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长女就要所为欲为》
7.第7章
这倒不是!
清平真人在符箓,风水相术,阴阳五行等上盛名鼎鼎,而且为人处事极为圆滑,颇有经营之道,上一世他差点就被奉为国师。
谢丹灵用手肘撞了撞她,小小声地问:“你听说过?”
对!顾知灼就说了:“清平真人是一年前来太清观挂单的,好像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平阳侯太夫人梦魇的厉害,平阳侯就为母亲去太清观求宁神符,结果遇到了清平真人,清平真人一看就断言是老侯爷的墓地让人给动了。”
“平阳侯世子特意回了族地一趟,听说还真是,族里有个不孝子孙赌钱输了,悄悄去棺中取了几件供奉,典当还债。后来,平阳侯太夫人的梦魇就好了。”
清平真人从此名声大躁。
谢丹灵听得一惊一乍的,有意思极了:“下回等我出宫,我们一起去瞧瞧,看他能不能算出本宫是谁。”
大启朝对女子的约束远不似前朝那般不许抛头露面,谢丹灵想要出宫玩,只需要淑妃答应就行了。
淑妃看着她们头靠着头,嘀嘀咕咕,就道:“你接着说。“
“是,娘娘。”
郑公公就低头道:“把季姑娘送走后,皇后娘娘就带着三皇子去了前头。”
淑妃似笑非笑道:“皇后倒是拿得起放得下。 ”
顾知灼睫毛颤了颤,听懂了。
谢璟做的这事委实上不了台面,不需要等到宫宴结束,大半个朝堂就都能知道。
皇后许诺了会给自己一个交代,如今她没法再把季南珂挡在前头,就只能当断则断。皇后应当是带三皇子主动谢罪去了。
“陈太医。”顾知灼指了指小药罐,“劳烦你把它呈给皇上,再把刚刚与姨母说的话,也与皇上说一遍。”
“不用特意跑一趟,在宫宴开始前,和皇上‘偶遇’一下就行。”
淑妃点了头,示意陈白术照她的话去做。
陈太医躬身退下。
谢丹灵是一刻也闲不下来的,一闲下来琢磨着给顾知灼换一方面纱。
刚刚她在和表妹闹别扭,没用心挑就随便拿了一条,现在她们和好了,她要挑一条最好看的!
她大手一挥,就让人把她珍藏的面纱全拿来了,然后一股脑儿地摊在了桌上,拉着顾知灼在那里东挑挑西选选,最后在一条缀着珍珠,和一条绣着翠鸟的面纱间踌躇,小脸苦恼地皱成了一团。
“对了,本宫新得了根梅花簪……”她又要让人去拿梅花簪来配翠鸟面纱,有宫女先一步进来禀道:“娘娘,李公公来了。”
李得顺是皇帝跟前的大太监,御前一等一的人物。
“请。”
于是,李得顺甩着拂尘乐呵呵地进来了,他年岁不算大,大概四十来岁,白面无须,中等身材,脸盘圆圆的,瞧着就十分讨喜。
“呀。”
顾知灼夸张地轻呼出声,赶紧从桌上的一堆面纱中随手拿过一条戴上。
她没有背过身,李得顺清晰地看到她红肿不堪的面颊,目光不禁多停留了一会儿,见她眼眶红红的,似乎是刚哭过。
李得顺能从一个小太监,一路走到御前侍候,绝不能是个蠢人,立刻就明白,这是淑妃娘娘故意让他看清顾大姑娘脸上的伤,好回去交差。
他团团见了礼,肃然道:“皇上口喻。”
重华宫内哗啦啦地跪下一片。
“皇三子言行失当,骄纵乖戾,责其去太庙思过。”
“皇上说,委屈顾大姑娘了。”
这句话算是为这件事彻底定了性。
李得顺心里唏嘘不已。
皇后娘娘带着三皇子来谢罪时,皇上一开始也就生气地骂了几句,等到准备去前头的时候,还是把三皇子也一同带上了。
李得顺在御前侍奉多年,自是明白,皇上对三皇子这唯一的嫡子寄予厚望,在皇上的心里,也就只有三皇子是“儿子”,其他的,都只是“皇子”。
本以为这件事也会就这样轻轻放下,结果,皇上在路上竟刚好遇到了要回太医院的陈白术。
陈白术说是去给顾大姑娘看诊的,皇帝就多问了几句,结果雷霆大怒。
当年废太子勾结太医院的院使,在先帝的药膳里下毒,每天一点点,日复一日,直到药石无医。先帝驾崩时,皇上就侍疾在侧。
皇上心中最最忌讳的就是内宫有人和太医走得太近。
三皇子来认错时只说是和顾大姑娘闹了些别扭,一气之下想让顾大姑娘吃点苦头。其实这话都听得出来是在避重就轻,可既然皇上没有追究,那这就是“真相”。
谁料陈太医不但说了药里下了什么毒,把药呈上去给皇上看后,还明明白白地描述了顾大姑娘的伤情,尤其强调了“若这毒误入饮食,用之会肠穿肚烂”云云。
这简直明晃晃的,一遍又一遍在提醒皇上,三皇子勾结了太医,暗中下毒!
当下,皇上把三皇子骂得狗血淋头,说得那字字句句他连听都听不敢听,想都不敢想。
这会儿三皇子还在顺天门前跪着呢。
哎,三皇子这趟肯定要与储君失之交臂了,谁能想到这么稳当的事还会出现变故。这一错过,也不知道后面能入主东宫的会是谁,不说大皇子和二皇子,就连四皇子也长成了,还有公子忱若是活着回到京城就更不好说了。
李得顺心肝有点颤,庆幸自己没有迷花了眼,待几位皇子都一视同仁。
他面上含笑地说道:“顾大姑娘,皇上有赏。”
他轻轻地击了几下掌,六个捧着托盘的内侍分成两列走了进来。
赏赐极其丰厚,翡翠红石榴盆栽,羊脂白玉笔洗,嵌宝鎏金香熏球……件件珍贵,尤其是那枝蝶戏双花鎏金挂珠钗,上头的东珠足有鸽子蛋大,色泽圆润,璀璨异常。
李得顺一一说了赏赐。
“臣女谢恩。”
顾知灼再一次行了大礼,李得顺用双手将她扶起,说道:“顾大姑娘,刘太医已经进了东厂诏狱,皇上不会让您受委屈的。”
顾知灼福身谢过,李得顺笑得跟弥勒佛一样,又宽慰了她几句,这才告退,临走前还特意嘱咐了顾知灼可以不用去宫宴,在重华宫好好休息。
李得顺一走,谢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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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勾了勾手指,让宫女们把赏赐全都拿过来,和她那一摞子面纱放在一块儿,她一样样看过去,抬手拿起了那根珠钗。
“这个最好看!”
谢丹灵在顾知灼的发间比了比,亲手给她戴上。
“好了,让本宫瞧瞧。”
谢丹灵示意她往后靠靠。
双蝶落在顾知灼的发髻上,发间的明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珍珠的莹莹光华落在她的脸颊上,柔美夺人。
“本宫就说这个好看!”
这下不用纠结了!谢丹灵亲自给她换上了那方缀着珍珠的面纱,心满意足地笑了。
顾知灼拿了一颗樱桃塞进她的嘴里。
甜!谢丹灵愉悦地眯了眯眼睛。
顾知灼得了特许不用去宫宴,淑妃也索性以要照顾“受伤”的外甥女为由躲了懒,她笑眯眯地斜在贵妃榻上看着两个丫头一会儿斗嘴,一会儿和好,一会儿又打打闹闹满殿跑。
等宫人来报说散席了,淑妃招了招手,拉着顾知灼坐在自己跟前说道:“方才御史在前头联名弹劾,皇上下旨训诫了皇后,令凤鸾宫闭宫半个月。这事你心里知道就行,皇上接连罚了三皇子和皇后,就是为了安顾家的心,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容你退亲的。”
“你也不用着急,尤其是,这错处绝不能由你来背。还有你那继母,惯会心口不一,你防着些……”
顾知灼郑重地一一应是。
顾家还有一天的价值,婚约就是维系军心的手段,这么简单便利的法子,皇上岂会轻易不要。
和谢璟绑在一块,实在叫人厌烦,顾知灼暗暗琢磨着怎么去搅黄了,出了重华宫。
各府的马车都在宫门外头候着,顾知灼先找到了自家马车,等了没一会儿,顾太夫人就在季氏的搀扶下出来了,一见到顾知灼,季氏未语泪先流。
“灼姐儿。”季氏的眼角红红的,柔美的脸上满是忧伤,“你的脸还痛吗……你伤成这样,真就跟剜了我的肉一样,快过来让我瞧瞧。”
顾知灼见了礼,唤道:“祖母,母亲。”
季氏生得极美,个子不高,瘦不露骨,眉眼间自带欲语还休的妩媚气质。
爹爹长年镇守北疆,一年都难得回一趟京城。
娘亲过世后,她和兄长年岁尚小,无人照拂,先帝与祖父年少时是战场上的同袍,有着过命的交情,后又君臣相得,就做主为爹爹赐了婚,娶了季氏为续弦。
季氏进门后,待他们兄妹极好,嘘寒问暖,体贴入微。顾知灼打小病痛不断,也是季氏不眠不休的在照顾,还为此累倒,早产生下幼弟顾琰。
后来。
顾家满门获罪,皇帝开恩没有夺爵,而是下旨命当时还不满六岁的顾琰袭爵,继承镇国公府。
作为顾琰生母的季氏也同样被免了罪。
顾家上下,最后就只有季氏和顾琰没有受到牵连,甚至就连季南珂也可以继续留在镇国公府享受富贵。
而其他人,她的叔父被斩了首,她的婶母,堂弟堂妹们,就连还在襁褓中的堂弟安哥儿都没能幸免于难,全病死在了那个义庄。
8.第8章
“够了。”顾太夫人威严道,“先上马车再说,灼丫头,你过来和我坐一块儿。”
来的时候,顾知灼是和季南珂同坐一辆马车的。
这会儿,顾太夫人把顾知灼叫到了自己的马车上,打发季氏去了另一辆。
一辆辆马车陆续离开皇城,把京城的大道挤得满满当当。
顾太夫人一上马车就连喝了好几口温水。
她的脑子乱哄哄的,还有些胆战心惊的没回过神,顾知灼在御花园的这一闹,把皇后和三皇子全都得罪了,皇后在宫宴上被当众训诫的时候,她差点没吓死。
现在好了,一个闭宫,一个长跪,这孙女真能惹事啊!
她后怕地揉了揉额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解除婚约。”
顾知灼的回答的毫不犹豫。
她又强调了一遍,态度同样坚决:“祖母,是时候解除婚约了。”
顾太夫人惊了一瞬,脱口而出道:“胡闹!你可知,这桩婚约对我们镇国公府来说,意味着什么。”
“孙女知道。”
镇国公府人丁单薄,爹爹战死后,顾家成年的男儿就只剩下了双腿残废的叔父,兄长也就十来岁,这稚嫩的肩膀,要扛起顾家,谈何容易。
皇帝在爹爹灵前许诺下的这桩婚事,对镇国公府来说,就像垂落在水中的一根绳子。
上一世,顾知灼就是这样想的。
兄长被夺了世子位,幼弟顾琰不到开蒙的年纪,顾家几乎断了根。
她只能咬紧婚约,拼命拉住这根“救命”的绳子。哪怕世人都嘲笑她貌丑心毒,配不上三皇子,讥讽她是仗着先辈的功绩死巴着三皇子不放。
曾经的她不懂朝堂事,以为这样就能保住镇国公府,但是,她错了。
这桩婚约护不住顾家。
它仅仅只是帝王手中的一枚棋子,只会让顾家一步步走向即定的命运。
这一切 ,她早就亲身体验过一遍。
“祖母……”
顾知灼想与她认真谈谈,话音刚起,就被打断了。
顾太夫人愠怒道:“你是顾家的女儿,因为有顾家在,你才能活得锦衣玉食。”
“你总想着自己的一时喜恶。永远都是那么任性,自私,不顾后果!”
顾知灼叹声道:“祖母,您听我说……”
顾太夫人不想听她的任何狡辩:“三皇子殿下对你不喜,巴不得毁了你的容貌也不想要这桩亲事,难道你就没有错吗?”
顾知灼怔了怔,她的眼帘垂下,唇间溢出一声冷笑。
这带着嘲讽的笑声让顾太夫人哑住了,脸上青红不定。
“孙女有何错?”顾知灼笑着,笑容不达眼底,“就算被人踩在头上,也要腆着脸迎上去,对人恭维讨好才叫没错?”
“太夫人。”
顾知灼索性改了称呼:“祖父教我:膝盖一旦跪下,脊背一旦弯下,这一辈子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爹爹教我:顾家人就算死,也要顶天立地。”
“谁都没有告诉过我,要学着对人摇尾乞怜,谄媚讨好。”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镇国公府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上头沾着的都是顾家人的血。”
“太夫人您让我奴颜婢膝,阿谀取容,您得问问,祖父他们同不同意!”
“你……”
顾太夫人压抑着的怒火瞬间又飙上了心头。
祝嬷嬷忙给她抚胸口顺气,不满道:“大姑娘,老奴托大在这里说上一句,您这是哪来的规矩,太夫人面前也大呼小叫。您做错了事,太夫人是您嫡亲祖母,还不能说您两句了?!”
对!顾太夫人恼怒点头,这丫头简直不知教诲。
这倔脾气也不知道像谁!
“闭嘴。”顾知灼冷哼道,“我们祖孙说话,你一个下人插什么嘴。”
祝嬷嬷瞪大了浑浊的双眼。
她是府里的老嬷嬷了,又是在太夫人跟前伺候的,已经多少年没有被人这么当面呵斥过了。
“太夫人。”顾知灼放缓了声调,“现在连皇上都认了,有错的是三皇子,而非孙女我。”
“您还说这种话,您是对圣意不满吗?”
“你、你……”顾太夫人恼羞成怒,脸憋得通红,大喊一声,“停车!”
车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忙勒停了马车。
她冲着顾知灼发火:“下去!”
“你自己回府,在路上,好好反省反省,到底知不知错!”
顾知灼的眸中平静无波,并没有因为她的震怒而有所动容。
忽而她笑了,一把扯开了马车的车帘。
她看向外头:“太夫人还记得从这里过去,九同胡同的武英侯府吗?”
“武英侯府刚刚被抄了。”
当时在水阁,贵女们都眼睁睁地看着武英侯府的姑娘被带走,后来为了压惊,也不知是谁就提了玩投壶。
“是东厂亲审的案子。据说是通敌……人赃俱祸。”
顾知灼又把脸转向顾太夫人,凤眼中满是嘲讽:“太夫人,您说等到镇国公府再没有了存在的价值,还能不能像如今这般……”
“清白无辜。”
她在这四个字上咬了重音。
说完,顾知灼蓦地起身,招呼了一句:“琼芳,我们走。”
她不用脚凳,一提裙裾,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转头问随行的护卫们要了一匹马。
“走!”
马车里,顾太夫人气急败坏的喊道。
马车走了。
顾知灼接过马绳先上了马,又伸手把琼芳也拉到了马背上。
两人一骑,纵马而去。
“啊!姑娘。”琼芳惊道,“赏赐都还在马车上!”
顾知灼莞尔失笑:“御赐的东西,跑不了。”
说得也是!琼芳立刻不纠结,只问:“姑娘,我们去哪儿?”
“去庄子。”
顾知灼本就没打算回府,就算顾太夫人没把她赶下马车,她回去后也会找个机会偷溜出门。流匪的事一日未了,就跟有把利剑悬在头顶一样,不可能安心。
出了城,顾知灼策马直奔京郊的庄子。
这是她生母王氏的陪嫁庄子,距离京城也就不到一个时辰。
庄子的佃户远远的见到她,赶忙去告诉了管事。
高管事闻讯迎了出来,笑得脸上满是褶子。
琼芳愉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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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背上挥着手,唤道:“爹爹!”
琼芳是高管事的亲闺女,他们一家都是王家的家生子,也是王氏的陪房。
不止是这个庄子,高管事统管着王氏在翼州和京畿的所有良田,庄子这类的产业。
高管事满眼都是欢喜,乐呵呵地问候道:“姑娘,您怎么来了。”
看着眼前熟悉的人,顾知灼的神情有些恍惚。
上一世,那些流匪在逃窜到京畿后,到处烧杀抢掠,这个庄子也没能幸免于难,被他们一把大火烧得干净,包括高管事一家在内,庄上十几口人,无一幸存。
顾知灼下了马,压抑着眼中喷涌而出的情绪波动,笑着唤道:“高管事好。”
“哎哟!”高管事笑得更欢了,“几个月不见,姑娘您又长高了。”
顾知灼掩嘴笑了:“快下雨了,咱们先进去再说。”
要下雨了吗?高管事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不过,姑娘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高管事毫无原则地附和道:“对对,快下雨了,姑娘,您先进去,别淋着雨。”
“小的让人去捞条鱼来,池塘的鱼今年养的可肥了,正想过几日叫人送去府里给您尝尝鲜呢。”周管事乐呵地说道,“琼丫头,你去跟你娘说,给姑娘做醋生鱼,姑娘最喜欢吃了。”
“我还想吃油焖春笋。”
想着油焖春笋的味道,顾知灼食指大动。
周管事满口应着:“好好好!春笋也正是最嫩的时节。”
顾知灼牵着马,步行往前走着。
池塘绿萌,翠鸟声鸣,在春日里绚烂绽放的山茶花,一切的一切和顾知灼记忆里的那个被烧焦的庄子重合在了一起。
庄子很大,顾知灼通常是住在东边的主院。
踏进垂花门,那株百年紫藤在她头顶枝叶垂落,藤上全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密密垂落。
“姑娘,您下个月再来,这紫藤就开花了。”
高管事热络地说着。
“今年雨水好,紫藤花肯定开得极好。”
今年他们家公子和姑娘除服,高管事为了讨个好兆头,从去年起就让人比往常更加精心的修剪枝蔓,施肥养护,这刚入春,花骨朵就长得这般旺盛,等花一开肯定美得很。
顾知灼怀念道:“我娘最喜欢这株紫藤了。”
从前紫藤盛开的时节,娘亲就会带他们兄妹来这里小住。
娘还会亲手做紫藤饼给她吃。
遥远的记忆里,顾知灼似乎还能想起紫藤饼的香甜。
她不由道:“等花开了,你着人来告诉我。我想吃紫藤饼了。”
高管事满口答应,又道:“姑娘,这时节香椿正嫩着,您要不要吃香椿饼?”
顾知灼愉快地应了。
沿着小石子路进了屋,万嬷嬷已经让小丫鬟们打好了水。
伺候她洗过手,琼芳拿过一方干净的白绫帕子,为她解开面纱,仔细净了面。
顾知灼带着一脸水气,清爽地坐在圈椅上,发簪上的东珠在她面颊留下浅浅的倒影。
吩咐高管事准备纸墨后,她又道:“高管事,你再去叫个可靠的小子来。要会功夫,机灵点的。而且一定要忠心,我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他跑一趟。”
9.第9章
高管事不禁肃容,他考虑再三道:“姑娘,让我家小子去吧。”
他说的是琼芳的兄长,顾知灼也是认得的,就点了头,高管事立马让自家婆娘去把高遥叫来。
琼芳铺纸研磨,高管事亲自守在廊下。
羊毫笔沾满了墨水,顾知灼持笔而立,再三思吟,短短几行,就写了足足一盏茶。
一不小心,一滴墨水从笔尖滴落,在绢纸上晕开。
顾知灼只得把这张绢纸放到一旁,又铺开了一张新的重写。
这一回,她一气呵成,一封书信写得满满当当。
写完后,顾知灼仔细看了一遍,盖上了自己的小印。
高管事在外头禀了一声:“姑娘,高遥来了。”
“让他进来。”
高遥是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他进来后见过礼,就一声不吭地站着。
信已干透,顾知灼亲手折好放进信封,封上了火漆,在封口又盖了一道印。
她把信递给高遥,郑重其事地嘱咐道:“我大哥现在应当在翼州和泽县附近,你务必找到他,亲手把这封信交在他的手中,让他立刻看完。 ”
说完后,顾知灼又沉声提醒一句:“这信,绝对不能经他人之手。”
“小的明白。”高遥双手接过信,贴着胸口放好。
“你去吧,今晚就走,路上小心。”
高遥拱手退下。
顾知灼长长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往下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琼芳挑亮书灯,就去收拾书案。
顾知灼突然问了一句:“庄子上有舆图吗?”
周管事摇头道:“没有。”
也是,舆图难得,府里也只有爹爹的书房里有。
“姑娘,您放心。”琼芳轻快地说道,“和泽县不远,很快就会有世子爷的消息了。”
是啊。
顾知灼默默点头,从这里到和泽县,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就三五天,兄长收到信后,只需要仔细布署,在流匪进入京畿前把他们尽数剿灭,上一世那一连串的祸事就一定能够避免。
可是……
不知怎么的,顾知灼的胸口闷闷的,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她索性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吹吹风。
上一世她因为高热昏迷了好几天,对很多事的发生并不十分清楚。
但是,在兄长被定罪,下落不明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想,兄长真得会犯下这么大的过失吗?
兄长五岁随爹爹去了北疆,十二岁就能亲率一营伏击斩杀凉国大将,他是爹爹亲自教养长大的,真得会被区区流匪玩弄于股掌?
风吹乱了顾知灼发丝,不一会儿,雨水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越下越大。
垂花门前的紫藤在风雨中摇曳。
“正好是酉时三刻。”琼芳活泼道,“姑娘,您说对了。”
周管事也跟着附和:“姑娘说得真准!”他笑得眯眯眼,他们姑娘好厉害。
琼芳听着雨声,苦恼着问道:“姑娘,雨这么大,咱们今天回不去了吧。”
顾知灼随口道:“这个时辰,城门早关了。”
说的也是!琼芳其实也挺不想回去的,她叹气:“在外头过夜,太夫人肯定又要生气了。”
这个“又”字简直用得出神入画,顾知灼不由弯了弯嘴唇:“咱们不在外头过夜,她还是会生气的。”
琼芳这么一想,立刻就兴致勃勃道:“姑娘,我娘说,今天得了些鲜嫩的野菜,您明儿早上要不要吃野菜饺子?”
万嬷嬷的野菜饺子?
记忆里又鲜又香,好吃极了。顾知灼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周管事眉开眼笑,在一旁说道:“小的这就去吩咐,再去瞧瞧晚膳好了没。”
轰隆隆。
一声闷雷乍响,雷声过后,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仿佛每一下都砸在顾知灼的心尖。
她的不安更重了。
顾知灼捏紧衣袖,突然叫住了他:“周管事,你有铜钱吗?”
