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成了天道白月光》
1. 长梦复醒
人间嘉衡二十三年,距离妖界旧主承桑郁伏诛已过去整整五百个春秋。
彼时正值仲春令月,明州城下了场雨,红墙青瓦间,桃花纷纷然随着雨水落了满地。
“小姐,这儿风大,天气冷,再睡会着凉的。”
承桑郁被身旁老妇唤醒时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昏黑,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醒转时记忆都模糊了。
不然她身边宅院怎会还是妖界拙心庭的布景,就连桃树方位都一成未变。
承桑郁又转头去打量老妇,却见她笑意盈盈,额前一点红印,正是桃花的形状。
回廊间又一阵冷风袭来,彻底将承桑郁的困意吹散,她再确认一眼,心里蓦地有了猜测,试探问道:“摇安?”
老妇笑吟吟应了:“小姐,什么事?”
猜想成了真。
五百年前那样的局势,天妖难免一战,若是单她一人兴许可以保命,可那些族中的小妖却不一定能留住全尸。承桑郁做出决定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提前耗尽了灵力布下结境护住族人,自己又在人间置办了府邸,甚至连府中下人都用桃木做好,化作人形打理宅院——只等大战之日,她若死遁来了人间,还能有处可留。
“遁地”大法临时还是出了岔子,不过所幸她魂魄虽无知无觉流窜多年,却还是来到了这里。
为了不过分思乡,她特意也将下人模样做得与一些族人一样,虽缺德,但省事。
没成想她这一遁就是五百年,就连这些没有生命的小东西也衰老成了这样。
承桑郁鼻头一酸,有点想抱住面前的人,又怕惊扰到她,于是憋红了眼眶,泪水和雨水一同打湿了半边脸。
老妇仍旧乐呵呵看她,见她被雨淋到了,细心地将人拉到屋门边,“都说了要着凉的呀,你看你,小姐你总是这样不听话。”
她任由老妇带她进屋换洗,才想起乐摇安额前原是没有这红印的。
是死前那次春分日,庭中桃花开得正盛,她办了场桃花宴,拿笔沾了点朱砂给乐摇安画上的。
她觉得好看,乐摇安却是嫌弃得很,只顶着这朵花待了一天,第二日再看就洗得干干净净了。
她当时这宅院正好做到这里,于是顺手添了两笔,没想到人间这位留了这么久。
不过这些本来也不是活物,自然是主人给什么就用什么,也不需要多想。
承桑郁心中感慨万千,眼见着自己又要睹物思人,赶紧闭了眼,凝神调息。
她此刻才发觉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她的内力已经调不出来多少了。
好似一夕之间被人抽干,剩余这点最多够她存活,若是还想像从前一样抗衡天界,是万万不能了。
那她现在跟废人有什么区别?
承桑郁沉默一刻,预感不妙,却别无他法,只好劝自己还好此时她身在人间,就算有内力也没有用处。
何况这个身体原也只是个木头壳子,装了她的魂魄而已,内力难以运转倒也可以解释。
甚至这木头壳子还兴许是因为放得久了,有几处甚至已经腐烂,在热气里散发出枯朽的味道。
不太好闻,闻起来总让她觉得自己马上要一命呜呼驾鹤西去。
她又开始庆幸自己先前很舍得在这府邸里下功夫,除了这个破烂的身体,此时住下居然没有任何不适感。
好像真的回了家一样。
在人间的日子倒也闲适,她身上妖气本就微弱,再掩盖一番便与常人无异。
雨只落了那一天,第二日天气放晴,出门走两步,很容易就生出暖意来。
晒了一天太阳,承桑郁感觉自己身上的朽木味儿都淡了些。
日落西山,街头小巷里摊贩开始收摊,承桑郁趁着这会儿去买了最后几份吃食,付了钱打算心满意足地回府,忽听身旁几个摊贩低声看着某处议论:“那小叫花子都躺了几日了?”
有人附和:“昨日就在这儿了,一直坐着,说讨饭吧也不放个碗,讨钱吧也没见他求过人——”
承桑郁顺着他们目光看过去,所及之处是个脏兮兮但手脚健全的少年,跟前也确实散落着几个稀稀拉拉的铜板。他眼皮耷拉着,脸上仿佛写着“活着也行死了也好”几个字,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子死气沉沉来。
少年好像不太在意旁人议论什么,闻言也不争辩,只是抬头淡淡看一眼这边,便又躺尸去了。
承桑郁又扫了两眼,没看出什么异样,于是认定这人简直比她昨日初醒还要死,并且看起来也没两天可活了,说不准染了什么瘟疫,还是离远些比较好。
她脚步动得比脑子快,等想完这些人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人间街头吃食倒真是种类繁多风味多样,承桑郁狠咬一口蒸饼,入口虽没有味道,她却几乎被气味香晕了头,大有身老此乡之志。
后来几日,她再去城西就几乎没看见少年身影。大半个月只见到过一次,少年颓然地走在水边,忽而一转弯,就又看不见人了。
承桑郁原先还认为他活不长,没想到这么些天过去,虽看着还是病恹恹的,却好像比之前有气色多了。
天气渐渐回暖,城中往来客渐多,明州城也是热闹了起来。
承桑郁这段日子简直不要太快活,没了从前的重担,也没有族里族外那些烦心事,甚至觉得如果就这样在人间度过一生也是极好的。
然而安稳的日子只持续了一个月,她的享乐梦就破碎了。
富饶平静的明州城来了一批修士,着白衣佩长剑,进了城什么也没解释,就在她家前头不远处开始布阵作法。
承桑郁费了些力气找到了从前在那儿做生意的摊主,他们说辞却出奇一致,仿佛是被下了某种禁制,只能说出那几句话。
“通天阁来的修士,向来以除妖卫道为志,来这里布阵一定是因为此处来了妖物。”
承桑郁怔了半晌。
什么除妖卫道,除什么妖卫什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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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了五百年了,这群修仙狗还是这样迂腐不堪吗?
何况她来此处都一月有余了,都没见过什么妖物,这帮修士们的破罗盘怕不是失了灵瞎指示。
承桑郁有些想笑,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妖物莫不是自己吧。
想到此处她就更想笑了。
自己活着时候就被各界声讨追杀,现在“死了”居然还是逃不过去。
可她自觉隐藏得很好,运转内力时依然只觉阻塞,自己都认为她在苟延残喘,想要捉她何必需要如此巨阵。
承桑郁默了片刻,竖起耳朵偷听人们怨声载道,一面思忖起来:不过话说通天阁又是个什么玩意,莫不是将人间的散修们都聚在一块,更方便对妖的打压么?
可为何抱怨连连的却是这些凡人……
她能感觉到确实有什么在冲着自己来,却丝毫不慌,反而还想再打听一些事情。
“所以你们都被赶去别处了?何时能再回去呢?”
有人闷闷出了声:“大抵是回不去了。妖物不除他们便不走,就算除了那地方也是要夷为平地的,我们只能另寻它处。”
不远处巨大的阵法已然布成,灵气直入云霄。承桑郁还在为那“排山倒海”的捉妖大法惊叹,就听见身后有人说:“法阵已成,他们要去寻那妖物了。”
话音刚落他就被人捂住了嘴:“多嘴什么,这都是通天阁的秘密,你说出去也不怕被他们寻上门来!”
承桑郁脑中茫然一片,许久才寻回心神,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跟着他们一同沉默。
当真迂腐。
妖族这么多年真是一点没变,连同世人对妖的认知——好像一直都是该打该杀的。
有个女孩儿轻轻拍了拍她左肩,低声道:“那边是你家吗?”
承桑郁回头望她。
女孩衣着朴素,神色低迷,与身边的摊主唯一不同的是,眼神里有担忧却没害怕。
仿佛对这个场景已经习以为常了。
承桑郁其实没有太多触动,只是突然闻此消息,有些震惊,震惊之后释然也很快,可听了女孩问话,她又觉得这好像也该是一件值得伤心的事儿。
到底耗了她三日心神,也该为当时的自己心疼一下。
她抬眸时眼底当真蓄了些泪,女孩眼神带了些关切,握着她小臂道:“你若不舍得,运气好的话,过个十年还能回来再住……就是屋舍也许都没了,什么样的宅院也没法在通天阁的阵法下留存。”
有摊主听见这话,神色复杂一瞬,仿佛想出声劝阻,最终却还是闭上了嘴,摇摇头叹一口气,转身走了。
身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余女孩还站在原地。
承桑郁没多嘴再问。她知道这也是不能说的“忌讳”,尽管没明白都忌讳在哪里。
承桑郁惆怅地盯着巨阵看了半晌,心里却是漫无目的不知在想什么,倏地听见女孩再度开口:“你是那个妖吗?”
2. 离题旧书
承桑郁眼神一凛。
只是很小的变化,女孩仿佛没注意到,只是同样忧心忡忡地盯着阵法看,“你有法子逃脱吗?”
承桑郁拈着衣袖沉思片刻,又看了一眼远处天上翻飞的白色衣袖,老实回答:“没有。”
女孩眨了眨眼。
“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你不跑吗?”
“跑不掉。”承桑郁摩挲着自己干枯的小指,感受着越发浓烈的灵气,和身边淡淡的妖气,忽而转身在石桌旁坐下了。
女孩犹豫一下,虽然不解,却还是小步跟了过来。
“那你呢?”
承桑郁食指轻轻敲着石桌,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为何不走?”
她目光毫不掩饰地扫过女孩的脸,最后停留在她清澈的双目上:“你知道我是谁么?”
女孩顿住步,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忽而又否认道:“我不知道。”
她声音细细软软,低得几乎要听不见:“但是我见过你。”
承桑郁嗤笑一声:“我死了五百年了,你在哪里见过我?”
说这话时承桑郁就直视着女孩的眼睛,看见她面色顷刻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就垂下目光,叹口气打算放过她:“套近乎也不知寻个可信的由头——说吧,何事求我?”
女孩怔住,眼眶一下盛满了泪水。
“我叫赏玉。”
“我家在满陵,十年前被通天阁灭了满门。家人用性命换我逃出生天,我没法复仇,可是我甚至连他们的尸骨都寻不到。”
“你要我去替你报仇?”
承桑郁抱臂看她,“可是你也知道的,那些修士要来抓我了。我是不是同你说过,我也逃不出去?”
赏玉默不作声地绞着手指,目光低垂着,偶尔抬眼,只巴巴地看她。
承桑郁这才注意到她一根小指也是干枯的,似乎还被火灼烧过,带着焦枯的痕迹。
破屋子里已经能看见修士朝这边赶过来,承桑郁倏地起身,拉住赏玉细瘦的手腕:“带我过去。”
赏玉眼底流露出欣喜,反拉住承桑郁的衣袖,带她进了屋。
屋里没什么陈设,约莫是没人住,处处漏风,还有些阴湿朽木的味道。赏玉绕过横陈的积了灰的木板床,走去大堂中间,径直拉开了一幅挂画。
挂画后头原只是平常的石墙,她一挥手,才露出真实的样子。
走进去果然别有洞天。
然而里头并不是承桑郁以为的桃花源,倒是与方才赏玉的描述大差不差。十年过去,废墟里还笼罩着一层阴森的寒气,与血腥气混在一起,不骇人,但分外恶心。
承桑郁初次闻到这股恶臭险些呕出来,忍不住转头去看赏玉,她有点想象不出女孩安慰她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过个十年还能回来再住”的。
至少她自己就算不是养尊处优,也不可能会愿意去住这种地方。
她也同样不能理解,为什么好好的地方,经了人间这通天阁的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倒有些分不清谁才是正道了。
承桑郁对满陵还是有些许印象的。
方才没想起来,这会儿站在这里,她倒是有了些模糊的记忆。
是妖族边界一处并不起眼的山城,至于为什么她记得,完全是因为她是在这里遇见的乐摇安。
后来乐摇安跟着她去了拙心庭,她也时常派人来这里看看。
那样山清水秀的一个地方,怎么她走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且不说那些年如何,就这十年来看,妖族与人间接壤之处并不太平。
妖族地界都敢如此,那那些散落各地的小妖呢?
那她耗尽内力造的结境是否也……
承桑郁想到此处两眼一黑,片刻才缓过劲来。
五百年了,沧海能成桑田,妖族现在如何好像她也无法干涉。
何况她早就不是妖主了。
“满陵我已经设过结境藏起来了,他们修士进不来的。”赏玉小声道,“可是我找了这么久,也没有找到族人的尸骨。”
承桑郁想说些什么,但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反而更不知要如何开口。
何况她才醒来一月,也只过了这一个月逍遥日子,贸然让她来揣测死了十年的尸骨去哪儿了,是不是有些唐突。
但她都让人家带她来此了,若是就此说声“抱歉我帮不了你”是不是也有些不妥。
承桑郁在这两个想法之间动摇许久,终于缓慢做出了决定:“一时半会我也没有办法。但是你若信我,不日定然给你交代。”
赏玉懵懂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眼泪终于决了堤。
她一面笨拙地跪下,一面抽噎着道谢,反而是承桑郁如临大敌——她当妖主时也不曾受过如此大礼,这姑娘是要闹哪样!
一番推拒之后,承桑郁终于安抚住哭哭啼啼的女孩,担下了她来人间第一个重任。
外头的明州城还很平静,修士们没寻到妖,指示的罗盘失了灵,指针一直乱转,还在互相猜忌谁传来的假消息,承桑郁已经安顿下女孩,一个人坐在自家院里当门神。
外头不安定,她也没什么事忙,就接过“乐摇安”递过来的话本,百无聊赖翻了两下,居然也翻到些有意思的。
“却说那承桑绪,竟也是有通天的本事,在三生里困了七日,硬生生破开了桎梏……”
哦,这段说的是她爹。
人间的话本居然还记载了这么久远的事吗?
承桑郁顿时起了兴致,又往后翻:“承桑郁弑父篡位主动来犯,耶水一战大败而归,方得天妖两族千年安生。”
后头还缀了一句“一代妖后,就此沦亡。”
承桑郁:……
这话本谁写的?
这些人怎么乱造谣啊!
她不可置信地从头翻到了尾,被灌了一堆对也不对的陈年旧事,一面惊叹于凡人胡编乱造的能力,一面觉得自己需要去洗洗头脑。
这边屋里,赏玉脖子上挂了一片用破布条串起来的朽木,忐忑不安地吃着蒸饼。她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混迹了这么多年,自认为平日里自己身上的妖气被压制得很好,一开始还以为是那位姑娘引了修士过来,从没往自己身上想过。
不过她也算是运气好,那姑娘确实是妖,尽管妖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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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的。
她看不出对方道行,却也听见她说“死了五百年”,既然现在还能留存于世,必然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吧。
所以在那姑娘叫自己戴上这截木片时,她没有分毫犹豫就接了过来。
承桑郁显然不知道自己被揣测了,被那鬼扯的话本气昏了头,正在院里来回踱步。
然而她从前为这宅院花的心思却在此刻悉数体现出来,修士们乱七八糟转了几圈也没能在这里寻到线索,灰溜溜地撤了阵,往别处去了。
赏玉在屋里坐不住,盘算半天还是决定出门来问问情况,就见一片白衣齐齐路过,几十个修士竟是没有一个正眼看这座宅院。
她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好歹是落了地,再一转头,承桑郁阴森森地倚在门边,冲她笑出一口白牙。
“你也是妖,你知道现在妖族是谁主掌吗?”
赏玉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后怔愣了很久才开口,仿佛怕自己说错话一样:“是……还是宁峥。”
承桑郁极快地眨了下眼。
宁峥确实是她临走时指定的主掌人。他是除了乐摇安之外最合适的妖主,却也扛不住各族施压将满陵丢下了吗?
可他这五百年也是坐稳了这个位置吧,否则以族中那几位老人的威望,妖族必然是要易主的。
承桑郁兀自在门边杵了一会,想了一些有的没的,回过神时正尴尬地跟赏玉大眼对小眼。她一声没吭继续盯着,倒是赏玉先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
“来院里坐。”
承桑郁几步走去石桌旁坐下,正色道:“你多大了?”
“二十六。”
五百多岁的妖后轻轻惊叹一声:“这么小?那你……灭门之前,拙心庭有派人来看望吗?”
这话明显超出了赏玉的认知,她费力地思考了一会,缓慢摇头:“没有见过拙心庭的人。”
她想了想又接上一句:“拙心庭是抛弃我们了吗?”
承桑郁眼皮一跳。
宁峥真的不管满陵了,那么乐摇安呢?
满陵没了,乐摇安还会留在拙心庭吗?
几乎不需要进一步思考,所有不好的猜测都一一浮现。承桑郁头疼地看着眼前的姑娘,无力地抬手叫她坐下,又唤下人来倒了茶,都没想出自己要不要回去管那烂摊子。
管吧,她要怎么回去?回去了族人还会认她为主吗?
不管吧,可她又太想知道乐摇安的下落了。
她当年打定主意“假死”,对拙心庭已经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乐摇安。
不算她四处飘摇的这些年,乐摇安可算是陪了她一生的知己。
现在满陵没了,乐摇安必然是不会留在拙心庭,那她会来人间找修士报仇吗?
太多疑问没有解开,承桑郁越想越乱,只觉分外烦躁,忽而握拳狠狠敲了下自己脑袋。
赏玉没见过谁会忽然发疯这样敲自己,怀疑恩人疯了,大惊:“恩人,恩人你怎么了?”
“不妨事。”承桑郁摆摆手将人打发走:“宅子里应当还有一间空的客房,你跟着下人去收拾收拾,这几日就放心住下吧。”
3. 黑云压城
那些摊主仿佛没料到这些修士这次走得这么快,不知都上哪儿躲着去了,直到日落也没见到人影。承桑郁空着手从城西回来,从来没觉得自己竟这样馋人间的吃食,尽管她现在这具木头身体并不需要吃东西。
赏玉还听了她话在宅中等着,承桑郁犹豫了片刻,转头又往城南走。
她这辈子是欠了谁的吧,一个两个都要她来操心。
拙心庭是,来了人间偶遇的姑娘也是。
这念头甫一出现,承桑郁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是“偶遇”吗?
话说回来,赏玉是怎么知道修士要抓的妖是自己,毕竟当时就连她也疑惑过,要抓一个苟延残喘的妖何必要那等阵仗。
这样就明了了。
赏玉有备而来,大抵是早就注意到她了,恰巧她呢,又无意再次与她碰面——尽管她还是不明白赏玉究竟有何企图,但防着些,总不算坏事。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西的摊贩都被遣散,城南却依旧热闹非凡,隔了老远都听得到锣鼓喧天。
明州城算不上繁华,几处夜市却是顶热闹的,就是路途遥远,承桑郁懒得走,寻了个角落打算做个法飞过去。
没成想法没做成,她脚底先踩上了什么东西。
她以为是谁丢弃不要的破布衣料,低头准备踢开,就见那角落蹲着的东西抬起了头,幽幽看着她。
承桑郁周身一抖,飞速地撤开了脚。
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方才踩着的软乎乎的东西是这个人的手。
此处几乎没有光亮,承桑郁只能辨出对方是个人,这时也顾不上什么,急忙蹲下身道歉:“万分抱歉,我实在是没有看到你——”
那人却一声不吭,足足盯着她看了半晌。
正当承桑郁要认定他是个哑巴时,对方开口了:“……无妨。”
他说了两声“无妨”,也许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第一句并没有发出声音。
对方究竟有没有意见承桑郁不知道,她自己倒是还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却又知道不能滥好心,便又很诚心地道了个歉。
道完歉她起身打算走,又听见那人道:“城南万喜楼怎么走。”
承桑郁顿住步。
万喜楼她听闻过的,是明州城最大的一间酒楼。夜里城南也属那里客人最多,说书的卖字的唱曲儿的都爱去万喜楼。
想到这儿,承桑郁便转身等他:“那你跟我走吧,我也去那边。”
带了个人,她只能老老实实走过去。幸好路途不远,否则他们二人一路无话,就更要无聊了。
远远已经可以看见万喜楼上的圆灯,承桑郁给他指了方位:“就是那儿,最高的一处灯火。”
那人低低应了一声,甚至没有抬头确认,就兀自走了。
承桑郁觉得奇怪,却没多问,正要迈步,那人又转过头来,双眼定定看她,灰扑扑的脸带着一丝熟悉,低声说:“多谢。”
承桑郁:……
莫名其妙。
穿得像个叫花子一样,也妄想像话本中凭借“回眸一笑”博取芳心?
承桑郁拧着眉嫌弃地转了头,一个眼神也不想给他。
然而方才无意瞥过一眼,才觉她好像是见过这人的。
眼熟。
在城西见过的。
承桑郁思索间已经走过几个摊位,直接来到蒸饼摊前:“两个……”
她耳中仿佛又想起临走时赏玉肚里的饿声,于是在钱袋中扒拉半天,改了口:“来三个蒸饼。”
与此同时她也终于想起那该死的熟悉感在哪里了。
她初次去城西见到的叫花子,当时也是用这个眼神看她的。
再一回想两人衣着,原本不甚确定的猜想逐渐坚定,承桑郁可以肯定他就是那个叫花子。
不过这个猜测毫无意义,毕竟他们也就见过几面而已。
那人身上没有奇怪的气息,应当就是个凡人。承桑郁也没在他身上觉出什么别的意图来,就当是萍水相逢了。
回去路上没人,就要快很多了。
若不是家里还有个要吃要喝的,她今日还真想好生逛逛这边夜市。
因为除了热闹之外,她还看见万喜楼后一株倾倒的巨树,一群修士正连声驱赶着在树旁玩耍的小孩。
就她方才扫过的一眼,都能看出这条道上一小半都是修士。那若是整个城南呢?
她倒不怕被他们发现,主要还是好奇他们意图,除了除妖还有什么事让他们集体出城。
哦,不对。
承桑郁慢腾腾地想,也许他们是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就算捉妖扑了空,顺道逛逛集市也不算亏。
自家屋里灯亮着,承桑郁到了门前才缓缓放轻了步子,贼兮兮地躲了起来。
屋里的人影没有动,和她去城南之前一样,还是在灯前坐着。
承桑郁掂量一下手里的蒸饼,借着月光折下桃树一根枯枝,随手丢了。
“城西的夜市都散了,特意给你从城南带回来的。”
赏玉闻声转头,那鲜香四溢的蒸饼递到自己面前时,竟还是温热的。
“多谢恩人。”
“谢什么,”承桑郁又拿了一个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下咬了一口蒸饼:“你现如今不能出去,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是要护你到底的。”
她说这话时神色平静,理所当然一样。
赏玉小口咬着饼,小心地瞥着承桑郁,没发现任何破绽。
可是真有人会因为素不相识之人的一句话,愿意做这么多吗?
她见过这样的人,但她见过的人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何况她身边这位还是妖。
当今妖主以慈悲面世都不再管他们这些过于渺小的族人,她不到三十年的一生里所见所闻多半都是烧杀抢掠,就更没见过这样对旁人没有敌意的妖。
烛火安静燃烧,灯油慢慢滴落,在灯架上堆积起来。
两个人沉默着吃完东西,承桑郁拍拍手站了起来:“桌上的饼是留给你的,你若是还饿着就自己生火热了吃,不饿便留着明早吃。我累了,你请便。”
说着她就转身进了房,再没说别的。
赏玉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等门合上好久之后,才慢吞吞起身,犹豫一番,还是去了门边。
白日里看不分明,这会儿借着月光和烛光,倒是能看出来,宅子确实被一层薄薄的结境裹着,里外都安宁。
她没看出端倪,心里一直没放下的防备却悄悄卸了。一整天的戒备之后,这会儿她感受不到恶意,也就舒展开浑身的刺,让自己彻底沐浴在月光下。
舒坦。
她好多年没有这样自在过了。
她看着屋侧不见亮光的窗,靠着门又站了一会,也就真的“自便”了,循着记忆去了客房。
承桑郁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她昨夜说累了是真累,也没讲究什么,进了屋直接就倒在床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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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梦。
所以第二日,她醒时看到不太亮的天色时,还认为是自己醒得早。
直到看到更早就坐在院子里的赏玉,她脸色才变了一些。
“睡得如何?”
赏玉看起来接受良好,此时主动冲着她笑:“很舒坦。”
“现在几时了?”
承桑郁虽是这么问,却并没有指望得到赏玉的回答,于是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院子角落的漏壶上,停了一停。
巳时。
这么晚了。
天怎么还是暗的?
她看向赏玉,从她眼里读出了担忧。
明眼人都看得出天色不对劲,若是这时候承桑郁假装看不懂赏玉眼神,就有些过分了。于是她干脆直接问:“你知道什么吗?”
赏玉摇头:“从未见过。我醒来时天气尚晴,没过一会就黑云压城了。”
“多久了?”
“半个时辰。”
这种天气明显不是什么好兆头,承桑郁稍作思考就做出决定,按住赏玉右肩:“你在此地别走,我去探探虚实。”
女孩乖乖点头,看着她身影没出结境,自己坐着没动,眼底的担忧之色却慢慢消散。
那些修士既然没走,还弄出了这样的动静,正巧她自己无法出手,那就让他们来探探这位“恩人”的底细。
而承桑郁在走出结境的一刻就猜到了。
赏玉不信任她才是对的,这女孩心思不浅,她们打照面也才一天,她不着急。
至于外头的事儿,哪个又真的跟她有关呢?
换言之,其实那与赏玉也没有关系。
她既然有本事造结境藏起满陵,区区栖身之所……毁了就换个地方,都一样。
承桑郁朝着通天巨阵奔去。
她原本以为这是赏玉抛出的饵,能引她上钩就足够了,没料到修士列阵的真正缘由竟是城南树妖暴走。
承桑郁跟着无可奈何的人群一起挪动,听着人们低声抱怨,自己脑海里的疑惑却反而解不开了。
“昨日还说城西有大妖,今日怎么就在城南列阵了?”
“兴许是那妖逃过来了,谁还没个手脚不能跑啊。”
“……可这未免也太不把我们当人看了吧……”
那人被几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盯住,很快又松了口:“是是是我们是该让步,除妖卫道才是最大。”
目光消失,周遭一圈人暗自对了个眼神,摇摇头。这些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是谁又敢真的说出来呢?
说了也没有用,说不定还要被通天阁以谋逆罪名押走。
承桑郁混在里头听了个大概,但是没听到她心心念念最重要的事。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可那树妖就是今日开始暴走的吗?前几日都没有征兆吗?”
“有没有征兆,我们这些凡人又哪里晓得呢?”有人幽幽叹气,“修士昨日就下了山,说是城西有妖气,把人都撵走了,妖又不见了——他们日落又来了城南,夜里还没事儿,今早就有树妖暴动。唉,咱们百姓跟着他们受他们庇佑,哪敢说话呢。”
他又抬头看看巨阵,叹着气摇摇头:“你也走吧,姑娘家家的,该去早日寻个安身之所。”
承桑郁若有所思。
然而她思了半晌也没思出什么名堂,干脆放弃,抬头盯着闪着光的巨阵看。
人群里忽然发出一声惊呼:“那法阵是不是冲我们来了!”
4. 故地焦土
避难所安静了一瞬,很快开始骚动,人们一哄而散四处奔逃。
承桑郁身边再次空无一人,像昨日一样。
她伸腿拨了一张长凳过来坐下,半边身子靠着墙好生惬意,好似完全不担忧那法阵。
这边还在气定神闲地参禅,修士那头早已方寸大乱。
明州城依山傍水,树木数不胜数,此时还毫无征兆同时暴动,修士们毕生都未曾见过如此场面,心底不由都捏了把汗。他们的法阵只是看着骇人,实际上并不能困住几只妖。何况这回的树妖,任何一只似乎都比他们往日碰见过的都要强,已经有人没了底气慌了心神,被树妖捉住可乘之机,被恶狠狠地拍折了腰,瘫在地上倒抽冷气,动弹不得,等同伴抽身去看时,已经没了气息。
承桑郁早就换了个高处看戏。
万喜楼楼高三层,楼顶视野极佳,可以清楚地看见修士们自乱阵脚。
这边瓦舍早就人去楼空,事发突然,百姓们只能顾得上逃命,摊位上摆的小玩意儿都还在原地没人带走。承桑郁盯着不远处转动的纸风车看了一会,忽然飞身下楼。
这不是集体暴动。
只是安眠于此地多年的古树灵神被人惊扰,发怒了。
古树庇佑此地多时,却很多年都没有受到香火供奉,于是心灰意冷沉眠地底。却未曾想这些人贪得无厌,还要派修士前来暴力唤醒——于是她操控了方圆十里的树木与之对抗。
承桑郁内力虽凝滞许久,却还是能隐隐共情古树的怨气。她冷眼看向不远处拼力反抗的修士,困住了三株大树的大阵已经隐隐有崩溃之势——他们撑不住了。
身边蓦地响起个声音:“大阵若是土崩瓦解,城南就保不住了。”
承桑郁是第二次听见这个声音。
她猛然回头,看见那张与那叫花子一样的脸,心中料想对了大半。
她还没说话,少年又说:“满陵就是这样毁的。”
承桑郁话没问出口,手却已经掐住了少年的脖颈,狠狠将人抵在树上质问:“你撺掇的?”
少年病殃殃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惊诧,很快平复下来,也不反抗:“有个人告诉我的。”
掐着他的手又用了几分力,少年轻轻咳了一声:“你若是不想这城南成为第二个满陵,就去劝劝那位神灵。”
承桑郁却一瞬间就听懂了他这话,咬牙切齿地松手:“你最好老实在这里待着。”
少年喘过气来,脸上分明毫无血色,却还是撑出了一个笑容:“我等着。”
事情完全明了了。
承桑郁心里其实是犹豫的,毕竟唤醒古树只是部分人的意志,总不能拉着所有人陪葬。
可谁会替古树着想呢?
神灵也不会无条件庇佑着谁。
何况那位连神都不是,她只是妖。
“法阵崩溃无法伤害神灵,但整个城南甚至明州……”
承桑郁现在听到这个声音就头疼:“你怎么阴魂不散的?”
她甚至无暇分个眼神给他:“有你的事吗你就来?不帮忙就闭嘴。”
少年果然乖乖闭嘴,上一旁歇着去了。
支撑着法阵的修士忽的口吐鲜血,承桑郁只来得及飞出把折扇悬在众人上空帮忙抵挡,自己则前去提起了为首修士的领子。
“你若不想都葬在这儿,就用三条人命换这树妖出来。”
那修士是个聪明人,明白她意思就抬了抬手,依她话叫了三个修士进阵。
阵内飞沙走石,进去的三人没有挣扎就没了命。
折扇绸缎的扇面早已残破不堪,剩余活着的修士也在慢慢收力——随着折扇飞回承桑郁手中,法阵也消失不见。
众人皆松了口气,疲惫地瘫倒在地上。
虽损失了三人,可至少保全了大局。
不算亏。
承桑郁则稍作休整,丢掉了折扇,转头去折一枝柳条,就一头钻进了“群妖乱舞”的密林中。
树妖失去束缚,似乎有些疑惑,枝条犹豫了一会才继续抽打过来,还紧紧缠缚住了离得近的修士。
为首那人挥一挥手制止修士围攻,凌空写下一封飞书,看着它飞向通天阁才出声:“先撤。”
林子深处密不透风,就是承桑郁进去也有些喘不上气。古树占据了半边城南半边山,远远看去枝繁叶茂,好像城南本该如此。
越到深处妖气愈发浓烈,带了些隐忍的怨愤,好像要一次吐露出来——承桑郁原本还有些犹豫该不该干涉,此时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反倒安下心来。
这位是她故友。
她最后停在了一截已经干枯的树干前。
树干一侧连着倾倒的枝干,沿着枝干往上,还绑了一个秋千,此时被地下钻出来的树根紧紧缠绕,结实的绳子岌岌可危,忽然连着横板一并断掉。
一声脆响将承桑郁惊回了神。
古树没有动静,她却分明感受得到神灵的凝视——承桑郁背着手退后两步,仰头唤一声:“抱琴。”
古树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树根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往承桑郁身上缠,像索命的鬼。
承桑郁却不急着抵挡,手上握紧了柳条,面上不动声色:“你从前的主子,教没教过你怎么报仇才痛快?”
万籁俱寂。
她呼吸倏地一紧,下一瞬就被拉入一个秘境,周遭还是绿意葱茏,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
面前古树几乎高耸入云,树冠遮了半边天,却并不觉阴暗。承桑郁并不诧异见到古树真面目,反而还生出些释然来。
至少确实愿意听她说。
“你从哪里来?”
承桑郁回过神:“我从满陵来。”
“胡说,满陵早就毁了!”古树怒吼着止住了她的话,又发出一阵绝望的悲鸣,“它早就毁了,一个不剩,一个不剩!”
一个不剩……一个不剩?
承桑郁盯着古树纵生的沟壑,还是在呼啸的风声中开了口:“您可认识赏玉?”
“赏玉……赏玉……那个瘦巴巴的姑娘吗?她是第一个死的……她家人将她推出去挡阵,最后满门全灭——全灭……”
古树的声气渐渐小了,转化成低低的啜泣:“满陵……满陵——故地已成焦土……”
她黯然神伤了一会,好像才想起承桑郁的存在,厉声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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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撒谎,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从拙心庭来的。”
原本还算平静的林子忽的狂风大作,承桑郁没站稳险些被一把刮走——古树反应这么大是她没料到的,那么这一趟,她来对了。
毕竟她没办法从赏玉那里知道太多有关拙心庭的事。
虽说她现在在人间,妖界早已易主,可她心里多少还是挂念的。
可能她就是操心的命吧。
命里带着个“贱”字。
“你也是宁峥派来的?我早说了让他滚!滚!都滚远点!再也别来见我!”
声嘶力竭。
承桑郁定定看着她。
“老太太,我是承桑郁派来的。”
风声戛然而止。
古树歇了半晌,才发出一声呜咽:“你是谁派来的?”
“我说,我是承桑郁……”
“放屁!”她一声怒吼再次打断承桑郁的话:“承桑郁早就死了!你骗不了我!”
“早就死了”的承桑郁本人并没有否认,而是等她发泄完了,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解释:“我是她门前一株桃花树,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后来耶水一战,混乱之中拙心庭灵气乱窜,我意外化形落入了人间。”
古树显然没信:“不可能,你身上都没有妖气……”
“五百年了,现在通天阁两天下一次山捉一回妖,明州城的妖都被捉完了,你以为我什么也不做就能藏这么多年?”
承桑郁这话有理有据,古树愣是回味了半晌,才半信半疑道:“除非你有证据。”
说完她也许是觉得这话就能将面前不自量力的姑娘打回原形,正暗暗蓄着力准备将她扫地出门,没料到对方伸手就拿出了一枝柳条。
“长鞭无妄,自己拿去看。”
古树仿佛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大笑良久,才舍得停下来接过柳条。她正要嘲讽什么人也想来蹭一蹭承桑郁的面子,却在接过柳条的一瞬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嘲讽的话还没出口,她在这截断口还很新鲜的柳条里,感受到了熟悉的灵气。
是承桑郁。
是她。
是自己心心念念了五百年的人。
可这柳条,明明看起来就像是刚刚折下来的啊。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脸上还泛着死气的姑娘,不存在的心忽然狂跳起来,简直要声泪俱下:“主子,请受我抱琴一拜!”
她早该料到的。
早在她唤她抱琴时就该认出来的。
偏偏这些年宁峥变着法子派人来骗她回拙心庭,偏偏她还天真地以为这次也是。
承桑郁还在妖界的时候就没怎么受过拜礼,来了人间不过一月,就连着接了两次——行礼的人怎么想她不知道,她自己反而是腿一软,险些要跟着跪下来。
“抱琴,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动不动就行此大礼。”
承桑郁无奈,不过她这次也没打算隐瞒身份,于是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打算等抱琴哭够了再细询近况。
……
“你是说,我死了之后宁峥立刻独掌大权,肃清拙心庭并将乐摇安羁押了起来?”
5. 提线木偶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承桑郁拧着眉沉默了一瞬。
片刻她才抬起头问抱琴:“你认为宁峥会这么做吗?”
抱琴跟着沉默,良久才答:“可是人心易变,何况是妖,本来就不讲道理。”
“那你呢,你讲吗?”
——承桑郁薅了一把柳条上的叶子,“或者说,我讲吗?”
“您自然是讲的,否则不会有那么多妖追随您。”
承桑郁笑着摇头:“宁峥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说起来,我确实是很难接受他变成了这样,对不对?”
抱琴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说这个,只是顺着她的话想下去,也确实感到惋惜,便轻声附和了一句。
“罢了,左右我也不再是妖主,妖界存亡于我而言,不重要了。”承桑郁一片一片丢掉柳叶,“来问一声,也是圆一个念想而已。”
说罢她又转头看着安静的古树:“你呢,日后何去何从?”
“我可以跟着您吗?”
承桑郁丢掉光秃秃的柳条:“我今昔不比当年,你跟着我能讨得什么好处?还不如孑然一身谁也不用管,多自在。”
抱琴立刻否认:“您方才也看到了,这些年我浑浑噩噩甚至不如一死了之——可我修为已达半仙,自戕会给此地降下天灾。我……我是求死不能啊!”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承桑郁看了眼身后枝繁叶茂的古树,无奈:“若要跟着我,你总得有个壳子的。”
抱琴也许真是精神欠佳,一时间没有听懂她话,还是等承桑郁解释说“我没什么灵力,你自己做个壳子来城西找我”之后才恍悟,忙不迭送人出了秘境。
境中不觉时日长,出来她才发觉已日落西山了。
城南屋舍之间横生的树木消失不见,落日余晖洒在屋瓦上,万喜楼中琴声又起,宁静祥和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那截断裂的秋千横板,还在风中轻轻晃动着,告诉她方才不是梦。
仓皇逃走的人们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看着分毫未变的城南啧啧称奇,争相讨论这次通天阁办事居然靠谱。承桑郁等着摊贩回来,伸手买了最花哨的那只纸风车。
“给那神灵买的吗?”
惹人生厌的声音今日第三回出现,承桑郁忍无可忍撒手,少年歪头,一枚铜钱正好就钉进了他方才脑袋靠着的石墙里。
少年捏住铜钱,并不费力地拔了出来:“街头动粗并不是打招呼的最佳方式。”
承桑郁毫不客气反问:“难道上来就教人做事是?”
她其实心里有疑惑。
那叫花子身上明明没有任何灵气,相貌行为看着都与常人无异,可——
他不应该知道这么多。
她原本以为是话本上所描述的换魂,可方才那少年轻而易举就拿下了她的铜钱,他就差明着跟她说他不是人了。
可是不该如此。
他不是人,自己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妖为了在人间生活会刻意隐藏气息,但那最多只能骗一骗人间这些修士,是绝对骗不过同类的。
那神或鬼呢?
承桑郁从前确实与神仙有过交集,但大概也仅仅是一面之缘,否则她不会没有记忆的。
至于鬼……
鬼气应当比妖气更难遮吧?何况这叫花子只是看起来脏了些,总不能因为那张过分苍白的脸就将人打入冥界吧。
她心中疑虑重重,脸色却如常,就摆着踩了坨屎现在这坨屎还在她面前晃悠的恶心表情。
“可我说的也都是对的,也有你确实没想到的不是吗?”那坨屎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后,还想要为自己辩解。
“行了你最对,这事儿你立最大功。”承桑郁停步转头白了他一眼,敷衍完对着纸风车吹了一气,趾高气扬走了。
她其实也不是不愿意和这叫花子纠缠,只是因为宅子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妖——亦或是……东西,她现在无暇顾及这叫花子。
抱琴说赏玉是第一个死去的,与赏玉的描述恰恰相反——她们二位定有一位说谎。
要么,两个都没说真话。
抱琴她可以确认是妖,是从前她手底下最忠实的妖。那么赏玉……
可她身上也确实是妖气。
是最纯粹的妖气,几乎没有人气掺杂。
哦对,没有人气掺杂。
可她也说自己躲在明州城十年,明州城人这么多,她可以一丝人气也不沾吗?
承桑郁自己也做不到啊。
赏玉说她是死里逃生,抱琴说满门全灭,那叫花子的意思是,满陵是因为修士的法阵崩溃,众妖受反噬而死。
她看到的满陵是如赏玉所言。
可若是赏玉从头到尾都没说真话呢?
挂画后头是秘境,是赏玉自己造的秘境,那么有没有可能,真正的满陵并不在里面?
秘境是赏玉用来骗取自己信任的,或者说,赏玉骗了旁人也骗了她自己呢?
她被家人推出去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是养育之恩终于得报,还是死不瞑目来日复仇?
胡思乱想间,承桑郁也踩着最后一点余晖回了家中。
屋里已经点上了灯。
远远能望见城西也热闹起来,灯火辉煌,亮得一眼望不到头。
她一脚踏进屋门,就听一声惊喜的“哎呀”,赏玉起身迎接:“恩人您可是回来了,我看您去不久,那头黑云就散了大半,可是您的手笔?”
承桑郁点一点头,把纸风车递给她:“树妖暴动,我去劝了两句,树妖走了,修士收了阵,就没了。”
她说得无比轻松,仿佛她这趟出去就只是逛了趟集市,与平常无异。
赏玉没从她神色里瞧出什么端倪,接过纸风车轻轻拨动一下,看承桑郁伸个懒腰,径直往卧房去了。
后来一连七日,明州城都无大事发生。飞书唤来的修士没在城里发现妖气,游走半日一无所获,只能无奈离开。
叫花子好像也看出来承桑郁很厌烦他,那日之后就销声匿迹,再也没自讨没趣过。
再是一日黄昏,承桑郁的小院门才再次被敲响。
来人气势汹汹,木门也敲出了战鼓的气势,仿佛是来宣战的。
赏玉感受得到来者不善,缩在屋中不敢去看,承桑郁也不勉强,施施然前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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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少女模样陌生,周身气息她却很是熟悉——尤其见到她时面露欣喜,不是抱琴还有谁!
只是她仿佛是第一次做这凡人的躯壳,手法不熟练,于是这少女行动神情无一处不显僵硬,像个失魂的木偶。
抱琴才安置好自己这一缕魂魄,就迫不及待摸索来了城西。一路上约莫也是没见几个人,她现在没能适应这句躯壳,也不会张口说话,就只看着承桑郁眨巴着眼睛。
怪可怜的。
承桑郁领着人进了屋,目光梭巡一圈没见到赏玉,料想她是躲客房去了,原本不想管她,又忽然想到她偌大一座宅子貌似只剩一间空客房了,心里打起了鼓。
她原还有些后悔怎么没再多造一间房,随即又想到她那时候哪里能想得到现在宅子里会住多少客人,于是心下平衡,转头带着抱琴进了自己卧房。
“没有空屋了,你在此处将就一下?”
抱琴神情有些呆滞,过了一会才明白她什么意思,但是因为不会说话,只好摆着手退后几步,急得仿佛魂魄都要窜出来大喊一声“万万不可”。
承桑郁明白她意思,却只是推开屋门,见她不愿进屋也不勉强,只是说:“我从前是妖主时没见你这样恭敬,怎么过了五百年,你反而在乎起这些礼节了?”
暮色四合,天已黑了。
门前灯今日没有人点,不远处城西夜市的灯光也照不过来,屋里几乎一片漆黑。抱琴看不清承桑郁的神色,但是能听出来她有些生气了。
于是她回想着承桑郁说话时的动作,又将这么些年遇见过的所有神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咂摸了许久才憋出来一句:“可你我身份……”
“你应当知道,当今妖主是宁峥。”承桑郁摇一摇手,屋里灯烛燃起了火,勉强照亮了她的脸。
与从前并无相似,可处事言语分明又是极熟悉的。抱琴有些想哭,却不知怎样流泪,只能在心里难受。
承桑郁却仿佛猜到她想问什么,在昏暗中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招招手喊她来坐。
“我跟你一样,都只是个木头壳子。”
抱琴大惊。
承桑郁没给她组织措辞的时间:“我灵力所剩无几,妖气自然微弱。至于明州城呢,那可真是机缘巧合。”
当初选这里是为什么呢。
她似乎是来人间游历过的,途径此处时感慨过一句,“这里多好啊,像拙心庭。”
于是后来为自己寻找出路时就想起了这里。
“你呢,我还想问你怎么在此处呢。”承桑郁没提自己的事,转头就去为难才学会说话的抱琴了。
少女又摆着个呆滞的表情,回想了好久,才轻轻摇头:“我不记得了。”
她声音很是干涩,真的像一只才修炼出神识的木偶。承桑郁给她倒了水,自己手里也不闲着,转着另一只杯盏,耐心地等着她下文。
抱琴眨巴着眼,半天才拼凑出一句话来。
“你出事之后,宁峥上位把拙心庭搞得乌烟瘴气,我去了满陵,后来,后来……”
抱琴声气渐小。
良久她才开口:“后来满陵覆灭,我醒时就在明州了。”
6. 愿者上钩
转着杯盏的手停了下来,杯底在木桌上磕出清脆的响声。承桑郁合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屋里一片寂静。
抱琴抿唇捏着手指,沉默良久想要开口,却被承桑郁止住话头:“今日就这样吧,有事明早再讲。”
希望落空,抱琴讪讪地收回了手,闷声应一句,就起身坐去墙角,好像要把屁股削尖了钻进去。
承桑郁:……
“你就打算睡那儿?”
角落里的少女本来就瘦,缩成一团更显得小,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要可怜死了。见人点头那生怯的模样,承桑郁颇有些头疼:“我一会有事出门,墙角多难受啊,你来睡床吧?”
抱琴怔怔抬眼,张了张口:“你不回来了吗?”
“今夜不回,你安心歇着,就当此处是拙心庭便是。”承桑郁给自己倒了水,仰头一饮而尽,临了又叮嘱一遍:“好生歇息,莫要思虑过重。”
月色在她侧脸打上一层浅浅的光华。
抱琴觉得她好像变了,但是又想不出究竟变在何处——这位承桑郁除了样貌之外,一切都同以前一样。
好像这五百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烙印。
承桑郁走之后,抱琴自己在拙心庭三百年,满陵只一百年——可就是这四百年,都足以让她感到光阴难熬。
于是后来身不由己到了人间,仅仅又一个百年,对凡人也彻底失望之后,她才选择了沉睡。
真的有谁能够这么久都一成不变吗?
今夜月明千里,夜市喧嚣不息却传不进宅邸,三只妖各怀心事,都没入眠。
承桑郁其实本来没想着出门。
可抱琴想说什么她何尝猜不到,但她现在没有法子决定,或者说,她在怕。
怕什么呢,她从前当“妖后”时独面九天仙君也从没怕过,怎么来了人间反倒是畏首畏尾了。
像抱琴。
想到此处承桑郁竟是笑了出声,不知是见到故人忽觉自己也有人挂念太过欣喜,还是对在人间这些时日她自己心境也变了的自嘲。
立夏后的夜里还是有些凉,承桑郁一个人走在长街里,数着两边稀稀拉拉的灯火,手在身上翻找了半天,才发现那把折扇已经因为太破烂被她扔了。
然而她手里又总想攥着点东西,于是四下一望,见到坑坑洼洼的石墙时,偏巧又想到了白日里自己用铜钱砸出来的那个小坑。
别的没有,但她身上还真的留了一枚铜钱。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白日那枚铜钱还在叫花子那里。
左右也无事忙,去寻他解闷也不妨事。
于是承桑郁循着铜钱的踪迹,一直跟到了万喜楼。
怎么又是万喜楼。
城南比城西要热闹得多。
承桑郁这是第一回进万喜楼。从前只是听说过里头花样繁多,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都止步于门前。
她婉拒了伙计的问候,略过一串嘈杂的丝竹声和喧闹的人声,径直去到了三楼。
那叫花子就在窗边阁子里落座,见她来了欣然举起酒盏,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几日过去他气色好了不少,至少一改承桑郁第一眼病秧子的模样。甚至还换了一身衣裳,称呼他叫花子也不再合适——承桑郁犹豫一下,没想好改什么口,于是默不吭声地坐到了他对面。
“我叫沈明沉,幸会。”
少年自报姓名,承桑郁也不好藏着掖着,思忖片刻后道:“陈商。”
沈明沉眉眼弯弯,嘴角噙着笑:“不知是哪两个字?”
承桑郁心想既然在人间了,实实在在取个名字也好,便顺口答:“‘从商’的‘商’。”
对面少年饮一口酒,仿佛有些疑惑:“你是妖吗?妖取名字不用避讳吗?”
承桑郁一怔,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有些无语:“并不是谁都像你们凡人一样讲究这些。倒是你,我不也不知你名字如何书写。”
沈明沉拿出块玉牌,轻轻搁在她面前:“你看。”
他不动声色地瞧着承桑郁神情,又抬手给她倒酒:“陈姑娘飒爽英姿,想必能喝两口吧?”
承桑郁点头默许,盯着玉牌陷入了沉思。
这字迹太眼熟了。
然而她太久没碰纸笔,现在恐怕要提笔忘字,一时间也无从判断这究竟是不是她的字。
不是最好,世人千千万万,字迹相像也可以解释,但如果是的话……
那才惊悚。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刻过什么玉牌。
承桑郁轻飘飘抬眼,轻飘飘地夸一句“好字”,又问:“是何方大师名作?我也想去为自己刻一个。”
沈明沉眸光忽的黯淡,拿回玉牌,小心翼翼收好,声音四平八稳:“那可不成,大师现今弱不胜衣闭门休养,恐是不能再握笔了。”
“那可真是可惜,改日代我问候大师。”承桑郁作怜惜状,心中略打消了疑虑,接过酒盏抿了一口。她也不再客套寒暄,直截了当道:“你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沈明沉伸出根手指摇了一摇:“我只比你早半个时辰。”
“那么,你是知道我要来万喜楼,所以早早来此等候——还是说……”
她才一开口,沈明沉两根指头就夹着那枚铜板扣在了桌上:“上回你走得太急,没来得及还你,现在物归原主。”
承桑郁不露声色地推了回去:“我倒不至于这样小气。只是夜色正好,我出门走走,忽然想起上回那件事我还没有找你要个解释——”她目光在烛火间晦暗不明,“那沈公子打算从哪里说起,我洗耳恭听好了。”
她听到沈明沉呛了一下。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沈明沉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道:“那你别生气。”
承桑郁:?
虽不解,她却也没多想,只是猜测也许是真相太过于残忍,所以在她听到沈明沉说出“那都是我瞎编的”几个字时,足足呆愣了半晌。
想起来自己当时还被他三两句话耍得团团转,承桑郁现在简直想伸手掐死他。
沈明沉酒盏空了也没去倒,这时候睨着她神色,大气没敢出一声,良久才试探着道:“我只是想保住城南。毕竟你应当也听说过,那群修士镇妖的法阵,一旦被妖物挣开,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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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会反噬。明州城这些都是凡人,若是不想法子平息法阵,势必会生灵涂炭。”
承桑郁缓过劲来。
她听明白沈明沉意思,也能理解他的苦心,但还是不太能接受欺骗,于是闷着声呛起人来:“你倒是菩萨心肠,真这样仁义君子怎么不自己上去要挟,反而去使唤我?”
沈明沉有些无奈:“从前劝过,那回他们没抓到妖,一怒之下把我关进阵里了。”
“我险些丢了命。出来之后元气大伤,昏了许久,若不是万喜楼掌柜的救了我,我恐怕也无声无息就死了。”
他话音轻描淡写,承桑郁听得眼皮一跳一跳。
她又抿一口酒,指出沈明沉话里的缺漏来:“那你怎么还会不知道万喜楼在何处,还要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带路?何况你明知道去劝阻有危险,却还是怂恿我去,你心可诛啊。”
沈明沉笑了。
看不出几分感情,他闷声笑了半天,忽然问:“你与那位神灵是故交吗?”
承桑郁有些不明所以。沈明沉却没等她回答,兀自说道:“我是凡人之躯,再怎么懂法术也无法从那古树手下活着出来。你也看得到,我那日接近法阵时已经很虚弱,再近一步恐怕就要爆体而亡。至于激将法逼你过去实在是无奈之举,冒犯了姑娘,沈某在此致歉。”
他神色实在真诚,承桑郁心中刚决定勉强不再追究,就听他又开了口:“我重伤昏迷,也许是伤到了脑子,缺损了一些记忆,醒来之后也是头痛欲裂,不小心跑了出来。我第一次来明州城,乱转了好久才想起来一些事情,只记得听到外头有人吆喝‘万喜楼’,就四处打听,恰好就碰见了姑娘你。”
承桑郁一手撑着头,姑且将这些当做下酒的话本,饶有兴致地听完也没忘记抚掌叫好:“下次编个更圆满的,这个有点凄惨了。”
她说着给自己倒了酒,转头俯瞰城南成片的灯火,由衷地感叹:“怪说文人墨客都爱登楼呢,果真是好看极了。”
沈明沉听了却也不反驳,也跟着她往外头看去:“上元节更要好看。”
承桑郁目光在热闹的街市上乱逛了一会,忽而被街市一角一群白衣引了过去。
好心情坏了大半,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后开始倚着窗看热闹。
只看了一会,她就直起了身。
这热闹好像就在万喜楼。
怎么她在哪儿哪儿就出事啊!
承桑郁起身停了一会楼下的动静,又转头打量着沈明沉,连话音都带上了质疑:“他们来万喜楼了。”
“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沈明沉往窗边靠了一靠。为防他跳窗逃走,承桑郁干脆坐了回去,一把握住了他手腕。
少年面上满是错愕。
承桑郁原本都已经想好了措辞,诸如她是如何找到并束缚住沈明沉的,亦或是怎样说能从修士那里探到消息——
一群白衣修士涌了进来,为首一人身边跟着的,正是上回下令舍弃三个修士的那位。
他恭恭敬敬一躬身,指着承桑郁说:“回大阁主,那日正是这位姑娘。”
7. 枯木逢春
承桑郁:?
搞半天是她犯事儿了?
也对,她那日都上手威胁人家了,告个状也情有可原——但是这一次来这么多人是想做什么啊!
要将她五马分尸了吗!
承桑郁甚至忘记松开握着沈明沉的手。
那修士顺着她的手往一旁一看,脸色都变了:“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怎么是你!你怎么——”
迫于礼数,沈明沉嘴角抽了一抽,却还是伸出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摆了一摆:“真是有缘自会相见。”
那修士好像真的是气急了,甚至梗着脖子要和人告状:“那日就是这小子放走的猫妖!现今快两月了我都没再见过那妖物——”
他说着话音却又一转,换了副嫌弃的嘴脸,仿佛见到什么秽物一般,就差往沈明沉脸上啐一口:“这样都还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承桑郁被迫听了一脑子残缺不全的往事,勉强才理出个前因后果来,这才发觉自己方才还对沈明沉的卖惨不屑一顾,简直……不太讲理。
为首那人轻声制止了聒噪的修士,正眼看向承桑郁,摆出一个看着就宅心仁厚的笑容:“听说前几日树妖一事,是姑娘出手平息的?”
