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到最后应有尽有》 1、无德行阴人顾千 “胸还是腿。” “胸。” “大的小的。” “大的。” “喏。” 顾千戴好手套,接过来咬了一口,酥脆鸡皮在唇齿间清脆炸开,完美地衬托出鸡肉汁液何其鲜美。 太香了,他不由满足地仰起头喟叹一声,腕间两只镯子也跟着撞出几声愉悦。 夜半捉鬼的戾气因这一口炸鸡消散大半。 月光从窗外探进来,落在他因机械咀嚼而微微凸起的侧脸上。 屋子里,老式风扇咯吱咯吱地转着,风一荡,衣物贴身,把顾千身形刮瘦几分。 陈巳叼着鸡腿瞧他一眼:“又没好好吃饭。” “顿顿不落,就是不长肉。”顾千从包里掏出一叠黄符,往脚下随意一丢。 陈巳后退几步,腾出空间。 符纸落地绽放金光,包裹住地上被法阵困住的人形黑雾,它拼命挣扎起来,四布的怨气也因此越发粘稠,昭示着此鬼不肯就范。 陈巳评价:“是个硬骨头。” “都这样。”顾千大方不已地把剩下所有符纸都给撒了下去。 金光更甚,相映黑雾扑朔,明暗起舞,整间屋子仿佛开了蹦迪特效。 如果此时有人在楼下仰头看来,场面一定很壮观。 光亮刺目,陈巳摸出墨镜戴上,“本来这栋楼就闹鬼,你简直是在坐实传闻。” 顾千从他脸上取过墨镜戴上,“闹不闹的,也就这一晚了。” “也是,你顾千到场,哪次不热闹。”陈巳备货充足,又掏出一幅来戴上。 话音刚落,地上的人形黑雾垂死惊坐起,怪声尖叫:“你是顾千?!你就是那个辣手催鬼的顾千?!” 顾千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荣获如此酸辣一外号,但也点头承认:“我名字是叫这个。” “真的是你……” 那只鬼绝望起来,不顾阵法禁锢也要挣脱双手,护住某个不可说的地方。 虽然它此刻面容模糊,但顾千居然从那团模糊的脸上看出了某种贞烈。 好像它只要松手,就会从此名节不在。 什么意思? 他顾千做这行以来,下手是黑了些,但这传言怎么越传越刑了? 这必须得说道说道。 顾千蹲下身,黑色皮夹克随着动作微微绷紧,深色工装裤连膝盖处的褶皱都透着利落感。 “你冷静一点,我专业且熟练,不会让你痛的。” 说完,那只鬼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是用气音说:“看你面相就是个心狠的。” 顾千:? 怎么还以貌取人呢? 这也不是他头一回听别人这么评价自己了,即便他从未刻意冷漠过,但大多数人见他第一面都会认定他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在外人看来,顾千气质很冷,像一杆在黑色墙壁上的白炽灯管。灯影细长,被两端的金属夹固定住,如同殉道者被钉在十字架上。 他的光芒既不柔和,也不温暖。而是刺眼的、近乎残酷的白光。 偏偏他生来带了个软和嗓子,温柔得很奇特。 哪怕下定决心要威严,可在那与生俱来的温柔质感影响之下,威胁就会变得真诚且滑稽。 阵法切割着黑雾,那只鬼挣扎得伤痕累累。 顾千低头盯着他,劝:“你别反抗了,没必要到了还给自己弄一身伤。” 那只鬼全然听不进去,捂着屁股自言自语:“你口味真重。” 顾千简直百口莫辩:“不儿……” 陈巳笑得停不下来,建议:“你还是上强度吧。” 人和鬼思维差距很大,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就是顾千为什么不喜欢交涉,喜欢直接动手的原因。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旧时代的产物:mp3。 顾千按下播放键。 大电音寺的强劲小曲瞬间响彻整间屋子。 音浪太强,不晃会被撞到地上。 音波如有实质般冲击着那团黑雾,他渐渐承受不住,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可那只鬼还是坚信顾千对自己有所图谋,为此哀嚎起来:“告到地央!我要告到地央!” 顾千都给听笑了,呲着牙重重按了好几回音量增大键。 经常死的都知道。 唱咒绕着四面墙打转,置身这个环境,体感就是脑子里的血管变成乐弦,噼里啪啦地被弹响,灵魂为之共振。 黑雾渐渐消散。 超度办唯一指定官方用曲。 效果卓绝。 顾千按停mp3,把墙上那个风扇拉停,房间就此安静下来。 陈巳蹲地上收拾东西,念叨:“你说他也是,明明是只鬼,要留在人间也不是不可以,安静点就成,他倒好,不分白天黑夜都要让这个电风扇转起来。” “吓了人,闹出动静可不就得你过来收了他。” 顾千拎上包,临走前看了一眼墙上那个风扇。 风扇的金属外壳布满斑驳铁锈,在月光下泛着被岁月侵蚀过的暗红光泽。扇叶已经停止了转动,但仍在微微颤抖,似是有所不甘。 陈巳随着他目光望过去:“这电风扇是他亡妻留给他最后的东西,搬了几次家都带着。” 顾千摇头叹道:“你不懂。” 陈巳:? 顾千:“这是爱情。” 陈巳:“你懂?” “我也不懂。”顾千的情绪收放自如,打了个哈欠,“走吧,好困。” 两人并肩在深夜街上走一段,临别前陈巳叫住顾千,老气横秋地叮嘱道:“好好吃饭,听见没?” 顾千点点头,就此转身离去。 他独自走在昏黄路灯下,神思随着缓慢步行逐渐放空,一阵低沉啜泣引人注意。 顾千循声望去,街边长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身穿红色旺仔,哭得专心,声泪俱下地讲自己不想活了,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 他旁边蹲着一个金发男子,那一头金毛实在引人注目,顾千从没见过谁的头发能染成这种纯粹又灿烂的金色。 而且,毛茸茸的,看起来手感很好。 顾千喜欢漂亮的东西,不免就此站定,多看了两眼。 那金毛穿得破破烂烂。 一件曾经可能是浅色的t恤如今满是污渍和破洞,勉强挂在他宽阔的肩上,衣服被撑得很满,隐约可见其下蕴含的力量。 他手臂上有几道明显的痕迹,一眼看过去,辨别不出是划痕还是污渍。 金毛半蹲在地,脚上那双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鞋底闹着要分家,鞋面倔强地拉扯着。 他正专心安慰那个哭泣的人:“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个哭泣的人似乎和他不认识,摆了摆手说:“你别管,你走。” 金毛锲而不舍:“这怎么可以呢?大晚上一个人在这哭,多么危险。” 他自己破破烂烂的,倒是不吝啬热情和温暖。 问题是…… 顾千偏头朝自己身边看了一眼。 街这边,几个年轻人一脸懵逼地举着手机,互相不解地交换着眼神。 “不然,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金毛热情地说,“请你告诉我。” 那个哭泣的人就此抬起头,恼怒地推开他,“滚开啊!我在拍短视频呢!” 尴尬之神无声降临,顾千听见身边几个年轻人的嗤笑。 金毛却困惑不已,愣愣发问:“短视频是什么?” 红色旺仔一听这话更上头了,像个小火箭一样蹿起来,“你装傻是吧!” 他推了金毛一把,后者还在坚持自己不晓得什么是短视频。红色旺仔更恼火了,认定这个倒霉玩意在找茬,他挥拳想打,几个年轻人劝着喊着冲了过去。 顾千没有了看热闹的心思,转身要走,周身空气瞬时变得沉重,一阵异样的波动不轻不重地荡了过来。 鬼气。 灵力波动的中心是那个金毛,他身上散发光晕,所有人的动作和说话声都因此变成了0.5倍速。 除了顾千。 行阴人的本能让他瞬时警觉,继而身形一闪冲过去。他左手掐诀,右手精准地抓住了金毛手腕。 这一下,足够制住那些喷涌而出的鬼气。 但顾千眯起了眼。 他的指腹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温度和质感——这个鬼有实体? 虽然方才旺仔推他那一把就可以知道,但通常情况下,鬼很难拥有实体。 理论上,拥有实体的鬼都干过大事。 业障。 若是遇到身背业障的鬼,银镯会提醒主人,但灵力探视之下,顾千腕间银镯并未传来异动。 也就是这只金毛鬼,有实体,没有业障,还有如此强大的灵力波动。 这就奇了。 被这么一打断,红色旺仔的拳头悬在半空,要落不落。 顾千横在中间,“不至于动手吧,他也没恶意。” 红色旺仔不肯善罢甘休,恼火得很,“我看你俩就是合伙来捣乱的!老子眼药水都白滴了!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耽误我的时间?” 说着,他又抬起拳头。 现在的小网红真是暴躁。 顾千抬手弹了个响指,眼中赤红光芒一闪,随即恢复如常。 “现在,跟你的同伴,离开。” 语调虽然平缓,但每一个字都饱含威压。 红色旺仔瞬时由气势汹汹转向颓靡,缓缓放下拳头,浑身肌肉松弛。 路对面几个年轻人也是这样的状态,一步一步机械地离开。 顾千站在路灯下,橘黄光芒温和地勾勒出他单薄略带瘦弱的轮廓,线条轻柔而优雅,优雅得不可捉摸。 他专心盯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没能注意到自己身边那只金毛鬼是如何崇拜地看着自己。 一双眼亮了又亮。 光盯着还不算,他说:“你好漂亮,我喜欢你。” 莫名其妙一句声明,顾千转过头来看着金毛,表情几次变换,最后定格于无奈和好笑之间。 明月毫不吝啬辉光,越发衬出这只金毛鬼有鲜眉亮目的好模样。 他长得不傻,但说得也一板一眼,像是再认定不过这件事。 有点难评。 有些鬼是这样的,长期游历于阴阳两界,会导致认知障碍,说话语言混淆且概念模糊,阴间称为游魂语言紊乱症。 阳间称为:智障。 就在顾千打量他的时候,金毛再次开口:“你这……” 顾千顺着他视线望过去,看到自己手上那对银镯,这法器在鬼界很出名,有鬼知道也不足为奇。 可金毛抬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你的手很凉,要注意保暖。” 他活像个移动小暖炉,沾谁都得温暖一下。 顾千礼貌道:“多谢关心。” 金毛嘿嘿笑了起来:“不用谢哦。” 顾千实在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理论上,他出手,是由于职责、谨慎以及好奇的综合考量。 这样灵力凶悍的鬼存在于将城之中,他居然今天才知道。 但这金毛也没有业障,顾千不能干涉太多。 可他看起来就值很多钱和功德。 经过短暂的考虑,顾千松开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符咒。 “拿着这个。”他说,“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你哪天造孽,我可以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灭了你。 金毛不明所以地接下,又小心翼翼地发起邀约:“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这话要是一只厉鬼讲出来,那就是索命灭口的征兆。 但金毛鬼目光热切而真挚,甚至带着几分渴望,显然是真心话。 顾千礼貌拒绝:“不了。” 金毛有些沮丧,很快又问:“那我要和你一起走吗?” 顾千再次拒绝:“也不用。” “好吧,那我走了哦?”金毛如此说,身子却扎在原地不动。 顾千朝他抬了抬下巴,“去吧。” 金毛这才开始移动,一步三回头。一眼期待,二眼不舍,三眼已经含了泪。 顾千:? 明明才认识了几分钟,为什么气氛诡异得像极了该死的丢狗现场。 金毛终于缓慢移动到了街角,又回头张望一眼,继而狗狗祟祟靠近垃圾桶。 这是打算把符纸丢掉? 可惜他不知道,那符纸一旦接触鬼神就自动落下烙印,丢不丢无所谓。 顾千想,这金毛居然比有些人还讲文明。 经此一事,他回到家洗漱完已经是后半夜了,躺床上半天没能睡着。 顾千脑子里都是风扇的吱呀声,以及风扇护网上缠绕的那几缕蛛丝。 辅佐以陈巳那几句话,简直像在念经:有个鬼,到死都放不下那个电风扇,放不下呀放不下…… 顾千认命地坐起身,下床去裁了几张黄纸。 夜色浓稠,一盏暖黄孤灯之下,顾千十指翻动,很快,一个风扇就做好了。 露台摆放着一个用于祭祀的铜炉,他将纸风扇轻轻放入铜炉中,取出火柴,深吸一口气。 “魂归清宁,纸化阴财。” 火柴的微光点亮了顾千略显苍白的脸。 纸风扇被点燃,橘红火焰跃动着将其吞噬。 青烟缓缓升起,夜风捎上这最后的痕迹带向远方。 远方,无数灯火在城市中闪烁,如同漫天星辰迷路人间。 怪好看的。 一时兴起,他打算坐下欣赏夜景,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拦住了他。 咳意翻滚着涌上来,持续了好一会,震得他胸腔生疼。 “得得得,不看了不看了。” 顾千自己哄自己,转身走回室内。 家里很安静,除了脚步声,只有右手上两只银镯哐当作响。 孤独遍室。 * 睡了一觉。 顾千睁开眼,习惯性地去摸手机,点开那个叫做界融的软件。 界融要是有这么多消息,一般就是阴间又有什么热闹可瞧了,而阴间的热闹是顾千的快乐源泉。 毕竟这个app从诞生到使用,都透露着一种正儿八经的喜感。 如今人鬼难分。 有鬼作乱人间,也有人祸乱阴间。 他们浑水摸鱼,卡bug刷功德,实力不凡,成功干毁了阴间好几个核心处理器。 不仅如此,撑死胆大的。 还有人逆天而行,破解了阴间主计算机的代码,盗版的轮回程序遥遥领先阴间官方十多个版本。 一本万利的广告铺天盖地,骗了无数鬼倾家荡产地投资功德进去。 庞氏骗局2.0阴间版就此诞生。 阴间哪里能想到,人缺德起来连鬼都骗。 鬼编程坐不住了。 他们虚心求教,创建了这个叫做界融的、可以连接人间和阴间的app,本想当做科技角,方便人鬼之间和谐交流。 多么美好的初衷。 但因着处理器总出问题,投胎大事被再三耽误,死鬼们下去投不了胎,呆着也无聊,只好冲浪打发时间。 界融居然就这么合情合理地沦为了生活区。 有高价倒卖投熊猫胎号码牌的。 有老鬼用黑话找偷渡口想上人间来继续打工挣人人币给子女的。 热度高居不下的,是一篇鬼众们轻置玉臀排队拿号去见曹梦阮的帖子。 大家都很想知道:红楼梦八十回之后究竟是个什么发展! 就是在这么一排五花八门的帖子里。 一只黑马平地惊雷起,是人是鬼都耐不住要点进去看看。 【避雷!!!无德行阴人顾千!道德沦丧暴力夺去百年老鬼贞操,害我到了阴间都止不住水!】 好。 好刑的标题。 顾千:? 热闹竟是我自己? 2、您有新的捉了么订单 这个标题起得触目惊心。 顾千看完帖子,略加思索也想起了前因后果。 是有这么回事。 那是一个色中老鬼,见了行阴人也不怕,死到临头还在大放厥词。 它生前因为强/奸坐牢,死后也不知悔改,路过只眉清目秀的狗都要被他骚扰。 黄泉办派单。 那只老色鬼被顾千迷住,起誓赌咒说自己想做一次。 本着鬼道主意,顾千掏出雨伞,满足了他三次。 菊/花开伞,刺激不温和。 想来,那死鬼下去合该走畜生道,就因为投胎办计算机又给烧了,这才有机会吐槽。 坏名声这种东西,不管是真是假,但凡沾上就得惹一身褪不去的骚。 怪不得昨晚那只鬼生怕顾千夺走自己贞操…… 顾千这些年办事效率很高,受到他“特殊关注”的死鬼更是一抓一大把。 旧怨未平,再生新恨。 随便扫几个回帖,都在痛骂顾千。 他们直抒胸臆,以父母为圆心,亲戚为半径,祖宗为目的开始画圆。 随便拎出几个,都是他老顾家族谱螺旋升天十万八千次的程度。 当然,也有反驳的声音,可惜这样的吐槽帖里黑子浓度太高,双方吵得上头,当场约架。 顾千看够了,正准备关掉app,手机响了。 是陈巳。 “喂!网红哥!”陈巳笑得说话都讲不清,“你看到了吗,整个界融在为你闪烁!” 顾千中肯地评价道:“看到啦,它写得很刺激。” “这个世界没你可怎么办呐。”陈巳含笑感慨,末了才激动地说,“哎!我家老头接了个大单,度化婴灵的,我得给他护法,这周都不能出来了,你自己当心些。” 顾千“嗯”了一声,又问:“你不想问我有没有做那件事吗?” “哪件?”陈巳问,“撑伞那事?” 顾千笑点很奇怪,听了这两个笑得眼睛弯起,“昂。” “害。”陈巳通过电话传来,“被你收拾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就可惜我没见着,你下次拍给我看。” 顾千又嘱托了好友几次要当心,这才挂掉电话。 他有心想再看看手机,却因胸口一阵急痒激得咳嗽起来,咳得弓起身子,过了好几分钟才缓过来。 手心那抹暗红色的痕迹格外醒目。 顾千咂咂嘴,脸上没太多惊讶,坐起身抽出纸巾,仔细地擦拭手掌和嘴角。 动作中带着一种熟练的从容。 简略擦完,他才去浴室。 温水流过手掌,顾千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面色苍白,眉眼略带困乏,他仔细地掰着眼皮检查瞳孔颜色。 在明亮的浴室灯光下,他的瞳孔是一种温暖的棕色,并未显示任何妖力失控的迹象。 顾千确认没有异常后才稍稍放心。 换好衣服,他拿着手机来到客厅。 这套观景大平层是他早年做了几票大单后全款买下的,视野极佳,能把整个将城风光尽收眼底。 路过黄历,顾千习惯性地掀起昨天那页准备撕掉。 于是就看见今日禁忌那一栏,红红火火地标着四个大字。 《诸事不宜》 顾千:? 没有一丝丝迟疑,顾千选择性迷信地将昨天那页盖了回去。 看不见,就没发生。 但右眼却很不合事宜地一跳再跳。 也没有一丝丝迟疑,顾千选择性迷信地撕了张白纸贴右眼上——该信还是得信。 他的信仰,能屈能伸。 * 临近中午,手机再次响起。 这次是老桥,圈内著名价高心黑百晓生。 “喂?” “顾千。”老桥声音用变声器处理过,性别年龄不详,“你时间不多了。” 顾千心说自己早上才吐过血,想他也不是白白打电话过来阴阳怪气的人,干脆问:“药引有消息了吗?” 他体内妖力大盛,愈发压着生机,要是能找到一个八字合适的老鬼用来炼药,可博一活。 奈何顾千这八字太硬,甲辰戊寅庚戌壬午,四柱阳刚,刑冲破害。 一言概之:克天克地。 是以药引很难找。 “倒是有个消息,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老桥这算是瞌睡送枕头来了,“最近出现一只特殊老鬼,四百年,天煞命,我的线人今早给的消息,他最后落足于无往巷。” 顾千眼睛一亮:“他是我的药引?” “他可以是。”老桥道,“但……” 老桥没能说完的话被另一阵急促铃声打断,是顾千的另一个手机在响。 黄泉办来电。 “老桥,等一下。”顾千说完,接通了另一个电话。 “顾先生,您好。”电话那头是一个过分空灵的女声,黄泉办的客服班味十足地说,“现有一单捉了么委托,不知您是否有兴趣?” 平时行阴人接单有专门的内部程序,黄泉办很少直接来电派单。 顾千歪了歪头:“请说。” “委托地点在江城郊区无往巷014号宅院。”女声娓娓道来,“那里聚集了一批老鬼,已经影响到了周边居民的生活,我们希望您能去处理一下。” 无往巷。 短短一分钟之内,两次听见这地方。 真会这么巧? 何况。 那可是城中有名的凶地,古时刑场旧址,四方地气交汇,经年累月阴气堆积,吸引各路游魂野鬼前来栖息。 风水不好,周边住户早都搬空了。还有谁能被影响,鬼吗? “报酬如何?”顾千虽然怀疑,却也没点破,公事公办的发问。 “按照您的级别,这单的报酬是五十万人人币,以及三万功德,您接吗?” 顾千不置可否,又问:“我印象里,那地界凶名昭著,归鬼安统管吧?” 电话那头不太专业地沉默片刻,才说:“实不相瞒,那里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鬼安暂时抽不出鬼员,换给其他普通行阴人可能应付不过来。” 她还是说得委婉了些。 顾千和所谓普通行阴人的区别不过就是多了一个“心狠手辣”的tag罢了。 这是阴间遇上麻烦了,准备拿他做刀? 他顶着个这种名号,听上去就是个会激情团灭的主。 “所以你们想到了我。”顾千如此陈述。 “价格一切好谈。”黄泉办客服温声细语,“毕竟,您的名……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顾千:“……” 他有理由怀疑这个阴间鬼在贴脸蛐蛐他。 “那地方出什么事了?” 女声答:“无往巷最近发生了几起鬼魂失踪案,似乎有强大鬼在群聚分食其它鬼。” 鬼可以通过同类相食增强自身力量,这种行为在阴间是重罪。 强大的鬼…… 思及药引,顾千沉吟片刻,又问:“我可以做到哪一步?” 黄泉办客服:“你无需改变,阴间与你同在。” 这算给了个保障,中译中过来就是:只要你不掀天,我们可以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顾千点头道:“行,我接了,把详细资料发我。” 挂断黄泉办电话,他立即续上和老桥的通话。 “老桥。” “在。”老桥的电子音没有进化过版本,听起来原始又冰冷,“看来你接到委托了。” 顾千哼道:“又让你知道了。” “我有我的渠道。”老桥直言道,“再接上话,如今无往巷那地界的鬼头是个外国鬼。” 顾千明白了为什么黄泉办要来直接找自己。 阴间年前通过了《死鬼保护法》,其中有一条就是外国鬼和国鬼不在同一个服务区。 对方可以死在境内,但大事上拥有外交豁免权,真出了什么事,必须由鬼安代表官方出面交涉。 看来那洋鬼作孽不少。 阴间想收了他,又嫌手续麻烦,即便走了手续,跨境之后很可能会被轻拿轻放。 忍一时越想越气,干脆找顾千去直接清缴。 几个呼吸间,顾千已想好了几个办法,再问老桥:“我那药引的具体情况呢?” “那只鬼叫季留云。”老桥很快回答,“能在如今这样的环境下存活四百年没被抓,也没被打散的,或许是个穷凶极恶之辈。” 顾千自小就是恶鬼堆里长大的,穷凶极恶之辈,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老桥又问:“不过,你下得去手拿鬼炼药吗?” 所谓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 道德感厚重的人,不会用别人的命续自己的命。 “你都说了是只恶鬼。”顾千轻描淡写盖过这个道德问题,“我能有什么下不去手的。” 老桥的电子音带了些警示意味:“总之你要当心,别阴沟里翻了船。” 顾千听得浑身不适,“我俩这金钱关系,你的关心有点冒昧。”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随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顾千,我们合作这么久,你觉得我真的对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电子音就这么生硬地送出一句体己话。每一个音调都很奇怪。 顾千不吃这一套,“有些话骗骗别人就行了。” 老桥也不再遮掩,“你找到药引之后,我得给你炼药不是?” 之前,对于这个交易顾千和老桥都保持在稍微通了个信的份上,老鬼迟迟没有消息,八字没一撇,彼此都没深聊过细节。 如今老桥倒也干脆,直接摆了数字。 “九字开头,八位数。” 顾千抬起手。 “别数了,九千万人人币。” 顾千放下手。 这个数字算得上他的全部身家了,足见老桥对各方消息掌握何其灵验。 老桥再次关心,“为了让我挣钱过上好日子,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我在你的语言里活得好善良。”顾千轻哼一声,问,“你知道那宅子如今谁是主人吗?” 老桥立刻就明白了:“你想走阳间土地侵权的办法,正大光明去处理那外国鬼?” “这倒是可行,但你为了抓个药引,杀几只老鬼,买一座宅子,这事也不划算哪。” 顾千勾起嘴角,往沙发外沿挪了挪身子,懒懒地躺在阳光下。 “无往巷在未来十年市政规划名单里,到时候一拆,我怎么都是赚的。” “何况,要是我的屋子里有群老鬼造作,我去赶,他不肯,我争辩,他动手,我害怕,刚好我又有本事可以杀鬼。最后这事闹大了,我一个柔弱之人为了保命,正当防卫之下误杀几只鬼,能有什么错呢?” 老桥问:“你这么确定自己可以顺利买下那宅子?” 顾千答:“只要钱到位什么不能买?而且我有的是钱。” “我欣赏你的自信。”老桥说得意味深长,“不过,如今那宅子的屋主嘛,算是你的熟人,不太好对付。” 顾千起了兴趣:“还是个老相识?谁啊。” 老桥说:“就你的老东家,你最早出来做行阴人跟着的那个老大,好像你离开他们时,闹得不太体面,这么多年,他对你的追捕令铺天盖地,圈内谁不夸他一句情深似海?” 听了这个,顾千握着电话的手指蜷了蜷。 岂止是不体面。 顾千倒也没在怕的,“多少钱你能把他现在的联系方式给我?” 老桥不想接这单生意,“我是个卖消息为生的,不如这样,你告诉我当年你做了什么,让他这么恨你,又把杀了你这件事只付诸在言语上。作为回报,我把他电话给你。” 顾千戳穿,“你就是八卦。” 老桥坦荡,“我是。”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当年,我看他们行事太狠辣,我待不下去,就想走。” 老桥分析道:“嗯,能让你都觉得狠辣的,想必是真狠辣。” 顾千:? 怎么,现在都流行当面说人坏话是吧? 老桥听懂了这一小段沉默,轻咳一声:“你继续。” “他家也是个行阴家族,习惯把已故长辈的魂魄留下,附在宝器上面,换长辈常留人间,以避轮回之苦。那位,把他爸的魂魄附在一柄玉如意上。” 老桥:“然后呢?” “我说我要走,他死活不让。所以为了离开,也为了保证他之后不敢来找我的麻烦。”顾千坦然道,“我把他爹借走了。” 老桥用电子音吸了凉气一口:“不是正经借法吧?” “怎么不是?”顾千此时有问必答,声音听起来很乖。 “我就是正儿八经悄无声息的,借走了。” 3、无往巷上夜 老桥这次沉默得有点久,最后吐出”牛逼“二字。 接着报出一串数字,果断挂断电话。 好像很怕被传染缺德。 连打几个电话,顾千脑壳都有点疼。 但还是拨通了那串数字。 对方接起来听见是顾千还沉默了好一阵。 顾千果断说明来意,他要高价购入无往巷014号宅院。 但有偷走人家爹这件事在先,交涉并不顺利。 好在对方软肋在手,加上对方一直对自己有着莫名的放纵。 哪怕喊打喊杀了那么多年,凭他如今的势力和手段要真发狠把顾千抓回去,绝非难事。 可对方也没当真下过狠手,顾千想不出来为什么,只能归结于是投鼠忌器。 交易很快。 对方走了自己的手段,几乎是顾千转账的一瞬间,那座老宅就易主了。 但对方不肯罢休,要求顾千十天内亲自上门双手奉还玉如意,不然这桩交易作废,钱款不退。 顾千答应得很干脆,郑重表示自己一定会还玉如意。 房契很快发了过来。 这笔交易的价格称得上“敲诈”二字。 顾千略略盘算,老桥那一笔,买这老楼又是一笔。 他没钱了。 没关系,他还有大平层。 顾千很容易满足。 * 要去无往巷得入夜再去,白天容易把动静闹大。 这一个下午,顾千翻了本书来看,看完之后天还亮堂着,他又兴致缺缺地打开了界融。 现在是末法时代,阴阳界限模糊。 行阴人可以自由行走阴阳两界,但顾千身份特殊,半人半妖,是个不能入阴间的怪物。 还是一个快死的怪物。 他从没去过阴间,可阴间处处都是他的传闻。 【投票:你最怕顾千的哪种武器?】 ·符纸(14%) ·伞(25%) ·阳春白雪(60%) ·我是好鬼我不怕(1%) 顾千摇了摇手上两只镯子,对它们说:“你们还挺出名。” 他点开评论区: 【鬼见愁23】:别提伞了,菊花一紧。 【阴间摸鱼达鬼】:话说,我记得顾千就捅过一个鬼吧,那兄弟还是罪有应得? 【鬼见愁23】:楼上你连顾千都护着,脑子火化完没捡回来?。 【阴间摸鱼达鬼】:实话实说罢了,你破防什么? 【五行缺命】:楼上,鬼见愁就是被捅的那一个,见不得顾千一点好。 【我的骨灰treetree】:话说只有我一个鬼觉得顾千长得很好看吗?就是那种冷冷清清的少年感,谁懂? 【给儿子聘个妈】:楼上的你不是一个鬼! 【八百万块腹肌】:我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歪楼,但是想诚心发问:谁知道阳春白雪是什么样的法器?抽在身上疼不疼?要怎么样才能让顾千来践踏我以及抽打我? 【黄泉路海归】:楼上泥???放开那个顾千!我死得早让我先来! 【节能环保无实体】:亡友们算盘蹦我一脸,能不能正经点,不像我,只关心顾千累不累,以及他的嘴好不好亲。 【孟婆汤里泡枸杞】:楼上你也没放过他。 【aaa鬼屋定制家装】:十八层地狱全新无门无窗设计,保证让顾千无法破门而入,有意者私我。 …… 入夜,顾千收拾好离开家门,习惯性地看了眼楼道里的监控,并对它们挥手告别。 他穿过热闹街市,逐渐靠近无往巷。 如此非常之地,阴气都能化作实质,朦胧白气幽幽地漂浮着,才踏入这地界,瞬感凉意泼身。 顾千取出罗盘,注入灵力。 此盘唤作“绎思”,有勘微之能。 随着灵力注入,绎思盘泛起微光,指针轻颤,标出了鬼气浓厚的地方。 目的地是这片建筑群的尽头。 顾千走得顺畅,中途遇到几个闲散游魂,对方似乎对于半夜撞人这种事尤为惊骇,纷纷撞墙而入,做鸟兽状散开。 顺着无往巷一路数着门牌进去,灰砖暗道,灯杆潦倒。 墨蓝门牌挂在老旧门柱上头。 顾千没急着闯进去,严谨地拿出手机对比房契确认了一遍。 无往巷014号。 所有权人:顾千。 这是一座典型的中式宅院,两层楼高,三合院的布局——三面楼房环抱一面临巷高墙,拢出个封闭内院。 木门厚重,上刻图案几不可辨,月光下依稀能分辨两侧抱鼓石上是龙头轮廓。 无往巷破败已久,其它老屋都是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唯有这座宅子配得上它的售价。 想到售价,顾千难免一阵肉疼。 脚下几阵沙沙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低头看去,一只黑猫正蹲在墙角,尾巴甩过攀墙藤蔓,半眯着眼看过来。 老熟猫了。 那双明黄双眼蘸着月光,闪烁着一种近乎人性化的傲慢和蔑视。 看上去很没有礼貌。 顾千不和它一般计较,正事要紧。 大老远就听这院子里头乱得像锅粥,想来那鬼头似乎也是过分相信自己的实力,吝惜于在四周布下探查咒,连行阴人来到脸上了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吵个什么劲,顾千也不想花大力气破门。 他后退几步,粗略丈量了院墙高度,助跑之后抓着墙上藤蔓蹬地而上。 顾千动作轻盈如猫,衣摆起落,露出截单薄腰肢,更胜月色几分。他甚至不忘朝那只猫抬了抬下巴,不敛得意地炫耀身法。 那猫还是不耐烦地看过来。 一脸死样。 顾千攀上墙头,朝它皱了皱脸。 只是这一下没动用灵力,难免引得咳嗽一阵。 也是这几声咳,效果卓绝地让一切吵闹收声。 十几双幽绿鬼眼齐刷刷地瞄准他,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确认过眼神,我遇上陌生人。 顾千略扫一眼,见这些老鬼果然实力不俗。 普通鬼魂通常只能勉强维持模糊虚影,甚至半透明地游来荡去。 但这群鬼,是hd4k。 理论上,鬼要拥有这么清晰的成像,需要借物附身,最好是高人所制傀儡。 但世界上没那么多善良高人。 合格的行阴人不会让场面僵持太久,顾千打招呼:“晚上好。” “好个屁。”其中一只鬼问,“你谁?” “问得好。”顾千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机,展示房契,“现在阳间,这座宅子是我的,请你们离开。” plana:三言两语,达成共识。 “呸!老子在这几十年,你凭一张破纸就想赶老子走?” “什么东西也敢上门来。” 顾千无可奈何道:“大爷,咱说话得凭良心呐,什么叫一张破纸,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如今是法治时代,死了也得守法。” 刚说话的那只鬼怒吼一声:“你找死!”随即凝聚出一团阴气挥向顾千。 其他老鬼纷纷跟进,或是扑身而来,或是操控周围杂物,攻击目标汇聚墙头。 面对夺命杀招,顾千笑意玩味,他轻轻摊开两手,手腕一转,一道无形平展瞬间展开在身前。 那些攻击撞上屏障,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散无踪。 整个过程中,只有阳春白雪撞出几声脆响,顾千连头发丝都没动过。 他手指微微一压,无数光点自法障脱离而出,暴雨般砸向院中。 攻势逆转。 那群鬼有来不及躲闪的,立时被光点洞穿身体,疼得乱骂起来。 倒也有眼尖的鬼认出了那对镯子:“你……你是顾千?!”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诡异起来,众鬼收敛狂傲,变成埋头的骆驼。 唯独有一只老鬼飘了出来,他身上戾气深重,但笑容称得上和煦。 “这位小友,我们在此地盘踞多年,已是根深蒂固。若要我们离开,可以宽限一点时间吗?” 这位似乎是话事鬼,蓝眼睛,看来他就是那老鬼头了。 老鬼头讲话客气礼貌,仿佛刚才他手下那些鬼动手伤人时他没看见。 要是换个普通人,抗下刚才那团阴气就可以下去黄泉排队了。 吃软怕硬。 那老鬼还在继续输出:“顾小友,我们这群鬼,生前可都是有身份的,若是顾小友愿意退一步,他日若小友有何为难之事,我们定然全力相帮。” “你国语倒是讲得流利。”顾千嘴角扬起一弧轻蔑,“我可以给你们时间离开,但我还有个要求,我要你们交出一只鬼。” 他用目光梭视院中这群鬼:“你们,谁是那位四百年高龄的季留云?” 一语落,院内稍静一瞬,随后他们开始窃窃私语,有几个还飘开身子。 顾千顺着望过去,瞧到了地上那一……坨? 这座宅子院墙边遍种槐树,树影昏昏沉沉落在那团灰蒙上头,瞧不真切。 顾千坐墙头上眯了眯眼。 稍微能分辨人形,尤其能瞧清一团金黄头发。 这金毛,有点子眼熟啊。 顾千问:“他就是季留云?” 那金毛旁边凡是靠近他的鬼点了点头,顾千看他们手里都端着各样匕首铜碗。 顾千又问:“你们要分食他,到哪一步了?” “我们还没……” 为首的那只鬼打断其他鬼的回话,仰起头笑道:“小友现在就可以带走他。” 他笑容真切,甚至带了几分慈祥。 顾千心里冷笑一声,也不多推诿跳下墙头,稳稳落地。 几乎是瞬间,脚底就传来一阵微弱波动。 看来,院内设置了专门针对行阴人的法阵。 那只老鬼得意道:“小友,你轻敌了。这法阵专门吸收你们行阴人的灵力,不出半小时,你就和普通人无异了。” 顾千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普通人,可惜他能有今日这般战绩,从来都不是靠灵力。 轻敌的到底是谁,马上就能见分晓。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他现在心思都在那金毛身上。 名声在外。 即便知道这个行阴人算是已落入彀中,但谁也没敢挡他。 他走一步,挡在金毛面前的鬼就退三步。 离得越近,越能瞧清那篷金黄头发。 顾千低低“啧”了一声,喃喃道:“真是他呀。” 怎么一晚没见,就被摁到这恶鬼窝里了? 这金毛浑身血痕,看起来死得不行。 顾千不由转头看向周围的鬼,质问道:“你们伤了他根本?” 有几只鬼下意识地解释:“没……” 但他们很快意识到顾千此时才是站下风的那个,已经不用和他解释了。 他落入法阵,灵力正在被不断吸收,按理说是没什么好怕的了。 为首那境外鬼阴森森地笑道:“等我们吸干你身上的灵力,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他这么开了口,其它鬼更是仗势嘚瑟起来:“顾千这幅漂亮皮肉,咱们也不能放过,这么漂亮的皮囊啊,做成人形灯笼前,还能让咱们快活快活。” “还说什么凶名在外,被克制灵力还不是废物一个。” 他们张口就来。 越说越没个体统。 鬼是这样的,不受限于道德,言行和畜生无异。顾千听过太多这类的话,心绪毫无波动。 他此刻盯着金毛,却莫名地想起他那天晚上关心自己的话。 “你手很凉,要注意保暖。” 这句话响在顾千耳中,和周围那群鬼说的污言秽语格格不入。 本来,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看见自己药引的那一刻,就直接捉住杀掉。 但现在心里头不知什么时候扎了根很小很尖的刺进去,总让顾千分心,手指掐不出一个杀鬼的诀。 思忖间,一道鬼气化作的风刃破空刺来,直指年轻行阴人的后脑命门。 顾千微微偏头,风声就此擦过耳边。同时他抬起右手,指尖精准地捏住那道风刃。 阳春白雪“叮铃铃”几声脆响,在寂静院中格外清晰。 顾千指尖稍稍用力,那道风刃就此溃散。 他收回落在金毛身上的视线,有些烦躁地决定先灭了这群祸害。 “你们害过不少人吧?” 他扫眼在几只鬼身上打量,看见了许多现代首饰。 各种名牌表、腰带、戒指…… “连吃带拿。”顾千轻声自语,话音里带着几分讥诮,“贪得无厌。” 尽管他轻松化解了这一击,为首那外国鬼也没怵,油滑道:“各取所需罢了,金银之物谁不喜欢?” “是吗。”顾千正式转身过来,月光凉凉地铺了他一身,“可惜我身上没什么好东西。” 外国鬼微笑以对,在他身后的其他鬼早已躁动起来:“他那对银镯我要了。” “你的身子就是好东西!” “咱们可以一起啊哈哈哈哈哈哈。” “这么喜欢我这身子啊。”顾千扬了扬头,脖颈随之露出一截雪色,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们这可是在犯法。” 这行阴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变化。 为首那洋鬼似乎察觉到什么,但一纵即逝,他危险地眯了眯眼:“谁能打谁有理,你不知道?” “非法拘禁、分食无辜之鬼,迫害人类,强占民居。”顾千一条条分析给他们听,“你们认不认这个罪?” 为首那外国鬼笑吟吟道:“我们都认,但是小友,且不说我还有外交豁免权,况且你马上就死在这了,认不认的,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顾千拿出手机,“刚才那些,我全部都录音了,证据确凿,过程清晰。” “你们死死逼迫,我怎么动手都师出有名。” 他按停录音,接着说:“我是顾千,你的豁免权,在我这没用。” 接下来的一切,就不能录音了。 顾千朝那只鬼抬起手臂,牵动阳春白雪贴紧一处。 他张开五指,灵力为之沸腾。 幽光迸发,瞬间笼罩顾千全身,流水般凝聚成形,一条巨大的狐狸尾巴从光芒中显现。 银白狐尾轻摆,无数佛桑花瓣怦然现形,风起无声,血红眨眼间铺天盖地落下。 月光被切碎,徒留满院赤红。 佛桑花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院落,几只靠得较近的鬼顿时被斩手断足,惨叫连连。 这就是顾千的阳春白雪。 高雅之名,血腥屠戮。 洋鬼见状,脸色骤变,怒喝道:“你!你是妖!你怎么会是妖!” 他目眦尽裂,“你刚才都是在装模作样!” 顾千身后的狐尾轻摆,眼中红光流转,瞳孔已收缩成竖直细线。 普通的单子,鲜少能用到妖力,狐尾一出,也剩不下什么目击者。 顾千:“你又没问。” 老鬼急了,“你卑鄙!” 顾千原话奉还:“谁能打谁有理,你不知道?” planb:三拳两脚,打成共识。 顾千抬手接住一片佛桑花瓣,慢斯条理地问:“你们要死还是要活?” 4、大慈善家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以利益组建的团伙都是狗屎。 群鬼防线溃散,贪生的早已讨好地飘上前来。 老鬼头怒发冲冠,抬掌凝聚鬼气,把所有投机分子当场拆得魂飞魄散,场面那叫一个热闹。 顾千不忘拿出手机摄像,“喏,这可是他们自己内斗。” “你也得死!”老鬼头杀红了眼,挥动双手带起阴风呼啸,浓重鬼气汇成一只巨掌。 “这里,是我的地盘!” “真不讲理。”顾千闲聊家常一般,捞起金毛退去墙角,巨掌紧跟而来。 佛桑花瓣裹挟灵光迎向那只鬼掌。 相撞一瞬,轰鸣震天。 鬼掌溃不成军。 老鬼头见状,怒吼着再次凝聚出两只鬼掌,凌天撼地拍来。 顾千也不惯着他,赤色双眸笑意流转,转眼银河泻地,他身后又多出狐尾一条。 两道狐尾泛着霜色月华,刺向鬼手薄弱之处。 不过片刻,鬼气尽散,老鬼踉跄后退。 顾千乘胜追击,狐尾如鞭,配合着佛桑花海抽打老鬼头,每一击都打出刺目红光,老鬼头的身形也在攻势下不断虚化。 “你敢不顾法条杀我!”老鬼头怒喝道。 顾千招招直击老鬼头的命门,他身形凌冽,银光相携佛桑萦绕在他左右。 横劈是狂,竖刺是傲,焚天炽地,燃腐朽为灰烬。 月色下,他连傲气都沾着凉意,“我跟你讲过,我叫顾千。” 顾千下手狠,绝非传言,可惜这老鬼头没机会了。 他难以为继,像个醉酒丑旦,动作生疏又夸张。 终于明白他自己不敌,化作黑雾要逃,但狐尾已如闪电般刺入黑雾中心。 随着一声痛呼,黑雾散去,老鬼头身形显现出来,胸口已然被洞穿。 顾千赤色双眼一弯,瞬身来到老鬼头面前,探手掐住他的咽喉,手指稍稍用力,阳春白雪在腕上嗡嗡震鸣。 老鬼头宁死不屈:“你不能在这杀我。” “你不说,我不讲。”顾千歪了歪头,身后的尾巴也跟着甩了甩,“谁知道是我杀了你?” “你会付出代价的。”老鬼头气得双目淌血,“我……我要诅咒你!” 顾千听去,笑得浑身轻颤。 少年成名,血山尸海里打出头的顾千,自来有独一份自负。 所谓怨毒之语,或是临终咒骂,他不晓得听过多少回。 若是半小时后的顾千,一定会立刻掐死这老鬼头,不让他把剩下的诅咒讲完。 可此时的顾千只觉得荒唐想笑,问:“说来听听呢?” “散……散我魂力!”老鬼头力竭,声音嘶哑,“诅咒你此时此刻痛失所爱!” 鬼力深厚如他,确实可以散去魂力干扰命数。 道行高深如顾千,也确实可以在第一时间阻止他。 但他这句诅咒。 顾千都懒得花力气去拦。 他冷眼看着老鬼头身体开始溃散,最后凝结成鬼珠坠地。 “我爱的人都死了。”顾千声音平淡,“哪还有什么所爱可以失去。” 寂静就此铺开满院,狐尾摇摇晃晃地散于无形,顾千眼中红光退去,瞳孔恢复如常。 墙头上冷不丁响起一声猫叫。 顾千回头望去,“还看呢,你家主子该失望了,我又赢了。” 那只黑猫半垂着眼皮,一动不动盯了顾千半天,回身跃进院外夜色之中。 如果没看错,它临走前甚至翻了个白眼。 现在重要的是,顾千细细探查自己内在:妖力愈盛,大压生机,命近残像。 得续命了。 墙角那金毛还晕着,靠在那睡得不知身外事。 顾千看了他片刻,最终下定决心,收回目光不再多瞧,拿出手机要联系老桥炼药。 几乎是同时,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顾千直接挂断,但对方似乎铁了心要联系他,甚至换着号码一直打。 他只能接起来,一道过分激情的声音炸开:“顾先生您好!很抱歉这么晚联系您,我想和您沟通一下采访事宜!” “采访?”顾千弯身下去,捡起老鬼头所化那颗鬼珠,“为什么?” “顾先生,我们诚心感谢您捐出所有资产,所以想为您安排一个采访。” 顾千动作一停。 怎么每个字听起来都那么陌生。 “捐出所有资产?” “是的!顾先生!就在刚刚,您通过慈善平台完成了一系列高速操作!将所有不动产通过我们的快速公证系统进行了转让!把您名下的银行账户和投资账户都一次性清空,资金全部转入了慈善基金!甚至,还将您的数字资产,包括加密货币和nft转移到了公益拍卖平台。” 对方越说越激动,语气中充满无限敬佩:“我们的系统显示,您使用了生物识别和多重身份验证,不仅确保了合法性,还大大缩减了时间,整个过程仅用了不到五分钟!顾先生,说实话,这是我们平台有史以来,最快,最大额的一次捐赠!!” 他多说一句话,顾千的脸就多褪一层血色。 那金毛也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一脸忧虑地走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 电话里还在激情输出:“顾先生!您真是我们平台的大慈善家!” “喂?顾先生,顾先生您还在听吗? “顾先生,您没事吧?” 顾先生心绪大起大落,就此向后倒去。 朦胧中感觉自己被稳稳托住,就此一晕了之。 * 顾千醒过来先给陈巳打电话确认对方没事。 最终得出结论:这场诅咒里受伤害的只有他的钱,还有他的大平层。 无往巷一夜过去,界融再次沸腾。 #顾千,无往巷抢劫?杀戒?# #震惊!顾千为何捐出所有财产,难道是人性的诞生!# #顾千扣下神秘金发美鬼# #顾千阴阳恋# 顾千:…… 谁说人生没有那么多观众,这不到处都是监控? 黄泉办来电说这单委托圆满完成,事先约定的五十万人人币和三万功德,已于今天一早打入顾千账户。 顾千询问:“那我昨晚的损失你们给会给抚慰吗?” 黄泉办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公事公办地问:“冥币您要吗?” 顾千:“……” 老桥的电话紧跟其后:“你出门没看黄历?” 顾千过滤掉嘲讽,问:“我抓到药引了,你会让我赊账替我炼药的吧?” 老桥也原话奉还:“我在你的语言里活得这么善良?” “能是不能。” “我不做慈善。” 顾千痛心疾首:“你这么现实,难道也在黄泉办就职?” 老桥:“我是个商人。” 顾千问:“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有短期续命的东西?” 老桥:“你这么快就开始想办法了?我还以为能听到你抱怨两句。” 顾千没心思瞎扯,又问了一遍:“你有没有可以给我续命的药?” 老桥初心不改:“我记得跟你说过那个药很贵。” 季留云在一旁无所事事地堆叶子玩,顾千瞥了他一眼,问:“多少钱?” “我只有五颗药,一颗能管三个月。”老桥干脆地说,“十万一颗。” 他现在浑身上下只剩黄泉办一早打来的五十万,这天杀的还要一口气拿走。 老桥报完价,立马问:“你不会生气了吧?” 顾千脱口而出:“怎么会,我只是想把你咬死,我不生气的。” 老桥似是良心突然回光返照,说:“看在你是老顾客的份上,每颗药给你留……便宜一万,祝你青山常在,日后再续你我那九千万的单,钱一到账,我就派人给你送药。” “不过,你这么大起大落,你真能那么坦然?” “能啊,我也不是个记仇的人。”顾千说,“自己技不如人能怪谁,哎,你那有折磨鬼珠的办法吧,我这有一颗鬼珠,你帮我圈子里打听打听,我听说最近有种新型炼丹炉,朱砂画阵,让那老鬼永陷幻境,想来,应该会很温暖吧。” 老桥:“……您可真不记仇。” 最后一通电话。 来自玉如意他儿子,好一顿冷嘲热讽,再三确认顾千准备什么时候把玉如意还回去。 可见事态凉薄,人倒霉起来,落井下石之辈都得排队。 顾千应付道:“昨晚你那臭猫看了一整夜,应该知道我受伤晕倒了,等我养几天,肯定给你送过去。” * 一醒过来忙着处理这些事,顾千头晕脑胀地挂了电话。 季留云玩腻了树叶,人高马大地抱着膝盖挤在院角,一头金毛无所事事地垂着。 “喂,我晕倒之后,你为什么不跑?” 金毛抬起头,眼神清澈地问:“我为什么要跑?” 又说:“而且,你晕倒了,我不能放任你不管。” 顾千:? 他所谓的不能放任不管,就是把晕倒的人三折叠抱着干坐一整晚? 顾千这会都还腰酸背痛,他拖了把椅子坐到金毛面前,开启盘问模式。 “你怎么被抓到的?” 季留云回答:“他们说跟他们走有饭吃。” 顾千:? 一个四百年老鬼被这种话骗得差点魂飞魄散,这事合理? 其余的,再问什么,这金毛都只会回答不记得了。 包括但不限于:名字,籍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在人间晃荡。 顾千伸出食指戳上季留云脑门,内里有一股无形力量阻止他探看。 他这才注意到季留云皮肤上泛着不自然的光泽,并非普通纸人傀儡,可见用料不凡。 想起那夜瞧见这金毛分明有悍烈灵力,但他似乎不晓得怎么用。不然,哪能让那群老鬼把他绑着一顿欺负。 这死鬼背后还有高手。 顾千再次凝气点上季留云额心,灵力就此冲破他体内那层屏障。 金毛被这灵力激得有点发蒙,疑惑地抬起脸盯着人看。 顾千并不打算和自己的药引多说什么,更不会和颜悦色相对。 无论如何,顾千都会时刻谨记这一点。 毕竟,他迟早要杀了这金毛炼药。 任何多余的感情出现在不该出现的节点,对彼此都是一种负累。 是以此刻他居高临下,故作凶狠。 “这是一个咒,你要是敢跑,我会让你痛不欲生。” 没有前因后果,只有一个恐怖结局。 恐吓嘛,顾千手拿把掐。 可他没有在季留云脸上看见恐惧,对方若有所思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你都要给我下咒?” 顾千加重语气:“你没资格问我为什么。” 季留云再次若有所思,郑重总结:“你离不开我。” 什么样的脑回路,才能过程错误,结果也错误地推断出这么一个结论? 顾千终于问出了第一次看见这金毛就想问的话:“你是智障吗?” 季留云一本正经地摇头,“我不是。” 多说无益,顾千要掐断一切金毛的幻想,威胁道:“听着,我是要杀了你,给自己炼药续命。” “所以之后,你能多活一天,就给我感激涕零地活!” 这话已经说得十足地没有人情味了。 但季留云丝毫不在乎,挺直腰杆,试图据理力争:“那,不也是离不开我吗?” 顾千用力板起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不好惹。 实际上,他心里正犯着难。 从前只消他往那里一站,报出名号,再把阳春白雪那么一晃,哪只鬼都怕他。 可如今这金毛实在不知天高地厚,还得时刻拴在身边防止他跑掉,要是不摆摆规矩,日后岂不是要蹬鼻子上脸? 漫长的沉默里,季留云揉搓着手指,时不时地瞥一眼椅子里的人,又迅速低下头。 为了增强气势,顾千毫无征兆地一掌拍上椅子扶手,“谁允许你跟我顶嘴的!” “啪”地一声在院子里格外突兀,金毛为之一颤。 但他依然敢厚着胆辩证:“是你来救我的不是吗?” 威慑再次失败,顾千深吸一口气,“因为我善。” 季留云不解,“那你为什么救了我还要杀我?” 中间这个曲折过程顾千不愿再回想,他面不改色地说:“因为我恶。” 季留云不理解,但也点了头,又局促地掐着手换了个话问:“那么,你现在要杀我吗?” 顾千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冷酷且不讲理地说:“要什么时候杀你,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 “那……”季留云犹豫了一下,带着几分期待问,“如果我给你杀,你包吃包住吗?” 顾千都给气笑了,“你搁这应聘呢?” 5、全自动口口化 无往巷这一次,顾千算是栽了,但事过无悔,他就是输在了自负上头。 这一点顾千认。 之后,行阴人肯定要继续做。 房子被拍卖,至于无往巷这座老宅院,居然因为交易还没正式结束,在命运里卡了个bug,如今还在顾千名下。 理论上可以卖了换钱,但要处理这座院子,就绕不开玉如意他儿子。 如今自己身处下风,实在没实力和对方硬刚,还得再想办法应付过去。 想来,和那倒霉玩意一样想趁着顾千如今狼狈来踩一脚的人更是不知凡几。 物业打电话来询问顾千什么时候回去收拾东西。 顾千交代了季留云几句,叫了辆搬家公司的车,带着免费劳动力出发。 即便来路上已经做了许多心理铺设,但踏进家门那一刻,顾千还是不可控制地心痛起来。 有些大平层明明还在这里,但它早已离开了。 他组装好纸箱,示意季留云:“把能装的,值钱的都带走。” 季留云正满眼放光地打量着屋里所有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玻璃摆件都能让他盯着看很久,听了吩咐,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接过纸箱时他肚子叫唤了几声。 顾千视线挪下去。 季留云做贼心虚地捂住肚子,两只手扯着身上那件破烂衣服,攥出好几条欲盖弥彰的印子。 “我之前就想问你。”顾千当真疑惑,“你一只鬼为什么会饿成这样?” 按理来说,游荡阳间的鬼会感觉空虚,或者饥饿。前提是他们有业障在身,凡怨折磨之下会觉得身子里有个无底黑洞,怎么也填不饱。 但这金毛又没做过孽,也只吃人的食物。 除开死了四百年这一点,他几乎和常人没什么区别。 季留云被盯得很不好意思,歉疚道:“我不知道,但是一饿就会很累很困,像一整晚都没睡觉。” “鬼也不用睡觉。”顾千往前倾身,打量面前这金毛。 金毛紧张地抿着嘴,长睫扑闪着拘谨的频率,好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 离近了看,他脸上居然有绒毛。 这倒是奇了,到底是哪方高人,能做出这么逼真的傀儡让一只老鬼附身在上头。 还有,怎么会那么容易饿? 明明来之前顾千买了早餐,还分了个包子给他吃。 把包子递给他时,这金毛一双眼就差没焊到包子上,却迟迟疑疑地半天没有接。 直到顾千把包子塞他嘴里,他才难以置信地伸手接下包子。 金毛每咬一口,就要看一眼顾千,越看越开心,浑身上下每一根毛都奔涌着快乐因子。 像是过节一样。 这才坐了一趟车的时间。 顾千问:“你又饿了?” 季留云认真回答:“如果麻烦的话,我也可以不饿。” 他说得那么坚定,但肚子又咕噜了一声宣告反抗。 于是季留云又用力地攥了攥衣服,小声说:“不想让你不高兴。” 顾千不言,上下把这个破破烂烂的金毛扫了一眼,转身去厨房里拎了袋吐司给他,又进卧室找了几套衣服丢去沙发上。 “吃了,就找一件你能穿得下的衣服换掉,你脏死了,看得心烦。” “好哦。”季留云抱着面包,笑得见牙不见眼,雀跃地问,“我们一起吃吗?” 顾千实在不明白,这金毛也太容易快乐了。 一个包子像过节。 一袋面包像过年。 他不理解,也不想试图共情智障,冷酷地转过身:“快吃,吃完赶紧收拾。” 季留云小声问:“我可以都吃掉吗?” 顾千翻了个白眼,拖着箱子走向卧室,“你也可以留下几片,找个花盆种进去,过几个月它就会结出小面包。” 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季留云为这个消息惊喜不已,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打开包装,面包特有的麦香味飘散开,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他很饿。 这是季留云唯一能记得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世界于他而言,似幻梦一场虚虚浮浮不辨真假。 熙攘人潮之中,他不知过往,不晓去路。 而且真的很饿。 季留云觉得自己路过了一万个人,但他谁也不认识。 大家各有归途,没人在意他。 偏僻小巷里有几个混混蹲着吃盒装饭。 香味吸引了季留云的脚步,他不由自主往地那边靠。 或许是视线太过明显,其中一人问他:“看什么看!你想吃吗?” 季留云诚实地点了点头,“嗯,我很饿。” 那几个人好像没料到他当真会这么回答,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走上前来问:“你在逗我?” “没有。”季留云郑重不已地摇了摇头,“你问,我就回答,我真的很饿。” 那人愣了几秒,随即大笑起来,回头朝他的同伴们说:“哥几个,咱们今天遇着个傻子!”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他们上下打量着季留云,也注意到他高大的身材,为此又忌惮地敛了些声音。 另一人过来问:“喂,大个子,你是真的傻?” 季留云认真回答:“我不傻。” “那好啊。”最先说话的人说,“你陪我们玩个游戏,我们给你吃东西怎么样?” 说完,他猛地推了季留云一下。 力道并不重,正常人足以反应得过来。 在那人一掌袭来时,季留云感受到某种温热力量从自己身体里涌出。 季留云不知道这力量是什么,愣怔片刻,也是因为这个愣怔,又被那人推搡得踉跄一步。 那群人见这傻大个被推了之后只是呆站着,笑容越发轻蔑起来。 他们笑得越来越大声,更加肆无忌惮地往季留云胳膊上砸了几拳。 季留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被打。 他感到疼痛,但更多的是困惑,这就是游戏吗?想要吃东西,就要被打? 动作间,季留云脖子上那条项链露了出来,那是一块玉。 “哇哦,这东西看起来很值钱啊。” 有人伸手来拿,季留云本能地抓住了项链。 但这微弱的反抗激怒了他们,那群人抠破他的手臂,生生拽下那块玉把玩起来。 不仅如此,他们还从季留云身上搜出了许多东西,其中甚至有一叠厚厚的钞票。 “这傻子连还手都不会,好玩!好玩哈哈哈哈!!” “就是!哈哈哈。” 季留云要把项链抢回来。 这样的反抗,让这些人的暴虐因子被彻底激发,他们仗着人多,也不怕这个人高马大的傻子,骂着笑着准备好好来一顿拳脚发泄。 异变陡生。 身后那幢老旧公寓楼突然炸开一道金光,像谁在里头点燃了太阳,光亮足以照亮整条街,也包括这一巷阴黑。 那群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转身看向光源。 “什么鬼?” 就在这时,一阵奇特响动从那幢楼里响起。 古怪的音调。 低沉的诵唱。 那群人里有几个直接听得炸毛。 “妈的,谁大半夜在这放往生咒?” “真他妈晦气!” “哎……我听说。”有人结结巴巴道,“这栋楼闹鬼来着。” 仿佛为了佐证“闹鬼”似的,往生咒愈发震耳欲聋。 那群人骂骂咧咧地离开。 临走之前,他们丢下一个半空的外卖盒,留下浑身脏污满是不解的季留云。 “像你这样的傻子,就该吃这样的东西。” 这个陌生的世界第一次教会了季留云:要吃饭就要先挨打。 可是他捧着那个装有剩饭的盒子,觉得怎么都吃不进去。 于是季留云把盒子丢到一边,起身走向外头,心里空落落的。 楼上那道光很明亮,一直照到很远很远。 他走走停停,中途试着闭上眼回想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可回忆里空白一片。 接着他听到了有人在哭。 然后他遇到了顾千。 顾千离不开季留云。 顾千不打季留云。 顾千给季留云食物。 顾千很好。 那么,季留云也要对顾千好。 * 顾千关上了卧室门,刻意挺直的背脊才垮下去几分。 他不喜欢生命中有任何不可控制的因素。 他习惯了一切按部就班。 他也习惯了自己做一个冷漠的人。 这些是血淋淋的教训。 很多年前,顾千还小,不知道救一只狐狸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顾家规矩森严,对后辈教导十分严厉,族中尤其以行阴人这个身份为傲,孩子们到年纪后就会同步开始行阴人的相关教育,考核也是挑各类阴宅让他们进去自由发挥。 顾千就是在自己第一场考试遇到那只受伤的狐狸,它断了一腿,奄奄一息。 即便顾千悄悄把它带回家养伤,也没能救回那只狐狸。 未料狐狸身死之后,把妖力附着在了顾千身上。 人身妖命,对顾家这样体面有威望的大家族来说,这样的存在是为不祥。 族里讳莫如深,决定清楚孽障。 抛弃一个人可以出于任何理由,也可以没有任何理由。 最开始动手的,是血亲,是生养之人。 父母说要和小顾千玩新奇的游戏,几次痛下杀手,都被妖力挡了回去。 孩子们对于父母的信任总是接近于无限,他们稚嫩的思维模式,总结不出爸爸妈妈会杀了自己这种可能。 顾千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和自己玩游戏,要动刀拿符,直到眼睁睁看着妈妈把匕首捅进自己肚子里。 他才意识到:父母好像是在杀自己? 妖力救了他。 到最后,全族人都在追杀他,不惜动用一切终极手段。 狐狸妖力抵挡不住,两两相争,干戈大动。 那天秋夕,团圆佳节,明月照世,照得一个六岁的孩子无所遁形。 疯狂的追杀里。 是爷爷挡住了致命一击,拼死护着顾千逃了出来。 顾千在外面躲了很久很久,全族人不知去了哪里,只有爷爷的染血衣袍,仍然堵在门口。 衣袍旁,留下一截骨头,看形状那是指骨。 顾千把那截指骨戴在脖子上,一戴就是十五年。 幼年一场暴雨,数天灰尘,铺天盖地遮住了他的一生。 越是这样,顾千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不然对不起爷爷以命相护。 更对不起自己。 顾千没多少可以带走的。 除了衣服和书,还有一张照片。 阳光照不亮那张被反复揉皱又展开的全家福,照片里,一家三口面容模糊。 顾千看过一百遍,揉皱一百遍,然后又因为不甘和恨意,第一百零一遍把它捡回来摊开。 小孩子爱与恨浓度都很高,化成这张旧照片上的纵横皱褶,恰似心头累累伤痕。 小孩子却不太能理解爱和恨,只敢把不堪往事锁在梦里,偶尔想起,心里撑皮涨骨的疼。 直到现在,顾千懂了些事。 更加认定自己这条命是一部没有营养,毫无赏析价值的电影,一千个人参与出演,就会有一千个名字出现在片尾字幕之中。 那个大些加粗的“theend”,是他自己一个人沉闷孤寂的结局。 也正是因为有前痛在先,所以辱骂、破产甚至流落街头朝不保夕,都不算什么。 这些痛苦,根本比不上亲妈捅自己那刀的万分之一。 顾千攥着那张照片,坐在一地杂物中间,逐渐沉浸于情绪。 毕竟,破产算不得小事一件,在外他会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找解决办法。但此时,他通融自己可以悄悄难过一下。 因为太过沉浸,以至于门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条缝他都不知道。 金色脑袋先探了进来,一双眼四处张望,接着从门缝里滑溜地钻了进去。 他略显局促地晃着手里两件衣服,期待地问:“你觉得我穿哪件好看?” 季留云发现顾千不开心,他想,既然顾千说他穿得破烂很招人烦,那么他就穿的好看一点,说不定顾千就开心起来了呢? 顾千下意识地藏起了那张照片:“自己选,别什么都来问我。” 可季留云坚持说:“我要穿你喜欢的。” 顾千低着脸,隐藏自己发红的眼眶,有些烦金毛这样没眼力劲,“我喜欢什么重要吗?” 季留云毫不保留地说:“很重要。” 顾千:? 从早上到现在,顾千都不记得自己凶了这金毛多少次。 可他总是这样,哪怕顾千一再对他冷脸相待,这金毛每次都如此真诚又珍重地对待每一次回答。 这感觉就像…… 被珍视。 这几个字浮现在脑海里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同时在心脏里炸开。 顾千不喜欢这样的情绪。 更何况这样的情绪居然来自只认识了一天的死鬼。 顾千为这样的情绪而恼怒。 他可以接受朋友送出的关心和呵护,但这样的身份一定要建立在六年以上。 比如陈巳。 经验告诉顾千:六年是个很危险的时间线,没超过这个时限,连父母都不能信,何况陌生人。 顾千对于这条线的要求很严格。 他不允许这个金毛这么不知死活地带着莫名热情烧掉这条防线。 渴望被爱,渴望被需要,这些是懦弱的表现。 他不能懦弱。 也不能纵容这金毛这么放肆。 哪怕顾千在外面笑脸嬉骂,鲜活不已。 但恶劣,不近人情,冰冷。 这些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 “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季留云一听顾千愿意回应自己,立马点头如捣蒜。 “真的?” “真的!” “你对我百依百顺?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做?” “嗯嗯!都做!” “好。”顾千靠着床边,冷着脸说,“那我要是喜欢你不穿衣服,喜欢你光着身子出去呢?” 季留云没想到是这个回答,笑容一僵,“你……” 这个反应在顾千意料之内,这死鬼的保证太廉价,他根本就不知道承诺的份量。 很令人厌恶。 顾千冷哼一声:“滚出去,以后少跟我再保证什么。” 他转过身继续收拾,照片被捏在手里,棱角刺得手心生疼。 这样才对,不会期待,才不会落空。 他这样一条烂命,早就被滂沱大雨砸得泥泞不堪。 这种灰寂枯败的生活,什么颜色都闯不进来。 在他身后。 季留云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千的后脑勺,想了半天,咬咬牙,一发狠,当场来了个全自动裸/体化。 顾千听见身后稀稀疏疏几声响,随后又没了动静。 他疑惑着转过头,看得表情空白。 反观季留云,虽然一张脸红得能滴血,眼里甚至续起两行不知是羞的还是被气的热泪。 整只鬼已然委屈到了极点,偏偏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莫名的倔强。 他用赌咒发誓的语气说:“我说了能做到,就是能做到,你凭什么不信我!” 话说完,泪珠坠地。 天晓得他哪里来的那么多委屈。 顾千听愣了,也看愣了。 光说还不算,金毛眼底燃起火光。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就往外面走。 顾千:? 顾千:! “傻狗!回来!” 傻狗不听。 傻狗要这样出去溜达一圈证明自己,顾千光速起身去拦。 慌乱中忘记了手里还握着那张照片,起身一瞬松了手,那张承载了太多年苦愁的照片,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正好落在一束阳光照射的地方。 光尘里,顾千奔跑着往前,追逐一个即将裸/奔的死鬼。 “你疯了吗!快回来!” * 无往巷偏僻,晚上周边没什么能吃的东西,顾千就拜托搬家师父把收拾好的箱子先送回去,放院里就好。 他带傻狗到晚市上买吃的,以及衣服。 实践出真知。 哪怕是顾千最大的衣服套这傻狗身上,都是短一截且紧绷绷的,尤其是裤子,硬是把某处不可言说的部位凸显得线条轮廓相当之分明。 顾千只觉得这辈子都忘不掉下午看的那一幕了。 他先咬牙切齿地找了件衣服围去傻狗腰上,给他做兜裆布。 季留云很开心顾千这么捯饬自己,听见要去买吃的更是要把看不见的尾巴摇上天去。 此时他紧紧抱着自己的面包小花盆贴着顾千走。 望着街上琳琅满目热气腾腾的炸串小吃,眼里都是小星星。 顾千就这么被他一挤一撞地往前走,有心想开口说什么,又怕自己一时捏不住分寸,哪个字戳到傻狗神经上,他再做出些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 顾千还是会害怕的。 怕丢人。 早上,顾千还颇有信心,想自己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对付一只智障死鬼手拿把掐。 晚上,季留云已经开始熟练运用句式,“顾千,我给你杀,你可以给我买那个吗?” 他指着不远处一个烤肠摊子,烤肠香味挥着各种调料的气息飘在空中,傻狗闻得五迷三道。 顾千回头看了他一眼,思索几秒,轻笑说:“好啊。” 季留云立马开心得摇头晃脑。 但顾千从摊主手里接过烤肠,并没有直接递给傻狗。 “我问你,你真的不记得谁给你的这幅身体?” 为了烤肠,季留云发狠地回忆了一番,可惜大脑里还是空空如也。 他如实回答道:“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不骗你。” 顾千许久没再说话。 能做出这样的傀儡身体,必是个道行高深之人,他和傻狗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可以耗费这么多精力给他造一具身子载魂? 这样,和捡了只有主人,戴着项圈的流浪狗有什么区别? 顾千不爽快。 又想不明白为什么不爽快。 为此,更不爽快了。 “顾千。”季留云喊他,声音充满渴望,“你说这烤肠能活多久啊?” 顾千:“不知道,看它的造化。” 但傻狗目光太过热烈,以至于顾千怀疑自己多捏着竹签一秒,手指都要融化在那个目光里,他闷燥地把烤肠递出去。 季留云美滋滋地接过烤肠,不忘又说了一遍自己最喜欢顾千。咬了一口,当场过年。 他们买完东西,沿着街道往无往巷走,夜色渐深,人流开始稀疏。 路过前天捉鬼那幢公寓,顾千想起自己那晚上第一回遇见季留云。 “对了。”顾千转向季留云,眼神中带着审视,“你为什么要丢掉我给你那张符?” 季留云嚼东西的动作一顿,回想片刻,困惑地说:“我没扔呀。” 说罢,他想伸手去自己身上掏裤包,但两只手都抱满了东西,只好把胯往顾千的方向一顶。“在呢,你自己掏。” 顾千惊讶。 他惊讶于自己的接受程度,哪怕是傻狗这个动作,他下意识里居然觉得相当正常。 只能说,人类真是一种适应能力很强的动物。 不过他也没接受到伸手去掏那一步,接着问:“我明明看见你对垃圾桶动手动脚了。” “啊,那是……”季留云声音低了下去,“我那是想找吃的。” 他想起顾千很爱干净,又立马补充:“但我之后,就今天,洗过手了。” 顾千先愣住,然后表情变得难以描述起来。 这颗粒度算是对齐了。 “你没找到吃的,又四处晃荡一天,第二晚被那群老鬼捉住了?” 顾千说话时,季留云都会认真听着。 听完这句,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我当晚就被捉住了,是那群鬼里面,突然有谁说了一句第二天半夜才是分食鬼的好时候。” “那个外国鬼不太懂这些,但很信,所以留我到了第二天,我很抢手的哦。”季留云骄傲地说,“他们争起来谁要吃我哪里。” “然后你就来啦。” 说完这一句,季留云晃着满头金发,一双笑眼里光芒跃动。 有顾千来救他,他得意的不行。 可顾千尤其记得,那天是老桥和黄泉办先后打电话来给自己,一个要他去无往巷捉药引,一个要他去无往巷捉鬼。 这时间安排得实在太过刻意,之后得细细查探查探。 季留云正在欢天喜地说着话,忽地话音一停,望向不远处的巷子里几点忽明忽暗的光亮。 顾千注意到傻狗的变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巷子里,几个混混正蹲在那里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顾千问:“你熟人啊?” 季留云想起那晚上的不愉快,低声控诉:“他们打我,还抢走了我的项链。” 听到这话,顾千顿时严肃起来,问:“你那项链值钱吗?” 智慧之神在此刻宠幸了季留云。 他撺掇说:“很值钱的!” 6、倒霉表哥 才经历破产一劫,顾千此时对“值钱”二字尤为敏感。 “既然是他们有错在先。”顾千调转脚尖走向暗巷,“那我就得见义勇为。” 这句话,季留云只听清了“我们”二字,听得尾巴狂甩,挺直腰杆跟在顾千后头。 一人一鬼,默契地心绪高涨起来。 那群混混听见动静齐齐转头。 顾千今天穿了件立领薄风衣,材质轻盈,衣摆随着步伐微微摆动。风衣下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环抱着脖颈,衬得一截下巴白皙锋利,更显双眸冷冽。 路灯打下来,拉出段修长单薄的影子。 为首那混混叼着烟,烟气熏眼,他略眯了眯眼,目光停在前头那人身上片刻,又挪到后头那大高个上。 这一瞧,难免从嘴边漏出声嗤笑。其他几个混混也跟着笑起来,说那个大傻子又来了。 为首那混混取下烟,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粗哑的“咯咯”声,喷了一口浑浊唾液到墙上,笑意恶毒地站起来。 他的头发大概也很久没洗过了,随着动作油光闪烁,像打喷嚏之后的鼻毛,对观者的眼睛不太友好。 顾千不再往前,问:“就是你们抢了东西?” 那混混脸上挂着“不知死活”几个大字,目光在顾千身上扫来扫去,最后望着季留云说:“怎么,找了个小白脸来给你撑腰?” 他的同伴在后面哈哈笑道:“瞧这小身板,风一吹就倒,你俩这是来找死还是来送钱?” 顾千问季留云:“他们抢了你什么?” 季留云立刻回答:“抢了我的项链和钱,而且还打了我,打了很多下。” 他合理突出重点。 于是顾千转过头,对混混们说:“把项链和钱交出来,然后你们自己把自己打一顿。” 他很公平,也很严谨。 混混们闻言一愣,随即哄笑起来 “你以为你是谁?说什么梦话?” 他长得实在很抱歉,顾千不喜欢他,直接抬起右手,拈指在空中挽了个花,召出白光一点,散成烟雾一缕翻飞过去。 对面呢,也是被各种魔幻电影洗刷过的新时代混混,见了顾千指尖冒光也不怵,依旧狂吠。 直到那团光散成笼天罩地的烟雾,他们就叫不出来了。 为首那混混乖巧地在身上摸索起来,先从脖子上取出项链,恭恭敬敬地用纸巾擦干净递过来,其他人也继续翻找。 顾千指令已发,这些混混只能按照吩咐来,要先交出项链和钱。 但他们半天都没找出来。 “钱呢?” 依旧是那个为首的混混乖巧回答:“都拿去买了个手机。” 他递过来一个纸袋,笑容有些狰狞,面部肌肉抽搐着,这是身体不受自己掌控的迹象。 顾千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全新的品果。 顾千收下,打了个响指,混混们就此互殴起来,耳光声此起彼伏,相当之悦耳。 拿灵力收拾人,顾千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理论上,这算是仗势凌人。 但如今人鬼畜生很难区别,顾千有自己的评判标准。 所谓善恶不该和强弱绑定。 他有原则,拥有可以灵活变动的道德底线,以及有限的同情心。 在这些原则里,只有顾千想要做的,才是唯一目标。 譬如,他可以为续命,抓季留云。 譬如,他可以杀鸡儆猴,吓季留云。 顾千痛定思痛,和傻狗讲道理这条路行不通,需得适当展现实力。 那晚顾千在无往巷炫技时,季留云大晕特晕。 或许他那么无畏无惧,完全处于没瞧见顾千究竟有什么本事。 是以,顾千当面演示能力,见缝插针地教育金毛 “看到了吗?我连人都敢收拾,以后你跟我待一起,不准再干傻事。” 季留云清晰不已地听见了“跟我待在一起”这句话。 他的目光游移于那群互殴的人和冷静自若的顾千之间,眼神越来越亮。 顾千什么都能做到,他轻而易举就制服了一群人。 顾千为季留云抢回了项链。 这是主持公道,这是顾千在维护季留云。 这个认知让季留云心花怒放。 他为这个想法悄悄兴奋,像一颗即将待放的烟花,只需要顾千再说一次“我们”,季留云就能化作夜空中最美,最绚丽的烟火。 顾千打量着傻狗的眼神,半天没在他眼中看见畏惧。 嗯? 是哪个环节又出了问题? 顾千想,季留云可能没听懂话外之音。 根据行阴人执业法第二十七条第八项,行阴人不得在人间滥用灵力伤害凡人。 顾千打量着手里那条项链,如此向傻狗科普道:“听懂了吗?我敢犯法。” 身后巷子里,混混们正处于沉浸式互殴的状态,打得水深火热。 “你也看到了。”顾千掂着手里那块玉石,自我介绍,“我就是一个罔顾法条,冷漠无情的人,给你衣服穿,给你吃的,完全是因为你是我的药引,你不要再自我感动。” 季留云已经认定自己崇拜顾千。 不为所动,没有所谓。 顾千问:“这玉哪来的?” 季留云答:“不记得了。” 就知道是这个回答,顾千又掂了掂这块玉,见金毛一双眼就上下跟着玉牌晃动。 看来是很舍不得了。 顾千挑眉问:“怎么,想要回去?” 季留云摇了摇头,眼中攀上几分疑惑。 他并不是在担心那块玉,只是心里有个疑问揭不开。 顾千:“说话,摇头是什么意思。” 谁知这傻狗却沉沉重重地摇了摇头,回:“你不会想听的。” 顾千一头雾水,皱眉道:“你还学会说一半留一半了?说。” “顾千。”季留云严肃起来,“之前那个人碰这块玉,我觉得很不舒服,你碰,我就没有不舒服。” “这是不是说明,我喜欢你,所以我的玉也喜欢你?” 顾千:? 他居然真的有那几秒会认为这金毛能讲出点什么人话。 “这块玉充公了。”顾千宣布这个话题结束。 季留云倒是没什么,只是问:“我们还不走吗?” 顾千望向马路尽头。 远处,城市喧嚣声若有若无地飘来,偶尔有车辆从远处驶过,背后狭窄小巷里,混混们仍旧进行着“自我教育”,用痛呼和咒骂组成这场深夜山歌。 铃声响起,蓝光映在顾千脸上。 “顾先生您好,我是灵力检测委员会的,我们刚才检测到您所在的位置有明显灵力波动,现已派出督察员赶往现场,请您不要移动,配合工作。” 顾千嘴角弯了弯。 就等这个呢。 一辆黑色的车从半空砸上马路,灵车无鬼驾驶,漂移乱晃,最后猛龙甩尾停在顾千面前。 车窗里倒映出平静的顾千,以及好奇的季留云。 阴阳事务管理局下设灵力监察委员会,负责监管人间灵力使用,防止出现滥用情况。 顾千时常滥用灵力。 也为此,成了这个部门的驰名刺头。 最近阴间压制经费,这个部门连车都不能换,老旧车门缓缓打开,咯吱咯吱地让人听得牙酸。 车里迈出一个头发灰白瘦弱的男子,身穿墨黑中式垂脚长衫,鼻梁上挂一副二饼墨镜,正好挡住眼睛,表情平和宁静。 还可以窥见车里放着一把二胡。 “炳叔。” 顾千主动打招呼。 阴间里有许多他尊敬的亡魂,这位便是其中之一。 顾千做什么,季留云就要做什么,有样学样地叫了声炳叔。 炳叔天然带着一种宁静气质,此刻站在这里,顾千甚至都觉得那几个混混的怪叫都顺耳了。 “你这孩子呀。”炳叔一口吴侬软语,入耳柔和,“又闹事啦?” 炳叔对顾千这样过于招摇的行事表示担忧,但从来都是以包容且温和的方式加以劝导。 “顾千没有闯祸。”季留云感受得到面前这男子不是坏人,甚至炫耀起来,“顾千是为了替我出头。” “交新朋友啦?”炳叔面向季留云,柔声说。 顾千瞥了季留云一眼,“不是朋友,炳叔。” 顾千很厉害,他短短一句话就可以控制季留云欣喜或是难过。 金毛恹恹地垂下眼皮,暗自神伤。 “我是不懂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炳叔摇了摇头,用那种特有的语气说,“但你又惊动了委员会,我也必须给你罚单。”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陈旧的本子,很快就写好一张,指尖灵光闪烁,落纸成印。 滥用灵力,小则罚人人币,大则扣功德。 顾千违规多年,早已过了还能扣钱的时候,今晚收拾这几个混混,扣了一万功德。 “炳叔,我还有件事想让您帮我。”顾千收下罚单,指着傻狗说,“我想请您用测灵仪看一看他的灵力指数。” 灵力监察员随身携带测灵仪,是他们的执法器具。 顾千从动手那一刻,就想好了得看看这金毛是什么等级。 就算是作为药引扣在身边,他总得知道这倒霉玩意灵力强悍到哪一步,自己才能有所准备。 “鬼机灵。”炳叔笑了笑,却扬头示意那边巷子里还在互殴的几个人,“一会可得好好收尾。” 顾千点了头。 炳叔拿出测灵仪照了季留云,仪器滴滴响了两声,很快展现数据。 “这倒怪了。”炳叔说,“他和你一样,超出了测灵仪上限。” 顾千眯了眯眼。 这可不是个什么好消息。 他灵力深厚是因为狐妖之力,这傻狗又是因为什么? 最要紧的是,这要是以后傻狗不服管了,动起手来怎么算? 是个隐患。 该怎么办…… 顾千想不出来,瞪了季留云一眼。 金毛被瞪得委屈,又没敢问。 送走炳叔,顾千才驱散了笼罩着混混们的浓雾。 他们打得精疲力竭,此时脸上哪还看得见之前的嚣张。 顾千问:“知道错了吗?” 混混们吃一堑长一智,有的已经跪了下来。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顾千招招手,示意季留云过来,从他抱着的两个大袋子里掏出一柄荧光塑料如意。 这是他刚才在夜市上买的,正愁不知道找谁去触霉头。 “靖天大厦,城无声。”他递给混混,“把这个送去他手里,不然……” 不然也不会发生什么。 但人总会恐惧于未知的结果,顾千适当留白。 混混们当然能自行想象。 油头哥点头哈腰地接下塑料玩具,身后小弟却磕巴起来。 “送去给,靖天集团……的,那个城总?” 油头哥赶紧示意这小弟闭嘴,表示一定送到。 顾千丢下一句明天之内,带着傻狗走了。 回程,顾千有些心不在焉,无论季留云再说什么都没心情搭理。 直到顾千分配房间时才和季留云说了话。 一共两句。 “你安分些。” “敢跑我就让你再死一次。” 这座宅子北面是正房,一楼中央有堂屋,堂屋两侧各有一间空屋,东西两面分别是厨房和杂物间。 虽然阴间不做人,但清理现场也算黄泉办的工作,那群老鬼旧物都清干净了。 黄泉办出手,主打一个巨细无遗。 甚至都免了顾千收拾。 顾千买了张新床,下单时他迟疑片刻:要不要给季留云买? 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死鬼要什么床? 老桥的药后天才能送到。 顾千连着累了一天,这会说几句话就觉得浑身疲惫。 简单洗漱就回了二楼房间。 同时,季留云发现顾千只买了一张床,他扒在门口看了好几遍。 死鬼福至心灵:只有一张床不就是要睡一起?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就要跟着顾千进屋。 顾千:? 季留云眨巴眼。 “你干嘛?” 季留云不明白顾千为什么要挡在门口,“你不是要我跟你一起睡觉吗?” 顾千言简意赅,“你想现在死?” 季留云知道,顾千话越少,怒意就越高。 他沉默片刻,试图周旋,“我害怕。” 顾千:“你怕什么?” 季留云吹牛不打草稿:“我怕鬼。” 此刻面对面站着,顾千得抬起脸才能和傻狗对视。 他觉得很有必要纠正一下这金毛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感受得到,这傻狗对于自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和信任。 或许,这些情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自己救了他。 但是这样的情感是多余而且没必要的。 顾千再次提醒自己,不要被傻狗外表迷惑。 要知道,他是一个灵力指数和自己对等的危险存在。 谁晓得季留云背后主人是谁,又有什么阴谋。 顾千明白什么叫背叛,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的生存之道是保持警惕,也要保持距离。 不过,这傻狗倒是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作为一只四百年高龄的老鬼,他即便不记得之前的事,但仍然保留了基本的语言能力和对人类社会规则的模糊认知。 整只鬼都呈现出一种“选择性失忆”的状态。 顾千把今天从混混那收来的手机拿给季留云,简单操作了一下。 给傻狗下载了几个新闻软件,以及最重要的一个boss直进。 “喏。”他说,“你可以通过这个了解现在的社会。” 季留云好奇地接过手机,学着顾千的样子戳了戳屏幕。 觉得新奇又熟悉。 这样的熟悉,就像当时他身体里涌动的那些力量。 季留云试着往深处再想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个是新闻软件。”顾千指着屏幕上的图标,一个个介绍,“这个是绿信,现在的人用这个交流。” “还有这个。”顾千指着boss直进,“这个是最重要的,这个是求职软件,找工作用的。” 如果不出意外,季留云几天之内就能拥有一份工作。 但顾千习惯给自己留退路,如果那招行不通,那么也得傻狗自己给自己找一份工作。 他这里,没有白吃白住这一条。 “工作?”季留云问,“挣钱?” 总结一天内的相处经验,顾千发现跟傻狗讲道理行不通,威胁行不通,跟他打辩论赛更是死路一条。 只有一种方法。 只要傻狗开始动脑,顺着他的想法接话,会有奇效。 譬如此时,季留云很快再次动脑,并得出结论:“我可以挣钱养你?” 顾千毫无感情地说:“对,我需要你养我。” 傻狗用力挺直身体,紧紧捏住手机。 他坚毅地给出承诺:“你放心吧。” * 一夜很快过去。 顾千实在太累,以至于自己卧室门缝下面偶尔闪出一道诡异光芒都没影响他睡觉。 晨曦穿过旧时窗,染一室清光。 顾千仰躺在床上,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发了半天懵,才想起来自己身处无往巷。 今天起床没咳血,还不错。 看来会是美好的一天。 他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推开门就看傻狗搬了个小板凳坐他门口刷手机。 季留云没学会拼音,但能手写。 他整晚都在搜索软件里输入各种词语学习,从短视频,学到了人际关系。 季留云要挣钱养顾千。 钱、养。 基于金钱的关系。 以金钱的给予和索要而建立的关系。 学习过后,季留云恍然大悟:他即将要包/养顾千。 具体要怎么做呢? 于是他顺着这个词语跳出来的链接点进去,顾千打开门时,季留云正在逐字逐句地学习金丝雀文学。 他了解到,开启这样的关系,一定要有一句正式的话。 所以季留云自信地说:“别为生计发愁了,我的财富,就是你的依靠。” 顾千:? 顾千莫名其妙,并且不想试图理解。 对于季留云来说,关系确定,接下来就只差钱了。 季留云打开boss直进,当真找到一则高薪招聘。 金毛勇敢冲锋,发起对话。 【金主】:“你好,我可以。” 【城】:?你可以什么? 【金主】:这份工作,我可以。 【城】:简单介绍一下你自己的语言水平,都会哪几门外语。 * 将城,晓光区,靖天大厦。 总裁办公室拥有整层楼最令人惊叹的豪华空间。 室内以深浅不一的灰色为主,辅以原木和黑色点缀,高级之中,饱含克制与严肃。 办公桌后头,城无声气场强大地背光而坐,双手交叉于桌面上,食指上戴着一枚白金戒指。 在那双手面前,放着一个刺目亮眼的塑料玉如意。 桌面的另一个角落,黑猫乖巧地卧在那里。 “我最后问你们一次。”靖天集团总裁沉声问,“这是顾千让你们送过来的?” 办公桌对面几个混混跪着,各自脸上青红黄紫——显然又被打了一顿。 油头哥咽了口唾沫,紧张道:“我真不知道谁是顾千……” 城无声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这是他彻底动怒的征兆,“你们敢替他隐瞒?” 油头哥有苦说不出,只能硬着头皮说:“反正,是有两个男的,一个高,一个矮一些,很白,好看,他,他让我们送过来的。” 城无声凝视了他们许久,最终缓缓说:“这件事,你们敢往外说一个字……” 留白。 未言的威胁。 混混们懂。 等办公室都清净下来,安静守在一旁的张助轻声说:“顾千少爷估计有什么为难吧。” “他为难。”城无声长长吁出一口气,“我就是太放纵他了。” 城无声重重地点了点桌面上那个塑料玩具,“你看看你看看!现在都敢拿这种小孩子把戏来捉弄我!” 张助又劝:“哎,您也知道,他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前天又栽了跟头,现在指不定多难受呢。” 城无声听了进去,怒气卸掉大半,最终叹气道:“他什么时候不可怜呢,但这也不是他把我爸,他的亲舅舅偷走的理由吧。” “偷就偷了。”城无声拿起那塑料玩具甩了甩,“这不是在挑衅我吗?” 张助建议道:“其实,现在顾千少爷遇到了危难,或许您出手帮助,可以认回他呢?” “毕竟,他是你表弟啊,都说血亲之间心有灵犀的。” 城无声的父亲,是顾千母亲的哥哥。 他对这个小姑没什么印象,她嫁进顾家之后自断姓氏,也断了和母族的一切联系。 她不认曾经的血缘,也从没让顾千知道城家的存在。 但城无声的父亲一直记挂着妹妹,直到顾家覆灭,他们知道了些内幕,同样也知道顾千差点被亲妈害死。 城家有心想认回这个小少爷,又怕他因为母亲的事心有芥蒂,不愿意回来。 城无声得父亲临终都在念自己这个小侄子,再三嘱咐儿子说一定要把他找回来,照顾好。 城无声找了顾千很久,最后才在一个精神病院里找到小顾千。 当年的顾千…… 城无声闭上了眼,不愿再多回想。 后来,本想着先留在身边,养几年长大些,懂了事,再慢慢地认回来。 也确实安安稳稳养了几年,然后,这小祖宗就这么把亲舅舅偷走了。 “他倔得很。”城无声对助理说,“就算有难,他也不会要我的帮助。” 他对这个弟弟真是,无可奈何。 手机在旁边一震再震。 这段时间他的私人翻译在家养伤,他近期又有许多同外国的商务会谈。 很难尽快找到一个称心的翻译。 张助提议他可以上网找一个,表示现在很多人才都会这么应聘。 城无声连夜注册了个boss直进的账号。 果然一早就有人联系他,虽然名字很莫名奇妙,但对方上来就说自己能做好这份工作。 确实很有闯劲。 城无声打开软件继续对话。 【金主】:我不会外语,我连拼音都不会。 【城】:? 【金主】:还有,请你尊重我国文化,说国语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城】:?你他妈不是在应聘翻译? 【金主】:你好没素质。 城无声气得想笑,他划到对话最上面,确认自己写明白了招聘条件。 张助问:“是有人应聘吗?” 城无声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额角青筋乱跳。 “不知道是哪家的蠢货。” 这什么? 这就是最新的网络震撼吗? 城无声不确定地先翻了翻黄历。 ? 万事大吉? 万事大吉就让他一大早收了个塑料玩具还遇到个智障吗? 他很快冷静下来。 他是靖天集团的掌门人,是整个将城横跨阴阳两界的风云人物。 这些都不是事。 想想顾千这么挑衅,肯定有什么要求。 他翻出顾千的电话,再三平息情绪。 这是他每次和顾千说话前的必要的准备工作。 生怕自己哪个字语气不好,又刺激到这个小疯子。 顾千要是因为自己出什么事。 城家老爷子和老太太第一个拿他扒皮泡酒。 城无声这个哥当的,太难了。 * 电话响起时,顾千正在接受采访。 本来他不想的,但电视台说如果占用了顾先生的私人时间,会给经济补偿。 顾千当即就答应了。 很尊重钱。 采访已经来到了最后的环节:“顾先生,请问您最近还有什么新的慈善活动吗?” 顾千:“有的,就你们来之前。” 面前这位可是将城最年轻的慈善家,一听还有新闻,记者们两眼放光,问:“请问是捐了什么呢?” 顾千回答:“米和油,还有一些日用品。” 这个虽然没有之前五分钟捐了一亿资产来得劲爆,但好歹也是慈善家的最新行动。 有挖掘意义。 “请问是捐给谁了?” “捐给我。”顾千指了指自己,“就刚才居委会送来的。” 为了感谢无往巷终于有活人入住。 记者有点难绷:…… 顾千对他们摇了摇手机,“接个电话。” “你!”城无声连打了十个电话都没人接,差点没压住自己的脾气,最后险险地说,“你好吗!” 就这? 顾千甚至还在想,这城无声居然受到如此挑衅都不生气吗? 无所谓了。 “我有个条件,玉如意暂时不能还你,我现在的困境你也知道。” 城无声:“说条件。” 顾千看了一眼凑在自己身边傻乐的季留云。 他熟练地威胁道:“我听说你们集团工资很高,想给你推荐一个人才,工资要按天发。” 城无声问:“什么人才?” 顾千如实回答:“反正是你没见过的那种,高端型人才。” 城无声在办公室里捏着手机憋了又憋,最终确认自己被这么威胁了也没办法。 “彳亍。” 顾千挂断电话,听记者们叫自己再拍个合照就成。 城无声发了条消息过来:但我要见一眼我爹。 顾千忙着去合照拿钱。 他把手机递给季留云,“帮我回条消息给这个人。” 又得到一个任务,季留云喜气洋洋地接过去。 顾千边走边说:“你帮我回‘好的,你自己来看’这句话。” 季留云点了点头:“好哦。” 接着就认真切换输入模式,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顾千走出几步,看见居委会的人又来门口送温暖了,回头招呼傻狗去接东西。 季留云立马领命,快速写字,快速发送。 同一时间,靖天集团总裁办公室,城无声手机震了震。 【缺德表弟】:妈的,你自己来看。 7、副作用 跑腿上门时,顾千正靠在躺椅上晒太阳。 他整个人松弛地靠着,懒洋洋地接受阳光投来的生命力。 敲门声响,季留云抱着手机屁颠屁颠去开门。 “你好,我找顾先生。” 老桥的跑腿员同样的神秘,来人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甚至喉咙上还戴着一个由灵力操控的、可以改换声音的微型扩音器。 他很专业,没有过多寒暄,也并不放心面前这个金发男子,直到顾千上前接过袋子,他才对药物展开说明。 “药丸一共五颗,每颗功效可稳定您身体内灵力和妖力平衡三个月。” 这是老桥说过的。 “服用之后会有副作用,包括但不限于发烧、头痛、晕厥、休克,副作用的过程会持续三天,这三天内您无法使用灵力或者妖力。” 这是老桥没说过的。 难怪那么着急让顾千打款才派人送药。 跑腿员传达道:“我的老板托我转告您一句温馨提示,请您这三天内不要接单,可能会死。” 多么贴心。 跑腿员办事效率很高,货到,说完,人走。 但凡提前知道些副作用,顾千都会考虑考虑再问别家。 可见人和人是不同的。 对顾千来说,钱没了可以再赚。 对老桥来说,良心没了,赚得更多。 事已至此,先吃药吧。 他靠回躺椅上,拿出颗药丸打量。 黄豆大小,份量出乎意料的重,颜色像是死掉的螃蟹,闻起来倒也没什么奇怪味道。 顾千一口把药吞了进去,咽掉。 季留云惊呼着扑过来,“你怎么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顾千抬手撑住傻狗的身子,“你完全没资格说这话。” 季留云急得原地跺脚转圈,一头金发在阳光下绕来撞去,晃眼得很。 “他说了的呀,你吃了,会难受。” 顾千不太想和金毛解释会超过三句话才能讲明白的逻辑,他招了招手,季留云立即就停下焦急,凑了过来。 “你拿着,告诉我有没有想起什么,或是有什么感觉?” 他把那块玉递给了季留云。 顾千才碰到这块玉时,就感受到其中有什么东西在流淌,是灵力无疑,但他又陌生于它的形态。 这块玉里的灵力,涌动着难言的恨意,就像顾千身上的妖力一样。 妖力和灵力不同,所谓灵力,是天地精华,也是维持阴阳平衡的精神能量,本质上纯净且柔和,体质特殊之人可加以利用。 妖力源于非人者身上的能量,原始、狂野且具有侵略性。 这两种力量界限分明,互相冲突。 正是因为如此,顾千的身体才急剧衰弱。 可季留云这块玉,里面的灵力却以妖力的形式展现。 这股力量,隐隐约约构筑了一个傻狗过去复杂的框架。 这样的框架里,绝非是一个可以笑着讲出来的故事。 然而,季留云此时正不明所以地握着玉,对顾千说:“我感受到,这块玉上有你的温度,嘿嘿。” 顾千:“……” 死变态。 季留云身上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让人不敢逼视的明媚,这样的明媚,出现在一个四百年高龄的死鬼身上,矛盾得很,结成了某种独特的魅力。 顾千凝着他的笑容,思绪纷纭。 他没由来地开始想,这样一只傻狗,能恨什么呢? 如此一张白纸,怎样的命运才能挥毫泼墨烙下仇恨? 他的过去…… 顾千阻止自己继续深想,再三提醒自己:季留云只是药引,迟早要被杀了炼药的。 可是思维会自由发散。 他想。 如果季留云能恢复记忆,他就能成为更好的药引不是吗? 况且。 不了解季留云的全部情况,这是一个风险。 让他恢复记忆,才能更好的掌控他,毕竟要挣够炼药的钱,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对了,就是这样。 顾千很快说服自己,尝试着给傻狗找记忆,也是为了他药引的身份。 没有别的。 即便有点私心,也是出于好奇。 顾千的执行力很高,只要心里逻辑顺畅,他很快就能为了目的做出行动。 陈巳师父那里有一种醒灵石,可以让这样魂体紊乱的死鬼恢复记忆。 他联系了好友,对方还在给师父护法出不了门,听见顾千想过去一趟,欢快地连说了好几个快来快来。 顾千和陈巳约定下午见,午餐点了个外卖,身上还没出现什么副作用。 他心里头想着事,也没什么胃口,不太想吃东西。 季留云不乐意了,抬着手机念:“如果你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那么你成功了。” 顾千在桌对面抬眼瞥他,“又发什么病?” 季留云不假思索地说:“你要是不好好吃饭,会生病。”顿了顿,补充道,“虽然你怎么样都很漂亮,不对,你是最漂亮的!” 顾千眨了眨眼,收回目光,默默吃掉了碗里那块肉。 季留云快乐地又给顾千夹了一筷子肉,同时单方面认定自己和顾千已经成为了某种关系。 于是他自信地学以致用:“如果你生病,后果会很严重。” 季留云巧妙停顿,观察了下顾千的反应,见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这才继续坐直身体傲气凌人地宣布:“我会让所有人为你陪葬。” 顾千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觉得耳朵好辣。 季霸总的形象没能维持太久,他很快就顾千出门不带自己——这和天塌了有什么区别? 他顶着两个荷包蛋泪眼跟进跟出,再三确认自己真的没有同行资格。 最终只能泫然欲泣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顾千想也不想地回:“下午。” * 陈巳是师父陈不辞捡回来养大的孤儿。 他的师父陈不辞是业内著名合和师,不同于行阴人的镇鬼度怨,亦不同于僧道驱邪避凶。 合和师的工作是在阴阳两界之内充当天平,解决各方矛盾,包括非人者。 他们住在城东老宅区,院子藏在蜿蜒小巷深处,红砖老房高低错落地围在四周,举目都是岁月的痕迹。 五颜六色的小广告层层叠叠,广告尽头是陈不辞的院子。 顾千按了门铃,很快就听到啪嗒啪嗒的响动。 门刚开一条缝,先有白影如闪电炸出。 唳鸣惊人,鸟头冲刺!!! 不论是顾千这样的行阴人,还是陈不辞作为合和师,都拥有强大的精神意志,可将灵力凝聚为实体,并让它们具有自主意识。 顾千有阳春白雪。 陈不辞则是凝力化了这一只丹顶鹤。 小老头很喜欢它,宠得没边。 但它和顾千很不对付,像是有什么生死世仇——单方面的。 此刻鸟头一露就是干,甩着头上那撮红毛,伸着脖子一顿戳戳戳戳戳! 大业未成,它很快就被按住了翅膀。 陈巳训它:“迈巴!跟你说了多少次顾千是自己人!” 这只鹤倔得跟驴没差别,完全听不进去。 陈巳熟练地念咒把它化为灵光收了起来。 他是跑着来开门的,脸上面膜被颠掉了大半,这会用脚扒开门示意顾千进去,两只手仔仔细细把面膜敷好,还不忘给迈巴鹤讲两句好话。 “快进来快进来,迈巴这两天没见着老头,分离焦虑症。” “它跟我就是八字不合。”顾千熟门熟路地往里走。 陈巳关上院门跟上来,“理论上,你这八字跟谁都不合,听话,咱不乱迷信嗷。” “喏。”陈巳指向大厅,他一听顾千要醒灵石,早就给准备好了。 顾千看着那一袋沉甸甸的各种东西,怔了怔,“我记得,我只准备借一块石头。” “我知道呀。”陈巳拉开袋子展示,“但你现在和鬼同居,要用的东西很多,我都给你备上了。” 同居? 简短两个字,给顾千带来太多震撼。 陈巳滔滔不绝:“照片我看了,是个帅鬼,上天终于让我达成所愿,你也有所归属。” 顾千:“……” 陈巳这个人,有两大特点,爱美且迷信。 他不止一次在顾千面前虔诚许愿,希望上天垂怜,送来一个190纯情天真活泼开朗生来就会散发温暖且器大活好的男菩萨来好友身边,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快乐。 句句真诚。 句句私心。 “等等。”顾千问,“你上哪看见傻狗了?” 陈巳这七天不是都呆在家里给老头护法吗? “哦哟,昵称都取好啦。”陈巳“啧啧”两声,递出手机,“你忘了自己多出名啦?” 这两天事赶事的,顾千没点开过界融,这会一看,阴间震撼扑面而来。 【震惊!顾千收拾家当和金发美鬼共筑爱巢!】 如题!亡友们,据某位热心市鬼提供偷拍,同居消息实锤了! <图面·jpg> 图片里,顾千眉头微蹙着踏进车子,在他身后,季留云伸手护住他后背,动作看起来是那么自然,仿佛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阳光尤为偏爱季留云那头金发,为整张照片增添一份梦幻质感。 顾千:“……” 如果没记错,当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季留云指着车哽咽道:“我害怕这个东西,万一我死了呢?” 顾千:“你已经死过了。” 如此阴间对话,还给司机师傅造成了些许冲击。 这也能拍得岁月静好? 下面的回帖更是炸裂。 【我就说顾千从不打没准备的仗,没听说吗亡友们,他去那无往巷就是为了这只金毛鬼。】 【他俩不是真的我就是假的。】 【偷偷说一条,前天有亡友在小吃街遇到他俩了,听见顾千叫那金毛鬼傻狗。】 【不可能是狗,我把我家狗鬼打了一顿他也没变成美男鬼。】 【鬼安001】:楼上那个,虐狗鬼是要挨打的,望你谨言慎行,界融不是法外之地。】 …… 顾千把手机还给陈巳,说:“他只是我的药引。” 陈巳没接话。 计时器响了,他揭掉面膜,又继续在他师父那些陈列架上搜搜捡捡,把认为用得着的都塞进去袋子里。 顾千很了解陈巳。 陈巳听见顾千破产之后没有说“怎么会这样啊”,或者“那你怎么办啊”类似的话。 真正的关心无需言明,陈巳会悄悄行动。 果然,顾千从那兜东西里翻出一本书,打开来,里头果然夹着几张银行卡,贴着纸胶带,写了密码。 “你知道我不会要的。” 陈巳长叹一口气:“你怎么发现得这么快啊。” 话是这么说,但手里塞东西的动作也没停。 顾千认出几样,都是宝贝物件,想来,陈不辞搜罗也不容易。 现在被他宝贝徒弟一股脑全送出去,这样的事,多年来经常发生。 顾千其实悄悄怀疑过,陈不辞当年捡到陈巳,教育出个贴心得漏风棉袄。 这一段师徒缘分,或许有祖坟漏雨的成份。 “这个给你家傻狗护住魂体,这个给他戴着可以避免阳气侵蚀,这个……” 顾千重申:“……他只是我的药引。” “啊对,说到药引。”陈巳绕回桌后面,翻出来几张纸挑挑选选递给顾千,“我给你找了几只老鬼,都是适合你这八字的药引,我让堂口下面的兄弟都盯着了,有消息我告诉你。” 怎么就理所当然的认定顾千要换鬼来炼药了呢? 他再次重申:“我已经捉到药引了。” “你得了吧。”陈巳快速洗好脸,翻出瓶瓶罐罐来抹,边抹边说,“你就不是能忍心杀掉共处时间超过一天的活物的人。” 顾千纠正:“他是鬼。” “只要有灵性的你都舍不得。”陈巳又想起来几样适合温养鬼体的东西,从柜子里翻出来塞去兜里。 “拿着吧,给孩子的。” 顾千无奈道:“我就只要醒灵石。”他垂眼想了想,说,“而且我一定会杀了他炼药。” 陈巳站定,安静地打量好友片刻,最后抬手捋了一把精心打理好的头发。 “你的自我认知向来都有问题。” 为什么陈巳认定自己是个行善积德的大好人,这个问题对顾千来说一直都是未解之谜。 但陈巳对此不容质疑,甚至本人亲口反驳也不行。 “拿去吧。”陈巳说,“也不是什么宝贝物件,毕竟老头对我恩重如山,我也不能拿他特别宝贝的东西来做人情啊。” 话是这么说,偷拿他师父的时候也没见多谨慎,甚至可以说卖得很干脆,巴不得把陈不辞家底都掏给顾千。 “毕竟,你对我那是救命之恩。” 每次都是这个理由。 陈巳所说的救命之恩,其实是意料之外。 十年前,顾千接单时误打误撞遇见一个男孩被邪鬼围堵小巷里,手上倒是拿着法器,但操作生疏。 男孩长得白净漂亮,顾千喜欢好看的东西。 所以出手了,干脆利落。 陈巳当场路转唯。 顾千没有挟恩图报,陈巳却铭记于心。 他当年就认定顾千是一辈子的朋友,虽然至今都不知道顾千给他设置了六年期限。 顾千身边太多过客,只有陈巳稳稳地迈过了这个时限。 陈巳其实比顾千还要了解他自己。 “我和你认识那么多年,头一回听见你给谁取外号的。” 顾千:“傻狗不是外号,是写实。” 陈巳好奇起来:“哎,他是不是挺有趣的?你每次一提到他,眉毛就会皱你知道吗?” 顾千当即否认。 陈巳心里明镜似的。 顾千总是那么骄傲自信,但陈巳知道那副故作自负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极度敏感和自卑的心。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有无数种办法囚禁那只鬼于方寸之间。 顾千在这无数种办法里,选了让那只鬼自由行走。 只有一个原因:顾千心软了。 能让顾千这样性子的人有如此情绪变化,那一定是个了不得的鬼。 陈巳如此想着,又提醒说:“不过,你应该知道醒灵石用在鬼身上会很难受吧。” “我建议啊,如果你家里那个是失忆,你又不着急,还是等他慢慢想起来,毕竟你我都见过,那些鬼被醒灵石折磨得多厉害。” 顾千没少见过。 鬼本身就是执念极深的存在,恩怨在他们身上,会被无限放大。 记忆,尤其是痛苦的记忆,失而复得,被逼着承受那些足以撕裂身体的记忆,和再杀他们一次没有区别。 醒灵石发着光,鬼魂哀嚎嘶吼着,身体抗拒得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 顾千试图把季留云的笑脸安去记忆里的画面身上。 想着想着,又皱起眉头。 陈巳看在眼里,不再多讲。 虽是如此,顾千握了握拳,还是坚定地说:“我不会心软的,我回去就给他用。” 陈巳耸耸肩,很快又笑起来说难得顾千来找自己玩,最近有部特别好看的电影一定要分享。 * 晚上九点。 药效一点点上来,酸痛感愈发清晰。 顾千在巷口下了车,心里想着陈巳说的话。 他怎么可能是心软的人。 心软的人会受伤,这是全世界不成文的铁律。 顾千不要心软。 他决定,一会见到季留云,就把醒灵石按去那傻狗脑门上。 无往巷是被整座城市遗忘背叛的地方。 偏僻,萧瑟。 零星几盏路灯照不亮这片黑暗,光晕在苟延残喘。 顾千走在荒芜寂静里,蓦地注意到远处有什么小小的亮点在闪烁。 随着距离的拉进,他看清了光源。 季留云把小板凳搬到院子门口,靠着鼓石,是不停地开关手机屏幕,锁屏的光芒在暗夜里一闪一闪的。 忽明忽暗,像呼吸,又像心跳。 顾千不由放慢了脚步。 同一瞬间,季留云第一万次向巷口张望,手心里的光照得他眼睛亮晶晶的。 看清是顾千,他立马冲了过来。 “你回来啦!” 他跑得太急,险些被脚步绊倒。 顾千看着这个恍若大型犬一样的死鬼,不知怎的,他愣在了原地。 傻狗热情得很,先说了欢迎回家,看顾千手里抱着一堆东西,又自觉地接过来,摇头晃脑地显摆力量。 最后,才想起来要委屈。 季留云小心又委屈地问:“说好的下午就回来了呢?” 顾千张了张嘴,忽然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想,一定是因为吃了老桥的药丸。 顾千发烧了。 准确来说,是药丸副作用上头了。 发作起来比跑腿员描述得更恐怖。 灵力也好,妖力也罢,撞在一起,火山大爆发。 顾千浑身烫得惊人,汗水濡湿衣衫,无端野火滚进荒野席卷所有生命力,几乎要把他浑身的血管都烧干。 滚烫之后,又把人丢进了冰川。 这个间隙里,顾千难得有一瞬间清醒,瞧见季留云跑出跑进地忙活。 顾千教过季留云家里基本的电器怎么用,他找了所有能降温的东西塞进顾千被窝里。 陡然发觉顾千身上凉了下来。 季留云大惊失色,头发都吓得站起来几撮。 他又把那些冰凉的东西取出来,满院子搜罗能发热的东西。 顾千衣柜里所有的毛衣、围巾和厚毯子全都堆到了床上。 做完这一切,季留云认真地摸了摸顾千的脸。 顾千还是很冷。 于是季留云翻出了电吹风,调到最热档。 顾千就稍微清醒了这么一会。 他双眼勉强睁开一条缝,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模糊。 顾千感觉自己像是被埋在了一座小山下,四肢沉重,呼吸困难。 随着视线聚焦,他看到了季留云那头耀眼的金毛。 耳边的嗡嗡噪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傻狗拿着电吹风,表情严肃得近乎滑稽,全神贯注地,像是在做手术。 电吹风呼呼地吹着,热风扑面而来,顾千侧脸被烘得发烫。 傻狗手法并不娴熟,热风一荡一荡,很不均匀。 他不时停下来,摸摸顾千的温度,然后继续“治疗”。 中途还碎碎念:“天杀的,我要让所有人为你陪葬。” 顾千:…… 顾千很独立,鲜少开口寻求帮助,遑论让他人照顾自己。 没承想头一遭被照顾,就这么兵荒马乱。 他从厚重的衣物和毯子堆里挣扎出一只手,“停……停下。” 季留云立马关掉电吹风,俯身靠近,“怎么了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 脸都要熟了。 顾千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你……把这些东西拿走一些,只留毯子就行。” “喘不过气……咳,傻狗。” 季留云立马照做,手忙脚乱地清理那堆小山一样的衣物。 呼吸匀畅了,寒意又逐渐笼罩住顾千,他绷紧身子,试图抵抗。 季留云清理完,再次仔细地把手贴在顾千脸上感受温度。 这个死鬼的手心很暖。 身体和心理本能地向往温暖,它们背叛了顾千。 顾千抖抖索索的,听见自己的嘴巴说:“你……你,你进被子里来。” 季留云立马照做,很快就听见顾千命令说:“你只准抱着我。” 季留云受宠若惊——他居然还能抱着顾千! 兴奋感冲击着他的理智,把金主瘾给勾了出来。 季留云有模有样地环抱住瘦弱的顾千,继而拿出手机,打开浏览过的文学。 他压低嗓子照着稿念:“你求我,我就给你。” 顾千:“……” 他在发抖,被气的。 傻狗丝毫不觉,只当顾千冷狠了,更用力把他抱住,继续说:“不要动,再动,我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霸总文学创造了一瞬间的医学奇迹。 顾千挣出一丝清明,忍无可忍地抢过傻狗的手机,凭最后的理智打开了低龄儿童模式。 最后晕晕乎乎地扎进温暖里。 季留云一直没敢动,直到确定顾千真的睡着了。 他才重新拿回手机,打开宝宝巴士另辟学习之路。 怀里的人闷哼了一声。 季留云立马丢掉手机,抱住了顾千小朋友。 * 第二天一早。 无往巷014号门口,季留云堵住了两个人。 “顾千还在睡觉,你们不能进去。” 城无声回头看向张助,眼神中传递了太多信息。 这鬼不是顾千捉来的药引吗? 怎么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顾千为什么没有把这死鬼困魂锁魄,就放他这么乱跑? 张助也回了一个眼神:老板,我真的不知道。 季留云看这两个人神神秘秘的,更警惕了,“你们要干什么?” 城无声听得想笑,一只鬼凭什么敢质问他? “顾千呢?” 季留云已经不是那个谁都可以打的鬼了。 他上前一步,丝毫不畏惧,“我说了,他还在睡觉,他昨晚出了很多汗,不许吵他。” 什么昨晚出了很多汗? 城无声越听越不对劲,“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顾千他睡觉……” 季留云理所当然:“我当然知道,我下床的时候他还没醒。” 城无声:??? 张助:!!! 城无声杀意纵起,“你把顾千怎么了?” 8、维护关系 半小时前。 豪华轿车驶向无往巷。 城无声在后座循环反复地把那条消息看了又看。 张助在副驾如坐针毡,透过后视镜观察着老板的脸色。 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难看了。 真不好。 随着老板心绪不佳,灵力外溢,车内温度陡降好几度。 冷得司机打摆子。 张助立马劝:“城总,顾千少爷或许是手滑了。” “他手滑。”城无声抬起头,看向后视镜中张助的眼睛,“这话你自己信吗?” 张助深吸一口气。 包不信的。 打工人难做啊,自家老板什么都好,平日里处理阴阳两界各项事务游刃有余,天塌下来都不会皱下眉头的城总。 其人名声在外,钢铁男人。 让最钢铁的男人破防,只有两人能做到,其中一位就是顾千少爷。 张助转变话术:“城总,也许是顾千少爷心情不好呢,你不是一直想和他修复关系吗,这或许是个机会。” 车内温度缓缓上升。 城无声问:“你有建议?” 张助立时说:“是这样的,我认为,你需要改换一下姿态,以免让他觉得你是过去兴师问罪的,你知道的,顾千少爷吃软不吃硬,你越刚,他越讨……抵触你。” 城无声若有所思:“比如?” “比如表现得轻松一点,就像是普通的串门。” 城无声他无声了片刻,问:“你见过谁去普通的串门,是为了看自己被偷走的爹?” 张助:“……” 打工人脑子灵活,能自动屏蔽回答不了的话。 “城总,您千万叫记住,委婉地询问顾少爷的近况,适当表达关心,但千万注意表情,不要给他太大压力。无论怎样,一定要多关心。” “记住,咱们是来修复关系的。” 城无声并不同意这个说法,“我和顾千只是有些误会,讲什么修复?” 张助迎难而上,睁眼说瞎话:“是,你们关系没破裂过。” 城无声听满意了,车内温度终于恢复正常。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能发生什么让自己更崩溃的事呢? 不会有了。 城无声此行势在必得。 车子进不去无往巷,城无声带着张助在巷口下车。 这地界像自带一条线,踏进去,身后的城市喧嚣戛然而止。 无往巷在白天呈现一种诡异的静谧。 阳光穿过东扭西倒的老树投下一墙斑驳,影子千奇百怪。 巷道两边的老屋门户紧闭,偶有凉风打着卷吹过,吹不开一丝寂静。 整条巷子给人一种活着进去就得死着出来的美丽感觉。 “他住这……”城无声不由紧了眉。 顾千这次阴沟翻船,原先住的那套大平层被挂去慈善机构拍卖,城无声第一时间就买了下来。 正愁不知道该怎么还回去。 如今看他住在这里,不由紧急思考起来。 甚至脑补着,顾千不肯在外人面前示弱,要难过都是偷偷的。 顾千自己住在这里。 他现在是不是正哀哀戚戚地望天垂泪? 吃的呢? 他吃什么。 是不是都没吃的。 城无声越想越没底,心头阴云笼罩。 无数想法盘旋在他脑海中,直到看见无往巷014号宅院门口红光大作。 所有想法戛然而止。 灰砖上,崭新锦旗格外醒目,金字熠熠生辉:乐善好施,功德无量。 这抹颜色实在扎眼。 看一眼,觉得灵魂都得到升华的那种。 顾千做慈善这不是被迫的吗?怎么还挂在门口了? 怀着如此疑问,城无声叩响了大门,见到一个睡眼惺忪的金毛。 对视一刹,城无声认出了面前这只鬼是顾千的药引。 顾千身上附着狐妖之力的事,城无声知道。 顾千需要药引炼药的事,城无声也知道。 将城之中,似乎除了顾千,所有人都知道靖天集团的城总在全世界寻找八字逆天的高龄老鬼。 当时,第一时间得知好不容易出现这么只鬼,城无声本想亲自出手,捉了送去给顾千。 但他心知顾千不会接受,遂紧急刹车。 又得知那只鬼被抓进无往巷里,很快就要被分食的消息。 城无声生怕交给别人去做会出意外,他亲自遮形蔽气,装作那群老鬼之一混入无往巷里。 为了拖延时间,城无声哄得那外国鬼相信第二天分食这金毛会有奇效。 这才给顾千有时间去捉了他。 之后,城总依旧不放心,走了阴间的关系,花了大公德联系黄泉办请他们公派一单,让顾千名正言顺地去无往巷。 忙完这些,城无声刚安心躺下,还没来得及休息,顾千的电话就打来了。 缺德表弟难得主动打电话,城无声一时都没想好拿什么语气讲话。 好在事情很顺利,黑狸奴代为监督了全程,顾千团灭老鬼,也捉住了金毛鬼。 就只差炼药了。 顾千那夜破产,没钱炼药,城无声也知道。 他今日登门,除了看自己爹,还有就是为了给顾千送钱。 城家想早日认回顾千,免不了要打动这个表弟。 还能有什么比雪中送炭更容易打动人心的呢? 结果这药引就这么来迎了门,还说什么? 顾千和他睡一张床上?! 城无声于无言之中凝聚灵力。 季留云警觉起来,他虽然记忆模糊,但是保护顾千的本能异常清晰。 这样的念头才起,他体内那些能量立时如江流奔涌。 他将目光锁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金色头发随着主人情绪无风自动,威压于无言中对冲。 城无声敏锐地察觉到了金毛鬼的变化,这只鬼身上的灵力强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是一个危险的存在。 灵力乱铺密布,张助悄悄后退一步。 “城老板,晨练呢?” 千钧一发之际,慵懒而带着戏谑的声音自院内响起。 顾千倚靠在二楼廊柱上,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他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白色t恤,衣领歪斜,毫不设防。 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浑身上下都带着未尽的睡意。 他望着楼下院门前这场热闹,视线在城无声和季留云之间扫了一圈。 “傻狗,回来。” 季留云立刻就收掉灵力,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早上好顾千!” 一连串问话跟小旋风似的从楼梯奔上二楼。 “你还难受吗?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哎呀,早上还是凉凉的,至少披件外衣呀!” 顾千被傻狗推着往里走,朝楼下招呼一声:“你们先进来吧,自己坐,稍等一下。” 眼看着刚才那鬼上一秒还护食一般的暴躁,顾千招招手他就当场变脸。 城无声双手掐诀灵力涌动,要凶不凶地杵在门口。 还得是张助反应快,欢喜地上前说:“顾千少爷请你进去呢!” 城无声:“我看到那只鬼摇尾巴了。” 张助探出头:“不能吧……” * 顾千昨晚出了一身汗,决定去洗一洗,让城无声他们先在楼下大堂里略坐坐。 也就是这么一坐,观看了那只金毛鬼是如何毛手毛脚地给顾千准备早餐。 他说着泡米糊泡米糊,跑来跑去找到水壶。 他又念着煮鸡蛋煮鸡蛋,又跑来跑去找锅。 最后拿着水壶浇一个盖着土的花盆。 问题是,他拿的是开水壶,嘴里讲着种面包。 荒诞诡异。 原来白日闹鬼是这样的光景。 顾千下楼来也没说什么,先问城无声:“如果不赶时间我先吃早点?肚子饿得有点痛。” 城无声注意到顾千的脸色不太好,人更清瘦了。但不知为何,隐隐察觉自己这个表弟现在心情似乎还不错。 往年,顾千还在城无声身边时,总是警惕着,得了空闲也要靠着墙站,很少有现在这样放松的样子。 此刻站在面前的顾千,没有了紧绷感,更显平和从容。 最要紧的,他居然还会关心城无声赶不赶时间。 这简直让城无声欣慰不已,他说我不赶时间,你随意。 顾千就“嗯”了一声,擦着头发坐到桌子对面。 金毛鬼活像个管家婆,立马献上关心,“头发要吹干啊。” 边说边递出筷子和勺。 “我不想再听见你说吹风机。”顾千接过勺,当着两人一鬼的面自顾自吃起来。 季留云给他剥鸡蛋,细心地留着半边壳方便他拿,接着用不会影响顾千吃早饭的力度替他擦头发。 张助再次探出头。 这次他看到尾巴了。 城无声目光在金毛鬼和顾千身上来回移动,心里说不出的奇怪。 顾千被盯得难受,直接问:“你要吃?” 城无声:“……不是,不吃。” 他是带着任务来的。 奶奶给城无声塞了张银行卡,千叮万嘱一定要拿给小顾千,不然他就别回去了。 他想过无数种再见到顾千会发生的场面,甚至不惜再三警告自己一定要注意态度。 就是没想到会如此风平浪静。 平静得他都找不到话口拿出这张卡。 吃完早餐,季留云主动洗碗,顾千带着城无声去看他爹。 玉如意被一个透明玻璃罩保护着,四周符文环绕,隐隐泛着微光,显然是某种保护法阵。 周围还摆满了东西:长明灯,香炉,还有玉质花瓶,里面插着一小束新鲜的不知名野花。 措施堪称严谨周到。 城无声忍不住绕着看了一遍。 城家留魄这个习俗,虽然能使长辈宿于法器常留人间,但也有其局限性,长辈们不能一直保持清醒状态,大部分时间里都在休眠。 只有在遇到重大问题时,后人才会唤醒他们。 城无声之所以放心让顾千带着父亲这柄玉如意,是因为他在玉如意上头下过血亲契约,除非他死,不然谁都不能伤害父亲的存魂之处。 但他没有想过,顾千会把玉如意照顾得如此体贴。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顾千看城无声呆站在原地,“不是为了你给做戏。” 这么解释,他自己听起来都别扭。 邀功似的。 于是顾千继续说:“你也没必要让我做戏给你看。” 城无声问:“你不怕我来抢走他?” 顾千语带傲气:“我给玉如意下了血咒,除非我死,谁也拿不走。” 下血咒…… 城无声听得五味杂陈,心说自己和顾千这是殊途同归了? “怎么,又震惊了?”顾千嘴角含着些嘲讽,“你知道的,我毕竟也算个妖,做事就是心狠些。” 不提便罢了。 一提,城无声更是如鲠在喉。 靖天如今能有这番成就,靠的绝不是善良。 城家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大部分时候利益朝前,城无声作为家族继承者,从小就被培养了这个观念。 善恶本就不分明,许多生意都会涉及一些灰色道德地带,遇到这种问题,就只需要看利益了。 九年前靖天接了一个大单,委托他们去灭一个几百年的树妖。 那树妖长在深山里,没化形,也没下来为祸人间。 对方出价很高,彼时城无声根基未稳,需要很多大单在业内立足,也就没有犹豫接下了这单。 顾千听到这个任务时,反应是前所未有的激烈。 “你为了钱就能去杀无辜?” 城无声只能讲这是利益问题。 “如果你们敢去伤害那棵树,我会阻止你们。” 顾千撂下这句话。 城无声只恨当时自己没能读懂顾千为此受了什么伤害。 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有报告传来说有人在阻挠任务的进行,起初是些小麻烦,后来险些闹出人命。 等城无声赶到现场时,那场景让他终身难忘。 顾千只身立于古树前,阳春白雪震得整片山林为之回响。 九条狐尾满是血痕,随着顾千的呼吸微微颤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少年人眼里充满狠厉,瞳孔化作细线一条,他杀急了眼,连眼白都泛着红光。 对视之间,杀意近乎实质化。 这不免让城无声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精神病院里找到顾千时的场景,小小的孩子穿着束身衣被绑在床上,脆弱无助,眼神既恨且狠。 护在古树面前的顾千,再一次用那样的眼神看向城无声。 “是妖就要杀?”顾千问,声音里充满失望和痛苦。 “顾千……”城无声想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讲起。 “那我呢?我也是半妖,你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杀了我?” 也就是这一刻,城无声才读懂了顾千那些从未言明的敏感和痛苦。 自那之后,城无声都给整得ptsd了,再也没接过这样的单子。 可顾千下定决定要走,直到今时,城无声都不知该如何弥补当日的伤害。 为着这件事,城无声没少被爷爷奶奶收拾。 此刻面对着面,听顾千这么风轻云淡地说起来。 顾千认定了城无声看不起妖。 城无声:“……” firstblood. 这个话题不能聊,换做怎么运营商务,经营家族,城无声头头是道。 但他就是不晓得如何安慰顾千。 城无声迅速转换话题,决定绕开所有顾千的痛苦。 重建关系,从好好聊天开始。 “我听说你这些年委托挺多,做的都还不错。” “是啊。”顾千说,“这不都做破产了,流落到这。” doublekill. 城无声头疼起来,继续尝试,“其实你可以来找我合作。” 顾千直接打断,“合作?继续去帮你杀那样无辜的树妖?” triplekill. 城无声深吸一口气,决定试试说以前的情意,“毕竟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把你当家人。” 顾千哼笑一声,给玉如意点了香说:“做我家人不吉利,我家户口本只剩下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quardrakill. 城无声感到挫败,仍然不肯放弃,决定问个一定不会踩雷的问题。 “那只鬼,你不是要炼药续命吗。” 顾千随便地耸了耸肩,说:“我现在没钱炼药。” 城无声:“我有。” 顾千:“我知道。” 城无声:“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先帮你把药炼了。” 顾千:“我不急,我可以慢慢挣。” 城无声却很急,“你为什么要留着他?” 顾千一时间也没想好怎么讲,顺口说:“因为他不怕我是妖。” 城无声:“……” pentakill!!! ace. 顾千打开房门,回头瞧见城无声还站在原地,表情是不可描述。 “走啊?还是你要和你爹再呆会?” 城无声:“不……我出去。” 跟着顾千走了几步,他才想起来要问:“你说要给我介绍个人去我那上班,是谁?” 顾千指着院子里的季留云,“他。” 城无声:? 经过顾千两两介绍,季留云听明白了:城无声就是未来的金钱来源。 本来到这里今天这事就算完了,顾千正想去躺椅上晒太阳,见城无声和他那助理还没走,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要留下来吃午饭?” 城无声卡还没送出去呢,哪能走。 他从善如流地接话:“既然你开口了,那也不是不可以。” 顾千:“不用勉强。” 城无声:“没关系,偶尔体验一下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吃饭,也是乐趣。” 张助恨铁不成钢,听得想翻白眼。 季留云则是眯起了眼,眸中暗含思忖。 每天早上十点到十一点,如果天气允许,顾千一定要晒太阳。 他戴上耳塞和眼罩,让傻狗饭点叫自己。 季留云全程目睹城无声来了之后的样子,怎一个鬼鬼祟祟居心不良可言! 他先给顾千盖上小毛毯,最后目光坚毅地来到城无声身边。 城无声就没能明白顾千是怎么和这只鬼交流的。 譬如此时,这金毛鬼一脸坚毅地站到他面前,对视之间,饱含诸语千言。 城无声:?? 季留云端详面前这人片刻。 城无声穿着质地上乘裁剪得当的套装,头发梳到脑后,几缕不经意地垂落额前,增添几分魅力。 他记得金丝雀文学里,这样打扮的人,多半是要拆散官配用心不良的男二。 傻狗动脑。 傻狗总结。 傻狗开口:“你要勾引顾千。” 张助:!!! * 有城无声这尊大佛呆在自己地盘上,顾千晒太阳都不安稳。 没多久他摘下眼罩,见傻狗搬了小板凳守在旁边看宝宝巴士。 城无声则臭着脸坐在大堂里用手机处理公务。 “这里远,点外卖吧。”药丸的副作用还没退完,顾千说话都觉得累。 城无声立即抬起头,仿佛等待这个机会已久。 