周管事怔了怔,不太明白刚刚还在说吃野菜饺子的,怎么又说到铜钱了?
他也没问,掏出了一把铜钱:“有。”
顾知灼拿了三枚,置于两掌中间,有节奏地轻轻摇晃。
上一世,她在无为子真人的山门前堵了一个月,缠着他收下了自己。
无为子真人是天心观的观主。
正所谓十道九医,天心派一门援道入医,门人医道双修,世人称他们为道医。
公子去世前,她满心扑在医术上,为他续命。
公子去世后,她开始涉猎其他,无为子真人对她倾囊相授,阴阳禄命、诸家相法,灼龟五兆、周易六壬(注)她都学了。
“周管事。”
外头有人叩了门,周管事就过去开了,问道:“怎么了?”
“西院那里收留的客人,听说主家来了,想过来道个谢……”
咚。
三声脆响,铜钱接连落在了桌上。
这是……
顾知灼凤眼一挑,她看着桌上的铜钱,整个人呆住了。
死卦!?
过了半晌,她抬手在三枚铜钱上虚虚抚过。
这卦象极差,意味着,会有大凶之事发生。
“姑娘。”周管事过来了,目不斜视地禀道,“姑娘,西院的客人在外头向您问安。”
客人?
顾知灼眉梢轻挑,朝他看去,周管事就笑道:“是去往翼州探亲的富商,主家姓沈,他们中有人被乡野毒蛇咬伤了脚踝,过来求蛇药。”
“他们生怕蛇毒反复,又求借宿一晚,小的就做主应了。”
当时刚过申时,周管事还不知道顾知灼会来,不然也不会应下。
“如今他们就住在西院。”
王氏心善,她在世时,经常会在庄子上为周围村镇的百姓施医施药,还特意留出了西院给那些远道而来问医的百姓暂住。
哪怕她不在了,周管事也从来没有怠慢过她的善意。
顾知灼拾起书案上的一枚铜板,在两指间来回摩挲,若有所思道:“有多少人?”
“一共十来人,带着四辆马车,有管事有护卫,他们主家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周管事一一禀着,“他们家管事就在外头,想给姑娘问声好。”
一个姑娘家住在这里,自然是不可能去见的,但知道主家来了,遣人过来问安这也是礼数。
顾知灼站在窗边,朝垂花门的方向看去。
雨丝绵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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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穿玄色长衫的中年人打着伞站在雨下。
他的手上提着一盏琉璃灯,在看清楚那个中年人的瞬间,顾知灼像是被闪电给劈了一样,脑中隆隆作响。
这是老熟人啊!
锦衣卫指挥同知盛江。
顾知灼神色微凝。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还伪装成了富商家的管事。
他是富商的管事,主家又姓沈,那这富商公子该不会是……
顾知灼的脑海中浮现起了一个名字。
她揉了揉额头,心存侥幸地问道:“周管事,这家的公子是不是一身敞袖红衣,贵气又矫情……又挑剔,还长得特别好看。”
“对对。”周管事忙不迭地回道,“是位红衣公子,气度极佳。他们家的四辆马车里全是些日用物。他们往下搬的时候,小的亲眼瞧着,围屏,地毯,茶器香炉、琉璃灯什么的样样都有,就连恭桶都随身带着。”
顾知灼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后背也凉飕飕的。
这么挑剔又龟毛的人肯定就是他了!
沈旭!
她没记错的话,沈旭是在一年前以弱冠的年纪执掌了东厂,尤以手段毒辣,远胜上一任东厂厂督而令人生畏,抄家灭门死在他手上的人数不胜数。
想到被东厂抄了的武英侯府。
从荣宠万分,到罪证确凿也就短短一天,区别只在于圣意。
顾知灼还记得,上一世当她重回京城时,沈旭已是如日中天,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翻云覆雨。
当时就有御使联名弹劾,说他“专主和议,植党专权,徇私欺君”等等的弹劾折子短短几天就堆满了御书房,可是最终的结果是满朝文武少了近三成,所有人都是“罪证齐全”。
京城里头风声鹤唳,菜市口的血腥味更是整整一个月都散不去。
至此往后,再没人敢对沈旭说一个“不”字,其后的日子,更是顺者昌逆者亡。
朝中人人自危。
那个时候,谢应忱已经去世了,顾知灼只想让害了他的人血债血偿。
她隐于暗中,搅动风云,唆使这位爷和已是储君的谢璟斗得你死我活。
兴许是因为季南珂的天命护佑,每每总能让谢璟绝处逢生。
沈旭出现的地方,肯定没什么好事!
“周管事。”顾知灼头痛了,说道,“让客人不用多礼。 ”
周管事应声出去了。
不多时,盛江就走了。
顾知灼的心神似是被什么所触动,她快步走到书案前,拿起了一张绢纸。
这是她先前写信时,废弃掉的那张。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行字上——
流匪会逃蹿至京城,兄长多加留意,部署小道……
流匪?!
她的手指骤然一紧,把绢纸的边缘捏得皱拢起来。
死卦!
这一刻,有如醍醐灌顶。
如果说上一世的京畿根本就没有什么流匪作乱呢?
如果谢应忱现在并不在翼州,而是已经到了京畿,甚至就在附近。
东厂的出现就合情合理了。
伏杀谢应忱!
事成后再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推到流匪身上……
这才是上一世的真相。
10.第10章
顾知灼的心跳得很乱。
沈旭此人,行事向来心狠手辣,绝不会留活口。这庄子如今已经在他手上捏着了,她若想弃庄而走肯定不成。他们暂时还活着,不过是沈旭不想打草惊蛇。
这一卦还算的真准!她一点都没有手生。
顾知灼捏了捏眉心,思忖道:“周管事,我去一趟西院。 ”
“外头还在下雨。”周管事迟疑了一下,“姑娘,有什么事您吩咐小的去就行了。”
“确实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顾知灼郑重道,“也只有你能办。”
她这么一说,周管事立马不多说了,肃然应诺。
顾知灼吩咐地十分仔细,周管事压根不问原因,只牢牢记住每一句话。
说完后,顾知灼戴上面纱,起身出了门。
琼芳提着灯笼,打着伞跟在她身侧。
顾知灼走得不紧不慢,雨丝细密,地上已积起了薄薄的雨水。
她们从垂花门出去,又沿着石板小径走了一会儿,在西院前停了下来。
西院的院门前挂着两盏崭新的琉璃灯,垂下的流苏在风中摇曳。
两个青色布衣的男子立在灯下,普通家仆打扮,样貌平平,但沉稳内敛,带着森森杀气。
顾知灼走近上前,说道:“我是这庄子的主家,前来求见令主。”态度不卑不亢。
其中一人淡淡地说道:“我家主子已经歇下,姑娘请回。”
顾知灼淡淡一笑,索性就把话挑明了:“沈督主亲临,怎敢怠慢。劳烦通报一声,主家求见。”
两人的神情陡然一变,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进去回禀后,出来说道:“姑娘,请。”
顾知灼抬步进了院子,琼芳抬手掩唇,差点惊呼出声。
沿着石子路的两侧,每隔两步就摆着一盏琉璃灯,把雨中的院子照得流光溢彩,灯罩上绘着山水,每一个灯罩都不一样,扇片上还点缀着宝石。
这种样式的琉璃灯,他们府里也有,就是阖府加起来也没这么多盏,而且这些乍一眼看去,也比他们府里的更加精巧奢华,肯定不是庄子上的。
琼芳忍不住去看顾知灼,见自家姑娘目不斜视,也赶忙垂下头。
等到了正屋前,顾知灼吩咐道:“你不用跟了。在这儿等我便成。”她说得轻松,举止间仿佛不见一丝紧张。
琼芳乖乖应是,收起伞来,站在了廊下。
顾知灼自行挑开门帘走了进去,哪怕这满院子的琉璃灯让她多少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不由地想要抚额。
西院素来是用作施药赠药的,布置也以简洁为主,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可是现在,刚迈进去,她就闻到了一股淡雅的熏香味。
还是寸香寸金的玉华醉韵。
青烟缕缕,这香烧着就跟在烧着金子一样。
半旧的炕上铺着雪白的狐裘,一张价值不菲的棋盘随意地放在了金丝楠木的坑桌上。
堂堂锦衣卫指挥同知盛江,就像最忠心的小厮,守着一个红泥小火炉,银制水壶正烧着水,桌上摆开的茶器都是缠金银丝汝窑薄胎瓷的,光一个小小的茶盅就至少值上百两银子。
围屏两侧放了几盏更加精巧的琉璃灯,还是白玉底的。
地上纤尘不染,顾知灼一路过来,鞋上又是泥又是水,都不好意思往上头踩。
这要不是她确定是自家庄子,差点儿以为走错路了。
沈旭斜靠在一个大迎枕上,手中捏着一串檀木佛珠,目光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他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一袭大红色的衣裳,用金丝绣着麒麟纹,衬得他俊美的容貌有种雌雄难辨的精致,昳丽无双。
唔。
这人还是这副德性,出趟门要带这么多东西,伺候他可真是件累人的活。
顾知灼在心里默默吐槽。
“沈督主。”
顾知灼含笑着福了礼。
她径直走了进去,沾着泥水的绣鞋在地面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脚印。
沈旭终于屈尊抬头看了她一眼,周身萦绕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盛江眉头直跳。
“顾大姑娘。”盛江察言观色,还是开口了,“请换双鞋子。”
别再踩了。
踩成这样,到时候,她能一死了之,自己可就倒霉了!
顾知灼挑了挑眉。
换鞋?他们出趟门该不会连鞋子都备了好几双新的吧!备的还有绣鞋?!
别太离谱了,好不好!
“不好。”
她说完,自己给自己搬了个圆凳,在炕桌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棋盘上是一局残局,黑白两子在棋面厮杀,白子已经拿下了大半,黑子正在角落里挣扎求存。
顾知灼一眼看过去,含笑道:“督主这局棋还有点意思。”
她右手拂过棋奁,指尖拈出了一枚白子。
盛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该说她胆大,还是……
无知者无畏?!
主子最厌恶有人碰他的东西,这下好了,这只手肯定得没。
可惜了,她手生得还怪好看的。
顾知灼把白子轻轻一抛,又稳稳接住,拿在几个手指间来回拨弄,在沈旭开尊口把她丢出去前,先一步开口道:“督主等的人,也该到了吧?”
用的是问句,她的语气却是无比的笃定。
沈旭抬了抬眼皮,整个人就仿佛一把沾血的利刃,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顾知灼把目光从棋盘上挪开,直视着他。
沈旭开口了,声线阴柔:“姑娘知道的可不少。”
顾知灼摇了摇手指,含笑道:“不多不多。”
“我呢,只知道,督主是想借我这庄子,伏击公子忱。”
盛江面无表情,心里满是震惊错愕,连小银壶的水快沸了都没注意。
顾知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这庄子,位置不错,周边畔邻有四个村子,又距离官道最近。公子忱回京,这条官道是他的必经之路。
她的手指轻点棋盘,仿佛在她面前的并不是棋盘,而是一幅京畿的舆图。
谢应忱隐藏行踪,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翼州时,他人其实已经到了京城。
偏偏,棋差一招,还是让东厂发现了。
沈旭就在他的回京必经之路上,暗伏杀机!
顾知灼笃定地说道:“只要公子忱经过这官道,督主就有一百种法子让他不得不留下来。”
“或是枯树拦路,或是山野毒蛇,又或者落石伤马……”
顾知灼停顿了一下,慢慢说道:“尤其今日,暴雨惊雷。连老天爷也偏向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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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白子抛回棋奁,转而又拿起了一颗黑子。
轻薄的面纱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灵动的凤目。
她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对一切皆以洞察于心,唯独藏在袖中的手指因为心绪波动紧绷如弦。
“这路上,但凡出了点什么意外,能暂时歇脚的,就只有我这庄子。”
“公子忱一旦进了庄子,是生是死,可不就在督主您的手掌心中了?”
“至于我这庄子嘛。”顾知灼还在笑,语调却变得冰冷。
她在说着一个事实,一个在上一世就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事后,只需要一把火焚了,再尽数推到流匪身上便是。”
“是公子忱运气不好,回京途中遇到流匪,而非今上容不得他活着。”
“就算要追究,那也是,奉命剿匪的顾以灿虎父犬子,办差不利,让流匪逃蹿到了京城! ”
上一世,庄子里的所有人,都死了。
就连这一世,也几乎是在循着命运的老路。
盛江瞳孔一缩,抬手摸上腰间暗藏的匕首。
谢应忱此人狡猾又奸诈。
所谓狡兔三窟,他何止是三窟,自打进了大启国境,谢应忱就去向成迷。
好几次,耗费了大量人力,终于有了他的行踪,等追上去的时候,却发现是他在故布疑阵。
也就只有他,能把东厂玩得团团转。
要不是谢应忱踏进了京畿。
要不是这一年来,京畿在督主的手上,已经如蛛网一样,只蝇难逃,只怕还真能让谢应忱神不知鬼不觉地踏上金銮殿。
人是找到了,可如今是在京畿,就意味着,盯着的眼睛更多了。
行事得更加隐秘,不留破绽。
此趟,督主亲自出马,本该万无一失的事,这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盛江惊疑不定。
他拼命地去回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甚至不免怀疑起东厂里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烛光摇动间,他已经想了无数种可能,就听这丫头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督主,您说是吗?”
沈旭薄唇轻勾,那双天生的桃花眼眼尾上翘,眸中似是含着一汪水,波光潋滟。
他单手托腮,兴味地说道:“姑娘此来,是想来向本座讨一条生路?”
顾知灼的眉宇中透着愉悦,还有一种兴致勃勃。
她看了一眼屋角的滴漏,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不答反问:“沈督主,您喜欢烟花吗?”
语调温柔似水。
顾知灼也没指望他会回应自己。
她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窗外。
末时过半的天空黑沉沉的,细细的雨丝飘落着,这是个连星星都没有的夜晚。
“看。”
顾知灼朱唇轻启。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支烟花蓦地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色中骤然炸开,绽放出了鲜艳的红色光晕。
砰砰砰!
一连十响。
一朵朵烟花顷刻间点燃了夜空,黑漆漆的夜晚也在这些烟花中,亮起了一团一团浓艳的红。
沈旭捏着佛珠的手指一紧,一贯漫不经心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抹难言的错愕,双眸中倒映着烟花的红光。
11.第11章
“太漂亮了。”
顾知灼愉悦地赞了一句,她回首,直视着沈旭,温言细语:“督主,您说,公子忱会看到吗?”
盛江小心地瞥了一眼沈旭,见那串佛珠已经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上,头垂得更低了。
公子忱能以这样尴尬的身份,活到及冠,那心眼长得绝对就跟莲蓬一样。
这大晚上,先是雷后是雨,现在又突然放起了烟花,就跟直接跑到他耳边说“这里有陷阱”没什么两样。
督主的所有布置全完了!
盛江心肝乱颤,额头一点点溢出冷汗,他蹑手蹑脚地匆匆出去,没有多久,又快步进来,跪在沈旭脚下。
“督主。”
“烟花来自庄子正院的方向。”
“属下该死。”
盛江咽了咽口水,口中干涩难当,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为了不打草惊蛇,在进了庄子后,他们就格外小心。
哪怕这个庄子早就连一只苍蝇都不可能自由出入,也没有惊动到庄户。就算是主家突然来了,也并未影响到任何计划。
毕竟只是个小丫头,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又如何,不过是日后多一具尸体罢了。
可就是这个小丫头,先是叫破了督主的身份。
后竟又毁了全局!!
盛江深深俯低下头,他甚至能够看到顾知灼裙下泥水未干的绣鞋。
“求主子责罚。”
他的声音颤抖,充满畏惧。
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足够他死成上百块了。
沈旭轻轻击掌,赞赏道:“不错。”
眼前的少女肤光如雪,长眉入鬓,眉眼间流露出来的坦荡从容,绝非在闺阁女子身上所能看到的。
“很不错。”
这句话是对顾知灼说的,直到这一刻,她才算是真正入了他的眼。
沈旭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倒是远超了本座的预料。”
顾知灼含笑道:“好说好说。 ”
她整个背脊绷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沈旭这个人的喜怒无常她是见识过的,往往上一刻还谈笑风生,下一刻就已死伤遍地,哀鸿遍野。
对他,完全不能以常人度之。
沈旭慢慢转动佛珠,含笑道:“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顾知灼左手掐了个诀,似真似假地说道:“我能掐会算,算出来的。您信吗?”
沈旭冷笑,这种鬼话他压根不信。
他往后斜靠着柔软的迎枕,艳红色的敞袖盖在了雪白的狐裘上:“你算一个让本座瞧瞧。”
顾知灼凤眼一挑,张嘴就来:“督主您出生富贵,父慈母贤,家庭美满,本该一生荣华。谁想,战火突如其来,烽鼓不息。您年少轻狂,自以为聪明绝顶,能拯救苍生,便冒险驱虎吞狼,怎料恶虎反噬……”
沈旭捻动佛珠的手一顿,面上笑容在这一刻消失了,阴沉的脸色让人生畏。
小小的厅堂里,盛江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唯有顾知灼仿若未觉,继续说道:“……您所拯救的苍生为了金银富贵,把您‘祭献’了出来。”
“于是,家破人亡。”
“身有残缺……”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沈旭突然一跃而起,他急速逼近顾知灼,一把掐住了她纤细白净的脖子。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浓烈的杀意就像无数根尖刺笼罩在顾知灼的身上。
顾知灼与他之间只隔了一张炕桌,她的左脚用力蹬地,连带着圆凳一起向后倒去,面纱落下,露出了底下那张娇艳无暇的容貌。
黑白棋子噼里啪啦地洒落下来。
冰冷的指腹触碰到顾知灼颈部柔嫩的皮肤,她抬手拔下发上的珠钗,在身前用力划过,尖锐的钗尖撕扯开了他大红色的衣袖。
圆凳摔倒在地。
顾知灼抹了一把散乱在脸颊的碎发,呛咳了几声后,笑吟吟地仰望着沈旭。
两人目光对视。
顾知灼的脖子上是嫣红的指痕。
沈旭红底绣金敞袖破败地垂落下了一大片。
“督主!”
盛江腰间的匕首出鞘,飞扑了过来。
沈旭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滚!”
盛江收住脚步,喘息不定:这丫头的胆子,是吃什么长的!?
顾知灼顺手把珠钗戴回到了发上,垂下的珍珠轻轻摇晃着,粉润的光晕落在她的面颊上,容色倾城,风姿无双。
沈旭怒极反笑,他厌恶不懂分寸之人。
但是他欣赏能把拼尽全力,握住生机的人。
就像曾经的他……
沈旭一把撕下破损的衣袖,随手一扔,然后撩起长袍,坐回到了炕上。
乌黑的长发垂落在他肩膀,眼角的朱砂痣在烛光下,顾盼生辉。
他半斜在迎枕上,用一块素白的帕子慢慢擦拭着手指,似笑非笑地看着顾知灼:“顾大姑娘,你脸上的伤呢?”
“我胆子小,刚刚一吓,就全好了。”
顾知灼随口回了一句,沈旭想要她的命轻而易举,根本不需要拿捏什么把柄。
她索性就席地而坐,也不在意尘土会不会弄脏衣裙。当然这地上根本没有一点灰尘。
“水沸了。”顾知灼指了指红泥火炉。
滚过三回,水就不能用了,这水也不知道沸了多久。盛江赶紧把小银壶的水倒了,又重新添了水,放在了红泥火炉上。
“沈公子。”她笑吟吟地改了称呼道,“这天下太大,您想一手翻云,一手覆雨,需要多久?”
“五年?十年?二十年,还是……有生之年?”
“这也太久了吧。”
沈旭一振袖,嗤笑道:“你想与本座合作?”
他轻蔑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仿佛在说:你配吗?
顾知灼接口道:“我有镇国公府。”
沈旭冷冷反问:“镇国公府还能活多久?”
“一个连自保都难的国公府,呵,本座要它何用?莫不想借机让本座庇护一二,晚死几天?”
唔,他说的好有道理啊!……顾知灼默默叹了口气。上一世的镇国公府,还真没能再撑多久。
只能说,沈旭对于君心所向,一清二楚。
盯着他充满嘲弄的双眼,顾知灼静静地又加了筹码:“若是公子忱呢?”
沈旭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手指捻住了佛珠。
从她出现到现在,每一步都有让他意外之举。
顾知灼双手放在膝上,眉眼间自信流露,侃侃而谈道:
“公子忱身死于此,于督主您而言,只是多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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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不大不小的功劳。”
“而他活着,回到京城,踏上金鸾殿,对您,却绝不是一件坏事。”
“您的机会在于‘乱’,朝堂乱而天下乱,天下乱,您才有机会。若这天下海晏河清,君尊臣卑上下一心,督主您到头来也只是皇上手里那颗棋子,可用更可弃。”顾知灼捡起了一颗散落在地的棋子,用指尖轻轻一弹,棋子飞到半空中,又滴溜溜地滚到了沈旭的脚边。
她真敢说!这些话,盛江连听都不敢听,他就像是寒冬腊月喝了碗冰水,冷到骨髓。
沈旭缓缓转动佛珠,面露思忖,或者说,权衡。
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您就考虑一下呗。”
现在的沈旭还不是几年后那个权势登顶,毫无破绽的他。他如今根基未稳,心有顾虑……或者说是,他心怀野心。
有野心就会有欲望。
人,除非无欲无求,不然,总有能让他为之所动的。
无外乎,“利益”二字。
顾知灼进一步道:“督主不如先和公子忱见上一面。如何?”
沈旭掀了掀眼皮,冷笑道:“明知此地有陷阱,公子忱又岂会自投罗网。”
顾知灼笃定地说道:“他会来。”这三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
说完,她装模作样地做了个掐决,说道:“我算出来的。”
她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我,人称,神算子!”
沈旭的嘴角抽了抽,他掸了掸衣袖,意味不明地说道:“只要他敢来,本座见一见他,又何妨。”
顾知灼与他目光相触:“一言为定。”
沈旭不置可否,微微勾起的嘴角带着一种仿佛在看戏般的闲适。
他喜欢看到有人挣扎求生。
也乐于看到有人在拼命挣扎后,走上绝路。
他不信,谢应忱会来。
但若是谢应忱真敢来……
盛江默默地在案几上点上了一炷香,就去斟茶。
闻着茶香,顾知灼随口说了一句“我也要”,便坐回到炕桌旁。
她捡起了散落的乱七八糟的黑白棋子,双手共用很快重新摆好了棋局,就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摆完棋局,顾知灼执起黑子,对沈旭做了一个“请”。
沈旭:“……”
过了几息,他伸手拈起了白子,在棋盘落下。
四周极静,只有两人交替落子的声响。
时快,时慢。
黑子在绝境中步步为营,而占据大好局面的白子还在不断紧逼,不给它任何喘息的机会。
想活,就只能缩在角落,苟延残喘。
终于,顾知灼拈着黑子,迟迟不动。
沈旭饶有兴致地说道:“你现在要是开口求本座,本座说不定会放你一马。”
“香还未尽。”
顾知灼指了指不到一寸的香炷,还有白烟在萦绕。
她摇了摇手指:“不着急。”
啪!