这是找她算账来了。
承桑郁心里打着各种主意,含糊应了一声,又听那“大阁主”道:“敢问姑娘师承何处?”
她没听懂这是哪一出,于是一动嘴皮子就是杜撰:“先生几年前便仙逝了。”
大阁主一愣,神色皆是心痛:“失言失言,是我思虑不周,触及姑娘痛处,还望姑娘海涵。”
承桑郁没忍住又瞥了一眼满头银丝的大阁主。
这老掉牙的平时与人交谈也这样吗?
她轻轻咳了一声,也便装作情深意切:“先生是喜丧,不妨事的。”
寒暄几句后,大阁主终于进入正题:“听闻姑娘收妖甚是英武,通天阁正缺贤才,姑娘可愿前来做讲师?”
承桑郁回味了半天才明白他意思,虽觉得荒谬,转念一想她正好也可以趁此机会打入通天阁——自己亲自去打听,总归是靠得住的。
于是她在沈明沉连连抗拒的目光里点头应下。
大阁主大喜过望,正要遣人来护送承桑郁出门,被一把回绝:“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这个点上山是不是不合适?我总得回家收拾行囊才好上路吧?”
沈明沉本以为她看懂自己眼神了,正要高兴,很快心情又堕入了冰窖。他看着承桑郁潇潇洒洒地下了楼,又听修士问他是不是陈姑娘好友,火气腾地上来了,端起酒壶灌了几口,快步跟着走了。
承桑郁一路慢慢悠悠好不自在,凉风吹得她微醺的醉意都散了不少。回宅邸时已经月上中天,众修士都没料到此处还有间宅邸,在结境外老实候着,因为主子在,连一个屁都不敢放。
承桑郁进门之前,从院里桃树上又折下一根枯枝,不紧不慢地走向了亮着灯的那间屋子。
也是离奇,死气沉沉一折就断的枯枝在进了屋之后就生出了新芽。抱琴听见动静,忙不迭站起身迎接,却见承桑郁径直略过了她,揭开茶壶壶盖,将枯枝丢进了壶里。
抱琴不解,问话正要出口,就听承桑郁说:“这几日你与隔壁的姑娘好生相处,莫要给我添乱子。”
这话实在有点像遗言,抱琴怔怔地理了理思绪,想不出这半夜的还能有什么事要忙,就认定承桑郁是被她气走的,当即小嘴一撇就要掉泪。
“不过是出门办事,我都没说什么,你怎么先哭上了?”承桑郁纳闷得很,不明白这千年的老树在哭闹什么,仿佛是个才断奶的小孩。
抱琴却是越听越难过,越发笃定主子就是不愿留她,眼泪流水似的止也止不住。承桑郁木然地听了半晌,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手抚上她肩头,将这泪人按下去:“过几日就回,你就在家中待着,别惹麻烦。”
她说完就匆匆转身离去,只在离开结境之前,又看了一眼赏玉所在的客房。
纸风车静静插在窗缝中,随着凉风无声地转。
沈明沉就在人群外静静站着,远远看着承桑郁跟着大阁主走了。
他手里捏着那块玉牌,精美雕花背后是同样字迹刻下的“沈观”。
.
按理说,承桑郁现在屈居于木头壳子里,至少这具身体不该感到累的。可她随着修士回家途中还没什么感觉,怎么这会儿出发去通天阁就觉得不适了?
莫非通天阁当真是有什么猫腻?
那里人气太重,她倒也不是受不住,但这一路走过去的压迫感还是越来越重。
越走灯火越稀疏,承桑郁余光瞄着大阁主,没看出什么情绪变化,便也没吭声,只在手里把玩着铜钱。
一行人沉默着走了许久,承桑郁终于开了口:“你们平日下山上山也是这样徒步吗?”
她收了铜钱,两手借着微弱的月光胡乱比划着:“就没有什么法器代步?”
大阁主愣住,思索一会儿便客客气气一笑:“自然是有的,贵客稍等。”
他说着就拔了剑,承桑郁以为他是要御剑飞行,却没料到他竟是用剑尖在地上一划,凭空开了个阵。
身后的修士顿时满面义愤填膺。
承桑郁觉得好笑,出阵之后还没来得及去看通天阁夜景,就先来挖苦那群修士:“你们平日难道都是徒步下山吗?怎么不开阵呢,是不想吗?”
修士:“……”
承桑郁嘲讽完人,就轻飘飘地挪开了目光,兀自去瞧面前陌生的高楼。
高楼也是灯火通明,亮堂程度不亚于城南夜市。承桑郁瞄着修士们的笑脸,跟着往身后看了一眼——就这一眼,险些没给她吓得滚下去。
身后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上面是高楼,下头如同黑不见底的深渊。
饶是见多识广如上一任妖主承桑郁,也从未见过此等情景。
人家天界的天梯都没有这么长吧?
通天阁这是纯折磨人吗?
这么看来,这些修士平日上下山……岂不是先要废去半条命?
怪不得叫通天阁呢,一是石阶近乎接天,二是凡人爬上来也几乎就能一命呜呼直达西天了吧。
迎上承桑郁惊愕的目光,大阁主面上也有些不自在,只低声嘟囔了一句“苦心志劳筋骨罢了”,也许是觉得面子上确实挂不住,背着手匆匆转了个身。
“夜深了,此时请姑娘至此也实乃叨扰。请姑娘随老夫往客房歇息。”
承桑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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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遣散了跟随的修士,忽然想起一件事,她真正来到通天阁时,却又不觉压抑了。
好生奇怪。
莫非有问题的其实不是通天阁,而是那一段路?
还有这老掉牙的大阁主为何在中途她提问之后才开阵,其中难道有什么隐情?
承桑郁揣着一肚子疑问跟着人去了卧房,一路上灯火通明,并无异状。
整个通天阁布景如何她不好说,至少长阶上的楼阁园林确实壮观。
人间仙境一般。
大阁主一路与她介绍通天阁弟子近况,承桑郁装模作样地附和,心里却还就着通天阁的名字犯嘀咕:造得如同瑶台仙池,不如叫登仙阁好了。
将人带到门前,大阁主做了个“请”的手势,又附上一句:“老夫姓秦名礼,敢问姑娘……”
“陈商。”承桑郁报完这个名字就偏头睨着他脸色,万幸秦礼不像沈明沉知道那么多内情,听到她名字也只是沉思了一小会,就彬彬有礼地拱手退下了。
承桑郁目送大阁主离开,就不再去想他的异常,而是转过身好生欣赏这间屋子。
客房与那高楼仿佛出自一人之手,高调却又不失内涵,里头布景也是尽显靡丽。承桑郁自己在屋中转了一圈,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住所也不及此地一半奢华,一面感慨自己算是见了世面,一面脱了鞋和衣睡下。
通天阁中灵气倒是足,仿佛是点了过多的安神香,承桑郁脑袋才挨上枕头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实在舒坦,以至于日上三竿时,两位弟子在门外叩了许久的门也没能喊醒承桑郁。
弟子只知道这是秦大阁主亲自下山接的贵客,虽不明白“贵”在何处,也没听闻山下何时出了个旷世奇才,但总归是不敢怠慢。二人从破晓站到了午后,只能时不时叩一下门,连高声喊一嗓子也不敢。
睡醒时承桑郁只觉头脑都清明了不少,阳光从床前窗棂照进来,分外暖和。
她真是很久没睡得这样安稳了。
甚至还做了个梦。
梦也很奇怪,她看着自己砸了沈明沉的玉牌,还扬起长鞭狠厉一扫,少年头颅便洒着血滚落在地。
飞溅的血染红了碎裂的玉牌,一个“沈”字落在她面前,莫名带了些许悲凉。
梦里动乱不安,承桑郁醒后再回想,却只记得那个触目惊心染了血的“沈”字。
她小心翼翼从袖中掏出枚铜钱,铜钱边缘在阳光下闪着光泽,承桑郁盯着足足看了半晌才肯收起来。
沈明沉上辈子必定是欠了她什么吧,不然在梦里他未免也太惨了。
承桑郁稳住心神,又借着纸风车和桃枝查探一番家中情况,没觉出变动,就放心地穿鞋出门。
其实她本就是不放心的,抱琴说当年她亲眼看着赏玉死去,此时若是在她家里看见了活生生的小姑娘,岂不是又得疑神疑鬼。
那边城西宅中,赏玉终于哄好了自己,探头看看门外除了下人就没别人了,才敢轻手轻脚地出门晒太阳。昨日那妖的气息还在,她知道承桑郁必定是将人家留下来了,却也无可奈何——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不成?
奈何有时天偏偏不愿妖如意,赏玉才过了半个时辰安逸日子,眼皮子就突突地跳。
8. 烈火焚身
抱琴已达半仙之境,自然已不需要吃喝,她又在人间呆了这么久,早已心静如水。然而作为树妖,她总离不了本性,多少还是得出门晒晒太阳。
这么一合计,她就与院里的赏玉打了个照面。
两只妖初见面皆是一愣。
赏玉没料到新来的客人也是个半大小姑娘,警惕地盯着抱琴看了半天,确认对方是妖之后,神色倒是放松了一些。
抱琴却在见到赏玉之后,久远的记忆猛然浮现——她想起大阵里遍体鳞伤满目绝望的女孩,想起未曾瞑目的惊恐的脸,想起大火中四散的腥臭的焦骨。
那天本该是个晴天,日头初升朝露未晞,本该宁静祥和——
却都破碎在通天阁坍塌的巨阵里。
她亲眼见着族人惨死在修士的剑下,感受到自己身上被火舌舔舐的痛楚,却终于无能为力。
她无能为力。
抱琴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无法再去直视面前好端端的女孩,转身就又钻进了屋。
明明只是木头的壳子,她此刻却分明感受到汹涌的悲痛,淌过她五脏六腑。
卧房陷入沉寂,抱琴无声无息地瘫在床边,却不知什么缘故,在思绪翻涌头疼脑热之时抓住了那根桃枝,连昏过去了也没松手。
赏玉还在院里没动。
与其说是纳闷,不如说是被抱琴的反应吓到了——但她终究还是没敢过去“慰问”,比起旁人她还是更信自己的直觉。
于是远在通天阁的承桑郁此时探到两只妖都安分守己没在一块,一颗心静悄悄地落回了肚中。
她满意地跟着弟子去了饭堂,等吃完再到书院,日头西沉,天色竟是又暗下来了。
秦礼早已等候多时。
两个弟子鹌鹑似的缩在承桑郁身后,看出自家主子心情极差,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面对秦礼的责骂也是敢怒不敢言——他们不敢触怒阁主,更不能指责贵客半点不对,只能窝囊地接了怒火,点头哈腰地退出门去。
承桑郁等秦礼骂完才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扮好人:“是我起晚了,通天阁的床榻实在是舒服,我这一不小心,就睡过头了,不怪他们。”
两个弟子闻声停了半步,怨气几乎要写在脸上,却在得到秦礼一枚怒瞪之后变回了哈巴狗,夹着尾巴逃了。
秦礼行礼表示歉意,一边又将人往里头请:“贵客畅所欲言便是,我阁中弟子不成器,向来都只墨守成规那一套阵法。这一趟请贵客前来,如能打通他们关窍是最好,若不能,也只好承认他们平庸了。”
承桑郁没懂什么是关窍:“人间修仙妄图飞升的,难道不是都有成形的修炼步骤么?就这样让我一个外人干预……是否不太合适?”
秦礼没吭声,她便接着话头问出疑惑:“何况你们遴选弟子时,也该有个什么流程测出资质吧?通天阁难道竟然是海纳百川,什么弟子都收吗?”
她这话讽刺意味十足,秦礼绷着的笑容险些也没挂住,也许是上了年纪脑子不好使了,一时间也想不出话反驳,只不知所措地站着。
承桑郁觉得无聊,却也实在有些可怜这老头,于是大发慈悲地摆了摆手:“罢了,从小也没长辈教过我说话,秦阁主既然愿意听我说到这里,那一定是有难处,我去看看也不妨事。”
通天阁派出去的修士个个都训练有素,而书院里头稀稀拉拉坐着的却都像是筛选下来的歪瓜裂枣,承桑郁看了脑仁都疼了一会儿。
这些人长相已经足够像傻子了,就算真的聪明,怎么会剩在这里?
她再次回想了自己方才“通天阁海纳百川”的说辞,仔细品了一下,感觉绝非她猜的这样简单。
承桑郁略一斟酌,转头朝秦礼伸出了手:“可有书院弟子名册?我好对症下药。”
秦礼犹豫了。
却也只是迟疑了一下,偏巧被承桑郁捕捉到,于是她心里大概有了猜测,就寻了一处坐下,等秦礼准备名册来。
歪瓜裂枣们面前摆着书,一个个本来愁眉苦脸,一看似乎是来了新讲师,有人好奇有人波澜不惊。承桑郁进门时屋里只安静了一瞬,很快议论声又大了起来。
承桑郁目光大致扫过弟子的面孔,一言不发更添威严,弟子们却并不忌惮,反而还有个别人眼光猥琐起来,贼眉鼠眼的不像学生,更像叫花子流氓。
她懒得管这些,而是在心里算起账来。她在饭堂就注意到通天阁弟子不少,书院里这些如果都是“问题学生”的话,也不该只有这寥寥几人。
总不能进了通天阁的资质都是上佳,那依秦礼的意思,整个明州城是不是谁都能来通天阁分一杯羹,哪里还存在废物呢。
不过承桑郁来明州城也才一月多点,也不清楚城中究竟有几户达官显贵,看名册也只是想要证实另一个猜测。
世家子弟对于通天阁而言只是个进贡送钱的吉祥物,那些废物在此处只会被好吃好喝供着,谁敢真让他们下山捉妖啊。
那些少爷一个个都金贵得很,万一真出了岔子,只怕将通天阁卖了都赔不起。
那么能让大阁主秦礼拉下面子求人,这群废物里头大抵还有跟秦礼沾亲带故的。
而且越亲越好。
想到此处,承桑郁忍不住感慨:去饭堂走那一圈果真还是很能看出些东西的。
秦礼动作不慢,她思考这当儿,就颤颤巍巍地捧着名册来了。
承桑郁自上而下扫了一遍,目光就锁住了一个名字。
“秦云序。”
这弟子与阁主同姓,如果名册没错的话,这人约莫就是跟秦礼沾的那个亲。
其他周啊庞啊常啊的姓氏承桑郁在城里偶尔听过,是世家子弟,那她就意思意思得了。
她若答应下来,秦礼约莫还会与她旁敲侧击应当特殊关照哪一位弟子……一把老骨头了,心眼子怎么都摆在明面上了呢,让明州城里那些世家知道了多不好。
夜凉如水。
承桑郁几乎没经思索就同意留了下来。
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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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通天阁与满陵的覆灭大抵是脱不了干系了,左右自己在人间也没什么事做,不如留在此处打探些消息,若能找出真相便是更好了。
也算是再圆自己一个念想。
也许因为承桑郁识趣懂眼色,秦礼对她也很是客气,准备的衣食住行都算上等,弟子下人伺候她与纨绔少爷有过之而无不及。
承桑郁在第六次拒绝下人的端茶倒水无果时,终于放弃挣扎,“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不要钱的侍奉来。
给歪瓜裂枣们做讲师的第二日,那几个纨绔就坐不住了。
承桑郁大多数时间都是照着搜罗的话本念野史,并不去管弟子是否听了,只是偶尔掀起眼皮子看眼下面动静。然而她这几眼似乎被某些人误会了,承桑郁再一次拿起破烂的话本时,就有人站起身来直接走到了她面前。
承桑郁自己妖气本就微弱,在通天阁腌了两日之后更像个正常修士,秦礼都没能辨别出来,何况是这些连三脚猫都不是的纨绔们。
面前这位长着一副衰相,似乎还以为自己风姿卓越,很得意地开始抛媚眼。
承桑郁恨不得当即戳瞎自己眼睛。
然而事实上她还是比较惜命的,顶着一副棺材板都压不塌的笑容反问:“有哪里听不懂么?”
那纨绔在众人目光下上去“搔首弄姿”,却碰上了不解风情的硬茬,面子似乎有些挂不住,拳头悄然在宽大的袖摆下捏紧,隐隐有爆发之势。
“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承桑郁对除了秦云序之外的任意一张脸都没有印象,更不知道这是何方妖孽,听见这句问话和底下一群人的闷笑声,心里头门儿清,面上却还是宁愿装傻:“我只是应秦阁主之托,前来引各位打通关窍,事成我与各位也就分道扬镳,为何要知道各位姓名?”
这纨绔在通天阁凭着父母的面子在纨绔中都是横着走,还从没撞过这样的南墙,一时间怒气上了头,早就蓄势待发的拳头终于挥了出来。
纨绔们眼里都是兴奋,仿佛这会是一场可观的大戏——
事实上也确实是。
承桑郁虽是女子,但怎么说还是妖,手劲异于常人,更无法与这瘦巴巴的纨绔相提并论。只听一声轻响,大力挥来的拳头迎上承桑郁的手掌,被轻而易举钳住,并且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看客大惊。
这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姑娘竟是直接将他手拧断了。
那纨绔本人还看着自己的手不可置信,片刻后才感觉到疼痛,失声尖叫了出来。
“我并不想记住你姓甚名谁。”承桑郁掸了掸袖摆上不存在的灰,“再不老实,下一个断的就是胳膊。”
放完狠话,她脸上却依旧挂着笑:“还有谁想来试试么?”
众人这下是真不知这姑娘什么来路了,有几个人在底下互相咬耳朵:“秦兄,你爹这次请回来了个什么!这怕不是凡人吧?”
承桑郁听见了她想听的,很快目光就落在了后头缩着脑袋的秦云序身上。
9. 零落成泥
“大阁主是你爹么?”她忽然又开口,着实将一群人吓了一跳。秦云序抖抖索索地点了点头,目光不自然地垂落了下去。
他面前伸过来一只手,一枚铜钱静静躺在手心。承桑郁垂眸:“你资质太差,拿上铜钱,此后一直佩戴在身上,可助你修行。”
秦云序慌慌张张抬眼,没从承桑郁脸上读出什么别的情绪,仿佛她真的只是在完成他爹的托付。
“多……多谢。”
他这有生以来,一直都没将自家爹爹当一回事。他爹的苦心在他看来不过是枉费心力,就因为他自知天资愚钝。
他不是修仙这块料。
可面前这讲师一句话,好像没说什么,又好像是彻底点醒了他。
他爹都还信他能成大器,他怎么能先放弃了呢。
铜钱递出去的一瞬,承桑郁心里就微微松了口气。
至少她也算是在通天阁里埋了个眼线,日后不论出了什么岔子,也总能有后路可走。
当日傍晚,秦礼就在饭堂里找到了慢条斯理用餐的承桑郁。
他明明面上皆是喜色,却还是在见到承桑郁时不知所措起来。满头银丝的老阁主小心翼翼地送上锦盒,随后自顾自搓着手指,说话都顺耳了:“想来还是瞒不过姑娘。我那不孝子今日与我说,他日后必定会用心修炼。我思来想去,是姑娘的功劳吧?我这几日也想明白了,通天阁是得再招一批弟子,届时姑娘可愿意前来观礼?”
承桑郁其实有点没明白,她不过就给了一枚铜钱,怎么这小纨绔就忽然洗心革面了。不过看秦礼神色,想来不是坏事,她一颗心也算是彻底落进了肚中。
在通天阁住了几日,承桑郁也真觉明州城不如此处,听出秦礼有拉拢的意思,没怎么犹豫就应了下来。
锦盒里是一沓放得整整齐齐的符纸,承桑郁随手翻了一下,没看明白符上画的什么,稳妥起见还是没敢再动,往盒里放了一枚铜钱就撂一旁去了。
家中依旧没有异状,赏玉抱琴都安安分分没出门——从前她以为赏玉是正常的妖,还费心去城南给她带吃食回来,现在知道她也许早就死了,也就不再将她的吃喝放在心上。
多好啊,一屋子三只妖,都不用吃饭。
她这几日清闲了许多,那秦云序也如他所言勤奋刻苦起来,每日书阁书院来回跑,也常常出入试阵堂了。
就是这孩子似乎不怎么跟他爹在一块,承桑郁听到的全都是那枯燥无味的念书声,配上他独一家的破锣嗓子,好不折磨。
承桑郁自己就不愿看除了话本之外的任何书籍,这几日被硬塞了一脑子法阵入门的浆糊,简直痛不欲生。
好在大选如期到来,烦人的念书声终于停了一阵。
秦礼也给承桑郁备了一身衣裳。白色底衣外头一件浅蓝的长衫,并不高调,料子也舒服,正合她心意。
大选流程里没有承桑郁的戏份,她就老老实实在角落里当吉祥物。
清晨的风还有些冷,承桑郁寻了处背风又能晒到太阳的宝地,两眼一闭就睡下了。
秦礼听了承桑郁的劝,在一旁盯着新弟子考核。他盯得紧,这一回也算是拒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当然,看到世家子弟时他还是犹豫了一下,毕竟世家才算是通天阁衣食父母,就这样拒绝了面子上也过不去。
于是他思量片刻,只留了一半相貌上还看得过去的——都已经如此麻烦人家姑娘了,总得招几个对她眼睛友好的来。
考虑到此处,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下意识看向不远处山头的亭子,果然见了个人在盯着自己。
尽管两人离得很远,秦礼目光还是瑟缩了一下,慌慌张张挪向了别处。面前的测试还在进行,他心里犹豫归犹豫,眼睛却还是忙里偷闲在人潮夹缝中四处乱瞄,寻找承桑郁的影子。
奈何人家将他的客气当了真,真的不知跑去哪儿当吉祥物了。
他轻轻抬手叫来儿子,低声嘱咐两句:“你去找找陈姑娘在何处,就说膳房新出炉一锅上好的点心,给她留了一份,放久了不好吃。”
秦云序得了令,就悄没声地从人群后头溜了去,踮着脚在乌泱泱的人堆里找人。
还好他虽然样貌过不去,但这么多年饭毕竟没白吃。然而他抻着脖子张望了半天,几乎要将校场走了个遍,也没见到那片浅蓝的衣袖。
人群里,同样在寻找承桑郁的还有一个沈明沉。
白玉牌在他腰间挂着,底下还悬了条剑穗,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摇晃。
他懒懒散散地随着人群往前,目光四处扫了一圈,同样没寻到承桑郁,倒是先注意到了鬼鬼祟祟的秦云序。
不过他没将这人放在心上,毕竟这人的傻劲儿貌似也在那日大阁主脸上见过。
两人长得就很相像,连痴呆样都一脉相承。
沈明沉身前的人群皆是分了两波走了。一波面露欣喜,快步走到师兄师姐后头等待,另一波或叹或落泪,失落地离开了校场。
“将手放在这玉剑上。”
沈明沉回过神来,依言照做,几乎是瞬间,就有灵气在疯狂涌入他指尖。他仿佛是被灼伤了,迅速收回了手,对着那修士惊诧的神情问:“如何?”
修士抬眼看他,似乎没见过这种情形,不知怎么处理,无助地回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秦礼。
秦礼一直在注意这边,此时看着这场面也皱起了眉。良久他才开口:“小兄弟,你随老夫来这里。”
沈明沉攥着玉牌,闻言“哦”了一声,趁两人回头的空当,飞快地往承桑郁的方位瞧了一眼。
然而承桑郁离得太远,他这边只能看到人头攒动。
秦礼唤他坐下,自己则伸出根手指按上了他眉心。
沈明沉任他按着,还换上副谦卑的神情问:“我可是有什么不对么?贵阁会收我么?”
“当然。”秦礼很快回答,犹豫一下还是说:“大多数人都只能供出一丝丝灵气与玉剑相连,这便是看他们能不能入门——没想到你灵气竟如此充沛,是我们没见过世面了。”
沈明沉点点头,一面心想这大阁主记性挺差,一面附和:“无妨,现在见过了。”
他无视了秦礼牙酸的神情,转头就走。
领着新弟子的师兄面上原本笑意盈盈,见了他却敛了笑容。
“怎么又是你!”
沈明沉咧咧嘴:“这可真是有缘。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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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不必下山捉妖么?莫非是太多嘴被扣在了家里?”
那修士见到他就想到自己被戏耍的经历,又想到上回还被阁主当面制止丢了面子,当即怒不可遏,恨不得撸起衣袖就地将他掐死。
“诶,你们门规莫非没有说过不可伤害同门?”沈明沉轻轻巧巧地侧身躲过,“不知阁主若是知道了……”
拿人手短,那修士愤愤地走去一旁,无从泄愤,恶狠狠地踹了守门的石狮子一脚。
日上三竿,通天阁前的喧闹声慢慢散去,承桑郁终于醒了。
醒来她照旧看了眼抱琴赏玉,没觉察出异动便放心地起身往校场走。这时候校场上留下的弟子也已所剩无几,她放眼一看,就见到某个熟人站在高处冲她摇手。
……没完了是吧!
承桑郁才站起身想去质问,下一刻却变了脸色。
她猛然回头,目光穿过葱郁的山林,遥遥落在了西南方。
她的结境碎了,桃枝萎谢,纸风车也碾碎在了尘泥里。
可现在分明碧空如洗,太阳甚至灼得她眼睛疼,哪里有下雨的迹象。
承桑郁甚至没有想起该去与秦礼说声她得下山,就强行开阵离开了通天阁。
通天阁外头偏偏还有一层护山阵,承桑郁从阵中出来时几乎要就地跪下。
眼前昏天黑地,她靠着墙蹲坐了半刻钟都没缓过来。
“你疯了?”
身后传来人声,像是被刻意压低过,承桑郁没听出来是谁,也看不见他人,只能一言不发自己消受。
一只手抚上她额头,匆匆探了一下就放了下来。沈明沉一面将她打横抱起,一面念着“冒犯”,径直走向屋门。
进屋瞬间他就察觉到不对,想退后却结结实实靠住了一堵墙。
关门打狗啊这是。
来者不善,沈明沉也就没打算跟他们讲道理。他四处张望一番,盘算着该怎么安置承桑郁,怀里的人就睁开了眼。
“沈明沉,这里没你的事。”
沈明沉却从自己衣衫上扯了块布给她嘴堵上了。
“话多。”
承桑郁想把他嘴撕烂。
但这会儿她反而有些缓过来了,至少有了些气力,能站得住脚了。
于是她抬手扯去那块布随手丢了,另一只手搭上沈明沉右肩:“你放我下来。”
她本来想自己挣脱下来的,奈何这人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力气大得惊人,明明被抱着时没什么感觉,但这一会儿就是挣不开。
承桑郁怒了:“你有病吗?”
沈明沉低头看她一眼,确认她确实是恢复过来了,就慢慢松了手,搀扶着她站稳。承桑郁才抬起头恶狠狠地甩掉沈明沉的手,就听到她卧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人抚掌喟叹:“好深情的戏码。”
那人走过来时,眼神里还带了些审视的意味:“又换了一个——你来人界也是耐不住寂寞了?不过这一个倒是与天上那位有些许相像,也没什么用,你看这五百年他可曾寻过你……”
承桑郁没听进去这话,却花了半盏茶的工夫去想这人是哪位。
思索无果,她神色有些凝重,开口问:“你是谁?”
10. 新欢旧爱
方才还一脸笑容的人这会儿嘴也咧不起来了。
他似乎很不可置信,脸绿了一会儿,快步走过来盯住承桑郁:“你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承桑郁,你不知道我是谁?”
一旁的沈明沉原本还板着个脸,这会儿也没忍住,缺德地笑了。
他一笑,随着那人一并来的几位似乎也觉得看自家老大丢面子很有趣,忍不住跟着“噗嗤”了出声。
“闭嘴!”
恼羞成怒之后他反而平静了下来,绷着脸训斥完手下,又转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是镜海鲛人一族大将军贺千钟。”
他话音一转:“不论你是否认得我,你们拙心庭的神树已经在我手上了。”
贺千钟从手下手中抽出根枯死的桃枝:“你准备这种小伎俩,是想防住我还是什么?”
那桃枝几乎要戳到承桑郁脸上了,她不动声色地拨开枯枝,脸上已没了笑意:“贺大将军是想要挟我么?”
“不不不,”贺千钟见他的话奏效了,面上又有了喜色:“我们打个赌如何?”
承桑郁站得有些累,兀自走开坐下,还招招手示意沈明沉也自便,随后才正眼看人:“什么赌?”
贺千钟遣人去将抱琴带出来,才开始谈条件:“神树在我手里,你也知道我们鲛族想要什么,就赌宁峥会选神树还是死守拙心庭。”
他这么一说承桑郁想起来了,当年鲛族想要妖主之位被她挥挥手打回去了,从此他们便很有骨气地宣布脱离拙心庭自立门户。
她当时听了也并不放在心上,只当是断了一截尾巴尖,没想到这仇他们竟是记到了今日。
承桑郁不知该是感叹他们太小心眼,还是要发愁她该怎么选。
“好吧,”她思完了往事,看向贺千钟志在必得的神色,无奈道:“那我选宁峥要抱琴。”
角落里的抱琴眼里挤出了泪花。
她仿佛想挣脱想说话,却被狠狠束缚着,动弹不得。
承桑郁却仿佛没看见,仍气定神闲地坐着,继续道:“我若赢了,神树和那只妖鬼留下,再将我宅中所有陈设和下人恢复原貌,你们别再想打拙心庭的主意。若输了,我就在此地,任你处置。”
此话一出,一旁几人皆变了脸色。
沈明沉仿佛没料到她这么肯下注,吃惊地转回了头,认为她疯了。
贺千钟也愣了一下,随即阴恻恻地笑了出声:“真就得是你才能这样爽快大气,换了宁峥恐怕门都不开就让我走了——我呢,很乐意与你做交易。我也不是小气的妖,你若赢了,我立刻放人,还可派一名族人凭你差遣。怎样?”
承桑郁爽快拍板:“成交。”
抱琴闻言眼前一黑,险些就地昏死过去。
沈明沉已经捉摸不透承桑郁脑子里在想什么了。
若是对方下注,赌注是什么他们好歹还有周旋的余地。可现在承桑郁主动发话赌上她自己,图什么呢?
她认为她能赢吗?
可宁峥不是已经驱逐了乐摇安,莫非神树能让他回心转意甚至将拙心庭拱手让人?
反正沈明沉怎么想也不信。
他前段时间见到乐摇安时,那姑娘浑身是伤险些丧命——可她从前不是最受承桑郁器重么?
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承桑郁,却见她满面春风,好像她真的能扭转这必输的赌局。
贺千钟却已经拟好了飞书送去了拙心庭,生怕承桑郁反悔似的。
承桑郁见他过分着急,反倒笑了。她懒得理会贺千钟,转而又从沈明沉身上找乐子了:“你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了,我们妖族自己的事,你个凡人担心什么?”
沈明沉心事就差写在脸上,闻言也不反驳,垂下眸子低声笑:“你不是去通天阁当讲师了么,这不是担心你此程一去不回,可就没人教我了。”
承桑郁:……倒反天罡。
难道不是你舔着个脸费尽心思接近我?
飞书已到了拙心庭,贺千钟得了空,猛然听了这一出,有些吃惊,指着沈明沉质问承桑郁:“他不是你新欢?”
承桑郁觉得莫名其妙:“你怎么见到个男人都要臆想这些那些,莫非我就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妖?”
贺千钟下意识点头,又听她说:“何况那也算不上旧爱,闲来无事时的消遣罢了。”
屋中一片寂静。
沈明沉眨眨眼,半天才将这偶然听得的“惊天秘密”消化。
良久贺千钟才摊手妥协:“好吧,妖主果然胸怀大志,不在意儿女情长。”
现在飞书没有回应,他才乐意坐下来与承桑郁谈天。见她也不回避这样的问话,贺千钟就提起了她那位“旧爱”:“话说回来,你走了这么久,天上那位回了金銮殿,到现在了也没传出什么消息。”
承桑郁掀了掀眼皮,并不惊讶。
沈明沉还在惊诧于承桑郁这样八风不动,插不上那两人这些话,也便沉默。
三人之间一时间又沉寂了下去,一个眼神乱飘不知在看什么,一个只会点头应和,只有贺千钟还在没话找话:“你妖主做得不是很好吗,怎么就选了宁峥这小顽固替你……那神树自己都不想回去,宁峥也都不管吗?”
“那我怎么知道。”承桑郁用了抱琴那日说过的话来回应:“人心易变,何况是妖,何况,都五百年了。”
贺千钟瞥了她一眼。
“你既然知道这些,怎么还愿意和我赌?你竟然还敢赌宁峥选神树……你真是疯了。”
“没办法,反正我选什么也不重要了。”承桑郁好像很乐意看贺千钟一惊一乍,“那还不如赌一赌,万一呢。”
她这样淡定,倒确实显得贺千钟小心眼了。于是大将军也闭了嘴,思考起赌局里的蹊跷来。
他自己敢赌,是因为拙心庭大权在宁峥手里,以宁峥的尿性必然会想好生苟活,怎么会因为这神树就把家卖了。
可,若宁峥知道承桑郁还活着呢?
若是他们早就通过气了,那自己方才在承桑郁面前还那样极尽讽刺,岂不是成跳梁小丑了?
那他们整个鲛族,岂不是也……
贺千钟越想越觉得有诈,以至于再看承桑郁时,都觉得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都是阴险诡计。
承桑郁无端感受到一束审视的目光,眼皮往上一翻,两只妖对着盯了许久,终究还是贺千钟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转开了眼。
然而他虽认为面前的人深不可测,干等着他却也坐不住,于是负手绕着宅邸走了一圈,回来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他话却是对沈明沉说的。
“诶,”贺千钟挨着人坐下,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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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有些嫌恶地往一旁撤了一撤,他也没吭声,只是好奇地问:“你知道承桑郁是谁吗?”
他并不避着正主,甚至还幸灾乐祸回头看了承桑郁一眼。然而人家却并不屑于搭理他,更是直接闭上了眼,眼皮子动都不动。
沈明沉沉默了一会,说:“上一任妖主。”
他觉得贺千钟仿佛是将他当小孩耍。
就算是个小孩,但凡听了他们先前的谈天,都能说出一二吧。
“你居然不好奇吗——或者说,你知道她身份也不害怕吗?”
沈明沉:……
他忍了笑:“那你就不怕?我怎么也只是个凡人,与她无冤无仇,而你呢,就不一定了。”
贺千钟现在想将他嘴撕了。
他说的一点没错……包括他是个凡人。
自己才见到他时就感到奇怪,这人虽是凡人,可他身上灵气却是充沛得很,尤其他年纪轻轻,着实不像明州城这种地方能修出来的。
于是贺千钟琢磨了半天,终于拐着弯问:“听你说,你是通天阁的弟子?”
“不才,今日方才入门,还没见过师父。”
贺千钟眼前一亮。
“那你先前是跟着谁修习?竟也是小有所成。”
沈明沉脸上还挂着谦卑的笑容,说出口的字字句句却不容辩驳:“我与你也并无瓜葛,贺将军何必打听得如此详尽。”
贺千钟原是想多打听一些当做无聊时的消遣,见人不肯说也便作罢,不再强求。
这边还在坐立不安候着消息,拙心庭却早乱了套。
依旧是门生收的飞书,看到落款是孟钧同时,他们只犹豫了一小会。
宁峥曾吩咐过,下次孟钧同发来的飞书都就地处理掉,别再禀进来了。
他们当值不过十年,鲛族那位城主给拙心庭发过无数封飞书,却尽数石沉大海。要么偶尔宁峥嫌烦,怒骂着写了个“滚”字进去,然而就算如此,孟城主仿佛偏就愿意热脸贴人冷屁股,乐此不疲继续发。
两位门生传信就传了不知多少次了,每次都有新的乐子,直到宁峥让他们自行处理飞书——然而孟城主的飞书实在是常看常新,也算是给他们无趣的日子添了些意思。
这次他们也同往常一样,乐呵呵地并肩坐下就去看信。
“拙心庭神树已为吾所获。君若不欲其有恙,宜坦然现身,以全拙心庭与吾相换。”
这回的飞书里语气就不似从前般讨好了,两个门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脸色噌地变了。
“你守着,我去交给妖主。”
高个子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拍拍屁股拔腿就跑。
他也曾听闻过神树的事。
宁峥上位不过几百年,神树就主动离开了拙心庭——至于她没化形怎么长腿跑的,那谁知道。
宁峥这些年也试图寻找过她,派出去的人每次都被骂得狗血淋头,顶着一头不存在的唾沫星子回来。
这一度成为宁峥的两大笑话。
平日里没人敢提,可私下都传遍了。久而久之连宁峥自己也无所谓了,什么笑话,他大度原谅了众妖就是美谈。
此时的宁峥还在亭台水榭赏着落红,见门生冒冒失失又闯了进来,怒不可遏:“谁让你进来的!我不是说过镜海来的飞书不要再给我看了吗!”
11.反了天了
拙心庭易主到现在,就这一点好。
下人门生都不太将妖主当成什么遥不可及的人物,无论什么下人想见妖主基本只需通报一声即可。
当年承桑郁在位的时候,妖界上上下下都一片祥和,也没那么多事得跟妖主禀报。宁峥上位虽大肆整改,这个传统却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那门生被这一嗓子喊懵了,立在原地愣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是有要事禀报的。
他犹犹豫豫地走了两步,见宁峥脸色缓和了些,才战战兢兢开口:“是神树,神树落入鲛族手里了……”
拙心庭草木能听声能辨物能识人,此时见了这飞书也不淡定了,无声地哭嚎起来。宁峥嫌烦,一挥手遣散它们,才认认真真又瞧了瞧落款。
是孟钧同,就连字迹也与从前一样。
宁峥眉头皱得很深,片刻就抬手吩咐门生退下,自己凌空写了飞书亲自回了过去。
贺千钟收到飞书时,承桑郁已经熟睡,沈明沉正被他追问得想要就地开洞遁逃——飞书险些撞他脸上。
看清飞书内容后,贺千钟险些跃了起来。
沈明沉心则缓缓下沉。
他又回头看了眼沉睡的承桑郁,连眼神都倏的暗了——贺千钟面上难掩笑容,几乎是兴奋过了头,手舞足蹈地推醒了人:“你亲自来瞧瞧宁峥发的什么话?”
沈明沉在心里比划了一下在此处有没有可能杀了贺千钟,所有想法却在承桑郁睁眼时都没给那飞书一个眼神就说“那我随你走吧”时,通通无力了起来。
人家自己都没把这事儿放心上,显得他这样担心好像是深情演给了傻子看。
哦,那个傻子压根连他也没上心,自己这一路跟来,说不定人家不单没触动,还偷偷嫌他烦呢。
承桑郁睡眼惺忪,走去院里打水洗了把脸,忽而看到原地坐着没动的沈明沉,想起来什么似的:“你回通天阁吧,下山这么久了,丢了个天资这样出众的弟子,想来秦礼该着急了。”
沈明沉的质问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转念想到还有外人在,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里,剜得他心口疼。
“对了,再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家里出了事,这几日都不回了。”承桑郁补充道:“教习弟子的事,让他另请高明。”
沈明沉冷言冷语讽刺:“你是在交代遗言吗?”
承桑郁愣住,顿了一会笑道:“也可以是。”
贺千钟赌赢了心里高兴,这次竟也是耐心地等了这么久,才开口催促:“走吧妖主大人,我得带你们回去复命呢。”
承桑郁看到了在他身后被缚住的抱琴,神树眼底几近绝望。
也是奇怪,前几日抱琴还适应不了这躯壳,到了今日她所有神情却也都活灵活现起来。
与人竟是没有差别了。
贺千钟不知是起了阵还是什么别的法术,承桑郁上一刻还在这拙心庭似的宅院门前,转眼就被清凉的海风扑了一脸。
她手里被人硬塞了一颗珠子,贺千钟给抱琴也塞了一颗,还怕人家不识宝贝,给她们解释了一下:“避水珠,怕你们下水憋死了。”
“那——多谢了。”
承桑郁失笑,鲛族脱离拙心庭时她还在位呢,自己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个。
镜海还如从前一样一望无涯,看来这五百年他们日子也还滋润。
虽有了避水珠,可真正踏入海水时,她还是被冻得一哆嗦。
承桑郁不禁担忧:就算触碰不到海水,她这木头壳子在此处待久了会不会生霉啊。若是真的生了霉,日后回了人间,她岂不是还要重新造个壳子。
真麻烦。
她其实不是太担忧此一程她会不会有去无回,会不会死在幽暗阴湿的海底。鲛王孟钧同不喜杀生,何况她还是上一任妖主,留着她才对鲛族更有利。
更何况,她手里也是握了筹码才跟着他们走的,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筹码本妖还靠不靠得住——这她也只能赌。
所以承桑郁这一路叽叽喳喳问的不是她去会怎样,而是这里的伙食好不好。
她甚至恐吓道:“我比较挑,万一吃了什么不合口味的,真的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贺千钟快被她吵死了。
“在你家里怎么没见你话这么多?”贺千钟一脸嫌弃,“莫不是睡醒了有力气了?”
承桑郁摊开手,仿佛真的只当她是来这里游玩一样:“我遗言都已经交代了,你还不让我吃些好的么?”
她觉得贺千钟莫名其妙:“你可别再说了,反正一会我到了孟钧同面前,那还有你做主的份吗?”
贺千钟语塞。
他不知道这姑娘跟着他走这一趟是不是被换魂了,知道自己可能有去无回竟还敢如此聒噪——莫非她当过妖主的见识就是比平常小妖要多,是自己境界不够了?
他又转头看看面如死灰的抱琴,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也许真的是自己这些小妖见识太少吧。
承桑郁还在嘟囔:“镜海好生寒冷,一会你给我备件大氅去。”
贺千钟火气一下上来了:“你聒噪了一路不说,现在竟是命令起我来了?”
反了天了!到底谁才是俘虏!
却见承桑郁已经停在了一处石门前——她好像比自己还要熟悉去主城的路,甚至自己这一路被她吵得也没注意看路,一直都在跟着承桑郁走。
倒反天罡,真是荒谬。
石门轰然洞开。
里头却更是寒凉,承桑郁冻得牙齿发颤,明明这具身体不该如此,却还是感觉冷意如针似的往她骨头缝里钻。
贺千钟跟在后头一路点头,有他的面子在,承桑郁一路畅通无阻。然而一行人到了大殿,却没寻到孟钧同。
贺千钟略略沉思,想到了什么,招招手领着人往出走。
他这时才找到了那一点虚荣的主导权,心里不免欣喜,连带着步子都轻快了些。
他直走到了书房前,发了飞书通报才小心翼翼叩门。
五百多年过去,承桑郁算是第二次见这位孟城主。
上一次也是很久以前了,上一任鲛王想要她妖主之位未遂,孟钧同继位之后亲自上拙心庭赔罪来着。
没想到这么久过去,先前谦卑笑着的小孟长成了老孟,也生出了这等野心。
无论何时,权力都能很轻易改变人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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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他是纯良少年还是耄耋老翁,那样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有谁不想靠近呢。
宁峥是,孟钧同也是。
承桑郁其实心里已经接受了,也许她当初传位时宁峥还是她心里的好孩子,可孩子心性毕竟也是很容易改变的。
他愿意一意孤行也便任他去了,她当初决定弃了拙心庭就该想到这些,自己本来也不该管的。
承桑郁进门时,孟钧同盯着看了半晌也没认出来。
直到贺千钟指着她问人:“您猜我带谁回来了?”
面对孟钧同他是不敢多卖关子的,很快自问自答:“我这次可不止绑回了神树,还将承桑郁带回来了!”
他说这话时,孟钧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额上挤出几行皱纹。承桑郁就背着手在一旁站着瞧他,看他反应兴许是觉得有趣,甚至笑出了声。
贺千钟还要添油加醋描述他是怎么将人拐回来的,承桑郁就丝毫不见外地坐下了。
“小孟,给我拿件大氅来。你们这水下太冷,冻坏了我可怎么好。”
贺千钟:?
这不对吧?
见了孟钧同之后,承桑郁就再也没正眼看过他。他们两位仿佛不止是故人重逢,他们城主好像还得喊承桑郁一声……前辈?
只见城主大人真的喊了人过来给承桑郁送了件厚重的斗篷,随后两位就对着坐下开始……叙旧了?
贺千钟方才还满脑子想着邀功,这会儿时局扭转,他甚至有些后怕地想:若是他一路也是这样绑着承桑郁过来,他们城主会不会将他打死。
打死是不太可能的,但他混了这么久,城主也从未亏待他,他总归还是不希望做错事的。
于是他这会儿识趣地带着昏死的抱琴退下,还贴心地合上了门。
至于抱琴……他此刻也不敢再绑着了,只好匆匆地解了绑,甚至想来想去还是遣人将她送去好生安置了。
书房内,承桑郁其实用不着避水珠了,但她发现这玩意在怀里揣久了会发热,捂得她手暖暖的,所以就怀了私心,接过斗篷之后还是继续揣着暖手。
孟钧同看穿她心思,并不直说,只是笑了一笑:“前辈若是喜欢,改日多带几个回去。”
承桑郁小动作被戳破,有些尴尬,只好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问他近来可好。
两只妖对着寒暄了几句,承桑郁终于忍不了了,直接开口让他放人。
孟钧同还是笑嘻嘻的,摆着那副欠抽的嘴脸给她倒茶:“这恐怕不行,虽说您是我前辈,可您的面子也不是在哪儿都管用。”
承桑郁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看来小孟这五百年在族中是彻底站稳脚跟子了。
说话都硬气了。
不过承桑郁也并没有拿自己的脸太当回事,闻言便跟着笑一笑,放下了茶碗:“那你也应当清楚,就算你用我要挟他,宁峥也不会真的让位的。”
她说话和和气气,就算话音不容置喙,也很难让人生出愤懑来。
孟钧同点点头:“所以说,前辈在我的地盘,还是得安分一点。毕竟妖族不是您做主,毕竟……您现在就算有心想走,也无力逃出生天吧?”
12.初见眉目
书房里寂静了一瞬。
夜明珠无声地亮着,承桑郁盯着看了半天,眼睛实在有些酸胀,于是垂下眸子,打破沉默:“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孟城主的法眼。”
“前辈过誉了。”孟钧同客客气气地给她茶碗满上,“还是那句话,您安分一点,我不会为难您,还会好吃好喝供着您。鲛族虽不比拙心庭,可也是能保您百岁无忧的。”
承桑郁听着有些想笑,心说我五百年都饿着过去了,还差你这一百年么?
区区百年,于凡人而言是一生之重,可对他们这种老妖怪说来,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何况她知道了拙心庭现状,就已经不再对虚无缥缈的将来抱有任何期望了。
能活活,不能活死了也好。
于是承桑郁顺着他的话接了:“那就,悉听尊便。”
不过短短半日,承桑郁就从通天阁的纸醉金迷乡“颠沛流离”到了冰窖。
落差实在有些大,她一时半会还不太能适应,于是裹上了厚厚的棉被,先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不论处于什么境地,只要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承桑郁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先睡一觉。
天大的事在休息面前都不值一提。
何况这也并不算大事。
于她而言,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能称为“大事”了。
性命攸关?
她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执念未消?
反正她也有心无力。
这样的念头才一出来,承桑郁浑身好像都轻松了,好像给自己设立的那道道德信仰轰然崩塌了。
她孑然一身,再没有什么念想了。
也许因为想太多了,她这一觉并没有很快入睡。于是承桑郁干脆翻了个身,将自己醒来不到两月的时日又细数了一遍。
其实她早该清楚她自己的能耐,从前她不顾及族人的话,也许真的能掀翻天地,现在给她个天地任她怎样闹都翻不出花来。
她一开始,就不该应下赏玉的求助的。
现在害得人家遭了这么一出意外,她答应过的事也没做成,多对不起人家。
承桑郁反思了半天,忽然醒转过来:后悔也没用,纸都烧破了,难不成还能将它复原?
自己这来了人间,世面没见多少,怎么反倒是动不动就开始伤春悲秋了。
反正她还有底牌呢,靠得住就活,靠不住死了也没关系,大家都死一起,下地府也都成群结队,多热闹啊。
于是她一瞬间又想开了,睡意袭来,很快就入了梦。
抱琴醒来时,感受到的是温暖的棉被,还以为自己死过一遭了。
小厮送来饭菜时,她还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心说地府的孟婆怎么变成男的了。
“我家将军说,姑娘定要好生吃饭,免得妖主大人担忧。”
迎着抱琴疑惑的目光,小厮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你家妖主与我们城主是故人,他们方才在书房叙旧,妖主大人累了便先去歇息了。”
抱琴愣住了。
我家妖主也没与我说过这一茬啊。
怪说她打赌时怎么这样笃定,原来是真的有底气。
自己还白白担心了这么久!
贺千钟在门外等了许久,看见承桑郁全须全尾兀自去歇息了,还庆幸自己这一回悬崖勒马,也算做对了事。等送饭的小厮回来之后,他再打听一番,发觉抱琴也不知道内情,就更得意了。
他不知道自己兀自揣测“圣意”其实捅了娄子,还喜滋滋地以为城主这回总得褒奖自己。
所以孟钧同半夜喊他过去时,贺千钟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甚至都想好婉拒嘉奖的措辞了——
哪知道孟钧同见到他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
贺千钟也才知道自己这一路的揣测全都是自作聪明,又不敢直说他的心路历程,快委屈死了。
还好他并没有酿成什么“大错”,被训了几句之后,立刻派人将抱琴押出来丢去了水牢里。
可怜抱琴才知道自家主子有靠山,本来还满心兴奋,下一刻就又被绑了,几乎又哭出声来。
仿佛她这几日没怎么学会说话,光学会哭了。
那小厮知道了前因后果,见了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也不免有些心疼。
奈何俘虏就是俘虏,在他们眼中,只能是砧板上的鱼肉。
入了夜,镜海海面无端起了大风,海底城中却安适如常。
承桑郁再度醒来早是后半夜了,夜明灯柔和的光亮洒在屋里,不刺眼。身上冷汗涔涔,她捞起避水珠随手搁在了一旁,坐起身发了会呆。
她梦到抱琴淹没在灼灼的火光中,一声不响就化成了灰烬。
是了,她这趟就是为了抱琴才赶回来的。可为什么她昨日将所有人都想了一遍,都确认没有别的牵挂了,偏偏没想到抱琴。
承桑郁又抓起已经放凉了的避水珠在手里翻来覆去看,无瑕的珠子表面很容易就倒映出了她的脸。
仅仅一晚,她就憔悴得不成样子。
她转头看看紧闭的屋门,心下一时竟什么也想不起来,茫茫然如初冬的白雪。
实话说,她又犹豫了。
昨儿夜里反思的那么些东西,此刻都像轻烟一般消散了。
她现在堪比凡人,没有救命的法器,也见不到能救命的人——自保都无法,谈何救抱琴呢。
何况,就算她真的将人救出来了,日后又有谁护她呢?
抱琴必然是打不过那贺千钟的,不然怎么她从通天阁到家中那样一小会就被缚住了。
承桑郁左右盘算了半天,心想要不还是自戕吧。
她一面这样懦弱地想着,一面却还是起了身到了门前。
不知是石门太厚重她推不开,还是加了禁制有意将她关在里面。
承桑郁指尖对准了门缝,探出一丝微弱的灵气,果然被东西挡住,原路返了回来。
此路不通,她见不到抱琴,见不到城里的小厮,见不到贺千钟或孟钧同,更见不到她那位旧友——她有些失望,又不想继续睡觉,思来想去又坐下来鼓捣她的铜钱。
承桑郁现在有些后悔怎么没在抱琴身上也栓件物什,这样也好随时查看她的动向。
她身上统共就剩四枚铜钱了。两枚连着纸风车和桃枝,现在另一头已经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另外两枚一个是沈观一个是秦云序,两个凡人而已,都没什么用。
这念头甫一出来,其中一枚铜钱就仿佛听见了她心声一样,有灵气一样,边缘浮出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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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桑郁将那枚铜钱单独拎出来,攥在手心,照例闭上了眼。
入眼是冲天的火光。
像她方才的梦一样。
她下意识想转过头去看抱琴在哪儿,听到沈明沉的声音才反应过来,这是她藏在结境之下的宅邸。
贺千钟带走了她和抱琴,却留下了赏玉,她走后,宅子里除了桃木做的下人,还剩一个沈明沉。
所以现在的状况是,她在人间的家没了?
她听到沈明沉的怒喝:“宅子没了她能重新修一座,你没了还能再活一次吗?你既然是承桑郁留在家里的妖,不管如何我也得护你周全。就这点修为,你怎么敢去硬抗通天阁的大阵?”
承桑郁又听见赏玉的哭声,好像明白了什么,苦笑两声沁下了头。
贺千钟来明州城这一趟动静太大,引得通天阁的修士下山了。
那群修士破了她这易碎的结境,没寻到留下气息的妖,却是找到了里头的赏玉。
沈明沉发觉不对,于是携了赏玉就跑,赏玉却还想保一保她的宅子——
承桑郁敲了两下自己脑袋。
郁闷。
自己已经在镜海生死攸关了,还有人在记挂着她的家。
她视角跟着沈明沉跑,那铜钱也不知道被他揣在了哪里,承桑郁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后来他们一路无话,承桑郁也就一起沉默,思绪又飘回了沈明沉那句怒吼“宅子没了她能重新修一座”。
他什么意思?
他不是凡人吗,他怎么知道……
野史上不该记载这些的啊!
承桑郁手里把玩着铜钱,一时间也不确定自己当时可曾将修宅子的事儿告诉了谁。
她记得这连乐摇安都不知道。
谁走漏的消息!
要么就是沈明沉能认出来她的气息……承桑郁这么想着,那边忽而又有人说话。
他们此刻不知是跑去哪儿避人耳目了,入耳却还是能听得到木头燃烧的“劈啪”声。
身边传来赏玉低低的啜泣声,她四下一望没望出什么名堂,就觉得自己视角动了。她视线往上一移,被沈明沉逮了个正着。
“偷窥完了?”他话音并不客气,但下一句就软了下去:“你那边能脱身吗?”
他没提明州城怎么了,承桑郁也就不问,顺着他说:“不能,说不定明天就神魂俱灭了——”
她窥见沈明沉目光闪躲了下,心念一动,又说:“念在这点有名无分的师徒情,你帮我照顾好赏玉……不过分吧?”
