太监们正在交班,李宏领着一群宫人来,尖着嗓子道:“这儿没你们的事儿了,下去候着吧。”
宫女太监们苟着头走了,李宏一个眼神,他领来的那些人便有条不紊地散开,分守在各处。
寝室内,陵丰帝已经醒过来,这是他晕倒后第一次醒过来,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清明,精神头也比之前好得多。
柳容想起他初登大宝时那副天纵英姿,百官匍匐于地,自己伺候在旁,那时他一心为民,想要开创太平盛世。
陵丰帝那时拉着柳容的手说:“容儿,朕要和你一起还给大暻一片海晏河清。”
尽管后来他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但到了这种地步,柳容心中的怨气扫荡一空,眼中含满了浑浊的泪水。
陵丰帝醒来第一个看的人就是他,注视良久,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笑容说:
“容儿,你真傻啊。”
“是”柳容低头隐去泪水,答道,“傻了一辈子了。”
陵丰帝拉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摩挲着,喃喃道:
“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朕这辈子做过许多错事,唯有一件事没有做错,那便是将你留在了身边。”
柳容已经说不出话,这时太子一行人已经进来。
陵丰帝敛神看了过去,锐利的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表情变得阴晴不定。
太子李琦玉、次辅白文周、司礼监掌印李宏,还有那个道士。
陵丰帝道:“你就这么等不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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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这是在对太子李琦玉说话。他弯腰一揖,勾着唇角,带着点儿揶揄的口吻说:
“不是儿臣等不及,急的人是父皇您呐。”
“如果不是父皇急于寻找长生之术,儿臣又怎么能为您找到这样一位高人呢?”
陵丰帝见一向唯命是从的儿子突然换了一副混不吝的态度,心中顿时气血翻涌,又吐出一口鲜血。
屋中众人皆惊,柳容急着给他擦拭,白文周等人直接跪了下来,只有太子负手而立。
“父皇啊父皇,小的时候您没时间管我,我大了您又嫌我沉闷不如皇弟活泼聪慧,事事要我相让。若您是我,您该如何?”
陵丰帝指着李琦玉的鼻子骂道:“朕早就知道你有不臣之心……朕早就该废了你,你……你这个……咳咳……”
李琦玉轻笑一声:“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您是怎么想的,可惜您却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父皇,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想要自保而已。您有没有想过如果皇弟坐上龙椅,我该怎么办?他有威名在外的舅舅为他征战四方,我呢?”
“母后只是良家之女,我若不争气,这宫里还有我们母子两的活路吗?”
陵丰帝气道:“你若安分守己,谁,谁会把你怎么样……”
柳容一个劲儿地帮陵丰帝顺着背,没过片刻自己也开始咳出血来,房中诸人都惊讶地望着他。
白文周最先反应过来:“原来那些仙丹,你也吃了!”
李宏应也道:“怪不得,让我们等了这样久。”
道士开出的仙丹,若是皇上一人吃掉,他早该发作了,不至于拖到现在。
李琦玉讽刺地拍起了手:“真是感人至深啊,一个想要长生不死却愿意把仙丹分出来,一个明知仙丹是毒药却也敢吃。”
“父皇,您要是对母后也这样好,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
陵丰帝气得想从床上跳起来给这个孽障一个耳光,挣扎半响却连床都下不来,颤着声道:“拿……拿纸笔来,朕……朕要改诏。”
24. 第 24 章
巳牌时分,阴沉沉的天气似乎就要下雨,但京城中大小官吏都喜气洋洋,今天是一月中最让人欢欣鼓舞的发俸之日。
前一阵子宫中就有流言,说老祖宗柳容下台后,内阁捉襟见肘,怕是连官员的俸禄都发出不来。
那些一二品大员或家中有别的营生的官员自不会担心这样的问题,即便一两年不发俸,他们也能过得锦衣玉食。
对于家中仅靠着一点俸禄过活的六七品小官来说,拿不到俸禄就等于家里会断炊。他们提心吊胆大半个月,时时关注着朝中动向,今儿终于能拿到银子,心情自不必说。
各衙门的文武百官齐齐聚在太仓门外排队领取俸银,钱凌云和白文周遥遥站在远处观望着。
钱凌云捋了捋胡须说:“这次百官俸禄能够如期发放,你功不可没。”
白文周谦逊道:“哪里哪里,这都有赖阁老的信任和提携。”
钱凌云满是皱纹的脸颊泛着丝丝忧虑,叹了口气:
“这事儿不能让皇上知道,他现在这身子禁不住,等以后太仓有了余钱,还是得把这些账目还上。不然传出去,有损朝廷体面。”
白文周嘴唇抽了下道:“这是自然。”
正在这时,一个传旨太监急急忙忙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不好了呀,皇上,皇上……”
钱凌云当下感到不妙,跟白文周对视一眼,忙道:“怎么回事儿,慢慢说。”
小太监擦着泪说:“皇上驾崩了,请阁老……”
钱凌云听到这儿两眼一黑差点晕倒,好在白文周手脚快,将他扶住,言辞恳切地道:
“阁老,您可要撑住,现在一切就指着您了呀!”