黑子落下。
想活,不止是苟延残喘。
也可以选择,杀出一条血路!
沈旭眼尾挑起,朝她看了一眼,桃花眼潋滟多姿,仿佛仅仅一个对视就能让人沦陷。
顾知灼喝了口茶水,用手托着脸颊,笑得一脸无害。
“该您了。”
12.第12章
香炷的白烟淡了,炷火忽明忽暗。
不知何时,黑黢黢的远方多了几缕微光,就有如夜空亮起的几点星光,微弱且又明亮。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在廊下禀道,“主子。公子忱在庄子外头,求见。”
顾知灼的眉眼瞬间柔和了起来,颊边浮起了小小的梨窝。
她丢开手上的黑子,身体向门口的方向微微前倾,心陡然跳得很快,有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忐忑。
盛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这都能说准?莫非这姑娘真的能掐会算?
那她刚刚说的,关于督主的那些……
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也许他要活不过今晚了?
沈旭的目光落在了顾知灼的脸上。
刚刚她还满眼都是自己,这会儿,倒是连眼角都没朝这里暼。
有意思。他轻轻笑着:“他有胆子来,本座当然会见。”
“带他过来。”
外头应了一声诺。
顾知灼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用力。
这一刻,她等了很久很久,整整一世。
上一世,在流放的路上,顾家上上下下感染了时疫,他们先是长出红疹子,又发起了高热,浑身滚烫,没过几天就一个接一个倒了下来。
押解的官兵直说晦气,官兵们生怕自己也被传染上,就把他们这些人全都关进了满是死人的义庄里。
那个时候,他们还活着。
没有吃喝,没有药。
婶母用偷偷藏下的首饰去打点,想说至少也给他们送点药。
结果,首饰被夺走了,婶母也没能活着回来。
后来,祖母死了。
顾知灼眼睁睁地看着顾家人苦苦挣扎,堂妹堂弟们在痛苦和饥饿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们一个个死在她的面前,腐烂发臭。
她无能为力。
她病得动不了了,躺在黑暗中等死。
就在她以为自己也会在这个充满了腐败气息的地方,永远闭上眼睛的时候,阳光照进了这个漆黑的地狱。
义庄紧锁着的门打开了。
她看到了站在光中的他,还有那声刻进了她灵魂的——
“我来了,不怕。”
“督主,公子忱带到。”
这句话把顾知灼从回忆中抽离。
门从外面拉开,琉璃灯的光映在了一个青年身上。
他乌发束起,发戴白玉冠,眉眼如玉,雍容温和,虽没有沈旭那种让人屏息的俊美,但更有笔墨难以形容尊贵气度,举手投足间,优雅闲适,从容不迫。
是公子!
顾知灼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欢喜和孺慕。
任谁都能够感受到她的好心情。
谢应忱一撩长袍,迈步走了进来,略带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瞬,又面向沈旭,含笑道:“原来是沈督主亲临。”这随性的态度就像是面对一个多见未年的老友。
沈旭漫不经心地抚掌道:“公子忱真是好胆量。”
谢应忱拱了拱手,刚说完一句“不敢当”,就抬袖掩唇,轻咳了起来,足足咳了七八下。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明显病容,看得顾知灼眉头直皱。
从凉国回来,这一路,公子应当是走得殚精竭虑,身心俱疲。
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沈督主。”顾知灼指着香炷,“香尽了。”
香炷的最后一点微光在这时彻底熄灭。
顾知灼屈指轻轻叩着面前的棋盘,下巴一抬,骄傲地说道:“我说了,我是神算子。”
“如今,人也见到了,我所提的,督主就考虑一二呗?”
“一汪池水,静得太久就变成了死水,只有搅混了,鱼儿才会争相冒出来。”
“您说是吗?”
闻言,谢应忱若有所思。
自打踏进这扇门,他就把周围的一切尽揽眼底,自然也看出了暗藏在其中的剑拔弩张。
他扫过案上的棋盘,听着顾知灼这番颇有深意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应忱略显苍白的面上扬起一抹浅笑,意味深长道:“沈督主,如若有幸,待回京后,你我小酌一杯,如何?”
沈旭兴味地打量着眼前这一脸病容的青年,少顷,他轻轻击掌,佛珠在他指间垂落,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有趣。”
他能在东厂的眼皮底下活着到来京畿,这是有谋。
他敢无视天罗地网与自己面对面站在这里,这是有胆。
这位公子忱让他有了一点兴趣。
“公子忱。”他站起身,振袖道,“本座就等着,你有没有资格,与本座同坐一席,饮这一杯。”
谢应忱含笑道:“定当拜会。”
沈旭微不可察地一颔首,身姿挺拔地抬步就走。
琉璃灯的光晕笼罩在他的脸上,眼尾的朱砂痣艳色夺目,那略略扬起的眉梢,似乎是在预示着他的好心情。
盛江低下头,紧跟在他身后,不敢有揣测。
沈旭走得爽快,带走了所有的人。
庄子又一次回归了平静,就仿佛方才的刀光剑影从来都不曾存在。
真的走了?
与谢应忱同来的是一个眉眼清俊的青年,他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又赶紧闭上。
公子决定亲自走这一趟时,就说过,对方即已曝露了,就绝不会再贸然出手。
公子还说:此行一为解惑,二为合作。解惑他懂,公子想知道是谁在暗中帮了他们,至于合作……他其实还是没看明白!他挠了挠头,总觉得自己太笨,白白跟了一趟。
顾知灼紧绷着的心弦放松了下来,眉眼舒朗。
这活阎王可算是走了!
她一抬眼,目光和谢应忱相触,就再也不想挪开了。
谢应忱一直在看她。
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她认得自己。他拱手,郑重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顾知灼漂亮的凤目中滚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她朱唇轻启,许许多多想要说的话全都梗在了喉间,最后化为了一句:
“谢公子,您快要死了。”
青年:“……”他差点来一句:不会说话就别说!
谢应忱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语调轻松道:“是啊。”
话一说完,他就又咳了起来,比刚刚咳得更加厉害,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抹潮红。
顾知灼想也不想,快步走过去,在他的一脸错愕中拉过了他的手,在穴位上揉捏了起来。她的力道忽轻忽重,有着特殊的节奏和手法,才揉了没几下,谢应忱的咳嗽突然就止住了。
青年满脸错愕。
公子在一个月前染了一场风寒后,就犯了咳疾。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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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他们也寻过好几个大夫,吃下去的药都没什么大用,一直时好时坏。
她这么按了按,就好了?
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小丫头,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应忱:“秦沉,不得无礼。”
秦沉老实地拱了拱手,低眉顺目:“……这位姑娘,可否请教你是怎么按的?”
顾知灼瞪了秦沉一眼。
公子身子孱弱,哪怕是一场小小的风寒都能让他久病不愈,甚至性命垂危。他咳成这样,肯定是他们一路上照顾的不好!
秦沉被瞪得莫名其妙,摸了摸鼻子。
“我姓顾,先父是镇国公,名讳上顾,下韬韬。”顾知灼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就做了一个“请坐”的动作,“谢公子,我给您切个脉吧。”
秦沉夸张道:“丫头,你多大啊?你真会医术?跟谁学的?顾家以武谋生,镇国公的闺女怎么还学了医……”
“闭嘴。”顾知灼没好气地怼了一句。
这人真呱噪,一看就特别不靠谱。
谢应忱若有所思。
他自认颇懂识人,可是,他看不懂顾知灼。
在她乌黑清澈的眼中,他看不到任何的利益所向,有的仅是一种不掺杂任何私心的、纯粹的善意。
“多谢姑娘。”
谢应忱从善如流地坐下,又撩起长袖,把手伸了过去。
他的手腕很瘦,是一种不健康的白,就连皮肤底下的青筋也清晰可见。
顾知灼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用三根手指搭在了他的脉上。
上一世他们遍请了当世名医,然而,对公子的病,所有人都是摇头叹息。
她不肯认命,苦学医术。
终究,太晚了。
她救不了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脸。
更救不了公子的性命。
顾知灼的眼睛酸酸的,浓密的羽睫微微低垂,掩住了湿润的眼眶。
她按在谢应忱脉上的手指在颤抖,看得秦沉一头雾水,心想:这丫头的医术是哪派的,要抖着才能切脉吗?
顾知灼感受着指下脉搏。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记的脉数都让她的心平静一分,等到摸准了脉象,她的手指已经稳若磐石。
顾知灼放下了手,一语中的:“公子中过毒。”
秦沉略显轻慢的神态,在听到这句话后陡然一滞,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知道公子体弱多病的人不少,然而,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能在简单的切脉后,就直接断出公子中过毒。
谢应忱含笑道:“是。”
顾知灼继续往下说:“这毒是在六年前,当时靠着天材地宝,公子硬扛了过来。但是,余毒未消,沉珂不愈,每时每刻都在透支精力,损耗寿元。”
她眼帘低垂,睫毛轻颤间,留下了浅浅的倒影。
“回京的这一路上,您殚精竭虑,元神大损。”
她认真道:“您是在用自己的命在熬,这样是不可以的。”
谢应忱确实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他清楚自己活不了几年了。
他同样也知道,自己还不能死。
他的生死关乎着许多人的性命。
谢应忱毫不避讳地承认了:“姑娘说得很对。”
“姑娘可知,我还能活多久?”
13.第13章
哪怕是问到寿元,谢应忱依然是云淡风轻。
顾知灼的眼中暗藏着痛苦,她低哑又肯定地说道:“您的寿元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她的心头压抑的难受。
上一世,她再怎么努力学医为他续命,最后也没能让他撑过二十五岁的生辰。
他死在了生辰日的前一天,没能吃到她做的长寿面。
秦沉半张着嘴。
他激动地双手按在了案上,急切地问道:“你能治吗?”
顾知灼郑重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能。”
她漂亮的凤目仿佛亮着光。
公子如今的确是毒素难清,脉动无力极细而软,却还远不到后来的油尽灯枯,神仙难救。
还有机会!
不对。她一定可以的!
她知道自己年岁太小,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可靠。
可是她真得很厉害的!
“我能!”
顾知灼眼巴巴地看着谢应忱,一双乌瞳灵动的好似会说话。
谢应忱根本不需费心揣摩,也能一眼看懂。
他低低地笑着,回应了一句:“我知道。”
于是,他就见到她的颊边浮起了一个浅浅的梨窝,眉眼间是一种丝毫不加掩饰的雀跃。
她问秦沉:“有纸笔吗?”
有!
秦沉拿出了随身的炭笔和绢纸,亲手铺在案上。
上一世,公子去世后,顾知灼闲来无事时,曾经无数次推演过他可以用的方子。
这会儿,根据脉象稍加调整,一张方子很快就写完了。
顾知灼说道:“谢公子,这张方子主要是治您风寒和咳疾的,又加了一些固本的药材。”
“您身上的毒积得太久,得先等到身体养好后再说。”
“不能急于一时。”
谢应忱接过方子。
哪怕用的是炭笔,顾知灼这手字也不似普通闺阁少女的秀气斯文,每个字都力透纸背,风骨尽现。
而且,谢应忱甚至还发现,她的字迹,竟与自己有着四五分神似。
就像在练字时,曾用过他的字当字帖。
谢应忱收好方子:“多谢姑娘费心。”
“不费心的!”顾知灼轻快地说道。
公子在世时一直都照拂着她,就连临终前,也为她铺好了路,让她可以一生顺遂。
只不过她没有听他的话。
她辜负了公子的期许。
“谢公子。”顾知灼认真地说道,“您要好好吃药。”
她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看,乌溜溜的凤眸中仿佛写了三个字:要听话。
这样的简单直白,没有任何的弯弯绕绕,让他格外放松。
谢应忱轻笑着点了点头:“我听话。”
顾知灼眉眼弯弯:“这方子您先用着。三日后,我会去百济堂,要是您能出得来,我再给您复诊。”
“百济堂就在朱雀大街上,靠近街尾,是我家开的。”
准确的说,是顾知灼的生母王氏的陪嫁,如今也是王氏的陪房在打点。
她说得是“出得来”?秦沉略一挑眉,公子先前就说过,这趟回京怕是会被困在宫中,出宫开府需要时机。没想到,她竟然连这也知道?!
谢应忱放下衣袖,应了:“我若出不来,会打发人去百济堂告诉姑娘一声。”
好!
啾啾。
数声鸟鸣在寂静的夜中响起,有如鸟雀振翅鸣叫连连,顾知灼动了动耳朵,她听得出来这其实是肖似鸟鸣的响笛。
应当是公子放在庄子外头的人。
谢应忱微微一笑,主动说道:“东厂在附近的人手已全都撤走了。”
顾知灼放心了。
她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站起来,说道:“天色晚了,公子就在这里歇上一晚,明日再进城吧。”
“西院的屋子多,您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暂歇。”
她环顾了一圈,很满意!沈旭那个败家的,走的时候啥都没带,他把这里布置得奢靡又舒坦,样样不缺,刚好可以让公子好好休息。
谢应忱应了。
于是,顾知灼开开心心地说道:“我让人给您送些热水和吃食过来,这儿还有一个红泥小火炉,您自便。”
谢应忱起身相送。
她的步子慢慢往前挪,哪怕挪得再慢,也就十来步就挪到了门口。
她福了福身:“我先告辞了。”
秦沉为她开门,对着她挤眉弄眼,像是在说,等回京后,就去找她仔细问问公子的病。
顾知灼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神情微妙地说道:“你近日会有血光之灾。”
秦沉不明所以。
“要小心血脉至亲。”
上一世的某个中元节,公子在院子里独自小酌了几杯,公子平日不太饮酒,后来她私下里问了怀景之,他说,公子有一个从小就跟着他的侍卫,既是侍卫也是在东宫时的玩伴。
太子被废后,东宫属臣死得死,走得走,倒是这个小侍卫和他一起去了凉国,在凉国足足待了六年,可惜,回京后没多久人就没了。
应该就是他了。
所以,她当年从未在公子身边见过他。
不过,怀景之没说人是怎么死的,她也没问。
她撩起裙摆,迈过了门槛。
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顾知灼的眉宇间神采奕奕,眸光如繁星般璀璨。
“姑娘。”琼芳赶忙迎了上前,忧心道:“您没事吧?”
琼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也是能够感受到气氛的紧张。
她在外头担心极了。
“已经没事了。”顾知灼笑了笑,又道,“对了……她是谁?”
她问的是,站在琼芳身边的陌生少女。
琼芳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姑娘进去前吩咐过,一会儿不管这院子里头,有谁来来去去的,都不用管,也不要问。
所以,她听话地没有去问。
“奴婢叫晴眉。”陌生少女轻快地说道,“督主让奴婢暂时跟着姑娘,姑娘把奴婢当丫鬟使唤就成。”
顾知灼:“……”
好嘛,这人自己走了不算,还给自己留了个丫鬟?
话说回来,这年头,安插暗探都安插的这么光明正大了?不是应该在自己回家的必经路上,来一个卖身葬X的,哄得自己同情心泛滥把人买下带回去,然后再慢慢搏取自己的信任?
这随便就把人往她这儿一扔,也太偷懒了吧!
顾知灼胡思乱想着,嘴上说道:“那你就跟着琼芳吧。”
晴眉一点儿也不认生,可可爱爱地笑道:“琼芳姐姐好。”
琼芳眨了眨眼睛,虽说还是不明白她是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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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姑娘说让她跟着自己,那就跟着自己。
雨已经完全停了。
顾知灼抬步要走,忽然她的胸口一阵剧痛,就像是被刀子狠狠捅了几下,又搅在一起,随即喉咙涌上了一阵火热的腥甜。
她快速拿出帕子,掩在唇边,咳出了一口鲜红的血。
顾知灼捏拢帕子,没有让琼芳看到。
呼。
这一次她同时介入到了太多人的生死和因果,多少都是会有点反噬的。
无为子真人对她很好,倾囊相授,可是他总是会对她说“天命不可违”,劝她不要执拗,不要逆天而行。
只是,如若真不可为,上天又何必让她重生?
重活一世,总得要逆天改命,方能不负这一生!
顾知灼咽下了喉中的血腥,把帕子藏好,若无其事道:“我们走吧。”
她大步往外走去,脚步坚定,有一种义无反顾的自信从容。
琼芳自来熟地拉上了晴眉的手,明显触摸到她手掌虎口上的薄茧。
琼芳也没多想,只当她从前是干粗活的,就悄悄地跟她说:“我那儿有姑娘赏的面脂和手膏,回去给你抹上。”
灯笼的烛光渐渐远去,秦沉收回目光,扭头说道:“公子,顾大姑娘瞧着和您很是熟络。”
谢应忱正在看案几上的棋局,在脑海里复盘着黑白两子交锋的过程。
这黑子还真是锐气逼人,硬是在必死的绝境中杀出了一路生路。
一条向阳的生路。
谢应忱不假思索道:“我离开大启已经六年了。”
从年岁来说,就算儿时有过一面之缘,顾大姑娘也不至于冒险相救。
他略略垂眸,又道:“何况,父亲和镇国公府也素无往来。”
镇国公府从来不会站队,父亲还是太子时,镇国公府一心就只效忠先帝,对东宫和先帝的诸位皇子没有任何偏向。
父亲并不在意镇国公对他的冷淡,反而总是赞说:镇国公府能三代手掌重兵,得君心不移,镇国公的正,直,忠,缺一不可。忱儿,你要记得,对镇国公府,“君不疑”才能“臣埋骨”,保大启天下太平。
谢应忱想着顾知灼的那双凤眸,乌黑明亮,几乎一眼就能够看透心底。
他的嘴边露出浅浅的笑:“倒是,顾国公的闺女竟学得一手好医术。”
秦沉嘟囔着:“她还说自己是神算子呢。”
这么一说,顾大姑娘她走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个“短命鬼”似的。
秦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公子……”
秦沉想让他给自己解解惑,就见谢应忱已经沉浸在了棋局。
他安静地退到一旁,挑亮了琉璃灯。
没过多久,庄子管事送来了姜汤和宵夜,过了半个时辰又端来了一碗药。
“公子。”秦沉端着还热腾腾的汤药,有些迟疑,“您……”要喝吗?
谢应忱抬手接过,一口饮尽。
秦沉动了动嘴唇,好吧,这会儿再纠结顾大姑娘的医术是不是真靠谱也来不及了。
“你去把他们叫进来休息。”谢应忱道,“外头不用留人了。”
秦沉拱手应诺,匆匆出去了,等回来的时候,他还带回来了一只信鸽。
他从鸽子脚上的信筒里拿出了一张绢纸,呈了过去:“公子,是京城递来的。”
14.第14章
谢应忱展开绢纸,这张薄薄的绢纸写得密密麻麻。
他先是一眼扫过,忽而嘴角扬起了愉悦的弧度。
秦沉莫名:“公子,您笑什么?”
这飞鸽传书左不过是京城里头的一些消息罢了,每隔三日都会有一封,怀景之这厮总不至于见公子要回来了就不靠谱的去写什么笑话吧。
谢应忱不答反问:“你兄长秦溯是不是娶了镇国公府的大姑奶奶?”
秦沉点了头。
他是靖安伯的庶子,他的嫡长兄秦溯娶的是老国公的女儿顾氏。
对了。这么说来,他和顾大姑娘好像还是亲戚?
“景之传信说,明日宫门当值的是秦溯。”
因为这?这也不好笑啊……秦沉一头雾水。
谢应忱抬手把绢纸放到了烛火上,烧成黑烬。
没过多久,西院的烛火熄了。
谢应忱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一直到辰时才醒,出了一身薄汗,但一晚上都没有咳一声。
就连秦沉也发现他脸色明显好了不少。
“公子,早膳送来了。”
“是野菜蒸饺,还是热的。”
公子这边刚起,早膳就送到了,不早不晚,似是算准了他什么时候会醒。
那小丫头……不对不对,那位顾大姑娘不止懂医术,还真是个神算子?!秦沉觉得自己应该跟她讨教一下关于“血光之灾”的问题,他刚二十,总不能太英年早逝了吧?
用过早膳,又喝下了一碗汤药,谢应忱就要回京了。
秦沉先出去备马,没一会儿就从外头进来,说道:“公子,顾大姑娘来了。”
谢应忱惊讶了一瞬,抬步出门。
顾知灼正凑在一匹半大的白马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略略侧着头,露出了姣好明媚的侧脸。
白马马身雪白,神采奕奕,鬃毛比普通的马更长,也更加浓密,通体上下没有一根杂毛。
许是听到了动静,她回头看了过来,笑逐颜开。
“谢公子,早上好。”
白马亲昵地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她的手背,催她摸摸自己。
顾知灼只顾看着谢应忱,随手摸出一颗糖塞给马:“您要走了吗?”
白马吃完了糖,又用尾巴轻轻拍着她,对这样敷衍有点不太满意,它绕到她跟前,非要站在她和谢应忱中间,马首高抬,骄傲地朝她展示自己油亮水滑的鬃毛。
秦沉仔细想了想,要是他没记错的话,这马是他们路过沧州时买下的。
一匹不到一岁的小马。
本是野马,马贩子在射杀了母马后,就把它套了过来。
他们看到的时候,它因为不吃不喝,瘦骨嶙峋的。
公子说这是一匹好马,死了未免可惜,就买了回来。
“顾大姑娘。”谢应忱走上前,摸了摸马头,温言道,“你能送我们回京吗?”
白马冲他打了个响鼻,顾知灼抚着白马鬃毛的手顿在了那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千秋节的事……您也知道了?”
谢应忱颔首。
昨夜的飞鸽传书对千秋节上发生的种种,花了近半的篇幅。
想到书信中所言,他的嘴角溢出了一丝笑。
果然!顾知灼心知肚明,谢应忱并不是需要自己送他回京。
而是她需要!