沈明沉却是笑了。
“这个关头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你暂时还安全。”他拎起铜钱在手里转了一圈,承桑郁顿觉天旋地转,只想立刻去掐死这混账。
她明明也是在好好交代遗言,到他那儿反倒成了有心插科打诨了!
不远处石门大张旗鼓地开了,承桑郁下意识收了铜钱抡过一旁的镜子,捋着头发伤春悲秋。
她动作快,进来的小厮没发现异状,陪着笑给她送了饭菜:“客房寒酸,大人委屈一阵子,过几日就好了。”
承桑郁瞥了眼饭菜,没看出来好不好吃,于是没给好脸色:“什么叫过几日就好了?难不成你们城主大人能大发慈悲送我回拙心庭?”
13.阴差阳错
“那不能。”小厮脸上的假笑快堆不下去了,他有心想离开此处,于是很快又道:“城主有他的安排,我这等下人怎么能知道。”
承桑郁本来也懒得与他交谈,本想直接挥挥手撵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又唤他过来,给他塞了一枚铜钱:“多谢,我身上就剩这点东西了,在城里也用不上,你呢,日后也许还能去凡间看一看,也能买点吃食。”
小厮本来连连推拒,听了她这一番话,心里一想也是,于是感激涕零地接过,躬身行了礼就跑了。
石门又闭上了。
怀里的铜钱传来一声冷笑:“你不会本体是只铜钱吧?”
承桑郁没搭理沈明沉这句嘲讽,而是不紧不慢拣出最后一枚铜钱,闭上了眼。
那小厮拿了铜钱也不知怎么想的,也许是收进了袋中,她这会儿听见的声响仿佛都放在水里焖煮过,不细听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
“将军,话带到了,只是……”小厮好像有些犹豫,片刻还是问了:“与太子殿下成亲倒也不算坏事,怎么不能与大人说呢?”
承桑郁听到这一句险些将心头血都呕出来。
所幸她这木头身体也不会流血,否则她真的能当场吐了。
那小厮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透露了消息,还在等贺千钟回答,承桑郁在那边沉默的空当里,几乎要将铜镜掰碎。
“承桑郁天生孤傲,性子烈得很,若与她好生交代,她指不定立刻就将桌子掀了。”贺千钟语气淡然,“但是到了大吉之日,再给她喂些迷药,她自己本来就逃不出去,成亲就更不能反抗了。”
承桑郁听着他们这么编排自己,一时间气笑了。
不过她这铜钱给得也算合适,现在看来,贺千钟肯这样详尽地告诉那小厮,说明他多少也算是心腹——承桑郁捂着心口想,也不亏。
至少知道了他们下一步的动向,也知道了自己旧友的下落。
那位太子殿下曾受过她恩惠,现下故人有难,总不会见死不救。
都这个关头了,她总得放手一搏。
贺千钟轻描淡写交代完,末了又叮嘱道:“这几日她的饭食就都是你去送,切记莫要说漏了嘴。”
“那外头呢,殿下成亲总是要布置的,这样大的动静能瞒得过妖主大人么?”
贺千钟低声骂他蠢:“只需看好她,她闭门不出又怎么能知晓外头在做什么,就算问起,你只说太子成亲就行了,这样她便也知道什么叫‘忍几日就好了’。我养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连这点脑子也没有。”
承桑郁听得倒抽气。
待她出去,非得将这姓贺的扒皮去骨放酒里腌了!
小厮这时候听懂了,话里都是欣喜:“将军英明,那小的便退下了?”
贺千钟不耐烦地将人赶走,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昨日被传去听了半天的训话,才旁敲侧击出了承桑郁与城主的关系。
搞半天那两位就是在演他,还白白蹭了他一个时辰的好脸色!
那承桑郁她凭什么啊!
上来就对着城主颐指气使,不知道的真以为她是贵客呢。
贺千钟越想越气,转而又想到五日之后就是太子婚期,一想到承桑郁到时候会服药成为提线木偶,成为鲛族的太子妃,他就打心眼里解气。
承桑郁才得知了这种消息,实在没什么胃口,饭菜一口没动。小厮再进屋时,看她脸色不好便没敢多嘴,却听她说:“我有些冷,想再讨要几颗避水珠来,小兄弟可否帮个忙捎带一下?”
那小厮胆子小得很,听了就只知道点头答应,端了动都没动的食盒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石门又轰隆隆地合上。
沈明沉依旧和赏玉躲在小破屋里,像那日的承桑郁一样。眼看着修士越寻越近,藏身之处就要被发现,沈明沉果断跟着赏玉去了“满陵秘境”。
秘境依旧如承桑郁那日看过的一样,阴暗恶臭,像无间地狱。
承桑郁跟着小厮走了一段,发现他兀自去忙活清扫了,便又跑去盯着沈明沉看。
赏玉怯生生说:“上次修士寻来时,我与恩人就是在此处暂避。虽说臭了点,至少那群修士寻不到。”
沈明沉点点头,也没嫌脏,走了两步去一旁树下坐着了。
承桑郁其实有些想与沈明沉说,说赏玉是妖鬼,说这秘境也许是假的,说你得提防一下——但不知为什么又住了口。
沈明沉安安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问,好像心里有定论一样。
承桑郁又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觉得有些惨不忍睹,干脆别开了脸。
她心里有了决定,于是试探着问沈明沉:“我到时候若真的将抱琴捞出来了,你能也帮我照拂照拂吗?”
她听见沈明沉在那边干笑了一声:“你这是回不来了在跟我托孤吗?我是欠了你什么,这一个两个的鸡零狗碎都往我这儿塞?”
承桑郁没否认:“也不妨事,那你日后回通天阁记得每日给我上香,毕竟就算有名无实也算师徒。”
沈明沉这回沉默了许久。
承桑郁以为他是无言以对了,笑着想打圆场,却听他叹了口气:“曾经一鞭能抵一整个天界的承桑郁,怎么能沦落到这个地步。”
承桑郁脸上笑意凝住,眨了眨眼,垂下眸子。
“都过去了。”
沈明沉死死攥着白玉牌,那枚铜钱发出一声叹息,再没了动静。
良久,他才缓过神来,对着铜钱问:“你还听着吗?”
若是有外人在此,定要将他视作疯子了。
承桑郁闻言淡淡应了一声。
“你在镜海何处。”
他声音还是冷冰冰的没什么感情,仿佛这句就只是问一声她近况如何,问完就不再挂心。
承桑郁却是有些惊讶,这铜钱兴许是在他手里攥着,她此时看不见沈明沉的神色,却无端透过这声音想起了另一个人。
但毕竟那人是神仙啊,仙妖两族自古不两立,耶水一战他没出面就不错了,怎么还能指望人家千里迢迢赶赴人间管她这烂摊子。
于是她问:“你要来?”
沈明沉又半天不吭声,承桑郁有意逗他:“也行,过几日我成亲,你若能来便再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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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也沾沾喜气,去去你那倒霉的劲儿。”
果然她话音未落,对面就发出了诘问:“你成亲?你跟谁成亲?”
“还能有谁,鲛人太子丰神俊朗又德才兼备,嫁了他我也不亏。”
沈明沉仿佛是听到了生平最荒谬之事,连声音都在抖:“所以你方才与我交代那么多遗言,是因为你以后都要留在镜海,再也不回来人界了?”
承桑郁明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闭着眼点了点头。
“我本来就孑然一身了,每日待在人界也没什么意思,还要带着两个累赘四处躲避通天阁的搜捕,多累啊。”承桑郁语气无比轻松,“不如就在镜海安家,谁也……”
铜钱落在地上,发出“叮”的声响。
承桑郁眼前是乌黑的天,还有四处焦黑的枯树。
她放下铜钱,眼里一片血丝。
她还得再打听打听婚期。
承桑郁心里其实清楚鲛王的想法。
自己这个名字毕竟还是有分量的,他要将自己与鲛族捆绑起来,不论如何,宁峥都是会忌惮的。
手冰凉的,她捧起避水珠捂了一会儿,还是又缩回了被褥里。
沈明沉好像真的将那铜钱丢了,后来几日,承桑郁想再去“偷窥”都一无所获,眼前只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好吧,她确实是很聒噪。
还好那小厮一直带着她的铜钱没有丢,承桑郁就好像有了另一双眼睛,每日透过小厮的衣袖,多少也能看见外头一片红妆,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
石门开了,承桑郁抬起眼,那小厮为她送来了喜服,身后还跟了两位为她梳妆的侍女。
那日偷听完贺千钟的话,她当晚就照着他说的问了,也如他所说入了套——她与小厮吩咐,大婚前一日她定要好生打扮,万万不可因她一个丢了宾客的面子。
那小厮果然送完食盒就与贺千钟报喜去了。
贺千钟表示“算她识相”,承桑郁听了之后倒在床上笑了半刻钟。
次日大婚,承桑郁梳妆完了也不多问,怀里揣着避水珠在床头靠着。入了夜,下人都退下,承桑郁没事做也没困意,就又捻着铜钱看。
沈明沉那头依旧是漆黑一片,承桑郁无聊得紧,正要揭开连着秦云序的铜钱看,石门又有了动静。
她以为是小厮去而复返,正要慌慌张张地藏铜钱,就见人已经走了进来。
来不及了,承桑郁只好摆好笑容,猛然站起来挡住床,还险些扭了腿——
定睛一看,那人是哪门子的小厮!
白瞎她的笑脸。
笑容也没来得及收回去,沈明沉就走过来抱臂看她:“以为是你俊逸无双的太子殿下?”
承桑郁:……
贱。
然而在此处看到他,她还是有些动容的。于是承桑郁动容地收拾了铜钱,揣进袖中,好整以暇问他:“你怎么知道婚期是明日?”
开口第一句不是问他为什么会来找她,也不是问他是怎么避过那些下人的耳目混进来的,而是问他婚期……沈明沉听到这里是真有些气不过了。
14.深情喂狗
他一路不知趟了多少次无功而返的险境,还因为不知究竟是“几日”心里一点也没底,整整四日都没敢合眼,莫非就为了来此处听一句不咸不淡的问话:“你怎么知道我婚期是哪一日?”
也罢,毕竟她又不知道这些,自己何必如此较真。
于是沈明沉脸上开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实在是很累了,强撑着自己见到她才安下心来,一时间竟有些脱力,腿一软险些倒下。
承桑郁愣住,不明白这人怎么一来就碰瓷,一时间有些没敢去扶,只好蹲下身低声问:“你不会讹我吧?”
沈明沉直接昏死过去了。
承桑郁看着横陈在面前的人,揉了揉眉心。
海水太冷了。
她一只妖下来都得用避水珠,何况沈明沉区区凡人。
她费了些力气将人搬去床上,又看着他湿透的衣裳犯了难。
思来想去,她把怀里捂得正热的避水珠塞进沈明沉手里了。
他腰间别了一把短匕,承桑郁越看越觉眼熟,瞄了眼他熟睡的面庞,确保他暂时不会醒,她就伸手将短匕解了下来。
短匕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当即就沉不住气,化了形。
承桑郁没想到沈明沉会将龙渊带来。
龙渊是她从前豢养的一条灵宠,因着救命之恩一直留在承桑郁身边。她“死”前还特意先哄她沉入水底休养,以免日后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承桑郁一直以为龙渊醒来不见主人就自行离开拙心庭了,原本觉得就此阔别也好,没想到居然还有重逢之日。
龙渊热泪盈眶地抓着她叙久别之情,承桑郁却不合时宜地想到另一件事。
沈明沉不是凡人吗?
且不说他为什么会知道这档子事,他是怎么寻到龙渊的?
她心里浮现出不好的猜测,撒了手就踉跄着奔去了床前,在沈明沉身上扒拉。
这时候她也不顾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直到翻出一块白玉牌,她心脏狂跳起来。
酷似她的字迹背后,是她自己亲手刻下的“沈观”。
她想起来了。
那是好久之前,承桑郁即位后风头最盛的那一年。
暮夏时分,拙心庭莲花满塘,承桑郁兴致一来,就思忖着该办一场宴会。又恰逢乐摇安生辰,她与拙心庭众妖一商量,生辰宴干脆就与这赏荷宴一同办了。
承桑郁那阵子忙着四处寻找最上品的白玉,原是想亲手雕一块白玉飞天送她,没想到因为时间太紧,最后几笔出了错,无奈只能废去。剩下的白玉却是只够再雕支发簪,她一夜没合眼才勉强做出了一支成品——虽看起来有些寒酸,却比那块残次的玉牌寓意好上太多。
那玉牌她实在是不舍得就这样丢了,毕竟费了她三日心血,弃了实在可惜。于是她就着玉牌上的缺口,刻下“沈观”二字,转头就送给了完全不知情的沈观。
当初在万喜楼第一次见时没认出来,也许是因为她刻字的时候真的没上心吧。
可明明她只当那是玩笑,却没料到他居然留了这么久。
承桑郁猛地抬头,问龙渊:“你知道他是沈观吗?”
龙渊本还沉浸在欣喜的情绪中,忽然被提问,眼泪还没收住,很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答了:“知道。”
原来如此。
沈明沉——现在叫沈观了,他这一趟,也算是特意来告诉她自己身份的。
承桑郁原本还在思衬等人醒了要怎么骂,现在只听了这一句气就消了大半。
另一小半更像是质问:你这是神仙当够了觉得乏味跑下来当凡人了?
知道他就是沈观之后,承桑郁也不觉得冒犯了,伸手就又去扒拉他衣裳。
屋里没有多余的衣裳,她犹豫一下,将自己先前换下来的“道服”给他胡乱裹上,又给人掖好了被子。
收拾完了,承桑郁才终于捡起了龙渊:“我问你,你这些年去哪儿了?”
龙渊以为主子要骂他,登时低了头认错:“我原本一直在水底,可后来是沈仙君来唤醒的我,他说你走了,叫我跟着他……”
“我以为是你让他来接我,才跟他走的……”
龙渊眼角泪痕没干,说到这里鼻头又一酸,恨不得又掉下泪来。
承桑郁看不下去了。
她问龙渊也不是要责骂,只是趁着沈观没醒想多打听一点。这一听可好,龙渊立刻声泪俱下地将当年的事儿都抖出来了。
承桑郁死遁没多久,沈观就来了耶水,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唤醒的小龙,龙渊才出水就被他手里的白玉牌哄得言听计从。
沈观:“我奉承桑郁之命,来接你去无修境休养。这是她留给我的玉牌,你可自行辨别。”
龙渊不知始末,真就被这块没有寄托任何指令的玉牌吓住了。
于是她一路跟着沈观,直走去了四界交接之处。
此处承桑郁从未带自己来过,可沈观的神情不像假的。况且这人平日也经常来往拙心庭,没准真是自家主子的好友呢。
于是龙渊就在无修境待了五百年。
期间沈观偶尔会来看她,偶尔为她带来外头的趣事,偶尔也会许她出去看看——其实这与承桑郁平日里的行事也大差不差,唯一不同的是,拙心庭终归是比无修境要热闹的。
前几日沈观就又去了无修境,便是将她带出来救承桑郁。
被救的那位听完沉默了很久。
说沈观擅自做了她的主骗龙渊出来吧,他这些年好歹算有始有终,现在也将龙渊全须全尾带到了她面前。
于是她转而又拍了拍龙渊的肩:“你看看你顶着这副模样哭得涕泪横流,好看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小姑娘。”
龙渊下意识抹了眼泪,不知该干什么,于是目光落在承桑郁身上,憋了半天才说:“您穿这身可真好看。”
承桑郁神色险些没绷住,心想你若知道这是嫁衣就不会这样觉得了。
然而她也没吭声,而是将龙渊拉到一旁,轻声细语问:“是你带他来此地的吗?”
龙渊止住了泪,却没止住哭嗝,一句一顿地回:“他给我一枚铜钱,说这是你留下来的东西,叫我循着气味找你。”
承桑郁扶额:这是将龙渊当狗使呢。
虽这么想,她心里却也有些动容:那铜钱他果然没丢。
她没戳破龙渊,而是自己在床沿处坐下了,开始思衬她明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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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是想着,既然没法提前见到太子,那么自己拼上命来也要将镜海炸平,可现在见到另一位故人,却是没那么想死了。
婚礼明日黄昏举行,她还有六个时辰准备。
她现在只是梳了妆换了嫁衣,明日白日一定会有侍女来送头冠送药酒,龙渊倒是好藏,可沈观该怎么办?
“主子,你真的要嫁给鲛人太子吗?”
承桑郁转头,撞上龙渊担忧的目光。
问到点子上了。
“不嫁了,”她一挥衣袖,开玩笑一样道:“敢让我下嫁鲛族,他们再做八千年白日梦吧。”
承桑郁状似不经意问:“那明日我要填平镜海,你也跟着我吗?”
“跟!”龙渊仿佛从这句问话里看到了承桑郁从前的影子,话音都兴奋了,恨不得现在就去炸门开战。
“那到时候你先去将沈仙君送到岸上,我们再去填海。”
两只妖就这样草率地定下了计划,承桑郁没了睡意,哄着龙渊变回了短匕,就坐在床边算着时辰。
她该提早两个时辰送沈观回去,剩下的就好办了。
哦,还有抱琴。
她又低下声与龙渊商量:“抱琴被他们关在水牢里,你能去将她偷过来么?”
龙渊在她手里握着不好化形,便传音说:“定当尽全力。”
于是承桑郁取了铜钱,穿上根细绳就系到了刀柄上:“这枚铜钱连着鲛族将军手下一名小厮,你先跟着去瞧一瞧,明日便不会走错了。”
“不必,我可以变成蛇去打探。”龙渊一句话将承桑郁说回了神,她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这几日这样“偷窥”惯了,加上太久没见龙渊,险些忘了这事。
然而她仍是不放心地嘱托一遍:“你小心。”
短匕倏地化成小蛇,依恋似的在承桑郁手里停了一会儿,迅速游走了。
不多时,小蛇又游了回来,传音:“怎么出去?”
承桑郁:……
你们之前是怎么进来的啊!
“是沈仙君拿了一位小厮的门牌,貌似是不知如何使用,门开之后就碎成渣了。”
承桑郁心凉了半截。
“那小厮……他如何了?他是鲛族将军心腹,若是将人打晕了——”
龙渊声气渐小:“死了。”
承桑郁眨了眨眼。
“尸体呢,直接打死不怕他主子知道?明日仪式之前可不能出岔子——”她说着话音却是一转:“不过也不妨事,一个喽啰罢了……”
龙渊随即应声:“扔出城喂鱼了,断然是寻不到的。”
顿了一会,她又附道:“他身上也有一枚一样的铜钱,仙君说脏,没有去捡——有关系么?”
承桑郁心里还在思衬孟钧同断不会将那小喽啰看得比鲛族的前程还要重要,闻言又是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笑得满面春风:“不必捡了。他真是……有我当年的风范。”
小蛇没吭声,背后的灵神却悄悄湿了眼眶。
也许她是真的不知道吧,自己当年在拙心庭乃至四界都是什么样的存在。
自己虽没亲历过,可就算是只听抱琴描述,也都足以让人胆寒了。
15.两全其美
承桑郁幼年失恃,父亲承桑绪又不太管她,她几乎是自己一路摸爬滚打走到的高处。后来父女之间闹了矛盾,两人观念不合,承桑绪转头就离开了拙心庭,四处云游去了。
承桑绪走后,族中本就不稳的军心更加动摇,于是承桑郁即位。原本妖界都念着她是个姑娘,料是没什么手段的,于是暗地里给她使绊子妄图逼她让位于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
然而他们都没料到承桑郁仅一日就将那些背后嚼舌根的打服了——听抱琴说,那日拙心庭四处是哀嚎,一群妖跪在承桑郁住处门前求饶,可壮观了。
自那之后,承桑郁就在族中站稳了脚跟。
任谁见了后来拙心庭和风细雨的画面,都断然不会想到当年竟是承桑郁一个姑娘一己之力“以暴制暴”平息的内乱。
后来承桑郁也走了,她临行前吩咐过让宁峥做妖主,竟也没谁反驳——毕竟宁峥算是承桑郁一手带大的,行事里多少都有她的影子。
众妖都忌惮。
于是又过了这么久,拙心庭里头都没生异端。
抱琴没有与龙渊说得太过详尽,拙心庭里从没谁提起过,她便也不敢去打听,仿佛那段日子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噩梦。
可沈观……他凭什么称得起此等风范?
这头龙渊还在心中忿忿不平,那头承桑郁又念念叨叨招呼她过去:“明日门一开你就出去,定要确保摇安平安无事。你将她送出去再回来八成是来不及再送沈观了,你就静观其变,实在脱不开身就将他扔出去,也足够抵挡好一会儿了……”
“承桑郁。”
猛然被喊了一嗓子,承桑郁仿佛是被吓到,周身还颤抖了一下,才转头去看床上的人。
沈观正定定看着她。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又气又好笑:“知道我醒了你也这样编排我?”
“啊呀,失言了——”承桑郁故作惊讶,“仙君宽宏大量,定是不会与我这般计较的吧……”
沈观一时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我该与你计较什么?”
他从被褥里伸出只胳膊:“计较你只给我裹了一件长衫?”
承桑郁眼神往上一瞟,假装看不见他,作势起身就走。
——却被那只手拉住:“你好歹将里衣也给我送来,莫非要我一直躺在床上么?”
龙渊早就念叨着“非礼勿视”躲到一边去了。
承桑郁眨眨眼。
沈观自己那身衣裳都湿透了,屋里头还这样冷,必然是没法穿。
那只有她自己先前那身能给他凑合凑合了。
沈观接过她衣裳时,明显犹豫了一下。
承桑郁缺德地笑出了声。
她其实身量不小,也许是这个身体太瘦了,衣服在沈观身上就更显得紧巴。
承桑郁兀自嘲笑了半刻钟,到底还是有点良心的,才抖抖索索拎起斗篷递给沈观:“披上吧,水底下太冷,你这凡人的躯壳小心冻坏了,老了腿脚可不好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观额角青筋一跳。
承桑郁面色如常,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也仿佛压根就没看到他脸色变了。
于是他又略微放下心,就当此事能一句揭过,谁料承桑郁眼珠一转又凑了过来:“至于你那凡人之躯是怎么回事……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想该怎么狡辩。”
沈观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该来的还是要来。
他挤出一个笑容:“这不过是个分身而已,我本尊此刻在金銮殿浴池沐浴,你也要亲眼去证实吗?”
承桑郁白他一眼,明显不信:“你是料定了我手伸不了那么长,就开始胡编乱造扯谎了?”
“真的,”沈观一听这话自己底气反倒是足了,眼神都坚定起来:“我若是本尊,还会愁困在这里出不去么?”
龙渊蹲在墙角抠手,她没听懂这两位说的是什么,却听出来话里话外的火药气,犹犹豫豫站起了身,有些想劝阻又不知从何说起,局促地在原地站定。
“那好,”承桑郁眼尾一挑,目光落在龙渊身上:“龙渊,明日你若是应付不来那群水爬虫,就将沈观扔出去,反正这只是分身,耗费的元气他本尊在天上沐浴两次就都补回来了。”
沈观:……
活阎王。
然而也许真是死要面子,他甚至宁愿活受罪:“那你扔吧,不妨事。”
承桑郁眼底的笑意瞬间就消失了。
沈观没睡多久,此时面上还尽显疲惫。他却并没有打算继续歇息,而是认真问道:“你当时将自己赌进去,是不是因为鲛族太子是你手底下的人?”
承桑郁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嗯。”
但她其实心里没底。
她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会不会物是人非,那孩子会不会也变得像孟钧同一样。
“他叫什么名字?”
“孟久朝。”
沈观点头记下,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方才我睡着的时候,你那些安排,有几分是走了心的?”
承桑郁回想一番,故作沉思:“都是认真的。”
沈观:“你好好说。”
“好吧,将你扔去喂鱼是真的……”承桑郁睨着他脸色,感觉他好像有些不悦,也便不再拿他寻开心:“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那位太子殿下知道他要娶的是承桑郁吗?”沈观提出疑问,“如若能提前与他会面,直接让他将神树送回人界不是更妥?龙渊也就不必东奔西走,也就不会错过时辰了。”
初听确实是个绝妙的主意,承桑郁拧着眉捋了一遍,品出不对劲来:“可新郎官都失踪了,孟钧同是傻子吗不去找?还是你有法子能撂倒他……”
“我代替他呀。”
承桑郁的衣裳在沈观身上略显局促,他扒拉了两下放弃了:“正好我也不多余。”
“沈仙君好聪明啊!”龙渊支着耳朵听了半天,终于听懂了这一段笑容都跟着明媚了:“这样主子也就不必下嫁鲛族了,到时候炸了海也不必担心伤到他了,两全——”
“其美”二字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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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被承桑郁捂住了嘴:“非礼勿说,你怎么活了这么久都不懂得这个道理。”
龙渊惊恐地点点头,跟着捂住了自己的嘴。
沈观无奈,正要开口解释,就听她又道:“按你说的来。”
果然,次日午后才有侍女前来送头冠——沈观贴墙站定,趁着侍女回头的空当,带着龙渊迅速钻了出去。
承桑郁瞧见侍女们眼里的迷茫之色,“关切”地问了句:“每日给我送餐的那位小兄弟呢?这大喜的日子怎么不来蹭蹭喜气?”
侍女嗫嚅一阵,低声回:“将军给他安排了要事脱不开身,只有我们来为您梳妆了。”
承桑郁默不做声点一点头,知道自己赌对了。
大喜之日,那小厮的事儿终究还是没有声张出去,贺千钟约莫是派了人四处去寻了,只是以他的脑子,定是想不到那小妖已经成了鱼群的口中餐了。
“先去为将军做事也是应该的……”承桑郁点头,顺手接过了侍女递来的杯盏,一饮而尽:“待他办完了,可得多给他留几盅好酒。”
侍女们低声附和,细细整理她乱了的发丝。
下了药的茶效果果真不错,承桑郁放下茶盏,没一会儿就双目无神地靠在了一名侍女身上。
那头沈观出了门就贴着墙躲着人群走,顺着红绸一路摸索,竟真就没碰到过人,仿佛是对方特意为他留了一条路。
一旦这样想了,沈观心里一根弦就悄然绷紧了——
于是下一个墙角,他有意闪躲一下,偏巧与同样闪躲的人撞上了。
本着他自己是外人不宜在鲛人地盘上惹事的道理,沈观低着头欠一欠身准备离开,却被这人叫住了:“你是贺将军新任命的侍从?我没见过你。”
沈观顿了一顿,应声:“回大人,是。”
他说完就想跑了,然而双腿却仿佛是陷进了地里,怎样也挪不动。
那人歪了歪头:“你不是妖。”
“可你身上有妖气——”他说着拔了腰间长剑,挑开了沈观的斗篷,下一瞬小蛇模样的龙渊就被他握在了手里:“你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沈观面色骤变,猛然抬起头来。
他们二位身量一般高,也许是衣着原因,沈观气势明显弱了一截。
面前那位一身红衣,面容也俊朗,沈观没怎么思索就想到这是谁了。
太子孟久朝。
今日太子大婚,谁敢与新郎官一样穿大红的衣裳。
于是他紧绷的神情也放松下来:“龙渊带进来的——喏,在你手里。”
他扬起下巴一指,孟久朝下意识低头去看,小蛇面上却也露不出什么神情,跟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天,孟久朝撒了手。
龙渊当即化形:“才五百多年过去,你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
沈观不知孟久朝现在是哪一头的,方才他一抬下巴已经试探得够明显了,龙渊怎么冒冒失失直接就现形了。
万一物是人非呢?
万一孟久朝不买账反倒直接将他们卖了呢?
16.孔雀开屏
所幸他心里想的并没有发生,孟久朝忽而拉住了沈观的斗篷,扯着他往另一条路走:“此处不好交谈,随我来。”
龙渊听懂了,喜笑颜开地变回小蛇,又缠在了沈观小腿上。
孟久朝领着人走,一路也经过了不少匆匆忙忙的侍从,却都没正眼看过沈观。
沈观原先还担心他会不会被人盘问,现在再一看才发觉,有靠山就是好啊,不论他怎么张望,谁都会认为他只是太子殿下的侍从。
他步子都轻快了。
青玄宫里竟是一位侍从也没有,沈观心道不妙,斗篷下的手已经准备握刀,却见孟久朝领着他从另一道小门出去了。
小门通向一处园林,沈观里里外外打量了一会,认出这是拙心庭里的玉水轩。
还好,多少是念着旧情的。
“坐。”
此刻离吉时也没差两个时辰了,孟久朝看起来却并不急似的,还有心情为他斟酒:“你是沈仙君?”
沈观听了这称呼,眼皮又狠狠一跳。
生分了,这孩子从前嘴甜,见了他就喊大哥,见了承桑郁会喊姐姐,在拙心庭里没谁不喜欢他。
“你为何会来镜海?”孟久朝仿佛很想不通:“竟是还带了龙渊——”
他似乎这才想起来,眼睛都瞪圆了:“那郁姐姐——”
沈观那些胡思乱想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不记得他无所谓,还认得承桑郁就行。
“你知道你今日与谁成亲吗?”
孟久朝还沉浸在得知失踪五百年的承桑郁重新出现的震惊里头,闻言还有些茫然:“不知,只说是父王安排的婚事,叫我照做了就是。”
他仿佛从这一句问话里顿悟到了些别的意思,猛然看了过来:“不会是……”
沈观点点头:“抱琴与你郁姐姐都在你爹手里,你想想怎么办吧。”
好在孟久朝这点不糊涂,一听这问话马上就反应过来:“你此程来是为救她们?”
“一是救人,”沈观道:“二呢,你郁姐姐想炸了镜海,问问你同不同意。”
孟久朝仿佛是听到了什么超出他认知的东西,一动不动愣了许久,眼皮才眨了一下。
“她……她出什么事了吗?”
他记得上一位鲛王野心勃勃想夺位却只是被承桑郁打退了而已,这一回是发生了什么竟能让她生出灭门的想法?
“我不知道,”沈观耸肩,端起杯盏抿了口酒,“但她想炸,我当然愿意帮她——”
他掀起眼皮瞧孟久朝:“不过此处毕竟还是你家,所以来问问你。”
虽是问话,可他语气仿佛不容半分质疑。孟久朝听懂他意思,便说:“郁姐姐于我恩重如山,我这条命都可以随时废了去,何况一个镜海。仙君便直说我可做些什么,好叫我也偿还哪怕一丝恩情。”
沈观听罢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朝他伸手:“你将神树前辈送回人间,好生安置了,你郁姐姐才好放心做事——至于大典,我便勉强来一出‘狸猫换太子’,能骗过你父王便可。”
“好。”孟久朝听完并不多问便开始脱喜袍,脱到只留一身里衣,又听沈观低声问:“你还有别的衣裳吗?”
孟久朝不解。
沈观掀开斗篷给他瞧:“为了进这城我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实在毫无法子才借了她的一用——你看,穿上束手束脚的。”
他几乎每一句话都绕着承桑郁转,像个花孔雀似的——孟久朝艰难地品了一会,感觉这位沈仙君是不是对承桑郁生出了别样的情愫,五百年未见相思成疾,疯了?
片刻后,承桑郁那身极素的“道袍”被丢弃在一旁,沈观换上大红色喜袍从宫里出来,孟久朝再给他易了个容,不细看真认不出来。
沈观就又听了一耳朵鲛人之间的尊称敬称,囫囵记了个大概,就与孟久朝作别。
鲛人太子娶亲本该是天大的喜事,但也许是因为目的本就不在此,排面并不大,也就没有宴请别族宾客。
沈观此刻顶着孟久朝的脸,由小厮引着在大殿前等候。殿前人来人往,谁见了他都躬身行礼,又匆匆离开忙活去了。
沈观心里算着时辰,多少是有些等不及的,神色却是如常,甚至还想与身旁的小厮攀谈一番。然而小厮似乎不太敢看他,总想往一旁躲。
沈观疑惑:孟久朝这太子当得不行啊。
怎么都没人愿意与他交谈。
吉时到,喜婆与几个侍女一同掺着新娘子走了过来。因为承桑郁算是被“绑来”成亲的,不需要提前准备太多礼节,所以甚至连喜轿也没有——沈观眉头一路皱到了大殿里,心里想这鲛王也太不把太子放心里了。
承桑郁一路无话,盖头外也看不清她的脸。沈观引着她三拜三起,还在疑惑为何还不动手,就听着一声“礼成,送入洞房——”
沈观眼皮微微一跳。
承桑郁没有反应。
两人在原地踟躇着不走,有人觉出不对劲来,却不好大声问,只是小声议论。
孟钧同听着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觉得丢了面子,却不好在这种场合训人,只是换上副和蔼的神情:“久朝,跟着喜婆去。”
沈观心里急得很,眼见着孟钧同已经站起了身,承桑郁却还是一动不动,他手心微微冒出了汗,可又不敢贸然动手,怕他们走不出镜海。
于是两边僵持了一会,最先沉不住气的反而是龙渊。
她从沈观袖中钻了出来,在众妖惊愕的目光中化了形,直接掀开了承桑郁的盖头。
盖头下姑娘的眼睛空洞无神,嘴角却是上扬着的,像是个被抽干了灵气的傀儡。
漂亮却诡异。
沈观周身颤抖了一下。
不是说你心里有数吗!
龙渊显然也没料到这种情况,拎着盖头一角的手忘记了松,红布僵硬地垂了下来。
孟钧同再傻也知道出大事了,他即刻下令抓住龙渊,又唤人将“孟久朝”和承桑郁带了下去。
他知道孟久朝是承桑郁带大的,也知道这孩子若是知道与自己成亲的是承桑郁会有多抗拒,所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承桑郁。只等二人入了洞房,生米成熟饭,孟久朝掀开盖头见到人,这时候他再反悔早就迟了。
可没想到半路为何又杀出了一个小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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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妖他甚至还从没见过,不知道身份,不知道她是怎么混进来的更让他恐慌。
承桑郁成了傀儡是事实,说明她也没发现侍女给她喂的是迷药,他的安排应该滴水不漏才对。
孟钧同还没想出是何处出了纰漏,就又听下人来报:“水牢中关押的神树,跑了!”
鲛王眼前发黑,险些昏死过去。
这又是怎么回事!
“去追!”他来不及多想,只得匆匆下令,一时间小妖都作鸟兽散,一批去抓滑不溜秋的龙渊,一批看着这对“新人”,另一批则跟过去追早就跑没影了的抱琴。
一个又一个差错之间,他似乎敏锐地抓住了什么,揪起身边的侍从问:“贺千钟呢!”
那人抖抖索索地跪下:“属下……不知道呐!只听闻将军丢了名心腹,因为不好拖累殿下成亲,所以就压下了此事,他自己去寻找了……”
孟钧同眼前又是一黑。
纰漏就出在了此处。
可他又没理由去责怪贺千钟,毕竟就算是他自己,也不会想到这小厮的失踪会跟承桑郁有关联。
就算贺千钟想到了这些,也只会被他回绝——毕竟当下最重要的事是捆住承桑郁,是鲛族的前程。
孟钧同苦笑一声,忽然觉得,也许这命就是站在承桑郁那边的吧。
他与承桑郁初见就是前去赔罪,这次再见最后似乎依然得去赔罪。
承桑郁被扶下去时,已经晕了过去。
沈观压根没想起来他作为孟久朝,此刻本该去质问他爹的,他坐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龙渊被一群小妖追着不敢停步,又担心承桑郁的状况,本不愿轻易动武,却在凌空躲过一道剑气之后动了怒。
她发出一声清啸,猛然变回了原型。
龙在水底为王,鲛族众妖登时就齐齐退了半步,不敢再上前了。
“我家主子叫我炸了镜海,你们若不想无家可归,就识相一些将我们主子送上去,我方可饶你们一命。”
众妖不约而同回头看向了孟钧同。
被看的那位八风不动,目光在龙渊身上停留了许久。
“你主子在我手里,我倒是不怕她死了,可你就不一样了。”他摊开手,并不担心似的:“到底是谁受制于谁,你还不清楚吗?”
龙渊:“可你要知道,你儿子孟久朝随时会反水。”
然而孟钧同仿佛并不在意,即刻抬手下令:“拿下她。”
龙渊听到这句就猜到了。
孟钧同不担心孟久朝反水,八成是提前在孟久朝身上下了什么咒法,使其受制于自己,不然那么大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再给他做事。
不过龙渊却是笑了。
中了咒的是孟久朝,又不是披着孟久朝面皮的沈观。
于是她放宽了心,专心致志对付起底下的虾兵蟹将来。
孟钧同果然如龙渊所料并不急着去搭理“孟久朝”。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筹码,这个筹码受控于自己的时候,是最锋利的剑,脱离控制了才会是刺向自己心口的刀。
可惜这种情况并不会发生。
17.金屋藏娇
自己当时从拙心庭将孟久朝领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他灌药。要让他忘了从前忘了承桑郁,要让他知道镜海才是他家,才该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
可惜不知承桑郁给他喂了什么东西,自己的药汤一点作用也不起。于是孟钧同放弃了,直接在他丹田埋下个阵,便于自己操控。
这么些年孟久朝都无知无觉,总不能才这一会儿他就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孟钧同暗自驱动了法阵,感受到孟久朝身上传来的痛苦,心里满意极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自己身边这个“孟久朝”神情淡漠,哪里有痛苦的样子!
他反应出不对来,伸手就要去抓“孟久朝”的脸。
沈观哪里给他这个机会,反手先钳住了他的手腕,随后长剑出鞘,笔直地架在了孟钧同脖颈边。
孟钧同目光扫过剑身,看见“饮尘”二字,登时笑了。
“我就说是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就混了进来,原来是饮尘剑沈仙君。”他全盘不顾剑还架在自己脖子旁,笑得前俯后仰,略肥的脖颈上留下几道血痕。
“沈仙君蛰伏五百年不知在做什么,现在承桑郁一出来你也就跟着出来了——莫非承桑郁金屋藏的娇就是你不成?”
沈观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平静地略过了这句问话:“你还想不想要镜海?”
“要啊,我当然要。”孟钧同一歪头,笑得爽朗:“只要你们能从这里逃出去。”
“还带着个昏迷不醒的……情人。”
沈观毫不客气地加了几分力,声音不大却都传进了小妖耳中:“现在停手还是一会儿披麻戴孝,你们选一个。”
小妖们望着这“父子相杀”的场景,犹犹豫豫不知该听谁的,龙渊却仿佛是开了杀戒,没一会儿石壁上就溅满了血。
“我们是停了手,”孟钧同话音里带着愠怒:“沈仙君不该礼尚往来么?还是说天界来的神仙,都像你这样不讲道理?”
沈观轻咳一声:“龙渊,回来。”
一声命令将龙渊唤回了神,小姑娘不情不愿地回到沈观身边,却并不变作人形,见孟钧同正好奇地盯着自己,就冲他龇起一口尖牙。
“看什么看,没见过虬龙吗?”
孟钧同倒也识趣,目光转向了别处,手却不安分,悬在空中一圈一圈不知画着什么。
等沈观察觉,早为时已晚。
一旁昏着的承桑郁嘴角忽然淌出鲜血,醒来时那双眼睛却是灰白的,眼神淡漠疏离,连见到沈观龙渊也没变化。
“承桑郁还是承桑郁啊,我道行还是不够。”孟钧同笑得欢快,“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虽不知你耍的什么把戏,可到底还是让你老老实实坐在此处,成为了我的傀儡。”
沈观心蓦地一沉。
他听见孟钧同戏谑着说:“来,杀了他。”
承桑郁慢慢起身,大红的嫁衣衬得她脸色分外苍白,可出手却是毫不留情。龙渊失声喊着“主子”,奋然挡在了沈观面前。
她脑子好像突然灵光一现——龙鳞厚实,承桑郁一招或许伤不了她,却是能乱了沈观方寸,万一因此放走了孟钧同,他们得不偿失。
可奇怪的是,承桑郁这一招轻飘飘的,没有要杀人的意思,倒像是给龙渊挠了个痒。
沈观明显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却又不敢说出声,只能在心里自己难受。
承桑郁灵气微弱他知道,可竟是一丝力度都打不出来了吗?
所以孟钧同操纵着的是一具废物傀儡。
那孟钧同被沈观钳制着,看不清这头状况,还以为是傀儡承桑郁震慑住了这两人,心里头还得意呢,就听人说:“有解药吗,没有炸了镜海。”
孟钧同想说承桑郁还在他手里,余光就瞄见龙渊变作人形将她敲晕了。
沈观低声道:“孟城主,这命真的不站在你这头。”
孟钧同怔住。
他从见到承桑郁开始就在算计,他在茶里加了药,亲眼看着她喝下去,虽然只喝了一点,可若再加一种药服下,就会使她彻底受制于自己。
他没想到后来小厮送的饭菜她都一口没动,也没想到她滴水不进这么久都还容光焕发,更没想到尽管承桑郁真的又饮下了今日这杯茶,甚至真的成了傀儡,他还是没有成功。
承桑郁这具身体不是她自己的。
孟钧同他从一开始就算错了。
“解药交出来。”沈观话音穿透他一片混沌的猜想,彻底将他从青天白日梦里拉了出来。
孟钧同苦笑一声:“哪里有解药,她不听话,只喝了那两口够什么用……”
沈观走时语气依旧无波无澜:“改日再会。”
孟钧同跌坐在地上,仰头望天良久,忽地大笑起来。
丧心病狂似的。
镜海海面上无端刮起了大风,卷起冲天的巨浪,险些将海边一间茅草屋掀塌了。
抱琴才从水牢逃出生天,海浪声震得她头疼,她缩在屋子一角,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只在眼眶里默默蓄着泪。
身边那人当时匆匆交代了一句就带她走了,等她终于弄清楚这是承桑郁搬来的救兵并且想起问承桑郁现况时,这人忽然就踉跄一下,毫无征兆地倒了地。
抱琴呆愣了半天,才跌跌撞撞爬过去,颤抖着伸手去探他鼻息。
好在还活着。
她身上已经湿透了,等她吃力地将人搬去不远处的草屋后,两人身上都已经脏得无法入眼了。
她自己这具身体是木头,感受不到寒冷,却知道身边那人必定是冷极了。
草屋漏风,她自己身上衣裳已经单薄得不能再单薄了,也找不到东西替他御寒,只好缩在风口尽量挡着些。
她不知在此处坐了多久了,只知道那人一直没醒,眉头却是皱得很紧,仿佛遭受了莫大的痛苦。
无垠的安静最折磨人。
抱琴偶尔会去看看那人情况,也因为他过分眼熟的相貌而疑惑过,最后却都以记不起来名字而告终。
镜海没有动静,抱琴不知道承桑郁怎样了,心里开始害怕,将那人那句“我受沈仙君之托,来送神树回人间”翻来覆去咂摸了几遍。
沈仙君……沈仙君是谁?
她已许久不理会各界的事儿了,唯一知道的姓沈的神仙还是当年的沈荃父子三人。沈观和承桑郁倒是认识,只不过这位自从耶水一战后,已经销声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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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很久了。至于另外两位她倒是还听说过,只是也没什么动向,更没理由还来关心她的死活。
要么是天界又出了一位……
她胡思乱想间,只听得远远一声清啸,隔着重重海水灌了她一耳朵。
抱琴尘封多年的记忆终于被唤醒了。
这是龙渊啊。
龙渊也是耶水战后就失踪了,她一直以为是离开拙心庭另寻他处了,没成想居然能在此处听到她声音。
登时她心就安定下来了。
龙渊在主子旁边,她还怕吗?
她倒是会怕镜海会不会被掀翻。
龙渊那声清啸仿佛是定心丸,抱琴倚着要倒不倒的草屋,隔着门缝眼睛一眨不眨看向平静的海面。
她听见波涛翻涌时的浪潮声,却不知海底发生了什么,迟迟没等到人出来,也不免有些揪心。可海底海边都没有绿树,她想帮忙却是有心无力。
像那天满陵的火海一样。
何况承桑郁都费心托人送她上来,自己若是再不分青红皂白下水,说不定帮不上忙还徒增麻烦。
她想得出神,忽的又听一声清啸,海面一个巨大的影子冲天而去。
抱琴眼眶里蓄的泪水一下喷涌而出。海风吹得她眼睛有些疼,她站起身一瞬间,草屋轰然倒塌。
草料不重,抱琴往外踏的左脚慢慢收了回来,她望着不远处的龙身,徒劳地喊了两嗓子,也不管承桑郁能不能听到,转头就开始扒拉草料。
还好时间不长,那人没被憋死。抱琴费力地将人扶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擦掉了自己手心里的符咒。
这符咒是她循着记忆画的,以免自己不适应这具躯壳变回原型吓到旁人。但现在这里也没外人,她现在力量单薄又没法拖着个人走,只好变回参天巨树妄图引起承桑郁的注意。
她这法子果然奏了效,沈观余光见了才想起似乎还有个抱琴被他们遗忘了,忙不迭唤龙渊过去。
这五人第一次重逢,三个元气大伤,还有两个昏着,几乎要奄奄一息。
孟久朝在树旁靠着,脸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想来孟钧同做的手脚是真的将他往死路上逼。抱琴变回原形说话都利索了不少,她几句话交代完孟久朝,就安安静静等着沈观开口。
其实抱琴最初见到揽着承桑郁的是那个“沈明沉”时,是有些惊讶的。她那日见他时,只当他是个平常凡人修士,他没跟着承桑郁一同去镜海,也没阻拦她,自己还以为两人就只是萍水相逢。
可这回再见,他就穿着与承桑郁相似的喜服,将她接上来了。
抱琴心有疑惑却不敢说,听龙渊自告奋勇细细讲了一遍始末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个凡人,正是失踪了五百年的天界小殿下沈观。
而送自己出来的,是当年被承桑郁接收留的鲛族太子孟久朝。
沈观没给她时间回忆,微微颔首问:“你还能变成人形吗?树太大了赶路不方便。”
抱琴愣住,却还是老实答了:“不行。”
“这我知道,”龙渊不知从哪里取出片龙鳞,递上前去:“你可以暂且安置在这里,我随身带上。”
片刻后,沈观携着两只不省人事的妖,与龙渊一同赶去了无修境。
18.绝境生机
五百年前耶水一战,承桑郁迎战不过半个时辰,就匆匆落了幕。
她死得突然,沈观当时因为总惹事,被他爹沈荃用南涯锁关住了,等消息传到他耳中已经过了整整三日。
幽天神官兰绡就在他身边坐着,绘声绘色与他描述那半个时辰。
“……据说她都浑身是血了,还要嘲讽你爹没本事,你爹登时气得脸都青了,险些背过气去。原本看她可怜,你爹还想劝降,这下是真动了怒,当即就下令下死手,全尸都不肯留。”
沈观听得头晕,又听她说:“上前讨伐的十位神官都不信她死得这样轻易,留下整整搜罗了三日都一无所获,才肯悻悻离开。”
所以消息才晚了三日。
沈观阖目冷静了一会,开口制止:“别说了。”
他再听不下去了。
“兰绡,你能解了这南涯锁吗?”
兰绡怔了一怔,有些为难:“可这毕竟是你爹亲自下的领,我不过是个小小神官,还想苟活几年……”
“你给我解了,出了什么差池我自己担着。”
“为了承桑郁?”兰绡沉默片刻,没听到回应便当他是默认了,长叹一声道:“你呀,真不知道你每次去拙心庭沈荃都门儿清吗?两界势不两立,你还常常往那边跑,只怕是再不约束一下,你就要被认为是通敌的‘细作’了。”
沈观并不接话,只是垂下眼重复:“替我解了,请你喝一年的酒。”
兰绡原本还想劝他,却还是被他收买了人心,一面慢慢开锁,一面絮絮叨叨地想尽最后一点力:“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一趟出去,不论你要做什么,但凡被沈荃逮到,你起码三年出不了门。”
她像个啰嗦的老妈子,沈观临走认认真真道了个谢就算领了情,一出去就再没回头。
他怀里揣着那块白玉飞天牌,马不停蹄奔向了拙心庭,却被一墙结境拒之门外。
以往从不对他设防的拙心庭,不让他进去了。
沈观心里凉了半截,又转头去了耶水。
那片荒原上还残存着飞溅的血迹,个别处有被腰斩的枯草,乱糟糟地趴在地上,证明此处曾有一场混战。
他像那十位神官一样,不死心地又四处搜寻了半天,确认真的没有承桑郁的踪迹后,颓然地回了拙心庭。
他在结境前坐了一会,掏出玉牌端详半天,脑中闪过一个个承桑郁身边的好友,忽的站起了身。
承桑郁既然已经设下结境护住拙心庭,想必也给龙渊安排好了去处。可龙渊从前就不常在拙心庭住,她会让龙渊一直屈居此处吗?
他拔腿就又往耶水赶。
果不其然,龙渊安静地盘踞在长河深处,隔绝了外界一样。
他设法喊醒了龙渊,又将玉牌给她瞧,随后自己拿着鸡毛当令箭,顺理成章将龙渊带去了无修境。
他说不准自己这是什么私心,可莫名就觉得他不来处理最后一下,会坏了大事。
至于什么大事,谁知道呢。
于是五百年光阴如窗间过马,只倏忽一瞬。
——五百年后,他当时的无心之举真成了救命的关键。
无修境里灵气充沛,是最适合休养生息之处。
龙渊仿佛回了家一样,兴奋地在空中飞了几圈,险些将龙鳞里的抱琴转晕。
孟久朝内伤不重,此时慢悠悠转醒,看着周遭并不陌生的景物,面上尽显茫然。
此处与拙心庭里的玉水轩倒是像极了。
玉水轩是承桑郁从前的住处,如果这地方都是沈观一人打造的,那……
他身上湿透了的衣裳没有换掉,过了这么久也已经半干不干,没那么难受了。
不远处沈观窝在承桑郁身边,生了火替她烤干衣服。
无修境唯一不好就是没住所,更没有可以更换的衣物。好在他们五人除了沈观是凡人之身,都没有着凉之忧。
抱琴一言不发,变为原型在一旁生了根。
孟久朝脸上有了些血色,支撑着站起身想去看承桑郁,见到她身边的沈观又犹犹豫豫停了步。
他不知多少年没见承桑郁了。
当年他被接回鲛族前,见到了抱琴见到了龙渊,唯独没见到承桑郁。他当时想,以后总能再见的,没成想不出百年就听闻承桑郁死了。
他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所以连永别也没有。
孟久朝远远看着,心里其实有点不是滋味。当年将他领回去时对承桑郁千恩万谢的他爹,现在为了家族前程宁愿去毁了恩人。
妖性就是这样千变万化。
承桑郁一直不醒,沈观寸步不离,抱琴闭目养神——好像谁都有自己的事做。龙渊踱着步过来,见孟久朝在发呆,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还打算回镜海吗?”
孟久朝眨了眨眼:“可以不回吗?”
“当然可以。”龙渊在他身边坐下,一只胳膊枕着头,另一只手拉着孟久朝也往下坐,“你在镜海过得不好?”
她问得直接,孟久朝本来不太想揭开伤疤,却莫名忤逆了自己的想法,老实开口:“孟钧同在我体内下了咒,早就根深蒂固了,一次倒没什么,只是会牵动旧伤,才会晕过去。”
他目光垂落下去:“见笑了。”
“你在镜海都学了些什么,现在跟我们也客套起来了。”龙渊朝天翻了个白眼,又问:“你还打算回去吗?”
孟久朝几乎是脱口而出:“不。”
也许是自知失言,他很快闭上了嘴,只巴巴看着龙渊。
他这些年长相和心性都变了很多,龙渊却是百年如一日,与他记忆里分毫不差。
“不回就不回,咱们回拙心庭。”龙渊百无聊赖地捡起块石头往远处扔,“人都还活着,不是皆大欢喜吗。”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孟久朝看向虚弱的承桑郁,忐忑地想:恐怕回不去了。
自己身体的掌控权还在孟钧同手里,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没有彻底成为傀儡就是最好的结果。孟钧同此次要挟未遂,必不会善罢甘休,他日若是还有一战,他也许还能成为承桑郁第二条命。
还能气一气孟钧同,一举两得,多好。
龙渊才不知道他已经在心里将自己的死期都安排好了,还在望着天畅谈今后:“等郁姐姐回了拙心庭,妖族大势将定,我看那孟钧同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承桑郁这一趟下来,是险些真的把命交代在这儿。
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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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眼里昏迷不醒的时候,其实是能听得见周遭响动的。
所以她听到孟钧同颓然的声音时,心里还是有些惊愕的。
她猜到孟钧同为了这次甚至日后都不出岔子,肯定会做些什么——所以孟钧同递的茶水,她一滴都不曾进肚。只是没想到,那间屋子里的风都是带着毒的。所幸承桑郁的木头壳子救了她一命,她才有余力将计就计,甚至还打听到了一些别的秘密。
值了。
那侍女带来的茶她只装模作样抿了一口,随后就迅速起了身反手挟持住人,将茶灌进了她口中。
跟在身后的侍女没来得及尖叫出声,就被掐着脖子警示了:“敢说漏一个字,小心你脑袋落地。”
承桑郁解决了这几个,自己慢悠悠整理了仪容,喜婆来接的时候,侍女们果然循规蹈矩,一个字也没敢说。
她原本是打算一与沈观会面就掀盖头开打的,可走进大殿她才发觉,此处竟是也下了毒香。
孟钧同宁愿连着自家小妖一并毒了,也要彻底将她留下么?
她临时改了主意,想到前两日她“偷窥”秦云序念书时见到的“锁识”,索性大着胆子用了出来。
“锁识”能侵入人的意识,短暂取代对方。
法术是现学的,在她手里能用成什么样她其实也不清楚。沈观她不好控制,于是承桑郁试探着朝藏起来的龙渊下了手。
于是龙渊现形掀盖头一气呵成,她却因为灵力几乎耗尽脱了力,直接晕了。
至于后来配合孟钧同演的那一出,也是她一时兴起,她确实很想知道“老孟”机关算尽之后发现自己仍然被耍了时,会是什么表情。
也许会气急败坏吧。
无修境最适合生灵休养生息,承桑郁这具壳子没在里头待多久,就自己冒出了生机。
沈观陪在一旁险些要睡过去,忽觉自己腰腹之间好像被什么东西抵住了,低头一看才见是一根还泛着黄的新芽。
沈观一怔,往一旁挪开一点,眼睁睁看着那新芽从承桑郁指尖冒了出来。
并且还在往外越长越长。
他平生从没见过此等奇景,可转眼一想承桑郁也是树妖,此处灵气太充沛,发个芽倒是也情有可原。
于是他理所当然认为承桑郁是已经在调息了,也就放下心来,神色也不再紧绷。
可那绿芽却不见停,反而越生越多了。
直到她周身都泛起绿意,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这不对吧?