钱凌云稍稍缓了过来,任由白文周扯着他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急匆匆超乾清宫赶去。
*
柳思恩没想到梁云褚真的把他关了起来,这一关就是两天。
现在他身处的地方是梁云褚的卧室,宽敞明亮,布置简洁。
虽然梁云褚这两年没怎么回来过,但他的卧室依旧被府中管家安排每日打扫,所以纤尘不染。
要是平常,他可能会有心情好好欣赏梁云褚房中的布置,但此时他却心急如焚,待在这方寸之地,对外界所有事情都不知晓,也不知道干爹现下情况如何。
他真恨不能把梁云褚撕碎。
这两天里他试过无数次想要逃出去,最后都无功而返。
一开始梁云褚只安排了两个虎贲勇士把守在门前,柳思恩尚可一战。梁云褚见他不老实,直接派了一队精兵来将房子重重围住,密不透风像铁桶一般。
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无事发生。
柳思恩预感到或许外面正在发生一些大事情,不然梁云褚为何这两天一次也没来看他。
愤怒不能解决问题,硬碰硬也不能解决问题,柳思恩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敲了敲窗户对外面守着的兵士说:
“去跟梁云褚说,今天要是他再不来见我,明天就来替我收尸。”
柳思恩说完话平静地躺回了床上,这两天他没睡着过,脑中纷纷繁繁每个消停,此刻却是脑中一片空白,刚躺下没一会儿便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天光大亮。
柳思恩起身扫视一周,没发现梁云褚。
外头伺候他梳洗的侍从听见里面有响动赶紧推了门进来,端着盆盂,拿眼睛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柳思恩木然地被他们服侍着,心中一片怆然,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拿自己的生命威胁梁云褚……真是熬昏了头。
梁云褚那么讨厌自己,盼着自己死都来不及,他将自己关在这儿这么久不闻不问,已经是很明显的态度,自己还自取其辱。
在确认干爹的生死之前,他绝不会再有这种负气的想法。
柳思恩想梁云褚再怎么蛮横,也不会关他一辈子,他总有出去的日子,来日方长。
柳思恩用过早膳后要求在院子里面转转,班头见他确实闷坏了的样子,把守的军士也很充足,于是同意了。
这个小院子是梁云褚平时练武的地方,旁边一个武器架子上插满了刀剑棍棒,柳思恩拿起一把长剑掂了掂,旁边的班头立马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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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恩轻轻一哂说:“你叫孙铭是吗?”
孙铭道:“在下正是,督公怎知道我?”
柳思恩记性好,在关西时便留心记住了梁云褚百人队里的一众将士,嘴里却说:
“王理是咱家的近卫,听他说你经常欺负他。”柳思恩望着围墙外的树枝继续说,“这次你们回京把他带回来了吗?”
孙铭确实经常给王理使绊子,却并非讨厌这个人,只是在军营中闲来无事逗着玩儿。现下柳思恩提出来,他只得讪讪笑了下说:“这次事发突然,没有带他回京。”
柳思恩喃喃道:“没回来就好。”
一阵风吹来,院外那颗高大的榆树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树叶,柳思恩随手接了一片:“快入秋了,新皇登基了吗?”