镇国公府如今势微,偏偏还手掌着北疆三十万精兵,就如稚子抱金,怀璧夜行。
眼馋之人不在少数。
上一世的经历告诉了顾知灼,只要顾家弱了一分,豺狼虎豹就会一涌而上,把顾家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镇国公府的青黄不接是摆在所有人眼前的,但是,镇国公府的底蕴有多深,没有人知道,就连皇帝都怀疑顾家在北疆藏有底牌。
公子是在告诉她,可以玩上一手虚张声势。
顾知灼坦然道:“好。”
她明白自己的用意,而且也愿意相信自己。这样的默契与信任让谢应忱心情颇佳。
他看向正围着顾知灼撒娇讨糖的白马,目中含着温软的笑意:“它很喜欢你,就让它跟着姑娘吧。”
嗯嗯!顾知灼凤眼亮晶晶的,期待地问道:“公子,它叫什么名字?”
“还未取名。”
“那、就叫玉狮子好不好?”
“玉狮子?”谢应忱默默念了一遍,“好。”
玉狮子。上一世也是公子送给她的,公子给它取名叫“玉狮子”。她一眼就认出它来了!
真好。公子又把它送给她了,和以前一样。
顾知灼抱着马脖子傻乐,谢应忱也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他就这么看着她,心情也莫名的和她一样明媚起来,笑容染上了唇角眉梢。
秦沉快步过来,禀道:“公子,都准备好了。”
谢应忱这一行也就十二人,昨晚上全都进了庄子里休息。
他们都骑马,唯有谢应忱坐了马车。
他身体太差,经不住策马奔波。
“出发吧!”
一夜雨停,金色朝阳笼罩大地,带来了春日的暖意。
出了庄子后,顾知灼就又戴上了面纱,白马四蹄轻快,蹦蹦跳跳地跟着马车,时不时地又回头冲顾知灼撒娇,求摸摸。
等到京城,已经过了辰时,城门大开,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他们毫不起眼的进了城,谢应忱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六年了。
他离开京城时,也就十四岁。
他在东宫出生,在东宫长大,娘亲是太子妃,他是先帝的嫡长孙。
六岁被册为太孙,从小学的是为政,修身,治国。
年幼时,先帝也会把他抱在怀里,接见朝臣,处理政务,批阅奏折。
也就一夕间,天翻地覆。
离京的那一天,大启正值国孝,满城皆是死寂的白幡,和哀哀的泣声。
一别六年。
如今的京城,春意盎然,京城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商铺酒楼食客盈门,热闹喧哗。
这一切,在谢应忱的眼中,既熟悉,又陌生。
在经过天仙胡同时,又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一匹马悄无声息地从胡同出来,和他们汇合,马上的青年与秦咎并骑,耳语了几句。秦沉扬了扬手,一行人的速度放缓了下来,慢吞吞地继续往前走。
在快到午门时,金銮殿的方向响起了净鞭声,这意味着要下朝了。
一下,两下,三下。
三下鞭止,马车正好进了午门,缓缓停在了宫门附近。
这里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来晃悠的,马车刚一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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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金吾卫要过来盘查驱逐。
一个着铠甲的男人抬了抬手,示意金吾卫先别过去。
他将近而立的年纪,丰神俊朗,眉宇间是岁月沉淀历练的沉稳。
不是陌生人,是顾家的大姑爷秦溯。
顾知灼勒住马绳,遥遥地朝秦溯欠了欠身,见秦沉也在朝同一个方向拱手见礼,就小声地问道:“认得?”
秦沉指了指自己:“那个,我姓秦。”
知道啊!公子昨天介绍过。
她想到了,惊讶道:“你是靖安伯府的?”
秦沉与她交头接耳:“庶子。”
懂了。
难怪秦溯瞧着一脸踌躇。
“他是猜到公子在马车里了吧?”
“我觉得是……”话还没有说完,秦沉拿手肘撞了撞她,努努嘴,“你看那里。”
顾知灼一扭头,对上了一脸阴戾的谢璟。
谢璟戴了顶帷帽,就立在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旁,一只脚已经踩了上去。这会儿他没有了往日的前呼后拥,只有小允子跟着,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谢璟的眼神沉沉的,他在顺天门前一直跪到了天亮,哪怕后来暴雨惊雷,父皇也没有叫起,朝臣们来来往往,他们略带探究的目光让他难堪地抬不起头。
冰冷的雨水一遍遍地冲刷着他,回想着所发生的一切,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他是让刘太医给顾知灼下毒没错,不过就是让她毁了脸而已,又不是要她的命,她有什么不知足的。
可是,顾知灼分明早就发现了,却还不依不饶地计算了自己,这心机又狠又毒。
谢璟咬牙切齿,恨得眼睛都在喷火。
陆续有大臣从金銮殿里出来。
顾知灼坐在马背上,丝毫不顾他像是吃人一样的仇恨目光,没有给他留半点颜面,扬声笑道:“殿下,您这是要去太庙思过了吗?”
“可别再犯错了,不然,小心回不来。”
你!谢璟全身轻颤不已,紧握成拳的手背上爆起了根根青筋,恨不能冲过来掐死她。
“璟堂弟。”
这一声不紧不慢,声音清朗如玉石,谢璟打了个激灵,脸上陡然没有了血色。
这个称呼很熟悉。
但是,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自从父皇登基后,任谁都是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殿下”。
而曾经会这样称呼他的,也仅仅只有一个人!
谢璟的动作一顿。
他难以置信地循声看去。
马车的车帘掀开了,披着霁蓝色大氅的谢应忱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他长身玉立,眉眼温润,嘴角含笑,这种与身俱来的风采,能轻易夺走周围所有的注意力,让人心甘情愿的追随左右。
他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石:“别来无恙,璟堂弟。”
是他!
谢璟难掩惊容,真是他回来了!
谢应忱!
他瞠目结舌,就像吞了个鸡蛋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就看着谢应忱不紧不慢地往宫门走去,看着他踩过的地面上,水渍泛起浅浅的涟漪,就像他的心一样的乱。
谢应忱站在宫门前,身姿笔挺。
“谢应忱奉旨归国。 ”他朗声道,“求见皇上。”
15.第15章
谢应忱!?
秦溯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猜错。
自家这个不安份的庶弟当年跟着谢应忱去了凉国,方才一见到他,秦溯就猜到黑漆马车里十有八九会是谢应忱。
秦溯定定神,拱手见礼:“殿……”未出口的话在喉咙里生硬地打了个弯,“公子。”
谢应忱抬手解下了腰间玉佩。
“请去通传。”
这方白玉九龙佩是当年册封太孙时,先帝亲赐的。
秦溯恭敬地双手接过玉佩,示意一个金吾卫赶快进去禀报。
“太孙!”
退朝的人群中蓦地响起一声惊呼,年愈古稀的户部尚书呆了一瞬后,惊喜若狂地向这里快步过来,他走得太快了,就连官帽歪了都不在意。
“真得是您。”
户部尚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白须一抖一抖的,抖着双腿就要往下跪。
谢应忱双手将他扶起,又为他扶正官帽,含笑问候:“墨尚书。”
“是是。”墨尚书喜极而泣,语无伦次道,“殿下,您都长这么大了,您还记得老臣。”
他的言行毫无遮掩,不少官员都站住了脚步,朝这里看过来。
有远远旁观思量的,有想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的,还有像户部尚书这样激动得不能自己的……满朝文武,各怀心思。
“太孙!”
“殿下。”
“您终于回来了。”
一时间,宫门前闹哄哄的。
谢璟满脸震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帷帽的薄纱太厚,他觉得连呼吸都有些迟滞。
这些就连他也要礼敬几分的朝中重臣如今都围在谢应忱的身边嘘寒问暖,就连眼角都没有给自己一个。
他不禁有些慌了。
谢璟是知道谢应忱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只不过先前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触,一个废太子的孽种而已,要他生就生,要他死难道他还敢不死?一直到现在,谢璟忽然有了一种莫大的危机感。
这些老匹夫们就毫不在乎父皇的喜怒吗?
谢璟从无边的骇然中回过神,直呼其名地质问道:“谢应忱!昨日前,你人还在翼州,如今却已经到了皇城根下,你这般千算万防,是在防着谁呢?莫不是觉得父皇容不下你。”
谢应忱只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这笑容似乎透出了不少的意思,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说。
宋首辅:“……”
老妻从千秋节回来后就跟他说,三皇子瞧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还真是!
有些事,知道归知道,一旦说破,就蠢不可言了。
宋首辅抚须。
他不希望朝堂动荡,所以在公子忱回京前,应了皇帝的意思,请旨立储。
只是这位三皇子殿下往日瞧着还好,虽资质平平,倒也儒雅知礼,善学仁厚,又是中宫所出,名正言顺。谁想……想到昨天种种,还真一言难尽。
看看,还得再看看……
宋首辅沉吟片刻,心中有了决定,出言道:“大公子,臣和与您一同前去面圣。”
墨尚书瞅了一眼宋首辅,只觉得他如今是越老越狡猾了。
谢应忱是先帝所有皇孙中年岁最长的,正儿八经的嫡长孙,若是按民间堂兄弟一同序齿,确实能称上一声“大公子”,也亏他能想到这么个讨巧的称呼。
可是,先帝从未废过太孙!正统就该是正统!何必弄得不伦不类。
瞧瞧三皇子那样,明明心里想要压太孙一头,就只会说几句蠢话来挑拨,简直没眼看。哪里比得上先帝亲手教养出来的太孙,张施有度,从容自若。
墨尚书一昂头,热络地笑道:“太孙,臣也去。”
宋首辅暗暗瞪他,这一个称呼有什么好争的。如今还唤“太孙”不合适,真不合适!
去通禀的金吾卫脚步匆匆地出来了,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御前的大太监李得顺。
李得顺向着诸位大人团团见了礼,又笑容可掬地朝谢应忱道:“皇上口喻,宣您觐见。”同样含糊了称呼。
谢应忱没动,他面向顾知灼的方向,拱手道:“多谢顾大姑娘相送。来日我必登门,向国公爷敬上一炷香。”
这话一出,一双双眼睛全都看向了牵马而立的顾知灼。
一瞬间,说话声停了,周围鸦雀无声。
镇国公府的大姑娘公然和谢应忱同出同行,仅仅是这个行为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一时间各种猜测萦绕心头。
顾知灼泰然自若地任由他们打量,她遥遥笑道:“公子请便。”
他向她微微颔首,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抬步走进了宫城。
谢璟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朱红色宫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自信,而是多了一些怨怼、憎恶和迷茫。
“殿下。 ”顾知灼恶劣一笑,意味深长道,“太|祖皇帝有言,面容有瑕者不可出仕……”
太|祖当年说,出仕为官者不可面容有瑕,不可身患残疾,为君者同样也该如此。
“您这脸呢,千万记着要好好养,耐心养。对了,还痛吗?”
谢璟下意识地捂住了额头伤口的位置,在上过药后,伤口的皮肤就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一波一波的又麻又痛,痛了一晚上。
刚刚没有一个人正眼看他,是因为谢应忱回来了,还是觉得他的伤好不了已经失去了角逐储君的资格?
顾知灼对自己百般算计,压根不在乎和自己的婚约还能不能成,莫非顾家真得在北疆布有暗兵,现在是想舍了自己,重择新主,再挣一个从龙之功?
所以,她才会和谢应忱在一起?
这个念头一起,就有如一桶冰水当头泼下,谢璟从心里升起了一股寒意,冻得他打了个哆嗦,远比昨日跪在雨中时还要冷。
“我就不打扰您去思过了。”顾知灼轻笑着翻身上马,朝秦溯的方向福了福,算是道别,又招呼了一声琼芳和睛眉道:“我们走!”
谢璟的脑子乱哄哄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风吹起了他帷帽的薄纱,露出了煞白的面孔。
“姑娘。”琼芳落后他一个马身,“咱们是回庄子吗?”
“回府。”
顾知灼轻快地说道:“我姓顾,这镇国公府,我当然想回就能回。”
姓季的都住的好好的。
她为什么要避?
去庄子只是因为有需要,事了了,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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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去。
顾知灼帅气地甩了个空鞭,玉狮子一马当先奔出午门。
她先去了一趟百济堂,给自己抓了几副药,又嘱咐了掌柜若是有人来寻她,就着人进府告诉她一声,然后就回去了。
对于琼芳来说,她们只离开了一天。
在顾知灼而言,重新回到这个府邸已是隔了整整一世。
曾祖父随太|祖皇帝起义,立下战功卓著,太|祖皇帝登基后,得封镇国公,世袭不降等。
随着爵位一同赐下的是这座镇国公府,据说是前朝一位实权王爷的府邸。
亭台楼阁,飞檐青瓦,步步都有景,处处都似画,细微处还留着当年的奢靡。
顾家没有分家,如今有三房人住在这里,包括她的两个堂妹和两个堂弟,其中一个还没有出世——上一世,流放时,安哥儿不满半岁,他熬过了牢狱,却死在了义庄。
顾知灼恍惚地看着这一草一木,沿着青石小径走回到自己的院子。
琼芳就要上前叩门,晴眉的耳朵动了动,轻轻拉了她一下。
她笑得古怪:“姑娘,里头有人。”
“有人吗?“琼芳侧了侧头,凑过去听,果然里头隐约有说话声。
“……可不就是嘛,这一天一夜的,夫人都急哭了。”
“哎,祝嬷嬷,您说,夫人待咱们姑娘掏心掏肺的,事事都把姑娘放在心上,姑娘她怎就没想过她夜不归宿,太夫人和夫人会着急。”
琼芳听着听着,气就不打一处来。
又来了!这些话要是传到太夫人的耳朵里,太夫人肯定要生气的。
顾知灼使了个眼色,让她退到一旁,然后,抬脚一踹。
砰!
院子的红漆木门被她一脚踹开,把里头正在说“可怜见的,表姑娘都被夫人送进观里了,大姑娘还不消停,也不嫌丢人……”的祝嬷嬷惊得蹦了起来。
顾知灼双手环抱于胸,兴味盎然。
蕊黄面露尴尬,但很快又笑得若无其事:“大姑娘,您昨夜没有回来,太夫人担心坏了,特意让祝嬷嬷过来问问。”
她讨好地说道:“夫人一回来就把季表姑娘送去了女观,说是让她在观里好生反省。”
说完又小心地打量着顾知灼的脸色。
她是顾知灼的两个大丫鬟之一,是季氏给的。
回想起来,顾知灼隐约只记得,季氏进门后,爹爹待不到半个月,就带着兄长回了北疆。后来自己病了,季氏以下人没有照顾好自己为由,把她的乳嬷嬷和两个大丫鬟全都打发了,又送来了蕊黄。
等她病好后,蕊黄整天带着她玩。
时时在她耳边说:“大姑娘您生来就在云端上的人儿,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表姑娘哪里及得上您啊,她是寄住在咱们府上的,所以才要这么辛苦,学那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四书五经,不然出去谁瞧得上她。”
“夫人最喜欢您了,您有什么想要的,就悄悄跟夫人说,夫人肯定都会答应。”
的确,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无论是吃的,玩的,还是不想背书写字,都可以。就连功课,蕊黄都会替她写。
那个时候,她是六岁还是七岁,唔,不记得了。
16.第16章
“大姑娘,您总算回来了。”祝嬷嬷阴阳怪气道,“您彻夜不归,去向太夫人请过安了?”
顾知灼高高在上地说道:“我回我自己家,需要你一个下人说三道四?”
“你……”
“你什么你!”顾知灼冷哼道,“一个下人对着主子指指点点,太夫人就是这样教的?”
祝嬷嬷噎了一下,赶忙把手放了回去。
顾知灼径直朝前走去。
祝嬷嬷在她身后沉沉地说道:“奴婢会把您的这些话一五一十都禀报了太夫人。”
哎呀,果然又要去告状了,真是老一套。
顾知灼停下了脚步,祝嬷嬷以为她是怕了,嘴角高高翘起,等她认错。
然而,认错没等到,只等到了一句:“对了,祝嬷嬷,你这么喜欢蕊黄,走的时候记得带上她。在路上,你们好好说,好好论,好好想想怎么告状。别扰了我这院子的清静。”
她一甩袖:“送客!”
祝嬷嬷气得直打颤,从齿缝里挤出字来:“大姑娘,奴婢这就告退!”
说完,她黑沉着脸就走了,脚步踩得极重,宣泄着不快。
蕊黄傻了眼,嘴半张着。
姑娘这话,是想要把她扫地出门?
顾知灼的目光扫过院子里头的下人,她们大多惊疑不定,更有人小心翼翼地去看蕊黄的脸色。
哎。
顾知灼有些无趣。
不止是这个府里,就连自己院子里头的人,她都收服不了。
从前的自己,到底是多没用啊。
上一世,公子在世时就曾教过她:人固难全也,权而用其长而已矣(注)。
琼芳忠心,就是性子太软,过于听话。她很好,但是降不住人,让她管着这院子里头大大小小的人和事,实在也是有点为难她了。
“晴眉,你来管这院子。”
啊啊?晴眉呆了一瞬。
她头一回当探子,刚来第一天,就混成目标的心腹了?
不是!
顾大姑娘还记得自己是东厂的吗?
顾知灼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吟吟地说道:“这院子上下,从今以后,就交给你了。”
“有姑娘我给你撑腰。”
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看看我这姓顾的,能不能做得了你们这些顾家家生子的主。”
蕊黄的心似被狠揪了一下,脱口而出:“姑娘!”就发现顾知灼已经带着琼芳走进了屋里,仿佛对外头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她隐隐有些不安。
晴眉:“……”
好吧,督主让她来给姑娘当丫鬟。
那她就当好这个丫鬟了。
晴眉笑吟吟地站在廊下。
丫鬟和婆子们大都惊疑不定,凌霄院里,琼芳和蕊黄都是大丫鬟。琼芳从来就只在姑娘身边服侍,寸步不离,这院子里头的大小事,向来是蕊黄说了算。
如今这是……
要变天了?
“看什么看!”蕊黄大步冲到她面前,色厉内荏道,“我可是夫人给的。”
“这凌霄院,还由不得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小贱人做主。”
晴眉笑得一派天真:“蕊黄姐姐,你叫我什么?”
她娇娇柔柔的,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蕊黄有了底气,脖子一仰说道:“小贱人!”
话音未落,晴眉就抡起了一巴掌,打得她脚下趔趄差点摔倒。
蕊黄捂着脸,怒了:“你敢!”
晴眉细声细气:“蕊黄姐姐,你刚刚,叫我什么?”
“小……”
蕊黄破口就想骂。
晴眉揉着双手的指关节,笑盈盈地看着她。
这动作太过憾人,蕊黄余下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呛得差点咳出来:“你、你想做什么?”
晴眉随手一指下头的粗使婆子:“赶出去。”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晴眉也是和和气气。
粗使婆子面面相觑,心中各自思量。
院子里的丫鬟们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半步。
蕊黄得意地抬高下巴,她是夫人的人!这府里,谁敢动她。
所有人的表情都倒映在了晴眉那双黑黢黢的瞳孔中。
哟?
晴眉抽出藏在腰间的黑色长鞭,呼啸着一鞭抽在地上,一颗小石头应声飞了起来,一分为二。
下人们全都缩了缩脖子,这鞭子落在自己身上,保管皮开肉绽。
晴眉又丢出一个银锞子,银锞子滴溜溜地滚到了几个粗使婆子的脚边。
有婆子咽了咽口水。
像她们这样的粗使婆子,是府里头月例最低的,这一个银锞子足足能抵她们半年的月钱了。
是鞭子,还是银子。
正常人都不需要做选择。
一个红脸婆子的动作最快,飞扑着捡起了地上的银锞子,也不需要晴眉再说什么,她高高举着手上洒扫用的大扫把就朝蕊黄的身上打过去。
扫把上的尘土和枯叶沾了蕊黄满身。
“去!去去!”
她就像是在驱赶小猫小狗。
“啊啊啊!你敢!我要去禀了夫人。啊!”蕊黄尖叫连连,她不停躲闪着,还是被步步逼向了院门。
红脸婆子一把把她推了出去,又动作利索地把院门一关。
蕊黄在外头不停地拍打着门,又喊又骂。
红脸婆子充耳不闻,一脸讨好地看向晴眉。
晴眉笑吟吟地站在原地:“都给我安份点,该干什么干什么,扰了姑娘休息,仔细了你们的皮!”
她用马鞭点着她们,温言细语,特别好说话。
晴眉理了理裙子,脚步轻盈地进了屋子。
不等说话,琼芳冲她做了一个安静的动作。
顾知灼靠在美人榻上,揉着自己的额头,模样有些萎靡。
“没事,你说吧。”
顾知灼接过琼芳递上的茶碗,小口小口地噙着温水。
晴眉轻快地说道:“姑娘,奴婢把人赶走了。”
她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听得顾知灼不禁莞尔,她抚掌道:“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儿全交给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以问琼芳。”
晴眉:“……”
顾大姑娘就这么不见外吗?
就连琼芳都在点头,笑得一点心机都没有,就真没觉得自己初来乍到就占了她的地位吗?
晴眉只能:“好。”
她总觉得自己这暗探的当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不等她细想,顾知灼略带疲惫道:“我先去睡一会儿。”
她脚下软绵绵的,一站起来就踉跄着扶上落地屏。
“姑娘。”琼芳连忙扶住她,小心地用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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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上她的额头,滚烫的体温让琼芳吓了一大跳。
自打昨夜吐了那口血,她就有些低热,本来也没什么,可从百济堂出来后不久,顾知灼就发现自己的体温开始攀高,烧得更厉害了。
她摆摆手:“带回来的药,你替我煎了,等我醒了吃。”
她由着琼芳扶着回闺房,倒头就躺了下去。
意识迷迷糊糊的那一刻,顾知灼忍不住想着。
上一世,她发了热,昏迷不醒。
这一世,也是。
哎,她就知道,这场病还真是躲不过。
这一觉,顾知灼足足睡了好几个时辰,中途醒来喝过药后,就又睡着了。
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高热才退,汗水浸透了里衣,湿嗒嗒地贴在了皮肤上,粘腻的有些难受。
琼芳已经备好了热水。
洗漱后又换了身衣裳,顾知灼顿觉舒坦不少。
院子里头没有小厨房,红泥火炉上煨了粥,还有琼芳去善必居买来的小菜。
顾知灼一醒,琼芳就在圆桌上摆开了。
顾知灼就着小菜喝粥,胃里暖暖的,舒坦地眯了眯眼睛。
晴眉笑吟吟地在一旁主动禀道:
“姑娘,奴婢把姜婆子调去管了花木。”
姜婆子就是先前拿大扫把把蕊黄赶出去的那个。
顾知灼勺了一口粥,放在口中慢慢咽下。
这些粗使婆子做得是最杂碎的活,打扫院子,洒扫净房,浆洗衣裳……又累、月例又少。
晴眉这一调,一下子就从粗使婆子成了管事婆子,不但月例多了,活轻省了,手底下还能有一两个小丫鬟使唤。
这小小的调动,足以让别的下人眼热。
顾知灼夸了一句:“做得好。”
这院子里头人员繁杂,要是从上到下全都换了,实在太过折腾,也没必要。
尤其是这些粗使婆子,和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们本就没有多少牵扯,要不然也不至于这年纪了还得干这些粗活。
让她们知道“听话”的好处就足以让她们听话。
晴眉笑得可爱,又说了一些:
“院子里头的几个二等丫鬟如今分成了两派,四时和清味认定蕊黄还会回来,倒是雪中和春信,开始向奴婢示好了。”
“姜婆子被调去管花木后,粗使婆子们个个眼睛都红了,奴婢就让春信透出消息,说是姑娘想再挑两个管小库房的婆子。”
“这回呀,那些婆子们全都过来给奴婢表起了忠心。”
顾知灼莞尔一笑。
晴眉这丫头就跟在驴子的嘴边吊了根胡萝卜似的,为了吃上这根胡萝卜,让她们自个儿去争去夺。
顾知灼听得有趣,一连吃了两碗粥,又喝下一碗药,才睡下。
等再醒来的时候,她脸上的萎靡一扫而光,看着铜镜中白里透红的面色,顾知灼给自己切了脉。
她静静地感受着脉象,问道:“大哥有回信没。”
“还没有。”
顾知灼就又道:“那京城这几日有什么消息?”