承桑郁以往调息也不见得会发芽啊。
眼见着她面色越发苍白,沈观当机立断去寻抱琴。
硕大一株神树不好轻易挪动,沈观只好又跑一趟,将承桑郁抱了过来:“前辈,劳烦您看看她。”
抱琴葱茏的树冠里头伸出根枝条,在承桑郁眉心按了一按。
神树声音陡然尖利。
“此地是何来路?”
沈观听到她这句问话就猜到什么了,却还是如实回答:“是四界交接之处。我先前无意发现,却不想后来拙心庭出了事,我就将龙渊带过来安置了。”
“前辈放心,此地除了我们再无旁人知晓。”
抱琴叹了一气:“妖主怕是得回拙心庭一趟了。”
19.气若游丝
沈观攥着承桑郁的手,沉默了。
抱琴以为他碍于身份不方便露面,想说我和龙渊带她回去就行。却见沈观摇了摇头,神色颇为凝重:“她不愿意回去的。”
“为什么?”
下意识话一出口,抱琴就知道自己这句就多余问。
她初来城西见承桑郁那天,没出口的问话就是这个。
她想问妖主何时回拙心庭,想说拙心庭在宁峥手里日益衰败,当时被承桑郁一句“明早再说”搪塞了过去,自己还颇为不解。
现在却是忽然想通了。
当年承桑郁被人诋毁,面上风轻云淡,甚至还笑着安慰自己不妨事,可她心里真的是那样想的吗?
沈观一个外人不需她说就能明白,自己怎么如此愚钝。
“不回也可以,”抱琴收回乱飞的思绪,给了个折中的法子:“可妖主遗体还在拙心庭,总得回去取的。”
沈观看了眼承桑郁周身疯长的绿芽,低声说:“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我在所不辞。”
“不至于,我与抱琴姐姐回去便可。”龙渊不知何时来了,她蹲下身探了探承桑郁的鼻息,也是了然的神情:“此地灵气让郁姐姐附身的木头壳子生了灵识,它在与郁姐姐抢身体。”
抱琴的枝条晃了一晃。
“暂时无碍,小妖不成气候,至少今日都不会威胁郁姐姐性命。你们二位看着她,若有异动及时与我说。”龙渊又取了片龙鳞递给沈观,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面向抱琴伸出手:“走吧。”
两只妖悄无声息就没了影。
沈观魂不守舍地接过龙鳞,双目有些失神,盯着周遭过于茂盛的草木看了很久,直到孟久朝跟过来拍了拍他肩,才惊觉自己落了泪。
他手忙脚乱擦了泪,问孟久朝什么事。
孟久朝在他身边坐下,目光在承桑郁身上停留了一会,就挪向别处,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沈大哥,我能与你说些交心话吗?”
沈观不太明白他这唱的是哪一出,也不明白这几日怎么谁跟自己说话都跟交代遗言似的,下意识就想回避。可转念一想,逃避也不是个事儿,万一真的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呢。
于是他点点头:“你说。”
“其实我有个哥哥。我自小便处处不如他,孟钧同听信了族中传言,认定我是不祥之兆,会走漏鲛族气运,就将我遗弃了。”
孟久朝声音很轻,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讲述的不是他自己一样:“但是我运气好,被郁姐姐捡到了。她给我取名花朝,带我回拙心庭,教我认字教我行善,我甚至会觉得自己从前在镜海的日子是不是噩梦。”
“我真的以为孟钧同当年都那么决绝了,日后我定能在拙心庭待一辈子,定不会被他纠缠了——”孟久朝叹一口气,“沈大哥你也知道的,后来我大哥出事成了傻子,命不久矣,他才开始找我。我也是被领回去才知道,我娘早些时候不堪虐待,想逃出镜海却没走成,被他活活打死了。”
沈观眼皮一跳。
“他在我身体里下了咒,丧心病狂一样控制我五百多年。我没办法忤逆他,身边人都是他的眼线,我几乎出不了镜海也找不到解药,日复一日生活在无尽的恐慌里。他对我非打即骂,却又忤逆本心立我为太子——我猜是有什么缘故,让他这样急着找人继位。”
孟久朝话音不紧不慢:“他不会死,让我继位约莫是因为我更好控制。此次被钻了这么大的空子,他不会甘心的,日后卷土重来,必定会从我下手。我呢,这具身体几乎没有用了,能为郁姐姐做的最后一件事,也许就是以命换命了……到时候不要救我,我要亲眼看着孟钧同野心落空。”
沈观下意识想劝他想开点,想说天无绝人之路,忽然又觉得,好像劝了也没有用。
算了。
但他还是添了一句:“那你到时候怎么和她解释?”
孟久朝却是笑了。
他低头,笑得苦涩:“那就是我命数尽了,趁早去投胎也好,说不定下辈子还能碰见你们。”
顿了顿他又道:“也算是,还了她这么久的恩情。”
沈观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说辞:“若真有那一日,我会替你转告她。”
承桑郁身上的绿芽无风自动,沈观余光扫见还以为是幻觉,直到再次看到那绿芽正一寸一寸收回承桑郁身体里,才慌慌张张地去探她鼻息。
探到有出气时他悬着的心才勉勉强强落进肚里,却在下一刻,脑中又蓦然出现了个最坏的结果。
若是这生灵已经完全吞吃了承桑郁的魂魄,正在替代她……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哆嗦,却见向来最挂心承桑郁的孟久朝倒是很冷静地伸出手去探她额头。
沈观没来得及去思索孟久朝的变化,就见他脸色变了:“这具壳子里确实有两个生灵,可其中一个明显处于劣势,几乎要消散了。”
“你能探出来是谁在上风么?”
“不能。”孟久朝颤声收回手,“我不是树妖,我也无法干涉……但她体内战况确实稳住了,不管怎样,不能再坏下去了。”
绿芽已经完全收回,承桑郁指尖只留下来一道浅浅的红痕。
沈观看着心疼,可他现在只是凡人,思来想去似乎也没有比等抱琴回来更好的法子了。
自己颠沛流离这么久,到头来还是个废物,在哪儿都是拖累,什么也护不住。
他垂下眼,第一次怀疑自己当年到底该不该那样莽撞就来了人间。
他想不出。
也许不该吧。
也许他不来找她,她就不会遇见这么多麻烦了。
毕竟承桑郁自己都说过,沈观在她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早该有自知之明的。
“……沈观。”
怀里的人几乎气若游丝。
沈观心里都演了几场离别的大戏了,忽的听见这句,什么“此生不复相见”之语都灰飞烟灭,他忙不迭地凑近:“好点了吗?”
承桑郁有气无力地喊:“……你压我胳膊了。”
这一句话将沈观积压着的情绪彻底打散,他茫然地思索了一会,才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将承桑郁的胳膊挪了出来。
承桑郁方才跟那小妖打了一场,此时已经有些脱力了,醒来发现自己一只胳膊还因为被压了太久没了知觉,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想立刻甩沈观两巴掌。
然而她有心无力,也无暇顾及别的,只好任人掺着自己靠住了树,兀自调息。
那小妖平日里没有苗头,连她都没察觉这个木头身体已经有了它自己的神识,这次受了此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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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养,自然就生了野心想要趁虚而入。生灵本性罢了,谁都想活着,谁都想更强。
不过事已至此,她还是得尽早换个壳子待。自己灵力微弱,万一哪天这小妖占了上风,她就不好过了。
承桑郁静下心,无修境充沛的灵气却并不安分,在她体内乱窜扰她清净。她听龙渊提起过此地,当时不当回事,现在亲临才发觉,也不怪那小妖有野心。
换做她,也想赖下来好生休养,补全她灵气的空缺。
就是可惜那小妖太贪心了,接了满怀的灵气却兜不住,漏了一丝给她,才让她醒过来并且还有余力掐死它。
承桑郁最后还是留了它一命,一个神智都没有的东西,就这样掐死有点可惜了。
再醒时天光依旧,沈观和孟久朝在她身旁守着,一人一边活像个门神。
她目光落在孟久朝身上,良久扬起笑容:“长大了啊。”
孟久朝眼神躲闪了一下,闷声点点头,承桑郁不再管他,目光四下转了一圈,没见到别人,以为抱琴变作原型歇息了,就摇醒沈观问:“龙渊呢?”
“龙姐姐与神树前辈一同回拙心庭去取你的……”
孟久朝话到此处,忽然顿了一下。
承桑郁没听明白,眼底一片茫然,疑惑地歪头等他解释,他却干脆闭嘴再也不说了。
几个人对着沉默了一会,还是沈观艰难开口:“你的遗体。”
承桑郁:?
她艰难地回味了一下,还是没有明白他意思:“这么多年,估计早就烂在水底了吧,要找那坨骨头做什么?”
“镇宅吗?”
沈观不知道怎么与她解释,见她已然能拿自己的遗骸开玩笑,心里的难过却铺天盖地,忽然倾身抱住了人。
承桑郁觉得莫名其妙:“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哭丧着脸……我这不是没死呢吗……”
迟钝如她也察觉到这两个情绪不对了,虽不知缘故,却还是抬手拍了拍他肩,安抚似的。
“那……那我尽力多活一些时日?”
承桑郁看不到沈观神色,余光却瞥见孟久朝脸更黑了。
她又说错话了?
她看人脸色行事,张口解释半天,还是被委婉地止住了话头:“你灵气没完全恢复,还是少说少动为好。”
话题就此打住。
孟久朝这时才闷声开口:“你体内有两股神识,若要解决,最好还是去取你自己的身体来。”
承桑郁:“?”
她想骂人:那都不知烂成什么样了,这也能取来?就算真的取出来了,那还能用吗?
但话说回来,她其实不关心这个,她想的是拙心庭今时不同往昔,不知抱琴她们此次前去,宁峥是何态度。
如果客客气气款待了是最好,可若是如孟钧同一样将她们羁押……
她眸光沉了下去。
宁峥现今行事如何她也不清楚,那两个冒冒失失就走了,别真出了岔子。
到时候她该怎么捞?
但若往另一个结果去想,从前劝回多年无果的神树和早就失踪的虬龙,一并回了拙心庭,任是谁也不会认为她们是想开了还是决定投奔宁峥了吧?
正常人会觉得,定是她们现状有了异动。
比如,她们的主人承桑郁回来了。
20.鸡飞狗跳
承桑郁想到这里,紧皱的眉头终于慢慢松了,至少自己还能成为她们的靠山,至少自己虽然臭名远扬,却还是能有余地与宁峥叫板。
只是不知,她此次现身是好是坏。
她沉寂了五百年,在人间话本中的名声都不知臭成了什么样,更别提妖族内部,指不定怎么议论她呢。
其实她已经无所谓名声了,只是想知道他们眼里死了五百年的妖主忽然又活了,还有神树虬龙追随,会是什么想法。
也许会像她死时,在四界都引起轩然大波。
也许,这么久了根本没人还记得她,承桑郁这个名字就彻底消失干净了。
一阵风吹醒了她的春秋梦,承桑郁眼前景象由模糊转成清晰,才想起来她该好好看看这里的。
依龙渊的意思,无修境是沈观一手造的,那么……
等她注意到这里与自己的玉水轩过分相似的布景时,脸色已经绿了。
虽说这行为她能理解,毕竟自己在人间的住所也与拙心庭一样。可这人又是什么癖好,不造自己的青玄宫,反而是偷偷摸摸觑着别人家?
逛了一圈,她下意识要去质问沈观,瞥见他躲闪的神色,承桑郁疑惑归疑惑,却是又起了坏心思。
她踱步过去,状似不经意地戳了戳沈观胳膊:“你这无修境,就照搬我的玉水轩来?”
沈观神色已经有些崩溃了。
“你这做的不对啊,也没个住处——”承桑郁侧头在他耳边说:“怎么,没让你进过屋仔细瞧瞧?”
说着她就又往一旁走开:“你若是早点与我说,我就带你好生赏一赏我屋里头的珍宝。”
孟久朝闻言疑惑地看过来,沈观脸色铁青,想上前去捂嘴,却听她又道:“这样,等我回了拙心庭,定邀你来做客,届时大摆三日桃花宴,不醉不归,如何?”
她也许真的觉得自己的主意很不错,就擅自拍板决定了:“久朝也来,这么多年不见,可得叫他们认认人。”
沈观头疼。
孟久朝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只记得沈大哥说过“她不愿意回去”,这会儿听见承桑郁又说改日摆宴,一时间脑子没转明白,就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沈观。
沈观摊手。
就是他,现在也有些费解了。
如果承桑郁现在真是这样想的话,那她当年为何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自己跑了?
是她心境真的有所改变,还是说……
沈观目光追着承桑郁在境中四处走动,恍惚想起多少年前的暮春,玉水轩桃花满地,她长鞭破风而来,要命的杀招在自己面前堪堪收回——
多么意气风发。
蔓延的思绪却被承桑郁止住:“沈观,我方才又想了想,还是想问你,抱琴她们此一程结果如何,她们有事先想过后果吗?龙渊太意气用事,虽说有抱琴在我能放心,可……我不放心宁峥。”
沈观并不隐瞒:“龙渊临走时给我一片龙鳞,你瞧瞧能不能与她说上话。”
承桑郁面上有了喜色。
她接了龙鳞细瞧,一手顺着龙鳞感受纹路,却是很快又收了笑容。
龙鳞不对。
承桑郁迅速将它翻了个面,见“龙鳞”上照出了自己的脸,气笑了。
“我以为龙渊竟是难得靠谱一次。”她朝天翻了个白眼,顺手将“龙鳞”往一旁丢了,“她不靠谱,拿出来时也不看看这到底是铜镜还是龙鳞,还有你——”
承桑郁盯着捡起铜镜的沈观看:“你接到手里时也不仔细瞧瞧这东西有没有不对?”
沈观结结实实挨了这句骂,哆嗦了一下,不敢顶嘴,唯唯诺诺地挨着她坐了下来。
承桑郁看见他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小人做派?腰板挺直了说话。”
沈观嗫嚅:“下次不会了。”
他目光沉下去,心里却是莫名松了口气。
也好,她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有些时候也就能狠下心往远处走。
就不回头了。
“沈观。”
“沈观,这地方既然是你造的,又说是什么四界交接之处,能从这里直接去到四界吗?”
承桑郁戳了他一下。
沈观转头深深看她一眼。
这会儿起了风,日光透过枝叶撒下斑驳的光影。沈观眼神藏在树影下晦暗不明,顿了一顿还是开口:“随我来。”
那是一处石洞,洞口石门紧闭,门里是处处生机的桃花源,门外却是漆黑一片,看不出通往何处。
承桑郁神色如常要迈步,临进门却又被沈观拉住:“我陪你一同前去。”
孟久朝远远看着,似乎想问什么,话到嘴边还是没吭声。
风里传来沈观的叮嘱:“久朝你莫要走动,等神树前辈回来。”
两人进门一瞬,石洞就迅速消失,无修境一刹间归于寂静,齐腰深的草木无风自动,仿佛是在印证此处当真是有一处通道的。
承桑郁率先出门,认出此处是玉水轩的水榭。
她眼底蓄了泪,下意识要迈步,忽然想起还有个沈观,在原地等了许久却迟迟没等到人,正要转头去找,却见他打着趔趄跌了出来。
承桑郁弯身去扶,目光撞上瞬间,似乎是瞧到沈观极快地眨了下眼。
快到好像是幻觉。
沈观很轻快地笑,接着慢慢松开攥着她的手,直起身时眼前却一黑,险些栽进水里。
承桑郁沉默了一瞬,贴近他耳边悄声道:“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想怎么狡辩——这一趟办完了事,自己找我解释。”
轻声细语却字字是警告,沈观抬眼想觑她神情,却撞进一双褐色的眼里。
那双眼睛的主人指着不远处大开的门洞问他:“那么,你将出口设在此处……是想做贼?”
沈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门洞外人影多了起来,却并没有谁透过门洞往玉水轩里头看。
他撇开眼,声音有些闷:“这里是你的住处,你从前声望那么高,死后依然被众妖忌惮,自然就空置了。就连宁峥都是另开了一座山头,离此处远得很,不会有人发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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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转过头来。”
沈观依言,却见玉水轩里的碧青藤如疯了一般,群妖乱舞起来,惊起了几只歇息的鸟儿。
那鸟在空中扑棱起翅膀,却又被兴奋异常的藤条抽中,稀里糊涂转了一圈落了下来,不一会又骂骂咧咧地升起,预备开骂时暼到了站在原处动都不动一下的承桑郁,惊得忘了振翅,径直又落了下来。
原本平静的水面都被垂下来的几根藤条搅起了波澜,沈观听着玉水轩里的鸡飞狗跳,眼皮子直跳。
倒是承桑郁瞧着碧青藤兴奋地扭曲了好半天,表情有些挂不住:“好像是我忘记收收妖气了。”
先前还信誓旦旦说“不会有人发觉”的沈观此时转过头来,见她并不着急也不慌张,虽然自己心里没底,却还是选择信承桑郁。于是他大剌剌地寻了个地方坐下,静静等着她发话。
承桑郁听见他这一连串动静,气笑了:“这里怎么说也是我的地盘,我怎样倒是不必担心,你又是如何心安理得先行坐下的?”
“宁峥认得我。”沈观说完这句就没了声音,侧耳细听着玉水轩外的动静,随后接了一句:“何况我与你在一起,他们也不敢动我。”
承桑郁:“……”
她有点想骂人。
这么久不见,沈观还是变了一些。
从前他哪里说得出“有你在我放心”这般没皮没脸的话,怎么,原来年纪越大,经历的世事越多,脸皮真的就越发厚起来了么?
可沈观方才说的也没错,就算宁峥真的要对他下手,自己也确实不会坐视不管。
她思索了半天,没想出怎么骂,言简意赅地说:“滚。”
沈观从善如流地接话:“好嘞。”
但他没滚,因为玉水轩外的说话声争论声愈发大了。
想来约莫是有谁发觉了碧青藤的异状,最后寻到了此处,却因为某些所谓的“忌讳”还是什么没敢进来,找了一群人来看着,等宁峥亲自来处理。
“蠢。”承桑郁低声骂了一句。
她离开这么多年,拙心庭里的小妖看起来倒是远不如自己那一代。
没头脑,一点也不知道变通。
“一群蠢货。”
承桑郁忍不住又想开口骂,被沈观止住话头:“你要等宁峥来和他当面对质,还是先出去摆明身份收买妖心?”
他附了一句:“先忍一忍,等会就能随便骂了。”
承桑郁眼皮止不住地跳,连语气都变得不耐烦:“我感觉不到龙渊的气息。”
“她们是何时出发的?”
沈观闻言面色也沉了下来:“你醒来前半个时辰。”
他猛然站起了身。
“按理说,龙渊记性比狗都好,本事也大,她是认得路的,若要无声无息潜入拙心庭,对她而言应当不是难事。”
承桑郁忽略了这句骂:“也就是说,她们路上顺利的话,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可……”
半晌,她从牙缝里狠狠挤出来一句:“不靠谱的过了五百年也还是不靠谱——走,去找宁峥。”
21.运交华盖
沈观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正要摩拳擦掌跟着承桑郁动身,却忽而被她推了一下。
沈观疑惑。
承桑郁:“……我不认得路。”
沈观掉头就走。
计划全部泡了汤,他又在原地坐了下来,盯着空中还在发疯的碧青藤看。
承桑郁默不做声跟着坐下,兀自思索一会,忽而又起了身,径自往门洞走去了。
“……诶!”
沈观想挽留,连个音节都没发出,就见承桑郁走得极快,他话音才落地就到了围着玉水轩看戏的小妖面前。
“看够了吗?”
她这话颇有当年应战天界的气势,尤其是离得最近的小妖,没想到方才还看不清楚的人,下一瞬就闪到了自己面前,登时腿脚就软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后头有胆子小的,听到下跪的声音,虽不知缘故,心头却是一跳,也跟着跪下了。
只一会儿,面前就齐刷刷跪了一片。
沈观气喘吁吁跑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他不知道承桑郁说了什么,但用脚趾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话,于是想打听打听,就几步凑了上去:“你要套他们话问出宁峥还是龙渊的下落么?”
“没有啊,”承桑郁耸耸肩:“我只是问他们有没有看够,就……”
说着说着她嗤了一声:“就这种胆量的小妖,现在的拙心庭里居然一抓一大把——宁峥这是将我的叮嘱都抛之脑后了,我当然得去问责。”
“至于龙渊……”她眼神冷了下去:“反正一时半会也没头绪,那我不如先去拿无妄,到时候会好找一些。”
沈观怔住,一拍脑袋:他也是傻了,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当年承桑郁带龙渊认主时,先认的便是这长鞭无妄,其次才是承桑郁自己。
所以要找龙渊,确实还不如让无妄来。
他虽不明白承桑郁这么做意图何在,却总是下意识认为,她不论做什么事都定是有缘由的。
可……
宁峥来得恰是时候,一众妖相对无言,他一来就打破了沉默:“又有何事——”
他带着愠怒的问话末端卡在了嗓子眼里,不尴不尬地卡了半天,终于灰溜溜泄了气,化在一阵迎面的微风里。
所有妖都齐刷刷跪着,他们跪的方向,正是玉水轩里那个气质与自己记忆里分毫不变的人。
尽管相貌不知差了多少,可他敢肯定这就是承桑郁。
胡思乱想间,那人目光轻飘飘地投了过来:“宁峥。”
宁峥下意识想退后,可不知为何,步子沉甸甸的,一丝一毫都挪不动,只有在前进时,才会异常轻松。
他心跳如擂鼓,咬咬牙心一横,大步往前走了两步,几乎可以平视承桑郁。
“多年未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承桑郁第一句话好像就是平平常常的寒暄,连宁峥自己都有些恍惚,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他记忆在一瞬间回到幼时。
当时自己年纪小不知山外险恶,偷偷跑出拙心庭却险些被别的妖吃了,承桑郁将他救回来后,就是在玉水轩里训他,与现在的场景几乎重合。
承桑郁也许是真的有了些情绪,甚至没有让那群小妖起身。三个人退到稍远的地方,宁峥觑着承桑郁的脸色,心提到了嗓子眼。
“抱琴呢?”
宁峥一怔。
他以为承桑郁会问他拙心庭怎么没落成这样,却没料她问的竟是乐不思蜀的神树。
也许对她来说很重要吧。
宁峥这么想着,就开了口:“师父您走后,神树前辈日思夜想,不久之后就主动离开拙心庭了。”
他在记忆里梭巡一遍,自认为说的都是事实,想了一下还是附了句:“原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不枉我们辛苦寻找,在人间发现了她的踪迹。奈何徒儿实在愚钝,前辈并不愿随使者回来。是徒儿的错,师父您尽管罚我。”
承桑郁知道他话半真半假,也不戳穿,只是敛了笑:“不妨事。”
“前几日鲛族那孟钧同是不是给你发了飞书,说……神树在他手上?”
宁峥眼皮狠狠一跳。
他当时其实不太当回事。
毕竟神树离开这么久,他确实没见拙心庭有什么变化,也就理所当然认为,神树供养拙心庭这种言语,都是神树自己想要保命才散播出来的谣言。
毕竟谁都不想死。
他曾经见过先例,那小妖为了不被家人送上祭台,不知编了多少个谎言,诸如“我掌管族中福祸”此类,最后却还是难逃一死。
生灵本性是这样的,面对死亡会下意识恐惧,会下意识抛出一切有希望的念头。
可为何承桑郁会提起此事?
她怎么会知道?
莫非她去过鲛族串了个门?
他背后泛起冷汗,却还在组织措辞:“是收到过。可那鲛王孟钧同这么多年不知给我投过多少飞书,大都是酒后胡话,我以为这次也……”
“不怪你,”承桑郁点点头,像是勉强相信了他的说辞:“是我没教好你。”
宁峥觉得自己天塌了。
他脑子空白一片,只知道该赶紧认错,于是扑通一下就要跪。
承桑郁却眼疾手快拦住:“跪什么,我从前就不爱看人下跪,现在也一样。何况你又没做错,保住拙心庭确实是长远之计。”
沈观闻言偷偷看向远处跪了一地的小妖。
妖主还是妖主,说风就是雨。
“你去叫他们起来。”承桑郁抬手,“一群蠢货跪着都嫌碍眼,拙心庭还有多少这样的废物,尽早都遣散了。”
宁峥大气不敢出一声,想求情嘴却如被封锁一样,根本张不开。
“是。”
看着宁峥身影远去,承桑郁颇为感触地转头:“怪不得那些帝王喜欢看人下跪,倒真的有凌驾于人上的威严感。”
沈观却仿佛没听进去这句:“所以,你是打算留下了吗?”
他这句问话不带任何情绪,承桑郁没品出什么别样的意思,就也模棱两可地答:“也许吧。”
“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要回来做什么,妖主我早就当累了,没意思。但这次回来瞧见拙心庭败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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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又忍不住想管管——也许我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吧。”
顿了顿,她又道:“宁峥是我一手带大的,就算我真的不管拙心庭,我也得管他……总归是不希望他长歪的。”
沈观点点头,也不说什么,瞧了眼正在训话的宁峥,就兀自坐下对着乱舞的碧青藤发呆。
“等这趟回了人间,解决了赏玉的事,我要再去找个好地方,告老还乡。”承桑郁也学着他的样子看着天:“真的不管了,打死都不管了。”
沈观怔了一怔。
其实不是她提起,自己确实都忘记赏玉了。
毕竟大家都只是萍水相逢,也不是有什么大恩情,本来就没必要挂心。
“走吧,我这趟回来就是看看家里,我呢,也没打算坐回妖主的位置,再有下次,我也不会再去管拙心庭了。”承桑郁对着宁峥伸出根指头:“但是你,怎么说也算是我徒儿,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希望你有数。”
宁峥好像欲言又止,犹豫半天,最后只惶恐地点头。
“无妄呢,你找到没?”
宁峥脚步停了一下。
承桑郁身后的沈观步子也跟着停了。
“徒儿不孝,耶水战后虽去寻找过,可只带回了……尸体,无妄……确实没有见到踪影。”
宁峥沁着头:“徒儿斗胆猜测是不是被天界的狗官带走了,可徒儿力量微薄,实在无法率人讨伐,便搁置下来了。”
承桑郁眼前一黑。
真是……运交华盖,要什么没什么。
但她还是好声好气地摆摆手:“不妨事,你回去吧,我跟沈仙君再四处走走。”
宁峥仿佛这才注意到跟在承桑郁身边一直不吭声的人,正想说他长相也不像,下一刻才反应过来,天界本来就是有两位沈仙君的。
几百年前失踪了一位,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习惯只有一位沈仙君了。
失踪的那位名叫沈观,与现在天界的沈仙君沈芜是亲兄弟。只是,这位沈观除了一个小殿下的名号流传甚广,就没有别的事迹了,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花架子,于是后来沈芜理所应当取代了他,据说四界都没有听到反对的声音。
他自己甚至没有见过沈观,莫非此刻身边这位……
可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神仙不在天界待着,要跟着承桑郁来拙心庭?
天界向来都看不起妖界,怎么这位沈仙君却反其道而行之,还亲自来这里,甚至一点架子也不摆,看承桑郁的眼神甚至是……温和的?
与他生平打过交道的所有神仙相比,这个沈观是最安静最和气的。
他想不通。
承桑郁在宁峥眼前摆手:“今日我们不留了,你有什么要忙就去吧,等下次我有了兴致,你可得好生款待了。”
“徒儿领命。”宁峥从一堆“想不通”里惊醒,连忙躬身送客:“徒儿定谨记师父今日所言,回去认真反思。”
宁峥就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等走到看不清他身影了,承桑郁才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你有话对我说?”
沈观蓦地转头。
22.人间不留
“方才就见到你好像欲言又止,像吃了什么烂果子想吐又不想当着人面吐出来——”承桑郁盯着沈观眼神的变化,心里已经了然:“说吧,毕竟有些事确实不能当着宁峥的面说。”
沈观哑然。
片刻他才开口:“我也许知道无妄的下落。”
承桑郁沉默了一下,抚掌喟叹:“真是好大的惊喜。”
“——所以,你就是宁峥口中那个‘狗官’?”
沈观面色有些苍白:“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其实耶水除了血迹并不能找到别的东西。我后来找到龙渊,骗她说你有要事,得离开一阵子,才将她带来无修境。至于无妄……确实是天界的神官带走的,我回去之后,托人四处打听才知道,无妄给我爹保管了。后来我费了些力气,只来得及换了个假的放进去,我爹看得紧,真无妄我一直没机会带走。”
承桑郁:……
你也跟宁峥龙渊一样不靠谱。
都办的什么有头无尾的事。
虽说她自己当时光顾着开阵死遁,也没考虑这事儿,但她能有什么错!
当时那样的情况,她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好了。
“怪不得你那眼神总想逃避。”承桑郁叹了一气:“那现在岂不是更带不走了?我先前看人间那话本,不是说你也死了么。”
沈观并不否认,眉头紧锁,眼底是忧心忡忡:“可五百年过去,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换地方,沈荃有没有发现那其实是假的。”
承桑郁觑着他,添了一句:“你爹百年前就退位了,还不清楚你哥知不知道这事呢。”
流年不利,倒霉透了。
“这趟算是白来了,走吧,回无修境——”承桑郁话音在最后一个字转了一下,她想跟沈观确认一下:“久朝自己在无修境不会出事吧?”
沈观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老实回答:“他平日也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应当是不会有事的。”
“那我要回人界去,我还有东西在那宅子里。”
听到这话,沈观倒是有些意外地抬了眼。
“都被大火烧干净了,何况过去这么多天,说不定都已经被人清理了——”他颇有些疑惑地问:“不再找龙渊了吗?”
提起这事儿承桑郁来了气:“也不知你那无修境是个什么构造,说不准就是她们迷了路。”她从石门钻出,淡淡地翻了个白眼,“龙渊能出什么事啊,从前在拙心庭打架就没输过,她放开了打不亚于我风头最盛的时候——就是怕她太过莽撞,只能盼着抱琴能看住她。”
她一点也不谦虚,沈观一想承桑郁必定有她的打算,也就放下心,不再多问。
无修境通往人界的门一开,透过散着白光的石洞边缘,正好看见明州城万喜楼的招牌。
承桑郁不由转头看了沈观一眼。
“你当时……是真的不知道万喜楼怎么走吗?”
沈观没想到她会翻旧账,闻言怔住,片刻才答:“也不是。但我若是不这么说,你后来是不是就不会想到去万喜楼与我碰面?”
承桑郁抱臂慢悠悠走在前头,手里摆弄着铜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用铜钱找到你的。”
沈观捏着铜钱闷闷笑了。
人间此时天色已晚,城南却依旧锣鼓喧天。承桑郁朝万喜楼看了一眼,楼旁的巨树已经不见了,仿佛它从来没在那里生过根。
两人一路一前一后走着,只偶尔搭两句话,承桑郁手闲不住,一边把玩着铜钱还要顺手从路边扯两簇绿叶,扯完了又嫌脏再一把丢掉。
离那日神树暴走已过去了些时日,城西夜晚却还暗着,连普通住户都没燃灯。承桑郁循着记忆找到了化作飞灰的宅子,勉强填上了破碎的结境,却望着一片焦土不知如何迈步。
沈观抛了一指烛火,勉强照亮他们眼前一小片地方。承桑郁沉默一会,还是摆了摆手,焦土顷刻化作飞灰。
承桑郁在灰烬里翻翻找找,沈观其实看不出来她还能找到什么东西,却见她忽的“哎呀”了一声,就低头捡起了一把折扇。
这折扇只剩了一把扇骨,扇面破破烂烂的,只能勉强看出原本的纹样是好看的,承桑郁晃了两下,已经不能用了。
“这是我那天破阵用的扇子,当时用废了就随手一丢,想不到居然还留在这里。”
她说着又哗啦啦开合两下,发觉它实在废得彻底,就将它抛在了身后。
沈观顺手接了,自己虽瞧不出什么,却还是跟着她弯身查看。承桑郁额前碎发垂落下来,随着她动作一摇一晃,烛火忽明忽暗,在她脸侧耷拉下一片阴影。
今夜乌云闭月,本就不亮的天光照下来更显昏暗。沈观背后吹来阵凉风,他跟着找了半天,打了个冷战:“还是寻不见吗?”
“这火是谁放的?”承桑郁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直起腰转了头:“我那日看你时,我宅子好像就已经被烧了?”
“……是通天阁。”
“贺千钟这一趟阵仗太大,修士探查到了妖气,鲛人前脚才走他们就赶来了。结境因为早先被贺千钟破坏掉,他们自然就发觉异端,还险些发现了那小姑娘。”
承桑郁摆了摆手,叫沈观再凑近些,一面凝神细寻,一面又啧啧称叹:“她是不是还想去和那群修仙狗打一架,誓死守护这宅子?”
“那姑娘啊,心地是好的,但……”
她叹一口气,再不肯多说了。
但她不说沈观也能猜到。
“你还打算帮她吗?尽管你知道她找你目的不正,尽管最后她甚至可能会利用你会害了你。”
“帮啊,至少现在我得帮她。”承桑郁轻声笑了:“她的措辞与抱琴的不一样,我想知道当时满陵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忽而抬眼:“我还想知道摇安现今如何了。”
沈观看见她眸光黯淡了些,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也许知道她下落,但……”
下一瞬他呼吸一紧。
承桑郁窜到他面前,几乎同时他脖颈就被掐住。沈观瞪大了眼,听见她质问的声音:“你早就知道,为何要拖到现在才告诉我?是不是只要我不问,你就打算将这件事永远藏下去烂在肚里?”
“你到底瞒了多少事?”
“我……我不是……”
沈观有些上不来气,却没有挣扎,只是徒然地咳了两声,拖着喑哑的嗓音道:“她当时身负重伤见人便咬,几乎成了疯子,甚至不认得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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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没有办法……”
掐着他脖颈的力道松了下来。
沈观脖子上留下几道红印,此时得以喘息,不由后退半步,缓了片刻才重新将目光落回承桑郁脸上。
他来人间这一趟,屈指可数能见到她的日子里,她第一次这样生气。
他说这句的时候承桑郁就有点想起来了。
那日在万喜楼,通天阁那大师兄见到沈观时,提过一句猫妖。
她当时没当回事,毕竟天下猫妖千千万,怎么可能恰好就是乐摇安。
可沈观一面说他从通天阁手里救过一只妖,一面就与修士所言对上了,此时再旧事重提,她怎么能想不到。
沈观没有撒谎。
可她在明州城待了一月有余,怎么从没撞到过乐摇安的气息?
哦,是了,那修士还说两月都没再见过——也许是逃了吧。
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丝线索,又扑了个空。
灰蒙蒙的夜色将她的失落彻底掩盖,承桑郁转过头蹲下身,一头埋进自己臂弯。
焦灰的气味充斥在她鼻腔,兀自神伤了一会,她才抬起头,眼底空落落的。
“应当是找不到了,”承桑郁按下她肩上以示安抚的手,“走吧,人间终究是不留我了。”
她连手心都是冷冰冰的。
沈观忍不住反手握了一把,却抓了个空。
不知是不是夜太黑的缘故,承桑郁身影看起来单薄极了,一摇一晃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他脑中不知为何忽然出现这个想法,以至于承桑郁真的倒在面前时,他还恍惚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直到漆黑的夜空忽然大亮,明明空空荡荡的地方再次燃起了大火,火舌几乎要舔舐到他发稍——
沈观几步往前,本能一般先护住了承桑郁。
火势在蔓延,他能隐约看到外头有窸窸窣窣的人影,却又不能真的去呼救——这时候忽然出现,除了通天阁的修仙狗还有谁。
这是看穿他们身份守株待兔来了?
沈观一手搀起不省人事的承桑郁,一手从体内拔出了一把剑。
剑身上刻了“饮尘”二字,也许是经了太多时光的洗削,又也许是人间灵气太薄,早失了在天界时过于锋利的剑意。沈观脑子乱哄哄的,眼前莫名闪过耶水那日过于猩红的夕阳,神智几乎要化在火里。
饮尘剑铮鸣作响,也许是太久没出鞘,此时见了这火已然开始兴奋,几乎要不受沈观控制,大有吞天灭地之势。
也不知这火是点燃了什么,燃烧得很安静,沈观听不见一丝声音,勉强支起一丝意志举起了剑横扫过去。
火势不见减小,他却已经没力气了,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映照出天边一轮圆月。
刺眼得很。
等一下,今夜不是阴天吗?
哪里来的这么亮的月亮?
刹那间一丝清明涌入脑海,沈观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场景尽数消散。再抬眼时,周遭静悄悄的,还是城西荒了的野地,哪里还有滔天的大火?
他嗅到了余烬的气味。
通天阁的修士已经围了上来。
23.幻境迭生
修士们面色惨白,看起来已经虚脱,却仍步步紧逼。沈观知道这不是月光的缘故,也知道他们的法阵方才被自己破开,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他并不将人放在眼里,目光扫了一圈,没见到那日大选里的熟人,就放心地出了剑。饮尘剑虽到了人间威力大打折扣,可对付这群修仙狗还是绰绰有余。
饮尘几乎与他意念融为一体,无需他自己出手,已经与修士们撞在一起。沈观弯身抱起承桑郁,在混战中全身而退,修士眼睁睁看着要抓的人跑了,自己却还与一把破剑纠缠许久甚至无法脱身,恨得牙痒痒却无能为力。
沈观一路退到那日与赏玉避难的破屋子里,才将承桑郁安置好了,就见屋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个人,背对着门外看不清面容,只能听见他的诘问:“你也是凡人,为何要护着这妖物?”
饮尘召之即来,沈观余光扫了一眼,已经被血完全染红了。
——握在手里分外黏腻。
他不用想就知道那群修士已经被解决了,于是将全副心思放在了来人身上。
“你就能代表所有凡人的意志?”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回答,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声:“我自然不能。”
“可我见凡人皆是恨透了妖族,怎么到你这里态度就大有不同,我只是很好奇你的想法。”
沈观疲累得很,没听出来这人是谁,也不太想去知道,更不想多嘴惹是生非,张口就撵人:“你若不想死在此处,就赶紧走。”
“看不出来小公子还挺有气性。”那人非但没走,反而还拣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我叫常咎,认识一下?”
沈观听过这个名字。
这人是通天阁老阁主师弟,平日不常露面,只有名字在坊间广为流传,论是谁说到通天阁都要提上一嘴。至于此人事迹他倒是从没听说过,也并不关心。
但此人若是通天阁的人,那他就不得不管了。
自己才杀了他家弟子,他后脚就找上门来,说是问罪也不足为过。
沈观手里捏着剑柄,剑上猩甜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面前的常咎八风不动坐着,好像时间就此停滞。
好半晌他才眨了下眼,不动声色回看过去,声气却是缓和了不少:“可我不太想认识你。”
被拒绝了常咎也不生气,反而是笑出了花儿:“遇见了就是缘分,只要你想,眼前的事我可以当做从未看见,交个朋友,如何?”
“不交。”
常咎垂下眼,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可那姑娘,能撑得住吗?”
“她是被困在通天阁的法阵里了吧,你为什么能破开我不清楚,可这姑娘明显是本来就体力不支,还被灌了一身不属于她的灵气,此时在法阵里苦苦挣扎,性命垂危。”
他说话慢悠悠的,每一个字都戳在心跳上,却又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就静静坐着看沈观反应。
长久的沉默之后,沈观撇开眼:“你有什么目的可以直说。”
“我没有啊,”常咎笑得爽朗,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只是觉得小兄弟你合我眼缘,想结交而已。”
顿了一顿,他又附上一句:“当然,如果小公子实在不愿意,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只能江湖路远后会有期了。”
……
“我叫沈明沉。”
夜深了,明州城虽入了夏,夜风却还如刀子似的,吹得人脸疼。承桑郁头痛欲裂,虽然手脚都是瘫软的,却不妨碍她在心里大骂:她当年就该跃入耶水一死了之,若不是还存了一丝活的贪念,现在哪里还有这么多事!
人心不足,妖也是。
她恍惚觉得自己在用力支撑着起身,一抬眼面前却是玉水轩,明月高悬,身边一人粗重的喘息声很快引她回神。承桑郁垂下眼,却见那人同时抬起了头,正对着她笑。
明晃晃的月光下,那人的脸是苍白的,笑容看起来却极其鲜活,看起来分外割裂。然而更割裂的是,这人长相承桑郁再熟悉不过,正是沈观。
从穿着看来,这位“沈观”应当是在天界当他的小殿下,怎么会奄奄一息地倒在她眼前?
然而紧接着,她发现自己几步上前,扬起长鞭狠厉一扫,“沈观”头颅便洒着血滚落在地。
玄色长鞭末端血淋淋还滴着血,那无头的上仙竟还能动,手提长剑就向她挑来。
承桑郁不紧不慢退了半步,无妄横扫过去,行云流水般又落下第二鞭,第三鞭——而那“沈观”身体仿佛纸做的一般,长鞭过处他便四分五裂,分明满地都是尸块,那手脚依然不管不顾地砸向承桑郁。
自己手上已经满是飞溅的血,却连眼都不眨一下,下手狠厉而不留情面。承桑郁心里有些作呕,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看着自己一次次扬鞭。
太诡异了。
她知道自己定是在做梦,可身体又分明怎么也动不了,直到“沈观”彻底不再动弹,她才敢略微睁眼。
眼前惨不忍睹。
明明平生也见过更不适的场面,明明知道这只是梦,承桑郁见到这么一幕时,心里还是说不出的不舒服。
她看见自己收起糊满了血肉的长鞭,转身从容不迫地走进了门,然而顷刻间,周身就燃起火焰,转眼就吞没了她那间过于简陋的小屋。
火舌顺着她衣角席卷上来,她却觉不到痛,甚至连灼烧感都没有。周遭景物灰飞烟灭,烧成铺天盖地的白。扑面是清凉的风,承桑郁能觉出自己仿佛是脱离了什么桎梏,身体骤然松快,随之而来的就是紧绷太久之后的疲累。
眼前还是方才血红的场景,恍惚之间与不久前的梦重合,唯一的区别就是,梦里有白玉牌四分五裂的脆响。
这定是幻境了。
承桑郁心说。
她使劲拧了一把自己,却觉出了痛感。
承桑郁面上的笑容凝固了。
这……这不是幻境吗?
怎么自己还会痛?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她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伴着不停的脚步声,每一声都在戳着她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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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仿佛有了实景,耳边仿佛有人在低语,可她听不清是什么。
几是转瞬,面前画卷徐徐展开,承桑郁身处一片山林之中,她眨了眨眼,认出这是拙心庭里行令谷上的山林。
她下意识转头看去,爬满碧青藤的拙心庭里,各色鸟儿树木都没什么生机,只随着风在轻轻摇荡。
一片静谧。
行令谷外忽而爆发出一阵欢喜声,庆贺声。
她没摸清楚这是什么情况,试探着走了几步,循着声音一路赶去了主楼。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很注意隐蔽行踪,一路上她都没见到什么人影,就顺顺利利地跑去了楼前。
承桑郁听见众妖在欢呼。
可是声音太嘈杂了,她听不清。
——只能从里头勉强分辨出几个字。
殿下。
殿下……
拙心庭自她娘一手创立起,只有过一位“殿下”,就是她自己。
莫非这幻境是她幼时?
毕竟她爹走之后,拙心庭里就没有谁再喊她殿下了。
承桑郁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她会来到这样的幻境里,心底却对那楼里的人生出了想看一眼的冲动。
眼前的场景她毫无印象,只猜测也许是她记事之前的事——那她就更要进去看看了。
承桑郁自小就没见过娘。
她爹每次提起都是说,娘在生下她之后没多久就驾鹤西去了。她只知道,娘亲有个好听的名字,还有一双亮亮的眼睛。
承桑郁穿过簇拥在门前的妖群跑进了屋,透过重重的帘帐望进去,里面是她毫无印象的一张脸。
床上的人眼神黯淡无光,怀里的孩子也失了活气,面容枯槁,干干瘦瘦的,活像一条风干的树根。
她爹就背靠着床榻站着,看得出正当壮年,身形比上一回她见时要挺拔得多,他手里拿着长刀,目光凛冽地看向一处。承桑郁晃了下神,跟着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那里空无一人。
可她爹的眼神不像有假,她娘……她娘……
床上半躺着的那个是她娘吗?
承桑郁没见过娘亲,认不出人,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周遭场景就骤然坍塌,等她再回过神来,眼前一片漆黑,失了明似的。
恍惚还能听见身边人声逐渐清晰:“……多有不敬,失礼了。”
是沈观的声音。
另一人声气老气横秋的,只能猜测是个老者:“不妨事,毕竟进门之前咱们素不相识,也是托了掌柜的面子,小兄弟你也能安心。”
承桑郁脑中思绪纷乱,本来幻境里的场面就足够费解,现在醒来又不知哪儿冒出来一个“掌柜的”,明明意识告诉她不要睁眼,眼皮却好似听不懂话一般自己睁了开来。
入目是柔和的烛光,身边两个人的身影投到墙上,像话本里神秘的巨人。
老者说话时目光正好落到承桑郁脸上,见她睁眼便略微倾身:“呀,姑娘醒了。”
承桑郁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24.毁尸灭迹
“茶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承桑郁闻声抬眼,恰好与来人的目光撞上。那人并不做掩饰,也不惊讶,只是顿了一下,很有礼数地欠一欠身,将茶盏放在小桌上:“醒了来喝一碗,今日才上的新茶,寻常茶客想要都不卖的。”
老者一听就笑了,一面接过茶盏一面解释:“您可别跟我们打趣了,谁不知道万喜楼的茶水是全明州城第一妙,方圆百里的茶客有最好的茶,都赶着送来呢——这位便是万喜楼掌柜的,唤作疏九愁。”
承桑郁跟着颔首:“见过疏掌柜,我叫陈商。”
沈观递茶的手顿住,倾身过来搀着她坐起身:“这是常先生,是万喜楼的熟客了,此次我们遇险,也是他倾囊相助。”
承桑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其实很听不惯这种奉承话,也不爱跟人客套,属实是废了很大的力才没有骂出口。
老者一直都是笑眯眯的,那个疏九愁神色也无异样,承桑郁小口抿着茶水,想起沈观是与她提过那位掌柜的。
他说他初来明州城,为了救乐摇安身负重伤,是万喜楼掌柜救了他。
好吧,怪不得会信任人家呢。
但那两人在她看来确实就是平常凡人而已,尽管她心底里并不觉得。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时发生了什么,只能记住梦里破碎的幻境,偶尔听见外头的风声,还有人零星的说话声。
像呓语。
她闭了眼,又很快睁了开来:“多谢二位恩人收留,来日定尽力相报。”
疏九愁摆摆手:“哪里哪里,我楼中素来安宁,多来几位客人也热闹些。”
眼见着常咎鄙夷的眼神飘过来了,他不等人开口骂就先起身溜之大吉:“我去备些点心来。”
承桑郁没什么话说,就闭了眼歇息。
她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多凑巧遇到的好人,若真这么巧,怎么就她一来人间就接二连三遇见这么多倒霉事儿。
别是看着沈观好骗,接二连三的都来诓他了。
沈观替她掖了被褥,随着又一声轻响,两人交谈的声音远了一些,最终消失在楼外蛐蛐的吵嚷声里。
.
夜里的通天阁并不冷清。
满山满楼的灯火让这里亮如白昼,赏玉被修士带上山时,透过法器的缝隙,还以为是回了上元时的城西。
她被关在镇妖塔里已有六天有余,那日被丢进塔里前,只来得及在那法器里做了一点手脚,想挣扎想出逃是万万不能了。
塔里一片漆黑,似乎只有她一只妖,整日整夜都听不见声响。
她在地上摸索了许久,终于摸到一条冰凉的铁链。
是捆缚妖物用的么?
可那群修士将她带上来时,也没有用什么绑住她,约莫是关押她这样低阶的小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吧。
偶尔能听见塔外有脚步声,几次都好像是冲着这边来的,不知为何临了又换了方向。
赏玉在里头呆久了,早就适应了黢黑的视野。她无聊了会顺着铁链一路摸过去,但这塔里仿佛是另有乾坤似的,摸了这么久也不曾走到另一边。路上她也会被什么绊住脚,低头捡起时发现是一具老鼠干尸时,也险些惊叫出声。塔里应当是死过很多妖吧,有隐隐约约的臭气,她却找不到臭气的来源,只能忍受,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至少比大火烧焦生肉后的气味要好闻。
现在是第六日的夜晚。
但塔里日夜都一样,她已然记不清时辰了,只是走累了会停下来歇一歇。镇妖塔打开过一次,那修士将她拎起来瞧了半天,嘟囔着“瘦巴巴的又不顶用”,还是放下了。
这塔里也不知是布了什么阵法,赏玉体内残存的一丝妖力也用不出来了,只能勉强支撑她的意识,想像前几日一样四处摸索是万万不能了。
左右也无旁人,她就四仰八叉呈“大”字型躺下了,眼睛大大睁着,看进上空无垠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进了塔,好像看得见她似的,脚步声不带一点犹疑,径直朝她走来。
赏玉躺着没动,眼睛却是闭上了。
来人在她面前停住,似乎是没细瞧,话音有些错愕:“这就死了?”
另一个声音道:“该早点将她送过去的,现在人死了,咱们可怎么交代……”
“不是还有只猫妖么?”那人来回踱了两圈,越想越觉得这狸猫换太子的法子可行,连着声音都激动起来:“左右常大人今夜也不在阁中,那猫妖就是性子野了些,给她灌点迷药就老实了——能用就行,至于是哪个他老人家又不管。”
“还是师兄英明!那——这树妖要怎么处理了?”
“月黑风高夜,找个阵法先将她收了,明日下山再寻一处地方,岂不是任人宰割?”那师兄此刻真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还得意洋洋地踢了一脚赏玉,赏玉在黑暗里皱了皱眉,终究还是一动没动,忍了下来。
她意识再次醒来,已经身处阵法之中了。
也许是那两个修士觉得存放一具尸体并不需要什么高阶的阵法,赏玉甚至觉得以自己现在的妖力是可以轻而易举破开的。
但她凝神调息了一会,还是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这阵法算一个暂时的庇护所,她若能在第二日直接离开,就没必要现在就冒险破阵。
至于那个顶替她的猫妖……也许自己曾经见过,可那只是萍水相逢,她现下自身都难保,更救不了旁人了。
阵中不是黑夜,赏玉花了好一会才勉强睁开眼。她没什么事做,过于安静的时候,脑中就不可避免多想,诸如镇妖塔里究竟死过多少妖,没死的是不是都被送去给那位常大人了……
这阵法约莫也是在一个容器里,因为她可以清醒听见修士的声音——甚至这容器可能是被修士随身携带。
带着她的修士显然是那个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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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师弟似乎不是很相信他师兄,隔一段时间就要去问一句师兄:“师兄师兄,这小骰子怎么忽然发烫了,莫不是那树妖其实没死?”
“定是你在手里握太紧了捂的,有我在能出什么差池?再说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师兄却显然有些不耐烦,停了片刻似乎知道自己语气不对,又缓和下来:“把心放肚里,熬过今日,到时候找个荒山野岭毁尸灭迹就是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是吧?”
师弟再次被这说辞打动,半信半疑地将骰子揣进了袖里:“师兄你能不能陪我一同前去?我……我害怕……”
“一个低阶小妖,咱们先前的阵就够她吃一壶的了,何况还在镇妖塔里待了好几天,就算真的没死,那也没几口气了,我到时候陪你就是。”
有了这句包票,师弟总算是放下了心,欢天喜地地去了。
这阵其实是有些养人的,赏玉在里面待了几个时辰,觉得自己妖力已经恢复大半。至少如果这两个修士没什么道行的话,她完全可以逃走,甚至反过来将他们毁尸灭迹。
没过一会儿,赏玉听见法阵外面一阵喧嚣,只料想是修士又要下山了,又默默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妖力,就安安静静躺了下来。
等嘈杂散去,外头只剩下两人的低语声,赏玉就知道快到时候了。
周遭一片寂静,不知道这两人是转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但越是偏远之处,对赏玉来说却最有利。
“师兄,咱们偷偷溜出去,真的不会有人发现吗?”
“你怕什么,从昨夜怕到现在,你看当真发生了什么吗?就算是常大人回来了,我说咱们吃坏了肚子找个地方解决一下,他能拿我们怎么样。吃喝拉撒人之常情,何况咱们一会儿将那小妖放出来直接乱棍打死了,哪里还有多余的事儿,别瞎操心了。”
赏玉眨了眨眼。
扑面一阵凉风,她知道这是开阵了,兀自屏息凝神,出来一瞬间就迅速发力制住了离她最近的那个人。
一声“师兄”尾音简直要窜上了天,这师弟叫破了嗓子,手脚抖得像筛糠,登时就站不住了,软绵绵地跪倒在地。
一旁的师兄眼见不对,无视了吓破了胆的师弟,撒腿就要走,却被赏玉操纵的树藤扯住了脚脖子,摔了个狗啃泥。
这两个修士都怕死得很,眼下一个快吓尿了,一个摔得起都起不来,也是没本事与自己正面相抗。赏玉皱了皱眉,嫌弃得很却又不想就这么放了他们,就一一用树藤吊着倒挂起来,自己则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歇息了。
这师兄还有一丝清醒的意识,眼见局势不利,立刻将指使人全部供了出来:“树妖大人……树妖姑奶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真不是我们要抓你的,是我们阁主,对,是我们阁主,想要靠着妖气延年益寿——您要算账去找我们阁主行不行?”
赏玉懒得听这些,等他叫嚷完了,才慢吞吞开口:“我听你们在镇妖塔里提到过一个猫妖?”
25.严刑拷问
“是,是有这么回事儿。”那师兄忙不迭点头,却因为倒挂的缘故费力也滑稽得很,但他无暇顾及这些,只是拼命解释:“那也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一月前就说要下山抓它,谁知道都困进法阵里了,硬是来了个凡人过来捣乱,将它放跑了。这后来一直也都在找,也就是前几日运气好,这才将它收了回来。莫非……您认得它?”
“说不上来。”赏玉思忖一会,“我是有一位故交也是猫妖,你们抓到的那只叫什么名字?”