孙铭心里一惊,皇上驾崩时柳思恩已经被关在这里,梁将军曾经交代不要将朝中的任何事情透露给柳思恩。
孙铭不知道是他猜中的,还是自己看守不严,混入了柳思恩的耳目,他谨慎地答道:
“将军让督公放宽心,朝中的事情他会亲自和你说。”
柳思恩朝他笑了下,凤目中含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光,孙铭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柳思恩放轻了声音,直视着孙铭道:
“比起听他说,咱家更愿意听你说。”
“你不用怕,咱家跟新皇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你只用告诉我柳容是死是活。咱家给你的,比起梁云褚给你的,只多不少。”
柳思恩渐渐朝他走进,孙铭闻到一股淡淡兰香。
“你还不知道吧,因为先帝偏心,皇上最讨厌的人便是二殿下。你们将军是二殿下的亲舅舅,你猜猜皇上还会让他大权在握吗?”
“于公于私,你们将军都没有前程了,你们这些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好好想想,嗯?”
孙铭头上停留了几片榆树叶还浑然不觉,柳思恩顺手想帮他捋下来,结果孙铭立马红着脸退了一步,眼睛心虚地看向院门口。
柳思恩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梁云褚颀长的身影伫立在门口,神色冷峻,不知道站了多久。
25. 第 25 章
柳思恩看了梁云褚一眼,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抿紧的嘴唇似乎表达着不悦。
梁云褚大步走了过来,脸上冷若寒霜,他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紧紧看着柳思恩,嘴上对孙铭吩咐道:
“你们先下去。”
孙铭忙答‘是’,大手一挥,一众守卫跟着他走出院门,还将门掩好。
片刻过后,整个院子便只剩梁云褚和柳思恩两人,沉默在蔓延,寂然一片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
柳思恩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们打算怎么处置我干爹?”
梁云褚原本冷肃的神色在听到这句话后怔了片刻才略带犹豫地说:“他……跟着先帝一起走了。”
“一起走了。”柳思恩重复了一句,瘦削的薄唇张了张,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茫然地继续问:“那他的后事朝廷打算怎么办?”
梁云褚神色有些艰难地答道:“我不知道。”
现在朝局被李琦玉牢牢把控,他被立为太子多年,没人会质疑他继位的合理性。
他现在忙着筹备继位大典,笼络百官,至于柳容最后的处置,都是细枝末节。
“你不知道?”柳思恩问了句,神色悲戚,但嘴角又向上扬着,看不出是哭是笑,是悲是喜。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梁云褚见状伸臂拉住他,语气坚定地说:“你不能出去。”
柳思恩背对着他,传来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怒意:“为什么?”
梁云褚只说:“即便你现在出去,你也什么都做不了。”
“哦?”柳思恩回过头来,歪头朝梁云褚诡谲地笑了下,“梁将军,你在担心我吗?”
梁云褚收回了手,一言不发。
柳思恩负手踱步:“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无分。”
梁云褚蹙眉问:“你什么意思?”
“你留不住我的,太子,哦,是皇上了,他一定会派人来找我。”柳思恩迎着梁云褚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道:“你不该回来的,你先是抗旨不尊,现在又无旨回京。”
“你与他素来不睦,又是政敌,他不会让你好过。”
梁云褚嗤笑一声,冷道:“所以你现在想去找他?”
刚刚在门口听见柳思恩与孙铭的谈话时,梁云褚已经火冒三丈,此刻更是恼火。
柳思恩不是没感觉到梁云褚的怒火,他仍说:“先帝没撤过我的职,我还是提督西厂。你随意囚禁朝廷命官,是闲命太长?”
梁云褚道:“还念着你督公的位置呢?你可知道何为‘丧家之犬’?你干爹没了你还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
梁云褚又离开了,柳思恩看着这空荡荡的院子,突然不知道是梦是真。
干爹的死早有预兆,可是他始终不能真切地感受到干爹的离去,总觉得下一刻干爹便会如往日那样出现在他面前。
“小九,你不要仗着自己有点天赋就偷懒,咱们这种人要比常人多吃苦才活得下来。”
“小九,你不要管别人是怎么说干爹,干爹不委屈。”
“小九,太子不是个好相与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九,权利斗争中本就是你死我活,干爹也会死,真到了那天你要懂得保全自身。”
……
干爹的谆谆教诲犹在耳前,柳思恩想干爹不会忍心真的留下他一人,只是夜晚从梦中惊醒时,他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皇上都死了,干爹焉能活着?