琼芳听话,顾知灼昏睡前让她多去府外走走,她就每天都去茶寮酒馆之类的地方逛了逛,街头巷尾的传言听回来不少。
顾知灼一问,她就说道:“奴婢听他们说,太清观的清平真人在闭关时,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大启朝出现了一位天命福女……”
17.第17章
哇哦。
顾知灼凤眼亮晶晶的,她记得,上一世,这样的传言是在半年后出现的。
好像是戴着镣铐走出京城的时候,就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说这件事,后来也不过几个月,就传遍了整个大启,当时还出了好几件奇事和异象。
顾知灼饶有兴致地追问道:“还有呢?”
“太清观的上空紫气萦绕了好久,好多信徒就瞧见了。听说清平真人本来已经要出关了,结果因为这一卦,泄露了天机,当场就吐出了一口鲜血。然后,清平真人就暂缓出关,要继续感应天命。”
顾知灼屈指轻轻叩着桌案。有意思,连清平真人闭关时卜了什么卦,卜完还吐血都能知道。一个个还说得跟亲眼所见一样。
“这几天去太清观的人更多了。”
琼芳说完,咽了咽口水,她不由想到千秋节那天,在重华宫听到那些话,难道真有什么天命福女?
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姑娘,顾知灼笑而不语,端起了药,一口饮尽。
这药共三帖,这是最后一碗。
她医术真好!顾知灼含了颗糖渍梅,美滋滋地想着。
晴眉手脚利索地把一碟子桃花酥和一碟子松子酥呈了过来。
“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她们来过,见您还歇着,二姑娘就留下了两样亲手做的点心,让您尝尝。三姑娘给您留了本话本子,是现在京城里头最时兴的。”
二叔父十年前战死在北疆,留下了二叔母和顾知微,顾以祐姐弟俩。三叔父尚在,去年在北疆断了双腿,三堂妹顾知南就是三房的。
“太夫人那里的祝嬷嬷也来过几趟。”
“奴婢说您发了高热,祝嬷嬷就跟聋了似的,非要让您去太夫人那里,奴婢没理他。”
晴眉觉着这姓祝的怕是脑子不好使,明明姑娘是不是真的高热,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偏她口口声声说姑娘是装的。
顾太夫人还是姑娘的亲祖母呢,哪有祖母纵容着一个下人这样不恭不敬乱摆谱的。
哎,还是他们东厂好,尊卑分明。
顾知灼点了点头,好奇道:“三妹妹带来的话本子呢?拿来我瞧瞧。”
她拿起了一块桃花酥,轻轻咬了一口,表皮层层起酥,内馅带着一股清甜的桃花香,一口咬下去,香甜的滋味在唇齿间弥漫。
“好吃!”
顾知灼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好久好久没有吃过二妹妹亲手做的桃花酥了。
她喝了口茶润润口,又拿了一块。
“姑娘,”琼芳道,“三姑娘说您肯定喜欢!”
琼芳把顾知南留下的话本子拿了过来,顾知灼一看封面上写着的《拾花记》,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她乐不可支地说道:“谁跟三妹妹说我爱看这个的。明明就是丹灵表姐爱看的。”
琼芳拆她的台:“奴婢亲眼见到,您和五公主凑在一块儿看,上回看得是《待君归》。”
顾知灼笑得东倒西歪。
琼芳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有一阵子继母季氏总会让人送些话本子过来,不外乎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缘定三生什么的。
有一回出门踏青,还偶遇过一个学子在卖字画,当时蕊黄说什么来着,好像是说哪本话本子也是这样,一位千金小姐无意中买下了落魄学子的字画,成就了一段金玉良缘。蕊黄就怂恿她去学话本子,拿发簪跟学子买字画。
她那时候也就十一二岁吧,总算没蠢的那么厉害。
琼芳说:“您还和五公主说好了,要去看进士游街,看看探花郎是不是都跟话本子里说的那样,俊美不凡。”
太糗了!顾知灼捂脸。
她拍了拍手上的点心碎屑,把话本子扔给琼芳,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走啦走啦,陪你家姑娘出门。”
今天是和谢应忱约好复诊的日子。
出门啊!琼芳点头,姑娘说出门就出门。
“姑娘,奴婢去让人准备马车。”
“不用,我们骑马去。”
晴眉眨了眨眼睛,这两天她算是看出来了,琼芳心大的很,像自己后来居上管了院子,琼芳也压根儿不在乎,只守在顾大姑娘身边,姑娘指东绝不往西。
琼芳给她戴好面纱,摇了摇桌上的小铜铃,候在外头的雪中和春信就进来了。
两个丫鬟伺候她换了衣裳,琼芳又给她挽了个双丫髻。
临出门前,顾知灼还不忘把她挂在书房里的那张黑弓带上。
春日天,阳光灿烂,带着暖意的清风抚面,顾知灼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她先去马厩牵马,一打开马厩的门,玉狮子就兴奋地冲过来。
顾知灼一个没站稳,被撞得打了个趔趄,玉狮子拿头拱着她,撒娇地讨糖吃。
她赶忙从荷包掏出麦芽糖。
也不用牵缰绳,吃完了麦芽糖的玉狮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头,走得蹦蹦跳跳,晴眉瞧着怎么都不像是匹正经马。
从角门出了门,顾知灼直奔朱雀大街。
百济堂就在朱雀大街上。
“姑娘。”
一下马,就有小厮乐呵呵地出来,牵着玉狮子和琼芳她们的马去安置,掌柜的也来迎着她进去了。
百济堂的掌柜姓苏,是王家的家生子,父母都是本家有头有脸的管事。
一走进百济堂,顾知灼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苏掌柜,这几日可有人来找过我?”
“没有。姑娘叮嘱过,小的记着呢。”
好吧。顾知灼朝里走去。
苏掌柜又道:“姑娘,您要的银针打好了。”
“真的?”顾知灼惊喜道,“这么快!”
银针对一个大夫来说,就跟手和脚一样,重生后,身上没有一套银针,总让她有些不太安生。
顾知灼擅使细针,且要细若发丝的那种,和普通的银针不同,百济堂里没有现成的。
上回来,顾知灼就让苏掌柜寻匠人去打一套。
她满脸喜悦地说道:“拿给我瞧瞧。”
苏掌柜乐嗔嗔地从里头拿出了一个针包呈了过去。
打开针包,顾知灼从里头取出了一根针。
她用手指轻轻抚过针身,手指轻轻一弹,银针发出了轻脆的嗡鸣声。
她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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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定,仿佛只要有它在,她就能定人生死。
不错。
她点头赞道:“辛苦你了。苏掌柜。”
“哪值得上您的一句辛苦。”苏掌柜亲手给她端茶倒水,闲时还说道,“王铁匠的小儿子年初时得了热惊风,人差点就没了。苏湛用一丸紫雪丹给救了回来,王铁匠专程带着儿子过来谢了又谢。这回,小的一过去,他就连夜把您要的针给打好了。”
苏湛是苏掌柜的儿子,还小的时候,就除了奴籍,送到陈白术身边做药童,学习医术。出师后,就在百济堂当了大夫。
顾知灼喝了口茶,随口问了一句:“苏湛呢?”
百济堂里今天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坐堂。
“去了林家药铺,他们新得了一批北沙参,苏湛过去看看炮制的如何,若是好就买些回来。”苏掌柜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林家擅炮制,他们家炮制出来的北沙参,可称上品。”
顾知灼心念一动:“我记得苏湛擅小儿病?”
苏掌柜笑得更开心了:“对对,姑娘您都记着啊。”
顾知灼含笑道:“等他回来后,你告诉他一声,让他下次制作紫雪丹时用金锅银铲试试。”
苏掌柜重复道:“金锅银铲?”
她点了点头。
紫雪丹是古方,只是如今各家用的紫雪丹都色泽偏浅,药效一般。
她在上一世无意中发现,用金铲银锅,能让紫雪丹颜色更紫,更切合古方中的“色呈紫,状似霜雪”,如此,才算是真正的紫雪丹,药效好了一倍都不止。(注)
苏掌柜毫不怀疑:“等苏湛回来,小的就让他试试。”
说着话,顾知灼就在里头坐了下来,百无聊赖地等着。
“姑娘。”
琼芳见她无聊,就出馊主意:“奴婢把三姑娘给的话本子也带出来了,您要看吗? ”
顾知灼想说“不要”,话到嘴边,还是忍不住:“好呀。”
她接过琼芳递来的话本子,饶有兴致地随手翻着,看到有意思的地方,还把话本子捂在脸上笑。
琼芳一脸莫名。
从前姑娘看话本子,都会看得两眼汪汪,悲春伤秋的,怎么现在看得这么乐呵呢。
“姑娘,这写了什么?”她好奇极了。
“一个书生偶遇了一位大家小姐,一见钟情,两人私定终身,大家小姐拿出了所有的私房供书生进京赶考。”
“然后呢?”
“书生高中状元,在金銮殿上被赐了婚,招为驸马。”
琼芳紧张道:“那大家小姐怎么办?”
“大家小姐啊。”顾知灼合上了话本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就去把书生捅死了。”
琼芳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脸就写了一个字:啊???
晴眉差点没憋住笑出来。
姑娘就爱哄人,这种话本子八成就是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也不知道是什么穷酸书生在臆想。
门口的黄铜铃铛丁零当啷的响着。
有人进来了。
不会是公子吧?
顾知灼赶紧把话本子往背后藏。
18.第18章
“姑娘,是秦公子。”
来的只有秦沉一个人。
他走进来后,笑着打完招呼,就一眼看到她藏起来的话本子,隐约露出的封面好像写的是……
他侧着头,好奇地想要看清楚。
顾知灼往后靠了靠,用后背把话本子彻底挡住了。
秦沉:?
顾知灼瞪了他一眼,问道:“公子出不来吗?”
秦沉摸了摸鼻子:“是。”
顾知灼无精打采地耷拉下脑袋。
秦沉说道:“五月初一那天,公子会去城外的太清观,这是……”他用唇语说了“皇帝”两字,“答应的。公子说,若是有姑娘得空……”
“好呀!”顾知灼又高兴了。
应完后她又问道:“秦公子,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能修弓吗?”
她曾经只记得哪家胭脂铺子的胭脂颜色最正,哪家绣坊的花样最时新最好看,哪家点心铺子的糕点最好吃,其他的,都没有留意过。
“修弓,是这张吗?”秦沉指了指放在顾知灼手边的黑布包,自高奋勇道,“哪儿坏了,我会啊!”
“你会?”
秦沉挺了挺胸,自信道:“当然!”
他又补充了一句:“拿手着呢。你去铁匠铺子,肯定找不到擅修弓的。弓箭是国之利器,普通铺子哪里敢接这活。我当年是跟东宫的教习师傅学的。”说起“东宫”两个字时,他同样只用了口型。
也对。
顾知灼拿过弓袋,解开,露出了里头一张平平无奇的黑弓,说道:“弦断了。”
“而且,好像校不准。”
咦?
秦沉只看了一眼,就挪不开了。
他抬手接过,在手上惦了惦,先是赞了一句“好弓”,又仔细试了弦后,说道:“弓轴歪了,弓弦倒是次要。能修。”
“顾大姑娘,是你自个儿用吗?”
“对。”
“你的臂力怎么样?”
顾知灼:“……”
上一世,她苦练过,后来的几年用的都是一石弓。
可是现在,娇生惯养了这么多年,这细胳膊细腿的,怕是连五斗弓都不一定能拉满弦。
突然好嫌弃自己呀! 她端正坐姿,正色地强调道:“我正在练。”
秦沉打量着她放在膝上的那双细白柔嫩的纤纤玉手,没有一点儿薄茧和伤口,又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手,很识时务地没多说一个字。
秦沉拍着胸口保证道:“顾大姑娘,一会儿就好,保管你用着顺手!你就看会儿话本子好了。”
“我其实不喜欢看话本子!”
顾知灼强调了一句。
不管她说什么,秦沉只管笑着点头,主打一个不招人恼。
秦沉随身就带着备用的弓弦,需要什么工具就跟苏掌柜说,他只管低头忙活。
顾知灼悄悄从背后把话本子塞给琼芳,示意她放好,就认认真真地看他校弓轴,换弓弦。
他的动作相当利索,也就半个时辰,弓就修好了。
秦沉把黑弓递了回来,信心满满道:“你试试!”
顾知灼试着拉了拉,轻松拉到了满弦,然后,她的手一放,空弦回弹,发出了丝丝嗡鸣。
她满意地弯起了唇。
很好,就先拿这把练练手!
“顾大姑娘。”见她笑了,秦沉就凑了过去,腆着脸道,“你上回说的血光之灾……求你帮我再算算呗!”
顾知灼把弓放在一旁,示意琼芳拿个脉枕来,然后道:“手拿来。”
秦沉呆了呆:“我没生病。”
“是太素脉。”顾知灼解释了一句,“‘太素脉者,以轻清重浊为命论’(注),可断吉凶,言祸福。”
手边没有罗盘,也没有算筹。
除了罗盘,她最擅长的,是太素脉。
这样啊!秦沉乐呵呵地把手伸了过去。
太素脉的诊脉手法初看与大夫切脉没什么差别,顾知灼把三指搭在了他的脉上,垂眸细断。
咦,这是……
顾知灼抬头仔细看了看他的面相,问了生辰八字,又让他换了只手,重新诊了一遍,细细断着脉象,过了好一会儿她收回了手指,掐算了一番。
左手换右手,还掐算了这么久,秦沉再心大,这会儿也有点忐忑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能化解吗?”
“我要想想……”
顾知灼手指微屈,指尖轻轻叩着案面,每一下都像是叩在秦沉的心尖尖上,心脏跟着一跳一跳的。
“秦公子。”顾知灼往椅背上一靠,屈起手指朝他勾了勾,表情微妙地问道,“我问你,你一会儿有什么打算?”
秦沉有问有答:“我想去前头的熹来阁买些点心,带回去给姨娘尝尝。”
他回京后,还没有回过府。
好不容易终于安定了下来,公子给他放了几天假,让他回去见见姨娘,他就想着给姨娘带点熹来阁的糕点。
“那你去吧。”
“啊?”
顾知灼就道:“熹来阁午时一刻准点开炉,再不去就排不上了。其他的,一会儿再说。”
啊!
他还真不知道熹来阁几时开炉。
“顾大姑娘,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带好吃的给你。”
他蓦地站了起来,风风火火地跑了。
熹来阁是京城的老铺子,在前朝时就十分有名,位于朱雀大街的街尾。
秦沉一直都记得离京时,姨娘哭得不能自已,把这些年来攒下的所有私房全都塞给了他,他答应姨娘一定会好好的,等回京后就给她买熹来阁的红颜酥吃。
他紧赶慢赶,到的时候,熹来阁门前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了,秦沉看了一眼队伍的尽头,赶忙过去排好。
熹来阁的红颜酥远近闻名,每天只有一炉,一开炉就卖完。
秦沉老老实实地排着队,他到的不早不晚,排了没一会儿工夫,就听到伙计一声吆喝:“开炉啦!”
喷香扑鼻的气味在整条街道弥漫了开来。
秦沉跟着排队的人群慢慢往前,这队伍走得很慢,好不容易轮到了他,秦沉递上了一个小小的银珠子,拿到了两盒油纸包着的红颜酥。
后头的人喊着:“掌柜的,给我也来一盒。”
“没了没了。今儿个卖完了。”
掌柜连连摆手,笑得殷勤热络:“爷,您明儿再来吧。”
“没了?怎么就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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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松子百合酥和鸭油酥了,客官还要吗?”
一阵懊恼声响起,连带着排队的人都叫苦连连。
秦沉脚步一顿,咧开嘴笑了,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真是好极了,买到最后两盒。
一盒给顾大姑娘,自己再添油加醋的说上一通,说是有多难多难排,多难多难买,保管她吃得满意。
顾大姑娘满意了,对公子的病也会更用心。
秦沉提着点心,高高兴兴地往街对面走去,走到一半,人还在道路中间,就听到街尾的方向有马蹄声响起,又快又急,听声音足有三五匹。
秦沉赶紧侧身避让。
先帝在时,曾有严律,京城不得纵马,他随公子一走六年,怎么连这规矩都变了?
他皱了皱眉,懒得多想。
他闪得快,其他人却没有他这般利索,百姓们见到奔马顿时就乱作一团,惊叫连连着朝两边乱跑,一个女童没站稳,被人撞了一下,摔倒在了路中间。
哎。秦沉叹了口气,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拉了她一把,挡在了身后。
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几乎与他擦肩而过,马蹄扬起的劲风吹乱了他的黑发,灰尘糊了他一脸。
秦沉心有余悸地放开女童:“你爹娘呢?”
人群里有个青布衣裳的妇人冲出来,把她搂在怀里,女童“哇”的一声哭出来。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妇人连连道谢,带着女童赶紧走了。
吁!
勒马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几匹马接连停下。
他们一行五人,个个都是手拿马鞭,锦衣华服,一看就是那些高门大户出来的纨绔子弟。京城的百姓最是识时务,见惹不起,就忍气吞声地远远避开。
倒霉!
秦沉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拱手唤道:“五弟。”
他是靖安伯的庶子,在府里行三,而那个差点撞到女童的是他嫡母的幼子,秦洛。
秦洛神情散漫,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秦沉,迟疑了一会儿才记起他是谁。
“哟,是三哥呀。真巧,你这是回京了?”
“对了,”他一巴掌拍向马头,拍得马儿不舒服地抖了抖脖子,“那一位都回京了,你还不得死乞百赖地跟着回来,就跟条哈巴狗儿似的。”
说完,他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他用马鞭指着秦沉,跟周围的伙伴们调笑道:“你们不知道,我这位三哥当年可是个心气高的主。”
秦沉面无表情道:“五弟,我还有差事在,先告辞了。”
“差事?”秦洛低头看了一眼秦沉手上的油纸包,只当他的差事是出来买糕点的,盛气凌人道,“就你那破差事,你不会还当成宝了吧。”
“过来,给小爷跪下当个马凳,小爷就去找大哥说说情,想办法让你早点脱身,免得你不知分寸,上蹿下跳,丢了我们伯府的脸。”
他前两天还听到大哥和幕僚在说,得想办法让秦沉换个差事。大哥说,公子忱如今攀上了镇国公府,表面倒是风光了,只怕君心会更难容下他。若是皇帝决意出手,他们伯府也会因为秦沉是公子忱的人而被牵连其中。
真是个害人精。
他都十六了,还没有差事,肯定也是被秦沉给连累的!
19.第19章
秦沉左耳进右耳出。
他是庶子,秦洛从来都瞧不上他,这也无所谓,又不是同一个娘生的。
就是,靖安伯府的规矩,不止是爵位,府里的一切,都只有嫡子可得,说是这样方能永保秦家的富贵。至于他们这些庶子,分家后一人最多得个一千两银子,自谋出路。
平日里,就庶子一个月二两的月例,连个花楼赌坊都去不起,秦家也根本不需要担心庶子无所事事会在外头惹事生非。
秦沉倒是不在意能不能分到金银铺子,他只是不想像个废人一样在府里混吃等死。
他想有个差事,再偷偷攒钱买个宅子,等到日后分家就能把姨娘接出来过日子了。
前些年,东宫为太孙挑选伴读,世子满心张罗着想把秦洛塞进东宫,让他陪秦洛去应选。
临行前,世子交代了他许多,嘱咐他在宫里故意找岔和秦洛去争去吵,来表现秦洛的泰而不骄,谦恭虚己,让秦洛能在太子面前露脸。
这是他第一次违背了世子的命令。
他也想得到这个机会!
可惜他只是一个庶子,太子最后还是没有挑中他,回府后,他就挨了一顿毒打,差点就小命不保。
公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的消息,亲自去了靖安伯府,把他带了出来。
从此他得以留在东宫。
秦沉直起身来,淡淡地回了一句:“不劳五弟和世子费心。”
秦洛用马鞭指着他,张口就骂:“你不会还舍不得你那主子……”
“秦五!”有人截了他的话尾:“你再磨磨唧唧的,红颜酥就要卖完了。”
“你答应了仙儿姑娘给她带红颜酥去,要是没买着,小心仙儿姑娘不让你进门。”
“说不得就让周六哥得了头筹。”
你一言我一语,说罢一阵哄笑。
藏香阁的仙儿姑娘是这一年来京城花楼的头牌,不少玩在一块儿的公子哥都在打赌谁能得仙儿姑娘的青睐,为美人梳拢。
周六郎拿起扇子,懒散地坐在马背上。
从前就听闻在靖安伯府里,庶子连下人都不如,没想到还真这样。这位好歹也是公子忱的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听听这秦五说得都是些什么混账话,再让他说下去,指不定连他们都会被连累。
要当好纨绔,安安生生地吃喝玩乐,最打紧的就是别和朝堂沾边,一点儿也别沾。
他摇了摇扇子,继续把话题往风流事上扯,轻慢笑道:“秦五,你要是再哄不好仙儿姑娘,我可就不让着你了。”
秦洛一听急了。
仙儿生得又娇又媚,尤其是那股子柔媚劲,他简直喜欢得要死。
要是能给仙儿姑娘梳拢,那他就算是没白活。
秦洛果然顾不上再去理会秦沉,他一拉马绳,直接就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排队的人敢怒不敢言,就怕一不小心惹着这些公子哥白白挨上几鞭子。
秦洛连马都没下,说道:“给爷拿十盒红颜酥。”
十盒?!