这师兄一听,马上换了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这您问我是真问错人了,我们都是听令办事,哪里知道这些啊。”
眼见赏玉脸色阴沉下来,他又飞快地说:“但我依稀还记得它长什么样,人样我不记得,但是那猫是通体纯黑,就胸口上一点白,太惹眼了,我不会记错的。”
他看起来是真的怕死,赏玉歪了歪头,暂且相信了他的话,有些失望。
那师兄没看懂这脸色是什么意思,心里忐忑得很,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戳到这位祖宗的逆鳞,琢磨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问:“姑奶奶,我……我能走了吗?”
赏玉抬头瞥了他一眼。
师兄立刻闭嘴了。
除去地上瘫着的那个,这边一人一妖对着沉默了许久,赏玉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开口:“话说你们不是说要带我来荒郊野岭将我毁尸灭迹吗?这账……怎么算呢,你说说看?”
师兄一张脸煞白,不知是被倒挂了许久上不来气,还是被反问到痛处,“我……”
但他很快想好了说辞:“姑奶奶你听我细说,是我师兄出的主意,我只是此次陪同他前来,也是没想到您确实活着,我先前劝过他了,奈何他执迷不悟,才犯下此等大错。待回了通天阁我必定同阁主好生说道……”
赏玉不等他说完,就断开了他话头:“我要的是算账,我说过你能走了吗?”
她又望望一动不动的师弟,也不戳穿师兄的谎话,只是抬腿踢了师弟一下:“他说的话是否属实?”
这师弟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被踢了一下也不太动,眼睛泛着白,像是被吓晕了。
师兄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只敢偷偷斜着眼瞄一旁的师弟,见人没反应又默默移回了视线,拘谨地觑着赏玉。
“算了,约摸着也问不出个屁来。”赏玉慢吞吞起了身,走到师兄面前再缓缓蹲下,冰凉的树藤顺着他的腿脚蔓延向下,慢条斯理地替他拨开垂下来的衣摆,又紧紧地捆缚住了他的腰腹。
“是不是很难受?”
师兄看不明白她意图,只是忙不迭地点头。
“难受就对了。”赏玉这时候眼神没有在镇妖塔里的半分迷茫,冷得吓人:“这样,我来提一个法子,好不好?办到了我就可以放你回去,办不到呢——就去地府见我故人。”
这师兄可万万不敢想她说的故人是谁,眼下她给出了一条活命的路,自己只能顺着她话头接上:“姑奶奶您说,小的定不辞辛苦,论是刀山火海还是油锅我都去趟。”
“这才乖嘛。”赏玉很满意他的态度,“我也不要你去什么刀山火海,我就想问问你,前几日是不是奉命下山去抓过一个凡人和一只小妖?”
师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是,但昨日我没下去啊,昨日……我喝多了酒睡过去了,他们夜里下的山,我醒来还让大阁主痛骂了一顿。不过我听说那个凡人有点本事,咱们下去的兄弟全都死在他剑下了。我就是偷个懒,也没想到这也能捡回一条命……”
面前的姑奶奶不再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对不对,眼珠一转就开始反思。
他刚反思结束,想要开口解释,却见姑奶奶终于沉思完了,张开她那金口:“然后呢?你听说过他们后来哪儿去了吗?”
“这也不是我这种小小修士能知道的啊……姑奶奶您放过我吧,我,我知道的我都说了,不知道的那都是机密,我也不配啊!”
赏玉像是没听进去,又问:“那你先前说的常大人又是谁?”
“那是我们阁主认下的干弟弟,常年在通天阁混口饭吃,来无影去无踪的我们也不常见到,偶尔见一次都是挨训,只是他昨夜才说要出去一趟,今日也不知道回来没有。”
他有些欲哭无泪:“姑奶奶,我知道的就这么些了,求您可别再问了……”
“那可不成。”赏玉操纵着藤条拍了一下他脸侧,“你师兄不还在晕着吗。这样,我要你去帮我打听一下,常大人昨晚干什么去了。可以的话……”
话没说完,就见这师兄一脸哭相:“姑奶奶呀,常大人平日独来独往,我们这些小的哪敢去打听,若是别的事情我说不定可以去办,唯独这件是真不行啊——”
赏玉听他这话音,心里也猜到了一些。但偏偏她就是不想轻易放过这两人,不论如何也要让他们吃些苦头。这师兄贪生怕死,什么谎都说得出来,他如此抗拒打听那位常大人,还有什么是比死更让他畏惧的呢?
可既然如此,她就更要去会一会常大人了。
修士是昨日夜里下的山,她在法器里改动的法阵也有了动静,也就是说承桑郁应当是进过幻境了。但以她现在那点灵气,能活着从这法阵里出来就不错了,更何况还见过幻境里面那些事,不论是什么人都没法轻易平复心情。至于沈观……他除了帮忙杀一杀修士就没什么用了,但是细想一下也没什么坏心思,就暂且让他留下来照拂照拂。赏玉想到此处又有些担心,也不知幻境里给的暗示承桑郁能不能看懂,若是不行,就只好日后再说了。
天色渐晚,太阳要落山了。
周遭灵气越来越浓,赏玉知道是修士发现有人不在,一路摸索着找过来了。
她看着眼前半死不活的两人,歪着头沉思半天,才慢悠悠地又坐下了:“看来是你兄弟们来找你了。”
师兄热泪盈眶,忽然想起姑奶奶还在面前,瞬间就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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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收回去了:“不敢不敢,姑奶奶您还没吩咐我去办什么事,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跟他们回去啊!”
“我吩咐过了,你不是说办不成吗?”赏玉并不太想为难他,但也不想让他平安无事回到通天阁,思来想去还是给了个折中的法子:“那你回去盯着常大人,不择手段。”
师兄要哭出来了。
但是被倒挂了很久,他显然是有些上不来气,但还想求情,却被赏玉一摆手打断了话头:“可别想耍赖哦,我已经在你体内下了咒,若是被我抓到你没有好好办事,那可就不是死路一条了哦。”
师兄背后一阵寒意,听懂了这句话。
见他不停点头,赏玉终于满意,这才让藤条慢慢松开,并且还贴心地照顾到两人,轻轻地将人送到了地上。
“记得,回去之后莫要提起此处发生的一切,我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去解释,也别想着钻空子。”赏玉背过身去,“另外,管住你师弟的嘴,我说我知道你们任何一个人出去瞎说,那就都别想活了。”
师兄还咬牙切齿地想要从背后偷袭,却见一阵风过来,赏玉就不见了。
他只好作罢。
身边的师弟仍然是瘫软着的,他舒展了一下自己酸痛的筋骨,抬手晃了一晃师弟:“喂,醒醒。”
没反应。
他已经能听到通天阁修士喊他的声音,心里莫名激动起来,赶紧挣扎着起身应道:“喂——我在这儿——”
.
赏玉回到明州城城西时,已经入夜了。
在人间她不太好留太多眼睛,才几个月时间,她布下用来监视的藤条已经被通天阁铲除了大半。但承桑郁现在貌似只在明州城一带活动,所以她也只留了几根藤条,躲着承桑郁的话,勉强够用。
她慢条斯理地靠在被火烧焦的红墙边,一扬手,墙里就探出一枝并不粗壮的藤条。赏玉看着藤条一笔一笔描画承桑郁的路线,往最后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明珠城最高的一处灯火。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
万喜楼是有谁在啊。
上一回夜里承桑郁独自出门就是去的万喜楼,为何这次……
是沈观带她去的?
赏玉心下涌起不好的预感,只是一个闪身,就到了万喜楼后。
那里空旷一片,也许是因为从前那株巨树在一夜之间消失,在坊间留下了一些不好的传言,不然城南这样热闹,这样好的一处地方为何会没有人摆摊。
再转身看,是万家灯火亮如白昼。
这不是通天阁了。
她却没心思去逛集市,只是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地走进了楼。
“二楼雅间一位——”
至少目前来看是好的,万喜楼没有别的妖气,灌入鼻腔的只有饭菜的香气,还有若有若无的一丝药香,她感受不到敌意,想来承桑郁在此地暂时应当没有性命之危。
那她,就放心了。
26.阴差阳错
也许是太累,又才见了幻境里一堆有的没的,承桑郁这一觉没有睡得太安稳。
梦也是零零碎碎的,忽而是沈观衣衫染血支离破碎,忽而是她幼时跟着她爹修习,忽而又是她一鞭斩了数名族中细作,血淋淋的。
虽不安稳,却还是睡到了第二日午后。
堂下的热闹隔着厚重的木门传过来时,只剩下沉闷的声响。承桑郁支起身子坐正,侧耳听了许久,没听见沈观的声音,就摸出了一枚铜钱。
现如今,她还留在外头的铜钱里,也就只有沈观那一枚有些用处了。
不知道沈观是将铜钱放在了哪里,入眼是一片漆黑,她转头看着窗外还亮着的天色,沉思了一会,开口:“沈观。”
那头淅淅索索动了一会,承桑郁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通天阁又来人了,”他声音几乎贴着承桑郁耳朵,勾得她心痒:“你在房中不要轻举妄动。”
她莫名不自在地转头:“来找我的?”
“常先生说是通天阁逃了一只妖,在派人全力搜捕,但不知有没有来追你的——我在外头守着,你小心就是。”
承桑郁知道他看不到,却还是下意识点头:“你当心些那个常先生,我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
那头喧闹声小了,承桑郁目光跟着他拐去了屋后。
沈观压低了声音:“他是秦礼干弟弟,昨日怕是故意截住我的,奈何当时你陷入昏迷,我不敢轻举妄动。掌柜的不在楼中,常咎也一夜未归,具体情况我在此处不好细说,你等我回去。”
他正要将铜钱收回怀中,就听那边人低声道:“等等。”
“你西边一处荒草里有动静。”
沈观顺着她话往那头看去,不太茂密的枯草只随着风轻轻摇动,他蹲下身查探了许久,终于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睛。
那眼睛眨也不眨,与他对峙了许久,沈观蹲得腿脚有些麻,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吓跑它。承桑郁似乎是喝了口茶,才终于开了金口:“是妖。你将铜钱递过去。”
起了风,那一团荒草窸窸窣窣地动了一会,又陷入了沉寂。
沈观磨磨蹭蹭地取下铜钱,重新找到那双眼睛,才缓缓伸手递了过去。
草里那不知名的东西似乎很是警惕,见他动手,很快地后退了一点,却并没有逃之夭夭,只是依然瞪着眼。
沈观靠近一点,它就退后一点,这样来回磨蹭了许久,等他手几乎要伸到杂草里了,才终于慢慢放下。
铜钱在地上磕出一声轻响。
漫长的沉默之后,那东西似乎晃了晃脑袋,粗看像是猫。
或者狗。
它很不放心沈观似的,圆溜溜的眼睛动也不动,无奈之下,沈观只好又退了几步。
“我不是通天阁的人,你大可放心。”
角落里寂静了许久,猛然听见人声,那东西仿佛受了惊,长长地哈了一气,退了老远。
“是猫妖。”
承桑郁端着茶碗的手险些没握住,抖抖索索地撒了些茶水出来。她脑中闪过无数个结果,虽然不可置信,却还是对那一小团黑影有所期待。
不多时,里头伸出来一只爪子,掏了两下,勾住铜钱上串的红绳,将铜钱拽进去了。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沉默将时间拉长,不知等了多久,那只爪子又伸了出来,挪开后,下面是那枚铜钱。
沈观愣住。
“她这是……”
承桑郁也没想通。
她这究竟是认出来没有?若是认出来了,怎么会这样安安静静地还回来?可若是没认出来……
莫非不是乐摇安?
可这爪子和乐摇安同是黑色,虽然这世上长相相似的猫多了去了,虽然——
算了。
就算不是,也都认命了。
那猫妖偏偏是在此时拨开荒草钻了出来。
她通体纯黑,唯有胸口一点白——在人间,这种猫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唤做沉江月。
承桑郁的心却沉了下去。
确实不是乐摇安。
下一瞬猫妖却是直接化了人形,步步紧逼:“谁给你的铜钱?”
沈观原本还在低头看着那黑猫,骤然间只能看到她的裙摆了,还愣了一会。听见人声他才下意识抬起头,对上视线,他却莫名瑟缩了一下。
“是你啊,”猫妖直接坐在那荒草堆上:“我记得你,你救过我一命。当时没顾得上感谢你,现在补上了。除此外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没有我可走了。”
“等等。”承桑郁喊住沈观:“你说我想见她。”
意料之外,这猫妖竟是没有拒绝,反倒是很爽快地跟着他进了万喜楼。
“我叫青桥。”
猫妖翘起二郎腿坐在床尾,端了茶抿了两口,看向承桑郁:“我也认得你,你是妖界上一位妖主。单是听说你是死在了天界几个神官剑下,居然还能有命回来——铜钱是你的?”
沈观插不上话,就老老实实在一边坐着。他希望其实也落空了,见到她全貌时,沈观就记起那日他在通天阁手里救下来的那只猫妖。
自己从前也没见过乐摇安原型,那日约莫是昏了头,认错了。
也怪不得她当时被救下来也那样抗拒,仿佛是不认得自己——现在看来还真是。
承桑郁只是问:“你认得我的铜钱?”
“曾经在天界见过。”青桥刻意提到了天界,“你在沈芜身上放的铜钱,是不是到现在还没有取走?”
沈观猛然抬头。
她好像是提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屋中短暂地安静了一会,承桑郁忽然笑了。
“不知我是惹到了何方神圣?”
青桥一只脚垂下,一摇一摆的,看起来很是欢乐:“你不认得我,但我曾嗅到过你的气息。妖总是会对同类气息更为敏感,沈芜那个废物至今什么都没发现,若是你想,甚至现在都可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随后她一指沈观:“至于你,我应当也是见过的,没猜错的话,你是沈芜他弟沈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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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话的时候歪着头,像极了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好像不管口出什么狂言都会被人说成是童言无忌。沈观还在绞尽脑汁想她是谁,青桥却仿佛洞察了他的想法:“我这妖坦坦荡荡,告诉你倒也无妨——你记得奚南涯吗?”
这人他记得。
奚南涯是颢天神官,擅长各式机关术,也是十位神官里唯一一位医仙,当年耶水一战铐住沈观的南涯锁就出自他手。他为人和善深受敬重,但可惜并不长寿,耶水战后没多久就死了。
按理说仙人不容易死,就算真的逝世也必然会天降异象,可他死的那天,四界都风平浪静,平常得像某个吃饱喝足的午后。
“我是他养的猫。”青桥继续道:“我家主子平日不常与你们来往,你不认得我倒是正常。”
“等一下,”沈观这才发觉出不对劲:“你是妖,居然能在天界生活这么久吗?”
青桥掀起眼皮:“你莫要忘了,我家主子是医仙。后来他死了,我化了形,我也没什么事做,我也没有人能说话,就每天在他的药圃里来回踱步——时日久了,颢天来了新神官,我就找了个契机,来了人间。”
她好像有些没劲,慢吞吞地说完这些,就又闭了眼,神色安详得像死了一样。
承桑郁没给她歇息的机会,伸手去探了探鼻息确认她还活着,就兀自问道:“你知道通天阁还在追杀你吗?”
青桥眼皮动都没动:“知道啊,他们第一次追杀我的时候,小殿下救了我一次。后来我就没那么走运了,被他们抓进了镇妖塔,昨日夜里被他们抓出来,送来了此处。他们给我灌了药,但我没咽,我从法阵里被放出来的时候,吐了那两人一脸。”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出声,笑得很欢快:“那个老头脸都绿了,张口就是骂娘,但他们两个凡人怎么抓得住我——还喊来了这么多修士,追了我一夜,都不会想到我一直在万喜楼没走吧。我活了几百年,区区凡人还能斗得过我吗?”
承桑郁点头,像是怕她说多了口渴,还贴心地为她倒了一碗茶:“吐得好,那两个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话音一转:“但是,你可曾想过,若我们是与他们一起的呢?”
青桥懒懒地瞥她一眼:“那老头说过,叫那修士莫要进万喜楼——我现在来猜一猜,是不是因为你在楼中?”
承桑郁掖被子的手一顿。
她知道青桥这句确实是猜的。
若她目前所言都是真的并且没有隐瞒的话。
从昨夜来看,修士确实是要抓她。且不说常咎救他们居心不明,但若他不让修士进楼搜寻,一方面可能是真的是因为不想让她被发现,另一方面……也许他还藏了一些别的东西,但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万喜楼此刻是安全的。
只要常咎和疏九愁不回来的话。
在青桥看来,他们二人一个是妖主一个是天界小殿下,照理说不应该有坏心。
承桑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名堂,妥协之余,脑中又莫名灵光一现:“沈观。”
27.兹事体大
被点到名字,沈观困惑转头。
“我还得去通天阁一趟。”承桑郁说:“不论出于什么目的,至少常咎目前不太想动我。我虽离开这么久,但不还是通天阁的挂名讲师吗?甚至你若是要回通天阁,也完全合情合理。至于秦礼还愿不愿意认你,那是后话了。”
青桥闻言倒是一怔。
她没理会沈观,眼底尽是疑问:“妖族自古就与凡人势不两立,你倒好,辞官归隐跑去给凡人当讲师?怪不得你能当妖主呢,心有此等大志,又不拘小节,能将深仇大恨抛之脑后,做什么不能成?”
说到后头就是啧啧称奇,承桑郁权当她是在放屁,紧紧盯着沈观。沈观有些犹豫:“可你奔波了这么久,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在无修境走了一趟,妖气也遮不住了,现在去通天阁不是送死吗?”
一盆冷水当头下来,承桑郁往后一靠,不说话了。
但她明显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又扬起手:“你去。”
沈观:“我吗?”
“你带上我的铜钱——不对。”承桑郁觉得自己真是睡傻了,竟是忘了这事儿:“我在秦礼他儿子身上也留了一枚铜钱。这些天事情太多,我竟是忘了看。”
说着她就轻快地从袖中取出铜钱,将手掌覆在上面,人就闭起了眼。
沈观下意识握紧自己手里那枚。
秦礼对于承桑郁那日不告而别的行为其实还是心有芥蒂的。自己这个阁主都得亲自到的场合,那个挂名讲师一直不见人影就算了,大典结束后还找不到人。不光是她,那个天才学生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几天都不见人。他其实还有些疑惑,通天阁整座山都有结境护着,那两人没有特许,是怎么出去的呢?
总不能说他们其实藏锋敛锐,是修士里百年都难得一遇的奇才?
但老阁主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又记起当时陈姑娘也是寥寥几语点醒了自家不思进取的儿子,可不就是有真本事在的!
那么她不告而别,倒也可以谅解了,毕竟大师说不定真的是有急事。
承桑郁可不知道自己在老阁主心里的身价抬高了数倍,只是借着挂在秦云序腰间的铜钱偷窥着房内。
她送铜钱的初衷是借着秦云序看看通天阁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后来发现这人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根本就接触不到她想知道的东西,便渐渐淡忘了。直到今日她才想起通天阁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在,只好将就一下,看看能不能碰上死耗子。
秦云序这些天算是铆足了劲在学。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只是每次学到不懂之处,都会摸一摸腰间的铜钱,好像要让承桑郁的无心之举开出满园的春色。他先天基础不行,现在还是从头开始,一路走一路都是绊子。但他偏生又不知什么是捷径,只是一味地请教一味地磨炼。
老阁主一看甚是欣慰,心想通天阁终于后继有人了。
所以承桑郁透过铜钱看到满眼的书时,着实是愣了好一会儿。
这孩子还在学呐?
秦云序此时正在藏书阁里,手上小心翼翼托着经卷,口中念念有词。他念的什么承桑郁是一点也不想听,只能在有限的视野里尽力寻找有用的线索。
她又瞥了一眼秦云序捧着的书:“倒是不知学了这么久,可是真有长进。”
秦云序闻言一怔。
承桑郁手抖了一抖。
怎么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寂静的藏书阁里落针可闻,秦云序还在低头寻找声音来源,承桑郁屏气凝神,眼见着他目光已经落在铜钱上了,硬是撒手睁眼强行断开了联系。
虽说那孩子有点傻,但还是不要太早被他知道自己在监视他的好。
那头秦云序半信半疑地拿起了铜钱,又细细辨别了听到的声音,终于将其与记忆里父亲请来的讲师联系上,以为是师父显灵了,又哭又笑又拜:“师父,徒儿虽愚钝,可是在努力上进,师父若不信可回来考验!”
承桑郁已经听不见他的呼声了,在万喜楼百无聊赖地转了会铜钱,猜测秦云序应当没发现异样,就又偷偷摸摸握紧了铜钱。
“师父,师父你能听到吗?徒儿无能,定是哪里惹师父生气了,还请师父明示——”
承桑郁:?
不是说他傻里傻气,怎么这么快就发现她了?
她还在思考是哪里出了纰漏,就听沈观说:“秦云序说不准能成为你的眼。”
承桑郁点头:“我有此意。”
青桥在一旁没看懂两人打的什么哑谜,急得扬手在两人之间挥了挥:“你们说什么呢?”
承桑郁并不直说,只是摆手示意她凑近:“你想要毁了通天阁吗?”
青桥眼睛都亮了。
半信半疑并不能掩盖她眼底的雀跃:“你能办到?”
“沈观虽能进入通天阁,可毕竟身份受限,很难办全我的吩咐。秦云序作为阁主之子,是未来阁主的人选之一,什么事交给他去办还是更妥当一些。此法几乎完美无缺,只要秦云序看不出我意图就行。”
青桥并不买账:“若此事你一人就能办成,还喊我来听做什么?给我报喜吗?”
承桑郁垂下眼,没理会秦云序在藏书阁焦急的呼喊。
“我们有一位朋友在他们手上,到时候你去接一接她。”
沈观知道她说的是赏玉,就没吭声。
青桥眼神一动。
“她也是被通天阁带走了?多久了,你们不着急?”
“不急。她与平常妖物不同,通天阁动不了她。”
青桥挑起一边眼尾看她。
承桑郁又拿起了铜钱。
那头秦云序久久听不见回应,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他读书读多了幻听了?
可方才明明就是……
他还听见师父问自己可有长进,怎么……
正胡思乱想,久违的声音终于再次出现:“秦云序。”
“……在!师父您可算来了!”
秦云序一声浑厚的“在”着实给承桑郁都惊了一跳,铜钱险些没握住,从指缝漏了一点出来。
秦云序先是哭诉了一番思念之情,情深意切到连承桑郁都快要信了:“师父师父,弟子这些天当真是在发奋苦学,只是还有诸多不懂,还需师父解惑。”
承桑郁犹犹豫豫听完,看了眼沈观,有点想将铜钱扔了。
她哪里懂得人间那些术法,平日上课都是照着话本念野史,这小子是从哪儿看出来她可以“解惑”的?
她不将他解决了都是好事。
本来在他身上浪费一枚铜钱她就来气,现在身边只剩下沈观一个可信的,还有一位不知是敌是友的青桥——烦心事堆成了山,比在妖界时还多。
她当年撂挑子不干时,可曾想到过现在依然遇见一堆麻烦。
也许就是命吧。
“你何处不懂,等我回通天阁再议。现下你就继续往后学,实在不会问你爹秦大阁主,我近来很忙,替我与大阁主问好。”
秦云序声气明显低落下去,承桑郁沉住气,只透露了这些——那孩子虽然傻,但她也不能太过分了,怎么样也得循序渐进才是。
青桥听得不知所云,怎么也想不出来刚才那一番话她到底吩咐了些什么,就扯了扯她衣袖:“你当真认为你那朋友在镇妖塔里能生还吗?这帮修仙狗捉回去的妖还不知是有什么用处,万一——”
承桑郁在她面前竖起一根手指:“不吉利的话少说。”
青桥翻个白眼,觉得跟承桑郁说不清,起身把门去了。
外头天色渐晚,已是月上梢头。
寂静的明州城里似乎总暗藏危机,修士们几乎将整座城都翻了个遍,罗盘指针乱转,他们寻不见人,简直怀疑青桥是不是人间蒸发了。
而另一头,赏玉稍稍为自己被砍断的眼线心疼了一会儿,慢悠悠上了二楼。
眼线告诉她万喜楼里的人离开已经一整天了,为什么现在还没回来?
承桑郁在这里,他不怕吗?
茶香愈发浓郁,赏玉四处看了下,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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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气味走去了一间屋子门口。
屋门关得不紧,门缝里渗出微弱的光线。她试探着伸手触碰一下,没推动。
“你那位朋友既是神通广大,又怎么会落入通天阁手里?”
赏玉脚步一顿。
门上传来吱呀声响,像是谁靠了上去。
她就静静在门外站着,时不时回头看向楼下将灭未灭的烛火。
承桑郁在里面说:“谁行事都难免有纰漏——是吧,赏玉?”
赏玉听到此处,知道自己藏不住,也就没打算逃避,伸出手叩了叩门。
青桥还在疑惑,听到叩门声时却下意识抵住了门。
“你开吧,这便是我那位朋友。”
赏玉进来后半晌没人说话,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还是青桥打破了沉默:“所以说,不用我去接了?”
承桑郁有些意外。
她只知道赏玉像是妖鬼,却也没算到她能自己脱身——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你听到多少了?”
事到如今,她也不打算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问道:“其实我原本还在想,你若当真被困在通天阁了,我该怎么去救——但你好像有些迫不及待想暴露自己,那我只好奉陪了。”
赏玉垂下眼,并不否认:“要我坐下和你谈谈吗?”
“当然。”承桑郁示意她请便,“如果你不嫌我冒犯的话。”
“你是鬼?”
此言一出,不光是青桥,连沈观都惊了一惊。
青桥是没想到这一层,沈观是没想到承桑郁会问得这样直白。
倒是被问的那位好像接受良好,点点头说:“是鬼。”
沈观闭了嘴,端起茶盏慢慢品起来。
承桑郁点头:“抱琴曾与我说过,满陵那场大火距今有几百年了,而你,正是被家人第一个推到祭台上的女孩。为了接近我,你骗我说火是十年前通天阁放的,而你是唯一一个生还者——可事实上,那个时候通天阁还是民间一些闲散的教派,大火呢,也是另有真凶。”
她顿了顿,注意到赏玉神色无波无澜,没听见她的回答,就继续道:“你本心是好的,隐藏得也不错,只是下次就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了。”
“那你可别希望还有下次。”赏玉客客气气笑了:“我确实想要你去查满陵,报仇就不必了,我要一个说法就够了。但通天阁……是因为我看不惯他,想借你的手将他端了——仅此而已。”
两人之间火药气味足得很,青桥一句都听不懂,几次想插嘴提问,却都硬生生憋了回去。
饶是她都看出兹事体大,沈观就更不用说,早就闭起眼装睡去了。
“你这么说我可就不乐意了,通天阁原就与我无冤无仇,因为你一句话我就去残害生灵,我这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岂不更是坏透了?”承桑郁也不卖关子,话锋一转道:“这样,你也帮我办一件事——”
“找你的知己乐摇安?”
承桑郁一怔,转而想到她既然敢对自己拿下首,必定也是了解过自己,也不多问,爽朗一笑:“办成了我自然会帮你。”
“好,我答应你。”赏玉一歪头:“妖主在位时也从未食言,你若办成,我可以再替你洗白名声。”
承桑郁听了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其一,清者自清,还需要洗吗?”
“其二,你有那样通天的本事,怎么偏偏找不到仇人,还要寻求我的帮助?”
赏玉闻言并不反驳,跟着附和:“那么是我失礼了,日后定会注意。”
“好了,咱们之间也说清了,现在我向你打听一件事,你不会不告诉我吧?”
承桑郁顺杆爬,赏玉静静听着,点点头:“你说便是。”
“你在通天阁镇妖塔里见到了什么?”
其实承桑郁想问那日赏玉为何面对修士的围剿还想上去护着自己的宅子,但想了一想又觉得多余,万一人家是知道自己在听着,故意演戏给自己看呢?
那自己这不就是自作多情了。
28.人妖有别
赏玉却是转头看向了没什么事做于是东张西望的青桥。
感受到目光,青桥转过头来,两人对望许久,青桥没忍住:“有屁快放。”
“通天阁有一位常大人,在昨日夜里派了两个修士去镇妖塔送一只妖过去。他们原本选定的是我,但临时又改了主意,说换一只猫妖送过去。”
赏玉说到此处就闭了嘴,但几个人都听明白了:常咎原本要的是赏玉,但最后修士送去的是青桥——最后通天阁两只妖都没留住,全让她们跑了。
承桑郁抚掌喟叹:“常咎若是知道此事,胡子都得气歪。”
“他必然知道,我来的路上见到他急急忙忙赶回了通天阁。”赏玉垂下眸子,“近日通天阁必不太平,你们避着点风头。”
她又转头轻飘飘地瞧了眼沈观,却并不开口。
沈观察言观色,猜测她有话说,就主动起了身:“我去看看掌柜的回来没有。”
木门一开一合,承桑郁一怔:“你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他的面说的么?”
“他是人,我们是妖,人妖有别,有些事……当然得避着点。”
赏玉翻了个白眼:“何况这毛头小子阅历浅,不可信。”
承桑郁:……
怎么说人家从前也是神官,活了千八百年了,怎么能与你这小妖相提并论?
她有些想骂,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算了,赏玉应当也不知道此事,且由她去了。
“行吧,你有什么打算么?”承桑郁不想与她计较,轻飘飘带过话:“日后是要与我一起,还是另起炉灶自己查?”
“随意。”万喜楼后无端生长出细细密密的藤条,顺着斑驳的墙面往上,一直延伸到了房顶。
赏玉往外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你若是愿意带上我,那我可是荣幸之至——若不愿,就是缘分没到,我也不强求。”
承桑郁跟着她往外看,只看见半城灯火和星星点点的夜空。
“好啊,你愿意信我我也是求之不得,毕竟我承桑郁名号流传至今,哪一条传言不是沾着性命沾着人血的。赏玉,你今日上了我的贼船,日后可没处让你反悔。”
“知道了,话多。”
“那我呢?”
青桥被忽略了许久,本来心里就不爽,现在那两人打了半天哑谜也不和她解释解释,就更是烦躁,但她依然颇有教养地等她们聊完才开口:“你朋友是全须全尾回来了,你要端了通天阁的话,岂不是没我什么事了?”
承桑郁觉得这小妖有趣得很,原本还想逗逗她,却感受到沈观的气息,于是笑眯眯地应声:“你若想去,到时候想杀谁就杀谁,如何?”
赏玉脸色倏忽变了,转念一想还是没说什么,青桥却满意得很,点点头:“允了!”
叩门声响起,承桑郁抬手,木门打开,沈观探出个头来。
“这么久,茶也该凉了,我去伙房新沏了一壶上来。”他用右肩抵开门,“顺便还带了一笼糕点来,垫垫肚子。”
承桑郁眼底漾出笑意。
在座几个除了他,还有哪位是需要吃东西的么?
但她还是挥挥手唤他过来,自己先拿了一块:“正好我也饿了,你们请便。”
赏玉眼角抽搐一下。
自己在通天阁附近的眼线被砍了。
“大人,近来在明州城不少地方都发现了这种低等藤妖,有妖气有意识但没化形,几乎一砍就死。”修士手里托着几根藤条,翻来覆去半天也没看出名堂,恭恭敬敬递给了常咎:“一处两处倒不妨事,可这次数多了,就不免让人想到些什么。”
常咎扫了眼藤条就丢了:“你想到什么了?”
修士慌了神:“这……这……”
幸好有人接着他话道:“或许会是谁想要监……咳咳!”
他还没“监”完,就仿佛被人打了一样,弯下腰痛苦地咳起来。
这人正是被赏玉放回去的师兄。
他遭受完身心上的双重折磨,拖着昏死的师弟,好不容易与师兄弟汇合,想要诉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时,就有些绝望了。好在后来他又发现除了方才的事,他可以随意开口,就在计划着如何暗戳戳地将此事透露给常大人。他师弟胆子没个麻雀大,万一说漏了嘴,他死了倒无所谓,牵连到自己可就不好了。于是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得自己来才妥当。
然而那藤妖比他想象的要警惕得多,说不让说,画也不让画,不论怎么拐着弯都逃不过去。他半跪在地上,倒吸一口凉气,缓了许久才没什么疼痛感了。
他叹口气,挣扎着起了身,听见常咎问他:“你说什么?”
他还没开口,又听见脑海里一声警告:“下次再这样,捏碎的就是你的脑子了。”
于是他颤巍巍地退了回去:“小的才疏学浅,猜想不合实际,就不浪费大人时间了。”
常咎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开口:“你们两个今日擅离职守,回了山自己去领罚。”
“……是。”
常咎好像不将那藤条当回事,只是似乎有些累了,干脆原地坐下发问:“我如果记得不错,叫你们送过来的是不是只树妖?”
师兄心里一个激灵,后背上蹿起一股凉意,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但常咎没看他,他也不敢直视,就低着头慢慢后退。
“负责押送妖物的弟子,是哪一位?”
众人都不回答,师弟失魂落魄的没什么动静,那师兄见状就也不说话,心想着一会儿就混过去了。哪想常咎这次仿佛不准备放过他们,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你们最好不要撒谎,现在出来承认我还可以轻罚,若是被我揪出来了——”
师兄几乎退到人群后了,闻言心里还是怕得很,又偷偷瞄了一眼前头的师弟,见人依然八风不动,仿佛他没参与一样,心里起了疑。
那小子莫不是被藤妖吓成真傻子了?
常咎问完见依旧没人说话,已经有些恼怒了,却碍于那点聊胜于无的面子,换了句问话:“我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以为将树妖换猫妖我就不知道了——谁给你的胆子!”
师兄心惊肉跳地踢了师弟一脚。
他当然怕死,但此时他若站出来是必死无疑,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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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那藤妖自己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让这个生性懦弱的师弟出去趟水,大不了自己以后每年过去给他上香……
常咎目光一动。
那师弟猝不及防被踹了出去,直接摔了个狗啃泥,眼神却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师兄在后头只看见他慢吞吞地起身,站了出来:“是弟子失职,请大人责罚。”
他冷静得像死了一样。
常咎起初还没搭理他,又冷冷地扫视了一圈,也许是没看出破绽,便又将目光聚在了师弟身上。
众人都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常咎却出乎意料的没有骂人,目光沉了下去,抬手吩咐:“记下姓名,回山投入兑字塔喂妖。”
师兄背后冒起冷汗。
镇妖塔依据八卦分成八座,兑字塔也便如其名,一望无际皆是沼泽,一旦走进去绝无生还可能。何况里头还豢养着各式妖物,通天阁的修士们进去了也得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要么被妖物折磨致死,要么陷入沼泽绝望至死。
而平日里,镇妖塔就只是关押一些即取即用的小妖,根本用不上那八座塔。
所以,若是谁触怒了常大人,他有数十百种法子去弄死这些弟子。
偏偏还没人能反抗。
人固有一死,但他绝不会想要这样的死法。
他在后头看着师弟没入黑暗的身影,良心似乎哪里疼了一下,下意识想要追上去说“是师兄对不起你,我会每年前去为你烧香,不过你下辈子若是能投个好胎,也就算我偿还过了”。
但他没有。
他只是木然地跟着队伍走着,手脚冰凉到几乎失去知觉。
脑海里那个声音又轻佻地笑了起来:“你嫁祸残害同门倒是毫不手软,看来你是真不想死——那么将此事交给你,也算是我看对了人。”
他张开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你这个人呐,太精明,为了保全小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然,这交易若是做得不错,我可以撤除法术让你恢复如初。”
她没提失败了的后果,但师兄心里清楚。
常咎并没有说别的,也没有让他们继续去找寻猫妖,只是淡淡吩咐众人回山。
身后被丢弃的藤条随着风滚了几圈,猛然扎下了根。
赏玉抬头,慢吞吞将最后一小块糕点送进口中,感受着甜味在舌尖融化开,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有人回来了。”
青桥已经因为嫌累化作原型窝在被褥上准备入睡了,闻言满脑子的困意都烟消云散,甚至险些炸了毛。
沈观打开门往下看了一眼。
“是掌柜的。”他看着开始东躲西藏的青桥,有些疑惑地看向赏玉:“你……为何如此淡定?”
“怎么这就下逐客令了?我就不能是你们远道而来的好友,坐下来聚一聚,喝一杯?”赏玉翻了个白眼:“放心,我就在你们隔壁住,一会我就走了,不耽误你们。”
说着“一会”,她还是立刻就站了起身,一面说着“回见”一面走了出门。
疏九愁上楼竟不慢,他们几句话的功夫,赏玉才一出门就与他打了照面。
29.煽风点火
赏玉并不惊讶,微微欠身一笑,就要转身离开。疏九愁心中虽有疑问,却也不好直说,只是回以礼貌一笑,错身进了屋。
青桥躲在暗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疏九愁。她与常咎和疏九愁都见过面,也知道她无法像赏玉这样从容地走出门,若不藏起来,疏九愁必会想方设法弄死自己。她不知道对方现在手里会不会做足了准备,更不愿意就此将事情闹大引起通天阁注意——贸然行动就是蠢猪了。
“各位久等了,故友家中遇事,我去给他帮了忙,耽误了时日。”疏九愁笑着解释原委,但几个人心里都同明镜似的再清楚不过,不约而同没有回应。
就连先前还信任疏九愁的沈观,此时都难得闭上了嘴。
承桑郁客客气气掏出了荷包:“我们在此休整了一日有余,实在劳烦掌柜的照拂,接下来另有打算,就不在此处停留了。日后若是掌柜的遇了麻烦,我们定会鼎力相助。”
她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疏九愁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不再挽留:“银钱倒是不用,我疏九愁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最看重的就是缘分,你我相遇是缘,分别也许就是缘分尽了。当然,也许他日有缘还会再见——”
他爽朗大笑:“那就,日后再议。”
青桥是被承桑郁抱在怀里离开万喜楼的。
沈观以她身子不适为由,临行前给她披了一件斗篷,将青桥遮得严严实实。
直到看不清万喜楼的灯火,青桥才从承桑郁手里挣脱开来。
这是奚南涯死后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抱她。
虽已修炼化形,可她作为一只猫的本能是无法改变的——她孤独太久了,太渴望被抚摸被拥抱。
但她偏偏还最恪守心里那个准则——奚南涯死了她也绝不会易主。
于是青桥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变回了人形。
几个人一路几乎无话,沈观兴致缺缺,连承桑郁也不知在想什么。青桥耐不住寂寞,硬着头皮凑上前问:“你们就这样将那姑娘丢在万喜楼了?”
她是真觉得奇怪,前脚还叫自己来日接赏玉回来,后脚就匆匆忙忙离开,甚至都不和人家说一声——这个掌柜的一看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她不放心赏玉独自在通天阁,莫非在万喜楼就不用忧心了?
承桑郁点点头:“她能从镇妖塔里逃出来,还能一路摸到万喜楼找到我们,你怎么还觉得她没本事?叫你接她只是因为我有话要问她,得见她一面罢了。”
青桥瞪着眼看她。
“别瞪了,好好想想我们住哪儿吧。”承桑郁挪开目光,“你们一定不会喜欢露宿街头吧?”
青桥嘟囔着“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不知你们二位金贵的身子遭不遭得住”,承桑郁余光看见身后默默跟着的沈观,知道他在内疚,倒是没有怪他的意思,但看到这人难得这样萎靡,实在觉得有趣,又生出来逗他的想法。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于是沈观还在因为疏九愁一事自责时,骤然听见“要你去露宿街头呢,选好去哪个桥洞了吗”时,眼里尽是茫然。
对上承桑郁期盼的目光,沈观犹疑半天才试探回答:“……为何要去桥洞?没钱住房了吗,我还剩一点你拿去住客栈,我在外头凑合就好。”
承桑郁:?
她着实没想到这人居然如此真诚,皱着眉打量着他,一口气提了半天才下来。
“无趣,你这人太无趣了。”
她嫌弃地将人撇到了一边,并在心里决定一个时辰不再与他搭话,下一刻手里就被塞了一只荷包。
“积蓄只有这么多,再不够的话,我头上还有只簪子能送去当铺换点钱。”
承桑郁:……
你在天上做神仙的时候,也这样窝囊吗?
她气得不轻,一旁的青桥似乎看不懂眼色,甚至还在煽风点火:“妖主大人不然您就从了吧……”
“我若是想,随时能扒了你的皮做长靴。”承桑郁不太喜欢听到这种玩笑,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青桥一见风向不对,瞬间噤若寒蝉,变回小猫摆了摆尾巴,装作无事发生。
“去找间客栈,今晚将就歇一歇。”承桑郁不开玩笑的时候,才勉强能从架子上看出几分从前。
青桥从前虽没见过她几次,却也听闻过耶水一战,她一人竟能与天界十位神官打个平手。若不是她后来体力不支被钻了漏洞,还不知道是谁胜谁败呢。
也就不知道现在会是谁一手遮天了。
“看来城西的百姓都回来了。”
青桥回过神时,他们已经跟着承桑郁到了城西。
家家户户屋里都亮着灯,但从前那样热闹的夜市已经不复存在了。
也许是才回家需要休整,也许是怕修士会去而复返所以随时准备逃跑——除去灯火外,现在的城西静谧得像死城。
“虽然回来了,但没什么人味。”承桑郁垂着目光,停顿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过去:“今晚就在此地将就一下吧,死气沉沉的其实不适合人住,但现在有些晚了,再另寻他处也不方便。”
青桥踱着猫步转了几圈,疑惑地“喵”了一声。
两妖一人只开了两间上房,因为青桥依旧是窝在承桑郁怀里进的门。
承桑郁进了屋锁了门,也不瞒着两人:“我需在此处住上几日,直到死气盖过了妖气,再动身前去通天阁。”
青桥无动于衷,沈观一听却是急了:“此地死气太重,迟早都要灭门。若是只歇一夜倒是没事,可你的身体再经不起折腾了!”
“无妨。”承桑郁很无所谓:“我附身的这段木头生出了意识,一体双魄迟早会死一个,我无法一直待下去。大不了趁此契机换一个身体,也好过日日与他斗争。”
沈观不说话了。
但他明显还是想争论两句,不知为什么,还是就此作罢。
相处了一会,青桥已经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了,但此时听见这些还是很震惊。
于是她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冒冒失失地问出了口:“你……你竟不是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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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承桑郁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片刻才缓过来,轻飘飘地翻了个白眼:“大惊小怪。”
“怪不得你妖气淡得像刚死了一样。”得到肯定答案,青桥若有所思:“也怪不得你现在做什么事都得斟酌再三——换做以前,若想灭一个通天阁,那不就是你动动嘴皮子的事,哪里还要这样百般小心。”
承桑郁:……
我是妖主,有生杀之权可并不是无恶不作的妖魔啊!
她会无缘无故就说要端了通天阁吗?
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只是她还需要时日去证明,通天阁所为确实害了诸多族人,那她才不会昧着良心去做杀人放火的勾当。
承桑郁来这里住店也正是想证实自己的想法。
通天阁修士下山抓的妖会带回去关进镇妖塔里,假定都会像青桥一样被送去给常咎和疏九愁——可他们在万喜楼要妖物做什么?
虐杀,还是……
百姓说,通天阁巨阵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无人生还,可大家都是凡人,总不能因为修士们修的是“仙”,有飞升之道,就一点也不关心平常人的死活了吗?
那太荒谬了。
至少承桑郁还不太愿意相信这个猜想。
城西是遭过一回难,但那次抓的是抱琴,最后他们无功而返,后来似乎就没怎么来过城西。
哦,她还在镜海的时候,修士也下过一回山。
就是那一次,他们将赏玉带走了。
若是再推前一些,就是在她还没醒的时候,沈观从阵里救下了青桥——但那不知具体是在何处,暂且不议。
才来了两趟,城西就几乎成了死城——尽管百姓都回来了,却依然没有生机。
所以她在想,他们大费周章设阵,真的只是为了捉妖吗?
可也不见得这看起来骇人听闻的巨阵真的对妖有什么作用。
那么若是换一个想法,如果他们的阵实际上抓的是百姓呢?
法阵设下,若是不撤走或者不毁了阵眼,就会一直留存,一直发挥“余热”——百姓们发现这一次通天阁并没有对城西的一草一木造成破坏,必然会回来住,这法阵真正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吸走人的活气。而人们只会觉得行动愈发不变,愈发容易犯困,哪里会想到是通天阁做的手脚。
但问题是,这些都只是承桑郁的猜测,看似一切都说得通,可她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什么猜测都是放屁。
“我说妖主大人,您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带我们来这里住店啊。”
青桥起初还神采奕奕,还能在房里四处走走瞧瞧,没一会儿就蔫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趴在床头。
“别说是凡人了,就是我也遭不住啊……你看小殿下都快晕过去了,你也不去看看吗?”
承桑郁这才注意到沈观一直趴在桌上没动。
她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几步上前去摇晃他的肩膀,沈观头歪了过来,眼睛闭着,嘴唇已经乌黑。
30.求知若渴
承桑郁有些慌了,下意识伸手去探他鼻息,感受到热气才略微放下心来。
但这只能说明沈观还活着,他再在此处待下去,才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承桑郁当即从他身上翻出那块白玉飞天牌,往里头送了些妖气。
待此事过了,她定要好生问问沈观究竟是怎么将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话说回来也是好笑,她好像每次都是这么想的,结果最后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着实是什么空闲也没有了。
但这一回她绝不再抱有侥幸,待沈观醒了,她立刻就要问个清楚。
“青桥。”承桑郁很快将目光转向了她,虽是询问,语气却不容置疑:“你有没有随身携带什么药草——能安神的都行。”
青桥瞪着她。
“可他都是凡人了,现在就是拿仙家草药也很难挽回——何况,不是你将我们带来此地的吗,你来时没有想过后果吗?”
青桥字字戳心却字字在理,承桑郁眼见着沈观生出白发,几乎不敢去探他的气息。
“行,你有刀吗?”她似乎是冷静下来了,也完全明白萍水相逢在紧要关头靠不住,就只是找青桥要了一把刀。
随后,她利落地砍下了自己完好的右手。
青桥傻了眼:“你疯了?”
“他现在是凡人,就是回到了天界,沈荃也不会接纳他的——你原本说不定有余力与此处冤魂相抗,现下还自断一手,是想给他陪葬吗?!”
手腕处的断口没有流血,只是迅速结了痂。
承桑郁对着那只断手说:“你若还想活命,就先替我保住他的魂魄。”
青桥没看明白她在做什么,依然认为承桑郁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甚至已经变回了原型想要偷偷溜走逃命。
然而断手有意识似的,颤巍巍地动了两下。
承桑郁也不与它废话,立刻将断手塞进了沈观怀里。
事态紧急,青桥方才那番话也几乎将她们二人立场划开,所以承桑郁安顿完沈观,也没有正眼看一下青桥。
也当然不会告诉她,与自己共用身体的小妖,已经被承桑郁管教得言听计从,让它往东绝不会往西看一眼。
承桑郁头一次这样迫切地想要找回龙渊。
青桥说的不错,若是她本尊来了,若是她脾气再差一点,再没有准则一点,人间这半大点地方早就被她清扫了不知多少次了。
“我出去一趟,你自便。”承桑郁连斗篷都没披,临出门时还是转头提了一嘴:“我没法再断一只手替你续命,你是去是留我不会管。”
青桥蹲在床前,默不做声。
外头起雾了。
夜里本就容易看不清路,再笼罩上一层雾,平常人几乎寸步难行。承桑郁随手扯了一枝柳条,一纵身跃上了房顶。
但她没有急着做什么,而是又将柳条搁置在一边,有些费力地从暗袋中拿出了铜钱,喊了一声“秦云序”。
秦云序果然还在挑灯夜读。
承桑郁朝着他面前晃动的烛火看了一眼,听完便宜徒弟的嘘寒问暖,随意应和几句,开始考查他的功课。
“你学到何处了?”
秦云序将铜钱捧在手心,似乎想翻书给承桑郁看,翻了片刻才意识到师父应当是看不到自己这边,就悻悻地放手,一字一句复述他方才背的条文。
承桑郁起初还在认真分辨,听了片刻才发觉这孩子还停留在最基本的法术口诀,简直一点长进也无。
此刻,就算她并不是真心想教他东西,也生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想法。
不过这么看来,秦礼原先将他与那群纨绔关在一块倒是不无道理。
秦云序可能就是蠢吧。
但承桑郁现在显然等不到他学到阵眼一课。
“你去藏书阁翻一翻有无细说阵眼的书册。”她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为师遭了暗算,困进一个阵法里了,只有找到阵眼才可破阵。破阵之后,我应当明日就能回通天阁。”
秦云序现在对她而言,几乎唯一一个可以利用的就是他的蠢劲。她原以为自己在他身上放铜钱是浪费,现在看来,倒有些旁的妙用——甚至不需她劳心劳力。秦云序做不了她最好的眼,成为最灵活的手也不是不行。
果然,那傻孩子什么也没怀疑,而是先关心了一下她的处境,就小跑着去拿书:“师父您等等,我今日看到过这本……就在不远处——”
尾音犹疑了一下,最后越落越下,变成了两声吞吞吐吐的“爹”。
承桑郁眼皮子直跳:秦礼这个时候来藏书阁做什么!
早不来晚不来,时机巧到她甚至怀疑是谁将她行踪泄露了。
她想叫住秦云序,想叮嘱他莫要将铜钱一事告诉任何人,但面前是秦礼,她不敢保证这点妖气不被察觉,忍了半天还是放弃了,干脆将铜钱撂下,听天由命。
秦礼心情似乎不错,见到儿子只是呵呵笑了:“这几日功课如何,可还辛苦?”
“不辛苦,只是儿子愚钝,还有许多条文都一知半解,需要爹爹解惑。”
藏书阁里似乎只有父子二人,不知为何都要用这种强调说话,承桑郁听得有些烦,想拿远铜钱给耳根子留个清净,又怕便宜徒弟说错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听。
她听了一耳朵父子两个的客气话,本来还在着急何时能将秦礼支走,忽而反应过来,秦云序居然一句错话都没说。
他将铜钱藏进了袖子里,与秦礼的交谈中只字未提承桑郁的存在。
承桑郁吃了一惊。
这小子也是聪明了一回。
不知为何秦云序面对他爹会这样恐惧,但承桑郁算是松了一口气。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她在房顶上吹着凉风,听秦礼说教了半天,也不觉得他和蔼了,只是在想这老头为何还没有唠叨完。
等到城西的雾又大了一些,她险些就地睡着,才听见秦礼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
不知秦云序怎么想的,反正承桑郁是如释重负,不光耳根子清净了,就连脑子也都清明了一些。
那边传来秦云序焦急的呼喊:“师父您还好吗?弟子不孝,但方才实在是无奈至极,才耽搁许久,师父请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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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责罚!”
承桑郁啧啧:这便宜徒弟未免也太自觉了点。
但她现在没空感慨这些,只是淡淡地催促道:“为师还能撑一会,你尽快就是。”
手腕断口处已经萦绕上了一层淡淡的黑雾,承桑郁试探着按了两下,没感觉到痛。
应当是麻木了。
她目光随着秦云序路过一排排书箱,最终停下时,书箱上第一本就是《阵法详解》。
秦云序一边嘟囔着“我记得就是这本”,一边一手捏着铜钱一手就地翻开了书。
承桑郁也想过他怎么会心血来潮看一本完全不懂的书册,但最终没有想出个所以然,也就不再去管,记着留个心眼就行。
“师父,您看是这个吗?”
秦云序话音陡然兴奋,一手拿起书册就往烛台那边跑,路上险些被放得乱七八糟的书箱绊了个跟头。
承桑郁皱了下眉:“你慢一点,别摔着了。”
“我摔一下倒是不妨事,师父您可万万不能因为我耽误了时辰。”
承桑郁支起了耳朵。
如果说秦云序先前所言都没问题的话,那么他这一句怎么又与前头矛盾了?
可他与他爹的交谈似乎确实不好糊弄,他耽误时间也像是情有可原。若这么看的话,他此时不敢耽搁倒是言之有理。
承桑郁在脑子里琢磨了半天,依然没有琢磨出什么,遂果断放弃,专心致志地看起书来。
自她当了妖主之后,几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求知若渴。城西的雾色越来越浓,现在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黑雾里透出来的灯火。
屋舍道路是几乎看不清了。
她不知跟着秦云序看了多久,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学到东西,只是看到某处会灵光一现,不等她去细想就又消失了。
书册翻了大半,秦云序问她可有头绪,承桑郁磕巴了半天,硬着头皮挤出一个字:“有。”
……个屁。
算了。
她都这么久没有读书了,能看得进去字都算不错,更何况还要活学活用——反正她不是这种天才。
收起铜钱时,她连黑雾底下的灯光都看不见了,像瞎了一样。
所幸方才看了半晌,她现在唯一一个还能记住的偏巧正与此地大差不差。
像这种吸取活气的阵法,通常这也应当在灵气最充足之处,譬如山谷深处亦或是河道交流——
巧了,城西这两样都不占。
可城南却一点事也没有,按理说这个阵法就只存在于城西。
那阵眼只能另有所在。
城西还有什么灵气充足的地方?
她自己从前的住所?
可那早就被通天阁烧了。
……不对。
灰烬可以掩埋很多东西,也许会包括阵眼,毕竟阵眼可以是万物,而万物被火烧透了之后,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承桑郁下意识往那边看过去,虽然入眼仍是黢黑的雾,但那里多少还残存着一些她熟悉的气息。
想到此处,承桑郁不再犹豫,轻盈地跃下了屋。
31.晦暗不明
雾色太重,承桑郁成了睁眼瞎,其余四感就仿佛被放大了数十倍,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人瞬间警觉。偏偏今夜还无星无月,她除了脚底下是实实在在的地面,几乎无依无靠,像风里枝头上挂着的一片飞絮。
柳条细软,几乎没法为她探路,就这样摸索着走了几步之后,承桑郁耐心彻底告罄。
她往后退了几步,也不管有没有回到原地,只是依着自己的直觉,一纵身——
扑了个空。
好在她没有落去什么犄角旮旯,只是趔趄了两下才重新站稳。
但承桑郁也终于感受到一丝不对劲来。
她是看不见又不是喝醉了,回退的几步与她行走方向完全相反,怎么也不会歪成这样。现在原来的位置原来的方向都成了平地,承桑郁捏紧了柳条,知道是有人对她下手了。
虽不知为何只有她自己不受阵法影响,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好事,但至少她现在能毫无顾虑地跟那背后之人对峙。
承桑郁提着柳条甩了一圈,确定周遭都是平地了,也就不再试探,大剌剌地坐下:“你直接出来就是,此处就我一个人,我朋友都在你手里,没必要使阴招。”
周遭寂静无声。
承桑郁也不动弹,甚至屈起了腿,换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
一旁的客栈里,青桥正隔着一扇窗盯着她看。
她本来确实想一走了之,但临跨出门,却还是顿住步,留了下来。
谁还没个有求于人的时候,就算是自己,不也是被沈观救过吗。
就当是还他那一命了。
窗外好像就是平常的夜晚,有虫鸣有犬吠,只偶尔会听见人声。屋里桌上那只断手还安安静静待着,沈观脸色瞧着好了不少,但依旧没醒。
承桑郁就坐在门外,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看不太清神情。
方才她仿佛是在对谁说话,可她分明就在眼前,自己怎么一个字也听不见?