可是总裁的手机上没有外卖app。 张助强行救场,强行熟悉,“还是我来点吧,这附近我熟得很,知道哪家好吃。” 城无声看向顾千,后者点了点头,招呼傻狗跟自己上了二楼。 “怎么他脸色那么难看,你和他说什么了?” 季留云缓缓低下头,“明明我的脸色也不好看,为什么你只在乎他。” 顾千:“……” 傻狗纯红齿白康健如常。 顾千懒得和他辨,城无声的事最重要。 一方面,顾千让季留云去城无声那上班拿钱,除了让这傻狗挣钱之外,也算是借用城无声的影响范围保护傻狗。 毕竟,他挣够了九千万就要杀掉季留云炼药,在那之前,这死鬼不能出事。 当然这一点目前他不会告诉季留云。 还有另一方面,顾千对城无声没有什么实打实的恨意,但仍然心存芥蒂,傻狗说话没个把门的,搞不好哪句话就把人得罪了。 思及此,顾千约法两章。 “第一,面对城无声,你要经常把‘谢谢,请,对不起’这三个词挂嘴上,他那号人就喜欢听这种话。” 季留云不愿意,但依旧点了头。 “第二,我在场的时候,只要我说‘鸡腿’,你就闭嘴不准说话。” 这个季留云就不能理解了,“为什么?” 顾千回:“这样比较安全。” 安全的词语。 季留云似懂非懂。 * 张助点了一大桌子菜,菜色堪称豪华,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城无声坐在桌前,目光时不时瞟向金毛鬼,脸色依旧不好看。 “怎么了?”顾千问。 “没什么。”城无声说,“我就是没想过自己会和一只鬼同桌吃饭。” 顾千眉头微微皱起,虽然这是实话,可从城无声嘴里说出来,就是带着一股傲气和蔑视。 他不喜欢,所以说:“我也没想过还能跟你坐一起吃饭。” 本意只是想阴阳一句,谁知城无声当即就不说话了。 顾千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好怪。 季留云注意到城无声对自己的关注,更加认定对方绝对是在嫉妒自己。 但顾千交代过,要对这个男人说“请,谢谢,对不起”。 季留云学以致用,对城无声说:“这顿你请吧,谢谢,就当你对不起我了。” 城无声都给听恍惚了,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张口:“你他……” “啊城总!!”张助紧急悬崖勒马,拼命用脸示意自己老板冷静下来,“你看这白菜多白菜呀!” 顾千笑得半天没缓过劲来。 他笑了,城无声也就没再说什么,憋着火拿起筷子。 这顿饭居然还能吃下去。 城无声断断续续捡着话题和顾千聊。 季留云刚要开口。 顾千:“鸡腿。” 季留云闭嘴安静吃饭。 城无声、张助齐齐扫视桌上的菜,哪有鸡腿? 没多久,季留云还要开口,又被顾千一句“鸡腿”挡了回去。 城无声莫名奇妙,“你要吃鸡腿?” 季留云金毛立了起来,“你不准说!” 城无声卯上劲了,“我为什么不能说?” 傻狗正经起来必得出事。 顾千眼皮一跳,没来得及拦,季留云已经水灵灵地说出了口。 “这是我和顾千的安全词!” 9、小狗情诗 城无声裂开。 他这样的人,愤怒或是激动到了极点,整个人会呈现一种死水般的状态。 脸是死的,灵力在沸腾。 细密的冰花自他指尖凝结,饭菜受到感染而结霜。 这样的状况,季留云很熟悉,他本能地把顾千护在怀里。 “小心,这玩意变异了会咬人。” 顾千:“……” 傻狗一语惊人,再语掀天。 现场情况表明,再不进行解释,将要发生流血事件。 顾千按住季留云,对城无声说:“不管你在想哪样,但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城无声问:“他是什么情况?” 顾千转头望着傻狗,傻狗呲牙笑着让他看。 ……该怎么去形容你最贴切。 “他记忆不全,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有问题,偶尔会这样乱用词。”顾千简单地概括。 城无声眸光沉浮,抿了下嘴:“理解再有问题,能把这三个字当玩笑话说?” 眼瞅着院边上的树干都开始结霜。 凉气痒痒地挠着肺管,顾千捂着嘴咳了两声。 城无声立马收了神通,但面上仍挂着不悦。 倒霉表哥深深呼吸,转眼看向金毛鬼。 对方正万般关切地在给缺德表弟顺气,中途还不忘瞪几眼“罪魁祸首”。 冲击太大,张助手都抬麻了,一双筷子悬在半空,不晓得该何去何从。 顾千咳了很久,垂下眼皮,盖住眼底许多思量。 就算傻狗说的是真话,城无声他至于气愤到这个点吗? 他又有什么算计? 静观其变吧。 “反正就是这么个事。”顾千推开借机黏在自己身上的傻狗,“城总不要和傻子多计较。” 城无声盯着金毛鬼,对顾千说:“失忆的东西都很危险,你既然要留着他,为什么不用醒灵石?如果你没有——” “不用城总记挂。”顾千打断这个居高临下的建议,压抑着内心不知名的烦躁,“我自己有数。” 季留云当面蛐蛐:“顾千,不要他的醒灵石,我会挣钱买给你的。” 顾千凝视傻狗,后者正用绝对真挚的回望自己。 这样的目光太可恶,照得所有算计都肮脏阴暗,害得顾千心里有个角落抽痛一瞬。 他移开视线,抽了张纸递给傻狗:“擦擦嘴,脏死了。” 季留云两眼冒光地道谢,虔诚地接过那张纸巾,折叠起来宝贝地揣兜里,最后再又抽了张纸出来擦嘴。 城无声看在眼里。 城无声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明显感受到自己这个缺德表弟护着这个倒霉玩意,几乎不讲道理。 不能再惹顾千了,接下来所有话题要绕开金毛。 城无声如此思量着,再次伸出筷子。 无从下手。 一桌饭菜都透心凉。 张助眼力见上线,立马跳起来运作灵力,硬是把饭菜热了一遍。 这顿饭,居然还能吃得下去。 中途,季留云小心地扯了扯顾千衣袖:“顾千,我是不是给你闯祸了?” 桌长一米二,面对着面,再小声对面都听得见。 “没事。”顾千头也不抬,“反正生气的不是我。” 城无声假装自己没听见,把话题转移到工作上:“你想让他做什么工作。” “能挣钱就行。”顾千介绍,“你看看有什么适合他的,他学东西很快。” 季留云立马自荐:“我对工作略有了解,我手机上有boss直进。” 城无声他就想问凭什么顾千把这鬼捉住还能给他个手机? 这金毛鬼是使了什么魅惑手段? 呆了几天就给手机,过段时间给什么? 张助眼看着老板脸色不佳,主动接过顾千少爷的话,乐呵呵地问季留云:“你有了解过工作吗?有什么想做的?” “我试着找过工作。”季留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软件,给他们看,“遇上一个素质特别低的人。” 城无声看着贴在脸前的,那段熟悉的对话,脆溜溜地捏断了筷子。 他冷冷地盯着金毛鬼。 狗贼,就你是金主啊。 张助疯狂用脸示意:忍住啊老板! 顾千莫名:“又怎么了?” “没怎么。”城无声实在找不到话聊,直接掏出卡。 卡面泛着并不低调的金属光泽,性感得要命。 “这是委托费。”城无声说出了自己冥思苦想出来的办法,“里面有八十万,需要你给我解决一件事。” 一听数字,顾千立马进入工作状态:“什么事?” “这事有点麻烦。”城无声简单讲了一下。 靖天集团和黄泉办联手捉一只实力强劲的鬼,造了大孽,但可以隐匿自己的鬼气和踪迹,魂力追踪最近那只鬼落脚于西郊。 而且他为鬼警惕,即便捉到了他,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是他干的。 简言之:城家想捉逮不到,黄泉办想捉又没有证据。 “不是说没有证据?”顾千警觉起来,“你们怎么确定是那只鬼干的?” 城无声立即解释:“不是无辜的鬼,现场灵力残留显示与这只鬼有关,只是他溜得快,没有当面捉到过,就无法直接证明他犯罪。” 张助紧跟着把各项报告和指标拿给顾千看,不忘见缝插针地替老板说靖天集团现在不会接伤害无辜妖鬼的单子。 城无声满意矜贵地微微抬起下巴。 对,就这么介绍他。 关于这单委托,后半段城无声没讲完。 即便那只鬼本事通天,再如何谨慎也逃不过城家和黄泉办联手围捕。 他们早已布下法阵困住了那只鬼,即便他隐匿身形,也只能游荡在那个范围里。 只要带有城家血脉的行阴人在那个地界发动灵力,哪怕是最微末的灵力,立马就能让他现身。 城无声完美地考虑了顾千如今的身体状况,又润物细无声地送出了卡。 但他没想到一件事。 “你现在没有灵力?” “嗯。”顾千咽下最后一口汤,“我昨天吃了药,三天不能用灵力。” 城无声暗舒一口气,那还好。 顾千拿过卡,“我明天就去。” “后天也可以的。”城无声只当他是急着挣钱,“等你有灵力再说。” 顾千接过傻狗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手,“我不用灵力也可以收拾他。” “就是。”季留云贴在顾千身上,骄傲得闪闪发光,“我就是这样被捉住的。” 顾千用手肘抵开他:“别老靠着我。” 城无声目光复杂地默了默。 他见过许多被行阴人捉到的鬼,他们大多畏缩、恐惧、亦或是充满敌意。 但他在金毛鬼身上看不见恐惧。 他是毫不掩饰的喜悦,光芒刺眼。 这金毛鬼就差没往自己身上贴个标签,再大大地写上顾千两个字了。 还有。 城无声凝着顾千,说是要推开这金毛鬼,那力道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行,顾千恐怕没见过多少花招。 男人都是不能信的,何况这么一个四百年的男鬼。 他肯定用了什么手段。 城无声决定先按下不提,之后得找机会试试这只金毛鬼。 “你打算怎么做?” 顾千视线凝在资料那行字上。 张想贵,坟址将城青山陵园西区13排07号。 “你要去他坟上搞文章?”城无声问。 “不。”顾千轻描淡写,“我要让他见识一下人心险恶。” * 顾千吃了饭就爬回二楼继续睡觉。 季留云主动承担送客任务。 城无声趁机打量这个金毛鬼,再次拿出靖天集团总裁的款,威压十足。 “季留云是吧。” 金丝雀文学雷达启动,季留云双眼放光地盯着城无声,欲言又止。 城无声:? 一个名字哪来那么大反应? 沉默铺开一巷,好像先开口就要输。 最后城无声忍不住问:“干嘛?” “你这个时候应该说。”季留云教他做事,“给你五百万,离开顾千。” 城无声只觉得荒谬感扑面而来,“你说什么?” 季留云一脸孺子不可教也,“你说‘给你五百万,离开顾千’。然后我会义正言辞地拒绝,告诉你‘顾千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 “然后你说‘你也配跟他在一起’,我会反驳‘你这个恶魔,休想拆散我们’。” 城无声再次受到了些许阴间冲击,连出门前准备好的试探和警告都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他选择闭麦上车,不然会被传染智障。 “你去办。”城无声盯着后视镜里那个一直送到巷口的金毛,对张助说,“继续找高龄老鬼,给顾千做药引。” 张助点头:“好的城总。” 车内一时寂静。 怎么就同步默认顾千没可能再杀这金毛鬼了呢? 想起那金毛。 城无声牙痒得很,他揉了揉眉心,“你觉得他在装傻吗?” “这个……”张助犹豫了一下,“说实话,我也看不透,如果这是装的,那他本事了得。” “不过,城总你在院里下了保护咒,加上顾千少爷本领强大,他应当不足为惧。” “我倒是不怕这只鬼动手。”城无声目光变得深邃,“我就是觉得他对顾千的态度,太奇怪了。” 张助斟酌着用词:“以下只是我的猜测,资料里显示这只鬼存在几百年,有实体,而且没造过孽,想来他生前死后过的都不是普通日子。失忆,恐怕也不是因为普通理由。所以他脑子就……思维不太正常。” 城无声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张助接着说:“几百年光景,这鬼生前死后都没伤害过人,恐怕就不是什么常规活法。退一万步来说,哪怕他现在喜欢顾千少爷。” “退太多了。”城无声说,“退回来。” “哎。”张助恭敬点头,“我是想说,这只鬼所谓的‘喜欢’或许不是我们常规上的那种喜欢。” 城无声拧眉,“喜欢就是喜欢,还分什么这种那种?” “就是……”张助观察着老板脸色,尽量隐晦地分析道,“你看他虽然干什么都得贴着顾千少爷,但也只是贴着。” 城无声眉间痕迹更深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助壮胆,张助开口:“我想说那只鬼他不是那种成年人的喜欢……城总,你没谈过……捡过流浪狗吧。” 城无声眯了眯眼,他似乎听到自己助理在蛐蛐自己没谈过恋爱。 他冷声说:“我就捡过一个顾千,还被偷走了爹,现在有个金毛在掀天,你说新鲜不新鲜?” 张助明智地略过这个敏感话题,为自家老板说明流浪狗心境。 “要让流浪狗喜欢上一个人,只需要摸摸它的脑袋,再给一口吃的。” 得到一个温暖的可能,他会立刻爱上那个人,最单纯的那种,爱得只增不减。 被伤害过,所以会对温暖本能地渴望,甚至感激涕零。 季留云安心地回到小院。 他踮着脚进去卧室检查顾千有没有盖好被子,然后偷偷下到大堂,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本本。 这是季留云的秘密宝藏。 他翻开本子,开始认真书写。 今天。 顾千给了季留云一张纸。 顾千爱吃有酱油的蒸蛋。 顾千喜欢喝薄荷汤。 今天,季留云也会好好陪伴顾千。 再下一个明天,季留云也会学着要如何喜欢顾千。 10、坟头草钓鬼 顾千醒的很早,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检查自己眼睛的颜色。 还是棕色。 “早上好顾千!热水器已经打开了哦。” 季留云搬着自己的小板凳坐在床边直勾勾盯着人看,“我出去探查过,街口有个馄饨摊!” 下一句就是:“我给你杀,你可以给我买馄饨吗?” 顾千:“……” 这一天天的。 不过,这无往巷前不见活人后不见死鬼的,来这摆摊能挣到什么? 挣一个体验? 馄饨店的老板是个和蔼阿姨,见到顾千就热情打招呼:“少……小,唔。” 对方紧急撤回一个招呼。 顾千:? 离家老大回? 警惕很快被食欲击溃,老板娘麻利地舀起馄饨放进碗里,热气腾腾的汤上漂浮着葱花和紫菜,嫩白的馄饨若隐若现。 “不要香菜。”顾千说。 季留云也说不要香菜,第一口吃个过年体验,剩下的三两口吃完,继续盯着顾千。 朝阳在顾千脸上镀了一层浅金,连细小的容貌都染上了晨光。他还带着些许病气,唇色比平时更浅了些,此刻因为热汤而泛着莹润的光。他伸出舌尖轻轻舔去,整个动作轻而缓,自有一种病中独特的美感。 季留云看得入神,连眨眼都舍不得。 顾千的舌头…… 不似常人那般红润,颜色太过清浅。 不健康,这样不好。 季留云暗自在心里记下:小碗馄饨十块,加紫菜,不要香菜。 以及,顾千需要吃补品,顾千要健康。 * 西郊荒地天空阴暗得像是随时都会坍塌下来。 远处工业区的烟囱吐着灰白浓灰,与清晨的薄雾混在一起,笼罩着这片不毛之地。 在这片杂草都懒得生长的土地上,零星几棵歪脖子树像是溺水之人伸出的手,环绕住那间荒地中央的破旧瓦楞房。 “又是一整晚,他还是不现身。”一个中年人低声抱怨自己用尽毕生所学的追踪术没能让张想贵现身。 “我倒是找到点东西。”旁边另一个行阴人说,“但全是些假线索,都是张想贵的障眼法。” “哎,他到底在不在这里啊。” “城家和黄泉办亲自围的地界,能不在吗?” “那老鬼太狡猾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叹息,“他知道《死鬼保护法的漏洞》,只要他不现身,谁都拿他没办法。这都第四天了,再捉不到,明天就得撤阵了。” 众人疲惫又不甘。 黑狸奴懒洋洋地趴在石头上听他们抱怨,而后耳朵动了动,紧接着尾巴也跟着竖了起来。 它用那双明黄眼睛盯着浓雾,两道身影正慢悠悠地走过来。 顾千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穿着深色卫衣,显得单薄又清瘦。 他今天的穿着,是冷淡禁欲最好别惹的,酷哥风。 ootd之神会垂爱每一个信仰穿搭的信徒。 顾千目不斜视地从众人中间穿过,自带拽气。 顾千这么拽,季留云骄傲得昂首挺胸。 一人一鬼就这么格格不入地破开浓雾走进众人视野。 方圆几里被阵法围着,圈进去好几只鬼,他们或是惶恐或是挣扎,都想从这地界出去。 如果不出意外,死后化鬼,模样和生前不会有太大出入。 顾千扫了一眼,没看到张想贵。 张想贵对自己藏匿形迹的本事很有自信,他一天不现形,就能混在鬼堆里多藏一天。 超过五天,就是无故圈鬼了。 今天是第四天。 顾千勾了勾唇角。 张想贵,你的阎王来点卯了。 他路过黑狸奴不忘朝它抬了抬下巴牙,季留云拎着袋子缀在顾千后头,也朝黑猫抬了抬下巴。 黑狸奴脖子上戴着一个精致的银色项圈,内嵌微形摄像头。 不远处停着一辆低调的宾利幕尚,城无声和张助实时观察着现场画面,无声地收下这一人一鬼莫名其妙的挑衅。 张助:“……” 城无声:“这黄毛找死?” 黑狸奴的摄像头同步传来声画,连着周围几个行阴人的讨论声一起送进豪车里。 “这是谁啊?看着挺年轻,身上怎么一点灵力都没有。” “好像是城总请来的?能行吗?多少老江湖来这里都拿张想贵没办法。” “这地界都要成黄泉办心病了,死活找不到理由捉张想贵。那些鬼天天搁这哀嚎。” “这小子怎么看都是病恹恹的,那张想贵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谁知道他到底在不在这里头。” “倒是新鲜,没见过带着鬼来捉鬼的,还是个金毛。” “嘶,这金毛有点眼熟啊。” “嘘,你们看他拎着个袋子呢,搞不好有点手段。” 顾千走到阵法边缘,环视一圈,漫不经心地问:“谁是张想贵啊?” 众人:? 您搁这硬问呢。 自然是无鬼应声。 顾千招招手,季留云立马把袋子递过来打开。 “别不吱声呀,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顾千从袋子里抓出满满一把草,特新鲜,连根带泥。 他晃了晃手臂,声音甚至带着笑意:“张想贵,你不出来,我就把它烧了啊。” 他拿出草时,法阵里的鬼躁动一瞬,还以为又是什么法器,看清是一把草后才平息下来。 一只好奇小鬼飘过来问:“这是什么呀?” 顾千友善地回答:“这是来自将城青山陵园西区13排07号坟主的,坟头——” 最后一个字,由瓦楞房里爆发出的惊天喊声补全。 “草!” 顾千弯了弯眼。 来了。 坟头草,是坟旁边吸收储存坟气的重要载体,更有后代兴旺的玄学功效。 有道是坟上无草绝家资,可修整,原则上不可连根拔。 坟头草被拔,大则坟气受毁散去,小则坟主气急败坏。 恰如此时。 张想贵鬼力深厚,怒意燃烧,空气一阵扭曲,他冲过来死死地盯着顾千手里的草。 气得差点又死一次。 在场的行阴人为这操作震惊,老江湖们面面相觑——还能这样?! “来,快收下吧。”顾千声音称得上礼貌二字,“一路上我们可小心着呢。” 顾千骨子里就是带着些恶劣的性子,看见把别人气得跳脚他就高兴。 悄悄的高兴。 试问,你能有几次机会亲手把坟头草交给坟主? 顾千是很酷的,他不愿意让别人瞧见自己真实的情绪,每次都把这份愉悦藏得很好。 这是秘密,谁都发现不了。 他如此想着,一偏头,季留云把脸抵到他帽檐上。 傻狗眼睛亮晶晶的:“顾千,你在高兴耶!” 顾千:“……” 旁人视角里,那金毛鬼背阔肩宽,弯腰俯首凑去清瘦青年面前,把他整个人圈在自己阴影里,距离太近,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暧昧。 黑狸奴的视角里,这一人一鬼两颗头是叠在一起的。 豪车里某位总裁重重地炸开了。 张想贵也炸了:“你诓我!这压根就不是我的坟头草!” 顾千呲着牙推开傻狗继续工作,“我也没说是你的坟头草啊。” 张想贵气得像红烧肉,“那你刚才说我的坟址。” “我说着玩的,你那坟太远,路费很贵。”顾千直言道,“谁晓得你真就出来了。” “哼。”张想贵冷笑一声,原本暴怒的的神色逐渐缓和下来,变成三分熟的红烧肉。 他抬起下巴,倨傲地凝着这个身上没有一点灵力波动的年轻人。 张想贵暗自发誓,等明天一过,他出了这法阵,第一个就去收拾这个人。 “恭喜你。”顾千出声打断他那些算计,“要被抓了。” “就凭你?”张想贵嗤笑道,“你把我骗出来又怎么样?你没有理由抓我。” 顾千拿出手机,拨打黄泉办电话:“喂,我要举报。” 季留云拿出手机,打开照相功能。 张想贵拿出手,摸到草里有个硬块。 不祥的预感涌现出来,他低头看下去,那个冰凉的硬物是一个十字架。 季留云找准照度,“咔嚓咔嚓”就是十连拍。 见证了红烧肉变成全熟,几近焦糊。 晨光沿着黑色鸭舌帽边缘流淌,在顾千侧脸投下一片阴影。 他不疾不徐地对着手机说:“这里有鬼非法持有境外走私开光器械。” 帽檐下,那双眼漾起些笑意:“我有照片为证。” * 界融炸开。 #顾千,你的灵力,去哪了?# #顾千,人心险恶活阎王!# #顾千缺德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顾千和金毛鬼拥吻# 【张想贵栽十字架上了,你怎么看?】 【冥界摸鱼小能手】:这可是重罪,起码被罚一百年! 【倒韭菜的葱花鬼】:给新来的亡友们科普一下,境外开光的东西会影响本地阴阳秩序,所以管得很严。 【香火不断从来不慌】:我真服了,拿坟头草钓鬼哈哈哈哈!不过张想贵这回死定了,我听说黄泉办查到他手上至少十几条人命! 【新鬼入门@.@】:大家都在夸顾千啊。 …… 【理涛,隔着口罩怎么吻?】 <图片·jpg> 【冥币刷新小能手】:亡友们,你们忽略了最关键的点,顾千没躲! 【香火不断从不慌】:同为死鬼,我都不敢想要有多大胆量才敢往顾千帽檐底下钻。 【奈何桥上闯红灯】:亡友们,谁懂啊,顾千轻轻推开金毛的表情!好宠! 【鬼见愁235】:不要脸,连鬼都勾搭。 【冥币刷新小能手】:哦哟!~就你也配骂顾千?怎么,想重温一下顾千给你开伞? 【头七不想上班】:这哥们我记得,自己活着造孽死了被收拾,还组建什么反顾千联盟到处拉鬼骂顾千! 【鬼见愁235】:行阴人不用灵力,靠下三滥手段,算什么本事! 【冥币刷新小能手】:那咋了?开伞哥。 【鬼见愁235】:@#%%&&*&…… ——该用户已被禁言—— 【散魂不散德】:哈哈哈哈,管理员霸气!人家顾千再怎么着,也没坑害过无辜小鬼呀。 【奈何桥上闯红灯】:笑死,人家靠智商做事,谈个恋爱怎么了? 【差点成佛的咸鱼】:顾千这回真的是在为民除害啊,张想贵在阴间臭名昭著好嘛! 【生前不够卷死后继续卷】:就是,前两天还放话说自己本事通天谁都拿他没法。 【冥币刷新小能手】:亡友们,这对我是真的可以啊,每次有姐妹偷拍,金毛鬼都是寸步不离的跟着顾千!顾金cp我先磕为敬! 【投胎路上堵三年】:他俩不是真的我就是假的。 【生前不会死后也不会】:有一说一,就顾千那戒备心,能让金毛靠这么近,这关系绝对不一般。 【新鬼入门@.@】:顾千真的是个好人吗?我可以知道他住哪里吗? 【鬼安001】:不得私自打探阳间行阴人住址。 【冥币刷新小能手】:啊啊啊鬼安又来啦,亡友们撤!我们建个顾金cp群!暗号:傻狗与傲娇。 ——该话题被管理员关闭—— 新的词条诞生。 #顾金,阴阳相守# 顾千眼睛好辣。 这群鬼是真饿了。 顾千把手机屏幕按灭,面无表情道:“别玩了,走了。” 季留云立马听话地收起来刚捡到的漂亮小石头,追上去兴高采烈地围着顾千转圈,“顾千,你今天超棒的,又漂亮,又厉害!” “而且你有偷偷笑哦,天,你都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好看!”傻狗激动得发光,“只有我看到你笑了哦!” 顾千压了压帽檐,“闭嘴。” “你看你看。”季留云献宝似的把展示自己拍的照片,“我有偷拍你哦,这个角度刚刚好,看你多漂亮。” 季留云蹦蹦跳跳地绕着顾千路过一个学校,正值放学时间。 学生们欢呼雀跃着涌出校门,在小吃摊前叽叽喳喳地讨论,炸鸡的滋滋声,关东煮的热气,章鱼小丸子的香味混在夏天的风里,热闹得不像话。 季留云都不敢想这个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多好闻的食物。 “顾千……”他蹭到顾千身边,眼巴巴地说,“我给你杀。” “你刚才已经吃过饭了。”顾千头也不回,语气冷淡。 “好吧……”季留云神色暗淡,但是怎么也迈不开腿,可怜巴巴地盯着那些食物,偶尔有学生从他身边走过,他就赶紧往旁边躲。 顾千走出几步,没听见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就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一点志气都没有,为了口吃的也能哭! “……你真的很烦。”顾千皱眉,却还是往回走。 季留云眼睛一亮就要扑过去,“顾千!” “离我远点。”顾千站在小摊前,“我只是刚好饿了。” 季留云开心得都要飘起来了,介绍道:“你看那个炸鸡,看起来很好吃哦。” “大哥哥。”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仰起脸,“你都这么大了,还来跟我们小孩抢吃的呀。” “就是就是。”旁边的小胖跟着起哄,“哪有这样的大人嘛,你那么高,看起来就很能吃。” “哇,而且你们两个人都来抢我们的,大哥哥你不是应该去吃大人餐厅吗?” 顾千因为季留云被指责了。 季留云也没有钱带顾千去吃别的。 他眼里的光瞬间暗淡下来,兴高采烈的样子都不见了。 季留云不安地看向顾千。 顾千低头看向这俩小孩。 要是个正常的大人,这时候大概率会哄哄小孩,给他们让路。 但他不是正常人,他是顾千。 顾千慢慢掏出手机。 这只是因为他看不惯这俩小屁孩的态度。 绝不是为了那个蠢得要命的傻狗出头。 “老板。”顾千扫了付款码,“今天炸鸡还剩多少?” 老板愣了一下,“呃,还有两锅吧,大概还能炸二十份……” “全要了。” 小孩们目瞪口呆,季留云也呆住了。 顾千付完款,居高临下地对着那俩要哭不哭的小孩晃了晃手机。 “这就是成年人的财力。” 小孩们通过这个宣判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季留云则激动得冒烟,恨不得把整只鬼都挂顾千身上,“顾千顾千,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顾千:“……” 傻狗原地躲着脚转圈圈,“你真的好帅好帅好帅!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帅的人!” “闭嘴!” “我可以抱抱你吗?” “你敢!” 顾千左躲又闪,觉得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这傻狗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真没出息。 傻狗总是这样,不懂得收敛,不晓得矜持。 理智告诉顾千,不该这样,压根就不该给季留云希望,更不该让他越来越依赖自己。 可顾千想不明白该怎么办。 世界上怎么能有这样既廉价又饱满的欢喜,容不下一点修饰。 这一定是惊天骗局,亦或是这个鬼有宏大阴谋。 不然怎会如此。 好像这个世界真的有情意。 好像真的有人会被珍惜。 湮灭在城市角落的碎片重新在尘世间拼凑完整,撞进夏风晕开整个七月的天,说不准辜负天晴黄昏时。 “顾千。”季留云抱着所有炸鸡,眼里盛满了一整个揉碎的黄昏,“我很开心!特别开心!超级开心!” 他说的那样认真,恨不能把所有喜悦都分享给顾千。 然后,当晚。 季留云离家出走了。 11、日抛小电驴 事情的起因是一辆小电驴。 在西郊临走之前,顾千提了一嘴傻狗去上班没有交通工具。 倒霉表哥效率极高,当天就把东西派人送到了无往巷里。 贫困表演艺术家季留云在四百年高龄的时候,无痛拥有了一辆小电驴。 季留云摸着那辆崭新的黄色小电驴,来回确认:“这个真是我的吗?” “没人和你抢。”顾千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没忍住勾了勾嘴角,但很快又压下去,“倒是你,最好不是装的。” 季留云一愣,“装什么?” “你灵力深厚,你自己不知道?”顾千盯着他的眼睛,“要是让我发现你骗我——” 傻狗难以置信,“我怎么可能会骗你?你怎么能那样看我?” 全自动裸/体化的记忆尤在眼前。 “你最好不会。”顾千威胁得很没底气。 他的确没说错,傻狗学什么都很快,上手没几转就熟练了。 一头金毛在巷子里快乐穿梭。 顾千看得手痒,跃跃欲试地也想试一下。 傻狗立马让开位置,又夸了顾千好几句,才获得一个后座的体验机会。 一人一鬼绕着无往巷兜风,逐渐往灯火明亮的地方去了。 夜色渐深,薄暮里有细小的风吹过。 顾千其实没什么骑车经验,车速很慢,就顺着道边的路灯摇摇晃晃往前开。 季留云安分地坐在后座上,看着路边所有奔跑向身后的风景傻笑。 “傻狗。”顾千没由来地心情很好,声音也软和,“你要是想起来什么,必须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季留云想也不想地保证。 “我才不信。”顾千的声音轻飘飘的。 他早就记住了的,不要轻易期待。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如果你想起来了,还会给我杀吗?” “当然会!”季留云逮着机会就炫耀,“我最擅长给你杀了!” 顾千没说话。 傻狗又往前凑了凑,“顾千,你知道吗,我数过的,我今天已经给你杀了二十三次了。” 顾千紧了紧眉,“你知道杀是什么吗?我是要你死的。” “我知道啊,我是鬼,死过的。”季留云顿了顿,“如果我能变成药,让你健健康康的活下来,那就很值得。” 夜风吹乱他的金毛,有几缕扫在顾千耳边。 顾千被这些微小柔软的触感弄得哪哪都不自在,低声骂了句“智障”。 “只是你能不能晚一点杀我呀。”季留云声音突然变得很轻,“那样的话,我就见不到你了,会有点舍不得。” 顾千握着车把的手指蜷了蜷。 但傻狗低沉不过三秒,很快又振作起来。 “我会在城无声那里挣很多钱!给你,也给我。”他像是在说什么特别平常的话,甚至还带着期待。 “我给自己买块坟,等你好了可以经常来看我吗?我会变成一朵小花,只开给你一个人看。” 顾千猛地捏住了刹车。 小电驴在路中央停下,一人一鬼的影子因为惯性轻轻地晃了晃。 “怎么了?”季留云立马关心,“你不舒服吗?” 顾千烦躁地闭了闭眼,不想理这个傻狗。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季留云立马往自己身上找原因,“那不变成花好不好,我做棵小草。” 顾千回过头瞪他,“闭嘴!” 季留云眨眨眼,“那……我变成一颗小石头,你还能带我回家。” 顾千转回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往家捡石头。” 他也没心情骑车了,把小电驴往路边一停。 季留云不明所以地下车,再三确认顾千没有不舒服,他才转着脑袋四处看,一眼捕捉到便利店上的广告牌。 “顾千。”季留云试探地问,“你看那个冰棒好像有点好吃哦,我给你杀?” 顾千坐在电驴上看着晚霞,这里就在无往巷和城市的交界点,要静不静的,浮光在远处闪烁。 闻言,他转头望了一眼那广告牌,看向傻狗,“又来?” “我给你杀!”季留云嘿嘿笑道,“这是今天第二十四次了哦。” 小电驴不太平稳地歪了一下。 “你真的很烦。”顾千叹了口气,把电驴方向往便利店的方向一打。 “就这一次。”他说,“看在我生病你照顾我的份上。” 季留云开心得再次过节。 回时傻狗骑车,嘴里叼着冰棍的木棍舍不得放开,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歌。 就在停车的时候,季留云没踩稳脚架,小电驴摇摇晃晃地险些砸了顾千的脚。 “小心!”季留云想也没想地伸出手,灵力大作,小电驴腾空起飞,砸进隔壁那间没人的小院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 季留云甚至来不及收回那个下意识的动作。 一个日抛小电驴结束了生命。 灰尘炸开一朵小型蘑菇云,瞬间把两道身影淹没。 顾千的表情一点点冷了下来。 不是因为这股力量多么强大,毕竟早在第一天,他就知道这傻狗灵力深厚。 也不是因为这个意外,甚至,顾千见傻狗下意识想要保护自己时,心中那瞬的暖意都来不及散去。 而是因为那个熟练的灵力控制,根本就不像是他声称的“什么都不记得”。 “还说自己不会。”顾千盯着墙上那个被砸出来的洞,“你这不是用得挺熟练?” 季留云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语言系统混乱起来,“我没,我不是……我,我不是骗你。” 顾千胸口发闷,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什么解释。 他烦躁地转过了身。 任由金毛慢慢地碎在后头。 他回到卧室里,像之前每一天睡前那样,找一本书来看,可是不论怎么看,都瞧不进去。 没多会,门缝下面塞进来一张纸条。 顾千从书后面探出视线,又收了回去。 夏夜雷雨来得猝不及防,一声闷雷劈醒了睡得迷迷糊糊的顾千。 电闪雷鸣之下,门缝里那张纸条就尤其明显。 顾千捱不住好奇捡起来看。 上书:我离家出走。 顾千:? * 雨水在无往巷溅起一地心碎,季留云抱着小板凳坐在门外无限惆怅。 顾千撑着伞看向蹲坐在抱鼓石旁的傻狗问:“离家出走这四个字,你做到了哪一个?” 他当然不怕季留云会跑,毕竟他在这傻狗身体里下了咒。 所以,在得知对方要离家出走,咒术却没有任何提醒的情况下,又听见一阵一阵啜泣,就很好找了。 雨水顺着季留云金发流下来,浸透衣衫。 听见顾千出来,季留云抬起头,先确认了他打着伞,才开口。 “我……”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已经走了……” “走哪了?” 季留云抽了抽鼻子,委屈地说:“我走到门口了啊……” “离家出走就可以守在门口。”他低下头,声音更小了:“可是,我不敢走远。” “你知道就好。”顾千盯着季留云冷酷地说,“我会让你死得连灰都不剩。” “不是的。”傻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他抱着膝盖说,“要是你又发烧怎么办。” 季留云垂着脑袋,声音发抖:“顾千……你别赶我走,我真的没有骗你,我……我真的不记得。”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砸,但他连擦都不敢擦。 好像稍有动作,连坐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他哭得语不成调,还要说:“我……给你杀的。” 顾千看着缩成一团的傻狗,心想自己还没说什么,倒像是自己欺负他了。 明明自己才是被骗的那一个。 顾千无声地叹了口气。 动摇,心软。 他讨厌自己这样。 “滚进来。” 声音还是冷的。 但伞却不自觉地往金毛那边倾了倾。 * 金毛裹着顾千给的小毯子消化了一整晚伤心,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又是只崭新的金毛,活蹦乱跳得像是把昨晚的眼泪都还给了月亮。 以至于顾千打开门时都怀疑昨晚蹲在大门口哭的是谁。 “你用灵力催动试试。”他再次把玉拿给傻狗。 季留云惴惴不安地问:“我用灵力你不会赶我走吧?” “我要杀你炼药的,你别想跑。” 傻狗听见威胁这才安心下来,瞟了几眼顾千,试着发动体内那股力量。 这次成功得很快,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手里那块什么都没有雕刻的玉牌,沉默了很久。 久到顾千先开口问:“想起来了?” “不,不是。”季留云抬起脸问,“你是不是很缺钱啊?” 顾千:“多没人性能问出这句话?” “那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遇到你之前过得还算可以。”顾千拧眉问,“你看到什么了?” 季留云:“我好像有点东西。” 顾千:“……那可太有东西了。” 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发神经,没想到季留云手指一弹,从那玉牌里叮呤咣啷地跃出好几个光点,落地就化成各式陶瓷器。 傻狗搁那咧嘴笑呢,“你看,这些能卖钱吗?” 顾千大概扫了一眼,缓缓坐直身子。 这些古董随便拎出来一件,都够博物馆打一架。 全部一起,能直接跳过牢底坐穿的机会,连吃三十分钟加特林。 季留云没从顾千脸上望见喜悦,只当是不够,于是手一弹,再一个光点落地。 “你看呢?这个应该很值钱吧?” 青铜剑。 更刑了。 顾千抱着自己的水杯仰头望天。 ……上古时代的宝贝现在开卖了。 真不错,很有判头的日子。 视线里一只傻狗探头,满是期待,“这些东西能给你换什么呀?” 顾千深深呼吸,默了又默,最后咬牙微笑。 “能换一个投胎的机会。” * 陈巳来无往巷的时候,正遇上师傅放下新的小电驴。 “怎么还想起来要骑车了?” 他往院里探头,打眼就瞧见那篷无法忽视的金毛。 顾千在招呼陈巳进来,回说:“不是我,是他要去上班。” “上班?”陈巳对这金毛好奇已久,凑过来把这只鬼瞅了瞅。 季留云开朗地打招呼,“你好!” 看似不经意一个寒暄,实则是在悄悄炫耀自己身上那个小包。 他刻意地来回两个旋转,神气得像是要上天。 陈巳:“……” 倒也不必。 季留云今日穿搭:从城无声那白嫖得来的灰色法兰西浪漫风格西装,甚至还花了些小心思抓了抓头发,弄出个别致造型。 这些都挺好,问题是他身上挎背着一个精神病院纪念小白包,上面蓝字拥着红十字,主旨十分突出。 谁看了都能瞧出来,这小白包在对这套西装进行时尚霸凌。 但季留云张脸实在出众,居然让这两样东西在他身上达到了某种诡异的时尚完成度。 一言概之,帅得乱七八糟。 陈巳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包,偏头看顾千,见对方没什么表情,也就按下没问。 顾千泡好茶给陈巳倒了一杯,傻狗就在旁边假装不经意地走来走去,实则视线一直都盯着这边。 目光灼灼,很羡慕能被顾千倒茶的机会。 趁顾千去房里拿照片的时候,陈巳问:“你怎么想起来要去上班?” 季留云飞快地接话:“因为我要挣钱给顾千杀我。” 陈巳肃然起敬,“……鬼中祥子。” 他算是明白顾千为什么能对这金毛鬼另眼相看了。 傻里傻气的说些让人心疼的话。 季留云还想凑过来自我介绍,看见顾千走过来又默默后退好几步,那份乖觉劲儿逗得陈巳想笑。 陈巳接下照片,好笑地问:“你们俩这是?” 都说外人看热闹最清楚,他可太熟悉顾千这别扭样子了。 “我们在冷战。”顾千说,“那几样老物件先收回玉里了,要是你师父看着没问题,我就捐去博物馆。” “唔。”陈巳翻看着手里的照片,“这些瞧着都有些年头啊。” “就是因为这个,而且东西还不少,一次性捐出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而且还能瞧瞧可不可以找到一些季留云的过去。”陈巳专心看着那些古董,如此分析道。 季留云眼睛一亮,捧着心口凑上来几步,“顾千,你是为了我?” “不是。”顾千低头喝茶。 傻狗又退回墙角心碎。 陈巳转着眼在一人一鬼之间绕了一圈,轻轻晃着照片琢磨起来。 他没能多待,下午还得去别的地方给自家老头跑腿,吃过饭就走。 临走时,陈巳决定帮把手。 他悄悄问季留云:“为什么要冷战?” 金毛垂首暗自神伤:“是我不好,惹他生气。” “那你哄啊,顾千很好哄的。” “我不知道怎么哄。” 说话时,他扒拉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陈巳建议:“你有手机不会找找办法?来,我给你下几个软件,很有用的。” 季留云绝处逢生,马上递出手机。 “你怎么还开着低龄儿童模式,关了它,碍事。” * 季留云上班很轻松。 他穿着定制西装,挎着精神病院纪念包,见人就礼貌地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季留云,我是来挣钱的。” 靖天集团什么时候有过这么“长脸”的员工。 城无声只好把这智障收在自己办公室里。 一人一鬼斗了半天嘴,居然真的还吵出了点东西。 “你到底会什么?”城无声问。 “我会给顾千杀。”季留云理直气壮。 城无声:“……这跟工作有什么关系?” “我不工作挣钱,顾千怎么杀我?”季留云条理清晰,“而且,我要给顾千买补品,他身体不好。” 城无声就无声了,揉着眉心对张助说:“给他加工资。” 季留云就这么带着日结工资回了家。 “拿出来!”顾千用指头敲敲桌子,每一下都敲在季留云心上。 这傻狗去公司晃荡一天,回来居然就舍不得钱了? 季留云脸都憋红了,拽着自己的小白包就是不肯。 “你再倔一个试试看呢?”顾千声音冷下来。 “那至少……给我留一点。”季留云恳切地请求,“留十块五毛。” 傻狗吃住都不用花钱,这是要做什么,十块钱能买什么? 顾千眯起眼:“干嘛?还有零有整的。” “小碗馄饨十块,打包盒五毛。”傻狗一字一句解释,背书似的,最后鼓足勇气挺直脊梁。 “我要给你买早点,你管不着!” 12、让顾千开心 隔天,无往巷里开了一家补品店。 不偏不倚,就开在014号对面,药香发散着慈悲光辉,弥漫在巷道里,衬得整个无往巷都阳间了几分。 顾千一早听见动静,就凑院门前听了听。 外头又是说要当心放,又是指挥东西要怎么归类。 当真是在正儿八经地搞事业。 都说行商须得胆大,但把店开到无往巷里头,是否胆大得太过火了些? 不确定,再看看。 顾千把门推开一条缝,探出头打量,正遇上老板自个给自个剪彩。 中年男人额宽面阔,眼尾带着笑纹。见了顾千就放下手里的剪刀,也没有多热情地靠近,隔着巷道点了点头。 他让顾千叫自己李叔就行,“是邻居呀,你要是不忙可以过来逛逛呀。” 说完也没有多么关注顾千,继续忙自己的。 这种不施压的态度,很符合顾千对于人际交往的预期——有温度,但不会烫到人。 不像那个傻狗。 顾千不反感他,也好奇对方根脚,思考几秒,迈出院门。 “李叔,怎么会想要来这里开店啊。”顾千打量着架子上那些商品,看见不少高价难寻的补药。 “没什么。”李叔整理着货品架,语气轻快,“家里太有钱了,吵得很,出来图个清净。” 顾千:“……” 没想过是这个理由,居然还十分合理。 闲聊几句,李叔说大家邻居一场,相逢就是缘。 他指着柜台上一堆提前摆好的东西,用红绸捆成一座小山,顶上还有朵鲜艳的小红花。 “补血、补气、安神,还有这个燕窝……”李叔介绍,“本来就是给邻居的见面礼,你拿回去试试?” “要是你吃着觉得好一定告诉我,我可以送货上门给你。” 顾千用目光丈量了一下两个门户之间不到十步的距离。 倒也……不必。 其实他对于这样无端扑来的暖意很不知所措,往年里很少有陌生人这么对他。 顾千是个小刺猬,习惯性把自己封起来,但总是忍不住在遇到甜头时悄悄展开身子去看看。 如果确认对方没有坏心,小刺猬会认真地给出回礼。 但现在他包里只有一颗话梅糖。 “……要不,你等我回去再翻一翻?” 李老板连说不用不用,接糖果过去的动作显得有些急切。 但是,一颗话梅糖实在上不了台面。 顾千回去后,思来想去还是要送个看得过去的见面礼,他在家里翻翻找找,送了饼老茶给新邻居。 当晚,这颗话梅糖和老茶一同出现在城家老宅。 老太太捧着话梅糖喜笑颜开地说:“还得是小顾千,知道我爱喝老白茶。” 城无声把这话品了又品——这隔代宠会不会过于强行了些。 季留云下班回家看见那些补品,差点没把尾巴摇上天。 “天,真是太好了!”傻狗看来看去,遇到不会的翻出手机来搜索,逐个检查确实是如今顾千可以用来调养身子的。 等顾千睡下,季留云再次拿出自己的小本子。 今天,有好心人送了顾千礼物。 希望每一个明天里,都能多一个人喜欢顾千。 季留云诚心许愿,之后抱着自己的小毯子挪去二楼缩在顾千卧室门口。 看着电视剧期待天亮。 * 小电驴事件之后。 季留云敏锐地感受到,顾千又变冷了。 又成了才见面时那样。 傻狗义愤填膺地在自己本子上记下:顾千已经五天没有笑过了。 这和犯罪有什么区别! 可惜这么私人的情绪没有法庭能够主持公道,季留云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城无声和陈巳身上。 “这个好办!”陈巳在小绿信里回复,“周末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顾千喜欢什么?”城无声从几叠文件背后抬起头,当真细细想了半天,诡异又合理地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大了解这个小表弟。 要说在他们认识这些年里,见顾千为什么东西激动过。 也就是那棵破树了。 “大概是喜欢植物吧。”城无声再次埋首公务。 季留云认真记录。 * 傻狗最近很忙。 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他没说过自己工作都是在干嘛,成天往家带一堆零食。 傻狗介绍讲这都是同事给的,还要说补充虽然他在外面有人,但只有顾千是他的家。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顾千懒得指证。 虽说工资是日结,但傻狗的工作时间有弹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早上还能有时间在家里磨蹭半天。 顾千闲适地靠在躺椅上,时不时瞥一眼在院子里转来绕去的金毛。 靠墙摆了一排花盆,也不知傻狗从哪弄来的,齐齐整整地码在那,晨昏定省地伺候。 季留云蹲在地上,捧着手机找各类科普,时不时抬起脑袋望天,观察日照角度。 阳光暖烘烘的,把他那头金毛照得发亮。 只要顾千弄出点动静,他立马就奔过来问:“怎么啦怎么啦?” “走开。”顾千重申,“轮不到你关心我。” “好吧。”傻狗又一步三回头地蹲回去。 一个星期里,季留云白天去上班,晚上要是顾千接了黄泉办的单,他就背着自己的小白包一同去捉鬼。 顾千现在咬紧了不准季留云越线,再三表明他们只是豢养关系。 傻狗也为这样冰冷的话伤心过几分钟,继而更加努力且笨拙地捧上关心。 越挫越勇。 顾千收回视线,看向自己手边那杯冒着热气的花果茶。 这也是傻狗的新把戏,不晓得跟谁学的。 顾千端起来抿一口,茶香拥抱着果酸,回甘清淡适口。 他很受用,捧着喝了好几口。 余光里,季留云背影瞬间支棱起来,并着偷偷地往这边瞄。 “垫些石头在土下面。”顾千忽然出声,“滤水。” 傻狗立马应声:“好哦!顾千什么都知道,超级厉害!” 只是跟他搭句话,他就咧着个大牙在阳光下面笑得不要钱一样,像在寻宝游戏里发现了宝藏。 智障。 顾千在躺椅上翻了个身,眼不见为敬。 * 周末一到,陈巳大早上就打电话再三提醒顾千一定要记得下午出门的时间。 他们约定今天要去玩剧本杀,陈巳说会很刺激。 同一时间,季留云在小绿信上联系城无声。 【季留云】:今天我不上班。 【城】:你凭什么? 【季留云】:我要和顾千出去玩刺激的。 【城】:在哪?我也要去。 【季留云】:为什么?你没有自己的朋友吗? 两个半人团变成了三个半。 城无声出现在这里实在太过扎眼,顾千盯着他,“你来干嘛?” “黄毛邀请我的。”城无声如此回答。 季留云冤得六月飞雪,连声向顾千解释绝对不是自己把敌人带来的。 顾千只是看向陈巳,毕竟今天这场邀约是他提出的。 陈家也算将城里比较出名的存在,和靖天偶尔也有往来,虽然多次不愉快,但也不至于闹到明面上来。他说自己喜欢热闹,并不会介意多一个玩家。 又不是什么非生即死的事,也没必要人都到了把他赶回去。 “来都来了,一起玩呗。” 他的灵力化身是一只白猫,叫雪果。雪果有双漂亮的水蓝眼珠,打眼瞧去温顺得很。 反观蹲在城无声旁边的黑狸奴,眼里全是蔑视。 两只猫不大对付。 主人们正笑着互相寒暄。 “城总,别来无恙啊。” “小陈师父,别来无恙。” 顾千看了两人一眼,印象里之前陈巳和城无声但凡见面必得动手…… “看什么呢。”陈巳掰他脑袋转过来。 “就这家了,他们家的芋泥芝士超级好吃,快进去吧。” 顾千听见甜品的名字,果真起了兴趣,季留云捕捉到这一丝情绪,献宝似的自荐:“我来我来!我有工资能请顾千吃好吃的!” 见那一人一鬼兴致冲冲地掀开门帘进去,陈巳对城无声笑了一下,“城总最近对顾千很关注啊?” “毕竟也认识了那么多年。”城无声再次拿出总裁款,“靖天集团也是有情义的。” “那,祝你玩的开心。”陈巳笑意清浅,眼底没多少真实,他现在能心平气和说话,全靠家教。 “也希望你开心。”城无声皮笑肉不笑。 他今天只是担心那黄毛带顾千去做什么,过来后看见是剧本杀就想走了,没想到流年不利遇到了陈巳,现下要是走,那面子就没地放了。 两人进去,两只猫紧随其后。 * 本来陈巳定了一个三人本,其中一对爱人,一个医生,过程是帮助那对爱人寻找真心,结局是皆大欢喜。 如今多了个城大老板,只得临时换本。 主持人让玩家抽取自己的角色卡,最后发剧本。 他们打开一看,这个剧本,不能说是屎,简直是一坨大便。 故事发生在一间孤儿院里,在旧院翻新完成那天,同一群小朋友重游旧地,上演一场你爱我,我爱她,她爱他,他爱他以及他爱它的,大型生物迷惑告白行为。 顾千看得眼睛有些火辣。 陈巳倒是无所谓,今天就是带顾千和季留云出来玩的。 他扫眼看了圈桌上另外两人一鬼。 顾千眉头皱着,季留云好奇地把手里那本册子翻了又翻,城无声也还活着。 “各位男同……同男,同胞。”主持人像是宿醉还没醒,“那我们就开始了。” “顾千!”季留云兴奋不已,“我的任务卡上说我是舔狗!我在你那是什么?” “在我这里……”顾千疑惑地翻了翻剧本,“我剧本里没有舔狗。” 主持人开场:“欢迎大家参加今天的剧本杀,请大家在深度共情角色的情况下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 顾千“啪”地一声把剧本摔桌上,“我不可能告白。” 季留云有样学样,也摔了本,“就是,要告白也是我先,而且我每天都在告白!” 城无声:? 他抱着手,“幼稚。” 陈巳一转头把剧本卷起来对着城无声,“你小时候掏鸟,掏到院长兜下算怎么回事?” 城无声:??? “城总。”陈巳摇了摇剧本,“你不会玩不起吧?” 顾千抬眸,“你不会玩不起吧?” 季留云学舌:“你不会玩不起吧?” 城总必须玩得起。 “好。”城无声缓缓打开剧本,“那就来吧。” 陈巳扬起眉提醒:“不准破防哦,只是游戏。” 城无声微笑着回复:“怎么会。” 一场酣畅淋漓的剧本杀就此开启。 大家各抒胸臆。 季留云见缝插针,恨不得一个字做两个字用,逮着空就得说一遍自己坚决只会喜欢顾千。 陈巳战斗力爆表,把城无声明枪暗箭地讽刺一遍。 城无声更是上头,堂堂靖天总裁玩一个剧本杀玩得袖子都撸起来了。 季留云懵懵懂懂地开口:“我这个本子上写不要过度频繁保养自己的火花塞,什么意思?” “你不用知道。”顾千翻看着手里的剧本,“不是你该学习的知识,无知总比有些人仗着自己势高权重要好。” “我小时候带你去吃百家饭的事你是一点不记!”城无声多少带了些私人恩怨,“翅膀硬了是吧。” 陈巳面对城无声,攻击性极强,“不被爱的才是小三,你这个三。” 城无声回敬道:“好过你天天追着一只狗告白。” “我追着狗告白!”陈巳一拍桌子,耳钉闪烁,“也好过你天天追我屁股后头求我和你上!床” “你胡说八道!”城无声咆哮。 “咆哮哥。”陈巳抬抬下巴,“嘬嘬嘬,饿了龙,饿了龙没?” 这边硝烟弥漫,桌子对面,季留云盯着顾千吃小蛋糕,“你的蛋糕看起来有点好吃哦。” 顾千瞥他:“你自己有钱为什么不给自己要一个?” 季留云傻笑道:“我不吃,你就能多吃一个了啊。” “不好吃,狗不能吃甜食,你别看。”顾千嘴里塞满小蛋糕,说话有点含糊不清,“没苦硬吃,神金。” 城无声稍微冷静下来点,“我什么时候追你屁股后面了?你这么大个人了,不能换个体面说法?” “你做的事它就不体面好吧。”陈巳冷笑,“你日记里写梦里都是我的体香,你忘了,我念给你听?” 城无声熟了,一肚子话都炖烂了,干巴巴挤出一个:“你!” “我什么!”陈巳继续挑衅,“你这个变/态,半夜爬床偷看我睡觉.” “噗。” 顾千被呛得咳嗽起来,季留云赶紧把水递给他,接着迅速用小勺挖了一块蛋糕塞嘴里。 “咳咳……你干什么?”顾千在硝烟里瞪他。 傻狗抿着嘴,“我试试。” “你试个屁。”顾千顺过了气,看勺子还被傻狗叼在嘴里,“而且你用的还是我的勺子!你……我用过的!” “我知道是你用过的呀。”季留云说。 顾千觉得自己要炸了,咬着牙说:“我用过的!你是疯了吗?” “那又怎么了?”季留云不解,又把勺子含嘴里抿了抿。 他仔细理解着顾千此时的表情,逐渐心虚。 “你是不是生气啦?”傻狗赶紧用那把勺重新挖了一块蛋糕,递过去,“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跟你抢吃的。” “我不要。”顾千低头看着那个勺,心里说不出的别扭,烦这傻狗一点常识都没有。 季留云小心翼翼地解释:“我没有把勺子弄脏,而且,我就是想吃你吃过的,很甜。” ……这是能说的吗。 顾千起了动手的心思,连名带姓地叫他:“季留云你是不是傻!” 季留云被叫得有点怂,但还是执着地问,“为什么我不能吃?明明在你嘴巴里面放过就是很甜。” 嘴对嘴那他妈叫亲嘴,傻狗这叫间接性亲嘴。 顾千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跟季留云解释这个,在十八/禁门口悬浮的问题。 桌子对面,已经吵到了另一个限制级。 “月光下的你像只小鹿,把我的心房都撞碎了,你怎么能爱着一只狗,让我整夜为你流泪,它都没有我耐造,呜呜呜。” “陈巳!”城无声破大防,整个人都在抖,“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怎么还贴脸呢。”陈巳拿目光去撞城无声的脸,“我是你爱的小美啊,你经常半夜对着我睡觉的脸掏枪,往我嘴上糊东西你忘了?” “急了?哎哟,你可真玩不起。” “别废话了。”城无声站起身,把袖子又掳了掳。 陈巳也不惯着他这少爷脾气,摘下自己耳钉,“动手?来啊。” 主人们剑拔弩张,桌下两只猫也在吵。 黑狸奴:“喵。”(你个泼妇。) 雪果:“喵。”(你个阉货。) 13、消息中断 这场剧本杀,季留云体验感拉满。 因为顾千笑了很多回,所以傻狗打定主意下次还要再来。 至于城无声和陈巳。 两人游戏桌上打了一架,门帘一掀来到阳光下,还能礼貌。 城无声袖子已经放了下来,“都这个点了,我请客?” 陈巳把耳钉重新戴好,“那就多谢城总破费。” 季留云一听能白吃更是愿意,期待地望向顾千等他做决定。 顾千看着这两人,回想起十分钟前他们不遗余力地攻击对方生理缺陷的画面,这下居然还能那么微笑相对,心中不禁升起几分佩服。 一起吃个饭也没什么,正好还有事情要问。 他点了头,傻狗立马建议:“顾千喜欢吃甜的哦,他身上会装着糖,冰箱里还放着好多芝士条。”甚至不忘拍了拍身上的神经病小白包表现自己,“当然,我也随身装着很多糖果给顾千。” 顾千横他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有反驳。 “那就去方禾轩吧。”城无声提议,“那家季节料理做得不错,饭后甜品值得一尝。” 城无声提前电联张助,定了个豪华包房,进饭店前和陈巳难得默契地一起收了灵猫。 总裁本想展示一回财力,没想到全场被这架势震惊到的只有那只没见过世面的死鬼。 他东望望西看看,两只眼睛都为纸醉金迷而发光。 季姥姥发挥稳定,顾千早就习惯了。 季留云看够了才坐下来,一直往顾千身上蹭。 陈巳觉得很养眼,笑眯眯地喝茶。 城无声看得脑子疼,问:“有跳蚤吗?” 服务员为难地捧着电子点单小平板,“先生,您可以点菜单上有的吗?” 陈巳及时揶揄:“城总真会吃。” 城无声:“……” 服务员艰难地完成点单。 顾千笑得轻颤,被傻狗戳了戳手背。 “顾千顾千,这个可以带回家吗?”季留云指着桌上的干花摆件,“摆在我们家大堂,很适合的哦。” “那是我家,不是你家。”顾千推开找到机会就贴过来的傻狗。 “你家我家不都一样的。”季留云活像个弹簧,会自动沿着轨道回弹。 顾千脸都被傻狗那头金毛挤得变形,他耐着性子最后警告一遍:“我建议你不要再贴着我,这样不安全。” 季留云压根就听不进去,咧个大牙又凑过来,“不怕,要是有什么不安全的我会保——嗷!” 话没说话,顾千抬手就是一拳,正中傻狗天灵盖。 这一下没收力,差点把傻狗打得格式化。 顾千悠悠道:“我跟你说过,不安全。” 季留云眼眶一下就红了,捂着脑袋说:“你别打我呀……” “打就打了!”顾千一看傻狗要哭,心里就烦躁,伸手想把他再往外推开些,未料手被捉住了。 “我头很硬的。”季留云小心地捧着他的手,委屈地问,“你手疼吗?我看看磕红了没?” 一室死寂。 陈巳眉毛挑得老高,手里的茶杯悬在半空,半晌才感慨:“牛逼啊。” 城无声更是目瞪口呆,想了半天没找到适合的形容词,最后只能附议:“厉害。” “你他妈……”顾千舌头都打结了,话到嘴边愣是不知道该骂什么,只能后仰身体用力地把手抽回来,再使劲地搓了搓。 妈的变态。 “说到身体。”陈巳忍着笑讲,“我看你家金毛这具傀儡做得很不错。 他略带打量地看着季留云,“灵体实感好,身体反应也很到位,连触觉味觉都能有,这在傀儡里很少见。” 陈巳顿了一下,笑道:“还能这么给你端茶送水的。” 季留云一听自己被夸,更加殷勤。 城无声信口说:“来路不明,必是妖异。” 季留云一听自己被骂,过滤不听。 顾千护住自己小山一样的碗,问陈巳:“那些老物件,你师父看了怎么说?” 城无声抢话:“什么老物件?要看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 顾千推开傻狗疯狂夹菜过来的手,直言道:“我不相信你。” 陈巳接连瞄了几眼城无声,目光里写满了“非得犯贱问这一句”。 “我家老头看了,说是靠照片不好辨别这家可还有人在世,让你得了空带着东西过去给他瞧瞧。” 顾千点头。 陈巳接着讲:“不过,这段时间不行,老头才出关,又跑城外去了。” 顾千又点头,说:“那等你师父回来再说吧。” “我也说是呢。”陈巳杵着腮帮子讲,“我看你俩现在就挺好,不急。” 顾千咽下嘴里的菜,余光里是一团无法忽视的灿烂金毛,“好什么啊,烦死了。” 中途顾千去卫生间,季留云立马求教。 “要怎么让顾千喜欢我呀?” “好说。”陈巳一撩头发,“身材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身材……”季留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你跟一个附身傀儡的鬼讲身材。”城无声不齿,“可笑。” “你是羡慕吧?”陈巳剜了他一眼,继续向金毛提议,“还有就是下面,大些好。” 城无声听得忍无可忍,“你脑子里到底都是些什么?不是那事就是身材的?” “你怎么那么敏感?”陈巳从上到下把城无声扫描一遍,“你是前列腺?” 气氛陡然紧张。 城无声再次站起。 陈巳再次摘掉耳钉。 等顾千回来时,包厢里已是另一番光景。 城无声正冷着脸整理西装袖口,领带歪了,头发也乱了,右眼青了一块。 陈巳正对着镜子重新带耳钉,嘴角破了点皮。 顾千坐下来问:“又打架了?” “怎么会。”城无声整理着袖口。 “是啊,跟城总探讨下人生。”陈巳整理着发型。 季留云忐忑不安地凑过来问:“顾千,你觉得我身材好吗?” 顾千:? 这一顿饭的收获,是城无声数次红温,陈巳嘴角打破了点皮。 还有城无声在得知顾千家里只有一张床时,连声说不可以,立马吩咐张助去办。 贫困艺术抽象表演家季留云再次获得了温暖,收到了新床一张,以及莫名的不安。 只有顾千踏踏实实地吃饱了。 服务员追上问:“先生,你们那一桌需要打包给您装起来吗?” 顾千望向马路旁边,摇头说:“不用,已经开始装了。” “小陈师父。”城无声滑下豪车后窗,朝正给自己戴头盔的陈巳说,“可惜,你那摩托塞不进我后备箱,不然我还能带你一截。” “你后备箱留着给自己装尸吧。”陈巳跨上摩托,送去一个漂亮的中指,一踩油门轰然而去。 “哇。”季留云看着一车一摩托离开的背影,感慨万分,“他们感情真好,动手动脚的。” 顾千思索起来傻狗于人情事故方面,和草履虫的区别在哪里。 今天晚风宜人得很,顾千今夜没事,索性就腿着回无往巷。 季留云一路心神难安,直到抬眼瞧见一家内衣店就拔不动脚了,支支吾吾地说:“我给你杀?” 顾千难以置信,“这个你也吃?” “不是……”季留云红着脸嘀嘀咕咕,“我想,我要……换内裤。” “说什么?讲大点。” 季留云很听话,立马拽着自己的小白包,扯着嗓子喊:“我只有一条内裤!我要换内裤!” 这一声中气十足,把路过的行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说完,季留云深深凝望了顾千一眼,像是做了莫大牺牲那般转过头,毅然决然且视死如归地推开了内衣店的粉色门帘。 “先生,你朋友走错了,去了女装区。” 在门口揽客的店员看完了整个过程,懵得很,一时不知该追不追,只好问店门口这位。 “不认识,你认错人了。”顾千面无表情地掏出口罩戴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几分钟,季留云就抱着爱心购物袋追了上来,“顾千!” 顾千听见动静,走得更快了。 “我来啦。”傻狗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把购物袋紧紧搂在怀里。 “你一个傀儡之身,你……”顾千简直无语,扶了扶口罩,又没忍住好奇,“你买什么了?” 季留云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回家给你看,不给别人看。” 顾千:“……” 季留云说到做到,回家就展示了那条内裤。 他兴冲冲地掏出那个降落伞,往顾千面前展开,遮住了顾千的整个世界。 “你看!”傻狗眉开眼笑,“是不是很适合我?” 难为那家店有这个尺码。 顾千仰头看天洗涤眼睛。 季留云从降落伞后面探出头,眼神中充满自信和骄傲,“我会长到这么大的。” “那你就等着被切片吧。”顾千一把扯过那个降落伞,质问傻狗,“你又学了乱七八糟的让你内耗了?” “内耗是什么?”季留云问。 顾千都被这个傻狗气笑了,“为什非要买这个?” “我有点贪心。”傻狗掐着手指,如实回答,“我想要你喜欢我啊。” 谁家好人喜欢这种尺寸?顾千被噎住了,说了声“智障”转身回二楼。 季留云很好学,掏出手机认认真真搜索起来。 【内耗】 【身材】 【身材焦虑鸡汤】 …… 看了半小时鸡汤,季留云开始内耗了。 顾千从书房出来时,一眼就瞧见季留云恹恹地蹲在院子里自怨自艾,惆惆怅怅的捧腮叹气。 顾千撑着栏杆问:“才八点,你网抑这么早?” 季留云虽然没听懂这个,但很快从失落的状态里抽离出来,仰头笑说:“顾千你要洗澡了吗,热水器半小时前我就打开了哦。” 趁着顾千去洗澡,季留云偷偷拿出小本子。 今天,顾千和季留云一起出去冒险。 顾千笑了二十六次,有两次是为了季留云。 写到这,季留云在院子里抬头听了听浴室的水声,决定要和小本本说一些心里话。 伤害是这个世界的常态,拳头会以不同的理由落下来。 在这个院子里,季留云被折磨过,他听见自己身体破碎,又听见它愈合。 但这一切都没有被世界遗忘的恐惧让他无所适从。 季留云记得自己的名字,但这个名字可以随时出现,也可以随时消失,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没有意义。 就像一片被埋葬的无名枯叶。 他甚至都没机会告诉这个世界:他很害怕。 也是在这个院子里,进门左边第二棵树下面。 月光很凉,但顾千的呼吸是温热的。 季留云听见他在梦里那样脆弱的呢喃:“我一定要活下去……” 原来这个人和自己一样,都在世界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藏着恐惧。 人会打季留云,顾千不会。 同类会折磨季留云,顾千也不会。 就连说要杀季留云,顾千都是别扭的。 季留云知道,顾千也很想活下去,所以晓得活着很难。 慢慢的,季留云开始记住一些事。 顾千不知所措时会微微扬起下巴。 顾千生气时会抿着嘴,像是和全世界赌气。 顾千睡觉时会微微蜷缩,梦里也会保护自己。 这些细节是季留云收集的星星,照亮那片蛮荒空白。 季留云对于自己失去记忆并不觉得困扰,新的记忆总会慢慢填满空缺。 他可能有很重要的过去,也可能没有。 如果失去记忆是一种遗憾,那他很荣幸,能在一片空白里遇见顾千,重新获得意义。 季留云才不傻呢。 既然已经有了失去的遗憾,那为什么还要主动的错过呢? 他知道,顾千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好天气。 如果,这具被遗忘的躯壳可以让两条命同时拥有意义。 那么季留云会飞快地为顾千捧场。 整个宇宙里,谁都不能夺走他的地位。 他认真写下:季留云想被顾千喜欢。 * 顾千把城无声送来的床安置在二楼对门,顺便把那间房赏赐给了傻狗。 季留云蹦得老高,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趴到床上滚两圈,又去窗边望一望,最后再次坐回床上为自己能拥有房间而哭了两场。 闹腾得很。 顾千看得想笑,但压住了嘴角。 他很快就后悔了这个决定。 入夜,生物安寝的时候,死鬼房里响起了吭哧吭哧的粗喘。 声音穿透走廊,吵得顾千翻来覆去睡不着。 顾千推门而入时,傻狗正手忙脚乱地把什么东西塞进被子里,极其不自然地坐直身子。 “躺不下去?”顾千靠门框上,“你床上也有豌豆?” 季留云拨浪鼓转世,说话磕磕绊绊:“我没有,我就是……那个。” “藏了什么?”这眼神飘忽的样子让顾千更起疑了,“你自己拿出来,还是我去翻。” 季留云缩了缩脖子,慢吞吞地掀开被子,露出里面那个石墩子,看得顾千想扇他耳刮子。 “你大半夜把这个抱床上干嘛?”顾千看着那块起码五六十公斤重的石头,再结合傻狗下午的反应,诡异的念头冒了出来,“你别告诉我你在健身。” 季留云红透了脸,重重地点头。 顾千:“……” 一时不知该说傻狗蠢,还是这床结实。 “你再给我弄出点动静来,你就抱着你的破石头滚出去!” 季留云胆战心惊地说不会了。 顾千再躺回床上,怎么着都睡不着了,干脆拿出手机打开界融。 #养眼队伍,不看后悔!# 【亡友们,今天在席罢路看到古今cp和另外两个帅哥了!】 <图片·jpg> 照片里是他们今日同行,刚好吃完饭出来的时候。 城市喧嚣为他们暂停,将四个人的身影定格在这一瞬间。 城无声西装革履却不显拘谨,倚在豪车旁边,那股与生俱来的强势被夜色打磨得柔和几分。 陈巳一身潇洒劲装,正抱着头盔跟城总说着什么,耳钉在闪着细碎的光,他笑得颇为张扬恣意。 顾千抱手在旁,身影在灯辉下舒朗挺拔,眉眼清隽自带几分淡然疏离。 可偏偏这样的清冷面孔只对金毛侧身偏头。 这点微小的动作被路灯笼罩,暖光之下,顾千眼角眉梢尽是温柔。 观之,看之,窃窃私语,年华低吟浅唱,在夏夜里惬意飞扬。 顾千:…… 他精准记得照片里这一时刻正在发生什么。 彼时,陈巳正对城无声挑衅:“你要听不清我当面骂你,改天我刻你碑上去。” 而顾千本人正在威胁哽咽着非要去小吃街的傻狗。 “劳资蜀道三。” ……这种精装撕逼现场都能拍得那么唯美。 评论一如既往地发挥稳定。 【我的骨灰treetree】:所以,顾金cp正式更名为古今cp了吗?如果是,我就要开磕了。 【头七不想上班】:是的楼上,这样更有宿命感! 【投胎路上堵三年】:金毛鬼今天也好乖啊,顾千超养眼。 【生前不会死后也不会】:等等,城无声和陈巳?这是什么神仙局!我踏马磕爆! …… 评论太多,给顾千看困了,他手往旁边一搭,唰唰上涨的评论里,出现了一条话,很快被淹没。 【新鬼入门@.@】:金毛鬼是顾千珍惜的东西吗?如果是,我要动手了。 【冥币刷新小能手】:卧槽卧槽@鬼安,这里有鬼找事! 【散魂不散德】:你个新来的怕是活腻了,敢打顾千的主意? 【鬼安001】:严禁打探行阴人私事,禁止威胁、跟踪。该账号多次违规,现已封禁。 * 季留云死乞白赖都要不到顾千的小绿信,最后还是陈巳推好友过来。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顾千还这么冷漠! 一滴水被冷久了都会结冰,更何况季留云这么一个活生生的鬼。 季留云也会生气的! 他一怒之下,天没亮就骑着小电驴出门,奔波在晨雾里大半个小时,只为进城报复性消费。 清晨第一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刚出锅的嫩滑肠粉,还有香甜的豆浆。他连才开门的水果店都没放过,精心挑了沙拉和三明治。 对,他季留云今天就要惩罚那个不知好歹的顾千多吃一点! 还要惩罚顾千看他拍的所有照片。 路上遇见的奇怪小花,肥嘟嘟的云,甚至花坛里奇特的小垃圾…… 顾千一醒过来就看见自己手机99+的消息,边吃早餐边看完。 【季留云】:我把小垃圾扔去垃圾桶了哦。 【g】:那你真棒。 【季留云】:耶!我就知道你会夸我,我跟你说城无声每天的脸色都好臭哦,凶巴巴的,下次我们一起孤立他哦! 顾千看着最新回复的那条消息,甚至能想到那傻狗现在一定特别开心,摇头晃尾地得意着。 以至于那些肆意明媚的欢喜,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 反正,叫人讨厌不起来。 消息就这么一直响到了下午四点,之后傻狗再也没有一条消息。 不仅没了消息,天黑透了都没回来。 顾千给城无声打电话。 “黄毛?”城无声疑惑道,“一早就走了,嚷嚷着要去给你买什么东西。” 顾千挂断电话,拿出绎思盘注入灵力定位,发现傻狗离自己很远。 手机再次震动,陌生号码发来短信。 一张照片和一句话。 照片里,是一截断腿,断面整齐。 顾千打眼就瞧出这是季留云的腿,那截灰色西装裤还裹在残肢上。 “顾千,你来响花路,02号。” 14、借腿疑云 下午三点半,季留云提前结束和城无声的争吵。 七月天正热,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买到那家糕点,然后回家和顾千一起消暑。 这家店五点开门,而且需要提前排队,季留云把电驴停在小巷里,小曲一哼,心情不错。 “金毛鬼?你是顾千的金毛鬼对不对?” 季留云耳朵一竖,回过头。 巷子里光线昏暗,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男孩飘在那里,模样瘦弱。 他也是鬼。 “顾千,大家都说顾千是个好人,也说他最在乎你。”小孩鬼紧张地攥着衣服。 季留云笑意微敛,警惕起来。 他已经在这个社会上学习了很多天,也通过手机知道了许多事。 季留云现在可以自主选择在谁面前撒娇,在谁面前清醒。 尤其是关于顾千的事,决不能马虎。 “你为什么要说顾千?”他后退一步。 “我,我不是要伤害顾千。”小孩鬼急道,“我哥哥被抓走了,我……我找过鬼安,但是他们要今晚才出动,我怕……” “你别哭。”季留云没靠近,拿出了手机,“我不能替顾千做决定,但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因为好事要和顾千分享,困难要和顾千商量。 小孩鬼抹了一把眼泪,断断续续地说:“哥哥是在响花路被抓走的,哪里有个很大的阵法……” 季留云一笔一划地写下来。 【顾千,我在城里面遇到了一个】 刚写几个字,天色猛地暗了下来。 云天晕开一道青黑,厚厚重重地在将城上铺开一道圆形法阵。 人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异常。 但建筑里那些害怕日光的游魂被拉扯出来,不受控制地哀嚎惨叫着飘向青光中心。 小孩鬼更是惊恐不已,“我知道这……这是什么青什么阵!” 季留云没有被这个法阵影响,他下意识地拉住小孩。 但那股力量太强,小孩鬼痛苦得呜咽,身体变得透明扭曲,“好,好疼!” 要是再不放手,季留云也会被拽过去! 那些被强行拽出来的游魂有的已经开始涣散,小孩鬼更是疼得直哭。 短短一瞬,季留云只想了一个问题:如果是顾千会怎么做呢? 顾千有颗温暖柔软的心,他不会放任不管的。 季留云咬了咬牙。 “你抓紧我。”他把小孩鬼搂住,任由那股力量把自己卷了进去。 * 响花路02号,旧仓库里。 季留云醒来之后环视周围,见有几十只鬼被青光束缚着,像濒死的飞虫黏在了蛛网上。 顶上,一面巨大的青铜镜悬浮着,光符流转于四周。青光细线仿佛有生命一般,从屋顶垂落、摇动、拉扯,紧紧束缚着被绑住的鬼。 鬼越是挣扎,那些青光就缠得越紧,仿佛要把他们揉碎。 季留云也被缠住了手脚,青光试图钻进他的身体,但只能在体表游走,找不到可以钻进去的缝隙。 被困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游魂。 前两天季留云跟着顾千去捉鬼,顾千说过,有些鬼魂只是留恋人间,沉迷于回忆,并不伤人。 那天的月光很美,但更让他记住的是顾千讲话时微扬下巴,递送温柔话音。 “不是所有鬼都该捉。”顾千说。 季留云收回思绪,看着周围痛苦挣扎的游魂,目光渐渐凌厉。 顾千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所以他知道这些游魂不该受这样的罪。 他像之前一样调动体内的灵力,却发现完全没用。 “用不了的。”小孩鬼抽噎着说,“这里的法阵会束缚鬼魂的灵力。” 每只鬼或多或少都有灵力,但此时都被压制住,连自保都做不到。 “所以……”小孩鬼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我偷了这个。” 季留云低头去看。 那是把通体漆黑的匕首,刀身上隐约流动着暗红光芒,薄刃锋利。 匕首甫一出现,周围的游魂们反应特别大,或是缩成一团,或是拼命往后躲,连那些几近溃散的都在剧烈挣扎。 小孩鬼解释说那些法师就是用这个匕首来杀鬼的,“这个好像能割断青光,但是我不敢用,我怕……” 季留云看着周围那些害怕颤抖的游魂,明白这把刀不是什么好东西。 “给我吧。”他伸出手,“我试试。” “可是……” 季留云说:“不用怕,我很结实的,可以抱起一百个顾千。” 小孩鬼不理解但依话递出匕首。 季留云接过来往自己腿上的青光比划了一下,右腿自膝盖处断开,“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孩鬼尖叫震天,“你在干什么?!” 季留云愣了个彻底。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席卷而来的恐慌。 这具身体要留着给顾千炼药的。 无数可怕的念头涌上来:顾千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赶他走,会不会收回那间房子,会不会……找别的鬼来养。 季留云咬着牙,喃喃自语:“你这个什么都做不好的笨蛋。” 愤怒紧随其后,怒意汹涌,难以阻拦,犹如大军踏破铁川而来。 那些被法阵压制的灵力沸腾起来,金色光芒从断腿处疯狂流散。 季留云气得浑身发光,金色光点在暗室中奔窜、炸开。 牵引法阵的青铜镜不堪重负,镜面上的符文被金光砸得破碎消散。 “轰!” 随着青铜镜砸下,青光消散,被困的游魂纷纷跌落,又被温柔的金光托住。 一室静谧。 游魂们从痛苦中反应过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救了,他们纷纷注目那道发着金光的身影。 季留云跪坐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把断腿接回去。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就像手里捧着顾千一条命那样。 他没说话,眼眶早已红透,手指微微颤着,暴露了主人的情绪。 游魂们看他笨拙地比划,想帮忙又不敢靠太近。 “别着急小伙子……” “是啊,慢慢来,断手断脚很正常的。” “这个应该……没事哒。” …… 游魂里,一个穿灰色衬衫的年轻鬼魂抓住了小孩鬼。 “小粟,你怎么在这?” “啊哥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小粟扑进那灰衫鬼怀里,正要解释今天曲折的经历,仓库门被一脚踹开。 几个穿着黑白袍子的法师冲了进来。 一串外语从他们口中吐出,夹杂着生硬的国语,“谁!谁破坏法阵!” 他们视线落在满身金光的季留云身上。 有人低声用蹩脚的国语说:“这是本地,出名顾千养的杂碎。” 听见顾千,季留云停下动作。 “顾千?那个快死的病秧子?” 这话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季留云的开关。断腿处金光凝结,竟融合成了一条可支撑身体的腿。 他站起来的动作很慢,但每一寸变化都蕴含怒意。 那群人看他这么站起来,先是一愣,随即爆笑起来。 “给顾千道歉。”季留云一字一停,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道什么歉?凭什么?” 那群人还在笑。 “我说。”季留云直视着他们,身上的金光越来越亮,“给顾千道歉。” “听听,听听这杂碎在说什么,居然要我们给那病秧子道——” 金光骤然炸开,把说话的这个人砸了出去。 其他人见状,这才收敛笑意,认真对待起来。 季留云从未如此全力运行过灵力,只觉体内心脉滚烫,烧得神志都不大清晰。 他一言不发地红着眼往前。 小粟尖叫起来:“别杀人!!!鬼杀人会被打碎魂魄的!!!” 季留云连话都听不太清。 愤怒,一种熟悉的愤怒,如同刺在灵魂深处的图腾,召唤出了他体内的执念。 意识里,血淋淋的记忆睁眼一瞬。 不许,外邦,伤害。 金光再次爆发,但这次不太一样,灵力毫无章法地乱窜,像是完全失控了,不但没能造成任何伤害,反而震得季留云一阵眩晕。 眩晕之后是拆皮碎骨的疼,砸得季留云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轻敌是废物的习惯。 那些法师缓缓聚拢过来,再次开始嘲笑。 季留云想起顾千说过的,灵力注入器物,可稳定使用。 他的视线之内,有一把仓库里的老旧扳手。 季留云已经抓住了扳手,金光顺着他的指尖淌出,液体一般包裹住了那个金属。 “金毛鬼!!你不能杀人!你会--”小粟惊恐地大喊着。 季留云置若罔闻,他起身,扬臂,金光划破浓夜。 小粟看他已经失控,赶忙联系顾千,为表事态严重,还拍了一张金毛鬼的断腿,发了地址。 希望顾千赶紧来啊,金毛鬼要杀人啦!! 仓库顶上破了一个大洞,月光倾泄而下。 “不准说顾千。”季留云站定,声音很轻,但足以让所有人和鬼都感到一阵猝然寒意。 他拿着那把破烂扳手,砸出了泼天造化。 * 豪车里。 城无声越琢磨越不对劲。 “今天那道青霜阵,没打在无往巷上头吧?” 张助严谨地看着手里的报告,摇头说:“是在市里。” “那奇怪了,黄毛上哪去了?” 本来,今日有邻国法师入境作乱的事,黄泉办联系过靖天,城无声也派人去处理了。 但为什么他就是莫名地觉得黄毛也在那呢? “调头,去响花路!” 途中,城无声试图联系顾千,但电话都没能打通,他偏头望向车窗外,夜色中,一辆摩托迅速超过了他。 摩托上那俩人有点眼熟。 城无声:? 月色凉凉洒在马路上,陈巳载着顾千在夜风中疾驰,后视镜里是城无声的豪车。 顾千握着手机,屏幕上是断掉的腿和一地狼藉。 他看着看着,手指不自觉缩紧。 巨响从前方传来,金光冲天而起,打亮了半边天。 “到了。”陈巳车都没停稳,顾千就跳下了摩托。 面前是废墟一片,偶尔还能见到亡魂抖抖索索地从那片废墟里心惊胆战地往外飘。 在废墟中央,季留云一脚踩着某个法师的脑袋,整个身子沐浴在刺目金光之中,金发在夜风中狂舞。 他带着不可一世的张狂,像极了一头年轻的狮子,威压四散,野性十足。 平日里温和傻气的神色荡然无存,变成此刻阴翳的一剪侧影。 季留云缓缓低头,“谁都不许说顾千,我把你嘴打烂。” 现场死寂一片,这句话只要有耳朵都能听得清。 画面冲击力太强,陈巳:“嚯” 一个字转了两个音。 这是傻狗吗?那个成天嘻嘻哈哈地说“我给你杀”,为一口吃的啼啼哭哭的傻狗? 顾千愣在原地,这样的季留云让他觉得陌生,可这句话却让他心头狠狠跳了一下。 他听得胸口发闷,紧接着从发胀的心房里炸开几颗酸涩的浆果,汁水四溅,哪哪都不舒服。 傻狗在外面,会这么护着自己吗? 从小到大,有多少人说过会保护他。 可几个人做到了呢? 那些刻意被忽视的温暖,被强迫遗忘的柔软,被这一句话唤醒。 季留云眼里光芒慑人又危险,手中凝力正要再劈下去。 “傻狗?” 顾千轻轻喊了一声。 季留云瞬间回神,整只鬼僵了一瞬,接着身体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看清是顾千之后,季留云双眼褪去所有晦暗,金光散去,眼神也清澈明亮起来,像是卸掉了所有盔甲。 双眼瞬间蓄满泪水,像被戳破的水囊。 他甚至忘记自己脚底还踩着个人,只是哽咽着、抽噎着、眼泪成河,委屈倾天。 活像个被暴雨打湿的向日葵。 陈巳:“……嚯。” 傻狗抬手抹泪,“顾……呜呜呜呜,顾千。” 顾千看在眼里,胸口涨涨麻麻的。 他又温声说了一遍:“过来。” 季留云立马就抱起小孩鬼和灰衫鬼往这边冲,中途不忘捡起自己的断腿。 灵力一散,那条金光支撑的小腿也随之消失。 刚才那个盛气凌人的模样也像是从未出现过。 傻狗一边蹦一边哭,也不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顾千眉头慢慢蹙起,拿出纸给傻狗让他擦一擦。 季留云抽噎着接过去,居然还能条理清晰。 他再次虔诚地把顾千给自己的纸折叠好收起来,从自己的神经病小白包里重新拿纸出来擦脸。 傻傻的。 陈巳笑得止不住,摇头连声说佩服。 顾千抿着嘴看,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弯腰下去检查傻狗的腿。 小粟终于松了口气。 要知道,阴间规定过的,鬼不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伤害人类,他拉不住这金毛鬼,还好顾千来了。 他回头去看哥哥,却见哥哥正已一种自己形容不来的目光盯着顾千和金毛鬼。 小粟以为哥哥是在害怕,他摇了摇哥哥的手说:“他们都是好人,不会伤害我们的。” 哥哥却摇了头,还是用那样的目光盯着面前的一人一鬼。 “疼吗?”顾千直起身问。 傻狗仰着头强装镇定,“我没事的。” 可是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上了哽咽:“但是……我可以疼吗?” 顾千听得心里被扎了一下,他下意识想抬手给傻狗擦泪。 “你傻吗,疼不疼自己不知道?” 季留云瞧见这个动作,呜咽声都止住了,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对视了两个呼吸。 顾千的手最终还是落在了傻狗脸上,替他轻轻擦去那些眼泪。 “不许哭了。”他的声音很轻,“在这等着。” 季留云点点头,虽然还在抽噎,但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顾千绕到废墟之中,打量着地上那几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人,最后轻蔑地笑了起来。 “怎么,你们守阴师在小日子混不下去了,来找死?” 说话间,原本清冷的气质倏然乖戾阴狠起来,双眸红光大作,阳春白雪随着主人情绪嗡鸣起来。 如此做派,实在难以分清是要打人,还是要命。 刚才正被季留云收拾的那人,嘶哑地抬起头说:“你,你顾千?” “顾什么千,我是你爹。”顾千平静地回,继而抬脚运力朝那张脸跺了下去。 血溅到他裤腿上,他没有任何表情起伏。 几步之外另一个守阴师挣扎着撑起身子,拿出法器对着顾千说:“顾千,我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没必要赶尽杀绝。” 顾千慢慢转眸去看他,一双眼幽火大作。 “远日是家仇国恨,近日,你们来我国造作,伤国鬼,还断了季留云的腿。” “什……什么,”那个守阴师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去看不远处那个正抽抽噎噎的金毛鬼,“我,他,腿。” “我准你乱看了?”顾千唇启唇合,阳春白雪撞出一声“叮铃”,九尾现身。 月色银白,九条狐尾如同一张巨大的掌心张开,慵懒地舒展,幽光流转间尾间轻轻颤动,随后齐齐柔韧而灵动地靠向顾千,亲昵地把他包裹其中。 废墟之中,阳春白雪嗡鸣不歇,像是九尾银光的回声,天地间只此傲然与森冷并存。 “你!”那个守阴师骇然,“你不讲武德!” “全力以赴。”顾千哼笑一声,鄙夷地说,“这是尊重你,别不知好歹。” 狐尾顷刻将所有守阴师卷起,甩落,激起尘埃四溅。 那几人翻滚着试图挣扎爬起,可威压之下毫无反抗之力。 他们歪歪扭扭,宛如油锅里乱蹦的蛆。 …… 几步外,季留云捧着心口看呆了,眨着一双泪眼,语言系统混乱起来,“顾千,哇,美,好漂亮……为了我。” 陈巳看他这不值钱的样子,意味深长地问:“看呆了?爱了吗?” 季留云重重点头。 陈巳又说:“改天教你点别的。” 季留云:“好哦!” 半条街外,豪车里张助问:“老板,我们不过去吗?” “等一会的。”城无声揉着脑门,“我对他那九条尾巴有阴影。” 季留云本就把这几人打到了半活状态,顾千打过一轮,最后城无声再打一轮,等黄泉办的工作鬼员因为不小心迷路而赶到现场时。 那几人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 “所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顾千抱着手问。 “是的,我没来得及给你发消息。”季留云委屈道,“也没给你买成糕点,你骂我吧……但是别赶我走。” 顾千视线微微软了几分,皱眉讲:“谁说要赶你走了。” 陈巳挑着眉嬉笑道:“哎,对呢,还得拿你炼药呢。” 顾千:“……” “这个鬼就是我救出来的哦。”傻狗立马高兴起来,邀功说,“我做了好事的哦。” 顾千“嗯”了一声,转头对那灰衬衫鬼说:“你也受罪,稍后我为你超度。” 灰衬衫鬼却并没开心,垂眼问:“超度……是不是就要走了?” 顾千回答得干脆:“是。” “必须要走吗?” “是的,你在锁魂阵法里待了太久,不去阴间,魂魄会渐渐散掉。” 灰衬衫头垂得更低了。 黄泉办来鬼让顾千过去确认下人数。 灰衬衫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腿,又看了看正和小粟骄傲介绍着的金毛。 “你对他很重要,是吗?” 季留云脸一下就红了,惊喜地问:“连你也这么觉得?” 灰衬衫眸光几变,最终也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郑重地说:“对不起。” 傻狗只当他在为今晚的事道歉,大方地说了没关系,继续拉着小粟介绍顾千是多么完美一个人。 陈巳遇上城无声差点吵得又打起来,顾千劝了几句,折回来时,陡然发现傻狗背后空空如也。 “你腿呢?” 小粟四处张望,“哥哥呢?” 季留云头发都吓得竖了起来,“我腿呢!” 那个灰衬衫鬼和季留云的腿一起消失了。 地上有一行血字。 “我还不能离开,你们别逼我。” 15、寻腿之路 无往巷014号,小粟不安地被围在中心。 那只鬼一声不吭地带着季留云的腿跑了,可见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要抓到他,就得搞清楚执念,那就只能问小粟。 “你哥是怎么回事?”顾千问他。 “其实他不是我哥哥。” 对于偷腿事件,小粟也懵,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故事的脉络。 他是个孤儿,至于那个灰衬衫鬼,是将城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神经外科。小粟在福利院受了伤,脑干出血,住院之后身体情况越发不好,成为植物人。住院期间,林木医生很关照这个小孤儿,时常过来陪他。 陈巳捡着重点问:“你什么时候成的植物人?林木又是怎么死的?” “半个月前。”小粟回答得很快,“虽然我身体还躺在病房里,但是偶尔魂魄能飘出来,哥哥是一周之前……” 那天起了冲突,一个患者家属闯进医院行凶,林木被捅了好几刀,没能救过来。 “可是……我后来飘在医院里时,听到过其他人讨论的,那个人不是要伤害林木哥哥,而是去找另一个姓沈的医生……” 小粟绞着衣角努力回忆,“护士姐姐们都在说,是林木哥哥刚好和杀人犯撞到一起了。” 医闹,第一人民医院。 陈巳转头看向城无声,后者看了手机上最新传回来的消息点了点头。 确实有这么件事。 顾千接着问:“林木是枉死的?” “一定是的!”小粟说起这个,激动得眼眶都红了,“而且那个姓沈的医生一直都和林木哥哥不对付,他们在抢,什么主任的位置。” 小孩憋不住委屈,讲不了几句就开始哭:“林木哥哥家里爸爸妈妈还在等他,他是……呜,一个努力的好人,可那个姓沈的大坏蛋总是针对林木哥哥。” 顾千听完,慢慢靠回了椅子。 如果真如小粟所言,林木的执念不是恩就是仇。 杀人凶手自有法律裁断。 那么林木最有可能的就是放心不下父母,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以及对那位沈医生的仇怨。 或许会出现在家里和医院。 顾千拿出绎思盘,注入灵力再次搜寻季留云的断腿,盘面流转,但并未停留。 “暂时没有反应。”顾千蹙眉,“那说明林木此时没有长久地呆在什么地方。” 陈巳联系了陈家堂口,吩咐人查林木的家庭地址和蹲守在医院附近,城无声也同步安排下去。 季留云摸摸小粟的脑袋安慰孩子不要哭了,“这不是你的错。” 顾千一时都不知道该夸他大度还是傻,又想到了什么,去东厢仓库里翻出一个电动假肢递给季留云。 “你试试看,能有用吗?” 季留云大为感动,先接过来,又讲自己其实可以让灵力支撑身体的。 顾千连声说别了,人看不见你的灵光,用断肢踩着空气走路上很吓人的。 城无声稀奇地问:“你哪来的电动假肢?” 顾千又坐回原位,捧起自己的热水杯,淡淡地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城无声想起了自己的爹,没再问下去。 他转头看向小粟,“那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小粟低着头,“福利院说他们尽力了,林木哥哥一直在帮我想办法申请救助金,可是……” 城无声翻看着手机上的资料,“脑干出血的治疗费用确实很高。” 福利院能出一部分,但是远远不够。 顾千心里有了数,“我知道了,你别蹲地上,起来。” 陈巳和城无声皆是各有思虑,季留云从小白包里掏出钱塞给了小粟。 * 翌日,将城第一人民医院东区,捐赠基金窗口。 两个冤家撞上了。 “活久了还能见到城少爷做慈善。”陈巳歪头确认了一遍窗口上贴着的是“慈善救助工会”几个字。 城无声皮笑肉不笑,“小陈师父也闲得很。” 工作人员收回两人填的表格,疑惑道:“这个小朋友的救助基金已经批下来了,而且……今早还有位姓顾的先生打了款。” 他问窗口外这两位:“你们是一起的吗?” “救助金批下来了?”陈巳问,“林医生不是……” 他们隐晦地说起林木遇害那件事,工作人员为林木叹了一口气,很快说:“总有别的医生在坚持的。” 城总霸气得很,拿出名片,“你刚才说那小孩,他此后所有医疗费用靖天集团圈下了,产生费用就联系这个电话。” 陈巳呲了呲牙,收回了自己的银行卡,他面上不快,转身要走。 “你也是个心软的人。”城无声忽然说。 陈巳脚步顿了顿。 沉默来得突然,仿佛这一刻两人默契地泄下了针锋相对。帮助一个陌生孩子,让他们看到了彼此不为人知的一面。 但城无声很快就说:“整天乱窜,小陈师父你给自己找点事做行不行?” 这才是对味的相处模式。 “你给自己找个牢坐行不行?”陈巳回过神,觑他一眼,拿出电话联系顾千。 顾千在院子里瞧着傻狗一本正经地教小粟做鬼,听见这个消息心里也舒坦。 小粟则是惊讶无比,激动之下对着四面八方乱拜。 小孩不懂事,菩萨耶稣地乱念一通,主打一个走心走量。 季留云骄傲道:“我跟你说过的,跟着顾千就是会很幸运。” 傻狗很会端水,他陪着小粟聊了一会,就派他去医院里盯梢,自己又笑嘻嘻地贴到顾千旁边没话找话。 “顾千顾千,我觉得这条假腿有点不听我的话哦,你帮我教训它。” 顾千靠在躺椅上看着手里的绎思盘,想都没想就回了话。 “多半是叛逆,改天抓服药给它调一调。” 季留云愣了愣,他压根就没指望顾千能回这句笨蛋话,随即欢喜得不知所以。 傻狗磕磕绊绊在院子里绕圈打转练习走路,顾千越看越觉得像在标记地盘,干脆闭眼靠上躺椅。 “顾千顾千,中午我们吃大肘子可以吗?陈巳教会我点外卖了。” 暖阳下,季留云大声问着,吸引清风瞩目。 顾千哼笑道:“行啊,以形补形。” 季留云再次欢呼,炽烈阳光洒下,平铺一院欢喜灿烂。 傻狗当真点了外卖,并身体力行地验证没有人能扛得住大肘子的诱惑。 嫌疑肘色泽金黄、皮酥肉嫩,酱汁浓郁粘稠,入口软烂绵密。 受害狗吃得浑身发光,身子里飘出一串串灵力化成的小泡泡,在他身边浮浮沉沉,劈啪作响。 季留云差点吃得当场悟道。 他满意地注视那个大肘子,目光何其宠溺。 这模样滑稽又傻气,一双眼亮得惊人,盛不住那些欢喜。 傻狗有一种魔力,能让全世界所有东西都变成宝藏。 有时,甚至能让人忘了他是一只鬼,看不清生死的界限,下意识地想要跟他一起快乐。 在顾千记忆里,鬼大多是被生前遗憾不甘支配着,代名词是仇怨以及执念。但季留云不一样,他执着的好像也只有当下的快乐。 一时竟然难以分清失忆是福是祸。 小泡泡越来越多,在阳光下折射五彩光晕。 “顾千!你看!”季留云献宝似的,“它们在跳舞!” 顾千看得笑了几回,快乐的功臣在对面愈发心满意足。 顾千一笑,季留云就会快乐得像是起死回生了一样。 接着他开始劝食。 “你吃啊。” “我不想吃,好肥。” “吃一口嘛。”傻狗执着地往他面前凑,“很好吃的哦。” 话音未落,一颗泡泡在他鼻尖炸开,把傻狗吓一跳。 顾千看着他呆愣的表情,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声笑来得那么猝不及防,顾千都为这一瞬的愉悦而怅然了片刻。 阳光正好,院子里是人间烟火气。 季留云喋喋不休地劝,又傻又认真。 顾千托着腮看他,居然从一只鬼身上看出了活着的美好。 这只鬼很不简单,他会教你怎么拥抱人间。 “好吧。”顾千终于妥协,“就一口。” * 整整一天都没林木的消息。 季留云倒是形迹可疑,时不时偷瞄一眼顾千,又飞快移开视线,眼底藏着掩不住的雀跃。 日落时分,他站在院子里竖着耳朵听浴室的水声。 即便没有心跳,他还是紧张得像是第一次偷糖的孩子。 直到听见敲门声,季留云才蹦蹦跳跳去开门,他接过画框时手都在抖,趁着顾千洗澡把它藏进房间。 一直紧张到入夜,顾千回房睡觉。 季留云才蹑手蹑脚地来到脏衣篓旁,动作轻得像是怕打扰空气。 他偷偷从脏衣篓里捧出那件衣服,就在昨天,顾千穿着这件衣服为季留云擦了眼泪。 季留云记得顾千给他擦眼泪时的样子。 顾千皱着眉问他疼不疼,擦眼泪时顾千的力度又软又轻,目光是那样温柔。 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发生在这件衣服上。 季留云笨拙地将衣服展平,生怕弄皱了任何一处。 把衣服裱起来的过程异常郑重且虔诚。 等终于挂好,他后退两步,仰头看着墙上的画框,傻乎乎地笑起来。 季留云躺在床上,一会侧着头看看画框,一会又翻个身假装不经意地瞥一眼。 黑暗中,断断续续的傻笑一直没停。 紧接着就是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季留云猛地噤声,他听见顾千站在门外。 有那么一瞬间,门把手转了转,像是下一秒门就会被打开。 季留云紧张地跟着那门把手的旋转眨了眨眼。 但最终,顾千没有直接闯进来,只是叩门问:“你是不是脚疼?” “没有,不是。”季留云赶紧回答,“脚不疼。” “那你大半夜笑什么?”顾千说,“你再笑,就去门外面!” “好哦。”季留云拉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不笑啦!” 门外沉默了片刻。 季留云能想象到顾千此时的表情,他一定有在轻轻皱眉。 “别吵我睡觉。”最后顾千丢下这句话离开。 “我会安静的!” 季留云如此做完保证,这才从被子里探出脑袋,他坐起来看画框,又倒下去抱着被子滚了几圈,再次坐起来。 月光洒在画框上,勾勒出衣服的轮廓。 季留云抱着膝盖,仰头它,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 真奇怪,他想。 自己明明是一个鬼,为什么胸口里会像有一团小火苗在跳动。 季留云闭上眼,让自己沉浸在这暖烘烘的感觉里。 他说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但是并不赖。 这是他的小秘密。 是他死后还在跳动的心。 * 再次得到林木的消息已是三天之后,几乎是同一时间,绎思盘、城无声、陈巳同时通知顾千。 定位林木的魂力,先是出现在某个学校,最后才落脚第一人民医院。 顾千思虑再三,还是带着傻狗出了门。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顾千生活都很固定,白天窝在家里,晚上出门去捉鬼。 社会和人群对他失去了重量和意义,但自从傻狗闯进他的生活,白天出门就变得频繁起来。 多么奇妙,捡了一只鬼,生活方式变得阳间。 虽然季姥姥现在已能熟练掌控电子假肢,但还没能完全习惯现代社会。 地铁站过安检时,金属检测仪发出刺耳鸣叫。 季诗人再次口出惊人之语:“是的,我有钢铁一般的意志。” 顾千见怪不怪,只是抬手确认口罩正服帖地盖住了脸。 安检员的面色很难形容,他凝着面前这个高大男人背着的神经病院纪念小包。 后头堵了几个人,顾千追求效率,当场扯起了傻狗裤脚。 安检员看见了电子假肢,眸光越发悲悯。 上地铁后,季留云新奇地在车厢里看来望去,发现大家也在凝视他。 假肢这个东西,日常生活中身实在不太常见。 傻狗站着的时候还好,但一坐下来,就能明显地看见裤脚下那截钢铁。 现代社会的品德和礼貌比较两极分化。 不注视他人的不堪是一种善良。 有多少人善良,就会有多少人不善良。 一定是特别的缘分,这截车厢里,不善良的浓度很高。 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季留云哪被这么多人同时盯着看过,差点由e转i。 傻狗很害怕给顾千闯祸,小心地问,“顾千,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你假腿侧面有个按钮。”顾千转头跟傻狗说,“按下去,馋哭他们。” 傻狗照做,刹那间,迷幻灯光自他腿下亮起,花里胡哨地闪烁着众生平等的光芒。 顾千掏出墨镜戴上。 看,爱看就多看。 * 神经外科居然还能挂上林木的号。 但从进医院开始,林木的魂力就再也追踪不到了,估计是魂体不稳,整只鬼都处在即将散掉的边缘。 顾千取了号,进去林木办公室取到他生前物件,也能加大绎思盘寻魂的精准度。 他们顺着走廊的排椅坐下,季留云左转转又看看,对全世界保持最高程度的新鲜感。 中途甚至不忘社交。 他笑眯眯地对隔壁妈妈怀里抱着的那个奶娃娃问:“小朋友,请问你对高考有什么看法呀?” 小婴儿咿咿呀呀地回应这个万分险恶的问题。 顾千对那个妈妈礼貌地笑笑,把傻狗扯回来,“新号,别搞。” 季留云不理解,但依然为顾千拉着自己而高兴,怀着小心思又往顾千身上靠了靠。 没等多久,诊室上亮起了他们号牌,推开门进去之前,顾千留意门上坐诊医师确实是林木。 诊室内光线明亮,办公桌旁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医生。 白大褂一尘不染,黑亮短发梳得整整齐齐,气质沉稳。 顾千目光落到他胸前的名牌上。 “沈见微。”他念了出来。 沈见微同时开口:“你好,请问身体有什么不适?” 同他外表不符的,是他整个人的精气神,简直疲惫到了顶点,脸上毫无血色,眼下挂着乌青。 诊室里消毒水气味很淡,办公室整理得一丝不苟,病例按日期排列,笔筒里的笔都朝同一个方向。 问题是…… 此时此刻,林木就飘在沈见微后面,目光锁在他身上。 视线不是怨恨,也不是仇视,而是一种执拗的注视,仿佛要将对方每一根头发都刻进记忆里的注视。 他盯得太过专注,以至于都没发现顾千和季留云进来了。 “我腿呢?”季留云主动发问。 顾千只是凝着林木,如果对方当真留在人间为祸生人,那他只能这会强行把林木超度了。 反观沈见微,面对这么莫名其妙一句问,表情都没变过。 他看了两人一眼,一个手里拿着铁盘,一个呲牙质问。 “持械要判刑,啃人也算医闹。”沈见微平静地说。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好似这也是日常问诊的内容。 如此淡定从容,好美丽的精神状态。 没想到居然是一只鬼最先打破寂静。 “别吓他!”林木慌张地比了个“嘘”的动作,“他胆子很小的!” 顾千:? 你对胆子小有什么误解? 16、狗爪棉花糖 场面不可谓不诡异。 沈见微瞧不见林木,但能扎扎实实地瞧见面前神态各异的两人。 林木自认理亏,但也愿意承担责任,一荡身子飘到顾千身面前。 “对不起。” 顾千没说话,林木接着讲:“但是腿我还不能还给你们,请你们帮帮我。” 好一个天罡倒反。 这和威胁有什么区别? 顾千蓦地想起了城无声的爹——胁人者人恒胁之。 真是因果报应不爽。 “求求你们。”林木恳求道,“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今早还写了遗书!” “他是一个好医生,他恐怕是愧疚于那件事,大家都说我是替他去死的,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受得了这种话……”林木哽咽起来,本就魂体不稳,此刻更是一闪一闪。 “我知道你们本事大,我也知道自己不对,但是只有你们能看得见我,还能和他说话……” 面对如此请求,顾千还以沉默,右手拇指和食指来回摩擦着,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 一个医生。 一个偷了季留云小腿的医生。 此刻明知自己能被瞬间打散魂魄,还是为了一个活人相求。 这也不太能算是威胁,勉强算作是绝望的保护。 如果这是一个执念,理论上无害。如果这是一个请求,那么帮一下也没什么。 季留云不太敢发表意见,全程观察着顾千的脸色。 因这沉默的思考,诊室内十分安静。 沈见微再次看过去,见那两人正严肃地盯着身前的空气,仿佛那里站着什么人。 他见过许多精神状态不太好的人,现下自己也算半斤八两。 世界奇妙,各人有各人的疯癫。 反正他自己也快疯了。 他提醒了一句:“你好,还要继续就诊吗?如果不需要,后面还有病人在等。” 无人回答。 沈见微看向墙上的呼叫按钮,这是从那天之后加班加点配备在诊室里的。 以防突发情况,可以及时呼救。 按下去,保安很快会到。 要按吗? 不了吧,他想,随便吧。 沈见微继续低下头在纸上书写,过了一会,那两个人还是那样盯着空气。 就像真的…… 沈见微停住了笔,忍不住又朝那边看了一眼。 同一时间,顾千也看向沈见微。 看见一双疲惫至极、了无生气的眼睛。 确实没什么求生意志。 只是,顾千真的很讨厌被威胁。 片刻后,他对着林木点了点头。 林木大喜,魂体闪烁得更急促了,“谢谢,真的谢谢……” 像是怕顾千反悔似的,他急切地说:“下周四,他要接手我的那台手术,病人是个八岁的小姑娘,我研究了半年的方案,但最关键的步骤我写在了别的地方。” 他的声音低下去:“求你,替我劝劝他,然后把那份方案交给他。” “你跟他说什么都好……就是别提我。” 顾千又点了一次头,望向沈见微说:“沈医生,我要和你聊聊林木的事,听说你下周要接他的手术?” 林木惊骇捂头,“你怎么转口就说出来了!” 沈见微书写的动作顿住了,笔尖在纸面上停出一点墨渍。 几秒后,那只手继续写字。 他没有抬头,还是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你从哪听到的手术的事,事关病人,不是我该和你谈的。” “至于林木,他的事,新闻和档案都有记录。” 太平淡了,声音连起伏都没有。 林木却在听见自己名字的瞬间慌了神,他比手画脚乱舞一通,“别!别提我呀!” 沈见微不再看向这边,“后面还有别的患者,请你们离开吧。” “我有林木给你的遗言。”顾千把绎思盘收起来,“很新鲜的。” 新鲜到林木本鬼就杵在面前,可以做到同声传译。 沈见微这次抬起了头,问:“这是什么新型骗局?” 顾千:“我只说这一次,听不听在你。” 沈见微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样子,但指尖用力收紧,在纸上扯出几道痕迹。 他喉头动了动,最后说:“我五点半下班,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到时候我联系你。” * 出了诊室,林木飘在顾千身边嘴巴跟泄闸了一样,时而谢天谢地,时而小声抱怨。 “你别跟他提我呀,这我得想句什么话跟他说,愁死了……” 他飘来荡去,抱怨也就这么三百六十度循环立体音效地响在顾千耳边。 “你眼看着就要散了。”顾千停下来提醒他,“我说过你魂体在不能在阳间久待。” 季留云捧场道:“就是,我记得的,顾千跟你讲过的。” 林木当场表演一个间歇性耳聋,只管焦急地转着圈。 “怎么办怎么办,告诉他什么好,他会想听我说什么?要不我把家里那套手办全部送给他?我——” 走到阳光下,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卡克起来,喉咙口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魂体闪烁得更厉害了。 整个鬼都因为这个变故而模糊起来,他仿佛没感觉似的,还在絮絮叨叨。 “而且,他今天没吃早饭,昨晚还熬了夜,要不一会你们劝劝他,晚饭好歹多吃点?” 林木每说一句,魂体就黯淡一分。 季留云想说点什么,眼巴巴地看向顾千。 “看我干嘛。”顾千没好气地说,“这可是拿你的腿威胁你的鬼,你心疼他,谁心疼你?” 他真的很烦傻狗这样,对谁都心软,对谁都温柔。 甚至还要替威胁他的鬼着想,偏偏还摆出一幅天公地道的样子。 好像,哪怕让他自己受下全世界的委屈,他也会耸耸肩,笑嘻嘻地讲:“没关系呀,我没事的。” 蠢。 顾千冷着脸加快脚步。 “可是我有你心疼啊。”季留云凑到顾千面前,骄傲得很,他扯了扯顾千,说,“没有你心疼的都很可怜哦。” “我们可以帮帮他吗?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哦。” 顾千脚步慢了些,“你眼里会有不好的人吗? 季留云再接再厉,“有的哦,我被打过的嘛。” 顾千停下脚步,瞪了一眼傻狗,继而用灵力让林木强行回神,从包里拿出稳魂器。 “要是周四,做完那个手术你没把腿还回来,我有一万种方法折磨你。” 季留云再次捧场:“我劝你要听话哦,顾千很厉害的,说到做到的。” 林木打量那个像迷你充电宝一样的东西。 银白色的外壳上四角装饰着精致的铜扣,中间是一块液晶屏,显示着电量99%。 “就是……”他说,“diudiudiu?” 顾千:? 林木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音效到位,我就钻进去了。” “抱歉啊,这头一次死,也没什么经验。” 顾千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熟悉的松弛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一个个死鬼都敢在他面前这么开玩笑? 季留云是,林木也是。 顾千感受到林木自从听见自己愿意帮忙后,整只鬼都安心许多,好像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善施恩德的大好人。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林木察言观色,继续分析:“还是说,这个跟电视剧里的猪笼草一样,我进去会被慢慢消化。” “少看点电视剧,对脑子好。”顾千按下开关,林木化作银光流了进去。 季留云好奇地凑过来看,问道:“里面舒服吗?” 顾千反问:“你也想进去?” “那不要。”季留云退开一步。 稳魂器的电子屏幕跳出一行字:哇塞,这里也太棒了吧。 季留云又贴过来,“你说过的,进去会睡着。” “嗯。”顾千转着手里的物件,“强行稳定魂体,但时间有限,最多一个月。” 他看了眼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时间:30天00时00分。 “走吧,去看看小粟。”顾千提议,季留云立马答应。 * 吕粟住在康复病房,四人间一共住了三个病人。 他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身体比他的鬼魂要瘦小许多,床头标识牌嵌着一张“长期卧床”。 小粟身边东西不多,主要是一些常规监测生命体征和支持护理的仪器。 季留云低声说:“小粟讲最近自己魂魄飘出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这是好事吧?” “嗯。”顾千点点头,“也许吧。” 植物人能够苏醒的可能性取决于脑损伤的程度,他看过城无声传来的信息,小粟虽然伤了脑干,但万幸是可逆性损伤,等脑部代谢和神经活动慢慢恢复,苏醒的概率很大。 “那有没有我可以为他做的呀?”季善鬼期待地问。 顾千的目光扫过病房。 隔壁床的床头柜上摆着卡纸,旁边那床摆着水果糕点,再过去摆着玩具。 唯独小粟床头空空的,连颗糖都没有。 于是顾千说:“你可以去楼下便利店给他买点零食,摆着,馋醒他。” “好哦!”季留云兴冲冲就要出去,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顾千,你说小孩子会喜欢什么呀?” “买你喜欢的就行。”顾千坐在小粟床边,拿出手机。 傻狗在响花路一战成名,界融里充满他的传说。 #阳间第一护主金毛鬼# #一条腿的战斗力能有多强# #古今再发新糖# #谁都不许说顾千,我把你嘴打烂#(爆) 实锤!金毛鬼为顾千暴走现场,全程高能,谁说断腿不能打架? <图片·jpg> 狼藉废墟之中,还有未散尽的金色灵光浮动半空,画面中央季留云红着眼弯腰往顾千面前凑。 哪怕季留云已经弯下腰,顾千还是需要仰着脸才能和他对视,那一刻,他们的身高差成了一个刚刚好的距离,顾千手指落在季留云眼皮上,擦去那些泪光。 两人的影子交织在废墟之中,静夜里,一个哭得像孩子,一个温柔得不像话。 【头七不出门】:亡友们,之前金毛鬼独腿战斗的照片你们看了吧,打得那群守阴师到处找头!简直不要太解气! 【殡仪馆长住客】:谢邀,当时在现场,亲眼见证全程,金毛鬼动手的时候那个威压,我以为我都快死了。说实话,怕是真的怕,磕也是真的好磕。 【今天还在飘】:哇,羡慕楼上能亲眼见证!所以说,金毛鬼是真的凶,就看他愿不愿意对吧。 【五行缺命】:卧槽??这是那金毛鬼? 【阴间摸鱼达鬼】:金毛鬼平时看着傻乎乎的,战斗起来这么猛,难怪顾千宠他。 【冥币刷新小能手】:让我来分析一下。 金毛鬼:在外面凶成这样·jpg 还是金毛鬼:见到顾千秒变小奶狗·jpg 战斗力max,听话程度max,谁能扛得住他掉眼泪,谁能!!这反差我吹爆! 【雨滴落在坟头青草】:啊这,古今szd! 【投胎路上堵三年】:他俩不是真的我就是假的。 【散魂不散德】:求问朝哪个方向磕头可以让我谈一个这样的!这对我很重要! 【生无可恋】:等等,那个包上印着的精神病院不是早就倒了吗?为啥金毛鬼会背着这个? 【奈何桥修路中】:我就是死在那家精神病院的,那家医院贼恐怖好吗!会做灵体实验! 【头七做鬼摸鱼】:哇,楼上的别说了,这事闹得挺大的。】 …… 顾千视线停留在精神病院上。 他死也不会忘记那个医院。 营雪精神病院。 离家漂泊的第一百零二天,顾千被抓进精神病院,理由是有人报警他当街伤人。 初冬,雪薄寒重。 那天是他的生日。 离家的顾千靠捡垃圾为生。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餐厅后巷翻垃圾桶,离开时看见店里有一个小朋友在过生日,爸爸妈妈拍着手为他唱歌,蛋糕上点了七根蜡烛。 小顾千看呆了,心里酸酸苦苦的,又有点羡慕。 他有点想家,又很害怕那个家。 顾千摸了摸脖子上爷爷的指骨,心里才安稳些。 隔着玻璃,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向那个载满美好祝愿的蜡烛吹了一口气。 这样,他也算过了生日吧。 他捂着空荡荡的肚子准备离开,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悄悄许了个愿。 今天会不会业有好事发生? 顾千小朋友能不能再遇到那个好心人? 就在这时,那桌的父母同时起身出去迎接亲朋,小朋友晃晃悠悠地想要跟着出去,眼看着就要头着地的跌落。 顾千想也没想,抬臂,阳春白雪相撞,灵力涌出打碎玻璃扶住了那个小朋友。 同桌的人尖叫起来:“有小流氓砸玻璃伤人!” 之后一切事情都变得混乱且难堪。 小顾千一个劲地说自己没有伤人,自己想要救人。 他无措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又一次,因为自己帮助别人,再一次让事情发展成这样了呢。 父母的身影和那些质问他的人重叠在一起,把他逼得退无可退。 “我没有伤害人!我不是坏蛋!”小顾千崩溃地大喊,“别逼我!你们别杀我……” 当天,他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那是一家打着儿童精神病院的名号,实行灵力实验的机构。 幼小的身体被绑在实验室里,抽血,碎魂,甚至无数次被那群白大褂强行试着把狐妖之力切碎取出来。 冰冷的讨论和机器毫无节奏的音律包裹住他。 很疼的,只要活着就会很疼的。 一条纤瘦的命在白炽灯下逐渐失去重量。 他还没到花期就腐烂了。 顾千当年太小了,以为每个问题都会有答案。 以至于他近乎执着地想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谁都能伤害他。 做好事是罪吗? 想有人爱是罪吗? 想收到礼物也是罪吗? 问题没有得到答案,直到现在,他依然很胆小。 这么多年来,顾千用瘦弱的身体和傲气的性格给自己做盔甲,活得辛苦又滚烫。 他并不怕痛。 所以他给了季留云那个背包。 他几乎是自虐地逼着自己面对这一段回忆,他要把自己骨头打断,让自己长出新的血肉。 他要向七岁的顾千证明他可以变好,他并没有错。 这是自私又自负的选择,季留云既然那么阳光明媚到处散发温暖,那为什么顾千不能利己一些。 借他的温暖,来托住自己的伤疤呢? 季留云做到了,顾千也做到了。 他以为,看习惯了季留云背那个小包,自己也能顺理成章抵抗住对于医院的恐惧。 是的,他恨营雪,但那片已经消散在时光的旧址,留下万钧恐惧伴随顾千终身。 童年的恐惧实在难以拔除。 母亲刺入顾千身体里的匕首生了锈,锈迹在骨头上肆虐,无数次差点压死这条倔强的灵魂。 顾千至今都害怕医院,他害怕这个生死并存的地方,害怕消毒水的气味,害怕白大褂,害怕那些滴滴作响的仪器。 这些害怕,顾千始终守口如瓶,也不敢让自己拥有坦然和被爱的能力。 他故意使走季留云,他以为自己可以独自正视恐惧。 可他失败了。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身体,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神经。手脚重新冰凉起来,仿佛又被绑回了那间病房,躺在白影笼罩的实验台上。 顾千像七岁时那样蜷缩起身体。 他捂住嘴巴,不肯往外漏出一声软弱的呼叫。 可那些记忆还是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针管刺入皮肤的触感,手术刀划开身体的声音。 手机炸开一串提示音,像是有谁在敲门。 响花路事件之后,顾千还没说什么呢,季留云开始频繁地向顾千报备行踪。 只要离开见不着面,哪怕是在院里上下楼,季留云都会发消息说自己在哪里。 一个下楼的时间,十几条消息。 【我出病房门咯】 【我到走廊拐角了哦。】 【我按电梯了哦】 【我进电梯了嘿嘿。】 【我勇敢的出电梯了哦。】 【顾千顾千,你看这朵小花是不是很像你。】 …… 傻狗拎着一大包东西回来的时候,顾千已经逼着自己平复好了心情。 但整个人依旧不太有兴致,靠在墙上看季留云兴冲冲地布置小粟的床头柜。 最后,傻狗亮着一双眼睛神秘兮兮地凑到顾千面前。 “顾千顾千。”他喊,一点都藏不住声音里的雀跃。 “干什么。”顾千还没全部从回忆中抽离,喉头还是有点刺痛。 他低着头,不去看傻狗。 一只肥嘟嘟的粉白狗爪棉花糖猝然滑进视线里。 像一朵迷路的云,比傻狗的巴掌还大。 “我们顾千小朋友也有礼物哦。” 回忆突然坍缩。 顾千定定地看着那个傻气的棉花糖,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他看见一只瘦小的手伸向那个迟来的礼物。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染上哭腔。 “你来得太晚了啊。” 17、夏日晴雨 顾千哭了,这是一个既定事实。 季留云像谁打了一闷棍,愣愣地戳在原地呆了两秒,才回过神来。 “顾,顾千?你怎么了?” 顾千垂着头不讲话,眼泪越掉越凶。 季留云慌得像个被踹翻的纸箱,在大风天里翻来滚去,满头金发起立又卧倒。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他先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做错事了,我去的时间太久了,下次我不乱跑了,我再也不乱跑了。” 他语无伦次,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想给顾千擦眼泪,结果手法不熟练,把泪水抹了顾千一脸。 “是不是不喜欢棉花糖?那我去给你买别的,不是,我不走了,你……” 见顾千还是不说话,季留云急得直搓手,嗡嗡地讲:“你打我吧,不然你把我杀了,我给你杀,好不好?” 又听见“我给你杀”,顾千眼泪更止不住了,哭得身子都在抖。 难得失控一次,情绪主导了身体。泪珠先是一滴两滴,最后泄了闸。 过往岁月实在乏善可陈,委屈更是无从说起。 明明是再小不过一件事,偏偏就是让人心酸得措手不迭。 季留云道歉半天才想起来要翻纸巾,拍拍打打身上的口袋,又慌里慌张去掏自己的小白包,把自己收藏的小宝贝抖落一地。 没能第一时间找到纸,他自己反而先哭了起来。 他抹了一把眼睛坚持道歉:“都怪我啊,送个礼物都能让你不开心,我这就把它砸了!” 说着就抽抽噎噎地真要动手。 顾千抬头看见这傻狗哭得比自己还伤心,他掉一滴泪,傻狗就掉十滴,比赛似的。 好像他当真能感同身受那样。 顾千眼眶里还住着泪,脸上湿哒哒的,人却笑开了。 他伸手抢过棉花糖,“还给我。” 顾千把傻狗扯起来,“还有,不要用你这张漂亮的脸挤这种丑表情。” 傻狗讷讷地站直,但因为用力过猛,哭得刹不住车,又高兴又哽咽,半带悲伤地确认。 “你……呜,你说我长得好看,对吗?” 顾千简直佩服他能抓这个重点,从骂里找夸也是一种本事。 而且,明明哭的是自己,到头来还要抽纸去哄这傻狗。 他把纸巾按去季留云脸上,很快洇出了两个圆圆的印子。 顾千看着那两个越来越大的水渍,又好笑又好气。 终于“噗嗤”一声笑开了。 白纸上那两个水印瞬时扩大一圈,傻狗不确定地问:“你笑了对不对?” “对。”顾千又扯了一张纸盖上去。“我哭不过你。” 傻狗抽噎着说:“那我很厉害哦?” * 距离沈见微下班还有半小时,顾千摇了摇稳魂器让林木告诉自己方案在哪,他去取。 电子屏幕上显现一句话:在我医院南区宿舍楼的书架最上面。 门锁密码是:311229 顾千带着傻狗取回那本笔记,坐医院休息区等。 眼睛还是红红的,傻狗去买了冰棍来给他敷。 这里是禁烟区,可总有人无视规定,吸得忘我。 周围几人视线都不太友善,最终一名孕妇站出来讲:“先生,您可以换一个地方吸烟吗?” 那男的皱着脸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说这就灭,但没多久又重新燃了一支。 又有人劝,可他还是不听,敷衍几句,将姿态维持在别人不好阻拦的界限上。 这种滚刀肉就是仗着别人一般不会硬碰硬,越是遇到讲理的人,就越是蛮不讲理。 坐在禁烟标识下吞云吐雾,看别人敢怒不敢言,会给他带来恶劣的快|感。 顾千厌恶这种人。 他站起身:“能不能别抽了。” 那人看这次是一个瘦瘦白白的青年,更是有恃无恐,说话都凶了几分。 顾千按住呲牙的季留云,假装委屈地坐回去,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没事的,你抽吧,反正我不过是一个晚期,多吸你这一口二手烟也不会死。” 此话一出,整个休息区域的气氛都变了。 他们看得出来,这个青年瘦得很,眼圈都还红着,明显就是得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原本还事不关己的人纷纷转过头盯着那个男人,目光饱含谴责。 无声的语言最扎人。 那人夹着手里那支破烟僵在那,脸上横肉一抖一抖的,浑身写满不自在。 顾千出社会学到的第一课就是:有时候示弱比逞强更有力量。 这种人压根不值得和他硬碰硬,只要把他推进道德的死胡同,他自己就能变小丑。 顾千对着众矢之的火上浇油,他大度地挥了挥手。 “没事的,你继续抽,我这不是还没死嘛。” 小丑把烟丢脚下踩灭,嘟囔着灰溜溜地走了。 休息区的人还在看顾千,那位孕妇小声安慰:“小伙子,你也想开点啊,会好的。” 顾千真的很不习惯接受任何一种陌生的善意,他如实说:“我骗他的,我没病。” 孕妇眨了眨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直说畅快得很,下次她也要这么做。 季留云更是晃着脑袋介绍顾千很厉害的,一来而去居然真的搭上了话茬。 于是傻狗继续社交:“你想好要让孩子上哪个大学了吗?” “我建议选理科哦。” 顾千:“……” 搞不懂傻狗对学校的执念从何而来。 到约定的五点半了,沈见微还没联系。 顾千发消息去问。 【稍等,我在挨骂,大概二十分钟。】 字如其人,要死不活。 他倒是对时间掐得很准,说二十分钟就没多耽搁。 “喏,就是这个了。”顾千把笔记递出去。 沈见微翻了几页,确定当真是林木的笔迹,他换了一种目光看着面前的人,问:“你是?” 有些奇怪,他没问为什么你知道林木记在了这里,或者,为什么林木要告诉你。 也没问林木有什么遗言。 就只是单单问一句“你是”。 这两个字可以延伸太多话,也模模糊糊拉出了些沈见微和林木的关系。 顾千只说:“等你做完这台手术,我把遗言给你。” * 顾千和沈见微约定周五见。 得知手术做得很成功,林木千恩万谢,最后才承认把季留云的腿藏在了医务楼标本室里。 为着取腿,就还得再去一回医院。 当天阴雨绵绵,恍若老天看了一部悲情片,非要为人间真情痛哭一场。 顾千很不喜欢下雨。 在他看来,雨天时,世界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发酵器,捂着一堆沉闷的灵魂,巴不得大家一起腐烂发霉才好。 这种时候,他瞧什么都悲观。 连带看季留云挂门上的海豚挂件都不太顺眼。 蓝色玩偶尾巴朝上被吊在那,看起来很需要法律援助。 如果此时的顾千是一团阴沉沉的小乌云,那旁边兴奋地穿雨鞋踩水玩的季留云简直是阳光普照大地。 他跟没见过水一样,在院子里蹦蹦跳跳,雨鞋被踩得“嘎吱”作响,乱了一场夏雨的节奏。 “别闹了,走了。”顾千招呼着走进院子时,傻狗已经跃至半空正正对着一个水坑砸下去。 引力使然,避无可避。 水花四溅,打湿了顾千,也打湿了他压抑不快的心弦。 衣服滴着水,渐渐在他脚边汇成一小片水洼。 零星的水珠顺着他发梢滑落,一路描幕侧颈线条,最后消失在衣领深处,连他身上那股子清冷气都被这些水滴冲散几分。 顾千缓缓睁开眼。 季留云当场想了一百零八句求饶道歉,还未来得及说出第一句,顾千指尖一亮。 霎时间,院里积水都臣服于他的意志,化作水幕一道浇去傻狗头上。 “哇,你作弊!”季留云躲不过来,委屈大喊。 金发软塌塌地贴在额头前面,越发像大狗狗落水。 顾千看着被淋成落汤鸡的傻狗,嘴角也不受控制地上扬起来。 原先那些小小的阴郁,竟然一点点化开,心情变得轻盈。 他眼里闪着少见的顽皮,笑着挑衅:“你也用灵力啊!” 季留云耳朵一竖,“真的可以……噗。” 话没说完,又被浇了个正着。 虽然傻狗被浇得话都说不完全,但他还是可以捂着脸从指缝中间去看顾千。 顾千笑起来很好看,比糖还甜,比什么都好看。 季留云立时感受到了顾千是在因为玩水而开心,那么,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顾千扫兴。 他小心地控制着灵力,把一小滩水凝聚成球,本来想砸顾千,但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傻狗改变主意,变成各种小鱼小蝴蝶围着顾千绕圈。 