伙计的眼角抽了抽,笑得自然,一副和和乐乐的样子:“这位爷,没有了,您明儿再来吧。”
秦洛皱了下眉:“那就五盒。”
伙计好生好气道:“莫说是五盒,连半盒都没有。”
秦洛眉头皱得更紧了:“真没?”
“没了。”伙计不敢惹他,笑得谦卑,低头哈腰道,“红颜酥的调馅难得很,咱们家一天只出炉一回,最后两盒让刚刚那位客官买走了。客官,这儿还有鸭油酥和松子百合酥,您要瞧瞧吗?”
一位公子调笑道:“秦五,你完了,仙儿姑娘保管要不理你了。”
秦洛的脸垮了下来,他心念一动,抬手指着还没有走远的秦沉问道:“最后两盒是他买的?”
伙计笑着应是,说完就手脚利落地招呼起其他客人。
于是,秦洛高喊了一句:“三哥,你等我一下。”
秦沉只当没听到,走得更快了。
可惜,两条腿再快也快不过四条腿,骏马跃了几个纵身,就追上了他。
秦洛翻身下马,抬手拍了他的肩膀:“给我。”
秦沉一脸的莫名其妙。
“把你手上的红颜酥给我。”秦洛倨傲地掏出一块碎银,丢了过去,“不白拿你的,我跟你买。”
碎银丢到了秦沉的身上,顺着他的衣襟滑落,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他的脚边。
秦洛理所当然地朝他伸出了手。
秦沉紧抿着嘴,一句话不说,抬步越过他就走。
“站住。”
秦洛拦在他面前。
秦沉笑了笑:“五弟,你这是要硬抢?”
秦洛不耐烦地说道:“银子都给你了。”简直不知好歹。
“不卖。”
秦洛不让他走,自以为好生好气地解释道:“我答应了仙儿姑娘,会带红颜酥给她。”
秦沉刚回京,哪里知道谁是什么仙儿姑娘,还是两个字:“不卖!”
“给脸不要脸。”秦洛张口怒骂,捏起马鞭,披头盖脸就抽了过去。
秦沉敏捷闪开,这一鞭没抽到,紧跟着就又是第二鞭。
秦沉竭力克制着踹他一脚的冲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得忍。不忍不行,他姨娘还在嫡母的手里捏着呢。
没完没了了!秦沉索性一狠心,第三鞭的时候就没躲。
从前在府里时,每次都是这样,总得挨上一顿打,秦洛才会满意。
啪!这一鞭抽得实实在在,秦沉的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秦洛出了气,心里舒坦了一些,冷嘲道:“三哥,你就这点能耐?还以为你跟了那一位后,怎么也能长进一点,怕不是在凉国时,只学会了陪着那一位当狗摇尾,求活命吧。”
说完,提鞭的手又举了起来。
秦沉狭长的眸子陡然冷了下来。
若说方才秦沉是不想计较,那么现在,他就像是一头露出了獠牙的野狼。
他一把抓住鞭梢,手臂使力把秦洛扯到了近前,朝着他的肚子踹起就是一脚。
啊!
秦洛惨叫一声,整个人像虾米一样缩了起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竟然叫一个庶子给打了。
“找死!”
秦洛捂着肚子,死死咬着后槽牙,一把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薄薄的剑身在阳光中闪着让人心惊的寒芒,刺得秦沉的眼睛有点痛,他猝不及防地把手上的油纸包挡在面前,锐利的剑锋落下,油纸包被一斩为二,里头的红颜酥撒落了一地,酥皮全碎了。
秦沉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这下吃不成了。
“你故意的!”秦洛含怒叫嚣。
他宁愿把红颜酥扔了都不肯给自己,他故意要让自己在仙儿姑娘面前丢脸!
这个庶子还是跟以前一样讨人厌。
秦洛一出手,剑锋直指秦沉的胸口,剑剑都是要害。秦沉连连倒退,突然就扔了手上破碎的油纸,身体灵活地向旁一歪,朝前踏出一步,反手就去夺剑。
谁料,秦沉这一脚竟是踩到一块散落在地的红颜酥,当下,他脚底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前扑倒了下去,脖子直直地撞上了剑尖。
完蛋了!他几乎能够感觉到利刃刺入皮肤的森冷和剧痛。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顾大姑娘算得可真准呀!
还真是血光之灾!
“杀人啦!”
街上的百姓尖叫连连,乱作一团,作鸟兽散。
坏了!周六郎朝这边冲过来,嘴上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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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五,别乱来!”
打归打,就算是打得鼻青脸肿的,也没什么,谁都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去告状。
可一旦要闹出人命来……
“住手!”
一个庶子死就死了!秦洛呵呵冷笑着把剑锋朝前送了送:“你去死!”
周六郎几乎不敢看了。
他略略侧首,下一刻,瞳孔骤缩。
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了一支破空而来的黑色箭矢,带着尖利的啸声,一箭射中了秦洛提剑的右手。
秦洛吃痛,长剑脱手而出。
箭头贯穿了他的手掌,未消的力道撞得秦洛脚下一个踉跄,跟着一屁股跌倒在地。
鲜血顺着掌心滴落,秦洛痛得面目扭曲。
是谁!
他一抬眼,看到的是一个手持黑弓从街尾疾步而来的少女。
秦家与顾家是亲戚,秦洛盯着她脸上的面纱,认出了人。
“姓顾的,你站住!”
他的声音尖利又刺耳。
“你这贱……唔唔唔。”
周六郎满头大汗地从一旁扑了过来,一把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顾知灼顾不上理会,脚步没有半分停歇,就到了秦沉跟前。
秦沉头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脸和脖子的周围全是血。
顾知灼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用足尖轻轻踢了一下他的手臂,问道:“秦公子,你还活着吗?”
“活、活着……”趴在地上的秦沉艰难地发出声音。
他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呢!没死真是捡着大便宜了。
秦沉费力地坐起来,他捂着脖子,鲜血顺着手指缝往下流,止都止不住,才一会儿衣襟就已经被血染红,地上也汇了一滩的血。
他的面色白得可怕,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因为失血过多。
顾知灼蹲下身,从袖袋里掏出了那个崭新的针包,拈出一根长针。
她说道:“把手放开。”
秦沉听话地放开了捂着脖子的手,这一放,血顿时流得更快了,汨汨地往外冒。
这套针中的长针,一共只有九枚,取“九针者,天地之大数也,始于一,而终于九。”(注)
顾知灼拈针,下针。
她的动作又稳又快,到九针时,血止住了。
琼芳给她打下手,用从百济堂带来的细布,小心地把秦沉脖子上的血擦干净后,清晰可见有一条足足三寸长的伤口,几乎贯穿了整个脖颈。
伤口很深,皮肉也翻了起来,唯一庆幸的是,这一剑没有切断颈脉。
只要颈脉未断,伤再可怕也就只是皮外伤,及时止了血,养养就能好。
“手。”
秦沉伸出右手,眼巴巴地看着她。
顾知灼三指搭在他的脉上,凝眉细断。
几息后,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眉眼舒展地说了一句:“恭喜,你活了。”
秦沉还惊魂未定,闻言下意识地就点头,脖子一动,他就痛得直抽抽。
“别乱动,”顾知灼一本正经地吓唬他,“血流多了也是会死的。”
“针先不拔,你失血过多,阳气不足。”
她这么一说,秦沉立马乖乖坐好,听话得很。
不管怎么样,能活着,谁也不会想作死啊。
“顾大姑娘,我这血光之灾,算是过去了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
“过去了!”顾知灼回答得很轻松。
秦沉悬着的心终于妥了,僵着的肩膀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这可真是……咦?
不对呀,秦沉转念一想,方才顾大姑娘给自己切了左手换左手,又掐算了好半天,她该不会其实早就算出来自己的大劫就是在今天吧?!
20.第20章
秦沉瞪大了眼睛:“你、你、你……”
“这点小事就别在意了。”顾知灼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了一句,“谁让你倒霉,命脉都断了。我问你,你是想要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呢,还是搏一把?输了就当应了劫难,一了百了。赢了还能再白赚个几十年。”
“当然是搏!”
“对嘛!”
顾知灼在给他断太素脉的时候就发现,秦沉的命脉已经断了,他的死劫就在今天午时到未时之间。
倘若他命脉没有断,只需要避开这个时间就能化解这一劫。可命脉一断,这意味着,死劫会一个接一个来,直到把他弄死。
想活,就只有一个办法——应劫。
向死而生。
应了劫,只要侥幸没死,断掉的命脉就会续上。
秦沉一听高兴了,连忙殷勤地说道:“顾大姑娘,没买着红颜酥,我一会儿去给你买最新的话本子,保管比你的那本好看。”
“我打小眼光好,你听我的准没错。”
顾知灼顿觉脚趾有些痒痒的,为免一个没忍住踹了“伤患”,她转身就去招呼百济堂的伙计把人抬回去,刚说了两句,背后陡然响起周六郎的痛呼。
周六郎的手被秦洛狠咬了一口,骂道:“你属狗的啊!”
秦洛趁机挣脱了他,冲向顾知灼,含怒大嚷:“姓顾的!”
他满脸狰狞:“你敢管小爷的闲事,赶明儿就把你卖去最下等的窑子,让全京城的男人……”
顾知灼凤眸挑起,摸上了腰上的弯刀。
周六郎吓得跟饿虎扑食一样,毫不客气地用手肘卡住了他的脖子,白着脸扭头喊道:“你们愣着干嘛,还不快来帮忙。”
“这是顾大姑娘!灿哥的妹子。”
喊完他还不忘讨好地笑道:“姐,您别生气,我这就带他走。”
秦洛两脚蹬地,拼命挣扎,周六郎憋得脸通红就快拉不住了。
灿哥!?
其他几个公子哥惊住了,他看了看彼此,突然就“啊啊啊”叫着埋头冲了过来,一个抱着双脚,一个扯着手臂,还有一个干脆一闷棍敲在了秦洛的后脑勺上。
秦洛晕晕乎乎地两眼一闭,歪倒了。
敲了闷棍的柳三把棍子一扔,舒坦了:“早这样不就行了!”
秦五这口无遮拦的蠢货!周六郎看着自己手掌上渗血的牙印,咬牙切齿道:“柳三,以后但凡有他在,就别叫我。”
不会不会。我们以后也不带他玩!!
顾知灼目瞪口呆地看完了这一幕。
柳三赶忙站好,还不忘整整衣襟,乖巧地叫了一声:“姐。”
顾知灼:?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柳三看着至少也十七八了吧,打哪儿论,也不该叫自己姐啊!
其他人一个比一个笑得殷勤,一个比一个声音甜,一口一声地喊“姐”。
柳三讨好道:“灿哥就是我们亲哥,您就是我们亲姐。”
懂了!
自家兄长打小京城北疆两头住,有一年从北疆回来,和京城里头的纨绔们闹了些矛盾,好像是他们想强买兄长顺道打回来给她吃的野山鸡什么的。兄长就把他们一个个都揍了,一顿不够揍两顿,谁要躲起来就跑他们家去揍,连着揍了半个月,全都揍服了。
一个个的都老老实实的叫了大哥。
这事儿,他还跟她炫耀过呢。
“姐,我们真得和他不熟。”柳三指着晕过去的秦洛,委屈又可怜地说道,“我们平时不和他一块儿玩的,他都是和晋王府的三公子他们一起的,今天是他主动来找我们的,以后我们肯定不理他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顾知灼,就像是在问:我们能走了吗。
顾知灼手握腰刀,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刀鞘上的宝石。
这些个勋贵人家的公子们,打打架,但凡不伤到人命,谁都不会管,也没胆子管。
这里闹成这样,巡逻的衙役其实早就到了,这会儿还远远地站在街尾,就只敢探头张望。
顾知灼索性摆了摆手:“走吧。”
柳三如蒙大赦,周六郎更是道:“姐,明天咱们就买刚出炉的红颜酥去孝敬您。”
说完,拔腿就跑。
他们一人拖了秦洛的一条腿,费劲地把他拖到马边,又把他扛上了马,累得气喘吁吁。
顾知灼扭头看向秦沉,忍不住嘟囔道:“他们就不会先把马牵过来吗。”把马牵来,再把人搬上去能少费不少力呢。
秦沉有些呆滞。
过了一会儿,他挠了挠头,迟疑着开口了,喊了一句:“姐?”
你叫得哪门子姐?!顾知灼作势要踹,秦沉赶忙双手抱头,讨饶:“我错了。”
非常识时务。
周围乱哄哄的,百姓们还在远远围观,生怕被卷进纨绔们的乱斗。
顾知灼就让伙计抬着秦沉回了百济堂。
长针留了半个多时辰,顾知灼再次诊过脉后,开始拔针。每拔一针,她就去看伤口,确认没有血渗出,才拔下一针。
拔针和施针同样耗费心神,她的额头很快就出了一层薄汗。
“好了。”
拔这九针足足用了一炷香。
坐堂的老大夫手脚麻利地给秦沉的伤口抹上了金疮药,仔细包扎好。
“金创药你带回去,一天两次,直到痂落。”顾知灼叮嘱道,“痂未落前,伤口不要碰到水。”
秦沉老老实实地记下。
顾知灼想了想,又道:“你先回公子那里,把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该怎么做全听公子的安排,不要冒冒失失地回去靖安伯府,免得被迁怒。”
被迁怒倒是没什么,秦沉怕的是贸然回去反而会连累了姨娘。
顾大姑娘说得是,得先跟公子讨个主意。
交代完,顾知灼确认伤口不会再有反复,就回府了。
朱雀大街上恢复了热闹,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他们为一日生计奔波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去管纨绔们为了什么打架。
从角门出来,也从角门回去。
顾知灼在马厩安顿好了玉狮子,亲手给它梳了毛,喂了苹果和胡萝卜,又再三叮嘱了小厮妥善照顾,就带着琼芳和晴眉往仪门去。
仪门前停了一辆熟悉的黑漆马车,顾知灼正要多看两眼,一个小小的身影向她飞奔了过来,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
“哎呀!”
顾知灼装作被吓了一跳的样子。
“让我猜猜是谁!”
琼芳在一旁掩嘴闷笑。
顾知灼故作苦恼地歪了歪头,认真地猜着:
“是猫儿?”
“狗儿?”
“还是……我的小阿蛮!”
一说完,顾知灼动作利落地一个转身,俯身就把小女童抱了起来。
“我猜对了!”
阿蛮兴奋地眉飞色舞。
顾知灼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大圈,阿蛮满脸欢喜,激动地直拍手,没一会儿就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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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拍红了。
“阿蛮重了,你抱不动了吧?”
顾知灼抱着阿蛮,笑吟吟向走过来的女子福了礼,唤着:“姑母。”
顾知灼就这一个姑母,闺名缭缭。
她容貌秀丽,一双眼睛奕奕有神,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番英姿飒爽。
顾知灼的曾祖父在随太|祖起义前,是一个小乞儿,顾家建宗立族到现在,刚第四代。
没有祖谱,也没有姓名从辈的规矩。
祖父取名的方式与曾祖父一脉相承,简单粗暴,三个儿子,顾韬韬,顾尉尉和顾白白,唯一的女儿就是顾缭缭。
顾知灼还听说在她出生时,祖父大手一挥,给他们兄妹取名叫顾灿灿和顾夭夭。爹爹说什么都不答应,说:他叫韬韬,他闺女叫夭夭,光听名字,别人肯定以为她是他妹子。
祖父不乐意了,口口声声这是他没日没夜翻了整整三天的《诗经》想到的好名字。
父子俩就在校场打了一架,谁也没能用武力说服谁。
最后,还是娘亲定夺,给她定了“知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祖父满意了。
爹爹也高兴了。
等到了堂妹们,两位叔父生怕祖父乱取名,一商量就决定用“知”字作为排辈,从此只允许祖父取一个字。
顾缭缭嫁的是青梅竹马的靖安伯世子秦溯,成亲八年只得了阿蛮这一个女儿,今年刚满三岁半。
去岁时,阿蛮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退,病好了以后就不会说话了。
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阿蛮亲昵地把小脸靠在她身上,小脸红通通的,圆嘟嘟的脸颊上浮起了一对与顾知灼极为相似的梨窝。
顾知灼欢喜极了:“我们阿蛮不重,表姐抱得动!”
嗯嗯。阿蛮也跟着点头,她不重!
顾缭缭由着她们表姐妹俩亲亲热热了好一会儿,直白地问了一句:“夭夭,秦洛说,你打了他?”
“是。”
顾缭缭示意乳娘把阿蛮接过去,向她招了招手:“过来给姑母瞧瞧,你伤着没。”
顾知灼掩嘴笑了,摇摇头:“没,我好着呢。”
顾缭缭的眉头稍稍舒展,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下回出门,你多带几个护卫,想打谁吩咐一下就成。伤了别人事小,万不能伤了自己。”
阿蛮靠在乳嬷嬷的怀里,也一本正经地跟着点头。
顾知灼点了点她的鼻尖,轻笑道:“你听懂了没,还点头。”
顾缭缭眉眼含笑地看着表姐妹俩,眸光沉了沉。
秦洛是被一群京城里头的纨绔抬回来的,把人扔在门房就跑了个干净。
那些小子的家里个个都在京中数得上名,而靖安伯府自老伯爷晚年起,就在走下坡路,如今只有秦溯还有个正经的差事,也好几年没挪过位置了。
靖安伯夫人一开始以为秦洛是得罪了这些小子招来的这顿打,心疼地直抽抽,哭得妆都花了,却敢怒不敢言。
也是,一个空架子伯府哪里比得上这些繁华正盛的新贵们。
结果,秦洛一醒,就哭着喊着说是她家夭夭打的。
这下,靖安伯夫人倒是不肯“忍气吞声”了,立刻就变了脸,摔盆砸碗闹起来,叫嚣着要来算账,还一哭二闹地非要让她带夭夭过去磕头赔罪。
简直可笑。
对上周家、柳家,她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对上他们镇国公府,倒是把自个儿当老祖宗了。
21.第21章
顾缭缭可不惯着他们。
来了以后,得知顾知灼还没回来,她索性就在这里等,见到人没事终于安心。
顾缭缭不在乎顾知灼为什么打秦洛,只要侄女没吃亏就成。
她琢磨道:“我们先去你祖母那儿。”
顾知灼乖巧地应了。
太夫人住的荣和堂位于镇国公府的西北面,是一个五进的院子。
走进垂花门,顾知灼有些恍惚地看向院中的长寿松,这是曾祖父在得了这栋府邸后亲手种下的,如今已长得苍劲挺拔,郁郁葱葱。上一世有一晚,长寿松被雷劈了,烧成了灰烬,太夫人直说不详,后来没过两天,镇国公府就被锦衣卫贴上了封条。
祝嬷嬷急急忙忙地迎了过来,笑容满面地福礼道:“大姑奶奶,您回来了。太夫人等您好一会儿了。”
一炷香前,门房的婆子就来禀过,太夫人连午觉都不歇,起来等女儿。
等着等着,等到现在。
顾缭缭让乳嬷嬷把阿蛮放下,一落地,阿蛮就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进了正堂,紧跟着,里头就响起了顾太夫人笑逐颜开的声音:“哎哟,原来是外祖母的小阿蛮回来了。”
祝嬷嬷也跟着笑,忙不迭地吩咐起下人们去拿阿蛮喜欢的果子露和点心。
静得有些沉闷的荣和堂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顾知灼掀起门帘走进去的时候,顾太夫人正把阿蛮抱在怀里,亲亲热热的说着话。
阿蛮不会说话,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又用胖乎乎的脸蛋贴贴太夫人,哄得太夫人眉开眼笑,就连见到顾知灼进来,也只是不冷不热地说道:“你病好了?”
见过礼后,顾缭缭示意顾知灼先坐下,自己往太夫人身边一坐,不开心地说道:“娘,不是说好了嘛,这件事别提了。”
顾太夫人虎着脸,朝女儿背后拍了一下,这一巴掌看着重,其实拍到背上的时候早没什么力道了:“珂丫头都已经去女观了,我现在念叨两句也不成?”
“本来就是咱们夭夭受了委屈嘛。”顾缭缭抱住了太夫人的胳膊,嗔怪道:“哪有不偏帮自家姑娘,反去偏帮一个寄住的外人的。还什么表姑娘呢?她和我们顾家有什么关系没,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顾家养了她十来年也算是尽心了,要是不服气,就滚回季家去。”
“娘,夭夭和灿灿都大了,灿灿这趟差事回来也该袭爵了,他们兄妹能当好这个家。您这老太君呀,以后享享清福也就得了,别成天的瞎操心。”
这种话,也就只有亲闺女敢说。
顾太夫人气得一愣一愣的,想骂嘛不舍得,想打嘛就更不舍得了,只能用力把自己的胳膊从她手臂里扯出来,脸绷着生闷气。
她这个闺女护短的紧,心里头就她侄女天下第一好。
可季南珂从小在镇国公府长大,除了不姓顾,和她亲孙女没什么两样。
做人做事,都该留一线。
“你就偏袒她好了!”顾太夫人没好气地数落,“都是你们,一个个的,把她惯成了这样。”
闯祸了,就彻夜不归,还装病!
“你看看她……”
顾太夫人的声音刚一扬起来,怀里的阿蛮就仰着小脸可可爱爱地看着她,像是在说:外祖母您在生气吗?
没没!不生气。太夫人生怕吓着了小外孙女,嘴角勉强抽出了一个笑:“……她、她、她很好。”
她违心地说了这三个字,又温声细语地说道:“阿蛮要不要吃桃子,今儿庄子上送了一筐桃来,鲜嫩着呢。”
阿蛮眼睛一亮。她喜欢吃桃子。
太夫人乐呵呵地让人去拿桃子来,还嘱咐了要挑软的:“阿蛮喜欢软桃儿,一咬就有甜甜的桃汁,是不是啊?”
阿蛮咧嘴就笑,露出了米粒牙。
太夫人心里软绵绵的,怎么稀罕都不够,等到下人把洗净的桃子呈上来,她亲手挑了一个最软乎的,给了阿蛮。
阿蛮捧着桃子,眨巴着眼睛,看看顾知灼,又看看太夫人。
太夫人只得又挑了一个:“喏。”是给顾知灼的。
阿蛮也给太夫人挑了,还有自家娘亲的,看了一圈见每个人的手里都有,就满足地笑了。
她小小地咬了一口桃皮,吸吮着里头的汁水,吃得眉眼弯弯。
太夫人都这把年纪,自然也不会捧着桃子咬,就让下人拿下去切成小块。
怀里的小丫头香甜地吃着桃子,大丫鬟掀开门帘进来,屈膝禀道:“太夫人,靖安伯夫人派了个嬷嬷来,求见太夫人。”
顾缭缭的红唇扯出了一抹冷笑。
果然,见拿捏不住她,就自己上门来了!可笑。
“你婆母这人是怎么回事?”太夫人以为是靖安伯夫人不满女儿总回娘家,她不开心地絮叨,“你回来还不到一个时辰,就找上门来了,怎么,没你在,他们靖安伯府就过不下去了?”