柳思恩背靠着墙壁,抱着双膝透过帐子看向窗外,这秋末的皎皎月光从窗缝隙照了进来。
干爹再也见不到这样好的月光了,小时候干爹的夜晚总是属于皇上,他只能在府里等着,就像今晚一样。
两滴晶莹剔透的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柳思恩伏在膝头任由情绪泛滥,越来越多的泪水夺眶而出,洇湿了蚕丝薄被。
柳思恩的肩头随着啜泣而抖动,完全沉浸在悲伤中的他甚至没注意到有人从虚掩的门口走了进来。
柳思恩有所察觉时,来人已经掀开帐子坐在了他的床边。柳思恩警觉地想后退,抬头看见来人的轮廓却是梁云褚。
梁云褚借着月光看见他脸上杂乱的泪痕,红红的眼圈水汽氤氲,他的表情是那样无助脆弱,全然没了白日里那副强硬的样子。
梁云褚感觉心脏像是被利器锥住了似的一抽一抽的疼,他突然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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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起自己一直以来的优柔不决。
柳思恩不知梁云褚为什么来了,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幅样子,强压制住内心的悲痛说:“你来做什么?”
梁云褚的回应是将他紧紧地抱紧了怀里。
柳思恩楞住了,只觉得这个怀抱有种久违熟悉的感觉,这人身上传来的热量让他惶惶不安的内心稍微安定了些。
他是被梁云褚抱过的,只是梁云褚可能都已经不记得。
柳思恩感觉梁云褚的手掌抚上了自己的后脑勺,他听见梁云褚在他耳边说:“想哭就哭吧。”
那是一种温柔的语调,柳思恩鼻头一酸,一种又委屈又不甘的情绪在心间弥漫,终是哭了出来。
窗外的月光被一团乌云掩住,黑漆漆的卧榻里伸手不见五指,随着抽泣声越来越小,整个房间逐渐陷入了一片静谧之中。
梁云褚抚着柳思恩的后背,说:“你干爹他的尸身已经安置在柳府,只办了简单的丧仪,过几日便会埋去城外。”
柳思恩立马蹭了起来:“我要回去送送他老人家。”
“不行。”梁云褚回答得很干脆,“现在李琦玉已经控制了柳府,你一出现便立马会被他拿住。等局势稳住,我会带你去你干爹的下葬之处祭拜。”
柳思恩哪里等得:“李琦玉他能拿我如何?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绝不会刚继位就大开杀戒。何况干爹的部下众多,我对他还有利用价值。”
梁云褚语气又不悦了起来:“你说他会做什么?你真以为他还要靠着你干爹那些人才能成事?这些年他早集聚了自己的势力。况且你别装傻,你真不知道他对你的企图?”
柳思恩当然知晓,只是他实在想见干爹。
“我知你是为我好,只是如果李琦玉真的有所图谋的话,难道我要在你这将军府困一辈子?”
梁云褚道:“至少你现在不能出去,你干爹的名声有多坏你不是不知道,你现在现身,有心之人便会拿你第一个开刀。”
柳思恩知道是出不去了,颓然没声,梁云褚站了起来,帮他掖好被子,“赶紧睡觉,像昨晚那样。”
柳思恩想到什么问:“昨夜你也来过?”
26. 第 26 章
梁云褚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看见他亮晶晶的凤眸,奚落道:“你这要死要活的,我敢不来?”