青桥慢慢走去门前,确认外头并无异常,就靠着门框,慢慢蹲了下来,伸了一只手出去。
预料之内,门外的世界仿佛是个无底洞,什么东西进去就彻底看不见了。
她若有所思地收回手,拂去指尖萦绕的黑气,看着承桑郁一动不动坐着,在月光下像一尊逼真的白玉雕像。
她忍不住出声:“喂。”
承桑郁没应声,像睡着了。
“能听见的话,你点个头。”青桥抛出了少有的耐心,干脆也坐了下来,等她回话。
但承桑郁好像真的听不见。
也许是那个坐姿真的很舒服,也许是别的原因,青桥盯着她看这一会儿,她一动也没动。
青桥放弃了看她,从怀里摸出一只香囊,慢条斯理解开,里面正是一把晒干了的仙药。
安神药她倒也不是没有,但是当时只是下意识想,为何要用她珍藏了这么多年的草药去救一个凡人,明明这也不是她自己酿成的错。甚至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一直跟着承桑郁,明明从头看来,承桑郁也没许诺给她什么好处。
青桥自嘲般笑了一声:自己也真是无事忙的。
她就着晦暗的灯火,从一把干得几乎认不出原样的草药里挑出了几根,丢进了茶壶里。
茶壶上冒出腾腾热气,仙草的药香弥漫在屋子里,青桥瞥了一眼茶壶,再瞥一眼承桑郁,等药汤煮沸了,前去倒了一碗凉着。
这边还在岁月静好,门外的承桑郁等了半天没听到那人回应,心里隐隐有些着急了。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她仿佛是被卷进了另一个时空,此处无风无月,她除了地面什么也感受不到,敌在暗她在明,说不慌是假的。但她看不见东西,不知道这是什么阵,更没办法找到阵眼,对方偏偏还很沉得住气,好像是要将她耗死在此处。
睁眼瞎的感觉很难受,承桑郁干脆扯着衣摆凭着感觉撕了个长条,将自己眼睛蒙住了。
“你是怕暴露还是怕什么?”承桑郁握紧了柳条,“你也看得到,我本身就没什么妖力,现在断了一只手,还成了瞎子,你是刀俎我是鱼肉,这还不足以让你现身吗?”
依旧没人应声,承桑郁甚至要怀疑是不是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幕后之人,她方才都是在自说自话。她沁着头冷静了一下,将柳条藏在怀里,空出来的手再次摸出了铜钱。
好在她通过铜钱查看他人状况时并不需要睁眼,所以她轻易地握住了沈观那一枚,发觉那头只有茶水烧开时的咕噜声时,心神还是一跳。
那头有动静,是沈观醒了还是有人来了?
如果说极致的安静会让人精神失常,那么客栈里煮茶的声音就算是她的解药。承桑郁依旧猜不出沈观究竟将铜钱放在了哪里,但这不重要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在脑海里喊了一声沈观。
没有回应。
承桑郁心里升起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她沉默了一下,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正要收起铜钱,发现视线突然明朗,眼前出现赏玉的脸。
“承桑郁,你将铜钱含在口中,拿着柳条往你身后走。”
赏玉并没有解释她怎么突然出现在客栈里,拿到铜钱第一句话也是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承桑郁本来是不太信她的,可她神色太认真,甚至直呼自己大名,又忽然觉得此话不像有假。
于是承桑郁站起身,慢腾腾地转了方向,正对着客栈门,走了过来。
黑暗里伸出一只手,拉过她衣摆就将她拽进了门。
屋里弥漫着药香,承桑郁还处于混沌之中的脑子骤然清醒了,她惊讶地想要甩开那只手,却发现有人替她摘了布条。
睁眼一瞬,赏玉松开了拉着她的手,将布条团成一团丢去了屋外。
沈观还不省人事,青桥在一旁倒茶,闻声只是冷冷地抬头看了一眼,并不言语。
承桑郁张了张口,却有一瞬不知道该说什么,被赏玉拉着拽去了桌前。
桌上是一片龙鳞。
承桑郁这回是真怔住了。
她迟疑地转头看向了赏玉,却听人说:“这是龙渊的鳞片,你可依靠这个找她。至于旁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先去寻龙渊。”
承桑郁以为听到这个消息,她脑中会闪过无数种可能无数个想法,可实际上是一片空白,她彻底懵住了。
直到赏玉扯下她手里的柳条,将龙鳞硬塞给她,她才后知后觉地拿起来细看。
这回确实不是铜镜,是龙鳞。
可为什么赏玉会有这个?
她犹豫地张口想问个明白,却被赏玉打断话头:“少说几句废话,你早就将无妄拿回来了。”
好吧。
饶是身处满屋药香之中,她此刻心情也难以平静。铜钱在口中硌得难受,承桑郁熟练地又撕了一块布,吐出铜钱放在一边,就又闭上了眼。
兑字塔里,龙渊听到久违的声音时,还很不可思议。
是她主子吗?
她想回应,可嘴被锁链分开,捆缚在石柱上,怎么也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不知所谓的吼声。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这里,只记得当时她与抱琴是要离开无修境去往妖界的,可中途莫名失了意识,醒时就已经被铁链困在这里了。
偏偏这铁链似乎还不是凡物,她怎样挣扎都是徒劳。
她被锁在水底,却能透过头顶的水面看见日升月落,只是知道她在此处有将近两日了。抱琴失踪了,主子也没有消息,给出去的那片龙鳞好像也没有谁用过,一直没人给她传信。
她本来都有些绝望了。
可此刻空荡的水下却传来一声熟悉的“龙渊”,她说不惊喜是假的,虽然说不出话来,她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在水底下也成了沉闷的“咕噜”声,但也许呢,也许承桑郁能明白呢。
水面卷起滔天巨浪,龙渊回应完也没有闲着,而是又用尽了自己攒下的力气,想一口气将这锁链扯断。然而也许是天命不站在她这头,直到她彻底累了,锁链也没有一分动摇,甚至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还更紧了一些。
天杀的,若是让她知道是谁将她困在此处,等她出去了,将他碎尸万段之前,必然也要让他体验一下此等刑罚。
承桑郁听了一耳朵叽里咕噜的声响,还以为是龙渊同她打趣,就正色说:“龙渊,你现在在何处,能赶回明州城吗?”
水底下的龙渊快急死了。
“我……我不……不叽……”
承桑郁:?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是她意图不够明显,龙渊没有听懂此间紧迫,所以还在同她玩闹?
不对,龙渊虽平日里不怎么正经,可真是有大事的话不会还这么不懂眼色。承桑郁猛然睁眼,看向身边的赏玉:“龙渊似乎是出事了。”
她眼神不像有假,赏玉一手盖在她握着龙鳞的手上,沉声道:“她被困住了。”
承桑郁心一沉。
“在水下,我去找找。”
赏玉说着就要起身,被承桑郁一手按下:“外头全是黑雾,你出去了还能回得来吗?”
赏玉暼了她一眼,又恢复了那副不讨喜的调调:“这就用不着你来管了,我自有我的法子。”
青桥也在一旁搭腔:“我说妖主大人,您现在这样心系万民,怎么当初不这么做呢。”
承桑郁这才意识到真正说话不讨喜的是青桥,正转头瞪她,余光里却瞅见赏玉也抛了个眼神过去。
青桥闭嘴了。
赏玉起身,默不作声地去了门边。
承桑郁虽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法子,却也清楚有些事不是她该打听的,就没有细问。
毕竟赏玉在她看来已经是妖鬼了,也许鬼是可以在这黑雾中穿行的吧。
她的断手在桌上好好放着,与她走时的方位一模一样,没有动过。青桥这时候推过来一碗药,冷声道:“给他喂了。”
承桑郁有些惊讶。
她走前青桥还说这个凡人并不值得用仙家草药,怎么现在倒是舍得拿出来了?
是她自己也要用吗?
她以为青桥不走是因为发现门外已经不是城西了,所以刚才回来看见青桥还在屋里也没有太过惊讶。却没想到自己这出去短短半刻,青桥竟也是没闲着,甚至还煮了药。
好吧,原谅她出言不逊了。
她不太想在此时揪着她自己的旧事与人争论,也不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掰开沈观的嘴给他喂药。
青桥果然给她自己也留了一碗,承桑郁余光瞥见,莫名安下心。
依临走前青桥那番话,她必不可能是那种无缘无故帮谁的妖。承桑郁可以理解,毕竟谁都自私,真正心系万民的人只在话本里出现。
赏玉听着一旁的动静,心里叹了一气。
沈观究竟给承桑郁灌了什么迷魂汤?
五百年前他能随时来拙心庭串门,现在还能让承桑郁为他自断一手——赏玉方才听青桥描述,虽知道断手并不影响她,却还是觉得她疯了。
算了,也许她真的有自己的打算吧。
赏玉此时布在四处的眼线终于派上了大用场,尤其是那日被常咎丢掉的那根,此时已经潜在地下,跟着他们进了通天阁。
那个被推出去替死的师弟已经被修士领着进了兑字塔,土里的细藤也便一路跟随,丝毫不露破绽。
与龙鳞一脉相承的灵气果然在此处最强,赏玉目光一动:竟是让她碰上死耗子了。
兑字塔里此时没人,细藤便大胆起来,随着赏玉的意念四处游走。不多时,她就探查出灵气最浓郁之处,并且停在了岸边。
赏玉淡淡回头看了眼承桑郁,喊她过来:“你替我扶着身体,我去一趟。”
承桑郁不敢让她多等,几步窜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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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身旁坐下。
赏玉意识就放心地循着细藤过去,很快就进了兑字塔。
塔里天气却是还不错,月光倾洒下来,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龙渊便是在这水下了。
她先前盘问过那个师兄,知道兑字塔是镇妖塔的一个分支,没敢轻易行动,而是先转了一圈。
周遭景致竟也不错,水塘这头是岸边,那头看不见尽头,却能认出是一望无际的沼泽。赏玉蹲下身,指尖生出细藤,缓缓送入水中。
水下毫无阻隔,也许是他们知道不会有人冒死前来,于是干脆连最基本的结境也没有设。赏玉放下心,干脆在水边坐了下来,传了部分意识跟着细藤去了水下。
水下龙渊真身被铁链捆绑住,赏玉视线往上,看见有一条细锁链直接从两半龙嘴之间穿了过去。
怪不得方才承桑郁与龙渊交流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呢。
赏玉操纵者细藤慢慢游过去,慢慢缠住了龙渊。
她想摸清楚锁链是怎样缠绕的,要如何解开,龙渊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通天阁派人来加重了看管,挣扎得异常激烈。别无他法,她只好凑在她耳边简单解释了原委,龙渊这才消停。
嘴里那条锁链似乎是单独加上去的,赏玉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它解开了。龙渊这才缓过了气,结巴半天才道:“我,不知是谁给我喂了什么东西,我变不回人形了……”
赏玉“哦”了一声:怪不得她挣不开呢。
心里虽这么想,她手上却不敢懈怠,摸索了许久,才堪堪抓住了另一处关键。
锁链不是凡物,恰好能压制龙渊的妖力,但对于赏玉而言仿佛不起作用。她忙活了一刻钟,客栈里真身额上早就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成了。”
水底传出一声清啸,硕大的龙身脱离了锁链的束缚,破水而出。
赏玉急得想亲自过去叫住龙渊:你主子有险,先别意气用事!
但她的喊声完全被龙啸盖住,龙渊是一点都听不见。
算了。
赏玉意识回笼一瞬,整个人已经脱力,软趴趴地倒在承桑郁怀里。
承桑郁听见她微弱的叮嘱声:“快去唤她回来……”
龙渊再次听见承桑郁的声音时,已经晚了。
她几乎将兑字塔闹得天翻地覆,此时已经硬生生将塔破开了一个缺口,直直冲着通天阁而去。
承桑郁一句话将她控在了半路,龙渊原本满心满眼都是复仇,此时心中也方寸大乱,一个转身就往城西去了。
通天阁山外那个修修补补的结境完全抵挡不住龙渊,碎得彻彻底底。
城西那一片房屋从远处看再正常不过,但凑近了也确实能觉出活气太少,此城几乎已经死了。龙渊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在承桑郁原先的宅子那里停了一会,疑惑地歪了歪头。
“主子,您在这里头?”
“对。”承桑郁闭了眼,“你可能进来?里头有阵法,当心莫要陷进去了。”
于是龙渊不再犹疑,像冲破兑字塔那样冲了进去。
也是奇怪,满城的黑雾于龙渊而言只像是一层薄纱,几乎遮不住视野。她很轻易觉出了承桑郁所在,落地前一瞬变化成了人形,几步踏进了门。
她一进门就见承桑郁和赏玉坐在门口,差点被绊倒。定睛一看才见这人是主子,什么脏话也都落进了肚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哭腔:“主子我可想你了!我被关在水下整整两日,什么也没法做,差点以为要老死在那里……”
承桑郁一手搂着一个,险些支撑不住要倒下来。赏玉却是挣扎着起了身,一面摆手说不妨事,一面慢腾腾地挪去了床边。
青桥适时递上了茶碗:“喝点药吗?安神的。”
赏玉摆摆手:“多谢好意,我不必喝这些,歇一会就好了。”
明明只是两日没见,硬是被龙渊哭出了两百年不见的感觉,承桑郁还没想好怎么安抚,又听她问:“主子您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承桑郁:……?
龙渊情绪变化太快,承桑郁眨了下眼,一时不知该先回答哪句。
好在她的下意识救了她:“我原先想来沾些死气再去通天阁的,没想到带他们进了阵法,被困住出不去了。”
龙渊觉得奇怪,指着床上的赏玉,直言不讳:“她不是能出去吗?”
承桑郁:……
我该怎么和你说呢?
“我想破阵,本来是出去寻找阵眼的,奈何入了套,也是靠赏玉才勉强回来。我不清楚这阵法究竟是何构造,但它至少是笼罩了整个城西。至于屋内屋外……也许是有两个阵。”
承桑郁被龙渊扶着站起身:“屋里的阵法也许是针对凡人的,沈观自进了屋之后就一直晕着没醒,而我几乎不太受影响——但青桥也有过不适之感,这我就不清楚为何了。我去屋外只能感觉身边所有场景都被夷为平地,连同天上的月亮也被吞了,周遭被黑雾全部笼罩。赏玉她是妖鬼,暂且不做考虑。龙渊,你方才过来途中,有看见什么吗?”
龙渊一愣。
她方才满眼都是承桑郁所在之处,哪里看得到旁的东西。但她主子都开口发问了,她总不能撂下一个“没看见”就不管,于是她小心翼翼道:“我现在出去看看?”
她这个回答甚是新奇,承桑郁都怔了一会。原本是不想放她出去的,赏玉在一旁说:“她与我们这些小妖差的远了,通天阁关她都是关在单独的塔里,尽管放她出去吧,不必担心。”
龙渊听了赶紧找补:“我就只记得没有看见您说的黑雾,不过倒是能觉出城西几乎没有活人了。”
承桑郁下意识转头看沈观。
他依然没有动静。
不知是怎么想的,她鬼使神差伸了根手指前去探他鼻息。
不探还好,一探她才发现沈观早就没了气。
32.一厢情愿
承桑郁脑子里有一刹是空白的。
她记忆里沈观还是金銮殿里的小殿下,日后是要执掌天界的,神仙寿数绵长,怎么会死呢。
“沈观,你醒醒。”
屋子里一瞬间变得很寂静,连冷眼旁观的青桥都丢下擦了不知多少遍的茶碗,慢慢凑了过来。
龙渊好像才发现这里还趴着个人,小心翼翼地睨着众人神色,话音放得无比轻,“这是……小殿下?”
没人应她。
但她也不需要谁回应了,当即识趣地闭了嘴,站到一旁去了。
“我可什么都没做啊。”青桥抬起眼觑着承桑郁,“怎么说他救过我一命,我良心还是在的。何况他死了对我没好处,我就更没必要对他下手了。”
其实不需要青桥解释,承桑郁也能猜出是这阵法或许真的只对凡人有用。与她共用身体那只小妖能有什么能耐呢,将它单独分离出来都不一定能活,何况还要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到底还是自己太苛刻了。
是她害死的沈观。
承桑郁手背碰触沈观侧脸一瞬,还能感觉到尸体尚有余温,死了没多久。她也不知自己该有什么情绪,只觉得心里有些空落,很不自在。
“就这样吧,我去与龙渊一同破阵,待此阵破了,大家好聚好散,就此别过。”
她哑着声吩咐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沈观,头也不回走了。
清瘦的身影没入门后,龙渊不明所以,但还是扯住承桑郁衣袖紧紧跟随。
这一趟出门,外头的景致又与她来时一样了。
那设阵之人莫非只欺凌弱小不成?
“主子。”走到开阔之地,龙渊变回了龙身,等着承桑郁坐上去:“这阵不能硬破吗?”
顿了顿,她又道:“毕竟城里本来就都是死人了,怎样都不会伤及无辜——倒是困住我的那座塔,可以一并端了。”
承桑郁却是摇头。
此阵是通天阁设的,硬破只会惊动他们,到时候就乱了。
她能猜出龙渊是被通天阁劫走了,唯独想不通通天阁内究竟是有何方高人,竟能算计到龙渊。她两手缩进袖摆,垂着眸瞥了眼龙渊,忽然问:“抱琴呢?你被带走前,与抱琴在一块么?”
“在呀,她就在我身后跟着,一个转身就不见了。”龙渊飞得不高,闻言只是轻轻晃一下龙头:“我也不知道我们当时到了什么地方,只记得被谁当头一棒,醒了之后就在那水下了。”
“这个账日后再和通天阁算。”
承桑郁话音没有起伏,龙渊知道她是在问自己作何态度,就低低应了一声。自己当然没有意见,这么多年了,什么事自然都不及自家主子重要。
但她隐隐还是担心,主子从来没有这样退让过,如果在计划之中那倒还好,可万一是另有隐情呢。
可看承桑郁不再开口,她也知道主子并不打算告诉她什么,就自觉地闭上了嘴,只沉默地飞着。
“龙渊,阵眼通常是在灵气最盛之处,你可有感受到附近哪里灵气最浓郁?”
龙渊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沉默半晌还是答了:“没有。”
不远处那片焦土周遭,还能看出有结境在,只是里头什么也没有了。承桑郁想起上回好像说要找什么东西,但最后与沈观争论了几句,就忘了。
罢了,不重要了。
承桑郁一抬手收了结境,明明入了夏,夜风吹过来还是有些冷。
“走吧,四处瞧瞧可还有别的线索。”
客栈里悄无人声,赏玉还在歇息,青桥早就变回原型缩去床尾的角落里了。
门还开着,但好像只有她们这一间还真实存在,外头大堂内风声呼啸,吹得沈观白发纷飞。
“死”这件事真的很奇妙,反正沈观发现自己已经死了时,莫名觉得如释重负。
随之而来的才是后知后觉的担忧。
承桑郁留在客栈里不会出事吧?
她知道自己死了吗?若知道了会怎么想?
沈观魂魄像所有死去的人一样,无知无觉到了冥界无馀栈。
此地他并不陌生,第二回来已经驾轻就熟地挑了一处地方坐下来了。
这间客栈是通往地府的一扇门之一,此时客栈人满为患,沈观一盏茶没喝完,被吵得脑子疼,干脆开门出去了。
无馀栈前一株槐一株柳,沈观看着随风摇动的柳条,莫名红了眼眶。
他在柳树边坐下了。
有渡夫陆续前来接人,沈观不知怎么想的,只是一声不吭坐着,看着门里的人们随着渡夫指引一步一步踏上了渡船。
客栈虽还会有新的魂魄进来,却是渐渐安静了。
不知坐了多久,身边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你不走?”
沈观抬头。
这人他也认得,名叫范泽休,是地府三十二城里一位小判官,上次来也是这人接待的他。沈观一手撑着地面站了起身,朝他点点头:“老朋友。”
那人吃了一惊:“饮尘?”
“别提了,饮尘剑可比我命长。”沈观并不是很想听到这个称呼,“你今日怎么跑来这里了?”
“有个朋友临时有事,我来替他。”范泽休靠在槐树旁,也不急着走,只是饶有兴趣地打听:“你怎么回事?找到你那心上人没?”
沈观目光一动。
片刻才苦笑着点头:“也许吧。”
且不说过往种种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她从始至终都不曾分一个眼神给自己,甚至自己死了都还在担心她会不会有事——也许他真的该睡了。
一觉醒来,他也许还是那个天界小殿下,到时候一切都如常,他这一生都不会有什么变动。
“不提了,”沈观笑着拍了下范泽休的肩:“你不是来接我去三十二城的?”
范泽休见状并不多问,跟着岔开了话题:“你不会介意我问一嘴别的吧?我记得当初的交易,并没有削除你的寿命,怎么只活了这么几年?”
沈观无所谓这个,左右事情都过去了,他是凡人也定了,没什么好忌讳的,就点头道:“死在阵法里头了。我猜是人界那个修仙组织,用了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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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的法子,无馀栈里一大半人都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想来也是跟我一块死的。”
范泽休退后一步,等沈观先上了船。
他干什么都是慢悠悠的,行船也慢,却是很爱说笑:“最羡慕你一点,就是既来之则安之,我太久没有遇见像你这样的魂魄了。”
沈观不以为然:“众生百态,怎么活不是活。你每日观摩新来的魂魄,想来那才是有趣得很。”
范泽休只是笑笑。
“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回头见了老先生,可以给你个好差事。跟我一块?看看尘世百态,那千般万种滋味,看多了,你就知道了。”
“那便交与你了。”沈观也就应和着说,随意往空海一望,就要伸手进去。
范泽休眼疾手快按住他:“那可不能碰。空海里头不知多少恶鬼,你手伸进去,整个人就被拖下去了。从此入不了轮回,只能被迫成为恶鬼,永远困在里头。”
沈观不语,默默地收了手,还装模作样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的水。
范泽休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空海上空,就显得很“嘹亮”,听得沈观耳朵疼。
“原来你也怕死嘛,那我可就放心了。说到底,我真怕你会是那种很豁得出去的人,我都想不出什么能制约他,还怕你会不会因为这个惹出什么乱子——”他有话直说,“现在看来,倒显得我的担心多余了。”
“怕死人之常情。”沈观不明白他在笑什么,顿了顿又附一句:“何况我只是不想不入轮回。”
他舍得了命却舍不下魂魄,总是想着会有投胎转世,到时候虽什么都不记得,至少载着他魂魄的躯壳也能与她处在同一时空。
想到此处沈观往后一倒:他果然没救了。
“范大人,听说你们会替有些魂魄去看看他尚存于世的念想,你何时有空……”
范泽休扬起了笑容:“这可不行,我只是个小判官,私自查看名册都不行。不过你若是告诉我她生辰八字,等我借着公家的权了,倒是可以偷偷查一查。只不过也只能看这个,想去人间再看是不能了,这个你得亲自去问咱们阎王爷。”
沈观幻想被打破,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人间有些话本也不知是谁编的,什么野史都敢往上放。”
“给将死之人留个念想,也是好的。”范泽休笑够了,收了声:“也给还在人世的家人留一点希望,两全其美之事,就任他们去吧。”
范泽休行船很慢,身边别的渡夫船上都挤满了人,经过他们渡船时,渡夫们会挥一挥手打个招呼。
但范泽休从来不会正眼看他们,沈观觉得疑惑,还以为是他没看到,就在他眼前扬手:“你怎么不回话?”
“来这里做渡夫的都是有罪之人,轻易搭话当心被他们讹上。”他抬眼,“就是你,你也不想忙了一天之后,还要来应付他们的叫嚷吧。”
沈观闭了嘴。
算了,范泽休是东道主,怎么做总是有道理的。
但他听了这个解释,心中不免又有了疑云。
“范大人,你此趟前来,怕不是替谁的班吧?”
33.魂飞魄散
范泽休像是起了兴趣:“从何说起?”
沈观瞥了他一眼。
“渡夫是被遣来赎罪的,怎么,莫非你们冥界连流放也能替班?”沈观本来懒得拆穿他,但一听他真问,一想也就碰两下嘴皮子的事儿,就直说了。
范泽休果然如他料想的一样,笑眯眯地承认了这事:“是老先生知道你来了,特意派我前来迎接。”
“备了几个菜啊就来迎接?”沈观明显不信,上回他来也是这么说,等他进了大殿一关门,接他的是满屋的恶鬼。
“这次我也跟你们一样了,不能再请我吃‘全刀宴’了吧?”
“不会不会。”范泽休摇摇头,装模作样支起了船桨,起身请他下船:“这次是真的,请你喝酒。”
沈观一点空子也不给他钻:“喝完之后我还有命见阎王吗?”
被这样一堵,范泽休比城墙还厚的脸皮终于有些撑不住:“沈仙君请放心,我们必然不会对自己人下手。”
“上回就想把我变成你们自己人,这次若还想杀我……”他话音一转,“我当然信你们。那么,请吧——”
实际上他并不需要谁带路,甚至在范泽休带他到了岔口时,轻车熟路地转身抄了近道。
范泽休阴沉着脸跟在后面,很想上前骂一句“这是你家还是我家”,在心里骂完又觉得嘴上再说就多余了,只好憋屈地咽了下去。
眼看着沈观已经窜去了总府前,他才着急忙慌地喊住了人:“得先去见老先生,你直接进万一冒犯了那位爷,一不高兴指不定就打得你魂飞魄散,再入不了轮回。”
沈观顿住了步,隔着长阶远远看他。
范泽休有些摸不透这位沈仙君究竟想做什么,又总感觉自己再多问一句就要被他唾沫星子淹死,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沈观先按捺不住:“你瞪着眼作甚,不是说去见老先生吗?”
“是,”范泽休领着他上去,还是没忍住多嘴问道:“你还是想去求阎王帮忙?”
殿外天光昏暗,灯火也半死不活,连路都照不清。沈观心里没个底,听了范泽休的问话也不好答,只是含糊地“嗯”一声。
他还在犹豫。
对于天界他早就无所谓了,当初选择跟阎王做交易也是因为在天界待不下去。可以说自那时起,他唯一一个留存于世的念想就是承桑郁。
承桑郁死了,他三日后才得知消息,等他赶过去的时候,哪里还有一点人影。
承桑郁好像就此消失,像坊间的传言一样,大战三日终于伏诛。
他对天界对自己父兄彻底失望,布置好无修境之后,就毅然决然地去了冥界。
他去时路上就设想好了一切,倘若承桑郁在地府,他就卖了自己的仙格,要么光明正大留在地府陪她,要么偷偷摸摸留在地府陪她。倘若不在,那他必定要去确认一下她具体方位,免得这一错过,日后就真的永不相见了。
他算盘打得好,真去了冥界才发觉事情没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首先,他根本就见不到阎王。
考虑到多种原因,沈观起初不愿将事情闹大,用的依然是“沈明沉”这个化名,然而看门小鬼一句“无名小卒休要妄想”就将他拒之门外。
后来他亮出诚意,细细报了自己姓名和来意,那两只小鬼这才半信半疑进去禀报。
一想也是,若人人都像他这样,死了个亲人就来求见阎王,那地府门口得人满为患站不开脚了。
阎王烦都得烦死,哪里还有心情处理这么些事。
小鬼进去没多久,范泽休就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
他第一眼见到这人时,觉得范泽休没什么心眼,不明白阎王怎么会派这么个人过来与他交谈。后来才知道,老爷子是觉得沈观这个名字无足轻重,根本就不需要他老人家亲自出面。
好吧,他承认,自己名号甚至没有他的佩剑出名。
但他至少也是个天界小殿下,总不至于在外头落到如此境地……
那天他一个人站在地府门口吹着阴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金銮殿之外,没了父兄的陪衬就屁都不是。
那他离开天界应当也没有谁注意得到了,如果他能悄无声息消失,没有后顾之忧,也不错。
他轻易地将自己小殿下的身份抛之脑后,跟着范泽休进了一间酒楼。
他顺着猩红的门柱看过去,门匾上赫然是“明朝”两个大字,随性又张狂。
酒楼里没什么鬼,范泽休只在一楼挑了张靠里的木桌,一仙一鬼就像平常谈心一样随意坐了。沈观对自己没有分量一事接受良好,又向范泽休说明了一遍自己来意。
范泽休却好像也不太愿意与他多言,就差指着他眉心说“滚出去”了,却还是耐着性子好生提示道:“仙君莫非看不出来吗?”
“我是有要事相求,想与老人家做个交易。”沈观没理他,依然重复自己的诉求。
“他若是有兴趣自然会来见你,”范泽休也依然坚持自己的说法:“他都让我来见你了,还能安什么好心?”
两人争论了许久,沈观终于止住了说不清的解释:“你上头是谁?”
“跟你又没关系,就算你知道也没法让老爷子见你。”范泽休不当回事,甚至没有正眼看他,倒了碗茶一饮而尽。
沈观不依不饶:“你上头是谁?”
范泽休:……
“三十二城总府府主,虽是能直接接触到老爷子,但你连我这关都过不去,还想见他?趁早回去,沾太多鬼气可不是好事。”
沈观正色:“冥界是不是从未有谁飞升成仙?”
范泽休怔住。
虽然他知道这种交易上不得台面,但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能管的了。
怪不得这小子一直要见老爷子,原来是这个意图。
他眼底一点戏谑之意也不敢有,伸手给沈观倒了一杯酒:“神仙无戏言。”
“我并非说笑。”沈观没碰他推过来的酒盏,“你以为我费尽心思来这里就是为了同你开个玩笑?”
沈观原以为这次过来的会是那位府主,还在想该怎么解释,就发觉来人阵仗不小。
一群奇形怪状的鬼差将他围了起来,异口同声说:“请吧。”
沈观环顾一圈,没见到范泽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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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并非他想象中模样可憎,反倒是个胖胖的老者,笑起来很亲人,像他父君。阎王殿也没有外头那样阴森,只是灯火稍暗了一些,细看竟有些许让人心安。
沈观不卑不亢在阶下站着,再次重复一遍来意。
“我已知晓,”阎王笑容可掬地请他上座,并遣散了鬼差,“那么,仙君想怎么交易呢?”
“用我的仙格换取一人下落。”
阎王听了这话也依旧是笑眯眯的,好像并不惊讶。
“有许多人来求过我,也有人用类似的交易妄图打动我——仙君啊,你要知道,这种交易上不得台面,我不一定会答应,而这事儿但凡传出去一点口风,你在外的名声就彻底臭了。到时候,天界还会认你做下一任的君主吗?”
“我既然敢来,定是想好了一切后果。”沈观没往心里去,兀自说:“此处既然也没有旁人,我们自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答不答应这个交易?”
“这交易于你而言是亏本生意,你真愿意?”阎王倾身,盯着他看,好像要从他神色上看出些什么旁的意图:“你失去的是仙格,是你在天界的身份和权力,从此后沦为凡人,可就要遭受人间苦痛生老病死,什么也没有了。”
沈观不语,于是他又说:“好吧,我能否打听一下,能让您不辞辛苦来找我,是什么人物让你如此挂心?”
沈观脑海里浮现出种种画面,一时间感情占了上风,有些说不出话来。
片刻他才回过神,艰难地吐字:“妖族君主,承桑郁。”
阎王听到这个名字时,神色才有些动容。
“原来是她。”他声音缓和了些:“说来可惜,我原本还想定个日子去妖界拜访问问她近来可好,现下看来这一战已经分出胜负了?”
他虽是疑问的语气,但明显已经知道了结果,沈观很烦这种装腔作势的语气,懒得搭理他,低着头偷摸翻了个白眼。
“如果是她的话,自然可以。你就随我过去查看一下名册,今日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阎王说着就起了身,两条细腿几乎支撑不了他肥硕的身躯,走起路来好像随时要摔倒。沈观不忍看他随着走动而晃来晃去的肥肉,撇开了眼。
这一暼,恰好就瞥见层层门后一瞬间消散的黑气。
“她若是前几日出的事,怎么算今日也已过了空海了。”阎王指尖蘸了口水,慢腾腾地翻着名册。
沈观嫌弃地想别开眼,又怕错过承桑郁的名字,只好屏气凝神,目光跟着他指尖动。偏偏这阎王翻书不紧不慢,还要一个一个念名字,沈观险些就真的将自己憋成了鬼。
他认命地跟着阎王寻找,几个时辰过去,终于将近来登记在册的名字一一念完,然而终究没有见过承桑郁。
甚至连“承桑”这个姓氏都没见过。
阎王显然也有些不可置信:“莫不是她还在无馀栈没有渡过空海?”
沈观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干瞪着眼等他解释。
“你最好希望她还没渡海,若是另一种可能,她栽进海里了,那可就彻底卷进恶鬼群中,魂飞魄散,不得轮回了。”
34.感激涕零
“不得轮回”四个字在沈观脑海里如铮铮剑鸣,撞得他脑子疼。
“就没有一点法子了吗?”
“你急什么?”阎王好像不太满意他的态度,用手肘杵了他一下:“我又没说一定是这样,待我去翻生死簿。”
因为没有生辰八字,阎王费了些时间,才找到“承桑”一脉。
但奇怪的是,明明都说承桑郁弑父篡位,可生死簿上她爹连着她自己的名字都好端端的。
说明父女二位都还活着。
沈观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也就是说,承桑郁背负的骂名都是莫须有的,日后都可以同旁人解释。
“还活着呢,虚惊一场了这是。”阎王肥腻腻的声音不适时地响起,“沈仙君可放心了?”
沈观当然放心,可除此之外,又有种莫名的情绪上来了:既然还活着,那么她会去哪儿呢?
但他嘴上还是恭敬地说:“我心愿已了,仙格之事待回大殿之后,任凭你处置。”
阎王大笑起来,肥肉跟着一颤一颤,观感十分不佳:“我就知道沈仙君是爽快人——若日后还有交集,我真想好生会会你。”
沈观眼神一凛。
然而一直到回大殿都安然无恙,平静到仿佛那句话里的杀意是错觉,沈观手里捏了诀,半分都不敢懈怠。阎王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一路谈笑风生:“真这样轻易换了我问心有愧,到时我便不再占你仙寿,你该活多久成了凡人一样活,如何?”
沈观起初没吭声,被催了一遍之后才生硬作揖:“多谢大人恩典。”
仙格交出去的一瞬,沈观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不适的感觉很快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如释重负。
好像缚住他的枷锁悉数散开,他趔趄了一下,双脚仿佛这才找到了实地,牢牢站稳。
“好生澄澈的仙气——”阎王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却也没有过多沉醉进去,很快想起了正事:“沈仙君,稍等片刻,我叫人送你回去。”
沈观停住了步。
周遭鬼气骤然浓郁,他几乎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先前藏起来的鬼差现身了。
饮尘剑在他身后出现,替他挡下了第一击。
“呀,是我疏漏了,居然忘记你还有仙器在手。”阎王声音渐渐远去,“真是令人惋惜,若放在平日,我定要好生与你切磋切磋……”
后来是怎么回到人间的,沈观其实不太记得了。
依稀能想起混乱中有个人捞了他一把,待他醒来,自己已经在无馀栈了。
当时他还以为这是那群鬼差给他送进什么地牢里,本来想着罢了认命了,却在下一瞬看见范泽休推开门走了进来。
饮尘还在手里,沈观心里稍稍安定,抬眼等着范泽休开口。
“老爷子应当不知道你在此地,你赶紧走吧,我得赶着回去复命。”
沈观不解:“你跟老阎王不是一起来诓我的吗?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想杀我就赶快——”
“你是呆子吗?”范泽休指着敞开的木门:“我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带你出来,你倒是反咬一口,先讹上我了。赶紧滚,找你那心上人去。”
他稀里糊涂被范泽休扫地出门,醒来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四下一看,周遭桃花灼灼,是满山的春色。
“你上次可惹怒了老爷子,一群鬼差几乎被削了一层皮。若不是他修改不了生死簿,恐怕你早就没命了。”范泽休慢悠悠地走:“这次他若是认出了你,估摸着你也是流放去做渡夫的命了。”
沈观不走了,侧过身靠在了栏杆旁。
范泽休迈出去几步,发觉身旁的人没有跟上来,以为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正想嘲笑一番,就听他说:“鬼能出去吗?”
“……什么?”范泽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不可置信地打量了他好几遍:“若能出去,地府早就空了。”
眼见着沈观又开始沉默,他才无可奈何开口:“也是能的,但是你若想瞒过老爷子……”
长久的沉默之后,范泽休终于忍不了了:“这回我要是再帮你,我这小小官职恐怕不保。你——”
“不必了。”沈观好像才从他漫无目的的遐想里回过神来,“多谢你上次救我,来日定当重谢。这回也多谢提醒,此行我若有命回来……”
“别,”范泽休懒得听他若这若那的,摇摇头:“我帮你呢,也没想要什么报酬,只是偶尔跟着老爷子做事,做久了自然也亏心,算是,弥补吧。”
“算了算了,走,随我去见老先生,没准他真有法子。”
沈观前半生都在父兄要求下规规矩矩修习,那时候做过最叛逆的事就是偷偷溜去妖界拙心庭串门。他行事也不是滴水不漏,终于有一天被他哥逮住了,其实也没什么惩罚,只是罚他禁闭三日,每日每顿都有仆从来送饭送水。
他没吃过苦,算下来那些日子最惊心动魄的不是他来找阎王爷做交易,也不是苦心布置无修境,而是他求着好友解开南涯锁之后独自跑去耶水时,荒原上冷风扑面的那一刻。
或许是当时年少气盛,总把情情爱爱放在第一位,看得比生死还重——可现在转头回看,他视作性命的人无意于他,就觉得当初的奋不顾身好像一文不值。
他当初就什么都抓不住,现在也什么都做不成,还不如最开始就一直老实本分下去,也许现在也能做个一界之主。
罢了。
“先生。”
范泽休躬身行礼,顺带还杵了一下呆愣着的沈观。
“不妨事不妨事,”那老先生满头白发,慈眉善目的,只是不知是不是与阎王一路货色:“来坐。”
他这姿态与阎王实在太像,沈观险些就要捏诀动手。他忍了半天才忍住杀心,掌心几乎被掐破了,才得以咬着牙与他寒暄。
“我听说过你的事,你死得也确实冤。”老先生面上满是皱纹,看不出神情,冲他点点头:“多说无益,说了你也不爱听,范泽休随后会送你去无馀栈,像上次那样。”
沈观没想到上次救他也有这位老先生的指使,一瞬间很为方才的偏见后悔,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感激涕零地作揖行礼。
“别急着谢我,老爷子虽老糊涂了,但若你们太张扬,也瞒不过他。”老先生正色道:“你一会可得藏隐蔽些,万万不要让那些渡夫察觉了。”
一刻钟后,范泽休揣着躲进金铃的沈观上了渡船。
范泽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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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口快,看他不爽就直接骂:“我说你这趟下来怎么总魂不守舍的,既然有法子让你再见她一面,你应该高兴才是,心不在焉做什么?”
被骂的缄默不语,范泽休就一直摇铃,直到沈观放下了他那所谓教养开骂才停手。
父兄将他养成了一只听话的傀儡,以至于他后来在人间又待了几百年也改不过来。沈观支吾半天,范泽休终于觉得无趣,收起了笑容:“这金铃你出去之后随身带着,莫要丢掉,不然你在人间待久了很容易就魂飞魄散。”
他没说别的,沈观也不好问,毕竟人家都帮了自己这么多次,如果自己再厚着脸皮问这问那,他良心上也过不去。
范泽休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此时俯身低声问道:“你不会不懂言下之意吧?”
沈观这回确定了,不安的心情沉了下来,取而代之的依然是满心感激。
“若想回来,摇铃说话就可以,我会拉你过来。”
沈观一一记下:“多谢。”
“你出去之后,若是还能回到天界,务必注意那只用了你仙格的鬼。这种成仙的法子终究有违天道,老阎王糊涂得很,你别再犯错。”
他没多说,但沈观心里了然,临出门,还是从金铃里挣脱了出来,用不成型的身形深深作了一揖。
临了,或许是看范泽休神色过于沉重,他有心想缓解,就看着身边的大柳树打趣道:“我能折一枝柳带过去吗?”
“折柳送别,你是去与她见面,折什么折?”范泽休作势要赶人:“赶紧滚,早看你不顺眼了。”
沈观回到明州城时,天已大亮。
毕竟是鬼魂之躯,骤然来到人间还是不适应。他收好了金铃,依着记忆去到了城西。
这里依旧是死城,但让他奇怪的是,昨夜一直都环绕着的的妖气也不见了。
客栈里没有人声也没有人影。
自己的身体还在桌上趴着,早就凉透了。
沈观沉默了一会,想伸手扒拉一下自己,看看身上可还有什么东西要留下,手却轻易穿了过去。
罢了。
金铃里忽然传来范泽休的声音:“忘了跟你说,鬼只能通过修炼才能渐渐化出实体,你现在这副模样常人是看不到的。”
他声音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潺潺的流水声,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屋外凭空起了一阵风,从沈观身体里穿了过去,他没来得及跑,门开了。
承桑郁冷着脸进来,龙渊跟在她身后不敢说话,只在她拉起沈观尸体时搭了把手。
沈观下意识想伸手,忽然想起她看不见自己,就落寞地收了回去。承桑郁目光在他的方向停了一会,沈观正回看过去,又猛然转头,看见一根细藤不知从窗口何时爬了进来。
承桑郁没再多看,转身就走了。
沈观心里有些难过,不声不响跟过去。
魂魄的好处就是自由度高,可以在地面行走也可以在高空飞行。承桑郁怀里抱着硬邦邦的尸体,坐在龙渊背上,看不出要去哪儿。
她们正好越过藏着通天阁的那座深山,沈观往下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通天阁已经成了废墟。
像承桑郁那座宅子一样。
35.天衣无缝
无修境的门再度打开时,孟久朝正百无聊赖地修剪树枝。
承桑郁她们并没离开几日,但寂静会拉长时间,孟久朝这几天过得没滋没味,就差幻想有没有哪棵树能忽然成精同他说几句话了。
入口忽然有动静,他起初还愣了一下,甚至揪了一下自己证明这声音不是幻觉,这才忙不迭放下手里的事,快步赶去。无修境的草木被风刮了一脸,落下几片叶子来。
“郁姐……姐?”
“找个风水宝地,埋了吧。”承桑郁声音冷冷的,脸色也不好,孟久朝将满心的疑问憋了回去,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是闷声应了,将尸体扛了过去。
沈观在一旁看着几位埋自己尸体,感觉甚是奇妙,甚至若不是自己无法触碰实体,都想亲手去撒一捧土。
孟久朝手没赶停,眼却一直在偷偷觑着承桑郁,等她脸色好了些才敢发问:“沈大哥这是……”
龙渊一手伸到他背后,狠狠拧了一把他胳膊。
“死了吧。”
承桑郁淡声:“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我跟着你。”
孟久朝虽不明所以却答得很快,好像生怕承桑郁丢下他一样。
“除了跟着我呢?”承桑郁抬了眼,好像不太高兴:“你若是这么想不开,还不如回你的镜海去,至少能活——你跟着我能图什么呢。”
孟久朝这才后知后觉出不对劲来,他转头看一眼一旁的土堆,艰难说道:“我无处可去。我的命握在孟钧同手里,这一辈子也就定下,不知何时就无知无觉死了。那还不如让我死前能为你做些什么,将来上地府报到也不留遗憾。”
他说者无心,沈观却好像被他拎着耳朵骂了一顿。
承桑郁气笑了,却也不再阻拦:“行,但我可没法保住你小命,你若真想好了,那就随我回拙心庭。”
沈观眼皮狂跳起来。
承桑郁这趟回去完全不掩饰目的,宁峥在身后唯唯诺诺跟着不敢说话,只能忙前忙后给她端茶倒水。
回了玉水轩,承桑郁第一件事是安置晕死过去的抱琴,随后才寻了一段死木,慢慢刻了起来。
她左手握刀握不稳,刻出来的东西也不好看,于是片刻后她果断放弃了精雕细琢,只是草草挖了个人形就作罢。
承桑郁在拙心庭就只做了三件事。
第三件事是让宁峥昭告全妖族,承桑郁回来了。
随后,她风风火火带着龙渊前去找天界的茬。
沈观心道不妙,却没法阻止她,一咬牙跟了上去。
耶水涛声震天。
那处荒原依旧如五百年前一样,只剩了枯黄的杂草。
她身影与当年几乎重叠,唯二不同就是,承桑郁不是承桑郁,无妄不是无妄。
沈观快急死了。
他兀自急了半天,忽然听到承桑郁低声念他名字:“沈观。”
“我在。”他嘴比脑子快,下意识答了之后才想起来她听不见。
他正恼着,承桑郁却是直直看了过来:“你是不是在这里?”
青天白日活见鬼了。
沈观万千思绪一瞬断开,他连眼神都清澈了,没琢磨出这是她在自言自语还是就是对自己说的。
于是他试探着张了张口:“是我。”
承桑郁笑得如释重负:“我就知道,以你性子不会甘愿这样死去。”
怪了!
沈观吃了一惊,随后喜悦才涌上心头,他攒了一肚子问话想问,但真到了这时候,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眼巴巴看着承桑郁,注意到她宛若失明的眼神,猜测她是只能听见自己声音,就强压着心情道:“你莫要冲动,虽说沈芜是个废物,但他惯会笼络人心,你打不过他的。”
“你一回来就给我说这个?”承桑郁闭了闭眼,虽不知该看哪儿,却还是张开了双臂:“你过来让我抱一下。”
明明没有实体,沈观却还是浑身颤抖起来。
他眨了眨眼,颤巍巍地上前,心说管她爱不爱的,我自己有心就足够了。
龙渊不明所以地盯着主子看了许久,听不见她的呢喃声,更看不懂她的动作,以为是某种神秘的仪式,就也跟着她做。
做完了她才想起来问:“主子,我们这是要去讨伐天界吗?”
“不去。”承桑郁被荒原的风吹了一脸,却并不觉得冷,转头只是淡声吩咐:“你回拙心庭吧,我在此处吹吹风。”
支开龙渊,沈观跟着她在荒草上坐了下来。
“你当年在这里找了多久?”
知道她看不见,沈观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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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无忌惮盯着她瞧:“没多久,因为气息全都散去了,怎么找都是徒劳。”
“那,你除了布置无修境外,还去了何处?”
风大了,承桑郁声音却只字不差传进他耳中:“我先前就想问,但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什么,总是没有合适的契机。今日你若说不清楚,我们就都别走了,等你什么时候肯说,再回拙心庭。”
沈观不当回事:“你真的要听么?”
承桑郁不语,只是目光朝他这里扫了一下。沈观马上招了:“去了地府,找阎王爷帮了个忙。”
他闭嘴之后四下就寥无人声,承桑郁没接话,沈观就只好继续说:“就是让他帮我看看你在不在地府,然后查了生死簿,说你和你爹都还尚在人世,我就回来了。”
“当真?”承桑郁虽这么问,话音却还是不信:“那老头子跟你什么交情啊,居然肯为你破例?”
“那是自然,不过沾的还是您的光,他老人家一听我要找的是你,立刻就去帮我查了。”沈观说谎脸不红心不跳,尽管他就算脸色有变承桑郁也看不到。
“那你说说,你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当,怎么想着弃了仙格来人间受苦?”
她不想与沈观绕弯子,沈观不好岔开话题,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你就别提了,我烦透了我父兄二人,在他们手里我跟孟久朝一样,都只是个傀儡。”
他说完就开始暗自得意,觉得自己圆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谎。
承桑郁只是轻描淡写抬眼一瞥,明明没说话,他却还是被看得心虚,目光四处乱飘,乖乖闭口不再多言。
“若是撒谎你就跟我在这耗着吧。”不知她听出来没有,但狠话已放,她依然在原地坐着不动,好像确实是在等沈观说实话。
一鬼一妖僵持许久,沈观所言的真实性完全不受考验,在漫长的沉默里逐渐崩溃。
“是我拿仙格跟他换的。”沈观声音恹恹的,“他给我留了寿命,所以……”
“所以你这么多年,一直都留在人间?”
话音骤然被打断,沈观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本来想反驳,再一想承桑郁说的也并没有不对,于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人间好吗?”
沈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没你,一点也不好。
36.山中日月
承桑郁没有再问别的,只是吹了会荒原的风,就拍拍衣袖上的灰,打道回府了。
沈观默默跟着,忽的又听她问:“你知道我是怎么猜出那是你的吗?”
沈观虚虚扯着她衣角,闻声摇摇头,见她未曾转头看,就老老实实开口:“不知,莫非是鬼气?”
“那你在无修境看着我们掩埋你的尸身,有何感想?”
沈观一听这话就知道了。
无修境灵气充裕,能让死木生出灵识,自然也对他的魂魄有所影响。那么承桑郁能听见他的声音,也就不奇怪了。
但既然如此,为何同样在他身边的龙渊方才没有听到?
承桑郁快步走了,风里远远飘过来一句:“她与你又不熟识。”
柳枝一样,轻轻地在沈观心头挠了个痒。
拙心庭里的小妖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大部分对于承桑郁回来这事并没有什么感触。只是个别几位经历过仙妖一战的,扎堆聚在一起偷偷抹泪。
宁峥守在玉水轩门口,时不时就有小妖来打听这位“新上任”的妖主,他没什么心思搭理,一手扯着身边的碧青藤,一手不耐烦地将小妖赶跑了。
碧青藤不堪重负,分出侧枝抽了他一下,挣扎着逃走了。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释然的。承桑郁失踪五百年,他继任妖主后,拙心庭算是日益衰败,任他怎么整改都于事无补,依然远不及承桑郁从前半分。
族里那些老人要不是因为承桑郁的嘱托,恐怕早就预谋着将他杀了。
妖主肩上扛着千万子民的信念,他骨子里还是太自私,他当不了。
所以现在承桑郁真的说要回来,他下意识会想,妖族有救了。
再不会被各界打压瞧不起了。
承桑郁回来时,宁峥在门前坐着昏昏欲睡,玉水轩里的抱琴已经悠悠转醒了。
龙渊在她身边陪着,闻声眼睛都亮了,欢乐地起身奔过去抱住了主子。
承桑郁却是腿脚一软,险些栽了跟头。
沈观扶了个空,她借着龙渊的力站稳了脚跟:“不妨事,扶我去卧房歇息片刻便好。”
她声音也很轻,不凑近几乎听不清。
龙渊急了:“沈饮尘!”
尽管沈观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过这个称呼,此时她这么喊出声,他还是下意识立了个正:“何事?”
应完他在心里骂自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连死了都改不了。
随即他又想起来另一件事,但他没来得及问,就看着龙渊骂骂咧咧将承桑郁扶进了屋。
等人躺上了榻,龙渊一关上门,就一路念着沈观名字揪出他去到玉水轩前。沈观急着去守着承桑郁,想问些什么也没心思开口了,又听龙渊一阵数落:“我问你,我走后我家主子出什么事了?见到她时我就看出她精神欠佳,离开通天阁时更是疲惫——这几日你究竟带着她做了些什么!”
“我……”
他顿了一下,选择直接认错:“是我保护不力,失手让阿郁中了通天阁的阵法,这才误了事。”
龙渊其实知道沈观是怎么死的,这时候也不太好再责怪人,只好放缓了语气:“罢了,主子身子本就没恢复,现在回拙心庭也是好事,你没功劳也有苦劳——放你去照拂,我可能放心?”
沈观虽没明白何为“苦劳”,却也知道龙渊是愿意放他走了,深深鞠了一躬,正要转身,又被她一句话止住:“我都忘了你现在这个模样要如何照拂,要我去遣人为你做一个身子吗?”
她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话说,你既然在无修境时,就已经跟在我们身边了,为何不趁着尸体还没埋先进去,也少浪费一点我们埋尸的力气。”
“死了之后,原来的尸身不属于我,我自然进不去。”沈观想起那日穿透自己身体的手,“想来前辈方才所言也同此道理,我得靠自己修行炼出肉身才行,劳烦前辈费心了。”
龙渊神情有些扭曲,约莫是在暗骂地府规矩怎么忒多,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沈观去了。
沈观想问的依然没有问出口。
龙渊为何知道自己在这里?
承桑郁不是说,龙渊与自己并不熟识,所以才……
他不再去想这种令鬼费解的疑问,而是接连穿过了几面墙,直接来到了承桑郁床前。
她已经睡着了。
呼吸很均匀,神色也安宁,约莫是真的太累了吧。
窗外有动静,沈观扭头看过去,赫然是一枝新生的碧青藤,正朝着床头探头探脑。
外头忽然起了一阵争执声,碧青藤吓得抖了三抖,迅速缩了回去。沈观听见宁峥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妖主已经睡下了”,吵闹声却没停,甚至盖过了宁峥的声音。
房门被撞开,不大的卧房里顷刻挤满了妖,一眼扫过去却几乎都是些熟面孔。沈观退至床后,看见最年长的那位首先跪下了,明明声如洪钟,说的什么他却一点没听见。
沈观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冲撞了一下,几乎要魂飞魄散。
他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挣扎着飘出了窗,恍惚想起那位长者的出身,原是荒山乱葬岗中一只孤魂野鬼。
约莫是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以为是承桑郁招惹上了什么东西,索性不问东西直接打散。
沈观强撑着一缕鬼气,远远望着窗子里乌泱泱的身影,知道自己暂时是进不去了。
身后的抱琴发了话:“仙君,你暂且借着我的灵气歇息一会儿吧,夜堂神你惹不起,待日后再好生与他说道。”
沈观认得他。
夜堂神名叫木涵英,生前是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却因下属擅自行动打乱作战策略,最终惨死于乱箭之下。只是不知为何,他死后魂魄没有去地府,反而一直停留在战场上。时日久了,战场遗迹成了乱葬岗,他也几乎将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偶然一日遇见承桑郁,便跟着她去了拙心庭,有了夜堂神这个名号。
先前沈观还是小殿下的时候,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但木涵英显然不待见他,次数多了,每次去拙心庭他也就自觉躲避。看方才那个架势,也不知木涵英知不知道屋里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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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就是自己,但不管怎样,确实得先避避风头。
屋里吵吵闹闹的。
沈观很想干脆利落赶人,但宁峥在里头都没有说话的份,自己若去了约莫真的就魂飞魄散了。
正想着,那枝碧青藤又悄悄摸摸地从窗子处探了进去。沈观心里有了主意,没等他实施,抱琴就已经先他一步伸出枝条进去传话了。
“诸位,妖主在人界元气大伤,需得静养一段时日,我知道你们想见妖主之心迫切,但一切还是以妖主身体为重。还请诸位先行离开,待来日妖主恢复了再探望也不迟。”
她声音有气无力的,但就是比宁峥那几句歇斯底里管用,众妖一听就安静了,再低头一看承桑郁紧锁的眉头,也就悄无声息退下了。
宁峥在背后偷偷翻了个白眼,轻手轻脚关了门。
“多谢。”
沈观用好不容易聚起的鬼气虚虚作了个揖,又被抱琴一根枝条搅散了:“你也要静养,先化了形再说吧。”
经抱琴这句提醒,沈观才想起方才想问龙渊却没来得及的事:“前辈与龙渊前辈,是一直都能看得见我吗?”