院里,顾千被那些新趣的小玩意包围着,眉间的冷淡早已融化,嘴角长挂久违笑意。 他偶尔伸出手,点一点那些水做的小生灵,它们会摇摇晃晃地缠上他的指尖撒娇。 鱼飞翔,蝶游海,好似世间美好得很,万般皆有可能,生死并非阻碍。 季留云看得入迷,胸口那团不名火焰越来越烫,烫得他几乎以为自己是生病了,连忙抬手捂住。 只觉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场雨里荡开了。 顾千玩够了,准备洗个澡再出门,先发了消息给沈见微。 【耽搁一下,我们晚一些到。】 对方回得很快:【没关系,我被骂着,大概一个小时。】 顾千:“……” 这沈见微犯天条了? 怎么成天被骂。 同一时间,城无声设置在顾千院里的护符有了动静,昭示季留云在院子里使用了灵力。 那黄毛居然敢动手,这还了得。 城无声安排张助吩咐下去,让大家准备着,他打电话给安排在顾千对门的补品点李叔问个详细。 电话接通那一刻,城无声眉头紧锁,“李叔,那边什么情况?” 李叔在电话里都忍不住笑,“顾千少爷他们在打水仗。” 城无声凛然起身,“我就知道他们在打——” “打什么?” 18、回忆的一角 临走前,顾千裁了个纸人注入灵力,把林木从稳魂器里摇出来。 一回生二回熟,林木钻进了纸人,开始驯化四肢。 自季留云后,无往巷014号院多出一道状似行走间标记领地的身影。 “看家啊。”顾千踏出门槛。 “看家啊。”季留云缀在后头照葫芦画瓢地吩咐,并且关上门。 李叔在对面拿鸡毛掸子扫着货架,招呼道:“出门去啊。” 顾千停下来,礼貌回应:“是的,有点事。” 季鹦鹉也有样学样地站定,“是的,有点事。” 李叔瞧得笑起来,嘱咐俩孩子出门小心早点回家。 …… 顾千带着傻狗用灵力做障,溜进标本室取到了腿。 他把断腿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捏了捏,触感扎实。 只觉这傀儡身子不似纸人那般,更像是什么木材。 “做工还挺不错。”顾千如此评价。 季留云在旁柔情媚态,害羞道:“你喜欢就好。” 顾千翻了个白眼,先将断腿收起来,准备回去再给傻狗接上。 今天,沈见微失策了。 说好的一个小时,结果愣是骂到了加时赛。 顾千路过挂号机时特意瞧了瞧,神经外科的医生里,已经没有林木了。 一条生命的离开,就是这样在社会上被一点点抹去身份。 他稍有感慨,随后找到了沈见微办公室。 对方还在被骂。 偶尔有医生护士路过办公室,低头窃语几句,然后加快步伐离开。 顾千抱着手靠在走廊里,也听清几句骂。 “沈见微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德性!病人都跑来投诉你态度冷淡,你一天天板着个脸给谁看!” “人家就是一普通紧张性头痛,看你冷着脸,还以为自己得脑瘤了跑院领导那哭去!” “他自己不听我讲完。”沈见微简洁回应。 “你!你还有理了是吗?!” 老领导在里头气得跳脚,物理版。 别看沈见微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还会顶嘴,可怕得很。 “我总不能拿个喇叭,对他说‘恭喜您,特大好消息,您是头晕不是脑瘤,回家开香槟庆祝一下吧,真是为您开心。’这种话吧。” 顾千听得挑起眉。 出现了。 成天被骂的理由。 顾千和这沈大夫打过几次照面, 对方是寒川一座,面上四平八稳,说话冰冷水清,偏偏用这种口气呛人,最能事半功倍。 沈见微的幽默是死水一潭,他继续讲:“然后再给他撒把彩带欢送他走是吗?” 隔着一面墙,顾千都能感受到老领导的愤怒,以及清晰地听到对方粗喘。 他不禁感慨:这老医生心血管挺健康还。 “我真是要被你气死。”半晌,老领导咳声叹气。 沈见微紧跟其后,“不会,我看过您上半年的体检单,比我健康。” “……” “你给我滚回去写报告!今晚发给我!” “我写不了防贪防贿的报告,防贪是你们做领导的事。”沈见微说,“并且,我已经向您提出辞职了不是吗?” 再次死寂。 “我同意了吗!医学院花那么多精力培养你们这些孩子容易?医院花那么多经费培养你们容易?!” 沈见微这次没还嘴。 “好孩子,你这样不行啊,哪有年纪轻轻像你这样的?我问你,为什么辞职?是……是不是因为林木的事,你愧疚了?还是害怕了?”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院里也给林木家补偿了,你不用担心。”老领导的声音听起来一瞬之间老了十岁,“我都是为你好啊,你是我名下最优秀的学生了。” 许久许久,沈见微才说:“您别气了,为我不值当。” …… 沈见微没想到出来会遇见那两个人。 要说起这两人也真是奇怪,第一次见面冲进诊室说自己有林木遗言,手里还有林木的笔记。 可在沈见微印象里,林木的交际圈并没有这样的人。 本以为他们做那么多会有什么要求,但直到昨夜手术结束,这个冷着脸的青年才主动联系,这样的行为,实在很难理解。 此时他倚在墙上,姿态闲适。 “都听见了?”沈见微习惯性地整了整白大褂,语气依旧平静。 “听了个大概。”顾千倒也不避讳,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你不止写了辞呈吧?” 沈见微动作一顿。 “你还写了遗书。” 这是一个陈述句。 沈见微抬起头,走廊里冰冷的灯光落在他眼里,映出一片死寂。 良久,他瞥了一眼还虚掩的办公室大门,隐约还能听见老领导因余怒在喘着。 “换个地方聊吧。” * 熟悉的禁烟区。 “所以,为什么你会知道遗书的事?” 顾千没回答这个,而是问:“听说你和林木在抢什么主任的位置,为什么?我看你这样子,不像是会和林木竞争的人。” 问出这句话,不是顾千有多么喜欢打听别人隐私。 而是因为顾千隐约瞧出点不对劲。 根据观察,林木和沈见微之间绝不是小粟所说的那样视彼此为死敌。 各人视角不同,评定自然也不一样。 最关键的是,沈见微此时的回答,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顾千要不要让他再见林木一次。 执念能害人,也能救人。 就沈见微此时的状态,顾千没那本事三言两语劝他放弃轻生。 但生死事大,不可作壁上观,此事无关善恶,是为人底线。 沈见微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 他一双黑眼平静沉稳,没有任何令人反感的批判和好奇在里面。就像一面湖,不会给出任何答案,所以让人愿意相信。 也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他实在难熬。 那些关于林木的,那些说不出口的,那些即将再也没有机会讲的。 他忽然就想说了。 “那个位置,如果我不去申请,会有别人去。我会在最后退出,林木能稳稳地坐上主任的位置,待遇也会更好一些。” 他说出口,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就是这样。”沈见微讲,“只是这样。” 这句话是那些秘密心事的冰山一角,要是揭开,里头有的是话可聊。 出乎意料的,那个年轻人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反倒是他身边那个金发男子比较激动,“你们感情真好,互相算计。” 沈见微:“……” “这词不是这么用的。”顾千先改正傻狗用词,继续问沈见微,“你为什么明知顶嘴会被骂还要这样?” 刚才在走廊上,他听见那老领导说林木的事,没有可惜没有可怜,字字功利,让人听得不舒服。 “这个啊。”沈见微淡声说,“医院里,系统里都是这样,我知道老师是为了我好,但他多少也带着点私心,我是他的学生,我的荣耀也能有他一份,我看得见他的私心,但又感受得到他确实为了我好。” 很矛盾,那点私心没有阴暗到让人反抗的地步,却足以让人不舒服。 经年累月,疥癣之疾也能让人难堪难耐。 季留云最近没少看电视剧,听明白了这句话。 四百年老鬼感慨道:“人与人之间怎么就不能单纯一些呢?” 顾千倒觉得很正常,耸了耸肩说:“这有什么的,只要是个人心里都有脏东西。” 这一杆子打翻全人类。 也触发了沈见微的还嘴系统,“呃,那你。” 顾千坦荡地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季留云可听不得这句话,略带指责地说:“说别人的话怎么能拿来说自己呢?” 正坐在旁边的“别人”沈见微陷入沉默。 这两人,明明是完全相反的性格。 一个心平气定,一个活泼明亮,真是奇怪又合理的组合。 那金发男子像个小太阳,偏偏那似乎很受用这份耀眼。 说起来,金发男子似乎有腿疾。 沈见微上次没来得及细看,这次也只是匆匆瞧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并未刻意打量。 顾千瞧见了他对傻狗的尊重,也就此决定让他和林木见一面。 此时的沈见微还不知道,因为自己这么一个出于尊重的动作,改变了他未来的日子。 “所以你觉得不舒服,但又不好说。”顾千继续对于那个老领导的分析,“你那老领导也不舒服,他逮着空就骂你对吗?” “嗯,差不多是这样。”沈见微说,“我比较胸无大志,他恨铁不成钢。” “我有办法让他以后不再单独骂你,就算要骂也是公开场合,前提是因为你当真犯了错。” 顾千肚子里一冒出坏水,两只眼睛就会弯起来。 他问沈见微。 “你要脸吗?” “……多少要点。” “都想要死的人了,就别怕丢脸了。” 沈见微深觉有理。 顾千让沈见微把手机给自己,他来解决。 沈见微想自己也真是疯了,居然当真给出了手机。 对方很快噼里啪啦地打了一句话,又把手机递回来。 就在刚才,顾千用沈见微的小绿信向那位临近退休且子孙绕膝的老领导告了白。 一腔心意感天动地违背人伦。 “他今后在医院里都得绕着你走。”顾千说,“不要脸的人先享受世界,适当发疯,对健康好。” 年轻人做这样的缺德事,脸上却十分坦然,阳光照着树枝撒下斑驳细影,闪在那双眼里,似一团逐渐势头渐旺的火,让所有烦恼事投进去都失去份量。 沈见微愣了片刻,突然就放声笑了出来。 既荒唐,又痛快。 * 三道身影穿过医院大厅,正慢悠悠地往大门走。 “为什么听遗言还要跟你回去?”沈见微很是不解。 顾千如实回答,且不容拒绝,“因为遗言在家,你必须跟我回去。” 法外狂鬼季留云适时点头,“你最好听话哦,不然就把你绑回去。” 跟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回家,听一段不知真假的遗言,怎么想都很荒谬。 可这两位,一个冷着脸发号施令,一个在旁添油加醋地帮腔。 沈见微已经三十四了,生出一种陪着小朋友玩耍的错觉。 于是他问:“你今年几岁了?” 顾千冷酷地回答:“二十一,怎么?” “不怎么。”沈见微失笑,又想他们俩看起来年纪相差不多,估计金头发的那个也是二十出头。 真年轻啊,正是肆意的年纪。 “不过——。”沈见微的话被一个彪形大汉撞停。 那人连道歉都没说,径直冲向导医台,把手里皱巴巴的挂号单拍在台面上。 “几个意思?让我等到下午?”他嗓门很大,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 “我他妈一大早就来了,你们这破医院凭什么让我等?” 值班的小护士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但很快冷静下来专业地解释:“先生,大家都是按顺序就诊的,您——” “浪费老子时间,你们赔得起吗!”男人疯狂地拍打着导医台上的玻璃,玻璃发出危险的响声。 拿手拍还不算,他甚至拎起了旁边的凳子,“现在就安排人来给我看!” 见状,沈见微整个人都绷紧了,一切从容荡然无存。 他浑身透出一股狠劲,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过去,扯开了那个男人。 那男人回头看见是个医生,不仅不怕,反而来了劲,“哦哟?你们医生还敢动手?老子给你脸了是吧!” 说罢,他猛地推了沈见微一把。 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沈见微被推得撞到了台子上,台面上的笔尖戳到他手臂,划出一道血口。 那是他医病救人的手啊。 血顺着手臂留下,在白大褂上洇出一片暗红。但沈见微看都不看一眼,像是感受不到疼一样。 他反手抓起那支还沾着自己血的笔,慢慢站直身子。眼中浮现血色,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 “沈医生!”小护士惊呼,“我们不能还手!我们不能伤害病人……” 医生一旦还手,最容易引发舆论批评,甚至会影响其他患者对医院和医生的信任。 舆论哪管是非,医生不能还手这一条,不知何时起,竟成了铁律。 沈见微明白,但耳里轰鸣尖锐,撕咬着他的理智。 他又回到了那天。 尖叫声、哭喊声。 血泊里冰冷的手,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 那男人见他没再动作,只当自己把人唬住了,当即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喊:“哎呀!医生要打人啦!都来看看啊,医生打人啦!” 沈见微被这句话彻底激怒,怒火终于烧干了仅存的理智。 他手一紧,缓缓抬起手臂。 同时。 一道身影飞窜出来,鞋底正对那人面门踹去,完成了一记漂亮的飞蹬。 顾千今天要教他做人。 19、意料外的重逢 顾千很少做好事,他的道德有限,善良亦然。 极少数时候他会头脑一热帮助别人,但在那种小概率事件里,必须逻辑自洽。 譬如小粟,因为孤儿让他想起陈巳,孤零零躺在医院让他想起自己。 再有,命里那些经验告诉他,轻易出手帮助,很难有好结果。 顾千就是这样,时常畏手畏脚。 以至于蹬地而起那一瞬间,脑子里想的都是:能站出来吗?这一次会和以前一样吗?又会被误解吗? 当真正踩上那张恶臭面庞后,回馈而来的触感软硬适中,骨肉的韧劲随着施力深浅变化,最后化成一声令人满意的闷响。 一切都不重要了。 爽! 那人鼻血在地砖上晕开一片暗红,仰面倒地,像菜市场里缺氧的鱼那样扑腾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所有嚣张被一脚踩灭,又惊又惧。 季留云奔跑过去,重重地踩过那人的肚子,蹲在顾千身边。 “你刚才那一脚超级帅哦,脚疼不疼啊?我看看,可别扭着了。” “杀人啦!杀人了啊!”一个中年男人尖叫着扑向过来。 沈见微所有刺骨愤怒也被这一脚踹空,一切情绪暂停。 “沈医生,沈医生!”小护士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沈见微回过神,想也没想就要冲过去保护那年轻人,未料被同一科室的医生扯住。 “先别过去,你要是冒头,那父子肯定缠着你不放。” “叫保安来了,我们都在看着,要真有什么我们会上的,你别去。” “不行!”沈见微要挣开那几只扯着他的手,激动起来,“他是替我出头的,我要是不过去,那我成什么了?还是再来一个林木,再替我死一次?!” 这个名字一出,让身边几个同事听红了眼。 那道叫做林木的伤口太新,新得让所有人心口发疼。 “那就更不能让你过去了!”两个同事死死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嗓音已经哽咽,“我们不能再失去一个林木了。” 一群白大褂抱住了沈见微。 中年男人当场耍泼,躺在地上哭嚎说没天理了,也没顾上自己衣服蹭着儿子鼻血,闹着让医院赔钱。 他喊:“你这遭瘟的死孤儿啊!” 季留云听得戾气顿生,猛地起身抬脚就要踹。 这一脚下去,可以立即为那男人安排头七。 “等等!”顾千抓住季留云。 “他骂你。”季留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很难听。” “我知道。”顾千捏了捏他的手心,“你听话,你不能动手。” 虽然他此时心里不太愉快,但不能真的闹出人命。 孤儿。 这把刀精准地刺向顾千伤口。 对呀,他就是个天煞命,走哪都遭人嫌。 顾千攥了攥拳头,指甲深嵌掌心。那些苦恨翻根刨土,荆棘勒紧了他的心。 人就是这样,擅长用最恶毒的话去攻击同类。 恶意不需要理由,善良却总需要代价。 顾千深知这个道理,他也不忿,他也不甘。可正因为如此,他更知道什么叫弱势,什么叫做无助。 到底凭什么呀? 沈见微昨天一场十小时的手术救了一个八岁的女孩,今天却要在一个泼皮的辱骂挑衅中噤声。 林木到死都想着自己的患者,却因为患者的怒意惨死。 有病就打医生,没药就骂医生,检查等得久就吵医生,治不好就告医生。这群人穿着白大褂被推上救世主的位置,却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 忍气吞声地救死扶伤,提心吊胆地悬壶济世。 这个世道,真是禽兽登堂,小丑添妆。 顾千冷静得很快,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让他委屈——有仇当场就得报。 他把季留云扯到自己身后,低声吩咐:“你别动,我可以。” 季留云愤怒但服从,听话地站好。 顾千手指间灵力暗闪,把那男人和他儿子定在原地无法还嘴,无法动弹,只能呜呜咽咽。 他蹲下去,做出一幅很想讲道理感动对方的姿态。 周围甚至有人劝起来,让小伙子离这对父子远点。 顾千抬手安抚围观群众,一派大义凛然,浑身散发圣光,“没事,让我来劝劝,毕竟我也动手了,是我不对。” 季留云小声嘟囔:“明明错的就是他。” “小伙子,别劝了。” “是啊,我们都看见了,是那个男的先动手的。” 其中还夹杂着别的声音:“都别劝吧,我看这小伙也是个狠人,谁敢这么踹人啊。” 舆论的天平在倾斜,但远远不够。 顾千凑到那对父子面前用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们这种人对社会只有副作用,最大的贡献就是销户。还活着干嘛?吃那么多年福利给国家做点贡献吧。” 顾千足足用宗法制骂了那对父子一分钟,全程带笑,很耐心。 在围观者看来,这就是一个好心人正在劝恶人从善。 连赶来的保安都愣了。 什么情况? 佛光普照? 脏话骂出口,心里就畅快了。顾千站起来退后几步,再打了个响指。 灵力散去,那对父子没来得及想刚才发生了什么,惯性下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小杂种,你敢说那些话!” 顾千表演了一个从惊讶到痛心再到激愤的表情,用时五秒。 他朝那对父子字正腔圆地说:“你,还有你!睁开眼看看吧!这些白大褂可是能救命的人啊!你们到底要把他们逼到哪一步?非得把这些人逼得遇到事不敢面对,只敢躲去贵重器械后面吗?” 那对父子就不是能听进去道理的,骂声震天。 顾千一脸无奈地转向众人:“大家都看到了,我好言相劝,他们却还是这样。” 人群中响起零星几点抽气声。 “这孩子……”一个老太太疼惜道,“说得太对了,多好的孩子啊。” “我家丫头就是护士,我最怕她遇到这种人。” 七嘴八舌,掺杂几句对那父子的批评。 大多数人纷纷去瞪那个人 但仍有人皱眉质疑:“怎么感觉怪怪的……” 还是没达到顾千要的效果。 他甩下最后的王炸,“我的确是孤儿,没人教养,但听别人讲起来还是会很难受。” 疼要说出来,别人才能知道你好像真的受伤了。 顾千说得半真半假,把自己说红了眼。 这句话可炸锅了。 那当爹的扑向顾千:“装!你这个小畜生!” 地上的男人都挣扎着爬起来:“弄死他!这个小杂种!” 人群也炸了。 “够了!” “还敢骂!还敢动手!人家好心劝你!” “保安!保安!” 几个彪形保安就等这一刻了,冲上去按住那对父子。 “他打人!他打我儿子!”男人还在尖叫。 “打得好!”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活该被打!” “就是!这种人活该让他吃点教训!” …… 正义彻底倾向顾千,就算这事闹大了,也不会有多少脏水泼向医院。 这是顾千出社会后学到的第二件事:要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要么小事化大,化到无法解决,水越浑,回旋余地越大。 他揉了揉入戏太深而酸痛的喉咙,心说医院真不是个好地方,来一趟就要心酸一次。 以及,行善真累。 “啪。” 一个掌声响起,随后越来越密集,最后汇成雷动。 “好样的!” 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大部分人都在为他鼓掌夸赞。 顾千:“……” 他习惯了人与人之间冷漠才是常态,即便最近在学习接受善意也是循序渐进,哪经过这样热烈的认可。 好像他当真做了点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来留个电话,以后我带你出去玩啊!” “阿姨给你吃这个。” 明明是在演戏,但装得太像,反而让自己有愧于这些真诚的善意。 来不及思考,顾千拽着季留云拔腿就跑。 跑过花园,跑过住院部,跑过停车场。 风呼呼地往后灌,吹乱了他的头发,却没能吹散他的不知所措。 一直跑到大门外,他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季留云急急忙忙扶住人给他拍背,“给你顺气,给你顺气哦。” 看顾千缓过来点,他才笑眯眯地骄傲道:“天,你好帅的,你超级帅!”不忘及时拉近关系,“我们俩一起就是最棒的哦。” 见顾千还是不说话,他凑近些,“你是不是还在难受?我回去打他们!” 傻狗愤愤地要折回去,金发凌乱处翘起几根呆毛,气得一本正经。 顾千被这傻狗逗笑了,把他扯回来,“你什么时候这么爱打人了。” “他们说你嘛,就该挨打……”傻狗声音越来越低,但依旧没忘记把顾千往自己怀里搂一搂,趁机贴贴。 两道身影在阳光下交叠。 后头一路追来的沈见微弯着腰大口喘气,“你,你们,年轻就是能跑啊。” * 沈见微跑的急,没来得及处理伤口,索性在医院外面找了家药店买了碘伏酒精绷带。 虽然出血量大,但沈见微作为医生很快断定并未伤及主要血管,最多算一个表层静脉破损。 但手臂上整齐光滑,并不利于血凝,还是得及时止血处理。 那个年轻人在打电话,沈见微本想自己处理,但金发男子主动自荐挑起包扎大梁,果真做得有模有样。 他按住伤口上方动脉压迫点,检查伤口异物残留,甚至用了专业的定点加压法,让绷带以四十五度角缠绕。 井然有序。 沈见微看得意外,“你这止血手法还挺熟练,专门学过?” “电影里学的,我很严谨的,看了三遍。”金发男人神色笃定,语气严肃。 沈见微问:“医学教育片?” “是的。”金发男子介绍,“电锯惊魂。” 沈见微:“……” 一旁的年轻人朝这里瞥了一眼,似是习以为常,并没什么表情继续讲电话。 电话那头,城无声说:“我会安排律师,你不用跟着去。” 以城家的地位,压下这么一件事很简单。 这样虽然是好,但顾千动手那一瞬间就没想过要借助靖天的权势。 可城无声态度强硬,非要干预。 顾千不解,“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止这一次了。 城无声至今为止都没说明过为什么当年要从营雪接出顾千。 就算顾千偷偷拿走玉如意,城无声也没当真把他怎么样。 还任宰任割,让季留云去上班日结工资。 顾千拿捏不准,所以他问:“城无声,对你,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一个倒霉表哥在电话那头紧张起来,“你知道了?” “你是不是之前杀人被我撞见了。”顾千轻轻咳嗽,暗含犹豫,“我忘记了?” 城无声挂掉了电话。 …… 小巷里,那对父子正含恨商量。 他们本以为能狠狠讹一笔,结果来了个律师,轻易瓦解了他俩所有算计。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当爹的咬牙切齿。 “那小子和那医生肯定还在医院。”男人揉着鼻子,“我认识几个黑哥们。” “那孤儿仔该死,这种人活该从小没爹妈教,让他知道知道……” 话没说完,巷子口投下一片阴影。 一群青年堵死了前后出路,他们身着改良式立领衫,马靴利落地束住裤脚,浑身飒郎。 轰鸣声碾过来,重机车缓缓驶入这方寸之地。 摩托上的年轻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漂亮到邪气的脸。他脚尖点地,随意地捋了把头发,耳钉闪着细碎冷光。 他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姿态散漫却带着说不明的压迫感。 “就你俩骂人啊?” …… 陈巳准备带着人离开,意外于瞧见那几张黑色轿车。 他朝车上走下来那个眼镜男子点头寒暄。 “张助理。” “小陈师父。” 陈巳一转眼珠就想明白他们是来干嘛的,虽然不理解,但也朝自己身后扬了扬下巴,“人在巷子里。” 张助会意道了声谢,一队西装革履的男人跟着他踏进巷子。 他对着缩在角落那对父子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冷光。 “就你俩骂人啊?” * “抱歉,我今天失态了。” 沈见微怀里抱着白大褂,人已经踏入了无往巷。 “没什么。”顾千走在最前面,“一会你会更失态的。” 季留云神秘兮兮地补充:“要做好准备,你可能会哭哦。” 沈见微不由失笑。 这二位,生来就该搭一起说相声。 他抬起头望着前面昂首走着的年轻人,他脑袋圆圆的,面上也不易有什么表情。看似不近人情的样子,但于世故上竟然尤其温和,甚至称得上通透。 观其在大厅里那几句话,当真是个讨人喜欢又疼惜的孩子。 “回来啦。” 隔老远,李叔就朝巷口招呼。 顾千点点头,一直走到自家院门前,才郑重地对李叔说:“嗯,回来了。” 季留云笑容灿烂,“嗯,回来了。” 沈见微一路进来都在想着事,这才发现这条巷子似乎只有这两户人家,一路萧瑟,给人一种竖着进来就得横着出去的美丽错觉。 他目光最终落在院门前的锦旗上。 红色的锦旗招摇飘动,倒是头一次见这种东西被挂在门前的。 关上院门。 顾千对沈见微严肃地说:“我二十一。” “这你说过了。” “他四百多。”顾千指着季留云。 沈见微打量一遍金发男子身形,“看不出来。” 顾千指正:“我说年纪,他是鬼。” 沈见微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 他最近精神状态确实不太好,连带着看什么都恍惚,这句荒诞的话倒让他诡异地平静。 “这是什么笑话吗?”他问,没有否认,也没有接受。 继而沈见微又问:“这就是你们说我会失态的原因?你——” 他卡壳了。 林木那件事发生得猝不及防,他生前根本没来得及说什么。 可这个年轻人自称有林木的遗言。 他还能拿到林木的笔记本。 这些说不通的事,忽然都有了解释。 他想问,你是不是见过林木,死后的林木。 可是话在喉咙口里打转,怎么都说不出口。 顾千看他欲言又止,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理论上来讲,不可对生人轻言亡者消息,这样会让他们更痛苦,那些未完的话,未了的心愿,都会变成更深的遗憾。 但沈见微和林木的情况不太适用于常理。 他们一个放不下,一个想死。让他们能有机会说清楚,比他们互相抱憾的影响要轻,结果也会更好。 “反正。”顾千说,“你得接受有鬼这一点。” 说着,他从包里取出断腿,让傻狗把假肢取下来,撩起裤脚。 沈见微看完了全程。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结合过程。 只需要调准角度,找好那些凹凸的纹路,断肢和身体就能够完美咬合, 没有血,没有疤痕,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接上了。 “我好了!”季留云开心地蹦跶,不忘和沈见微嘚瑟,“看见了吗,这就是怎么帮鬼接上断肢的方法。” 沈见微思考未果,嘴巴先回答:“感谢你们,让我学到了一个,这辈子都用不上的知识。”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咚咚咚”的声音从二楼顺着楼梯滚了下来,傀儡身体的手脚断了一地。 林木偷听未遂,乱七八糟地滚了下来。 他东倒西歪地靠在楼梯口,一脸茫然。 一条手臂骨碌碌地滚到了沈见微脚前。 “可见话不能说太死。”顾千盯着那条手说,“这不就用上了?” 沈见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盯了脚下的那截断肢半天,目光才攒够了勇气出发,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像是在确认什么。 从手臂划过地砖,再到散落的其他肢体,最后定格在林木脸上。 林木尴尬地举起仅剩的一只手。 “……hi?” 20、沈林(上) 看清了那张脸是林木。 沈见微脑子里“嗡”地一声,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可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他慢慢蹲下身,捡起那条手臂。 动作很轻。 沈见微一言不发地走到林木面前,按照刚才看到的方法,一点一点帮他接上断肢。 后者一脸做错事的样子,目光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沈见微。 大喜大悲,很容易让大脑停摆,开启自我保护机制。 再加上沈见微这段时间本就心力交瘁,身体早已到极限。 最后一个关节咬合的瞬间,他的整个世界都黑了。 …… 林木急得次哇乱叫,揉着头发绕躺地上的沈见微打转。 他试图寻求帮助,问顾千:“这种时候是不是该给他上点咒?” “这种时候应该给他上点滴。”顾千严谨地反驳这个医生,并且招呼傻狗过来背人去诊所。 路上林木一直絮絮叨叨:“我就说他身体不行,有胃病还饮食不规律,看看吧,那黑眼圈都能砸死人,这人就是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啊对啦,他对沙氟沙星3号过敏啊……” 两个小时后。 沈见微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没有做梦。 确认了好几遍,林木真的站在那里,正笨手笨脚地想要倒水还砸了杯子。 沈见微就那么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一眨不眨。 林木被盯得不自在,又不敢说话,站在几步外搓手。 顾千就好整以暇地观看这俩表演默剧。 季留云则是捧住胸口,翘首以待重逢场景。 “林木,你这……”沈见微终于开口。 林木耳朵动了动,眼神闪躲着强装镇定,“我,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向来以能忍自安且彬彬有礼闻名的沈见微说,“你这个傻逼。” 季留云:? 顾千:“……” “你过来。”沈见微坐起来。 林木成了原地扎根的焉茄子,扒在床尾死活不愿挪动,闷声说:“我不,你在发火,我害怕。” “你害怕。”沈见微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可开口时仍然哽咽颤抖,“你现在知道怕了?” “你替我挡刀的时候,为什么不怕!” * 沈见微和林木,是一个太过俗套的故事,他们自小就认识,一起长大。 故事发生在一个职工小院。 每个这样的家属小院里,会有一户最不幸的家庭。 标配是一个酗酒的爹,隐忍不发的妈,还有一个好像生来就该挨打的孩子。 林家是另一个幸福的极端,林木从小乖巧白净,又被林山和江春柳女士教育得好。 一张嘴能说会道,遇人就讲好听话,又爱热闹,成天跟个小陀螺似的到处晃悠,没人不喜欢林家娃。 小院里哪家的门林木都去窜过,唯独只有一户人家,这家的门黑黢黢的,偶尔路过能听见哭喊叫骂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拍电视剧,成天闹挺。 那是工厂里锅炉沈师傅的家,天高地大一男人,走哪身上都飘着酒味,生了张屠夫脸,回家就打老婆,名声在外,谁都不愿意沾他们家。 当晚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警笛吵吵嚷嚷地撞进院坝,灯光刺眼,一群人送出去辆蓝布盖着的推车。 一小道影子慢慢地缀在后面,也没跟着上车,就静静地蹲在单元门口。 林木认得那小孩,是沈师傅家的孩子。 他跟他爹一样,凶得很,院里小孩都不愿意跟他玩,因为他说不了两句就会打人,下死手那种。 林木也不乐意搭理他。 彼时,他正和爹妈一起凑在单元门里望着警车离开。 铁门网里看出去,那道影子太过单薄,就缩在那,好似来阵风都能吹散。 林木不解,喃喃说:“他干什么不回家去,蹲那干嘛。” 他听见妈妈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造孽啊。” 林木仰头问:“什么呀?” 江春柳看着自己天真的儿子,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摸了摸他的头,劝说:“崽崽去给那沈家小孩送颗糖吧。” 林木一听就不乐意了,皱着小脸攥紧自己裤包。 这些糖都是他白天里到处去叫叔叔阿姨哄来的,那沈家孩儿凶得很,林木不跟他做朋友,也不给他糖吃。 “你们小孩能说得上话。”江春柳又劝,“去吧,他没有妈妈了。” 林木不明白这句话,怎么会有人没有妈妈呢? 他转过头通过单元门再去看那道黑影,许多院里的大人折回来,都围在那沈家小孩旁边,但他头也不抬,就蹲在那。 “怎么会没有妈妈呢?”林木问,“他妈妈不是一直都在家呢么。” 江春柳这次哽咽了,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林山搂住媳妇揉了揉她肩膀,轻轻推了儿子一把。 “听你妈的,等工休我带你去买糖,买两大袋。” 林木这才愿意去。 小孩就这样,面前堆了台阶,他自己会往出走。只是也有小心思,林木哪愿意说,他是有点怕那沈家娃。 平日里也见过,甚至还擦肩而过了好几回,那沈家孩一双眼睛埋在脏乱的头发下面,谁看他就得被瞪,目光又冷又凶。 林木就被瞪过,被那一眼瞧得晚上做噩梦早起还尿了床。 但他不乐意往外说这事,太丢人了。 所以哪怕此时爹妈推着他出去,他心里也打鼓呢,终于是艰难地走到那沈家娃面前。 真脏啊。 这是林木头回这么近去瞧他,一蓬头发稀里糊涂地扒在头上,那颗头此时正埋在膝盖里,他双手圈住自己脑袋,袖子上还沾了好多脏东西,又黑又红的,听见有人过来也没动作。 林木抽了抽鼻子,自己给自己打气。 他想出声说点什么,这才意识到自己都不知道这沈家孩儿叫什么名。 有人叫他沈家孩儿,沈家小孩,沈家娃。 也有人喊他沈家那小东西,同龄的小孩都叫他沈家鬼,被打过的会叫他沈家那破烂孩。 就是没人叫过他的名字。 “你在干嘛?”林木最终鼓足勇气叫了这么一声,紧张得能听着自己心脏在撞肋骨,可换来的还是沉默。 那脏小孩捂着头,要把自己从全世界摘出去一样。 林木不乐意了,心想他真没礼貌呢,小眉毛一皱就要再喊,突然给看愣了。 单元门口的昏黄灯泡结了厚厚的蜘蛛网,照什么都幽幽暗暗。 林木一开始都没瞧清,这下才发现那沈家孩肩膀在抖,一抽一抽的。 小孩子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要说出来。 “你,你在哭?” 沈家孩也有了反应,猛地抬起头瞪他,又是用那个让林木后怕到尿床的目光。 林木当场就给瞪得发抖,吓得脑子空白,不由想起来关于这个沈家娃的传说:他生来就是个讨债鬼,会吸人血吃人肉呢。 不然,一个小孩的眼神怎么能凶成这样。 林木掏自己裤包,也没管来路上想的把最好吃的留给自己,完成任务一样把糖全给掏了出来攥手里递过去,咬着腮等人来接。 沈家娃凶巴巴地瞪他,半天往后直起些身子,伸直手臂,却没接糖,而是发狠地朝他手背扇了一下,很响的一声,糖砸了一地。 林木只觉得手背先是麻了一片,立马就疼了起来,他想都没想,先哭再说。 边哭边跑,跑过小院,冲进单元门,扑江春柳怀里告状:“他打我啊,我再也不要理他!” 话是这么说,回了自己小卧室后,林木后怕地捂着手怎么也睡不着。 他家这栋和沈家那栋在一个错角上,从他卧室能瞧见那栋的单元门。 林木爬起来掀开窗帘一角,那道小影子还蹲在门口,身边散着一地五颜六色的糖。 即便知道那沈家孩儿不知道自己在看,林木也怕,他不敢出声,只敢朝那便皱了皱脸,最后鼓起勇气小声说:“你是讨债鬼,我才不和你玩。” 小孩哪知道讨债鬼是什么意思,只会下意识地用自己觉得最糟糕的话去形容自己当下最讨厌的东西。 那晚林木没尿床,要不是早起拉开窗帘发现沈家娃还窝在那,他自己都不记得这事了。 一小个人在那蹲坐了整晚,叫人瞧得不舒服。 林木早餐吃得心不在焉,“他为什么不回家?”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林山和江春柳俩大人互相对视一眼,才明白过来自家崽还在想那林家娃的事。 江春柳给儿子夹了根油条,“他妈妈昨晚出事了,他指定难过着呢。” “我知道呢。”林木嚼着油条,“我昨晚见他哭了。” “嗯。” “那他妈妈回来他就不难过了吧?”林木不喜欢那沈家娃,但也不喜欢有人难过。 “他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孩哪懂生离死别,这个问题太沉重,做家长的需要斟酌着回答。 没有骗的必要,但多少也得哄着点。 “崽,沈家妈妈再也不回来了。” 林木抬起脸,心想那怎么行,这样的话沈家娃不就得一直难受了么。 五岁的孩子,听不明白生死,就记得那沈家娃难受了。 他往自己袖兜里藏了截油条,自以为谁都发现不了。 江春柳瞧见了,偷偷笑呢。 林木小英雄再次出发,给那沈家娃送吃的去。 油条是早晨刚炸好的,油花儿的香气甜美地散开。 沈家娃还蹲在那,估计半夜饿了,脚边的糖被拆了几个。他闻见味道抬起脸来,鼻涕和眼泪在脸上结了层白色的盐渍,脏乎乎的。 林木刚把油条递过去,他一把抓住张嘴就咬,咬得太急太猛,牙齿划过了林木的手指。 “啊!”林木又疼又怕,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想收回手,失败了好几次,最后哭着冲回去扑进刚把单车挪出来的林山怀里告状。 “他咬人呢!” 林山老远就瞧见自家崽给那沈家娃送吃的,瞧得好笑,回头跟媳妇说:“估计饿狠了。” “我看也是,他爹昨晚一宿没回来。”江春柳回屋打了碗豆浆,又捡了两根油条。 林木委屈地搓着手,嘟囔道:“别给他吃,他咬人呢。” 林山搂着儿子笑开了,故意逗小孩:“那就听儿子的,让他饿着,让他难受。” 林木把脸又埋了埋,“那饿着难受呢,肚子会疼。” 他抽了抽哭出来的鼻涕,“还是给吧。” …… 林木快能从大班毕业了,正兴冲冲地期待上小学。 小孩脑子里每天都能钻进许多新鲜事,没几天就把沈家娃给忘了。 再次见到那脏小孩,是林山刚从幼儿园接了儿子回家。 单车刚拐进院门,就听见男人粗暴的吼叫声。 “你这个小畜生!”沈师傅拽着沈家娃的衣领,像提着一只小猫。 “嘭。”他把孩子摔地上。 林山一下子刹住了车,车篮里的白菜叶子晃个不停。 林木在后座上看得直哆嗦。 林山赶紧招呼媳妇过来抱儿子,自己往人群中间过去。 沈师傅巴掌扇在自己儿子脸上,那孩子被打得歪倒在地,缩成一团,却始终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林木攥着妈妈衣角,拳头捏得很紧,他不敢看,却又闭不上眼睛。 他看见那沈家娃脸贴着地,眼泪滑过脏兮兮的脸,冲出几道浅色的痕迹。 林木看着看着,感觉自己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忽然就想起自己那天被咬了一口,那样碰到都很疼呢,这样被打该有多疼啊。 躺在那的是沈家娃,林木觉得自己心里头也被咬了一口。 林山拦住了沈家爹,后者乱骂一通,拎着酒壶歪歪扭扭地离开了众人指责。 江春柳看得心疼,把沈家娃带回自己家,想给孩子处理伤口。 先用沾水毛巾给他简单擦了擦脸和身子,即便再轻柔,还是会碰到伤处。 泥垢和血迹混在一起,一点点被擦掉,露出下面青紫的伤痕。小孩疼得抽抽,但还是一声不吭。 “孩啊,疼就说出来。”江春柳柔声说。 沈家娃却只是微微垂着头,睫毛轻轻颤动。 林木担忧地蹲在旁边:“你怎么不哭呢,你不疼吗?” 沈家娃闻言,抬脸看了林木一眼,那眼神让屋里大人都看得心里一紧。 没过几天,醉醺醺的沈家爹栽进了河里,林家得知消息都是那沈家娃的外公过来找人。 这又是一个热闹。 老人站院里,大骂福利院不收这孩子。 这都什么事,林山听不下去了,站出去皱眉道:“您老这话说的,他是您外孙啊。” “外孙?”老头冷哼一声,“他娘都不要脸,还认什么外孙,自己跟人跑了生这么个野种,最后受不住自杀了,临了还指望我来管?” 后来是有人和他说遗弃罪要坐牢的,他才咬牙切齿地在院里转了几圈,最后恨恨地啐了一口,跟门卫要了地址和邮编,答应每个月往这寄十块钱。 十块钱。 一个馒头就要三毛,十块钱连孩子半个月的饭钱都不够。 有人争,有人骂,有人劝。 沈家娃还是垂着头蹲在单元门口,抱着膝盖,不哭不说话。 他什么都知道。 他的全部家当是一个落水淹死的爹,一个自杀的妈,还有一个不愿认回他的外公。 林木不明白大人们在吵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挪到沈家娃旁边蹲下来,又想起前些日子被他咬了一口的事。 现在想想,真傻,不就是被咬了一口吗,有什么好哭的。 沈家娃才是真疼吧,可他都不哭。 林木从身上翻出几颗糖,碰了碰沈家娃的胳膊,“你吃甜的吧。” 沈家娃抱着膝盖的手动了动,却没抬头。 林木也不知道一把糖都劝不好的事该咋整,就这么陪他蹲着。 * 林木上小学,沈家娃也上小学,办手续还是林山给一手理了。 开学前,林木跟着爸妈去商超里买书包,每一样孩子缺的,林山都给沈家娃买了一套。 也是那会,林木才知道沈家娃的名字。 他叫沈见微。 林山带着儿子把东西送去给沈见微,父子俩抱着大包小包敲门。 沈见微开了门就退到一边站着,全程都低着头。 林山把东西放在桌上,一一介绍。 林木攥着爸爸衣角小声说:“那个作业本是我挑的。” 沈见微靠着墙,声音很小很小,“谢谢叔叔,我会还你钱的。” “这孩子。”林山揉了揉他的脑袋,“不用你还。” 沈见微却坚持道:“要还的。” 林木兴奋地贴到他面前,“你不是哑巴啊!” 林山捂着儿子嘴巴把小崽拖回来,继续嘱咐了沈见微几件事,让他有困难就来找自己。 进入小学时一个很新奇的事,林木交到了许多新朋友,沈见微则是带着编织袋上学,每天放学去捡瓶子卖。 林木觉得好玩,总爱凑着去,可沈见微每次都把他赶走。 那天林木撞见几个高年级的孩子围着沈见微。 “垃圾孩!专门捡垃圾的!” “你爹妈都不要你咯。” 林木听得很生气,他不喜欢这些话,这会让他想起沈见微被打的样子。 “你们欺负人!”林木冲出去,张开手挡在沈见微面前大声喊,“我要告老师!” 高年级的孩子哪怕这两个小毛豆,正是不懂事的时候,最爱用力量来获得自信。 别看沈见微瘦瘦小小的,打人真挺狠,可人太多了,最后林木都分不清在挨谁的揍,被沈见微扯着跑走了。 一直跑到小院门口,林木才大喊起来:“呀,你的瓶子都没拿呢,我们——” 沈见打断他,指着林木眼角的伤说:“以后你不准管我。” 声音有点凶。 林木梗着脖子:“我就管!” “不准管!” “我就管!” “你管我干什么!”沈见微突然吼起来。 林木被吼得委屈,眨了眨眼,倔强道:“我为什么不能管你!你穿的衣服是我爸买的!书包文具盒也是我爸买的!” 沈见微紧紧闭起嘴巴,他盯着林木看了半天,眼睛也慢慢地红了,突然开始脱衣服。 林木吓了一跳,“你干嘛!” 沈见微不说话,他每脱一件,林木就哭得更大声,比赛似的。 沈见微不管他,自顾自地脱,林木一把抱住人,“不许脱了!我不准你脱了!” 俩小孩就这么扭在一起,一个倔着脸非要脱,一个哭嚎着不准脱。 等林山下班回来,就见自家崽抱着沈家娃哭得打嗝。 当爹的也没劝,扶着单车笑了好久。 * 小孩子的气性大着呢,林木下定决心身再也不要理沈见微,再也不要跟他说一句话。 但是他又得让沈见微知道自己有多么生气。 所以每当放学,沈见微蹲在单元门口码瓶子的时候,林木就会一脸严肃地走向那个单元,绕过蹲在地上的人,去向他旁边的墙角告状。 林木特别爱给所有东西取外号,叫得特别黏糊。 “墙墙,你听我说,明明我的书包就是更大一些,可以装更多瓶子,他就是不让我跟着。” “中午吃饭也躲着我!妈妈给我带了两个鸡腿,我都找不到他。” “而且,我才不告诉他我有新买的贴纸,还有很香的草莓橡皮。” “他放学也不理我,自己背着书包走得可快,他都不知道妈妈今天炖了排骨!” “他是个笨蛋!” 林木每说一句,就要偷偷瞟一眼沈见微,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 “他不理我,他以为我会难过吗?我才不会!我一点都不想理他!”林木把自己说哽咽了,用力地擦眼泪,跺脚赌气,“我讨厌死他了!” 沈见微嫌他烦人,拖着自己的编织袋去另一边,林木就挪去跟那边的墙角告状。 大人路过都觉得好玩,林山更是喜欢拉着江春柳过来一起听。 偏偏林木不嫌丢人呢,跟站岗似的,每天都戳在那哭哭啼啼。 沈见微烦死他了。 林山也劝过沈家孩别捡瓶子了,但没劝动,最后只能说:“那你记得早点回家。” 沈见微抱着编织袋认真地点头。 林山嘴角翘起,“不然那小屁孩又该对墙角告你状了。” 沈见微抓了抓编织袋边缘,没说话。 …… 林木本来是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要跟沈见微玩,甚至放学还特意绕远路,不想看见沈见微。 绕路还不算,边走边嘟囔。 拐过巷口,突然窜出几只大狗,林木吓得僵在原地,随即大哭。 沈见微正在这片捡瓶子,起初听见人哭不想管,但没几声就听出来那是谁在哭了。 林木天赋异禀,哭得很有辨识性。先是“呜”一声做个预告,接着大嚎,一抽一抽的边哭边打嗝,像个小猪似的,声音能传出老远去。 每次哭都像是要把自己憋死,偏偏又控制不住。 沈见微丢下瓶子拽着编织袋跑过去,甩着袋子把狗赶走。 本来林木正讨厌着他呢,看见他来救自己又委屈起来沈见微不和自己做朋友。 “你……呜,不是不理我嘛。” 沈见微看了他一眼,没讲话,刚走一步就被扯住手。 “你送我回去,我害怕……” 沈见微低头看去,林木眼睛鼻子哭红了,鼻涕也淌出来了,还在打嗝,像个呛水的小猪。 好丑。 沈见微带着他往家走,林木一边跟着走一边打嗝,抽抽嗝嗝的像在街上放炮。 “别抽了。”沈见微皱眉。 “我也……不想,想的啊。”林木抹着眼泪解释,“刚哭完……呃,就是,是会这样嘛。” 沈见微叹了口气,闷头往前走。 林木说你真讨厌,我都被吓成这样了,你也不哄哄我。 沈见微抿着嘴不理他。 林木又说:“你看你不理我……”说着说着又要哭。 沈见微站定,转过去讲:“我只被打过,没被哄过,不会哄人。” 林木眨了眨泪眼,闭上嘴巴,闷声走了一截,又安静不住了。 他晃了晃沈见微的手腕,“我俩和好吧?” 沈见微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 明明是他自己要生气的,真幼稚。 “和好嘛和好嘛和好嘛。”林木像个复读机,凑到人身边说,“我不对墙告状了好不好?” 从小在爱里长大的孩子,说话时嘴里都是一股糖味。 沈见微被烦得不行,闷闷地回了个“好”字。 林木得了便宜还卖乖,虽然还在打嗝,但眼睛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想跟我玩。” …… 林木成天就会哭,觉得小孩都该这样的。但上学后他再没看沈见微哭过,心里终归是不服气,暗自发誓要比沈见微更坚强。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木只要想哭,就会念叨沈见微,委屈了就想沈见微。 这个习惯他一辈子都没改掉。 没过一年,林山买了车,是小院里第一户买车的人家,工休就带着妻儿出去玩,当然也会带着沈见微一起。 林木在后座睡得东倒西歪,像个没骨头的面团,把沈见微挤到了角落里。 沈见微把手肘支在车门把手上,用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在林木和车门之间空出一块地方,另一只手打开护在车座后头。 不管林木脑袋因为颠簸砸去哪边,都能砸在沈见微手心里,总归是撞不到头。 江春柳看见这一幕,心里酸涩,不由说:“你是我见过最讨喜的孩子。” 沈见微反应了半天,最后抬手按了按自己眼皮,重重地低下头去。 林木睡醒时,林山和江春柳还在变着法地夸沈见微。 他当即又不乐意了,“那我也很好呢。” “沈见微不好?”林山从后视镜瞥自己崽。 沈见微也看向林木。 “我是……”林木一下噎住了,看看爸爸,又看看沈见微,急得直扭手指头,“我们都好!” 江春柳被孩子逗笑,林山也笑个不停。 林木红着脸说:“不准拿我逗开心!” 父母笑得更大声,林木拦不住,只敢去朝沈见微发脾气,“你害我丢人了,你以后只能跟我好。” 末了,或许觉得这句话分量不够,又补一句:“你不许跟别人好。” 沈见微看了林木几秒,转头去瞧窗外。 窗外风景飞快后退,像极了时光流逝的模样。 米字格里一笔一划,字学会了,孩子也长大了。 上了初中和高中,沈见微不再是那个闷棍了,虽然还是冷冷淡淡的,但也能和同学沟通交流。 基金会看中他的成绩,每学期都给他发奖学金,沈见微也不用再去捡瓶子了。 林山每次给林木买东西,从来都是两份,江春柳更是铆足力气给俩孩子补充营养。 倒是林木,简直是进入了社交的天堂,他这讨喜的性格从小就像过了蜜糖,说话软绵绵的,笑起来甜丝丝的。 他浑身上下写满了“好相处”三个字,别人给零食,他大方道谢接过来;有人找他借作业抄,他二话不说就掏出来…… 并不会让人觉得轻浮,大概是因为他眼睛太亮,笑容太真诚。 就是这样一个人,能跟全班同学打成一片,唯独每样事情都要转头和坐在后面的沈见微分享。 连林木自己都没发现,他对别人是甜的,像果汁硬糖。 偏偏对沈见微是黏的,像太妃糖。 初中的时光大部分是笑闹着过的,也有例外。 十多岁出头的孩子喜欢戳别人痛处,让自己感觉强大。 沈见微的身世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些,那天几个男生围着他说“野种”。 他一声不吭,挥起了拳头。 林木知道消息时正打球呢,听见沈见微一打四还打赢了,跑之前甚至不忘夸了沈见微一句。 说完就撒丫子跑,凑去办公室门口听。 他们初二的时候换了新的班主任,老师从外地调来不久,不太了解内情,正说到要让沈见微请家长。 “我就是他家长!”林木想也不想就冲了进去。 班主任愣住了,化学老师在旁笑出了声:“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沈见微受欺负了,他比沈见微还紧张,他就是他的家长。” 班主任还想说什么,化学老师把他拉到一旁,简单说明了下情况。 班主任脸色变了变,回过头去,林木还在那偏心地主持正义呢,“沈见微从不主动找事!一定是他们找茬!” 自己把自己眼眶说红了。 沈见微一直盯着林木看,眼神很深,很静。 …… 进了高中,青春期是一个很重要的过渡时期,也会发生一些成长过渡的事。 半大小子喜欢凑着脑袋说一些禁|忌话题,各自把自己讲得心意燥热,又因为莫名的胜负欲,总爱到处拉新人入伙。 年轻恣意的夏日里,连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烫的。 林木也不知从哪搞来张碟片,神神秘秘地跑去找沈见微。 他做贼心虚地拉上窗帘,把碟片塞进dvd机里。 昏暗的房间里,林木凑在电视机面前,看得聚精会神。 沈见微坐在沙发上,目光一直盯着林木后脑勺,那的头发有点翘,打小就这样。 现在这人个子抽高了,说话声音也变了。后颈冒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幽蓝的电视光芒中闪烁。 电视里响起暧|昧的声音,风扇也呼呼转着,吹得林木t恤一翻一翻,时不时露出腰。 林木一直盯着电视,偶尔缩一缩脖子。 房间里,风扇的声音,电视的声音,还有藏不住的心跳声,都在叫嚣着。 “哎……”猝不及防地,林木突然转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你有没有做过那种梦?课本上写的会那样的那种?” “没有。”沈见微喉咙发紧。 林木又问:“你看了觉得怎么样,你有那个反应了吗?” 沈见微还是说没有。 林木不信,要过来检查。 沈见微猛地站起来,“你出去!” 林木被推着肩膀往外走,不满地嘟囔:“你干嘛啊。” 沈见微力气很大,把人推出门去。 林木还在反抗,“你把碟还我呀。” 沈见微关上了门。 林木在外头拍门让他打开。 门里,沈见微手心全是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最后捂着脸蹲了下去。 那天之后,沈见微很久都没和林木说话。 每次林木凑过来,他就立马躲远。 林木不依不饶地问啊,扯着人讲道理啊,或是上沈见微家堵他,都没用。 沈见微就是不理他。 这个僵局持续到林木午休打球,心不在焉地被篮球砸了脸。 操场惊呼起来,林木正晕着呢,就感觉自己被谁捧着检查,又问:“头晕吗?” 林木声音被捂得闷闷的,鼻血淌了一脸,说:“你不是不理我嘛。” 沈见微不跟他废话,拉着人去医务室。 没伤到骨头,就是止血的时候得静静休息一下。 林木鼻子里塞着纱布,仰头坐床上,歪着眼睛去看沈见微。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沈见微摇了摇头。 “那你干嘛不理我?”林木含糊不清地问,“是因为那天的事吗?我——” “别说了。”沈见微打断他。 “那你告诉我嘛,不然我老想着你。”林木执拗地问,“你是不是害羞啦?” 沈见微看着他红肿的鼻子,“你能不能少操点心。” “不能!”林木立刻低下头,“你要再不理我,我就去跟墙告状!” 沈见微赶紧按住他脑袋,“别动。” 林木依着力道仰起头,“那你以后别躲我了。” 沈见微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林木又说:“不许再闹别扭。” “好。” …… 林木的高中生涯很丰富,他长得漂亮,性格又阳光,特招人喜欢,情书一大把,起兴了还会去沈见微面前嘚瑟。 “你看!”林木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信封,“我又收到情书了!” 沈见微从课本里抬起眼,声音很轻:“这是人家对你的心意,你就拿来炫耀?” 林木笑容僵住了,他太熟悉沈见微,他知道这个音调是沈见微不开心了。 “别人的喜欢,在你眼里就这么好玩?”沈见微继续问。 林木慢慢放下信封,“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沈见微继续低下头写题,笔尖在纸上划得很重。 林木看着沈见微发白的指节,心里发慌,赶紧找话题,“你不想谈恋爱吗?” 沈见微的笔顿了一下,问:“你想谈恋爱吗?” “想啊。”林木听见沈见微愿意理自己赶紧又凑过去,“咱们这个年纪,不就是该谈恋爱吗?男生女生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 “多好啊。”林木声音里带着些憧憬,“可以拥抱,可以牵手,可以……” 沈见微猛地合上了书,声音很大。 林木的话戛然而止,他看着沈见微抿得发白的嘴唇,心里又慌起来。 教室里陡然安静,窗外的蝉鸣尤其刺耳聒噪。 林木很快发现,从那天起,沈见微又开始躲着自己了。 他很不忿,这怎么还出尔反尔呢? 说好的不再闹别扭呢!听一个谈恋爱都能气,沈见微有病。 林木再一次下定决心不理沈见微,他特意和别人一起吃饭,看见沈见微路过,还要故意笑得很大声。 可沈见微浑不在意,专心上课、看书、写题。 林木每回偷偷瞄他,都能看见他低着头用功。 直到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成绩出来。 “见微真是厉害啊。”饭桌上,林山一脸欣慰,“年级第一,比第二还高了四十多分。” 江春柳也笑着说:“就是太拼了,看你最近都瘦了。” 沈见微低头轻轻扒着饭。 林木夹菜的筷子顿在半空,他偷偷看沈见微,这才发现好像真的瘦了。 但他不肯表现出来,还堵着气呢。 林木戳着碗里的大米,“说好的一起当废物,你怎么还自己偷偷发力。” 江春柳锤了他的脑袋一下,“胡说什么呢,你可别带坏见微。” 沈见微抬起头看了林木一眼,他正撅着嘴揉脑袋。 “我吃饱了,谢谢叔叔阿姨。”沈见微放下筷子,把碗收去水槽里。 “你快放着别洗了。”江春柳心疼地说,“你倒是多吃点啊,看你瘦的呀。” 林木又偷看沈见微,突然有点心虚,他想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沈见微这样的出身,要不努力可怎么好。 他作为好朋友,一点都没替他想,还去跟人说谈恋爱的事。 林木把脸闷进碗里,恨不得把自己淹死在饭里。 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是个混蛋,是个不懂事的白痴。 “我,我吃饱了。”他推开碗,冲进房间把自己摔床上。 过了一会,他又爬起来抱着书往沈见微家跑。 沈见微把人堵门口,“你来干嘛?” 林木抱着书支支吾吾,“那什么,我错了。” 沈见微没什么表情,只是问:“错哪了?” “错在我没有好好学习。”林木低着头,“我想和你一起考好大学。” 沈见微把人看了好一会,才问:“不谈恋爱了?” “不谈了!”林木急切地抬起头,“我发誓!” 沈见微还是盯着他看。 林木举起手,“真的!我要再跟你提,你就罚墙角骂我。” 这人跟墙角较上劲了还。 沈见微终于忍不住笑了。 他很少笑,所以当嘴角慢慢勾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变得很柔和。 两边的脸颊浅浅陷下去一点,笑容来得悄无声息,却又生动得要命。 脏小孩什么时候这么好看了? 林木看得呆住了,沈见微侧开身子。 “进来吧。” 21、沈林(中) 沈见微的生日是2月29日,四年才能有一次,他不喜欢这个日子。 好像连老天爷都在说,他这个人就不该来到世上。 到那年有这个日子,林木就会提前嚷嚷:“爸,今年的蛋糕一定要比上次更大!” 林山笑自己儿子,“人家见微过生日,你比自己生日还积极。” “那当然啊。”林木理直气壮,“这日子多难得,四年才有一回,我们得给他补上。” 沈见微就在一旁听着。 到那年没这个日子,林木又说那就让沈见微和自己一起过。 他的生日是3月11日,轮到自己过生日,他依旧开心得不行,掰着指头算,“你看,咱俩生日挨得多近。” 沈见微瞧他开心成这样,问:“你怎么给谁过生日都这么开心?” “哪有,明明给你过我最开心。”林木笑嘻嘻地勾住沈见微肩膀,“我生日年年有,不稀罕。你生日多特别啊,跟你一样稀罕。” 稀罕。 这两个字像一块烫化的糖,滑进沈见微心口里。 他抿着嘴,想把自己从林木臂弯里抽出来,又没舍得动。 …… 林木没能过成高三最后一次生日。 那天誓师大会,高三年纪集体宣誓。 主席台是前几天临时搭的,木板钉得不够牢。 林木站在最后一排,觉得脚下不对劲,沈见微就瞧他一直扭头看脚下,没一会木板咔嚓一声断了,整排学生都掉了下去。 沈见微伸手已经很快了,指尖几乎触到了林木衣角,但还是没能扯住人。 林木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凸起的螺丝上。 等沈见微挤开人群冲上去,血已经染红了林木的校服。 头皮裂伤,需要缝合。虽然出血量看着吓人,但都是头皮血管出血,属于软组织损伤。 那一天,是校长距离自己太奶最近的一次,是副校长距离校长这个位置最近的一次。 也是沈见微明白林木对自己到底有多重要的一天。 林木躺在地上闭着眼,沈见微只觉得自己死了一回。 “头缝了八针,要静养至少两周。”医生叮嘱,“这段时间会头疼,是正常的,后续还需要观察是否有脑震荡反应。” “啊……”林木抱怨,“都这样了我还得高考,可不可以下次再说啊。” 江春柳抹着泪说:“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吓死妈妈了……” 她声音发抖,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阿姨。”沈见微突然开口,“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他。” 这一句话让母子俩都怔住了。 林木愣了,“关你什么事?” 江春柳看着面前这个孩子,想到自己和林木他爸刚赶到医院时,沈见微一个人坐在走廊上,抱着林木染血的校服。 他低着头,肩膀在发抖。 那是他们这么多年以来,头一回见到这孩子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小到大,沈见微都是沉默的,克制的,不会示弱的。 就算挨了打,就算被人欺负,他也不说话,更没什么表情。 一句“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他。”,已经是这个孩子能说出口的,最真实的心疼了。 “你这孩子……”江春柳想说什么,又讲不出来。 “阿姨,我去洗手。”沈见微低着头出去。 他站在走廊的洗手池前,看着水流冲走手上的血迹,听见林山在旁边楼梯间打电话。 “哎,真是麻烦你了,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就安稳了,你说我家也没个医生,遇事就着急上火。” 沈见微的手顿了一下,他关上水龙头,缓缓握紧拳头。 …… 那段时间,白天沈见微在学校上课,放学第一时间就奔去医院。 “今天物理课有好几个重点题。”他把习题册摊开在林木面前的小桌板上。 林木靠在床头,听得犯困,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整个人都歪在枕头上。 沈见微放轻动作,把床头灯关掉,然后抱着课本坐到走廊去,借着走廊灯光做题。 护士医生们都认得他,也喜欢这个勤奋的孩子,“又在这写作业呢?” 沈见微会点点头回应。 沈见微一直守着,连林山都跟媳妇感慨,说小木头能安安稳稳长这么大,得亏有个沈家娃在旁边看着护着。 这份关爱劲,连爹妈都自愧弗如。 江春柳就捶自己丈夫,“什么沈家娃,那也是咱儿子。” 林木总是睡一会醒一会,习惯于醒过来就叫沈见微。 声音软软的,带着刚睡醒的鼻音,“沈见微,人呢。” “在呢。”沈见微在走廊应一声,放下笔走进去问他怎么了。 最开始那几天,林木头晕得厉害,站都站不稳,上厕所也要人扶着去。 沈见微从不多讲什么,一直跟着,有求必应,像个机器人一样。 只是偶尔会纠正,“你对准了尿。” “我头晕呢,尿不准。”林木坏笑着逗身边的人,“你给我把着?” 沈见微愣了会,真的伸出手去扶。 “唉!”林木差点跳起来,“你来真的啊。” “你别乱动。”沈见微低声说,他脸都臊红了,但手没松开。 “我开玩笑的!哎呀。”林木挣扎起来,“你快放开!我憋不住啦!” 沈见微这才松手,红着脸冲出去关好门。 没多会,又听林木在里面喊:“沈见微,头晕!” 沈见微又抿着嘴进去。 后来林木靠在床上,昏昏欲睡,药物作用让他整个人都软绵绵的。 他就喜欢半睡半醒地喊人玩。 “沈见微。” “在呢。” “沈见微。” “这呢。” “沈见微……” “嗯。” 林木病里撒娇成瘾,沈见微干脆就坐床边陪着他。 “你对我可真好。”林木闭着眼睛笑,像是在说梦话,“咱俩可真好。” “嗯。”沈见微又是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替他把被子掖好。 “你以后……”林木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意,“会变吗?” 沈见微很认真地说:“不会。” 林木已经睡着后,沈见微看了很久,直到夜色爬上病房窗台,直到身前的人彻底陷入梦乡,他把林木踢开的被子盖回去,这才敢低声说话。 “我只跟你好,不跟别人好。” …… 三个月后,他们一起出了考场。 晚上全家聚在一起热闹,江春柳张罗了一大桌子菜。 难得高兴,林山给自己开了瓶白酒,但也没多喝,就倒了一杯,端上桌坐下。 他看着俩孩子都长大了,欣慰得不行。 “爸,你说话啊。”林山晃了晃他胳膊。 林山咳嗽一声,端起酒杯,“你们都是大人了。” 林木一听爹的声音不对,就咧嘴笑,“爸,你该不会要哭了吧。” “你这臭小子。” 父子俩打趣见,沈见微离开凳子,重重地跪了下去,他给林山和江春柳磕头,砸得嘭嘭响。 哪怕脏小孩长大了,逐渐有了社交,被林家暖了这么些年,他也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孩子,只会讲一句谢谢你们。 他的感情是沉稳厚重的,是一颗深埋的种子,不惊扰,不张扬,开不出绚丽的花,结不了灿烂的果。却会在最深最深的地里,攥住这个家。 江春柳立马就哭了,林山连酒杯都握不住了,赶紧去扶孩子。 沈见微没起来,跪在那沉声说:“真的很谢谢你们。” 他笨嘴拙腮,只会讲谢谢。 林山又去拉他,“你就是我儿子,和林木一样都是儿子,一家人说什么谢谢。” 江春柳抹着眼泪点头。 “起来。”林山又说,“你要再这样,我今天这酒就喝不下去了。” 林木也红了眼,扯着沈见微肩膀,“起来吧,你这样我看着难受。” 沈见微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来。 江春柳赶紧去捂他脑门,连声问磕疼了没。 “叔叔,阿姨,我要学医。” 林山一怔,突然就想起小木头出事那天,虽然医生说自家儿子没事,但林山这个当爹的总是放心不下,把电话里几个相熟的医生朋友都问了一遍才放心。 打完电话出来就见着沈见微站在那,衣服都没换,上头还沾着小木头的血。 “见微,吓到了吧。” 林山在妻儿面前会下意识地收起情绪,最先去安慰他们。 “小木头没事儿,你别怕,去换件衣服吧。”林山轻声说。 沈见微没动,说:“叔叔,会有医生的。” 林山当时还没懂呢,以为这半大小子在安慰自己,笑了笑说:“嗯,有医生,小木头会没事的。” 沈见微摇了摇头,又说了一遍:“会有医生的。” 他说得很坚定。 几个月后,林山听他这么珍重地讲自己要考医学院,当即就明白了缘由。 这孩子太懂事,总让人心疼。 他突然就没能维持住父亲的稳重形象,红了眼圈。 “好,学医好。” 林山鼻子一酸,仰头喝了杯里的酒,转身去厨房,“我去倒酒。” “爸!”林木在后面喊,“那我也要学医!” 林山笑了,“你先考得上再说吧。” 江春柳捏了捏儿子的脸,“你能和见微考一所学校嘛。” “啊,你们当爹妈的怎么厚此薄彼呢,真是偏心。”林木嘴上这么说,其实可开心呢,有人疼沈见微,他就开心。 只是他心里也没底,一顿饭憋了半天,终于转头去小声问沈见微:“你成绩这么好,咱俩能读一个大学吗?” 沈见微正低头喝汤,听见问也没抬起头,只是“嗯”了一声。 林木皱了皱脸,说:“你对我可真有自信。” 沈见微搁下汤勺,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到填志愿的时候,林木才晓得沈见微为什么会认定他俩能上同一所大学。 其实林木考得不差,但是沈见微成绩太优秀。得知他的专业方向,甚至头名医学院都给他打电话。 但沈见微偏偏选了本市的将城医大。 林木按着他,不让沈见微填,急得跺脚。 “你傻吗!” 可沈见微只是很平静地问:“说好的,一起上大学,不是吗?” “将医挺好的,再说,没了我,谁还愿意给你免费补课?” 林木一下被带偏思绪,人都结巴了:“补……上大学还要补课?” “你以为大学就轻松了吗?”沈见微说,“医学院可不好混,要想考研就得早早准备。” “谁要考研了!” “你不考研?”沈见微挑眉,“那你要比我差?” 林木说我才不比你差。 “所以。”沈见微继续填志愿,“将医就很好,我去了还给奖学金,本科毕业,我们一起考更好的学校。” 林木撇了撇嘴,被说得无法反驳。 沈见微可恶着呢,别看从小到大都闷闷的,还能被使唤来使唤去。 他永远走在前面,却永远都在等着林木。 大家都说沈见微照顾林木,可只有林木知道,这人哪是在照顾自己,分明就是在用自己的办法把他拽着往前走。 霸道得很。 “那你说话算数,我以后会黏着你给我补课的。”林木说。 沈见微低下头轻声讲:“我说的话永远算数。” 林木没听清,“啊?你说什么?” 沈见微继续填表,没再说话。 * 高三毕业这个假期,无论如何都得放纵放纵。 同学们考前就约好了要去海边,林木早就期待着了,偏偏沈见微就是不肯,非要去打暑假工。 林木劝不动这个倔驴,求助老爹。 “见微啊,青春可就这么一小会。”林山放下报纸,有条不紊地劝,“你从小到大闲了就想办法挣钱,整个人生能无忧无虑的就这一个假期啦,咱可得珍惜。” 道理沈见微都懂,可他依旧摇头拒绝。 最后还得靠江春柳女士出面,把钱塞沈见微兜里,叉着腰说:“你要不去,我可得生气啊!” 这就把沈见微收拾服帖了,他红着脸点了头。 林木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抱住妈妈欢呼:“江春柳女士你好伟大哈哈哈哈!” 这么的,一群少年人来到海边,分房间的时候自然是林木和沈见微一间。 沈见微一进去就换床单,把洗漱用品摆去水池上。 林木一进去就瘫在床上。 沈见微忙自己的,偶尔让他挪个地方,他觉得无聊,就趁沈见微挂衣服的时候在床上滚来滚去。 “哎哟,过不下去咯这个日子呀。” 沈见微头也不回地问:“又想要什么?” 这是他们俩多年来的默契,只要林木开始这么讲话,准是又想要什么了。 沈见微都能背下来林木装可怜的频率和语气。 “呔,无知小儿!”林木在床上扭出一个夸张的造型,“你看我这样像什么?” 沈见微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箱,“像只猪。” “你才像猪!”林木朝他背上扔了个抱枕,又躺回去哀嚎,“活不下去咯,也没人管我呀。” 沈见微听得好笑,“那请问这只猪,要怎么才能让你活下去呢?” “要是能有一个草莓巧克力冰淇淋,兴许能活过来呢。”林木仰面躺床上美滋滋地许愿。 沈见微埋着头,没说话。 “我跟你讲,就那个草莓巧克力,那味道。”林木在床上手舞足蹈地比划,“你说谁那么伟大发明的这个味道,一点都不腻人,可香可甜。”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睛却一直瞄准沈见微,同时默默在心里倒数十个数。 果然,数到一的时候沈见微站了起来往门走。 “去哪啊?”林木明知故问。 “去养猪。”沈见微取下房卡。 “草莓巧克力味的!”林木从床上弹起来,“别买错啊!” 沈见微关上门,林木立刻蹦跶去窗边,没一会就看见沈见微从大门走出去。 他把指头按在玻璃上,顺着沈见微的脑袋移动,看着他走到小卖铺门口,正要进去呢,被一个女生拦住了路,对方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沈见微。 “哎!”林木一拍玻璃。 他自己被这动静吓一跳,做贼心虚地蹲下去,好半天才站起来,沈见微已经朝回走了,那女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等人回房间,林木若无其事地问:“收情书啦?” “没收。” “为什么不收?” 沈见微把冰淇淋递过来,“你吃不吃?” “凶死了。”林木接过冰淇淋,一看是牛奶味的,“我不是要草莓巧克力嘛。” “卖完了。”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要不要别的味道?”林木突然就来气了,“你就忙着收情书呢。” 沈见微看了他一眼,“我没收。” “哼。”林木缩进沙发里啃冰淇淋,沈见微继续收拾行李,谁都没再说话。 晚饭大家一起吃长桌烧烤,林木也不跟沈见微并排坐,让他坐对面去,沈见微听他的话照做。 林木吃不惯辣,呼着气,止不住地淌眼泪,沈见微去给他拿牛奶。 “哎,林木。”旁边的同学趁这个空档凑过来问,“听说了吗,沈见微今天又拒绝人了。” “又?”林木咬着筷子问,之前也有?怎么都没听说过。 “可不是嘛,哎,你俩一起长大吧,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呀?” 林木心说我哪知道,咬着筷子敷衍,“沈见微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没开窍呢。” 一盒牛奶毫无预料地放在他面前,林木一抬头,正对上沈见微的目光。 那眼神很深,像是要把他看透似的。 林木被盯得发毛,赶紧低下头去拆牛奶盒。 饭吃完了,夜稍微深点,年轻人就开始喝酒了,半大小子头一回可以这么正儿八经地喝,大家都兴奋。 林木拍着胸口说自己能喝,结果两杯下肚,脸红得像只虾子,眼睛也湿漉漉的。 沈见微把他面前酒杯拿开,林木也没发现,笑嘻嘻地举着空杯和大家接着喝。 后来不记得谁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要选真心话不回答就得喝一整瓶。 一开始问,彼此都端着,酒过三巡,问得越来越大胆。 平时沈见微冷得很,谁都不敢去招惹他。 现在终于让刚才那八卦的同学逮着机会了,“沈见微,你为什么谁告白都不接受,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林木正喝着空杯子,听这问题酒醒了一半,竖起耳朵听。 沈见微回答:“有。” 简简单单一个字,林木却觉得心脏漏了一拍。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轮着自己问,他又故作随意地问:“沈见微,你喜欢的人叫什么名字?” “哦哟!是啊,叫什么名字!” “看看,连发小都不知道,藏得够深啊。” 大家起哄,沈见微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林木。 一秒,两秒…… 沈见微看了很久,久到林木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见他拿起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喝了三杯,整整一瓶。 大家又起哄:“学霸居然这么能喝啊!” “得是多喜欢!宁愿喝都不愿意说名字!” 哄闹里,酒杯放下的声音砸得林木耳朵疼,他忽然就不开心了。 他想,什么啊,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真小气。 林木郁闷地抬起杯子,终于发现自己一直捏着个空杯子。 想都不用想这是谁干的,林木愤愤起身去倒酒,自己灌自己。 他喝到第二瓶时,目光已经开始游离,但还要挑衅地看向沈见微,“我比你能喝。” 喝到第三瓶,已经说不了完整的话了。 沈见微把林木扶回房间,才关上门,林木忽地把沈见微按去墙上。 “你……”林木眼睛湿漉漉的,“你为什么,不呃,告诉我。” 沈见微呼吸有点重,“你醉了。” “我!没醉呢!”林木抓着他的衣领,“我就是不高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见微就凭他拽着,垂目问:“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林木醉得听不明白,就垫脚问,“你说什么!” “我说……唔。”沈见微睁大了眼。 林木醉得站不稳,东歪西倒地把脸撞上了沈见微的嘴巴。 沈见微浑身都僵了,偏偏始作俑者还不知道轻重,他笑着往后仰了仰头,“脏小孩,你嘴真软。” 他又靠过来,意犹未尽地嘟囔,“我咬咬看,嗯?” 沈见微赶紧推开这醉鬼,把人扶好,想带他去躺下。 林木醉了可能折腾,拽着沈见微两人一起倒床上去。 他还有力气翻身压上去,一双眼睛笑得醉人,“来,让哥哥尝尝呢?” “林木!”沈见微的声音已经染上沙哑的怒意。 林木张开嘴把那些指责吞进口中。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倒不讲是在啃。 林木醉意牵动笨拙,毫无章法地啃着沈见微的唇舌,不安极了,好似只有这样毫不客气地贴着,他才能安心些。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林木委屈地问,声音含糊不清。 “你起开。”沈见微呼吸乱了,心跳也乱了,他想推开林木,然而对方却抓住了他的手。 林木的醉眼模糊又专注,这份无意识的坦率里,藏了许多沈见微瞧不明白的苦涩和执拗。 “听话……放开。”沈见微声音已是克制到极点的挣扎。 林木置若罔闻,嘴里还喃喃地重复着醉意的执念。 酒气混着这人自小身上就有糖果甜味,在唇齿间蔓延。 烧得沈见微所有理智当机,他咬了咬牙,一翻身把林木掀了下去。 林木还在迷蒙地问,问到最后,开始机械地喊沈见微,双手也没闲着,把人往自己这边拽。 悸动一瞬,情难自抑。 本能在疯狂地叫嚣,体温和心跳同步失控。 沈见微低下头,含住他的嘴,含住自己的名字。 靠近,试探,交融。 生涩急切,房间里只剩下喘息声,没开灯的房间里,分不清是谁的手指在颤抖。 过了一会,林木忽然低喃,无助地咬着沈见微颈窝哼唧讲自己涨,自己难受呢。 沈见微把人扶着坐起来,让他靠着自己。 他低声安慰着林木,时而探过头去接凑过来的亲吻,动作轻缓而温柔,为他解除了不适。 林木终于安静下来,沈见微用湿毛巾给他擦了身子,擦干他濡湿的额发。 之后,沈见微在浴室里冷静了很久。 再回房间,林木已经睡熟了,沈见微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一下空调出风有没有直接吹到人脸上。 林木醒过来捂着疼得要裂开的脑袋,琢磨着昨晚那个梦:他梦见他和沈见微亲嘴。 “醒了?”沈见微此时就站他床边,问出声时把人吓得一激灵。 林木揉着头问:“我昨晚是不是特丢人。” 沈见微说没有。 林木又说:“我做了个超级奇怪的梦。” 沈见微看了他许久,最后垂下眼问:“早上想吃什么?” * 开学后的日子忙碌又喧嚣。 沈见微和林木分在一个宿舍,沈见微起得早,踩着梯子下来看见林木还在睡,就去拽他的被子。 “再五分钟……”林木把自己裹成一团。 沈见微就一言不发站在哪里。 “好啦好啦,你可真像个爹。”林木哼哼唧唧爬起来,“你好烦啊。” 沈见微处理完学业,周末都会去打工,每个月都给林山转钱。 林山还时常跟江春柳抱怨,这孩子太懂事了,可咋整。 江春柳女士也愁呢,拦也拦不住,要是换了卡,这孩子就往家里寄现金。 林山无法,只好常跟沈见微说少给打点,你多管管你那傻弟弟。 傻弟弟林木得闲就去沈见微打工的咖啡厅,趴在吧台上写作业。 他自己都觉得无聊,可沈见微在这他就愿意呆着。 咖啡厅里总有女生会偷偷看沈见微,林木能理解。 沈见微穿着工作服的样子真的很帅,低头调咖啡的时候格外好看。 林木也常问呢:“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呀,我帮你掌掌眼呢?” 沈见微每次都看他一眼,不说话。 偶尔打工回来得迟了,沈见微推门进去,其它室友都睡了,林木还撑在桌边等,口水都睡得淌作业上了。 “回床上睡。”沈见微推了推人。 “嗯。”林木迷迷糊糊地回,“我等沈见微回来呢。” 第二天,林木醒在床上,他踹了踹自己上铺,“你给我抱床上来的?” “没有抱,丢的。” 一切都平静美好,直到大二那年林木开始谈恋爱。 “沈见微!”林木带着一个女孩子冲进咖啡厅,“这是我女朋友。” 沈见微抬起头,“你好。” “学长好。”女生有些拘谨。 “你别怕啊,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发小,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我们关系可……”林木招呼人坐到吧台,开始絮絮叨叨地介绍。 “要喝点什么?”沈见微打断他。 “哎,今天不想喝了。”林木喊他,“晚上跟我们一起吃饭啊。” 沈见微背身对着他们,“我约了人。” “啊?”林木皱眉,“你还能约谁啊?” “你不认识的人。” 说起来,林木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他在沈见微这条贫瘠的生命里放火开荒。 沈见微每一场惊慌失措里,林木都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非要说,这就是命吧。 沈见微喜欢林木,沈见微爱上林木,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只是发现的早晚问题,以及,被揭穿的早晚问题。 如果林木看清这一点情愫,或许一切都会变得唐突不堪。 即使不甘,沈见微也接受不了失去林木,接受不了因为他这肮脏的心思而失去林家。 他愿意按下心思保持这份距离,只要林木不靠近,他可以永远做一个陪伴左右的发小。 沈见微屏蔽内心,静思默想,流放欲|望。 但是,林木这场恋爱只谈了两天,他趴床上哭的时候,舍友都在笑话他。 林木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不准笑我!” 舍友笑得更欢了,“你这恋爱谈的,小学生都比你强吧。” “可不是嘛!”林木自己也觉得丢人,翻身仰面朝天,“我都二十了,连人家手都没拉过,就被甩了!” 林木抬臂挡住眼睛,郁闷道:“人姑娘说我心里有人了,我咋不知道呢?” 沈见微坐在桌前,手里的书好久都没翻过一页。 “沈见微!”林木探头出来喊他,“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沈见微低着头“嗯”了一声。 舍友笑得更欢了。 林木一连几天都焉头耸脑的。 “为什么啊?”他跟着沈见微去图书馆,路上忍不住复盘,“我怎么就找不到谈恋爱的感觉呢?” 沈见微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很苦的。” “你懂什么啊。”林木戳了戳他后背,“你又没喜欢过人。” 沈见微踩着落叶往前走,认定这林木就是个混蛋。 *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林木把悲伤化作了学习欲。 他开始和沈见微一起泡图书馆,一起上自习,一起复习课程。 有时候累了,就趴在桌上看沈见微写字。 沈见微的手细嫩、瘦削、白皙、高贵。 林木盯得出神,忽然说:“你这手,以后会抱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沈见微轻轻吸了口气,“你脑子里除了恋爱能有别的事吗?” “不是呀。”林木纠正道,“我是想你恋爱的事呢。” 沈见微停下笔,抬眼问:“你希望我谈恋爱,是吗?” 他的目光很深,“你如果希望,我可以去谈恋爱,我听你的。” 这句话说得太重,林木突然就不敢接话了,他低下头翻书,“你爱谈不谈。” “林木。”沈见微喊他。 “啊?” “你看着我。” “干嘛呀……又凶人。” 林木不敢抬头,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是不敢和沈见微对视。 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东西,他怕自己看懂。 沈见微沉默许久,终于说,“不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会不舒服。” “哎呀知道了。” 林木避开话题,指着耳机问刚才那听力叽里呱啦说到哪了。 沈见微复述给他:“loveisthesmallestdoseomunisminhumannature.” “什么意思?” “爱。”沈见微声音很轻。 “嗯?” “爱是人类社会最小剂量的共产主义。”沈见微看着他。 他们两个人都明白听力根本没讲这句话,但沈见微这么说,林木没拆穿。 “我……”他拽下耳机,落荒而逃,“我上厕所。” 沈见微一直看着林木跑出去的方向,久久没能收回视线。 在同学和老师眼里,沈见微是一个学霸,甚至是一个学究。好像这样的人生来就不会动情,对他来说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如一个成绩,一个实验数据来得重要。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 沈见微渴望又害怕林木爱他,患得患失多年,像一片等待蝗灾的作物。 * 学校里流言传得很快。 一开始只是有几个同学说林木和沈见微不正常,后来声音越来越多。 说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说他们是同性恋,说他们不正常。 流言蜚语啃噬着他们的关系,林木开始刻意和沈见微保持距离。 他会自己上下课,和别人吃饭,被沈见微问起,他就说自己有事忙,让沈见微别管他。 有人嫉妒沈见微的成绩,跑去院领导那告状,说凭什么同性恋可以拿奖学金。 当天,沈见微就被叫去了院办。 林木下午得知消息,去找那个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沈见微!”林木拽着对方领子。 那人也不怕,“怎么,说你痛处了,你们两个恶心玩意。”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恶心!”那人甩开林木的手,“谁不知道沈见微的高考成绩,就因为你非要来这里,你敢说沈见微不喜欢你?你敢说你们清清白——” 林木拳头砸了上去。 “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林木又冲上去。 两人扭打在一起,林木挨了几下,但他根本感觉不到疼。 “你敢说你不喜欢沈见微,你也不瞧瞧谁能有你俩腻歪!”那人一拳打到林木脸上,“你们真是好恩爱,沈见微为了你自毁前程!” 林木突然顿住了。 “你爹妈知道自己儿子是同性恋吗!” 那人又是一拳砸过来,他也不躲了,就这么硬生生挨了下来。 嘴角血味蔓延开来,可他觉得心里更疼。 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林木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心里堵得慌。 沈见微冲回宿舍时,林木正低头窝在椅子里。 林木侧脸打伤了,嘴角渗血,狼狈得很。 “有哪里特别疼吗?”沈见微蹲在他面前,声音很轻。 林木不回答,死死地抠着自己的手指甲。 沈见微看了他几秒,起身去拿东西。 棉签蘸了碘酒按上伤口,林木疼得一抖,下意识想躲,被沈见微按住了肩膀。 “为什么打架?” “关你什么事。”林木闷闷地回。 “他们又说什么了?”沈见微继续问。 林木受刺激一样推开他的手,“你别管我行不行!” 棉签砸到地上,晕开一片黄褐色的痕迹。 沈见微沉默了片刻,又重新取出一根棉签蘸了碘酒,想继续给林木上药。 “你别碰我!”林木往后躲,撞去了衣柜上。 沈见微就站原地看了他,等人哭了阵才问:“撞疼了没有?” “你……”林木带着哭腔指控,“你能不能别这么关心我,朋友就没你这样的!你……他们说我们不正常,沈见微,我俩不对!” 一句“不对”,比所有伤口都疼。 沈见微就这么看着他,没离开,没再靠近。 “你,我怎么办啊,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沈见微,我们不正常。”林木低着头哭,眼泪砸去地上。 “什么不对?我关心你不对?我在乎你不对?我珍惜你不对?”沈见微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林木面前,“还是男人和男人不对?” “你别过来!”林木猛地推了沈见微一把,继而顺着衣柜滑坐下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啊!我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啊!”林木痛苦地揪着头发,“我就想过普通日子啊!” 沈见微静静地看着他,“你想过普通日子,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谈恋爱,勉强自己笑给别人看,这就是你要的普通日子?” “总比……”林木咬着唇。 “总比什么?”沈见微把手里的棉签扔进垃圾桶,“说完。” “总比整天被人指指点点好!”林木喊出来,“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爸妈怎么办!让他们听见这些话怎么办!” “沈见微,算我求求你了,别这么对我,别这么看我,你让我过普通日子吧。” “你过普通日子。”沈见微深深地看着他,声音却很轻,“有我会碍着你吗?” “会!” 这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林木说完就后悔了,他赶紧抬起脸来。 沈见微的眉骨很漂亮,形状优雅,被顶上的灯一朝,阴影盖下来,那双眼里见不着半点光。 “我不是……”林木张了张嘴。 然后他听见沈见微轻轻说了一声“好”。 从小到大,每一次林木提出要求,沈见微都会说“好”。 林木一抖,心里头痛得他喘不过气。 沈见微走得很决绝。 小时候他俩吵架,林木能拽住沈见微不让他脱衣服。 可这一次,林木盯着那扇吞噬了沈见微背影的门,看了很久。 林木拽不住沈见微了。 * 大三下学期,沈见微搬出了宿舍。 本科还没毕业,沈见微报考了h大的硕士。 他去了很远的城市,把自己泡在实验室和图书馆,不让自己闲下来。 但每个月,他还是会准时给林山打电话,询问林山和江春柳的身体,报告自己的近况,然后转账。 林山经常说:“见微,回来看看吧,我们都很想你。” 沈见微总是说:“下次吧叔叔。” 可这个“下次”,就这样推了很多年。 他认识了很多人,也听到过许多人叫他的名字。 可是就那一个人的呼唤像个诅咒。 沈见微生了病,他走在路上会下意识回头,觉得背后有人要扑上来告状。 他整个人被生生剜去了一半,半截死命地想要回去将城,剩下半截,用作若无其事地在异乡挣扎。 日历翻了一页又一页,他始终没有回去过。 林木还呆在原地。 他养成了新的习惯,在路过便利店时数一数草莓巧克力还剩几支,但他不买。 林木不再和人说话的时候加“沈见微说”,因为总有人会问谁是沈见微,他回答不了。 他会偷听爸妈接电话,然后扭头就跑。 林木觉得自己病了,治不好了。 他想,沈见微肯定恨死林木了。 这十二年,林木把自己塞进工作里。 他学会了很多事,他逼着自己不去想别的,不去想那个人。 科室里来了一批又一批实习生,林木看他们手忙脚乱的样子,偶尔也会恍惚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起读书那段日子。 直到有人叫他“林医生”,他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三十四了。 最近医院总有传闻,说从h大请了一个神外专家。 那天下午急诊很忙,来了个车祸病人。 林木已经交过班了,看诊室里忙,他想着顺手先把患者外伤处理了,护士过来说神外会诊的医生到了。 林木点头,继续缝合。 “这里有渗血点。” 这声音太熟悉,熟悉到对方拿着器械过来接手时林木都不敢抬头。 他低着脑袋退到一旁。 身旁的护士小声说:“这就是从h大请回来的沈医生,你俩还没见过面吧。” 面对着面。 林木抬起脸,僵硬地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急诊室。 22、沈林(下) 沈见微变了许多,他还是不苟言笑,还是冷,但这份冰冷变得有温度。 少年倔强不屈的高墙被岁月打磨,棱角变得温润,做什么都平和有序。 大家都夸呢,说什么新来这个沈医生是郎朗君子,还说什么他是禁欲系典范。 林木都听在耳里,总是忍不住偷看沈见微。 变得温和的,还有时代。 这十多年来发展很快,城市日新月异,楼房越盖越高,电子设备更新换代。 尤其是最近几年,人们想法也在悄然改变。 年轻的小护士会在茶水间讨论同性情侣的电视剧,新闻里能刷到彩虹旗,偶尔路过公园,林木能看见两个男孩子手牵着手,也没人投去异样的目光。 就连医院的心理科也开设了性别认同咨询。 科室里有个小护士公开出柜,大家也没有排斥,反而都去帮她出主意怎么追女朋友,连主任都特意叮嘱科室里不准对她有歧视言论。 真好啊,林木想。 他会想起十多年前那些让他害怕的流言蜚语。 林木和沈见微躲藏、逃离,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如果他们的十九岁是现在,他们会不会不用错过这些年? 但说起来,还是林木退缩了,其实当时院里并没有取消沈见微的奖学金,就连舍友都帮忙去劝过沈见微。 林木自己退缩了,他不敢面对,只敢悄悄感慨。 沈见微是带着一身伤回来的,林木比谁都清楚。 他想,他得在h城那边吃多少苦呢? 沈见微确实苦,他曾以为只要自己离开得够久,时光至少能对他仁慈一回,好歹填上些伤口。 但并没有。 离开将城的十二年,他没能驯服自己的心。 沈见微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并不是一道能治愈的伤口,因为林木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割舍的选项。 沈见微需要看见林木,哪怕只是在视线可及之处隔着一段再也不能靠近的距离。 所以他回来了。 林山和江春柳终于等来这个娃回家吃饭,江春柳做了一大桌子菜,林山靠沙发上看电视,时不时瞟向门口。 二位都老了,他们鬓发霜白沉淀岁月,岁月有多长,在沈见微心头埋的愧疚就有多深。 谁也没提起为什么孩子这么多年没回来,好像只是在昨天才把人送去念大学。 好像他们今早才见过。 这就是林家的温柔,就像多年前他们收留一个浑身是刺的小孩,从没问他伤口有多深。 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给他一个回头就能看见的家,林家爸妈深谙此道。 沈见微安静地听着林山夫妇说这些年的家常,他的沉默里不再有紧绷,眼神温和,偶尔还会微微颔首示意。 爸妈面前,林木和沈见微能说上话,多半是工作。 “还习惯医院吗?” “嗯。” “你那边病人多不多?” “还行,主要是门诊。” “大家都夸你水平高。” “还在学习。” 林山和江春柳交换了个眼神——这俩孩子也太客气了。 吃完饭,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林木问:“那你现在住哪呢?医院宿舍吗?” 沈见微一眼都没瞧他,转过身走了。 这条巷道承载过那段一无所有的稚嫩时光,如今岁月划破青春的栅栏,捅了血口子,触目惊心的疼。 小时候哪用懂事,委屈了就哭,哭了就能有人哄。 大了,明白道理了,自然能学会权衡利弊。 没道理无所付出地去交换一个原谅。 林木干巴巴地抠着衣服,对着沈见微消失的路口讪讪地笑了一下。 * 同一个科室,低头不见抬头见。 但他们会心照不宣地绕过彼此的生活。 沈见微知道林木的脚步声,听见对方靠近,他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林木也认得沈见微的脚步,擦肩而过时他几次拿倒病历,看得认真。 白天里大家各自忙都还好,到了夜班可真是折磨。 值诊医生必须一起去看重症病人情况,病房里只有仪器的滴滴声,他俩隔床站着,谁都不讲话。 回办公室路上,林木会偷偷看沈见微侧脸,就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沈见微垂着眼,不会给反馈。 午饭时间食堂很挤。 林木进去后会找沈见微坐在哪,然后选择最远的角落。 又忍不住偷偷去看,隔着一整个食堂,他看见沈见微吃饭前会擦筷子。 这个习惯是江春柳女士从小教的。 林木看得难受,低下头发现自己也在擦着筷子。 值班室只剩一张床,俩人谁都不愿意去睡,在办公室趴了一宿。 第二天都红着眼睛,谁也不说话,气氛凝重得能掐出水来。 这些都是没有外人在的时候。 他们相逢的方式太别扭,别扭得没法理清要如何心平气和。 林木从住院医师一路做起,在医院摸爬滚打十多年,医术扎实,经验丰富。 沈见微是h大医学院最年轻的博士,圈内新贵,做事严谨,思维缜密。 同一个科室,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要有外人在,让这俩祖宗凑一起,那可太热闹了。 先说交班本上两种笔记暗自较劲。 一个力透纸背龙飞凤舞,一个工整有力一丝不苟。 林医生和沈医生从不同时查房,但是又会在交班本上暗戳戳地替对方的病人补上最新的细节。 “6床需要心理疏导。” “24号床需要留意血压,注意监测。” 隔着一页纸,对话无声。 手术也有一起的时候,除了必要沟通,俩人全程没一句废话。 林木脱口罩的动作总是很急,常常会勒到耳朵。 第一回,也是仅有的一回。 下了手术,他在那取口罩,余光里沈见微也出来了,林木条件反射般停下了动作,手指还搭在绳上,侧身等起来。 身子比脑子反应快。 好像回到医学院那会,每回下实验课,林木手忙脚乱地摘口罩,耳朵和头发总要绕到一起。沈见微会用一根指头挑起打结的地方,最后展开绳子轻轻摘下。 耳朵从不会疼,也不会被扯到头发。 可这不是在医学院,这是十二年后的沈见微。 沈见微脚步一顿,目光在林木侧脸打量片刻,随即大步离开了。 空气凝固几秒。 林木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后知后觉地臊起来。 “操。”他低声咒骂自己,“林木你犯贱是吧。” 林木粗暴地扯下口罩,待那骂了自己半天。 当面交班最闹心,每次都能争起来。 林木指着笔记本,“你这是什么意思?9号的长期医嘱更改为什么不和我说?”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沈见微眼皮都不抬一下,“病人有耐药性,需要调整用药方案。” “我看得出来,但他是我的病人。”林木不敢盯着沈见微,只敢盯着手里那张纸,“我问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我说,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吗?”沈见微终于抬起头,“还没最终落地,这难道不是在走流程?” 林木攥紧那张纸,“我是说,你需要和我商量。” “是。”沈见微说,“我都忘了,林医生就喜欢和人商量着来呢,你说什么,别人讲一句好就可以。” 林木猛地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 他哑口无言。 “啪”的一声,那张纸被甩到桌上。 沈见微抚平那张纸,放回病历本里,目光在林木身上停留几秒,起身离开办公室。 护士们都默契地后退,实习生更是大气不敢出。 最让人头疼的是开会。 会议室里他俩永远坐在最远的两端,讨论病例时还算默契,经常是林木说到一半,沈见微就能接上后面的话。 有默契的时候,就会有争执的时候。 他俩吵归吵,但从不看对方,只盯着自己桌上的笔记本,声音是公事公办,姿态是倔强无比。 后来实习生私下讨论:“据说这俩人从没能谈妥一次。” 可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这俩人看起来针锋相对,手术又能配合得天衣无缝。看起来一句话不讲,查房记录又总是互补。就算在治疗方案上老是吵,最终落地方案又能完美衔接。 “他们真是死对头吗?” “肯定是啊,你没看他们为抢主任的位置都闹成什么样了吗?” “可是……” 新来的小护士有点懵,死对头也会在人睡着的时候给盖外套吗? 虽然是用别人的外套…… * 林木是在夜班遇到小粟的。 神外收了个脑干出血的孩子,从福利院送来的,没有家属,是个孤儿。 林木看着那张小脸,总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脏小孩。 所以他下班也不急着走,有时间就去病房陪孩子。 小粟很瘦,但眼睛亮亮的,会仰着头听林木讲话。 林木给孩子讲故事,讲自己小时候,偶尔讲到自己有一个好朋友。 “他可厉害了,从小学习就特别好,还把我学习也拉扯起来了。” “他在哪呢?” “他……”林木笑容僵了僵,只说,“他在呢。” 小粟要是能正常上学,现在也三年级了,孩子不算小,明白好坏,由衷地喜欢这个温柔的哥哥。 只是有一点奇怪,在林木哥哥离开之后,总是会进来一个高高的戴着口罩的医生。 这个医生不爱说话,每次来呆的时间都不长,只是检查仪器,看看点滴,顺便翻翻小粟的病例。 感觉他冷冰冰的,小粟有些害怕,一开始还不敢说话。 后来小粟终于鼓起勇气叫他:“你为什么总戴口罩,都看不着你长什么样子。” 口罩医生转过来看他,说:“戴习惯了。” “好吧。”孩子也不觉得这是个什么事,又问:“你认识林木哥哥吗?” 口罩医生点了头。 小粟悄悄压低声音,“那你认识姓沈的坏蛋吗?” 口罩医生反应了一会,半晌点头,“认识。” “他是不是很坏?”小粟问,“我听护士姐姐说他在和林木哥哥抢东西,什么,主任?” 口罩医生没有反驳,“嗯,他很坏。” “啊。”小粟担心起来,“那林木哥哥被欺负怎么办?会有人保护他吗?” 口罩医生似是轻轻笑了声,对孩子弯了弯眼睛,“我会保护他的。” 之后林木来查房,发现小粟床头病例多了一行字:建议隔日查脑ct——沈见微。 林木看看那行字,又看看小粟床头的草莓。 小粟说:“有个口罩医生答应帮你一起欺负沈坏蛋。” 林木听得好笑,“什么啊,又是口罩医生又是坏蛋的,你成天到处听故事呢,小粟真厉害。” 小粟被夸得很开心,拉着林木哥哥分享口罩医生送来的草莓。 * 林山约定了每周俩孩子无论如何得回家吃一次饭。 夏里晚风带着槐花香气,院坝门口一路雪白碎花,香气融进无休无止的蝉鸣里。 饭桌上还那样,客客气气,饭后依旧是一前一后出门离开。 这次沈见微在院坝门口点了根烟,林木在后面停住脚步,没有越过去。 半天,他说:“学会抽烟啦。” “嗯。”沈见微没回头。 林木看着他的背影,“过得好吗?” 怎么会好。 这真是一句废话,话出口他就咬了自己舌头。 沈见微重重地呼出一口烟,问:“这对你重要吗?” 林木低下头狠狠地掐了手指头。 穷极一切,旧梦锁在心头,老槐未语,心头滚烫。 他说:“沈见微,你恨我吧,我太自私了,我从不考虑你的感受。” 沈见微转过头来,看着在米白花瓣中无声垂着脑袋的人。 林木心灵美好,本质是浪漫、温柔、善良。 这样的人,生来就该成为诗人、幻想家。 以及,被爱慕者。 沈见微的宁静、舒适、安全是林木。 沈见微的动荡、纠葛、困厄也是林木。 “我不恨你。”沈见微声音轻得像一朵离枝的槐花,“我永远都不会恨你,我只会恨我自己。” 说完,他把烟头丢进随身携带的灭烟盒。 离开的脚步很轻,没能惊扰这个夏夜。 * 神外接了个急诊,重度颅脑外伤,ct显示硬膜外血肿,颅压很高,再晚点就可能要脑疝了。 沈见微连做了三台手术,从凌晨三点到中午。 清除血肿开颅减压,处理蛛网膜下出血预防血管痉挛,放置颅内压监测。 保住了生命体征,最大限度上减少了不可逆的损伤。 但病人年纪太高,预后不理想,这种程度的脑损伤,即使救回来也很有可能伴随永久性的后遗症。 反馈说明得很清楚,可能出现的后遗症也详尽说明。 所有都告诉了家属,中午投诉举报,下午就闹到了办公室。 “你们这些医生凭什么不管我爸死活!” “钱没到位就把人治得脑瘫是吗!” “我们家哪里还有钱可以治脑瘫!!” …… 林木赶到时,这家属刚把刀拿出来,满眼血红,要找沈医生。 那是一把水果刀,大概是从病房里带来的。 “沈见微在哪!让他出来!” 走廊里大家都在骚动,林木从楼梯口旁的窗户看见保安已经拿着棍往这栋奔来了。 “先生,有什么为难,您可以跟我聊一聊。”林木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威胁,慢慢开口,“我能帮你。” 那人看见白大褂更激动了,“老子跟你没什么好聊的!你们这些医生都是一伙的!让沈见微来!” 他失控地挥舞着刀子,划伤了身边的护士,也有家属拼命地抱着孩子往后躲,可走廊空间有限,随时可能伤到其他无辜的人。 林木看他拿着刀往人群走去,猛地喊道:“沈见微!我就是沈见微!你别伤无辜!” 接下来就混乱了。 一切都太快,那人暴起发难。 刀尖冲过来的时候,林木其实是有机会跑的,他身后就是楼梯间,转身推开门就能跑。 可这会正是下午查房的时候,老年病房的家属们刚等医生离开,三三两两出来走廊活动,老人们坐着轮椅,杵着拐杖。林木躲得开,他们躲不开。 林木没跑。 尖叫声里,刀尖破开他的白大褂,捅进血肉。 一下,两下…… 林木撞到了办公室门上,想把人推开,但那人被愤怒冲昏了头,力气大得惊人,誓要把所有不幸都发泄在这白大褂身上。 暴行里,有人尖叫着冲上来阻止那人,可是一切都迟了。 林木脱力砸到地上,耳边的声音都模糊起来。 他看见办公室的门缝里透出一线光。 一门之隔,熬了个大夜的沈见微戴着耳塞和耳罩。 他梦见林木了,林木撒着娇让他吃糖呢,说以后不准他再哭了。 梦里,沈见微又好气又好笑,他说自己才不会哭。 林木就笑嘻嘻地让他拉钩。 沈见微就说我还跟你堵着气呢,谁要跟你拉钩。 林木还是笑,眼睛弯弯的,嘴角咧开一道特别漂亮的弧度,那是十八岁之前的林木才会有的笑容。 沈见微看得心痛,他从梦里醒过来,隐隐约约听外面乱糟糟的。 他取下眼罩和耳塞,哭喊和尖叫声就灌进耳朵。 沈见微眼睛还没完全适应光线,却清晰地看见那抹颜色。 门缝渐渐渗进一滩鲜血,不断扩大、蔓延。 有人在喊。 “林医生!林医生醒醒!” “把人按住!” …… 沈见微在急诊抢救室门外站了一个多小时,他盯着那扇门,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 抢救室的灯灭了,林木被推出来。 沈见微就这么一直跟着,途中好像有人劝过他,好像也有人拉过他。 但是沈见微只是跟着。 涉及刑事案件,要去检验室定伤。 沈见微也跟着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边都有谁,也并不在乎了。 他掀开了盖着林木的白布,把林木的手捧起来捂着。 可捂不热。 他机械地眨了眨眼,又俯下身去听林木的心跳。 没有。 怎么回事呢。 林木最怕疼了,被拍一下手背会哭,被咬手也会哭。 于是沈见微就拍了拍林木的手背。 林木没反应。 沈见微又抓起那只手,轻轻地咬了一口。 爱哭鬼还是没有反应。 沈见微不明白了,他俯身下去抱住林木,把额头抵在林木眉心。 这是沈见微头一次毫不避讳地把人抱着。 沈见微蹭着林木的脸问:“你怎么不哭呢?你不疼吗?” …… 沈见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办公室。 他是被林山一巴掌扇醒的。 林山和江春柳找到沈见微时,他正坐在自己桌前盯着林木的水杯看。 他眼睛睁得很大,眼泪滚落,除此之外整个人都没有动作。 江春柳抱着他哭,跟他说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好像时间在沈见微身上停下了。 毫无征兆,他头一歪,突然拿起桌上的笔,摸着颈动脉,抬臂就要扎下去。 “你干什么!”林山冲过去拽住他拿笔的手,可沈见微立马用另一只手去抓裁纸刀。 林山打掉那把刀,抬手给了沈见微一耳光。 沈见微被抽得偏过头去,怔了好一会,突然抓住林山的手,嘴唇发抖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见微又变成了那个脏小孩,那个麻木的沈家娃,他只讲得出来对不起。 江春柳再也控制不住,抱着沈见微哭得泣不成声,几乎要晕过去。 林山从沈见微手里把笔取下来,重重地抱住他。 “我们只有一个儿子了,你还要这样,让我们咋活!” * 林木看见自己的身体盖上了白布,他看见爸妈哭,他看见沈见微要自杀。 他想喊他们,可谁也听不见。 一只凉凉的小手抓住了他。 小粟哭得很难受,呜呜咽咽地叫他林木哥哥。 小粟陷入了昏迷,魂魄离体,也没别的地方去,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林木也是一样,他每天就循着老路回家看看爹妈,再回医院陪着沈见微。 偶尔小粟会给他分享说现在做鬼可好玩了。 他不知道从哪搞来的手机,还找到了个论坛。 “哥哥你看,现在做鬼还能发帖子呢。” “这个顾千和金毛鬼很出名的,他俩好像是很厉害的人呢。” “顾千他……” 小粟不知道怎么安慰哥哥,只能跟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就像自己曾经失落时,哥哥也会到病房陪他说话。 可是哥哥再也没笑过。 那天一大一小两个鬼才从医院出来,路过响花路,也不知怎的脚就被吸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群人看到他们,说来了两只新鲜的鬼。 林木想问他们是不是能看见鬼,可不可以帮忙带句话。 但那群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抓了许多鬼,把他们困在仓库里。 小粟是个机灵孩子,他用了巧劲,从那些会发光的绳子里脱身出来。 孩子挣脱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帮哥哥,仓库里那面大镜子似乎能反馈里面的情况,那些人发现有鬼挣脱。 “你快躲起来!”林木压低声音。 小粟不愿意,林木说自己也不知道这法阵是怎么回事,但你只是昏迷,你还小,你还能活,你要不躲我们都走不了。 林木故意大喊着,弄出动静。 那群人下手更重了,林木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被一点点抽离,痛得像是被人一片片把骨头削下来。 他下意识地叫着沈见微,说自己好疼啊。 * 金光刺破黑暗的那一刻,林木终于从剧痛中清醒过来。 他看清那道光芒里好像是一个男子,金色的头发,很凶。 那些人是外国人,说话腔调很怪,提到了一个名字。 也是这个名字,让那个金发男子暴怒而起。 因为说了一句坏话,金发男子差点没把他们打死。 林木想起了沈见微。 眼前这个金发男子,正在理直气壮地说“不准讲顾千”。 他说得那么自然,无所畏惧。 后来,他嘴里的顾千来了,林木看见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金发男子哭得稀里哗啦,顾千当着所有人人鬼鬼给他擦眼泪。 林木还在想沈见微。 男人和男人之间,是可以这样相处的呀。可以毫不避讳地表达爱意,可以光明正大地互相守护,可以无所顾忌地用依恋的眼神注视对方。 小粟摇了摇他的手,跟他说别害怕。 林木没有害怕,他只是很难过,他想去找沈见微。 听见要走,林木没来得及想。 他知道这些都是有本事的人,他们能从容处理阴阳两界的事情。 他想开口求助,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林木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怕一说,就立刻被送走。 最终,目光落在那截腿上。 威胁人,这样太卑鄙了。 林木骂自己真懦弱,到头来只能用这样可笑的办法去争取最后的机会。 他郑重地道了歉,趁金发男子和小粟聊天,他抱住了那截断腿。 …… 沈见微这一个星期都活在雾里。 他是一个很负责的人,安排好了一切。 他用最快的速度处理交接工作,联系律师转移财产,甚至提前找了家庭服务中心,定下一家口碑好的家政中心,之后会有律师联系阿姨去照顾林家夫妻。 沈见微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样,但他知道林木会很孤单。 那天早上,他写了遗书。 也是那天,诊室里进来了两个年轻人。 沈见微就想,那么就等做完那台手术吧。 听完林木的遗言,他也去陪林木。 * 现在,沈见微看着眼前的林木。 “林木,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知道自己是我的命?” “要是没有我就好了。”沈见微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要是我没有回来,没有我,没有那台手术,就不会。我就不该活着,我就该死在当年。” “沈见微!”林木扑过去,哭着打他,“你说什么呢!” “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当医生!”林木哽咽着喊,“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治了多少人,都是因为你啊,都是因为有你啊。” “你也是我的命啊……” 沈见微听懵了,他怔怔地看了林木半天,抬手抹了把眼睛,半天没再能说话。 林木打着哭嗝呢,像小时候一样探身过去看他的脸,“你哭啦?” 沈见微忽然就变回那个脏小孩,他捂着眼睛别过头,“我烦死你了。” 彻底碰到最痛的真情,说起话来哪还顾得上要忌惮什么,我不活啦,我死啦之类的话张口就讲。 这两人虽然没有把当年的事全部说出来,但一人一句,也大概搭了个框架。 门外,诊所的老医生偏过头听了听动静,暗自摇头,感慨现在的年轻人真能聊。 什么年代了还死去活来,真没劲,他转回手机的直播屏幕。 “哎,感谢我翠花妹妹的亲亲。” “啊?表演表演,刚才听八卦去啦,来我给你们说唱!” 大爷戴上耳麦,随着rapsayhi. …… “所以,你就把人腿给偷了?”沈见微本能地拉着林木给他捂手,“我说呢,他俩才见到我凶巴巴的。” “哪是凶你呢……”林木埋着头,“是在凶我,我当时就飘你后头呢。” 季留云忽地抽噎起来:“我,我只是失去了一条,一条腿,他失去的可是爱唔。” 顾千捂住了他的嘴。 “谢谢你们。”林木转过头对顾千和季留云说,“我现在心满意足了。” 顾千撇了撇嘴,“真的假的?我看你俩抱这么瓷实,可不像心满意足的样子。” 看见这两人互相折磨多年,好不容易能相拥,谁不动容。 顾千心里早就软成一片,但还故意板着脸。 林木心里其实也想多呆会,可他知道自己本来就做错了事,如今再提要求就过分了。 那金毛男子抹了把眼泪,郑重其事地坐直了身子。 “你们以为顾千很好说话吗?嗯?你们把顾千当什么了?” 顾千:? 沈见微、林木:“……” “我告诉你们,顾千可是很难哄的,并不是谁都能哄好的。” 傻狗一正经就是在作妖,顾千隐隐觉得不对,就听季留云说:“现在,我将会教你们怎么哄顾千!” 说罢,他雷厉风行地贴到了顾千脸上。 未语泪先流。 “顾千,我们帮帮他们吧?我给你杀,嗯?” “顾千顾千,我给你挣钱,我给你买糕点,好不好?” “我们管杀也要管埋的嘛!” 顾千推他,“这话不是这么用的。” 季留云哪管,他知道着呢,顾千吃软不吃硬,肯定心软了。 当然,这是季留云自己才知道的小秘密哦。 才不告诉别人。 好一通魁梧的撒娇,顾千差点给压扁了,没能严肃过三分钟。 该不该帮,他自己心里有数。 林木在小粟身上埋了善因,小粟去求助季留云,季留云参与进来断了腿,顾千因为找腿见到沈见微,沈见微听见有遗言才能活到今天,活到今天他看到了林木。 这个环里少了哪一截,都不能让他们四个现在面面相对。 因因果果的,就是这么奇妙,谁都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会和别人的命撞到一张网上。 顾千理得清这些因,没道理不成全这个果。 傻狗一个劲往顾千身上粘,顾千脸都被挤变形了,彻底失去冷酷的机会。 “我帮,你别挤我,走开!” 23、葬礼 说是要帮,涉及阴间还是要谨慎些好。 两人两鬼回到无往巷,陈巳和城无声正等在院里。 见着林木,陈巳热情挥手,“小哥,记得我吧,那天见过的。” 林木拽着沈见微点头致歉:“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你们俩的故事我都知道了。”陈巳挥了挥手。 顾千想问你上哪知道的,转头看见抱着手机的傻狗正乐呵着。 漏勺。 “城家留魂附身的办法不太适合。”城无声说明,“那必须是生前就做着准备,魂魄也不能受损。” 本质上这个留魂只是免受轮回之苦,并不能解相思之愁。 林木不适用。 陈巳也叹气,“我家的法子也不行呐。”他看向顾千,“你知道的,我家度化为主,顶多能捏些抗事的傀儡,但也不是长久之法。” 城家和陈家,将城两家大佬都摇头。 况且,林木确实因为守阴师青霜阵的事,魂魄受损严重,强留人间难得善果。 顾千窝在椅子里思忖,最终说:“阴间事,还是得阴间鬼来办。” 城无声懂他的意思,联系了黄泉办。 等待的这段时间,陈巳和城无声吵,林木拉着沈见微叙旧,季留云哪头都插不进话,捧着手机来找顾千聊天。 “顾千顾千,你看这作者写的什么破烂玩意,她居然敢写月老和冥王换工作耶,剧情乱七八糟的看不懂呢。” “而且哦,她还写阴间的鬼吏是一只狗哦,怎么可能呢,她好笨哦。” 顾千瞥了一眼小说内容,收回目光,“你少看这种弱智作者。” “好哦。” …… 倒也没等多久,阴风一起,来了个鬼。 他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鬼,制服挺括,神采奕奕。 “我认识你,顾千,初次见面,我是鬼安001号,我叫小古。” 小古? 季留云耳朵动了动,怎么有点熟悉…… 顾千看他这自来熟的劲,偏头听见陈巳正在问城无声这谁。 “下头的太子爷,俩老大都宠他。” 虽然不知道这个太子爷为什么主动亲近,倒也是个意外的助力。 他本来就想把这件事闹大,这样才容易转圜,有身份的最好。 顾千走过去几步,“很高兴认识你。” 小古笑眯眯地回:“你别装正经了。” 顾千:? “我可太喜欢你干缺德事了,我真想把你搞死下阴间一起玩。” 好别致的热情…… 季留云可不干了,三两步过来把顾千护住。 小古咳了一声,迅速转换回公事公办的样子,“倒也有办法让他俩再续前缘。” “第一,让沈见微也死。” 还没等顾千说什么,林木头一个说不行。 “就知道你们会说不行,那第二个也简单,就是让林木附身在沈见微身上。” 这回顾千摇了头,“附身生人本就是大忌,何况林木魂魄受损,强行附体只会害了他们。” “那么,阴间现在倒是有个白加黑。”小古正色道。 “白加黑。”林木的医生系统被触发,“氨酚伪麻美芬?” “不是药,是一种特殊的阴阳共生法则。”小古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让生人和阴魂建立联系,生人白天留在阳间,夜里下阴间相会,但这个过程会耗费双方的能量。” 见林木和沈见微都在仔细听着,小古继续说明:“除非被恶性伤害,阴魂本是不老不死的,但要维持这种相会就得损耗阴力。而鬼魂本就是靠阴力维持,一旦耗尽很快就会消散。生人呢,每次下阴间都会折损阳寿。” 沈见微说:“这听起来对鬼魂很危险。” “确实,但对活人也很危险。”小古严谨地说,“阴阳本就相隔,强行打破平衡需要付出代价,不过也有应对之策,功可抵。” “功德分很多种,你们俩都是医生,救死扶伤功德不小。但‘白加黑’消耗太大,需要很多功德来维持。” 顾千问:“这具体怎么算?” “一次相会折损一个月阳寿,消耗百分之一的阴力。”小古掰着指头给他们算,“林医生加上沈医生现在的功德,能维持十年半。” “之后,如果没有功德维系,你们会双双消亡。但即便有足够的功德,这种方式会让你们一起变老。” “十年……”林木抓住沈见微的手喃喃。 “从我头上扣。”顾千突然说,“直到林家爹妈寿终去阴间。” “不可以!” “不行!” 沈见微和林木同时开口。 城无声默着,陈巳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二位医生。 顾千转回去看他们。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阴间什么功德,但那是你自己攒来的。”林木对他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沈见微也跟着劝。 “我说了我会帮。”顾千冷酷地转回头,“我就能帮。” “当我白给啊?你们要攒了还我的,而且,我又不能下阴间,功德摆在那也是摆着。” 还有一句他没说,顾千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死了带着妖力还能不能轮回,留着那些功德横竖浪费。 林木依然觉得不妥,“但是……” “没什么但是。”顾千瞥他一眼,“你下去继续攒功德就是了。” 小古适时补充:“现在阴间正推行新法子,只要双方都愿意,扶持政策很多的。” 毕竟,真心相爱本就是一种功德。 城无声刚想张口被陈巳拍了下肩膀,“他早决定了的,劝你别自找不痛快。” 小古倒是没什么,这本来就是阴间的新规定,他作为执行者说明了,让人自己选就好。 “只是。”他看着季留云问顾千,“你旁边就有一个功德泼天的,为什么不用金毛鬼的?” 顾千倒是意外,指着傻狗问:“你说他功德泼天?” 小善功德以点计,送游魂功德八百,每杀一恶功德千计,替人挡刀功德三千…… 功德攒来容易,泼天可难。 季留云没明白话题怎么就绕到自己身上了,但他先解释:“我不记得了……” 这傻狗到底是什么来历? 无名的烦躁又在顾千心头漾开。 他真的很讨厌这种感觉,明明傻狗就待在这,偏偏那团秘密越来越重,陌生得很。 小古说:“你们俩太出名,这金毛鬼的来头阴间也在查。” 季留云察觉到顾千的情绪变化,他拽了拽顾千衣角。 小古看他俩贴贴,莫名地笑容灿烂。 也算就此定下之后沈见微和林木该如何相处,小古说现在阴间正是需要医生的时候,如果林医生愿意下去之后也继续帮忙就最好了。 只是他俩要能接受会一起变老。 沈见微红着眼说足够了。 足够给林家夫妻养老,别说让他减寿,哪怕让他死一次换林木回来都可以。 小古连连摆手,说现在阴间发展很快,也开明啦,不兴苦情那套了,有情人只要守得住心,定能见月明。 他总结:“阴间现在发展得挺好。” 顾千及时补充:“除了你们的投胎计算器,不老爆炸吗?” 小古“啧”了一声,说你这人讲话真难听。 “不是有很多大罪过之人死后堆在那投不了胎吗?”顾千忽然问,“你们怎么处理的?” 小古耸耸肩,“老样子呗,扔地狱里,你有什么建议?” “我也经常上界融去看,知道很多恶鬼闲着没地方去,就在那骂天骂地。” “横竖下地狱只能折磨他们,能作恶的都是记吃不记打的混账东西,你们为什么不向人间学习一下,引进缝纫机体系?再走一下外交手段,阴间行阳德。世界那么大,总有人没衣服穿,这不也是大公德?” 小古陷入沉思。 顾千继续说:“这样,咱们阴阳两界都是大国形象。” 小古醍醐灌顶。 “行了,你的建议我们会尽快推行,医生的事也算解决了。”小古抬手幻出一张灵笺,双眼放光地向顾千要一个to签。 “我也很磕你们古今cp!” 顾千:“……” 好一个夹带私货。 陈巳也没闲着,去问林木:“你知道自己还能俯身傀儡在阳间待多久吗?” 林木想了想,回说:“顾千讲还有十多天。” “十多天……”陈巳思忖着打量他的身体,“你这傀儡是顾千给你的吧?” 林木点头。 “是不是特别容易断掉?” 林木再次点头。 “顾千什么都好,但做傀儡不行。”陈巳拿出一个铁质人形傀儡,意味深长地递出去,“来,最后在阳间几天别委屈彼此,这个耐造。” 城无声在旁边僵硬地坐着。 不论是要签名的鬼安,还是耐造的傀儡。 这个世界是什么时候变的?大家都这么癫吗? 他感觉自己被落下了。 倒霉表哥转头去看凑在门口的一人一鬼。 顾千刚把小古送到门外,见他一抖擞变了个狗身消失在原地。 季留云不着痕迹地张开双臂把顾千罩在怀里,“你看,真有弱智作者写的狗鬼差哦。” 傻狗找到机会就要抱着人。 顾千戳破他的计谋,“走开,你这个功德泼天的大善人。” 说时迟那时快,季留云无缝切换情绪,泪如泉下追上去哄人。 他们正抒情呢,没注意脚下。 城无声被黄毛踩了一脚,无人在意。 * 小古回去之后落实很快,界融再次爆炸。 #恶鬼改造计划# #大阴间形象从缝纫机开始# 【地狱引进缝纫机系统你怎么看?】 【头七不回家】:我不知道怎么看,我只知道某些垃圾去踩缝纫机之后界融清净了。 【今天还在飘】:好好好,我要开始期待地狱时装周了。 …… #沈林锁死# #功德林vs科技园# 【对于林医生的事你们怎么看?】 【冥币刷新小能手】:谁能想到在阴间也能磕这么新鲜的cp! 【奈何桥堵路钉子户】:阴间现在发展确实挺好的,有情人能成眷属,也不知道沈医生能不能看见,我们会好好照顾林医生的! 【坟前无香半点不慌】:啊?楼上是什么意思,沈医生和林医生之后不能见面了吗? 【今天还在飘】:别担心!人家夫夫俩每天都能见半天呢!而且还是与子偕老的那种见法!呜呜呜,我要给顾千上香。 【投胎路上堵三年】:说起来我还挺期待林医生来阴间看诊的,听说他特别温柔。 【我的骨灰treetree】:啊啊啊,我跟你们说,我看见林医生在功德林转悠了! 【无坟狂鬼】:楼上放你的屁!林医生是要在我们科技园住的! 