柳思恩动动嘴唇说不出话来,脸有点热,原来他不是无动于衷。自己对这个人,并非无足轻重。
梁云褚继道:“不早了,赶紧睡。”
见他说着就要走,柳思恩拉住了他的衣摆,低声说了句:“别走。”
尽管声音不大,梁云褚却听得无比清晰。他昨夜在屋外守了一夜,今夜又熬到这么晚,感觉着实疲惫。
“别闹。”
柳思恩听此松开了手,听话听音,梁云褚那不太耐烦的语调让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傻事儿。
房间里一片安静,柳思恩用被子捂住脑袋,转身面壁,却被梁云褚一把掀开被子。
紧接着,一阵凉风钻进被窝,窸窸窣窣,柳思恩感觉到梁云褚挤了进来。
他惊诧地往里挪了挪,不知就里地侧身望着梁云褚。
“不要胡思乱想,明天我还要去祭祀先帝,你好好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柳思恩‘哦’了一声,觉得此刻的梁云褚无比亲近。
没过多久,柳思恩就听到梁云褚轻微的鼾声。
柳思恩心中诸多疑问只得按下不表,待第二日醒来,整个房间又只剩下他一人。
柳思恩不愿这样浪费时日,决心跟梁云褚好好谈谈,但等到夜深梁云褚都没再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柳思恩一夜不曾阖眼,梁云褚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时,他立马蹭了起来。
梁云褚目光深沉,声音沙哑,说:“快去看看你干爹吧。”
柳思恩听此翻身爬起来,顾不得披件衣服,急急往门外冲,梁云褚拉住他,给他搭了一件披风,说:“跟我走。”
柳思恩眼泪已经滚了出来,亦步亦趋跟在梁云褚身后,七弯八拐地出了府门,已经有两匹马等候在外。
两人一人一骑,鞭子一扬,半个时辰后到了城郊一处陵墓。柳思恩定睛一看,这是梁家的墓群,心里一惊。
梁云褚回过身来拉住柳思恩,柳思恩感觉手背一热,条件反射地要躲开。
梁云褚本是一个随意的动作,柳思恩这样一躲,倒显得他有什么企图似的,遂负气说:“前半夜下过一阵雨,上山的很滑,你当我要做什么?”
柳思恩闷闷道:“你前头带路就行。”
两人无话,一直往山上爬,密林深处,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见他们来了便起身相迎。
此时天色已经亮起来,柳思恩看清这人是孙铭,扫视一眼周围,立马便在一堆干草中看见一副棺木。
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未封盖的棺木里躺着的果然是干爹。
柳思恩当即流下两行清泪,伏在棺木旁睁大了双眼。
多日来的担忧和惦念此刻化为实质,他伸出颤抖的手握住干爹已经冰凉的手,想要将干爹再看清楚些。
梁云褚朝孙铭使个眼色,两人便走到了一旁。
梁云褚问:“那边没起疑吧?”
孙铭拱手道:“将军放心,今夜守值的人是我两个表兄。他们将尸体换出来前后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他们将一个死在路边的老乞丐用来偷梁换柱,又易容一番,不是相熟之人,量也认不出来。
梁云褚稍感放心,瞥了一眼远处的柳思恩,又说:“怎么就一副柏木棺材,不是让你们提前准备?”
“原本订好一副金丝楠木棺材,可今夜取货时正好遇上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巡逻。”孙铭回道,“属下想还是先将老公公入土为安得好。”
梁云褚的目光始终看向柳思恩的方向,说:“且先这样吧,等熬过这一阵再说。”
柳思恩看着干爹发黑的枯瘦脸颊,明显是中毒而死,心中悲恸,咬唇流泪不止。
“时间差不多了。”梁云褚想将柳思恩拉起来,柳思恩却不想起来,双手牢牢抓住棺木的边沿。
梁云褚朝孙铭使了个眼色,孙铭挥了挥手,暗处出了两个小校。
几人就要将棺木合上,柳思恩被梁云褚死死抱住。
“爹……”
柳思恩饮泣失声,脑海里走马灯一样闪过从五岁时被柳容收养后的一切事情,自己早就将这个人视为至亲。
他一走,自己便又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孙铭等几人将棺木合上,抬进早就备好的深坑,一人一把锄头,忙活到天光大亮终于垒出一个隐约的小坟包。
柳思恩在梁云褚的带领下给柳容烧了些纸钱元宝后便浑浑噩噩地被拉到山下。
梁云褚入宫办事,柳思恩在孙铭的护送下再次回到将军府。
虽然柳思恩对梁云褚将自己困在此地非常不满,但从这些天梁云褚的行为中他隐隐窥见如今的局势对他怕是不妙。
令他感到一丝欣慰的是,尽管梁云褚不喜欢他,但还是念着儿时的情谊,愿意在这种时候对他伸出援手。
他失去最大的依仗,朝中有些人不会放过他,长时间待在将军府,只会连累梁云褚。他将此想法告诉梁云褚时,梁云褚只说:“不管有没有你,李琦玉都不会放过我。”
柳思恩奇道:“梁家功勋卓著,他有何由头不放过你?”