“我自然是能看见的。只是初次见到我也吃了一惊,想不到无修境一别,回来竟是天翻地覆。”抱琴轻声叹道:“但龙渊……我并不清楚,你直接问她便是。”
“前辈,我还有一个疑问,不知您方不方便讲。”沈观看不见抱琴神色,也就斗胆一问:“您与龙渊前辈出了无修境是去了何处,为何久久没有音信?”
抱琴一怔:“这个你得问妖主。我不知是被卷入了何处,一扭头看不见龙渊身影,随后就再无知觉了。想来是妖主将我带回来的,一切事宜等她醒了再说——亦或是你去问龙渊,她也许会知道一些?”
沈观想知道的其实是通天阁为何一夜之间就成了废墟。虽说这必定是承桑郁干的,但……
算了。
他说服自己相信此事便是。
生活过于安宁,就往往让人不觉日月长。
妖是,鬼也是。
承桑郁休养得不错,沈观后来也还是去问了龙渊,得来一个朝天的白眼:“废话,当时在耶水我还得装作看不见你,你知道当睁眼瞎有多累吗!”
沈观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余的他没好再说,就只好盘算着找个日子再问问承桑郁。
他其实还有些担心承桑郁反问他当年换仙格的事,虽然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可交代的了,但每当想起那日荒原上承桑郁放空的眼神,又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
怪难受的。
现在沈观在拙心庭的日子比先前要自由,他逐渐就放开了,承桑郁也重新派人收拾了他的卧房。因为迫切地想要化形,他偶尔会去无修境待一会,循环往复下去,他从一团散得不能再散的魂魄到凝成实体,也没用多久。
区区三月而已。
拙心庭好像又回到从前了,只是满山的碧青藤不再疯狂生长,老实得像挨了训。
承桑郁归来这事不是秘密,很快就传遍了四界。
37.两头心事
若是让五百年前的承桑郁去预想妖界的将来,她是决计想不到她都下此决心了,最终还是回来继续当了妖主。她对众妖的态度一向是放养,只要不在外头给她闯祸,就并不多管。
只是这次妖族遗留下来的事务太多,不能只让她一个去处理,宁峥又太无用,留下来的小妖全是花瓶,这番调整着实耗了她许多心神。
但好就好在,拙心庭是要好起来了。
宁峥被她打发去清扫了几日的校场,那几位老者没事做,整日就上赶着嘘寒问暖。起初承桑郁还客客气气应了,后来实在烦,干脆声称病倒了闭门谢客,没成想耳根子不但没清净,反而吵嚷着来看望她的更多了。
承桑郁看着门外挤挤攘攘的身影颇为头疼,再转头瞧一眼身边无所事事的沈观,更头疼了。甚至有一瞬间,她还思考过让沈观闹鬼吓走他们可不可行。但转念一想,那几位里头还真有一只鬼,沈观若去了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回来都是问题。
罢了。
都是心意,五百年里欠下的,她就受着吧。
好言好语劝走了几位老人,承桑郁盯着一旁悄没声爬上墙的碧青藤沉思了一会。
沈观在屋里翻书看,眼睛一眨不眨,偶尔笑出声来,好像他虽然看不懂,但从字形笔迹里头也能找到什么笑话。
承桑郁看他傻乐了几乎有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没忍住几步走了回去:“你在笑什么?”
“嗯?”沈观抬起头来,笑得满面春风:“我听闻,你小时候是不是闯祸被碧青藤抓到吊起来打过,当时还险些吓哭了?”
他忽然凑近:“闯的什么祸,我也想听听。”
承桑郁觉得这人疯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从前没惹是生非闯过祸?”
“这还真没有。”沈观放下了书,在木桌上坐着:“父兄管得严,我打小就守规矩,从没犯过事。”
承桑郁:……
“我哪记得,都多久的事了,你怎么突然提起?”
“是神树前辈告诉我的。”沈观说到此处,有点想直接问通天阁的事了,但迎着承桑郁的目光,终究还是收住了话。
承桑郁没在意他戛然而止的话音,满不在乎道:“幼时的事我大都记不清了,我娘自小就离世了,我爹也不常在身边,除了那几位老人,就只有碧青藤看我看得最紧。”
她笑了一下:“妖嘛,什么都有灵。”
“我从前来拙心庭时,碧青藤好像都没什么活力。”沈观垂眸盯着书里不认识的字符:“还以为是妖到暮年……”
他这话好像提醒了什么,承桑郁又想起屋外墙上细细小小的碧青藤。
目光下意识落到了半掩的格窗上,天气晴朗,她快步走去开了窗,阳光就迫不及待透过藤条洒了进来。
沈观没看出她要做什么,几步跟了过来:“怎么了吗?”
承桑郁摇摇头,轻手轻脚拉开横亘在窗口的碧青藤,问道:“你方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后来发现并不是。”沈观觑着她:“你那日从无修境回来的时候,碧青藤可没那么死气沉沉。”
承桑郁记得这事,但当时她没多想,只当是它见到主子回来过于兴奋——何况当时何止是兴奋啊,那简直是疯了。
可她这几日回来,它好像又回到五百年前她还在位时的状态了,看起来还活着,但没什么生机。
“我要去问问宁峥。”承桑郁留下一句“你在屋里呆着别乱跑”就急匆匆出了门。
阳光还是有些刺眼,沈观抬手拉开碧青藤,才关了窗子,又犹犹豫豫推开了一点留了个缝隙,随即跑去门口看着她离开。
承桑郁身影很快消失在抱琴巨大的身躯之后。
没想到宁峥当妖主比谁都怂,干活倒是卖力,甚至还哼着不知在哪儿听来的乡间小调。承桑郁静静在他身后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还是出声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看不出你如此热爱洒扫,不如日后校场都交由你来清扫?”
“可别!”
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宁峥明显放开了不少,加之现在他无官一身轻,甚至敢和承桑郁讨价还价:“我不是那当妖主的料,但您也别真将我打发来这儿啊……这日后天天都得与夜堂神碰面,还不如让我死了呢。”
承桑郁当然只是随口一提,也能猜到宁峥与木涵英不对付,就暂且跳过了这个话题:“你还记得……先前碧青藤是何状态吗?”
她本来有些担心宁峥听不懂她问的是什么,都已经在脑中想好措辞了,就听他说:“太久远的不记得,而且并不会有谁每日都去注意它们。但……至少除了你那日回来,好像向来都是半死不活的?”
末了他左右看看周遭的碧青藤,又附了一句:“不过这几日好像好了一些,平日是动也不动,好几次险些以为它死了。”
承桑郁还在沉思,宁峥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也许它也看不惯我当妖主吧,现在您回来了,自然是高兴。”
“好了好了,莫生气,你年纪小,五百年已经很不错了,不过若是再历练历练——”承桑郁挑了句折中的话,“说不定哪日我真死了,你就真的能挑起大梁了。”
宁峥不太乐意听这种话,果断拒绝:“可别,师父您万岁吉祥。”
“那就再罚你扫三日校场。”
“师父——”
碧青藤有灵,但她先前从未想过它会不会是借了谁的意志要做什么事。方才沈观提的那一嘴,也算是阴差阳错让她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去寻宁峥确认,没成想什么也没问出来,好像那个猜想真的是错的。
她也许真是想多了。
随身带着的金铃不合时宜地响起,沈观没来得及按下,里头传来范泽休的嘲讽:“哟,今儿个怎么舍得听了?”
沈观目光冷了下去,脸上笑意也消失:“有屁快放。”
这些日子范泽休也摇过几次铃,但恰好都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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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要么沈观在无修境静修没听见,要么就是承桑郁在身边,他不好当着她的面去说。
没有事先商量好,他怕范泽休说漏嘴。
虽然他也没有什么秘密可以瞒了。
范泽休偏不如他意:“你先说说,是不是出了地府就忘本了?摇了好几次铃你都不应,想造反啊?哪日若真有急事找你,摇了半天好不容易应了,指不定还要挨你一顿数落。”
沈观不吭声地接了这几句骂,探头出去看承桑郁有没有回来,发觉没人之后就虚虚掩上门,躲到屏风后头去了。
“阿郁在身边,我不想让她知道。”沈观低声解释,“我该事先与你说好的。”
范泽休愣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算了,成天就知道喊你那个阿郁,一点出息没有,懒得再与你扯皮——喂,承桑郁真回去继续当妖主了?”
沈观点头,犹豫片刻又低声问:“你……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范泽休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得寸进尺请自己帮忙,着实对此人的脸皮厚度有了新的认知,足足哑了半刻才缓过劲来:“沈观,我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就为了送你出去,我小命都险些不保,你还想做什么!”
沈观自知理亏,听他骂了几句,等那头没声音了才道:“不行的话就算了,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放。”范泽休花了半刻钟说服自己接受了沈观一张口就不憋好屁的事实,深吸一口气准备听噩耗,没成想他只是轻声说了句“罢了”。
范泽休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直接从金铃里出来扇他两个耳光。
倘若沈观的请求他真的无法完成,他也并不会真的发脾气,但他唯独不能接受对方说话只说一半。
他可从来没听说过曾经的天界小殿下私底下竟是这样扭捏的一个人。
两鬼僵持许久,沈观终于说了实话:“想让你再帮我看个人,看看她死没死。”
范泽休怔了一怔。
“你……你还心系着哪位?怪不得不想让承桑郁知道,原来是——”
“是什么是?”沈观皱起眉:“是阿郁至交好友,她寻人已久,我恰好又成了鬼跟你有了交道,若是能寻见,也算是成全她一个心愿了。”
范泽休撇嘴,朝天翻个白眼:“这事儿还是去问老先生吧——毕竟阎王爷都快对你恨之入骨了,你若是再去他面前找不痛快,是何下场可想而知。”
见沈观没答话,他才又道:“我会去帮你问问,老先生人好,你可得好生记着他的恩情,日后都是要还的。”
沈观对着金铃一欠身:“多谢。”
范泽休去了没多久,门就开了。
沈观不紧不慢收了金铃,又重新捧起了那本他看不懂的书册,整理好心绪,听着脚步声过来,在屏风后“噗嗤”笑出了声。
“你又笑什么?”承桑郁合上门,几步过来绕过屏风,一手就搭上了他额头:“鬼也会吃错药吗?”
38.死里逃生
“我心情好,不能笑吗?”沈观反问:“原来你做妖主竟是连下属哭笑都要管吗?”
承桑郁觉得他莫名其妙,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手放在他头顶逆着头发摸了一把,又反过来顺了一遍,这才一指抵着他眉心往后推了过去。
沈观就保持着最后将倒未倒的姿势瞪着她。
“你这几日十分有十二分不对劲。”承桑郁在桌前坐下,支起一只胳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对着沈观指指点点:“若是你的私事我没兴趣管,但如果是别的,你最好如实招来,改日被我发现了你可别吃不了兜着走。”
沈观老老实实地冲她笑了一笑,假装不经意提起:“我只是在想,倘若我们早一些相识,后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两界交战此等大事……”
“你这些年都历练了什么?”承桑郁听了想笑,这时候确实真的要怀疑沈观是不是心智倒退了:“照拙心庭那些年的势头,你爹看我不顺眼都是迟早的事,你究竟是听谁说的咱们早些认识就能免了此战?”
被当头骂了沈观也没有不高兴,只是庆幸将方才他的反常带了过去,就挠了挠头:“只是近日总在做梦,忽然想到此事……无妨,现在这样也是极好的。”
承桑郁敏锐地察觉了他话里的不对:“你是在妖界待太久了所以不舒服吗?”
沈观没反应过来:“啊?”
“鬼不能在外界待太久,你这都回来几日了,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沈观心一沉:坏了。
光想着瞒这个瞒那个,忘记怎么解释这个了。
他此时若再说是阎王他老人家开恩给他的金铃,会不会被一眼识破?
无奈之下,他只能将金铃一事抛了出来:“是老爷子手底下一个小判官看我可怜,准我回来看望至亲给的法器,可保我魂魄不散直到稳住根基修炼成型。”
这话听起来有些太扯,但往细了一想,还是与他经历一模一样。
他不算撒谎。
想到此处,他底气又足了起来,甚至神色都有些愉快。承桑郁半信半疑地盯了他许久,没多问,只是将金铃拿过来里里外外看了一眼,末了又问:“我如果往这里头放一枚铜钱,会对你有影响吗?”
沈观还在因为自己天才的解释而得意,乍一听到承桑郁问话还愣了片刻,随即茫然地摇了摇头。
但他很快找到了新的法子:“我现在快有人型了,你直接给我一枚我贴身存放就是。”
话毕他想起来什么,又问:“你先前给我的那一枚呢?”
承桑郁想起这个心里有点不好受,但见沈观笑嘻嘻的,她现在伤春悲秋也很不合时宜,就淡淡地说:“在赏玉那里吧,当时走得急,忘记拿回来了。”
“那……那你现在手里还有几枚铜钱,还够用吗?”
“够。”承桑郁嘴上虽这么说,手里却是拿出了自己最后一枚空余的铜钱,塞进沈观手里:“你好生保管——”
她最后一个字尾音未落,就见沈观不知从哪儿抽出根红绳,很快穿过铜钱系了个死结,挂在自己脖子上了。
承桑郁心情复杂:“你先前就是这样贴身存放的?”
“没有啊。”沈观将铜钱从自己衣领里塞了进去,“之前是这样。”
承桑郁手里握着与这一枚相连的铜钱,明明手心发烫,铜钱却始终冰凉。
与在明州城那次不同,现在听不见心跳声了。
承桑郁垂下眼眸,心情更差了。
她站起身,扭头就走:“我出去散散心,你继续看书吧。”
她起身时带起了一阵轻风,桌上摊开的书页一角翻动了一下,但很快又落了回去。
金铃声响几乎要将沈观神智淹没。
他照旧起身确认承桑郁已经离开,又躲回了屏风后头,这才拿出了金铃。
范泽休也是照旧先骂了一通,也没沈观的解释:“怎么,你家阿郁又在身边,你又不方便拿出来?”
沈观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范泽休好像在那头跟谁轻声骂了两句,他听到老先生声音慢慢清晰,轻轻笑道:“少年心性惯来如此。”
“仙君,你要寻谁,可有生辰八字?”
沈观脑中一片空白。
坏了。
他死后好像真的变傻了,真不怪承桑郁那样说他。
他摇摇头:“是阿郁至交好友,名叫乐摇安,只知道是妖族满陵人——噢,她是只猫妖。”
“咦……”老先生“嘶”了一声,声音蓦地低了下去:“没有生辰八字,可不好找……”
沈观猜到他会这么说,但心里也有些预感,觉得是不太可能找得到了。老先生还在哼唧,低声念着一些名字,沈观听不太清,也没有偷听的想法,听着念叨声逐渐减小,范泽休声音慢慢放大,这才意识到是范泽休偷偷将金铃带走了。
“反正一时半会也找不见,我就带你出来透透风,顺便聊天解解闷。”
沈观神情麻木了:“你看我信你吗?”
“不信算了,不过我是得在门口把风,这可万万不能让老爷子知道了,到时候啊我们上下谁都不好过。”
这话沈观信了。
“名册里不知多少姓名,这若是一个一个翻找,还不一定能翻到何时。你还知道其余的事吗,越多越好,你也不想我们一直拖到老爷子回来吧?”
沈观看着眼前的书发了呆。
除此之外他真的不知道别的了。
“我可事先说好了,老先生只能看地府鬼魂名册,生死簿你就别想了,所以若是找不到,她要么还活着,要么就是沉入了空海,不得轮回。”
这四个字乍一听好像很吓人,但沈观已经不知被这么“吓”过了多少回,此时几乎见怪不怪,险些要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
“多麻烦你们了。”沈观垂下眼,“不论结果如何,日后定当回报,任凭先生差遣。”
“别急着谢,”范泽休一摆手,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没看到一个影子,“老爷子听闻承桑郁回来,好像心情都好了,说改日要去登门拜访,你实在不行的话……回来躲一下?”
一想到那一坨肥肉不日会出现在拙心庭里,沈观若还是人身,简直都想把隔夜饭吐出来。
何况这坨肥肉还不一定安了什么好心,承桑郁现在不是本尊,长鞭也还在天界,她哪里能打得过老阎王?
沈观捏得金铃铮铮作响,范泽休赶紧制止:“别捏了别捏了,你真的想神魂俱灭不成!”
那头金铃被搁在了桌上,磕出一声闷响。
“实在不行,我就带她回天界,不论如何先拿到无妄再说。”他深吸了口气,自认为已经十分冷静,手却还是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想得真美。”范泽休虽理解他心情,但该提醒的还是不能落下:“你是鬼她是妖,你们二位在天界能待得住一刻钟吗?”
沈观不假思索:“我有饮尘。饮尘认主,我只需稍稍借它掩盖我们的气息,天界防守不严,只要回了我的寝宫,就不会出问题。”
范泽休真没想到沈观竟是考虑得还挺周全,左右也挑不出毛病,就不再吭声。
一时间两头都静了下来。
老先生还在细细碎碎地念着,听起来命苦极了。
金铃“嗡”的一响,沈观又将它攥进了手里。
他心神不宁,本来也想去四处走走,但才迈出一步,就想起来承桑郁也在外头,万一就此碰上,就不好解释了。
于是他又憋憋屈屈地坐了回去。
金铃又是一响。
范泽休司空见惯,已经懒得骂了。
三十二城总府门前,向来是没什么闲散小鬼游走的。四处又都黑漆漆的,离远一点就看不见影子,范泽休就没什么警惕心,甚至放松地翘起了二郎腿。
周遭太过安静,范泽休听着老先生的呢喃声,险些被哄睡着。
地面太硬,坐得他不太舒服,于是范泽休伸了个懒腰,缓缓站起身来,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身后忽然传来浑厚的一声:“困了就去睡吧。”
声音太过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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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范泽休认出这是谁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下意识先藏起了手里的金铃。等他哆哆嗦嗦转过身去,老先生早已静悄悄躺在了地上,身边是那位一说话身上肥肉就直抖的阎王爷。
范泽休若是凡人,恐怕已经吓尿了。
但他是鬼,只是撑着最后一丝意志将金铃藏紧了,退后一步准备跪下。
“别急着跪啊,”老阎王声音阴森森的,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们二位偷偷摸摸避着我来看鬼名录,也是要帮谁找人吗?”
范泽休攥紧了手指。
“找人就大大方方与我通报一声,我知道来意自然会放你们进去。可你们特意避开我做事,就很不讲道理了——我平日可曾亏待过你们?枉我还想着过几日从妖族回来就提拔你,你倒好,真是寒了我的心。”
范泽休心里想呕。
他手里有最后一张底牌,能在最紧要关头护他一命,不至于魂飞魄散。面前这位现在好像没什么杀意,但他也说不准这个阴晴不定的主哪句话里就藏了杀招,只得时刻精神紧绷捏紧底牌。
老阎王好像偏不如他意,只是慢悠悠地说:“你说说要找谁,我可以帮你查生死簿。”
他话音一转,“不过我记得你们死了都已经很久了,也不会有还挂念的至亲——怎么,是谁求你帮忙了?”
“你说,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若是说话好听点,说不定我还乐意帮忙帮到底。”
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范泽休知道老阎王一贯是这个做派,并没有放松警惕,心里虽呕得不行,脸上却还是摆出副恭恭敬敬的姿态:“是新来一位姑娘,她姐妹失踪已久,见她实在可怜,这才求了老先生帮忙,恳请大人放过老先生。”
“哦?”老阎王听他一言就翻开了名册,目光扫了两页,也许是真的在上面看到了姑娘姓名,就点点头:“早这么说了不就好了?何必要瞒着我呢。她姐妹生辰八字如何?”
范泽休没想到他这也能撞上死耗子,心里一丝窃喜之后,面上有犹豫之色:“我……不知。”
老阎王挑了挑眉。
“那好吧,念在是个姑娘,我就帮了——可知道姓甚名谁?”
范泽休眨了眨眼。
他不确定这个名字老阎王认不认得,也不知道老阎王究竟是想诈他还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忙,在心里纠结了一会,他还是豁了出去:“乐摇安。”
“这名字……略微有些耳熟。”老阎王说完,范泽休汗毛简直都要竖起来,所幸他只是嘟囔了一句,就真的去帮忙查了。
这老爷子今天心情居然这么好吗?
范泽休心里疑惑,手却缓缓松了,但先前沈观的前车之鉴毕竟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于是他又握紧了手。
“嘶……”老阎王沉默了片刻,转头去翻生死簿了。
“这是将死未死吗?”他一手抚上了书页,看着那个闪着金光的名字发了愣。
“奇怪,鬼名录上没有她,但生死簿上她名字一直在闪动,不知是死是活。”
范泽休也怔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半截身子入土?
魂魄一半踏入了无馀栈,另一半还不舍一样留在人间?
这也太奇怪了。
“不日去妖界途中,我定要去会一会她。”老阎王看起来心情更不错了,也没有多问范泽休什么,只是唤他前去扶起老先生:“下次要寻人就直接问我,不要擅闯了。你走吧,去与那姑娘说一声,来日我再告诉她结果。”
范泽休吃了一惊。
这就放他走了?
谁给这老阎王喂迷魂汤了?
虽不可置信,但该有的谨慎他还是没消,只是缓缓走过去带老先生离开。
直到回了酒楼,他还心有余悸,第一次知道死里逃生是什么感觉。
他活了。
环顾一圈四周无鬼,老先生还不省人事,他轻手轻脚掏出金铃,低声问:“沈观,你方才听到了吗?”
39.慌不择路
那头没有声响。
身边的老先生头一歪好像要倒下,范泽休手忙脚乱地丢了铃去扶,金铃落地,磕出“叮”的响声。
他安置好老先生,疲累感铺天盖地几乎要淹没他。
一旁却传来了沈观焦急的喊话:“范泽休!”
脑海刹那间清明,压抑随之消失,范泽休望着黢黑的天发了会愣,这才想起来捡金铃。
老阎王知道他私下里的小动作,这是在警告他了。
可为什么他会放了自己?
范泽休想不通。
耳边沈观还在喊他,他心烦意乱,却还是压下了情绪,耐着性子道:“生死簿说,你要找的人生死不明,你们最好在老阎王之前找到她。”
沈观:?
范泽休不管他有没有听懂,兀自道:“你此后莫要再与我交谈了,小心魂魄不保。”
沈观一愣。
“你方才当真出了事?”
方才金铃那头没了声音,沈观还以为是范泽休被发现了,原本半天都不敢出声。后来时间一长,他心里实在没底,这才开始低声喊他。
煎熬了良久,他终于没忍住轻轻摇了铃。
然而没有声音。
哑了一般。
起初他以为金铃坏了,但细想又觉得不对,这法器他一直保管得小心翼翼,总不能在承桑郁手里放了一下就罢工不干了吧?
所以他坚持不懈摇了半天,听见久违的铃音时,他还愣了一下。
拙心庭入夜了。
这边气候似乎与人间并不同步,人间此时应当已到酷暑天,而拙心庭仿佛不知什么是盛夏一般,仍习习地吹着凉风。
墙边的碧青藤随着风悠悠荡荡,叶隙间簌簌的轻响伴着铃音彻底喊醒了他。那头有些杂音,但范泽休声音听起来很是沉稳,不像身处险境。
于是他喊了一声。
他还没来得及去理解范泽休那两句回答,金铃响了一下,再也没动静了。
为什么会是“生死不明”?
只要是魂魄还尚存于世,就应当不算死去吧?
可那是生死簿。
还有生死簿无法判断的事吗?
沈观收了金铃,望向窗外安静的巨树。
抱琴感受到他目光,轻轻摇动了枝丫。
“前辈,您见多识广,可曾听闻过……生死不明的人?”
抱琴似乎没听明白,发出一句疑问:“何为生死不明?”
沈观原本还在想措辞,但是发现自己瞒不下去,只好说了实话:“就是生死簿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此话脱口而出,一鬼一妖都不约而同愣住了,沈观还想找补,却被抱琴抢了先:“说的是妖主先前耶水一战……”
“不不,不是。”沈观一面想着既然他已经跟承桑郁都坦了白,再多抱琴一个知道也没什么,就将自己第一次去地府的经历完完整整描述了出来:“当时阎王替我翻过生死簿,说承桑氏父女二位都还活着。所以如果只是魂魄离体,只要没在地府报过到,是不是就不算死亡?”
抱琴依然没懂,但比方才好了一些:“可夜堂神也没有去过冥界,他是孤魂野鬼被妖主捡回来的,苦修数百年才得此境界,尸身都不知烂成什么样子了,莫非他其实没死?这若是说出去,可得被人嘲笑了。”
她叹一口气:“这说不通。”
“可是为什么?”沈观还是愿意坚持自己的判断,据理力争:“接我的小判官说,人死之后魂魄都会随着勾魂使去往冥界,只是会分散在不同的入口——他们掌管生死大事,怎么会轻易就漏了谁的魂魄?那未免也太粗心大意,回去必定免不了罚。”
抱琴听着他说了一通,心中感叹这孩子还是涉世未深,但还是好声好气解释:“可你怎么知道不会有疏忽呢?谁都会犯错。”
沈观眨了眨眼。
谁都会犯错。
渡夫们就是因为犯了错才被发配去渡船,就算是渡船也免不了偶然差错,可能落入空海,最后永世不见天日……
罢了。
说不失落是假的,沈观在努力给所闻所见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最后发现都是无用功。
他不是局中人,他什么都不知道。
范泽休叫他务必在阎王爷之前找到乐摇安,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乐摇安快要死了?
他心事重重,完全注意不到身后的人,以至于承桑郁问他们在密谋什么时,他还吓了一跳。
“在问通天阁的事。”抱琴淡淡接话:“听闻四界都知道您炸了通天阁,这不是件好事。”
“难道他们擅自关押你和龙渊还有我众多族人就是好事?”承桑郁很无所谓,“他们在城西开阵吸取人们灵气,这事儿是他们内讧,本不归我管,但镇妖塔里死了成百上千小妖,这账我得和他们算算。”
沈观看了抱琴一眼。
他原本是想再次坦白的,但抱琴都替他打掩护了,自己也就不好再说,只能接着她话道:“那日你们从无修境出去竟是中途被卷入通天阁手里了吗?”
“我体力不支昏迷了,再次醒来已经回了拙心庭——给主子添麻烦了,抱琴……”
承桑郁不想听她叽叽歪歪,一扭头:“是龙渊,多亏龙渊关键时候回应我了,她冲破了镇妖塔其中一座,没想到那一座恰好是城西阵法的阵眼,也算是替城西百姓行道吧。”
“那晚我们炸了通天阁,放了镇妖塔里尚且存活的小妖——确实太累,后来回了无修境,竟是没感受到沈观就在我身边。”
说到此处她话音就小了,脑中不光有对沈观的责怪,又想起赏玉那几句救命的话语,更好奇她究竟是谁了。
“原来如此。”抱琴轻声一叹,又想答谢,又被承桑郁止住:“你别折腾了,都是自家人,谢什么谢,多生分。”
“是,”抱琴顿了一下,好不容易放下脑子里各种礼数,看着自家主子一脸无畏的模样,还是没忍住开口:“主子您近日小心,您炸了通天阁,从前还与多家结仇,只怕日后会有麻烦。”
“我知道。”承桑郁一脚踢起一颗石子,石子在月光里腾空了一会,落入一旁过于茂盛的草里。
“我与他们结仇一定都事出有因,若是还敢过来找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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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可以奉陪到底。”
抱琴还是担心,承桑郁摆摆手叫她闭嘴,转头就走进屋了。
沈观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阿郁。”
门一合上,沈观就喊住了承桑郁,喊住了却又不吭声,只眼巴巴望着她。承桑郁歪着头等了半天没等到后话,心头无名火起,却又不能说,就坐下开始点灯烛,“你有话直说。”
“我想回一趟金銮殿。”
承桑郁点灯的手停住了,虚虚悬在半空,跳跃的烛火衬得她脸忽明忽暗:“为什么?”
“就是回去看看,我有点……思乡。”
承桑郁又好气又好笑:“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沈观沉默了。
但承桑郁还是有心与他好生谈谈:“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回去,不会被他们轰出去?”
“我有饮尘,饮尘认主,我躲进剑里就好了。”
承桑郁:……
“算了,随你。反正那是你家,怎么样都是你说了算。你什么时候过去,我送送你?”
“不不不,我会回来的。”听出她话里意思,沈观心里是有些开心的,但面上不好表现出来,就低声解释:“我就是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
承桑郁没明白他急着解释什么,觉得莫名其妙:“你自己家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关我什么事?反正从前你不也是随时来我拙心庭串门,难不成这回你回家我还能不让你再进来?”
得了许诺,沈观心情好了大半,又听她说:“不过我听闻你爹早已仙逝,你……节哀。”
“不妨事,我知道的。”沈观神色没有变化,好像并不关心此事。
承桑郁见他无碍,也就放下心,随手抽了一卷书看:“那你自便。”
于是沈观在她身边坐下了。
承桑郁瞥了一眼,并不作声,默许了。
桌案上只投下一个影子,承桑郁目光不知往身边那人身上看了多少次,好像只有不断确认他的存在,才能勉强减轻她内心的自责。
沈观是因她而死的。
她说不出来“你得留在我身边不然我不放心”这种话,也无法去彻底束缚他的意志,就只能尽自己所能让他心安一些。
也慢慢弥补自己的过错——尽管这几乎永远都无法彻底抵消。
做毁了的白玉飞天牌已经被她收起来了,这几日趁她还在休养,得尽快赶一枚无瑕的玉牌给他。
承桑郁想到此处,顺口问道:“你那大师手作的玉牌呢?”
“被大师拿回去了,”沈观闻言一点不慌,而是安静地看向了承桑郁的眼睛:“大师打算何时还我?”
“大师”本妖被戳中心事,咳了两声掩饰尴尬,有些慌不择路道:“玉牌背后的字可不是我刻的,你从何方寻来的大师,连我的字迹都能仿得如此逼真?”
沈观神色忽然冷了下来。
“你不记得了吗,‘沈’字是你刻的。”
承桑郁贵人多忘事,此刻细细一想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就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可后头两个小字不是我刻的啊。”
40.落地生根
沈观忽然蔫了声。
灯油簌簌滴落,他眼神躲闪一瞬被承桑郁捕捉到,悻悻地闭上了嘴。
“你写的?”
承桑郁忽然发现沈观是真不禁逗,然而偏偏越是这样她就越想逗他,于是她干脆放了书,直勾勾盯着他:“怎么还偷偷学我写字呢?”
“这不是以为你真死了,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大师真迹,这才斗胆仿了一个。”
承桑郁:……
你可盼着点我好吧。
“阿郁金蝉脱壳去人间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我从天上找到地下,实在相思成疾——不如你再给我写几个字吧,哪日分开见不到了,也能……”
承桑郁:“……够了。”
她转身就走,在卧房里翻找了一阵子之后,将那残缺的白玉飞天递给他:“还你就是,你早些歇息。”
玉牌尾端的流苏被换了一个新的,她递过去的时候,流苏在空中一晃一晃,晃得人眼花。
灯火被吹灭,沈观握住玉牌的手还悬在半空。
玉牌上最后一点余温也被夜风吹凉了。
承桑郁一夜没睡。
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想起来当年根本就没有留料子,仅剩的一点都被她做成玉簪了,现在想重做玉牌还得重新找白玉。
坏了。
她当时那块料子是在哪儿找的来着?
好像是满陵。
更坏了。
满陵早就灭门了,那位故人岂不是更……
承桑郁忙活了半天一无所获,但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
白玉是没希望了,但她总还是要去查一查当年灭门的内情。
第二日,一妖一鬼各怀心事出了门。
承桑郁循着记忆去到满陵旧址,却只看到了大片的村落。
村落依山傍水,走近去看却见红墙青瓦已经斑驳得几乎看不清本色,显然这村落已经存在很久了。
村民并不抗拒来客,反而还很是热情地邀她进村参观。承桑郁原本想只看看就走,这会儿又起了旁的心思,思忖着也许可以问问村长这村子起源。
村里没有什么奇怪的气息,承桑郁此番进村没有特意隐藏自己身份,村民却似乎一点没看出来,好像完全不知道妖气是什么。
“姑娘是要去何处吗?”
有带路的小哥发问,见她不回答,就挠了挠头:“我们柳山村实在偏僻,而且这么些年都独处惯了,平常人轻易找不到此处。偶尔有过路人也都只是问路,姑娘你若是特意来我们这儿,那可真是为我们这地方带了点新鲜气息。”
听到“气息”二字,承桑郁眼神沉了下去,本以为是村民果真有猫腻,听那小哥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这儿好久没有外人来啦,可否与我们讲讲外头怎么样啦”,才慢慢舒展开眉头。
她看不出他的异常,可是当真有人能完全不与外界来往生活这么多年吗?
天气带了点燥热,那小哥抬手挡着日光,另一只手拿起布巾擦了擦汗,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问承桑郁:“外头太热了,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想必也遭不住,不如去屋中歇息片刻?”
承桑郁点点头,作了个揖:“多有叨扰。”
“不妨事,我们村长听闻有客人前来歇脚,已经从村头赶回来了,他随后就到,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那小哥引着她去了一间简陋的小木棚坐下,木棚后头是一间草屋,门大开着,因为被木棚挡着,照不进日光。
草屋旁溪水潺潺,有个妇人正在杀鱼,闻声只转头看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继续操刀。
承桑郁虽是妖,但人间这种天气于她而言也有些过热了,虽没出汗,但精神也开始萎靡。小哥端了冰酪过来,依然是讨好的态度:“姑娘,咱家米酒恰好没有了,你且喝些冰酪凑合。”
他态度好奇怪。
承桑郁接了冰酪没敢喝,但看那小哥咕咚几口就灌下去了,又有些犹豫。
保命要紧,她不敢拿自己性命跟当地村民去赌这冰酪里有没有东西,就轻声咳了两下:“实在抱歉,我有病在身,大夫嘱托过不能喝羊奶,辜负小兄弟好意了。”
那小哥愣了一下,脸上笑意僵了片刻,很快就赔着笑拉回了碗,赶紧找补:“那我为姑娘沏茶。”
那妇人拎着剖开洗净的鱼经过,听了这一句就开始数落:“那耳朵长着也不知是有什么用,这点事也干不好,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虽然事实上小哥并没做错,但他还是点头哈腰地赔礼道歉:“我下次不会再犯了。”
承桑郁看着妇人进屋,叫住了小哥,低声吩咐:“茶就不用沏了,你带我前来歇息我已不胜感激,就不多麻烦你了。”
“这可不行,村长说了,来了客人一定要好礼相待,不沏茶那是大不敬。”
承桑郁没拗过他,任他进了屋准备茶点,心里有些疑惑。
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怎么会如此看中礼仪?
坐着歇了一会,不适感已经没那么严重了,她没听见屋里的动静,就四处乱瞧。
不远处日头下,一个人影蹒跚着奔了过来。
细看才见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
想必这就是村长了。
承桑郁这么想着就起了身,缓步走到木棚前预备迎接。
“哎呀,姑娘你就是那位客人吧?怎么能让客人迎接主人,也太无礼了——疏家小儿,人死哪儿去了,怎么放着客人一人在此处不管?”
那小哥闻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村长,我……我在为客人沏茶。”
说完他又对着承桑郁一躬身:“实在对不住,家中人手不够,我又愚钝得很,让姑娘一人在此停留许久,请姑娘责罚。”
承桑郁没见过这个阵仗,嘴却比脑子快,直接拒绝了:“倒也不必,我也无事忙,可以四处瞧瞧。”
“你看,客人不开心了,此趟之后,罚你去祠堂洒扫三日。”
承桑郁:……
好吧。
也许是此处的习俗吧,她顺从便是。
那小哥虽然腿脚在抖,手却很稳地将茶端了上来。
茶是热的,香气在热天里四处飘散,承桑郁又有了新借口:“我待它凉一凉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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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已经走进了棚子,劝完承桑郁坐下,又张口吩咐:“快去为客人的茶碗里添几块冰。”
承桑郁:……
这茶饮她今日是非喝不可了吗?
算了。
好在她衣袖够宽够长,端起的茶碗能被衣袖完全盖住,在袖底用法术将茶水转移就可以了。
茶无疑是香的,承桑郁放了茶碗,装模作样地夸了几句,又开始与村长迂回寒暄。
村长不住问她外头如何,然而她醒来也才多久,在人间甚至没有过几日正常的生活,就胡编乱造了一个:“当今皇上英明,盛世清平,都城热闹非凡,夜里灯火长明,夜市直到卯时才散。”
村长听了果然心驰神往,承桑郁没忍住问:“既然这样向往都城,出村去一趟就是了,为何会这样不谙世事?”
“唉,这姑娘就有所不知了,我们柳山村是人妖两处交界,人界不认,妖界也不管,久而久之就不知该去哪儿。但都在此处落地生根了,也不好再前去旁的村子,万一被当成了妖物,那可就不好了。”村长叹了口气,好像毫无遮掩:“久而久之,我们就彻底被遗忘,好在此处有山有水,也适合居住,就一直这样待下去了。”
承桑郁心情有些复杂。
她没想过是这种情况,但一细想,当初她走了之后,满陵确实没有人管,直到灭门。而后来他们的先祖来这里落地生根,因为这里本就是妖界的地盘,所以人间也不认——这时候倒是将界限划得如此清晰。
但她还好奇另一件事。
“可……这儿没有人管,最初你们的先祖又是为何会在此地安家呢?后来你们一直都没有人想过隐瞒身份走出去吗?”
村长喃喃低语:“先祖的想法我们无法揣测,但走出去是不能啦,柳山村风水好,几百年前一位神仙投胎到这里,据说现在还活着呢。这是福报啊,我们得守住这里……”
他声音越来越小,承桑郁已经听不清了。但她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就并不追问。
“既然这位神仙还活着,我能否去见一见他?”承桑郁一拱手:“我这辈子也没有见过神仙,可否请求去沾一点福气?”
村长却摇摇头:“那位神仙远游去啦,已经几百年没回来了。”
他又压低声音,凑近道:“就出在这个疏家,姑娘你虽见不到神仙本尊,但现在就在他后代家中,也算是沾了光吧。”
承桑郁:……
凡人对神仙,竟然这样敬仰吗?
可她记忆里,分明没有哪位神仙姓疏。
也许是无名无姓的小仙官吧,她都这么久不过问世事了,不知道也正常。
不过这么看的话,必然是没人知道满陵的事儿了。
承桑郁有些失望,因为除了此处,她就再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线索了。
“这疏家祖上也不知道是谁的坟冒了青烟,那位神仙之前,还接待过妖族女帝——虽然是妖,但那也算是福泽。据说女帝并没有传闻中面目可憎,反而是和善得很,还给了重金作为酬劳。”
“妖族女帝”本尊:……
我吗?
41.菩萨低眉
她没记错吧?
她当时去的是满陵啊。
那时候满陵还在啊。
但她不能直说,只能憋着满心的疑问,挑了句不容易露馅的:“这得是多久以前了?不是说妖族不管村子很久了吗?”
“这……约莫有五百多年了……”村长仰头回想了一会,有些费力地说:“很久之前了,那时候柳山村还没在吧……女帝还管的话,那肯定在村子之前了。”
承桑郁眉头松下来:这就对了。
她当年去的就是这里。
也许满陵当时也有一户姓疏的人家,也许灭门之日有人生还,也许是后来带着后代回了满陵,继续生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只是他们能将这些事记得这样清楚,她却再也没法像当年那样,亲自过来询问有没有上等白玉。
而当年这样“争气”的疏家,现在好像也是没落了,就像方才那“疏家小儿”一样,好像谁都能到他头上踩一脚。
这话好像也没什么不能问的,她就直说了。
村长回话也爽快,并不弯弯绕绕:“这孩子从小就痴傻得很,这里转不过来——”他还用手指指着自己太阳穴比划了两下:“没什么用,偏偏家里还就他一个儿子,约莫是要绝后啦。”
承桑郁尝试着从他们的角度理解了一下,发现不是不能共情,就默默点了头。
怪不得这妇人对他随意谩骂弃若敝履呢。
现在看来,村里应当是没有线索了,她也许要去找那位投胎此处的神仙。
这可就是大海捞针了。
沈观如果是耶水之后不久就离开天界,甚至他可能都不知道。
“村长,您知道那位神仙姓甚名谁吗?”
“不知道。”村长面露难色,“神仙名讳岂是我们这些凡人可以随意打听的?”
这么一说也是。
承桑郁服气了。
但她还是不死心,尽管觉得自己再问可能会冒犯别人,可为了这唯一的线索,得罪了他们好像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日后再前来赔罪便是。
“那……我可否看一看疏家族谱?这辈子没见过神仙,想瞻仰一下。”
问完这句承桑郁就住了口,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冒犯,想来旁人就更接受无能了。
村长果然没有同意,承桑郁有些失望,但这情理之中,她只是很坦然地道了歉。然而村长下一刻就说:“族谱不能给外姓人看的,但你若是想看,祠堂里供奉有他的神像,倒是可以去拜一拜。”
意外收获。
承桑郁大喜过望。
天气还是很热,但承桑郁没感觉到什么,甚至还怕这群凡人发现她的反常,中途偶尔还会停下来装作累了歇息一下。
没人起疑,几个人顶着烈日去到祠堂时,已经日落西山了。
这时候也没那么热了,祠堂里头有些阴暗,村长一招手,疏家那小哥就唯唯诺诺走上前去点灯洒扫。
灯火一亮,神像就亮得有些反光,凑近了看几乎一点浮灰都没有。
这是每日都有人前来擦拭吗?
往上看已经有些看不清神像的脸了,但看轮廓能看出他是慈眉善目的,好像撒下来的目光都带着慈悲。
但承桑郁没印象。
天界就没有哪一位神官长这样。
“好一个菩萨低眉,可以问问是哪一年做的么?”
村长凝神细思了一阵:“那可太久远了,这神像都庇佑柳山村好几辈人了,只是那时候工匠技艺不精,做得不像。后来也说要重做一个,但又想征求大人的意见,就拖了许久到现在也没动工。”
承桑郁没说什么,为表尊敬也跟着拜了一拜。村长好像很乐意与她讲述柳山村的旧事,只是无一不是关于各种灾祸,最后又无一不是以“多谢颢成大人庇佑”收尾。
这神仙管这么宽吗?
而且这名号又是谁取的,不注意听还以为是“好撑大人”。
回去还是问一问沈观吧,他今日不是说要回金銮殿看看么,说不准就恰好碰见了这什么好撑大人呢。
承桑郁此趟前来,想问的几乎都问清了,现在就走也不是不行,但她看着几位村民,还是答应留下来歇一夜。
毕竟他们也帮了自己不少,不论他们是什么牛鬼蛇神,只要没有作恶的打算,她就不会先动手。
以防万一,她还是在吹灭烛火之前,拿出铜钱与沈观知会了一声。
她声音很是平静,沈观却觉得她疯了。
“你别灭灯,我马上过去。”
沈观撂下这一句之后,就再也不多说,不出片刻她就觉出他气息近了。
承桑郁猛然坐起了身,惊道:“你来这么快?”
沈观没有回答这句,声音却忽然虚弱了些:“这村子外头有结境,我进不来。”
承桑郁神识都清醒了不少:果然有猫腻。
外头除了虫鸣没有别的动静,隔壁的村民鼾声如雷,好像就是个很平常的夜晚。
窗子是严丝合缝关着的,烛火却忽然晃动起来,投在墙上的影子如同张开獠牙的恶鬼。但她平生见过的妖里也有长相奇异的,这吓不到她。
周遭一瞬间变得很安静,承桑郁好像短暂丧失了听觉,再一晃神,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客房里了。
承桑郁被夜风吹了个透心凉。
她此刻在大路上。
不对,这景致太眼熟了。承桑郁转了一圈,想起来这是村口。
她第一次见到疏家那小哥时,她在村口向里张望,那小哥就憨笑着过来邀请她进村做客。
此刻只有天上一轮明月照着她,面前一处屋后,那小哥如白日里一样,憨笑着走了过来。
不同的是,他肩上没有布巾,笑得也有些僵硬,步子更像是没学过走路一样,七歪八扭的。
这是被换魂了吗?
但她人都已经在村口了,除了提防面前这东西,还要用余光去寻找困在结境外的沈观。
“姑娘是要去何处吗?”
声音是对的,但这语气又确实与白日里不一样,好像粘上了夜里的冷气,阴得她脖颈发凉。
她不知道这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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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能不能听见铜钱那头沈观的声音,只好攥紧手指慢慢收起了铜钱。
“我们柳山村实在偏僻,而且这么些年都……”
承桑郁面无表情地听着他说完了与白日里一样的话,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进了什么幻境,唯一能做的好像只是复刻白天的场景,好静观其变。
她向前走了一步,作揖:“多有叨扰。”
村子倒是没有什么变样,依旧是穿过歪歪扭扭的巷道,但这一回方向好像不太对。
走到一个岔口时,这小哥瞧也没瞧西边通往草屋的路,而是领着她去了另一条路。
承桑郁忽然有些后悔没带龙渊前来了。
她妖力没恢复,事先也不知道这趟会遇见什么,确实不该自己单枪匹马就出发。
小路越发狭窄,两边房屋越发拥挤,承桑郁只觉憋闷得慌,甚至已经有些头疼时,月光重新洒在了她身上。
眼前是一座孤零零的祠堂。
那小哥还在试图唤她跟着走,但这里地形开阔,村户不多,承桑郁又直觉祠堂里必定没有好东西,就退后两步,握住了方才在路上顺手扯下的柳枝。
那小哥一见她摆出这个架势,也就不演了,很从容地坐在了祠堂前的石阶上:“姑娘,我们这里主人不能对客人不敬,但这不是你要来打我的理由。”
承桑郁没理他这段莫名其妙的歪理,只是轻声问:“大人,你深更半夜带我来你的神像前,又是想做什么呢?”
“呀,瞒不住你。”小哥饶有兴致地盯着承桑郁看了良久,忽然高声笑了起来,笑声很快被风吹远,很有些诡异:“那么让我猜猜,女帝时隔多年再次前来满陵,是想要做什么呢——”
他歪头,尾音猛得拉长:“——好难猜呢。”
这人压根就没想瞒,方才那些似乎都只是他戏里的一部分。承桑郁淡声道:“让疏家小儿前来接我,也是你安排的?”
“这可不是。”颢成依然没有离开小哥的身体,也依然坐在原地没有挪动:“那个是巧合,是后来你们来祠堂见我,我迫切地想要亲自见一面女帝大人,这才趁着他们歇下带你过来——大人不会误会了吧?”
承桑郁心说误会个屁,脸上却还是无波无澜:“你家的白玉品相很好,满陵覆灭是我的疏忽,我在此说句抱歉。”
“你?你没疏忽。”颢成声音陡然尖利,“满陵覆灭时你早就不知死哪里去了,你没错为何要认?何况此次前来我也只是想要见你而已,过去的仇啊恨啊,那都过去了,我也不想追究。”
“何况你那时给我们的酬金应当也够我们活几辈子,你当然是问心无愧的——错的是我们,是我们疏忽啦,走水都没注意到,只能来生再小心活着罢了。你自责什么呢?”
承桑郁静静看着他,片刻才道:“所以这个村落是你自己的臆想,为了怀念族人?”
“我早就死了。”颢成猛然站起身,摊开手:“他们以为我飞升成仙了——可谁愿意去做那神仙,我自讨苦吃吗?”
“可你为何要用结境将此处彻底与外界隔离?为何又通过神像偷偷回来看他们?”
42.乌云闭月
这两声问话问得颢成有些发愣,几乎在原地站成了一座雕像,似乎很费力地理解了承桑郁的意思,却意料之外没有暴怒,反而是轻声笑了出来。
“大人,可我在他们眼里就是飞升成仙了,我出生于此,必定会一世护佑此地,何来幻境一说呢?”
承桑郁并不拆穿,她听见铜钱里传来了饮尘的剑鸣。
颢成显然也听到了,但并不是铜钱,而是结境外头真的有剑鸣铮铮,甚至还掀起了狂风。
他神色有了变化,玩味地笑死来:“我的结境只能阻挡鬼魂,莫非……饮尘剑已经死了?”
承桑郁看向了剑鸣的方向。
颢成认得沈观。
不应该啊,他成仙都是多久之后的事了,那时候沈观应该早就不在天界了吧?
“真是个噩耗。”颢成摊开手,缓步向承桑郁走过来:“我一开始也说了,我并无敌意,你能让他停手吗?”
“村民都还睡着呢,我不忍心扰他们清梦。”
他笑容分明很温和,任是谁都会认为他人畜无害,但在月光下却透着诡异。承桑郁也没有交手的想法,两人僵持了没多久,承桑郁看见不远处铸件逼近的身影,松了口:“好吧,但你也知道我此行目的为何,我们坐下来谈谈怎么样?”
“没想到大人心里还是对我有所提防。”颢成无奈地退了两步,好像很失望似的:“你们二位尽管今不如昔,但若是联手,我连同整个村子必定吃不消。我看不见你们的诚意,怎么敢心平气和与你们交谈?”
承桑郁脸色缓和了些,余光里瞄见沈观已经停在了她身边,不禁感叹鬼魂赶路是真快,嘴上却是没有让步:“这里是你的地盘,甚至还有你的神像,我们在明你在暗,都这样了你还是不放心吗?”
她一拱手:“那你又算什么神仙呢,受了这么多年的供奉,你不心亏吗?”
沈观听了这句问话才知道原来这位竟也是个神仙,转头看了眼承桑郁,就接了她话道:“敢问一句你名号为何?天界不干人事我心里清楚,但倘若有挽回的余地,也许我可以替你去……”
“你处境还不如我,难道你就有说话的余地吗?”颢成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他,“罢了,就在故地久居下来,耗完我这一生就够了,至少有人会一直记得我。”
眼看着他胡言乱语更甚,承桑郁耐心几乎耗尽,强忍着闭了闭眼。
“好,我们本无意打扰,此次拜访也只是想寻找当年真相,你如实说了便是,我们保证即刻就走。”沈观很有礼数地拱手作揖,然而他脸上的笑容还没凝固,周遭忽的暗了,紧接着平地起了惊雷,瞬间乌云闭月大雨倾盆。
再一看,颢成又在祠堂门槛上坐下了,他伸出手接了檐下雨滴,好像是洗了把手就缩了回来:“沈仙君,你都死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听话,教训没吃够吗?”
还没等二人想到“教训”是什么,豆大的雨点就已经打得承桑郁几乎睁不开眼。沈观是鬼,这雨对他而言影响甚微,见此情景唤出饮尘就不加掩饰斩了过去。
饮尘逼近刹那,颢成身形一闪,连同这座祠堂一并换了位置。沈观扑了个空,迅速转头寻找,却见承桑郁身后微光忽灭,这祠堂再次原地消失。
承桑郁一手挡着雨点都还是看不见东西,心想:坏了。
“我好意劝你们离开,若是还要自讨苦吃,我倒也乐意奉陪。”
颢成声音不大不小一直在周遭游荡,她没办法听声辨位,只能攥紧手里的柳枝,待他贴近就立刻挥打。然而颢成似乎并不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只有阴冷的声音在她耳边猛然贴近,像雨水一样,打也打不死甩也甩不掉。
烦透了。
沈观发觉自己根本触碰不到颢成之后,立刻就赶回了承桑郁身边。
承桑郁干脆闭上了眼,听觉在失明的时候总会更加敏感,下一次抽出柳枝时,她听见身边传来一声闷哼。
然而那声音并不将这一鞭放在心上,反而更嚣张地大笑出声。
“何不就此留下,陪我一同……到天荒地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颢成好像是疯了。
饮尘剑趁着这一处破绽直挺挺斩过,然而颢成反应很快,一个歪头就躲了过去,饮尘在风里不好控制,沈观却并没有想着就此收回,反而是在他们身边高速旋转着继续寻找破绽。
手里的柳枝在雨中生出绿意,承桑郁忽然就没再觉得寒冷了。
她握着柳枝的手没有动,另一手虚虚一抓,指尖顷刻生出枝丫,风雨里传来沉重的叹息声。
满村的柳树都倾身过来。
树一多,这大雨就没什么用了,漫天密密麻麻的柳枝编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所剩无几的天光和风雨都隔绝在外头。颢成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在柳枝的层层夹击之中被迫停了下来,神色茫然地看着这张大网,片刻才笑了起来:“失策失策,实在没料到大人竟是柳妖,这下地盘也并不全是我的了。”
他话音有些沧桑,喉舌间好像呛进了雨水,猛地咳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往侧边一靠:“你们走吧,我不留你们过夜了。”
大网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承桑郁五感可通柳枝,只知道颢成是退了一步,但不清楚他是否还留了一手。于是她没敢松懈,柳枝依然死死封着他退路。饮尘剑在祠堂门口悬空着,但凡颢成敢动一下,就可以立刻前去斩杀。
“可是你们杀我没有用啊。”颢成歪头照例想躲剑,却因为无处可逃被饮尘抵住了脖颈,最脆弱的一处被割破了皮,流出两粒血珠。
他“嘶”了一声:“别忘了,这具身体是我那一无是处的后人的,你们自诩名门正派,必定不愿意看到无辜之人卷进来吧?”