【地府实习三百年】:楼上去你的,林医生要住我们功德林! …… 阴间做事比较直接,为了争夺林医生到底住功德林还是科技园,死鬼们约了几场群架。 阴间的生活比较无聊,来个热闹都得抢,谁也不服谁,最终闹大了下头决定:林医生白天在科技园,晚上回功德林见沈医生。 此外,阴间鬼众不知为何,因为恶鬼被集体收拾的事件,开始自发地、无组织的给顾千上香。 * 要说吕粟这孩子当真是命里有福的,没过一个星期就醒了,醒过来就开始哭,说要找林木,要找顾千,找金毛鬼,找口罩医生。 谁劝都不听,差点从神经科转去精神科。 顾千也不是个会给孩子讲童话的人,抛开成人的部分,他把林木和沈见微两人的纠葛说给吕粟听。 孩子听完,好险没哭过去。 他坚持要去找沈见微。 见到人后,知道了原来当时的口罩医生就是沈见微。 又是一场痛哭。 本来他才醒过来,需要安安分分复健一段时间,但孩子有孩子的良善之处,愣是背着所有人悄悄推着轮椅出了医院。 他陪林木哥哥回过家,知道怎么去找林家夫妇。 为难他醒来没几天,路上一路可怜巴巴地求着人推他走一截,换了十多个好心人,接力赛一样的把孩子推到了林家院坝门口。 吕粟见到林家夫妇二话不说先跪下去磕头,嚎着说以后我给你们养老! 林山和江春柳知道些这个小孩的事,以前林木回家时提起过。 但他们没想到这孩子醒过来能记得这段恩。 百感交集,三人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等吕粟求着好心人接力把他推到无往巷时,孩子两只眼睛哭得只剩一条缝了。 进院门看到林木正站在那和沈见微说话,当场就哭得眼一翻,晕了过去。 年轻就是好,很能哭,四百年老鬼季留云觉得自己被比了下去,危机感大增。 等吕粟醒过来,顾千拉着孩子去找城无声。 “这孩子关键时候没想着逃命,临了还记着救人。风霜以别草木之性,危乱可鉴忠良之节,是个好孩子。” 倒霉表哥还没说什么,就看着缺德表弟按着小孩给自己跪下。 顾千慨然道:“这可是大老板,总裁,你傍上……你记住他对你的好,你的医疗费都是这位给的。认准他的脸,以后缺什么就找你干爹,他可善良,一定会好好养你。” 一套道德绑架行云流水,城无声人都麻了。 讹人就算了,拖家带口的讹是吧。 小孩这辈子都没人会爱他,谁能想到会遇见林木哥哥,遇见金毛鬼,还能遇到这个好心的大老板。 吕粟两眼含泪,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孺慕之情由然而生。 他跪下去就要喊干爹。 城无声对孩子也端不起什么总裁样子,只是赶紧把人拉住,劝:“姓吕就别认义父了,听着害怕。” 吕粟没明白这话。 陈巳在旁边笑得抹眼泪,“你义父让你去看看三国呢。” 吕粟也听话,认真记下。 他站起来盯着面前西装革履的大老板,踌躇几秒,略带期待地问出了心中所想。 “你是总裁?” 城无声:“算是吧。” “你会把人装水泥桶吗?” 城无声:? 陈巳没忍住问:“你对顾千感觉特别包容,为什么?” “我就是平常对待而已。”城无声又端了起来。 “不对。”陈巳歪着脑袋,琢磨道,“你是不是杀人被顾千撞见了?” 城无声复杂地盯了他几秒,最终说:“要不你俩能是好朋友呢。” 林木和沈见微过来郑重道谢,这回才注意到顾千脖子上戴着一截骨头。 顾千察觉到目光,也没回避,坦然地拿出来说:“这是我爷爷的骨头。” 俩医生盯着那骨头瞧了半天,最终林木委婉地说:“那你家这情况还挺复杂。”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顾千把骨头取下来,打算在院子里找个风水位把这截骨头贡起来。 * 林木葬礼定在他离开阳间的第二天。 特意挑的这个日子,火化的时候没让林家夫妻来,老两个受不住,葬礼让沈见微陪着爸妈。 顾千一行早早就出发了。 三人一鬼坐着城无声的商务车走。 不知道傻狗这两天怎么回事,动不动就犯困。 他一路在车上睡得死沉,偶尔被颠一下,就迷迷糊糊地摸索着去找顾千。 顾千正想着他这个犯困的问题,之前傻狗说过要是饿了就会困,会累。 这段时间也没饿着他吧。 他捏了捏傻狗的手臂,又戳了戳他的脸。 城无声坐对面看他这里戳一下,那里点一下的。 “你和他,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顾千面无表情收回手,公事公办地给出回答:“他是我的药引,我要杀他炼药。” 季留云梦里听见他说这话,靠他肩膀上呢喃:“嗯,我给你杀……” 话音软沉,热息拂过颈侧,顾千缩了缩身子,傻狗又追着贴过来。 陈巳甚至还能补充:“还有啊,你俩在冷战呢。” 顾千:“……” 城无声盯着那睡得毫不设防的黄毛看了片刻,终于移开目光去看窗外。 张助在副驾驶感慨:“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人了。” …… 一干受邀的亲友们坐在厅里等。 人闲就得嚼舌根,顾千他们这一排前头两个应该是医院里头的。 顾千有印象,当时在沈见微办公室门口听他挨骂时,偶尔有医生护士路过,大多是快步走过。 只有这尖脑袋男人会幸灾乐祸地故意停下来听。 林木父母也到了,沈见微穿过大厅去接。 “哎,快看。”尖脑袋用手肘拐了拐身边的人,“这沈见微害死了人家儿子,居然还有脸去见林木爹妈,真不要脸。” 尖脑袋没管这里是葬礼,说话不干不净。 被他杵的那人都听不过去,“哥们,好歹看看这是哪里,嘴上积点德。” “我才不信这些。”尖脑袋狂傲得上天,“如果有鬼,就让他来惩罚我。” 顾千指头一弯就要教训人,却被四百年老鬼季留云按住了。 傻狗摇了头,举着根手指做出个稍等的手势,随后从自己的神经病小白包里掏出来强力胶,灵光一闪,一整瓶强力胶就悄无声息地去到了那人屁股底下。 主持人过来请各位亲友移步坟址,众人起身时一声“刺啦”尤为吸引注意。 强力胶功效强劲,生生扯掉了他一块裤子,又没能完全扯掉,还剩半拉粘在凳子上,随着他挣扎噗嗤噗嗤的响,扯得他肉疼,鬼哭狼嚎的。 在葬礼上弄这种死动静,最前面的院领导不悦地转过来。 这下,尖脑袋算是面子里子都丢完了。 “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出门时,顾千小声问傻狗。 “有用的我都会带着哦。”傻狗才收拾完坏蛋,正开心着呢,“是因为我很有用哦。” 他像颗卫星一样围着顾千公转,一直转到林木坟前。 这场葬礼所有安排都是林木走之前亲自定下的。 包括最令人瞩目的开幕环节。 是的,开幕。 双葬坟,用红布蒙着墓碑,等所有亲朋好友齐聚之后揭开。 主持人站在两块墓碑前面,声音庄重而威严。 “今天我们相聚于此,不是为了送别,而是见证一场迟来的拥抱,墓主遗言里希望获得大家的祝福。” 说完词,主持人将目光投向顾千,也引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那个年轻人。 顾千拿出mp3,里面有一段林木的录音。 按下播放键,清亮的嗓音在墓地响起,还是那么活泼,好像人就在眼前。 “那个……我是林木啊,哈哈这样说话有点傻。” “朋友们,我就先去死一死啦,别觉得难过,就当我去阴间探路啦,但你们可千万别急着来找我啊。” 声音顿了顿,像是在擦眼泪。 “爸,妈,对不起啊,我的孝顺只能便宜沈见微这臭小子啦,但是他会照顾你们的,他从小就最靠谱……” “好啦,我说完啦。大家今天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我还准备了一首歌送给你们,不过呢,在那之前,请你们先欣赏墓碑!” 此前,沈见微对林家夫妻和诸多亲友撒了个谎,称这个录音是林木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这会也没人觉得疑惑,毕竟林木就是一善良又特别爱为别人着想的人。 这样的人,死了之后都不舍得有人为他难受。 不过大家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是两块碑。 红布缓缓拉下来。 众人看到了两块碑上的字。 【这里埋着沈见微的爱人】 【这里留给林木的未亡人】 告白无声却壮阔,砸得所有人寂静一片。 江春柳捂住嘴哭,“这孩子,这两个孩子……” 林山紧紧搂着妻子的肩膀,拍着她的背,说不出话来。 沈见微就挺直了背站在两块碑前面,以各种身份收纳众人的目光,像他一如既往做的那样。 安静地陪着,深刻地爱。 他是林木的发小、朋友、亲人、同事。 是终于可以宣之于口的爱人。 每一个身份都清晰明了,每一重关系都刻骨铭心。 “这……” “啊,原来是这样。” “难怪呢。” 老领导松了一口气,抚着心口感慨:“还好,还好……” 这段感情,季留云可是亲眼见证过的,早就自觉地拿出纸来盖在眼睛上了。 陈巳看见墓碑上的字也捱不住,即便戴上了墨镜还是吸鼻子。 城无声脸上不耐烦,手却递了张纸过去,“小陈师父真是好容易感动。” “就你冰冷。”陈巳一把抢过那张纸,“你多久没谈过恋爱了?” 张助在旁边摇了摇头,低声说,“小陈师父真没礼貌。” 顾千正在往傻狗怀里塞纸巾,听见好友被说,他转了过去。 张助当场表演打工人的反骨,“一上来就问城总的年纪。” 顾千转了回来。 主持人带着笑容引领大家进入下一个环节。 “亡者的遗言里点名要放这首歌,来,让我们放下悲痛,安静聆听。” 顾千戴上口罩,不忘仔细检查了一下遮住脸没有,这才按下播放键。 悠扬感人的曲子就此荡开在肃穆的陵园里。 【啊再过五十年我们来相会。】 【送到火葬场全都烧成灰。】 【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 【全都送到农村做化肥。】 【啊亲爱的朋友们到底谁先烧成灰。】 【先烧我,再烧你。】 【反正都是人类的骨头灰。】 24、再创新疯 顾千睁开眼,仰面醒神,余光里一蓬金毛早难以忽视。 傻狗立刻关掉手机汇报:“热水器打开了哦。” “我都说了不要来看我睡觉。” “可是你明明就不喜欢自己一个人醒过来。”季留云认真地说,“不是吗?” 不怕傻狗作妖,就怕傻狗严肃。 顾千刚把脚伸下去找拖鞋,被他这句问砸得脚尖一缩。 他转过去看傻狗。 季留云头发是金色的,睫毛也是金色的,晨曦下闪闪擎动着,双眼折射着琉璃光彩,温柔且纯粹的情绪一尘不染。 目光是绝对的真挚、单纯、灼人。 顾千对视,看得自己心头一麻。 他有点想动手,一时又找不到理由。 季留云弯腰下去拾起拖鞋给人穿上。 如此一本正经,活像改了性。 顾千骂也不是不骂又憋,推开傻狗洗澡去。 傻狗现在有自己的房间。 即便顾千再三明令禁止不准他再进自己卧室。 但季留云特别能磨人,一开始只是抱着小毛毯缩在顾千门口等。 有时候等得睡过去,顾千开门时总被傻狗砸到脚。 后来,不记得从哪天开始,傻狗偷偷在早上打开门,搬着小板凳进来。 那天顾千起床后没有说他,季留云又一次跨过了界限。 夏天开始收尾,换季加上体质的原因,顾千最近起来咳得很频繁。 他洗完澡出来,季留云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正在那削苹果。 “我说了不要西蓝花。”顾千坐来下揉了揉眼睛。 最近他眼睛总是疼,照镜子总能看到兽化的迹象——体内的妖力又在压制灵力。 “不行哦,这个很有营养的。”季留云对于给顾千补充营养这件事很执着,认真处理手上的苹果。 一天一苹果,这是沈见微教的。 可换做早些时候,季留云会一股脑全把自己认为好的塞给顾千。 现在他学会削皮了。 不知道跟学的。 顾千喝着粥看他认真的侧脸,麻雀叽叽喳喳落在树上,闹得人心里静不下来。 “这是你今天第三次偷看我了哦。”傻狗笑着说,侧脸挤出一个小肉堆,埋不住半点开心。 顾千低下头喝粥,早饭吃得差不多,季留云那个历经酷刑的苹果递过来。 “削得真丑。”顾千接过来啃了一口,清新的果香充斥唇舌之间。 “但是今天已经比昨天更好了哦。”季留云利落地收拾碗筷。 这两个月傻狗变了很多。 他会顶嘴了。 傻狗越来越像个人。 变得难以形容。 说他变成熟,他依然爱哭,说他幼稚,他又时常搞出些常规之外的事情。 尤其是最近,他鲜少当着顾千的面掉眼泪,至少连着几次都是自己躲着哭,哭完又笑呵呵地问顾千想吃什么。 凡是问起,季留云就会用难以形容的目光盯着顾千,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顾千:? 好熟悉的台词。 季留云收拾好桌子去照顾那些花花草草,抬头瞧瞧太阳,时间差不多了就把躺椅拉出来摆好。 放上小毛毯,支起矮桌,泡一杯花果茶,摆好秋季最新单品:梨汤。 顾千只需要站起身,躺下去。 季留云给他盖好毛毯,抓住顾千的手腕捏了捏,“你又瘦了。” 顾千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傻狗的力道不容拒绝。 “别动。”季留云垂眸检查着那截手腕,还捏了捏指头。 顾千气得牙痒,抬脚去踹,又被捉住了脚踝。 “我碰你。”季留云丝毫不怕,低头看过来,目光里燃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你反应就那么大吗?” 说罢,他甚至还捏了捏那截脚踝,“原来你这么敏——” “嘭!” 季留云被拍去了树上,砸得槐树风情摇曳,落叶缤纷之间,他连闷哼都没发出一声。 那双眼睛里的笑意甚至更加明亮。 他慢慢站直身子,问顾千今天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顾千说让他滚。 季留云也就笑笑,不哭不闹,骑着电驴去上班。 他把顾千照顾得很好,做得无可指摘。 至少对内是这样,对外自有倒霉蛋。 城无声被这黄毛神奇的脑回路折磨得几次血压超过健康值,后来突然开窍。 每逢重大竞争环节,城无声就会真挚地把季留云介绍给自己对家公司。 季留云不辱使命,连着折腾了几家老板。 对方气得想动手,又记着这是城总的人不能动手,招惹不起。 最后愣是送爹一样把季留云送回靖天。 “今天我要先走哦,顾千最近咳嗽得厉害,我买了新的小锅给他煮梨汤,要去取。” 季留云理着今天从公司给顾千拿的小零食,一样一样分门别类地仔细收拾好。 “你们那有快递点?”城无声从桌后面抬起头。 “没有。”季留云跨上自己的神经病小背包,“要去隔壁街道取。” 死鬼学会网购之后买东西频率很高,城无声听见好几次他要去拿快递了。 “你倒是有好多东西要买。” “因为顾千喜欢穿漂亮的衣服,我高兴看他高兴。”季留云垂下头,看着脚尖叹了口气。 城无声莫名其妙,这黄毛之前快乐得像个傻子,这段时间总是这样焉头巴脑。 “怎么?入秋你也要凋零了?” “不是。”季留云摇了摇头,但依旧没什么精神,“你还有事吗?没有我就走了。” 城无声收回视线继续处理工作,“我能让你有什么事?” “可是你明明就让我做了不少事。”季留云没走,脚步钉在原地。 “你觉得我很笨,会惹人生气,所以就让我去惹别人。”他低头整理好小背包,黄头发看起来都焉巴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季留云不会遮遮掩掩自己的情绪,这么零星渗出来点失落,盖在他那本来开朗灿烂的性格里,尤其显眼。 光说还不算,他甚至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无所谓你们怎么看我,我知道自己对顾千意味着什么。” 话讲完,推开办公室出去了。 城无声张了张嘴,转头问张助:“他刚才是在干什么?” 张助放下手里的文件,欲言又止。 “说。” “城总,人心是肉长的。”张助终于豁出去一般,“这两个多月你看不出来么,这鬼一门心思在顾千少爷身上呢,虽然不太聪明,但总之是晓得好赖事的。” “也不能……人家傻,就乱使唤吧。” “我……”城无声坐直了身子,“我,我每次给他发的钱都够多了吧。” 张助不着痕迹叹了口气。 城无声开始自省。 有吗? 他有因为季留云是个傻子就没尊重他吗? ……好像还真他娘的有。 城无声不瞎,就这么两三个月看顾千和黄毛相处,那缺德表弟虽然嘴硬着,但实际上已经容许生活里有这么一个鬼了。 这要是回去告个状,那不得坏菜? 城无声紧急避险,给黄毛发消息:“我给你加工资。” 季留云估计是在骑车,过了几分钟才回:谢谢你,你是一个好人。 如此客气。 城无声抬着手机让张助分析。 “他为什么情绪这么低落?” 后者分析不出来,只是推了推镜片,盖住自己批判的目光。 城无声:? * 翌日,无往巷开了一家快递驿站。 这就过于荒唐了。 整条巷子拢共两户人,得多没脑子才敢把快递点开在这。 那边正紧锣密鼓地张罗,顾千就扒在院门口看,一件外套无声地盖在他肩上。 顾千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往旁边一闪,这一退,后背就紧紧地贴到门上。 他是真怕了。 这两天顾千被折腾得不轻。 傻狗一天三个变化,要是早起说话时凑过来贴着顾千耳朵喷热气被一掌打飞,那么接下来那一整天,傻狗都会又笑又叹气。也不走远,就杵在不远处,拿那种阴阴沉沉的目光盯着人看。 要么,说是给顾千擦嘴,故意把大拇指摁去顾千嘴巴里,结果自然也是一掌打飞,于是他就依着那个姿势原地坐靠着,甚至还搓手感受余温。 视线依旧是那样既开心又悲哀。 关键是,傻狗不怕打暴力威胁不到他。 这是最恐怖的。 顾千试过讲道理,问他怎么了? 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季留云只是摇摇头,嘴边噙着笑,眼里却缀满悲伤和哀痛。 这死鬼中邪了。 顾千决定等陈巳师父回来之后带傻狗去看看脑子。 入夜,月盘高悬,树影婆娑。 死鬼屋里低泣不停,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走廊,落进顾千耳朵里。 他忍。 他忍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晨那头哭得越发情真意切。 天地良心,顾千自认他是个通人性的,看到傻狗在外人面前那样坚定地维护自己,他也动容。 他能给的,吃的,穿的,住的。 顾千扪心自问,自己都给了。 这死鬼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忍耐多日,顾千也没想什么要尊重彼此,一脚踹开了季留云房门。 顾千打眼就瞧见自己衣服被裱在墙上,画框之下,季留云抱着被子,正像受惊的动物一样往墙边缩。 “你……你别过来。” “我凭什么听你的。”顾千皱着眉靠近。 “求你,求你了,我不想伤害你。”季留云甩着脑袋,痛苦不已地用被子捂住自己身体。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从没见他这样过,顾千瞧得心烦意乱,“你到底怎么了?” 季留云闭上眼,挤出两行小溪一样的泪水:“我,我会伤害你的。” “顾千,你太单纯了。”季留云的目光被眼泪切割得支离破碎,他低吼道,“你不知道靠近我会发生什么,你承受不住!” 他是那么悲伤,像一头在暴雨中挣扎的狮王,就算拼命反抗,也即将被痛苦压得粉身碎骨。 “哈?”顾千满头问号,他也要被压碎了。 他调动埋在季留云体内的咒,反馈是并没有异常,这死鬼魂体安稳,哪来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季留云缩成一大团,顾千每靠近一步,他就拼命把自己往墙上挤。 他用尽全力捂住被子,“不行,哪怕你想也不行。” 顾千一脑门子官司:“我想什么了?” “我还不能标记你,你身体不好,我们不能这样。”季留云声音哑得像是在嚼沙,泪水坠下从未有过的脆弱。 “我试过许多回,我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是你的alpha!” 顾千表情都听凝固了,“啊,啊?” “你看,我就说你都不知道。”季留云甩着眼泪摇头,绝望之中甚至挤出一个笑容,“好吧,看了这个你总会知道厉害的。” 他掀开被子,指着自己那一柱擎天,满脸悲愤欲绝。 “我到易感期了!” 25、临终告白 顾千在电话里给陈巳大概说了下傻狗的情况,好友在那边笑得拍桌子,讲自家老头回来了,可以带着季留云过去看看他魂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玉里的老物件。 他挂了电话,拐出走廊就看见傻狗蹲那坐在小板凳上抱膝发呆,呆着呆着嘴边又漏出一声笑。 顾千现在就特别想把这傻狗脑子撬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讲道理,现在傻狗一笑他都怕了。 季留云没说出去,他之前难受是因为觉得自己不能伤害顾千,易感期不能陪着顾千,短则一周长则半月。 他受不了。 虽然之后被顾千物理教育了一顿,但季留云现在很开心:小说里都是假的。 季留云不会失控伤害顾千。 季留云还能陪着顾千。 世界上还能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情吗? 他满足地望着天,慢慢地想着接下来一周的食谱。 继而想到他和顾千还能有好多个明天,嘴角总是不自觉抬起。 傻狗缩在角落沉浸美好,他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看不出半小时前才被打了一顿的样子。 “下午我们出门去。”顾千招呼他。 “好哦。”傻狗一听就蹦起来,愉快地问,“我们去哪里呀?” 顾千顺口答:“去弄药。” 晴天霹雳。 季留云身子晃了晃,无力站稳,直到重新靠回墙上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一定是今天吗?” “不然呢,等你再发几次疯?” 傻狗低头默了一下,再抬起来,目光坚定地说:“那我早上去公司。” “这么热爱工作。”顾千不理解,“城无声给你下降头了? “不是的。”季留云惨淡一笑,“要有始有终嘛。” 顾千倒是无所谓,横竖约的是下午。 傻狗一如既往,等太阳差不多了,把躺椅摆好,照顾人晒太阳,自己骑车去了公司。 进了办公大楼,季留云婉拒了所有递过来的小零食,径直去了总裁办公室。 “城无声。”他一字一顿,“我有话对你说。” 季留云活像来约架的。 城无声都被这阵仗弄懵了,没搞懂这死鬼今天是哪一出。 “你这人,虽然有时候不是个东西,大部分时候都高高在上,很小一部分时候会说些讨人厌的话。” 城无声:? “但其实,你多少算个好人,虽然也不多。” 城无声:?? “我是想说,不论怎样,希望你以后能多笑笑,别一直臭着脸,会活不久的。” 城无声:??? “还有,你少吃点臭豆腐吧,不管你是喜欢屎的味道还是屎的口感,总归屎吃多了是不好的。” 城无声:???? 最后,季留云重重地摇头,说:“我原谅你了。” 张助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堪堪扯住自己老板。 城无声哪里还顾得上总裁形象,“你原谅我什么?你是不是想死!” 季留云忽而笑了,眼底哀色无边,“我不想死,说实话我真不想死,但这就是命不是么……” 直到他走了,城无声还在砸桌子。 “这黄毛是真疯了,他是疯了!” 张助再次欲言又止。 “说!” “老板。”张助叹了口气,“他一定是觉得咱们在排挤他,孤立他,一直被这样,他肯定不好受的。” “我排挤他?”城无声指着自己。 “他上次不过是偷拿了你桌上一块饼干,你就让他滚回来放下。” “总归他拿回去也是给顾千少爷的不是吗?” “我?”城无声还指着自己。 张助为之感慨:“也是个心思细腻的鬼啊。” 城无声抿着唇,陷入沉思,再次紧急避险,发消息给季留云:楼下有零食店,你去看看有什么你和顾千爱吃的。 这次黄毛回得很快:谢谢你,你果然是一个好人。 城无声隐隐觉得哪不太对劲,一时半会又琢磨不出来,把手机丢一旁继续工作。 半小时后,季留云问他报账吗? 城无声说当然能报,于是黄毛给了一串数字:八十万。 就这个数字,饶是张助再能说会辩都圆不上。 城无声更是难以置信。 【城】:你把人店员吃了? * 季留云给顾千买了一张最豪华的按摩椅,晚上就能送到。 他有点贪心,买的是双人椅。 虽然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坐顾千旁边一起用新椅子的机会,可他也暗戳戳给自己留了个空位。 季留云回来之后也没怎么说话,顾千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让他收拾收拾准备出门。 又想着去拜访老人家总不好空手上门,去书房里选了支毛笔装好,出来后季留云已经在墙边站成了一尊雕塑。 季留云知道的,他是顾千的药引,能留下来的每一天,都是礼物了。 可是,他昨天才给顾千买了好几身衣服,还没来得及给顾千看。 他新学了一道菜,也没来得及给顾千做。 好快啊。 季留云难受地想。 是呀,之前顾千讲过的,挣够了钱就会杀季留云炼药。 季留云不免怅然叹气:“终于还是到了今天。” 顾千被他叹得害怕:“可算等到今天了。” 结果傻狗三秒落泪,顾千头皮都麻了。 “不是,这又怎么你了?” “我知道的,你有钱了。”季留云郑重地抹了一把泪,“我只是有点舍不得。” 顾千拧眉:“别闹了,快收东西。” “我这就去收拾啊!”季留云沉着冷静地嚎啕大哭。 他的遗物很少,顾千是一样,其余都是些小零碎。 除了墙上的裱起来那件衣服,其余顾千给出来的小宝藏,他都随身带着。 他挎上神经病小白包,去厨房冰箱里取出梨汤热好,灌进保温瓶里挎身上。 想起来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于是他把雨伞和顾千的水鞋用带子系在一起,挎身上。 最后他想,自己这么重,炼出来的药肯定也很重,顾千或许一次性吃不完,也不好拿。 于是他又叠了好几个环保袋装好。 差不多准备好,季留云甚至又抓了几件顾千的外衣坠在小挎包上。 如此,外在形象直逼圣诞树。 顾千绕着眼看他进进出出,煞有介事地做这些出门准备。 就出门几个小时至于这么细致吗? 他无法理解智障,抓了三根香去祭台。 自从上次林木和沈见微提了一嘴,顾千自己也觉得不好再这么把爷爷的指骨戴在身上了。 他干脆在屋里支了个祭台,用来祭祀爷爷的指骨。 祭台设在大堂右侧的偏室里,台面一尺见方,正中放着一个紫檀木匣子,匣中垫着一卷素绢,静静承着那截骨头。 青瓷香炉里燃着三根香,烟雾飘过匣子后头那幅字,上书:慈恩永诀。 两侧各一盏长明灯,怀念深厚。 此室庄严肃穆,除了趴在软垫上嚎泣的傻狗。 季留云透过氤氲的泪水望向小匣,气氛使然,他的目光凭添几分悲壮。 他说:“爷爷,我这就走了。” “你可别叫他爷爷,按年纪老头得叫你祖宗。”顾千没好气地拍了下傻狗的后脑勺,“走了。” “好的哦。” 去的路上傻狗骑车,顾千就在后头听他唠叨。 往日里季留云也嘴碎,打眼瞧见个什么新鲜东西都要挂口边嚼半天。 今天就一直说些莫名奇妙的话。 “你要记得哦,这条路井盖很多,小心颠。” “注意这个路口,视线不好,看不见右边有车过来。” …… 到后头顾千听烦了,就戳他的背让他闭嘴。 季留云今天格外听话,这嘴一闭,就闭到了陈家院子门口。 他太安静,以至于顾千很不习惯,偶尔回头瞟一眼,只能瞧见傻狗垂着脑袋,金发盖住眼睛,看不着表情。 顾千走得并不快,季留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贴过去,他刻意地保持一段距离,不时偷看一眼,眼底攒满了化不开的悲伤。 “等会见了人你别犯蠢,不然——”顾千敲着门叮嘱,话说一半后背沉沉地压上来一个身体。 连带傻狗身上那些挂着的东西都被砸得响起来。 季留云用尽全力抱住了人,把脸深深埋去顾千颈窝里。 “你又发疯是吧!”顾千当即就炸毛了,下意识调动灵力。 灵力在他身外炸开,季留云被砸中胸口,这次晓得疼了,埋在顾千耳朵旁边哼一声,却还是抱着人不放。 顾千后颈被温热泪水浸湿。 傻狗又哭了。 但这次哭和之前都不一样。 之前哭了就要喊,不拘着是委屈还是难过,也爱逞强说自己不难过,但究竟憋不住情绪,嚎不了几嗓子就会主动说明自己为什么哭。 这回是沉默的,厚重的。 他的眼泪烫得惊人,没有抽噎,没有呜咽,没有哀哀戚戚的请求,好像这是他命里最后一场哭那样。 “我会很想你。”季留云说。 他知道,有些离别是命中注定的,哪怕他是一个鬼,也无法回避痛苦。 顾千被他死死地锢在怀里,推也推不开,气急了喊,“我真是不懂你!” “你不会懂我的。”季诗人越发用力地抱住怀里的人,“你不会懂我是只为你而开的花;你不会懂我到死都喜欢你;你不会懂我是如何学会的无能为力;你不会懂我要用多大的勇气才敢放手。” “别……别说了,算我求你。”顾千的声音有点抖。 季留云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他知道的,顾千肯定舍不得,他就是这样,容易心软。 但季留云愿意为顾千牺牲。 “你放心,我不后悔遇到你,就算你把我拆成一万片,那你就拥有了一万个最喜欢你的我。自此你健康地活下去,当无往不利的箭,我的心永远都给你做靶。” 季诗人沉浸式告白,整只鬼溺弊于悲伤。任由痛苦蔓延上升,凝练成雨珠,点点滴滴汇成汪洋无涯,包裹住他和顾千。 他身上坠着自己收拾的东西,五颜六色的。 一棵圣诞树正在抱着人告白。 他们身旁,院门早就打开了。 陈不辞和陈巳师徒俩各自举着手机,分工明确,老的摄像,小的拍照。 陈不辞裤脚随意地卷着,正上下弯腰左右摇摆,力求把这幅感天动地的画面全方位无死角地录下来。 小老头边录边问:“该去民政局呀,走迷路啦?” 陈巳更是追求完美,手指飞快地调整对焦,更换滤镜,绕着一人一鬼疯狂拍照。 “咔嚓——” “咔嚓咔嚓——” 闪光灯里,顾千浑身颤抖,视死如归地闭上眼。 “……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26、非人者 院里。 季留云左右顾盼,头上顶着个新鲜的鼓包,一代诗人就此陨落。 他被勒令站在墙边,乖巧得很,因为得知还能陪着顾千,所以偶尔会憋不住笑一声。 陈不辞观察着地上那几样从玉里抖出来的老物件,手里举着一个状似怀表的圆形器物。 这是合和师圈内最新的勘定仪器。 它可以将物品的历史信息投射成立体画面,分析其年代和材质,甚至还能展示物品曾经的主人和部分事件残影。 合和师需要在各类灵异事件与冤案中调查真相,调节怨气。 这类宝器能追本溯源有效提高工作效率。 顾千的注意力被迈巴鹤吸引,这只嚣张跋扈的鸟今日格外反常——见着季留云就怂得不敢近前。 怀表里终于显示出了残像,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回去。 画面被投放至半空,因年代过于久远,显示内容断断续续的。 陆续地展示出这些老物件曾经被放置在何处。 先是大户人家多宝阁上锦盒罗列,瞬息又变成山间禅院梵唱绕耳,忽而血光乍现,战场上刀光剑影厮杀。 斑驳陈旧的画面交织闪烁,演出一场跨越千百年的杂乱剧目。 奈何这些场景实在不搭边,猝然瞧了,只觉荒腔走板。 要么,是这些物件几次更换主人。要么,是这些物件的主人出生于富贵人家,当过和尚,上过战场。 好丰富的人生阅历…… 顾千不由想起那鬼差说的,季留云是功德泼天之辈。 日夜诵经礼佛,祈愿众生普度是功德,战场上斩杀敌酋,护一方安宁亦是功德。 季留云之前,到底是谁? 顾千思绪翻飞,下意识地望向傻狗。 对方正在乐呵呵地同陈巳说话,后脑勺长了天线一样,察觉到目光,立刻就憨笑着转过来。 看还不算,干脆从身上解了件外衣披到顾千身上。 做这些事,旁边的残像仍在播放,可他瞧都没瞧一眼。 顾千让他看,“这些你熟悉吗?” 季留云也听话,瞪着眼瞧了半天,愧疚地说:“完全没有印象哦。” “这些老物件年份可都是两千年往上了。”陈不辞眯着眼笑说,“可你家这个只有四百岁吧。” 顾千一时不知该反驳哪句,是“只有四百”,还是“你家这个”。 最后他问:“叔,能知道这傻……鬼的过去吗?除了用醒灵石。” “小顾千,你这就明知故问了哟。”陈不辞收起怀表,掏出个没装烟丝的烟斗叼着,“我建议咱们偶尔还是可以认一认命的。” 顾千问什么意思,小老头反问:“你今天不是要带他来看看脑子吗?” 顾千一噎,想起傻狗最近那些操作,“他中邪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承想陈不辞听了却认真起来,把季留云好一顿打量。 “你这样,你用手按一下他的百会、前顶、后顶这三处,两只手一起啊。” 陈不辞表情相当严肃,语气颇为郑重其事,仿佛这样就能揭露什么天机。 顾千照做了,他得抬高手臂才按得到季留云脑袋,手指穿过那那篷柔软的金发。 季留云感受到软软的指尖贴上自己头顶,脑袋麻麻酥酥的,舒服得他忍不住眯起眼睛,灵力也不受控制地变成小泡泡往外放,四处飘散着。 不仅如此,傻狗还发出了几声细碎的“嗯唔”声。 按了半天,身后没动静,顾千回头问:“是这样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陈不辞举着手机录像,“多恩爱的一小对啊。” 陈巳:“咔嚓——咔嚓咔嚓——” “……陈叔。” “鬼中邪?没听说过。”陈不辞意犹未尽地收了手机,“是你自己不舒服吧。” 顾千就是想知道些傻狗的过去,想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么傻乎乎的,想知道他要是恢复记忆后…… 可他又不愿意直接讲。 顾千只好抿嘴笑笑,又喊了遍陈叔。 这位瞧起来成天没个正形的老爷子,最是心明眼亮,即便喜欢逗趣打诨,但该拿捏的分寸却一点不差。 老爷子把年轻人这点心思瞧破,也不点透。 “行了行了。”陈不辞摆摆手,“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站得累,走哇小顾千,陪我进去喝口茶?” 这就是关于季留云还有话要单独讲的了。 开明的长辈关键事情上永远会给小辈留足面子,这也是陈不辞为什么能教育出陈巳的原因。 顾千没有不应的道理,刚要迈腿,被傻狗扯住了袖子。 “松开。” “我……”季留云半步都不愿意离开人,“那你要早点回来哦。” “行啦。”陈巳朝他招招手,“来,我教你点别的东西。” 傻狗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顾千这才跟着老爷子进了里厅。 里头摆设并不反复,一张梨木桌,两排书架,各式手办和玩偶同几册《阴阳志》和谐地被塞在柜子上,略显拥挤。 顾千和陈叔相识多年,不用那些虚礼,也就直白地问:“叔,为什么他身上带着几千年的东西?” 陈不辞更直接,“他不是人。” “……我知道他不是,他。”顾千一顿,缓缓地讲,“非人?” 陈不辞慢悠悠地拎起保温壶倒奶茶,珍珠和芋圆扑通扑通地往里掉,他递了一杯过来。 “小顾千,你这是捡到了个宝贝。” 顾千道了谢,接下后啜了一口,问:“可是叔,若是非人怎会成鬼?” 鬼是人死后所存之道,非人者多半为天地孕育,积攒灵气后或有可能成怪成精,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路数。 老爷子端起奶茶杯吹气,喝了一大口才满足地说:“世上无绝对呀,万物皆有路,人可化仙,精怪当然也有可能变成人咯。” 他舀出一大勺珍珠来嚼,“你家这个,不是个功德泼天的嘛,或许得了什么机缘变成人,结果没活多久死了呗,这不就成了鬼。” 顾千指正:“……不是我家那个。” “好,你那个。”老爷子也惯着小辈,当即改了口。 顾千放弃挣扎,问:“叔,那还有没有办法让他想起过去的事?” “有嘛,拿醒灵石你又舍不得。”陈不辞笑眯眯地说,“其他就是尸体、尸骨、骨灰。是鬼就一定有这些东西,找到这个,要知道他身前死后的事就简单了。” “老头我建议你那些老玩意等等再捐,横竖要是能找到骨灰,搭配起来效果更大。” 顾千点了头。 话是这么说,可找一个失忆的死鬼身首何在并不轻松。 顾千刚攒起眉毛,却听老爷子话锋一转,“不过小顾千啊,你和他呆一起这日子挺热闹吧?” 他甚至故作夸张地拍了拍心口,“哎哟喂,刚才那通表白让我这把老骨头听得想哭呢。” 顾千被小老头这动作逗得想笑,“叔,您怎么这么笃定他是非人者?” 陈不辞摆了个掐指头的动作,“老夫会算。” 扶乩算是合和师的基本功了,虽然这些年灵力混乱,许多古老传承都慢慢断了层,扶乩卜算之术也逐渐式微,但小老头的功力自然是不能质疑的。 “您知道他是什么?” “我还想多活几年,不能给你泄露天机。”陈不辞也没兜圈子,“老头只能告诉你他不是个人。” 顾千垂眼喝了好几口奶茶,心绪乱麻麻的,喃喃:“如果傻狗真是非人者,那也能说得通了。” 他的言行,他的世界观。 他不是人。 “谁说不是呢。”不晓得小老头想到了什么,眼底染上几分回忆,“都是些倔东西,痴心、忠诚、执着,让我很头疼。” “有时候也执着得让人害怕。” 顾千平日里总和鬼打交道,确实没怎么见过精怪,难免问一嘴。 “叔,您应该见过许多吧。” 老爷子难得收起玩笑的神情,“老头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苦,就是劝非人者放下痴情,他们专一得让人害怕。” “非人者,不论是走兽飞禽,或是花草土石,要是生了灵智,有了情,那就倔得上天。谁对他好,他就选谁,还只认那一个。” “哎哟,认了就是一辈子一条命,做出选择的时候就交出一生,可是这样的选择,很难被珍惜,后果惨淡。” “所托非人。”陈不辞叹了一声,“这四个字每道笔画后头都是血泪,多少痴情的妖怪赔了命进去。” 顾千握着杯子的手指头缩了缩。 老爷子这算说得含蓄了。 对于非人者,顾千略有了解。 他们的情感并不受限于人类逻辑,大多都倔,而且倔得难以想象。他们不懂人类的弯弯绕绕,擅长拿命来证明真诚。 心性执着,决计不改。 譬如神瑛侍者几滴露水,绛珠仙草就为他还了一辈子泪。 他想起来第一次遇到季留云,那天他开口就说喜欢。想起自己说过无数次要杀了他炼药,他还笑嘻嘻地往上凑说我给你杀。 甚至,来这路上那傻狗一直以为自己回不去了,出门前还要给人温一杯梨汤挎着。 蠢死了。 烦死了。 “你说说,要是你家这个没遇见你,换了个别人,现在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呢。” 顾千下意识地回避这个设想。 他抗拒着去想傻狗黏在别人身边的样子,把那些笨拙又真诚的讨好捧去一个坏人面前。 可是什么是坏人呢? 他本来也是要抓季留云来炼药的啊。 他就不坏了吗? 顾千攥紧了杯子,眉头打架。 陈不辞挑眼一看就明白这孩子在发什么呆,他本意也只想讲一句顺其自然,两条命碰到一起就是得同行一段的,或长或短,这就是孩子们的事了。 老头慢悠悠地把小顾千的心思带回来:“我看他爱得很呢,你也纵着他,不然他还能有机会告白啊?” 想起刚才那段视频与照片共存的黑历史,顾千心里那些烦恼果然散去大半。 他哀求:“让我们一起忘了这事吧……” 陈不辞哈哈大笑揭过这个话题,留孩子们吃了晚饭,傍晚才肯放人走。 季留云听顾千喊了句回家,整只鬼就差没开心得当场起飞。 他郑重地向陈巳道别:“你放心,我会好好学的。” 顾千就坐在小电驴后座,等傻狗过来了问一嘴:“学什么。” 傻狗骄傲万分:“是我的小秘密哦。” 他笑得没心没肺,顾千就觉得心里头被什么揪着,没由来地紧了一下。 “走啦。” “好哦!” 傻狗又变成那个快乐的鬼,把路上见到的所有东西都给唠叨一遍,说话带着笑,仲夏暖风灌进他嘴里,把那些字眼烘得又软又绵。 顾千在后头虚虚地抓着一截傻狗的包,沉默着听他唠叨。 一路都是熟悉的景,夕阳黏住了他们的影子。 临近巷口,两只麻雀在树上吵架,季留云邀请顾千一起观战。 两个脑袋在这个平凡的黄昏里仰着去看一件再无聊不过的事情。 顾千忍不住收回视线去看傻狗。 夕照在他脸上撒了一层碎金,侧脸的线条在微微发光,长睫随着麻雀晃动着,嘴角笑意尤其孩子气。 顾千才发现傻狗其实真的很好看,好看得让这个黄昏落了俗。 心念神动,顾千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季留云没有思考。 “傻狗,你为什么要这么……”顾千哽了哽,无论是“喜欢”还是“爱”他都难以说出口,改口讲,“对我这么好,我明明没做什么。” 季留云看过来,他偏着脑袋,眼里满是困惑。 “为什么我对你好,要因为你对我好?” “你这样就不对。”顾千攥了攥拳头,“你,你学习感情能不能走点正常途径,你上来就爱成这样,你……你简直有病。” “爱?”傻狗歪头认真想了想,半天后他掰着指头数。 “可是我都是跟你学的哦,你对我温柔,我学着你温柔。你给我住的地方,我学着照顾你。你有包容我,所以我就要更努力对你好……” “我只是把在你身上学到的东西还给了你呀。”季留云笑起来,“如果这是爱,那就是我爱你哦。” 他说得那样简单,那样理所当然,仿佛这个道理本该就这么浅显。 季留云喜欢顾千,是剥离所有身份,一条命在喜欢另一条命。 他什么都不明白,就敢押上身家性命,这样的作态让人不敢轻易对待。 “顾千,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傻狗见顾千一直没说话,心慌得很,“我有什么没做好吗?” 他说着就凑过来,顾千别开脸,“看你的麻雀,别来烦我。” 夏末,季风正要离开。 它从这颗星球最炽热的熔岩湖出发,携着岩浆的热腾与欢喜,掠过大洲岛屿,义无反顾地奔向最北的浮冰之海。就算满腔诗意和滚烫的吻在那冰封之地凉却,它明年还会再走一趟。 它会一直爱那片浮冰的海,在这个星球陨落之前。 这阵风很可恶,不懂畏惧,不知道退缩,偶尔歇歇脚,把人烫得脑袋昏沉。 不出去这一趟还好。 现在顾千看清了季留云的心意。 只要顾千愿意伸手,季留云的喜欢俯拾可得。 这份喜欢太重了,野草向阳一般执着。 他想。 真要命。 * 顾千洗完澡出来,眼睛还是疼,季留云赶忙递过来温毛巾让他敷着,好半天也算缓过来了。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快三个月,老桥的药和灵力逐渐压不住他体内的妖力了。 傻狗安置好了那张双人按摩椅,恭请顾千体验。 季留云再次献上关心:“你可能会有点害怕哦,要抱着我吗?” “不要。” 被拒绝他也不气馁,退而求其次,“那要我抱着你吗?” “闭嘴。” 顾千把书打开,靠进按摩椅里,傻狗就蹭过来,“顾千顾千,我刚才洗了个澡哦。” 顾千扯了扯嘴角,“怎么,这也要我夸你吗?” “不是哦。”季留云摇头晃脑地介绍,“你肯定很想知道我的头发和下午有什么不同吧。” 这傻狗今天被按那几下脑袋还给他按出瘾来了。 如此拙劣的手段。 顾千刮他一眼,不说话,自顾自看书。 余光里,一蓬金色的头发随着时间缓慢移动,慢慢地、慢慢地,最后蹭到了他手边。 “别靠我腿上。”顾千抽回手。 傻狗理解能力满分,抽了个抱枕垫在脑袋下面,仰头眨着眼傻笑。 那双盛满期待的眼睛太亮,顾千看了几秒,移开目光,终究还是把手搭在了那颗脑袋上。 堂里一片静谧,听得清按摩椅轻微的嗡嗡声,还有傻狗偶尔的哼哼。 这按摩椅对得起它的价格,顾千没一会就睡着了。 季留云轻手轻脚地把他抱回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杵着腮盯着人看了很久。 他决定拿出手机看一下陈巳发过来的教学视频,忘了开静音,开幕雷击,那声音炸得傻狗差点把手机砸出去。 他紧张地等了几秒,确定没吵醒顾千,这才敢继续关了声音看。 屏幕上在教学怎么亲嘴,傻狗看得小脸通红。 季留云学有所成,毅然决然关掉手机,盯着顾千瞧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紧张地咬着嘴,鼓足勇气伸出了手……指头。 那根指头微微颤着,历尽千辛万险,点了一下顾千的嘴。 碰到的那一刹那,他立刻缩回手,再坐着也难受,他捂着自己发烫的脸蹑手蹑脚地逃离。 顾千在夜色里睁开眼。 他听见那动静时就醒了,本想着傻狗要是今晚敢造作,他至少要把傻狗吊起来打一顿,谁能想到一只四百年的鬼就这么点胆子。 “出息。” 顾千轻哼一声,翻个身继续睡。 * 小粟打电话给季留云时,顾千正出去散步,他这两天没理清该怎么对待傻狗,轻易不让跟着。 吕粟说医院实在待不下去,他想出来,想找人玩,找鬼也行。 季留云立马支了招,说你可以来无往巷。 “医生不让我乱走。” 季留云建议:“那你请假。” “拿什么理由请啊?”吕粟敢问。 季留云就敢答:“说你身子不舒服,想出去看看。” 傻狗这两天正郁闷着顾千不理自己,于是他开始思考:顾千其实喜欢吕粟这孩子的,要是顾千回来看见人,兴许就开心了呢? 这俩凑一起那就是全自动拆家机器。 吕粟提议玩弹珠。 他们都没玩过,一拍即合,没有弹珠季留云就把灵力凝成小球玩。 结果一个没控制好,灵力球在院子里弹来弹去,把厨房窗户震碎了,院墙也打了个大洞。 “完了。”季留云扯着头发,不知道一只鬼怎么可以闯那么大的祸。 就这么的,顾千出门走一趟,回来院墙塌了。 他踢开脚边的碎砖,蹙眉问:“怎么搞的?” 季留云心虚地劝:“你不要自找烦恼哦。” 27、秋雨夜 “送他去上学。” 顾千捧着花果茶靠在按摩椅里,用目光指了指墙边正埋头递砖的吕粟。 “一天天闲得像个猴,给他找点事做。” 事实层面上,城无声是吕粟的资助人,哪怕这孩子现在林家在照看,沈见微也顾着,上学的事还是找城无声妥当些。 城无声坐在廊下,看看黄毛,又看看这个按摩椅,一肚子话也不知该从何讲起。 他再次感受到护符传来动静,动静还不小,墙都给整塌了。 结果,赶来后听顾千说就是黄毛贪玩把墙打个洞而已。 而已…… 顾千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何等风轻云淡,根本不觉得这算个什么事。 黄毛这几天可没少在公司里折腾他,城无声纳闷呢,这死鬼哪来这么大的胆。 原来,都是缺德表弟给惯的。 倒霉表哥把情绪压了又压,清嗓说:“是到年纪了,我会给安排学校。” 季留云跟着师傅们一起补墙,但耳朵一直听着顾千说话,听见这句笑嘻嘻地跟小粟讲:“你可以上学了哦,建议你选理科。” 院子本也不大,顾千一听这傻狗总执着于理科就好笑,隔着院子说:“你成天建议什么,你上过学啊,咱们两个加起来都凑不出一本小学毕业证。” 季留云就傻笑,他就听见了“咱们”两个字。 顾千瞧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嗤笑一声,低头喝茶。 城无声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低声问:“你那天不是带黄毛去找陈师父了吗?知道什么了?” “什么都没知道。”顾千对城无声多少还是有点不同的。 他提防他。 “那你就让他这么胡作非为?”城无声语重心长地说,“他终究身份不明,你至少防着点,不然又做这种蠢事。” “你别老说他蠢。”顾千听得有点不乐意,“他就是不通世故。” 城无声说:“他是个天煞命。” 顾千浑不在意:“我也是天煞命,硬碰硬我不怕。” “碰碰车呢?”城无声问,“抛开这黄毛的脸不提,你就这么惯着他?” “我抛不开。”顾千低头吹了吹保温杯。 随便吧,他想。 反正,就当个玩意养着,日子也热闹,逗趣罢了。 不论季留云真实身份是什么,总归是个男的。 顾千不喜欢男人,也不可能和季留云有什么。 他咽下热茶,瞟了城无声一眼:“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把你设在我院子里的符撤了,城无声,咱们俩撕破脸谁都不好看。” 城无声心里好憋,他感觉城家认回这个祖宗越来越难了…… “怎么啦?”小粟在墙边问,两只手举着一块砖,迟迟等不到季留云接,他问了一句。 顾千也抬眼望过去,见傻狗揪着自己衣领深吸了几口,而后傻兮兮地咧嘴笑开。 季留云经验丰富,最擅长一点点磨着顾千把底线往回收。 前两天被禁止不许进卧室,他另辟蹊径,挑起洗衣工作,如此,就能合情合理地把自己和顾千的衣服一起洗。 用一样的洗衣液,一样的味道。 这样,季留云身上就是顾千的味道。 他得空了就扯着自己衣服闻,这也是傻狗的小秘密,自认为的。 顾千一看他那傻样就知道他又在寻思什么。 无聊。 顾千如此想着,若无其事地看了傻狗几秒,又若无其事地低头闻了闻自己领口的味道。 旁观者清,城无声目睹全程,心想:完了,栽了。 …… 送走砌墙师傅们,也到了饭点。 小粟这孩子其实和顾千也没说成几句话。 这个哥哥清清冷冷的,但他知道,顾千是个很温柔的人。 折腾这么一天,孩子有些饿。 顾千问他想吃什么。 吕粟受宠若惊,不仅拆了墙没被骂,顾千还愿意这么问。 但他始终还是不太熟,没敢开口。 季留云就很敢说:“我想吃帝王蟹。” 顾千哼了声,挑眉问:“你看我像不像帝王蟹?” 傻狗嘿嘿笑了声,转头望向城无声。 城无声脑门上的青筋鼓了鼓——讹得越来越顺手了。 霸总雷厉风行,从最近的海鲜酒楼定了一桌海鲜。 吕粟看着那一桌珍馐,眼睛差点没砸出来,季留云边伺候边哄着顾千吃饭。 顾千没说什么,但这事不对劲。 傻狗之前也爱找机会让城无声花钱,但绝不会一张口就要贵的,这死鬼虽然在人情世故上比草履虫好不了多少,但至少明白点分寸。 他最近就像是,恨不能一股脑把好的都同时凑齐送出来。 又在憋着什么事呢。 第一颗药快维持不住了,顾千身子总是累,吃不进去多少。 城无声更是一口没动,纳闷着,想自己这样是来干嘛? 小孩和黄毛把墙砸了,他过来给小孩解决上学的事,还给黄毛奖励了一顿海鲜大餐。 这是个什么因果关系? 霸总纳闷到这顿饭结束,正好把吕粟送回医院去,季留云坚持要把人送去巷子口。 又叫小粟去车上等,大人有话要讲。 上次的霸总文学还余音绕梁,城无声问又要干嘛。 季留云直白道:“我想和你换一笔钱。” “你最近挺缺钱啊。”城无声气笑了都。 “不是。”季留云认真摇了头,“顾千杀我炼药缺多少钱,我就跟你换多少。” 城无声问:“换?你拿什么换?” “我有鬼识。”季留云说得很轻,但是很坚定,“我的身体和命不行,但我可以剥离鬼识给你。我知道,这对你们行走阴阳两界的人来说是很值钱的东西。” 所谓鬼识,可以看见一些常人所不能见之物,甚至能预知一些天机,感知阴阳变化。 这是所有鬼的能力,年份越长越珍贵,像季留云这样四百年的,格外稀少。 对鬼来说,知道自己有鬼识,就和人类生来就会呼吸一样。 哪怕他失忆了,最基本的理解还是有的。 城无声要笑不笑,问:“你要用这个换钱?” 季留云点头。 城无声又问:“你甘愿死也要给顾千续命?” 季留云再次点头。 “那你的之前呢?”城无声意味深长地问,“四百年的记忆,四百年的过往,你能说放就放?” “我不知道自己之前是谁。”季留云笑了,笑容干净到刺眼,“我为什么要在乎自己不记得的事,现在我是顾千的,我知道这个。” 城无声眸光慢慢沉了下来。 这黄毛就算失忆,再单纯再蠢,也不该这么有奉献精神。 他操持靖天这么多年,没少和鬼打照面,本想着顾千喜欢这个热闹也没什么,但要让城无声相信季留云的感情当真能如此没有杂质,那不可能。 这就不是人能有的感情,也不是人会有的思维模式。 就算是个圣人也有私心,有目的。季留云连自我都能抛弃,不带任何世俗的思虑。 除非这个鬼不是人。 城无声心底警惕,面上不显,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去陈家听见了什么?” “你没在顾千那听到的东西。”季留云严肃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城无声默了片刻,缓缓说:“你居然有脑子。” “我一直都有脑子。”季留云低下头,“顾千吃一颗药能管三个月,我数着日子,马上就到他吃下一颗药了,他会很难受,会发烧。” “所以你着急死?”城无声冷笑,“他发烧难受,你死就不难受?” “我也会难受。”季留云如实道,“我会舍不得他。” 城无声这下被噎了个彻底。 要说起来,这黄毛还是他送到顾千手里的,多番打探这就是只鬼。 鬼还能非人所化? 城无声怀疑起资料。 “把钱给我,你随时都可以剥走我的鬼识。”季留云思绪清晰,“我知道谁能给顾千炼药,我会自己去。” 城无声看他一眼,“你现在是顾千的,我办不了。” 话落地,城无声转身上了车。 季留云下意识追了几步,便听后面很轻的两声脚步靠近,他当然听得出来是谁,整只鬼都僵在原地。 “季留云,你能耐了。”顾千声音冷得像冰,“背着我找死?” 顾千短暂地凝视他,继而转身就走。傻狗赶紧追过去,又不敢说话。 关上院门,顾千掀手把季留云砸去地上,阳春白雪撞出脆响。 “我是不是讲过,你要什么时候死,是我才能决定的事?” “你上次吃了药,难受了三天。”季留云声音闷闷的,“还发烧,还……唔。” “你管得着吗!”顾千抬脚踩上季留云胸口,“你当城无声是个积德行善的?你跑去找他做性命交易?!” 顾千就算和城无声往来,也控制着限度,毕竟他手里拿着人家把柄,即便他不晓得城无声究竟为什么一直在纵容自己,但也一直提防着。 “你跟城无声做交易。”他边说,脚下边用力,“你怎么能保证他除了剥你鬼识不取走你别的!” “可是我想给你筹钱,我……”季留云眨着眼,憋着泪。 “闭嘴!”顾千打断道,他气得手抖,蹲下去用力掐住季留云的脸,恶声恶气地问,“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不会杀你?” 季留云无声滚落几颗眼泪,翻来覆去就只会讲“你会难受”。 顾千最烦他这个样子! 烦他这么静悄悄的哭,烦他这么闷声说话,烦他那个脑子,还有那颗只会想着顾千的心。 最烦的是季留云只心疼顾千,好似他自己那条命不值一提。 “你……”顾千咬着牙说,“我吃完剩下四颗药会……” 他心烦意乱地扯着季留云的头发说:“会杀了你的,你再去找城无声商量交易试试!” 顾千松开手直起身,冷酷地说:“九万一颗的药丸,我花了那么多钱,我必须……吃完它。” 他闭了闭眼,自个都觉得这个理由过于离谱。 顾千气得钻进房间里一整晚都没再出来。 * 送吕粟去学校报道,城无声没来,张助出面办手续,顾千这才带着傻狗出门。 也不是为了要带傻狗出门,主要是顾千没念过学,想看看学校长什么样。 张助带着孩子进去走流程,顾千在学校里逛了一圈,出来校门口等。 他全程都很想问傻狗为什么对所谓学校和文理科那么执着,但他们还在冷战。 不知怎的,最近顾千每天都很想打季留云,可是绞尽脑汁找不出理由,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校门口有个西瓜摊,摊主带着自家两个小朋友做生意。 季留云问:“顾千顾千,吃西瓜好不好?听说夏末的西瓜很甜的哦。” 顾千说:“你要是没能把最甜的那个买回来,我就打你一顿。” 傻狗就咧嘴笑,“好哦。” 他很认真地在西瓜摊前面搞起学术,俯身轻轻地敲那些西瓜。 顾千抱手坐树荫下,看着傻狗挑西瓜,拍拍打打惊扰了最后的夏天。 “大哥哥,你别把西瓜拍坏啦。”地上蹲着的其中一个小孩仰头说。 季留云眨了眨眼。 几步外顾千没出声,就平静地看着。 尤记得之前也是在学校门口,季留云被俩小孩问得局促,一句话都不敢回。 但这次不一样。 “我控制着力气的哦。”季留云指着一个西瓜对摊主说麻烦称一下,要切。 他哪里还有当时半夜蹲人身边问“什么是短视频”的样子。 他都不像个鬼了。 季留云等着摊主处理西瓜,注意到小朋友身边的狗爪棒棒糖。 “这个在哪里买的呀?” “这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我们在比赛,你想要就要参战。” 季留云来了精神,“怎么比?” 小朋友朗声回答:“摔卡片!” 比赛一触即发。 张助领着吕粟出来,小粟还兴冲冲过去观战。 四百年老鬼一身牛劲,虽胜尤耻。 赢走棒棒糖,他从小白包里翻出一把话梅糖作回礼。 顾千目光落在那个挎包上,傻狗洗得很勤,包上印着的“营雪”两个字日渐模糊。 傻狗兴高采烈地带着西瓜和棒棒糖回顾千身边。 小粟对那几颗狗爪棒棒糖兴趣很高。 顾千有些烦躁地垂下眼。 虽然他也不是非要那个棒棒糖。 但要是傻狗真的把棒棒糖给出去,他会把傻狗打一顿。 可季留云正儿八经地摇了头,教育小粟:“要等顾千选完,你要记住哦,顾千是最重要的。” 于是顾千就不烦躁了,“给孩子吧,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季留云听他的话,小粟很珍惜地接下糖。 傻狗叉起一块西瓜递过来,“一定很甜的哦。” 残夏阳光穿过枝桠,斑驳树影洒他们一身,教学楼里孩子们齐声朗读,刻意地抑扬顿挫。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时光在这一刻变得丰富美好。 顾千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甜香在口齿间沙沙地绽开。 他说:“一点都不甜。” * 几场雨彻底浇死了夏天。 顾千这回吃药,季留云如临大敌,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 他去对门李叔家以便宜到诡异的价格买了很多补品,每天都给顾千炖汤。 再跟城无声连请了一周的假,对方也没说什么,甚至还问钱够不够。 送上门来没有不宰的道理,季留云想起上次顾千吃了药就讲过不喜欢一整天待在卧室里。 于是季留云开了口,讲想要在楼下堂里加一张贵妃榻,比床小,比躺椅要软和。 城无声当天就安排到位。 那张贵妃榻和按摩椅靠一起,顾千抱着手瞧了半天,再次认真回想城无声到底还有什么把柄在自己手里。 思考未果。 吃药。 这次的副作用真要命。 顾千白天窝在堂里,偶尔陷入噩梦。 梦里凉月下他一直被追杀,最后又躺在营雪精神病院里,四周都是惨白人影。 醒来时一脑门汗,几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傻狗一直守在旁边。 顾千拽过季留云,抖着声恶狠狠地说:“我一定会杀了你。” “好的哦。”季留云用温毛巾把他额头上的汗擦掉,“晚上喝参杞红枣汤好吗?我给你多加红糖,会甜的哦。” 他哄孩子似的,弯着眼给顾千轻轻地拍背,“噩梦走开,噩梦走开。” 季留云这样,顾千就没法维持脸上那些凶狠。 这死鬼是狐狸精! 他闷燥地掀起毯子盖住脑袋,“那我今天不吃西蓝花。” “可以哦。” …… 副作用到第三天晚上已经消退许多,只是夜里还是会发烧,还是冷。 秋雨淅沥,雨帘顺着瓦蜿蜒到窗上。 床头一个香薰雾化器在呼噜呼噜地吐着水雾,这个对顾千入秋肺热好,灯光并不亮,屋内只剩下暖黄颜色和温和的阴影。 暖融融的光像揉碎的星子,零零落落地随着水雾摇晃。 季留云抱着顾千,目光在他脸上游走,一点点描幕他的样子。 最后,季留云低下头,在顾千眼皮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灯光暧昧地拉出这个动作的影子。 默许无声。 顾千没有睁眼。 却清晰地感觉到有簇无形的火苗自心底暗暗涌起,涨潮那般漫过胸膛,最终爬上面颊,烙下两片意义不明的绯色。 * 季留云在公司还是很受欢迎的。 靖天接手阴阳两界的事务,公司里人鬼妖都有,走得近的同事都知道季留云是鬼,但他真诚开朗,十分讨人喜欢。 大家平时有零食会投喂,要是知道好吃的也会邀请。 公司旁的商业楼开了一家岩烧龙虾芝士焗饭,口碑不错,大家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 季留云不晓得那是什么,问:“可以外带吗?” 他们解释说这道美食的重点之处就在于食材和岩烧板接触的焦香,一定要当场热吃。 于是季留云就摇头,说要等顾千一起吃。 他平日里就这样,整个靖天都知道这鬼心里只有个顾千,大家习惯了,又给塞了些零食。 傻狗抱着零食回办公室,他一直没有特定的职位,没事了都呆在城无声的总裁办公室。 这边正美滋滋地整理小零食,手机震了震。 季留云的领导来消息了。 【g】:到了一批货,组织决定派你去接头。暗号:快递驿站1-1-2003。 季留云对着手机屏幕点头回应笑意,认真地回复:收到,一定完成任务。 他装好手机和零食,环顾一圈办公室,城无声去开会了还没回来。 于是季留云单方面决定下班。 有人敲门,季留云听见城无声的总裁二助说城总不在。 季留云打开门展示空荡荡的办公室,他正要走,听见那男的说只要靖天愿意接这个单,出多少钱都愿意。 男人身后跟着四个黑西装黑墨镜的保镖。 整个队伍看起来很值钱。 值钱就能触发季留云的第二定律:凡是能挣钱的事,要顾千先选,顾千不要的,别人才能做。 季留云的第一定律是顾千,第三定律是:顾千不在的时候,季留云的智商能够短暂占领高地。 他原路退了回去,问:“有什么阴间问题解决不了吗?” 那男人看他从总裁办公室里走出来,想这个金发男子或许是城总的心腹。 他本来就是一路过关闯将撑着找过来的,此刻被问起,连连点头。 于是季留云说:“你要知道,整个世界,最厉害的行阴人是顾千,顾千你认识吧?就是很好看,很温柔的那个。” “知道……”男人不明所以地回答,“但我是来找城总的。” “不,你不知道。”季留云郑重地说,“要解决问题找顾千,才是最妥当的,城无声他不行的。” 男人有些懵,目光迟疑地锁定在金发男子胸前的靖天工牌上头。 这是,当面吃里扒外? 季留云面不改色地给那块吊牌翻了个面。 “我是临时工。” 28、刘省 顾千早半小时就收到季留云消息说要带生意回来。 也不晓得傻狗又在外头结交了什么缘分,让他带回来看看,只嘱咐说这次别把腿搞丢了。 季留云得了吩咐才美滋滋地带着人回家。 中年男人就这么跟着金发男子来到无往巷,只见这地界潦倒枯败,满目凄凉,走进巷道无端生出了这是要去吃牢饭的错觉。 傻狗进院子时,顾千正抱着书窝在按摩椅里,头也没抬,“回来啦?” “顾千顾千,今天有超级好吃的小果冻哦。”季留云先热情地上供,不忘检查一下顾千手边的花果茶还热着没。 “挡光了。”顾千扒拉开热情服务的傻狗,朝大门处那几人淡淡地瞟了一眼。 中年男人,身形颀长,眼窝深陷,眉骨高耸如刀。眼睛不圆润,目光也不明亮,薄唇抿成直线,嘴角微微下垂。 顾千起身淡淡地说:“请进。” 中年男人很懂为人处世,让跟着的保镖守在外面,自己进了院门。 “是这样的,我听您朋友介绍推荐,这才来叨扰。” “直说就是。”顾千打断他的客套。 中年男人怔了怔,季留云笑嘻嘻地讲:“你有什么困难就说,直接讲。” 他说自己名叫刘省,是本地物流企业老板,现马物流。 一番介绍说得言简意赅,表明自己儿子嚷着见了鬼,想要找人去除鬼祟。 “起初我以为是夜惊,但后来他变得越来越……” 夜惊。 顾千不动声色地微微抬了眼,但并未说什么。 深夜三更,天地阴重,生人容易撞魂,是为夜惊。 倒是很懂专业用词。 不过,这人说着自己儿子撞鬼他很担心,说起事情来还能条理清晰。 大概,是多年行商养出来的本事。 只有在提及儿子症状时,才有心痛的表情。 “才才他……我儿子,他妈妈不要他了,就剩我们爷俩,自从他说见了鬼就不认我这个爹,在家砸东西,还骂我。” 顾千对他们的父子感情没兴趣,问:“他是怎么中邪的?” “才才他前段时间去钓鱼,回来就不对劲了。”刘省不掩悲痛,眉间一竖痕迹明显,“整晚在家里对着空气说话,还总往湖边跑,说出来不怕您多想,我先前不放心,找了几个师父看过。” “既然找过师父,为什么还要再找别人?”顾千轻微地皱了皱鼻子,隔着院子,他都能闻见刘省身上的符纸味。 看来也没少在家中做法。 “师父说是水鬼缠身,可不论怎么办都没见好。”刘省面上浮现无奈和焦虑,“甚至越来越严重了。” “不然我怎么会执意要去见城总,也不能没点礼貌就贸然来打扰您。” 一说到自己儿子,刘省的话茬就收不住。 “我最近也没时间多陪陪儿子,怪我这个当爹的太忙了。” “靖天那尊大佛就在那,为什么你愿意来找我这个无名小卒?”顾千问,“你知道我?” 要是遇上事了,到处打听知道靖天是有可能,但是能被“顾千”两个字打动愿意放弃城无声转头过来,就不太现实。 “是这样的。”刘省面上露出些许愧疚之色,“也是那几个请来的师父焦头烂额时提起过您和城总的名字,我一开始没来找您也是因为靖天比较好找,希望您不要介意。” “说起来也是缘分,我没见到城总,但遇到了您的朋友。” “朋友”季留云很爱听这个词,不动声色直起脊梁。 “遇到事直接找城无声也不对。靖天有专门的部门,没有老板直接对上的道理。” “你是奔着别的去的。”顾千直言道,“城无声的名声?还是我的名声?” 靖天办事讲究一个效率,直来直去,效率高,下手狠。 顾千和城无声唯一的相似之处,只有名声在外,心狠手辣这一条。 刘省叹了口气,夸了顾千句“经验老道”。 “我本也不打算隐瞒,我就是要狠。”他说,“我不管那东西是鬼还是什么玩意,动了我儿子,它就得死。” 生死轮回尚有六道重启,魂飞魄散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不仅仅是抹去那只鬼为人这一辈子,是断绝他此后所有将来。 “鬼已经死过了。”顾千面无表情地讲,“要是下狠手,它会彻底消失,一般道上不会做的那么绝。” “啊……是我急了。”刘省真不愧是生意人,听出些不悦立马换上一副愧色,重复刚才说过的台词,“小先生别见怪,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妈妈心狠啊,不要我们爷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 “您能理解吗,我看着他受苦,什么都做不了,我是真的害怕。” 顾千静静地看着他,说:“理解不了,我没当过爹。” “您别和我一般见识。”刘省自嘲道,“我就是一个粗人,我,只想求求你们,不管怎么样,让那个东西不要缠着我儿子。” “他才十七岁呀,马上就要高考了。” 傻狗的文理科系统被触发,“你儿子学的文科理科。” 顾千难以理解地看了这智障一眼,继而面向刘省。 这种恶鬼缠身,他并不打算接,处理起来麻烦,还要到处跑。 既然人找上门来诉苦也算一段因果,顾千表示自己可以介绍几位合适的行阴人。 “请您亲自出山,小先生,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您。” “我不——”顾千说。 “一个亿。”刘省报价,掷地有声。 顾千沉默几秒,目光在刘省身上梭巡,把刚才咽回去的“不”字重新说完:“……不会让你失望的。” “五分之一的定金。”顾千很尊重钱,也略有原则,“除非那只鬼作恶多端,不然我不会把它打散,还有,过程之中你不能干预我。” “这,您指的不干预是?”刘省面露难色。 “就是少打听,少插手。”顾千说,“如果你嫌麻烦,那我刚才介绍的那几个人……” “不不不。”刘省连忙说,“钱不是问题,只是您说的不打散……” “打散一只鬼,是大罪过,这罪过我不背,请问你能背,还是你儿子能背?” 刘省立马说:“都听您的,都听您的,只要能治好我儿子。” “嗯。”顾千扬着下巴开始等待。 刘省从善如流地掏出支票本,填好数字递过来。 季留云狗腿地凑上去接下,递到尊贵的顾千手里。 钞票的厚度决定了顾千的安全感,他现在很满足,对刘省也愿意笑一笑。 “走吧,去看看你儿子。” …… 刘家别墅坐落在城郊,秋日里,五层的欧式建筑映射清光,并不明亮,灰蒙一片。 大门上挂着红色对联,门前还残留着朱砂和香灰的痕迹。 地上撒着糯米和各式铜钱,墙角堆着用过的香烛,连门框上都钉了桃木剑,到处都挂着乱七八糟的符咒。 整体风格主打中西结合,阴阳交融。 “你这。”顾千看得佩服,“准备的还挺齐全。” “才才出事,我是真的害怕。”刘省讪讪地说。 他先一步推开门,待把顾千和季留云请进去,按了三下门确认门关牢实了,换鞋后又用脚尖把鞋子认真地靠拢,对齐。 “才才在楼上。”他伸手扶了扶墙上并不歪的装饰画,“我先带您看看他。” 这些小动作全是本能的,显然是常年养成的小习惯。 “才才?”刘省敲了敲二楼的房间,“是爸爸。” 里面立时响起砸东西的声音,“走开!!你走!” 刘省脸上的慈父笑容僵硬起来,嘴角抽动,为儿子的态度受伤,却又碍于外人在场不好表态,硬是挤出一个笑容。 “他最近就这样,不让我见他,不让我进去。”刘省抹了把脸,抹去失态,“您随意看。” 因儿子伤心的父亲,想要维持体面,又难掩狼狈。 “我想跟你儿子聊聊。”顾千说。 刘省犹豫片刻,终于点头,“您自便,我在楼下。” 他下楼时又回头望了几眼紧闭的房门。 里面的刘才听见外面的人还没走,大吼道:“我是不会开门的,你们谁都别想进来!” 顾千凝神听。 男孩的吼声歇斯底里,可恐惧之下,是深深的疲惫。 隔着门,顾千能感受到里面有阴气,但没有任何作祟的迹象,绝非刘省所言恶鬼害人。 “走啊!!我不会开门的!”男孩再次警告,拿了个什么硬物砸过来。 顾千对着门锁弹了一指灵光,房门“嘭”地打开了。 屋里屋外对视三秒,晒干了沉默。 房间内一片狼藉,墙上贴满了登山照片,户外俱乐部的合影,书架上甚至还摆着击剑比赛的奖杯。 这些都是充满生命力的东西,无不昭示这个少年人有多么喜欢户外,是个热爱自然的人。 可如今它们被蒙上了一层灰。 床边散落着撕碎的照片,刘才就在角落里,手里攥着玻璃,惊恐地望着门外走进来的这两个人,十分难以理解他们是怎么把门打开的。 “你别过来!”他用玻璃对着自己的手腕比划,手抖得很厉害。 顾千都没拦他,而是饶有兴致地去看墙上那些照片。 “户外社团,这张在哪拍的,风景还挺好?” “……西力山。”刘才稀里糊涂地答,答完自己愣住了。 “说真的。”顾千看着书架上那些合照,里面刘才都是个阳光少年的样子,“要是我爹整天找一群人来我面前念经烧符,我也得崩溃。” 刘才的手微微低下去些,但仍没放松警惕,“你是谁?” 顾千没回答,拿起一个登山绳结,“这个捆人牢固吗?” “打,打双套结能牢固。”刘才又不自觉地说,然后不耐烦起来,“你们是我爸请来的吧。” 顾千依旧没搭理这个问题,继续拿着手里的绳子问:“这个,能捆住多重的人?” 傻狗听完,整张脸迅速涨红,他眼神闪躲又期待地小声讲,“原,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顾千正专心研究绳子呢,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嘀咕什么,末了短促地吸了一口气,赶紧丢开手里的绳子。 “你别逼我现在打你。” “嘿嘿。”季留云眨眨眼傻笑。 刘才看着这两俩旁若无人的逗嘴,神情松动几分。 这还是多日来头一回,有人闯进他房间不是为了念经画符。 “说说吧。”顾千抬起指头威胁傻狗不准再开口,转头面向刘才,“为什么吓到了?” 从进屋来他就发现这间卧室里所有符纸,都不是驱邪的,而是禁魂的。 禁的魂,严格来说只剩一缕阴气,就虚虚地挂在刘才身上。 这么薄一缕气,根本没法为祸生人。 顾千望着男孩发抖的手指,心内了然。 钓鱼这种事,要说撞上点什么,无非就是钓上来的东西不该在水里。 一般的水鬼,身体早就化在了水里。这阴气新鲜,血肉未散。 这是钓上来忌讳的东西了。 顾千目光停在那缕阴气上头。 “你……你不觉得我中邪了?”刘才缩着脖子问,好似生怕突然被符纸砸到脸上。 “我只看得见你被吓到了。”顾千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中邪不是你这样。” 他当场举例说明,指着季留云,“一般是这样,像是脑子坏掉。” 季留云还是傻笑,甚至顾千一下子没指准,他还往那个方向凑了凑。 顾千生怕傻狗下一秒就张开嘴巴,赶紧收回指头。 “所以,为什么害怕?”他问刘才,“是钓到了什么,还是那个地方有什么?” 刘才皱了皱眉,目光又瞟向一个地方。 顾千注意到他没几秒就会看向那个角落,那里是个相框,里头是刘才和刘省的合影,父子俩在阳光下笑得很温暖。 刘才收回视线,重重地闭上了眼,摆出不愿再回答的模样。 顾千打量他片刻,淡声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刘才猛地睁开眼,话里都是慌乱。 顾千径直下楼,季留云恋恋不舍地看了那个登山绳一会,又问:“你是理科还是文科?” 刘才:“……理,理科。” 季留云奖励他一个大拇指,“那你很棒哦。” 刘才:? “傻狗!”顾千在楼梯转角喊他。 “来咯!” 刘省在楼下呵斥着佣人。 “你是怎么搞的!让你安排点茶水你都干不好?给你发工资是让你做事的!” 佣人低着头,被吼得一颤一颤。 余光瞥见顾千下楼来了,刘省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小先生,聊得怎么样了?” 顾千看了眼那个佣人,注意到她眼角挂着泪。 “刘才说他见到了鬼。” “小先生,他就是总说自己看见了。”刘省斟酌着用词,“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不该看见的东西?顾千在心里重复这个说法。 刘才如果真是见了鬼,害怕和求生欲会让他本能地寻求帮助,绝没可能面来帮助的人闭口不答。 而且看他的表现,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边此刻有鬼,倒是对这个爹反应比较大。 这对父子…… 明明是同一件事,一个不肯说,一个不讲真话。 “刘老板。”顾千问,“你相信你儿子说的鬼吗?” 刘省一怔,随即苦笑道:“这孩子打从娘胎出来胆就小。” 没有正面回答。 “你不信。”顾千陈述,“但你又找了这么多人来做法。” 刘省眼底闪过一丝惊慌,他目光快速掠过刘才房间,又回过头问:“才才他,跟您说了什么吗?” “你儿子说,让我去他钓鱼的地方。”顾千讲得云淡风轻。 “他……才才说的。”刘省错愕一瞬。 他确实听见顾千走进了儿子房间,只是没听清聊了什么,但之后儿子确实没再吵闹和砸东西。 能让才才开口,看来,这果然是个有本事的人。 “那个地方……”刘省犹豫着说,似乎在权衡什么。 “看不看都可以。”顾千先一步开口,“定金不退,再见。” “等等!”刘省眉头紧锁地叫住人,他抬头望了望儿子房间,终于下定决心开口,”看了,您能解决才才的痛苦吗?” 顾千慢慢地转回身看着刘省,就这么站着,等一个心知肚明的答案。 空气凝固了几秒。 “我带您去。”刘省终于疲惫地说,“你稍等,我去安排司机。” 他转身时眼底是化不开的阴霾,阴霾之下,担心几乎要变为实质。 * 车开了两个小时,七拐八绕地进了山。 道旁老树遮天蔽日,随着山道深入,一路薄雾渐起,天光昏暗。 一片静湖卧在群山环抱之间,湖水泛着油光,连水草都是暗沉沉的,像极了无数只招臂邀请观者来死一死的断手。 山势如臂,环绕湖水,棺材之相。 水向西流,三山聚阴,正冲无生门。 风水绝地,极阴之地。 要不说钓鱼佬无处不入呢。 “刘老板。”顾千忽而问,“你和儿子感情很好吧。” 刘省不明所以,但重重点头,“我们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顾千淡淡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 “你儿子身上缠着东西是真的,但他没中邪。”顾千停了停,“这一点你很清楚。” 刘省干笑着说:“小先生,我没明白您在说什么。” 顾千也不意外他会这么回答,回头看了眼湖水,叹道,“我就说,这种鬼缠身的事麻烦,一句真话听不着。” 刘省正要解释,却听顾千继续说:“刘老板,看在你送钱上门给我的份上,我也好心劝你一句,违法的事可不能沾。” 刘省依旧是那一问三不知的态度,顾千不再勉强,“钓鱼嘛,爱选人迹罕至,地形偏僻,有很多鱼虫生物的地方,你知道还有什么人喜欢选这种地方吗?” 刘省笑容一僵,“我不知道。” “是吗?”顾千哼笑一声,为他答疑解惑,“杀人抛尸也爱选这种地方。” 刘省艰难地笑着说:“小先生真幽默。” 顾千又问:“你知道钓鱼,有三种奖吗?三等奖,衣服碎片。” 刘省缓缓握起拳头,脸上那层温和的面具几乎快要挂不住。 “二等奖,人人币。” 顾千转身盯着刘省,一字一停,“特等奖,是你儿子钓上来,又被你藏起来的。” 他一双眼里已经没有方才的随意,被审视取而代之。 “刘才钓到了什么?或者我该问,你把什么藏起来了?” 顾千拖长音调问:“人民,还是人民碎片?” 29、大哥!! “刘老板,我说过吧,定金不退。” 夕阳早已沉湖,阴雾弥散深山之中,霭色灰蒙,偶尔听得见寒鸦鸣夜。 以此寒山作为背景,刘省的面色无比阴沉。 顾千从来都不是个害怕撕破脸的人。 打眼瞧见刘省,观其面相是个不好相与之辈,瞧其周身又有淡淡血气环绕。 本想着现马物流手握本地冷链运输,日常经营与活鲜常有联系,这层血气也能勉强说得通。 可这片湖底也有相同的血气,那事实就很明显了。 先是刘才疲累惊惧的闭口不言,后是刘省三缄其口遮掩事实。 说什么儿子中邪了,分明就是刘省自己心里有鬼。 刘才钓到了尸体,结果亲爹压制真相未做处理,干着不惧鬼神的事,又要找人来禁魂散魄,极端驱鬼。 顾千真的很讨厌被骗。 他难以理解刘省凭什么敢敷衍自己,这人有这种想法,那说明在刘省小看了顾千。 顾千为此稍有愠怒。 “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但是我会让你落网伏诛。” “小先生。”哪怕如此形势,刘省还能微笑以对,真不愧是独自打造出一个运输商业帝国的男人。 “我也是有苦衷的。” “我不在乎你的苦衷。”顾千拿出手机,发现这里没有信号,无语地“啧”了声。 刘省接着说:“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所以也想过瞒不了你,才才确实钓到了尸体。” “但才才马上就要高考,我不想让他卷入命案。我的企业也在扩展时期,要是我也卷入命案,负面新闻会给集团带来难以挽救的后果。” 刘省试图晓之以理,“小先生,几千号员工指望着这份工作养家,商场上的对手会借机打击我的。” 顾千揣起手机,就那么毫无表情地盯着这个商人。 商人惯会审时度势,但一时分不清这年轻人是什么意思,于是继续自己的演讲。 “而且,那是一个行李箱装着的碎尸,当然,现在的技术可以找到家属,可是小先生,家属知道了也不会好过的,我们为什么要让两个家庭都难过呢?” 顾千仍然没开口。 刘省踩着湿泥烂叶往前走了几步,“我可以去找私人鉴定部门,找到那个身体的主人,私下补偿他的家属,这样,难道不是对我们两个家庭都好吗?” 顾千垂眼听完这几句话,觉得自己耳朵被喂了屎,只感慨人性果然是种不可期待之物。 “如果我没记错,几个小时之前,刘老板你告诉我,是想打散那只鬼。” “小先生,咱们各取所需。”刘省还在用那副圆滑态度,“这就是一桩交易,世界上每天死多少人,您管不过来的,办好您的事,您有本事,应该也有脑子,只要您打散那个鬼,咱们一切好商量。” “打散。”顾千眯着眼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鬼的执念,乃毕生精力所化,若非道法精纯者难以强行攻破,除非那只鬼当真罪恶泼天。 可据顾千了解,那缕阴气并无害人之意,强行打散,有违天理。想来,这也是刘省请了一堆人都没能做到的原因。 刘省这个人,驱邪的目的一开始就过份执着。 且不说那只鬼如今被这刘省请来的法师折磨得只剩一缕气,要真是论起理来,这还算刘家父子惊扰了那孤魂野鬼,怎么算那只鬼才是受害者。 可这刘省非要杀之而后快。 他这么不知死活地逼迫,可顾千绝非逆来顺受之辈。 但凡刘省能有季留云一分悟性,他都该知道这么压迫,得出事。 这傻逼还不如傻狗,顾千想。 “我再说一遍,定金不退,再见。” 顾千丢下这句话招呼季留云要走。 他全程都没把刘省放在眼里,这样无疑会惹恼一个习惯钱权压人的土皇帝。 “顾千,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然呢?”顾千头也不回,“杀了我?” 季留云呲着牙瞪了一眼刘省,“你真恶心。” 刘省望着他们离开,眸光阴暗。 能动辄用一个亿交易的人,一定会给自己留后路。 自从来到这湖边,顾千就察觉到暗处那些动静,树叶被摩擦,枯枝被踩断,刻意隐蔽的气息。 此刻刘省一声警告表示交易破裂,那些人立时从树林中钻了出来。 都是同行。 今晚要是在这里打一场,怎么着都要惊动灵力监察会,顾千倒是无所谓,只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暗处瞧不清来历,打了照面也要说明根脚。 尤其是他们行阴人,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推不动规矩。 行阴有道,无规不成,三道证身,不可破除:引灯、报路、认生。 行阴人相见不识,续以指亮明灵力自报身份,是为引灯。之后需要报路,指明师承哪路。毕竟,此道多为传承,别孩子们打起来长辈上又是多年挚交,这可不好判。最后,认生,两边说明自己要办什么“生事”,不可互相耽搁对方“生意”,不可让关系凭白折在这个“生”字上头。 季留云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贴到顾千身边。 那些人没有特定制服,行为散漫,但最先冲出来那几人感知到顾千的灵力也顿住了步子。 这是晓得规矩的,但身后大概是新入门的热血少年,“呀呼”了一声就朝顾千发射灵光一团。 顾千纹丝未动,就盯着最前面那人。 他很清楚,但凡这群人里有个明白人,就不会让自己这边先破了规矩。 果然,最前面那人伸手拦了一下,这团灵光才堪堪避开顾千身子。 问题是,顾千今日穿搭,是季留云精心挑选的,最外面是一件绒毛开衫,左右两边的口袋是狗爪形状,还带着肉垫的纹路。 那团灵光打落了右边口袋上的狗爪。 顾千还没说什么,季留云炸了。 是真的炸了。 灵力溃堤溢出,一圈圈扩散开,把整片湖都震得汹涌晃动。 “你怎么敢!”季留云怒不可遏,“你怎么敢打坏这么可爱的造型!” 那个先手的少年被金光拍得按去地上,手指抠着泥巴想站起来,“我……” 顾千:“……”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漏风的侧兜。 金光大震,照亮了整座山,也照亮了所有人的面貌。 刚才伸手挡灵光那个绿衣青年瞪大了眼,“顾……顾千?” 刘省虽说经营商场,但实在没见过这种场面,被震撼得脸色煞白,转身就往山道上面跑,边跑边叫着让司机开车。 季留云瞥见他要跑,想动手去拦,顾千按住他,“不用追。” 绿色卫衣走上前来说了几句客套话,先是说明动手的年轻人最近才加入,“我们接下这个单子也不清楚内情,说起来,去年我还和你见过,都是一路人,我替我们家的孩子向你道歉。” 他如是说,顾千半句都不信,“不清楚内情你们就敢做散魂的事?” “受人之托。”绿衣青年解释。 “那缕阴气被你们禁了魂,总要有个落下禁制之物。”顾千不跟他废话,直接问,“东西在哪?” “这是我们先接的交易。”绿衣青年为难道,“你这插手不太好。” 顾千扫他一眼,“你不是能做主的人,我要见说话有用的。” 绿衣青年一听这话面上有些挂不住,估计这也是他们组织里有身份的人,猝然被下了脸面,眼底涌上些不悦。 他也不说行是不行,先自我介绍:“我叫安间,我们组织也算小有名气,叫三月,不晓得你有没有听过。” 顾千略点了头。 三月,是近些年在将城中异军崛起的一个小团伙,接行阴人的活,也做合和师的事,一时名声大作,但也只发展到了今年春后,不晓得什么原因,没落了许多。 如今,居然没落到连刘省这种生意都接的地步。 “道上的兄弟大家都听过你顾千的名号,难得今日有机会见面,可否切磋一下?” 安间看起来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旺的时候,估计想一展身手打打顾千的锐气。 顾千微微一笑:“好啊。” * 没找到尸体,没有直接证据,报不了警。 也就是说,要么刘才主动站出来道明真相,要么顾千把那缕阴魂拼起来,问他详情。 “你和刘老板有仇吗?” 安间坐在副驾上,正搓着自己青紫的脸,问完这一句还小声补充,“下次能不能别打脸。” 顾千从后视镜里对上安间的眼睛,“今天刚结仇。” 这一瞧,让安间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换了个没那么明显的姿势继续揉脸。 他右边脸颊被打得山峦起伏,嘴肿着,这会说话还有点漏风。 “什么意思呀,今天以后?” 顾千收回目光,“他让我不高兴了。” 多么平淡一句话,安间不由再次从后视镜打量这个名动将城的顾千。 他生得一副好皮相,眉目舒朗,眼尾却微微扬着几分傲,被散漫之意托着,眉眼一片平静。此刻他静静地望着窗外,侧脸忽明忽暗,整个人都显得冰冷淡漠。 安间不由想到,半小时前,顾千就是用这种平静的目光把自己按在地上打…… 也是半小时前,他用这个表情说:“你们做生意我本来也没资格管,但这事牵扯到了我,那缕阴魂的根本既然在你们手上,我要见你们主事的,我要那缕残魂。” 此时,“平静淡漠”的顾千正不动声色地用着力,想把自己的手从傻狗那头抽出来。 顾千刚才动手了,季留云心疼得要命,捧着那只手翻来覆去地看,义正言辞地说自己一定要检查有没有磕坏了。 季留云检查得很细致,仿佛在瞧什么稀世珍宝。他脸上全是心疼,小心地翻转着顾千的手掌,用指腹轻轻摩擦。 主要是因为光线昏暗,所以他不得不将那只手举得更高些,每当路灯划过,光影就能暂时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 次要是因为车子行驶在路上,天可怜见,这城市里的柏油马路可真是太崎岖了! 所以季留云难以把握平衡,因为过份颠簸,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不小心”让自己的嘴唇擦过顾千手背。 当第五次意外马上就要蓄意发生时,顾千忍无可忍,手掌“啪”地一声按到傻狗脸上,把他一颗头都按到后车靠垫上。 但这并没能让那只手摆脱困境,反而让季留云抓得更紧了。 “你看,你又用手。”季留云紧张得煞有介事,趁顾千没反应过来,又“不小心”地在他手心里落下一个吻。 路灯闪过,恰好照亮那双得逞的笑眼。 “放手。”顾千压低声音警告,放出些动怒征兆。 于是季留云立马照做。 安间在前头通过后视镜看完全程,一时不该从哪里插话进去。 顾千很不自在,把傻狗推开问安间,“听说你们三月从不喜欢用手机接单,都是用最传统的办法。” 高情商:最传统的办法。 低情商:熟人介绍。 现在大部分行阴人都是通过电子手段直接从黄泉办接单,但这个新起的组织不同,他们还在发传单。 三月这个组织能冒头出来,一定有些本事,顾千略略看过,就今晚来的这几个人,包括那个不懂规矩胡乱出手的小热血,灵力都算中上乘。 安间说:“我们大哥说了,做我们这行就是一个刀尖舔血,那就得讲究一个信字,说起来,还是我们大哥比较有复古情怀。阴间搞了个叫界融的论坛你知道吧,我们大哥可是严令禁止,说那上面乌烟瘴气的,乱传乱讲,我们组织是严禁上界融的。” 高情商:复古情怀。 低情商:古板。 “看起来你们还挺上行下效的。”顾千中肯地说。 “那是,我们大哥可牛了。”安间虽然之前想要通过和顾千交手扳回颜面,但也是个光明磊落的,见自己技不如人也不恼,现下说起自己的组织,又讲起大哥,那真是两眼放光。 在他不遗余力的介绍里,顾千看到了一个香水浸泡之后浑身冒着骚包劲的男人。 “可是大哥春后就不见了。”安间叹了口气,“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三月现在真是什么单都能接,只要可以维持组织,我们什么都干。” 说到这,他笑得有些难为情,“不然都没机会得罪你。” 顾千看看他被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的惨状,也客套了句:“没有的事。” “那你现在带我去见谁?” “我们现在有两个代理大哥,我带你去见小的那个。” “那你们这组织还挺拥挤。” “还好,还好。” …… 车停在一栋商务楼前,三月占了其中一层。 电梯里,季留云仍在不忘初心地想给顾千揉手,被后者不动声色躲开。 电梯缓缓上升,金属壁里传来机械运转的低鸣。 安间看着电梯数字不断跳动,忽然说:“待会可能……有点乱,就是我被打的消息传回来了,我们这个代理大哥他有点……暴躁。” 顾千“嗯”了一声。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安间带着他们来到走廊。 霎时间,一股凶猛的戾气奔涌而来,威压震得整个走廊轻晃。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个花瓶划破空气,呼啸着从走廊深处飞来,不偏不倚正中安间脑门。 怎一个精准了得。 “谁!打!了!安!间!” 怒吼声震耳欲聋。 顾千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安间陷入沉默。 场面严肃又荒诞,有些难以评价。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靠近,空气中弥漫着杀意,一个魁梧的身影缓缓现身,男人刚要质问安间满脸的血是怎么回事,目光却被季留云吸引。 那双凶狠的眼睛眨了眨,竟瞬间蓄满泪水。 “大哥!是你!” 激动的呼喊回荡在走廊里:是你!你!你…… 安间傻了,僵硬地转头问:“大哥?” 顾千看向季留云:“是你?” 季留云愣愣地指向自己,“是我?” 30、大哥回来了 怪道叫三月。 三月一季。 顾千凝着季留云,把傻狗脸上所有微小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端静,但此刻心里绝没有面上这么安稳。 事到如今,亲也给亲了,牵手也给牵了。 顾千模糊了许多界限,他把心门拉开一条缝,默许季留云入场。 允许季留云停在他的生活里,这样的决定既刚强又脆弱。 顾千实在懦怯,是个往前迈一步,痛了就会往后缩百步的人。 他不在乎了,季留云之前到底如何,他敢这么决定,就可以在能力范围内担住所有重量。 他只要一个答案:季留云倒底是不是在有意相骗。 被如此激烈的指认,季留云想都没想就拽住了顾千衣角,视线只对着顾千的眼睛,同时下意识地摇头,“我真的不记得了,顾千,我不记得。” 他毫无保留地传达出惊惶无措。 这就够了。 即便这样很自私,但对顾千来说很足够了。 季留云用慌张和害怕托住了顾千的不安和扭捏。 顾千转头环顾这层办公楼,感受到自己垂着的右手被捉住,他往身后一甩,季留云早有准备提前张开手掌,牵住就不肯放手,甚至强硬地把自己五根指头全部扣进顾千指缝里才作罢。 顾千没有再挣,任他牵着。 傻狗小心翼翼地又说了一遍,“我真的不记得,我不骗你。” 季留云恨不能当场把心剖出来自证清白。 顾千说:“我知道了。” 安间捂着冒血的脑门,倒也没表示什么,毕竟早在车上时就领教过这俩人的互动方式。 魁梧男人则看得瞠目结舌,“大哥,这段日子你去哪了?” 他何等悲壮激昂,哪里像是见到大哥,倒不如说是见到了亲爹。 见季留云懵懂相对,他面上热泪更加沸腾。 男人往前踏了半步。 季留云就缩去了顾千后面,奈何身形差距过大,哪怕他低头缩脑,却半分轮廓都藏不住。 “你别乱认。” “大哥!”那男人喊道,“我是月白啊!秋月白!你忘了吗?!” 这一嗓子何其怆天呼地,三分做作并着六分感怀,配合着剩下一分肝肠寸断,立住了一个忠心耿耿的追随者形象。 秋月白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试图通过做法手势唤起大哥的注意力,可换来的只有沉默。 再对峙下去没有任何益处,顾千先声说,“你大哥失忆了。” 季留云闻言更用力地抓着人,生怕自己被当场抛下。 秋月白这会不理解了,问:“大哥,你怎么了?” “就是顾千说的这样。”季留云说。 “顾……”猝然见到大哥的惊喜冲昏了秋月白,他这才回神,“你就是顾千?” “嗯。” “大哥失忆了?” “嗯。”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季留云不喜欢有人追问顾千,于是他又护到了前面,“但顾千对我很重要。” 秋月白哑口无言。 季留云的过去是大事,但顾千也挂着那缕阴魂的事,提议说,“要么我们换个地方聊。” 又对着安间讲:“你要不要先去处理一下伤口?” 从容妥当,秋月白点了头,安间也点了头。 秋月白虽然还游离于状态外,却也尊尊敬敬地把顾千和季留云迎到了办公室。 他推开门,对季留云介绍说:“大哥,你记得吗,这是你的办公室。” 一室空明。 书案托着砚台与笔架,墙角立着一方红木屏风,呈现四面兰草水墨,旁边搁了张圈椅,扶手上搭着件青白外衫。 整间屋子都透着一股子清冷之意,又散着难言的温润之感。 按照说法,要季留云真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据他消失到如今也有半年多。 扫眼瞧去这间办公室未染杂尘,可见被人用心打扫着。 顾千转头看向秋月白。 此人可堪信任的程度上涨几分。 秋月白正热切地望着大哥。 季留云也专心看这间屋子,眼底无限迷茫。 “不过。”顾千略有疑惑,“刚才在车上听安间介绍过,你们大哥似乎是个……” 回想起那些对于一个风流浪子活色生香的描述,他略顿了顿,思量着好歹在人家地盘上,又涉及对方尊重的大哥。 顾千改换了下用词,“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单看这间屋子陈设,倒也符合季留云四百年高龄的身份,却和风流浪子难以沾边。 秋月白想回答,先望向季留云,又因为没能捕捉到任何熟悉的神色而惆怅。 他明白了此时顾千才是话事人。 “你说的是我们另一个大哥,不是……”秋月白目光落到那两只紧紧扣着的手上,“不是你拉着的这位。” 代理大哥有两个,正经大哥也有两个。 顾千这次都没转头,季留云先晃了晃他的手,“我不记得了。” 如此多次重申…… 秋月白都想说我知道了。 “请问,你们另一位大哥叫什么名字?”顾千问秋月白。 “这个……我不知道。”秋月白如今有心想提防些,但端看自家大哥这态度,一时实在拿捏不准该对这个叫顾千的行阴人说多少事,只好思忖着先讲些大家明面上都知道的事情。 “两位大哥都很低调,从不在外人面前说名字,他们互相也不直接说对方的名字,连签名都是高深莫测的两个字母。” 顾千问:“哪两个?” “s和y。”秋月白加以补充,自带神秘气息,“我们大哥的名字是很隐晦的秘密。” 顾千没再问下去,空气突然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现在,整个界融都知道金毛鬼叫季留云。 就连几个月前,不论是老桥还是黄泉办都晓得他叫季留云。 全世界都知道,偏偏三月还觉得自己守住了这个隐晦的秘密。 可见,在信息快速传播的年代,保守行事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顾千想了又想,还是隐晦地建议:“要不偶尔还是上网看看呢。” 提及上网,秋月白反应果然和安间所说的一样,十分抵触,几乎到了忠贞的地步。 “我们大哥讲过的,网上都是妖魔鬼怪,我们不能接触。” 可事实上,他口中的大哥现在连abo文学都有所涉猎。 顾千无言以对,礼貌点头。 说话间办公室里那座小龛吸引了顾千注意,青瓦砌成,高度不到半米,安置在一张香几上,内里供着一口瓦罐,器形古朴,罐体浑圆。顶口封泥边缘围着一圈细密的指痕,像是封口时,刻意压紧留下的。 瓦罐里有一缕若有似无的气息在流动,与季留云有几分相似。 顾千目光一凝。 秋月白顺着顾千的视线望过去,脸色一变。 “要不。”他急切地挪了两步挡住顾千的打量,“我们还是去会议室聊吧,那边比较方便。” 顾千隐约感知到了那是什么,倒也不觉得秋月白如此提防有什么问题。 他点了头,“好。” 进去会议室后,顾千开门见山表示自己要干涉那单刘省的生意。 秋月白听了有些迟疑,再次望向自己大哥。 “这是我和你们三月的交易,和季……你们大哥没有关系。”顾千并不打算利用季留云这层人脉。 他简单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原则上,刘省这件事涉及命案,我们都知道,即便是行阴人,也不能干预司法,不可破坏阴阳秩序。” 秋月白若有所思。 “其次,散魂是大忌。”顾千晃了晃自己被傻狗握得紧实的手,“我相信,你们大哥就算没失忆,也不会同意你们这么做,这一点不是因为我和你们大哥相熟。是因为我之前听过你们三月向来收放有度,从不伤魂毁命,这是你们在将城中快速立脚的原因。” 秋月白皱眉低头。 “最后,说句不见外的话,我看你真心爱护你的大哥,爱护你们三月这个组织,你应该知道刘省这单生意,会有多么影响你们三月此后的名誉。” 道上之人,名声尤为重要,大多爱惜羽毛。三月做了这件事,此后道上提起他们,头一个会先想到他们碎过一个无辜的魂。 毕竟,即便现在是电子信息时代,声誉很多时候都和身价挂钩,尤其是对外接单的组织。 秋月白能被三月推上来做这个代理大哥,不可能不明白这些道理。 顾千看着秋月白的反应,说:“何况,那只是一缕魂,未曾害人。我们是行阴人,抛开这个身份,我们首先是个人。有些事看见了,就不能当做没发生过。” 秋月白眼神闪动,看顾千的目光多了几分敬意。 “以上,从公理角度是这个道理。”顾千谦虚地收下来自秋月白的敬意,“我之所以非要参与这件事,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秋月白本就从之前那几句话品出些大义凛然,这些话还是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不由让人听之而心生佩服。 当下一听还有更重的事,难免期待起来。 便听顾千平淡地讲:“最重要的,我和刘省有仇,我要弄他。” 实打实的私人恩怨。 秋月白:“……” 有些滤镜轻轻地碎掉了。 可他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不仅仅是经营问题。 “这……” “我就说,春晓雪这事做得不对!”安间处理好伤口找到会议室门口,义愤填膺地讲。 顾千挑眉问:“这位春晓雪又是谁?” 心想三月里,大家名字都很文气。 “就是我们的另一个代理大哥。”安间似是对这人颇有不满,再加上和顾千有过之前的缘分,更有大哥回来的原因,他此刻也不拘着什么对外不对外的,捂着脑袋进来说明缘由。 原来,自从三月两个大哥春后失踪,组织里推选出秋月白和春晓雪两个代理大哥。 两位各有千秋,秋月白擅长经济策算,主持会计工作,却不善经营。 春晓雪则是精通世故,一直想要变革制度,更是在最近这一两个月干了很多投机取巧的事情。 虽然说是在抱怨,但安间也克制着度量,并未一口气讲完内部故事。 顾千却听得出来,这位所谓的春晓雪那些投机事件里,就包括刘省这件案子。 他无意干涉三月的内部经营,这应该等傻狗自己想起来,或者那位另一个大哥回来之后该操心的问题。只不过现在两个目的撞到了一起,秋月白正犹疑着不想继续做下去,而顾千正要干涉刘省的事情。 多少算是一拍即合。 顾千给出一个足够让三月满意的价格。 并且还给了个定心丸,表示自己一定会送刘省去吃国家饭,不会让他有机会为难三月。这样的条件对三月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秋月白如释重负,“那就这么办吧。” 顾千准备拿出手机记下重点内容,却摸了个空。 他低头看向自己右边的狗爪口袋——那个被灵光打穿的可爱兜兜,恍然想起手机应该是从那里掉出去了。 季留云也低头看向那个残缺的狗爪,难过地用另一只手去揉了揉。 “啊!”安间看他俩这动作,立刻涨红了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一会按着那臭小子来给你们道歉!” “算了,手机的事好说。”顾千摆了摆手,“倒是那缕阴魂耽搁不得了。” “我需要那缕阴魂的根本。”顾千说,“再不干预,他真要碎了。” 所谓鬼之根本,说白了就是拼图里最核心的那一块。其为鬼生前执念所化,是凝聚整个鬼的核心,有了这个,可以操控一个鬼是聚是散。 同理,三月禁魂,自然手握那只鬼的根本。观其萦绕在刘才身上的那缕淡薄阴气,实在是难以维持,当真不能再耽搁。 秋月白很快就取了回来,那是个小巧的朱漆木盒,盒盖上贴着符纸,符纸上暗色幽光浮动。 顾千没有再客套,道了声谢接过来。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施法。”他顿了顿,像是不经意般问,“你们大哥。” 为着突出一下具体是哪位大哥,他举起自己被傻狗紧紧握着的那只手问,“这位大哥,他之前,住哪。” 末了,顾千指尖微微收缩,又问:“和谁住?” 安间算是个中层管理人员,但观其打照面都没认出季留云,自然不晓得这些事。 所以顾千直接看向了秋月白,后者却犹豫起来。 季留云不傻,听得明白这个话外之音,内里欣喜于顾千的在意,但依旧恐惧于自己未知的过去。 秋月白的犹豫让季留云慌张,他用力握紧顾千的手,生怕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 短短一刻,他甚至想好了,就算秋月白当真说了什么,他立刻就拽着顾千离开这里,就算顾千因怒把他赶出家门,季留云也要在院墙外面搭一个帐篷,帐篷要选金黄色的,他会每天二十四个小时蹲在里面,一直望着顾千卧室的方向。要是顾千还不理他,他会在帐篷里刨个洞,趁着顾千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进去给他收拾屋子…… 秋月白终于开口了。 “我不知道就是……”他加以着重,“你牵着的这位大哥家在哪里,他平时也很少来,就算来了处理完事情就走,也没带其他人来过,公司里倒是有一间他的休息室。”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好笑的事情,“另一个大哥还时常说他,像……” 秋月白这话说得断断续续,季留云也听得七上八下。 顾千皱了皱眉,晃着手小声讲:“你轻点。” 这样的互动。 秋月白看在眼里,咂摸出几分这二位究竟是什么关系,干脆直说了。 “另一个大哥总说这个大哥他,像,像个秃驴,也像个青蛙。” 青蛙可不好看,季留云警惕起来,主动问:“为什么?” 秋月白讪讪笑道:“孤寡。” 季留云安心了,他骄傲地晃了晃顾千的手,满脸炫耀。 搞不明白他在孩子气什么,顾千却也跟着心里高兴几分,他对秋月白说:“能带我去他之前休息的房间吗?我要施法。” 秋月白带着他们去了走廊尽头一间小屋,推开门,入目依旧是一室素净。 一张单人床,一个简单的衣柜,连床头柜上都空空如也。 整个房间干净得近乎苛刻,仿佛主人刻意要抹去一切生活痕迹。 顾千捧着朱木匣子进了门,转头对季留云说:“我需要半小时,你去和他们聊聊天,万一能想起来什么呢?” 傻狗舍不得松手,但拎得清厉害,他点点头,忍不住说:“那你不要乱走哦,我会怕自己找不到你。” “知道啦。” 季留云关上门,转过身面对秋月白和安间,满脸坚毅。 他如此坚毅地沿路回到那间办公室,坚毅地落座桌后。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给秋月白和安间都搞不会了。 “大,大哥。”秋月白不确定地问,“你这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假的呀?” 安间都没忍住凑上前问:“大哥?你想起什么来了?” 可大哥始终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何其严肃。 “是不是这张椅子让你想起来什么了?”秋月白试探地问。 “对对,大哥你再努力想想呢?”安间赶紧接上话,他虽然年初就进了三月,可只见过另一个喜欢开屏的大哥,没见过这位。 但自家大哥长得这么威武帅气,那一定就是个了不得的风云人物,他跟着秋月白你一样我一语地劝起来。 “大哥,你之前都在在这看文件。” “大哥,你要不在办公室转一圈?” “大哥,或者你去咱这层办公楼绕绕呢?” “大哥……” 他们各献计策,可大哥始终端正在那,表情严肃,一看就是在思索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事实上,季留云确实在计算一件天大的事。 刚才,就在刚才。 他季留云整整牵了顾千的手26分钟零15秒。 四舍五入一下,这不就是牵了整整一天吗? 他终于难以自抑,抬起那只还留有余温的手,埋头进去狠狠地吸了一大口。 秋月白和安间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大哥这个动作硬控半分钟。 好消息:大哥回来了。 坏消息:是个恋爱脑。 31、好消息 季留云吸够了才放下手,并不觉得尴尬,低头看了看面前的桌子,抽了张纸出来。 “你们对我都知道什么?” 他在纸面的抬头写下:顾千的季留云。 又在顾千两个字头上画了个肥硕的爱心,继而熟练地运用“顾千式”问话。 “首先,你确定我是你的大哥?” 秋月白愿意拿性命起誓。 季留云又问:“执照上不是我的名字,你对我和所谓的另一个大哥了解不多,你怎么证明真实性?” 这可实在为难秋月白了。 另一个大哥至今下落不明,这个大哥失忆,关键就是这俩祖宗搞得神神秘秘。 他只好说明自己是两年前来到三月的,彼时三月已创立了一年半,对于这个公司如何成立实在不了解。 “但是大哥,你的气息不会骗人。”秋月白说着,伸出左手撩开衣袖,“你们给入三月的人都设下了这个灵印。” 季留云从桌后探出身子细细查看。 秋月白手腕内侧泛着金光,勾勒出一片脉络清晰纤细的银杏叶,连叶片微微翘起的弧度都清晰可见。 季留云缩回身子在纸上写:三月,创立时间距今三年半,银杏叶为标志。 他在城无声的靖天呆了三月有余,对于企业运作和老板日常事务也触类旁通。 “我和另一个大哥分别管什么?职责怎么划分?” “你说我像个秃驴,那么我平时怎么处理人际关系?” “我和另一个大哥相处得如何?” “我平时都在公司里做些什么?” “你说春末我们都消失了,具体是哪一天?” …… 问话结束,季留云精炼信息,隐约得知了些许自己过去的轮廓。 他和另一个不知名大哥,共同在将城中建立三月这个组织,但似乎并非为了博取名利,他们定下许多规矩,甚至有几条算得上自断财路。 除此之外,他们给每个下属留下银杏标记,是一种守护咒,如此费心费力在其他组织看来未免多此一举。 三月更像是一个据点,为了等待什么,为了寻找什么。 季留云在纸上写下“目的”,画了一个问号。 关于“大哥”这样传统的介绍,似乎也是由于另一个大哥的规矩。在秋月白描述下,另一个大哥是个泼辣性格,活得像个炮仗,没事就爱在公司里咋咋呼呼地晃悠。但二位大哥关系熟稔,似是有多年情谊。 季留云在纸上写下:性情中人,身份不明。 至于三月最近的变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另一名代理大哥春晓雪,此人破坏规矩胡乱接单,私自决策,急于扭转局面,当下涉及刘省命案。 季留云记下:春晓雪,有叛变动机。 关于他自己,季留云记了很长一串。每一笔都在描摹一个陌生的轮廓,他面上不显,心里泛起一丝慌乱。 像是在面对一张破碎的镜子,照出一个陌生的自己——三月的领袖,被人敬重的大哥,一个身负秘密的人。 这些过去沉重如山。时间,时间突然变成利刃一把。找不到别的药引,没有别的方法续命,顾千只剩下一年时间,可另一头,三月里有一群人仰仗着、等待着季留云回来。 要兼顾这两头…… 最后,他在这张纸的角落再次写下“顾千”二字,伴随一个饱满的爱心。 秋月白离得近,自然瞧得清,未免额角略抽抽了两下。 “大哥,这段时间我们都很担心你们。”他也算是一个直言不讳的,寻思憋来憋去不是个事,“你和顾千他。” “顾千收留我,给吃给住。”季留云放下笔,起身仔细环顾这间办公室,“他现在离不开我,我是他的命。” 季留云这会在想办法,也不愿意多加分享自己和顾千的生活细节,就这么简单概述。 秋月白面色几变,连安间都瞪眼以对。 凡是做行阴人的,谁不知道顾千只认理不认人,听说前不久一人去无往巷打散了整座宅子的老鬼,出手又狠又快。 换作别人就罢了,可他家这位大哥,是鬼啊。 从收留给吃给住到生死不离?这是什么因果? “大哥,那顾千可是将城出了名的。”秋月白委婉地说,“他,听说他性子清冷得很。” “我知道,我不在,他都不吃饭。” 季留云在座龛前站定打量瓦罐,背对着二人,分神交谈,话音自然浅淡,在空气里荡几圈,蓦然变成了别的意思。 这句话展开来说,是顾千挑食,没季留云哄着连西蓝花都不愿意吃。 可落进秋月白耳中就是短小精干的一句:大哥不在,顾千不能吃饭。 秋月白不信邪,接着问:“那顾先生他,平时听你的话吗?” “这是什么话?”季留云戳了戳那个瓦罐,以为对方还在问吃饭的事,“他不听话,我有我的办法。” 顾千不爱吃西蓝花,季留云会悄悄剁碎混在薄荷里。 这语气何等稀疏平常。 秋月白立正了,安间默默后撤一步。 要知道自己面前这个大哥,曾经是多么神秘且克制的存在,但秋月白亲眼见过大哥的处事手段,堪称干净利落。 什么情况下,一只鬼能拿捏一个行阴人? 难道…… 秋月白和安间面面相觑,从彼此目光中看到了某种可怕的猜想。 他们身在三月,是不会上界融,也不上网,但好歹圈子里有些关系,众人口口相传,他们也略知道些顾千的事。 大家都知道原本在将城神龙不见尾的顾千,突然捐出了全部家产,近来不大能见得着人。 有人讲他是被某个大人物给盯上了,据说就是靖天那个城无声。 也有人讲,顾千是被莫名奇妙地缠上了,听说就是一只鬼,似乎手段诡异奇谲。顾千难得出去一趟,那只鬼就跟在旁边,盯得很紧。 有人说顾千多年捉鬼终于被鬼蛊惑,也有人讲是那只鬼施展了某种禁术,将顾千玩弄于股掌之中。 秋月白和安间会有如此反应,实在是公司文化。 三月是一个严谨且细致的组织。 毕竟事关顾千,这位人物可算得上行阴人业内的翘楚,他的荣光和陨落都会波及整个行业。 对于他被鬼迷心窍这件事,三月甚至开过多次会议,深刻分析:顾千被一只鬼蛊惑,会给将城行阴人事业带来怎样的全新战略机遇。 以及,能把顾千蛊惑得神魂颠倒的鬼,会对将城行阴人市场环境带来怎样的潜伏危机。 蓦然回首,那鬼就在龛前骨灰处。 这个情况,在安间深山湖边遇见顾千时,见他身边有只鬼,落实了一半。 现下看大哥如此神情,自然落实了另一半。 但不对呀。 看他们俩先前的反应,分明自家大哥就是上赶着的那个。 可顾千没在,大哥这不就正常了些。 ……除了刚才吸手掌那个行为。 这次安间勇敢提问,孩子吓得敬语都用上了:“大哥,您,您莫非是在策划什么秘密任务吗?” “算是。”季留云举起那只瓦罐,放出灵力细细探查,本能使然,他确认这是自己的骨灰。 “事关顾千,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们。” “所以这一切都是您密谋的?”安间紧张地问,“包括……” 失忆吗? 求生欲让他没敢问出这三个字。 但大哥这次回答得很快,“不算密谋,我的心思他知道,当然——” 季留云抬着瓦罐转过身,勾唇弯眼,笑着说:“你们也见到了,他知道我的心思,不也没拦我吗?” 牵了整整一千五百六十五秒的手。 季留云现在都觉得脚下轻飘飘的,生怕是美梦一场。 安间这次也立正了,他是个混江湖的,他听得懂言外之意。尤记得小破孩一灵力打坏了顾千的衣服,这个大哥当场愤怒得差点把一整片湖都烧干了。 他抿了抿嘴,问:“大哥,顾千那件衣服,是您买的吗?” “是的。”季留云对于顾千形象被破坏这件事耿耿于怀,严肃道,“你们真是太不应该了。” 好嘛,顾千这是整个生活起居都被大哥掌控了。 安间脸如菜色,秋月白已闭眼摇了三回头。 这是,占有欲。 这是,强|制爱。 说不上来大哥装失忆是为了什么,但这样的感情是畸形的!是病态的! 自家大哥出走一圈,回头来变成了法制咖。 秋月白克制不住自己暴躁的脑袋和冲动的双手,下意识想抓起个什么东西砸一砸,但他身前是大哥的案几,案几上那个笔架是个古董。 贫穷让他紧急制动,半空收手,比了个奇形怪状的姿势。 季留云抬着瓦罐掂了掂,抬眼就瞧见秋月白这动作,“你想砸东西?” 秋月白收回手,那必须是不想。 “你得改改这个习惯。”季留云把瓦罐搁到桌上,“伤人不好。” 说话间,他手指拢到瓦罐上面,稍加用力掀开了泥封,认真地问秋月白:“有糖吗?” 秋月白震惊得难以复加。 他有些怀疑自己过去的记忆,大哥是什么时候疯的?一言不合打开自己的骨灰罐是要做什么? 半天没有收到回答,季留云有些遗憾,“没有吗?” “有。”秋月白有些磕巴,“有的。” 三分钟后,秋月白和安间再次迎来了新一轮的阴间冲击。 他们眼睁睁瞧着大哥把半罐白糖都倒进了自己骨灰里,并且细细搅拌。 尽管事实已经很明显了。 秋月白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因为他是发自内心的疑惑。 “大哥,你这是在干什么?” 季留云感觉甜度不够,又严谨地加了一把糖,回答得无比阴间。 “顾千爱吃甜的。” 这不是甜口咸口的问题,谁家好人吃骨灰啊! 秋月白努力组织语言,“大哥,顾千是个好人。” 季留云完成骨灰加工,把桌案恢复成了干净的样子,瞧着那罐白糖略显碍眼,于是他把白糖罐供去了龛里。 安间和秋月白瞧得眼睛有点疼。 季留云很受用听见别人夸顾千,但是这句话讲得还有精进空间。 “顾千是全世界最好的。”无往巷著名思想家季留云如此纠正道,“我对他很了解,顾千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记录之中。” 季留云不掩骄傲,他已经写满了一整本记录。 安间听得后背发凉。 “您真厉害。”秋月白顺着话点头。 半小时到了,季留云捻起桌上那张纸,捧着瓦罐走出去,又绕回来。 “我和顾千不会影响我对你们。”季留云自己思绪也一团乱麻,却也郑重其事许下承诺,“我会负责。” 他捧着自己的骨灰推开休息室的门。 顾千已完成了组魂的工作,让傻狗呆屋子里等自己一下,他绕出去找到秋月白将朱漆木盒递交给对方。 “借你们的稳魂器养一晚,明早应当能把意识拼起来。” 秋月白忙不迭接下,却欲言又止。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顾千在秋月白和安间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看到了些丝丝缕缕的……可怜? 顾千莫名其妙地回休息室,傻狗正局促地抱着那个罐子绕来绕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背稿。 他这样子实在好笑,顾千没着急进去,问:“你和他们聊了什么?” 猝然出声把傻狗吓了一跳,把自己写的那张纸上交组织,当场说了十分钟的小作文。 顾千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也瞧见那两个爱心,不由挑起眉。 “你这就把自己的秘辛告诉我?”顾千把门关上,过去在床边坐下,调侃说,“你可真不是一个称职的大哥。” “我把这些都告诉你,我是想……”傻狗抱着骨灰罐,挨着顾千的腿坐到地上。 “想什么?”顾千把那张纸放到一旁,声音很轻。 “我是想说,我真的不记得我的过去,本来,要是我找不到过去,我随时都可以为你而死。” “现在舍不得死了?”顾千声音冷了下来。 “不是。”季留云认真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了有人需要我负责,我可能还有事情没做完,但是顾千,我对你是真的。” “真的?”顾千心里烦躁,收了收膝盖,避开那团温热的手心,“你这个鬼满嘴胡邹,你没有记忆的时候张口就讲自己愿意为了我去死。”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顾千想起来季留云是个非人者,哪怕他不知经历了什么,变人又变成鬼。 他本质上,就是一个会把真心托付给第一次温暖的。 如果那夜,无往巷里救出季留云的是另一个人。那么,现在傻狗也会这样哀哀戚戚地捧着另一个人的膝头告白。 这样的想法一冒头,结果就是不安、烦躁、苦涩难言。 顾千甚至开始懊恼,他发现自己很依赖小院里那些点点滴滴。 季留云天赋异禀,他总能察觉顾千的每一点失落,他问:“顾千,你,你有没有害怕我想起来什么?” 顾千别过脸,“没有。” “你有。”季留云顶嘴上瘾,执拗地说,“你就是有,你怕我会变,你怕我想起来过去会走。”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顾千心头一震,瞬时就恼火起来。他下意识就要训斥季留云,可稍一偏头撞进那双眼里,自己先因为那些笃定执着而怯了场。 “顾千。”季留云叫他,拦住他准备离开的视线,“你喜欢我吗?” 他声音清软,仰视的姿态像是在讨好,可眼神紧紧盯住顾千,不允许他逃避。 顾千没回答,垂在腿上的双手被塞了个瓦罐。 他知道这是什么,但不明白季留云这是要做什么。 “既然我能给你炼药,我的骨灰肯定对你也有用,你把它炼了吃吃看吧,我加了好多糖的哦,会甜的。” 这话天真又残忍。 骨灰是维系一只鬼存在的依凭,他甚至加了糖双手奉上,再没有能比这个还重的承诺了。 顾千和陈叔提起过,要找季留云的骨灰并非易事,他甚至设想过无数种场景,唯独想不到季留云会自己送过来。 “你也看到了,他们都是一群很好的人哦,他们为了我能回来而开心。”季留云趁着顾千愣怔这段时间把头靠去他腿上,低声下气地说,“但是你对我也很重要,顾千,我可能还有事没做完,但我会陪着你,我不会让你死。” “我对你重要。”顾千把骨灰放到床头柜上,问,“你连记忆都没有,凭什么说我对你重要?” “你就是重要。”季留云看着他,一双眼亮得惊人,“就是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我才清楚你重要。” “你在撒谎。”顾千把季留云的脑袋往外推,“如果你想起来了呢?” 季留云抓住他的手不放:“我没有撒谎。” 顾千用力把手抽出来,“你想起来所有事,想起来你是谁,想起来还有谁在等你……” “那你也重要!”季留云打断道。 “哈。”顾千仰起头呵笑一声,低头一瞬目光猝然凌冽,怒意就此无端燃起。 他抓住季留云衣领问,“你凭什么保证?季留云,你连记忆都没有。今天遇到一些人叫你大哥,你就要担起责任,明天要是有人说你是他们的亲人呢?后天要是有人拿着你曾经的诺言上门呢?你凭什么保证!”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忆吗?”顾千眯起眼,手上力道逐渐加重,“你知道这四百年自己发生过什么吗?你知道还有多少事在等你吗?” “我……” “你不知道。”顾千替他回答,“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给我保证?” “顾千……”季留云伸手想拉他。 顾千冷漠地挥臂把那只打开,“你现在说我重要,不过是因为我是你失忆后第一个对你好的人。如果当初救你的是别人。”他自己都觉得荒唐,他笑着摇了摇头,说完这句话,“季留云,你也会这么喜欢他的。” “不是的!”季留云急切地解释,“不是因为你救了我。” “那是因为什么?”顾千问,“因为我给你吃的?因为我给你住的?” “都不是。”季留云摇头说,“你为什么总觉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给了我什么呢?你这样对我真的很不公平。” 这死鬼倒打一耙,顾千都被问恍惚了。 “我知道什么是喜欢。”季留云对此万分笃定,“我是失忆,我不是没有脑子,我知道自己就是喜欢你。” “你分得清什么……” “我分得清!”季留云鲜少有这么大声且再三打算顾千的时候,他眼眶发红,一句一句问了出来,姿态简直是咄咄逼人。 “如果我只是感激,我为什么要记得你爱吃什么,为什么要在意你讨厌什么,我为什么要心疼你皱眉,我为什么要在乎你生病会不会难受,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我喜欢你,顾千,你总觉得我要跟你换什么,我本来也不指望跟你换什么。” 他声音里已经染上哭腔,“你救我,只是给了我一个认识你的机会而已啊,喜欢上你是我自己选的啊。”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囫囵抹了一把脸接着说:“可是你总要提‘我会喜欢上别人’,你为什么总要说如果的事情呢,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难受?” 顾千抿着嘴不说话。 季留云抹着眼泪,声音带着深深的委屈,“就因为我失忆,所以我的喜欢就不值得相信吗?” 顾千皱着眉低下了头。 恰恰相反,是因为他这样的感情太纯粹,才让顾千害怕。他觉得自己是手里是一捧雪,等到天亮就要化掉。 “要是你失忆之前也有喜欢的人呢?”顾千问这句话时眼神有些发狠,“你有没有想过,在你的记忆里,还有一个人在等你,你也这么喜欢过别人,喜欢得比现在还深。” “不可能!”季留云坚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季留云开始一条条分析:“骨灰这么重要的东西我都放在公司里,我要是有别的去处,我要是有自己能待的地方,我为什么要把骨灰放在公司?” 顾千一噎。 “而且秋月白说了。”季留云继续讲,“我从不让人进这间休息室,哪怕是另一个大哥都不行,如果我有喜欢的人,我为什么要过得这么冷清?” 顾千沉默了。 “还有。”季留云又靠近了一些,“如果有人在等我,为什么没有人找我?” “你要我证明我的心,我可以证明。” 不等顾千反应,季留云站起身,伸手插|进自己胸膛,硬是从里面拽出一团莹白的光晕。 那是他曾经想要和城无声交易的鬼识,他高举着捧到顾千面前,“你看,没有……” 话没说完,季留云往前一个踉跄,但依然倔强着要讲完,“我从,确认喜欢你,就检查过自己的……鬼识。” “够了!”顾千拽住他那只手,“放回去!” “顾千,我敢和你说我喜欢你,是因为我确定自己干净。”季留云不肯停下,倔得脱胎换骨,“你知道的,如果一只鬼他心有杂念,他的鬼识……” “闭嘴!”顾千声音发狠,灵光骤然炸开,不由分说把那团莹白光按回季留云胸口。 季留云吃痛闷哼一声,顺势挂到了顾千身上。 顾千被他这个力道压得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床上。 季留云又顺着顾千的腿靠坐在地板上。 这个死鬼惯会拿捏人心,咄咄逼人是他,低声下气委屈坠泪还是他。 他熟练地把脑袋埋到顾千膝盖上,哽咽着倾诉:“顾千,我很孤独,我需要你,我想陪着你。” 这是季留云第一次说自己需要什么,顾千垂下眼帘。 “你会觉得我很傻吧。”季留云说,“可是,顾千,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是你不要有压力哦,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喜欢你。” “可能,只有一小勺蜂蜜那么多吧。” 他现在说话的声音,像是一只小狗淋了整夜大雨之后才能发出来那样,又湿又软。 “什么啊……”顾千戳了戳他的脑袋。 “因为……呃。”季留云才开口就抽噎一下,但还要坚持讲完。 “蜜蜂要采四百多朵花才能酿出一勺蜂蜜,我就是只喜欢你这么一点点。你叫我傻狗时采了一朵花,你吃我削的苹果采了一朵花,你揉我的脑袋……袋,又是一朵花,我,我和你度过每一天都是一朵花。” “所以,只有这么一小勺,不多的。”他声音闷在顾千的膝盖里。 顾千看着他抖动的后背,轻声说:“你都说就这么一小点,还好意思天天挂在嘴上?” “不是的呀。”季留云哭得更凶了,眼泪很快洇出一大片水渍,他抽抽搭搭地说,“可是听见你说怀疑我,我会难过。” 他抽噎着拽住顾千的裤腿小声叽咕:“没有很难过,也只是有一点难过。” 顾千该把这只鬼推开的。 这只鬼身上有太多秘密,会是大麻烦。 理智在警告他:别靠近,别参与,别心软。 可是季留云哭得这么凶,把顾千一颗心都浇湿了。 傻狗第一次这么慌乱无助。 顾千捻了一撮金发在指尖揉搓。 理智还在苦苦支撑:你知道接近未知的秘密会有多么危险。 但感情已经拉着他的身体往前。 顾千托着季留云的下巴,让他抬起脸来,指尖触到滚烫的泪水。 理智崩溃着尖叫:停下!你会后悔的! 可顾千已经用两只手捧住了季留云的脸,捧住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捧住这个敢拿着骨灰往外送的疯子。 他问:“你陪我,能陪多久?” 他答:“到我死,到我消失。” 季留云本事通天,他说我陪你,顾千听进心里,觉得这一刻整个世界唾手可得。 可是。 “我害怕。”顾千突然说,讲这三个字很耗费力气,他缓了好一阵才能接着说话。 “我害怕你想起来会后悔,害怕,害怕你会把这么珍贵的感情给我。” 他眼中所有凌厉退去,无助涨潮而起。 “我害怕,这是会改变的,我害怕……”顾千眨了眨眼,咽下那些苦涩,“我害怕,又被抛弃。” 顾千又一次在季留云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他眼睛湿了,他垂着脑袋说。 “因为我不值得,我连爹妈都嫌弃——” “我要亲你了。”季留云打断他的自我埋怨,如此预告。 顾千一愣,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重量,“你要什么?” 季留云扑身起来把顾千狠狠地按到床上,他手指掐进顾千手腕,力道之大,像是要把腕骨都捏碎,恨不能把两幅身体融到一起。 他生涩地撕咬着,眼泪不停落下。 季留云真的很难过,为什么那么好的人,总要受伤,总要觉得自己不配呢? 他的眼泪往下滚,砸到顾千脸上,由呼吸推动,淌过被挤压的脸颊滑进唇舌里,再被彼此的烫意模糊得融化掉。 季留云实在不晓得要怎么跟顾千说他很好,所以他把顾千吻了一遍又一遍,誓言笨拙又决绝。 顾千没有挣扎,他允许季留云的眼泪落到自己脸上,任由季留云这么蛮横地传达心意。 两个灵魂撞到一起,原始又野蛮地相认着。 可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季留云吻得太深,脱离了安慰的范围,逐渐展露出危险的意味。 顾千想说停一下,可话没讲出口就被唇舌搅碎。 他喘不上气,眼前更是一阵一阵发黑。 “傻狗……等。”顾千微微偏开头,季留云敷衍地“嗯”了一声,又追着含上来。 “再亲一下。”