梁云褚睨他一眼:“你忘了你对孙铭说的话了?”
柳思恩想起这事儿也有些不自在,只说:“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你们家如今手握重兵,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梁云褚不愿与他继续这个话题,说:“等形势明朗,我自会让你走。”
柳思恩想着干爹已经走了,七哥也远走天涯,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值得惦念,那边是梁云褚了。
他便如此藏在了将军府,在众人寻而不得的时候活在了梁云褚的庇护之下。
如此过了几日,柳思恩自得其乐,每日抚琴看书,如生活在世外桃源,只是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先帝驾崩一月后,新皇李琦玉终于大权在握,名副其实地君临天下。
他颀长的身姿在明黄龙袍的包裹下更显威严,为了更加全面地了解朝政,他包揽了批红事宜。李宏顶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头衔,实际上干的活儿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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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服侍皇上起居。
李琦玉看折子到午时,将其中几张单拎出来重新阅过,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这些折子都是参柳容的,细数了柳容在世时的十大罪状,如欺君惑主、卖官鬻爵、扰乱司法、私自结党等。
折子中言辞激烈,要求对柳容进行清算,人虽死,也要抄家并开棺鞭尸,为虎作伥的柳思恩也应下狱接受审判。
为了显示对新皇的忠诚,有些人便开始想要探听圣上的心意,李宏天天在皇上跟前,自然比其他人多些门路。
他在棋盘街的宅子门槛都快要踏破,每天车马盈门,不管白天黑夜,总有人想着法儿地想见他。
其中一些寻了珍宝一些奉上钱财,李宏想当年柳容也享过这种福,心里不嗤,想着自己就要比柳容摆更大的谱才行。
他让管家只允了几个家资丰厚的官员的拜谒,深夜面授机宜,叙说皇上每个行为的含义。因为李宏的推波助澜,翌日早晨,便有几个小官写了这些折子参柳容诸多罪状。
李琦玉并未对这些折子进行批复,而是通过通政司发往各衙门。不出半日这些内容便传遍整个京城,引起议论纷纷,一片哗然。
梁云褚自然未将这些事情告诉柳思恩,他每日照常早出晚归,只是这几日他便习惯了回去时先去看看柳思恩在做什么。
柳思恩在梁云褚房中搜出一副围棋,本找了孙铭来凑角,下了几盘便觉得孙铭棋术不精,索性自个儿下了起来。
梁云褚回来时正好看见他在冥思苦想,秀气的眉梢微微扬着,瓷白的脸颊光滑细腻,纤长的手指执着棋子不知放哪儿好。
柳思恩听见梁云褚的脚步也不为所动,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梁云褚嘴角上扬,略一思忖,从棋盒里拿出一颗黑子寻了一处落下。
一下吃了十二目。
“哎呀,你……”
柳思恩有点懊恼,把手里的棋子一扔,“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梁云褚打开食盒:“半月斋的月饼,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些东西。”
柳思恩心下感动,面上却很淡定,随口问:“你这两年没少练吧?以前下棋你从来都输给我。”
梁云褚递了一份给柳思恩,说:“军中冬日没战事的时候,经常下。”
柳思恩问:“哦?有人能下过你吗?”
梁云褚不知为何滞了一下才说:“有。”
“是那个玄铮?”柳思恩心里泛起一丝酸涩,觉得口中的月饼也不再如往日的香甜。
漫漫冬日,围炉煮茶,下棋品茗……战时亦可一同出生入死,托付彼此的后背……
梁云褚点了点头,将柳思恩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两人突然没了话,柳思恩低头吃着,半晌冒出一句:“你喜欢他吗?”
梁云褚正在喝水,听此差点呛到。柳思恩继续说:“他看起来很正派,也很忠心。”
梁云褚问:“还有吗?”
“他长得也不错,武功很好。”柳思恩不一会儿吃了两个月饼,想要再拿一个却被梁云褚按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