顾缭缭向顾知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话。
她往太夫人的身边挪了挪,搭话道:“还真就过不下去了。”
对上太夫人狐疑的目光,顾缭缭斟酌着用词,冷笑连连:“他们这府里过得,连一根老参都找不出来了。”
“靖安伯夫人就盯上了女儿陪嫁里的那根三百年的老参,要我拿出来给孙姨娘生产时提气用。”她没瞎说,这是前天的事。
太夫人惊住了。
孙姨娘是大姑爷秦溯的妾,一个妾生孩子竟然还敢惦记主母的陪嫁?
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般没脸没皮的事。
“这老参是爹爹当年特意给我寻的,去年阿蛮高热的时候,就是靠几根参须吊着小命救了回来。她倒好,一张口就要一整根。我不给,孙姨娘成天这儿不舒坦,那儿不舒坦的瞎折腾,靖安伯夫人就要我去守着她生孩子。”这是昨天的事。
顾缭缭扬眉道:“娘,您说,这能应不?”
“当然不能!”太夫人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们靖安伯府竟然敢这样作践你!”
“对呀。”顾缭缭面沉如水,“我没理他们,靖安伯夫人竟直接带人来开我的小库房。”这是今天的事。
“正好夭夭来找阿蛮玩,就去给我出头,不小心轻轻‘推’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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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秦洛,结果,靖安伯夫人非说夭夭把秦洛的手打折了,逼我拿出老参给秦洛压惊。娘,您也不想想,秦洛都快要及冠的人。夭夭多大,能把他的手给打折?”这是瞎编的。
十句真话里掺着一句假,假的也就变成真的了。
太夫人间或问了一句:“秦洛要及冠了?”
当然没有,秦洛好像十六岁吧。不过,这会儿,顾缭缭肯定地点了头。
太夫人已是变了脸色,用力一拍案几,怒骂道:“混账!秦家这破落户,连你的嫁妆都敢动,穷到连脸皮都不要了!”
三百年的老参是难寻,可只要花得起银子,一百年的怎么都能买得到吧,又不是靖安伯快死了,非得三百年的老参来吊命!
顾缭缭默默点头,是挺穷的,从老伯爷到伯爷,都惯爱一掷千金买些附庸风雅的破烂玩意,掷了这么些年,如今就连一金都快掷不起了。
她认真道:“娘,靖安伯夫人以为大哥战死,女儿我在娘家就无依无靠了。夭夭给女儿出头,靖安伯夫人没占着便宜,就没脸没皮的跑来告状。”
顾太夫人眼中冒出火星,用手指着那来禀的大丫鬟,声色俱厉道:“你去传话!我说的,就算是我家的灼丫头打的又怎么样,灼丫头怎么不打别人光打他秦洛,难道这还不是秦洛的错?!”
顾知灼:“……”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顾缭缭把太夫人哄得一愣一愣的,乍一听这话,差点没憋住笑出来。
她好像有些领悟到了和太夫人的相处之道。
顾太夫人还不消气。
从前求娶的时候,靖安伯府多殷勤。
结果,韬儿战死后,就变了脸,开始嫌弃起阿缭没生下儿子,先是塞了个表妹当姨娘来恶心人,现在更是变本加厉,连阿缭的嫁妆都惦记上了。
这要是秦溯现在在面前,她真想一巴掌呼过去。
阿蛮吃完了桃子,乖乖地从太夫人的膝上爬下来,找乳嬷嬷净手去了。
等到净完了手,顾知灼冲她勾了勾手指,小丫头乐呵呵地跑了过去,笑得无忧无虑。
她抱起阿蛮放在膝上,顺着太夫人的话说道:“姑母,您就带阿蛮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呗,省得回去瞧人脸色。他们那府里整日里闹哄哄的,靖安伯夫人不是嫌东就是嫌西,咱们阿蛮多受委屈啊。”
“他们秦家不稀罕阿蛮,咱们稀罕呀。祖母,您说是吧?”
这话明显说到了太夫人的心坎里,她连连点头:“灼丫头说的极是。阿缭,你就和阿蛮在家里住下,他们秦家不稀罕阿蛮,我稀罕!我们顾家稀罕!”
太夫人一锤定音道:“就这么决定了。”
顾缭缭迟疑了一下,在女儿无拘无束的笑脸中,点头应了。
顾知灼垂了垂眼帘,把丫鬟刚端上来的果子露递给了阿蛮。其实在发现是秦洛后,她特意没有留手,为的是让姑母和靖安伯夫人闹翻,这样才有借口把人留下来。
姑母和阿蛮不能再待在秦家,不然,阿蛮会死。
上一世就是这样的。
她的小阿蛮只活了三岁半。
22.第22章
出阁的闺女回来小住,顾太夫人简直乐坏了。
她忙忙叨叨地吩咐了一堆,把下人们指使得团团转,又让人拿来库房的册子,对着上头挑来拣去。
等到阿蛮在顾知灼的怀里喝完了果子露,祝嬷嬷乐呵呵地拿来了一大串钥匙,太夫人揣起钥匙,动作风风火火。
“走,我们开库房去!”
“给阿蛮挑个好看的琉璃围屏。”
“花鸟好看呢,还是花月好看……算了,就都要吧!”
顾太夫人还嫌顾缭缭碍事,随手打发她自个儿扑蝶玩去。
玩?亲娘哟,我闺女都快四岁了,您让我去扑蝶玩?顾缭缭目瞪口呆地看着太夫人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走远了,忍不住就想笑。
她眉眼舒展,果然,还是在自己家里最自在。
“我们去花园走走!”
从荣和堂出来,顾缭缭眼眉含笑地说道:“你别怕,不管靖安伯府谁再来说什么,你祖母都会帮你把人骂回去。”
嗯嗯。顾知灼连连应声。
她温和地看着侄女,目光落在她的面纱上,顾知灼就凑了过去,悄悄道:“装装样子。”这话一说,顾缭缭的心口突突狂跳,她什么也没问,若无其事地往下说:“……你祖母她胆子小,耳根子软,并不是不疼你。”
“我知道。”
顾知灼永远记得流放的时候,官差一鞭子抽下来,是祖母把她护在了身后。
春风拂面,黄昏的阳光落在顾知灼侧脸上,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阿蛮扯了扯她的衣袖,指了指在花丛间飞来飞去的彩蝶,满眼期待。
顾知灼就放开了她的小手,鼓励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阿蛮开心地跑了过去。
彩蝶停在了一朵怒放的花上,阿蛮蹑手蹑脚地靠近,然后乖乖地蹲下,小心翼翼地伸出白嫩嫩的手指碰了碰彩蝶的翅膀。
这一碰,彩蝶飞走了。
阿蛮也不在意,乐得直笑,无声的笑。
两人就在一旁的美人靠坐下看她玩,顾缭缭抚过耳边的碎发,唇角微弯:“你祖母的娘家在前朝是商贾人家。”
顾知灼知道,江家逢年过节都会来着人来送节礼,两家也是有来有往。
顾缭缭细细地说着一些往事。
江家的老太爷是一位颇有手段和眼光的妙人,处事圆滑老辣,在前朝末年那样的乱世中保着江家财富昌盛不缀。当时大大小小有十几支起义军,太|祖皇帝在其中并不起眼。但当太|祖皇帝拿下沧州后,江老太爷毅然绝然地带着全部家资投了过去。
有这份从龙之功在握,太|祖登基后,他老人家为江家谋了一个昭义侯的爵位。后来更是求了太|祖皇帝赐婚,把长房最小的嫡孙女许给了镇国公的长子。
“你祖母她是家中幼女,富贵金玉,娇生惯养,上头有八个兄长管着生意和庶务,在闺中遇到过的最大的麻烦也就是丫鬟们扯头花闹到她跟前求她做主。”
“嫁进来后,顾家有战功傍身,有太|祖皇帝信任,在大启朝是一等一的。你祖母她从来不需要费心竭力的四下周旋,旁人巴结她还来不及。”
“再后来,又有你娘操持。”
顾知灼明白她的意思了。
想想也对,直到上一世流放,祖母一辈子就没有吃过一点儿苦头,受过一点儿委屈。
“你祖母她其实好哄的很,多顺着她一些就成了。最多哄归哄,你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当真。”
顾知灼眨巴眼睛,所以,姑母是在教自己怎么糊弄祖母?
她看着顾缭缭,顾缭缭也看着她。好吧,姑母的确是这个意思。
顾知灼忍不住笑出了声,伏在她的肩头,笑得前仰后合。
阿蛮歪头看了看,倒腾着胖胖的小腿跑了过来,往顾缭缭的怀里一扑,也跟着笑,红通通的小脸上露出了浅浅的梨涡,可爱的让人想亲一口。
顾知灼摸了摸她的脸蛋有些热,就吩咐琼芳去拿杯蜂蜜水来,一抬头,她的眼神沉了沉。
“大姑奶奶,大姑爷来了。”
顾缭缭正用帕子给女儿擦额头的细汗,听到丫鬟禀报,头也不抬道:“不见。”
话音刚落,就响起了一个无奈的男音:“阿缭。”
秦溯乌发束冠,身姿挺拔,年近而立的男子有一种岁月磨练出来的内敛。
顾缭缭抬眼看去,发现丫鬟并不是来通传的,而是已经把人带过来了。
见她面有愠色,丫鬟有些不知所措。
顾知灼温言挥退了丫鬟:“没事,你先下去吧。”
姑爷不是客人,不需要跟客人一样在花厅等着通传,就跟顾缭缭回来也不需要通传一样,丫鬟只不过是按往常那样把人领了进来而已。
她起身福了福:“姑父。”
秦溯目不斜视,走到顾缭缭身边坐下,又去抱阿蛮。
阿蛮双手搂着顾缭缭,把小脸贴在她的胸口。
秦溯就笑:“你呀,又在跟爹爹使小性子了是不是?小小年纪,脾气和你娘一样倔。”
顾缭缭不乐意听他说这种话,她拍拍阿蛮让她自己去玩,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秦溯温言软语:“我回府没见你。听娘说,你又和她闹脾气了。”
顾缭缭哂然冷笑,懒得搭理他。
“娘也是过于忧愁焦急了。”秦溯好声好气地说道,“五弟这回伤得不轻。大夫来瞧过,灼姐儿那一箭伤到了他的骨头和手筋,哪怕伤口好了也会提不起剑,拉不开弓。若是恢复的不好,怕是连笔都拿不稳。右手就相当于是废了。”
秦溯说着话,眼睛却看向了顾知灼。
两府有亲,顾知灼面覆薄纱,秦洛没有认出人来倒也罢了,她怎么可能认不出秦洛,明知道对方是谁,还下这样的重手。
委实过份了。
他目光凌厉,如出鞘的利刃一般:“灼姐儿,今日的事,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顾知灼福礼时,秦溯并没有理会她,所以她现在都还站着,闻言她笑了笑,仪态端方地轻抚裙摆,自行坐了下来。
“原来世子爷是来兴师问罪的。”顾缭缭的红唇溢出冷笑,嘲讽道,“呵,你出去问问,像周六,柳三这群小子,全京城都知道他们被我家灿灿揍过,周家柳家可上门来告过状?技不如人,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你们靖安伯府还真不嫌丢人的。”
当时镇国公还活着,谁敢来告状?!秦溯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没说,但还是添了几分不快:“阿缭,你别不讲道理。灼姐儿是你的嫡亲侄女,洛哥儿还是我的嫡亲弟弟!”
“灼姐儿打了人,至少也该去认个错。”
顾缭缭冷笑连连:“不可能。”他们顾家的姑娘凭什么要对别人折腰。
她软硬不吃的态度让秦溯心头升起了一股难言的燥热,阿缭护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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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理解,顾大姑娘但凡是个懂事的,就不该把她姑母挡在前头,撺掇她姑母为了她去和夫家闹。
“你盯着夭夭做什么。”
顾缭缭满眼讥笑,冷哼道:“秦洛是什么德性,你别说你自己不知道。一个游手好闲,骄奢淫逸的玩意儿,只会在外头欺男霸女。怎么,他挨了打你就巴巴跑来兴师问罪,他打了别人,怎就不见你带着他上门赔罪?”
她讥诮道:“上个月的那个小子,听说都瘸了。”
“当时你们是怎么做的……对了,好像是给了一百两银子?”
秦洛仗着靖安伯府的名头,在外头从来不干人事,上个月瞧上了在茶馆卖唱的小娘子,强抢不成,把小娘子的哥给打瘸了。
当时,是秦溯亲口吩咐管事,给一百两银子了事。
顾缭缭的红唇勾了勾:“既有先例,那就按这个规矩来。琼芳,去给你姑娘取一百两银子。”
琼芳看了一眼顾知灼,见她垂了垂眼皮,就从荷包里翻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顾缭缭接过银票,“啪”地往美人靠上一拍,下巴一抬,冷漠道:“你可以走了。”
秦溯火气被拱了上来,他猛地站了起来,怒目相视:“你!”
顾缭缭挑眉冷笑。
他来来回回地踱了几步,心中的怒火蠢蠢欲动。
秦溯憋着火,硬邦邦地说道:“为着五弟的伤,娘哭得差点就撅了过去。”
母亲派来讨说法的嬷嬷被顾太夫人给骂了回去了,那些话把母亲气得不轻,气头上连“顾氏不带她侄女来磕头赔罪,就别想再回来”这种话都说了。
母亲这口怒气不出,以后肯定会迁怒阿缭的。
阿缭也是,她一个出嫁姑奶奶,还整天向着娘家也太不成样子了。
秦溯双手背在身后,眼中是浓浓的寒意:“你别忘了,你现在是秦家妇!秦家不好,就是你不好。”
“你现在能甩脸子回娘家,你又能在娘家待多久,半天,一天,两天?呵,莫非还能就此长住着不回去了?”
这话说得很重了,顾缭缭遍体生寒。
“我姑母姓顾!顾家是我姑母自己的家,想怎么住就怎么住,不劳世子您费心。”顾知灼亲昵地挽上了顾缭缭的手臂,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听说姑父府上的表妹快要生了吧,我姑母在您府上,也委实不方便,就不去了。”
她凤眼一挑,眼波流转间,散发着摄人的气势。
顾知灼的心里有如激浪翻滚,压都压不下去。
上一世,兄长顾以灿“剿匪失利,畏罪潜逃”,她脸伤溃烂,高烧不退,府里成年的男儿也只有三叔顾白白,偏偏他双腿残疾病痛连连,姑母忙得焦头烂额,还要上下打点,打听兄长的消息,一时分不出心神照顾阿蛮。
靖安伯夫人悄悄带走了阿蛮,说是去太清观,结果阿蛮走丢了。
没过几天,阿蛮被发现溺死在了河里,她的脸泡得灰白肿胀,小小的身子已经腐烂,苍蝇到处飞,最后还是从衣裳和平安锁认出了身份。
同一天,秦溯的姨娘表妹生下了一个儿子。
秦溯倒是为阿蛮流了几滴泪,可一个早夭的女儿,又哪里比得上一个抱在怀里的,白白胖胖的儿子?转眼就抛到了脑后。
靖安伯府为了这个儿子,阖府挂红大赏,欢欢喜喜地大摆洗三宴。
阿蛮最后就只落了一口小小的薄棺,草草安葬。
23.第23章
秦溯怒斥:“你闭嘴!”
这死丫头字字句句全都是在拱火!
“从小你就行事乖戾,如今年岁渐长,倒是变本加厉了……”
顾缭缭怒不可遏地把银票团着一团,扔到他身上,指着他鼻子骂道:“跑上门来欺负我们顾家的姑娘,我们顾家还没有落魄到这地步!”
她气得指尖发白。
觉得眼前的男人一天比一天更加陌生。
曾经她也是欢欢喜喜坐上花轿的,他们一同在北疆杀过敌,是青梅竹马,不是盲婚哑嫁。可惜,再重的情份还是抵不过他对儿子的渴求和日思夜想。
兄长战死后,靖安伯府夫人待阿蛮一天比一天嫌弃,对她也几乎没了好脸色,她就不信秦溯看不出来。
她做好了他会纳妾的心理准备,就等着他来亲口告诉自己。然而,等到的是靖安伯夫人把他已经显怀了的表妹领到她面前,耀武扬威地来了一句:瑶娘怀了秦溯的孩子,我们秦家要有后了。
让一无所知的她,一个人来面对这荒唐的一切。
这几个月来,孙瑶娘一不舒心就闹肚子痛,一天没见秦溯就哭哭啼啼地说自己容不下她。
事实上,秦溯担着金吾卫的差事,一旬有两回是要值夜的,每回都得在宫里待上两天一夜。
秦溯只会说“表妹怀了身子心思重”,“表妹年纪小你别怪她”,“娘也是患得患失等孩子生下就好了”什么的,听都听烦了。
如今快要生了,靖安伯夫人就跟防贼一样的防着她,还明里暗里地强逼她低头。
没意思透了。
顾缭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淡声道:“孙姨娘就要生了,我待在靖安伯府,你和伯夫人也不放心,我住回自己家,对彼此都好。”
她没有发脾气,然而,这样的心平气和反倒让秦溯有一刹那的紧张,手掌蓦地一紧。
他薄唇紧抿,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放低了姿态。
秦溯半蹲在顾缭缭身前,目视着她柔声哄道:“你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等到瑶娘把孩子生下来,我就抱过来给你养,记在你的名下。大夫说了,这是个男胎,你从小养着,他就和你亲生的一样。”
“这事,表妹和娘都答应了。”
顾缭缭笑了,笑容不达眼底。
“我答应了没?”
“什么?”
“我说,我答应了没?”顾缭缭轻轻抚掌,目光不善,“庶子不可袭爵,塞个奸生子给我,记在我名下,不过想占个嫡长子的名份,日后好袭爵罢了。”
“你们一家子把我算计的这样明明白白,还要我反过来谢你不成?”
浓浓的嘲讽如潮水一样的袭来,秦溯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缭缭拂了拂衣袖上繁杂的花纹,冷哼一声:“不如这样,我析产别居,你再求道圣旨,给你的表妹讨个诰命,说不定你儿子还有希望袭爵,再不济世子你就多立点功劳,求个蒙恩。总之,别指着赖给我,太脏。”
这话就如一把利刃狠狠地捅进了秦溯的心口,他想解释,可对上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没来由地慌了。
“阿缭,”他勉强笑了笑,“你不高兴骂我都行,析产别居这种话以后别说了。”
“好啦,都是我的错。”他捡起地上团成一团的银票,轻轻展开摊平,放在了美人靠上,态度没了刚刚的强硬,“五弟的事,我去与娘说,你不要生气了。”
顾缭缭露出嘲弄的冷笑。瞧,分明不是什么大事,他完全能周旋停当,只不过,是想让她在秦家低头而已。
他小心地看了看顾缭缭的脸色,见她并没有动容,语气不由添了一丝祈求:“你今天要是不想回去,就小住几天好了,等到休沐,我再来接你和阿蛮,我们带阿蛮出城走走好不好……”
说到这里,他忽而心念一动,连忙说道:“对了,我们可以去太清观,听说清平真人快出关了,我们去求他给阿蛮看看。阿蛮的病最要紧了,是不是?”
是了,他们还有女儿。
有女儿在,阿缭怎么可能会离开自己,她只是在使小性子。
秦溯心神大定,再接再励道:“你还记得清平真人吧?去年,咱们府还请他来摆过风水阵,当时清平真人就说……”
清平真人说他子孙宫凶星犯忌,子嗣艰难。
后来,母亲给了他一杯符水,信誓旦旦喝下去就能求子。
当时他不信,结果没多久,他有一回喝多了,把来送醒酒汤的瑶娘当作是阿缭。
谁知道就那一次,瑶娘竟有了身孕。
他快到而立之年,膝下空空,唯一的女儿还是个哑巴,与他年岁相仿的同僚和好友,他们的儿子有的甚至都要议亲了,生生地就差了一辈人。
这让他怎么能舍得不要这个像是上天恩赐一样的孩子。
哎,阿缭如今正在气头上,这些话他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含糊其词道:“清平真人确实名符其实,你发现没,他摆了风水阵后,我们府里好些事都顺了……”
一听到风水阵,顾缭缭立马攥紧了衣袖,掌心汗水淋漓。
她讥笑道:“对呀,没错!这风水阵一摆完,你们秦家是事事都顺了,我的阿蛮却高烧连连,烧坏了嗓子。”
秦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是!她难道是想说,母亲叫人来摆风水阵就是为了要害阿蛮?!秦溯只觉这种误会实在可笑:“你对娘的成见太深了,而且清平真人他……”
“够了!不用说了。”顾缭缭呼吸渐急,高喝道,“阿蛮不会去看清平真人的!你可以走了。”
“你别不讲道理,我也是为了阿蛮……”
为了阿蛮?这大半年来,他有多少心思是放在阿蛮身上的?如今倒是口口声声“为了阿蛮”。
顾缭缭心火直冒,抬袖拂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气势凌厉:“走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带着一种强烈的厌恶。
顾知灼使了个眼色,晴眉就笑吟吟地上来,挡在秦溯面前,做了个“请”的动作。
秦溯的心底升起了有一种不被理解的憋闷。
阿缭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跟市井的无知妇孺有什么区别!
罢了。他叹道:“阿缭,我休沐再来接你们。”
顾缭缭的后背紧绷着,似是忍耐着什么。
等到秦溯一走,她整个人瞬间瘫软了下去,呼吸声陡然急促,又响又浅,豆大的汗水在顷刻间溢满额头,双手不受控制的在抽搐,不过几息的功夫,瞳孔也渐渐涣散。
糟糕!
顾知灼率先注意到了。
这是厥证,是情绪过于激动,呼吸太快太急引起的。
大怒则形气绝,是危症(注)。一不小心会危及性命。
顾知灼拿出银针,没有任何迟疑的,第一针直接落在了喉咙,顾缭缭的呼吸顿时缓和了一些,她费劲地开口:“针、针……”
“姑母,您信我。”
她抬手就要下第二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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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缭缭一把抓住了她,艰难地把话说完:“阿蛮怕针,会、会高热、惊厥……”
怕针?