死鬼低声哄着,“就一下。” 可这“一下”把顾千亲得脑子一阵空白,他两只手软绵绵地搭在季留云肩上,使不上力气,感知到自己的呼吸被一次次夺走。 他已经分不清是自己在晃还是世界在晃,直到捕捉到手机铃声。 顾千迷蒙中想要分开,却被季留云按得更紧,死鬼用一只手扣着他后颈,不容许他逃开分毫,另一只手胡乱摸到自己的手机,毫不犹豫地关机扔开。 “别管……”他咬着顾千的唇说,“再亲一下。” “我不行,不能……”顾千拼尽力气想挣脱,换来的是双手被更用力地压在身侧,他脑子里像是有蜜糖被烧融了,“我喘不过气。” “嗯,对不起……”季留云追着他回应,带有几分示弱的意味,可动作上把顾千两只手按到头顶,另一只掐着下巴,方便自己侵城略地。 空气被染上黏腻的温度,这夜好似长得永无止境。 …… “关机了。” 靖天总裁办公室里,城无声放下手机,挥挥手让张助安排人手准备好。 陈巳就坐在沙发上通知各堂口兄弟们。 今天他俩算是在生意场上撞见了,打过照面吵完架,正商量着干脆一起吃个饭。 没承想报告传来,说是在城郊深山里捕捉到季留云的灵力波动。 靖天的人到现场后,只找到一片附有顾千灵力的衣服碎片和他的手机。 此时此刻,那块碎片和手机就放在城无声面前,他试图联系黄毛,可那个手机立马关机。 季留云那么在乎顾千,该是多么天大的事才能让他爆发如此悍烈的灵力。 以及,又是什么对手,会让顾千衣服也打破了,手机都没顾得上。 城无声和陈巳二人皆是面色难看。 现在整个靖天都在定位季留云手机最后信号的位置。 “老板!”张助看着平板上最近现实的消息,“有监控了!那片山区地形复杂,但西边入口拍到了那个时间段有两拨人的车上下山。” “一个是现马物流的刘省,一个是三月那个组织的公用车。” “找!给我找刘省现在人在哪。”城无声眸光阴寒,“敢动顾千,我要他死。” …… 与此同时,靖天集团大门前。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正从路边的车里下来。 “春晓雪。”刘省压低声音问,“你确定顾千现在人在三月?” “我确定。”春晓雪冷笑道,“而且听说我们大哥回来了一个,这是靖天吞并三月的最好时机。” 他在脑海中描幕着未来的光明前景,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事成之后,你在城无声面前美言几句,对你我都好。” “好。”刘省仰头去看靖天的大厦,“顾千那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我今天就要用城无声做刀,了结他!” 春晓雪整理着衣服,“整个将城谁不知道,城无声恨顾千入骨。” “我们俩现在上去,城无声可得感谢我们。” 32、老树开花 刘省和春晓雪穿过走廊。 所有在场的靖天员工都面目表情地目送他们走入总裁办公室。 如此注目礼之下,春晓雪刻意挺直脊背,十分享受这种感觉。 当他彻底看见城无声办公室内的装潢,眼中尽是嫉妒和贪婪。 落地窗前那个身着考究西装的男子想必就是城无声,春晓雪目光绕了一圈,见沙发那里慵懒地靠着个年轻男子。 他很漂亮,恬不为意地把玩着一把匕首,痞气和桀骜浇了一身不驯,危险迷人,极其容易黏住视线。 春晓雪不禁多瞧了两眼,目光甚至有些放肆。 城无声捕捉到他这到目光,微不可察地皱了眉。 陈巳当然也注意到这道观察,扬着漂亮的下巴朝对方勾出一个玩味笑脸,短促地笑了一声。 美人一笑,春晓雪不由吞了吞唾沫。 城无声看在眼里,彻底皱起眉,“有事说事。” 春晓雪这才略有不舍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开始自己的表演。 接下来这三分钟,春晓雪口若悬河地说三月如今是如何的死板不堪,要是能有机会效劳于靖天,那会是莫大荣幸。他不遗余力地粉饰自己的背叛行为,甚至还用利益给城无声画饼。刘省在旁时不时添补两句,最后话题终于落到了顾千身上。 “城总。”春晓雪难掩得意,“我一直知道您对这个顾千不满,今天他去了三月。” 陈巳手中匕首一顿,“顾千在三月,你确定?” 春晓雪的话被打断,不知道该不该接话,先确定城无声没什么反应,于是他说:“是的,三月里有人对我忠心,早先发了消息给我。” 叛徒也有追随者呢。 陈巳弯了弯眼,又问:“要偷偷向你传递消息?顾千似乎不是被抓去的?” “那顾千仗着自己有本事,可恶得很,伙同我找来的人一起。”刘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完全就是一个受害者形象,“城总,我只是想找一个师父清理我儿子身上颤着的鬼,谁知那顾千恶言相向,还放任身边那个金毛男子——” 出现了,关键词季留云。 城无声刚要问,沙发那边“哐当”两声响。 确认季留云在,顾千没事。 陈巳彻底放松下来,身子往后一仰,彻底靠近沙发里,两条大长腿毫不客气地搭上茶几,马丁靴张扬恣意地叠着。 城无声望过去,那是他特地从南洋订的乌木茶几。 这个小痞子。 小痞子对城无声的目光浑然不觉,嘴角噙着笑问:“你说那金发男人干了什么?” “那就是个疯子,疯言疯语的。”刘省咬牙切齿,“说什么顾千的可爱造型被破坏了,他就发火,神经病。” 陈巳恍然大悟,随即仰头大笑起来,“城无声,哈哈哈哈……你听见了吗?笑死,他是操心顾千的造型。” 他笑得双腿在桌子上晃。 城无声听见了,听见他的乌木茶几在喊救命。 刘省忽而眸光一转,他想起之前那金发男人就是从这间办公室走出去的。 他猛地想到了什么,心里一喜——那金发男子和顾千那般亲密,甚至还引单子去给顾千,这不是背叛是什么? “城总,这事也怪我,是我听了他三言两语,就放弃跟你的生意。” 城无声眯了眯眼,不知这个“生意”从何说起,他听见有人敢带着保镖闯楼就恼火,这人还敢自提生意? 春晓雪见他满脸阴翳,更是喜上眉梢地添油加醋:“城总,你们有所不知,那个金发男子他其实是我们三月的大哥之一。” 城无声平静地望过来。 于是这厮又花了一分钟简单说明了一下三月这个组织构成,包括两个神秘的大哥失踪,而且听说这个大哥回来之后失忆了。 言而总之,春晓雪力求表达现在就是靖天吞并三月最好的时机。 末了,他不忘揣摩着城无声的心思添补两句:“谁都知道那顾千最是个装逼的货色,城总,您约莫听过吧,他是个天煞孤儿命,家里人都被他克死了。” “装什么清高呢。”刘省不屑地嗤了一声,“不就是个没人疼的东西吗?” 城无声平静地听完。 黄毛的身份越来越扑朔迷离,这个有点麻烦,但并不是现下最重要的问题。 城无声从这张臭嘴里提炼出三个信息:顾千现在人在三月,季留云是三月的大哥。 以及,这个春晓雪即将成为废人一个。 霜气在空中凝结,城无声朝前走了几步,落脚之处尽是冰晶。 “关门。” 未等办公室外面的人动作,陈巳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两柄裹着灵力的匕首路过城无声,钉入大门。 两扇门板合拢砸出声闷响。 空中弥漫的霜气陡然一滞。 刀片入目三分,城无声实难忍耐,“这是匠人打造的紫檀木门。” 这话多少带着些无奈和肉痛。 “矫情。”陈巳送他一个戏谑的眼神,下一秒蹬着乌木茶几旋腰而起,半空中舒展身子,灵力掀得黑色皮衣猎猎作响。 拳头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起了皱褶,发出细微的尖啸声。 目的地,春晓雪的脸。 * 两个小时。 为了把傻狗的骨灰和白糖分开,顾千花了整整两个小时。 季留云睡着了,手臂大张紧紧地拢着顾千的腰,金发就蹭在他腰背后面,时不时梦里哼唧两声,更加用力地抱住人。 傻狗脸侧那个鲜红的巴掌印还未消退,却丝毫不影响他睡得香甜。 顾千低头看看季留云,抿了抿自己火辣辣的嘴巴,想起刚才这死鬼刚才那不安分的样子。 季留云光亲还不算,啃了耳朵就要顺着脖子往下嗦,哼哼唧唧地在锁骨处游移,手掌无师自通地到处点火。 温热所过之处,体肤无不战栗发抖。 越来越危险。 顾千喊停,死鬼装聋,甚至哭哭唧唧地说还想再亲一下。 “起来!”顾千忍无可忍,揪住死鬼那篷金发把他扯得抬起头来。 季留云脸上全是情热,连挂着的泪珠都显得不清不楚,他迷茫地眨了眼,“嗯?你不喜欢吗?” 顾千还没回他,他就顺着力道偏过头,温热的唇瓣贴上顾千手腕内侧。 “要我亲这里吗?”季留云声音很沉,“顾千,你心跳好快。” 温热潮湿之间,牙齿轻轻厮磨着那片薄韧的皮肤。 顾千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在对方唇下狂跳,浑身血液都跟着那股潮湿一路沸腾。他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又没真的舍得扯痛那头金发。 季留云向来都能读懂顾千的默认,他得心应手。 死鬼尝到了甜头,唇舌一路向下,在他手臂内侧留下了一串温湿痕迹。 每一寸被这般礼遇的皮肤都在发烫,又酥又麻,激得顾千差点松了手。 “别,别闹了……”顾千想让他停下,指尖却不由自主地在发间收紧。他说不清自己是想要推开,还是想要拉近,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奇异的混沌。 这个时候,季留云转眼看过来,睫毛迷乱地半遮眼睛,让那些炽烈的渴望欲盖弥彰,潮水奔涌其间,多看一秒都是撩拨。 顾千被盯得心跳漏了一拍,整个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棉花,又闷又挤。 他只觉得浑身发软,每一截骨头都被这个目光卸掉,平白让人失去了呼吸的节奏。 要出事,顾千想。 于是休息室里炸开了一声巴掌。 季留云迷茫地望过来,眼底那些滚烫情|欲被打散几分,却没有完全熄灭,反而像一蓬炸开的篝火,落了一地灼热火星,哪哪都给烫出个小洞来。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顾千居然可耻地腰软起来,他在心里起誓,这死鬼要是敢再……自己就要动灵力了。 傻狗脸上还带着迷醉,望着人无端地咧嘴笑起来。 他没有捂自己的脸,而是把顾千刚才打他的手抓过去。 季留云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埋去顾千手心,睫毛颤着挠出几道轻痒。 “像在做梦。”他说,继而抬起脸把另一边凑过来,“要不你再打我一下?” 顾千手一痒就想再给他一巴掌,可没等他抬手,傻狗又扑了过来。 “顾千,我真的亲到你了。”他又哭又笑,“我好开心,好幸福,你相信我,下次我不会这么失控了。” 他在那絮絮叨叨地保证,顾千说:“我才不信你。” “要信的哦,下次我一定好好亲的哦。”季留云哄了好半天,声音越来越轻,“顾千,好困,我好困……” 顾千撑着身子坐起来,傻狗就挂在他身上不愿意撒手,脑袋往下坠,又倔强地抬起来,用脸蹭蹭顾千脖子。 “困就睡,别烦人。”顾千推了推他的脸。 季留云一开始只是靠在肩上,渐渐地睡沉了,身体往下滑,最后干脆躺了下去。 “你不准走哦……”他抱着顾千腰杆含糊不清地说。 顾千被抱得扎扎实实,他叹了口气,又戳了戳季留云的脸。 傻狗近来总是犯困,想想每次的原因,似乎都是在使用灵力之后,爆发得越强,他就越困。 顾千把季留云往自己这边揽了揽,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骨灰罐。 他屏气释放灵力,仔细地把那些白糖从死鬼的骨灰里筛出来,在心里骂了季留云这个蠢货很多遍。 要不说今天真的很热闹呢。 休息室外面闹哄哄一片,动静很大,季留云都给吵醒了。 顾千带着睡眼惺忪的季留云出现时,城无声霸气凌人地面对着三月众人。 秋月白和安间拦在最前面。 气氛是剑拔弩张。 在场唯一笑容满面的是陈巳。 顾千扯着傻狗越过三月众人,简单几句说明情况,季留云就在旁边打着哈欠听他们说话,最终总结道:“好饿。” 顾千补充:“是啊,今天都没吃晚饭。” 陈巳也接话:“是咯,我也没吃晚饭。” 两人一鬼的目光默契地盯向那个铁打的金主。 城无声:“……” 就这么着,莫名其妙的。 靖天的城总气势汹汹杀上门来要人,顾千说自己饿了,并着大哥也说自己饿了,于是城总一倒手请三月全体兄弟吃了个宵夜。 好诡异的一场团建。 安间琢磨不明白其中是否有诈,他问秋月白:“城无声他不是恨顾千入骨吗?” 为什么冲过来抢人,为什么又因为一句饿就请人吃饭? 秋月白也懵着,难以置信地说:“难道我们的信息落后了?” 安间不懂,慢慢地挪着跟上队伍。 城无声和陈巳缀在队伍的最后面。 “顾千手里那个罐子是黄毛的骨灰。” “谁知道呢。”陈巳溜溜达达地往前走。 “他有骨灰。”城无声满脑子都是关于季留云的资料,问,“他是不是非人者?” “你没从顾千他们那打听到的事,你指望我告诉你?” 陈巳陡然停步,脸上还带着吊儿郎当的笑,但眼底温度已然将至冰点。 “城总。”他故意拖长音调,“我看不明白你到底对顾千有什么打算,但是顾千和季留云他俩好,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城无声垂着眼看他。 陈巳往前一步,虽然个子略矮了些,但不减气势,那张漂亮的脸上挂着笑,比不笑时更危险。 “你敢伤害顾千,我会杀你,我劝你最好听进去,别动歪心思。” 最后几个字不容置喙,说完后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样子,继续转身往前溜达。 城无声被丢在原地。 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手机还在不停地震动,城家老爷子和老太太先前以为顾千被绑架了,急得就差没掀屋顶了。 倒霉表哥也急,心还有点累,甚至冒出点自暴自弃的想法。 不想装了。 要不,哪天挑一个黄道吉日跟顾千说说他的身世? * 三月这座办公楼下头两条街外就是宵夜街。 人声鼎沸,路灯明亮地照出片饕餮之乡,每一缕打转的风里都带着酥香的味道。 季留云左手拉着顾千,右手拽着自己的小挎包,眨着眼恨不能把整条街的每个角落都看一遍,目光逐渐坚定。 这是,天堂。 三月众人迷迷糊糊的,就看自家大哥和靖天的城总坐在一桌。 大哥可是三月的光,是三月的希望。 虽然大哥现在呈现出一种老树开花的感觉。 但大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 秋月白坚定了这个思想,向自家兄弟表示三月虽然规模小,却不能在靖天面前露怯,既然城总开口要请客,那他们就得不卑不亢! 吃他! 这一桌,顾千正说到刘省的事,“明早那缕残魂就能拼起来,到时候寻着他的指引找到尸体,报警就行,有他受的。” 他再次推开傻狗夹菜过来的手,问城无声,“那春晓雪呢?” 顾千听过傻狗念小作文,春晓雪是三月另一个代理大哥,喜欢投机取巧,这次也算栽了。 城无声一直在用纸巾擦面前糊油的桌子,吃的东西一口没动,“卸了他一只手,废了灵脉,打得只剩一口气。”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身上都流淌着灵力,体质适合的人,可以感受并且运用灵力。灵脉伏于脉搏之下,和心跳共振,同血肉共生,是类似于转换站一样的存在,灵力穿过灵脉,转化为可使用的能量。 现今是乱法时代,可使用灵力者越来越少,一旦灵脉被毁,就意味着他曾经拥有过异于常人的力量,又眼睁睁失去这个力量。 行阴传承,本质上也是一门手艺。卸手在道里是极重的惩罚,就像厨子被剁了手指。卸手毁脉,既废了一个人的修为,也断了他的谋生之道。 这种惩罚一般会用在背叛者身上。 春晓雪背叛的是三月,不是靖天。 “你和春晓雪有仇?”顾千问城无声,这话看似随意,但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城大老板做什么闲得什么事都要参与一下。 城无声察觉到这层试探,只当顾千又想起了曾经那个树妖,“怎么?你又觉得我残忍了?” “唔唔!”陈巳他仰头灌着冰啤酒,含糊应了两声,举起手示意稍等片刻,他一口气喝了个爽。 “我干的。” 这是实话,陈巳像出鞘利刃,城无声压根没机会动手。 “那没事了。”顾千收回目光,勾着嘴角问好友,“打得爽吗?” “那可太爽了哈哈哈哈。”陈巳又拎了一罐啤酒,跟季留云说,“我可是帮你解决了你家的一个叛徒。” 季留云眼神难得地认真起来,“我和顾千今天过来的时候没见到他,但他却知道我们的行踪,三月里还有别的叛徒。” 陈巳愣了会,转头跟顾千说:“孩子长大啦。” “吃你的饭吧。”顾千推了傻狗一下,继续对陈巳说,“刘省他不会愿意善罢甘休的,那春晓雪敢作去城无声面前,也是个穷极手段的人,只怕明天找尸体不会那么顺利。” 说话这空档,傻狗叉了块剥好的橙子过来,顾千偏着头自然地直接用嘴接过来。 他嚼了咽下,继续说:“不过明天也是最好的时机,能一起把三月的叛徒收拾干净。” 总感觉几天没见,这一人一鬼又变了点味道。 城无声欲言又止好多次。 “也是。”陈巳看他俩互动,满意地说,“那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 城无声还在擦桌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果没记错,三月好像是黄毛的吧。 缺德表弟这么上心给人铲除异己是为什么? * 明天还有场大战,几方人都没闲聊,各自回去准备,约定早上相见三月。 先前人多还不觉着有什么,此时一人一鬼回到无往巷里,就悄悄地别扭起来。 顾千抱着书缩在按摩椅里,忍不住又开始想自己在季留云面前哭,还和他…… 他俩这算是好了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顾千心里像被火烤一样,又烫又麻。 外出一天还去了山里,季留云正听话地洗澡,水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傻狗不成调的哼唱。 之后他喜气洋洋地穿着顾千同款浴袍在大堂里骚包地炫耀了几圈,甚至不忘去爷爷的祭台面前给老人家也看看。 最后准备去厨房给顾千煮一小杯睡前的酸枣膏茶,余光捕捉到按摩椅里那个人一直在偷看自己。 “顾千?”季留云眼睛一亮,问,“你是不是在偷看我?” “没有。”顾千把头偏向一边。 季留云郑重地来到顾千面前,三下五除二扯开自己的浴袍展示。 “不要偷看,你想看哪里我都给你——噗。” 顾千刚把抱枕砸出去,死鬼没在怕的,美滋滋地往前凑。 “右脸也打一下。” 33、辙人 秋光以疏朗请宴人间,今日风狂,云淡。 旧宅老窗被晨风砸得阵阵作响,将顾千闹醒。 他睁开眼皱了皱脸,朝窗户投去不悦一瞥,余光里,傻狗坐在小板凳上,双臂堆成枕头趴在床边睡得正香。 顾千视线停留在他额头那个肿包上。 尤记得之前季留云偶尔擦伤,伤口很快就能愈合消失,近来他不仅越来越容易犯困,痊愈的速度也变慢了。 顾千伸出手指轻轻地抚了抚那个肿包,暗自想自己是不是对这个喜欢裸|奔的臭流氓下手太重了些。 手机在床头柜上一闪一闪,追上了风意躁动的节奏。 界融里的死鬼今天尤为激动。 挂在最前面的词条都在说阴阳平衡委员会的事。 这个机构还有另一个名字:灵间。 界融这个论坛涵盖全国的话题,可以在观看界面选择本地议论,顾千鲜少能见到关于其他地方的事。 灵间现身,的确值得界融为之一炸。 灵间游走于阴阳两界的缝隙中,是维护阴阳盲区法条的机构,但凡出现,都是为了处理违法规矩的案件。该组织严密,遍布全国,其踪迹难寻,且独立执法,不受任何势力左右,地位超然。 灵间的执行者非人非鬼,他们是规则的化身,名称来源于古语“辙”,意为车轮碾过的痕迹。辙人的存在,就像车轮永远在辙印之间行走。成为辙人是一种诅咒,也是一种献祭。这种东西来源何时已难以考证,生人自愿放弃“生”与“死”的存在属性,将自己献祭给规则。血肉化成摆袍,魂魄凝结为微笑面具。 辙人没有七情六欲,只遵从规则,无法通情,更无法讲理。 他们寻常三人一组,但凡出手,必有死事。 怎的突然来了将城? 顾千继续看界融的讨论。 #灵间白袍# 【白袍现身你们怎么看?】 【今天还在飘】妈呀!将城谁犯事了?把灵间搞出来了?! 【地府打工仔】:那个笑脸面具我真是怕了! 【奈何桥堵路钉子户】:不知道这次谁惹他们了,反正我死得久,他们出手就是势在必得,就听说过逃出来一只狐妖。 【无坟野鬼】:楼上的,不止呢,前段时间有个树妖撕了六个辙人,就在将城! 【我的骨灰treetree】:卧槽,将城还有这种牛逼的存在?! 【无坟野鬼】:那可不!打得可凶了,我有个亡友就在附近呢,据说那树妖把白袍都打碎了,不过那方圆几里都是雾气,见不着那树妖长什么样。 【等轮回八百年】:我我我我!我听说过!据说是两败俱伤,雾气散了之后那只树妖也不见了,不晓得去哪了! 【今天还在飘】:这也太邪门了吧,怎么有妖怪敢去找灵间硬刚啊?那树妖什么来头? 【坟前无香死后不慌】:哎,有谁看清那树妖长什么样了吗? 【排排蹲等投胎】:那树妖故意把精气放出来布了迷雾!就看得着一道影子,我想凑近瞧瞧差点没当场散在那。 【无坟野鬼】:我亡友也是这么说的,反正等雾散了,就见着一地辙人碎片(敲木鱼)。 【环抱无实体】:那树妖什么来头?能跟辙人打成那样。 …… 寂静里,秋风砸窗的声音无比清晰。 树妖。 顾千的注意力被这两个字吸引,忽而身边炸出一道响天彻地的欢呼和掌声,差点让他吓得把手机砸了出去。 死鬼对于仪式感有着莫名的坚持,这是他专门去找来的,某场表演结束后的现场录音。 掌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地环绕在卧室里,仿佛整个剧院的观众都挤了进来。 傻狗在大家真情欢呼的“bravo”中睁开眼。 季留云揉揉眼睛,随即憨憨地笑开:“早上好顾千!” “我不好。”顾千拍着心口勒令他换了这个抽象的铃声。 …… 他们简单吃了早饭去巷口等车的时候,傻狗变戏法似的从小白包里掏出一支万花筒。 “顾千顾千,你看哦。”他仔细着距离把万花筒架在顾千眼前,“这个里面的图案会一直变哦。” 傻狗是当真为这个发现而欣喜,解说得兴奋不已,并且热衷于向顾千分享快乐。 顾千扯嘴笑笑。 季留云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快乐,自己委屈起来,“我是不是又在给你嘚瑟你知道的东西了?” 于是顾千拍拍他的背说:“很漂亮的,你真厉害,改天让诺贝尔活过来给你颁个奖。” 季留云立马就快乐起来,虽然不晓得谁是诺贝尔,但他秉着好学的精神在车上简单搜索。 没一会他又黏黏糊糊地贴过去举着手机问顾千:“这个叫莫扎特的人都不回我的私信,他好没礼貌哦。” 屏幕上是一个聊天界面。 傻狗坚持不懈,连着问了好几天莫扎特什么时候发新歌。 “都一个星期了,连个已读都没有……” 他此时问这个,一头金发乱七八糟地晃着,眼睛也垂着,也是当真是为没有收到消息而失落。 顾千没忍住伸手扯了扯傻狗的头发,“人家都死了,怎么回你。” “那又怎么了,死了就不用干活了吗?我都死了还不是很忙。”四百年老鬼很不忿,表示自己死了还不是在经营三月。 顾千好笑道:“你忙什么了?” “忙着喜欢你哦。”季留云美滋滋地靠上顾千肩膀大鸟依人。 “我们不在一个服务区,要有机会出国我给你问问?”顾千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很难满足的想法。 季留云为此笑容万般明媚,贴着顾千说最喜欢他了。 他如此一本正经,把司机师傅都给逗笑了。 师傅当这年轻人是在耍嘴,喜欢他讲话好玩,你一言我一句就搭上了话茬。 聊到下车时,季留云还不忘关心师傅的孩子,认真建议请他一定要选理科。 “走啦。”顾千扯着傻狗的背包,跟师傅道了谢,关上车门。 …… 三月里。 秋月白和安间一早就召集兄弟们准备好,大家罗列走廊两边,就等大哥和顾千来。 不知怎的,走过这两排人,顾千又诡异地想起了今早的起床铃声…… 那缕魂已经拼了起来。 顾千手上凝着灵力,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二个关节齐齐扣动朱漆盒子,是为醒魂。 中年男人的身形缓缓在空气中凝聚起来,他眼神迷茫,神思恍惚,显然还没能从禁魂咒中完全清醒。 顾千把自己准备好的纸人递给他,“你记得自己死前发生了什么事吗?哪里人?家在哪里?” 鬼魂懵懵地把纸人接过去,指尖透明,依稀能瞧见纸人的颜色。 顾千注意到他的手哪怕此刻颜色浅淡,魂体上也有许多老茧的痕迹——应当是一个劳务人员。 禁魂咒对魂体损伤极大,这鬼没散掉已然算他执念深厚,顾千本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出什么,只是出于流程问一嘴。 可说到底,始终是三月给下的咒。 秋月白敢于承担责任,即便这只鬼现在理不清状况,他也郑重地代替三月向他道歉。 “对不起,之前是我们利欲熏心,之后你要是有什么要求,我们一定最大程度满足你。” 安间也跟在后面,“大叔,你慢慢想,不着急。” “着急。”顾千说,“昨晚刘省不可能什么都没做,我们要尽快找到他的尸——” 鬼就飘在面前,顾千临场改了口,“身体。” 秋月白看向大哥。 季留云毫不犹豫地说:“听顾千的。” 顾千取出绎思盘,调动灵力于半空画了道光符,阳春白雪叮铃作响,吸引了在场所有人注意力。 三月中人对于顾千都有所耳闻,当然,关于这对镯子,他们也开过严谨的会议进行分析,如今当场得见,总要好好瞧瞧。 顾千发动了归骨诀,对于这样血肉未散、魂魄犹在的亡魂来说最合适。 生前的躯体和魂魄之间会保持一种微弱的联系,如风筝牵线。又似每个人都拥有独一无二的指纹,魂魄与身体之间的联系也带着专属的印记,只要血肉并未完全腐朽,归骨诀就能顺着这条线找到身体。 绎思盘很快反馈消息,飘飘渺渺地涌上来阵光雾,顾千眼底红光一现,张开五指轻轻拢向那团光雾,继而闭眼感受片刻。 季留云最喜欢看顾千发光的样子,他在旁边安静且骄傲地抬着下巴。 三月的人都是传统的行阴人,没见过这么妖力混着灵力的施法行为。 他这般高深莫测,让在场众人都屏气凝神。 几秒后,顾千张开了眼。 “果然是那天杀的狗贼。” 三月众人:“……” 好像又有什么滤镜悄悄地碎了。 * 陈巳得了消息,提前一步赶到这里,顾千他们几辆车停好的时候,远远地就望见那群身着改式古衫的人。 这里是将城科兴创业园,西北角第三库区,墙面上贴满了各类拆迁广告,说明这是一个待拆区域。 掉漆的外墙上方挂着几个支离破碎的大字:现马物流冷储库。 仓库被搬得没剩下些什么,几缕天光要死不死地从破顶上坠地,微尘在空中缓缓飘动,飘过一片寂静,也飘过三道笔挺的白袍身影。 三道白袍呈品字形排列,立于尘霾中。面具上挂着永恒的微笑,最前方的辙人朝着顾千微微顿首,三身白袍同时铺展开来,光线被扭曲得投射出一片片畸形的阴影。 白袍旁边,一队黑衣保镖拥着面色难看的刘省,以及捂着手臂断口的春晓雪。 陈巳看见这人就晦气地“啧”了一声,转头对顾千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顾千看见辙人也晦气地“啧”了一声,回应好友说:“回去要跨跨火炉。” 秋月白反应比较大,他难以置信地怒喊:“春晓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现在是伙同灵间辙人对付自家兄弟吗?!” 安间也气,“你看看,大哥回来了!” 春晓雪神情中怨恨与愤怒拥有同样的重量,他看到大哥那一瞬,眼里稍有松动,但很快被不甘压了下去。 整个人身上写满了“穷凶极恶”四个字。 顾千转头看了季留云一眼,后者脸上挂着莫名其妙,显然也没明白这个愤恨从何说起。 “刘省。”顾千看见这人就自动转换成恼火状态,在事态没有闹大之前,他姑且愿意耐着性子问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一晚上过去,刘省的愤恨膨胀至无限大,他阴狠地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顾千平静地接下他的怒火。 这会的情况,十分显而易见。 春晓雪这厮,能够被推选为代理大哥,那说明他有足够的本事。可惜,他善于钻营,这类心思要是辅佐以嫉妒或是不甘,相当容易误入歧途。或许,他存在过几分真心,认真想要好好把三月做大。他为何吃里扒外尚且未知,但他背叛是事实,道上规矩摆在那,被废了一条手无可厚非,能留命已是幸运。他没道理用这个去找灵间出手,那么,就只剩下刘省这边了。 估摸着刘省也是被城无声吓破了胆,他本也只是一个物流企业的老板,平日里不走阴阳事务,不晓得其中的厉害。所以不惧鬼神,也不怕背负业障。伙同春晓雪想抱靖天大腿未成,愤恨会自然驱使他想要报复。这样的情况下,春晓雪但凡讲一句能有厉害角色可以收拾顾千和城无声,即便刘省有所疑惑,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选。 在阳间,私闯民宅是犯罪。同理,在阴间规矩之下,动用灵力强闯普通人地界也是罪,而且是很重的罪。因为普通人没有灵力,面对异能者脆弱如婴儿,是以罪加一等。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顾千他们已经进了冷库,但没有实质证据尸块确实在这里,虽然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但春晓雪就是这么压着这条逻辑的前后关系,咬死顾千此时已经是在犯罪。 难怪辙人突然现身。 顾千本就是秩序之外的存在,妖力灵力并存,稍有动作,所有部门都会盯紧他。只不过一般闹不到灵间,顶多被灵力监察委员会发现,让炳叔来开张罚单。灵间并不能实时监察全国的动态,但只要有人举报,事实成立,他们就会来。 理论上来讲,找灵间反咬一口,春晓雪很聪明,但这事对刘省不一样,灵间行事手黑,无灵力者参与他们的行动,事后都会被抽去一魂一魄,人还能活,但不如死了。 可见,不要盲目参与未知之外的事情,刘省商场上风生水起,但世界上有的是他不知道的东西。 譬如,他此时站在辙人身边,还不如去吃牢饭。 譬如,顾千不怕灵间,他是想活下去,但他并不怕死。 换句话说,敢做行阴人的,入门时就把怕死丢了,即便狼狈如春晓雪,这种货色都不怕死,遑论陈家堂口和三月。 灵间处事本就无情,大家谁还没点血性了?平时不动,那是没撞上。 既然撞上了,不用再聊,顾千沉默着放出灵力,剑拔弩张之间,一声“爸!”闯进了僵局。 众人四处探看这是谁儿子。 “爸,你就,你就让他们找到吧。”刘才扒在仓库门口,痛苦地朝里面喊。 刘省面色大变,“你怎么来了!” “我骑车跟在后面来的。”刘才抱着自己不安地走进来,“你就让他们找到吧。” 纸人在顾千包里听清了这个少年的声音,随后猛地窜了出来,因着有傀儡可以附体,刘家父子双双看清了这只鬼的样子。 他想也不想踉踉跄跄地奔向了刘才,刘才约莫是怔呆了,难以置信地杵在原地。 可这个行为落在辙人那里,就是鬼要伤人,再有春晓雪大喊一句:“恶鬼行凶!” 最前头那个撤人瞬时发动,凌寒略空冲向那只鬼,也冲向刘才。 “别伤我儿子!”刘省想也不想,伸手就抓那个白袍辙人。 怒吼声却因这再平凡不过的动作而化为惨叫,他拉扯辙人衣袍,整条手臂在瞬息之间都被冻了起来,随即破裂碎落一地。 刘省痛得面色惨白,又惊又惧,好半天都只是捂着自己的伤口盯着地上那堆碎肉尖叫。 这一头,陈巳和顾千齐齐发动。 陈巳略身而起,半空中旋了一圈,借力回身重重地蹬向扑过来的辙人。辙人没有被踹退,而是将将停在原地,行动也变得异常迟缓,陷入了思考的状态,这是他在计算陈巳这样的行为是否违背了规则。 顾千则是先一步凝着灵光闪身至刘才身前,把手指按到了那只鬼脑门上。 这只鬼身上并无戾气,但以防万一,顾千还是阻止了他继续前进,于是他也停在原地,两眼淌着血泪,嘴巴开开合合,机械地叫着:“小才,小才……” “啊!”刘省再也顾不上手痛,拼了命也要从保镖怀里挣脱,往这边冲,“赵明!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动我儿子!” 这次是三月的人拦住了刘省,他发了疯一样想推开秋月白,但一个断臂的普通人如何能推得开一个发动了灵力的行阴人。 他暴怒着大喊:“赵明!赵明!!你看看我,你冲我来!” 刘省居然还认识这只鬼。 事件顿时从藏尸变成了杀人,越来越刑了。 可那被叫做赵明的鬼对刘省没有任何反应,还在喊“小才”。 这么一个空档,那个辙人反应过来了,空气瞬间变得沉重。这就是灵间辙人的力量,规矩的化身,可以操纵一切物质。 而且他们只会选择最强悍且高效的办法,譬如,化空气为钢铁。 这样的决定需要通过他们规则的判定,恰似一台计算机运转之后做出决策,决策通过,辙人的规矩开始运转。 他们分析计算得出,在场所有人,都应该被凝固的空气压扁。 其他人还能有灵力护体,堪堪维持,刘省已经站不直了,却还要坚持往前,“赵明!别动……我儿子!” 可这边刘才被赵明抱着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失声痛哭,甚至眼看着自己亲爹无论如何也要冲过来时,刘才捡起地上一根木棍,对准了自己的父亲。 “你别过来!”刘才眼泪夺眶而出。 这件事发展得一波三折,绕出了九曲十八弯,所有人头上齐齐冒出问号一个。 顾千没看明白,但辙人已经发动了能力,耽搁不得。 灵间辙人是规则化身,而顾千,是规矩之外。 银白狐尾轰然炸开,佛桑花瓣自虚空涌现,阳春白雪在妖力催动下发出清越鸣响,共振得越发高昂,最终化为一声清啸,引着所有赤红穿透了辙人身体。 如此,当然杀不了辙人,但规矩撞了规矩,足以打断他们的运作方式。 这也是界融里为什么说迄今为止,只有两只妖怪损了辙人,唯有规矩之外的存在可以硬刚辙人。 辙人的规矩和妖力相撞,化作无形气浪席卷全场。 就是这一刻! 陈巳兴奋起来,吹了个嘹亮的口哨,问身后追随的队伍,“哥几个!杀过辙人没有!” “没有!”回音撞出群情激奋。 “想杀吗!” “想!” 吼声伴随各式灵光炸在这间仓库里,陈家堂口的兄弟冲了上去。 今天是为什么来这里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事儿赶事儿的,尤其这些辙人还是春晓雪带来的,三月岂有不上的道理? 干他娘的! “列阵!”秋月白挥手一喊,十几道灵光在空中罗织了张光网,他沉声喝道,“来!咱们可不能给大哥丢人!” 辙人动了,最前方那个稍稍抬手,周身的空间都在扭曲,他身后两个默契地分向两翼,衣袍划过之处,空气变得凝实。 老江湖们纷纷使出看家本领,秋月白驱动灵网收紧,安间带着几个三月好手从旁协助。 这算三月和陈家堂口头回见面,却也能配合默契。整个仓库里灵力激荡光影交错,喊杀声,灵器撞击声此起彼伏。 尘土飞扬,描幕着混战的痕迹。 没想到春晓雪到这种境地居然还敢出手!他虽然被散了灵脉,但旧时功夫依然在身上,盯准了安间后心掷出一枚暗器。 好在顾千眼快,驱策佛桑花挥开这枚暗器,安间后知后觉,再次望向春晓雪,眼里带着许多受伤之意。 秋月白则是暴怒不已,直奔春晓雪妖要找他算账,安间拉住他,“专心对付辙人吧,叛徒的事,有大哥在呢。” 辙人的实力确实可怕,但人数优势也不容小觑,双方打得你来我往,酣畅痛快! 三个辙人的攻势环环相扣,扭曲空间、封锁退路、绞杀来犯之敌。动作冷酷而精准,执行着既定的程序。 秋月白和安间带着三月兄弟专攻左侧那个辙人,陈家堂口则是由陈巳引领者刺向右边那个辙人。最前方的辙人蓦地从顾千的桎梏中脱身探向离他最近的秋月白。他曲起十指抓向半空,霎时间整片空间都被扭成了麻花,秋月白没来得及避开,脑浆都差点被榨出来。三月其他人见状拼力攻击辙人手臂,趁其抵挡之时,顾千用狐尾把秋月白拽出来。还未能有喘息的时间,另一个辙人冲杀至他面前,伸手朝顾千咽喉抓去! 陈巳三两步纵身过来,挥臂将匕首刺入辙人手臂,刀下触感却如同刺入了棉花,没有任何实质感。就看那辙人僵硬地转过头来,反手一掌,看似轻飘飘地拍在陈巳胸口,却让他整个人都倒着飞了出去。 “草!” 陈巳打得上头了,翻身从墙上借力,照着辙人面具又是一刀,顾千迅速过来,掌凝妖力按上了好友手背。二人默契用力,匕首由此在半空中割开面具一角,隐约露出一隙虚无暗光。即便如此,也未能对辙人造成致命伤害。反而让对方又趁机往上探手。 指尖扭曲着空气指向咽喉,送来万般晦气。顾千也“草”了一声,蹬开辙人,拉着陈巳避开这道攻击…… 刘省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捂着伤口,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了这样腥风血雨的地步。 乱局之中,季留云身上的灵力一层一层荡开灼人金光,那股熟悉的愤恨再次卷土重来,试图照亮迷蒙的记忆。情绪到达顶端的刹那,金光轰然炸开! 整间仓库里,连人带物都被震得颤动一瞬。 是的,一瞬。 季留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毛病,每每这般想要尽数释放灵力时,像体内有个什么无形的屏障,所有力量都被撞了回去。 金光瞬时收敛,顾千正把一个辙人踹向陈巳的匕首。 间隙里,他似有所感地望向傻狗,目光犀利。 对视无可避免,季留云无地自容,眼神飘忽如同不|举的丈夫。 辙人纠缠不休,顾千无暇深究。 几分钟后,他再次闪身避开杀招跃向后方,仰头间,被两条腿吸引了注意力——季留云半个身子悬在布满铁锈的仓库横梁上,双腿晃荡着保持平衡,为这场乱斗增添了几分诡异的喜感。 顾千给看乐了,喊他:“怎么,我在前面蹦跳,你在后面上吊?” “不!”傻狗还记得偏头呸了一口灰尘,声音里却带着惊喜,“顾千,我找到啦!” 几根横梁锈迹斑斑地交错纵横,最上方是通风管道,吊轨缆车奄奄一息地挂在那,下面悬着生锈的滑轮。 滑轮有两人抱那么粗,上面的黑色塑料布裹了一圈,其中有部分掉了个角,隐约露出些凹凸不平的轮廓。 这处藏匿点太过巧妙,要不是季留云被现场的灵力震得撞了上去都不好发现。 顾千挥出妖力震开辙人,朗声道,“证据找到了!这刘省涉及杀人,你们还要管吗?” 辙人为此陷入分析。 季留云带着三月的兄弟们开始搬运尸块,刘省显然是匆忙之中只来得及赶过来找个地方藏起来,这些零散的袋子上还残留着寒霜。 赵明终于从刘才身上挪开视线,若有所感地盯着那堆黑色塑料袋,喃喃道,“碎,碎了。” 他是那么无助迷茫。 季留云想要安慰,又不知从何讲起,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个吉祥话。 “碎,碎平安?” 34、赵明 “碎碎平安。” 整箱玻璃杯子被砸碎,把赵明吓了一跳,刘省用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抹了把额头,笑着劝他,“没事没事,摔点东西怕什么。” 赵明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那双粗糙的手把玻璃碎片往纸箱里拢,动作轻得像是怕伤着那些碎片,割破了手也没在意。 刘省看他这样子,忍不住笑出声,“哎哟,你至于嘛,都碎啦!” “可这是第一批货。”赵明局促不已,抬起头习惯性地朝刘省投去一个憨厚又抱歉的笑容,他有些懊恼自己总是这么笨手笨脚。这是他们的第一批库存,就这么没了一箱,他心疼得厉害。 铁皮仓库一人半高,连个窗都没有,水泥地上铺着薄灰一层,库里闷热不已,把赵明这份局促懊恼逐渐发酵。 “行啦。”刘省用力拉开卷帘门,午后的阳光倾泄进来,把他的影子扯得老长,他转过身对赵明说,“走,出去抽根烟。这么点小事别心疼,不值当的。” 赵明悻悻地跟着出去,掏出包皱巴巴的软烟,整包递过去让刘省先取。刘省摆摆手,从衬衫口袋夹出一盒红色的硬壳烟,“抽这个。” 两人并排靠在墙上,烟雾缭绕。 赵明深吸了一口这硬壳烟,总觉得这烟草轻飘飘的不如自己那包实在,落进肺里荡一圈,啥都留不下。像是没有重量,就跟城里的生活一样,高楼大厦看着体面,却总让他觉得不真实。 他在烟雾中眯着眼看着远处的高楼,忽而想起村里的事。 村里有几座砖窑,小时候赵明就喜欢在路边数着有几辆大卡车经过,也喜欢琢磨这些砖最后都会被运到哪里。刘省和他同村,比他小两岁,学习顶顶厉害,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 记得那年春天,他从砖窑下了工,蹲在村口的水泥墩子上剥花生,刘省开着小汽车到了村口,白衬衫上头挂着个特别体面的领带,十足的城里人。 刘省一直是赵明的榜样,村里人都说刘省生来就是块读书的料。可在赵明眼里,刘省不仅是读书的料,还是个有心劲的人。俩人一起在村里上小学初中的时候,赵明就经常看见刘省在晒谷场背书,一背就是一下午。 他心想这人真有耐心,以后指定做什么都能成。有时候刘省背累了,就会喊他:“赵明,你来听听我背得对不对!”赵明就没学进去多少,哪听得懂他背没背对。每次考试,刘省都拿第一,赵明就替他高兴,仿佛那个第一也有自己的一份。 后来刘省考上大学,临走那天特意去赵明家吃了顿饭。赵明妈给张罗了一桌子菜,刘省说:“等我以后赚钱了,请赵明去城里吃大餐。” 赵明就一个劲儿的点头。 之后几年刘省回村很少,好好地跟赵明说话也就是春天那一回。 彼时赵明刚结婚不到三年,媳妇腿脚不太利索,但两人心在一处,每天赵明的搪瓷盒里总是多垫着一个鸡蛋,两人有个女儿,家里攒够钱才在祖屋的基础上修了新房。 刘省开着车回村,兄弟俩一瓶白酒半斤炸花生聊了好几个小时。听刘省讲他刚和媳妇闹离婚,说是性格不合。 赵明不太懂,在他看来,刘省什么都好,怎么就处不好对象呢? 刘省又说,城里工厂招他做销售经理,但他看不上厂里那点死工资,讲现在城里都在网上买东西,未来物流肯定是大趋势。 赵明没听明白,问他:“网?网咋能买东西?” 于是刘省哈哈大笑,给赵明递了根烟,给他解释现在的网络趋势。 “我跟你说,现在城里人买东西都不爱往市场跑,以后啊,大家都在网上买东西,那就得有人送东西。”刘省摇了摇微醺的脑袋,从路边扯了根马尾巴草咬在嘴里,对赵明抬抬下巴说,“你在砖窑干活也没几个钱,而且我也知道,嫂子那个……就腿,要是在城里,大医院兴许能治好呢?” 赵明嚼花生的动作顿了顿,下意识点头。这动作他从小就有,只要刘省说的话,他就信。 媳妇的病,村里人倒也讲过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可具体是什么,县医院也查不出来个所以然。 他倒是对城里的医院有些心动,可是…… 赵明在裤子上蹭了蹭手,“这不,刚盖了房子……” “村里盖房子几个钱啊。”赵明给自己点了根硬壳烟,“城里机会多,你看我这两年就有房有车了。” 说着,他朝赵明扬了扬手,指尖那根烟划出几道火色,“喏,现在城里都抽这个,比咱们软包的体面。” 赵明也跟着他又拿了根硬壳烟点,还是觉得味道怪,但点点头说了句:“是挺好。” 他和媳妇商量这件事,媳妇没说什么,就是摸着他的手,讲人要往高处走。 第二天一早,赵明去砖窑递了辞职信。带着媳妇和刚会走路的女儿赵冬,跟着刘省来到城里。 赵明带着妻女租住城中村,他们住二楼,一楼被刘省租下来做办公室,一台电脑,两把椅子。刘省每天坐在电脑面前研究行情,这个赵明帮不上忙,就开着小金杯送货。 二人也经常一同送货,小金杯右边车窗拉不紧,死活透着条缝,春夏秋冬地漏着风,发动机还时常打个馊嗝就罢工。 刘省是一个没出名的演说家,拥有赵明这个忠心的听众。 那会车是破的,却载得动沉甸甸的梦想。 网购浪潮大涨,物流配送同行不少,大家都在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利润越来越薄。 某天半夜,刘省激动地打电话让赵明下楼来,“快快快!我发现了一条大路子!”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赵明进门的时候刘省手里夹着半截烟,“你发现没有,咱们将城不靠海,海鲜贵得要死,要是能有路子快速地从产地直接运送过来,用什么路子,一定有什么办法……” 他因为兴奋而眼冒血丝,抬手猛地吸了一口烟,随即重重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冷链!” “冷链?”赵明不太理解,但依旧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就是冷藏运输!现在谁都在做普通快递,可网上也有人在卖生鲜,就是大家怕运到了之后东西就坏了!” 刘省说得很激动,又抖出一根烟叼嘴里分析:“就是技术方面门槛高,这事前期投入太大。”他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发亮,“但要是咱们能做下这个,我们就是龙头!” “对,要做,得做!”刘省一拍桌子,“我卖房子!” 赵明听懂了,他只问了一句话:“要多少钱?” “至少两百万,我拿执照可以去银行贷出来一百多,卖房子可以换几十,再到处借一借凑凑。” “那我也把村里的房子卖了。”赵明说。 刘省一愣,“你想好了?那可是你爹留给你的。” “你不是也要卖房子吗?”赵明抬头看他,并着下意识点头说,“你的主意,不会错。” 刘省蹭地一步跨过来,抓住赵明的肩膀,“你放心!这肯定错不了!以后我们都要过好日子!让嫂子住大房子,让冬冬上最好的学校!” 他用力拍了拍赵明的背,眼里都是藏不住的欣喜。 赵明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 办手续那天,赵明一个人回了村,他蹲在门槛上抽烟,望着这片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心里堵得慌,又隐隐期待着。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棵树,马上就要离开扎根的地,前途是未知。 这些年,媳妇的病一直不见好,也在大医院里查出来是肌肉萎缩,听着是没得治,只能延缓。 但城市里大医院多,赵明心想,兴许能有转机。 第一辆冷藏车批了证,到的那天,刘省和赵明都激动坏了。 可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熬。 生鲜冷链不比普通物流,一个坏掉的压缩机就能让整车海鲜臭掉。 刘省整宿地熬在电脑面前找客户,赵明就开着那辆漏风金杯到处找便宜的地方修压缩机。 媳妇的病越来越严重,手脚一天天僵硬,最后连路都走不了。 那段时间赵明瘦得厉害,白天跑运输,晚上要照顾媳妇。肌肉萎缩开始影响呼吸,医药费跟流水似的往外淌,赵明卖房子的钱除了投在公司里,剩下的都搭进了医院。好在刘省爹妈把刘才和赵冬两个孩子接过去照顾,免得他们跟着大人受苦。 对此,赵明真的十分感激刘省。 刘省总让他不要谢,说:“咱们是兄弟,孩子就是一家的。” 赵明听得心里暖烘烘的,重重点头。 刘省也不好过,他把房子卖了,跟着赵明住城中村。那会生意刚起步,运费不敢要高,但油钱和人工都在往上涨。 刘省经常愁得蹲在仓库外面闷着脑袋抽烟,但每次见到赵明,刘省还会笑着说:“咱们快熬出头了!” 他没说错,转机发生在两年之后,可是赵明的媳妇在当年冬天的一个凌晨去世了。 那天赵明刚开着冷藏车送完一批海鲜回来,在仓库外面碰见刘省。 两人默契地点上烟靠着墙壁,算着这一单能赚多少。 医院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 赵明赶到医院时,媳妇已经不行了。她躺在床上,手指头动都动不了,眼睛却还睁着。 赵明握着她的手,想跟她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朴素沉默的人流泪和伤心都没有声音,他把媳妇的手按到自己眼睛上,他不会说漂亮话,没法子用语言准确地描述心情。 他想说自己真的很爱她,可是生死面前,这句话讲不讲已经没用了。 好半天,他只讲了句对不起。 媳妇走的时候很安静,赵明也很安静。他蹲在太平间外面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刘省在旁边转圈,连声自责:“今晚这单该我去跑的,我,哎!” 赵明摆了摆手,他知道这事不怪刘省。要怪就怪自己,天天想着挣钱,连媳妇住院都顾不上去看几眼。 他想着媳妇刚病重那会,自己总说等忙过这一阵就好好陪她,可这一阵还没过去,人就没了。 刘省说:“你哭一场吧,别憋着。” 赵明习惯性点点头,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媳妇才嫁进赵家的时候,腿脚还算利索,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后面渐渐地走不动道,但还是坚持着给赵明洗衣做饭。 现在人走了,赵明心里也空了一块。 离开老屋时被剜了一块,媳妇去世又剜了一块,赵明恍恍惚惚地觉得,未来越来越模糊了,他找不准自己该把根扎去哪里。 迷茫的感觉十分恐怖,让赵明很害怕,此后他更拼命地跟刘省一起把事业做大。 没出几年,公司越来越有样子,赵明果然在城里买了房,赵冬和刘才一起上了个不错的小学。 事业的摊子铺开,公司里请了许多大学生来上班,划分出不少部门。 刘省乐呵呵地搭着赵明的肩膀说:“你看,你没读过书又怎么样,现在这些读书人还不是都在给你打工!” 赵明没有体会到高兴,但还是点了头。 应酬是生意场上避不开的东西,刘省穿上了定制西装,脖子上不再是擦汗的毛巾,换成了香气逼人的围巾。 他肚子里有墨水,脑子也灵活,跟谁都能讲好听话,总能说到对方心坎里去。 赵明跟他一起去应酬,觥筹交错里,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刘省讲了个笑话,把一桌人都逗笑了,赵明也跟着笑。 “你这人,就是太实在了。”刘省经常提醒他,“这生意场上,得会周旋。” 赵明抽着烟点头。 之后一场推介会,刘省正介绍着:“我们公司的创始团队非常专业——” 赵明在他说得正起劲的时候打了个喷嚏,全场静了一瞬,赵明憨笑着道歉,刚想习惯性去摸裤子,但一瞬想起来自己今天穿的是西装,他局促地再三点头。 刘省在台上强撑笑脸介绍:“这是我们公司一个负责人。” 回去的路上赵明开车,刘省坐在副驾驶看他,心里是压不下去的厌恶。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人怎么还是这个土样子,一点社交礼仪都不会。 刘省觉得赵明陌生起来,曾经让人感动的朴实,现在怎么看都很恶心。 没过几天,刘省在豪华酒店组了个局,他当天很紧张,再三嘱咐赵明一定要穿得体面一点。 这一桌子菜花了八万,刘省很少这么铺张,赵明问他到底什么事,刘省只说:“你别管了,一会你就安安静静的,别讲话。” 没等多会,包间里进来个中年男人,刘省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孙总,您能来真是给我面子。” 来人开门见山:“刘总,你们这个现马冷链做得很不错,我们想入股,当然,也能为你们打开全国的物流网络。” 刘省眼睛发亮。 赵明也清楚,这是他们盼了很久的机会。 可孙总话锋一转:“不过嘛,要我加入就得更改你们这个股权结构,调不调整,调整多少,就看你们的诚意了。” 席间,刘省谈笑风生,说起资本运作头头是道。赵明就坐在边上,像根木头,他听见刘省说起自己的创业史,说得天花乱坠,可一个字都没提到自己。 散席后,刘省和赵明留在桌上,他抽了三根烟才开口:“赵明,这事……” “你说吧。”赵明现在兜里还是软壳烟,他点了一根,望向窗外的霓虹变化。 “孙总这边要的数量不低,我和你手里股份都得稀释,但你也知道,现在公司运作场面上主要都是我,所以……”刘省斟酌着用词,“但你放心,有了孙总这个大鳄加入,咱们的生意会打开一个新局面。” 丛林法则,这个世界嚼人吃从来都是连皮带骨头,踏实的人,最容易沦为牺牲品。 刘省嘴上在道歉,但心中已然计算好了伤害赵明的代价,代价就是,牺牲这个老实人,可以最便捷地换取更多的利益。 一开始这个想法冒头时,刘省自己心里头也烧得慌,但很快他就说服了自己。 当初给赵明百分之四十五的原始股,就是为了报答他的付出,可这么多年,赵明根本就没有在商场经营上做出过什么实质性的帮助,都是他刘省在外面点头哈腰,赵明就跟木头一样不开口,还能躺着挣钱。 这实在是不合理。 刘省越来越笃定,对方有自知之明,听见自己为难就该主动退步。 可赵明沉默了好一会,才问:“你要稀释多少?” 以往他都是直接点头的,头一回追问细节,刘省愣了会,也干脆直接讲:“你手里的,要降到百分之十五左右。” 赵明又点了一根烟,往常他都会给刘省第一根,但这次没有,他深深吸了一口,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刘省拿出了正经谈判的态度:“赵明,这话说得就难听了,你要实在不愿意,我们——” “刘省。”赵明打断他,“我知道你早就拿定主意了,你要是真拿我当兄弟,你不会在饭桌上一个字都不提我。” 这个戳穿连缓冲都没有,刘省恼愤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怪罪我?” “其实……”赵明掐灭了烟,这件事他琢磨了许多年,也算隐约知道了些。 “当年,你说需要个帮手,我就进城来帮你,我觉得你这人上进也有想法,你肯定能成事,也一定能挣大钱。但是我,我是,反正我不是很想挣大钱,我就想过踏实日子。” 赵明望着刘省说:“我把股份都转给你吧,我这人,就适合开开车,送送货。我人憨,我没有你聪明,经营公司,应酬,我帮不了你。” “什么!”刘省猛地站起来,“你知道现在公司有多关键吗,马上就要全国布局。撤股?你知道现在公司原始股是多少钱吗?我忙着拓开全国市场,愁着没钱呢!你这个时候要撤!你怎么不直接拎瓶酒砸死我?!” “我……”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没做什么事,还拿着那么多股份,多少人在背后说我刘省是个傻子,把公司一半命脉交给你!你知道我顶着多大的压力吗?”刘省气得原地转了几圈,抖出根指头对着赵明,“你现在发火?赵明,你凭什么发火?!那是我想稀释的吗,这不是要让孙总进来就得这么做吗!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你要撂挑子!” 赵明没有生气的意思,他甚至没能想通刘省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那些人说你就是个草包!说你配不上这么多股份,我他妈从来没把那些话当回事!”刘省咬牙切齿地说,“你现在要退,你这不是把我架火上烤吗?!” 赵明低着头听完,又习惯性地想点头,可这次生生止住了。 刘省骂够了坐下来,两个人隔着半张桌子都没说话。 争执后的沉默比争执本身还要难捱。 赵明又想抽烟,他掏出一根烟,想了想,还是递给刘省。 这一次,刘省没有接,“你就这么看不上这个公司?你当初可是连祖宅都卖了。” 赵明把那根没人接的烟放进嘴里,摇头说:“是我配不上。” “放屁!”刘省把桌子拍响,“你就是在怪我刚才说创业史没有提你!赵明,人孙总愿意入股那是奔着我来的!我也不想你点头哈腰陪酒,我一个人担下这些谄媚的活计,到头来就让你这么怨我是吗!” 赵明不说话,他想起之前的每一次,刘省对他说:“兄弟,有我呢。” “行,好。”刘省扯松了领带,拎起整整一瓶红酒灌自己,没喝几口,他把红酒瓶哐当砸去墙上,“你要是委屈你就退,让大家都看看,什么叫做过河拆桥!” 赵明听得很不是滋味。 “我不退了。”半晌,赵明说,“你说怎么分,就怎么分吧。” …… 从那天起,好像什么都变了。 赵明每天依旧会准时去仓库检查货物安排司机,刘省呆在办公楼运筹帷幄,两人偶尔碰面,多半话不投机。 那些赵明听不懂的会,刘省不叫他去了。那些原本就不会说的话,赵明更不会说了。 日子仿佛又回到正轨,只是多了条看不见的缝隙。 孙总的资方入股后,现马像打了鸡血一样膨胀。短短三年时间,公司从原来的旧楼搬到了市中心。 崭新的大楼电梯里都是镜子,赵明第一次去只有自己一个人,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穿着工装裤,和环境格格不入。 他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的日子也还算踏实。 刘才和赵冬成了两家唯一还在走动的纽带,两个孩子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刘才像他爸,活泼有闯劲,冬冬学习也很好,特别懂事。 这些对赵明来说就足够了,新的办公楼里有一间他的办公室,员工也越来越多,都是名校毕业的,和刘省一样肚子里有墨水,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但他几乎不去新楼,就在仓库里头跟着工人们一起卸货走车,等周末到了,就带着两个孩子开车出去爬山钓鱼。 赵明想要的东西很少,他想要冬冬好好的,也由衷替刘省的成功而开心,看到刘才也开心。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 赵冬班主任打电话来时,赵明正在仓库盘货。班主任说他女儿体育课上晕倒了。 赵明赶到医院时,就看见女儿躺在床上,脸色发白手脚发僵,和她妈妈当年一样…… 医生说这是遗传病。 赵明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媳妇就是这么没的。” 医生又说,赵冬情况比较严重,已经出现了呼吸衰竭的征兆。 赵明没有点头,他说:“这和我媳妇不一样。” 他站了很久,才从医生手里接过化验单和诊断书。 医生说有种新型靶向药,虽然治不好,但可以有效控制肌肉萎缩,只是贵,一针就要好几万。 赵明回家翻遍柜子数遍了存折,这些年没什么地方花钱,也攒了点,但要供那个靶向药还是困难。 第二天,赵明去公司找上了刘省。 刘省正低头看文件,“怎么了?” 赵明把诊断书和方案建议一起放去他桌上,“冬冬,得了她妈妈那种病。” “啊?”刘省蓦地站起来,拿起诊断书看了看,“这么巧?” 赵明无声地捏了捏拳头,说:“这是遗传病。” 这件事之前和刘省说过很多次,他甚至还安慰过赵明:“不要怕,遗传病也不是一定会发作的,有兄弟在。” 可是刘省现在看见治疗方案靶向药的价格数字,眉头皱得很深。 “刘省。”赵明喊他,“我手里的股份……” “不行!”刘省把几张纸放回桌上,“现在是公司上升期,你的股份是创始团队的,动不了。”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了,要不这样,我给你先支三十万出来。” 还没等赵明说什么,刘省继续讲:“但公司现在现金流紧张,你要不先写给借条给我。” 赵明看了刘省很久,说:“好。” 他躬下身子在赵明办公桌上写借条。 刘省就在他对面,看着桌上那份诊断书,心里烦躁。 他最近正忙着和几个大客户谈合作,堆着等他处理的文件比人还高。 这个赵明一遇到事就只会想得到撤股换钱,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么多年还是这幅德性! 其实刘省的支票簿就放在手边的抽屉里,昨天刚划了百来万提了新车,但他就是不想这么轻松地给赵明。 这些年赵明压根就没在实处帮到公司,成天就仗着自己有股份混日子。公司里的高管们背后编排了多少闲话,说他这个董事长重情义,用人不当。 所以他让赵明写借条,看见对方愣住的样子,刘省在心中冷笑。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现在他们可是大企业,又不是以前那个小作坊。 而且,赵明但凡有点本事能让公司股份升值,何至于这么屁大一点事就求天求地? 也是这一瞬间,刘省觉得自己并不是在跟一个朋友对话。 赵明是一个并不优秀的商业合作伙伴,也是一个随时可能拖累公司的绊脚石。 真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的烂泥。 赵明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让刘省心烦,他索性让助理去传话,说没钱。 赵明等了两天,钱还没打过来,第三次打电话问刘省的时候对方才不情不愿地转了过来。 医院的日光灯照得赵明眼睛疼,他在女儿病床前学着那些商业术语,那些字像天书一样。 他初中读完就在村里砖窑上班,现在想学些什么很费劲,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资本杠杆率……” 赵明变卖了所有家产,可还是不够第五阶段的治疗。 半年过去了,女儿越来越虚弱,同学们偶尔来看看她,刘才得了空就回来。 他真是一个好孩子,他安慰赵冬会好的,也劝赵明放心。 刘才不知道大人们的事,在他心里赵叔和第二个爸没有区别。 赵明最后还是再次求到了刘省办公室门口。 他低着头等刘省开会出来,手里攥着已经准备好的借条,一站就是两个小时。 “赵总还在啊?”路过的人说话像带着刺,“您这么大的股东怎么站门口呀?” 赵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刘省出来看见赵明,心里就窝火。 “要借钱是吧?自己去财务部支。” 刘省装作没瞧见赵明通红的眼睛,这些年他白手起家,自己拼出了这个地位。 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就知道点头哈腰,公司上下都知道刘省有这么一个拖油瓶! 赵明丢人,他刘省也跟着一起丢人! 现马物流是他刘省一个人闯出来的,他不欠任何人。 这个想法才冒出头,犹如野草铺天疯长。 办公室里各种奖章合影,里面都没有赵明的影子。 刘省回忆这些年的每一个细节:他在饭桌上周旋,他熬夜做方案,他四处求人的屈辱…… 赵明呢?他什么都没做,只会开车,只会点头,遇到屁大点事天就塌了,简直是个废物。 刘省理清这一点,关于情义的歉疚,关于良心的不安,都散了许多。 * 赵明每天都呆在医院里,麻木地看着监护仪上的数字。 他愤,也恨。 想起刘省在真皮椅子上嫌恶的目光,赵明知道那些藏匿于无声的厌恶,可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他恨自己没用。 十几年前来到将城,他满心欢喜,觉得自己能帮助刘省做事很荣耀。 可这座城市不是人呆的地方,媳妇没了,现在女儿也快保不住了。 愤恨涌上心头,他想报复刘省。 一起打拼出来的,赵明知道很多刘省走歪门的事,那些猫腻不能见光。他可以去找媒体,可以告发,可以…… 手机响了。 “叔!”是刘才的声音,“我刚才给冬冬买了件衣服,是她最喜欢的淡蓝色,但是我这一个月在研学,回不去将城,到时候我给你送过去啊!” 赵明握着手机,没有讲话。 “叔?赵叔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赵明说,“小才,你真是个好孩子。” 挂了电话,赵明靠在椅子里看了赵冬很久。 “算了。” 他听见自己说。 赵冬十二天以后因为心肌病变导致急性心衰去世。 赵明拿尊严换来的钱拦不住病情恶化。 又是一个凌晨。 这对母女俩,赵明谁都没留住。 他走出医院,雨已经停了,留下整个世界浸泡在潮湿里。 赵明随着双脚带领自己到了一片烂尾楼,他一层一层顺着漆黑的楼梯爬了上去。 十八层,刚好能看见远处城市灯火通明。 赵明想起第一次看见媳妇的样子,那时候在砖窑门口,她被邻居阿婶拉过来,笑起来很甜。 后来生了冬冬,小丫头最爱往他脖子上爬。 赵明好想她们。 他是一个失败的丈夫,也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这么些年,赵明一直在找自己的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楼下有对小情侣在约会,赵明站在楼顶上给自己点了根软壳烟。 城市灯光璀璨,铺成纸醉金迷的模样。 刘省静静地坐在一圈名贵里,叼着根烟发呆。 “说真的,刘总。”他对面的人放下酒杯,“您这个老兄弟确实不太闲话,这么大公司的一个股东,管理不会,讲话也不会,成天穿着个工装裤,像个修车的。” “就是,整天点头哈腰的,也就会开开车,上次还在公司那么丢人,到处找人借钱——” 酒杯砸到一桌子菜上,红酒像血一样漫开。 “都说什么呢!”刘省猛地站起身,“你们他妈堵过大半夜漏风的仓库吗!你们知道那会是谁修车吗?成天修车修车,修车怎么你们了?” 平日里,只要讽刺那个赵明,刘总指定会开心。 今天这是哪一出? 包间里一片死寂。 “你们以为现在的公司怎么来的!要不是他赵明,老子连第一辆冷车都买不起!” 刘省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气的还是因为酒劲上来了。 他越骂越痛快,可心里始终堵着一口气。 这些话说出口,都分不清是在骂别人还是骂自己。 刘省骂够了,撂下一句喝醉了大家别计较,踉踉跄跄地走出饭点。 他坐在车里,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最终拨通了赵明的电话。 “赵明!你什么意思?几天不去公司,你以为你是谁?那些人背后说你,我还给你出头骂了他们一顿!结果你倒好,一声不吭躲着是吧?” 电话那头静得可怕,只有很轻的呼吸声。 “说话!”刘省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我在楼上。”赵明很轻地说。 “什么楼上?”刘省莫名奇妙。 “冬冬没了。” 刘省愣了几秒,喃喃问:“什么意思?冬冬没了是什么意思?” “今天凌晨走的。”赵明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不可能!”刘省本能地想站起来,结果撞上了车顶,他来不及痛,暴躁地想要拆破这个谎言。 “嫂子的遗传病也好多年,冬冬年前发病怎么可能这么快!你……” 他说不下去了。 记得赵明第一次来借钱的时候,刘省还想着反正这病前期没事,大不了等公司这波资金周转过去再说。 他甚至嘲笑过赵明小题大做,整天摆个可怜样化缘。 赵明说过冬冬严重吗? 刘省恍惚起来,好像是说过的。 可他坚信有嫂子的例子在前头,这病不可能那么快致命。 “不可能!”刘省抓着电话的手在抖,“赵明你他妈为了几个钱这种话都能讲得出来?” “刘省。”赵明在电话那头说,他像是在抽烟,呼了很长一口气,“我恨过你,真的恨过。那天看你连正眼都没给我,我拳头握紧了,牙都快咬碎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赵明好像又吸了很重的一口烟。 “我也恨自己,恨自己这么没用,我打小就不是个读书的料,我真的不聪明,那些股份啊,报表啊,我不是不想看懂,我也学过,还找你问过。” 刘省在电话这头哽了一下,他想起来赵明是来找自己问过的。 那是去年,赵明拿着一叠报表,过来说想请教几个问题。 刘省正要赶饭局,不耐烦地推开他说:“放着全公司的人不够你问是吧?” “早不学,现在谁还有空教你这些?”他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你就老老实实运货开车就行了,别净干这些丢面的事。” 后来赵明就再也没问过了,他提过自己去报个班学,但之后赵冬就住院了。 “我也真是个蠢人。”赵明在电话那头继续说,“我一直都想着,能跟着你干,这就挺好,你厉害,那我也看得开心。我没什么大志气的,真的。我不想做有钱人,我真不想,我知道你特别看不起我。” “有时候我也看不起我自己,媳妇走了,现在孩子也走了。” 赵明声音里带着某种解脱,他说:“但是刘省,我没看错人,你那会在村里晒谷场背书,你开着小汽车回村跟我说要做大事,我就觉得,你一定能成事。” “你他妈在说什么?”刘省心里不安起来,“你在哪?” “我说完了。” 赵明挂了电话,呼出最后一口烟。 视线里,那对楼下的小情侣用手机照着路想往楼里走。 赵明冲他们喊了句话,一跃而下。 他生前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快让开!” “嘭”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对小情侣起初没反应过来,手机一照到那个画面,两个人都尖叫起来。 保安醉醺醺地跑过来,见地上破碎的身体,一下子酒醒了大半,他飞快地拿出手机,不是报警,而是先联系老板。 这片烂尾楼本来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拖延着施工,要是这个时候闹出人命,那还了得。 最重要的,守烂尾楼本来就是闲差了,这要是出了事,那他工作不得完蛋? 这片工地是地产孟家的,孟志国接到电话时正在吃宵夜,他做工程起家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赶到现场看见那人穿的工装还是愣住了。 这不是现马物流的赵总吗? 他记得这个人,饭局上见过几次,总是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像个木头。 孟志国思量片刻,拨通了刘省的电话。 夜里一点,刘省踩着皮鞋来了,他看清了赵明现在的样子。 他还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这人活着的时候就像棵沉默的树,死了也这么安静,连血都规规矩矩地聚在身下。 刘省怔怔地盯着赵明瞧,没眨眼,也不讲话。 孟志国只当他吓傻了,提醒道:“刘总,我记得你们公司最近也想拓展业务到房产吧。” “我这烂楼最近正打算盘活,相信我俩的公司都经不住死了人这种事。” 刘省闭上眼,他知道孟志国在房地产圈子里的分量,更知道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会给公司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你放心。”他听见自己说,“我一定处理得干干净净。” “给钱。”刘省对孟志国说,“我出,保安和那对目击者每人五十万,签保密协议。” 他喊身边的保镖调一辆冷车过来,“处理得赶紧点。” 可这话一出口,胃里就一阵翻腾。他无端地想起刚创业那会,他也跟赵明承诺过很多回:这事包在我身上。 冷藏车来的时候,刘省坐上去一直在抖,赵明的尸体就躺在他脚边。 这辆是他们最早的那批车之一,是地上这具尸体变卖家产凑出来的。 车门上的凹痕还在,那是赵明撞的,那年他们拉了一车海鲜,为了抢时间走错了路,撞了护栏。 赵明说要赔,刘省哈哈笑道:“兄弟之间,说这些干什么。” 可现在,这辆车拉着赵明的尸体,他们找了个僻静深山,把赵明拉到一片湖旁边。 保镖虽然看着彪壮凶狠,始终没干过分尸这种事,自己也怵,出声询问:“老板,分,现在分吗?” 刘省点头,背过身去。 他无比清晰地听见身后的响动,他掏出烟,想给自己壮胆,可手抖得太厉害,点了好几次没点着。 刘省抽的是红色硬壳烟,赵明总说这烟轻飘飘的不真实,他现在也体会到了这个感觉。 几个小时前,他还和这个人打过电话,现在这个人碎在这个世界里。 快天亮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那些装着碎块的行李箱一个个沉入湖底,涟漪很快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刘省对外说赵明失踪了,让公司的人去报警,装模作样找了好几天,反正赵明一个人,老婆女儿都不在了,也没人会真的追究。 自那之后,刘省每晚都被噩梦折磨,他梦见在村头剥花生的赵明,梦见在太平间门口低头抹泪的赵明,梦见来公司找自己借钱的赵明。 两个月后,刘才一通电话撞破了这个噩梦。 刘才自己骑车去深山,钓鱼钓上来个行李箱,里面是烂骨碎肉。 刘省赶到时,刘才却像魇住了一样,他见到刘省第一句话是:“爸,爸!我看到赵叔了!” 他像着了魔一样,一直说看见赵叔站在湖面上,说赵叔浑身湿漉漉的。 * 赵明没看清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他飘荡在一片虚无中,隐约听见了妻女的声音,他想要追赶过去,却在即将触碰到那片光明的时候被束住了身子。 他听见水底静谧深厚的回响,他感觉自己被陷在泥塘之中不能动弹。 赵明想挣扎出去,却觉得自己浑身碎了,哪都没有力气,他爬不出去那片湖。 很久很久,耳边传来欢呼雀跃,他重新得见天光。 迷迷蒙蒙地,他看清了那个少年。 赵明很着急,他想要去见妻女,于是他询问刘才,他说了一整串话,可是没能每个字都落到实处。 他问刘才:“你,能,让你爸爸,把我拼起来?” …… “爸!赵叔说,说让你给他拼起来!”刘才哭喊着。 “爸!你不能这样!”刘才拦住父亲,“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呀?你把赵叔怎么了?” 刘省说不上来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他觉得赵明疯了,一定是赵明缠上了刘才。 刘才说:“爸,我怕……”他想说,他很怕自己的爹。 “怕什么!”刘省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恐惧、愤怒。 他通过孟志国的介绍联系到了一个叫做三月的组织,对接人叫春晓雪。 对方说要散魂很简单,只需把尸块捞出来冻住,待魂散之后挫骨扬灰,自然能行。 刘省照做,把尸块重新捞了出来。 捞箱子那天,湖面上飘着诡异的雾气,那些行李箱一个一个被捞了上来。黑水从拉链缝隙里渗出来,腥臭难闻。 刘省看着保镖把这些袋子搬上卡车,他止不住双手颤抖,只能把它们插进兜里。 “送到老仓库去。”他说。 这是他们最早的冷库,库里还堆着些杂物,都是旧时光的印记,那些碎块被拿出来施法,又装进了黑塑料袋里。 塑料袋漾起波纹,刺进刘省眼底。 无名火窜了起来,他对着冷库怒吼:“你走!你要你女儿活命是吗!老子现在就捐一个医院!你别缠着我儿子!”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对劲的。 刘才都要疯了。 他从小就跟着赵冬长大,赵明叔陪他的时间比亲爹还多。赵叔不像自己爹一样能说会道,但和他待在一处就会特别温暖。 那天在湖边,他本想找一个僻静地方钓鱼,却一网拽上来个行李箱。 刘才还没来得及看行李箱里是什么,一抬眼,却见赵明叔就站在水面上。 山林寂静得可怕,赵叔身上湿透了,身上还穿着那身工装,唇张唇合地说着什么。 刘才去质问他爸:“赵叔到底是怎么死的?爸……你,你杀人了吗?他,他为什么会在湖里?!他怎么会……” “碎块”两个字,刘才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刘省脖子上那条彰显富贵的领带恍若成了他的索命绳,他松开领带,耳朵里都是那一晚上,刀子破骨碎肉的声音,冷藏车的声音…… 内疚和恐惧很快被狂怒取代,他吼刘才:“你是中邪了!你是中邪了!!” 对,一定是这样,刘省坚信,赵明死前都要说那些诅咒,他就是见不得自己好。 一定是赵明缠上了刘才,既然春晓雪做不到,那刘省就去找别人! …… 此时此刻。 冷库里,一室死寂。 今天是因为陈巳在,他拿着陈不辞的怀表,为此帮助赵明寻身,也借助合和师的本事,把尸块上的残像零零散散展现了一遭。 赵明站在自己尸块面前,尚未从禁魂咒中清醒过来,还是在机械性地叫着:“小才,你,帮我,叫你,爸爸,拼起,来。” 众人看完赵明过去的残像,呼吸逐渐粗重,拳头同步变硬。 陈巳合上怀表,瞥了面如菜色的刘省一眼,“仗义每多屠狗辈。” 顾千嫌恶地接话:“负心多是读书人。” 季留云也气,他瞪着刘省张了张嘴,没能接上什么有文化的话,于是直白地骂了刘省一句。 “你真该死啊。” 35、春晓雪 “草!” 城无声打开车门,先是听见这声骂,随即瞧见陈巳被辙人轰飞。 城无声顺手捞了一把,没料到辙人力量如此之大,导致两人叠叠乐似的砸穿了车门倒进后座里。 车门要掉不掉,拼尽全力靠着一根连接轴拉紧组织,陈巳一脚送了它个痛快。 他按着城无声的脸从车座里挣扎起来,站定抖落一身玻璃渣,问:“你怎么不等柯南完结再来?” 城无声跟在后头钻出来,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前两天才提的车,现在九成瑕,微新。 姗姗来迟不是他的本意。 倒霉表哥莫名其妙被刘省拉进了这场乱局,请三月吃了顿宵夜,听完缺德表弟和这小陈痞子分析战术。 理论上,他也算是局中人一个。 问题是,他们讨论的时候没避着人,找到地方开始行动之后也没通知倒霉表哥,以至于他甚至还先去三月逛了一圈。 要不是今天监测到黄毛灵力在这片仓库区炸开,他都不知道上哪参团,所以这都开始打第二架了,才找到地方。 “你猜谁没有被邀请?”城无声慢斯条理地拍着西装上的灰。 几十步之外,三月,陈家堂口以及顾千正和几个辙人鏖战,灵光掀着气浪炸开白日烟火。背景里,库房被掀了大半,要塌不塌地坚持着。 “怎么和辙人打起来了?”城无声拧眉问。 陈巳抹了一把头上的血,回头就见这个总裁在那人模狗样地端架子,于是他顺手把血抹去了城无声西装上,边抹边抓了抓,弯着眼睛挑衅,“城总,手感不错。” 夸完,不等对方发作,脚下凝力蹬地跃向战场。 城无声僵着脸低头看自己胸口那道有意拉长的巴掌印。 这小痞子。 …… 二十分钟之前,眼瞅着事态就要发展到审判刘省,谁知此人见着赵明对着刘才哭诉,不管不顾去拉赵明。什么话都乱吼一气,顾千弹指灵光把人推开。 事实上,这一下力气也不重,但是辙人当场就发作,认定顾千用灵力伤人。 讲道理,刘省受这么点撞,和他被辙人断掉那条手压根没有可比性。 可辙人就是如此不讲道理,他觉得规矩是怎样,怎样就是正义。 这算是把所有人火气都勾上来了。 这回有了前车之鉴,趁着顾千妖力外放击散空间扭曲的时候,陈家堂口分了几个兄弟把刘省捆住,秋月白也不含糊,甩出灵索把春晓雪左缠右绕,他看着这个叛徒的嘴脸,恨不能多缠几圈。 安间带着赵明和刘才避到了稍微安全的地方,回头瞧见大哥站在原地。 “大哥,你……”他想劝大哥要不也换个安全的地方,但转念一想大哥能在如此乱场屹立于此面不改色,那一定有他的思量。 安间并不知道,季留云在试图把自己的灵力憋出来…… 顾千才瞧完赵明的残像,这会正有一肚子烦躁无处发泄,打得尤其凶狠,错身之间牵着九条狐尾刺穿了面前的辙人。 城无声手一张,放出听霜之力,先做屏障隔绝了这座冷库三百米内外,以防误伤别人。黑狸奴响应主人召唤,仰头鸣天涨开身躯化成三层楼高的雾狼一匹,獠牙寒光四射,扑上去将最近的辙人撕成碎片。 同时,顾千九条狐尾在辙人体内张开,将他贯穿撕碎。 “你怎么不早来?”缺德表弟问。 倒霉表哥不想解释。 不过一句话的时间,那些碎片已然在空中重新组好,两个辙人于弹指间恢复如初,永恒且不死的微笑重新凝聚在他们脸上。 “不对。”顾千眯着眼说,“辙人都是三人一组出动,若要溃散,恐怕要同时击溃。” “面具,他们的面具是生前魂魄所化。”陈巳落到顾千旁边,盯着那些微笑冷面讲,“要同时碎掉他们的面具。” “还要混着妖气和灵力一起。”城无声纵着冰晶打退一个追赶着陈家弟兄的辙人。 “那就这么干!”顾千狐尾一摆,妖力纵横铺开,漫天佛桑花瓣如沸,红光浓稠层叠。 陈家堂口的兄弟们立刻领会,随即原地开印放诀,彼此之间灵力共振,阵法成型。秋月白带着三月众人接应,他们振臂一挥,灵网再次张开,这回不再是单纯的罗网困敌,而是将灵力化作银丝,在佛桑花瓣之间穿针引线,织成个密不透风的光茧。 光茧中心,陈巳将两把匕首掷向空中,同时双手在鼻尖合掌,他用力咬破两个拇指,鲜血裹着灵力涌出。 “开!” 随着陈巳一声吼,灵猫雪果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躬身之间化作白虎,虎啸声起之时,漫天刀雨蒙蒙。 花海迅速下沉,混着千百把匕首,无差别地割着辙人白袍,雾狼和白虎穿梭其中,一次次组织辙人反抗的动作。 尽管如此,辙人还是从佛桑花瓣中找到了个缺口,被碾碎的花瓣化作光尘,但很快就重新聚拢。 “差不多了。”顾千将狐尾拢在身后,他偏头喊,“傻狗,别憋灵力了!过来放鬼气!” 季留云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甚至还能用小巧思把顾千抱在自己怀里。 城无声看得眼疼,“……” “把手掌贴上来。”顾千示意季留云,后者照做,黑沉的鬼气自他指间流出,顺着银白狐尾的轮廓攀爬,迅速同药灵混合在一起。 “来!”陈巳舔了舔嘴角的血。 白虎再次长啸,刀光更加汹涌地将辙人团团围住,雾狼扑上去撕咬,携着听霜之力一次次冻结辙人的动作。 顶上的佛桑花瓣舞动得越来越激烈,鬼气缠绕其间,逐渐拧成旋风一股,下压而来。 三种力量开始融合,妖力灼烈,鬼气森然,灵光坚韧。 “看准了。”顾千说,“面具。” 三力齐动,眨眼间破开一个面具,规则在三重力量的冲击之下摇摇欲坠。 但还不够。 辙人的力量开始反扑,在场所有人几乎是拼尽力气将灵光外放,无暇顾及肉身防护。空气变得粘稠,连呼吸都困难。 花瓣在规则之力下化为齑粉散开,灵茧崩溃的区域也越来越大。 “就是现在!”顾千喊道,狐尾冲天而上,铺下更为浩荡的佛桑花,季留云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背,鬼气源源不断。 秋月白立时收紧灵茧,陈巳引导着自家兄弟围成一圈,将灵力汇成一股注入阵心。 三个辙人同时出手,整个空间内的气体炸成风刀,来势汹汹,顾千和陈巳离得近,首当其冲。 顾千所有力气都用作外放妖力,稍有松懈围困就会散掉,无力阻挡迎面而来的杀招,季留云凭着本能抱紧他翻身后撤,猛力扭身把顾千护进怀里,一记风刀当场削过他的肩头,血淋淋一片,深可见骨。 陈巳勉强凝气挡下几片风刀,却因为硬抗而被震得口吐鲜血,整个人踉跄着就要倒下。 城无声眸光一凝,听霜之力炸开,震荡形成万千冰锥扑向风刃,他扯住陈巳的腰把人拉到身后,同时抬臂,掌心向下一压,霜气凝住了剩余的风刀。 “再来!”顾千重新跃回原处,有了前一刻的生死胁迫,这回三道力量爆发得无比激烈! 不生则死的信念同时攻向三个辙人。 成了! 他们的面具上先是一点破损,随即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或成块,或连片,簌簌坠落。白袍剧烈翻飞着,尖啸刺耳。 面具掉落露出后面那片令人心悸的虚无。 规则崩溃之时,整个天地为之震颤。 “真他娘难杀。”陈巳打开城无声还扶在自己腰上的手。 顾千立刻转身查看季留云的伤势。 他肩上皮肉被削掉一层,豁口很深,触目惊心。 顾千刚要用灵力给季留云修复这具傀儡,却发现他的表情不对。 一双眼茫然失焦,不晓得在瞧哪里,嘴唇微微仗着,神情恍惚。 季留云眼前是浓雾,破碎的记忆隐隐现出一角——翻飞的白袍,废墟之中,碎片外放爆炸,崩塌了一切…… 这边傻狗没回过神,那边三个辙人的残骸开始震颤,昭示着规则的余波即将爆发,力量足以将在场众人生生碾碎。 不可能每个人都躲开。 季留云瞳孔骤缩,体内最深处的力量不受控制地爆发,金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将每个人包裹其中。 同时,爆炸惊天动地。 规则坍塌震撼了整个空间,气浪绞碎钢筋铁壁,掀着碎片如子弹般四射飞溅。 所有人都被金光护住,毫发未损。 爆炸持续了近一分钟才渐渐平息。 仓库彻底塌了,承重墙比较顽强,可见工程质量不错,但墙体只剩下零星几块竖着。 大地更是狼藉,好似哪个手闲的巨人路过发怒锤了一拳,砸了好大一个凹陷。 这个情况,已然不用谁联系阴间,灵力监察办和鬼安很快就到了现场。 也有熟面孔,顾千看到了炳叔和小古。 此时,顾千已经用灵力修复好了傻狗的肩膀,但是傻狗还是坚持说自己头疼,一定要靠在顾千身上才能舒服些。 以至于炳叔过来寒暄时,顾千就只能负重回应。 “炳叔。” “小顾千,你这热闹的动静越来越大了。”炳叔吴侬软语一出,听不见半分责怪的意味,他倒是颇有兴致地环顾这个场景,圆饼墨镜折射出现场狼藉,也映出挂在顾千身上的那个金毛鬼。 “你们这是。”炳叔温和地问。 顾千难免想起来头次跟季留云一起见到炳叔,那时他刚解决完无往巷老宅的单子,和这死鬼相处了一天不到,想借用灵力监察办的测灵仪看看季留云灵力水平。 不过才几个月光景,如今他俩已经…… “我俩好了,炳叔。”顾千很诚实,虽然脸上有些烧,但他一直尊敬炳叔,这也算和长辈说这件事,他姿态很郑重。 季留云一听这话当场死而复生元气十足,晃头晃脑地跟着顾千一起说:“我俩好了,炳叔。” 傻狗兴奋地放了好多灵力泡泡,尾巴摇得上天。 “hi.”小古也过来打招呼,“你们这闹得,大场面。” 场面确实挺大,顾千也没多讲什么,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下在旁边的人。 灵力监察办的工作鬼员已经着手处理现场,最大程度把场景恢复。但没谁会管辙人,辙人不在任何一个部门之内,被他们杀了没人管,只能算倒霉。杀了他们也没人管,算作牛逼。 但总归这次算是一个大规模动用灵力事件,多少还是造成了点影响,所以该怎么走流程就得怎么走。 炳叔他们是来处理这件事的,小古则是为了刘省。 刘省还呆呆地被捆在那,赵明的魂魄不明所以地飘在那,刘才试图和他说话,但他仍然是木愣愣的样子。 小古说:“阴间有阴间的规矩,生人用禁魂咒伤鬼,还伤了根本。”他顿了顿,看了春晓雪一眼,对顾千说,“行法的人已经被你们收拾了,但刘省还不够,他还有毁身一条罪。” 说罢,小古咧嘴笑笑,甚至还有点高兴,“我本来是想来瞧热闹的,但来都来了,一趟手给他收拾了吧。” 这虽然也是迟来的正义,但由鬼安说出来似乎只是路过瞧见能办,没路过瞧见就不能办。 听进耳里,怎么琢磨都不大舒服。 阴间办事是这样的,顾千垂下眼没说什么。 秋月白性子直,头一回见鬼安,听这种玩笑态度再对比赵明的悲惨,好像赵明这人死不死都没关系,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干脆问:“难道你们阴间对于这种事都这么玩笑吗?赵明多苦啊!” 小古也不恼,依旧笑眯眯的,态度称得上平和,“首先,如果我没记错,赵明碎魂这事,还有你们几个插手吧。” 秋月白讲是春晓雪诓着大家说这单生意无害,他们才做的。 “不管理由怎么样咯。”小古耸耸肩,他笑眼里有和他年轻外观不搭的老练,那是他经年在阴间看遍生死积淀出的通透,他绕指点了一圈三月众人,“事实是,你们,多少都算帮凶。” 他一眼就能看穿所有纷扰,筛除杂物之后,依次罗列悲欢,既不疏离也不怜悯,只有了然。 如果冥王睁眼,一定是这样的目光。 “不过是你们见到了他生活惨淡,你们觉得他不该如此,所以下意识地屏蔽自己的错误,把自己往正义的方向上推。” 秋月白:“……” “还有,我。”小古指了指自己,“我就是一阴间来的,你指望我多么有人情味?这事要我说,赵明他这一辈子惨淡,他无错也有错。” 安间没明白,“他有什么错?” “现在整个世界都有病,他非要在一个错误的世界里坚持做一个对的人,所以他有错。”小古说,“听见了吗,阴间是这么看事情的,和你们阳间不一样。” “你,你们,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命,路上每个和你们擦肩而过的,高贵的,卑劣的,不堪的人,他们都在自己命里轰轰烈烈,这世界上大多数人看得见事,看不见痛。” 这么几句话已然足够沉默在场的人。 小古却依旧是那么个风轻云淡的样子,“阴间是没人情味,但人又好得到哪去?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自己一颗牙疼,比一场海啸丧命千万人要来得重要。” “阴间现在只是计算器不稳定,但我们有原则。要我们阴间个个都慈悲,这世界早毁了。” 这些话无法反驳,并且刺耳。 所有质疑都闭嘴了。 小古看见对方闭嘴,这才满意地继续说,“关于刘省的惩罚嘛,阴债阴还,赵明如今魂魄受损,刘省偿还对等的苦,他就能清醒。” 顾千和小古拢共就见过两次,这个鬼安虽然瞧着爱开玩笑,但实际内里对一干规则秩序了若指掌,他说出口的办法肯定没错,也没必要多问。 顾千只问:“能找到他的妻女吗?” “能。”小古明明有手机,还是喜欢用灵笺一页一页的查看,“他妻女也在下面等他呢。” 顾千又问:“能让她们上来接赵明吗?” “能啊,不是什么难事。”小古无所谓,表示通知同事把母女俩送上来,又说,“她们前段时间还一直到处告,执念很深。” 执念很深。 顾千回头望了赵明一眼。 这个男人经历过浓烈的爱,也感受过深刻的恨。可他不擅表达,却执念深厚。所以这些感情虽朴实无言,却至死不渝。 听见他的妻女也在坚持,顾千有点开心,或许是受赵明那些残像的影响,顾千甚至清晰地感受得到自己在为他高兴。 顾千觉得自己好像变得善良了一点? 他对小古说:“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小古对着刘省搓了搓手,兴奋道,“那我就开始咯,我好久没有切过人啦!” “嗯。”顾千应了一声,拉着傻狗让开。 刘才被那几波灵力浇得看得见现场所有人人鬼鬼,他听完了全程,这会才问:“切人,什么意思?” “就你爹,他碎了赵明的尸体,沉湖,还沉了个极阴之地。”小古解释,“之后又找人禁魂,所以你爹得尝尝分魂之苦,这个苦他受了,赵明得偿,才能神志清醒。” 小古解释得干练,刘才听明白了,接着他忽然跪下。 “能不能让我替我爸来。” 少年人跪在地上,声音发抖。他害怕这个父亲,害怕他对赵叔做的事情,他也内疚,他甚至会悔恨自己不敢报警。 还有,刘才认为,如果他可以早一些发现赵叔和爸爸的不对劲,他肯定不会让赵叔走到这一步。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刘省是刘才的父亲。 所以,少年求着说:“我来。” “不行!”刘省扑过来想把儿子扯起来,“你起来!我的罪我自己受!” 父子俩扯起来,没讲几句话,哭着抱到一起。 “不行。”小古并未对这个父子情动容,公事公办地说,“必须他本人承受,而且这只是阴间的罚,阳间该怎么判还得怎么判。” “罢了。”小古忽而又有了点人情味,他说,“我还是有点同理心的。” 于是他把刘才弄晕了。 顾千:“……好有同理心。” 季留云过去蹲在刘才身边,笨拙地伸出手揉了揉刘才的脑袋,对他说:“你生长得很好。” 顾千头一回听见用“生长”来形容人的,若有所感地看向傻狗。 这边,小古对刘省说:“那我开始了。”才抬起手,他又补充一句,“我有点怕吵,你不介意吧。” 听起来很有礼貌,但小古直接封上了刘省的嘴。 分魂之痛开始了,刘省连惨叫的权利都没有,整个人疼得在地上抽搐。 但他一直盯着自己儿子,那目光里有太多顾千没看懂的东西。 顾千陷入沉默。 至亲,这两个字太沉重。 赵明生死都念着妻女,刘省到这般地步,即便癫狂也念着儿子。 这是爱吗? 是爱吧,顾千想。 同样是至亲,父母和整个顾家人的痛下杀手,两两对比,多么可笑。 往事在被不经意想起时最痛。 可这个痛苦没能沉浸太久,顾千被季留云抱了个满怀,后背有只温暖的手在轻轻抚着他的脊骨。 顾千难过的时候,很难发现,他会先出神,随后不自在地抿抿嘴巴,睫毛颤两下。到这一步,那就是彻底开始难过了。 季留云不知道顾千过去如何痛苦,但他能看得见这个世界在顾千身上留下的牙痕。 他很心疼,于是把人抱进怀里。 “抱我干嘛?”顾千没有挣开,平静地问。 季留云微微躬身,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很认真地给与回馈:“陪你难过。” “你知道我为什么难过吗你就陪。” 季留云摇了摇头,随即笑起来,“但是你可以用任何理由让我抱你哦。”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没有理由也可以。” 顾千在傻狗瞧不见的地方弯了弯嘴角,把头埋得更深,“那你要抱紧一点。” “好哦。”季留云美滋滋地照做,“这么紧可以吗?” 顾千不知道傻狗是怎么能每次都精准发现自己难受,但他对此很受用。 于是他说:“再抱紧一点,不然我会从这个世界掉出去。” “我可以这么一直抱着你哦。”顾千难得撒娇一次,季留云愉悦得五官都展开了,“抱到明天,下个月,明年。” “打扰一下。”小古打断了脉脉含情,并着一声“咔嚓——” 顾千:“……” 碎魂之痛结束了,刘省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眼神空明。那种切骨剜肉的痛苦淌过四肢百骸,在灵魂深处留下永远不能愈合的创口。 赵明的魂体渐渐凝实,神志也逐渐清明。 他低头看向脚边的刘省。 赵明一时都不知道该和这个人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心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不是原谅,不是怨恨,就只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他收回视线,开始看身边的几个陌生人,“请问你们是?” “我是来带你走的。”小古面不改色地收下偷拍的手机,拿出一个玉盒。 他用指头沿着盒上的符文描绘一转,玉盒轻声开启。 柔光凝聚,赵明的妻子和女儿显现出来,母女俩相携而立,站在光里,和赵明当时看到的那阵光一样。 媳妇笑得很漂亮,像当年在砖窑门口一样。 冬冬穿着那条淡蓝色的长裙,赵明知道这条裙子,刘才说过是他给买的,小才很重感情,一定是他烧给了冬冬。 想到这,赵明环顾四周,看到躺在地上紧闭双眼,脸上却挂着泪痕的刘才。 赵明看着孩子眨了眨眼,小古好似能听着心声似的,“刘才没事,就是哭晕了。” 顾千看了小古一眼。 赵明郑重不已地说了声谢谢,继续转头去看媳妇和女儿。 他要往前走。 “赵明!”刘省疼到痉挛,却还要颤着身体叫他,“赵明!你恨我吧?你肯定恨死我了吧?哈哈哈哈,你骂我啊!你打我!来!你……” 赵明回头看刘省,目光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刘省则是又笑又哭,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自己熟悉又痛恨的脸,仿佛这样就能在那张脸上看到一个答案或者是原谅。 可是,什么都没有。 失望至极,就是冷漠。 赵明一个字都没有和刘省说。 刘省爬过来,他想去拉扯赵明的工装裤,手却从魂体上穿透而过。 赵明不再看他,而是转头望向自己的妻女,他坚定地一步步向前。 刘省在后面声嘶力竭:“你说句话啊!赵明!老赵!!” “赵明!”刘省趴在地上,声音里有哭腔。 这个名字他喊过许多遍,在砖窑边,漏风的小金杯里,在那个烟雾缭绕的办公室。 在每一分被刘省抛弃的情义里。 “对不起啊……对不起,赵明!” 刘省迫切地想要一个回应,哪怕是一句咒骂。 但赵明什么都没给。 身后的哭喊声渐渐远去,变成场不值一提的旧梦。 这就是最后的告别了。 赵明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的妻女,身后不再值得停留,也没必要怨恨。 妻女朝赵明扑过来,赵明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是透明的,他慌了一下,怕摔到她们。 但这一次,他稳稳地接住了她们。 原来鬼魂是可以相拥的。 赵明还是不会说漂亮话,他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藏,说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 一家三口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化作点点光芒回到了玉盒里。 刘省还在叫嚷,这次顾千听着烦,又弹指给了他一道灵光。 灵力监察委员会的鬼还在旁边,效率极高,当场就给开了罚单。 “行了。”小古拍拍手,“阴间这边算是完事了,报警什么的就你来吧,接下来……” 顾千搓了搓手指,这个鬼安行为完全不按常理,不好分辨喜恶,实在是个莫测的角色,完全难以预料他会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 上次要to签的画面仍在眼前。 小古这次没要签名,表示冷库里还有很多鸡腿,说是僵尸肉也不为过。 “横竖这冷库都被你们炸了。”小古目光落在那堆鸡腿上,“还让这些肉裹了好多灵力。” “是辙人炸的。”顾千很严谨。 “无所谓。”小古说,“这些鸡腿混着灵力,不如就当贡品给下头的死鬼吧,虽然这些肉看起来过期了很久,反正死鬼也吃不死。” 顾千真诚道:“死鬼有你是他们的福气。” “帮个忙呗?阳间食材要入阴间,得先过灵力,最后撒些鬼气。”小古意味深长地看了季留云一眼,“你刚才那鬼气不就挺盛?” 顾千警惕地侧身一步,“他刚才伤了手,灵力我可以配合你。” “你这人。”小古本意是想看古今cp互动,没承想被质疑了,他笑容凝了片刻,复又笑起来,“哎,我懂我懂,你俩这会蜜里调油呢,没事儿啊,鬼气我也有,你陪我把鸡腿掀起来。” 顾千放出佛桑花瓣,凝力将所有缝隙砖石铁皮下的鸡腿抛上天。 小古对着天空念咒,鬼气从他掌心涌出。 随后他双臂一张,扬声道:“灵魂汁子,浇gie!” 所有鸡腿瞬时裹上幽光,这一嗓子虽然叫得嘹亮,始终还是漏了几个。 小古一声令下,鸡腿们急速下坠,画出优美的弧线,幽光泛泛,宛若一只只肥硕的萤火虫。它们起舞、旋转、翻飞,舞动芭蕾姿态。 每一只鸡腿都裹着一层鬼气,这是独属于阴间的梦幻与浪漫。 季留云慨然万分,他拉住顾千真情实意地说:“张万森,下腿了。” 顾千难以描述地瞥了傻狗一眼,但很快就乐呵呵地看着这场鸡腿雨。 世界偶尔就是会这么癫一下,活久了天上什么都能下。 试问,人这一辈子能看几次天上下鸡腿? 至于那几只落网之腿,噼里啪啦地砸到了城无声车上,撞出几声又水又脆的响声。 “什么死动静?”陈巳本来捏着城无声给凝出来的冰晶靠在副驾躺平,这会头上的肿包还突突地跳着,听见这声响又好奇地想爬起来看。 城无声把人按了回去,“小陈师父,头肿了就别折腾了。” ……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季留云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在处理对外叛变的春晓雪时,他要先紧紧抱住家里的顾千。 秋月白都习惯了自家大哥这么黏着顾千。 这场战斗打得爽快,也见了世面,兄弟们都认定顾千就是他们三月过了明路的大哥大! 只是解决完刘省,那就要继续解决叛徒了。 顾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荣升为一部老式电话,他问季留云:“这春晓雪你打算怎么办?毕竟,你现在也不记得,但他或许对你忠心耿耿多年呢?” 三月众人也瞧过来。 “我的善良具有主观能动性。”季哲人紧紧抱着顾千,如是说道,“而他的背叛具有客观规律性,发挥主观能动性必须以尊重客观规律为前提。” 秋月白、安间:? 无往巷季留云唯一指定话事人顾千解释道:“你们大哥的意思就是,这春晓雪早叛晚叛,迟早都会叛,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秋月白这次听懂了,沉声道:“三月规矩,背叛者除去银杏标志,逐出三月。” 三月的人走上前要给春晓雪销去银杏标志,可其中一个黑瘦的年轻人俯身时,迅速解开了春晓雪的禁锢。 顾千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当时在湖边不按规矩先放出灵力的那一个。 他不仅解开了春晓雪的桎梏,还往他手里塞了东西。 “你们懂个屁!”春晓雪突然爆发,“我追随两个大哥最久!我是三月的元老!可是你们这些年都在做什么!一个成天装神弄鬼,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眼睁睁瞧着生意被抢走,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达!” 他狞笑着举起手中那个瓷罐,“明明我们可以挣大钱,可以做大!甚至能搅动整个将城,你们就是一群怂包!大哥!” 春晓雪对季留云怒喝道:“现在你的骨灰在我手里,你别逼我!” 他是那么癫狂,笃定手里拿着大哥的骨灰谁都不敢放肆。 “就……”安间面色有些复杂,“那是白糖。” 春晓雪不为所动,“我知道大哥本事,他能伪装一罐骨灰不算什么,别想骗我,这可是供在龛里的罐子!” 秋月白都听不下去了,“真是白糖。” “哈。”春晓雪说着高举手里的瓷罐,“谁都别想骗我,你,顾千!你不是我们大哥相好吗?你跪下来求我!大哥,你也跪下来求我!我或许能放你一条生路。” 顾千静静地看完这一幕,“……我现在有点可怜你了。” 36、老登 过去总是温暖而富有意义。 三年前,春晓雪还不叫这个名字,他刚满三十,他半路出家,没有师承,在这个注重传承的行当里没有敲门砖极其容易四处碰壁。 他曾为自己可以处理阴阳两界事务,能见鬼神妖魔而暗自得意,甚至可以说是骄傲。但他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做这件事,他无比渴望能够找到一个像样的组织。 他被嘲笑过:“连正经师父都没有也敢来我们帮会?” 也被讽刺过:“要是真想进我们家,你可以来做仆人。” 说起来,也是命。 那天下午,春晓雪鬼使神差地脚步一拐,拐进了这条路。 老式办公楼下头站着两个男人,这两位,让人瞧过一眼就很难忘怀 一个大冬天穿着花衬衫,眉目如画,浑身意气飞扬。 一个金发灿然,身上拢着整个冬日的暖阳,举手投足清雅淡然,最重要的,一眼就瞧出他是鬼。 他身上有鬼气,但并没有往常见到的其他鬼特有的阴戾。 路过他们,听见花衬衫在说:“你想好啦?搞这么一个地方,不好招人,接单做生意可不轻松,现在的行阴人气性都大。” 金发那位只说:“要是有缘,会来的。” 就是这一句,让路过的落拓行阴人听得心跳加速,他站住脚,问:“我可以加入吗?” 那两位齐齐转头过来看他,是花衬衫最先有动作,他热络地说:“哈哈,兄弟,慧眼识珠啊。” 金发那位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加入了这个组织,彼时的三月,只有他们三个。 两个大哥都好,待人亲切,处事随性且淡然,只是从不提及自己的名字。 他问:“那么,要不也给我取一个名字吧,道上叫起来,算个诨名喊着玩。” 金发那位也不多问为什么,讲:“春晓雪这个名字很好。” 春晓雪这就算彻底在三月扎根了。 两位大哥一个活泼一个稳重,春晓雪很长一段时间都摸不清他们实力如何,直到某夜落了东西回办公楼取,见整幢楼围了密密麻麻一圈鬼,但金发大哥只是随手一挥,就压下了所有阴气。 自那之后,春晓雪再也没有打探过这二位的来头,想来应该是哪里的大能想在将城搞事业。 能跟着这样的大哥,三月迟早做大做强。 可他很快发现,这两位似乎没太把心思放在经营上,即便有人来介绍生意,他们都要仔细打听这桩生意的始末,确定无害且不伤天理。 可说实在的,做行阴人这一行当,本就是处理阴阳事务,手上不沾点脏污怎么能做大?将城里就有几个活生生的例子。 像那个名声在外的顾千,下手狠,自己一个人也赚了很多钱。 又像那个靖天集团,城无声大批大批的接单,也赚了很多钱。 想来,他们才不会管善恶之分,可三月里,两个大哥对此卡得很严。 虽然在待遇上,春晓雪从未被苛待过,即便当月没有生意,没有入账,工资还是一样的发。 就是这样的三月,后头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有一个对数字尤为敏感的,金发大哥给他取了“秋月白”这个名字。 并且对所有三月的人说,没个名头也不好喊,花衬衫大哥说以后就叫他y,叫金发大哥为s。 春晓雪倒是对此很满意,因为这样昭示着神秘,而神秘,往往对等于强大。 秋月白主动担起了会计的工作,可春晓雪只觉得好笑。三月根本就没接过多少大生意,那些账目一笔进,一笔算,压根就用不着什么很专业的财务人员。 而且,这个秋月白是后来者,凭什么和春晓雪用一样的名字格式? 他很不爽快。 他试图让大哥想办法,要么把生意做大一点。提议过要在网上接单,也是春晓雪提议的那一天,y大哥拿出手机看了一个叫界融的论坛,没看多久就突然暴怒,把手机砸地上。 “狗屁,这个写的狗屁!他们压根就不知道历史!操|他|妈的,老子要是逮到这个发帖的傻逼,老子就把他吃了!” “你这个脾气。”s大哥轻声细语地把手机捡了起来,用灵力修好,看了一眼内容,也把手机砸了。 从那天开始,三月明令禁制不许上网,更不许去看那个叫做界融的论坛。 春晓雪觉得很没面子,甚至怀疑过是不是y大哥在故意针对自己,还是说两位大哥根本就不允许有人提出意见。 可后来秋月白提出能不能请两位大哥给每位兄弟打一个烙印,现在道上有规矩的帮派都会这么做,他说大家都很尊重大哥,希望能一直追随大哥。 春晓雪对这种谄媚言论很不屑,但大哥这次同意了,不止打下烙印,而且还在烙印里注入灵力,用银杏叶为标志,希望大家长命百岁,并且能保护大家。 大家都喜欢这两位大哥,他们从不提起过往,但会在最大限度内对大家好,他们都不像是在经营组织,更像是在经营一个家。 感情好有什么用? 春晓雪越来越焦虑。 这两位大哥明明实力强大,却不想把摊子铺开,待下宽厚有什么用?相处有趣有什么用?做事业才是硬道理。 可整个三月只有他一个人在为这件事焦虑,秋月白等人则是连声感慨能找到这个组织很幸福,s大哥更是把自己的骨灰都放到了公司。 他有实力保证骨灰的安全,也对三月有足够的信任。 可春晓雪实在不赞同,他想要声名鹊起,他想要出人头地。 他建议过很多回,两个大哥谁也不听!直到春末,他们失踪了。 可现在,他的大哥回来之后,依然是用如此不认同的目光望过来,大哥到现在都不懂,春晓雪才是真心为三月好的人! “大哥。”春晓雪凄怆地举着罐子,嘴角笑容苦涩,“你不懂我多么仰慕你,你是我的光明,我以为只要跟着你,就能走向最耀眼的未来。” “可你呢,你从未认同过我。”他的手在颤抖,“你们两个大哥把三月丢到一边,你让我的期望落空,你甚至……” 春晓雪一哽,他想,大哥真是好狠的心。 居然用这么陌生的目光看向自己。 他哀伤道:“从前那些时光,究竟是……” 春晓雪如此情真意切,安间几次抬起手,当真好想劝出点什么话,但槽点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人是真急了,有人能急中生智,有人则是急中生智障。 春晓雪狞笑道:“我会让你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狠人!” 说完,他打开罐子伸手进去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 那么大一把白糖,不禁让观者为之牙疼。 这是真狠人。 安间吸着冷气“嘶”了一声。 如此人类迷之行为,季留云实在为之困惑,但还是真诚建议:“你这么吃糖,对牙不好。” 顾千实在听不下去,随手一道灵光把人弄晕,转头对秋月白说:“春晓雪涉及帮刘省掩盖真相,之后要作为证人。” 一旁那个黑瘦小年轻见状不对就要跑,安间三两步把人拽住教训了一顿。 顾千闻声看过去,那孩子太小,也不知被春晓雪灌了什么鸡汤,居然连大哥办公室里的东西都敢偷。 “断臂就算了。”顾千说,“就按照你们的规矩抹去印记吧。” “哎。”秋月白听着有理,连着点了两回头,猛地发现:怎么都是顾千在安排? 但这事,虽然粗略一听有点问题,好似细细一想也没什么问题。 秋月白不确定地看向大哥,对方刚松开拉着顾千的手,去把刘才扶起来。 这是真失忆了? 安间对此拥有同款疑虑,他凑过来问:“你看大哥这像演的吗?” 秋月白低声道,“演不演的我不知道,但刚才听顾千说,他俩好了。” “怪不得他俩那么亲密。”安间小声嘀咕,“但是有顾千管事,我好放心啊是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不放心。”秋月白说。 …… 冷库这事算是告一段落,阴间部门也在最大程度上还原了现场,只是要报警,还得走流程去面对另一个部门。 顾千打量着四周,转眼瞧见三月的人把春晓雪安排到位了。 不由想起才到三月时,安间介绍说秋月白比较暴躁,结果人一个花瓶破空而来。 后来又讲春晓雪比较激进,结果激进得叛变了都。 如此两两对比,可见三月对于形容一项都比较保守。 顾千实在好奇起来,他们口中那个比较活泼的y大哥该是怎样一个炮仗,以及季留云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 他盯着三月的人把春晓雪扛起来送去车上。 季留云又蹭过来,他挠着顾千手心小声抱怨:“你盯别的男人看了太长时间了哦。” “什么叫别的男人。”顾千拍开他作祟的指头,问,“你眼看着部下叛变,就没什么想要说的吗,三月的大哥?” 季留云回头看看春晓雪离开的方向,说:“他爱上了刘省的钱,这样不应该。” “爱钱怎么了?”顾千任由傻狗牵着自己的手一晃一晃。 季留云则是不赞同地摇头深沉道:“做我们这一行,爱上客人是禁忌。” 顾千:“……” 傻狗到底都在看些什么。 * 晓光区,靖天大厦,城无声的豪华办公室门外,张助正埋首在自己办公桌上认真挑选——挑选木耳。 这是他爹妈从老家给寄过来的,他分批分次,把大的装在塑料袋里,可以炒肉片吃,小一些的,咪咪渣大点的,随手捡了个茶叶罐装进去,留着泡开剁碎炒肉末吃。 直到前台打电话来说,跨界紧急事务处理中心的人来了。 城无声的电话随后就到,让张助把人安排进会议室里。 他挂了电话,问顾千:“那些人来了,你要去吗?” 这个部门的人最爱盯着顾千这样的身份搞文章,城无声也是出于好心问一句。 “为什么不去?”顾千说,“我都管到这里了,再走一步也没什么。” 所谓跨界紧急事务处理中心,也叫阴阳平衡协调委员会。 刘省这件事掰指头算算,能落网的人很多:刘省本尊,地产那个孟志国,那保安,那对情侣。 但这案子横跨阴阳两界,必须有跨界部门从中协调,不然阴阳两界的程序对不上。 这些人不讨喜,最擅长在事发后出来搅屎,但为着走程序,又不得不面对他们。 季留云则是比较担忧,“如果那些人被抓进去不承认呢?” 他一边问,一边熟练地把脑袋往顾千腿上靠,戴着空就把头塞去顾千手心里面。 顾千看透了他的小计谋,但是这个死鬼刚才那样保护自己,甚至不惜受伤。 现在不过是想要被揉揉脑袋,并不是什么过分的理由。 “不用怕。”顾千轻轻抓着傻狗的头发说,“帽子叔叔有大记忆恢复术。” 傻狗闭着眼用脸去追着顾千的手指头,笑呵呵地说:“那他们很厉害哦。” 短短几句话,季留云舒服得又往外面冒泡泡。 灵力泡泡轻飘飘地升起,随着车身轻晃而浮动。 泡泡环绕着这一人一鬼,也打环绕着城无声。 这是,面对面的,商务车。 顾千低头看着手机,另一只手笼着季留云的头发,后者餍足地眯着眼。 满车泡泡! 倒霉表哥眼看着这俩旁若无人地腻在一起,心里骂得很脏。 怎么说呢,有种眼睁睁瞧着自家白菜被拱的无力感。 城无声看得心烦,干脆低下头看手机,眼不见为净。 可这么一低头,胸口那巴掌血印就水灵灵地铺在眼底,城无声是想了又想,憋了又憋。 最后,他故作无所谓地问顾千:“那什么,那陈巳到家没?” * 到靖天时,季留云从包里掏出来顾千的保温杯摇了摇,水声寥寥,他去续热水时看见张助一手抱着文件,一手在取茶盏。 “我来吧。”季留云自告奋勇,挑起泡茶大事。 但他的优先级是先给顾千接热水,最后晃眼看了圈,张助桌上就有个现成的茶叶盒。 里头的茶叶长得很奇怪,蜷曲得像木耳。 季留云着急给顾千送热水,也就这么泡了,还有其余的同事帮他一起把茶盏送进会议室。 傻狗想挨着顾千坐下,可顾千想想一会可能会听到的话,还是让季留云出去等。 阴阳平衡协调委员会派了五个代表。 五个老登组成来者不善四个字并着一个感叹号。 会议室里气氛并不融洽。 他们相当之直白,开头就说:“虽然是辙人动手,但这场战斗并非源于公事,而是私怨。” 他们要求以顾千为代表这方,赔偿这次的损耗,承担相应责任。 顾千抱着自己的保温杯在对面轻蔑地勾了勾嘴角。 这个机构成立于五十年前,算得上手握大权,但平日里大事不想管,小事不愿管,天大地大,面子最重要。 这些年阴阳逐渐交融,各种阴间部门越分越细,阴阳两界的对接机构从五六个变成几十个,遇到事情就踢皮球。 什么阴阳交汇史,灵力监管史,部门变革史,阴间改革史。 都是史。 再加上这些人傲得很,尤其看不起顾千这样半人半妖的身份,说话都带着刺。 “顾千,你这身份本来就尴尬,还总是这么惹是生非。”其中一个老登冷冷开口,故意咬重“身份”二字,“你实在嚣张了些。” “是,我身份不好见光。”顾千说,“那我们能坐一张桌上说事,你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少在这顾左右而言他。”另一个老登不说,“你经常挑战两界秩序,这个是事实。” “事实?”顾千晃了晃保温杯,“事实是阳间有鬼无辜被害,到底是我嚣张,还是你们无能?” “混账东西!”白胡子老登拍案而起,“没有我们,阴阳两界早就乱了,规则就是规则。” “是吗,那请问,这个辙人炸了仓库,凭什么我赔?”顾千朝他扬扬下巴,“这是什么阴间规矩?” 最稳重那个老登把白胡子按下去,“半妖就是半妖,说话不稳重。” “哎。”顾千听这些人讲血统很好笑,他撑着腮靠到桌上,“你死过没?你算阳算阴?你成天阴阳我干什么?” “你说话干净点,不要涉及私人恩怨。”稳重老登如是说。 那就要好好聊聊私人恩怨了。 “啊。”顾千有意盯着那个白胡子老登,一字一句说,“不要涉及私人恩怨。” “顾千!你在挑衅我!”白胡子老登看见这个半妖就气闷,“你这个,你这个……” “我什么?”此时的顾千是季留云从未见过的一面,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随性冷漠的模样。 面对这群人,他面上是暴风雨前的死寂,目光淬着寒毒,浑身锐利。 这样的顾千,不是季留云喜欢的那样。 他知道老登肯定见面就要讽言相向,也知道自己肯定会压不住心底那些戾气。 所以他让季留云出去等。 要说起来,他和这白胡子老头确实有些过节。 是早些年事,顾千自己还是半大孩子一个,刚离开靖天,身边没什么人脉可以助力,全靠自己从黄泉办接单,那次是一个恶鬼伤人,害死了个孩子。 那恶鬼走了门路,就是这个白胡子老登出面协调,语言偏颇,几个字扯低了天平。 孩子尸骨未寒,顾千也不会掩盖锋利,自然要告,结果是层层挤压,最后还被这个老登一张职责书打了回来。 那个恶鬼惩罚之轻,顾千想起来就牙痒。 尤记得那个雨夜,顾千站在那孩子的灵堂前,听他爸妈哭得痛心,心里实在很不痛快。 看来,干点坏事无非是一张罚单,并着一张职责书而已。 于是不久后,顾千在和一群恶鬼缠斗时,“不小心”炸了一座坟。 好巧不巧,就是这白胡子老登的祖坟。 顾千也心善,顺手把几只恶鬼压进那座祖坟里,让他祖宗热闹热闹。 也是从那之后,顾千才变得手狠,遇着恶鬼从不等所谓的机构来调节,先杀了再说。 自此名声远播。 说起来也好笑,自从他心狠手辣以后,谁都不敢低看了他。 此刻面对着面,白胡子老登开始口不择言。 “你们这个机构的素质,真是堪忧。”顾千面不改色,继续点火。 “顾千,我们是严肃处事的。”沉稳老登尚且能端得住架子,“向来公平” “你公平。”顾千歪了歪头,“你们都公平,你们是把天秤。” 顾千没让季留云看过自己这样。 他现在是和季留云好了,但总归有些事,他不想让季留云现在就知道。 傻狗喜欢的是那个冷漠里藏着温和善良的人,具体什么样不好说。 反正,肯定不是这样的。 他有尖锐的一面,也有过往的恩怨,还藏着不为人知的阴暗。 顾千本来无意让傻狗参与这些。 但傻狗的存在感总是难以掩盖。 眼瞅着对峙到了几乎要动手的时候。 季留云刚才端进来的五个茶盏发出细微响声。 木耳在热水中完全泡发,猛然膨胀。 五个老登面前的茶盏应声而碎,茶水混着木耳浇得他们万分狼狈,威严荡然无存。 好像季留云就站在这里,告诉说:“我怎么样都会在。” 可傻狗分明都不在场。 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让季留云永远都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顾千每一场情绪波动。 傻狗没那脑子提前预见这群人的针对,但顾千的感情点和他的笑点一样奇怪。 这样无心之失偏偏就能拧干那颗潮湿的心。 季留云哪都闯得进来,支持得不讲道理。 虽然不合时宜,但此时此刻,顾千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什么叫怦然心动。 像世界停了,心还跳着。 37、一场购物 顾千很清楚自己今天该做什么。 尤其是面对这群尸位素餐的老登,他一句废话都不会讲。 惹怒他们本就是在计划之中,傻狗这个开水木耳虽然是意料之外,却也锦上添花。 顾千思绪稍微被带偏一瞬,很快又集中在在面前的对峙上。 stepone:言语挑衅,对方稍有情绪,已然足够证明这个机构的公信力有问题。 让对方稍有失控,露出真实的傲慢和偏见,亮出牙才好找弱点。 这一步已经做到了,顾千满意地靠回椅子上欣赏老登们满身木耳的姿态。 “城无声。”稳重老登不愧是领头混账,犀利地望向城无声问,“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城无声没说话,张助代为发言。 “抱歉。”张助表情是绝对的得体,他说,“刚才进来送茶那个是临时工。” “临时工?”老登冷笑,“你这种说法会不会太敷衍了一点?” “彼此彼此。”城无声张开手示意张助,后者将早已准备好的资料递过来。 steptwo:借助情绪拉扯,再谈责任归属拉扯。 这一步城无声会做。 在顾千的计算之内,城无声这些年经营靖天,不可能没跟这些机构打过交道,更不可能甘愿被对方拿捏。 这么大的企业,自然有应对之策。 “我这不是跟你们学的嘛。”城无声把资料摊在桌上,“贵机构爱讲‘已经立案了’,‘正在调查了’,‘马上就办’……说了那么多年,大家不也都能体面吗?” “城无声,你这是要咬死了和顾千一伙。”稳重老登眯起眼,再次抛出陷阱。 城无声不搭理他,张助上前一步翻开文件说:“靖天这些年事务比较杂,也爱搞一些统筹的工作,说起来也巧,贵机构在案件处理上确实存在一些很巧妙的现象,会周期性地出现赔偿标准以及处理时限的差异。” “贵机构对于不同的当事人似乎处理标准向来都不一样,恶鬼害人,只罚区区五年阳寿。而我方遭受辙人袭击自卫的情况下,你们却要求我方全额赔偿外加承担责任,这个标准我方无法理解。” “如果你们今天一定要归责于我方或是顾千,那么,我方将会秉持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会寄希望于其他部门罗列标准。” 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就比较温和了。 按照城无声的霹雳手段,手里头绝对有东西能甩出来让这群老登闭嘴。 要是真按照张助现在交涉的办法,那就是拖时间磨下去。 这样下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立调查组,各打五十大板。 城无声如此做,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不想太深入插手这件事,所以走怀柔政策。要么,他是想在损失最少的情况下保住什么。 顾千若有所思地看了城无声一眼,分不清他是哪一种。 这城无声变性了?现在开始对外走温和路线了? 张助这样的施压,即便已经给出表面数据,但老登们依旧能找各种理由搪塞。 罢了,靠人不如靠自己。 stepthree:暗示威胁,却留有余地。 顾千抬抬手打断了张助,他拿出手机,缓缓扫视了一圈五个老登,慢斯条理地开始阅读。 “某年某月,有位王姓大人物托关系消灾,你们收了好处直接销案。同年,恶鬼伤人的横死案,却被你们伪造成意外死亡。哦,对了,最有意思的是,上个月,那笔见不得光的资金,真是好大一笔,听说就是进了你们的私人账户。” 顾千早些年就吃过直面这些机构的苦,自从晓得占理并不能赢之后,他就开始给自己留后手。 凡他经手过的单子,他都会总结相关人员资料。顾千能和老桥保持那么多年的交易,绝非只听了八卦,他会分析每一条和自己交易的信息,自然也能顺腾摸瓜找到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对他来说,以防万一,就是做一万步,防止那一个意外。 这句话无疑是把锋利的刀,老登们听得脸白如纸。 这个时候,顾千轻飘飘地补充一句:“当然了,以上都是我根据事实瞎编的,如有雷同,纯属偶然。” 如果说城无声给出的数据代表公开可查的“不公”,那么顾千的“编造”就代表见不得光的“违法”。 谈判,搞清楚彼此的目的,自然有话说。 老登们今天上门无非是要求赔偿损失并着维护机构权威,顺便给顾千这个半妖一个教训,还想通过打压顾千,给其他反抗的声音一个教训,达不到目的,他们会一直把这件事卡在这里。 但他们始终会忘记顾千这两个字代表了什么,他是硬茬一个,是这群老登啃不动的骨头。 至于顾千,他今天的目的很简单,他需要这件事尽快通过这个关口,落实到下一步,那群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没有硬刚的必要。 顾千收回手机,顺带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茶,语气懒散。 “当然了,这些事和我们今天要谈的并不是一件事,对吧?” 中译中就是:我手里有料,你们不知道有多少,我无所谓撕破脸,也可以不把事情做绝,但要看你们识不识相。 如此,老登们反而会想尽快结束这个麻烦。 谈判嘛,用最快最小的代价达成目的,非输即赢。 顾千这一整套行事堪称老练。 张助在旁瞧在眼里,看得心酸。他跟了城总许多年,算是城无声的心腹,是以知道些顾千少爷的身份背景,不过平时鲜少能打招呼,所以了解不深。 今天看他这么老练地周旋,不禁让张助这个还年长了几岁的人心疼。 这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啊,本来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能比这些老狐狸更世故。 张助看到一个见事通透且游刃有余的谈判高手,也看到一个被迫过早成熟的灵魂。顾千身上的那种锋利是经历过绝境之后才能反弹出来的,年轻人看似不屈的傲骨上其实遍布了沧桑。 实在叫人看得心里不是滋味,他难以想象顾千吃过多少苦。 城无声更是瞧得心里五味杂陈。 这场对谈以惊人的速度和默契让双方达成共识,顾千在准备走出会议室时被城无声喊住。 “你……”倒霉表哥心知这个缺德表弟的脾气,开口时甚至做好了对方狐狸尾巴炸开在会议室里的准备。 他更是知道顾千对于家人有多么抵触。 城无声想起家里一直盼望着小孙子回去的老爷子和老太太,又想起,要是当年他这个做哥哥的,能稍微有点办法劝一劝顾千,是不是,顾千被俩老人疼着,就不用吃这么多苦了? 可是,顾千当年差点被亲妈一刀捅死这个是事实,作为顾千母亲的娘家人,城无声真的没有任何一个立场能够劝说顾千。 但他还是斟酌着开口:“你要不要,试着,找找家人?” 顾千神色陡然冷了下来,但狐尾没有炸开在会议室。他盯着城无声看了很久,继而发出一声嗤笑。 “城总,我以为你多少是个会尊重人的。” 他丢下这句话就走,季留云在外面摇头晃脑地迎上来。 “顾千顾千,虽然我没有看见,但你刚才一定很帅哦。” “嗯,走啦。”顾千兴致不是很高。 季留云察觉到顾千不愉快,他回头朝会议室里看了一眼,见城无声揉着眉头,张助在旁劝着什么话。 他收回视线,快步追上顾千,他没说“你为什么要生气呀?”这种话。 季留云问:“顾千,现在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顾千现在是实打实地不愉快,他其实也没对城无声有什么指望,但也有认识那么多年的基础在,城无声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为什么还要这么问? 他垂下眼,看着靖天大厦里的地砖都心烦。 虽然闷燥,但是还不足以到需要倾诉的地步。 于是他对傻狗伸出手,“那你拉着我。” “好哦。”季留云很快牵住了那只手,“今天回去我们吃拉面好不好?我给你卧个鸡蛋……” * 一句话让关系再度降到冰点,倒霉表哥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 张助也是着急,没想到这个关系点居然是季留云给他们打开的。 “吃火锅?” 城无声又问了一遍:“你要请我去吃火锅?” “是啊。”季留云严谨地在沙发上给小零食做分类,把顾千不爱吃的放到城无声桌上。 “这两天下雨有点冷,我要给顾千做火锅。”季留云挎好自己的小背包,已经属于明目张胆地要提前下班了。 城无声都来不及问这个,只是好奇,“你们吃火锅会请我?” “不止你呀,小粟今天也要去,陈巳也来。”季留云又问了一遍,“你去不去?” 城无声稀奇地看着黄毛问:“顾千让你请的?” “说什么呢?”季留云挺了挺背脊,“家里吃什么都是我在操持的,顾千都不知道今天要吃火锅。” “你没问就敢请我?”城无声问。 “你不喜欢大家一起吃饭吗?”