承桑郁不吃他这套:“若是你执意用他身体做些什么事,实在走上绝路倒也不是不能错杀,我一人做事自能一人当。当年耶水我百般退让,最后落了个什么境地,想必你们也都知道,我过了这么些年,对于某些‘不可为’心里自然也有定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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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颢成咧开嘴笑,饮尘便又割进了他脖颈一点,他吃痛地轻哼了一声,抚掌喟叹:“真就得是拙心庭主人,此等气魄小辈实在仰慕,若不是我生不逢时,真想立刻投靠你们,想必我也能坐上高位吃喝不愁了。”
“少来这套。”承桑郁闭着眼道:“好人当多了自然就会有狗不知天高地厚想高人一等——此处已被我妖力封禁,你逃不了,要么伏诛要么老实交代,你选一个。”
颢成笑得阴险,话音却很是温和:“你真的要听吗?”
承桑郁扬起头。
“那你可听好了——”颢成轻轻抬手想推开饮尘,发觉它纹丝不动之后就放下了手,往后一靠:“那火呀,是我家先祖放的——就是给你上品白玉的那位。”
承桑郁骇然:“什么?”
却见饮尘之前哪里还有祠堂,只有一个躺倒的人重重落在地上。
轰鸣的雨声停了。
柳枝四下散去,两人重见天日,一时间有些睁不开眼。
躺倒的人赫然是疏家小儿,只是他这回好像连面相都变了,脸侧和脖颈间有两道血痕,血迹已经干了。
“是换魂吗?”承桑郁伸手去探鼻息,觉出有气就缩回手示意沈观扶他起来:“又不太像。颢成能随意控制他的身体,也能随时随意离开,更像是……”
“寄生。”
沈观说出了承桑郁想说的,又问“要留下来照看他吗?毕竟可不好说那个谁还会不会卷土重来。”
他抬头看向最初祠堂的位置,却见它还好端端立在原地。
周遭房屋忽然就拥堵起来了。
“不了。”承桑郁摇头:“带他回他家就行,这是他们疏家自己的事,我只是想知道满陵覆灭真相,不想再去管别的事了。”
沈观正要背着他起身,承桑郁却望着祠堂的方向停住了步。
“你等一下,我去看一眼。”
沈观没来得及阻拦,就见她几步跑过去了。
他迅速放下已经背上的人,跟着飞了过去。
祠堂里空空如也。
月光温温柔柔地洒进去,只照见了一片深色的印记。
“他把神像带走了。”承桑郁伸了只手进去,发现没有异样,就干脆整个人也走了进去。
沈观跟在后面干着急,生怕颢成回来偷袭,几乎要贴着承桑郁护着。承桑郁在里头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失望地又退了出去。
“你……你抱着我干什么?”承桑郁后知后觉发现这个,虽然沈观现在是鬼魂形态,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没必要这样,真算起来我比你还大一点,有什么事儿我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她余光瞄着沈观环住的胳膊缓缓松开,偷偷松了口气:“你该替你自己想想的,我……我命大,我死不了。”
她说完就走,甩胳膊的幅度有些大,猛然从沈观胳膊穿了过去。
承桑郁闭了闭眼。
她转了个身,又几步走了回去,张开双臂:“那你抱吧。”
43.神清气爽
把疏家小儿送回去之后,他们就失去了方向。
在柳山村里漫无目的走了一圈之后二人终于准备动身回拙心庭,承桑郁离开村子之前,照例折了枝柳在手里把玩,却被沈观喊住了。
他从袖中拿出了一柄短刀。
“方才情况有些紧急我忘了……现在还你。”
承桑郁:?
沈观看她一脸茫然,神色一时有些崩裂。
“这是你的无妄。”
承桑郁:?
她不知道撇到哪里的神识终于回归,愣愣地盯着短刀看了许久才犹疑着接过。
这是……无妄?
所以沈观说要去趟天界,就是为了给她取法器?
刀鞘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灰,被蹭得有些斑驳,承桑郁擦了一下,刀鞘才勉强露出本色来。
是很素的琥珀色,抽出短刀一看刀口干干净净,月光照在上面亮堂堂的。
“你……辛苦你了。”
她一张口嗓子就哑了,鼻子有些酸,承桑郁慢吞吞地背过了身,憋住了眼里呼之欲出的泪。
感受到主人气息,短刀兴奋地颤动起来,顷刻间变成了一柄足有三丈的长鞭。
金丝铁骨落地,在银月下涌着暗光。
再一收手,无妄又变回短刀,安安稳稳地被收进了刀鞘。
承桑郁阖目,直到泪水在风里干涸了,才转过身道谢。
沈观下意识想抬手替她擦泪,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不知所措地收回了手。
“走吧,回家。”
无妄离开承桑郁太久了,以至于时隔五百多年,她自己都险些没认出来。
她其实想问沈观是怎么拿到的,又总觉得问了他也不一定会说,想到他心里肯定还藏了别的事,话到临头还是闭了嘴。
人家还帮自己拿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再多嘴问东问西呢。
她跟自己做了一路的思想斗争,时不时还偷瞄一眼默不作声的沈观,心里更纠结了。
最后沉默也是沈观打破的:“方才那个神仙,叫什么名字?”
承桑郁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第一遍没有听清,下意识转头问了句“什么”。
沈观重复了问话,她这才转了回去,思索了一下说:“叫颢成,但我不清楚具体是哪两个字。”
“天界没有这位神官。”沈观摇摇头,“我今日回去是借的饮尘名义,若他有些名气我没道理没听说过。若是小厮之类,那大可当他是在放屁。”
“只怕是什么民间的妖魔鬼怪,若是其余三界我倒无所谓,可如果是妖那我就不得不管了。”承桑郁又细细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场景,没觉出有除她之外的妖气,心神才略微安定下来。
没有急事,他们回程路上也就慢悠悠的,明月默默在他们身后跟着,承桑郁眼前只有自己的影子,心中无端想,若是抛去身份以及身上的担子,好像就是平平常常相互扶持的姐弟二人。
她目光垂落下来,想起方才她道谢时沈观眼中一闪而过的局促,心里又开始茫然。
沈观为了找她用自己仙格换了她去向。
沈观一直留着她做的白玉飞天牌。
沈观找了她五百年。
——现在还帮她拿回了自己的长鞭。
其实太久之前的事儿,承桑郁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沈观当时作为天界的小殿下,还日日远赴妖界来找她。当时她还以为是天界的求和战术,最初还很警惕地将人家拒之门外。
后来他日日前来,承桑郁烦不胜烦,骂了他一顿之后继续将他拒之门外。
是什么时候让他进来的呢?
承桑郁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最初还很乖巧,时日一长与她熟识了,就也偶尔开始使坏,与她说些玩笑话。
拙心庭上下都很震惊:素来与妖界水火不容的天界派来的神官,怎么会与自家主子聊成了至交好友?
日日有妖前来劝解,叫她擦亮双眼,她其实也确实一直警惕着,只是沈观每次来也无心旁的事,就只是乖乖地坐在她身边。
后来小不点大了,长成少年模样也是丰神俊朗,拙心庭里一度还传言妖主是被他迷惑了双眼——只有承桑郁知道并不是。
少年沈观从来没有整过什么幺蛾子,比刚捡来的宁峥要乖很多。
不开玩笑,承桑郁当时还一直告诉宁峥这位是他榜样。
直到沈观长成了翩翩佳公子,似乎是天界发现了异样,他来串门的次数就变少了,偶尔几次前来也是点个卯就走。
陪伴久了,那段时间承桑郁忙得脚不沾地,少有的闲暇时间里甚至还有些想念他。
再后来,好像就是天界正式对妖界宣战。
天界来了十位神官,她一眼扫过去,沈观没来。
那日耶水的风真冷啊。
神官们打过来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真的信了下属们说过的“这是天界的美男计”。
以至于后来她打得心累,真的想一死了之。
只是恰好先前因为不想当妖主所以给自己留了后路,于是她后退几步,毫不留恋地跃入了河水里。
水比风还冷。
冷得刺骨。
自己到了人间,就不会再有那些重担了。
也就能彻底跟沈观割舍开了。
只是实在没想到,五百年之后,她还是遇见了换了个名字的沈观。
五百年时光洗削,沈观容貌早已与先前不同,加之他当时又打扮得像叫花子,这才没认出来。
可自己那时换了个木头壳子,容貌也与先前天差地别,沈观是怎么认出来的?
气息吗?
承桑郁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妖她还能理解,尽管连抱琴最初都没认出来她,可沈观那时候已经成了凡人——
罢了,不去细想了。
脑海里走马灯一样想完了每个不可说的细节,承桑郁犹犹豫豫地又偷瞄了眼沈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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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色只是比生前要苍白些,总体还是好看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承桑郁承认自己先前确实感叹过这孩子生得是越发标致了,但绝没有非分之想。
现在……
身边的人干什么都静悄悄的没有声响,斗篷披在她身上时,她下意识往一旁退了一步。
等她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时,沈观已经主动缩回了手。
天杀的。
沈观你倒是吭一声啊!
总是在话本里看旁的人谈情说爱,真到了自己身上,她又总觉别扭。沈观偏生也是个不吭气的,承桑郁兀自急了半天,终于还是扭扭捏捏地靠了过去:“我衣裳湿了,冷得很,你给我系上。”
不知是她声音太小还是什么原因,沈观像聋了一样没有搭理她。
承桑郁:……
她一大步跨到沈观面前挡路,神情有些僵硬,却在开口一瞬间又怂了:“你……你帮我系上。”
好在这回虽然声音依然小,沈观是实打实听见了。
因为他在原地愣了片刻。
沈观足足看了她半晌才疑惑地确认了一遍,伸手过来时只带过来一阵风,是人间树荫下雨后泥土的气息,很好闻。
承桑郁一面偷摸用妖力烤着衣裳,一面又状似不经意问:“你还有别的红绳吗?”
“什么?”
“就是你挂铜钱的红绳。”
沈观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没看到自己的铜钱,但是忽然就明白承桑郁的意思了。
他试探着问:“没有了,我从衣裳上撕一条给你?”
承桑郁手心里攥铜钱攥出了汗,闻声点头:“都可以。”
“铜钱给我。”
沈观低着头细细替她穿好铜钱,还打了个漂亮的结固定,最后又替承桑郁挂上了脖子。铜钱在沈观手里过了一遍却依然是滚烫的,贴上肌肤还有些灼烧之感。
承桑郁耳根有些热,忽然又不想穿着斗篷了。
衣裳半干地贴在身上,虽有些难受,但至少没有那么燥热了。
“沈观。”
“嗯?”
“虽然如此,但我还是要说一句,日后你多护着些自己,我真的没那么容易死。”
……
“好。”
一妖一鬼回拙心庭时,早已天亮。铺面照旧是清凉的晨风,吹得承桑郁神清气爽,奔波一夜的疲累感也一扫而空。
宁峥在门外迎接他们,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好像熬了一宿。
见她回来,他只是恹恹地抬手打了个招呼,就如行尸走肉般趟回了自己屋子。
抱琴在院里笑道:“你一夜未归,又不知去向,夜堂神着急,叫阿峥给你守门,自己出去找了。”
承桑郁吃了一惊:“我只是出门办事,又不是不回拙心庭了,他何故于此啊,现在能喊他回来吗?”
“能,”抱琴话里依然噙着笑意:“不过你们是一同出的门?”
44.满口鬼话
听到此处,承桑郁打消了顾虑,心情很不错地握着短刀在抱琴面前舞了一下:“没有,只是后来汇合了,就一并回来。”
无妄回了久违的故地,比方才夜里见到承桑郁还兴奋,没听号令就迫不及待伸展了开来,一阵铁骨撞击的声响过后,过长的鞭身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响声不大,甚至没有惊起叶间休憩的鸟儿,抱琴却忽然失了声。
“主子,妖族是不是……是不是终于要枯木逢春了?”
承桑郁摩挲着冰凉的铁骨,忽然喊他们“让开”,紧接着铁骨破风而起,在空中舞出道漂亮的弧线,末尾那一点金丝从沈观面前划过,恍惚之间与从前哪一幕再度重合。
抱琴收了枝叶变回人形站在角落,早已泣不成声。
一妖一鬼无声地看她舞鞭看了许久,沈观忽然召了剑,凭空接住了承桑郁砍过来的一鞭。
承桑郁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没收住笑,晃了下心神,险些被饮尘抓住破绽,迅速回身躲过了一剑。
太久没有使鞭,有些招式她甚至已经淡忘了,只在饮尘引导中慢慢回想起来。无妄显然与她配合也不错,二人一来一回打得竟也是有模有样。
沈观自来找她之后话就不多,也不知在天界遇到了什么事,承桑郁虽知道他不想说自己硬要问也没意思,但转念一想他每次都憋着不说好像还觉得是为自己好就气不打一处来,出招就更加狠厉,有点撒气的意味。
沈观握剑的手有些抖,好像快招架不住了。
眼看着两人好像动起了真格,抱琴也不敢再偷摸黯然神伤了,愣愣地看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也许该劝一劝架。
尽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切磋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打出杀招来了。
她犹犹豫豫伸了一根枝杈过去,只顷刻间就被长鞭切断。她盯着地上那一片碎叶看了一会,果断拔腿跑出去搬救兵了。
她后脚才跑出去,里头不住的风声终于停住。
“你有话可以问了。”沈观微微侧过头躲过甩来的长鞭,饮尘与其撞出了火花,险些点燃地上零碎的枝叶。
承桑郁这才收手。
她额头沁出了汗珠,无妄收回时变成折扇,承桑郁顺势打开给自己扇了扇风。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沈观点点头,定定看着她:“也许知道,你问就是,我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你怎么回来路上不说,偏偏要等我发问——怎么,我不问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承桑郁翻个白眼,折扇摇得哗哗响,显然开始烦躁了。
“真是饮尘找到的,你记不记得我们从前切磋,饮尘就异常兴奋,觉得寻到了相当的对手。”沈观斟酌着措辞:“我魂魄附在饮尘身上,一路几乎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承桑郁不信:“没人看得见你?他们不奇怪为什么你带着剑失踪多年,饮尘却忽然回来了吗?”
“我不信天界那么多神官,就没有一位看出不对劲来。”
“都五百年了,拙心庭易主之后成了什么样子你最清楚,金銮殿也是如此。沈荃在位时其实就已经不景气了,他只是临走时调动了最后一点能动的神官,耶水一战之后,就彻底分崩离析了。”沈观耐心地跟她解释:“死了两个,散了五六个吧,沈筌再一死,就更没人愿意留着,都散了。”
承桑郁眼神一动。
“死了?我记得那几位里头只有一个老头看起来命不久矣,我也没动他们啊。怎么会……”
“不不不,老头反而没死,他寿数长着呢。”沈观摇头,“死了的是位医仙和另一位将军,走得很安详,找不出死因。”
他这一说承桑郁就想起来了。
青桥先前提过那位医仙,但交战那日他看起来还活泼得很,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没多久就死了?
这确实蹊跷。
但另一位将军她倒是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儿子也是年少有为,深得沈筌器重。这样的人都快死了不仅没一点迹象,还让他奔赴战场,那沈筌失去人心也确实活该。
“现在各天神官都换了汤,早就不敌从前了。他们连饮尘都认不出来,更畏惧这股剑意,一路上没一个人说话。”沈观神色平静,“好在没有遇见沈芜,不然我高低要露馅。”
他话音带着劫后余生的侥幸,承桑郁思忖了一番,暂且信了。
但她还是觉得奇怪,天界都这样了怎么对外一点风声都不露,这种事也没必要藏吧?
不远处传来争论声,承桑郁懒懒抬眼,认出是那夜堂神木涵英,见怪不怪地继续问:“你都能勉强与我打个平手,怎么当初就没想过争那帝王的位置?听说沈芜可是日日在你爹面前争宠,偏偏最后太子之位给了不问世事的你——话说回来,当初是因为你失踪了沈筌无奈之下才传位于他,他就没有怀疑过沈芜是否从中作梗了吗?”
沈观还没张口,木涵英就火急火燎地闯进了门,喊声震耳欲聋:“主子!”
承桑郁下意识想捂耳朵。
“早就同你说了,拙心庭里姑娘多,你嗓门小一点。”她板着脸警告,“还有,我命大得很,你不必因一些小事就大呼小叫,会出乱子的。”
木涵英悻悻住了口。
承桑郁的话他当然挑不出毛病,但挨了训其实心里也不太舒服,此时见了那头看热闹的沈观,就将矛头对准了他:“那他呢,方才抱琴可说了,你们大打出手事态严重,那我不得来看一看吗,万一真……”
承桑郁质问的目光挪向了姗姗来迟的抱琴。
抱琴理亏,默默退后两步,躲去龙渊身后了。
“万一真出了事,我得来给他收尸,免得脏了拙心庭的土地,谁都敢来你头上动土了。”
承桑郁:?
沈观:?
龙渊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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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和了气氛,承桑郁张口不知从何骂起,只好伸手赶人:“这儿没你的事,再废话你也去陪同宁峥洒扫校场。”
木涵英咧嘴一笑,阴测测地看了沈观一眼,转身跑了。
他一走抱琴就站了出来低声辩解:“我只告诉了龙渊一个,没成想当时他才跟着龙渊回来,恰好听到了,死活要跟过来。”
承桑郁并不追究,关心了一下她们近况:“龙渊你多管管木涵英,别让他再四处惹是生非。抱琴看起来养得不错,就不在我院里留了吧?”
“是。”抱琴立刻拱手作揖,很识相地说:“我这就离开。”
承桑郁看着她隐晦的笑意,不放心地拍了拍她肩:“回去也莫要松弛,养好身子就是,旁的事不需你操心,尽管交给龙渊。”
龙渊领命退下,龙渊垮着个脸却开始阴阳怪气:“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拙心庭是改姓龙了吗?”
承桑郁有些心累。
哄了这个还要哄那个,她也很累的好吗。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说:“改日放你出去玩,你别给我丢脸——对了,久朝呢,这几日怎么一直没见过他?你若有闲工夫,也带他出门见见世面。”
龙渊剌着嗓子道:“遵——命——妖主大人——”
好不容易将人支走了,承桑郁这才又转回头:“说吧。”
沈观静静凝视着她,半晌才道:“看来妖主大人在妖界地位不可撼动啊。”
“少说鬼话。”
“沈荃要的是听他话受他掌控的傀儡,像孟久朝一样。沈芜于他是助力,但有自己的想法,未来必定不可能受制于他。”沈观扬起嘴角:“我嘛,恰好能让他从小教起,所以……”
“所以,你最后还是没能如他所愿。”
沈观定定看她。
“如果我没遇到你,也许现在就站在你的对立面,说不准还会听人撺掇再来与你交战。”
承桑郁想过很多原因但没想到这一条,她愣愣地看回去,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我做什么了?”
原本承桑郁还没那么好奇,但沈观既然主动提到这件事,她就真的想好生问一问:“你第一次来找我,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早先就在话本里听说过妖族女帝行事果决担得起重任,实在心生敬仰,当时其实是怕自己无法达到沈荃预期,这才想去找你取经。”
承桑郁:……你接着编。
“成了鬼就能满口鬼话吗?”无妄变回了短刀,她收刀入鞘之前,还用刀尖指了指沈观:“这事儿已经太久了,不论是什么原因我都无所谓,但你若不想说也没必要随便扯个慌糊弄我吧?”
沈观依旧温和笑着,说话又开始让人气恼,偏偏想揍还不能揍:“好吧,你若觉得我那时就对你心生觊觎……也不是不行。”
承桑郁咬牙告诉自己忍住,手却还是不由自主伸过去拧了他一下。
45.胆大包天
这边两个还在小打小闹,龙渊那头早就炸开了锅。
龙渊得了令也并不急,一路上优哉游哉地四处跟人搭话,顺路从宁峥手里薅走了他方才从膳房打包的点心。
宁峥一下沦为了拙心庭最底层,这几天日子跟从前完全颠倒,险些没调整过来。此时手里还没捂热乎的点心就被抢走了,险些要大骂出声,一见那人是龙渊,一个“你”才出口就堪堪停住,生硬地转成了“你……吟走好,不够尽管喊我再去讨。”
龙渊头也没回,摆摆手说“知道了”,叫他退下。
膳房的点心每日都只做百份,先来先得,他去时只剩最后一份了。
宁峥有苦说不出,只能打碎了一股脑往肚里送,又看一眼不远处的膳房,抓了一把空空如也的手,默默转身回了自己的住所。
孟久朝住所也不远,龙渊才将第二块糕点送进口中,就已经可以透过稀稀拉拉的碧青藤看到紧闭的木门了。
这孩子太久没回来,拙心庭中几乎没有认得他的故人,他没处去,整日里像个未出闺阁的大小姐一样,就在屋里头对着摇动的碧青藤发呆。要不是每日都有人来送饭,任谁都猜不到这里头竟还住着个人。
“久朝?”龙渊不紧不慢地叩门,听里头没动静还更用力地敲了两下,“给你带了点心,这几日安定下来,可以带你出去走走。”
敲门声在山里起了回音,孟久朝没有应答,龙渊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色。
“也不晚啊,总不能是睡着了吧?”
她又大声问道:“你醒着吗?”
没有回应。
“那我直接进门了?你到时候可别怪我不与你事先说明。”
依然寂静。
龙渊果断推门。
扑面是一股子潮气,气味很怪,不像是这山里本来就有的。
有碧青藤好奇地跟着她进门,慢吞吞地四处游走。
卧房也没人,龙渊被潮气呛了一下,蹙着眉张望许久,才发现床前地上那点微不可查的血迹。
她心里一惊,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还没干。
碧青藤跟着她目光游过来,尖刺情景迅速地缩了回去,尾端缠上了龙渊小腿。
“别闹。”龙渊伸腿甩开缠得并不牢的碧青藤,快步走向床头,一把掀开了乱糟糟的被褥。
空的。
“孟久朝——”她压下心里不好的猜测,扯着嗓子又喊了一遍:“你少装神弄鬼,就算是吓唬人这样也够了,到此为止——你出来!”
无人回应。
碧青藤已经吓得悄没声地溜出门了。
龙渊拔腿就走,甚至忘了合上门。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她死死攥着纸袋,一刻没停地跑去了玉水轩。
承桑郁又在跟沈观切磋,大老远都能听见金石相撞的脆响。
“主子,”龙渊气喘吁吁停步,“久朝……不见了。”
长鞭尾端险险从她面前扫过,随后迅速变回折扇安安分分留在承桑郁手里。
“他不在屋里?”
龙渊摇头:“不在。床前有一滩血迹,没干,他离开应当没有多久。”
承桑郁神色冷了下来:“去找,把认得他的全喊出来去找——再让抱琴看看近日是否有人出入,顺便在原先的结境外再加一层。”
妖族地盘说大也不大,但是也不算小,若是他此时还没离开拙心庭那么一切都好说,就怕他已经窜到别的地方,那可就真是大海捞针了。
承桑郁拉起沈观:“你跟我去他住处看看。”
她同样被满屋的潮气呛了一鼻子,目光绕过地上的血迹和凌乱的被褥,径直就转向了半开的窗子。
窗边空空荡荡,至少凑过去看,墙上也是干净的,原先满墙乱晃的碧青藤早就不知所踪。
承桑郁一个飞身就窜了出去,随手逮住一枝探头探脑看热闹的碧青藤就问:“你知道孟久朝下落吗?”
碧青藤吓得瑟瑟发抖,忙不迭地分出根藤条顺着横生的树杈探过去。
最后碧青藤停在了深山溪流旁,但承桑郁放眼一看,依然没看出什么端倪。
“他是自己出的门?”
碧青藤末梢慢慢伸进水里,很吃力地在半干的地上写出了个“不”字。
“那就是被人带出去的了?”尽管这个结果承桑郁自己都不愿意相信,但就这种种迹象而言,好像这也是最合理的答案。
就见碧青藤愣了一下,好像想写什么,但迟迟没下笔。
“有话直说。”承桑郁紧盯着它,碧青藤兀自着急了一下,在“不”后头添了个“知”。
“不知。”
承桑郁:……
她按捺住自己想掰折碧青藤的心情,深吸口气:“沈观你在这附近找找吧,它既然带我们来这一定也有它的道理,说不准真有线索呢。”
沈观点点头,走前又叮嘱了一句:“你也小心。”
承桑郁摆摆手,却陷入了沉思。
孟久朝屋里的潮气是哪儿来的?
虽说前几日下过一场雨,但这两天天气都不错,白日里已经热得有入夏的意思了。
那潮气味道也很奇怪,有些咸味……还有些苦。
承桑郁脑中闪过一个猜测:莫不是镜海那群鲛人卷土重来了?
这想法甫一出现,她自己都觉得荒唐——鲛族与拙心庭不知闹得多僵,怎么可能还凑上来找打,更何况他们根本就进不来拙心庭。
身边枝杈上传来抱琴的声音:“主子,昨日你离开拙心庭之后,西北边的结境有所损坏,但并不明显,以至于没有一个人察觉。”
抱琴神识连着整个拙心庭的草木,可以短暂占据它们的意识去追溯它们所见所闻。只是此法极其耗费灵气,除非必要她轻易不会动用。
这事宁峥以及外人都不知道,所以那日飞书他说要弃了神树,承桑郁一点也不意外。但实际上,抱琴才是整个拙心庭的基石——拙心庭可以拱手让人,神树必须握在自己手里。
承桑郁点头,又听她说:“为首的人尽管蒙着面,我也认得——是鲛族那位将军。他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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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用的什么法子打破了结境,进来之后直奔孟久朝住处,不多时就带着人一路去了……嗯?就在这里。”
不远处沈观还在四处寻找,承桑郁吃了一惊:“他们现在还没走吗?”
这群人疯了?
拙心庭是她的地盘,他们可以趁自己不在溜进来,就没想过到时候要怎么出去吗?
“没有,应当是……进了行令谷。”
抱琴话音渐渐笃定,承桑郁反而更百思不得其解了。
贺千钟不要命了?
原以为他们被自己端了老家会老实一些,想不到竟是不记打,安分了才多久,这会儿更是胆大包天到敢趁她不在偷偷进了拙心庭——就为了孟久朝?
尽管理解不了,但她还是顺着抱琴指的方向,转去了行令谷入口。
行令谷并没有全开,也不知什么原因,留了一道小缝,恰好能过一人。此处是拙心庭中灵气最盛之处,然而灵气足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时日一长,行令谷有了自己的意识和脾性,会随时四处溜达,开合也全凭它心情,往往会有小妖被它困住出不来。
但行令谷能遮蔽外界几乎一切探寻,里外传达消息就只能靠行令谷本身了——抱琴留下一句“他们目前还没出来”,就不再做声。
“你开门。”承桑郁冷着脸下令,“是不是藏人在里头了?”
细小的裂缝轰然打开,这一开一合升起云雾,惊起一群鸟儿,又纷纷落入深林之中。
她现在大概猜到孟久朝床前的血迹是怎么来的了。约莫是孟钧同又催动了他体内的咒法,先前听龙渊说,每次受控时他都面如白蜡生不如死——这次贺千钟应当是趁着这个空当,才将他带了出去。
一切都明了了。
行令谷里虽别有洞天,但说到底也就那么有限的一小块地,洞门一关他们出不去,这就轮到自己关门打狗了。
无妄在手上,她现在心情并不紧张,甚至想喊沈观一起进来看看贺千钟现状。
她还没喊人,沈观仿佛与她心有灵犀似的,穿过重山就站到了她身边。
“来得正好。”承桑郁甚至转开折扇扇了两下,“来看看昔日口出狂言的贺大将军,现如今沦落到什么境地了。”
承桑郁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躲起来的几个鲛人,她目光迅速扫了过去,果然看见最里头已经昏过去的孟久朝。
“做个交易,你留下孟久朝,我就不追究你破坏结境擅闯拙心庭一事,还会护送你出去,如何?”
承桑郁心情颇好,甚至寻了处干净的石块坐了下来:“我为妖厚道得很,可不像谁野心那么大。”
贺千钟瘫坐在细碎的山石前,看起来很疲惫:“那我是不是还要多谢妖主大人?”
“你非要谢也不是不行。”
贺千钟好像被什么呛住了,猛地咳了两嗓子,看看承桑郁又看看沈观,“怎么,与那小殿下旧情复燃了?不要你人间那位爱徒了吗?”
承桑郁险些没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一茬,直到沈观不自在地也跟着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46.何为灵犀
“不关心你自己的死活,倒是打听起我的私事了。”承桑郁板起个脸,“是孟钧同派你来的?上回在镜海你表现不力,我们走之后他罚你没?”
贺千钟扬一扬手,低声叫随从放了孟久朝,有些无力:“当然罚了,他连他自己亲儿子都敢折磨,更何况我——罢了,这次他让我前来也是知道此程可能就一去不回了,我心里有数。若是妖主你不嫌我出身,我可以立即投入拙心庭,就此与鲛族势不两立。”
承桑郁不认账:“你现在能离开鲛族投奔我,也说不准日后就又因为孟钧同几句话就又回去了。你没有诚意,我很难信你。”
沈观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说,手里没闲着,已经扛起了孟久朝在一旁等着了。
“你带他出去,让龙渊抱琴来接一接。”
承桑郁淡声吩咐,依旧盯着贺千钟没动。
“慢着。”贺千钟抬手喊住沈观:“我可以给孟久朝体内的咒法解除。”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目光都聚了过来。
贺千钟不自在地垂下眼,声气小了:“孟钧同有杀我的心思,我要自保手里自然得握着筹码。现如今他态度明确,我无处可去,投奔你是最好的出路。”
就见承桑郁盯着他半天没吭声,倏地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枚铜钱:“那你咽下去。”
贺千钟看看铜钱又看看承桑郁,本来就不大的脑子理解不了这是什么意思,只好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随从似乎想到什么,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将军,不可冲动啊。”
铜钱安安静静躺在承桑郁手心,一点妖气也不露,好像就只是人间凡物而已。
“你放心,铜钱只能监视,不会影响你任何行动。”承桑郁歪头笑了一下,纯良得不像个杀伐果决的妖主,“毕竟想投靠我,总得付出一些什么。”
贺千钟静静凝视了片刻铜钱,伸手接过,毫不犹豫就咽了下去。
他一手推开想阻拦他的随从,冷声道:“从今往后我是拙心庭的妖了,你们两个不再是我属下,去处如何,便看妖主大人的意思了。”
他转过身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大人收留。”
承桑郁没想到他答应得这样果断,片刻后低声笑了,眉眼弯弯:“那你跟着沈观去吧,我来安顿你的……前下属。”
半晌没听见有人出去,她微微侧过身看向沈观:“那你快去快回。”
石门轰然关上了。
这动静竟是与她当年被软禁在镜海时的一模一样。
回忆只在脑中一闪而过,脚下的地面微微晃了一下,承桑郁知道是行令谷发脾气了,就不再说废话,很快进入了正题:“你们主子投靠了我,你们两个呢,要做如何打算?”
两个随从缩在一起不敢吭声,看懂承桑郁眼神里一丝愠怒,一人终于忍不住:“我想跟着我们将军,恳请大人成全!”
另一个立即跟着开口,好像生怕自己说慢了就要被承桑郁当场斩首:“我……我也愿意留下跟着将军。”
“那你们随我来。”承桑郁猜到他们会是这个德行,并不惊讶,转身就慢腾腾向着出口走过去:“你停稳了再开门。”
身后那两个不知道在疑惑什么,低低的议论声让她有些烦躁,在他们谈到兴头上时,她猛然转身,笑得和善:“你们在说什么呢?我也听听?”
他们齐齐吓了一跳,承桑郁目光被那战栗的袍摆吸引过去,干透了的沙地上很快洇出了水。
这就吓尿了?
比通天阁那对师兄弟还不顶用,也不知道孟钧同是多缺人,这种货色也留下当下属了。
“随我来。”承桑郁默默转了个身:“不必害怕,我比孟钧同要和善得多,我不以杀人为乐。”
行令谷倒是识眼色,石门一开恰好就是众多小妖的住所“烟水里”。承桑郁与小妖们低声交代几句,就将这两个傻子丢了进去,头也不回走了。
抱琴跟在她身边,慢条斯理指着方向:“留下贺千钟,真的不会出意外吗?”
“他啊……你以为什么样的主子能教出这种傻子下属?”承桑郁摇摇头:“他从前太自以为是,受挫了才开始学着谨慎,但是晚了——他手里就只有这一个筹码。”
她语调轻松起来:“蠢人不会一夜之间就变得聪明,孟钧同若是想弄一些别的花样出来,我也只好奉陪了。”
抱琴没听懂,疑惑地歪了歪头。
承桑郁早就在百米开外了。
“太子的伤是陈年旧疾了,我从孟钧同的暗室里找到了一本古籍,详细记有数十上百种制约阵法。我来不及当场一页页翻看,就干脆全部带出来了。”
贺千钟从袖中艰难地取出片破布,打开一瞬间变成了一本厚实的古书。书页原本就缺边少角破烂不堪,离了水更是脆弱至极,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成几片。
沈观站在桌边居高临下看他,他紧张地舔了舔唇,两只手抖如筛糠,迟迟不敢翻页。
“干了的不好翻,若是重新浸在水中呢?”
贺千钟脸色变了,语气却依然恳切:“万万不可,原本就脆弱,再经水一泡,说不准就直接烂掉了——我这就翻,我这就翻,仙君切莫着急。”
他这时候手反而不抖了,四面万籁俱寂,好像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如同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他的脑子。
承桑郁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屋头,淡淡瞥了眼一旁昏着的孟久朝。
也是很巧,她才看过去,孟久朝嘴角就又淌出血来。
一抹殷红让这里看起来不是静止的,承桑郁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直到书页缓缓翻过,落下一瞬,贺千钟勉强松了口气,无力地跌坐下去。
“若是每一页都照你这么翻,还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沈观比划了一下古书厚度,深深皱起眉:“就没有捷径吗?”
承桑郁一跃而下,弯下身盯着书页看:“你们在做什么?”
“书里有小殿□□内阵法的解决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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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因为纸张太脆,怕损坏了才……”贺千钟瞳孔骤缩,颤抖着手想去抢夺,“大人不可——”
沈观一把按下他的双手,碧青藤便很有灵性地探过来帮他绑上了。承桑郁在贺千钟震惊的目光里对着空空如也的右手边道:“帮我看看书里写了什么。”
贺千钟愣住了。
承桑郁身边也确实有个声音应下,密林离传来风声,抱琴缓缓走了出来。
空中慢慢浮现出金色的文字,承桑郁蹙眉看完,转头问沈观:“你听说过‘灵犀’吗?”
“没有。”沈观跟着她看完,抱琴就将文字收了,神识回到了树里。
贺千钟甚至忘记了自己被紧缚的手脚,看完抱琴来去全程,张着的嘴已经合不拢了。
他想他知道了。
原来神树并不是空得虚名。
怪不得承桑郁当初愿意为了神树跟着他下镜海,原来只是宁峥和他都不知道而已。
“你呢?作为鲛人,你知道‘灵犀’吗?”
承桑郁一句话将他带回现实,贺千钟怔愣片刻,摇了摇头。
“我在你们看到此书之前,并没有擅自打开过。孟钧同心眼子多,我只来得及藏好书,带过来再打开就已经是这样子了。”
承桑郁无奈地点头,兀自在一旁青石上坐下:“抱琴,你别急着走,与我们说说何谓‘灵犀’。”
“此阵能在人体内种下,一旦生根就如同蛊虫不死不灭,直到宿主死亡才会停止作用。在此期间,它不会对宿主有什么危害,一切都听从下阵之人的号令,随他心意行动。”
“只有孟久朝死了才能解?”承桑郁一手撑着头,“阵法是下在□□上还是魂魄上的?”
“□□。”
“那好办了。”承桑郁起身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踱步走向躺着的孟久朝,“问问他意见如何就是。”
孟久朝嘴角的血迹已经被擦干了,几根碧青藤正忙前忙后地给他喂药。贺千钟神色一僵,惊道:“这……藤条也是神树前辈吗?”
抱琴看了过去,冷声道:“不是。”
拙心庭里的一些事物显然已经超出了贺千钟认知,他吃惊地看完碧青藤喂药,声音都颤抖了:“那它又是什么妖,为何会如此……”
“少见多怪。”承桑郁眼神带了嫌弃,挥挥手叫碧青藤退下:“不要因为你自己从前就是当奴仆的,就觉得我们拙心庭里都是奴仆。它们有自己的想法,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听我号令,但前提是它们愿意。”
被骂了一句,贺千钟不敢吭声,老老实实缩到后头去了。
“你初来乍到,也不给你派遣什么差事,你就同宁峥一起去书阁找找‘灵犀’相关吧。”
听到宁峥的名字,贺千钟更是瞪大了眼:“他……他不是上任妖主吗,怎么如今地位如此……”
“问那么多做什么,叫你去你就去。”承桑郁白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盯了她半晌的沈观:“再盯你也去。”
47.萍水相逢
明州城已是盛夏,雨后就是连日的晴空万里,晒得树也要拖一层皮。
通天阁这一炸其实当天没有任何人听见动静,直到后来几日,人们才发现市井巷间,少了什么东西。
这段日子明州城好像时有妖物出没,修士们常常下山,人们都习以为常了。一夜之间城西成了死城,这事儿也确实轰动了几日,但更让众人轰动的是,修士没有像往日一样,稍有异动就赶过来了。
青桥已经不再留在城西,而是溜去了热闹的城南。
大雾散去,城西重见天日,满墙的细藤甚至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城西其实已经空了许久了。
只有尚未收起的点心摊上还新鲜的糕点印证着“城西一夜灭门”的事实。
赏玉还躺在那间客栈里,一点也没动。
方圆五里都无人烟了,眼线留着没用,她也懒得收回。
龙渊破塔一瞬,雾其实就开始散了。
也就是说,困住龙渊的兑字塔正是城西此阵阵眼——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通天阁被毁她一点也不惊诧,只是在人们都散去之后,慢悠悠地前去看了两眼。
看不见的结境已经稀碎,连同曾流光溢彩的高楼,悉数消失在了无人知晓的夜里。脚边一根细藤乖巧地伏着,好像在等着什么指令。
“还有活口吗?”
赏玉就在曾经修士带她进通天阁的入口前负手站着,静静地对着空气问话,细藤却窸窸窣窣地爬了进去。
这一根细藤分出无数分支,很快就将废墟围了起来。
地上浮灰太多,赏玉嫌弃得很,一伸手召了细藤前来为她编了一架秋千。
她闭了眼,神识随着细藤游走,看见无数压在瓦砾下的肢体,以及早就被大雨冲淡的血迹。
这也许是承桑郁平生杀过最多人的一次。
虽说如果是赏玉自己,约莫也会这样做——可放在承桑郁身上,好像又觉得她太残忍了些。
毕竟承桑郁向来就不喜杀人,耶水那次若不是天界主动挑衅,她恐怕宁愿一直在深山里终老下去。
也许时隔多年,她心境也彻底改变了吧。
只是希望这是好事。
尽管心里已经料到结果,但真的通过细藤得知通天阁一个活口都没剩时,她心里还是莫名空了一块。
承桑郁此前闹镜海也许不为人所知,但这番炸了通天阁,恐怕是要惹怒人间帝王了。
她甚至没有隐藏自己回归拙心庭的消息,行事还与从前截然不同——太过张扬了。
赏玉喃喃道:“就是可惜通天阁里诸多至宝了。”
细藤愣了一下。
却还是闷头又扎了进去。
赏玉没来得及阻拦,眼神柔和一瞬,勾起嘴角荡起了秋千。
细藤动作不慢,但奈何通天阁里好像没几个它能看得上的宝物,忙活了半天也只带了几样东西出来。
赏玉目光被一只锦盒吸引了过去。
细藤丢别的宝物都是简单粗暴,唯独这一件是小心翼翼带出来的。
她伸出手:“我看看。”
盒子没锁,很轻易就能打开,经历了地动山摇里头的东西却丝毫不乱,依然被一枚铜钱压得好好的。
赏玉一看到铜钱就笑了。
“这么珍视她的东西——你想她了?”
细藤往后缩了一缩,颤巍巍地将别的宝物往她面前推。
“走吧。”赏玉收起锦盒,利落地抬手:“明明从前日日都能见到,怎么那时候不见你欣喜……”
她慢吞吞地念叨,最后嗓音有些沙哑,发颤的尾音化在了风里。
“说起来,昨夜城南是不是有动静?”赏玉顺着山路慢慢走,手很不安分地拨弄着路边的枝条:“虽是在深夜,但眼线感应到了,只是很微弱很短暂,快到仿佛是个幻觉。”
细藤默不作声跟着,没有什么表示。
“你没有听到吗?”赏玉吃惊地低头,片刻又释然似的摊开手:“好吧,也许你是睡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正常——我有些饿了,去趟城南吧?”
虽是询问的语气,她脚步却没有等着细藤,反而加快了步子。
城南也不及之前热闹了。
万喜楼上的圆灯今日破天荒没亮,天也还没有黑,赏玉迈向蒸饼摊的步子顿了一下,很快收回,向着万喜楼走去。
细藤没有跟过去,而是照常顺着墙攀了上去。
“一间上房。”她也照常拍了一锭银子,小二还来不及用牙咬银子,就被她喊去带路:“我饿了一天了,一会送些好的上来。”
“呀,看来是贵客。”
赏玉循着声音看过去。
是张眼熟的脸。她这次没有掩饰,借着灯火细细打量一遍对方,出于礼数点了点头:“又见面了。”
她想转身走,没想到掌柜的好像有心与她攀谈,甚至直接站在她面前不动了:“你是……陈姑娘的好友?”
赏玉一怔,想起来承桑郁在外化名“陈商”,就点点头,又低声否认:“只是萍水相逢,她于我有恩罢了。”
“真是有缘。”疏九愁陪了个笑,烛火衬得他脸轮廓也分外柔和:“自上次一别,陈姑娘许久不曾来此喝茶,也不知她的伤势现今如何了。姑娘若见到她,还代我向她问一声好。”
“可以。”赏玉余光扫见一旁没关严实的窗子被细藤翘了个缝出来,不太想和他耗了,就客客气气地答应:“不过我现在有些累了,想要尽早回房歇息,明日我有空了可以与掌柜的畅谈。”
疏九愁侧身让了路:“请。”
赏玉不太喜欢沉闷的环境,进屋关门之后就迅速打开了窗子。在这里原先甚至可以看到远山上通天阁彻夜不息的灯火,由远及近就是皇城,城西……再到她所在的城南。她脑海里好像忽然闪过了什么,猛然起身唤道:“托着我上去,我要看看另外几盏灯在哪里。”
楼顶圆灯在她攀上楼顶站稳时骤然亮了,好像在对她这一行为表达不满。赏玉没空管它,只是在风里调整姿态,并凭直觉去寻找其余还亮着灯的地方。
然而其余几处好像就是要打破她的设想,偏偏远处漆黑一片,城南在一片黑暗里像只岌岌可危的小船。
“为什么会没有?”赏玉第一次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动摇的心思,圆灯照耀下的目光已经近乎失神。细藤见状不妙迅速生出分支绑住她手脚带她下来,又好生护住了她头颈,直至将她送回床上才松开。
方才那刻圆灯好像比圆月更亮,赏玉怔愣了半晌,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敢眨眼,下一刻,她眼前就陷入黢黑,不论怎么挣扎也成了徒劳。
昏过去之前最后一刻,她在心里又念了一遍:万喜楼果真有蹊跷。
醒时满屋都是清苦的药香,赏玉自闻见这气味开始,眉头就一直没有松开过。屋里没有点灯,青桥却能行动自如,甚至在她没发出一丝声音时,就已察觉出她醒了:“骨头没折吧?能自己起来吧?药自己端起来喝了,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赏玉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时,眼前景物变了,她能看见自己五指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在楼下看月亮,一眼看见楼顶上有个人好像想不开,就过来了。”
赏玉哼笑了一声,无力地点点头:“那真是,多谢你了”。
药汤入口并不似她闻见的那样苦,反而更多是草木的清香,喝完唇舌之间甚至还残留着一丝甜。
有点好喝。
赏玉望着忙忙碌碌收拾药渣的青桥:“这是什么药?”
青桥动作顿了一下,像看傻子一样看她:“你都喝完了才想起来问我是什么药,就真不怕我害你?你缺心眼?”
“不是啊,这药有些好喝,想问问是治什么的,如果可以还想讨个方子,若是日后再遇上这种事,我还能……”
“你被风吹傻了?”青桥不收拾了,转身就去搓了一簇火苗点上,“你险些死在上面了!若不是你手里那些树藤,恐怕现在已经栽在万喜楼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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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得四分五裂了!这种事儿你居然还想着有下次?就算有下次,且不说你要如何弄到仙药,若是只有你一个人,你怎么煮药?”
“多谢。”听完青桥一串连问,赏玉反而是松了口气,抬起手作了一揖。
青桥火气莫名其妙灭了大半。
赏玉声音很小:“话说,上一回你不是怎么都不肯给沈仙君服药吗?就因为这些药物是从奚仙君的药圃里摘的,用完就没有了?那你今日怎么都不与我提前说一声,就直接煮了药?不怕我还不起?”
“都无所谓了。”青桥好像很奇怪她会问这么多,手上在继续收拾药渣:“奚大哥在世时就说过,作为一个合格的医仙,要将旁人性命看做最高——我都来人间几百年了,什么伤也没受过,这仙药放在我身上也没有用,给你们吃了也算为我积德吧。”
赏玉阖目。
“你会平安的。”
青桥收了茶碗,神色一瞬间带了些悲悯:“那,你也是。”
“我呀,一辈子已经定了,不能再与小辈争抢了……”赏玉怔怔盯着悦动的烛火,“这辈子最后一点可以燃烧的,也是为了小辈铺路——我闲不下来了。”
青桥听不懂她在叽里咕噜说什么,一抬手拍熄了烛火:“你似乎是被吓晕了,时候不早,你睡吧,明日一切就都好了。”
赏玉在黑暗里苦笑着摇了摇头。
“哪里有这样轻松的活法呢?”
翌日清晨的阳光如约而至,青桥没来找她,赏玉盯着紧闭的窗子瞧了一会,不知怎的又想起昨夜那盏圆灯。
通天阁真的只在城西下了阵吗?
镇妖塔分为八座,兑字塔是城西的阵眼,那么是不是也能猜一猜,其余七座塔也分别对应着什么地点。皇城,城南,还有什么?
这样一数只有三处,可若是地点距离阵眼太远,就发挥不出它原本的力量了吧?
太令人费解了。
虽还不知他们下阵真实目的是什么,虽然什么都不知道通天阁的人就都死完了,但至少在城西,应当确确实实就是吸收灵气。至于为什么……或许是修炼需要?
虽听起来与走火入魔没什么区别了,但通天阁确实罪行累累,她愿意暂且相信。
至于城南,她所知道的就只有万喜楼了。至于问题所在,从昨晚来看,或许就是那盏圆灯。
圆灯是城南最高处,它常年俯瞰着众人,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吸走一些什么,好像也轻而易举。
至于皇城,就更好解释了——皇城风水本就极佳,甚至还藏了一国龙脉,通天阁想要也无可厚非。
可剩下五处呢?
再没有头绪的话,她也许就该再亲自去一趟通天阁了。
“今早的荷花酥看起来很不错。”青桥毫不见外地推开门,端了两只食盒就坐在了床前:“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忌口,每一样看起来好吃的就都拿了一块。趁热吃吧,凉了就不脆了。”
赏玉在袖底摆了摆手,唤细藤离去,脸上绽开了几日里难得的灿烂的笑容:“谢谢你。”
“别谢了,这两天听你说‘谢谢’耳朵都要起老茧了,烦得很。”青桥跟着她拿了一块糕点:“不过万喜楼的糕点是真合我心意啊,与我从前在天界吃的都无甚差别。”
赏玉听出来她言下之意,顺着问:“你要留下吗?”
“不知道。”青桥好像也真的在认真盘算:“可我是妖,他们是人,最后要我再送走旁人,我肯定接受无能。”
“不能对任何无法与自己相伴许久的东西生出感情。”
赏玉目光忽然柔和了些:“可是你要知道,在人间,猫也只能活出十余年,与它们相比,人可就能活太久了。”
青桥手里还捏着咬了一半的酥饼,陷入了沉思。
“别再想了,荷花酥怕是已经酥了。”
“罢了罢了,”青桥骤然回神,囫囵吞下半块荷花酥,将食盒往赏玉那边推了推:“我还要再活五百年,奚大哥没看过的世间,我还要带他去看呢。”
48.阴雨连绵
赏玉没在万喜楼待多久,那盏圆灯她可视不可及,她只需要知道也许灯里有着阵法,那就够了。
“希望下次再见面,你已经带着奚仙君走了很远路了。”赏玉摇摇手,与同样要离开万喜楼的青桥作别。
青桥猫嘴里也吐不出玉来:“那你可得活到那个时候。”
身形瘦削的女孩摇身变作黑猫,冲她竖起了长长的尾巴。
赏玉这趟走,只带上了那只锦盒。
铜钱下压着的是一沓不明所以的符纸,她看不懂也不敢乱用,只能猜测承桑郁既然用铜钱压着,那么必然是有些重要的。在手上不好拿,她为此还特意找小二讨要了一片布包裹好背身上了。
通天阁现在连鸟雀都不愿落足,她前几日扔掉的东西位置也一点没变。细藤依然畏畏缩缩跟在她身后,只有在下令去搜查什么东西时,才会短暂兴奋一阵子。通天阁镇妖塔位置其实好找,只是那八座塔是藏在大塔内部,这就有些棘手了。
花了整整一日,她才排出一处新塔。
镇妖塔毁了,可里头的东西不一定。承桑郁当时也许是情急吧,并没有去想此间真相是什么,所以也就没有真的将他们斩尽杀绝。
赏玉看着那一小块与众不同的石头,不太敢想里头会是什么样子了。
细藤一马当先刺了进去,赏玉目光定了定,克服了许久的心理防线,终于还是坐了下去。
她虽是妖鬼,可也会累。
奇怪的是,里头并没有传来什么大的动静,细藤也没异常。赏玉在外头等得有些着急了,又生怕里头有诈,硬生生坐到了天黑,坐到月出东山,才握紧了手里的包裹,缓步走了进去。
扑面是血腥气。
很臭。
赏玉头有些晕,捂着口鼻缓了许久才终于勉强适应这恶臭的环境。面前横尸遍野,有妖的有人的,约莫是人间太热了,所以很容易腐烂发臭。
细藤慢慢缩了回来,蜷在她脚边。
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承桑郁与龙渊为的是报复通天阁,炸的也是通天阁,并不会专门进去看是否有遗漏。
所以有修士为了避难,慌不择路跑去了镇压妖物的塔中,两方必不能和气……所以厮杀到最后,落了个两败俱伤吗?
居然是两败俱伤。
她之前听说的是,要么被妖物折磨致死,要么被困绝望至死——所以,落得这个局面,究竟进来了多少修士?
总共有七座能进的塔,通天阁里也不全是无能之辈,总会有一个诸如师长掌门的人站出来,所以剩余的塔里,会有修士生还吗?
她不想在此处再浪费时间了。
早知道塔里会是这版光景,她就该在塔外痛痛快快坐一天,反正衣物迟早是要脏要臭的。
罢了,此时说着后悔莫及并没有用,她蹙着眉走了两步,默默查探着哪里会是阵眼。
走了半天,她忍不了了。
让她在此处待着找阵眼还不如让她在万喜楼楼顶再晕一次呢。
细藤也跟着她萎靡不振,看起来也是不太能动了。
赏玉忽地拿起了锦盒。
给了这么一大把符咒,她总不能真的一张都看不懂吧?
但凡找到一个能炸的,她高低要将这鬼地方炸平了。
好在这回命运还是眷顾她的,赏玉没翻多久果然看见了一张勉强能懂的。
虽然是因为符纸上写了“破”一字。
她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待着了。
随着一声巨响,无数细藤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紧紧包裹住了赏玉。
再次醒来,她又回到了万喜楼……不对。
这里不是万喜楼了。
可这过于柔软的床榻和被褥,还有屋里散着的药香是怎么回事?
她险些要以为是青桥去而复返,又将她带回去了。
“你的气息太熟悉了。”身边有人深深吸了口气,又去揭开壶盖瞧了一眼。冒着热气的药香瞬间充斥了她鼻腔,赏玉这回彻底清醒了。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耐烦:“别动。你跟个疯子一样,通天阁的符咒能是什么好东西,不认识还偏要用,险些真的将你炸碎了。若不是妖主出现及时,恐怕你也就跟那里的尸体一样了。”
赏玉放心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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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承桑郁。
可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有险的呢?
噢,是铜钱。
莫非这是她留的后手?
承桑郁真的长大了啊。
她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东西,再一次梦醒之后,几乎本能地想要偏头吐。
“你的藤条居然与碧青藤同根同源?”那个声音好像很不可思议,以至于赏玉真的吐在了她身上也没嫌弃:“你是什么人?”
赏玉在镇妖塔里恪守的教养在此刻分崩离析。
“龙渊,让她歇息吧。”
混沌之中承桑郁的声音仿佛是当头一瓢冷水,彻底让赏玉清醒了。
“碧青藤”“同根同源”……
承桑郁知道了吧。
龙渊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承桑郁撵了出去。
屋里安静了。
赏玉眼睛还是看不见,只能凭着细碎的声响去猜自己头该往哪边转。
龙渊走了,身边的是承桑郁。
“你的木头壳子几乎全碎了,要么静养要么换个新的,你来决定。”
赏玉闭上了眼。
“换个新的吧,劳烦妖主了。”
承桑郁没问什么,一整日只是安安静静在她身边陪着,手里握着圆木慢慢刻。偶尔她会出门与谁交谈,只是太远了,赏玉一点也听不见。
入夜。
屋里静得只有烛芯燃烧和锉刀划木头的声音。承桑郁或许是长时间沁着头难受,偶尔也会站起身活动。这时候她会漫不经心地问一句:“通天阁是我炸的,你怎么又去了?”
赏玉说不出话来,承桑郁也没有着急:“快要完工了,你安心躺着就是,什么事等到好了再说。”
碧青藤早已围满了这间屋子。
赏玉听得出来,它们好像很不解,又好像有些难过。
但她没法说话也没法安慰,只能在心里默默心疼它们。
承桑郁这几日脚步声很着急,外面似乎也发生了什么。来看她的又换了人,抱琴没那么多话,只是安安静静在旁坐着陪她。
赏玉常年阴雨连绵的心里好像落了缕阳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