顾知灼下意识地去看阿蛮,小小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迈着细细的步子朝这边跑来。
她立刻用后背挡住了银针,高声唤道:“阿蛮,你能不能去给表姐摘一朵海棠花,你帮表姐好好挑一朵,阿蛮的眼光最好了。”
嗯嗯!她来挑!阿蛮雀跃地用力点头,撒丫子就跑,乳娘和丫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顾知灼继续下针。
“您跟着我。呼气——吸气——”
顾缭缭慢慢地调整着呼吸,双手很快就不再抽搐,她扯了扯嘴角,费力地笑了笑:“夭夭,你什么时候去学了医术?”
顾知灼拈针的手稳稳当当。
她懂“医卜星相”这事破绽很大,像沈旭这样的,勾勾手指头,不出三天连她几岁装过病,几岁上房揭过瓦都能查得清清楚楚。
一开始她也想过,先去“偶遇”一下无为子真人,重行拜师礼,让她的所学所为都能有个来处。
然而真人如今在哪儿她不知道,重生以来,一桩桩的事接连而来,也根本不给她任何做假的时间。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做到无痕无迹。
与其被轻易拆穿是谎话,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解释。
顾知灼连眉梢都没抬一下,得意的笑:“姑母,我呢,这是祖师爷赏饭吃,会得可多了。”
“您是不是已经好多了?”
顾缭缭点点头。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刚刚说话一急,呼吸一下子就乱了,然后眼前一阵阵发黑,头晕眼花。
见她呼吸平和,脸色红润,顾知灼就动作利索地拔了针。
刚把针包放好,阿蛮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手掌心上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朵朱红色的海棠花。
她熟练地爬上了顾知灼的膝头,把自己千挑万选的花显摆给她看。
顾知灼连忙鼓掌:“真好看!”
“满院子的花都没这朵好看。”
“阿蛮的眼光真好。”
阿蛮得意洋洋地把海棠花插在了顾知灼的鬓间。
她两只胖胖的小手捂着嘴,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顾知灼搂着阿蛮贴了贴,直言道:“姑母,我给阿蛮诊过脉,她的哑疾,疾在心,不在喉。”她用更直白的语句道,“她是因为受了极大的惊吓,才会口不能言。”
“您还记得她在高热前发生过什么吗?”
“惊吓!?”
顾缭缭胸口一紧,一口气差点又不回不上来。
“我当然记得。”
她垂首,喃喃自语:“一年前,靖安伯夫人请了清平真人给府里摆风水阵,让人把阿蛮也带了过去。那个时候,你祖母突发心悸昏迷不醒,我急着赶回来,就把阿蛮交给了乳娘和嬷嬷们。”
当时,她和秦溯的关系也还算融洽,靖安伯夫人是亲祖母,让她照看阿蛮一天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一直到第二天,你祖母有所好转,我就回去了。谁知,阿蛮前一晚起了高热,一直没有退,乳娘说是吃了冷风。”
“高热反反复复烧了三天,阿蛮醒过来后,就再发不出声音。”
“肯定是秦家害的!”
顾缭缭的心口突突狂跳,痛彻心扉。
顾知灼眉头紧蹙,难怪阿蛮哑了后,姑母就和秦家翻了脸,不止是因为孙瑶娘的出现,更是因为藏在心里的这根刺。
24.第24章
顾知灼抱着阿蛮,略有所思。
从脉象来看,阿蛮的心脉淤堵得厉害,最好是能用银针取心经和心包经来疏通,麻烦就麻烦在阿蛮她怕针。
一时间顾知灼也有些为难。
她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一亮,就让琼芳去把她小库房的册子拿了出来。
她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每晚都会梦魇甚至还惊厥过,睡卧难安,外祖母就寻了十来块水头极好的白玉,让人带来京城。
顾知灼翻了一遍册子,没有。
她又跑了一趟小库房,也没有,最后是从梳妆台的匣子里找到了一块巴掌大的璞玉,又跑去外头让工匠做成玉牌,仅仅只得了两块。
白玉有静气敛神之功效,俗称可以压惊。
顾知灼亲手在玉牌上刻了符箓。
不得不说,如今手生了不少,刻刀拿在手里一点儿也不听话,两块玉牌她足足刻了三天,有一块还刻歪了。
太丑了!
顾知灼实在没脸看,就往首饰匣里一扔,揣起那块刀工漂亮的给了阿蛮。
小丫头臭美地乐了一天,一会儿去给太夫人显摆,一会儿又开心地去找表姐们炫耀,炫耀完回来,玉牌上就多了一根新打的络子,上头还缀着好几颗玉珠子。
顾知灼进进出出,忙活了好几天。
安神香时时点着。她亲手做的!
玉牌日日挂着。她亲手刻的!
顾知灼还特意用多余的香料做了两个香囊,一个让阿蛮挂着,一个放在她的枕头底下。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顾缭缭从不干预。
这会儿见她又换了熏香的方子,顾缭缭也是心态极好地说道:“阿蛮睡得舒坦多了。从前睡到半夜,就会翻来翻去,出一身汗。这几日我瞧着她能一觉睡到天亮了。”
顾知灼就趁机挑拨:“那可不,我们阿蛮回了自己家,不用再瞧别人的脸色,当然睡得也好了。”
顾缭缭深以为然。
靖安伯夫人看阿蛮就像是在看什么扫把星一样,顾缭缭自己又对那场风水阵介怀于心,不但把当时伺候阿蛮的乳娘和嬷嬷都打发了,平日里也拘着阿蛮只在院子里玩,哪像现在,整个国公府,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所有人都喜欢她。
上午满园子跑,正午太阳大,阿蛮就回来趴在窗台上看鸟,有一只生得五彩斑斓的鸟儿天天都来,在窗橼上蹦来蹦去梳理羽毛。
这鸟儿的尾上长着长长的翎羽,如丝绸般耀眼顺滑。
梳理完羽毛,它又啄着小脚爪,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
阿蛮看得目不转睛。
这时,一个青衣小丫鬟从垂花门进来,鸟儿惊了一跳,扑扇着翅膀飞进了树冠中,浓密的枝叶遮住了它小小的身子。
阿蛮失望地指着鸟飞走的方向,她伸长脖子左看右看,回过头来,小脸皱巴巴的。
她的嘴巴动了动,喉间突然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啊、啊!”
“啊!”
顾缭缭朱唇半启,难以置信。
等等,阿蛮能发出声音了!?
这一年来,阿蛮不但不会说话,她没有笑声,也没有哭声,再难过再开心也只有表情,她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没一点声响。每每看着,顾缭缭的心就像是被撕裂了一样。
而现在,她的的确确又听到了女儿的声音。
久违的声音。
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顾缭缭用手捂着嘴,生怕吓到了女儿,又去看顾知灼。
顾知灼就笑:“慢慢来。”
若是用银针,再加一张宁神符,顾知灼有信心只需要七天就能疏通阿蛮的心脉。
现在嘛,最快也得半个月。
顾缭缭忙不迭点头,是的,慢慢来,只要能有一点点希望,就算再久又如何呢。至少前面是光,而不是深不可见的深渊。
顾缭缭心口跳得厉害,哽咽着说道:“阿蛮喜欢鸟儿,咱们去鸟市挑只鹦鹉好不好?”
阿蛮歪了歪脑袋,似乎在认真考虑。
那个青衣丫鬟也站到了廊下,禀道:“大姑奶奶,大姑爷来了。”
自打上回后,顾缭缭就特意吩咐了,秦家任何人包括秦溯只要再登门,都不许迎进来,所以,这回就被拦住了。
“不见。”
顾缭缭只回了一句,就又细声细气地和女儿商量:“鹦鹉长得可漂亮了,娘带阿蛮亲自去挑……”
丫鬟屈了屈膝,下去传话。
这话递到了门房,于是,秦溯吃了闭门羹。
“……大姑爷,您请回吧。”
门房好声好气地说完,关上角门,留下秦溯一个人在外头。
秦溯牵着马,默默地站着。
他和阿缭是在南疆认识的,阿缭一身红甲,手提长刀,如男儿一般在敌军中冲杀,飒爽英姿。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彻底映在了他的心里。
他想娶她。
他奋勇杀敌,积累军功,用了一年就升到了千总,他率兵伏击马匪,带回匪头的头颅时,终于让她注意到了他。
后来,他娶到了她。
他把整颗心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秦溯闭了闭眼。
他只是想要一个儿子而已,一个就够了,这不过份吧!阿缭为什么非要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呢?!
她也该为他想想,没有儿子,伯府的爵位怎么办,他这辈子汲汲营营挣下来的这一切又能给谁!?
他烦闷地骑在马背上,连缰绳都没有拉,任由马把他带回了府。
刚进门,就有嬷嬷迎了上来,抹着眼泪哽咽地告诉他:“世子爷,孙姨娘她动了胎气,有些不好了!”
秦溯惊了一跳,赶紧跑到正院,不等通传就掀开帘子冲了进去。靖安伯夫人坐在太师椅上抹眼泪,哭得不能自已,那伤心欲望的样子,秦溯差点以为孩子没保住。
“娘,”他紧张地问道:“瑶娘怎么样了?”
“算你还知道心疼你表妹,”靖安伯夫人放下帕子,眼睛红通通地说道,“一休沐就往外跑,心里只有你那媳妇,也不知道陪陪你表妹。咱们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些天,顾氏连人影都瞧不见,多亏了瑶娘忙里忙外的,结果还动了胎气。大夫还在里头呢!”
“要是我的宝贝金孙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想活了。”靖安伯夫人越哭越伤心,“我都这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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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了,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孙子,你说说,我们秦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娶个媳妇,生不出儿子也就罢了,还嫉妒成性。我跟你说,顾氏要是不拿出老参,还不好好伺候瑶娘生孩子,我可不答应把我的小孙孙抱给她养!”
这不行!从小养大的才有感情,以后这孩子也会把阿缭视作亲母。秦溯安抚道:“顾家太夫人她身子不舒坦……”
“身子不舒坦?!顾太夫人骂人的时候怎么不见她身子不舒坦!”靖安伯夫人越说越恼,“照我看,顾氏她就是嫉妒瑶娘能生儿子!”
“都嫁到我们秦家了,还动不动就甩脸子,他们顾家尽出泼妇!大的是,小的也是!”
一个姑娘家野蛮成这样,要不是溯儿说金吾卫指挥使快调任了,他想争争这个正职,需要镇国公府在军中的关系,她绝不会咽下这口气。
秦溯端起案几上的茶盅递了过去,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不搭话是最好的。
但凡他维护阿缭一句,母亲就能叨叨上半个时辰。
靖安伯夫人喝了几口茶,抽泣着又哭了:“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哭到一半,大夫出来了,靖安伯夫人连茶盅都来不及放下,连忙问道:“大夫,我那儿媳……”
“娘!”秦溯板下脸来,喝住了她。
瑶娘再如何也只是妾!妾怎么能称儿媳呢。
靖安伯夫人抿了口茶,缓解了一下失言的尴尬。
王大夫只当自己耳背,低头说道:“伯夫人,姨娘没有大碍,用上一副安胎药就可以了。只是……“他顿了一下,严肃道,“姨娘的胎位有些不正,怕是会难产。”
一说到难产,靖安伯夫人吓得脸都白了,紧紧地捏住了一旁平嬷嬷的手。
平嬷嬷赶忙代她问道:“前几日不是说,胎象还好?怎就……”
“这快要生了,胎位有些变化也是寻常。不过,姨娘的身子太弱,忧思过重,这胎养得不够好……”王大夫说了一堆,说来说去,意思就是,孩子会保不住。
秦溯呼吸一滞。
阿缭子嗣艰难,他盼过,求过,也失望过。
现在上天终于赐给了他一个儿子,若是再失去,他情何已堪?
靖安伯夫人抬头忽然一句:“那小哑……阿蛮前几日是不是有些肠胃不适?”
平嬷嬷怔了一下,在心里默默数了数日子。
世子夫人是七天前走的,那天好像是有请过大夫,她就点了点头,拍马屁道:“夫人您记性真好,确有此事。”
“那就对了!清平真人当初就说,我们秦家的子孙宫主孙被凶星所害,子嗣艰难。”靖安伯夫人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关键,连连拍着桌子,“七天前,瑶娘的胎象还是好好的,结果这小哑巴生病了,她病一好,瑶娘就胎位不正要难产,我的金孙肯定是被小哑巴拿来挡病了。”
“我就说这小哑巴不吉利,她指定就是凶星!”
她激动地声音都尖利了起来。
瑶娘自打怀了身子,就一直不舒坦,全都是被这小哑巴克的!
靖安伯夫人心血翻滚,她坐在太师椅上,身体前后摇了摇,眼前一阵阵发黑。
25.第25章
靖安伯夫人恨恨道:“我当年就说,顾家三代人杀戮太重,肯定会报应到顾氏身上,顾氏娶不得!”
过门这么久就只生了一个哑巴,还是个凶星,害得他们秦家差点就绝了后。
“要不是我……”说到这里,她抿紧了嘴。
秦溯揉了揉眉心,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在心里弥漫。
有那么一瞬间,顾缭缭的话萦绕在耳畔:这风水阵一摆完,你们秦家是事事皆顺了,我的阿蛮却是高烧连连,烧坏了嗓子。
莫非真是因为风水阵压制住了阿蛮,他才有了儿子?
他咽了咽口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说道:“娘,您别瞎琢磨了,这只是巧合。”
靖安伯夫人更气了:“你还在偏袒顾氏。你表妹肚子里怀的可是你的儿子!”
“阿蛮还是您孙女呢。”
“一个哑巴赔钱货,谁稀罕了。”
“娘!”
见儿子的脸冷了下,靖安伯夫人又拿起了帕子抽抽搭搭。
秦溯叹声道:“这样吧,我让管家再多去找几个稳婆和大夫来,就住在府里守着。等过几日,我会随公子忱去太清观,到时,我再亲自去向清平真人求一张顺产符。这下,您总能放心了吧。”
放心?当然不放心啊。这是她等了这么多年,等到的宝贝金孙啊,绝不能有一丁点的闪失。靖安伯夫人抹着眼泪道:“溯儿啊,娘现在就指着瑶娘能给我们秦家生个孙子了。你都快三十了,膝下空空,难道你就不盼吗?”
秦溯沉默不言,他也盼,他盼了整整八年!
顾缭缭怀上阿蛮的时候他有多开心,她生下阿蛮的时候他就有多失望。
“你要知道,娘都是为了你,咱们秦家总不能被凶星祸害的绝了后……”
秦溯胡乱应了两句,起身道:“娘,我去瞧瞧瑶娘。”
说完,他脚步一拐往后头去了。
孙瑶娘就歇在碧纱橱,她是一个柔弱到骨子里的女子,和顾缭缭完全不同,让秦溯觉得她一旦离开了自己,肯定会活不下去的。
他本来只想稍微坐坐的,但在一句句的柔言细语中,不知不觉就待到了黄昏。
只是当他回到他们夫妻的院子时,满目空荡荡的,映入眼帘的黑暗像极了顾缭缭在说“析产别居”时那双黑黢黢的眸子。
秦溯烦躁地一夜未眠,第二天还要继续当差。
谢应忱五月初一要去太清观,秦溯领了随行的差事。
谢应忱回京后就住在宫里。
他不是皇子,又已及冠成年,住在后宫肯定极为不便。他刚回来时,几个老臣数宗论典,说哪朝哪代都没有这样的规矩,请皇帝为谢应忱在京中开府,结果皇帝还是以谢应忱病弱需要照看为由拒绝了,最后干脆让他住进了溪云坞。
溪云坞在靠近后宫的一侧有湖围绕,算是和后宫做了个隔断,皇帝还特别开恩让谢应忱带上了他自己的侍从。
秦溯如今就是在溪云坞当差。
谢应忱此趟微服出行,大大小小需要准备的事情不少,秦溯忙得焦头烂额,也仿佛是想用忙碌来冲散心中难言的烦闷。
一连几天他都歇在宫里的班房,出行那天,是钦天监特意挑出来的日子,晴空万里。
五月渐暖的阳光让已经换上单衣的秦溯都有些燥热,可是,等到谢应忱出来的时候,依然披着厚重的大氅。
“大公子。”
秦溯拱手见礼。
自打宋首辅叫出了“大公子”这个称呼后,皇帝就默认了。
谢应忱含笑示意免礼,他的乌发用玉冠束起,步履闲适,举手投足间满身贵气,从容自若。
步行出了宫门,谢应忱方才上马车,秦沉把车帘放下,就走过去,公事公办道:“秦指挥使,可以出发了。”
秦溯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脖颈的细白布绷带上。
五弟会受伤,说到底也是因为秦沉而起。
母亲拿顾知灼没办法,就把气撒到生了秦沉的赵姨娘身上,谁想,宫中竟莫名其妙地送下赏赐,点明了是给赵姨娘的,为了秦沉这些年办差有功。可想而知,这必是公子忱去求来的圣意。有这份赏赐在,母亲再生气也只能忍下。
公子忱能做到如此,待秦沉根本不像是普通的侍卫,更像心腹。
秦溯一脸沉重,毫无笑意。
“秦沉……”
“大公子!”
一个尖细的嗓音打断了他,有御前内侍脚步匆匆而来,叫住了他们:“大公子稍待,皇上与您一同前往。”
皇上也去?秦溯惊了一跳,把未口出的话咽了回去。
谢应忱从马车上下来迎驾。
等了约一炷香,圣驾就到了。
皇上四十余岁的年纪,一袭石青色锦袍,眉眼和谢璟极为相似,但也多了不怒而威的气势。
他抬手示意免礼,心情不错地对谢应忱说道:“朕一时得闲跟你一起出去走走,不用多礼,忱儿,你快回马车上,这儿风大,莫要着了凉。”
除了侍卫,皇帝只带了三位皇子和几个近臣,打扮的跟寻常富贵人家的老爷似的。
太清观位于京城郊外,一行车马过去也就一个多时辰。
秦溯提前几天就来打过招呼,观主心知今天会有贵人到,小道童早早在山门外候着,人一到,他就出来迎了。
太清观已有百多年的历史,哪怕是在前朝风雨飘渺时,依然香火不断,有种独立于世俗之外的超脱。
乍见圣颜,观主略微惊讶了一瞬,不卑不亢地笑道:“谢老爷,请。”
“上回朕……咳 ,上回我来太清观还是三年前,”皇帝悠然地摇着折扇,“观主的风采还是一如当年。”
观主生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眉目慈和,含笑道:“三年不见,谢老爷您周身紫气也更盛了。”
紫气意味着贵气,放在皇帝身上自然就是龙气。
这番话说得皇帝心情大好,他朗声笑了起来,先一步踏进了太清观。
太清观的香火极为鼎盛,观主平易近人,不少信众都见过他,时不时地就有信众驻足向他问候,观主一一回礼。
皇帝也不在意,脚步不疾不徐,边走边问道:“听闻观中有一位清平真人,不知今日他可在。”
对于这位清平真人,皇帝在宫里也时有耳闻。
尤其前些日子,京城不时有传言,说什么太清观的上空天生异象,闭关中的清平真人感应到了天意之类的,说得有声有色。
“清平前日刚出关,这两天都没有外出。”观主说着,叫了一个小道童去给清平真人传话。
“您请!”
太清观的主殿是三清殿,皇帝踩上一级台阶,正要问观主“天生异象”的事,一个身着胭脂色罗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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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从里头走出来,和他走了个面对面。
少女面覆薄纱,一双凤眼如水般清亮。
她眨了眨眼睛,略一惊讶后,笑吟吟地上前见了礼:“谢世伯。”
这个称呼让皇帝有些愣神,随即反而很开心地笑了:“灼姐儿,你怎么来了?”
顾知灼一脸无辜。
上一世她是正经拜过师的,算是道门的俗家弟子,进了这道观,总得来拜拜祖师爷吧。
而且,也没听说皇帝会来啊!这都能遇上。
她先是去瞧了一眼皇帝身后的谢应忱,目光一对上,谢应忱狭长的眸子眼尾微挑,微不可察地对她摇了摇头,又垂了垂眼帘。
顾知灼略一垂眸,注意到自己正捏着压裙,还因太过用力以至指尖有些发白,公子上一世就告诉过她,不是在可信的人面前,一些小动作能避免就避免,以免泄露心思。
她默默地抚了抚裙,掩饰了过去,面上轻快地说道:“我来给我家小表妹求张平安签。”
她扬了扬手上的平安签:“正要拿过去挂呢,就看到您来了。”
在距离三清殿不远有个池塘,池塘边上是一棵千年古柏,不知从何时起,信众就会把求到的平安签挂在上面,这平安签挂得多了,一根根红线绳随风而动,有如红色波浪一般起伏,别有一番美景。
“你快去吧,不必跟着了。”
皇帝体贴地打发了她,顾知灼开开心心地福了福礼,带着两个丫鬟,往古柏去了。
皇帝收回目光,抬步又往上走了几阶,观主含笑道:“谢老爷,今日信众有点多,三清殿里怕是容不下这么多人。”
皇帝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秦溯拱手应命,带了大半的侍卫留在了外头。
顾知灼面向着三清殿,慢悠悠地绑着签绳,见秦沉没有跟进去,她小指一勾留了个活扣。
于是,刚挂好不久,一阵风吹来,平安签就被吹远了。
“呀!”
顾知灼发出一声轻呼。
秦沉机灵地跑过去捡了起来,屁颠屁颠地送了过去。
“顾大姑娘,您的平安签。”
“多谢。”顾知灼伸手接过,又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他怎么来了?”指是皇帝。
“不知道。”秦沉也纳闷,“临出发前突然决定的。”
他用后背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声音低了几分:“上回的事,我是不是连累到你了。我听说,你姑母都避回娘家了。”
“不关你的事。”顾知灼做出一副整理红丝线的样子,见秦溯面容不善地看过来,她嘴角溢出冷哼,“秦家人就是不识好歹。”
秦沉有听没有懂。
顾知灼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 “秦世子他子孙宫逢冲刑穿,命中无嗣。”
秦沉惊住了,嘴巴慢慢张成了半圆形。
顾知灼似笑非笑:“他呀,这是把八辈子的运气都用光,娶到了我姑母。镇国公府杀伐重,我姑母命带煞气,压制了秦溯子孙宫的凶星,侥幸有了阿蛮。”
阿蛮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骨血。
所以,准确的说,并不是顾缭缭成婚八年,子嗣艰难。
而是,秦溯害得姑母成婚八年,子嗣艰难!
秦沉听呆了。
哇哦!对了,他听说秦溯的孙姨娘就快生了,那这孙姨娘怀的又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