季留云反问,“可是上次你明明就很开心。” “不是……”城无声发现自己就没法子和这黄毛辩论,也懒得辨了,开口甚至有些自暴自弃,“我觉得顾千不会想见我。” “我知道哦。”季留云很认真地对他说,“你把顾千惹不开心了,顾千肯定没错,所以一定是你错了。” 城无声半天才说:“……那你还邀请我。” “顾千不喜欢被碰伤口,城无声,谁都不喜欢被碰伤口,因为谁都不喜欢痛。”季留云真的难以理解,“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知道吗?” 城无声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这黄毛思维角度异于常人,偏偏讲话又能这么一针见血,让人听得戳心。 “而且,顾千没有打你。”季留云分析,“那说明你对他来说多少算个朋友哦,毕竟你能让他生气,就证明顾千多少是在乎你的话,你好笨,你连这个都不懂。” 此话言之有理,城无声手指交叉放到桌上,“你继续。” “继续什么?”季留云叹着气摇了摇头,“我说过的吧,你这个人太高高在上,也很可怜,你想和人亲近,就不能这样。” 城无声指向自己,“谁可怜?我?” “是啊。”季留云理所当然地说,抬起手一条一条数给他听,“你这么大一个老板,没有对象,吃住都是自己一个人,连出去玩都要找理由蹭我的邀请,你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而且,你这个人真的好别扭,你不去看看,你怎么知道顾千还在意不在意?你好蠢。” 城无声清了清嗓,“……别说了。” “现在正经邀请你了,你又怕这怕那。”季留云认真地教他,“有人邀请你去他家吃饭,你应该问‘有没有什么缺的菜,我给带上’这种话。” 末了还添补一句:“什么都不懂,还老板呢。” 城无声眉头微皱,表情有些挣扎,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那……今晚这个火锅都差了些什么我能带过去的?” 季留云答得很快:“肉、酒、菜、锅。” 城无声:? * 聚餐。 季留云和小粟最兴奋,一死一活把餐桌搬到院子里,傻狗在院墙上架了个灯,光晕映着升腾的雾气。初秋的凉意被火锅香气驱散。 小院,好友,围坐一桌。 各忙各的。 小粟忙着吃,陈巳忙着喝,季留云忙着劝食,顾千忙着挡碗,城无声忙着研究面前的蘸料碟,仿佛能从芝麻上面瞧出什么天机。 “城无声。”陈巳拐了他一下,“吃啊,你没见过芝麻?” 城无声端着架子回:“研究一下配料比。” “神经。”陈巳把人往边上推了点,凑过去看,“我看看你这蘸碟里是不是能长出花。” 城无声一张脸都被这小痞子推得变形,依旧坚持着面无表情。 他还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到底该不该来这饭局。 思索间,顾千冰篮里取出几个杯子,挨个倒满后由季留云送到每人面前。 “来,尝尝,无往巷特供哦。”傻狗骄傲不已,“顾千超爱喝这个。” 陈巳这才从蘸碟上收回视线,小粟惊喜地抱着闻了闻,“哇,薄荷和柠檬的味道。” 顾千抬起来喝了一大口,看样子果真是很喜欢。 陈巳也好奇,他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即按住了蠢蠢欲动的小粟,转头问城无声:“你怎么不喝?你怕被毒死?” 同时,顾千也撩起眼睛看过来,“你怎么不喝?” 季鹦鹉及时打配合,“你怎么不喝。” 整桌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城无声身上,如此一来,让他本来还没那么浓重的别扭瞬间被放到最大。 “这就喝。” 城无声抬起杯子,为了突出自己并没有那么格格不入,喝了一大口。 怎么说呢这个口感。 喝起来就像是薄荷化身筋肉壮汉拉着柠檬一起在嘴里暴打了一顿舌头,然后两位骂骂咧咧地携手跃下喉咙。 相当之噼里啪啦。 城无声用尽毕生修养才把这一口咽了下去。 顾千终于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败火的,里面加了清火药材,不好喝,但是对身体好,跟说的话一样,或许好呢,谁知道。” 他回来想过,城无声要表达恶意可以用很多种办法,但没必要用这种。顾千隐隐觉得此人有什么秘密没讲,但实在琢磨不出,只好先断定对方或许是出于善意,也不在乎给这一个台阶。 城无声愣了愣,无端地,许多别扭都散了。 小粟看霸总都喝成这样,更想要尝试了,结果喝了一口差点让五官当场融化掉。 “哈哈哈哈哈哈!”陈巳朗声大笑起来。 一群人聚在一起时,彼此的情绪会互相作用,分明都不算什么事,但一个人开始愉悦,很快就能让一桌人都愉悦起来。 这顿饭也不那么尴尬了。 接下来季留云开始给大家分和牛。 小粟吃得大呼满足,城无声满头问号,他不记得自己买了和牛,直到看见黄毛用公筷夹过来的那坨肉。 好几片肥牛肉抱在一起,用牙签串着。 城无声看得无语又有点想笑,他指着碗里那坨肉问顾千:“你们家管这叫和牛啊?” 顾千又喝了一口特饮,回:“你就说和没和吧。” 城无声:“……” “好吃!”小粟腮帮子鼓鼓的,吃什么都夸一句。 顾千瞧着孩子这么吃东西,心里也高兴,但还是劝了句,“你别噎着。” 季留云不痛快了,傻狗幽幽地贴上来,“你从未用这种哄孩子的语气同朕说过话。” 这死鬼自从亲了那一口之后,简直飞醋上头,哪管时间地点人物,顾千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季留云很快会意,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当然,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我会自己哄自己吃。”他咧着嘴剥了一个虾递去给顾千,“还会哄你吃哦。” 堂里的电视开着,新闻里讲到刘省和孟志国的案件判决下场,主持人清爽的声音传进院里,尤为下饭。 吃过了饭,小粟拉着顾千说最近林家爸妈的近况,也说起沈见微的近况,城无声就在旁边听着,时不时问孩子一句还有没有什么缺的东西。 季留云在厨房里忙活,把碗碟分类放进洗碗机。 陈巳就是这个时候拎着一罐啤酒靠到门边的。 “之前啊,顾千每回出去做任务只要我没事,我都得跟着。” 提及顾千,季留云停下收拾的动作,回头望向陈巳。 对方似乎是回忆到了什么,又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说:“其实我一开始也不放心你,虽然给了顾千一堆东西,但也在里头悄悄塞了压制你力量防止你暴走的东西。” 说完,陈巳咧嘴笑笑,“不会伤害你的,而且我刚才已经拿走了。” “没关系的。”季留云郑重地说。 “顾千这人啊……”陈巳靠在门上,越过院墙去瞧外面的天和云,声音也随之变得柔和,“他不爱跟人说自己经历过什么,我能知道,也是我俩刚一路出门的时候遇上一群行阴人。” 季留云问:“你们被欺负了吗?” “那没有。”陈巳扬着下巴笑,“顾千多能耐啊,谁能打得过他?” “就是……那群人说话不干净,把他那些伤痛零零散散讲出口,我当时就在旁边听着呢,那些事吧,我都不敢想发生在自己身上会如何,我都觉得……”陈巳“嘶”了一声,又摇了摇头,最后喝了口酒才说,“就是听着想哭。” “可是顾千呢,他什么表情都没有,哪怕人家拿着他的伤痛冒犯过来,他都没有表情。” 那群混子讲他一个被全世界厌恶的孤儿天煞命,怎么还有脸活着,怎么还能活着。 那年的顾千身子单薄得像把刀,倔强得让人心疼。 他说:“我能活着就很厉害了,别管我靠什么活着。” “其实吧,顾千这人,很想要个家。”陈巳收敛起回忆的神色,对季留云生活,“你能出现,我很开心,就想和你说句谢谢。” 季留云听懂了,他也跟着笑起来。 他保证道:“三月,和我的过去,不会影响我和顾千,我说到就能做到,你可以相信我。” 季留云的态度一如既往地诚恳直白,这是一种专属于非人者的赤诚。 陈巳看得明白,便不再说什么,朝他扬了扬啤酒罐,转头去拉城无声喝酒了。 当晚,季留云格外黏人,趴在床边拉着顾千的手不放。 “顾千,我喜欢你哦。”傻狗眨着眼睛。 “嗯。” “很喜欢你哦。”傻狗又说。 “听见啦。” “我明天还会讲哦。” “那你明天没说我就揍你。” “好哦。” 两人这么一人一句地讲。 秋夜里,小暖灯雾化器在他旁边呼噜呼噜地吐着水雾,笼罩这一方温暖的小天地。 * 平平常常地过了段时间,季留云每天都很开心,他早上去靖天,下午去三月,晚上陪着顾千出去处理行阴人的单子。 生活简直不要太充实,直到那点子心思被戳穿。 这件事如果要怪,那就只能怪便利店。 本来,季留云只是想进去买一个小面包的。 他也不想把视线往那些东西上面靠的呀,可它们就那么五颜六色地摆在收银台旁边。 这么招摇。 真是太不像话了! 季留云如此想着,目光扫过那些包装上的字样。 超薄、零感。 多么醒目的几个字! 季留云越看脸越烫,回过神来时,已经拿了好几盒送到收银员面前。 “我就是看看。”四百年老鬼如是说道,讲得有些磕磕绊绊,“我,我反正是很正直的,你知道吧,我就是看看,我不会现在就想要更进一步。我是知足的,他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他越说,脸红得越厉害,“而且,他,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我不用的,我就是学一学,理所当然的,对呀,很正常的嘛。” 收银员瞥了他一眼,班味很重地问:“你买这么多送一瓶润滑|油,要什么味的?” 季留云这次倒是毫不犹豫,“草莓味。” 傻狗鬼鬼祟祟地把东西藏回房间,自以为天衣无缝。 结果当晚就被发现了。 顾千指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小雨伞,语气危险。 “你现在开始看带颜色的东西了是吗?” 季留云窘迫地扯着衣服下摆,脸上那点非分之想和心虚藏都藏不住。 “我只是,太想进步了啊。” 38、冷战半小时 顾千实在无意打探季留云的秘密。 这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晚上,黄泉办没有单子,顾千看了几个小时的书,决定去洗澡睡觉,季留云按部就班地去厨房煮睡前的酸枣膏茶。 又因近日秋雨绵绵,天气着实有些冷,所以顾千想找件厚点的睡衣,可在自己屋子里没翻着,想起傻狗说衣服太多,他理了一些去那间卧室。 就这么的,顾千在二楼廊上朝院子里问了一嘴:“傻狗,我那件条纹毛绒睡衣呢?” “在我屋里!”季留云在厨房里回话,“在衣柜左边最上面那一层哦!” 顾千果然在描述的地方找到了睡衣,拿下来时衣服下面漏出一阵塑料袋的响声。 如此,他低头一瞧就看见那些东西缩在便利店袋子里。 要是别的东西就罢了,顾千好笑地看着那些包装盒。 他挑起眉,坏水涌上心头。 很快,季留云反应过来自己衣柜里有什么,破海震天的脚步从楼下冲闯而来。 动静之大,犹如蛮牛开山。 “顾千,你别!” 季留云还是来晚了一步。 顾千用一根指头拎着那个袋子,当着死鬼的面全给抖在床上。 傻狗最近尤其爱阅读,枕头边还放着一本书。 《修身养性》 这些东西和这本书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怎么瞧怎么诡异。 “什么意思?”顾千拿起一个盒子晃了晃,“嗯?” “你,我,它,它们。”季留云哪里还说得出话,他实在臊得慌,窘迫到极致。 好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挤出句毫无说服力的话。 “我就是看看啊。” “看看?”顾千干脆坐到床上,饶有兴致地把那些东西翻了一遍,“那你买这么多干嘛?你准备自己练习?还是……” 他故意把那个盒子晃出动静,偏头问:“还是想跟我练习?” 季留云被这句话砸得瞪大了眼。 如果内心的尖叫可以外放,那么现在这间房子已经被震塌了。 纯情老鬼羞成火山一座,灵力在他体内蒸腾,头顶真的有烟在往外冒。 “不是啊,不是的。”傻狗连连摆手,急得眼睛里涌出泪光,他想让顾千不要翻了,但只敢在原地小幅度跺着脚,没敢过去。 此刻他的语言何其苍白,再多解释都是欲盖弥彰,“我没那个意思呀,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顾千看他这个样子实在好玩,忍不住调侃,“我记得你上次硬了都把自己吓了个半死,你知道这事怎么做吗?你就买这些?” “我……”季留云害羞得脚趾都在打颤,活像个在火上烤着的栗子,又烫又涨,半天都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想说些什么,仓促间抬头瞧见顾千正看着自己那里。 季留云:! “别看啊……”傻狗把自己衣服下摆往下扯。 顾千视线还停在那里,明知故问:“我看什么了?” 季留云从害羞里生出些许恼火,他低头颤声说:“你明明就知道!” “我知道什么?”顾千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走一步,就说一句。 “你又发|情|期了?” “捂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 “嗯?你忘啦?” “不是呀……”季留云往后退,要撞到门上都不知道。 顾千扯了傻狗一把,顺带着调戏问:“你自己会弄吗?要不要我帮你?” 他凑到季留云脸旁边低声说:“手把手?” “你这是耍|流氓!”季留云哪扛得住这架势,转身往浴室奔逃。 “你跑什么!”顾千在后面笑着喊他,“你不是想进步吗?” 季留云皱着脸捂起耳朵不听,又羞又恼地躲进浴室里靠在门上。 “躲什么?”顾千好心情地一路跟过来。 “我……我要洗澡!”季留云如此喊道,嘴也很硬,“我没躲!” 顾千在外面笑他,“你不是洗过了吗?” “我就想洗两遍!”季留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很没有底气地说,“你……你别管!” 水声昭示着有个死鬼在里面是如何慌乱羞涩,毫无章法。 顾千在门外笑了很久,转身往回走时他还挺得意,这傻狗一撩就跑,一害羞就哭。 可爱。 不按常理出牌的傻狗被拿捏,顾千的愉悦和满足难以言喻。 他当真以为自己赢下一局。 但第二天醒来,就见傻狗满脸严肃地坐在边上。 这死鬼人高马大还背着光,没点动静,打眼一瞧活像来索命的。 这画面冲击性太大。 顾千呼着气重新关上眼皮,缓了好半天等自己受到惊吓的灵魂归位。 “顾千,我知道你醒了。”季留云沉声说,“我有话要跟你讲。” 顾千没睁眼,但是先听见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傻狗像是上供一样把那些小雨伞和油在床边摆好。 谁家好人大清早被小雨伞包围? 季留云吹响了反击的号角,顾千看得莫名其妙,抬眼用目光询问傻狗。 “我很认真的。”傻狗郑重其事地捏着几张纸,“我写了一整晚的报告。” 顾千疑问着重复了一遍:“报什么告?” 他粗略往那几张纸上扫了一眼,密密麻麻好多字,甚至还用红笔圈圈点点地勾出许多重点。 “我是想和你做。”季留云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用指头按上第一页,声情并茂地朗诵。 “这是正常的生理需求,我亲你的时候硬了,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下流,但我拉着你,抱着你就会想跟你做,我想占有你,也想让你占有我,这个在科学上叫做‘性唤起反应’,这不是我能控制的,这是感情在生理层面的自然表达。” 一个附身傀儡的四百年老鬼如此严肃地表态。 这事儿被傻狗整得跟学术报告似的,顾千听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关于具体怎么做。”季留云翻到下一页,语气依旧一本正经。 顾千靠在床头,被死鬼的阴间震撼弄得有点无语。 “你还要听吗?顾千。”季留云问,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耳朵有些红,但嘴上说,“你会害羞的。” 顾千好笑道:“你凭什么让我害羞?”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傻狗,目光称得上挑衅。 季留云接收到顾千眼里那些戏谑,他抿了抿嘴,赌气似地挺起背。 “我也查了很多学习资料,比如前|戏要充分,扩|张要耐心。”他边说,边用指头点了点面前的几个盒子,依次介绍都该怎么用。 “如你所见。”季留云盯着顾千说,“我还买了润滑|油,草莓味的,因为你喜欢,我也喜欢。” 顾千心底拉响警报,笑意渐渐僵在脸上,但姑且还稳得住。 季留云刻意放缓语气,就算脸颊发热,眼神也没有闪躲,直直地望进顾千眼底。 “涂上去的话,我还能给你舔,我还能用嘴——” “嘭!” 顾千抓了个枕头甩过去,姿势是手忙脚乱,表情绝对算不上平静。 “顾唔”季留云才拽开砸来脸上的枕头,顾千又补了一个。 顾千羞恼着给这个流|氓宣判:“东西没收!你给我滚出去!” * “嘿嘿。” 季留云为自己让顾千害羞而得意。 他喜气洋洋地跟进跟出,咧着个大牙灿烂又明媚。 直到发现自己连牵手的机会都失去了。 这和判刑有什么区别! 季留云的笑容消失了。 傻狗不仅和自己的小本本告状,还会在每一个顾千坐下的时候蹭去旁边逛来逛去。 他要么整理书架,要么就擦桌子,总之就跟个怨灵似的。 季留云嘴里碎碎念就没停过:“明明昨天晚上还说要帮我,早上怎么能变卦呢?我只是很认真的分析呀,这有什么错,居然连手都不让牵了,这怎么能叫谈恋爱,真的是很过分……” 顾千假装看书,却屏蔽不了那道难以忽视的声音。 死鬼念经! 不过傻狗这个状态也没能维持太久,随着秋日渐深,季留云越来越嗜睡,最严重的时候站着都能睡着。 顾千不放心他这个样子出去,即便傻狗这份工作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产出,但他还是向城无声提出了请假。 这样的嗜睡持续了半个月左右,顾千能在院子里任何一个角落捡到睡着的傻狗。 要只是睡觉还好,可一旦傻狗开始做梦,总是眉头紧蹙。 顾千会伸手抚平那道褶皱,指尖碰上去时,季留云会无意识地蹭过来,像讨一个安慰,舒舒服服地展开眉眼。 可没一会,那眉头又皱起来。 似乎梦里有什么一直在困扰他…… 是雨。 雨滴连线遮天蔽日,水汽笼罩整个世界,潮湿避无可避。 时间变得顽固而呆滞。 季留云踩在水里,耳边的声音遥远如隔世。 有谁?是谁。 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连声讲着什么,说他失去过,在那场被水浸泡的记忆里失去过。 他失去了一切。 季留云觉得迷茫且恐慌,清晰不已地体会到水滴刺穿了记忆,砸进过往里,他不晓得这个感受能否称之为悲伤。 若是深究,过往空落落一片,深不见底。 这样的梦并不惊骇,却足以让他迷茫于那样深沉的失落。 失落感太过真实,以至于季留云每次醒过来望着檐下秋雨,都会不由自主地害怕。 在这样的恐惧里,最令他不安的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他开始害怕水,也不再喜欢雨天。 季留云想告诉顾千,可是他不晓得该如何去描述一场看不见的失落。 “傻狗。” 又一次梦醒,顾千坐在旁边戳了戳傻狗的脸,问,“想要跟我说说吗?” 季留云迷茫地摇了摇头,委屈地把脸埋进被子里,乞求说:“顾千,可以拉着我吗?” 他有点害怕此刻被拒绝,说话不敢大声,雨声稍起一阵就能把这句话盖下去。 顾千把手盖去季留云脑门上,用拇指拂去他的冷汗,低头瞧了他许久,前所未有的柔软从心底涌上来。 随即他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抱住季留云,他托着季留云的后脑勺,让他靠在自己心跳最清晰的地方。 季留云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顾千的手,十指相扣时,他小声问:“你能说喜欢我吗?求你了。” “我喜欢你。”顾千很快回应,他收紧了环抱着季留云的手臂,“不用求。” 被子里很暖和,隔绝了雨声。 季留云紧紧闭着眼睛,他闻见顾千的气息,感受得到顾千的心跳。 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在耳畔。 这个心跳只让季留云听,疲惫渐次消失。 * 迷茫的囚徒困不住时间。 半个月过去,季留云不再嗜睡,依稀恢复成那个傻乐的死鬼。 顾千没追问过他梦见了什么,却会在雨天时,不动声色地牵住傻狗。 黄泉办派了个单,河边水鬼作祟。 说这厮一直不愿意散,也不下阴间,非要拦着过路的人戏弄,事件性质已经上升到伤人害命。 听见“水”的时候,顾千犹疑了一下,但傻狗已经乐呵呵地开始收拾出门的东西。 他也就不再讲什么。 那鬼执念很深,顾千没耐心和他讲道理,直接动手。 没想到对方还击得狠戾,路灯被震得明灭不定,鬼气在偏僻的河口翻涌。 顾千凝神发动阳春白雪,天地骤然清明。 最后一击时,那鬼在消散瞬间蓦地爆发出强烈怨气,河水为之暴涨。 季留云急忙去扶被击退的顾千,撤步时扭身躲了一下,小白包里的东西滚了出来,他的毛绒帽子掉去了河里。 顾千记得这顶帽子。 傻狗在网上选了很久,快递到的那天他就戴着这顶灰白色的毛绒帽子开心得不行,一直讲软和,戴在头上很舒服。 他还期待地问:“好看吗?” 顾千只是“嗯”了一声,傻狗自此去哪都要带着这帽子,甚至睡觉都要抱着。 此时,眼看着它就要被吞没在河水里。 “我去捡。”顾千说着就要往下跳。 这点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有妖力护体,就只是捡个东西而已。 可他才弓起身子手腕就被季留云死死拽住。 瞬间的疼痛来得又急又狠。 顾千疼得呲牙,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力气震得脚下一扭。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手腕的皮肉在这股力道下闷响,筋骨被挤压得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傻狗从来没对他使过这么大的力气,以至于顾千都被疼懵了,随后便听一道声音沉沉地在头顶响起。 “不许去!” 这是一道不容拒绝的命令。 顾千皱着眉回头看,季留云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但手里一分力气都没卸,他又说了一遍:“不准去!” “松手。”顾千被他掐得生疼,皱着眉想抽回手。 “不!”季留云反而抓得更紧了,“你不能去!” 顾千当真有些懵,他不理解傻狗这个反应从何而来,捡个帽子而已,为什么要这么失控? “季留云。”顾千压着火气警告他,“我现在很疼,你松手。” 季留云不为所动,反而用另一只手死死地箍住顾千的腰,甚至红着眼大吼起来:“我不准你去!你不能去!” 顾千差点被他拦腰折断了…… “你疯……”顾千被他吼得耳膜发疼,当下火起心头,“你他妈发什么疯!” 可季留云恍若什么都听不着了,就是死死拽着人。 这种蛮不讲理的态度彻底点燃了顾千。 他猛地爆发,掐住季留云的喉咙,将他狠狠地掼去河岸的石壁上,季留云脑门磕到突起的石块,可他一声不吭,依然死死地抓着顾千不放。 “又发什么疯!”顾千又气又急,“你到底怎么了,捡个东西值得这样吗?我这么跳下去也死不了!” “你不准死,不准离开我。”季留云还执拗地抓着人,偏执地瞪眼盯着河水,眼底那些惊慌害怕几乎能淌出来,偏偏他就不肯说。 顾千也是被他这样子气急了,都没来得及细想傻狗是为什么,张口吼说:“你管得着吗,我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季留云僵住了,他慢慢地抬起脸,睫毛上血与泪混在一起,“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那抹鲜红实在太过刺眼,顾千突然清醒过来,他声音里的怒气随之消失。 “你,疼不疼?”顾千想伸手去拉他。 “你死我也会死的,你不信?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季留云自己慢慢站起身,“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难过?” 额头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可血还黏在发丝上。 他垂着眼睛,抬手抹了一把脸。 从这一刻开始,季留云就再也没开口。 顾千讲什么他都不回答,只是垂着头跟在后面,像道影子。 顾千停下,他就停下,顾千往前,他也往前,始终隔着半米的距离。 就这么一路无言。 回到家后,季留云自己先去洗了澡,把血迹洗掉,换了干净衣服。 顾千在河边吹了冷风,洗完澡出门来就打了个喷嚏。 季留云听见后去煮了姜汤,拿来热毛巾,熟练地照顾人,但始终不讲话。 “我没事。”顾千有些烦躁地拨开他给自己擦脸的手。 季留云感受到顾千手很凉,于是又抓住他的手捂着。 这次顾千没有再抽出手要躲,窗外的雨声砸得让人心烦,他借着小夜灯的光亮仔细地检查季留云的额头。 伤痕是消失了,顾千心里头却扎了根刺。 “傻狗。”顾千终于开口,“我说不在乎你的过去,那都是假的,但是我俩都有自己的过去,我更在乎和你的现在。” 季留云低着头,手心在他指尖压了压,还是不开口。 于是顾千继续说:“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你要讲吗?” 季留云一顿,把头垂得更低了。 顾千抓住他的手腕,“我是真喜欢你,也是真想和你好。” 季留云又开始僵硬地摩挲着顾千的手背。 “是因为你的梦吗,梦见了什么?”顾千捏了捏他的指尖,“是因为雨?还是因为水?” 季留云一听这话,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顾千,但随即就松了力气,像是怕把人弄疼。 顾千垂着眼看他这样子,没由来地想起季留云在雨夜里哑着声求一句喜欢,想起他在雨天里拙劣地隐藏自己的害怕。 顾千有不想让季留云知道的事情,他能理解这样的心情,也实打实瞧得见季留云在害怕。 所以他改口问:“你是不是害怕我走?” 季留云眨了眨眼,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 泪珠砸到顾千的手背上,感情的分量十足地沉重。 顾千看他这样子,叹了口气。他想说“我在这里”,也想讲“你想起来什么我都不会走”。 可这些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始终没能说出口。 今晚他们俩都委屈,所谓回忆,所谓过去,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问题。 要是不做点什么打破僵局,谁都不舒服。 顾千抬手粗粗糙糙地揉了一把季留云的头发,“我是真不会哄人,你还不想理我吗。” 季留云抹了一把眼泪,控诉道:“你说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说你跟我没有关系。” “那你还捏痛我了呢。”顾千用指头绕了一小撮他的头发玩,“怎么,你要跟我冷战?” “嗯。”季留云认真地点头,瓮声宣布,“你可以打回来的,但是我今晚都不会再理你了。” 说完,他又去抓顾千的手来捂着。 “真的?”顾千手上稍微使了点力气,掐着他的手心说,“你好过分呀。” 季留云态度坚决。 “真不理我?” 季留云意志坚定。 “你确定?” 季留云矢志不移。 顾千哼笑一声,从床头柜里摸出个小盒子丢在季留云腿上。 “我们做吧。”顾千说。 季留云当场变红,他猛地抬起头,“做,什么,你?” “这不就理我了?”顾千嘴角勾起一抹笑,他故意压低声线,又将尾音勾起,“你真是个色中老鬼。” 这声轻笑带着迫人的温度,在空气中迅速融化荡开。 季留云被撞得发蒙,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说,“我,我不。” “你不?”顾千伸出脚踢开那个小盒子,继而一寸寸前移,“你是在说你不要?” 到了地方,脚尖稍稍用力就得到了反馈。 顾千挑着眉问:“你这是不要的意思?” 季留云很快握住那截脚踝,他眼底燃着火,还挂着泪,却是乞求般地仰望过来。 他哽咽着威胁:“你别欺负我。” 顾千弯起眼,脚尖越发往下压了压。 “季留云,今晚该哭的不是你。” 39、聚会 要死了。 顾千想。 切入的力度既决绝又眷恋,一次又一次把所有感情都倾注进来。 索取铺天盖地,顾千没有任何退缩的空隙。 他的脖子被叼住,隔着薄薄一层皮肤,脉搏在唇舌下战栗。 每回共振都能确认对方的存在。 目光交缠,倾诉静默,淡淡的檀味侵染了整个空间。 季留云还在掉眼泪,连气音里都带着哭腔,眼泪砸到顾千肩头,几乎要将灵魂烫化。 顾千把哭的力气省下来,去给季留云擦眼泪。 摇晃里,他说:“不要怕。” 水雾将光影揉碎,墙上的影子交叠成旖旎情诗一首,让夜色为之呼吸。 ………… …… 呼吸逐渐趋于平缓,房间里只剩下暖黄灯光和缓缓淌出的水雾。 季留云起身时发丝还带着些许潮意。 他出去倒了杯温水,轻柔地在床边坐下。 “还以为你都不肯撒手了。”顾千靠在床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眼睛还红着的傻狗。 季留云把杯子递过去,“要喝水的。” 顾千没有接,而是抓住了季留云的手腕。 他把目光锁定在季留云的眉眼之间,指腹在他手腕内侧打着圈。 季留云有点不好意思。 这样审视的目光不由让他想起自己刚才失控的样子。 此刻稍微清醒了点,害羞得后知后觉。他想抽回手,顾千却握得更紧了。 在这个感情和身体同步赤|裸的时刻。 顾千说:“你以后要是敢走,我就杀了你,你信么?” 他说得很慢,带着情事后特有的沙哑和慵懒,懒意外头又披着难以忽视的霸道。 季留云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顾千在撒娇。 死鬼吃饱喝足,难免胆子也肥了点。 他反问:“你要我不信吗?” 顾千瞧他这蹬鼻子上脸的死样子,目光一暗,他将水杯拿走放到旁边,把季留云扯近身。 眼对着眼,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信。” 这样的距离,季留云能清楚地看清顾千眼底的占有,难免让他听之而飘飘然。 季留云把顾千拥进怀里,郑重地点头说:“我是你的了。” 顾千身上没力气,实在懒得动弹,他闷着默了许久,又问:“我值得吗?” “我会一直证明给你看哦。”季留云用侧脸蹭了蹭顾千的发顶。 安静了许久,久到他以为顾千睡着了,才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好。” 只此一字,就是顾千能讲出的所有期待与交付了。 * 夜雨被晨曦吞噬,今日天光清朗。 季留云先醒了过来,他眼底昨晚那份侵|略性早就褪去,看向顾千的目光里只剩纯然的温柔和心疼。 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想了想,还是先拿热毛巾给顾千又擦了遍汗。 “再睡会……”顾千在他的照顾下懒懒地讲了句,却没完全醒,翻了个身继续睡。 被子被动作扯得往下滑,露出昨晚造成的痕迹。 季留云瞧得愧疚又心疼。 他帮顾千掖好被角,又揉了揉顾千发红的手腕。 “我去给你煮粥哦。” 季留云小声对着睡着的人报备,对方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也就是这一声,蓦地让死鬼想起来昨夜的画面。 “嘿嘿。”季留云烧着脸傻笑了起来,整只鬼飘然如同失重。 傻狗的脑袋真是一个事故多发区域。 他眷恋地盯着顾千走了几步,继而撞去门框上。 “砰”第一声,显示出这个脑袋的质量是如何优秀。 “怎么了?”顾千惊醒,撑着身子看向门口。 季留云捂着脑壳,脸羞得通红,“我不想吵醒你的,你,你继续睡!” 所谓好事成双。 傻狗慌不择路,转头又撞到了另一边的门框。 顾千瞧得好笑,问他:“大早上发什么傻?” 他的声音带着早上才醒时的软糯沙哑。 季留云听着心里熨帖,傻愣愣地盯着人笑,“没傻,聪明的。” “过来我看看多聪明?”顾千靠坐起来,朝他勾了勾指头。 季留云下意识就想过去。 顾千“嘶”了一声,掀开被子指着身上那些印子朝傻狗弯了弯眼。 “你是狗吗把我啃成这样?” 傻狗迈步的姿势僵在那。 顾千又起了调戏的心思,他探身往前了些,“季留云,我好吃吗?” 季火山又喷发了,“你真是……” “我怎么了?”顾千笑道,“你害羞啊,那昨晚主动的是谁?” 季留云带着满脑门子烟跑掉了,脚步慌张,一路跌撞。 厨房很快响起锅碗瓢盆的动静,傻狗的憨笑夹杂其中,甜意从门缝一股脑地里溜进来。 日子热热闹闹的。 顾千身上还是酸乏,他又梭回被窝里,也没什么困意了,就弯着嘴听傻狗在楼下折腾。 顾千觉着自己也有家了,这个小院就是他温暖的国。 * 季留云的骨灰被顾千收在无往巷,架设了许多宝器温养着。 本来想联系陈叔,看能不能通过骨灰给傻狗找找过去。 但陈巳讲他家老头出去绕了很久,说是在抓一只妖怪。 也不急于这一时。 陈巳又邀请说要不要去动物园。 “新来了几只卡皮巴拉,一定要去看看!”他在电话里如此讲。 电话这头,顾千正仰靠在躺椅上晒太阳,转头问傻狗,“季留云,你想不想去动物园?” 傻狗在墙脚鼓捣着他那些花盆,挥着铲子热烈回应:“超级想去的哦!” 顾千看了他几秒,收回目光继续和好友约定时间。 他知道傻狗肯定会说想去,问这一嘴也是因为先前闹了点不愉快。 这事很抓马,用“不愉快”来形容或许都有失偏颇。 事发于顾千发现季留云那排花盆里头单单有一个没种植物,但表面密密麻麻爬了许多菌丝。 细问之下才晓得这是傻狗在种面包。 那是他们第一天相处,顾千随口讲的玩笑话,这傻狗就真的种了几片面包。 这哪是能埋土里的东西,发霉自然也算得上不负众望。 顾千说瞧得脏,季留云怎么都不肯处理这个面包花盆。 “相信科学好吗?面包它不能开花结果。”顾千如此教育四百年老鬼。 季留云泫然欲泣,“可是,这是我们俩的定情信物。” 顾千简直无语,“定……谁会拿发霉的东西做定情信物?快丢掉。” “你真片面。”季留云抱着花盆小声嘟囔。 顾千听清了,当即问:“你是皮痒了?” 季留云不再顶嘴,把所有的反抗情绪都写在脸上,但是顾千还是很坚持,他只能忍痛收拾。 丢完小花盆回来又开始碎碎念:“面包虽然不能种出花,但能种出爱情不是吗,我们明明都好了,连个定情信物都没有,真是太不像话了……” 顾千:“……” 他开始复盘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也是心虚作祟,所以才问傻狗这一句。 亦是稍有歉疚,所以顾千说:“那,正好今天出门,我们重新换一个定情信物,不会发霉的那种。” 傻狗一听欢欢喜喜地跑过来抱着顾千嘬了好几口,连声说:“好哦!可以多买几个吗?” “可以。”顾千被晃得扶着摇椅保持平衡,“别啃了……唔。” 中午的阳光像一张小毯子,裹着他们俩在躺椅上温存。 决定好去动物园,同样的对话再次出现在小绿信里。 【季留云】:今天我不上班。 【城】:你又怎么了? 【季留云】:陈巳邀请我们去动物园。 对方正在输入中…… 对方持续输入中…… 季留云莫名奇妙地捧着手机看,不晓得这个总裁有什么长篇大论要讲。 但好几分钟过去了,消息才姗姗来迟。 【城】:在哪? * 出发。 车里,季留云依然在坚持着检查莫扎特有没有回复自己的私信。 傻狗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拉着顾千,无意识地握握又捏捏。 顾千低头看着最近界融里的动静。 #辙人在将城吃瘪# #古今cp大战辙人# #城无声&陈巳新的cp已经出现# #大妖通缉#(爆!!) 【亡友们,关于最近那个四处造作的妖怪你怎么看?】 【坟前无香死后不慌】:听说这妖怪可邪性了,阴阳两界都在逮他,这位又是什么来头? 【五行缺命】:该说不说亡友们,界融最近“妖”这个字会不会出现得太频繁了点? 【雨滴落在坟头青青草地】:哎,不知道咯!感觉世界要癫,人人鬼鬼妖妖神神都不正常。 【散魂不散德】:亡友们注意哇,他又回将城了,昨晚我和死鬼面基,差点被那股妖力震散! 【环保无实体】:他长什么样啊? 【散魂不散德】:冒死瞅了一眼,穿得花花绿绿走路带风,人模狗样,花里胡哨。 【我的骨灰treetree】:不过他到底要干什么呀?满世界乱窜。 【阴间摸鱼达鬼】:听说在找什么东西? 【今天还在飘】:会不会是哪位大能出来溜达呀?我听说这妖怪不害人呢? 【断气五年】:楼上,你听说而已,妖怪这么厉害怎么可能不害人?要我说,妖怪都不是好东西。 【今天还在飘】:@断气五年,什么年代了你还搞物种歧视,你的构造是大脑裹小脑? 【断气五年】:@#¥%……& 【鬼安001号】:物种歧视是重罪,望你知法守法。 …… 顾千盯着屏幕深思,季留云瞥见他好半天没往下翻页,好奇地凑过来。 “你在看什么呀?” 阳光斜斜地打进车里,照得他一头金发蓬勃明媚。 顾千想起秋月白讲过,三月的两个大哥明令禁止组织成员上界融。 可单看季留云这状态就不像是抵触网络的样子。 那就是他和那个所谓的y大哥,在界融里瞧见了什么特别反感的东西。 顾千思索着,把手机递给季留云问:“你知道这个论坛吗?” 傻狗接过去看了看里头的回复,先是摇头,“没有哦,我没有下载这个软件。” 后又皱着眉不赞同地指着其中一条回复,“这个死鬼真是没礼貌。” 顾千顺着看过去,季留云指着那条说妖怪都不是好东西的评论。 “你没看小古警告他了吗?”顾千打量了会季留云的反应,思忖着把手机拿回去。 可傻狗的飞醋劲又上来了,“你嘴里出现了别的男人。” “又开始了是吧?”顾千慢慢地把头转过去。 “没有呢,开玩笑的哦。”季留云察言观色能力一流,见好就收,又黏黏糊糊地凑上来撒娇。 * 陈巳在停车场等他们,他停摩托的地方后面是一张网红猴子的海报。 那个猴子出名于素质低下,举着中指面对全世界。 在陈巳和中指之间,城无声站在那。 陈巳漫不经心地问:“你来干嘛?你也喜欢水豚?” 城无声盯着他说:“来看动物。” 陈巳听得明白这厮又在挑衅,但他对于今日穿搭满意,所以暂时不做理会。 他忙着对镜整理着自己被摩托头盔压塌的发型。 陈巳用手指将碎发拨向耳后,侧脸轮廓分明,上挑的眼尾被阳光一打,恣意遍身。 这人长得实在黏眼,举手投足又带着痞里痞气的随性,往那一站就像是在拍杂志。 不少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个年轻人。 这小痞子天生就有这种本事,偏偏他本人毫不在意。 城无声皱了皱眉,视线扫过那些频频回头的游客,没由来地心里烦躁,甚至还想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一挡。 随即又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反常,不自在地退了回去。 姿态多少有些牵强。 顾千和季留云吃着棉花糖走过来时就瞧见城无声在那一脸不悦,进退失据。 “干嘛?”顾千咬着狗爪棉花糖问,“你搁这热身呢?” 傻狗嚼着棉花糖学舌:“你搁这热身呢?” “走吧,人都到了。”城无声对着陈巳说,“别捯饬你那头发了。” 顾千难以理解地望了城无声一眼,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居然敢先行开启言语交锋。 陈巳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眯了眯眼,“城无声,我给你脸了是吧?” “有错吗?”城无声说,“非要在这弄头发,弄得跟牛舔过一样。” 这和上赶着找骂有什么区别? 连季留云都默默地为城无声摇了摇头。 陈巳嘴角勾着不屑转过脸,“那怎么了?总比你那像腋毛一样的发型好。” 这句话搭配那张猴子海报里顶天立地的中指,效果奇绝。 城无声当场被怼闭嘴,牛而逼之。 相声二人组在旁忍俊不禁。 顾千又含了一大口棉花糖,“你说你——” 季留云及时捧哏:“惹他干嘛?” 40、Y哥 陈巳是当真不害怕城无声。 也是实打实不喜欢这狗贼。 并不是什么原则问题,陈巳只是看不惯这种架子。 出来玩西装革履的,往那一杵浑身上下写满“我很贵”三个字,仿佛全世界都该绕着他转,一点都叫人亲近不起来。 这人闭嘴的时候下巴永远扬着,欠揍,不笑的时那副睥睨众生的做派更欠揍。 所以,陈巳尤其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看他崩裂自己高高在上的表情,十分有意思。 之前也没少打架,认识这么多年,反正凑到一起就得吵。 他既然敢怼,就已经准备好了或许要打。 但今天这情况就很不一样。 这狗贼站那没说话,忽而嘴角微微上扬。 是个笑。 一个极其细微又真实的弧度。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讽,就是一个最正常的笑。 这怎么还被骂笑了?陈巳陷入短暂的迷茫。 顾千也瞧清楚了,警惕涌上心头。 好友俩交换了个眼神。 陈巳不解,“这少爷中邪了今天?” 顾千也懵,“我反正是没见他这么笑过。” 季留云适时插入话题:“我也没见他这么笑过哦。” 两个活的和一个死的围在一起嘀嘀咕咕,那头城无声都走到检票口了,回头见自己身后空空如也。 城无声:? * 这份疑虑先按下不提。 季姥姥这次是真进园子了。 他兴奋得不行,争取去每个笼子前面热情互动。 陈巳就笑眯眯地跟在后头,聆听自家cp的每一句对话。 “顾千顾千,为什么火烈鸟里头关着一只鹅?” “变异种,火烈鹅。” “顾千,那羊驼朝我吐口水!” “你跟它家大驼告状去。” “顾千,那只猩猩为什么要朝人丢屎?” “因为猿粪。” “顾千,那只黑熊为什么贼兮兮的?” “因为它会偷袈裟。” 终于来到那只中指猴面前。 “老天奶。”季留云打量着玻璃厚度由衷地感慨,“这猴子为什么要关得那么结实?” 顾千也惊叹于这个玻璃的厚度,但还是句句有回应。 “他吃了蟠桃,犯了天条。” 陈巳笑出了声,且捧场道:“skr!” 城无声依旧抱手在旁端着架子,“幼稚。” 陈巳翻了个白眼,转头问:“你想聊成人话题?” 城无声闷了半天,憋出句:“……你这嘴。” “甜着呢。”陈巳扬着那张漂亮的脸如此说。 城无声目光下移,盯着他的嘴瞧了几秒,最后别开视线。 “菜就多练。”陈巳哼了一声,继续招呼顾千和季留云出发去看卡皮巴拉。 城无声跟着这三个叽叽喳喳的活宝,眉心微蹙,他想自己此时此刻应当在办公室处理企划案来着。 但是。 瞧着那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看着那排晒太阳的毛绒土豆。 城无声想,倒也不赖。 至少靠近阳光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 * 逛到水族馆,三人一鬼正驻足欣赏热带鱼。 猛不丁察觉到一股力量从远处涌来,潮水般层次扩散,让空气都为之荡起涟漪。 顾千和季留云同时绷紧了身体,城无声亦是目光骤然凌厉,朝着妖力传来的方向望去。 瞬时之间,妖气铺天盖地,犹如大军过境。 只是有些奇怪,这妖力凌冽而澄澈,锋锐至极,却毫不伤人。 周围的普通游客对此浑然不觉,可很快下一波妖力又荡了过来。 这次的力量更为强大,却依旧不带半分杀气,犹如寒刃出鞘密布漫天剑意,但眨眼间又散于无形。 “啊。”陈巳轻呼一声,饶有兴味地说,“这是我家老头最近抓的那个妖怪,看来就在这附近。” “我在界融上看见有鬼在讨论这个。”顾千低声说,“要紧吗?要不要去帮陈叔?” 城无声看向陈巳。 “是个狠角色。”陈巳面上并没有担忧,“全城的合和师都出动了,倒也不是为了捉住灭掉,就是这妖怪太强还四处乱跑,总有人会心慌。” 他说完,补充道:“没事,咱们玩。” 顾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被季留云抓住了手臂。 傻狗愣愣地望着水缸里的鱼说:“好吵……” 可四下只有游客的谈笑声,决计算不上“吵”。 “什么好吵?”顾千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鱼。”季留云指着玻璃后面的热带鱼,“它们在吵架,那条蓝色的抢了黄色的食物。” 这话一说,陈巳好奇地贴去玻璃面前看。 顾千看见了,的确有一条橙黄色的蝴蝶鱼正死命追着一条蓝色的霓虹鱼,看起来骂得很脏。 似乎是那股妖力影响了傻狗的感知,但这种异常很快就消失了。 季留云又凝神听了会,表示:“现在听不见了。” 此时,季留云的过去还是迷雾一团。他能感知到这些声音,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妖力影响,他的过去,还有那个神秘的“y”大哥…… 顾千盯着傻狗沉吟不语,继而转头看向陈巳。 后者很快心领神会地点头说:“等我家老头回家,带骨灰去看看吧。” 城无声更是在心里头思索着季留云的身份。 三个人心思各异,季留云独自开朗。 他四处绕着看来看去,最后不禁感慨:“这个世界真奇怪。” 顾千看他苦恼思索,戳了戳他手心问:“哲学家又有想法了?” “就是。”季留云说,“奇怪的人会被孤立,可是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 这话天真又刻骨。 城无声打量着黄毛,思索着资料里关于这只鬼的来历,探查之下得知:无根浮魂,不知所从。 也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彼时城无声才觉得他最适合作为顾千的药引。 可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黄毛虽然偶尔呆傻,但看事犀利,总能精准地一针见血。这种近乎本能的洞察能力,是与生俱来的敏锐。即便失忆,即便忘记了规则,都无法褪去。 偶尔这么闪现一瞬,其光芒令人心惊。 而这样的存在,顾千不可能体会不到他背后会有多么沉重的秘密。 即便如此,顾千还敢选择和他在一起。 城无声知道自己这个表弟向来是个思虑重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风险,但他依旧做出来这个选择。 几乎等同于赌上所有。 城无声隐隐忧虑。 可顾千对于这份忧虑丝毫不觉,正挠着傻狗下巴夸他真厉害。 季留云舒服地眯起眼,提议道:“顾千顾千,可以去纪念馆了吗,你答应过的哦。” 顾千心里还想着妖力,但有些事终究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才能揭晓,傻狗此时兴致勃勃,顾千不想败坏他的心情,也就任由季留云拉着自己往纪念品馆走。 纪念品馆比想象中要大,他们四个彼此都有自己感兴趣的区域,逛着逛着就两两散开。 季留云还拉着顾千不撒手,一人一鬼停在礼品柜前,柜台上摆着各式玩偶。 店员热情地招呼。 顾千其实很喜欢这些颜色鲜亮的小玩意,他视线顺着那些玩偶滑,才停下来没几秒。 一直密切观察着顾千动向的季留云立马说:“我们要这个小企鹅。” 顾千略有诧异地望向傻狗。 店员很快又问:“先生,请问您要哪一个颜色?” 他展示着不同的色系,于是顾千又瞄了一眼。 季留云立刻指向那个蓝色的:“我们要这个。” 店员妥帖地给包装好,“最近这个很受欢迎。” 季留云美滋滋地接过来送到顾千手里,目光期待地看着他的反应。 顾千心里愉悦,又忍不住笑他,“你会读心啊。” “不是哦。”季留云邀功道,“我就是能知道你喜欢什么哦。” 顾千很认真地盯了他几秒,慢慢挪开视线,低着头捏了捏那个包装袋的边角。 他笑自己越来越没出息,这么点小事也心动。 又逛了一会。 季留云忽而神神秘秘地说:“我要离开你几分钟哦,虽然我会有点舍不得你,但是我想去给你挑礼物哦。” 顾千点点头,傻狗再三保证自己一会就回来。 还当他要去逛多久,结果还不到二十分钟就冲回来了。 他兴高采烈地晃着手里的袋子宣布:“我买了情侣t恤哦。” 顾千扬扬下巴,“看看?” 季留云就欢欢喜喜地拿出衣服展示。 一件印着“天干物燥”。 一件印着“kissmenow”。 妈呀。 土味情话都算了…… 这两件衣服的颜色,该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路边的荧光交通锥和烤糊的金针菇跨越世俗相爱的结果。 惊悚的底色,荧光的描边,浮夸的立体效果。 所有元素搭配得七颠八倒,傻狗能买走这两件衣服,不但拯救了其他顾客的眼睛,还替店主清理了库存。 和做慈善没有区别。 顾千默了几秒,决定伸出中指一根来安慰自己的审美。 也就是他举起中指的瞬间,季留云把手里攥着的戒指套了上去。 动作又快又准,像是算好了时间。 “我套住你咯。”他说。 顾千低头看去,是玩具贩卖机里那种最普通的塑料戒指,蓝色的,上面有一只招手的小企鹅。 他摸了摸那个戒指,边缘还有不太整齐的毛边。 顾千仔细地摩挲着那个小企鹅,说,“小孩子才喜欢这个。” 接着他抓起季留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顾千抬眼,目光包含审视,“你没戴?” 季留云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想的,但是只抓到了一个。” “你不会接着抓?”顾千问。 “没钱了……”傻狗的声音趋近于无,“兑换硬币要去外面,不想让你等哦。” 原来是先帝创业未半而花光预算。 “走!”顾千拽着傻狗去换硬币,之后径直前往娃娃机。 一次、两次、三次…… “顾千……” “闭嘴。” 终于,第五十三次,他们抓起了一个同款蓝色戒指。 顾千不由分说地捞起季留云的手,套去了他中指上。 季留云如获至宝,美滋滋地说,“你是全世界最棒的男朋友哦!” “你知道就好。”顾千很满意。 他低头去看牵在一起的两只手,塑料圈上两只小企鹅面对面地站着。 顾千很喜欢。 …… 另一边。 纪念品馆中心有水獭表演。 陈巳看得开心,恨不得把脸贴去那个小宝贝身上,但水獭突然甩动身子,水花四溅,把他衣服打湿了一片。 城无声递出手帕。 陈巳也接得顺手,只是稀奇地说:“你还挺复古。” “话多。”城无声说。 陈巳用手帕随意地擦了擦,但那一片布料都湿了,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他不以为意地把湿掉的衣角拧起来打了个结,衣摆就此微微上收,露出一截精瘦的腰线。 城无声才瞧见就挪开了视线,可余光里那片颜色实在戳眼。 “你就不能好好穿衣服?” “我就爱这么穿,你看不惯你自掏腰包给我买衣服。” 陈巳甚至还伸了个懒腰。 城无声心烦地挪开视线。 等陈巳终于看够了,他们才跟着人潮往外走。 陈巳今天开心,也乐意和城无声聊聊天,“哎,那天打辙人的时候,谢谢你啊。” 他这个人,会把别人的好记在心里,并且滴水恩涌泉报。 陈巳记得那天好几次险要关头,都是城无声出手救了陈家堂口的兄弟,也记得城无声把自己护在身后。 陈巳道完谢,有点不自在地说,“以后,你要是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能力之内,我都答应你。” “顺手的事。”城无声不骄不傲,也对后一句话做出回应,“我记下了。” “古板,回答那么标准你当这是在考试。”陈巳嗤了他一声,又接着问,“哎,这个馆每个月都会有不同的小宝贝表演,上次是一只肥鹦鹉,你知道吗?” “这是我第一次来动物园。”城无声淡漠地看着周边所有的一切。 陈巳脚步慢下来,难以置信地问,“真的假的?你小时候也没来过?” “嗯。”城无声回应道,“没有。” 陈巳眨了眨眼,他看着这个人线条凌厉的侧脸。 他想,城无声这人是靖天的继承人,恐怕童年都活在严格精密的安排之下,没什么机会出来玩。 陈巳是一个共情能力很高的人,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被困在训练场里的孩子,连最普通的快乐都被剥夺。 几乎是一瞬之间,他就没有那么讨厌城无声了。那些让他不喜欢的特质——固执、冷漠、不近人情,似乎都有了解释。 于是他声音放柔和了些,甚至还带了些哄,“那你……那你今天就好好逛逛吧,就当弥补小时候的自己了。” 城无声转过头看他,“不用弥补,我小时候都是去现场看。” “啊?”陈巳一时没反应过来。 “草原看狮子,丛林看豹子,冰原看企鹅。”城无声语气平静,“家里有飞机。” “你……”陈巳气结,最后泄了气般自嘲,“我跟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 这个人说话的时候,耳垂上的银质耳钉会轻轻晃动,像是一个很小的情绪翻译机器。 城无声盯了那个耳钉几秒,又说:“的确是这么第一回……” 他顿了顿,思索了一会适合的词,“闲逛。” 陈巳皱了皱脸,“真是凡尔赛。” 望着风轻云淡的城无声,陈巳心头蓦地冒出一个诡异但又莫名合理的想法。 “等等……”他狐疑地看向城无声,“这动物园不会也是你家的产业吧?” 城无声点了点头,“嗯,将城一共五个动物园,有两个是靖天的产业,动物园的增值潜力很高,而且可以提高企业的责任形象,整体价值很高。” 总裁如此回答。 陈巳仰天长叹:“说好的先富带动后富呢!” 这小痞子现在没那么呛人,城无声接着问:“你经常来,喜欢动物园?” “喜欢啊。”陈巳倒也没多少丧气,感慨完就接着往前溜达,“做梦都想要一个。” * 他们最终聚头在园外的咖啡馆。 城无声大老远就瞧见顾千和黄毛头靠着头在说什么。 “又在高兴什么?” 倒霉表哥如此生硬地试图加入话题。 话音刚落,顾千和季留云整齐划一地给他比了个中指。 城无声莫名其妙,继而注意到两人手上一模一样的蓝色塑料戒指。 总裁不能理解,问:“这什么儿童玩具?” 季留云不乐意了,“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定情……”城无声目光复杂地说,“你们要是想要戒指——” 没等他说完,两根中指又默契地怼了上来。 陈巳点完单绕过来看见这一幕,当即乐了,“收获两根中指?战绩不错。” 城无声拉开椅子坐下,“你不觉幼稚?” “有什么关系。“陈巳晃了晃脑袋说,“人家喜欢就行。” 城无声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顾千和季留云十指相扣的手上。 到了这个地步,倒霉表哥觉得很有必要和缺德表弟聊一聊这个问题。 毕竟他们身份放在这,一个是活人。 一个是,记忆丧失成天撒娇卖萌蛊惑人心的黄毛死鬼。 “顾千,要不聊聊吧?” 顾千察觉到这人肃然端整的语气,以为城无声要说玉如意的事。 “聊啊,你要聊什么?” “你和他……”城无声顿了顿,语气平和地说,“你们俩一个活一个失忆,后面呢?” 顾千有些懵。 这城无声怎么这么关心他俩谈恋爱? “你想说我续命的事?”顾千问。 城无声点了头。 “我在托老桥给我找续命的鬼。”顾千神色平静地说。 “对。”陈巳立刻接话,“我也在找。” 城无声想说他也在找,但问题并不是这个。 “人和鬼在一起,你们……” 倒霉表哥都不晓得该怎么说了,他想讲这样会有很多阻碍,吃很多苦。 但他拎拎自己的立场,发现自己没资格讲这句话。 “你看,你在关心顾千又不好意思讲。”季留云再次毫不留情地戳破。 城无声:“……” 顾千:? 陈巳若有所思,却未开口。 季留云继续稳定发挥,“你想说我们一个人一个鬼,很不可思议对不对,但是不管什么麻烦我都会和顾千一起的,坏事还没来,要是成天担心那不就是经历了两遍坏事吗?” 说完,他还相当之严肃地教育城无声:“你也要乐观点,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罗密欧与忽必烈。” 顾千咬着吸管提醒:“朱丽叶。” 季留云神色自若地改正,“朱丽叶。” 城无声:“……” 陈巳笑得发颤,继而若有所思地问城无声:“你图什么?” 城无声几乎都放弃挣扎了,他想了又想,终于说:“我是想讲,顾千,其实我不是个很坏的人,你偶尔,也可以把我当做……兄弟?” 他这话说得,顾千都不晓得该如何回应。 倒是季留云忽而怔了一下,轻声说:“我好像也有个兄弟。” “那个‘y’?”顾千问他。 傻狗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不记得了。” 话题就顺着季留云失忆的事情延续下去。 顾千思索着城无声这段时间的言行举止,心有所觉,但证据不足,所以他刻意避开关于“兄弟”的话题。 夕阳渐渐没入地平线,天边橘红色的云层被雾霾蓝浸染,街灯亮了起来。 “行了,走吧。”陈巳站起身舒展筋骨,“我也去找找老头,露个脸孝顺孝顺。” “去看陈叔捉那只妖?”顾千问。 他很在意刚才季留云在海洋馆的反应,于是又问:“我可以一起去吗?” 陈巳了然道:“能啊,走吧。” “那我也去。”城无声忽然开口。 陈巳低头瞧他,“学人精。” 城无声:“……” *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接近尾声了。 这件事还有阴间插手,早已屏蔽了四周。 阵灯高高低低地悬在半空,每一盏都牵引着数道金线,纵横交错,照得暮色辉亮刺目。 光网足足覆盖了方圆数里,远远望去,犹如天漏而银河泄地。 “这么大阵仗?”顾千说。 陈巳笑了笑,“那可不,整个将城的合和师今晚都在这。” 的确如此。 顾千放眼望去,光是各家资深师父都至少上百,他们站在阵边手持阵幡,各家弟子站在师父后头,数以千计。 “这阵法……”顾千对合和师的术法略有了解,不禁问,“看着并不是什么强力的咒?” “没法用强力的。”陈巳带着他们去到陈家堂口的队伍里头,“这妖怪很特别,既无业障,又没伤人,合和师惯用的善恶规矩对他不起作用。” 妖怪若无伤人之意不可杀,今晚困住他也只是因为他妖力太强又无法沟通,若不抓住,即便此刻无害,之后由他引起灵潮也是祸患。 所以不能硬杀,否则有违天理,就算要困,也只能用杀伤力不那么强的阵法。 但即便到了如此境地,这妖怪也没伤害今夜来围困他的合和师。 倒是奇怪。 “玩回来啦?”陈不辞调头朝小崽子问。 “嗨呀,您这话说得。”陈巳立马眉开眼笑,上去扶住自家老头,“您没在,哪能开心呢。” “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油嘴滑舌的。”小老头佯装嫌弃,手里的烟斗往徒弟脑门一磕,“你小子。” 他往小崽子身后一看,笑道:“小顾千,哦哟,城家小子也来啦。” 城无声恭恭敬敬,态度一丝不苟地说:“陈师父,。” “陈叔。”顾千点了点头,一转眼却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对方更是兴奋。 秋月白:“大哥!” 安间:“大哥大!” 顾千:“……” 三月真是哪热闹往哪钻。 “你们也来抓妖怪?”顾千问。 “嗐,我们都没见着那妖怪长什么样呢。”秋月白也不避讳顾千,直白地说,“是凑着热闹过来,发发名片,加大一下知名度。” 混得好惨。 顾千略带批判地看了眼季留云。 寒暄并未能持续下去,阵心骤然震荡。 光网剧烈晃动,像在风中挣扎的蛛网。 与此同时,吼声破天而起,余音直上九霄,妖力四倾,天地肃杀。 颤动里,光幕中雾气翻涌,忽而炸开无数飞羽,撞去光网上,顿时铮鸣遍天。 金光被切得支离破碎,里头那只妖怪的身影若隐若现,但仍然不能看清真容,隐约只能瞧见一对翅膀在搅动气流。 震荡翻涌如潮,大半合和师都难以站稳,年轻弟子更是东倒西歪,更有甚者被直接掀翻在地。 “嚯!”陈不辞把手中的烟斗叼去嘴里,直面扑面而来的飞羽。 老头抬手一掐,原本饱含戾气的羽毛在他掌前停滞,他随手一拈,光羽纷纷碎裂成粉。 紧扑而来的气浪也在他身前分开,老者犹如磐石屹立,悠然自得。 “小的们,补阵!”小老头跃上一块高石掐诀稳幡。 四面呼应,阵光重新汇聚,密不透风地压向阵心。 “你们几个。”陈不辞叮嘱身后几个小辈,“注意着点啊,差不多到最后反扑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 平静不过十个弹指,阵心处妖力沸腾,气浪排山倒海,所过之处光网寸寸断裂。 光羽铺天盖地,势无可挡。 季留云先行铺开法障护住顾千。 他灵力展开的一瞬,阵心处所有妖力也为之凝滞一瞬。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声响、气流、光芒都停了。 “嗯?”陈不辞叼着烟斗疑惑。 下一秒,阵心忽然炸出声嘶吼。 “季留云!!” 顾千看向季留云,后者正睁大眼往阵心看。 “你熟人?” “我……” 没等季留云回答出什么,阵心里那道身影不管不顾地从破碎的光网缺口处冲出! 他通身被流光包裹,但随着他硬生生撞出层层光网,那些护体金羽开始剥落,似燃烧纸烬飘散。 每突破一重,光芒就黯淡几分。 也是每突破一重,就会多一句愤怒的嘶吼。 “老子全世界找你!你他娘!” “季留云!你怎么敢!” 他终于冲到顾千和季留云面前,身上光羽所剩无几。 这妖怪长得年轻且锐利,长发在狂风中飞舞,耳上坠着的两颗剔透红水晶辉映阵光,甩着血色光弧,外放无限愤怒。 但也只是愤怒,毫无杀意。 顾千看着那道身影快速逼近,虽未动作,手里却早已掐好诀准备着。 那妖怪几乎是跌撞着冲到季留云面前,双目充血,死死地盯着季留云。 “你是死成灰了!你他娘死哪去了!” 季留云则是盯着那张脸,试图从记忆的缝隙里寻找什么。 对方转着眼上下打量他,看见了一个毫发未损干干净净的季留云。 于是他破口大骂:“妈的,你怎么敢过得那么爽!” 最后一个字落地,他身上仅存的光芒随之熄灭,随即双眼一闭,整个身体往前栽倒。 顾千和季留云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扶住他。 “早说是熟人呀。”小老头叼着烟斗咂嘴。 陈巳跟在师父旁边仔细打量顾千和季留云怀里的妖怪。 他直言说:“长得怪好看。” 城无声转头看向陈巳。 顾千和季留云则是满脑袋问号。 这妖怪冲出来晕倒,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情。 大家且懵且愣,但这寂静很快就被打破。 秋月白目瞪口呆地喊:“y哥!” 41、鸡飞狗跳 顾千把这妖怪带回了无往巷。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在季留云有可能找回记忆的节点上,放他去三月或者任何地方。 这是私心,他愿意承认。 但今夜为了捉这么一只妖怪搞了那么大的阵仗,绝不可能轻轻放下。顾千能把这家伙带走,还是陈不辞和城无声出面。小老头在整个将城颇有名望,叼着烟斗拍了板,讲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且这妖怪并无作恶之心,与其关住他徒生戾气,不如让有办法的人带回去看看是怎么个事。 也是因为顾千在阴间比较有名声,还有小古说话。是以阴间相关部门出面给这妖怪象征性地带了个灵力镣铐,以一个半月作为时限,锁住他部分灵力。这算是给顾千一些缓冲的时间,也是对外的责任保证。毕竟这么强的家伙,就这么放进将城,谁都不放心。 最后,城无声帮腔,一力担保说靖天会负责监管。 是这么带回来的。 季留云把自己的卧室腾出来给这妖怪,收拾好床铺,顾千帮着他一起把妖怪扶上去躺好。 这妖怪虽然破阵时受了伤,但并未损伤根本,所以愈合得很快。可即便是这么躺着,他也板着那张过分锐利的脸。 季留云忧心忡忡地坐在旁边,自言自语道:“我对他很熟悉。” 顾千也陪着他一起坐下,私心作祟,他去牵傻狗时故意捏了捏那个小企鹅戒指。 “我知道,有什么话就等他醒过来问吧。” 季留云察觉到顾千有些不安,他翻过手,用指尖很轻很轻地按着顾千的手心。 他说:“你放心。” 于是顾千就当真安心了许多,他捏了捏傻狗的指尖。 “我很为你开心,能失而复得是一种幸运。” 这一点上,顾千是真心为季留云高兴,有些失去,要是能弥补或是能得到一个重来的机会,真的是一种很幸运的事。 但很多方面,顾千都没有这样的幸运,譬如亲情,譬如亲人…… 季留云点点头,表示:“我听秋月白说了好多关于他的事,他是个很好相处的。” 话是这么讲。 可是…… “你他娘跟人类好了!!” 这是那妖怪醒过来的第一句话。 “妈的,你脑子塞屎了你敢和人类好!” 这是第二句话。 顾千、季留云:“……” 他光说还不算,眼瞧着就要纵起来掀屋顶。 “你慢慢说,别着急。”季留云想劝他靠回去。 那妖怪一把扯住他的手,气势汹汹地说:“你跟我走!” 说话间,那两只红水晶耳坠来回晃荡,晃得顾千有些烦闷。 “我不走。”季留云看了一眼顾千,随即态度坚决地对那只妖怪说,“这是我们可以留下来的地方。” 那妖怪难以置信地盯着季留云,眼中的赤红几乎快要把整间屋子烧着,戾气翻涌之间,他说:“你忘了人类都是什么德性了是吧?” 顾千的目光在他俩身上转了个来回。 季留云是当真没明白这妖怪的意思,可后者愈发暴躁,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连阴间给戴上的镣铐都在发出呻吟。 “你忘了?你他妈不记得了?”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还是说,你忘记我们要做的事了?你他娘,季留云,你怎么敢忘?” 他们要做的事…… 顾千在心底慢慢地嚼了一遍这几个字。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他现在开口或许不会有好结果。 但是妖力正在暴动的边缘,所以顾千讲:“他失忆了,不记得过去的事情。” “你给老子闭嘴!”那妖怪猛地转头,目光愤恨,似是巴不得眼底坠出岩浆来把这个人类当场烫死。 继而那些戾气再也不受控制,炸开在这间卧室里。 季留云挡住顾千,这一小个动作彻底点燃了导火索,那妖怪怒问:“你护着别的人类?你他娘,那主人呢!你把主人也忘了吗?” 他现在就不是能好好说话的状态,季留云瞧着他暴走的样子问:“你的戾气,你控制不住吗?” “你他娘这不是废话嘛!”他怒极反笑,“你有几个月没给老子压制戾气了,你自己不记得?!” 季留云无奈道:“我真的不记得。” 这下,彻底炸锅了。 妖怪整个身体的轮廓都被戾气缠绕着模糊起来,妖力跃跃欲试地想要突破镣铐。 “我可以帮你压制戾气。”顾千从季留云身后站出来。 “啧。”那妖怪冷笑道,“凭你也配帮我?!”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顾千说着,拇指做刃划破中指和食指,以血在半空画符。 灵光绕住了这妖怪的手脚,他感受到自己被束缚,挣扎着向季留云吼起来。 “你就看着我被人类欺负吗!你以为他真的要帮我?季留云!!” 顾千逐渐加大力度,灵光很快笼罩住这个遍身戾气的妖怪,从头顶开始剥离那些戾气。 妖怪本来在灵光中拼死挣扎着,嘴里骂得乱七八糟。 忽而感受到这股纯净之力,他眼中现出茫然和清澈一瞬。 他懵懵地看向前方,双目失焦。 “哦?” 他“哦”完,就地躺平,再次晕了过去。 顾千又和季留云一起把他扶去床上。 他想,秋月白果然还是说得含蓄了些,这哪是个炮仗。 这是个炸弹。 * 是夜。 城家老宅。 “那间院子里现在人鬼妖塞在一起!怎么谁都能和小顾千亲近,就我们不行!”城老太太闻书兰把手中茶杯一砸,“哼”了一声。 城老爷子城长歌在旁好声劝着,结果越劝,闻书兰眉头皱得越深。 城长歌无法,转头向大孙子求助。 城无声不着痕迹地避开爷爷的目光,实在爱莫能助。 可此时此刻,逃避无用,老太太的怒火很快烧到城无声头上。 “他前段时间还被绑架,这会续命的药引也没有,现在又带着个妖怪回家。” 城无声严谨地纠正:“奶奶,他没被绑架。” “你顶嘴?”闻书兰拧眉看过来。 城长歌立即选择战队,和媳妇一起指责大孙子,“无声,怎么能和奶奶还嘴呢?太不像话,媳妇儿,咱不跟小孩置气啊。” 城无声:“……” “你也给我闭嘴!”闻书兰瞪了一眼老伴,随即目光如炬地作出决定,“明天,我们就搬去无往巷!” “奶奶?”城无声以为自己听错了。 “媳妇?”城长歌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我在这个家说话没用了是吧?”闻书兰扫视着自己老伴还有大孙子。 “没有没有。”城长歌说。 “不是不是。”城无声讲。 翌日。 无往巷再次搬来一户人家。 当无往巷014号院门被敲响时,顾千正隔着一个季留云和那妖怪撕扯。 这炸弹醒过来就开始掀天,要么就拉着季留云说要走,要么就找顾千算账。 折腾了一早上,终于在暴怒之中且勉强万分的,接受了季留云失忆这个事实,但看向顾千的目光依旧相当之不友好。 而且,不论季留云怎么问那个所谓的“主人”或者他们要做什么事,那鸟妖都不肯说,原因是,他不愿意相信顾千这个人类。 “你离他远点。”他眯着眼睛警告顾千。 顾千言简意赅地回应:“我不。”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那妖怪再次挑衅。 顾千仰起头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本来,他念及这鸟妖是季留云好兄弟没太计较。 但实际上,顾千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且脾气温和的人。 他找打。 他就打。 这妖怪能让全城的合和师出动,可见其实力,但顾千也不是个吃素的。 一人一妖逐渐打上头了。 季留云在旁边急得头发都翘起来了,一个是爱人,一个是失忆前的好兄弟。 “你们别打了!”他尝试劝。 但那俩谁都听不进去。 情急之下,季留云脑子一热,灵力爆发开来,他挥手施展灵光把顾千卷了过来抱在怀里。 顾千整个人在空中翻滚两圈,接着被箍住身体,他一时有些懵,微微仰头,就看见傻狗急得满脸通红,一蓬金发因为灵力涌动像水草一样飘着。 反观那鸟妖,见季留云出手,当即得意起来,大笑道:“对,就这么困住他!看我不打死他!” 他挑衅着冲过来,结果被灵光一卷,被高高抛去天上,经历了一个短暂的自由落体之后,掉到季留云背上。 就这么的,季留云一手箍住怀里的顾千,一手拽着背上的鸟妖。 “都不许打了!”他着急道,顺便加强了灵力的束缚。 “放开老子!”鸟妖在他背上扑腾。 “傻狗。”顾千思索起来自己太不像话了,傻狗因为失忆害怕和痛苦,那鸟妖不懂事,难道他自己也要跟着不懂事吗? “你们别打了。”季留云急得不晓得该怎么劝,“你们……你们要是再打,我就这么抱着你们一整天。” 画面一时有些滑稽,院里也为此安静了一瞬。 正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 安静并未持续太久,鸟妖又炸了。 “你他娘知道自己该帮谁吗!你这个失忆的傻逼啊!”他一边挣扎一边骂,抬手招呼季留云后脑勺一巴掌。 顾千本来都进入反省阶段了,可见着傻狗被打顿时火上心头。 “你敢当着我打他?!”顾千气得连自己会用灵力都给忘了,直接朝季留云身后鸟妖抓去。 “老子之前也没少打他!你管得着吗?!”鸟妖不甘示弱,探出身子要继续战斗,不忘插空发表意见,“你们人类就会惺惺作态!” 就这么的,一人一妖隔着死鬼一个撕扯起来。 季留云被夹在中间,“腹背受敌”之下,他被拉扯得东倒西歪,难以保持平衡。 直到院门被敲响。 “咚咚咚——” 顾千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仰头看向季留云说:“不会是李叔吧。” 季留云也有这个担忧。 顾千想都没想,手一挥给鸟妖下了个禁制,防止这家伙显出原形来。 同时,季留云也甩出灵力一道,裹住了顾千的禁制。 超级加倍! “唔!”鸟妖眼睛快喷出火来,蹦跶了几下,结果把自己绊倒在地,他气得脸发紫,躺地上疯狂蛄蛹。 “我把他弄进屋子里。”季留云说。 “嗯。”顾千点头。 鸟妖眼睛一翻,气得差点当场去世!! 两个混蛋,两个混蛋啊!! 一个是失忆的蠢货,一个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王八蛋! 他试图用脸骂人,可惜效果不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进屋里。 另一边,顾千打开了院门。 门外是一位颇有气质的老太太,年纪约莫六十上下,身姿挺拔,发丝在脑后被一支白玉簪挽成髻,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 “你好呀。”她含笑望着面前的年轻人,温和地介绍说,“我是无往巷新搬来的住户。” 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顾千不太自在地扯了扯自己因为打架而混乱的衣领。 他觉得面前这位老太太面善,又不清楚这种想法从何而来。 “我是和老爷子一起搬到这里的。”老太太说,“我们俩进城来找孙子。”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温和地凝着顾千。 算不上直白的审视,也不能讲是打量,总之,就是顾千一时之间难以形容的目光。 顾千并不觉得反感,甚至无端地有些亲近。 以至于他恍惚起来,这无往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 如果没记错,在他来之前,无往巷还是一处空寂的地方,甚至为了纪念有活人愿意入住,居委会还送来米和油。 可这才过去了多久?李叔在对门开了间补品店,之后巷口开了快递站。 同样的,如果没记错,顾千是个天煞命,他待的地方应该不会越来越热闹啊。 顾千自我怀疑起来,难不成,是他的命格和这处地方硬碰硬,愣是负负得正了? 原本死气沉沉的巷子,居然越来越有烟火气。 顾千收回思绪,再次看向面前的老太太。 “你啊……”闻书兰盯着自己日思夜想的小外孙,实在有些难以自控,话没讲几句,先红了眼。 她想抬手碰碰这个在外吃苦的孩子,但蓦地又想起来自己那个女儿,还是把手放了下去。 最终,闻书兰说:“你和我孙子长得很像。” 顾千不知该如何作答,于是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给老太太瞧,最终说:“那么,希望您能早日找回孙子。” 闻书兰听了这话,眼泪差点砸下来。 为了避免自己失态,她赶紧转身离开,边走边说:“今天忙着收拾呢,改天请你来我们院子玩啊!” * 这一天,几乎可以成为顾千生命中的分水岭。 如果说,他遇见季留云是打开了另一种温暖的可能。 那么这一天,就是他彻底迈向热闹的生活。 隔壁院子老两口时不时会邀请顾千和季留云过去,东西都很好吃,到最后连鸟妖都抵抗不了,跟着一起过去蹭吃蹭喝。 顾千不太会拒绝老人家的善意,每次都认认真真地带着回礼过去。 只是这对老人经常不在院子里,想来应该有别的住处,偶尔出去两三天,再回来住一天。 而且那位爷爷总是带着口罩,老太太就解释说他是个老社恐。 顾千:“……” 城长歌作为靖天的前一把手,上过不少新闻报纸,他生怕自己被顾千认出来,只好用这种方式陪着老伴一起慢慢地和顾千熟悉,等适合的机会,一举认回外孙! 至于顾千这头,那鸟妖成天在家里发神经。 脾气上来时,和空调都能吵起来。 “老子要它给我十五度!”鸟妖指着顾千说。 季留云撇下他那根指头,“天冷,不能那么低,不许指顾千。” 顾千则是直接了当收起了遥控器,歪着头听手机里陈巳的声音。 好友正在电话那头莫名其妙地吐槽:“这城无声疯了!他干什么给我买一车衣服?他是真中邪了吧?” 另一只耳朵听着鸟妖在那怒声说:“老子这就把它拆掉!” 与其同时,隔壁院子传来熟悉的声音:“小顾千,今天我们带了葡萄,快来尝尝!” 顾千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知所措。 他之前其实也悄悄羡慕过其他人能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但这一下子,会不会热闹过头了些? * 自从这鸟妖混迹在无往巷。 除了闹腾之外,还有一个尤为显著的地方。 入夜之后,各种妖邪鬼怪变多了,而且都不是寻常那种,普通游魂野鬼,大多是心怀执念,极少数怨气未消。但这几天出现在无往巷的,身上都带着浓郁戾气。 这些家伙目标明确。 “冲那只鸟来的。”顾千眯着眼看着不断爬上院墙想要跃进来的妖邪。 月光下,那一团团乌黑影子扭曲着往这边凑。 季留云站在顾千身边,随时准备动手。 “啧,闻着老子的味就来了。”鸟妖烦躁地在堂里踱步,并着甩甩脚上那个镣铐,“现在我灵力被锁,这群堕妖就敢过来!” “堕妖?”顾千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 他是和非人者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对所谓“堕妖”还是有所耳闻。 妖鬼之堕化,就是主动选择让戾气侵蚀自己,一旦堕化成功,就会不断地寻找并吞噬干净的妖怪。 “烦死了这镣铐!”鸟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突然对顾千说,“喂,那个人,你快走吧。” 顾千回头看他。 “我是说真的。”鸟妖语气罕见地正经,“人被这种东西碰到会很难受的,我和季留云,我们不能杀堕妖,只能拖。” 季留云满脸不记得。 “为什么不能杀?”顾千问,“和你说的‘要做的那件事’或者‘主人’有关?” 鸟妖又暴躁起来,“你他娘哪那么多话!让你滚就滚!再问老子咬死你!” 季留云严肃地对他说:“不要这么和顾千说话。” “不是。”鸟妖呲着牙问,“你这狗屎语气,你到底失忆没失忆?” “我真不记得了。” “你放屁,你之前教训我的时候就是这个语气。” “我——” 季留云没能解释完,阳春白雪撞出一声“叮铃”。 月光下,顾千跃身而起,流光遍体。 随着法器嗡鸣,一条银白狐尾渐渐显现,于夜色中慵懒摆动。 光芒骤放之时,佛桑遍天。 那些堕妖似乎感受到了威胁,停滞不前,但已然来不及了。 纯净妖力携着佛桑花瓣盖住整个小院,顾千站在银红光中间,狐尾和发丝随风飘动。 是传说该有的模样。 季留云最受不了顾千这个样子,喜欢得要命。 鸟妖则是瞪着眼,“妖,狐狸,你是狐狸?!” 随即他转头问季留云:“他就是你要找的那只狐狸?!” 季留云莫名奇妙,“你在说什么?” 顾千则是凝着傻狗问:“哦,还有要找的狐狸啊,找来干嘛?” “我……”季留云慌乱起来,在鸟妖和顾千之间疯狂摆头。 鸟妖也奇怪他俩这个互动,“你不是说要找一只狐狸报答吗?” 顾千危险地眯起眼,“还要报答是吧。” 鸟妖不以为意,“是啊,说是那个狐狸救了命,他要唔。” 季留云慌乱中捂住鸟妖的嘴。 几步之外的妖力倏地沸腾,院里院外的妖邪早已杀尽,但顾千身上杀意未减。 “季留云,救你命的还挺多?” 相较于凌冽的妖力,顾千的声音却很低。 这句话里藏着太多东西。 不满、醋意、还有一丝受伤。 季留云赶紧把手放下来,解释说:“我真的不记得,我没有喜欢过别人的。” 鸟妖被这蓦然炸开的妖力震得踉跄一步,随即暴躁起来,“你这人有病!救命之恩怎么就要是喜欢了!老子兄弟两千多年就没动过心!喜欢你,那是他娘的老树开花,你该光荣!” 于是。 顾千周身暴烈的妖力如同被风吹散的云雾,骤然消失。漫天佛桑也随之褪去,小院重回月色温柔的怀抱。 他眼底那些气势荡然无存,被若有所思取而代之。 “两千年?”顾千轻声问。 鸟妖活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猛地把嘴闭起来,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他甩甩手,自己走开了。 顾千接着把视线放到了季留云身上。 傻狗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高兴,他问:“顾千,你刚才是吃醋了哦?” 顾千说:“你找自己的救命恩人,应该的。” 他并没有吃醋。 也并没有不高兴。 只是当天晚上不准傻狗进他卧室了而已。 季留云沮丧地搬着自己的小板凳守在门外,像只被主人关在外面的大型犬。 鸟妖踱着步过来,嘲笑了几句,但最后还是问:“我说,你不会真喜欢他吧?” 季留云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说:“我很喜欢他,我爱他。” 鸟妖被这句话酸得打了个寒颤,但是看好兄弟这样,也劝:“那你该管管他,他脾气好臭。” “他什么样我都喜欢。”季留云如此坚定地表示。 鸟妖沉默了会,最后说:“那你快想起来吧,我们把那件事做了,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在这了呀。” 季留云这次没再开口,静静地看着自己脚尖。 一门之隔,顾千靠在床边,凝神听着外面的对话。 他听见那句“什么样都喜欢”,心里不禁为之发软。 顾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抠着指尖,直到那里泛起了白。 * 隔天陈巳再打电话来问,顾千被这鸟妖盯得不自在,干脆去院门口和好友聊了几句,彼此都颇为感慨。 “是呀,谁能想到呢,本来想抓季留云来杀了炼药的。” 顾千回想着自己和季留云这些天的日子,说:“谁能想到就变成这样了。” 才挂了电话,隔壁院子里老太太探出头邀请:“快来快来,今天也有好吃的!” 院里,鸟妖听清楚了那句话。 他当即就炸毛了,慌里慌张地冲进厨房,拽住正准备梨汤的季留云。 “快走!快走呀!!现在你就跟我走!” 季留云扒开他拉扯着自己的手,专注地往小梨盏里倾倒热汤,最后才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你这样老唆使我不好,你现在特别像刀疤唆使辛巴离开荣耀石。” “巴……什么,什么几|巴?哎呀!”鸟妖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件事!” “你说哦。”季留云凝神看着梨盏。 “我不是偷听,我就是不小心偷偷听见的!”鸟妖焦急地讲,“顾千,他要杀你炼药!” 他活像是发现了可以颠天倒地的秘密,但季留云只是平静不已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你知道!”鸟妖震惊地瞪大了眼,“那你为什么还?不是,你这恋爱脑。” 他急得原地踱步,逐渐暴躁起来,“不是,你都知道你为什么不跑?他娘的,你们恋爱脑现在还进化了是吗?” “他不会这么做的。”季留云尝了一口梨汤,又往里面加了些冰糖。 “娘的,你他娘绝对是因为失忆了!”鸟妖暴躁地吼他,旋即跨出厨房。 没过一会,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样东西。 “你现在是鬼,你用这个,快!” 季留云看过去,他记得这样东西。 这是顾千从陈巳那拿出来的醒灵石,之前好几次顾千被说得害羞了,就威胁说要拿这个石头让自己痛。 “顾千说鬼用这个会很痛苦,而且,你不准再偷偷翻顾千的东西。” “痛苦?!”鸟妖气得浑身发抖,“季留云你他娘现在变成个软骨头了是吗!这点破石头能叫痛?!” “你以前生怕把主人忘了,隔断时间就自己找醒灵石往脑门上按!而且这他娘只是一块醒灵石啊!” 鸟妖越说越激动,最后哽着声吼:“你当年受尽酷刑都他娘的没喊一声疼!你现在矫情什么!” 季留云手里的梨盏差点没掉去地上。 “你说,酷刑?” 就趁他愣神的这个功夫,鸟妖把醒灵石按去了他脑门上。 醒灵石作用之下,季留云恍若头颅被瞬间劈成两半,无数碎步炸开,一双看不见的手撕开了他的灵魂,把那些记忆重新塞了回去。 笼罩着过去的那层迷雾渐渐散开。 他感到剧痛、愤怒、荒唐。 最后重归平静。 顾千进门来时,就瞧见厨房里季留云脑门上那块正泛着光的醒灵石。 傻狗愣愣地往前扑过来,顾千手忙脚乱地把他接住。 “你……”他慌神地去给季留云擦汗,但傻狗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婚……” “什么?”顾千凑过去听。 季流云抬起头,眼中光芒近乎执拗。 他哑声问:“婚礼你想在哪里办?海边好不好?” 顾千一时之间忘了反应,好半天才憋出个音调。 “啊?” 42、是你 顾千的震惊并未能持续太久。 季留云还能讲话,就表明他能在短时间内收下回忆并整理好思绪,但这样猝然失而复得,即便精神再过强大,身子也接受不能。 傻狗两眼一闭,软软地倒进顾千怀里。 炉上还炖着梨汤,锅盖咕咚作响。 清甜香气里,鸟妖站在厨房门口,看完全程,进退维谷。 “把火关了。”顾千抬头对他说,“然后来帮我一起把他扶去房间里。” 鸟妖难得地顺从,他们一前一后,把季留云搬进了顾千卧室里。 把季留云安置好,顾千伸手探查他的魂体,灵力游走之间,他暗暗松了口气——所幸没有伤及根本,只是如同计算机cpu过载那样,需要休息一下。 “下楼。”顾千收回手对鸟妖说,“我要和你谈谈。” 鸟妖约莫也没想到季留云会这么晕过去,面上表情几次转换,瞧起来想凶人又内疚。 半天憋出一句:“老子凭什么听你的。” 顾千盯了他几秒,平静地说:“我现在不想和你动手,我和你一样担心他。” 鸟妖紧着眉,但依然纠结地确认:“你,你这是在请求老子?” 顾千呵出一口气,并着翻了下眼睛,最后咬牙说:“是,老子在求你。” 鸟妖看起来蛮想再倔强一下,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路过人时不忘狠狠地瞪了一眼。 顾千跟着出去反手关上门,一路来到院里。 “我不想逼着你说什么违反规矩的话。”顾千讲,“有什么,是你可以现在告诉我的吗?” “老子没话可以告诉你。”鸟妖活像个多动症儿童,即便歪三扭四地站在那,脚尖也要挪块石头过来,又碾又跺。 顾千就坐椅子上默着声打量他。 这家伙平日里最是个锋利张扬的,张口就是火药味,身上丁零当啷地挂着许多小石头,看起来很爱打扮,但其实并不善于收拾自己,譬如那头长发,就虚虚地绑着,发火时总是控制不住炸毛。 经常发火,所以经常炸毛。 以至于那篷头发,东漏一缕,西挂一撮。 不说话的时候瞧着也暴躁,但眉目之间总带着一丝孤寂,再加上此刻的内疚和不安,融成这副急火的忐忑模样。 此妖暴躁、重义、固执、高傲。 对于这样的性子,拿出江湖义气那一套,可有奇效。 良久的沉默后,顾千率先开口:“我的名字叫顾千。” “老子知道。”鸟妖跺了跺脚底的石头,踩出许多碎石块。 顾千凝着石头上微小的裂隙说:“我是在和你交换名字。” “老子不告诉你老子叫什么名字。” 顾千接着说:“你是鸟,这样的性格,猛禽,你是鹰?” 鸟妖顿了顿,随即脚下用力碾碎了那块石头。 “猛禽怎么了?他娘的,猛禽脾气就不好吗!你们人类真他娘的刻板印象。” 小鸟边说,边往那些碎片补了一脚,呲着牙说:“老子脾气好得上天!” 顾千凝着那些碎渣,不予评价。 “你为了找季留云满世界跑,你是一只讲义气的小鸟。” “别叫老子小鸟!”鸟妖再次炸毛,脸侧滑下几缕碎发。 顾千扬起眉歪了歪头,“你和季留云隐藏名字,用‘y’和‘s’做名字缩写,你是鹰,他是什么?” “哼。”小鸟不屑地说,“别想套老子的话,老子对你们人类的话术也颇有造旨。” 和季留云失忆时期同款清澈的愚蠢…… 顾千挑起眉,“我猜你是想说造诣。” 小鸟下意识地纠正:“造诣!” 可话一出口他就暴躁起来,“你他娘的,你不是说要聊吗!你在审问老子?” “是在聊呀。”顾千思索着靠上椅背,“你不喜欢人类,可你有主人……” 他放缓语速,继续观察。 小鸟手上有道疤,痕迹狰狞,从虎口处一直延伸到手腕。 非人者身上有疤很少见。 按理来说非人者成精成怪,化形之时总会凝神让自己拥有一副无暇身体,何况是这么一个爱漂亮的臭屁小鸟,怎么会让自己有这么一个疤? 再有。 即便非人者受伤,只要不是被特定宝器所损,总能完好如初地愈合。就算,是因宝器伤体,疤痕上也会留下法力的痕迹。可是小鸟手上这道疤甚至隐约还能见到肉色,而且并无法力痕迹。 如此就说明,这是他化形之时,兽身所带伤痕。 也说明,他化形之时,有什么事情比臭美更重要。 他是一只鹰,能有什么事能让他连伤疤都抹不去? 主人,受伤的鹰,两千年。 顾千盯着那道疤思忖,小鸟察觉他的视线,暴躁地把手背盖住。 “你他娘别这么盯着老子!” 顾千视线缓缓挪到小鸟脸上,故意问:“所有人,你都恨死了吧,只要是人,都应该被你咬死?” 这句话也是顾千的推断之一,观其落入法阵即将被困之时,这小鸟都没有伤人,他或许有不能伤人的理由,但更多是出于不可轻易伤人的原则。这几天里,虽然天天念着找到机会就要把顾千咬死吃掉,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且,在季留云去对门李叔家时,他会跟着,在隔壁老太太带吃的来时,小鸟也抗拒不住美食会跟着去。 他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抵触人类。 或许,在他过往岁月中,见识过人情冷暖,也被人伤害过。但是,他并没有恨人入骨。换句话说,有谁,在最开始给予过这只小破鸟关于人的温暖。 这种温暖不是同样身为非人者的季留云所能给的,那么就只有那个主人了。 好在,这小鸟性格暴躁,很适合激将法。 果然。 “放屁!老子很敬重主人和师父!”小鸟急吼吼地自证,漏勺又给讲出一个词。 “哦。”顾千实在很难忍住不笑,“师父?” 小鸟瞬间炸了。 发带彻底束不住那篷头发,连带着耳坠都发疯起来。他气得五官扭曲,一边跺着石头,一边用手指戳着自己胸口,“老子,老子!” 半天,也没“老子”出个所以然,往后退着怒吼:“老子不跟你说了!” 顾千放任他在旁边炸毛,细细思索现在的证据。 首先是之前带着季留云拿玉牌去陈叔家,那些老旧器物残像显示:沙场、梵音、多宝阁。 将军,这个词清晰地出现在顾千脑海里。 古时候将军养战鹰很常见,所属关系是主人和宠物,那么小鸟这个称呼也很正常。 其次是梵音和灰墙,现在又蹦出个师父就更为合理了,季留云珍藏的那块玉牌里,收纳了两位故人的旧物。 至于季留云,非人者,做过妖,现在又是鬼,说明曾经也当过人,死因不明。和这小鸟认识两千多年,俗物生灵开智到化形需要时间,一般都是两三百年起步。 笼笼统统加起来,季留云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两千五百多年。 再有就是名字,非人者不太拘于自己叫什么,既然有所谓“主人”那么姓名必定和他有关。 季。 顾千理清思绪,郑重地问小鸟:“你们的主人是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季将军,他出了什么事?让你们为了他坚持到现在?” 小鸟听见“季将军”三个字时,整只鸟都懵得褪色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发作,嘴巴张张合合,都不晓得咽下去多少个“你他娘”。 小鸟攥紧拳头,手背那道疤痕愈发明显。 “师父……”顾千想着那些残像,推理说,“季将军有位至交好友,是位和尚。” “啪!” 小鸟一拳砸去墙上,碎石簌簌落下。 顾千目光复杂地说:“这墙才砌起来没几天。” “老子不管!”小鸟瞪着人讲,“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你刚才猜的都是假的!你他娘,你他娘什么都别想知道!” 顾千:“……” 已经知道了蛮多。 他话锋一转,“我知道,你很讲义气,所以你肯定不会有负于人。” 小鸟警惕起来,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两步,“你他娘又要说什么?” “你和季留云春末失踪,但我遇到他的时候,是七月。” “我和季留云第一次见面,是一个深夜,他蹲在路边劝一个人不要哭。”顾千环顾着小院继续说,“第二次见面,是我过来这间院子铲除恶鬼,顺带找他。” “你应该听见了,我最开始找季留云,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八字相性合适的老鬼,杀了炼药。” “而那一天,季留云就被绑在这间院子里,我救下他时,依然想杀了他炼药,可是出了意外,我破产了,就只能先把他留在身边,我的初衷很坏。” 顾千一句一句道来,没有隐瞒,十分坦诚。至少这个故事的开始,他当真是想要杀了季留云。 小鸟还警惕地站在那,愣怔着,他不信这个人就这么讲出来,至少,人都会美化自己的行为。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自觉地扯了扯耳朵。 “你……你又跟老子在玩什么把戏?”小鸟且烦躁且困惑。 顾千直言道:“我想晓得,你们为什么失去联系,是有什么困难,还是遇到了什么事?” “哈!你他娘的在想屁!”小鸟再次支棱起来,“我不会告诉你的!” 顾千耸了耸肩。 关于季留云的过去,顾千十分在意。他之前无意主动地探究,他想等对方告诉自己。可事到如今,不得不面对了。 说到底,顾千始终懦弱着。 刚才,季留云明明想起来了,但莫名奇妙说出“婚礼”二字。 足以见得,在季留云想起所谓要做的事,和所谓“主人”之后,他和顾千的这段情,不是阻碍,是可以继续发展的东西。 他们的关系并不会因为季留云找回记忆而改变,那么,顾千就敢再勇敢些,去主动,去分担。 季留云做出选择,顾千就会拿出诚意。 他继续对小鸟说:“当然,告诉你只是我的事情,你可以不交换,就像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个人虽然说得风轻云淡,但小鸟却本能地觉得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结束。 他又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 顾千无所谓地讲:“反正,你和季留云那么厉害,总有一天可以达成所愿。而我,区区凡人一个,终究寿命有限,你们俩可以活很多年。而你,会在将来的每一个偶尔里,想起这个下午,曾经有个凡人对你以诚相待。” “可是你,没有接住这份真诚,或许你想起来时会觉得有点不好,但是我这个凡人,已经死去很多年了,这个愧疚的种子,会在你心里埋一辈子。” 小鸟听完,彻底陷入不自在。 “你他娘的……”他嘟囔着,“你怎么和季留云一样会讲话。” 顾千就静静地抱着手等。 倒是这个沉默让小鸟自个急了,“不是!老子……” 他突然变得很忙,先是胡乱地抓起自己头发用发带束起来,接着原地打转,耳坠和身上的小石头一起叮呤咣啷地响。 最后,小鸟把脚一跺,豁出去了一般,“老子……老子就说一件事!就一件!” 顾千弯起眼,温和道:“请讲。” “老子……”小鸟死死按住自己的音量减少键,活像在和自己较劲。 “那天打雷,老子为了躲雷,撞……撞去避雷针上晕了,后来,他娘的,我他娘的想去找季留云,他就不见了。” 说完,他又不自觉地往后退,直到自己贴去墙上,浑身上下写满几个大字:你要是敢笑老子就跟你拼命。 于情理上来说,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该绷住的。 顾千真的有努力过,可是没能控制住嘴角。 “噗。” “你他娘!” 炸弹被点了火线,才顺下去的头发又炸开了,小鸟再也顾不上什么江湖义气,跃起身双脚一蹬身后的墙壁,瞬间挥拳,炮弹出膛!! “老子跟你拼了!” 眼看着他的拳头就要挥到顾千脸上,整个身子却在半空中被金光一道拦住。 小鸟悬在空中片刻,又被缓缓放下。 顾千似有所觉,转头望去——季留云不知何时已经下到了楼梯口。 他倚着楼梯扶手,含着笑,不偏不倚地接下这道视线。 四目相对之间,顾千隐隐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他微微眯起眼,先不开口。 “他娘的!你要是醒了就跟老子走!”小鸟没有再冲过来。 “自己把墙修好。”季留云稳步朝顾千走,并着通知小鸟一声。 于是小鸟又暴躁地朝墙上锤了一拳。 顾千一瞬不瞬地盯着季留云。 他的傻狗还是一头金发,一样的脸,可是举手投足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稳。 蓦地,顾千想起季留云在三月里那个陈设单调枯燥的办公室。 眼瞧着这身影越来越近,顾千的手随着心率一起收缩。 季留云恍若没瞧见顾千的紧张,他从旁边的美人榻上捡起薄毯,再盖去顾千膝上,并着仔细地压实缝隙。 动作间,他温声说话,唇边笑意清浅,“一个没看住,手脚冷了都不知道。” 声音明明还是一样,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小心试探,而是变成理所当然的亲昵。 顾千歪着头去看季留云的一举一动,揣摩他的变化,对方却先一步抬手捧住了顾千的脸。 “我先去把梨汤煮好哦。”说完,他俯身在顾千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又捏了捏脸,这才往厨房过去。 顾千:“……” 好似之前并没有发生过醒灵石的事,季留云只是在煮梨汤时走开了一下,然后绕过来,顺手安抚一下等梨汤喝的人。 这个吻莫名其妙,又轻又重。 明明他们俩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偏偏被这么亲了下脑门。 就让顾千心里头烧起火来。 这死鬼,睡了一觉,更勾人了。 厨房里很快响起熟悉的声音,拉灶开火,锅碗碰撞,热气重新升腾。 熟悉的声音让人心安,如同每一个被这样的声音填满的黄昏与清晨。 他缓缓靠了回去。 “那鸟。”顾千盯着厨房说,“要是你早出现一两个月,我都可以撒开手让你带着季留云走,但现在,不可能了。” 小鸟冷笑道:“哼,你们人类就是花言巧语。” “不是花言巧语。“顾千感受着胸口里那股令人心悸的烫意,“能力之内,你们要做的事可以信任我,我说的能力之内,是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和你们一起。” “小鸟,我的意思是。”顾千讲,“我会用自己短暂的生命去参与你们漫长的故事。” 正所谓,真诚永远是必杀技。 小鸟听得要炸不炸,嘴里一句讽刺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像是屁股后头有东西在追他,慌慌张张逃开。 厨房里,季留云正在继续他晕过去之前做的事,手上动作温和而娴熟。 小鸟问:“你都想起来了?” 季留云答:“嗯。” 小鸟靠在门框上打量了好一会季留云的神色,可是一转眼就瞧见堂里顾千正望向这边。 他又焦躁起来,不自在地努努嘴说:“喂,你那人类,吃那么多也不长肉,瘦。” 季留云动作不停,温香的暖雾里,他嘴角勾出弧度一抹,“你可以直接去和顾千说你关心他,跟我说没用。” “老子才他娘的不关心他!”小鸟炸毛。 炸炸炸炸炸! 他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直到季留云把梨汤递给顾千。 顾千透过热气氤氲,打量这死鬼低垂的眼睫,还有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会凉了口感就不好了哦。”季留云姿态从容地坐到人身边,再次顺手给压了压小毯子的边角。 小鸟一声不言语,拖着个小板凳挤到中间。 顾千睇了他一眼,继而问季留云:“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他这么开场,倒让顾千不晓得该从哪里问了。 死鬼目光变得不一样了,爱意更盛,伴着两千多年过往的潮汐,涨落间连珍视的感情都有了呼吸,触手可及。 之前,傻狗一撩就脸红,虽然眼里也会装着满满的爱意,像极了初生小鹿,懵懂又纯真。 不是这般…… 缱绻、珍重、醇厚。 这样的注视很有压迫感。 顾千捧着碗的手指缩了缩,可耻地被这道目光瞧得害羞起来。 “你等我想想要问什么。” 结果下一秒,季留云自然不已地凑过身子来,握住顾千的手,带着他一起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汤。 温热的掌心覆在手背上,力道是不轻不重,氛围是不清不楚。 顾千手指有些僵硬。 季留云慢斯条理地搅动着汤勺,侧头轻声问:“还没想好吗?” 顾千清了清嗓,试图找回自己的节奏。 “你,你现在不哭了,可见以前都不爱哭,都是演戏。” “没有的事。”季留云捏了捏顾千的手,自然地说,“以前不哭,是没人心疼,知道有人会心疼,这才爱哭的。” 顾千手背一颤,立马就被季留云按住,“汤要洒了。” “我不关心你?”小鸟整个五官皱成极为扭曲的模样,看向季留云。 他没得到回答,很快又因为看不下去这一人一鬼黏黏糊糊而转过去望天。 小鸟迷茫。 有个简单的问题,什么是爱情? 小鸟没能思考多久,季留云对他说:“你现在去三月等我。” “为什么?” 季留云盯着顾千讲:“我有事要做。” 顾千心底一烫,下意识想抽回手,又再次被拽住,“你……” “什么事?”小鸟不解,“为什么不带我?” “让你去,你就去。” “老子不。”小鸟叛逆劲儿上来了,他甩甩脚上的镣铐,“这镣铐还有几天才能解开,老子出去不安全。” 季留云连瞧都没有瞧那个镣铐,手指弯了弯。 随即一声脆响在小鸟脚踝处炸开,阴间的镣铐化作一缕黑气消散。 季留云用目光烧着顾千,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带上了命令感。 “快去。” * 窗帘拉严实了,可终究是大白青天,屋里绝对算不得昏暗。 光影暧昧,欢愉纵起。 顾千几次想把被子拽过来,都立刻被察觉意图而抽走,继而落入更深层的桎梏。 “可以吗?”死鬼礼貌地问,手指早就放肆过好几回了。 顾千都不知道为什么非要问这一嘴! 明明都…… 他不回答,季留云就一遍一遍地问。 “可,可以的!” 顾千崩溃地喊。 那一刻来临时,顾千瞪大眼弓起身子,却被季留云按回去,指掌之间,是不加掩盖的占有。 “我之前太蠢。”季留云俯身,动作和他脸上的表情完全不搭配,“没有告诉过你。” 顾千因力度而失神,只能断断续续地问:“什……什么。” “你真的好漂亮。”季留云捻着顾千的眼尾,在对方每一次因为承受不住要转过头去时,逼着他把视线对向自己。 昏昏沉沉里,顾千都不知道出口在哪了。 他像一根绳子。 拉紧、打结、放空。 不记得是第几次。 死鬼声音有些模糊,“你上次问我好不好吃。” 顾千颤着手捂住眼睛。 “很好吃。” 顾千忍无可忍,“不要……含|着说话。” …… ………… * “他娘的,你一让老子等就等到天黑!” 小鸟在墙边愤怒地责骂,“什么破事要从下午到天黑!” “你收些声。”季留云凝神画着符文,指尖在外墙上轻轻勾勒金光,仔细避开城家的阵法。 “啧。”小鸟不耐烦地踹了脚墙,“闯进去拿就好了,为什么要他娘的跟做贼一样。” “我们本来就是在偷东西。”季留云说,“而且现在城无声算是朋友,这人可以来往,没必要闹僵。” 光门扩开,季留云迈了进去。 “哎,你那人类呢?他不是说要跟着来吗?”小鸟嘟囔着,一起钻了进去。 “带着画回去,我再跟顾千说明原委,才比较有信服力。” 城家老宅的藏宝室内设古朴,季留云放出灵力,跟随着走向一个柜子,指尖勾了勾,画轴便腾空落到他手里。 “就是这个?”小鸟凑近,“快快快,打开看看。” 季留云手指拂过画轴表面那层半透明的灵力保护罩。 岁月在绢帛上留下斑驳的痕迹,画面上,将军立于正中,眼神清亮如炬,跨越千年岁月,依然可见其凌云气概。 在将军抬起的手臂上,一只苍鹰稳稳地站在哪里,羽翼半展,威风得不行。 “是我是我!!”小鸟激动得捶了季留云好几大拳。 接下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季留云都来不及给这傻鸟封口。 一头,城无声推门而入,看清里头是黄毛后,他的表情从警惕到困惑。 另一头,轰然一声,侧墙炸开一个洞,尘埃之间,顾千缓缓现身。 他将灵力化刃,捏在手里,一个闪身对准季留云喉咙。 虽然声音哑得毫无杀伤力。 “我有没有说过,你要是敢走,我就杀了你。” 死鬼丝毫没有被威胁的自觉,甚至还伸手替顾千理了理因为动作太大而凌乱的衣领。 顾千:“……” 城无声手扶在门上。 他本是感知到有灵力波动在这边,现下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情况,以至于要不要进去都成了问题一个。 倒霉表哥想:这是哪一出? 季留云轻柔地拂去顾千侧脸的灰尘,仿佛喉间那柄灵力光刃不存在。 他语带歉意安抚道:“我不是要走,别着急,我是想拿这幅画回去给你看。” 顾千将信将疑,视线滑下去打量那幅画,皱眉思索,“这是季将军?” 季留云点头。 顾千看向一旁的小鸟,问:“这鹰是你?” 小鸟被他俩这姿势搞得有些懵,但还是骄傲承认:“没错,这是老子。” “那你呢?”顾千最后再次看向季留云。 季留云沉默着,伸手指向画幅一角,那里隐约可见一棵苍劲古树,只露出点树干。 “我在这。”他轻声说。 顾千眯着眼低头去看,“你是棵树?” “树?”城无声思绪一震,关上门快步走过来,确认这幅画。 《玉华山三景图》 城无声倒吸凉气一口,“玉华山,你是玉华山那树妖?” 季留云沉默着转头看城无声,目光说明了一切。随即他看了烟墙上那个被轰出来的大豁口,把顾千扶起来望向自己。 “虽然,现在这个场面和我设想的有些出入,但你记得我吗?” 顾千眨了眨眼。 他缓缓垂下手,收了灵力光刃,回想着当年那几天,那个树妖,那个竭力拼杀相护、不惜以九尾示人的自己。 季留云继续说:“九年前,玉华山,我当时受了伤不能化形,有很多人要来杀我,是你救了我。” 顾千觉得很不可思议,喃喃道:“是你啊。” 小鸟后知后觉,大声喊:“那不就是你吗?救了他的狐狸!” 城无声:“……” 倒霉表哥心里五味杂陈。 当年就是因为靖天接了这一单生意,说什么重金杀一个树妖,才导致顾千离开,如今兜兜转转,又因为这树,顾千重新回到城家。 城无声看向墙上那个大洞,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回家,物理版。 挺好,蛮特别的方式。 “不是……”顾千揉了揉脸,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 小鸟咂嘴:“真他娘的怪了。” 季留云只是一直轻轻给顾千掸去灰尘,给他时间理清思绪,“我不是要走,我只是想解释得更诚恳些。” 此刻,每个人都拥有充分的理由保持安静,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所以……你恢复记忆就跟我求婚?”顾千问。 “我当时只想报答你,我没想过到我们能……”季留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随即正色道,“但那个不算求婚,至少也要正经点。” 顾千沉默。 报答到床上去了…… 季留云接着说:“我会在更合适的场合,不会那么随便。” 小鸟嫌弃,“咦。” “咳。”城无声提醒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顾千这才想起来还有外人在场,“你在这干嘛?” “没事,不用派人过来。”城无声对电话里说,随即木着脸对顾千讲,“我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我为什么会在自己家。” 经这一打岔,紧张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些。 顾千凝着季留云,望着眼前这个曾经被自己救下,兜兜转转又成了恋人的……树。 他觉得有些好笑。 “你为什么头发是金色?” “我第一次化形的时候是秋天。” “那你九年前还是树妖为什么又是四百年的鬼。” 季留云停了停,目光扫过画卷上的将军,“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行。”顾千点点头,跟着一起看向画卷,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我被一棵树给睡了?” 季留云眼底重新浮现笑意,“你……” 小鸟瞪大眼看向自己好兄弟,“你?” 城无声也看向黄毛,他表情更是精彩,“你!” 43、钟情 “你。” 苍鹰歪着脑袋,挪动爪子避开几个戳鸟的树节问:“你为什么不爱说话?” 它已经在这站了半个时辰,问了好几回,从未得到回答。 事实上,过去两三年,这棵破树也从未给出过回答。 年轻的苍鹰百无聊赖地抖了抖羽毛。 山风掠过,松针沙沙作响。 它又无聊起来,用喙啄了啄这破树,“喂,我跟你说话呢!” 松树依旧沉默,墨绿的针叶在暮色中兀自幽深。 它枝条向天,根系入地,数度春秋,它都和季家生在一处。 它最喜欢如今这个小将军,说起来,这孩子也是松树瞧着长大的,前些日子领了兵权,不改半分率真,很成气。 至于这只成天叫唤的小鸟,聒噪了些,年轻的生灵总是这般着急。 树下,将军拼命劝着和尚喝酒。 他言行飒踏,眼瞧着那和尚经不住逗,险些起了恼怒,他才哈哈笑着收回酒壶。 “你这家伙,总这么死板。”他撑着桌说话,眼却望着暮色中的山林,神情忽而温柔。 他讲:“你在,树在,鸟在,真好哎。” “但愿你能正经些才好,如今成了将军,肩上可是一方生死。” 和尚生得清隽,眸色沉静,“国师对你总有刻薄之言,在家中便罢了,对外千万仔细些。” 将军转过头来,打趣道:“哎,你说人坏话?你家佛祖知道吗?” 和尚却正色说:“你如今身系家国,更该留心。” 将军凝着故交瞧了片刻,晃着酒杯讲:“三尺微命,但尽寸光,以身报国而已。” 但这正经模样也没能维系太久,这人又变成那副醉花溜马的模样,“我就不是那讲究的料子,要留心什么,这不有你么?” 和尚默了须臾,忽而抬头望向松树,“但愿顶松留云。” 将军仰头畅饮,笑说:“我要苍鹰济弘!” 年轻的鹰不免为之挺起胸膛,跟松树嘚瑟,“哎,老子这算是有名字了。” 松树说:“好,我就叫留云。” “哎!”苍鹰惊喜地乱叫了一嗓子,“你会说话哎!” 松树不再回答他,夜色遍铺层林,风声带来百里外的莺啼蝉鸣。 万般声响于他枝叶间流转。 此天地间一隅,记忆永恒。 …… 秋雨一场,半旬光景。 将军此去没有带苍鹰,它爪子受了伤,虽然不情愿,但却很听话。 整日站在松树肩头,盼望着将军回来。 约定时日已过三天,将军府里的人开始变得静默不言。 小鸟开始着急,他问:“我去看看吧?” 树说:“好。” 它目送苍鹰振翅冲入雨幕,夜深时它落回枝头。 它对树说:“主人死了。” “怎么会?” “我不知道,他们说主人叛国。” 树又问:“怎么会?” 叛国? 多么荒谬。 在树下感叹战起贪婪的少年将军,眼中只装着山河天地。苍松在此几百来年,看得清季家世代忠良。 怎么会! 火光在雨中逼近,府里众人被堵进了宗祠。 “济弘!”树喊着,把那只鸟从悲恸中扯出来,“我给你灵力,你护住宗祠!” 济弘冲入火海,找到了主人的幼弟,正试图带着孩子离开,一支冷箭穿透了火光。 孩子眼睛睁得很大,一条命停在茫然的表情上。 济弘发出一声哀鸣,却无能为力。 季家一人不留。 他们死得太快,快得来不及说诀别,快得来不及保全最后的体面。 就像天明时分,被寒雨浇熄的火焰。 焦土一片,冤屈无尽。 “都没了。”济弘说,“什么都没有了。” 雨水顺着松针滴落,他讲:“不对,这样不对。” 树决定要做些什么。 根须在泥中颤抖,断裂。松树自毁根基,从自己的本源中挣脱出来。 主根断开时,他化出人形,倒去了地上,虚弱得连手都抬不起来。 雨水打在脸上,他第一回如此切身地感受到人间的温度,他对扶着自己的济弘重复说:“不对,这样不对。” 愤然化形实在太伤根本,他喃喃着就此睡去。 济弘守在他身边,看着这棵老树化出人身后就这样睡了整整一年。 也因为留云渡来那一缕灵力,它现在既不是纯粹的飞禽,也不全然是妖物,偶尔也能化出人身。 留云终于睁开眼睛,济弘告诉他,师父在金殿前跪了整整七天,从开朝旧事讲到眼前冤案,声声血泪。 和尚跪破了素衣,雪落如刀,碎玉般砸在地上,仿佛天地之间只余这一色。 那双手捧着血书,被冻得青紫。 “但求陛下莫辱季家高节!” 这话说得不见慈悲,更是毫不客气。 白云寺最年轻的主持,更是先帝亲封的护国法师。 以此身份,足以为季家做保。 但宫里宫外说这和尚疯了,否则如何能舍了清净禅心,为一个叛将喊冤? 流言越来越脏,把将军和师父踩进污泥里。 “师父他……去年冬天也死了。”济弘再也说不下去,人形几乎维系不住,两只爪子捂不住热泪。 留云静静地听完,问:“他离世时,可是也下着雪?” “是,大雪。” “小和尚怕冷的。”留云低声说,“这样不对。” “走吧。”留云站起身,“我们还有事要做。” “去做什么?” “去告诉世人真相。” “干脆杀了所有人。”济弘提议。 “以杀止杀没用的。”留云回答。 可真相在哪里呢? 在一棵树和一只鹰的记忆里。 在和尚高喊的“莫辱季家高节”里。 在将军临终时回望的目光里。 * 他们从没有认为这是所谓复仇,他们只求正名。 国师阿史那玄很快被证明是昼阳国来的细作,此人平静且危险,穿着月白儒衫,杀人不见血。 他于十多年前开始布局,慢慢抽走朝庭根骨。 消失的良将、暴毙的谏臣、流放的贤士。 季将军是最后一根柱石。 阿史那玄不止毁了季家,构陷了季将军,他还毁了整个国家的根基。 他罪行昭告天下的那天,外邦铁蹄踏入边疆。 半年后,都城陷落。 季留云潜入牢里,看见了阿史那玄。 “很有趣。”阿史那玄眯着眼打量身前这个气度不凡的男子,“你身上有松木的气息,还有……地脉的味道。” 季留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啊,你是那小将军家里的树。”阿史那玄忽而笑了。 “你不是寻常人。”季留云平静地说,“把东西交出来。” 阿史那玄不仅毁了这个国,他还拿了一缕将军的念想。 所谓家国,就是万千念想托举而起的土地,就像将军的剑里不止有他一个人的意志,是将士们的血性,是黎民百姓的信任,寸土不让的坚守。 这些念想,直接关系到一片土地的命运。 所谓英魂,就是这些念想的承载。 阿史那玄是个聪明人,他听得明白眼前这个非人者修行不差。 他靠在脏污的墙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你想要给季将军正名?” “为什么?”阿史那玄笑起来,“国将不国,他也死了,他的清白又有什么意义?你看,别国已经攻打进关,这个国度的命运即将被重写。而你的将军,在新的历史里,依然会是一个背主求荣的叛将,这就是失败者的命。” “那么,我就去改正下一段历史。”季留云说。 牢外,响起远处的号角声,异族军队进了国都。 “你听,新的历史已经开始了。”阿史那玄眼底甚至有傲气,“没人会再记得你的将军,就像没人会记得这个王朝曾经的荣光。” “我会记得,我会在意。”季留云望向窗外,“我会一直记得,会一直在意。” 阿史那玄怔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一棵树的记忆?啊,我记起来了,你还有个同伴,是一只鹰。” 他说着,语气里甚至带着怜悯,“你们俩记得有什么用?你们是连人都算不上的妖物。” “树妖,你可知道历史是什么?是人心,是传说,是无可抵挡。没有谁会在意你们一棵树,一只鹰。” “连你们都不会被在意,谁又会关心你们为了什么而执着?” “不。”季留云盯着他说,“只要我们记得,就有意义。” 他说完,逼近一步。 “你说我倔强,可你身为昼阳国的人,你的国度都亡了,可你不也在坚持么?” 季留云居高临下地说:“你应该懂我在倔强什么才是。” 阿史那玄的笑声戛然而止,“是谁教你一个树妖这么讲话的?” 牢中昏暗,却让季留云瞧得清阿史那玄眼中一闪而过的金色。 那是比仇恨更深的东西,是深埋血骨的执念,是一个国度隔着时光的呼唤。 “你守一个人的正义,而我追的是一个国度的重生。”阿史那玄说,“你的执着,凭什么和我的国度比较分量?” 季留云望着他说:“世间万物,不分轻重,只问初心。” “你想要这个是吗?”阿史那玄忽而伸出手,腕上镣铐叮当作响。 他掌心浮现一缕金红色的光,一半在空中燃动,一半埋于皮肤之下。 是将军的那缕念想。 “很特别。”阿史那玄点评着说,“我见过很多人的念想,可这一缕,让我想起了龙气。” 他闭上眼,仿佛在倾听什么,“我甚至能通过他感知到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颤动,边将战士们出鞘的决心,还有……” 阿史那玄睁开眼,“甚至能感知到你,一棵老树的悲悯。” “你在亵渎这缕念想。”季留云注意到阿史那玄血肉下的光芒涌动,“你把它埋去了你身体里?” “不。”阿史那玄握紧那缕念想,“我让它和我的命魂纠缠在一起。” 他的愉悦听起来颇为残酷,“生生世世,这缕念想都是我的!” 阿史那玄陡然咬断舌头,季留云只来得及接住一缕光影。 * 距那场覆灭,已过数百余年。 季留云从未放弃过。 朝代更迭,若是乱世纷纭,就去寻访史官;若是太平长安,就去拜访文人。 只为在新朝修史时添上一笔。 他们为将军正名,也在搜寻那缕遗失的念想。 哪里出了新鲜的传闻,一树一鸟就会奔向那处,他们见了许多人。南疆杀人如麻的铁面将军;东海摄人魂魄的玄衣术士;暗中结党的朝中新贵。 都不是阿史那玄。 直到季留云和济弘在一座边城听到了消息,说是某个出手大方的神秘术士在招募死士,且来者不拒。 济弘站在檐角,仔细探查,最终确认,“他娘的,就是那个畜生!” “是将军的念想。”季留云收回灵力,睁开眼讲,“但已经变质了。” 他们循着气息而去,在城中破庙见到了那个素袍男子。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他抬起脸,面容清秀,眼底金光闪烁。 昔日那个孤傲的国师,如今浑身缠绕着疯狂和执念,以至于那缕原本纯净的金红色念想,被浸染得血红暗沉。 “你转世了。”季留云盯着阿史那玄在地上画的血符,“你可以带着记忆转世?” “执念不是你们非人者独有的东西。”阿史那玄甩开匕首,“你们以为数百年过去,我会比以前更好对付吗?” 刹那间,整座破庙被浓雾笼罩,那些死士的魂魄竟在阿史那玄的操纵下化作血阵。 “你伤人害命!”季留云震怒。 “你他娘畜生!”济弘先手攻去。 苦战一场,他们杀了阿史那玄并将他封印,可还是没办法取出那缕念想。 光阴如流水。 数年,数千年。 他们并不能每回都找得到阿史那玄的转世。 直到阿史那玄在大旱中现身,他于山谷中设下祭坛,声称要为百姓求雨,引数百名饥民前往。 季留云和济弘寻到地方时,阿史那玄已等了许久。 这一次的阿史那玄和之前不同了。 他甚至开始劝说季留云。 “我很欣赏你,真的。树妖,我喜欢你的执着。”阿史那玄眼底泛起金光,“没必要固执,你想要将军的清名,我可以满足你,在新的昼阳国里,我让你们重聚。” “你也瞧见了,没必要坚持那个时代的那个人,每一个王朝都会腐朽倒下,和我一起创造永恒不好吗?” “我快成功了,你——” “噗嗤!” 季留云捅穿了阿史那玄的胸膛,可是没见血,也没有心跳。 阿史那玄低头看着贯穿胸膛的手臂,抬头对季留云说:“你让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抬手一掌把季留云挥开,风轻云淡地说。 “可是,你以为我还会像从前一样,用血肉之躯转世吗?” 季留云稳稳落地,灵力调动之下,四周草木疯长,如巨蟒般缠向阿史那玄。 后者不闪不避,任由那些藤蔓穿透身躯,可他的身体如烟似雾。 甚至,阿史那玄只是微微抬手一掐,就拧断了所有光芒。 是的,他拧断了光。 济弘差点被隔空捏扁,季留云把他从攻击之中扯出来,冷声问阿史那玄:“你做了什么?” “我找到了一条,比轮回更优越的道路。”阿史那玄笑着伸出手,掌心那团念想恢复成纯净的金红色,“我不是人,不是妖,我是永恒。” 季留云不为所动,再次攻了过去。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无法真正伤害到对方,阿史那玄的整个身体虚化成一片无法触碰的影子。 缠斗间,阿史那玄还在发出邀请:“树妖,你的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守着死人的清白有什么意思?” 或许是季留云和济弘的顽抗彻底惹恼了他。 阿史那玄不再劝,弹指一瞬,山谷两侧燃起大火,封死了所有退路。 被引进山谷的百姓们顿时陷入恐慌。 “一个交易。”火光中,阿史那玄如是说,“这些人,和你的命,只能选一个。” “说实话。”阿史那玄绕动手指,山中火焰就随他心意汹涌或温顺,“我喜欢你的执着,但你的执着,让我有些恼火了。” “好在,我仁慈。”阿史那玄继续说,“这些人,若有人愿意替你去死,你们都能活。”他环视惊慌的人群,“但必须三人一组,三个人,换你这条命。” 季留云望着惊慌的人,逐渐明白了这个数字的残酷。 “这个世界,两人是最小的群体,一旦超过这个数字,就会生出嫌隙。” 阿史那玄说:“更何况是赴死这样的事,看看吧,季留云,或许有人愿意为你慷慨舍生,但他信得过另外两个人吗?” “你守着将军的清白,守着那个和尚的慈悲,两千年了。”阿史那玄的声音忽而变得温柔,“没意义的季留云,你完全有资格来和我一起选择永恒,在那个永恒的世界,我让你见你的将军,见那个和尚。” “选吧。”他挑起火舌卷向人群,“我不是很有耐心。” “他是妖!”济弘拼死想伤害阿史那玄未果,最后只能祈求众人,“他死了就再也没有了!!你们死了还能有轮回,你们——” “济弘!” 季留云转向阿史那玄,“不必为难他们,是我技不如人。” “你要上来?”阿史那玄在祭坛上俯视着这个不知死活的树妖。 “季留云!!”济弘想冲过来扯住他,但被灵光束在原地。 季留云迈上祭坛,顷刻间,无数锁链从地底涌出缠住了他,那些锁链烙进他的血肉。 阿史那玄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忽而,他笑说:“这样吧,人间各样刑罚,你都来一遍,中途,你随时能喊停,但你喊一声停,所有人都得死。” 季留云没有再对他说话。 在人群的哭泣和祈祷声中,季留云受刑三天。 济弘在旁眼睁睁看完,他被季留云封住了嘴巴,从未如此憎恨一切。 最后时刻,季留云抬起头望向阿史那玄,他说:“你错了。” “我不会憎恨无人替我,因为他们本就是求生而来,没道理为一个不相熟的人死在这里,而你,你永远都是错的。” 阿史那玄彻底笑不出来了。 “你想证明什么?”季留云几近消散,却字字有力,“你想证明我的坚持不对?你不会明白,将军守土尽忠,和尚跪殿七日,不是为了让人记住,而是他们选择那么做。” “我坚持了,尽力了,而你,你看不起短暂,可那个被你铭记的昼阳国,正是因为它的短暂才能被你铭记。” 他说:“阿史那玄,我还会来找你。” 他的身躯在晨光中消散。 与此同时,所有束缚着济弘的禁制一同散去。 苍鹰唳天,破风而起,他用光羽笼住所有要散不散的光点振翅而去。 阿史那玄久久立于原地,没有阻止,也没有动作。 * 济弘没能带着季留云飞太远,当头被金光一道撞得落去山里。 两千年悲悯,让季留云得化人身。 这一天,季留云从妖变人。 这一天,济弘彻底恨透人类,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戾气。 人的生命短暂,妖无之后,人有轮回。 季留云终将面对死亡,几十年间,阿史那玄再未出现过,直到死亡降临。 他执念太深,以至于魂魄之中残留了一抹本源的妖气。 这些年里,他始终在思索阿史那玄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可以这么超脱出轮回和五行。 终究没有再碰面过,是以难以想出,季留云只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些。 他回到最初的将军府。 两千年光阴,那里已变成深山老林,可最初松树扎根的地脉还在。 季留云以鬼气为引,牵动地脉,再以残存的妖力做根,重新连接天地,最后压上魂魄,将鬼气、灵力、妖力融和。 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而且济弘戾气暴动的时间越来越短,从几十年到几个月。 深山一停,又是几百年,季留云终于找到平衡。 他可以用鬼的形态无息游走世间,也能借助妖力显化形体。 最重要的,他发现这样的平衡,让他比从前更容易感知到阿史那玄。 可是这样的平衡想要维系很艰难,鬼气和妖气冲突着,时刻撕扯。 非人者。 执着有多深重,心魔就有多么折磨。 济弘戾气发作时,若没能及时拔除,好几次溜下山要吃人。 季留云管过几次,甚至一树一鸟还打过几回。 “滚!”济弘嘶吼道,“老子告诉你,再找不到那畜生,老子就杀人!” 季留云沉默地看着他。 济弘突然笑了,“你也想杀人,对不对?我感觉得到。” 季留云垂下眼。 没错,自从融合了鬼气,他耳边总有声音在低语:去杀,你有能力,为什么不杀?撕碎他们,让他们尝尝和你一样的痛苦。 很多时候,或者说,绝大部分时候。 季留云并没有他面上瞧起来那般从容。 所以他身上一直带着醒灵石,这样的疼痛能让他清醒,也能够提醒究竟要做什么。 不要矫枉过正。 “你又他娘的折磨自己。”济弘的戾气消退了些。 季留云握紧醒灵石,“总比杀人好。” “你变了。”济弘收敛人形,跃成飞鹰,落在一旁的枝头上,“你以前只会说这样不对。” 迟迟探寻不到阿史那玄的气息,一树一鸟的精神状态濒临崩溃。 偶尔,季留云甚至会陷入幻境,瞧见自己在吃人肉,醒来时他甚至能感到自己嘴里有血腥味。 他是有醒灵石,但这样无异于饮鸩止渴。 到后来,季留云几乎就是捏着石头不松手了。 “你会把自己毁了的。”济弘说。 “我怕我变成阿史那玄。”季留云说。 * 等他们勉强可以调节戾气和面对心魔时。 世界变得陌生。 楼房、车流、人群。 一切都让季留云感到不适。 但阿史那玄的气息就在前方。 污浊的灵力在空中凝结成雾,那道身影站在阵法中央。 季留云凝神观察,此时的阿史那玄已经不能用任何一种存在来形容了。 “季留云。”阿史那玄热络地说,“你怎么敢拿鬼气融妖力?你不怕疯?” “你对自己做了什么?”季留云警惕着把济弘护在身后。 “我说过,我选择了永恒。” “但是,现在我必须杀了你。”阿史那玄还是这般云淡风轻的语气。 季留云注意到他胸口里那团金红光芒随着自己靠近而闪烁,“你控制不住将军的念想了。” “是。”阿史那玄并不否认,他抬手在半空做了个撕扯的动作,一道虚无阴黑的裂隙就此出现。 无数只手探了出来。 冤魂融和在一起,寒意几乎要把整个空间封锁凝结! 季留云绽开金光,挡开的同时以挥臂张开鬼气化剑,剑尖直指阿史那玄的胸口。 阿史那玄不退反进,用力一扯,拉出个更大的口子。 “你以为只有你会用鬼气?” 如此,裂隙中涌出的不再是单纯的冤魂,还有鬼气,引得季留云勉强压制的两股力量为之亢奋,继而冲撞起来。 阿史那玄是真小人,极为心狠,凡是出手必定伤人害己。 世上每一种力量要使用都要付出代价,季留云不清楚这厮另辟蹊径找了什么法子,但也清晰地瞧见他同时操纵魂力和鬼气受到了反噬。 “他的胸口!”季留云避开扑面而来的黑手,仰头对空中张翅飞跃的济弘喊。 后者会意,自上方俯冲而下,直取那道金红光芒。 阿史那玄似是早有预料,反手一拂,济弘被鬼气包裹,每一根羽毛都因为抵抗而发出刺耳声响。 季留云没耽误,稍有喘息空间,立时凝聚妖力和鬼气一处,直奔阿史那玄。 “你们还是这样。”阿史那玄嗤笑,“一个护一个,到头来谁都护不住。” 随他话音落地,更多裂隙在季留云身边张开,似千百双凝视秘密的眼。 又是那个锁链。 季留云将妖力和鬼气催到极致,躲避着锁链穿刺,所过之处,气浪如龙。 随他振臂放出灵力,掀塌了半边楼房,尘埃之间,阿史那玄的缝隙已于无形间遍布了围住了这片废墟。 季留云到了阿史那玄面前,地面在他们交手间寸寸龟裂,沥青路面如同脆纸那般掀起,又被妖力和鬼气碾成粉末。 “你变强了。”阿史那玄说着,一手开掌,挡住季留云刺过来的灵力,另一手扬臂徒手拽住了济弘的翅膀,把他重重摔去地上。 砸出深坑一个,周围的玻璃尽数碎裂。 济弘被禁锢住也不肯罢休,炸出数道羽刃,在阿史那玄身上来回割着。 季留云趁机想要再往前探手,却被死死掐住。 阿史那玄不再那么从容,他眼皮颤抖着说:“将军之死,岂是我一人之过?你们非要逼迫到这个地步吗?!” 季留云早已杀红了眼,哪肯听他废话,妖力和鬼气在体内疯狂涌动,“外邦,蛮夷!” 他垂在身侧的手凭空一握,凝出光剑,直刺阿史那玄胸口。 济弘更是怒骂一句:“去你|妈的!” 他不惜折羽翻身起来,拿起自己的断翅用力一捏把它聚成大刀,拼尽全力砍去。 一剑一刀。 怒极。 阿史那玄仓促招架,整个身体被轰进旁边的楼里。 季留云在暴怒中猝然发现:果然,这厮控制不住念想时,就无法再如当年那般让身体化作虚无。 “取念想!” “取他娘的!” 阿史那玄很快从废墟中站起,刚要伸手再抓锁链,季留云先他一步挑剑而去。 这次直取咽喉,趁阿史那玄仰面躲避时,季留云另一只手拽住了他胸口那团金红光芒。 将军的念想滚烫非常,灼得松树手心发痛,但他死死握住,硬生生从阿史那玄胸口扯下一半! “住手!”阿史那玄浑身扭曲,成块又成波浪,他凄厉地喊叫着。 锁链狠戾地从四面八方袭来,捆住了季留云。 阿史那玄捂着胸口避开身子,但再也无力维持浓雾,几乎只能靠奔跑逃离。 “追上他!”季留云推了一把济弘,自己倒进了黑暗里。 痛。 从未有过的痛。 季留云攥着那半缕念想,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挣脱的锁链,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玉华山的。 他明明已经变回了树,抱住了地脉。 可依旧感觉到自己的本源在被一点点腐蚀,千年来的克制在这一刻崩塌,季留云突然明白了济弘的戾气从何而来,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非人者在漫长岁月中疯魔。 痛感拉扯着恨意在他的意识里造作。 好恨。 季留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扭曲,属于树的那部分在枯萎。 他拼尽一切和自己对抗。 此时,不详弥漫着这座山,林道上有杀意正逐渐靠近,他们踏过露水未干的草地,围拢而来。 他们说要灭了这个树妖。 季留云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耳边那道声音。 杀了他们。 现在杀了他们! 只要你肯放开手,所有痛苦都结束了。 可最终,季留云还是用魂魄压着那半缕念想。 他想,要活下去很简单的,只要一个念想,可他手里只有一半。 杀意扑面时,也是同时,季留云就要压制不住心魔,所有坚持和隐忍都要在这一刻崩溃。 “叮铃——” 那个少年比恶意先一步来到季留云面前,补全了另一半念想。 季留云听见少年讲话。 “我是顾千,我不会让你们伤害这个树妖。” 整个世界都静了。 山风掠过,像两千年前那样温和,拂过少年的衣袂和狐尾,他单薄得很,却也用尽力气不让杀意越过他半分。 他护得那样决绝。 逢魔边缘,季留云刹住了脚。 这是季留云第一次见到顾千,并没有机会好好讲一句“你好”。 叶染山色,半云不散,驻目成痴。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自此开始想念你。 就像你不知道,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千钧一发平地风雷。 是劫后余生寸心大乱。 44、苍鹰济弘 济弘回来是五天之后,没能捉到阿史那玄。 深山数百年,重新加入这个时代并不容易。 季留云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信息无法被妥当收藏的年代,他们过去的那一套并不适用。 也是同时,他发现现代的人类可以直面所谓阴阳间,甚至是使用灵力。 现在有行阴人,有合和师。 各类气息太过复杂,时常是善里裹着恶,恶里存着善。 此后连着几年,季留云都没能再察觉到阿史那玄的气息。 他把季将军那半缕念想存进脖子上那块玉牌里,除此之外,玉牌里还存着多年来,这一树一鹰四处搜寻来的旧物。 起初,建立三月只想拥有一个据点,作为一个眼睛。 这两只妖怪接触现代生活总是绕不开网络,他们用手机上网,听其他行阴人说界融里有许多消息。 是以慕名而去。 界融上的帖子颇有些意思,能让阴间和阳间互通有无。 济弘注册完账号挂在桌上吊着脚戳屏幕,“这些死鬼真他娘会说话。” 小鸟如此评价,继而毫无预兆地变了脸色,把手机砸去地上。 光砸手机还不算,他头发炸起,破口大骂:“操|他妈的,老子要是逮到这个发帖的傻逼,老子就把他吃了!” “你这脾气。”季留云把手机捡起来,修好。 屏幕里是一个帖子。 【细数历朝历代叛将】 他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将军至死守疆卫土,抵不过后人戏言一句。 季留云也砸了手机。 自此三月上下被勒令不准进界融,更不许在网络接单。 一方面是因为季留云不知道阿史那玄如今是什么状态,少泄露他和济弘的名字比较好。 另一方面,是因为流言自古比刀剑伤人。 “大哥。”春晓雪低声劝,“现在这个时代,网络——” “我说,不许。”季留云十分坚持,“不论生意如何,三月不会克扣工资。” 其实警惕接单四处打探消息,也有好处。 好几次,季留云见到那个叫顾千的行阴人。 他个子高了些,眉眼越发漂亮起来,季留云很喜欢听顾千腕上那对镯子撞出来的声音,像是在邀请当年那场未尽的寒暄。 季留云很想走过去,一步也好,一句话也行。 他想问顾千记不记得那天,记不记得那一只树妖。 但季留云从没走过去。 他还有事要做,阿史那玄下落不明,半缕残念仍未收回,他不能让这个年轻人无端卷进这些纠纷里。 或许,在未来的某天,这个树妖能了却心愿,光明正大地走到顾千面前。 但不是现在。 季留云想,这样就好。 有这样一个人,看着就欢喜。 春晓雪注意到大哥的视线,见他在看顾千,“大哥,这可是个狠玩意,六亲不近的。” 秋月白很快开口说:“我说你积点嘴德吧,顾千就是不喜欢搭理人,你何必这么说他。” “我说错了吗?”春晓雪反问,“圈里谁不知道他手黑心狠,能是什么好东西。” “既然连你都说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不心狠如何自保?”季留云难得如此态度对三月中人,“我不想再听见你用这种语气评论任何一个人,再有一次,你自己离开。” 春晓雪难堪地嘟囔:“知道了大哥。” 季留云再次回望顾千一眼,转身走向了另一边,济弘以鸟身从楼上落下来踩到他肩头。 “走吧,这一片没有念想的气息。” “嗯。”季留云已经在向前了,可依旧能听见身后那对银镯的声音。 “哎。”济弘又问,“你不是说要找一只狐狸报恩吗?今天这事好多圈里人,你不问问?” “不了。”季留云听着顾千渐渐远去,轻声说,“时候到了,我会去找他。” * 季留云和济弘开始吃东西。 济弘从窗台飞进来,变成人形后把饭盒往季留云面前一推。 “吃吧。” “稍等一会,我看完这页。”季留云继续翻着纸页。 他和济弘不需要进食来维持能量,靠天地灵气就能活。但自从季留云不再用醒灵石后,他开始尝试用另一种办法与自己和解。 食物并不能压制灵力,但季留云能通过这个办法感受活着。 甚至养成了习惯,偶尔戾气涌上来时,他如果不吃东西就会很累。 他手里这本是物理杂志。 虽然现在时代进步得有电子书,但是纸张的触感让他安心。这样的阅读是很私人的事,不会有在网络上那样被窥探的感觉。 他发现理科研究的东西能在科技上推动时代的进步。 季留云会想,称得上天马行空——如果当年也有这样的科技,是否故人不会是那样的结局,故国也不会覆灭。 但终究也只是想想,现在这个时代很好,这个国不会经常打仗,百姓很安全。 并且,农业之神降临过、垂爱过这片土地,吃饱饭不再是奢望。 现在很好,人们有追求真理的自有,也有探索未知的勇气。 “快吃!他娘的就你喜欢发呆。”济弘催他。 这时候,窗外炸开一声春雷。 季留云和济弘齐齐顿住,空气中有东西在波动,像沙漠深处的风,裹挟着千年记忆。 阿史那玄! 他们没有耽搁赶赴现场,却瞧见了六身白袍从虚空中飘动而出,脸上是面具一层,挂着奇诡微笑。 济弘相当敏锐,他朝不远处的大厦抬眼望去。 “那狗娘养的在那!” 季留云甚至没来得叫住他,在济弘蹬地展翅飞起的一瞬,那六个白袍也攻击过来,目标正是他胸前那枚玉牌。 这是现代社会,一举一动都可能被记录,季留云很忌讳这一点。 于是他交手之间抬手放出若有若无的光华,令其悄无声息地在空中扩散,凝结成朦胧白雾,盖住这片战场。 开打。 惊雷炸天,雨幕渐深。 六个白袍动作诡异,交错翻飞,各有杀招。 季留云几乎把自己所有能催动的力量都发挥到了极致,这一打赢得很艰难。 可那些碎片忽而炸开! 爆炸造成气浪飞波震荡,无数光点在气浪中诞生,争先恐后地钻入季留云的体内。 他想要阻挡,想要说什么,想要…… 季留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他记得名字,自己叫季留云,除此之外,毫无所知。 因为失忆,灵魂住在这具驱壳里,像是寄人篱下。 季留云凭借着本能缩到了一座废楼里,不知外面日夜几变。 直到他开始饿,他走到了街上。 * “可这也说不通啊。”顾千他们已经从藏宝室离开,去了客厅。 听完这一段故事,他分析说:“将城并不小,你当晚在我捉鬼的公寓楼下,又为什么能出现在我回家的路上?” 顾千尤其记得,当年捉鬼那栋公寓和自己家至少隔着两个街区。 按照往常,夜深他会打车。 不过就是那天一时兴起,所以想要散步,这才能瞧见季留云蹲在路边。 “你怎么能同时出现在这两个地方?”顾千问。 “是有一个人带着我走。”季留云答。 那是一个老人,虽然蒙着脸,即便在深夜里还要戴墨镜。 但鬓边银白和身形乃至露在外面的手,都看得出来是个老者。 “他脖子上戴着变声器。”季留云回忆着说,“他并没有跟我多讲什么,只是才见面的时候,用灵力探了我的八字。” “他说很适合,所以让我跟他走。” 可也只是让跟着走,并不讲什么,一路来到那栋公寓下,季留云饿得心慌,甚至还被巷子里的混混打劫,那老头都在旁边没管。 后来季留云想离开,那老头又过来说:“跟我走。” 这次是带到一条大路上,老头又不说话。 季留云站了一会,听见有人在哭,于是他过去哄那个人别哭。 他差点又要被打,这次被拦住了。 银镯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单薄,在夜色里撞出几声安心的“叮铃”。 是一个很漂亮的人,他的手有些冷,季留云觉得自己喜欢他。 可他不带季留云走,也不跟季留云走。 所以季留云还是决定去翻翻垃圾桶,找点东西填饱肚子。 也是这个时候,那老头再次出现,说:“跟我走。” 于是季留云被带到了无往巷。 一个两千多年的大妖失了忆这么任人摆布,怎么讲都是一个丢脸的故事。 偏偏季留云像是在讲别人一样,面上始终带着笑,说完,不忘用手背探一探顾千手里的杯子还热吗。 “就是这样。” 顾千扫了一圈济弘和季留云。 这俩,因为春末那场辙人大战,一个撞去避雷针上,一个被炸失忆。 真是…… 一言难尽的经历。 “变声器,我倒是知道一个用变声器说话的人,这人似乎是刻意引着季留云来找我。” 老桥,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圈内百晓生。是他,先打电话来说药引在无往巷;是他,通讯时用变声器。 “如果,这是老桥为了和我做生意,把季留云引着来找我,还能勉强说得通。毕竟炼药九千万和我买药丸四五万不是一个量级。” 顾千惨遭破产之后,为了续命,不得不和老桥买了五颗压制妖力的药丸,三月一吃。 这事,季留云知道,城无声也知道。 但济弘不知道,他迷茫问:“他娘的,咱们不是在一起聊天吗?你们聊到哪了?” 季留云没回答他,只是继续回忆着当天晚上那个老者的样子。 “老桥这么做,我可以理解,可是那一天不止是老桥联系了我。”顾千望向城无声,一字一停地说,“还有黄泉办。” 倒霉表哥察觉到缺德表弟不加收敛的试探。 城无声不晓得从哪讲起,一言不发。 济弘转着眼珠看这两个人用目光对峙,不忘小声对季留云拱火。 “哎,你男人在看别的男人。” 季留云用眼神警告了他一遍,小鸟迅速缩回脖子。 沉默不能解决问题,顾千再问一句:“城无声,你为什么找老鬼?” 顾千一直都在找药引,也知道城无声在找八字相合的老鬼。彼时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手里拿着玉如意,所以城无声不好强取,只能另找把柄。 这事合乎逻辑,所以顾千没有多想。 如今话赶话又聊到那天老桥和黄泉办同时来电,顾千无法在把这个当做是巧合。 城无声被老太太警告过,不准再插手城家认回顾千这个过程——老太太认为他开口会添乱,决定换一种正经且合理的方式。 不然,城无声必定当场就讲出顾千是自己表弟这件事。 可有奶奶警告在前,倒霉表哥只能从这个话题里单独拎一句话出来。 “你难道就没想过,那老桥有可能是阿史那玄,他给你卖的药或许有问题?” “老桥没理由害我,并且那个药我吃着没问题。”顾千回答时,眼底甚至涌上一丝得意,“还有,如果他是阿史那玄,那他更没理由害我。” 城无声才要张口,眨了眨眼也思索清这个道理,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季留云偏头看向顾千,瞧清了他眼底的得意,面上为之了然。 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着,嘴角一抹弧度若隐若现。 小鸟要炸了。 这几个人!说着说着话,为什么总是这么讲到一半就安静下来! 济弘冒出头,努力地表示他也是今夜谈话的参与者,他不明白,“为什么?虽然我还没明白老桥是谁,但是为什么阿史那玄不会害你?” 他对这个名字尤为敏感,很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即便阿史那玄这些年藏匿踪迹,但他既然有办法留后手,比如趁着季留云重伤时安排人去杀他,就会关注,那一天我救了季留云。” 顾千如此解释,基本已是条理清晰。 小鸟还是没听懂,“那所以呢?哎呀!你他娘一次性说完行不行!” 城无声看见话题被带过去,暗自松了口气。 顾千目光复杂地看着小鸟,有点怜悯。 “就是。”他想到了季留云之前失忆的样子,也是这样蠢蠢呆呆的,不由发笑。 “阿史那玄他能知道我对季留云很重要,他本来就头疼于你们两个追着他杀了两千年,要是这笔仇恨再加上我,那他不是在引火烧身吗?” “连季留云失忆的时候他都没敢动手,是因为你没在,你们俩对他就是大威胁,除非同时杀了,现在他只有半缕残念难以自控,不是可以冒险的时候。” “除非你们俩不会再对他造成威胁,所以他不会,或者说不敢单独动我,因为季留云在乎我。” “小鸟。”顾千说,“现在我的命,和你们俩绑在一起了。” 季留云嘴角笑意愈深,自然地伸手拉住这个骄傲的小狐狸。 顾千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之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 他想,原来命运也有慷慨的时候,让自己遇到这个死鬼。 季留云心中亦是思绪翻飞,面前这个人,来得不早不晚,万幸,幸好。 他们望进彼此眼底,情意汹涌时,甚至能听到清晰的咏唱。 “youaremydestiny~” “youaremyeverything~” 顾千眉头一皱,“……我听见bgm了?” 季留云无奈地笑了笑,一旁小鸟正在拼命按着手机的音量格。 顾千:“……” 蓦地,他想起了什么,问这小鸟,“那你也姓季?” “是啊!老子从生到死都姓季!” 顾千目光在这一树一鸟之间来回梭巡,“你们是用那两句话起的名字。” 他看向季留云,“顶松留云?” “嗯。”季留云捏了捏他的手。 顾千已经开始想要笑了,他又看向小鸟,“苍鹰济弘?” “没错!”小鸟骄傲得不行,“老子叫季济弘!” “季季红……”顾千看他这得意样,“真是好有前瞻性的名字。” “那是!”季济弘讲,“主人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 这小鸟提起主人永远是这骄傲样子,可顾千难免想起季将军那令人唏嘘的结局,当下也不想败兴,所以对季济弘笑了笑,又转向了城无声。 “所以,是你联系的黄泉办吗?城无声,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城无声简直无语。 这天聊得出去散了一圈步还能绕回来! 他面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是天人交战。 他回想起奶奶信誓旦旦地说:“你们爷孙俩都不成器,这次我亲自出马,一定正儿八经严严肃肃地把小顾千认回来!” 城无声心里想着要如何圆这个话。 可顾千还在继续说:“咱们都坦诚点吧。” 季留云也望向城无声。 季济弘追随气氛拱火,“咱们都坦诚点吧。” 倒霉表哥被架在火上烤。 “无声,这么晚了,是谁啊?” 顾千循声望去,看懵了——无往巷隔壁的奶奶怎么会在这? 同时。 闻书兰看清是顾千,一时声音都有些发颤,难以置信地说:“小,小顾千?” “哪呢?”城长歌从老伴身后探出头,“小顾千在哪呢?” 城无声:“……” 真是,好严肃的方式。 45、所谓家人 季留云察觉到顾千的手微微一紧。 他用安抚的力度摩挲着顾千的手背,同时听见他呼吸变得紊乱,却在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平稳。 季济弘当然认得这对老人,却难以理解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难得地噤了声。 顾千眨了眨眼,一点点找回支配身体的感觉。 相遇时老人们温和的目光,城无声那些纵容以及关心,见面时城家人的欲言又止…… 这一刻,所有碎片似乎都找到了拼合的依据。 “可是。”顾千听见自己在喃喃。 顾千不记得自己和城家有什么关系,也不理解城家为什么从上到下都这么在乎他。 这泼天的关心,浇得小狐狸有些不知所措。 他说:“为什么呀。” 这话落在闻书兰耳中就是另一个味道了:好像,小顾千已经进入到了责备的阶段了? 城长歌扶着老伴,往前迈了几步又止住。 老人家有些恍神,一时不晓得该用什么开场来表达自己的慈睦之心。 城长歌问:“现在撒谎还来得及吗?” 城无声扶着额头看完老爷子和老太太这段无助,“明显来不及了啊……” 他拿出城家长孙的样子,郑重地对顾千说:“城欢雪,是你的母亲,是我的小姑,是爷爷和奶奶的小女儿。” 顾千疑惑说:“她不叫这个名字。” 在场所有人鬼妖都听得见顾千说的是“她”,不是“母亲”,不是“妈妈”。 城无声很轻地说:“小姑在家时叫这个,最开始嫁进顾家那几年也叫这个。” 话都说到这了,城长歌也不再遮掩,用长辈的视角道出这段故事。 “要说起你的妈妈呀,我和书兰真的……”老人一哽,组织好措辞,才讲,“想她。” 在将城,靖天和顾家都是根基深厚的行阴世家,城长歌和顾家老爷子多年挚交,同进同出。说是联姻,实则也是子女们情意相投,年轻人真心爱着,老一辈也高兴,昔年,谁不说这是天作之合? 头几年,两家来往密切,每逢节庆必定一处把酒言欢,日子称得上和乐融融。直到顾家莫名和一个叫做“息世”的组织有了联系,自那之后所有都变了。 城欢雪改了姓名,断绝和母家一切联系,像是要抹去所有痕迹。 整个顾家都搬去了别的地方,城长歌甚至都没见过自己的小外孙,为此苦寻多年,直到得知顾家那场变故,还有…… 城欢雪险些一刀捅死顾千的事。 这才有之后城无声四处探询,终于在营雪精神病院找到顾千的故事。 城长歌说得怆然,闻书兰更是为此叹息多回。 气氛正是凝重不已。 “息世!”季济弘忽然大叫起来,并着捶了季留云一大拳,“他娘的,这个组织不是和阿史那玄有关系吗?” 顾千眉峰一凛,转头去看季留云,同时,城家人也看向他。 “不知具体是什么关系,但这些年我们多次搜寻阿史那玄的气息,最终都会被一群人遮掩住,都是“息世”的人,似是刻意为之。” “每次‘息世’出面之后,灵间辙人也会出现,二者联系密切。” 顾千分析道:“听起来像是某种契约关系,我记得小时候,顾家突然变得对后辈尤为严苛,整个家族上下都很奇怪,除了爷爷之外,其他人感觉……都不大像人了。” 城无声听他讲完,盯了顾千几秒,最后挪开视线。 他这段轻飘飘的话里,是一个小孩被全家人甚至亲生爹妈伤害的过去。 但顾千避重就轻,无一字讲自己过去悲惨。 季留云也不着痕迹地握了握顾千的手。 就是这样的人,才更容易叫人心疼他。 “但也只是猜测,这件事内情如何,要么能找到阿史那玄,要么能找到顾家人。” “不可能了。”顾千摇头说,“顾家人……我回去看过,只剩下一截爷爷的指骨。” 整幢楼都是血肉碎尸。 顾千很记得,因为他从那天就变成了孤儿。 话口又绕回相认上,客厅再次陷入沉默。 不管怎么样,血缘割裂了二十一年后的重逢,太突然了,谁都没想好要怎么开口。 顾千看得见老人眼底小心翼翼的期盼,可他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份感情。毕竟在他的人生里,所谓“亲情”实在是一个太过陌生的字眼。 就像被长久关在笼子里的鸟,忽然被放到天空下,反而不知该如何展翅。 他清了清嗓,想说些什么。 闻书兰忽然拍了城长歌一下,“你看看你这老头子干的好事!” 动静之突然,把沉浸式局促着的顾千吓了一激灵。 城长歌被媳妇儿拍得一头雾水,又没敢过分顶嘴,“我?” “我都说了今晚不要吃那么咸!不然干什么下楼来找水喝!不下楼这事能这样吗!”老太太气呼呼地说。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要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我俩穿得体体面面的,你瞧瞧你这是什么样子!” 闻书兰指着老伴的毛拖鞋说:“这就是你认孙子的态度?” 城长歌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啊”了一声,“就是呀,哎呀,真是太不应该了,本来我该正儿八经地跟小顾千讲‘我就是你的外公呀’这句话的!” “然后轮到我!”闻书兰抹了一把眼泪,“我会温柔地讲‘小顾千,外婆给你准备了一大桌好菜’这句话。” “对对对!”城长歌一拍掌,“咱俩指定把小顾千感动得稀里哗啦!” “现在可倒好!”闻书兰不忘拉上大孙子,“无声,愣着干嘛?还不说说你爷爷?” 老人家零帧起手,城无声张了张嘴,没能接上戏。 闻书兰哼了一声,“就怪你们爷孙俩!” 城长歌:“对对对。” 城无声:“是是是。” 季济弘不知道这是哪一出,问季留云:“为什么?” 顾千怔怔地看着,看完这对老人演这出戏码,眼睛不知不觉酸胀起来。 没有用血缘来胁迫道德,没有哭天抢地说自己多不容易。 老人用这种笨拙又可爱的方式,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让这场重逢不至于那么令人无措。 “这不成!”闻书兰最终拍板,“今天不算!改天重来一次!” 城长歌及时附议,“这感情好!” “小顾千,你说呢?”闻书兰这才问顾千。 顾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裤包。 他又变回那个小刺猬,每当遇到示好,总想着该回点什么。 可今晚来的匆忙,他什么都没带。 季留云摊开顾千的手,从自己包里抓了一把糖放在他手心,“我猜,你想要这个。” 顾千看着手心里那些糖,眼眶越发烫了。 这个季留云为什么每次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好没道理。 顾千走向楼梯上那对老人时,还是有些不自在。 他把糖递给了老太太。 闻书兰红着眼接下来,说:“那咱们说好了,改天,改天重新认。” 顾千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城长歌笑起来,“改天好,改天好呀!” 闻书兰拽着老伴离开,“快走呀,太丢人了……” 可没走几步,又回头叮嘱大孙子,“无声!不许让小顾千空手回去啊!” 至于顾千他们今晚在藏宝室拿了幅画,砸了堵墙。 无所谓的。 城无声:“……知道了奶奶。” 顾千目送这对老人离开,客厅再次安静下来。 但先前那些局促的余韵仍在空中飘荡。 顾千和城无声久久未言。 季济弘还在转着眼珠,问季留云现在是要干什么? “再等一下。”季留云对他说,“一会你就能有好吃的了。” 顾千终于开口问:“那玉如意是?” “城景明。”城无声语气自然地回,“我爹,你亲舅舅,改天记得送回来。” “……哦,好。” * 回家。 小鸟甩着满身的石头,头上顶着主人的画像,手里拎着从城家“打劫”来的东西撒开丫子跑,在巷道里一蹦一飞。 后面,月光给一双影子照亮了回家的路。 几个小时前,顾千和季留云轰轰烈烈了好几回,以至于连温存的机会都没有,他直接睡过去。 暮色里,他醒来时卧室里只剩下空旷,身边没有季留云。 察觉到这一点,睡意尽散。 彼时,一万个念头跃入顾千脑海,没有一个能在他心里停留片刻。 身体比思维更先行动,顾千循着绎思盘指印着往季留云所在的地方赶。 直到打破了那面墙,瞧见这死鬼,才稍微清醒些。 这一晚,他知道了季留云两千多年的执着,还找到了外公外婆。 现在,顾千才有时间和季留云单独聊聊。 “为什么之前不来找我?” 季留云沉默片刻,声音带着几分怀念,“我很容易满足,远远看着你也很好。” “是吗?”顾千轻笑着说,“我看你现在离得挺近。” 季留云想了想,认真道:“可能,失去记忆的我比较勇敢吧。” 顾千回想着那些苦笑不得的画面,“的确蛮勇敢。” “顾千。”季留云声音轻得像是在讲一个秘密,“你都不知道,我找回记忆那一刻,发现自己已经跟你好了,我有多么开心。” 季留云找回记忆后变得稳重许多,难得这么炫耀。 顾千却很受用,看季留云依然把小白包挎在身上,“都找回记忆了,为什么还背着这个?” “你给的东西,我要么随身带着,要么就只能供着了。”季留云说得坦然。 连顾千都难免想象到这个小包面前供着香袅袅上升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季留云,你之前可没有这么会讲话,偷偷学过?” 季留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顾千,我这样你会不自在吗?” “什么呀?”顾千扯了扯那个小白包。 “如果你喜欢那个爱哭的,随时随地都黏着你的季留云,我可以一直是那个样子。” 他的话音何其温柔,可隐隐带着一丝试探,像是在等什么很重要的答案。 顾千怔了怔,一时没给出回答。 他其实想讲“你还能在,就蛮好”这句话,但又觉得太过别扭。 季留云再次开口:“但如果你现在承认这点,我会很吃醋。” 顾千心里没由来地被这句话揪了一下。 非人者不喜欢隐藏感情,季留云喜欢顾千,愿意说无数次,不论心境,也不论身份。 “你连自己的醋也吃?”顾千有些哭笑不得。 季留云很轻地“嗯”了一声,“会吃醋,所以建议你要好好回答。” 顾千才不惯着这个死鬼,他“哼”了一声,故意说:“那要看你表现。” 他们俩一人一句说着往前走,季留云忽而拽着顾千停了下来。 “有句话,你应该知道了,但是我还是想讲。” “什么啊。”顾千被这死鬼的正经弄得有些莫名。 荒野天际,秋夜并不熙攘,情话来得迟了些,牵住两颗心一同迁徙入梦。 季留云讲:“我心里有你。” 不轻不重,不早不晚,刚好托住月亮。 * 小雪。 时隔多年,顾千头一回感受到什么是生日的氛围。 季济弘一大早就在院里上窜下跳,高兴得像是过年。 小鸟拆礼物很积极,“哎,林木和沈见微是谁,这是他们送的。” 顾千接过那个盒子,里面是一对项链,“之前和季留云一起认识的朋友。” “哦。”其实季济弘并不太在意这些人,就只是单纯地想要问一下而已。 顾千看着这个妖怪,心中忽而泛起涟漪。 这只鹰心里记挂着主人,一记就是两千多年。 得知了他的过往,顾千就能读懂这暴躁妖怪偶尔没藏住的那些孤寂从何而来。 很苦吧,这样去记一个回不来的人。 “小鸟。”他喊。 “别他娘的这么叫我!” 季济弘十分抵触这个称谓,眼瞅着就要炸毛。 “大堂右边那间屋子,里面有我爷爷的祭台,你要不要去给季将军和师父也弄一个祭台?” 季济弘眼睛一亮,但又警惕起来,“你他娘在贿|赂老子?” 顾千好笑道:“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季济弘又问:“你,你为什么对老子这么好?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什么。”顾千说,“只是刚好前两天打扫过,又刚好多出一张香案,也是刚好还有香炉和香,你要不要吧,你不要,我就丢掉了。” “要!”季济弘跳起来,“那你来帮老子。” 顾千失笑:“好,老子帮你。” 这样很好,他想。 活着的人和离开的人都能有个安放思念的去处。 只是季济弘不是个安分的,路过顾千爷爷祭台,嗅了嗅那截匣子里的指骨。 “你爷爷这骨头,闻起来有点好吃。” 顾千眉毛抽了抽,“我希望你不要在今天找事。” 一人一鸟半吵半打,等季留云来叫他们出门时,祭台已经支了起来。 …… “火锅?” 城无声从文件背后抬起头,“这次又缺什么?” “什么都缺。”季留云还是给出了一样的回答,“所以邀请你一起去逛超市。” “也不是不行。”城无声端着架子说,随即又问,“听说刚才你和顾千把玉如意还回城家了?” “是的,还邀请了二老一起。” 季留云如今说话做事自有风度,哪哪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城无声听得有些别扭,但又挑不出错来,“那走吧。” “也希望张助能够一起来。”季留云转头看向张助,“感谢你之前对我多加照拂,希望以后能有机会报答。” “客气了。”张助不动声色地扶了扶眼镜,心想这就是两千多岁的魅力吗? “顾千在楼下等了。”季留云说。 陈巳也在,他本就是个爱美的,遇到季济弘这个臭屁小鸟,简直相见恨晚。 “哎呀,你这个石头是好,但是你得注重搭配!” 季济弘讲:“放屁!老子懂时尚!” “你懂个屁!”陈巳毫不给面子,并且拿出手机,“来,我给你推荐几家风格适合你的店,什么?你不会网购?我教你我教你!哎呀,你看季留云干什么,他的网购都是我教的!” 这一人一鸟,讲了一路。 整整,一路。 城无声看见陈巳挨着季济弘的肩膀,甚至马上就要手把手地教那妖怪操作手机。 他开口,称得上毫无章法地找骂。 “就知道打扮。” “怎么!”陈巳不悦这个少爷今天又开始泼冷水,“长得美所以爱漂亮,不行?!” “你……” 城无声还想讲话,被顾千碰了碰胳膊。 “小鸟交朋友而已。” 城无声一怔,心里头依然不大爽快,但嘴硬,“我也没讲什么。” “嗯,是。”顾千懒得教育他这对陈巳的心意,但有件事,一定得讲。 多年来,顾千对于城无声感情蛮复杂,他的确是因为树妖的事对靖天、对城无声失望,为此心有芥蒂多年。 但城无声当年从营雪救出了顾千,这个是铁打的事实。 才离开精神病院时,顾千浑浑噩噩了许久,活像一具只会呼吸的空壳,是城无声多次相劝。 这人虽然不会讲什么软和话,但总归给过帮助。 说到底,顾千就算离开了靖天,也提防着,但始终没把城无声架到敌人这个身份上。 前面几步,陈巳和季济弘絮絮叨叨地聊着。 身后季留云推着购物车,和张助一起细心选着食材,另一头城家二老去学校接了小粟先到无往巷等着。 马上,他们就能一起在小院里吃火锅。 虽然顾千偶尔还会想,阿史那玄还没找到,连顾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都不知道。 但再没有能比现在更好的时光了。 顾千收回思绪,说:“就先这么着吧,一时半会的,你想让我叫你一声哥我也开不了口。” “我要叫你弟弟也很难张嘴。”城无声如实讲,但没一会又说,“回来就好。” 兄弟俩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释然。 没逛多久,陈巳正在和城无声争论要吃那种芹菜,超市里忽地响起一阵骚动。 “抓小偷!”有人高声喊,“别让他跑了!” 群众里面有坏人! 一个黑衫男子在货架间狂奔,身后紧追着几个人,男人奔窜时猛地撞向一排货架。 眼瞧着货架上的瓶瓶罐罐马上就要掉下来砸到一个孩子。 小男孩被这动静吓懵了,没注意到上方的危险。 电光火石之间,顾千调动灵力。 那些摇晃的瓶罐仿佛被无形的手托住,很快,甚至来不及瞧清,那些瓶子就以违背物理学的角度落到地上。 总归是没伤到那个孩子。 同时,那个黑衣男子奔逃间跑向这边,顾千伸手一扯,稍加用力就把他绊倒了。 小男孩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随即扑进妈妈怀里,睁大眼说:“哇!刚才有天使保护我!” 地上的男子被随后赶过来的人压住,事情看似了结。 季济弘忍不住凑到顾千身旁嘀咕,“你他娘的怎么这么爱做好事?” “我会出手,不是因为我多么善良,而是我恰好有这个能力,帮不帮,对我影响不大。” 顾千如此说,陈巳在旁但笑不语。 超市里重新恢复秩序,但身后一个红衫男子刻意从他们这群人里穿过,擦肩时更是用力撞了顾千一下,低声骂了句:“操|你|妈的傻逼多管闲事。” 季留云先扶住顾千的肩膀,“撞疼没有。” 顾千摇了摇头,“看来是同伙。” 这个红衫男子,不知道自己都惹了谁,挑衅之后还回头瞪了顾千一眼。 顾千也不惯着他,一弹指让他摔了个大马趴。 有仇当场报,这事在他这就算结束了。 季济弘不解,真挚地给出建议:“他撞了你,要不要杀了他?” 顾千也尤为不解,看向季留云,“这是你教他的?” “没来得及好好教。”季留云把小鸟扯回来,盯着那个在地上破口大骂的男人说,“记住他的味道。” “为什么?”季济弘皱眉讲,“他好臭。” 陈巳“咔嚓”拍下那个男人的样子,接着和顾千一起选食材。 同时,城无声转头看向张助,后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这人是要处理,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他。 他们还有一顿火锅要吃。 回到小院时天色已暗。 吕粟欢快地来迎门,嘴巴甜得很,挨个叫了一回,随即新奇地发现又多了一个大哥哥,很快就和季济弘聊起天来。 顾千往堂里走,瞧见城家老两口站在爷爷的祭坛前。 城长歌给昔年好友上香,感慨地对顾千说:“你爷爷啊,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抽烟,干什么都要点着烟,我老劝他。” “早知……就不劝了。”他望着那个牌位,“寻过骨吗?” 所谓寻骨,就是不论生死,靠特定法咒寻找这人魂魄何处。 “寻过。”顾千说,“已经入轮回了,我当年没来得及,是后面几年在施法,那个时候这个魂魄已经轮回过两次了。” “嗐,那就。”城长歌摇了摇头说,“那就算了,不过你瞧瞧,你爷爷这个骨头,和我寻常见着的都不一样,寻常人的指头,哪有他这么短粗的。” “啧,不会讲话就别讲!”闻书兰拍了拍老伴的背。 顾千跟着笑了笑,耳边能听见吕粟叽叽喳喳的声音,他忽而想起当时林木和沈见微瞧见这骨头似乎也欲言又止。 干脆对二老说:“是呢,之前有医生瞧见,也讲奇怪。” 城长歌眼底又泛起回忆的神色。 陈巳凑过来笑嘻嘻地对二老打招呼:“爷爷,奶奶!” “啊呀,陈老头家的小孩,都长这么大啦!”闻书兰惊喜地比划了一个高度,“上次见着你还是这么高呢!” “哎哟,那您这是怪我和我家老头不常走动咯,得空我得回去教育教育老头。” 陈巳更是嘴甜,三两句话把老人家眉眼里那些哀思散去。 闻书兰喜欢这个漂亮孩子,“哎,要是我大孙子和你一样活泼些就好咯。” 城无声:“……奶奶,别拉踩了。” “哈哈哈哈” 这头说笑着,吕粟在院里头大声喊:“开饭咯!” 小院香气四溢,一片欢腾。 城无声眼看着陈巳炫了一大口冰啤酒,忍不住皱眉讲:“这都几月天了。” “就你娇气!”陈巳剜他一眼,挑衅似的对着人又喝了一大口。 “酒鬼。” “死板。”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拌嘴,季济弘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煽风点火。 吕粟则是对这个新朋友身上的石头产生了浓厚兴趣。 “你这颗石头真漂亮!” “那是,这可是我特地捡回来的!”季济弘骄傲得很,“我去过好多地方!” “哇!”吕粟是当真崇拜,感慨讲,“我还太小,去不了。” “没事!人生就是在中间最好!”季济弘忽而来了如此一句正经话。 顾千难免追问:“怎么说?” “人生向上是123上吊,向下是321跳!所以在中间最好。” 季济弘,火锅局里冷场的神。 陈巳嘴里的肉差点掉出来,随即“噗嗤”笑出声,接下城无声递过来的纸巾抹嘴。 “不是,你这上哪学的歪理?” 顾千看向季留云问:“你到底都教了他些什么?” 季留云笑着摇头讲:“这真不是我教的。” 老人家却笑得很开心,甚至开始邀请小鸟多去城家做客。 季济弘更加得意,美滋滋地凑到顾千和陈巳这边问:“怎么样?这话是不是很有水平?” “有水平。”陈巳笑得晃头,“下次别说了。” 季济弘不满,“为什么?” “因为太有水平。”季留云淡定地给小鸟分了块肉,“下次收敛点。” 因为这只小鸟,这顿火锅欢声笑语的密度很高。 陈巳哄骗城无声吃自己的蘸碟,结果后者被辣的脸红又不肯丢面,强撑着。 季济弘给吕粟讲述自己不着边的经历,小孩子钦佩羡慕,情绪价值拉满。 城家老两口热切地关心每一个孩子,尤其是一个人在将城打拼的张助。 打打闹闹,絮絮叨叨。 蒸汽带着热度拂过每一张笑脸,这份温度清晰地烙进顾千眼底。 他有点贪心,所以看了又看。 季留云仔细地分着菜,把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好。 顾千撑着腮看他的侧脸,轻声说:“谢谢你。” 季留云转过头来,顺便夹着一只凉过的虾仁,“怎么突然讲这个?” “没什么。”顾千笑了笑,直接用嘴接下来嚼着说,“就是想说。” 季留云也笑了:“那我也要谢谢你。” …… 吃完饭,连收拾都很热闹,眼看着夜深,大家才各自离去。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季留云转身就看见顾千在院中和身上的彩带作斗争。 炸彩带时,陈巳和季济弘玩得开心,最后城无声冷脸捡垃圾的画面也让人看得很开心。 顾千这会才有空去扯缠在自己身上的彩带。 此刻,那些鲜亮颜色借了几分月光,高垂低落地挂在这个人身上。 好看。 季留云饶有兴致地在原地看了一会,终于迈步过去。 他顺手不已扯住一截彩带的头,一点点用手指头绕着,路线精准安排,没几下就贴到了顾千手背上。 顾千垂着眼看那根故意划过来又绕过去的指头,挑眉讲:“我自己能取。” “我知道。”季留云不急不缓地绕着那些彩带,“行行好,别戳穿我。” 顾千笑了一声,干脆就撒开手任他给自己摘。 动作间仰起头,月色下,衣领下那截白皙的脖颈就此露了出来,像是任君采撷。 他嘴角噙着笑,“我们傻狗,现在会撩拨人了?” 季留云倏地抬起眼,身子也同时往前倾,手掌更是沿着彩带缠绕一寸寸地往前摸索。 他问:“撩拨到了吗?” 顾千轻佻地挠了挠季留云的下巴说:“没有。” “那我——”季留云刚想把人拢住,顾千往下一钻溜走了。 “你还想得寸进尺?”顾千朝季留云扬了扬下巴,绕去浴室里。 等他泡在浴缸里,才捂着心跳低声骂了句“死鬼”。 本来小院里是没有这个浴缸的,还是之前傻狗不知道怎么骗着城无声买了一个。当时傻狗眼神发直地盯着浴缸,一看脑子里就是不能见光的想法。 没一会,现在的季留云神色坦然地走了进来。 “天呐。”顾千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地靠在浴缸边缘,“你可真是个老色鬼。” “水温刚好。”季留云多此一举地把手放进水里,指尖划过顾千后背,激起一片战栗。 撩拨得若有似无,漫不经心。 暗示一点点融进水里,在水汽氤氲的浴室里,把人的防线撬开。 眼看着顾千扶在浴缸上的手逐渐用力,季留云才神色如常地收回手。 “怎么不继续了?”顾千挑眼瞧他。 季留云装作没听见,礼貌地说:“我去给你拿毛巾。” 说完转身就要走,顾千猛地拽住了他。 水花溅开,打湿了那截衣袖,濡湿的痕迹顺着布料蔓延,邀请无声。 季留云回头,明知故问:“怎么了?” 他故意用这种要笑不笑的声音,偏生就能挠得人心痒难耐。 “你说怎么了?”顾千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同时,水珠顺着颈线滑落,砸进锁骨的凹陷里。 “大妖怪。”顾千手一用力,把季留云扯近了些,“你管杀也得管埋吧?” 死鬼浅浅地笑起来,“顾千,我没懂你的意思。” 话是这么说,季留云已经抚上了顾千后颈,用逗弄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揉着,非得哄着人先开口,“你要我怎么样呢?” 顾千几乎咬牙切齿,“按照流程,你现在该亲我。” * 将城的另一边,黑巷,季济弘脚下踩着一个男人。 正是下午在超市里遇见的那个红衫男子。 本来,他和季留云约定好了要一起。 但是,这会那老树妖发消息来让季济弘别等了。 “我来不了,你收拾完人,自己回三月去。” 季济弘看着那条消息呲了呲牙,评价道:“纵|欲。” 随后他松开压制那个男人的脚。 “滚!” 男人惊魂未定地盯着面前这个从天而降的怪人一眼,爬起来往巷口跑。 结果还没跑出几条街,被一辆摩托堵住。 陈巳笑眯眯地跳下来,三拳两脚把人打趴在地。 丢下一句“下次骂人掂量掂量自己”骑上摩托扬长而去。 男人觉得自己今晚撞鬼了,爬起来继续逃命,谁知刚转过街角,又被一辆豪车拦住。 城无声摇下车窗,“要么死,要么上车。” 等这个人从车里滚出来时,已经害怕到了极致。 他拖着发软的腿往前走,这次时间稍微久了一点。 都快到家了,却见一个老人倚在路灯下。 老人侧着头,手里夹着烟,烟灰积得很长,说话的声音更是奇怪。 “就你骂顾千是吧?” 46、爷爷 许多妖怪搬了进来。 无往巷热闹到了极点,老房旧巷抢手非常。 事情要从季济弘当时把堕妖吸引过来说起。 顾千出手,直接消灭了堕妖,这本来是件稀疏平常的事。 直到第一个妖怪兴冲冲地搬家过来。 此事经过界融死鬼渲染一番,再三传播,就变成了另一个版本。 【古今cp在无往巷保护妖怪】 起初,顾千也瞧见过这条讨论,并没太当回事,毕竟阴间死鬼夸大事实博取浏览量实属正常操作。 可顾千还是低估了所谓堕妖对这些小妖怪们的威胁。 堕妖就像是一种瘟疫,在非人者中肆虐。它们不仅会吞噬妖怪的血肉,更能吞噬妖力本源。一旦被堕妖伤害,即便能活下来,修为也会倒退,并且体内会留下戾气,戾气于非人者而言,是相当危险的东西,心魔由此诞生,搞不好还会被戾气腐蚀得变成新的堕妖。 最近几年,人人鬼鬼妖妖都管得很严,尤其是对于非人者,因为他们不像人类能够轮回转世,决定化形那一刻起,就注定只有这一世的生命,但凡陨落,就真的是一了百了。历史上,能像季留云这般因为功德悲悯而从妖化人再变鬼的寥寥无几,毕竟过程实在艰难。 季留云曾对顾千接说过:“就是病毒,堕妖会挑选最容易感染的目标,比如那些刚化形的小妖怪,妖气最纯净,越弱小,越容易被盯上。” 是以,《非人者保护条例》才会规定得尤为严苛。不得在人类密集区域暴露本相是基本,其次,每一只确认要在人类社会生活的妖怪,都需要定期更新登记信息,尤其是要备案化形后的样貌,等等…… 这些看似严苛的规定,其实都是为了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可能被戾气侵蚀的妖怪。 “对了,小鸟当时说你们不能直接杀了堕妖。”顾千讲这个问题时,季济弘还在炸毛嚷着“不许这么叫老子”。 “戾气会污染妖力。”季留云把扑腾着的小鸟按下去,解释说,“修为越高,被污染后造成的损失就越大。” “听起来很严重。”顾千咂咂嘴,“不过我是个半妖,不太纯正,似乎……还好?” 他回想起自己这么多年过得百般不忌,确实没太在意过这么多。 “所以。”季留云讲,“大家会因此尊敬你,也喜欢你。” “切!老子才没有!”季济弘挣开桎梏,如此表态。 顾千当场拆台,“你也没少往我后面躲。” “你!” …… 也是因为小鸟如今时常盘桓于无往巷,总有堕妖闻着味道过来。 顾千出手了几次,彻底坐实流言。 于是,界融再次发布广告。 【对妖怪来说,还能有比无往巷更安全的地方吗?】 短短一月,无往巷住满了形形色色的妖怪。 这片曾经因为风水不好、阴气太重无人问津的老巷,如今竟成了“风水宝地”,妖怪们趋之若鹜。 他们各自有营生,邻里之间倒也算得上和乐,气氛到位时,还会走巷串门邀约酒宴,尤其是顾千,但凡出去走一遭,必定带回满怀的礼物——通常是一些莫名其妙但是实用的东西。 出现了,比阴间死鬼反向给顾千烧香还诡异的事情。 妖怪们自发地在无往巷里弄了一个“古今cp后援会”——实体据点。 甚至还有妖怪们轮值当守,连外面的死鬼和妖怪会慕名前来。 顾千头一回瞧见那大横幅,当场就想把屋子砸了。 小妖怪们被顾千灵力震慑得瑟瑟发抖,季留云倒是端庄且大度把人哄了回去。 拍着人后背轻声讲:“别跟孩子们一般见识。” 但他转头就给后援会投了一笔钱,对这个刚刚起步的根据地来说堪称巨款。 美其名曰,支持妖界文化产业发展。 顾千得知后追问这两千年树妖哪来的钱,死鬼倒也干脆,承认自己早些年发展过一段经济,为了布置据点,到处开了些客栈、酒店。 “但也没用心经营,比靖天肯定是差了些。”季留云如此谦虚道。 顾千寻思自己早年也试着投资过,无不惨淡收场。 相比之下,死鬼这云淡风轻的语气,尤其让他不爽,于是勒令没收其家产。 季留云倒也干脆,笑眯眯地上交。 只有季济弘在旁气得跺脚,“你他娘糊涂啊死鬼!” * 老桥失联了。 实在是大事一桩。 之前,顾千联系这个江湖百晓生,办法都比较绕。 老桥为人谨慎,除了这个代号,此外一切都不对外表示。这个神秘人拥有自己的经营模式,要主动找他,得翻来覆去倒几个网站找代码一点点凑齐数字,才能得到一个最新号码。 所以除非大事,顾千不会那么麻烦。 眼瞧着临近年关,算算从七月份开始吃第一颗药丸,到如今十二月翻过去,就得吃第三颗了。 虽说这药丸可以暂时压制妖力,效用不错,但那晚在城家老宅聊完之后,顾千尤其记着季留云所言:当夜他们俩的见面,似乎是有个老者刻意为之。 中途,顾千还联系过小古,想他头一次来的时候说过,季留云是个功德泼天之辈,但阴间查不到这样的一个人。 这个鬼安立场缥缈,讲出口的话只能信三分,譬如他说查不到,那很有可能就是查着麻烦的意思。 如果连阴间查着都麻烦。 城无声上哪知道的季留云? 靖天总裁办公室里,城无声把所有资料都摊开在桌上。 “就是这些。” 顾千认真翻阅。 靖天既然同时处理阴阳两界事务,必定会设立专门的部门,譬如这个“阴事纪”,会设立专门的“眼睛”分布各处,但凡有鬼怪或是异常波动,纪事员就会前去调查,一来是为了及时发现潜在威胁,二来是记录下情况方便公司行事。 顾千手里拿的这份,就是去年七月的记录。 纪事员笔记工整:七月三号,城西有年久鬼物出没,金发,名叫季留云,经查,其为普通游魂,未造成影响。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记录。 可是,顾千来来回回把这句话翻看几遍,总觉得这字迹莫名眼熟。 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字。 直到瞧见前面几页,对比之下,笔迹就不一致了。 “这也是我的疏忽。”张助为此十分抱歉,“当时知道有适合少爷您的老鬼,就赶紧通知了老板,没有好好检查。” “不能怪你。”顾千讲,“也……也别这么叫我,正常喊就行。” “是的。”季留云在旁边笑眯眯地应和。 顾千瞥了死鬼一眼,“我在这给你调查,你在这倒挺悠闲?” “没有,我很感动的。”季留云目光含笑,“就是没好意思表现出来。” “啧,油嘴滑舌。”倒霉表哥如此评价这个狐狸精黄毛,继而正色说,“不是一个人写的。” “有人借用了靖天的记录系统,他不仅能模仿纪事员的笔迹,还知道季留云会出现。” “最重要的。”城无声面色凝重地讲,“他知道我们都在找一只老鬼。” “嗯。”顾千应了一声,继续低头去瞧那行字。 真的好熟悉。 这样的行笔,像是曾经在记忆中出现过。 “这个纪事员呢?”顾千问。 “失踪了。”城无声答。 “他有可能是阿史那玄。”顾千分析道,“靠我杀了季留云来祸水东引,吸引一下季济弘的愤怒。” “那老桥呢?”城无声问,“老桥就没可能了吗?而且他现在失联。” “阿史那玄没必要多一重百晓生的身份到处兜售消息。”顾千摇头说,“老桥手里捏着太多人的命脉,找他的人很多,做百晓生迟早要出事的,这样的人失踪才是正常。” 城无声:“那你的药?” 顾千:“肯定要继续吃啊。” “顾千。”城无声又喊他,“你续命的事,现在八字相合的老鬼不好找,你炼药的事,也不能再耽搁了,我是想说——” “你想说让我接受妖力?”顾千打断道,他不是非要拦着城无声讲话。 就是这个倒霉表哥每次欲言又止的样子都蛮奇怪,“你脸上就应该挂着总裁的样子,别总挤这种担心人的丑样子。” 缺德表弟如此说。 倒霉表哥:“……” 顾千垂眼片刻,组织着语言。 他现在体内灵力和妖力拉扯着,命近残像,要么就做为人去死,要么就放手让妖力在灵脉中扩散,从此以非人者的身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但顾千为了做一个人,坚持了许多年。当年顾家杀他,爷爷拼死相护。 顾千也用狐妖之力行事,他早就和这妖力和解了,但他没能和命运和解。 他活到现在,几乎就是靠着“不甘心”这三个字。他要证明,不论是向谁证明,反正他想活着,想作为一个人存在,他顾千是没有错的。 顾千要活着,以及顾千是一个人。 如果他作为妖活下去,就等同于顾家当年杀他是对的。 这是坚持,这也是不可更改。 纵然前路短暂,但生命的长度不及本质,这是他一路走来的意义。 “我就想当一个人。”顾千对城无声说,“所以,哪怕最后结果不尽人意,我也会选择作为一个人死去。” “你知道行阴人是不能以鬼的身份在人间久留的,不然城家也不会借助留魂手段了。” 顾千知道,而且城无声说得委婉了些。 行阴人这个职业,本就是拿着黄泉的牌子行走人间,其存在算得上不伦不类,每接一单,都会在他们的魂魄上留下印记,若在死后强留人间,那些印记会一点点侵蚀他们,最后失去转世投胎的机会。这也是为什么,行阴人一旦死去,要么乖乖入轮回,要么就得借助特殊方式。 生前打破常规,死后就得付出代价,此乃天地法则。 其实顾千知道这话题不是能轻松聊的东西,也感激城无声的关心。 但此时此刻要是继续聊下去,多少会有些难听且伤心的字眼出口。 城无声还想再说什么。 季留云蓦地换了个话题,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温声对顾千讲:“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之前在靖天人脉很好。” 城无声:? 这种严肃的时候黄毛在臭屁什么? 顾千也奇怪。 季留云人畜无害地说:“他们听说我今天要过来,好像弄了个巧克力芝士喷泉,去晚了可能就没咯。” 顾千:“……” 才听这几个字,他已经闻见了香浓芝士和醇厚巧克力的味道,很想吃。 但他肯定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无所谓地讲:“你用这个理由想哄我走?你要跟城无声说什么?” “你又戳穿我。”季留云笑着说。 顾千斜他一眼,“你也太明显了。” “明显吗?”季留云故作苦恼,“拜托顾千大人给我这个小妖怪一点面子吧?” 他这句话说得特别刻意,把无往巷那群妖怪的腔调学了个十成十。 这也是季留云找回记忆之后的手段之一,天天顶着这张顾千喜欢的脸为非作歹。 “你怎么什么都学。”顾千笑了起来。 于是季留云就更来劲了,眉眼弯弯,笑意盈盈,“顾千大人!” 这俩就这么旁若无人地黏糊起来。 张助瞧得两眼冒光。 城无声在旁边揉着眉毛一忍再忍,脸都要搓烂了。 顾千终于站起来说:“我就去看看,你聊完赶紧出来。” “遵旨!”季留云笑眯眯地把顾千送出门去。 等这段插曲结束,城无声才开口,“你们俩没法厮守,你也能接受?” 季留云关上门,回沙发边拎起自己的小白包,“顾千今早起来又咳血了。” 城无声闻言猛地抬起脸,“你都知道他严重,也不劝吗?” “顾千比我们都知道他的身体有多严重。”季留云把小白包挎到身上。 “你就不能拿你们的感情去劝一劝他吗?爷爷奶奶他们……”城无声说得有些急切,末了也没能讲完,化为叹息。 “顾千没有用我们的感情劝我放下执念,不要再去做追杀阿史那玄这么危险的事情。”季留云调整着小白包的带子,声音很平静,“同样的,我也不会用我们的感情去要求他放下什么,城无声,我觉得我们都该尊重顾千的选择,这样才是爱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会尽快找阿史那玄解决我的事情,顾千这边,真到那天,我会给大家一个都满意的做法。” 季留云准备要离开了,临行前,他郑重且坚定地面向城无声讲了句话,一如对陈巳说的那样。 “你可以相信我。” * 顾千吃得有点撑,路上都还好好的,到了巷口也不知怎的,就像是回到领地有了安全感,居然也同意季留云把自己背回家。 一路的小妖怪见他们如此甜蜜,拍照不停。 院门口,季济弘正在试图劝一个因为他在巷子里乱飞而创倒的小妖怪。 其言辞何其恳切,恳切地毫不讲理。 “你别生老子的气了,实在不行,咱俩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你给老子磕一个!” 顾千、季留云:“……” 顾千安慰了好半天那个小妖怪,折回院子里找到死鬼。 他靠在按摩椅里说:“有句话我都问累了。” 这个问题季留云也答过很多回了,他给这人压实毯子,无奈道,“真不是我教的。” “那你俩,之前没找到阿史那玄的时候,都在干嘛呀?”顾千问。 “就呆着。”季留云如实道,“他偶尔很吵,吵得我不想和他说话,所以我坐着,要么变成树回土里,他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顾千批评道:“真不负责。” “是,现在想想,当时我的确忽略了他很多。”季留云坦然道,“后来再有心想教,已经来不及了。” 他俩正聊着呢,季济弘在后面炸毛,难以置信地吼:“他娘的!你们是忘了家里还有张嘴吗?什么叫你们吃饱了!老子呢?你们就不管老子了吗?” 季留云故意用那种无辜的语气问:“顾千大人,现在怎么办?” “他娘的!季留云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小鸟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吃肘子吧?”顾千忍俊不禁,“吃吗?” 他想起傻狗当时第一次吃肘子时,尝到如此人间美味,幸福得浑身冒金灿灿的灵力泡泡。 小鸟还气着。 于是顾千当场挪用那个语气,问:“小鸟大人,吃肘子好不好?” 季济弘就没那么气了,“这可是你求老子的!” “是。”顾千笑着摇头,“是老子在求你。” 肘子来了。 当时的季留云只是吃得像个小太阳,而小鸟更夸张,吃得灵力失控,像个狂野的仙女棒满院乱炸。 于是,“嘭”地一声,同样的墙,又塌了。 隔天,小鸟颇有担当地独自砌墙,拒绝顾千找砌墙师傅,也拒绝其他小妖怪的帮助。 他自己忙着乱七八糟,顾千就乐呵呵地在后头捧着保温杯瞧。 这小鸟也听劝,陈巳给他推荐的发筋发带用上之后,发型没那么狂野了。 顾千瞧着瞧着,突然笑出声来。 “你他娘在嘲笑我!”小鸟很笃定。 “没笑你,我就想起来点事。”顾千目光扫过这个院子,“之前,季留云捡到一个小孩,就是吕粟,咱们一起过吃火锅的。他俩在这玩,把墙炸塌了,现在你又把墙炸塌了。” “就好像,谁要加入这个家,就得把这墙弄倒一次。” 小鸟听完,把手里的砖一砸,“你别他娘妄想!我……老子没同意加入呢。” 砸砖的声音太大,季留云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什么都没说,就盯着小鸟。 季济弘感受到这道注视,不情不愿地把砖又捡了起来。 季留云收回身子继续煮汤。 “行啊,小鸟。”顾千笑了笑,“那咱们从好朋友做起?” 于是季济弘又蹲下去,故作不屑地说:“那勉强可以,老子知道什么是好朋友,所以才要弄塌你这座墙的。” “哦?”顾千问,“敢问济弘大人有何高见?” 季济弘被这一声叫得有些骄傲,小鸟思想家再度开口。 “好朋友,就是累着自己也要给你添麻烦的人。” “噗。” “你他娘又笑老子!”小鸟再次砸砖。 季留云在厨房沉沉喊一声:“季济弘。” 小鸟再次骂骂咧咧捡砖。 * 顾千第一次吃药,身边只有个傻狗手忙脚乱。 顾千第二回吃药,季留云已经能妥当地把他照顾得很好了。 顾千第三回吃药,整条巷子并着城家都很重视。 大家齐齐忙碌起来,无往巷弥漫着一种默契的紧张感。 妖怪们甚至自发地组织起来,分成几队,全天不间断地在无往巷周围巡逻。 李叔更是早几天就准备好了药材补品送过来。 厨房里,那些药材摆在案板上,锅炉煮着滚烫热气。 临近年关,堂里终究还是冷,季留云没让顾千睡在下面的美人榻上,他陪着人呆在卧室,要是下楼看一眼煲的汤,就让季济弘守在顾千旁边。 顾千都烧糊涂了,眼皮迷迷糊糊地扯开一条缝,见床边坐着个人影。 他哑着嗓子说:“我刚是不是听见小鸟又生气了?季留云,你给他买个肘子。” 季济弘正要张口骂人,却蓦地顿住了。 记忆没由来地涌上来,很多年前,主人也是用这种口吻,轻轻地刮着他的喙。 “你这小破鸟,哪来那么大的脾气?” 季济弘感觉自己脑袋上每根毛都站起来了一回。 怎么回事? 他警惕起来。 面前这个人,单薄得像是一片鸟毛,还病恹恹的,和英武的主人压根就不一样! 季济弘甩开凳子站起来,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下楼,撞进厨房。 “怎么了?”季留云问他。 “你这么爱他,爱这个人。”季济弘抓住季留云,迫切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像主人?季留云,他是主人吗?” 季留云望着季济弘眼底那些惊慌和期待,有心想宽慰。 但无望的话总归是没用的。 他坦诚说:“不是,你知道他不是。” “怎么会呢?”季济弘问,“我觉得他是。” 季留云说:“你要是觉得顾千像将军,那是他在爱你。” “放屁!”季济弘否认道,“老子才不像你们俩那样。” “爱不是只有一个样子的,家人,朋友都可以爱。” 季济弘听愣了,但依旧没明白,“老子不信,爱是什么?” “爱是。”季留云想起这小鸟的思维,觉得这个问题有必要好好回答,于是筹措了一句最合适的话。 “爱是你想保护这个人的孤独。” 季济弘头发又炸了一回,跟季留云一起端着汤上去看顾千。 趁季留云给顾千擦汗的时候,小鸟不情不愿且做贼心虚地伸出爪子,毫无作用地压了压被子的边角。 顾千不晓得中间这段插曲,稍微清醒点时,靠在季留云怀里喝汤。 季济弘忽而干巴巴地问出口:“马上过年了,你想要什么?老子给你找。” 顾千怔了怔,转头问季留云,“我出现幻听了?” 季济弘气得蹦跳,“他娘的!老子吃饱了撑的才问你!” 顾千也是人在病里,说话都没怎么过脑子。 “过年啊,该团圆了,要是爷爷在就好了。” “那好办!”季济弘来劲了,“老子这就下楼吧你爷爷的指骨拿上来陪你睡觉!” “不……不必了。” …… 好歹是熬到了第三晚。 顾千身子活泛了些,也能靠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 夜色里,楼下有个小妖怪从巷子那头跑过来敲门。 见应门的是季济弘这个暴躁鸟妖还缩了缩脑袋。 “怎么了?”顾千在楼上问。 “顾千大人!你好些了吗?”小妖怪崇拜地仰头望过来。 “好点了,多谢关心。”顾千又问,“是有什么事吗?” 那小妖说他们巡查队发现这两天老有个奇怪的人在巷子周围晃悠。 “什么样的人?” “看不太清,应该是个老者,气息很奇怪。” 这边还在汇报着,巷子那头已经吵了起来。 “闯进来了。”季留云说话间已经跃上了墙,回头讲,“济弘,看好顾千。” 顾千随手捡了件外衣下到院子里,小鸟死活不准他出门去。 没多会,似乎是季留云和那人交手了,还伴随着很多小妖怪的声音。 就听各家屋檐上的老瓦被踩的乱响,那人似乎是被逼得往巷子里来了。 顾千眯起眼瞧,寒风中,那人急速闪避各式灵光,动作间露出一道墨蓝色的光芒。 顾千心跳漏了一拍。 季留云追得很紧,眼看着那人奔向顾千这边,什么从容温和都顾不上了,大喊了声:“济弘!” 季济弘反应也很快,仰头之间,墨发铺长,停在肩下扩成翅膀一双。 一树一鸟配合得天衣无缝。 季留云掠身堵住那人去路,季济弘就甩出羽刃钉到地上,好几次都险险地擦着那人后脚跟。 对方被逼得不断腾挪,可始终没有被真正伤到,可见身法极高。 季济弘在半空中角度刁钻地拐了个身,光羽铺张之间,有一片打掉了那人的帽子,露出花白头发。 可奇怪的是,那人始终没有伤人。 季留云和季济弘一高一低,灵力交织,其余小妖怪们辅佐在旁,张开各式结界。 包围圈被收紧的同时,还有几个小妖怪绕到顾千后头,纷纷劝他让开些。 可顾千丝毫没挪动,就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盯着他的白发,盯着他的身法。 那人最后被打落在无往巷014号里,隔着顾千就十来步距离。 季济弘急得大骂:“你给老子回屋里去!” 周围小妖怪们劝得更急了,顾千始终在看那个人。 难以置信。 同时,那人靠着院墙抬眼,正对上顾千震惊的目光。 片刻后,他缓缓闭上眼,似是做了什么决定,随即平地起风! 墨蓝光芒自他指尖溢出,鸦影凭空出现,黑羽环绕之间,墨蓝浓雾瞬间笼罩整个院落。 雾中鸦鸣此起彼伏,令追者难辨方向,妖鬼身处其中,感知能力都会受到干扰。 妖怪们在雾中乱转,连季济弘都一时找不准方向。 季留云已经跃身下来伸手要抓那人。 那人放出法诀后不再耽搁,立时要跑。 “鸦九诀……”顾千喊,“爷爷?” 那人一顿,但还是要离开。 “你等等!”顾千急了,不顾一切要调动灵力去追。 “顾千!”季留云急切地喊,“你别用灵力!你药效还没过!” 此时调动灵力,浑身血脉无不烫疼,可顾千周身已经泛起幽光,他管不了那许多了。 也是这么一刹那。 那人骤然停下,“我不跑了,你别用灵力。” 是电子变音器的声音,是老桥的声音,是…… “你是谁?”顾千没管劝阻,依旧操纵着灵力,眼睛连眨也不敢眨,就盯着他。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他先是摘下口罩,又取下喉间那枚灵力换音器,并着往前一步。 苍老的面容逐渐显现在月光中。 岁月在这个老者脸上割出许多皱纹,他的嘴微微下垂,一张脸虽然苍老,依旧英气难掩。 一道疤从左眼角斜着延伸到耳根。 顾千眨了眨眼,依旧不敢相信,所以连声音都有些颤。 “爷……爷爷?” * 先前那场围追堵截有多热闹。 现在堂里就有多么死寂。 一老一小面对面瞪着,场面不太像是要相认,更像仇人相见。 这场相遇太突然,祖孙二人谁都拉不下脸。 最后老头对峙不下去了,“是!我就是老桥!我也没,我,你要骂要问就赶紧!” “顾学。”顾千攥紧拳头,嗓子干得发疼,“你,你做老桥,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联系我!你知道我……你。” 老头被孙子指名道姓也没责骂,赌气似地抿着嘴,最后吼起来:“是,我就是你爷爷!你要骂赶紧骂!” 顾千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讲话了,“你!你就心安理得用老桥身份挣我的钱?!你,你有没有良心啊!” “我挣你钱?”顾学眼睛都瞪圆了,“老头我给你凑消息不用钱?给你做药不用钱?我是母鸡吗,你要蛋我就能下?!” “你不要我了你还管我干什么!”顾千声音发涩,“你还挣我钱!” “钱钱钱!”顾学眼圈发红,喊道,“你就知道钱!我哪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认我!” “你问了吗!你怎么这么自私?”顾千气得发抖。 “对,老头我自私!我不关心你!” “你不关心我……”顾千嗓子都喊哑了,“你不关心我你走啊!你杵在这哭给谁看!我也不是很在乎你,你走哇!” 顾学抬头抹了把泪,“我没哭!刚才沙子进眼睛了。你不在乎我,你跪着干嘛?!” “我没跪你!”顾千咬牙道,“吃你那破药吃的!腿软!” 这爷孙俩给季济弘看乐了,“嘿,这俩人。” 季留云抬手给了小鸟后脑勺一巴掌。 两人吼得气喘,忽而顾千注意到顾学十指健全,“你不是指头断了吗?” 老头一噎,“放屁!你说点好听的不会?” “我那晚回去!”顾千也来了脾气,“你衣服沾着血,旁边不就是一截骨头吗!” “那是……”顾学皱着脸回忆,“那是我打累了,啃的卤猪尾巴。” “卤猪……”顾千也皱起脸,“猪尾巴?!” “你闻不出来吗?!” “我闻得出来个屁!我回去的时候都十天半个月了!那骨头还能有什么味道!” “你蠢吗!猪和人的骨头分不清?!” “你才蠢!谁正儿八经打架啃猪尾巴!” 那截骨头长得就像指骨,断口处还沾着血,要死不死落在这老头衣袍旁边,谁能想到这是猪尾巴! 一瞬之间,顾千脑子里涌上很多东西。 比如,林木听见顾千介绍说那是爷爷的骨头时,医生欲言又止地说:“那你家这情况挺复杂。” 城长歌说这截骨头看起来不像寻常指骨。 季济弘说这骨头闻起来很香。 顾千把这骨头戴了十五年!中途还多次尝试寻骨诀,发现这骨头的魂魄已经两道轮回了。 他伸出手,每说一个词就压下一根指头,“不是!那我这么多年的祭拜、眼泪、香火、孝顺…… 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说出口依旧觉得很不可思议。 顾千想着想着都气笑了。 “全给了一只猪?” 47、雪 除夕。 整条巷子年味很重。 城家二老午饭之后就来了,顾学去迎门。 城长歌见着昔年好友,劈头盖脸地说:“新年快乐,你还没死呀!” 顾学也扬扬下巴招呼回去,“新年快乐,你也还活着呢!” 认真算算,顾学已经回来十多天了,可不管顾千怎么追问,他为什么扮做老桥,又是为什么多年不认,以及当时顾家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没能得到回答。 顾学对于孙子的一堆问题,主打一个敷衍,声称一定要等城长歌来了才说。 彼时城家二老出去旅游,临近除夕才回来,这还是得知顾学活着之后临时改变计划。 就这么的,两家碰在一起,干脆并着把年过了。 城无声本想在外面张罗一桌酒席,但顾千和季留云坚持要在家里办。 倒霉表哥这回没有顺从,愣是请了几个厨师来院里。 季留云痛失厨房掌控权,跟着吕粟和季济弘一起布置院子。 顾千陪同几个老人坐在堂里,全程都盯着爷爷看。 “你这老骨头,这些年干什么去了?”城长歌笑呵呵地落座,捧着茶盏直接问。 顾学点了根烟,“到处晃荡呗。” 城长歌极其不屑地“哼”了一声,“就你能耐,我听说你这些年都靠小顾千养活呢。” “可不是,那是我孙子成器。”顾学不遮不掩。 “那也是我孙子!”城长歌不乐意听这话,“老顾啊,你可真新鲜,我见过啃老的,啃小的这还是头一回瞧见。” 两个老人互不相让,寒暄不了几句,已经开始瞪眼吹胡子。 顾千和城无声两个小辈各坐一边,揣着一肚子话想问。 尤其是顾千,他抠着自己保温杯的边缘,心里头急得像是有只猫在挠,偏偏这老头话题乱飘,一个字都没落在实处。 他想知道真相,也瞧得出来,爷爷看见老友时眼底藏着什么,轻描淡写的聊天,掩盖不住那些未诉的往事。 正当顾学又要转移话题时,城长歌忽而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连带着果盘茶盏都跟着晃了晃。 “老顾!”城长歌瞪着老友,“别墨迹了,废话该讲够了,这些年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给个说法。” 老人家中气十足,顾学这次只是淡淡地灭了烟,视线在堂里转了一圈,最后定在顾千身上。 “你去把那小季叫进来吧。” 小季。 顾千眉毛跳了跳,“人家大你两千多岁,你是真能叫得出口。” 嘴上如此说,他也很快起身推门出去。 季留云为了这年节,特地穿了件暗红色毛衣,整只鬼瞧起来十分之精神槊熠。 他跟在顾千身后进了堂屋,规规矩矩地叫了声“爷爷”。 一个敢叫,一个就敢应。 顾学:“哎!” 老头这眉开眼笑的样子,全然是一副准备侃大山的模样。 顾千皱眉说:“别啰嗦了,你讲点有用的行不行!” 谁承想这老头笑脸都没收,张口就说:“关于你的事,是阿史那玄告诉我的。” 一句话把所有人弄懵了。 城无声:“阿史那玄?” 城长歌:“谁?” 顾千:“你?” 季留云:“我? “我认识阿史那玄。”顾学又点了根烟,“至少当年认识过,包括把你带到顾千面前……” 他又停住了,默默地吸了一大口烟。 “你!”顾千“腾”地站了起来,“你说清楚!” “就是我说的这样,我曾经和阿史那玄比较熟悉,之后一拍两散,但我记得你这只鬼八字适合顾千炼药,我就把你带到了他面前。” 所以,那晚上所有的相遇都不是偶然,全是有意为之。 顾学继续说:“我,我就没想过顾千留下你,反正,这事是我做的,我也敢认,现在也敢面对面跟你说,我当时是真的希望你死。” 本来说得还挺严肃,老头忽地话锋一转,“至于你俩的事,我勉强同意吧,老头我这些年见了太多事,好歹小顾千是有着落了,不拘着男女了。” 老头呼了口烟,又摇头叹了一遍,“不拘着了,活着就好。” “谁要你同意了!”顾千在自家老头面前就稳重不了几分钟,“这正儿八经地说着事呢,你扯这个干什么?” 季留云消化了一下这句话,神情几变,很快恢复平静。 他轻轻按住顾千的手臂,继而转头对顾学说:“其实,如果不是您当时的安排,就我那情况,可能也要死在别处,不管怎么说,感谢您。” 他温和有礼,讲完私人的事,继续郑重地问:“既然您提到了阿史那玄,方便说吗,关于他,关于你们?” “很方便。”顾学很快回答,但这次却是转向了城长歌,“将城或许有麻烦了。” 这次顾学收敛了所有玩笑,一字一停。 顾千也顿时领会到这老头为什么非要等城老爷子来说。 能让顾学这么严肃的,就不会是一两个人能解决的问题。 城长歌当然也看得出来老友这态度,他先是回头望了老伴一眼,随即转回头认真说。 “你讲,我看看我这老骨头能不能兜住。” 院外是辞旧迎新的炮仗声,整条巷子的小妖怪都很兴奋。 院里堂内,在谈论一城生死将亡之际。 “这事……”顾学重重地叹了口气,又点了根烟。 顾千想劝爷爷少抽点,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老人在烟气里微微眯上眼,回忆道:“这事要从顾家当年说起,那个组织,叫做息世。” 息世。 顾学作为族长,是整个顾家第一个接触这个组织的人。 当年,顾家和城家一样,处理阴阳事务,在阳间也多有产业,根基深厚,家族足以庇护在各个行业的成员。 彼时风光无两,将城上下谁不晓得“顾城”两家。 可是顾学渐渐地想要把产业做大,甚至…… “说白了我当时就是嫉妒你,你城长歌什么都做得好,我想要比你更好,这才。”顾学一顿,“哎”了声。 “别扯有的没的,接着说。”城长歌问,“你顾家为什么搬家,我女儿,城欢雪又发生了什么?” 听见“城欢雪”这三个字,顾千和顾学爷俩的脸色都不好看。 尤其是顾学,他愧疚地说:“我当时怀着这样的心态,遇见了息世的人。” 息世的人,抓住了顾学想要搏个大前程这一点。 最开始,只是以帮助顾家生意为由,给予一些小便利,譬如帮忙疏通关系,解决一些不痛不痒的小麻烦。 渐渐地,顾家其他人逐渐接触到息世的人,也从息世那里听到了些说法:世界是有规则的,只是这些规则被极少数人把持,息世,则是要建立一个更公平的体系。 息世的人言行体面,什么话被他们讲出口,都带着正义的味道。 直到阿史那玄来见顾学,他说希望顾学能加入息世的核心团队,代价只需要顾学去处理两只妖怪。 此人手段极端,行事并不磊落。顾学想要抽身,可回头发现息世已经渗透进了整个顾家。家里的人变得万分看重规矩,甚至说话办事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劲,最后全家人表决要搬进山中“修行”。 顾学想要阻止,但他这个族长已经失去了话语权,他只能选,要和家人一起,还是独自一个。 山里的日子越来越古怪,族人们都在谈论所谓“息世”和“辙人”,强调“进化”和“规矩”,家族的根基已于无形中被侵蚀殆尽。 甚至为了执行规矩,不惜伤害自己的孩子。 年幼的顾千被妖力附体,顾学眼睁睁地瞧着全家人说这个孩子违背了规则,要将他除掉。 第一个动手的就是城欢雪。 那晚,顾学拼死护住了孩子,堵在门前劝说家人。 息世的人赶了过来,但不久后山中老宅又来了另一批人,不是阴间,不是息世,而是…… 当年的记忆太过清晰,以至于顾学如今说起来都拧着眉,“我很多年后才知道那是什么。” 他说到这,弹了弹烟灰,“这些年,我一直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贪心就好了。” 城老爷子听得呼吸都重了几分,闻书兰先问:“那,他们去哪了?欢雪去哪了?” 顾学闭着眼说:“几波人斗在一处,跑的跑,死的死。” “所以,你这么多年都没来找我?”顾千气得把自己砸回椅背上,“阿史那玄呢?” “阿史那玄,我这么多年四处搜集消息,知道是他创办了息世,也是他搞出了灵间,但几年前不晓得为什么,他销匿了很长一段时间。” “至于息世,阿史那玄通过蛊惑人心,许诺永恒来吸引成员,他承诺会创造一个永恒国度,所有成员在里面都不老不死。” “不过,自从他销声匿迹,息世也没再有什么大动作。” 顾千和城无声同时看向季留云,后者在几道目光中思忖着说:“应该就是因为我取走了半缕将军的念想。” “现在要命的不是息世了。”顾学说。 城长歌立马问:“是什么?” 顾学继续说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发现:“一开始,我也在四处搜寻息世的消息,但是很快发现了另一种人,就和那天晚上冲进顾家的人一样。” “他们太‘干净’了,做事不留痕迹,连气息都像是被规则打磨过一样,我观察过很久,才发现这些人既不属于息世,也不是普通的行阴人或者合和师。” 城长歌问:“既然你都讲了不留痕迹,你是怎么发现的他们?” 顾学眯起眼,仿佛那些场景就在面前一般。 “因为‘干净’得太过反常了,你想,这世上哪能有什么完全不留痕迹的事情?这些人每次出现的地方,就像是被重新‘校正’过一回。比如说吧,之前一个酒楼出了事,那群人出现之后,不光是那座建筑没有了,就连周围的街道都改变了。” “一夜之间呐,所有人都觉得那地方本来是个转角,根本没开过什么酒楼。” 顾学吸了口气,继续道:“更可怕的是,那个酒楼的老板,转眼就成了烟酒生意,谁去问,他都说自己祖祖辈辈就是做这个生意的。” 城长歌皱眉,“他们就这么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何止是改变。”顾学摇头,“是完完全全地重写了,不光是那一家人的人生轨迹变了,就连他们的亲戚,街坊,所有相关的人记忆都跟着改变了,像是本来就这样。”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而且每次‘校正’之后,新的现实,新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你们可能会问,我是怎么看出这些‘校正’的。”顾学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脸上那道疤,“因为我在那晚和这群人交过手,不知怎的,我从那之后就能看得出来。” 顾学食指和中指叠在一起,抹过那道疤,提出了一缕光,他松开手,让那缕光在空中游走。 “你看,每次发生‘校正’的地方,规则都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其他人我不知道,但对我来说,那是一道裂缝,透过这道裂缝,我能看到被改写前的真实。” 他演示完后,收起了灵力,“这些年,我就是靠着这个,一点点摸清他们的行事方式,或许,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才开始追杀我。” “确定他们叫什么?要做什么了吗?”城长歌问。 顾学说:“确定了他们叫‘观世’,是从‘息世’里面分离出去的,他们拥有一套自己的规则,并且坚定地执行这些规则。” “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收集消息,用老桥的身份干扰他们,也一直在暗中看着小千,我大概是少数几个知道‘观世’存在的人类了。” “他们现在准备搞一个,什么……‘规则净化’的计划,但没到时候,或许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干扰,所以,他们近来一直在追杀我。”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顾学看向自己的孙子,眼里有说不尽的歉意,“就想着,趁还有机会,来看看你,这才到无往巷来了。” 顾学说完,堂里一时无人说话。 城长歌安静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老顾啊,你说我什么都好?” 城老爷子哑着声看向城无声,“景明,无声他爹,早在十多年前就没了,欢雪,我的女儿……” 老爷子说到女儿时,声音都开始打颤,“你看我这个当爹的,我现在连她在哪,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说,这算是好吗?” 闻书兰则是闭着眼,摇头说:“当年,息世的人也来找过城家,被长歌直接轰出来了,老顾,你给我一句准话,欢雪她还活着吗?” “活着。”顾学这次说得很笃定,他看了一眼顾千,却没再回答为什么这么肯定。 顾千怔怔地盯着爷爷,一个想法在脑子里冒了出来,惊得他后背生了一片薄汗。 顾学低着头,他很明白,正是因为自己当年的选择,才让整个顾家陷入深渊。 “我对不起你们,真的。”顾学说,“我本想,就看一眼小顾千,我就去城家找你,说观世的事。” “这事肯定怪你。”城长歌慢慢说道,“但我也见过息世的手段,当年靖天有不少人都投奔息世去了,你想走偏门,找这些旁门左道,这肯定要怪你。” 他正色道,“现在我也不晓得要怎么骂你才好,既然你说将城有危险,我倒想问问你,你说的这个息世和观世,他们有什么区别?” 顾学答:“息世好歹是人建立的组织,手段不光彩也算人性之一,但观世,他们要彻底把这个世界颠覆,彻底更改所有规则,而且是全国布局。” “他们会在计划执行之前,最后招募一批人手,到时候会有个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大动作。” 城长歌问:“你找不到他们在哪吗?” “找不到,他们行踪诡秘,难以追踪。” “那这事你找我说有什么用?”城长歌讲,“你这上来告诉我有人要毁灭世界,上哪找人都不知道。” “那些机构啊,乱七八糟的阳间阴间人脉,你熟。”顾学拿出一个小瓶子,“这件事需要大范围组织,不然,要有人手埋伏在将城各处灵脉。” 所谓一城,所谓一人,都是有自己的灵脉的,说到底不论是哪种颠覆,人颓废,城亡,都是从灵脉毁起。 说到正事,两个老人讲了几个方案。 顾千始终垂眸想着什么,最后说自己脑袋有些晕涨,想要出去。 等他出门,城无声才问:“顾爷爷,当年有人给我传了消息说,顾千在营雪精神病院,我才能找到他的,那个人,是你吗?” 顾学说:“是我。” 城无声甚至都觉得这个问题讲起来很残忍,但是他想确认,“顾千当年在营雪精神病院受折磨,这个‘雪’,这个精神病院,是不是……我小姑做的?” 所有人都看向了顾学,良久,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们杀不死顾千,就想……研究他身上的妖力。”顾笑说得痛苦不已,“他们觉得,能从这个孩子身上,找到什么特殊的原因。” “她!”城无声猛地站了起来,“那是她的孩子,她的亲儿子呀!” 城长歌难以置信,闻书兰更是捂住了嘴。 顾学叹气说:“可是,那个时候的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城欢雪了。” 至少,伤害顾千,甚至开了个精神病院折磨顾千。 都不是以母亲的身份。 季留云垂眼听完,始终一言不发。不知不觉间,椅子的扶手什么时候被他捏碎都不知道。 他起身离开堂屋。 廊下,顾千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面前的院子里,季济弘和吕粟一边挂着灯笼一边嬉戏打闹,厨房里铲勺翻动得叮咣作响,城无声请来的师傅们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年夜饭,香气从窗缝中飘出来。不时,院外还会响起几声小妖怪们喜气洋洋的说话声。 很热闹。 唯独顾千站在廊下,他是一座被海水孤立的岛,是一条差点被母亲杀死的命。 季留云瞧得心里发酸,走过去很轻很轻地拥住了顾千。 他感受到怀里的人脊背在微微发抖。 片刻后,顾千说:“再抱紧一点。” 48、观世 顾千的情绪比他本人还有分寸。 情绪浓度越高,面上越是瞧不出来。 季留云从不劝他说:“别难受了。” 他拿出手机,和顾千分享今天界融里面很热闹。 顾千瞧得新鲜,问:“你不是不喜欢界融吗?” “总不能一直做一个闭门造车的老古董吧。”季留云笑笑,“而且,那条帖子早就删了,似乎是鬼安的手笔。” “你看看,阴间今天也很热闹的。” 季留云牵着顾千坐去按摩椅里,一门之隔,隐约还能听着堂里两个老人家商量的声音。 门外,顾千已经被界融的讨论吸引了注意。 阴间不过阳间节,隔着生死一条界限,阴阳对于节日的概念自然不同。阳间过节,多为了纪念,阴间的节日就比较……阴间,譬如入土大吉。 要是才死的还能理解,时间一长,死得久了些,就难以理解人间的热闹。 #人间又过年# 【亡友们,人间新年你怎么看?】 【我的骨灰treetree】:用眼看。 【入土为安全】:建议人间禁放炮仗,我的坟头在郊外,差点塌了。 【断气千百年】:笑活,你们这些新死的就是矫情。 【死而很僵】:提醒各位注意,凑热闹的同时记得看看,奈何桥边的昙花开了! 【环抱无实体】:卧槽!!!那花不是几千年没开过了吗? 【半夜鸡叫奏效】:等等,是我知道的那个昙花吗?传说开一次葬一界的那朵? 【孟婆汤里泡枸杞】:我死得比较久,这事我知道。不是花的问题,那花是封印,开花解封,那个“说不得”就要出来了。 【阴间摸鱼达人】:说不得?谁啊?youknowwho?这不是境外的吗? 【孟婆汤里泡枸杞】:不是那个没鼻子的,是一个很牛逼的东西,国内的。 【今天还没投胎】:谁啊?难道是那个传言? ——此贴已被鬼安删除—— 原因:涉及禁忌话题。 一帖落,万帖起。 #奈何桥昙花开# #世界要乱# #说不得即将挣脱封印# “我也想知道这是谁。”顾千好奇起来,问身边的大妖怪,“你知道吗?” 季留云笑说:“你知道的,我哪有时间去认识其他人?” 顾千斜他一眼,“是啊,你就忙着给我做饭呢,还忙着哭,哎,季留云你还记得自己都哭成什么丑样子了吗?” 他本想调侃这死鬼,却没能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一点害羞。 季留云不退反进,“哭那么丑你还不是喜欢?可见你口味奇特哦。” 顾千故作凶狠地戳了戳死鬼的手背,“油嘴滑舌。” “顾千,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季留云攥住那根指头,“我说不上来,但是我应该很爱你。” 顾千挑起眉,“应该?” “是呀。”季留云笑眯眯地讲,“我是个笨东西,可能还没知道什么是爱呢,又不能对你讲大话,你权当我是想你吧。” 他望着人,面对面地说话,目光轻轻波动钝弦一根。 “顾千,我想你。” 想念比爱要具体,比爱更绵长,是在冬日里反季节出现的春,是热烈且需要回应的念头。 顾千一时说不出话,只怪今天过得乱七八糟,害他当真被这死鬼迷住了。 “我在这呢。”他说,“想什么想。” “这事你光是听见可不够。”季留云又故意学着那些小妖怪说话,“请顾千大人多少记在心里,小妖我感恩戴德哦。” 世界都没那么吵嚷了,鞭炮声渐歇,偶尔炸出零星几声,灯笼晃着,人间爱着。 那座孤独的岛,等来了一头温柔的鲸鱼停泊。 堂屋门推开时,他俩正靠在按摩椅里头靠着头说话,说得入神,等长辈都停在眼前了才发觉。 看来是聊出了几个可行的办法,城长歌笑呵呵地说:“哎哟,我说怎么这么安静呢,说体己话呀?” 城无声都瞧习惯了,径直去厨房。 差不多可以开饭了。 顾学叫住孙子,“聊聊?” 老头欲言又止踌踌躇躇,顾千愣是等了半天没听着一个字。 爷孙之间都明白现在要说话分量有多么重。 最后还是孙子先开了口,“我觉得,人至少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老头听完,原本还刻意挺直的身板忽而泄了力,像是须臾之间老了好几岁。 顾千接着说,“你,你这么多年在外面受苦了。” “只要我还活一天,不管是息世还是什么观世,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 “老头,你这么多年没来找我,可能你不太清楚,我这个人挤一挤,还是有点孝心的。” “放心吧,我能对你好。” 顾学真是听不了一点软和话,当即眼眶就红了,他上前想拍拍孙子肩膀,手都抬起来了,又开始犹豫。 顾千呢,也瞧出老头要干什么了,他也别扭着,爷孙俩一时僵持住了。 季留云帮了一把,稳稳当当地把老头的手掌搭到顾千肩膀上。 如此,爷孙俩都有了台阶。 家人嘛,就是即便有隔阂,也应该在重要时刻重新联结的存在。 做不到的,不能叫做家人。 他们深谙这个道理。 顾学很受用,笑呵呵地说:“咱家小季就是懂事啊。” “是,他是你家小季,我是别家小顾。”顾千撇撇嘴,还是笑了起来。 正说着,外头有人敲门,吕粟蹦蹦跳跳地去迎门。 是陈不辞和陈巳。 顾千听见老头一定只和城长歌说,就料定这事不会小,也就厚着脸去邀请了陈叔一起。 虽说陈不辞平日很少和这些将城世家走动,但如今大事在前,也得来听一耳朵,并着给点建议。 陈巳一进门就抖出个喜庆的袋子,嘴巴甜得能把蜜蜂招来。 只要见着人,不管熟不熟,先夸一遍,一边夸一边撑着袋子说:“来来来,各位,咱千万看准咯,就把红包往这里头砸,哎,千万别担心我,备了两三个袋子呢!” 城长歌和闻书兰被这漂亮孩子逗得直笑,拿出红包“投喂”。 陈巳也大大方方接着,灿笑道:“不白来嗷,咱都不白来嗷!” 小痞子自来熟得很,要完长辈甚至还跟同辈张口,兜兜转转讨到了城无声面前。 “城总,哎哟您今儿个可俊,来来来,咱俩这关系就不走钞票了,你直接给我转吧。” 城无声:“……” 小痞子目光太炙热,城总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动作慢得像是在示威,输入了一个数字。 很快,陈巳手机响起提示音。 【收到转账,0.5元。】 陈巳:? 徒弟嘴甜,师父更是不遑多让。 小老头瞧见顾学,劈头盖脸地问候道:“哟,还活着呢!” 转眼瞧见城长歌,“哟,您还没死呐!” “……” * 年夜饭。 几位老人坐在上首,年轻人围坐一桌。 热闹。 顾学始终还是惦记着刚才城长歌的话,喝几杯,看着面前这闹腾的一群人,实在感慨,悄默默叹了口气。 城长歌及时捕捉到这老头的态度,斗嘴说:“你还敢叹气?我要是你,我今天就得醉得起不来赔罪!” 顾学点着头怅然道:“是,我真是……” 闻书兰对老伴讲:“大过年的,给我好好吃饭啊。” 城长歌立时说:“好的好的。” 顾学也笑着应和,但脸上始终挂着些不自在。 “嘿,多稀奇。”陈不辞放下筷子,不咸不淡地开口,“请我个外人来吃年夜饭,你俩老朋友叙旧,显我多余呗?” 顾学和城长歌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是我们不对。”城长歌热络地抬起酒杯,“以前是我眼拙,不和你走动,来,敬你。” 顾学也敬酒说:“感谢你对小顾千的照顾。” “这还差不多。”陈不辞笑眯眯地举杯。 长辈们这边喝起来了,饭桌的另一头,也在进行着某种约定俗成的仪式。 那就是,但凡桌上有个孩子,必得用筷子沾点白酒让他尝尝。 吕粟瞧大家喝得高兴,跃跃欲试。 顾千单独拿了个筷子蘸了酒递过去,季留云同时已经端好了给孩子的果汁。 陈巳还在旁边为长不尊:“哎,你用力嘬啊,美得很!” 吕粟当真以为这是多么好喝的东西,满怀期待地咬上筷子头。 众望所归,他的五官浓缩到了极致。 “老天!” 孩子喊完,赶紧抓过果汁来猛灌了自己好几口。 这一嗓子把长辈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大家看得好笑,气氛也随之好了起来。 季济弘也喝了口酒,满意地说:“好,现在我们这一桌,全世界都在这了!” 几个长辈都知道这小鸟的来历,虽说是个两千多年的妖怪,但他率真活泼,开口了别人就乐意和他搭茬。 陈不辞问:“就咱们这几个,怎么就全世界了?” “目前世界上不就咱们这几样吗?”季济弘利索当然地说。 顾学问:“哪几样?” 小鸟答:“男的、女的、活的、死的。” 餐桌一片无语。 季济弘,饭桌上冷场的神。 倒是城长歌搁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讲:“你这观点很好,有学识!” 桌上只有陈不辞这师徒俩作为合和师经常和非人者打照面,靖天和顾家一般都是行鬼事。 所以见这么活泼的妖怪,谁都喜欢瞧。 季济弘一听这话,骄傲得甩了甩头,身上挂着的小石头也响起好几声欢快脆响。 “那是,我这段时间可没少看书!” “是吗?”城长歌来了兴趣,笑着问,“都瞧了些什么?” 季济弘甚至骄傲地站了起来,“我可真说了啊。” 陈巳捧场地摊开手,“来,展示。” 小鸟深深呼吸,大胆开麦:“众所周知,黑魔法防御老师是消耗品,斯莱特林虽然出过黑巫师但不出废物,所以人类不配感谢罗辑,自然选择前进四才是征途。正是如此,我冤枉于阿宁那么突然地死在蛇沼,只好大胆推测青铜门的背后是人民|法院。说到底,还是要脚踏实地一些,比如林黛玉风雪山神庙之后决定投奔梁山伯,逼得孙仲谋三打白骨精,结果让金蝉子守了整晚长板坡,气得贾探春火烧三连营,给人曹阿瞒心理阴影都烧出来了。不过嘛,见识多了,也能理解扎西莫多吃牡蛎时的心情,世间太多悲剧了,如果大家都能善良且宽容一些,就不会害得冉阿让没能顺利地追回那只风筝。但我也能理解,混乱才是本质,不然基督山伯爵怎么会在海上钓那么大一条鱼,结果最后只剩下无法自证的骨头。所以,还是威尼斯商人里说得好,一千个人心目中有一千个哈利波特,说到最后,齐天大圣是我永远的白月光。” 季济弘看书过脑子,就是记得乱七八糟。 年夜饭的桌上,死寂。 吕粟连吃喝都忘了,崇拜到呆滞。 顾千和季留云对视一样,眼里写满了“这都什么和什么”。后者摇摇头说:“这真不是我教的。” 陈不辞张了张嘴,还是凭借着合和师的阅历把话咽了回去。 城无声依旧是面无表情,如今他可以这么平静,黄毛之前给与的折磨功不可没。 顾学皱了皱眉,依旧没能理解这个逻辑。 闻书兰抿着嘴笑,有点不忍心打断这个可爱的鸟妖。 陈巳的表情最为精彩,从最初的期待,到困惑,到震惊,最后干脆低下头,笑得睁不开眼。 好半天,还是城长歌打破了沉默,老人家轻轻咳嗽道:“……你看的挺杂。” 感谢小鸟倾情提供这个开胃菜,饭桌气氛一时融洽无比。 大家都乐呵呵地,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佐以季济弘眉飞色舞地话语,过了个好年。 日子就是这么过下去的。 * 年过了,应对措施也逐渐安排到位。 先是靖天根据顾学给出的那个小瓶,四处派人守住将城灵脉,并且通信所有往来关系,多手准备。 谁也不知道,那个观世所谓的“大动作”什么时候会来。 甚至,城长歌自己都没见过观世的人,要说他之所以愿意这么配合,有对老友顾学的信任,也有他当年见过息世的原因。 以息世的做派,极端之后,生出另一个更为极端的存在极有可能。 息世都能把一个母亲洗脑得下手迫害自己的孩子。 观世会如何,实在难以想象。面对未知的敌人时,早做准备才是聪明办法。 同时,季留云和季济弘也没闲着,三月并着他之前在全国布下的眼睛一起,四处探询阿史那玄和将军那半缕残念。 一时间,整个将城的行阴人与合和师都紧张起来。 中途,顾千也想过要不要问问阴间,但是几次联系小古,都没能得到回复。 气氛紧张,人人自危,说是草木皆兵都不为过。 陈巳最先忍不住了。 他向来如此,天要是塌下来,先伸手撑着,至于撑不撑得住,那是后话了。 “哎。”他给顾千打电话,“整天绷着,人都要傻了,出来玩呀!” 就这么的,他集结了顾千、季留云和季济弘,包括因为不明原因而出现的嘴硬总裁城无声。 “到了!就是这!” 陈巳享受不已地张开双臂,展示身后的大门。 饱满圆润的拱门上挂着许多马卡龙色系的气球,一只粉色的卡通海豚喷着水柱在喷泉池里欢迎小朋友,各色风车欢快地转着。 每一种元素都瞧得出来这是儿童乐园。 “真有你的。”顾千抬头看向入口处那个巨大笑脸。 季济弘早就兴奋起来了,扯着季留云说这说那,他们俩过去每天只为活一件事:上天入地找阿史那玄。 小鸟鲜少能有这么多机会出来晃悠,这也是为什么季留云失忆时见什么都兴奋,此刻季济弘就是一个傻狗plus版。 顾千歪了歪脑袋,“走吧?” 城无声他无声地盯着入口处那块牌。 【3——12岁】 “你们觉得,我们几个谁能在这个区间里?”总裁如是问。 “所谓限制。”陈巳乐呵呵地扫码买票。 顾千补上后面一句话,“就是让限制的事更刺激。” “歪理。”城无声讲。 “怕什么?”陈巳对着城无声勾勾手指,“来,无声小朋友,哥哥带你去玩。” 城无声:“……” 也不是不行。 进了乐园,陈巳问顾千:“先去哪?” 顾千又转头看向季济弘,小鸟目标明确,指着一片海洋球。 “去那!” 他兴奋得像个孩子。 顾千望着那道两千多岁的背影,忍不住揶揄季留云,“你可真是亏待了他的童年。” 季留云牵住人,“还当你会心疼我呢,走吧,顾千大人?” 前头,季济弘欢呼一声扑进了海洋球池,陈巳也拽着城无声下去玩。 顾千瞧着那一池子彩球,略有犹豫,死鬼倒是毫不客气,先一步跳了下去,溅起一片彩色的浪花,他回身朝顾千伸手,“来。” 顾千没动,“你当我是小孩子?” 季留云笑着说:“不是小孩子,怎么不敢下来?” 顾千“哼”了一声跳进去,被季留云一把捞住。死鬼顺势在他耳边说:“你要抓紧我哦,我害怕。” “你怕个屁!”顾千推开这个逮着机会就调情的死鬼,瞬势掀了一大片海洋球去砸他。 城无声一开始还强撑着自己总裁的架子,被陈巳用五个波波球连环轰炸后,终于忍不住反击,两人打得你来我往,战火很快就波及开来。 季济弘独成一国,无差别攻击身边所有东西。 顾千被季留云环在怀里,一起躲避着陈巳和城无声的“进攻”,死鬼挡在前面,用身体接住了大部分攻势。 顾千却悄悄塞了好几颗海洋球在季留云后腰。 “哇,你恩将仇报。”季留云回头,故作委屈。 “我们小孩子是这样的呀,不懂事。”顾千弯着眼挑衅。 季留云没说话,就盯着人,也没再管身后砸过来的球,不紧不慢地把衣服里的海洋球一个个捡出来,突然发难,把顾千按进了海洋球堆里。 五颜六色的球体淹没了他们,像一个小小的保护罩。 季留云趁人没反应过来,低头亲了过去。 顾千咬着他说,“你可真不要脸,还在儿童乐园呢。” “别分心啊。”死鬼的声音带着笑意。 顾千正要反驳,季留云又吻了上来,这次来得更深,海洋球在他们周围晃动,一个球从顾千手边滑过,他下意识想抓住,却被握紧了手腕。 “哎!”陈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人呢!” 顾千听见好友的声音,重重地推了季留云好几次,死鬼才松开他。 “这呢。”季留云不急不慢地站起来,还顺势拉了顾千一把。 “走啦走啦,我都懒得说你们两个。”陈巳招呼道,“去玩碰碰车!” “走!”季济弘带头冲锋。 在如此热情感染下,他们甚至在儿童乐园中和小朋友们决战了一场。 “战争”发生在充气堡垒。 几个大人老妖怪跟一群孩子们分成两队,你争我夺。 季济弘占领高地,雄赳赳气昂昂地挥舞着塑料宝剑,主打一个寸土不让。 陈巳则带着一群孩子们攻城,“小的们!上啊!” 季留云和顾千在一旁督战,城无声被几个小孩子们围困住,手脚都不晓得该怎么摆。 “行,行了!”城无声举手投降,“我认输!” 换来欢呼声此起彼伏。 打闹够了,顾千和陈巳靠在充气城堡的围栏上休息。 “真好。”陈巳望着眼前热闹的场景,突然感慨道。 顾千回头瞧了好友一眼。 他知道陈巳心里门儿清,现在大家都这么紧张,陈巳不是会责怪大家草木皆兵的人,他会担心自己不能帮太多忙。 “是啊。”顾千轻声应道,“真好,至少现在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他注意到季留云被几个小孩子缠着要背,正朝顾千这边投来求助的目光。 “去吧。”陈巳用手肘撞了撞他,“闹腾!” 他一边说着,一边抱起自己手边的一个充气蘑菇,精准地砸向了城无声。 城无声被砸了个正着,也没说什么,弯腰捡起蘑菇抛了抛,“小陈师父,还不跑吗?” 打闹之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看!那边在过生日!” 顾千回头瞧,那边有一群大人在给一个孩子过生日,刚点上蜡烛。 季济弘眼都看直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问季留云。 “你想过生日吧?” 季留云也不惯着小鸟,“我看你比较想过。” 季济弘还是直愣愣地盯着瞧,末了很小声地问了句:“许愿,有用吗?” “会有用的吧,大家都爱许愿。”小鸟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顾千偏头瞧了季济弘几秒,心下了然——小鸟想主人了。 他看向季留云,后者也在望着季济弘,眼里是心疼和无奈。 许愿这事吧,实不实现且另当别论,但这本身就是一种寄托。 顾千咂咂嘴,望向那边人群中被大人包围的小朋友,应该就是今天的小寿星了。 “走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城无声难以置信地看着缺德表弟,“你要用别人的生日给他许愿啊?” “用用灵力,一张罚单而已,他们又感受不到。”顾千当即表演一个道德消失,对季济弘说,“准备好了吗,小鸟大人?” 与此同时,他手中掐诀,一缕灵力悄无声息地延伸到那边,正当小男孩准备吹蜡烛时,顾千的灵力稳稳地托起了那团火焰。 “快许愿。”他轻声吩咐。 季济弘立刻闭上眼,认真地许了个愿。灵力散去的瞬间,蜡烛熄灭,众人鼓掌。 之后,顾千买下整个儿童乐园里最大的一个毛绒玩具,送去给那个小寿星。 “生日快乐小朋友。”他把玩偶递出去。 男孩没有伸手接,只是站在原地,用种不符合年龄,甚至称得上诡异的目光盯着顾千。 那眼神太沉静了,无端地让顾千想起了小古。 氛围凝重起来,直到孩子母亲出声提醒,男孩才慢慢地伸出手接过玩偶,全程视线都盯着顾千。 没有说谢谢,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离开后陈巳小声问:“难道这孩子是什么先天奇才?他感受到了?” “不能吧。”顾千复盘着说,“刚才我托着灵力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动作呀。” 说完,他们齐齐回头,那个小寿星也一直盯着他们,目光诡异地老成。 “走吧。”季留云牵住顾千。 离开了儿童乐园,他们去商场附近的餐厅。 “我请!”陈巳豪迈地挥了挥手。 “那可以!”季济弘跟紧队伍。 顾千进电梯后还在想着那个小男孩,城无声按下楼层号的瞬间,顾千猛地缩了一下身子,并着捂住耳朵。 “怎么了?”季留云凑近问。 “没事。”顾千摇了摇头,“刚才一下子觉得提示音很刺耳。” 电梯运行得很平稳,甚至稳得有些奇怪。 顾千以前来过这里,记得每到节假日人多的时候,这电梯总会晃几下。 “到达。”机械女声提示。 走出电梯,顾千还是隐隐觉得不对,他开始下意识地观察期周围。 一队保安路过,步伐统一得很,顾千多瞧了他们几眼,视线随之延伸,蓦地注意到这层楼,这一条路上,所有摄像头都对准了他们! 顾千刹住了脚步。 他飞快地扫视着周围——收银台前顾客和店员短时间内将动作重复了三回。 “结账。” “好的先生。” “结账。” “好的先生。” …… 这时候,顾千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瞧,屏幕上出现一连串乱码,紧接着完全黑屏。 “爷爷!”顾千猛地抬头,“爷爷还在家里!回家!” * 无往巷被围住了,浓稠的灵力在空气中凝结,像一层半透明的罩子。 “嘭!” 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响。 顾千冲了进去,烟尘四起重,他瞧清了几道银色身影。 再看清聚集在无往巷014号门前的小妖怪们,他们正拼命地结障护住院子。 “爷爷!”顾千凝结灵力,几步之间九条狐尾已然绽开,他大声喊,“顾学!” 没等他靠近,一名银衣人先行动手,他掌心亮起,一串字符从他手中淌出,在他手里凝成透明的薄刃,随即抬手隔空朝顾千挥了过来! 顾千先是撑开灵障,但那刃光快得出奇,破开了灵障,擦破他的左臂。 可是伤口处并没有流血,反而在伤口里出现了一片片细密的数字符号,像是刚才电子屏幕上跳动的代码,以伤口为中心不断扩散。 剧痛随之而来,却不是割伤之痛,而是一种极其混沌的痛苦,恍若整个人由内而外被改写。 “小心!别被伤到!”顾千闪身的同时大喊,但那些刃光锁定好他,一路追击。 季留云抢险一步用力挥开刃光,几个小妖怪见势不妙,一拥而上帮忙阻截。 “让开!”城无声从侧面杀出,他放出听霜之力,冰锥蔽天,逼退了距离顾千最近的两个人,陈巳紧随其后,白虎踩着阵光扑了过去。 季留云一臂幻出妖剑,一臂撑地,借助地埋之力,硬生生从刃光中撕开一条通路。 顾千蹬着这条路,把妖力燃至沸腾!同时操纵佛桑花凝力阻挡,空中顿起火墙一片。 他终于冲进了院子里。 顾学正和三个银衣人周旋。 这回,顾千瞧清了银衣人的样子,他们的衣服富有金属感,却是违背规则的,流动的金属。 随着他们的动作,那些衣服会泛起细密的金属涟漪。还有面罩,流光来回地淌着,眼角处,仿佛是为了回应面罩,有一横光芒在跳动。 季济弘展开飞羽掠过院子上空。 羽刃如雨落下,这些人不闪不避,也没能被伤到。 他们的衣服发出了金属的撞击声。 像是穿着凝固的汞液。 顾千来不及细想,跃下墙,妖力在他身后拉出九道银光。 “爷爷!” 顾学正放完鸦九诀,和两个银衣人周旋,看见孙子冲过来,立刻默契地让出了一个空档,顾千抓住时机,两掌一合再张开,把妖力如绳拉扯,缠向那把透明的数据刃。 擦出的电流声刺耳无比。 与此同时,城无声凝着听霜之力平地起了一堵森寒冰墙,冻住最前面那个银衣人。 缠斗间,顾千死死地扯住身前那人的透明光刃,陈巳纵白虎咬过来,利齿闪着寒光,一口咬掉了那人的面罩。 “哐当……”金属面罩坠地的声音在这一刻尤为刺耳。 面对面之间,顾千看清了那张脸,瞳孔骤然收缩,连手上的力道都不受控制地松懈。 这张脸,这张折磨了他十五年的脸,此刻瞧来,冰凉得令人心惊。 他像是喉咙被谁狠狠地打了一拳,竟然一声都发不出来。 顾学则是大喊:“欢雪?” 老头的声音里混杂着震惊、痛心以及难以置信。 城欢雪的动作确实停滞了一瞬,像是被这声呼唤触动了尘封已久的心弦。 但也只是停了一下。 城欢雪眯了眯眼,随即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掌心的规则终端对准了自己儿子,她的目光和人都没有温度,仿佛面前只是一个需要清除的目标。 顾千瞳孔里,那道尖刃离自己越来越近,数年前的记忆和此刻重叠,这份震惊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极限。 “妈……妈妈?”顾千如此喊道,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委屈又不解。 可是孩子的呼唤并没有让城欢雪停下。 “哐!”一声巨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季留云狠狠甩出地脉之力砸向城欢雪,他挡在顾千面前,灵力汹涌如怒涛,“你敢!” 城欢雪为此踉跄几步,却仿佛全无母性般调整姿势,透明薄刃再次指向亲生骨肉。 顾千从未有如此暴怒过,“没有第二次了!” 九尾暴涨,妖力缠上那柄光刃,同时,顾千用灵力裹住自己双手,他攥住了那把刀,硬生生地将其掰断! 可很快,那块断片就在他手里散成了光…… 这一刻的无力感让顾千心头发颤。 季留云再次凝力攻去,其他人也不敢懈怠。 城欢雪手臂一震,自行脱臼把手臂从冰墙里撤出来,并着向下一甩,从袖子里掉出一个金属小球,稳稳地落在手心里,只是抬手对着季留云挥了一下。 动作简单得宛若只是驱赶飞虫,甚至都看不出来任何攻击的迹象。 “你别动!”顾千再次扯出妖力要去绑住城欢雪。 几个银衣人在城欢雪拿出小球之后,齐齐合掌,喊:“观世。” “顾千……” 季留云很轻地喊了一声,轻得像是叹息。随即身体绽放幽绿光芒,无数字符在他身体上滚动,凝聚,变成一串串数字。 最后,他的存在像是被按下了删除键,没有血光,没有惨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化作了虚无。 耳边只剩下数据消解后的微弱电流声。 以及,顾千失控的呼吸。 49、赤影对峙 理智彻底断线。 顾千爆发出全部妖力,狐尾暴涨,死死地咬住了城欢雪,可她身上似乎有什么透明法障。 妖力不但没有伤她分毫,更是挤压着那件诡异的流动金属衣服。 刺耳的摩擦声里,还有顾千几乎撕裂了嗓子的怒吼。 “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可城欢雪只是冷漠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抗,仿佛她的任务已经完成。 这样的漠然比任何动作更让顾千发狂。 “季留云!” 季济弘恨意滔天,展开双翼冲了过去,羽刃裹挟着无尽杀意,可那些观世成员即便身子被冻在冰墙里,也看不出来是如何抵挡的,季济弘的所有杀招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墙,被尽数化解。 不仅如此,他还在空中撞到了什么瞧不见的东西,一头砸了下来。 城无声接住了季济弘,转眼瞧见陈巳纵着白虎就要扑上去,他把陈巳拉住,转头看向冰墙里的观世成员,“你们要什么?” “他没有死。” 其中一名观世成员轻松不已地挣脱了城无声的冰墙,他走出阴影,声音从流淌着数据光纹的面罩之下传出来,语气出奇的平静。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顾千废了很大力气,才把自己的目光从城欢雪面上挪开,转向说话的这个男人。 说话的同时,他抬臂凝着灵力在掌心对准那个男人心脏的位置。 “分散。”男人甚至没有垂眼瞧瞧这个威胁,“他现在存在于数据网络之中,是一种更为特殊的形式,你们可以理解为,我们将他的存在重新编码了。” “还有,我真诚地建议你省些力气。”男人用眼神示意顾千还在用狐尾绞住城欢雪,“我们身上的衣服叫做‘规则铠’,它能生成规则反射场,产生可以扭曲物理法则的特殊领域。” “简单来说,你的妖力或是灵力,在接触规则铠的瞬间,就会被反弹和吸收。” 他似是想要展示,目光在顾千身边几人绕了一圈,斟酌片刻,最后选定了院里的小妖怪。 “别动!” 顾千和陈巳同时喊出了声。 “别担心,我们不会再伤害谁了。”男人先举起双手展示真诚,而后右手在耳边弹了个响指。 有几个小妖怪忽而双目失焦神情恍惚,或是揉眼睛,或是开始在原地不停地转圈,更有甚者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他们几分钟之后就能恢复正常,这就是规则反射,场域之内,不存在自主意识的清醒。” 男人有条不紊地解释。 顾千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 用灵力干扰意识并不罕见,但那需要极为强大的灵脉,而且过程中产生的灵力一定足以明显到被发现。 可现在,他感受不到任何灵力的存在。 观世的行事完全超出了顾千所有认知——城欢雪只是挥动一个小球,就把季留云化作一堆虚无数据,而这个男人,只是弹了个响指,就可凭空更改思维。 顾千甚至难以分清,自己面对的到底是敌人,还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规则,什么物理,别告诉我你们在搞科学。”顾千绷紧所有神经,短时间内分析出他们几个此时完全不是观世的对手,但看观世这些人没有杀光的想法,更像是谈判。 他在万般混乱中挣出一丝清明,试着从自己比较熟悉的角度去看待观世。 “你们想要什么?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季留云回来。” 那个男人很严谨,他首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科学发展到极致就是接近玄学,所谓玄学,本质上是尚未被理解的科技,二者都是认知世界的方式,不分高下,殊途同归,并且最终会在高层次上统一。观世,就是现在的最高层次,我们掌握了二者的平衡。” “所以?”顾千问完,再次转眼看向城欢雪,她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样子。 “所以。”那个男人继续说,“如果你想要季留云回来,那么,你需要配合我们。” “顾千,观世需要你去总部。” “不可能!”顾学挡在了孙子面前,“你们不是要杀我吗!别动我孙子!” “顾千对我们的重要性,优先级高于观世要杀你。”男人平静地回答。 顾千扶住爷爷的手臂,问:“为什么?” “阿史那玄掌握着观世最重要的源能量,我们控制住了他,希望做一个交易。阿史那玄的给出的价码是季留云交出将军那半缕残念。我们知道季留云不会轻易给出来,所以想请你去做这个筹码,毕竟,你是季留云的软肋。” 男人直白地说,“接下来的话听起来不太礼貌,你可以把这个当做邀请,也可以把这个当做威胁。顾千,你必须跟我们走。” 顾千脸上的所有表情慢慢消失,他难以置信地复述一遍,“你是在威胁我去威胁季留云?” 男人点头:“是这个意思。” 顾千气得眼皮颤抖,他寒声问:“你凭什么理所当然?” “凭现实。”男人语气依旧平和,“顾千,双赢才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局面。季留云只要交出那半缕残念,他随时都能回到你身边。” “而且,观世很欣赏你,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加入我们的新世界,当然,我们不会强求。” “你们不会强求?”顾千怒喝道,“你都拿我们的感情去威胁他了!” 男人礼貌地说了句“抱歉”,并着微微欠身,“别急着生气,你跟我们走,这是仅有的一个,你还能见到他的办法。” 他直起身,目光在院里环视一圈,“但这并不是我们唯一可以从季留云身上取走那半缕念想的方法,只是比较高效而已。” 随着他宣布完这句话,所有观世成员,包括城欢雪,他们轻松不已地从冰墙中走了出来,以说话的男人为首,站在一起面向顾千。 “观世尊重你的选择,也希望你能接受我们的威胁。同样的,如果你不跟我走,观世从不会留下目击者。” 男人说完,意有所指地看了顾学一眼。 他们会灭口。 “我操|你们所有妈!”季济弘怒骂着往上冲,再次被城无声按住,他拼命挣扎着,“放开老子!你他娘的放开!” 陈巳死死地咬着牙,灵果在他脚边焦躁地来回踱步。 顾学悲痛地望着城欢雪,老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抓住孙子的衣袖。 顾千低头看了看爷爷的手,又看了一转其他人。 “草!”陈巳喊,“打吧!我不怕死!” 他声音里带着独一份血性,仿佛死亡不过是豪赌异常,白虎灵果也随着主人的情绪跃跃欲试,绷紧身子,利爪在地上划出道道痕迹。 雾狼黑狸奴蹲坐在城无声后面,耳朵竖得笔直,它虽然没有灵果那样外显暴躁,但从它微露的獠牙就能看出,只要主人一声令下,这头沉默的巨狼随时都能扑上去和敌人同归于尽。 城无声和顾千目光相接,他缓缓地点了头。 打吧。 就连围住了院子的小妖怪们都在齐声喊:“顾千大人!我们不怕!!” 他们无法替顾千决定天平该倾向哪一边,他们都在等顾千的选择。 这让顾千想起不久之前,他还没有这么一大群愿意拼命的朋友,也没有什么很值得拿命去守护的东西。 顾千不能让他们送死。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抽出被爷爷拽紧的衣袖,向前几步,目光扫过母亲没有温度的面容,最后定格在那个男人脸上。 “我跟你们走。”顾千说。 男人面罩上那双眼睛弯出了一个愉悦的弧度,同时,眼角那横光芒也明亮地闪烁起来。 “那么,建议你带上药丸。考虑到已有资料里你和季留云都很倔强,这并不是一段短程旅行。” * 观世的大楼看起来和寻常城市高楼并无区别,甚至显得平平无奇。 他站在楼下仰望,玻璃幕墙倒映着并不晴朗的天色,楼顶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薄雾。 “请跟我来。”男人带着他走进大楼,来往之间尽是穿着规则铠的人。 顾千甚至不晓得还能不能用“人”来称呼这群观世者。 他被领进一个巨大且空旷的环形大厅,空间之内纯白一片,冰冷的光芒刺痛眼睛。 在这个环形大厅的正中央,蹲着一个正方体的金属轿厢,没有任何支撑结构,也看不见电梯井或是牵引系统。 同样的,这个金属盒子里没有数字按钮,也没有显示楼层的电子屏幕,他进去后,金属门无声合上,不过几秒的时间,再度开启时,眼前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顾千好像走进了虚无,无数条透明廊道纵横交错在这片虚无之中,屏障上流动着发光的数据,低头从脚下看去,居然能隐约瞧见城市的剪影,好似来到了数千米的高空。 观世者带他走进其中一条廊道。 没多久,一身长袍在尽头缓缓浮现。 来人皮肤颜色很奇怪,像是还未来得及伸展开的菌菇,光芒在他的血管中流淌,透过灰白的皮肤隐隐闪现。 他没有带面罩,微笑着开口:“顾千,很高兴见到你,欢迎来到规则中枢。我是零号节点,是观世的最高执行单元。” “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 顾千一面试着掐诀探寻季留云所在方位,一面说:“请放。” 零号节点垂眼瞧他掐诀的手,随即为顾千展示了一串数字。 光符飘动在空中,并不需要任何依附。 “根据我们的计算,你与季留云的链接度高达78.6%。这是一个很漂亮的数值,远远超过我们的预期。” 随即他手腕一转,一把通体莹白的玉刀稳稳地悬停在顾千面前。 “这把刀只有你这个季留云不设防的人才能带着靠近他,取走他手里的半缕残念,当然,我们都知道,事物具有两面性,我无法强迫你,只能靠你自己做出选择。” 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情感波动,像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发生的事实。 “我相信,你很聪明,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顾千垂眼去看那柄玉刀,不晓得自己是该先讽刺,还是先质疑对方的自信。 “百分之七十八点六。”顾千觉得自己的三观在一天之内被敲碎了无数次,他抬脸迎上零号节点的眼睛,“你们觉得,感情是可以用数据衡量的吗?” “说什么不强迫我?”顾千冷笑着说,“你要不要猜一猜我现在为什么站在你面前。” “对于威胁你,我真的很抱歉。”零号节点笑了,笑得毫无温度,“不仅是感情,顾千,这世间万物,都可以被量化。” 他抬起手轻轻一握,四周的虚无之中浮现出流动的影响,数字和画面交织,展现着一个个世界的缩影。 同时,零号节点解释道:“生命、意识、灵力、玄术等等等等,这些都可以量化,或者说,实体化。” 观世者好似很喜欢展示能力。 顾千在心中暗自记下这一点。 零号节点忽而从身边流转的缩影画面中按停其中一幅,“比如现在的季留云,他被分散在规则网络中,同样是一种量化。” 顾千看过去。 在零号节点灰白枯槁的指下,那些画面像是被定格一瞬的水流,光芒凝滞。碎片中是在风中摇曳的绿叶,还有那个熟悉的笑容…… 一条生命的无数个片段,被打散在虚无之中,却又奇迹般地保持着某种联系。 “不过,季留云确实体质特殊。”零号节点平静地分析道,“树妖化人,死后变鬼,妖力、灵力、鬼气凝聚一身。要是换作别人,被打散进规则海,早就是一个个数字了,季留云还能保持完整。” 完整? 顾千死死盯着那些零散的画面,每一个场景都剜着他心,瞧过一眼,就血淋淋地割下一片。 几个小时前,季留云还温柔地拥着顾千在海洋球池里亲吻,现在变成了这样冰冷不成串的画面。 这个观世者居然还敢说这样是完整? 面对未知的敌人时,暴露情绪起伏绝对不是良策。 顾千拼命压制着自己的愤恨,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他……”顾千问,“他现在有知觉吗?会痛吗?” “有知觉,但很微弱。”零号节点松开手指,“他的意识被切割成碎片,每个碎片都有将军,有季济弘,有你,这是季留云最令人惊异的地方,也是我们为什么需要你的原因。” 不知是不是顾千的错觉,他甚至从这个冰冷的零号节点口中,听出了一丝赞叹。 “不会痛。”零号节点补充说,“真实存在的物质才会痛,超越物质的存在形态并不会痛。” 顾千讲:“感情也会痛。” “不。”零号节点很笃定,“数据不会痛。” 这个观世者,或者说整个观世,他们的自信冷漠两头拔尖,同样突出,从简单几句对话中,顾千听得出来,他们并没有把自己视为对手,而是透过自信的滤镜,把顾千看做一个必然会被所谓的规则同化的个体。 以至于,他们从头到尾表现出来的“友善”都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怜悯。 而这样的性质,在顾千眼中统一归纳为自负。 自负所产生的一系列情绪,十分有利于现在套话。 顾千问:“你们可以把人数据化,但你们杀不了人是吗?” “是,也不是。”零号节点说,“我们可以控制生命,但无法控制生命的本质,对于观世来说,生与死,和普通定义不一样。” 观世者喜欢用实际画面来佐证言语。 零号节点再次伸出手,虚空中,于他指尖浮现出光点一个。 “对于观世而言,生与死的定义和普通人认知的不一样,在极致纯粹的规则世界里,生命不过是一种特殊的物质形态,我们可以改变他的存在方式,却无法真正的终结它,或许,这就是规则的极限——它可以重组世界,但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生命最本质的部分。” 仅有的一次,零号节点说这句话时,眼底露出一丝困惑,好似这是一个持续困扰着观世的问题。 这群用规则凌驾世界之上的观世者,似乎无法从“人”的角度去理解生命和感情。 顾千再次记在心底,问:“听说你们观世掌握了科学和玄学的平衡?要干嘛?毁灭世界?” “毁灭?怎么会呢。”零号节点微笑着摇头,“观世爱世。” 顾千嗤道:“那真是,好冰凉的爱。” “我理解你现在的不认同。”零号节点说,“但我们不是为了毁灭世界,而是重构。其实玄学和科学的平衡并不难找,科学用物质解释世界,玄学用灵力诠释万物。” “阐释就是意义。” 零号节点活像一个尽职的老师,他于空中一画,把灵力实体化给顾千瞧。 “你看,在科学的解释里,灵力不过只是一种特殊的能量波动,法阵更是可以解释为数据节点,不论是空间转换还是移形换物,都遵循着量子理论,甚至修行增厚灵脉,也是一种能量转化过程。” “所以,我们不会毁灭任何东西,反而,在观世的推动之下,世界会去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高度。在这里,符文是代码,法咒是程序,意识可以被计算,执念可以被解构。” 零号节点拂手挥散这个画面,“顾千,这才是最长久的‘道’。” 他难得起了些情绪,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确信,他确信这才是世界应该有的样子。 顾千面无表情地听完,把话题扯回阿史那玄身上,“听起来你们很牛逼,但为什么阿史那玄一个人就能威胁你们整个组织?” “观世不是组织,是规则本身的体现。”零号节点如此纠正,“至于阿史那玄。” 他提及这个名字时,嚼着不屑,又咽下许多遗憾。 “阿史那玄是一个厉害的人,他创建息世,就是为了追求永恒的秩序。但他太蠢,他明明可以创建完美的新世界,却偏偏要用这样的规则去救一个早就灭亡了的国。” “他不该,也不能在规则里维持人性,他错了。” 零号节点做出总结。 顾千捕捉到了关键词,似乎在观世的概念里,规则和人性是无法并存的东西。 “你们可以操纵意识,但无法模拟感情。”顾千嗤笑道,“但你们又因为阿史那玄威胁,不得不找季留云,又不得不找我。” “是的。”零号节点颔首说,“阿史那玄终究是创始人,他手里捏着最纯粹的规则源。” “然后他说,他要那半缕念想就会交出什么……规则源。你们也就这么信了?” 顾千怎么想都觉得这样的决定多少有些没脑子。 “规则里没有信不信,只有做不做,能不能给出念想是我们的事,阿史那玄只能遵从交易。” 顾千想起了城欢雪,讽刺道:“你们真是……母不容子,子要杀母。” 零号节点并没有觉得被冒犯,“我代表观世诚挚邀请你住下,你可以亲眼看看我们的蓝图,看看规则主导下的完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相信你经过神思熟虑,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顾千垂眸,看着那柄停在面前的玉刀。 他在想那个名字。 阿史那玄。 这厮一定是被逼入穷巷,叫天不应。尚且不知阿史那玄此时被困在哪里,但他在绝境中选择交易,这是一个疯狂至极的方案。 没有人比阿史那玄了解季留云是多么执着和正直,他深知,若是季留云搅了进来,就不可能束手旁观,乱场一起,阿史那玄自然能寻得出路。 利用自己的囚禁者去联系一个宿敌,好一招借力打力,多么讽刺又绝妙的计划。 一时之间,信息太多,顾千信息起伏,片刻之内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他伸手握住玉刀,“我住下,但我要知道季留云在哪里,现在怎么样。” “没问题。”零号节点说,“会有观世者带你去住的地方,在那里,你随时可以观察到他的状态。” 他嘴角现出一抹饱含怜悯的笑意。 “希望你能早点明白,感情,在规则面前脆弱不堪。” 零号节点挥了挥手,先前那个带顾千过来的观世者出现在廊道上。 顾千不想再看他,转身离开时终于没忍住,骂出了口:“妈的,邪|教。” 他重新走进那个金属轿厢,这一次金属门打开后,门外是一条纯白的走廊。 顾千被领进其中一间屋子。 房间不大,但胜在简洁,最引人注目的是床对面的墙。 整面墙是一块巨大的显示屏,播放着季留云被分散的那些画面。 观世者转向顾千说:“这里可以让你随时看见他,如果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说出口,规则会回应你。” 顾千望着那些不断流动的画面,回以沉默。 这一住,就是三个多月。 * 起初,那面墙上放着季留云的画面,偶尔会展示一些世界其他角落的样子。 观世不遗余力地向顾千展示世界的黑暗。 生命在资本眼中早已沦为赚钱的工具。 学校的霸|凌事件中,受害者眼里的绝望和施暴者眼中的愤怒,都被清晰不已地记录在旁观者举起的手机里。 …… 这些画面把人性的黑暗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观看这些画面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但顾千稳着心神,甚至记录下画面里的时间和地点,试图找出规律。 可入睡时那一张张陷入绝望的面孔总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渐渐地,顾千睡不安稳了。 白天,或者说,是观世者有意安排的黑白日夜中,他开始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画面。 甚至走出房间,记录观世的运作方式和规则系统。 可这里的每样存在都是顾千看不透的产物。 顾千原本想要审时度势的后撤,他清楚自己处于劣势,他需要时间来了解敌人,积累反击的筹码。 可是,人永远不能理解认知以外的东西。 观世之中,所有人、事、物都不能以常理评定。 墙上,季留云的意识画面变得不再连贯,甚至模糊起来。顾千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碎片在一点点消散,他逼着自己冷静,可他不知道还能拖多久。 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也不知道,等待是不是会害了季留云。 观世的态度则是不急不缓,他们乐于见到顾千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因为无力感和绝望,只有在清醒状态下最要命。 此外,观世每天都让城欢雪来给顾千送餐。 冷漠的母亲放下餐盘之后,从不给多余的眼神。 这样的煎熬,和囚牢无异。 顾千从没如此孤独过。 从前孤独,顾千可以靠着倔强撑过去,可后来有了陈巳,有了季留云。 顾千体会过友情,也浅尝过爱情,他明白拌嘴的快乐,晓得了拥抱的温度。 拥有后再失去。 观世要把顾千逼入深渊,逼他跳进去那个连回声都没有的深渊。 不能再耗下去了。 顾千吃下第四颗药,他背对那面不断播放画面的墙,不再看这个世界,也不再看季留云。 他开始想象季留云会在身边喂他喝热汤,还有温热的毛巾抚过额头。 甚至,那一蓬金发在床边嘀咕着举着电吹风。 第四回吃药,顾千是这么撑过去的。 吃过药,第四天,他坐在床上,平静地对空气说:“我要见零号节点。” 零号节点现身时,脸上还端着那副温和礼貌的笑容。 “顾千,我想你愿意做出选择了。” 顾千不理会这句话,反而说:“我还是想跟你们聊聊,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呀?又要怎么做?” 零号节点对这个话题相当之有兴趣。 他撤走了墙上的画面,同时,一个立体影响垂直于地面,从墙上浮现。 “这是新世界。”零号节点指向那个不断流动的数据模型,“从基础设施开始,交通、监控、治理、整个社会的每一个环节,每一缕思维都会被纳入规则网络,所有不确定性都会被消除。” 他说得很起劲,不断变换着投影,颇为得意地展示着观世的宏大计划。 从一个城市到一个洲际再到全世界,数据化,规则化。 “但是。”顾千直接打断道,“你们缺了最关键的一环不是吗?” 零号节点笑容不变,“是的,我们需要你的支持。” “没有阿史那玄的规则源,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顾千转着那柄莹白玉刀,神态轻松。 “说到底,你们也是被规则束缚的困兽。” 多么可笑,观世强大得不可撼动,依然拥有阿喀琉斯之踵。 零号节点恍若没听着这个嘲讽,他重新抬手召出一片虚影,同时,释放出规则力场。 这一刻,顾千彻底看清了观世的力量。 灵力顺着网络铺设到全世界,整个星球被规则链条包裹,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看到了吗?”零号节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这样的规则网下,你们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的挣扎。” “嗯。”顾千面无表情,“看见了,我想问,如果我不配合呢?” 零号节点仍然微笑,他换了一个城市模型,展现规则如何渗透的同时,指向其中一栋楼。 “谦虚点来说,观世是神。”他如此狂妄地介绍,并着伸出一指对向其中一栋楼,“我点下去,这一栋楼就塌了。” “我没什么道德的。”顾千好笑道,“你拿别人的命威胁我没用。” 零号节点胜券在握地问:“你要试试吗?” 顾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握着玉刀往后靠了靠,话锋一转。 “哎,我和季留云睡过你知道吗?” 零号节点被这个问题砸得过载了几秒,才说:“我不觉得这件事和我们讨论的问题有关系。” “有关,很有关系。”顾千说,“我这个人特别自私,所以季留云要是敢跑,我会让他死。” 零号节点说:“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顾千笑了笑,回答的声音很轻,“所以,我在他魂魄里打了咒。” 说话间,小狐狸早已布好厚重法障,足以保证观世一时半会攻不破。 同时,他抬起玉刀抵在自己脖子上,“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让季留云死。” 零号节点不为所动,“你舍不得的。” “是舍不得。”顾千好整以暇地说,“但舍不得和要不要做,不是一码事。你们观世想要规则源,阿史那玄想要半缕念想,我呢,想活。” 他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巴,顺带着摇头笑起来,“也想见季留云,既然,咱们都不愿意,那就大家都不要如意。” “如果你有被威胁到,那么我实在抱歉。”顾千挑起一边眉毛,笑眯眯地,“你说,我现在自|杀,也杀了季留云,你们还能拿到规则源吗,我猜是不能哦。” 零号节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季留云的魂魄都数据化了,你打在他魂魄上的咒法也不会起效。” “我受伤,季留云会发疯。”顾千原话奉还,笑意不达眼底,“你要试试吗?” 对视。 对峙。 “你很有意思。”终于,零号节点问,“你要什么?” “我要和你们观世谈判。”顾千回答。 零号节点抱歉地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你有资格。” “好。”顾千赏了他一个回答,手下用力,割痛绽放在脖颈,皮肉绽开的瞬间,零号节点脸上出现了一瞬间惊慌——那是恐惧降临的第一道痕迹。 小狐狸咬字清晰地说:“我愿意给你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谈判,同意?不同意?” 僵持的同时,警报声忽而响彻整座大楼,红光闪烁,观世者惊惶的声音在通讯系统中炸开。 “季留云在规则海里摧毁核心!!重复,季留云在规则海里摧毁核心!” 回声不断。 猩红光芒在纯白空间中纵情流淌,将零号节点和顾千的影子撕扯成无数碎片,越来越多观世者慌乱的声音在这汪赤色洪流中此起彼伏。 “警告!警告!” 血色光影里,顾千缓缓勾起嘴角,他的爱人在数据海深处,为他的反击奏响了序曲。 “看来,现在该你们求我了。” 50、我很懂 顾千被带到了观世总部的最高层。 圆形议事厅悬浮在规则海上,同先前的虚无廊桥一样,四周没有实体墙壁,只看得见不断流动的数据帷幕。 他走进去,数据帷幕在他身后合上。 正中央是一张圆形会议桌,零号节点坐在主位,在他身后,三名一级节点沉默地站着。 会议桌的边缘,二级节点和三级节点分坐两边,他们穿着统一的规则铠,区别只在肩章和面具的纹路上。 整个空间充斥着浓郁的宗|教气氛。 顾千走进来站定后,所有节点齐齐转头看向他,他能感受到一股力量扫过全身,那些冰冷的目光恍若手术刀一样,在剖析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命。 有趣的是,警报红光依然在闪烁,即便这里是观世的决策中枢,可那抹血红依旧近乎执拗地透过层层数据帷幕打了进来。 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顾千都需要再三斟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错漏都是致命的。 顾千没有开门见山,他和观世兜圈子绕话,时不时地把话题引到季留云身上,每回提起这个名字,议事厅里的气氛都会变得很微妙。 尤其是那些负责监控规则海的三级节点,时不时就要起身到零号节点耳边汇报最新情况。 半小时,警报声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急促,击碎观世的从容假面。 看来,这群傻逼目前拿季留云没有办法,于是顾千整理好了思路。 “很高兴能在这样的警报声里,为大家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 顾千得笑容换来议事厅死寂一片。 “是这样,阿史那玄阴沟翻船被你们挟制住了,他算是败给了规则,我呢,我也不行,我打不过你们。”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也败给了规则。” “至于季留云,非人者,你们或许了解过,他不会输给规则,他只会……”顾千把自己给说笑了,“他只会疯。” “这就是你的筹码?”零号节点说,“你认为,你的生命可以操纵季留云,也可以威胁观世?” “我有必要提醒你,观世可以操纵你的意识。” 顾千笑容不变,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但观世现在还放着他在这里讲话,就说明他们有必要输入新的信息。 “我没这种自信,我和你们不一样。”顾千如是讲,“如果只是我,估计你们也瞧不上,我连这个议事厅的门都进不来。” 顾千的目光扫过在座所有节点,“但现在,阿史那玄握着你们的规则源,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大概是你们硬抢不来的,不然你们哪里能听我在这骂人?” “同时,季留云手里握着阿史那玄想要的念想,而我——” 警报声陡然尖锐起来,像是季留云在努力表现自己的存在感。 顾千满意地听着声音,笑道:“而我,是刚好可以把这个死局打破的人。” 有个二级节点听不下去了,怒而开麦:“狂妄!” “不。”在零号节点后面的一级节点开口,“阿史那玄确实说过,如果没有拿回念想,他会毁了规则源。” 零号节点抬头望向顾千,“你要谈什么条件?” 顾千在狂乱的警报声里平静地说:“我想和你们讲点道理。” “其实,我没有什么大志向,也不想和你们谈什么人性,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我就想和你们商量个时间。” 他朝前走了几步,望着四周流动的数据帷幕说:“一百年,我请求你们把计划推迟一百年。” “一百年?”零号节点微微前倾,“如果我没记错,你活不久了,我们凭什么要听一个将死之人的威胁?” “不是让你们听我的。”顾千说,“也算为了你们考虑,毕竟,你们现在也没办法大规模推进不是吗?即便所有的规则网包裹全球,因为你们没拿到规则源。而这样覆盖全世界的计划,必须一击即中不是吗?” “那你呢?”一级节点问,“就算我们同意,你又能活多久?谁来保证季留云一定会帮助我们拿到规则源?” “我只剩下半年可活了。”顾千坦然回答,“但你们想想,要是我死了,没听见我的遗言,季留云一定会发疯。” “我是行阴人,到时候我咽气下阴间去,可回不来了,无法控制季留云会做什么,更无法预知阿史那玄要干什么。” “这就不是推迟一百年的问题了。” 零号节点沉默片刻,“你在威胁我们。” “不。”顾千熟练运用观世的话术,“我在阐明事实,你们不是最讲究因果规则吗?” “我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你们的规则网络确实渗透到了全世界,可每次都会遭到反噬不是吗?就像手术,移植,人体也会排斥陌生的器官一样,与其强行推进,最后把一切搞砸。” 顾千顿了顿,缓缓说:“为什么不能徐徐图之呢?一百年,足够你们逐步渗透,让这个世界慢慢接受。到时候,阻力自然就小了。” 零号节点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身后的一级节点,那名节点微微点头,取出一份数据投影。 通过他展现的数据,可以看出规则网络如今的渗透情况。 确实如顾千所说,每次强行推进都会引发剧烈的反弹,就连观世最引以为傲的规则铠,也有很多人承受不了而暴毙。 “观世要如何信任你?”零号节点看完数据,问顾千。 “不用相信我。”顾千耸了耸肩,“相信你们自己的数据,再说……” 他绕指点了一圈议事厅里的红光,“季留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你们以为把他数据化就能控制他,结果呢?这就是强行推进的下场。” 零号节点说:“季留云是体质特殊的例外。” 顾千并不否认这一点,“相信我,全世界不会只有季留云这一个例外。” 言外之意,总会存在比季留云更有能力破坏观世的人、鬼、妖。 他站在议事厅中间,独自面对观世这一圈高高在上的节点。 顾千不认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那个人。 一百年,是推算之后对于观世尚且能够接受的时间。 一百年,并不是英雄的壮举,只是顾千作为普通人,给世界的善意。 这个时间一讲出口,议事厅里又是一阵骚动。 各层节点们直抒胸臆,唇枪舌剑。 又是半个小时,耳边的警报声越来越急促。 终于,零号节点示意大家安静。 “如果要达成这个合作,我们需要你立下三个保证。” 顾千知道,这是观世最后的倔强,他弯弯眼,“请放。” “第一,季留云必须停止破坏规则网。第二,阿史那玄那边,你得想办法周旋。第三,你生命最后的几个月内,要配合观世优化渗透计划。” 顾千笑容更盛。 说实话,这三条计划顾千哪一条都保证不了。 但他面不改色地说:“我只能保证季留云现在可以停下攻击你们的规则海。” “至于阿史那玄,我都没见过他,我拿什么去跟他周旋。” 零号节点问:“你在跟观世谈条件,却不愿意做出任何让步?” “让步?”顾千指了指依旧在闪烁的警报,“我不是在谈条件,是我在请求你们让步。” 小狐狸笑眯眯地说:“不是很明显嘛?拜托,我连你们规则海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顾千注意到零号节点的表情变得不太美妙。 所以他干脆背起手说:“要是谈不成,干脆你们把我也扔进规则海吧。” 零号节点陷入权衡。 一边是顾千的敷衍,一边是已经失控的规则网络。 “你在玩文字游戏。”一级节点突然开口。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顾千说,“不确定但是可以好好规划的未来,或者是面临崩溃不死不休的现在。” 他摊开手,“我早就亮出过底牌了,大不了,我带着季留云一起死。” 顾千无法精准的判断所谓的规则源究竟占据多少分量,他只能把零散的元素攥在一起,打成死结,拴在季留云身上。 几位节点再次陷入沉默。 顾千不急不缓地说:“科技百年间都能爆炸,你们要有点自信,说不准哪天,你们也爆炸了,能找到绕过季留云的办法,取到阿史那玄手里的规则源。” 同时,季留云的暴走还在持续,一分一秒,时间像是一只瞧不见的手,掐住每一个节点的神经,逼他们聆听规则海里的震荡。 “季留云虽然还在破坏规则海。”零号节点突然说,“但他的意识乃至魂魄也在一点点消散。” 他故意顿了几秒,意味深长地望向顾千,“你不担心吗?” 顾千当然担心,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依旧在议事厅里闲庭信步地逛。 只是在转身时,袖里的手指狠狠地掐进手心里。 他不能表现出来一丝被动。 在这场博弈中,任何一丝破绽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顾千垂着眼计算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甩出最后一句话。 “而且,我也好奇为什么季留云可以那么快就掌握你们的规则海,诸位,季留云可是才接触现代社会没几年,网络都没玩明白,结果被你们丢进规则海里没几个月就翻天了。” “不过,也正常。季留云脑子好使,要让他再耽误一会,说不定就要比你们更了解规则的本质了。” 顾千砸着嘴摇头,“我都替你们害怕。” 他一步步引导零号节点达成协议,但他不知道季留云还能待多久,心里那把火快要把理智烧穿了。 “一百年,季留云不干涉。”零号问,“你用什么来保证?” 顾千二话不说割破手指,引行阴人之力达成阴间契约,立下血誓。 “百年间,如果季留云攻入观世,我顾千,再无后世,身死之日,消散之时。” 行阴人,他们的血誓不止是一个承诺,而是直接刻入阴司生死簿的契约。 这种誓言一旦立下,会被六道轮回见证,成为不可更改的命数,再也无法拔除。 鲜血在半空中凝成契约,比任何规矩都来得荒凉决绝。 零号节点一时之间没料到顾千会用这样的方式做出保证。 他盯着面前这个半妖,说不出他和季留云谁更疯一些。 “可是,不够。”零号节点说,“百年计划,你一条命,不够。” 顾千没再开口,舒缓且平淡地笑着望回去,他明白,这个是谈判的最后关键了,对方会给出一个条件,自己的接受与否很大程度决定这场谈判的走向。 而且,观世一定不会说出什么无关痛痒的话。 果然。 “百年之约,有任何变故,观世会第一时间,找到你身边的所有人,并把他们投入数据海。” “顾千,你的挚友,亲人,爱人。你应该分得清楚,不如就好好和他们过这几个月,百年之后你们都死了,谁都不会痛苦,你说呢?” “誓约一旦被迫,这些人会被观世列位一级攻击单位。” 顾千明白自己退无可退。 “成交。” 最终,他给出这个回答。 零号节点摆了摆手。 规则海平静下来,一级节点递过来那个金属小球,随着零号节点在金属小球上一抹。 金发在数据海中飘扬,逐渐清晰。 顾千瞧得眼热,但很快就逼着自己控制住。 “那么。”他活像个没事人一样,冲着满屋子的节点们摆摆手,“合作愉快?” 顾千勾着嘴,弯着眼,一派轻松自然。 他大大方方地跨步到季留云身边,不论对方问他什么都不做回答,勾住对方脖子,就像无数次一样随意。 “走啦,回家吃饭。” 顾千说这句话时,声音里已经带着长跑冲刺之后的疲惫,但他把无力感伪装成了撒娇。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是支撑他到最后的稻草。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以至于谁都没注意顾千把微微发抖的手指缩进了袖子里。 直到走出观世大门,所有轻松土崩瓦解。 他的笑容就像一间精心搭建的纸牌屋,轰然倒塌。 顾千的身体诚实地表达出这场谈判带来的巨大压力。 他毫无预兆地软倒在季留云怀里。 * 顾千觉得自己恶心透顶。 他想,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他更自私的人了,他是整个世界的罪人。 顾千带着季留云回到无往巷,已过去了三天。 整整三天,他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把自己和世界隔绝开来。 他在观世亲眼见证过所谓的“绝对力量”,在他们的规则里,连时间流动都可以被重新计算。 顾千害怕,他是真的很害怕。观世渗透进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生命在他们眼中都只是一串冰凉的数字,他们可以通过摄像头读取人的情绪,能借助广场上的喷泉分析路人谈话,甚至能用电线杆收集行人的行为模式。 即便他们现在受制于阿史那玄,之后呢? 顾千想不到谁能和观世对抗,他甚至在这三天里联系过小古,这次小古回得很快。 【g】:界融里说你们阴间出了个‘不能说’他和观世有关吗?观世要颠覆世界,你们鬼神会管吗? 【小古】:不能说,不知道。 这个阴间鬼安依次回答完两个问题,就再也没有回复过消息。 顾千盯着那条回复,没能明白什么叫做“不知道”。 中途,顾学来敲门,顾千只是简短地说了句“你出去住”。 陈巳和城无声每天都来,可顾千从没见他们,他不是不想,他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告诉他们,面对观世,他只能像个可怜虫一样乞求时间,最后押上性命才能把季留云换出来。 这样的对手,怎么打? 顾千再次检查小古有没有发来消息,可稍想闭上眼休息,脑海里全是观世的数据帷幕。 季留云始终沉默地陪在他身边,察觉到这个人又开始无意识地颤抖,他轻轻把自己手背覆盖上去。 掌心的温度让顾千猛地一震,他想抽回手,又被季留云紧紧握住。 他们就这样静静呆着,一个不愿说,一个没再问。 每一次顾千醒来,季留云都陪在他身边。他睡得不踏实,没多久就会惊醒,手心的温度成了唯一的浮木,让他有个依靠,不至于在自责和绝望中彻底崩溃。 顾千已经三天没有喝水吃东西了,全靠灵力维持着,本就苍白没有血色的皮肤像是薄纱一层,眼窝始终泛着不正常的红。 季留云知道顾千能把自己从观世带出来,一定做了些什么,那并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太了解顾千,这个人从来不会轻易服软。 可这个人现在于崩溃边缘摇摇欲坠,季留云实在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又怕自己的追问把顾千推得更远。 顾千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自我惩罚,这太明显。 可季留云无法阻止。 第三天晚上,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他们欺负你了吗?” 顾千靠坐在床边,低下头,他不敢看季留云的眼睛。 良久,他说:“季留云,我真是糟糕透了。” 顾千手指在被子上攥得发白,季留云试图让他松懈力气,可顾千认定自己不配被这样温柔的对待。 像之前季留云梦见下雨时,顾千问过的那样。 “顾千,你要和我说说吗?” 也像之前季留云听见之后那样,顾千摇头。 他说不出口。 这三天里,顾千无数次想过,季留云是可能成功的,在意识和魂魄消散之前,他或许真的能摧毁观世的规则海。 他用自己的私心替全世界做了选择,用一百年时间换季留云回来,甚至押上了自己命,也押上了身边所有人。 顾千觉得自己从脚底恶心到了头顶,他不仅仅是个懦夫,甚至称不上是个人。 他现在几乎都分不清这么自私的自己,和观世者有什么区别。 万一,万一季留云用性命摧毁数据海,是唯一的机会呢? 之后观世没可能再毫无防备的让季留云进去规则海了。 可顾千亲手掐灭了这个希望,不为了世界存亡,不为了正义。 仅仅只是因为他舍不得失去季留云。 最可怕的是,顾千永远没机会知道,当时要是换一个选择会怎么样。 以及,就算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把世界放在身后,先选择季留云。 这要怎么说? 告诉季留云自己背叛了所有人,自己背叛了全世界,自己甚至懦弱到开始求神,开始祈求能不能突然出现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 甚至连这样的祈祷里,顾千都希望那个英雄不要是自己所爱的人。 如此既想得救,又不想付出的念头,让顾千无比鄙视自己。 顾千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快要死掉的人,在面对世界和挚爱时,会简单且自私地选择后者的普通人。 这话要怎么开口? 难道要告诉季留云,你手里拉着一个背叛全世界的罪人? 顾千不后悔这个选择,但也无法原谅自己。 …… 由城长歌发起组织,靖天集团四处牵头,并着将城所有势力和其他城市支援的行阴人在集结,准备先手攻击观世。 当天,一组行阴人连同纪事员来到无往巷,他们说明了来意,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观世内部的情况。 季留云很详细地描述了规则海的构造,他讲得很认真,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那三个月被困在规则海的日子。 这也是顾千从观世离开后,头一回对外沟通细节,知无不言。 他所见到并记录下来的观世总部构造,各级别的节点各司什么职权,规则网络的覆盖方式,甚至包括他们如何用阿史那玄来威胁季留云。 顾千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决绝。 “他们的规则网络监控世界的方式超越现有的科技模式,能即时看见所有动向,所以若要反击,越早发动进攻越好。” 顾千对纪事员说,“我申请首攻资格,其它的……没有了。” 等这队人离开之后,季留云拦住又想缩回卧室里的人。 “顾千,你让我好担心你。”季留云温声说,“你可以告诉我一些让我安心的话吗?什么都行。” “我没有话要跟你讲。”顾千抽出手。 季留云再次抓紧他,“顾千,让我知道,我需要知道。” 他永远这样温柔,永远善良且妥帖地照顾人。 曾几何时,顾千十分贪恋这样的温柔,可是现在…… “季留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 他用力地把手从季留云掌心拔出来,并着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突然这么说?”季留云找回记忆之后,头一回露出这样局促的表情。 顾千扯着嘴笑了一下,他想,自己现在一定笑得很难看。但是没所谓了,人都要死了。 “我告诉你我是什么,我和观世者做了交易,我向他们低头,请求他们延迟一百年,因为我自私,我害怕,我……”顾千哽住了。 他狠了很心,把自己的伤疤撕开来,“我没有骨气,我也没有尊严,我就差没有跪着求他们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东西?季留云,我是个人渣,我是个垃圾。”顾千的眼泪砸下来,像易碎的瓷,在他脚边溅开凄厉。 “我把,我把所有人推向了死路,我把全世界都出卖了!观世至少还能装模做样的说是为了狗屁未来,我他妈,我连借口都没有,我就只是一个自私的蠢货!” “顾千……”季留云心痛地喊他,想要把人抱住。 “走开!”顾千大喊着推开了季留云。 “是因为我吗?”季留云轻声问,“顾千,是因为我吗?” 顾千咬住嘴,不去看季留云,“你从一开始就信错人了,你眼光真的好差,你看不出我是一个烂人。” “别说了,求你了。”季留云红着眼,他想去牵住这个人,但终究只敢小心地扯住一截衣袖。 “求?你……”顾千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可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他狼狈地抹了把脸,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干净。 顾千像是支撑不住身体了一样,一边笑着一边把自己往身后的墙上推。 “还有更难听的话。”他带着眼泪,用力地笑着,笑道脖子上绷出了筋。 季留云几步上前,没有说话,只是想给顾千擦眼泪。 这个动作太温柔了,温柔得顾千想要尖叫,他挣扎起来,甩开这个关心。 “我告诉你季留云,我对你根本就不是爱!无所谓了,反正马上开打,马上就死,我,顾千。”他重重地戳了戳自己胸口,“我就是一个渣滓,你以为能温暖我?没有,我只想把你拽进深渊里,这就不是爱。” “季留云,你对我来说就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你听到了吗?” 顾千死死地攥着拳,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完。 从前的傻狗总爱哭,受委屈了会哭着扑过来,像只没长大的小狗。遇到特别伤心的时候,反而异常安静,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可现在的季留云找回了记忆,他变得沉默,连撒娇都带着分寸。 他红着眼听完这句话,那目光像是要把顾千看穿,一直看到骨子里才罢休。 那双眼里放了太多东西,心疼、不解、爱意、以及坚持。 所有的情绪都带着一种来自非人者的执拗,又被他两千多年的心性裹好。 随便拎出一样来看,都万分烫心。 顾千不敢看季留云,每多看一眼,那股羞耻与痛苦就翻江倒海地涌上来。 可他还是咬着牙接下这次对视。 “你想要我讲,我就告诉你,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顾千已经贴紧了墙,这是他留出来的最后一段距离,他把这个审视自己的资格交给季留云。 说吧,他在心里想,说你觉得我自私,说你觉得我是个罪人。 可季留云什么都没讲,他转身进了厨房,又很快折返出来。 他手里捏着一把糯米,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撒在顾千头上。 像是一场无声的雪。 可顾千清晰不已地听见了季留云眼泪坠落的声音,像是活生生从心口扯下来的,一颗一响,重有千钧。 “顾千不会这么伤害我。”季留云笃定说,“我不管你是谁,你快从顾千身上离开。” “你最好听劝些,因为我很有耐心,我会一直等顾千变好。” 顾千浑身都僵住了。 他无地自容,他想逃,现在眼前的每一分温柔都在提醒他:他是个罪人。 他又一次推开季留云,可再一次被拉住。 “你帮我问问顾千,他今天想戴小企鹅戒指吗?还有,晚上喝薄荷汤好吗?” 这句话在院子里格外清晰。 顾千听得一抖,跌跌撞撞跑去门外抱鼓石旁,这是季留云无数次等人回家的地方。 企鹅戒指。 动物园里大家都在笑,孩子趴在玻璃上看得入迷,地上有粼粼水光。顾千一枚一枚地投硬币,直到抓起那个廉价的塑料戒指。 那时的季留云还没找回记忆,像只无忧无虑的小狗,有了定情信物,开心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那时的顾千很勇敢,他敢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出承诺,他敢把真心交付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可现在呢? 顾千低头去看自己摊开的双手。 这不是在医院里收拾流氓,也不是为了一只鬼对付几个老登,是要把世界抗住。 顾千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轮到他拯救世界。 要是扛不住呢? 这个念头像一把刀,顾千攥紧了它,反复割着自己,直到挖到心里最深处。 他听清了自己的声音。 * 算是分手了吧。 分手了三个半小时。 顾千想去道歉。 他推开房间,季留云整个身子在床上缩成一团,只露出几缕金发。 “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也不会同意。”季留云没有转过来。 “我……”顾千站在门口生硬地说,“我不会哄人,你起来,我们一起去打架。” 床上的死鬼一动不动,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你如果不到我耳朵旁边讲话,我什么都听不清。” 顾千信以为真,刚走过去就被季留云一个翻身按到床上。 吻落下,不容拒绝。 顾千其实想说自己做错了,说得太过分,但这些词还没拼凑完整,就被季留云打包叼走了。 季留云赌气似地咬着他,力道重得让顾千觉得下唇要离家出走。 两千多岁的老妖怪还会这么惩罚人。 “季留……”顾千试图推开他,可这一推更是火上浇油,双手当即被捉住。 所有话在缝隙里挣扎,又被毫不留情地捕获。 季留云的眼睛红得吓人,他低声说:“我不听。” 顾千就不再挣扎,任由他发泄,仿佛这样就能把之前伤人的那些话吞回去。 直到逐渐失控,顾千按住那只手,“打完仗,我们做三天三夜。” 季留云眨了眨眼,继续吻他。 失控,疯狂。 直到他们尝到了彼此的血。 顾千这才知道季留云以前有多么收敛。 季留云的亲吻和他的眼泪一样有魔力。 顾千想,去他妈的血誓。 顾千意识到自己需要季留云,这一点让他懦弱,但他确定自己一定要拥有季留云的爱,为了这个目的,他无所不能。 他从来都不是英雄,他依旧害怕。 但他不愿意辜负那个为生命而感动的自己。 顾千有气无力地说:“我一定会杀了你。” 于是季留云又低头亲他,“我也爱你哦。” * 观世总部。 议事厅。 零号节点看着投影,“这么说,他们想反击?” “是的,全国的行阴人都来了。”一级节点站在他后面,平静地汇报消息。 二级和散级节点开始交头接耳。 零号节点突然笑了,他轻轻抬手示意诸位安静。 “能挟制我们的,只有阿史那玄的规则源,这些行阴人,不足为惧。” “零号节点,可是顾千也是行阴人,人类不可信。” 他们说得这样利索当然,好似自己不是人类。 “我很懂顾千。”零号节点说,“他这样的人敢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可他舍不得失去身边的人,我们的协议——” “轰!” 数据帷幕在爆炸中扭曲破碎,各路攻入信息传进议事厅。 瞬时之间,观世总部陷入混乱。 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喊杀声中突进,二级节点们匆忙建起数据壁垒,散级节点们则是分散四周,牢牢掌控数据海! 零号节点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千!我们的协议算什么?” 顾千正到处找这祸害在那,闻声立时锁定了方位。 他从混乱的战场上一跃而起,身下是疯狂的数据字符和灵光。 “算我出尔反尔!” 51、破晓 战前两个小时。 将城最高的大厦,地下三层议事厅。 厅外空旷集结地早已站满了人,多半是各路行阴人以及合和师的弟子。厅内,百余张座椅层层叠落铺展,恍若一个微型体育竞技场。来自全国各地的,说得上名号的行阴人与合和师黑压压坐了大半,剩下的则是从各界抽调来的特殊人才。 气氛,肃杀。 因为进去过观世总部的原因,顾千坐在第一排正中间,马上,他需要对着这些人说明自己和零号节点的交易,季留云就在旁边,握着他的手,这个动作给足了勇气。 这场会议一共有三个议程:说明现在观世对于全世界的威胁,制定战略方案,分发任务。 顾千站起来走向讲台,站在投影前,深深呼吸。 蓝色流动的光芒在他脸上游走,所有目光都看向这个单薄瘦弱的年轻人。 顾千开口,没再做心理铺垫,“观世被阿史那玄挟制的具体内容,大家都知道了,我并没有和他们对抗,而是和观世做了交易,请求他们将计划延迟百年,换季留云、我的爱人从数据海回来。” 这句话的重量堪比一个小型炸弹,人头攒动起来,顾千听见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低声责骂,但更多的人是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我还立下血誓,保证季留云百年之间不会干涉他们。”顾千停顿了一下,朝一个方向看过去,那里坐着他的挚友和亲人。 “如果违约,他们会把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列为特级攻击目标。” 待他说完,一个人从最高处的阴影走出。 这次反抗关系重大,最高级灵力监管部门早已加入进来。 超自然能力管控局,这个机构成立于战后,负责监管一切超自然力量,局里不问出身,只要能力过硬就能加入,具有足够的权威性和专业性,同时也具有对所有阳间灵力的最高管理权和发言权。 这位是超自然能力管控局的赵局长,看起来不过五十岁上下,一身利落的中山装,两鬓斑白,沉稳不已。 精瘦的身材透着一股子老练和端肃。 赵局的目光落在顾千身上,“详细情况我们了解过,说实话,孩子,你当时那样的情况实在没法反抗,不要只看得见自己的问题,你愿意为世界争取一百年,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千迎上赵局的目光,平静道:“我不否认,当时我是自私的,我想要季留云回来,没考虑那么多,如果还有挽救的机会,我可以为我当时的自私负责。” 他在这样的场合坦然承认,直视自己的软弱。 “君子论迹不论心。”赵局说,“为了保护珍视之人,重要之物,勇于面对,这才是人类最珍贵的样子。” 一语毕,赵局望向顾千的眼神忽而多了几分深意。 “所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把事情想得太重。” 顾千愣了一下。 “我们局这些年也不是吃干饭的,早就在观世里埋了钉子,等他们松懈下来。” “孩子,英雄不是生来就勇敢的。英雄也是人,只有一条命,有血有肉,会害怕,会难过。”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顾千说的,也是对今日前来参会的所有人。 “看清害怕,还敢往前走的人,叫做英雄。” 顾千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啊,你小子也别觉得亏了,起码把人救回来了不是?” 他说完,望向台下的季留云,忽而笑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你俩爱得很了。” 台上那个清冷的年轻人被说红了耳朵,台下的金发男子勾起了唇角。 这句话让原本凝重的氛围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陈巳就在季留云旁边,咧嘴朝顾千喊:“你别怕了!观世算个屁!反正我们迟早都要打进去!” 城无声也对着顾千点头。 季济弘更是激动,一拍桌子站起来,“他娘的,老子才不怕!” 顾千重新回到座位上。 赵局听着这群年轻人饱含活力的声音,眼中染上笑意。 “现在,很荣幸我能为各位制定战略。” 他转向投影屏,声音沉稳有力:“观世的详细手段在会议最开始我局已经说明过,接下来我做一个简短总结。” “观世者以“单元”自称,他们把自己看出一个巨大的计算机,在这个计算机里,规则总单元是零号节点,各层阶级分布各司其职,一级节点负责评估具体方案,二级节点统筹并分发方案,散级节点负责监察并维护规则海,剩下的普通观世者必须无条件听命于这几个等级节点的话。” “观世的数据海实现了科学和玄学的完美融合。”赵局指向投影中的一个点,“他们用场域来解释规则的影响范围,把阵法原理和信息学结合在一起,既能影响物质,也能影响灵力,这是前所未有的叠加态。” 继而,赵局手指滑向“规则海核心”几个字。 “观世目前的主要攻击手法就是利用数据规则切割空间,甚至还能构成屏障来阻碍灵力以及妖力,并且有足够的手段让空间在数据规则的作用下不断重组。” “实战证明,以我们目前的一切科学和玄学手段,无法在观世的规则场域内和他们对抗,所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 “既然,观世可以把人数据化,那我们就逆天而为,把他们变成‘类鬼’。” 随着赵局说话,他背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了这两个字。 同时,会议场内也有人问:“什么是类鬼?” 所谓鬼,就是魂魄脱离肉|体的存在状态,这个在场众人都熟悉得很。 赵局说明道:“观世之内,所有节点在完成操作之前,都需要进行生物验证,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无法完成验证,继而无法继续操作。” “类鬼,就是一种人为造成的游离态。敌人逆天而为,那我们也逆天而为,把所有阵法和灵力倒行逆施,在他们的灵魂和身体之间打一扇门。” “毕竟,伟人说过,要合理利用辩证思维,把敌人的武器反过来对准他们自己。” 简称:现世报。 以暴制暴,完美的对称性报复。 这场会议制定了三个具体作战方案:第一步,实施“类鬼”计划,用逆向的阵法和灵力,把观世者转化为矛盾体,玄学角度上剥离他们的身份,继而让他们无法完成科学意义上的操作;第二步,摧毁规则海核心,这也是整个作战的关键,要切断观世对于现实世界的数据化控制;第三步,不论是哪种意义上的摧毁,彻底掐断这个组织。 赵局等议论声平息,才缓缓开口。 白发局长缓缓扫视场内众人,目光如炬。 “诸位,此刻我辈肩负重任。碍于数据和灵力尚未普世,这场战役或许永远不会被世界知晓,我们注定是无名英雄。” 他微微抬高了音调,字字铿锵。 “然而,正因为无人知晓,我们才更要赌上一切。等战役结束,世界明亮依旧,这就是我们的意义所在。” “现在,我局正式命名这场战役为‘破晓’。” 赵局声音陡然拔高,“同志们,开战!” * 观世总部。 乱局。 “再不停止进攻!观世会率先毁灭一个城市!”散级节点站在数据链条操纵窗口前,如此大声警告。 他头上一抹暗色从天而降,陈不辞稳住阵幡,刺进了喊话节点的脑干,算不得花里胡哨,没有任何玄学加持。 生物学意义上的插|进脑干。 三号节点的面具滑落,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陈不辞。 小老头咧嘴对他笑笑,并着把阵幡拔出来,在尸体的衣服上擦了擦。 “嚯,这衣服真硬!” 陈不辞想找个地方插住阵幡,结果发现这破地连条缝都没有。 小老头略加思索,嫌弃地将阵幡重新捅回去地上那具尸体的后脑勺里。 同时,白虎怒吼着踏上议事厅的地板,叼住一个节点的脑袋在老头身后猛地甩头。 陈不辞回头朝徒弟喊:“小崽子,开阵!” 陈巳把所有头发都绑了起来,漂亮又利落,他旋身避开一柄迎面捅来的数据薄刃,跃身间大喊:“陈家堂!” 数十面阵幡破空而出! 阵心深处,一名二级节点抬掌平地拔起一座数据堡垒,阵心红芒照在他脸上,将他眼底那些轻蔑照得无比清晰。 “这就是你们的手段?” 他抬臂甩出数据终端,透明薄刃瞬间分裂出无数刀身,直冲向阵幡要点,符文崩碎的同时,几名持幡的年轻人为了护住法阵,被刀划伤,立时变为数据消散。 这个二级节点自以为赢下一程,仰头大喊:“观世!” 陈巳大骂一声,扶住一个将倒的阵幡,身旁一个散级节点甩手将数据终端的薄刃转换形态,幽绿数字瞬时缠住了他,可白虎尚在几步之外,来不及解救主人。 他无法抽出护住阵幡的灵力,只好靠护身咒硬扛着,那散级节点愈发用力,誓要将陈巳数据化。 就是这关键时刻,碧色剑气破空而来,斩断了那条数据光刃,将陈巳解救。 青衫剑客立于空中,背着身后漫天剑影。 同时,二级节点还在指挥着数据薄刃攻击其他阵幡。 光芒明灭之间,响起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换潮!” 白发苍苍的老者挥动拂尘,墨色光点降落凝聚,形成狂澜数卷,奔袭在大厅之间,扯破了数据帷幕。 也填补了空缺的法阵。 不止如此!! “青釉!” “月隐!” “天衡!” “九璃!” …… 随着全国集结于此的合和师喊出自家名号,各派阵法次第展开,有如繁星破世,须臾间宇宙降临! 这并不是某一家或者某一派的舞台,而是整个灵力界,对观世的总攻! 此时再也没有任何派系之见,所有阵法交相辉映,前所未有的团结! 如此规模的阵法之下,毁掉了那名二级节点的所有数据薄刃。 二级节点眼看着情况不对,刚想后退,却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不晓得是哪里飘来的雪花,分明又轻又薄一片,沾身不过眨眼之间,顿时在他身上凝出了一层巴掌厚的冰层,把人冻了个结结实实。 同时,只瞧得见寒光一闪,二级节点那只操纵数据终端的手就连同规则铠一起被砍了下来! 而他,在冰层里,连尖叫喊痛的权利都没有。 城长歌笑呵呵地踢了一脚地上那截断手,并且试图用灵力把上头的规则铠剥下来。 几步之外,另一个二级节点见状,朝老爷子后心处张开手掌,立时有数据化成箭矢的形状凌空而去! 越来越近。 箭尖几乎就要撞进老爷子的衣服! 可城长歌并不在意,依旧拿脚摆弄着地上那截断臂,当真是很想把那古怪衣服拔下来研究。 一只手抓住了那枚箭矢,手背透着听霜之力的森白寒气。 城无声有些无奈地看了眼自家老爷子,并着用力一捏,把手里的箭碎成幽绿数字。 “爷爷,别玩了。”他说。 另一边,雾狼身上每一根毛发都裹着主人的灵力,重重踏上那名二级节点。后者反应也快,立刻发动身上的规则铠护住心脉位置,但在雾狼咬住他脑袋的同时,已有数名靖天成员持刃而来! 这个二级节点被冻起来,被拆掉了。 这次是物理学意义上的大卸八块。 合和师的阵已成,这片虚无之地上,再次爆发出更为强烈的灵光。 行阴人队伍登场,他们将自己的灵力燃烧至灼热状态,若有人此时细细看去,能瞧见每一个人手腕处的灵脉都在发亮发烫。 最强的攻击蓄势待发! “来再多人也赢不了!”零号节点飞跃至议事厅最顶层,指尖朝着虚空里的数据海轻轻一点,立时得到了汹涌的回应。 随着数据海汹涌,规则之力张开成网,强行压制所有力量。 漫天灵力突然改变了流向,行阴人的灵力在他的操控之下居然开始攻击合和师的阵法! 他畅快地笑着,“一群蝼蚁,居然妄想撼动规则!”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这个倨傲的零号节点,并攻击他。 而他只是轻飘飘地打散那些扑面而来的灵光,还想继续发表自己正义的演讲。 甫一张口,一只黑鸦尾带墨蓝浓雾撞进了他嘴里。 顾家的鸦九诀本来就是独创且克制灵力的手段,只是…… “真恶心。”城长歌仰头点评。 “别废话了!”顾学往后退了几步做出一个预备起跳的动作,朝老友伸出手说,“再来一次,年轻时那招!” “好,来!”城无声当即挥手,就此凭空召出一面巨大的冰盘,直径足有两米多,边缘锋利如刃,上头还浮这精致的霜花纹路。 城长歌跳上冰盘,随即借力来到顾学头顶,“上来!” 顾学纵身一跃,城长歌稳稳地抓住了老友手腕,另一只手猛地下劈,掌心爆发听霜之力,瞬间将这冰盘击上高空! 当年,他俩不知用这一招打架逃命过多少回。 纵然几十年星移斗转,但没有丝毫磨去半分默契。 冰盘在众人头顶划出一道弧线。 陈巳打斗间瞧见那道冰光划了过去,忍不住感慨:“卧槽,老爷子真会玩!” 城无声叹着气拽住这小痞子后脖领,把人扯退几步,眨眼之间,陈巳原先站着的地方就多了数道薄刃。 “专心点。” “哦。” 还没破掉零号节点操纵规则海,一时难以按照计划逆行法阵。 胶着之际,整个空间开始剧烈震颤。 季留云真能有本事在几百米高阁上召唤地脉之力。 盘根错节的树干如怒龙一般拔地而起,几个散级节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些树干贯穿。 像极了才从红油里捞出来的钵钵鸡。 佛桑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树干上,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一道银光在树干之间不断腾挪,身后九条狐尾张若擎天巨掌,须臾之间跃上数米高。 顾千来到最高的一节树枝,朝空中伸手。 “小鸟!” “别他娘这么叫老子!”季济弘暴躁地回应,但还是很乖地飞过来拉住人。 借着这道力量,顾千也来到了零号节点身边。 城长歌和顾学正和他打得不分上下,随着顾千和季济弘的近身,零号节点已无力再维持规则海的反扑,规则之网匿身一瞬。 顾千已踩上零号节点的肩膀,用狐尾捆住他两条手臂,爷爷的鸦九诀裹住这个节点的脑袋,季济弘则是双手幻出灵刀,狠狠地扎进了零号节点的双脚。 城长歌在半空的冰面上张开双手,飞雪倾泄而下,听霜之力被释放到极致,雪花所过之处,连数据字符都被冻了起来。 “又想再冻一次我们?”零号节点问,“难道你们不知道,观世已经看破了你们所有的算法?” 也不知他在被挡住眼睛是如何看到战况的,但无所谓了。 在场节点被冻住的情况下,下面的合和师已然齐齐开始逆转法阵,行阴人自然全力配合! 倒行! 违背所有天地规则,扭转! 城长歌哈哈大笑,“那这样呢?!” 老爷子手腕一转,所有雪花都燃烧了起来! 顾千和季济弘撤身一瞬,极寒化作极热,零号节点身上也燃烧了起来。 这次是靖天集团送给观世者的慈善火化。 数百个阵法倒转,简直骇人听闻。 观世者们的身影变得忽明忽暗,身上引以为傲的规则铠纷纷崩解。 到此情况,零号节点丝毫不慌,他任由火烧着,“你们太小看观世的运算程序了,区区火烧而已,规则海很快就能计算出破解之法。” 讲完这句话,他身上的火焰快要熄灭殆尽。 火光退场,可他眼底那份狂热却越发炽热。 其实,这一点也在战略部署里面,要把观世者类鬼化,就需倒转灵力,他们算得很快,一个搭配不能长时间维持他们类鬼。 问题是…… 顾千笑着说,“五行搭配能有多少种,你们慢慢算吧。” 他蹬了一脚零号节点,仰头后倒重回战场,季留云立时用树干接住了他。 顾千的脚下,所有树干开始震动,泥土从木头的纹理间渗出,落地堆叠成山丘,把在场节点压得扎扎实实。 包括在天上的零号节点,他刚躲过巨山,山丘内部又卷起狂风,将其他节点卷入其中。 每当观世的规则海算出应对方案,行阴人以及合和师门就立即变换搭配。 五行之力不再遵循传统的生克之法,组合得天马行空。 金块流淌,木枝如风,烈火结霜,山石浮空…… 俨然是一个大型五行运用教学现场。 更加证明:世界的基本元素,才是发展一切的根本。 另一头,负责闯入规则海的队伍也逐渐加大力度。 谁都不知道观世如何进入规则海。 但正所谓,一力降十会。 他们不需要找到门,甚至不需要钥匙。 他们选择砸墙进去。 由阵法收束灵光,力量惊天撼地,对准了笼罩规则海的虚空壁垒。 包括零号节点在内,观世者因为“类鬼”而自顾不暇。 这边无人可挡,灵力尖端接触壁垒瞬间,巨响轰天。 第一道裂痕产生! 超自然能力局的队员身着统一作战服,胸前佩戴刻着代号的徽章。 “准备!” 随着领队一声令下,数十名作战人员迅速整理好队形,他们戴着特制手套,死死扣住虚空壁垒上那道正在愈合的裂缝。队员们的身体在作战服里绷紧,额头出现冷汗,但没有人松手。 领队继续指挥:“第二队!” 又一队人马冲出来,他们手持转换器迅速占据关键位置,对着裂缝注入转换过的灵力,阻止虚空闭合。 “撑开!” 所有人同时发力,裂缝逐渐扩大,露出规则海的深邃样貌。 每个人都是精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咬住这场战斗。 “有入口了!” “季留云!”顾千喊道,立时得到回应,树干伸展为他铺了一条冲向裂隙的道路。 与此同时,季留云也抓住季济弘的爪子,飞跃进裂隙。 “我也去!”陈巳跨上白虎后背,灵果带着主人追了上去,城无声也不遑多让,听霜之力凝出长阶,雾狼几次起落,随着主人一起跃进裂隙。 越来越多的参战者进入裂隙。 这是关键阶段——破坏规则海核心,斩断观世对全世界的控制。 也是随着规则海的暴露,节点们的反击到达了前所未有的状态,堪称为困兽之斗。 逼得许多赶路到一半的行阴人不得不分散注意力压制他们的反扑。 零号节点更是暴怒至极。 “我会让将城先付出代价!” 他把身上的规则铠分解,同时双臂交叠在胸前,数据链从那些分散的液态规则甲里脱离而出,光速跃出观世总部,于暗夜中无声笼罩住外面的整个将城。 “妈的!”顾学大骂一声,鸦九诀的墨蓝浓雾在网眼间穿梭,灵力黑鸦发现咬不断那些数据链条,开始蓄力撞击,每有一只黑鸦消散,规则链总会因此震颤片刻。陈不辞纵着迈巴鹤俯冲而上,尖喙如利刺,哪怕翅羽被划破甚至划断也无所畏惧。城长歌已召出冰龙飞跃于空,霜花伴随左右,它扯着、咬着数据锁链,身躯不断破碎又重组。 一场看不见的暴雪就此降临。 不止如此,因为零号节点这招釜底抽薪来得太突然,合和师与行阴人们无法抽身离开地面战场,只能纵出自己的灵兽去阻挡规则锁链。 而所有灵兽都是主人们最强悍的凝聚,若是灵兽有损,必定连着主人也要手上。 可无人后退,玄武、银狼、火凤、青狮…… 灵兽们嘶鸣怒吼,燃烧着灵力也要拦住规则网。 与此同时,节点们的反击还在继续,零号节点发出指令:“所有还能移动的观世者,立刻进入规则海!” 在规则网作用下,将城已经开始产生空间扭曲,也开始有人在无知无觉中被变成了数据。 在场各家的师父眼睁睁瞧着自己徒弟进了裂隙,可零号节点就是要给他们做出选择:是要去看自家小辈,还是保护这个城市。 答案显而易见。 于是,零号节点成为最后一个跃入规则海的人。 在进入的瞬间,他扯动手中最后一根数据链,裂缝的边缘开始快速闭合,那些死死抓住裂隙的队员瞬时被同化,成为数据消散。 越来越多的人被数据化,这就说明,如果剩下的人没能打赢这场战役,那么就再也无法救出这些人。 无形中,压力之山倾倒。 * 规则海。 顾千只觉得眼前浮现过一片又一片字符,最后越来越少,直到视野变得清晰。 证明他已经穿过了规则海。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数据空间,在这里现实中的物理法则已经完全失效,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数据规则。 字符组合在一起,犹如极光那般远远地挂着,无数半透明的岛屿漂浮在这里,它们是被凝固的信息,形状是棱角分明的信息体。 而且,规则海似乎存在着某种自主意识,会攻击入侵者,数据风暴试图抹除异常。 数据风暴来得猝不及防,顾千靠着本能张开屏障,可依然被生生切断了一角狐尾,季留云不管不顾地跃过来抱住他,共同抵挡,同时树干虬枝从他后背疯长而出,绞住距离最近的几道数据风暴。 城无声在风暴上凝结出冰晶,陈巳配合着爆发法阵光球,轰碎了面前被冻住的风暴。 能进入到这一片数据海的绝非泛泛之辈。 各路人马都在奋力抵抗,但数据风暴越来越猛烈,已经有人难以为继,身体开始被数据化,大多数人都是从指尖或是伤口开始崩解,却仍死死咬牙坚持着。 虚无之中,就此爆发了一场小规模战役。 零号节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顾千身后,声音带着胜利者的傲慢。 “在这里,我们是神。” “你离他远些!”季留云金光爆开,但对方只是轻轻一挥手,就散去了所有攻击。 幸存的所有人见状,立即结成战阵,超自然能力局的队员们手持转换器冲在最前面,试图阻断零号节点与规则海的联系。 但始终慢了一步。 规则海之内,连逆行灵力都没有用,一切都只能按照零号节点的思维来。 数据锁链如同毒蛇从幽黑中长出。 顾千九条狐尾交织成盾,但数据链依旧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防御,刺入他的身体。透过不断穿梭变化的黑影,他看见季留云扑了过来。 锁链刺穿了众人,唯独季留云避开了,他进来过规则海一次,他灵、鬼、妖三力共用,甚至还有半缕将军残念,金红色的龙气攀上那些树干,金光辉映之间,季留云为所有人张开了一个屏障。 也就是他试图保护的同时,零号节点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机会,更为粗重的锁链瞬时缠绕住季留云,与此同时,一个二级节点捡起空中的灵力转化器,随手扯了一条规矩加入其中,对准了季留云胸口。 “不!” 顾千拼命挣扎,可转瞬之间,规则与灵力的光束贯穿了季留云,血肉瞬间汽化,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空洞,鲜血只来得及绽放一瞬,又迅速数据化。 零号节点冰冷地说:“你不会再有机会能接近核心了。” “季留云!”季济弘再次折断翅膀,想从规则锁链中挣脱出来,可很快,又被钉穿。 顾千不管身上被多少锁链贯穿,拿血肉磨着伤口奋力往前,颤抖的掌心释放灵力,试图堵住季留云胸口的血洞,可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血肉与数据在指缝间流失。 “你敢……”顾千只觉得自己肺腑之间寒意遍生,“你敢在我面前伤害他!” 佛桑花自虚空绽放,银镯的愤怒嗡鸣响彻整片规则海,他双目赤红,纵着狐尾缠上捆绑自己的锁链,从不同方向把链子扯了出去。 妖力和数据在体内爆发,撕裂出更深的创伤。 但疼啊,流血啊。 什么都顾不上了。 顾千双眼彻底兽化,怒火大作,挥开想要再次刺来的锁链,手臂被捅出血洞也不管。 零号节点面前,锁链和狐尾交缠,两两交手,光芒刺眼。 他忽而冷笑着加大力量,掌心的数据终端击中顾千左肩。 恍若一座山迎面砸了过来。 顾千被掀飞出去,明明看着是一段很短的距离,但他觉得自己在半空中停滞了很久,以至于可以看清季留云苍白的脸,看见季济弘折断的翅膀,看见陈巳被紧紧桎梏,看见城无声已经开始数据化的腿…… 直到后背撞上什么东西,他才回过神来。 在顾千身后,是规则海的内核。 巨大,死寂。 幽蓝色的液体凝聚成一团足有十多层楼高的球,悬浮在所有数据旋涡中心,液体正中浸泡着一个人,他双眼紧闭,白发舒展,身上所有要命的穴位都连着数据链条。 几乎是一瞬之间,顾千就认出了这个人。 季留云说过,他之所以身处规则海能那样爆发能量摧毁核心。 因为规则海的核心里,是他两千多年来的宿敌,阿史那玄。 可在这团水球周围,密密麻麻围了数层白袍这人,他们姿态各异,或是笔直站立,或是盘膝而坐,亦或是伸展四肢漂浮着。 唯一相同的,是那永世招展的白袍,以及微笑假面。 和之前见过的辙人不同,哪怕顾千都撞到面前了,这些辙人都没有动作。 像是……护卫。 顾千忽而想到零号节点刚才对季留云说的那句话:“你再也没有机会接近核心了。” 分明,这群观世者进规则海可以阻止季留云,为什么当时没有进来。 核心。 顾千再次看向这一大群辙人,心中定了定。 他和追过来的节点厮杀着,一路往零号节点那里赶。 与此同时,那边也开始反击。 原因是出于零号节点某种变态的折磨欲,他分明有能力将在场众人瞬间数据化。 可是这个节点似乎很坚持于变成数据就不会有痛苦,所以他故意让剧痛伴随着数据化在众人身上蔓延。 陈巳疼得意识模糊,只觉得自己被烧红的铁剑捅了,痛觉在血肉里炸开,伤口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他勉强睁开眼,从一片滑过面前的规则团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双眼失焦地盯了那张脸几秒,艰难地抬手抚上自己脸侧那一大条开始数据化的伤口。 半死不活这个状态下,他几乎都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可是暴怒来得毫无阻碍。 陈巳凭着本能怒吼:“老子这张脸,花了钱的!!” 吼完,他也不管自己的挣脱会在身上划出什么伤口。 城无声正凝着听霜之力冻住所有人身上的链条,他离得最近,也听得最清楚。 要知道,陈巳被几条链子刺了个对穿时都没哼一声啊。 此时却是愤怒至极,几乎没有理智,不管不顾地烧着命里所有里灵力。 城无声:“……” 他无语一瞬,但也很快跟上了陈巳。 而零号节点呢,下意识地分析每一句话,可是这句话他一直没能理解,也就是这么个愣怔的时候,陈巳已经杀到他脸上了。 一虎一狼和零号节点交手,其他节点因为进入了规则海,失去观世总部里的那些显像仪器,存在也显得鸡肋起来,只能用规则源放出薄刃。 趁他们拖住了零号节点,季济弘来到季留云身边,扯着他身上的锁链。 其余人受这股气势影响,纷纷发起反扑。合和师的弟子们大多手指数据化,于是咬腕放血,用血来维持最后的阵光;行阴人们不顾身体崩解的剧痛,前仆后继地厮杀;超自然能力局的队员更是无惧死亡威胁。 决心萌芽于同归于尽。 顾千冲向零号节点,眼中只剩下杀意,腾挪间被规则链条将左手齐肘斩断,吃痛一瞬导致动作慢了一秒,右手也被紧紧绞住,鲜血从手臂里被挤了出来。 但他的目光越发疯狂,不能用手掐诀而已,他有的是办法放血纵灵。 顾千猛地咬断了自己舌尖,顿时满嘴热烫! 他仰起头,献祭一般地燃烧生命。 刹那间,无数佛桑花瓣从他五官涌出,在规则海中瞬时盛开又凋零。 带着他的血,带着他的命。 像是无数只残破的蝶,在规则海中不要命地扇出最后一口气。花瓣盘旋笼罩住所有人,即便消散也要把最后的力气割向零号节点。佛桑的馥郁香气里有血腥奔涌,分不清死亡和生机是谁在拉扯谁。 整片规则海陷入一场血色葬礼。 在场大多数人都知道他,他们在会议上见过这个年轻人,晓得他是将城颇有名气的行阴人顾千,可他们也讨论过甚至谴责过这个和观世做交易的年轻人。 可此时见他,浴血、断臂、单薄的身子被伤口淹没。 每个人都看呆了。 零号节点更是因为这不要命突破规则的打法而频频受限。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同时,金红龙气在季留云胸口炸开,和树干交织在一起,于规则海中掀起巨浪! “放手……”季留云将所有无限延伸的树干用力收回,直指零号节点面门,“我让你松手!” 这一击实在要命,纵使中途有许多节点想要挡下,身子却在这道红鳞龙气之下崩解,零号节点不得不专注于抗下这一击。 他松懈的瞬间,城无声凝聚所有力气在掌心砸向零号节点胸口,冰晶泛着冷光在炸在虚空里,碎片锋利得令人心惊。 顾千用尽战意,从痛楚深处爆发出更为清明的怒火。 花瓣飞旋着保护主人,他右手化作利爪,朝零号节点探去。 决死一击。 忽而有条幽蓝的规则链从零号节点后脑穿透而出。 他的脑袋像西瓜坠地般炸开,里面却无血无肉,只有密密麻麻的数据。 零号节点剩下的半张脸还残留着咬牙切齿的表情,整个场面看上去像一个滑稽的玩笑。 可是,刚才攻击零号节点的数据链和观世的不一样,倒更像是规则海核心的颜色。 顾千隐隐觉得不安,他朝攻击的方向望去。 是城欢雪。 她缓缓放下手臂,手心的数据终端还闪烁着幽光,表情和她的动作一样,平静得可怕。 仿佛她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几乎是同时,核心水球外的所有辙人都如同提线木偶一般站直了身子,牵扯着阿史那玄的数据链条剧烈震动。 阿史那玄睁开了眼。 他眼中那抹对于故国的执念闪耀在幽蓝液体中,整个规则海为他而震颤,像是瑟瑟发抖地迎接终于回家的主人那样。 原本流动的数据忽然停止,继而逆转,场面犹如星河倒悬。 前所未有的力量降临,昭示着真正的规则之力应该是什么样子。 所有人都失去了行动能力,城无声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却发现自己连一片雪花都放不出来,陈巳的法阵被撕碎,白虎和雾狼已然开始数据化。 规则海中,众人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身边的人,所有人都被数据化了。 除了顾千、季留云、季济弘、城欢雪。 只是眨眼之间。 数据锁链破空而来,把顾千吊到幽蓝水球面前。 阿史那玄从水球中露出脸,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身前这个血肉模糊的人。 季留云想冲上前,却被一道规则壁垒死死拦住,季济弘想要飞起,却也被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 “季留云。” 阿史那玄的声音在规则海中回荡,数据风暴亲昵地蹭到他的水核旁边,不断变换的数据光芒衬得他脸上那抹笑容格外残忍。 “这就是你的爱人?” 他问。 链条忽而收紧,将顾千喉咙勒得发紫,鲜血顺着链条往下流淌,残余的狐尾无力地垂着。 季留云觉得自己这条命也在那锁链下被勒紧,他死死地盯着阿史那玄,半缕念想同滚烫的愤怒一并沸腾,龙气在他身边咆哮翻滚,金红色鳞片在他皮肤表面浮现,可没能再在规则海掀起半点波澜。 “放开他,阿史那玄,你没必要激怒我。”季留云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龙吟般的震颤。 “你以为我和观世那群疯子一样?”阿史那玄的声音里带着两千五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志得意满,“我已经赢了。” 顾千满嘴血,偏头之间能听见自己脖子被链条勒得咯吱作响。 他问:“规则源,是什么?” 阿史那玄似是有些震惊这人事到如今还关心什么是规则源。 他略带惋惜地说:“可惜,你要是没喜欢上季留云,我一定带着你去全新的昼阳国。” 于是顾千又问一遍:“规则……源,是什么。” 阿史那玄这次缓缓抬起手,随他动作,整个规则海开始剧烈颤抖。 “我就是规则源,我把自己的命嵌入了最深处,我是整个体系的核心。”阿史那玄说,“观世算个屁。” 顾千实在没忍住,哼笑了一声,换来脖间的数据链收紧,血从脖颈间渗出来。 “难道,你真的以为规则海是观世的?”阿史那玄对于顾千还能笑得出来感到鄙夷,“从你们踏进来那一刻开始,你们和零号节点同时出现在这里的那一瞬间开始,这里每一寸空间都是我的。” 他看向季留云说:“我随时都能从你身上取走念想,你们自杀那一套,只能唬住零号节点。” 季留云迎着万钧压力抬起头,“阿史那玄,你有什么冲我来,你不会,这么多年忘了是跟谁有仇吧。” “我当然是跟你有仇!”阿史那玄的确恨极了季留云,捏拳攥紧顾千身上的锁链,在捕捉到季留云脸上不加掩饰的惊惶时,他才满意地说,“所以我更知道要如何让你疼。” 季留云死死地盯着他,龙气在他浑身的伤口上燃烧,“你为了你的国,杀这么多人,拿血堆出来的国,你真的想要吗?” “谁赢,谁说了算。”阿史那玄居高临下地讲,“你还没懂吗?你到底守着那个正义要干什么呢?临了,你护住了谁?” “那你还被锁着。”顾千忽而开口哑声问。 “你真是个好奇宝宝。”阿是那玄危险地看向他,末了脸上浮现一个轻松的笑容,“因为我把魂魄融进念想里,季留云抢走半缕念想,我没法彻底掌握规则海,只能让零号节点作威作福,但只要你们同时现身,那我需要的东西就齐了。” “那你……”顾千艰难地开口,“那你刚才还装死。” 阿史那玄笑道:“我喜欢看你们打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顾千也笑,“你可真大方,什么都说。” “我和季留云斗了这么多年,我愿意让你们死得明白。”阿史那玄问,“还有问题吗? 顾千摇头。 但他心中已有了计较——魂魄融进念想,念想是阿史那玄的命,若能夺走剩下那半缕念想,或有生路。 怎么夺呢? 顾千脑中隐隐冒出一个念头,但他很快刹住了车,他不知道这整片规则海的控制包括不包括思维。 于是他在阿史那玄准备再次开口时打断了对方。 “阿史那玄,我觉得你,其实很厉害。” 实则他心中同步在想:阿史那玄,狗屎昼阳国。 阿史那玄眯眼一瞬,甚至问:“你是疼傻了?” 顾千微笑起来,又问,“你说你能看到整个规则海有什么,你能看到我袜子是什么颜色吗?” 阿史那玄这次没再回答,反而说:“胜败已定,你耽误时间没用。” 顾千恍若未闻,又问:“那你怎么有办法夺走季留云的念想?” 锁链骤然锁紧,生生绞断了顾千的脚,他整个人疼得在半空剧烈晃动。 “不要!” 下面响起两声惊呼,一男一女,是季留云和城欢雪。 “阿史那玄!”季留云嘶喊出声,魔气不受控制地在体内迸发,与龙气一同交织成暴虐的金红色风暴,他拼命地冲撞着困住自己的规则避雷,每一次撞击都让他全身的伤口崩裂积分,鲜红染红了大半个身子。 “还要问吗?”阿是那玄冷冷道。 顾千咬紧牙抗过这一阵痛到耳鸣的刺激,更加逼着自己理清关键。 原来,规则海控制不了思维,或者说,阿史那玄听不见思维,就算能拿走季留云身上的念想,也是因为已知。 阿史那玄无法拿走未知的东西,就像他不知道袜子的颜色,就像他不知道玉刀在顾千包里。 尤记得,零号节点在给出这把玉刀时说过:只要能让对方不设防靠近,就能取走念想。 顾千此时不能再思考下去这一招对阿史那玄有没有用了,九死一生,必须要做。 所以,只要一个靠近的理由…… 阿史那玄很满意顾千没有再继续出声,于是继续他的威胁:“季留云,现在,我要你跪着交出念想。” 他边说,边掌控着链条捆住顾千的头,“不然,我会在这个人身上,重复一遍当年那三天的刑罚。” 阿史那玄声音森冷地问:“你还记得吗?一刀一刀割下去的滋味?” 还未等季留云有什么反应,城欢雪忽然扑倒在地。 “等等!大人,求求你,不要伤害他的身体!” 她褪去脸上的冷漠,惊慌到朝着阿是那玄磕头,闷响中,她说完了自己的祈求。 “你可以虐待他的灵魂,但是求你留下他的身体!” 当城欢雪背叛的话语响起时,季留云周身的魔气和龙气于瞬时之间收敛,转为一种更平静的危险,他转头看向几步之外的那个女人。 顾千浑身一颤,难言的寒意从胃里冒出来。 可城欢雪的伤害还在继续,“我为你杀了零号节点,我带他们进来了。你答应过我的,用顾千的身体来托举他父亲,我丈夫的魂魄,求求你,我要他的身体。”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跪地的母亲,本能下,他甚至想抬手抱住自己,可是他此时四肢不全,甚至还被捆住了,以至于他的身体要和眼睛耳朵一起接受这种折磨。 顾千想起当年那个抱着自己在阳光下讲童话的妈妈,她说:“小千,妈妈爱你。” 记忆里那张笑脸是温柔美好的,可现在跪在地上的也是那张脸。 顾千觉得自己有些想哭,又怕自己一张嘴就把支离破碎的心脏呕出来。 “那我呢?”他颤声问,“妈妈,那我呢?”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妈妈”这个词,此刻说出口,就像自己又把舌头咬掉一截。 本就因为断了舌尖而鲜血淋漓的嘴,此刻讲出什么都是含糊的呜咽。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更加急切的磕头声。 于是顾千像是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妈妈,那我呢!” 他喊得那样急切,像极了小时候摔倒时呼唤母亲的样子。 城欢雪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抬头,顾千这才得以看清她的眼睛,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爱,没有温柔,是一片黑暗的荒野。 “你以为,你有资格职责我吗?” 顾千听得愣住了。 城欢雪的声音开始颤抖,却不是因为心疼面前血肉模糊的儿子,而是沉浸在某种扭曲的执念里,“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你知道我有多想他吗?” 顾千不知道,他想说,你们一早就丢下我了呀,他要怎么知道呢? 可无论如何,还是又问了一遍:“那我呢?” 这次再也没有回答。 季留云是多么想挣开束缚,去抱一抱顾千,可他做不到,两千五百多年,他从未有这么不甘过,心中又再次翻腾起魔气。 他听见顾千颤声喊出那两次“妈妈”,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什么妖力、灵力、鬼气、龙气完全乱套,他身上的鳞片彻底显现,额间甚至长出了半个龙角,外放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困住季留云的规则壁垒出现裂纹。 “我说,够了!”他的声音震得整个规则海都在摇晃,“我可以任你处置,放开他!” 阿史那玄似乎被季留云这股气势惊道,但很快,他又露出那抹残忍的笑容。 “你以为我会信?我说了,你跪下,承认那季将军不值得,承认你错了,跪着把念想双手奉上!” “季留云,现在就选,说你错了,不然我动手了!” 顾千瞧清季留云身上的鳞片开始泛黑——那是在燃烧生命。 不能再等了。 他忽然大喊:“老子真是受够了!” 季留云的暴发停滞一瞬,连带着阿史那玄也颇为好奇地看向顾千。 顾千盯着母亲,忽然笑了:“阿史那玄,做个交易吧,你把这个女人杀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阿史那玄似乎特别享受这样人性暴露的时刻,颇有兴致地问:“什么?” “我从季留云口中,听到过一句关于昼阳国的话。”顾千轻声说,“你想听吗?这句话他到死都不会告诉你。” 阿史那玄:“说吧。” 顾千失血太多,灵力妖力皆被锁住,他能感受到生命急速消退,连耳边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他好像听城欢雪在尖叫,又好像是季留云在尖叫。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疯子才会尖叫,季留云才不是疯子。 他压根就听不清阿史那玄回答了什么,只是判断着自己还没靠近。 于是顾千又说:“你不知道什么是说悄悄话?” 讲完这句话,顾千身上都开始出现了失血性抽搐的反应,他每次竭力呼吸,都带着金属般的腥味。 阿史那玄上下扫眼看他虚弱的样子,把锁链扯近了些。 顾千咬着舌头刺激出新的痛意,逼自己把仅剩无几的注意力击中到口袋里。随着移动靠近阿史那玄,他能感受到刀在震动,在呼唤,在等待最后的时机——玉刀正贪婪地渴求着阿史那玄。 这就足够了。 顾千抬起失焦的眼睛,对阿史那玄弯了弯嘴角。 这个笑容里藏着太多东西。 即便此时将死,他也要让所有人记住,他不会是季留云的阻碍。 只要有人愿意爱顾千,顾千就敢交付所有。 在他彻底昏死过去的瞬间,玉刀嗡鸣着破空而起,刀身泛着幽蓝色的光芒,精准地从阿史那玄心口处勾出剩下那半缕念想。 阿史那玄看清了那柄玉刀,不敢相信这把刀会背叛自己,他像过去一样召唤这把刀,可玉刀勾出念想之后,那半缕念想就带着他剩下那半片魂魄奔向了季留云的玉牌。 阿史那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玉刀如此被磁石吸引那般离开。 到头,连自己的玉刀都背叛了自己。 功亏一篑。 难以置信。 阿史那玄失去了对规则海的控制,只能朝着最近的顾千发怒,他一掌拍上顾千胸口。 血肉碎裂的声响在规则海中格外清晰,破碎的肋骨刺穿了周围的脏器。 季留云的怒吼震动整片规则海,金红龙气在融合团聚的一瞬爆发,他撕裂了虚空朝阿史那玄扑去。 阿史那玄极为不甘,失去魂魄等同于和零号节点一样失去对规则海的掌控权,他在所有力量褪去的瞬间,操纵数据层铺天盖地地砸下去。 世界坍塌,数据洪流如同雪崩那样碾压而下,一层又一层,每层爆发的力量都足以毁掉一座城市。 可季留云此时杀意浓度到达最高,所过之处数据尽数崩解,可每斩断一层,上方就压下更多。他和阿史那玄在崩塌的数据海中你来我往,整个规则海都在为这场厮杀而颤抖。 剑气纵横,规则肆虐。 像是一场宇宙爆炸。 阿史那玄专注于对付季留云,目光死死地锁定住对手的每一个动作。 可他忘了还有一个人。 或者说一只鸟。 那个两千五百年里,从未被阿史那玄正视过的鹰。 以至于他都没发现,多久了,从自己开口之后多久了?他都没有听见季济弘骂过一句。 对阿史那玄来说,季济弘太过暴躁,做事不靠脑子,对比做事稳当的老树季留云,这只鸟根本不足畏惧。 至少,阿史那玄从未没有给过他任何一个正视的目光。 可是他低估了季济弘的执念。 小鸟对于名声无所谓的。 小鸟的戾气有多么泼天,他就有多么爱主人和师父。给过他温暖的两个人,永远活在他记忆里的两个人。 季留云会顾及善良无辜,会思考家国大义。 小鸟不明白家国大义,只晓得为了主人,折断翅膀也要往前冲。 主人和师父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小鸟只知道这个,他要让阿史那玄付出代价。 即便漫天规则碎片坍塌,小鸟什么都瞧不见,眼中只剩下那一个要杀的目标。 此时的季济弘为了突围已经被削去了半边身子,翅羽凋零,血肉模糊。 他仿佛又瞧见了主人的背影,那个在梦里追了很多年的背影。 小鸟没在怕的,此时的他是复仇的鹰,是跨越两千多年飞向主人怀抱的雏鸟。 所以即便季济弘半边身子都没知觉了,依旧能不偏不倚地把刀扎进阿史那玄的后心。 小鸟给出最后一击的时候,阿史那玄惊疑间回头望。 在这个凋敝枯萎的结局里,他第一次瞧清季济弘的样子。 这只鹰眼里的思念,历经两千五百年依旧灼亮且深远。 与此同时,规则海外的战场上,反抗队伍已经拆掉了覆盖在将城上的数据链条。 合和师的法阵再次燃起,行阴人配合着将灵力凝成尖刺,撞向虚无避雷。 规则海内,阿史那玄丧失理智,引爆了身边数层辙人! 季留云瞬间瞧清了他的意图,金红龙气爆发之余,他烧尽最后的生命力,形成一个巨大的茧,把顾千和季济弘护在怀里,背对身后即将毁天灭地的爆炸。 顾千的伤口还在淌血,季济弘的半边身子几乎要散架,但季留云知道,他必须保护好他们。 爆炸来临。 但预想中的灾难和疼痛都没有到来。 那道闪耀的白光不仅没有伤害到季留云他们,反而切开了规则海的界限。 规则海外的反抗军毫发无损。 可所有观世者都在瞬间化作齑粉。 * 顾千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下沉。 像是缓缓坠入深渊。 疼痛、愤怒、不甘,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在这下坠中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听见水声,不是规则海中数据流动的声响,而是真实的,温柔的水波荡漾。 等他彻底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水中亭台里,小古靠在柱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而旁边,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长发男子。 男子俊逸非凡,美得不似人间物,额前有朵黑莲绽放幽光。 小古见顾千醒来,笑吟吟地介绍:“这我爹,冥王。” 生人见冥王。 顾千当下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惊慌,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安心。也许是因为瞧见了小古的笑脸,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和刚才的杀伐之气格格不入。 轻雾氤氲,游丝般的水汽在亭柱间缭绕,仿佛能洗去一切疲惫和伤痛。 顾千愣神。 冥王也笑吟吟地等他愣神,甚至热络道:“忘川涨潮把我冥殿泡了,不然得请你去坐坐。” 他说话和其恣意随性,一点都不像是那个传说中掌管阴间的冥王。 顾千坐起身问:“为什么,人间闹成这样,你们阴间和神仙都没有插手?” “插了呀。”小古说,“最后辙人大爆炸,我爹他扭转了一手,把观世炸了,观世一炸,你们所有人都能从数据海里出来,伤也能愈合。” 冥王靠在廊上含笑点头,脸颊侧面两个梨涡也跟着一晃一晃。 顾千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最开始不干预呢?” 冥王语气轻快地讲:“因为这场变革必须由现世的生灵自己做出选择。” “为什么呀?”顾千觉得脑子蒙了一层雾,只能依据本能提问,他狐疑地站起身,发现自己哪哪都不痛了。 “人间是母体。”小古解释说,“所谓的神仙和阴间都是人间的衍生物,我们无法替你们做,就像孩子无法替母亲做出选择,我们只能作为助力,前提是有人反抗,若是没有反抗的声音把路铺出来,我们没有资格干涉。” 顾千垂眼想了想,说:“所以,那时候你才说‘不知道’?” 小古笑眯眯地点头:“是的。” “那你们早料到了这一步?” 冥王摇头晃脑地说:“不是料到,是人间总有这一步。” 顾千若有所思地坐到亭子另一边,“那岂不是人间消亡了,你们神仙也不存在了吗?” “是哒。”小古再次点头。 “那,如果没人反抗,你们也什么都不做吗?” 冥王高声莫测地笑了起来,“如果人间再也没有反抗的声音,那么这个人间已经不再需要神仙了。” “那,之前……” 小古说:“有的是和你们一样没有说出来的故事。” 顾千环首看四周水雾,问:“你们是来带我走的吗?会不会……太隆重了一点?” “我是有两件比较重要的事找你。”冥王忽而正经起来,“第一件,你拯救了两次世界,这个功德足以抵消你的妖力和生机相扯。” “我可以作为人活着吗?”顾千问。 “你要做人?”冥王像是起了兴趣,“不做妖?“ 顾千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要做人。” “那好办。”小古掏出灵笺来刷刷翻了几页,抬手从空中捻了支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现在你是人了。” 顾千:? “就……这么随意?” “不随意啊。”小古收起灵笺,“用你的妖力吊住了最后一丝灵力,你从这以后就是个普通人啦,但是,如果你再用灵力或者妖力,就会彻底变成妖怪。” 这个结果过于突然,顾千消化了好一会。 他又问:“请问冥王来找我的第二件事是?” “这个就比较重要。”冥王招招手,暗云在黑色长袖上舞动,“最近玉兰和小古都提起你,我就很好奇来看看。” 比较重要。 很好奇。 顾千忍住了吐槽的念头,“玉兰是……” “我爹。”小古回答,“我另一个爹,月老,给你牵了根钢筋红线。” “那你家这也……”顾千头一回见神仙,正措辞呢,瞥见冥王脸上大有“你敢乱讲一个字我现在就送你去喝汤”的意味。 于是他说:“你们家很美满。” 小古扬起笑容,冥王也满意。 “那我的血誓呢?”顾千又问,“我那什么……我立了血誓,不是死了就散吗?我这是死了还是没死?” “你那血誓就不搭你的命,没用的。”冥王话音未落,他头顶忽而出现一团迷你乌云,轻飘飘地降了道雷。 他坐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一缕烟。 爹变烟,小古连瞧都没瞧一眼,多么阴间的父子关系。 顾千目瞪口呆,“这是?” 小古一脸见怪不怪,“我爹刚才说漏嘴了,他追天道打去了。” 顾千不晓得该怎么说,只好讲真厉害。 也不知怎的,他在这水榭亭台之中脑子总觉得轻飘飘的,以至于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爹,为什么要说我拯救过两次世界?” “嗐。”小古起了十成兴趣,往顾千身边一坐,“就那‘不可说’,界融里讲过的那破开昙花封印的,那是个活爹,大祖宗。” 顾千没听明白,“关我什么事?” “他有一个愿望,出来找上我爹,我爹说你要能达成一个任务,那你该干嘛干嘛,于是他兴冲冲上了人间,但是失败了。” “能让你们阴间觉得活爹的,得是多难的任务啊?”顾千实在想不出。 小古说:“不难的,就是附身一个小男孩,在他生日上许下第一个愿望。” 顾千陷入思考,缓缓睁大眼睛,抬手指向自己,“别是我在儿童乐园做的那件事吧。” “就是你啊。”小古讲,“所以他任务失败了。” “那么。”顾千听得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才好,“现在方便问一下他是什么愿望吗?” “很朴素的愿望。”小古心平德和地说,“他要毁灭世界。” “他要……”顾千半天才反应过来,“所以我算是拯救了两次世界?” 小古含笑点头,“是的,你很牛逼,对了,那活爹现在踩缝纫机呢,他和我要了你的名字和住址,说以后一定要来找你。” 顾千:“找我干嘛?报仇?” 小古:“不好说,反正他不大正常,要你有机会见到就明白了,放心,千百年出不来了。” 顾千点点头,又问:“这拯救世界,会不会过于玩笑了点?” “谁知道呢,世界就是这样的呀,谁都不晓得自己一个决定是拨动一片羽毛,还是掀起一座山。” 顾千再次陷入思考,小古忽而叹了口气。 “顾千,我是真喜欢你,别误会,不是你和金毛鬼那种喜欢。我没活过,但是总能在你身上感觉活着。” 顾千莫名其妙,“怎么说?” “就是,不好不坏,有好有坏的活着。”小古活像在交代晚辈一样,“别把自己逼太紧,听天由命,听的是自己的声音,由的是自己的命。” “世界上有很多事不必执着,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 小古居然还把自己说伤感了,顾千越听越奇怪,没明白这个伤感所为何事? 怪怪的,这对父子。 顾千扯开话题,“那,你是狗身,你爹他……” “我俩不是一个物种。”小古任然惆怅,却也有问必答,“我爹是我领养的。” 顾千不明觉厉,“那你家,比我家复杂。” “哎。”小古又是种种叹一口气。 “这是干什么?”顾千问。 “没什么呀,我真觉得你这样的活宝下阴间多好。”小古坦然说我,“可你没机会下——” 那团小乌云再次出现,小古也变成黑烟一缕。 顾千:? 随着小古消失,恍惚间所有虚幻的感觉开始褪去。 雾气消散,水波荡漾,一切不真实的触感都在逐渐远去,顾千忽然有些不舍。那里虽然是幻境,却给他了一次重新喘息的机会,让他得以在生死之间找到片刻宁静。 很快,现实的感知世界开始回归——血肉重组的刺痛实感,是顾千自己的呼吸,是胸腔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他睁开眼,适应了会光亮,发现自己正躺在季留云怀里。 周围是正在坍缩的观世总部,碎石和尘埃在半空中消散。 陈巳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顾千,“你吓死我了!” 城无声则是坐在地上,长长地呼了口气。 季济弘一边哭一边骂:“你他娘的没死你早睁眼啊,你吓唬老子呢!” 顾千感觉到季留云抱着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虚弱地说:“我刚才,见到冥王了。” 季留云把人抱得更紧了,声音里是难掩的后怕:“别说鬼故事。” 从地狱般的战场到重获新生,这转变来得太快,以至于顾千一时不晓得该如何消化这剧烈的情感落差。直到确定自己听见了好友哽咽的声音,看到倒霉表哥释然的笑容,以及小鸟又哭又骂的关切,还有,季留云一如既往温暖的怀抱。 他才真切地意识到:活下来了,他们都活下来了。 天亮了。 晨曦咽下长夜。 战场褪去,数据迷网、空间裂隙、过往恩仇、息世观世都消散了。 晨光熹微,观世总部消散于无声,他们躺在地上,狼狈得不像话。 大家身上多少都带着伤,但比起刚才的地狱,这点痛不足挂齿。 一个扎着头巾的保洁阿姨捏着扫帚走过来,皱眉打量着地上这几个衣衫褴褛躺得横七竖八的人。 顾千抬起脸,笑得疲惫又释然,“阿姨,我们才拯救完世界,让我们再躺会。” 阿姨绕开他们继续日常的清扫工作,嘴里嘀咕:“现在的人喲,怪得很。” 街道逐渐有了人气,今天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没人知道昨夜的惊心动魄,也没人知道自己差点失去了什么。 但正是这份普通,才是他们拼死守护的东西。 顾千忽而觉得眼眶有些热。 他躺在地上,说话时眼睛眯着看向初升的太阳。 “吃早点去吗?” 回答得声音有气无力但格外整齐。 “去!” 52、昼阳 “去!” 伴随着这声怒喝,阿史那玄被踹得不受控制地后退,摔到滚烫的黄沙上。 阿史那玄磕破了手腕,可饥饿让他无暇顾及疼痛,他倔强地扬起头,却不是看那个踢自己的男人,而是看他身后。 那是一个简易的木棚,摊前挂着粗麻帘子,热风拂过时,帘子会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青稞面饼,羊油的奶香飘散四溢,摊子后面,一个戴着羊毛毡帽的妇女正揉搓着面团,不时将细碎的沙枣塞进去,她面前的油锅滋滋作响,又一批面饼被炸至金黄。 孩子那双漆黑的眼直直地盯着那些面饼,将香味牢牢记住。 男人瞧他还敢看,恼怒地上前,还想要再补一脚。 阿史那玄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他在沙地上翻滚着避开,男人踩了个空,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男人愤怒地咒骂:“滚远点!你这个不祥的东西!” 阿史那玄始终没有吭声,站起来拍了拍沙子转身欲走,那个男人这才收回愤怒去卖力招揽顾客。 孩子没走开几步,摊后那个妇人小声地唤住他,她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男人,快速地从摊子上拿了个饼递向孩子。 阿史那玄看向那个金黄酥脆的面饼,又望向那个妇人。那双眼睛里浸满善意,像涵泽一样美丽。 他小跑过去,从微笑的妇人手里一把抢过面饼,转身融入熙攘的人群中。 暮色下,谁也没空注意这个小乞儿。 留雀河畔的集市人流熙攘,商贩们叫卖着各色货物,人声沸沸,依稀听见驼铃渐近,又一支商队缓缓走入这个沙海绿洲中的城邦。 这就是昼阳国的都城“留阳”,在昼阳国的语言里,这座城邦叫做“乌尔沙”,意为“圣水之城”。如果从高处看,留雀河温柔地拥抱着大地,两岸绿意点点,河水并不湍急,与其它支流一同汇入涵泽,涵泽足有数百座城邦那么宽广,这片沙中海在落日下恍若一面神仙遗漏的镜子,以最漂亮的角度映照天空的模样。再远处,是一排排土丘,昼阳国民叫它们“白鱼堆”,因为这些沙丘像是一尾尾巨大的白鱼,永远朝着风来的方向游动。 国民用芦苇和粘土在河畔两边搭建屋舍,蓄养牛羊,袅袅炊烟融入渐暗的天色。 这就是昼阳国,拥有两万人口,是沙漠里顽强且闪耀的存在。 而在这样的傍晚,阿史那玄一如既往地踩着晚霞走过斑驳的街巷,最后轻车熟路地钻进乌尔沙外一座白鱼堆下面,这里是一处沙狐挖出来的小洞穴,他把这里挖大了一些,又在洞穴入口处放置了许多尖锐的木石碎片,每天都会加固一遍。 这样的小堡垒,住一个孩子刚刚好。 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但他知道自己曾经一定有过父母——没有婴儿能单独离开父母的怀抱活到能走路的年纪。在他有记忆开始,有个老酒鬼捡到了他,可酒鬼在三年前死了。 在昼阳国里,只有那个喝得颠倒天地的酒鬼愿意收留这个孩子,因为所有人都以自己深目勾鼻、黄褐色的头发和古铜色的皮肤为傲,这是大地赐予的颜色,更是阳光眷顾的标志。 而他,这个黑发白肤的异类,是被世界诅咒的孩子,不祥。 和所有孤儿一样,阿史那玄最初没有名字,商贩叫他“不祥之子”,孩童们叫他“白鬼”,偶尔,很少的时候有善良降临,那些人会因为他的黑色头发而叫他“阿玄”。 在昼阳国,每一个孩子都要经历“赐名日”,在那天,父母会带着新生儿到留雀河边,由祭祀诵读祝词,虔诚地把孩子的名字告知天地。 他曾经躲在芦苇丛中偷偷看过,他明白,名字不仅仅是一个称呼,更是一个人被世界认可的证明。 所以他用昼阳国最普遍的姓氏加上“玄”字做名,在一个刺骨寒夜,偷偷跑到留雀河边,同样虔诚地告诉天地,这里有一个叫做阿史那玄的人活着。 他的名字和他的生命一样,是这个世界不可否认的事实。 阿史那玄将这个珍贵的青稞饼撇成好几块,拿起最小的一块,靠在洞穴里细细地啃。天高地广,孩子眼前是城邦,孩子身后是猎猎长风。 吃完后,他习惯性地捡起自己破烂的毛布毯,准备入睡。入夜的风沙很难捱,孩子必须要仔细地用这块毛布裹好自己,否则不晓得会在哪一个星夜里一睡不起。 可是今夜他稍有迟疑,放下了羊毛毯,钻出自己的小窝。 有件事,他在意了许多天。 就在他的小窝旁边,另一座白鱼堆下面,这段时间总是会来一个衣饰华贵的老人,他腰间有香囊,甚至还披着锦衫,脚上蹬着锦鞋,就像踩着云一样,划过沙地都没有声音。 而这些,都是商队从中原不远万里带回来的奢侈品。 他总是在入夜后抬着个本子独身过来,仰头看天很长时间,偶尔低下头在羊皮卷上写字。 阿史那玄不识字。 而且,头一回见到这个老人,他甚至还比对过有多大可能杀了他,再剥掉他的衣服去集市上卖。 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他终日食不果腹,瘦骨嶙峋,而这个老人即便须发尽白,依然能够在寒夜广星之下岿然自得。 高下立判。 彼时的阿史那玄只会思考活下去与食物,又在好奇驱使之下凑过去看这个老人在写什么,对方似乎毫不在意这个多出来的旁观者。 即便阿史那玄已经凑到了面前,老人甚至都没抬头看他。 老人的手指就像被野风吹落的胡杨树枝那般枯朽,却能灵活地在羊皮卷上游走。陶制油灯里的羊油被烤得劈啪作响,光线跃动到羊皮卷上,那是阿史那玄从未见过的奇特笔法,每一个字都有棱角。 阿史那玄看得挪不开眼,完全被这些优美的笔画吸引,看得忘了饥饿与寒冷,忍不住凑过头去,脑袋几乎要抵到老者脸上。 他连着看了六天,老人偶尔会用笔杆轻轻挪开这个孩子挡光的脑袋,却默许他的旁观,在这个奇妙的体验里,两人从未说话,直到第七天,老人忽而说:“这是中原的文字。” 他问:“你看得明白吗?” 阿史那玄摇头,“我喜欢。” “喜欢?”老人抬眼望向这个孩子,“你是说你喜欢这些字?” 借着陶油灯,阿史那玄眼底泛着异样的光芒,他指向其中一行字,“我看到它们在起舞,身上有和白鱼堆一样漂亮的光芒。” 老人盯着孩子伸出来那根指头默了许久,最终放下笔,正儿八经地开始这场对话。 “我知道你,你不恨吗?” 阿史那玄说:“我恨,但更饿。” 老人笑了笑,问:“明天,你还来吗?” 很少有人会这么对阿史那玄笑,他不由警惕起来,反问:“你不来了吗?” “我会来。”老人说完继续低下头写字。 于是在第八天的黄昏后,阿是那玄啃完手中的青稞饼,还是翻出了自己的小洞穴。 老人带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面,面条被炖得酥烂,肥瘦相间的羊肉块点缀其中。 阿史那玄眼睛都看直了。 “吃吧。”老人说。 阿史那玄问:“为什么?” 老人又那样笑了一回,“因为你饿。” 阿史那玄接过面条,热腾腾的香味从他鼻子里钻进去,紧紧拉住了他的灵魂。 “我叫萨利赫。”老人说,“以后,你可以叫我老师。” 阿史那玄倏然抬眼,确认了半天这个贵族老人没有在开玩笑,他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同时,也是最好收买的孩子。”老人眼带笑意,指了指他手中的面条。 阿史那玄的本能在促使他把面条送进嘴里尽情咀嚼,但他始终没有。 他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位服装华贵的老人。 大多人的善意背后都是陷阱,有人会给阿史那玄一块食物,然后让他去偷东西;有人会给他一碗羊奶,然后让他去打架。 问题是,这样的人太多了,几乎塞满了这个流浪孩子的大半生命。 对阿史那玄来说,毫无缘由的善意,往往意味着更大的伤害。 “吃吧。”萨利赫见他迟迟未动,劝道,“面要趁热吃。” 阿史那玄这次直接放下了陶碗,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萨利赫说:“因为你饿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自己。你看着文字的样子,也让我想起我自己。” 阿史那玄上下打量萨利赫,皱眉说:“你是贵族。”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苦难之路。”萨利赫说,“所有人都会受苦。” 阿史那玄不说话,他又看了看那碗面,然后抬起头,等待萨利赫的下文。在街头生活久了,他早已学会用沉默少言来保护自己。 萨利赫也不着急说话,把自己带来的羊皮卷在月光下摊开。有趣的是,今夜的白鱼堆依旧有来自旷野深处的寒风光临。 可这一老一小,似乎感觉不到冷似的,只有那碗羊肉面在倔强地冒着热气。 在阿史那玄眼中,那些文字依旧在闪烁。 “你知道吗?”萨利赫说,“当年我第一次看到这些文字时,也觉得它们在发光。那时候,我蜷缩在一个马厩,饿得脑袋发昏,却被一个商队老人的书卷吸引住了。” 萨利赫目光变得悠远,“我在最饿的时候,看到了最美的东西,就像你一样。那位老人教会我认字,如果你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也教会你,我会为此而感激。” 老人温和的请求伴随着昼阳国的留雀河水声,拉扯着阿史那玄的手抬起了碗。 “等你用完餐。”老人卷起羊皮,“我们就走吧。” 萨利赫带着孩子穿过夜色中的留阳城。 这座城市阿史那玄再熟悉不过,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脚印,他抱着自己的破旧毛布和剩下的青稞饼,觉得一切景物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们走过集市,穿过商队驻地,最后停在一间漂亮的院前。门柱上雕刻着精美的藤蔓,夜风路过时,会拉响门楣上的那串铜铃,连清脆的响声里都包含富贵的意味。 阿史那玄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怎么了?”萨利赫问。 “这是王族的住所。”阿史那玄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他认得这里,也没少在这里被打过。 萨利赫轻轻推开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点着油灯。 “你在这里会很安全。” 阿史那玄依旧没动,再次问:“为什么?” 萨利赫很耐心,“因为你能看到字的灵魂。” “人才有灵魂。”阿史那玄说,话里藏着一股倔强。 萨利赫认真地看着孩子说:“万物都有灵魂,文字不仅是符号,也是画面,是情感,是整个世界的缩影。” 阿史那玄把这句话听进耳朵里,又放进肚子里,和那碗面条一起消化掉。 “你可以随时离开。”萨利赫看着孩子攥紧毛布的手指,温声说,“我不会强留你,但如果你愿意,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 “好。”阿史那玄如此回答,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老人,又说了一遍,“好的。” * 最初,阿史那玄总是睡不踏实,半夜惊醒后需要一遍遍确认自己是否还在那间漂亮的屋子里。以至于白天总是没有精神头,但萨利赫从不催促。 这个老人像是由耐心建造而成的人。 不出三年,阿史那玄不仅能读写昼阳国的文字,甚至还掌握了中原的诗词歌赋,他爱那些山水,也爱那些花鸟。 之后,萨利赫开始教他感知天地灵力。 “世间万物皆有灵韵。”老师说,“月辉,流水、走风,都带着天地间的力量。学会感知它们,就像你看见文字的灵魂那样。” 感知灵力并非易事,这次时间久了些,过去了四五年时间,阿史那玄开始能够看清月光的流动,能画出砂砾的轨迹,能预感到风暴的来临。 这个时候,老师又问了他:“阿史那玄,你还恨吗?恨大家对你的看法,恨那些曾经的伤害。” 阿史那玄认真地点了头,说:“会恨。” 他记得那些被四处提赶驱打的日子,听得见那些喊他“不祥之子”的声音。屈辱和冷漠,时隔多年,依然清晰。 老师并没有让他别恨,只是平静地说:“你可以边恨边爱。” “你看。”老师指向远处的白鱼堆,“就像这片沙漠,它无情地吞噬了多少生命,每年都有国民和商队葬送在里面,可它孕育了绿洲,也诞生了涵泽,它是伟大的老师,教会了昼阳国人如何在逆境中生存,就像曾经那些伤害你的人,教会了你如何自保。” “阿史那玄,爱与恨是一体的,不要让它们分开,影响你。不论何时,恨的时候,要看得清爱,如果没能看清,那么,就从高处看。” “从高处看?” “是的。”萨利赫笑着说,“像月亮那么高,看月光既能照亮前路,也能刺痛双眼。” 阿史那玄照做。 他把目光从自己痛苦的记忆上移开,瞧见商队们在茫茫黄沙中开辟的商路,丝绸、香料、珍宝来往于黄沙海之间,看见昼阳国人在酷热和刺骨冰寒交替中顽强又倔强的生命。 看清这是一个在艰难环境下生存的民族,他们或许保守、或许偏执、甚至能称得上野蛮。 但正是这种性格,让他们在恶劣的天地中生存下来。 “看到了什么?”萨利赫问自己的学生。 阿史那玄说:“我看到了这个国。” 萨利赫笑了起来。 阿史那玄又说:“很美,生命顽强的样子很美,这个国很美。” 萨利赫这次满意地点了头。 * 多年来,阿史那玄读过太多中原的诗文,也对那片土地充满向往。 云瑞国,一个能诞生这么多诗人的地方,一定有着无限风光。 “去吧。”老师没有留他,月光映照着他的白发,“年轻人就该多看看世界。” 萨利赫从袖中取出一把莹白玉刀,交给爱徒,“这是我游历中原都城时得到的,现在,它是你的了。” 阿史那玄珍惜地接了下来。 “不必担心我。”老师说,“记得带些有趣的故事回来,我会准备好你最爱的酸奶。” 这个老人,眼中永远带着慈祥笑意,用自己一双枯瘦的手在寒月下,拉住了一个小乞儿摇摇欲坠的命运。 阿史那玄摩挲着手里的玉刀,问:“会放果干吗?” “当然。”萨利赫揉了揉他的脑袋,“我知道你爱吃加了果干的酸奶。” 阿史那玄沉默地抹了一把眼,跪到地上,对老师行了一个父子的礼。 “去吧。”萨利赫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昼阳国的骄傲去看看那个世界。” 老师说:“记得早些回来喝酸奶。” * 阿史那玄离开昼阳国几天后,铁骑踏上了白鱼堆,胡杨林被烧毁,昼阳国的尸骸被尽数沉到了留雀河里,鲜血一直淌进了涵泽。 铁骑是绕了大半个沙漠过来了,没有撞上阿史那玄,他遇到了一支从沙漠返回中原的商队,商队中有个年轻伙计摔断了腿。阿史那玄略通医术,主动帮忙,中间也不爱搭话。 他气度不凡,大家只当这个白肤黑发的年轻人是中原哪个家族出来游山玩水的少爷。 谁知那伙计伤口发炎,阿史那玄也染上了热病。 他在驿站里发起了高烧。 这场病来势汹汹,九死一生,驿丞在他床边焦急踱步。 “这位公子怕是熬不过去了……” 阿史那玄在滚烫中挣扎,他梦见自己还是那个白鱼堆下的小乞儿,梦见萨利赫教他写第一个字的样子。 只是他不知道,这场热病是他和故国斩断联系的预兆。 又过了半个月,阿史那玄才重新有力气上路。商队的人感激他,坚持要同行。 走走停停,他第一次见到天昊城时,是个大晴天。 他仰头望着这座在文字中读到过无数次的瑞京,高耸的城墙上雕刻着精美的云纹,街道上行人如织,络绎不绝。 这是他魂牵梦萦的天昊城,处处都流淌着诗书里描绘的繁华气象。 进城时,阿史那玄都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连忙掏出羊皮卷和笔,决定要把自己从现在这一刻开始看见的每一样事都记下来,带回去给老师看。 他是那样专注且热爱,以至于入关时都忘了拿出昼阳国的路引,而守城的兵卒查看了商队的路引,就去查看下一队了。 城中似乎是有什么乐事,街上都是欢声笑语。 商队老板听得稀奇,连忙拉住一个人打听。 与此同时,阿史那玄也转过去听。 “哎,你们怕是在路上刚好错开了,大军开拔数月,一路深入黄沙腹地,可算拿下了那个蛮夷小国!” 商队老板又问:“哪个蛮夷小国?” “昼阳国呀!你都不知道,听说那个小国的人都长得丑陋,活该被剿灭!” 旁边立时有人附和:“可不是么?听说他们还会妖术,能呼风唤雨呢!” “这可奇了。”商队老板说,“我也去过昼阳国,没见过妖术呀。” “普通人肯定不会呀!是他们的诚邦里的打老师,叫什么……萨什么鬼,哎,名字也顶顶古怪,反正是个老巫师,可以预知天象,不过他被剥皮挂到留阳城门口了!” 商队老板听得啧啧称奇,“那是值得庆祝,咱们又打赢了一仗!”他转头想问身边的小公子听过昼阳国没。 可身边哪还有人? * 云瑞国的军队不仅攻破了昼阳国,还将所有国民屠杀殆尽,涵泽,那片曾经映照天空的镜子,如今成了两万生命的坟墓。 可是屠国虐杀究竟于名声不利,皇帝要掩盖真相,史官墨字一改,昼阳国竟然成了主动挑起事端的那一方。 阿史那玄站在云瑞城最高的楼台上,俯瞰这座奢华的都城。他再也看不见诗意风流。 天昊城里,权贵们醉生梦死,军队骄纵成性,朝堂阿谀奉承。 富贵之间,是一个腐朽的国度。 上不堪事,下无意志。 阿史那玄从未反驳过老师,但这一次,他认定,是老师错了。 在这样肆意掩盖虐杀的国度里,恨无法与爱并存。 他捏着自己的玉刀,恨透了这群生活安逸的人,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昼阳国那样恶劣的环境中求生的人们,如果能生根于这片富饶的土地,该是如何强大的国家啊。 而这样一个腐朽的国度,凭什么可以践踏昼阳国,践踏白鱼堆,践踏留雀河,践踏涵泽。 践踏……老师。 就此,天昊城的皇帝金殿中,一个叫做阳玄的术士逐渐崭露头角。 朝中大臣们对他讳莫如深,这个男子浑身带着一种平静杀意,可偏偏就是能得到陛下的信任。 他的崛起,在朝堂上蔓延了一场瘟疫。 重臣一个一个倒下,却始终无人能说清这些事与阳玄有何干系。 又一次朝议。 这次,他把自己的锋芒对准了天昊城里那个最耀眼的将军。 季子衡。 这个年仅二十的将军已在南疆立下赫赫战功,此刻地位如日中天,凡与他对视,可见其人一双星目倒映天光。 阿史那玄对季将军的攻讦不遗余力,连朝臣都听得噤若寒蝉,偏偏这季子衡唇边始终挂着笑意。 退朝时,阴云低垂,细雨笼城。 阿史那玄走在湿滑的台阶上,想着这个棘手的将军。 正想着,脚下一滑。 一只手及时扶住了他。 季子衡站在雨中,墨发被打湿,愈发显得且恣意且飘逸,这样的少年意气,耀眼得令人心惊。 “国师大人走路当心些,我虽不喜欢你,但也不能瞧着你当真摔个大马趴,别老想着坑人啦,多看看路吧。” 阿史那玄看着眼前的季将军,心中一凛。 他第一次见到云瑞国有这样的人——季子衡身上有龙气。 季子衡见他不言语,狐疑地盯着自己的手,“不能吧,这么点气力也能掐疼你?” 未等阿史那玄回答,宫墙那边远远撑伞走来一个素衣和尚,也没靠近,在那喊了声:“玉华。” 季子衡立刻松开手,并着又叮嘱国师一句,一溜烟跑去和尚面前,动作轻快不已。 他伸出手给和尚看。 “哎哟,你看看,我最近捡了只小鸟,凶得很,上来就啃掉我一块肉。” 季子衡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炫耀意味,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勋。 虽然嘴上在喊疼,可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意气风发。 和尚说:“你不去招惹它能被啃?” “你从小就爱训我,还没训够啊。”季子衡笑嘻嘻地凑去伞下面,“走走走,我带你瞧瞧去,你给它念念经,保不齐能让它收了性子。” “给你念都没见有用。” “这话多难听呀。”季子衡笑得清朗,“全天昊城没有比我更乖的人啦。” “是,乖得到处打架。” “哈哈哈哈。”季子衡在雨声中大笑,扯着和尚袖子往前拽,“快,你指定爱看,那小鸟和我小时候一样呢。” “……季玉华。” “哎!这呢嘛,这边这边,小心脚滑,你说它会和我一样吗,听你说话会笑?” “……” 雨声渐远,青灰色的宫墙下两道身影相携远去。 * 战前。 阿史那玄找上了季子衡,“你这样为国尽忠,不觉得可惜吗?” 他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儒衫。 季子衡整理着甲胄,头都没抬,“将军百战死,不为忠,为民。” “你此去,或许有去无回。” 季子衡笑了,“为民而已。” 阿史那玄觉得自己都要有点疯了,他问:“改朝换代呢?” “不是每个死都需要指向复仇或是改朝换代。”季子衡终于抬起眼直视这个搅弄风云的国师,“你或许会觉得我没脑子,也会觉得我胸无大志。” “国师,我知道这场仗是你的安排,除此之外,很多我都知道。你以为我不想杀你?我要有本事戳破你,我早那么做了。但现在没时间给我一点点揭穿你的阴谋,而且现在说配不配,没用。” “国师,这一仗我可能回不来了,但如果我不去,边城数万黎民一定都活不了。” 季子衡跃身上马,火光照亮了他甲胄上的雨珠。 “你们这些文官,应该看看百姓,真的。” 大军踏雨而去,声音是令人心惊的决然。 …… 阿史那玄施法留住了季子衡的念想。 季家从此一蹶不振,甚至无需他再多言什么,昏庸的皇帝自己就给季家扣了个叛将当诛的名头。 和尚跪殿喊了七天。 同年冬,旧僧化了新塔一座。 这是阿史那玄离复仇最近的一次,彻底拉断季子衡这根国之柱石,也是他赢得最漂亮的一次。 可是他并不觉得畅快。 哪怕他将自己当年没来得及拿出来的昼阳国路引摊开在皇帝面前时,他都不畅快。 自从收下了季子衡的念想之后,阿史那玄觉得自己出了问题,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开始……悲悯。 他恐惧于此,干脆把自己的魂魄和念想融在了一起。 待阿史那玄以为终于覆灭了这个王朝,他可以潜心于复活故国时。 那一树一鸟出现了。 阿史那玄在季留云身上看到了纯粹,他本能地厌恶这种纯粹,开始寻找最干脆的办法,创建一个永恒的昼阳国。 他开始研究如何不受感情束缚,在这样的痛苦中诞生了第一批辙人。 辙人的诞生,扩大了阿史那玄的野心,继而息世诞生。 他要创造一个永恒的秩序世界,在这个永恒里,留雀河将会长流万古,涵泽永世不竭,留阳城里那个雕花门廊里,永远会有老师准备着加了果干的酸奶等自己游历归来的学生。 可是,两千五百年,太长了。 长到,他看着信徒们虔诚地献上生命,心中只剩下冰冷的计算。 “老师,您说爱与恨是一体的。”阿史那玄对着手中的玉刀说,“可是我发现,只要足够强大,就可以超越爱与恨。” 直到观世诞生。 那些曾经追随他的人,到头来却背叛又否定他,甚至用他的规则来挟制他。 他追逐永恒的脚步越来越快,内心越来越空,那一树一鸟还在追着他不放。 阿史那玄越是追求掌控,就越是失控,连最后,玉刀都背叛了他。 多么可笑啊,他想,一个人的清白重要吗? 重要吗? 阿史那玄不记得了。 直到季济弘迎着漫天坍塌的规则捅了他一刀,他在这只鸟眼睛里看清了自己的样子。 早就不是那个白肤黑发的少年人了。 他再也看不见文字的灵魂,再也听不到自己的灵魂。 故国的呼唤逐渐模糊,磨耳,也磨命。 两千多年蹉跎,两千多年罪过。 阿史那玄想。 好想听故国说一次爱他这个迟迟未归的孩子。 这个孩子从未留住西沉的日落,也没能抓紧东散的流沙。 他把自己也弄丢了。 * 季留云虽然拿回了念想,但阿史那玄的魂魄始终没个处理方法,要是下阴间,就得合和师出马。 “一言难尽。” 陈巳合上怀表,他抬了抬还吊着石膏的手臂,咂嘴说:“丫的太倔,这我劝不了,我家老头来也不行。” 小古也来无往巷里凑热闹,戳了戳那团魂,“戾气太重,不合和,下不去。” 顾千思忖道:“那就只能封印了。” 光球里的阿史那玄忽而大笑道:“你们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高高在上,只知道我们是边境蛮夷,可你们对我们何尝不是中原霸权!” 这是一个极致锋利的立场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顾千拿来一个碗,倒了酸奶进去,又加了好几大把果干,放去那团光球面前。 “现在十块钱就可以吃一大碗加了很多水果的酸奶,不需要战争,也不需要两千多年的坚持。” 季济弘被捆得像个木乃伊一样,靠在椅子上躺尸,即便半死不活,也不减输出。 “你他娘这个时候善良什么!” 灵球里也响起阿史那玄的嘲讽,“别想感化我,没用,只要我有机会,我还会复国。” 顾千直接戳穿他:“你是为了国,还是为了人,你自己清楚。” “没想感化你。”顾千现在不能用灵力了,他掏出一个纸人递给季留云,“把他魂魄弄进去。” 季济弘急了,“我们之前也封印过他!他总是很快就破开封印了!” “哦?”顾千挑眉问,“怎么个封法?” 季济弘:“五马分尸。” 季留云:“大卸八块。” “这就是你们时代的局限性了。”顾千摇了摇头,“提到拆分,就只能想到剁成一块一块的。” 季留云望向顾千。 后者起身走进厨房,取出破壁机。 金属刀片反射着科技与狠活的光芒。 他说:“时代变了。” 小古对此很欣赏,“活阎王。” 53、所执 为将军正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时间太长,许多直接证据都毁在了过去。而且常态看法已成,“铁案效应”面前,因为季子衡这个“叛将”身份几乎成了后世史书的标准答案,论断根深蒂固。 但,总有出奇的地方,两千五百年之内,中间偶尔会有几个朝代的文人或是史官,客观地记录这位将军,字里行间甚至透露着赞许与欣赏,没人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些人更改意见。 顾千明白,这是季留云和季济弘多年以来坚持的成果。 而这些零星的记载,为还原真相铺上了第一级阶梯。 现在,季留云手中虽然有足够的证据,但如何在不暴露自己是个妖怪的前提下展示这些证据,是一个需要谨慎处理的问题。 本来,偶尔出现这样的事,可以联系阴阳之间的相关机构,由他们代为出面。 可是季留云没有提过,顾千也没有建议。 谁都明白,这件事必须由这一树一鸟来亲自做。 观世一战之后,这条为将军正名的路他们走了半年之久,过程何其艰辛。 甚至,季留云还动用自己所有资产,成立了一个叫做“季文化研究”的民间研究机构,以机构的名义追溯历史。 声音逐渐传播开来,加上考古研究这些年来不断进步,许多新旧朝代交替的重要文献不断面试,根据研究院的推进,甚至还在许多地方志中,发现了一支名声颇好的军队。根据古云瑞国文字,将旗为“季”,根据出现的先后时间对比季子衡出战记录,都能有所对应。 整理可得:此军所到之处敌寇丧胆,却让黎民安枕,甚至将士们会卸甲执锄,助农耕种,行军扎营,不扰民居,反以粮饷接济贫困。 所过之处,盛名大作。 而这样一支军队的领将是何为人,迅速引起了现代社会的讨论。 会是叛将吗? 叛将需要对百姓好吗? 叛将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随着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许多学者和机构开始整理同一时期别国的文献,发现在对立角度上,能读出敌国对于这个季子衡又爱又恨的态度——爱是因为欣赏,恨是因为打不过。 这种来自于敌营或者中立方的评价很有说服力,但依旧不够。 单个出现的证据不足以完全推翻已有定论,需要多个独立来源的证据互相印证——历史需要非常严格的证据链。 但做了,多少都会获得回应。 因为影响和讨论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终于,在六月初找到了云瑞国后主的墓,同月,棺椁里发现了一封罪己诏。这位云瑞国后主在史书上留下的评价并不算好——昏君、懦弱、不思进取。他在位期间没有开疆拓土的功绩,却也勉强保持了朝廷运作,直到最后被敌军压境。 罪己诏落笔于亡国后,自明罪过,也说明自己听信奸佞折损朝中栋梁。 至于为什么要写这封罪己诏,以及这样一位亡国之君为什么还能体面下葬,历史学家众说纷纭,比较合理的大约就是,这是他的真心悔过,毕竟字迹上确有部分颤抖潦草。而他,是一个极其注重名声的皇帝,这封罪己诏是他给自己的历史形象留下的最后注脚。至于敌军,也就是后朝为何要给他体面下葬,这也是历史上一个为了名声的传统做法,尊重敌人,继而证明自己不是野蛮的侵略者,给亡国之君一个体面的葬礼,能最有效的衔接前后政权。 这封罪己诏,是一个残破帝王在最后时刻的话,也成为了季子衡正名的关键证据。 抹黑一个人,只需要当时的皇帝唇启唇合一句话,为他正名,一树一鸟坚持了两千五百年。 * 六月底,季留云以收藏家的名义无偿捐出了所有关于将军的旧物,其中就包括那柄象征了季家开国功勋的青铜剑。 七月中旬,发布会。 出发当天,小鸟激动得上窜下跳,甚至拿了好多小皮筋,拜托陈巳把自己的头发编成一条条小辫子,再仔细地束好。 甚至早半个月就挑好了自己要穿什么衣服。 自从得知终于到了发布会这一天,顾千数次听见季济弘趴在屋顶上哭。 忘了说,介于这边夫夫同居,所以季济弘含泪搬……到了隔壁。 而无往巷014号的另一个隔壁,原本被闻书兰和城长歌二老用来接近外孙,如今已经认回小顾千,这套院子就留给顾学养老了。 这不,顾学正敲着门催促快走,城无声给老人家开了门,用眼神示意院子里那队忙碌的人。 小鸟有陈巳捯饬,季留云的外在形象自然就交给了顾千。 “你再低一点。”顾千搓着手里的发胶,仔细不已地给季留云捋造型。 末了后退几步,“你说你,活了这么多年,连个像样的发型都不会弄。” 季留云笑道:“顾千大人教训的是。” 季济弘本来乖乖地坐板凳上,结果不晓得想到了什么,居然当着人就开始啪塔啪塔地掉眼泪。 边哭还边念叨,哪里像个鹰,简直像只可爱的小麻雀。 顾千赶紧挥手让季留云去换衣服,自己抽纸巾按去小鸟脸上,陈巳不时出声提醒。 “哎,衣服哭湿了!” 树影婆娑,碎光落在每个人身上。 城无声按着想要催促的心情,把话咽回去好几次。 直到老槐树上的知了开始聒噪,顾学才喊道:“再不走要迟到啦!” 众人都忙乱起来。 顾千牵住季留云,“走,给咱们将军正名去。” …… 将城博物馆今日格外庄重。 展厅之内,且古朴且肃穆。 穹顶上投着云瑞国的地图,随着时间推移,画面不断变化,那些曾经的疆域在灯光里显现。 两侧的墙边,是季留云和季济弘多年来收集的文物:战旗、甲胄、竹简、文书…… 作为这个项目的最大捐赠者,主持人邀请季留云和季济弘上台采访。 “我们注意到两位季先生和季子衡将军同一姓氏,请问这其中有什么渊源吗?” “或许真的有渊源吧。”季留云的声音沉稳且平和,“也可能是因为这个渊源,才让我和济弘坚持了下来。” 两千五百年的老树妖没撒谎,他们的确是因为这份渊源,才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主持人:“二位如今有许多名号,比如收藏家或者研究员,请问对于二位,最认同自己的哪一个身份呢?” “一个尊重将军的朋友。”季留云回答,目光望向穹顶的投影。 季济弘立刻接话,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我是一个仰慕将军的小……朋友。” “朋友”二字,在这个场合下实在显得过于朴素了些。 主持人愣了一下。 在这个喧嚣的年代,人们习惯于用各式华丽的头衔来包装自己,但面前这两位,明明有着那么多响亮的名号,却选择了最简单的身份。 偏偏这样的回答,更显分量。 “好一个‘朋友’。”主持人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二位能坚持这么久,因为朋友之间,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对吗?” 季留云这次不再回答,只是沉静地微笑,季济弘早就抿紧了嘴——孩子搁那憋着不哭呢。 倒计时开始之前,主持人庄重地念了一段话。 “历史总是在不经意间留下痕迹,就像你我掌心的纹路,藏满了过往。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要在两千五百年后重提旧事?对此,我有自己的回答:因为正义不该有时效,真相不该有期限。那个宁死不负黎民百姓的将军,永远值得我们为他正名!” “呜!” 小鸟终于憋不住了,顾千赶忙给他递纸。 他一边抹着脸一边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想哭就哭吧,没事。”季留云揉了揉小鸟的脑袋。 主持人不知道季济弘为什么哭,但季留云知道小鸟为什么而道歉,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台下是来自不同地方的历史学者、新闻记者以及普通观众,他们都被这对兄弟的求证精神打动,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还能看见有人愿意为了一个真相如此激动,这本身就让人动容。 掌声响了很久,主持人看了看表,深吸一口气:“现在,很荣幸代表将城博物馆宣布这个展厅正式落地!邀请大家和我们一起倒计时。” 展厅所有灯光关闭,每过一秒,就亮起一片区域。 五。 穹顶上最先亮起,投影里缓缓展开还原云瑞国的城郭样貌,城墙、楼阁、街巷在投影中次第浮现,历史苏醒于此刻。 四。 展厅两侧的灯带犹如烽火狼烟一般逐渐铺展,红光蔓延融合,在空间中流动交织,勾勒出猎猎战旗,诉说往日荣光。 三。 放置着文献的展柜亮起,旧时泛黄的笔迹里,是追逐真相的漫漫长路,所有褪色的墨迹中,藏着无数个日夜的执着与等待。 二。 光线由远而近照亮整个展厅,恍若黎明初升,光芒穿透了两千五百年的迷雾,每一缕光线都带着历史的重量,在这个庄严的时刻,为一位将军带来迟到的公正。 一。 展厅的中央,厚重帷幕缓缓上升,露出里面的展品。 水晶展柜里,那柄青铜剑安静又悲悯地注视着每一个人。而青铜剑旁边那个防潮恒温的玻璃柜中,是那封从云瑞国后主墓中出土的罪己诏。 一柄剑,一封诏。它们并肩陈列,将军英魂和帝王悔意对话无声,青铜与麻纸,刚硬与脆弱,荣耀和罪过,恰似那个纷争时代的两面。剑身倒映在玻璃上,与诏书的影子重叠,像是历史在此刻抱成一团,将那些遗憾和遗忘都轻轻放下。 掌声。 发自内心的掌声,每一次击掌都是在为这迟来的正义献上敬意,季济弘早已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他挡不住心中的欢喜,激动得用力捶打季留云。 学者们满怀敬意地走上台来,镜头记录下笑声和祝贺声,季留云得体地回应着每一个握手和祝福。 顾千还在看穹顶。 投影此时播放到了复原的玉华山将军府。 青瓦白墙,庭院幽深,雨丝如帘,打湿了庭中老树,也打湿了苍鹰的翅羽。 苍鹰过一会就抖落身上的雨水,它歪着头,焦虑地问:“喂,树啊,主人今天会回来吗?明天呢?” 树说:“会回来,他说会。” 没多久,苍鹰又问:“主人能今天回来吗?要回来了吗?” 仿佛只要它问得够多,答案就能趋近于它心中所想。 “会,他说会。”树依旧这样回答,坚定不已。 苍鹰扭头望向远方,只瞧见雨幕中灰蒙蒙一片,它说:“那我出去看看。”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它振翅,身影没入茫茫雨幕,自此一树一鸟的命在时光长河中激起波澜万丈,开始长达两千五百多年的漫长等待。 顾千凝视着穹顶上的投影,感受到了那天的雨,感受到了那潮湿而沉重的痛。 他忽而想起之前陈叔说的话:非人者啊,都倔。 他觉得有些心酸,又万分庆幸。 等顾千收回视线把目光穿过涌动的人潮,众人簇拥之处,那里,有一双眼睛等了他许久。 顾千对季留云微微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做得好。” 季留云勾起唇角,心头却早已又软又烫。 彼此之间,多凝视一秒,就多一个响亮的吻。 心越热,情越烫。 * 展厅里,有一处是古地图对照现在的卫星航拍地图。 一个醒目的“d3”标志吸引了几位学者的注意。 这个标志距离古云瑞国直线距离两千公里之远,有一圈很大的褐色地貌线条勾勒出曾经的沙中海,海水早已枯竭,只在地表留下一层凝结的痕迹,犹如历史写就的伤痕。 “奇怪。”一位学者用手指隔空描绘着那片曾经的水域,“按理说沙漠文明依水而生,这么大一片水域,应该有过建制,而且算是云瑞国的边境,为什么在云瑞国记载中找不到这个国度的名字?” “是啊。”另一位学者说,“在那发现过文明迹象,只是文字没有记载。” 季留云拉着顾千缓步走近,目光落在那片曾经的沙中海上。 “有的。”他说,“后主罪己诏里提到过,自己刻意掩盖过一个国度的真相,而我们‘季文化研究所’在整理文献时,发现过这个国度的记载。” “哦?” 经过长达半年的持续性对外曝光,学者们都认可这个叫做季留云的收藏家语言的分量,当下听他这么说,不禁眼前一亮,“叫什么?” “昼阳国。” 这位金发男子笃定地说。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时,仿佛带了某种沉重的分量。 “真是太好了。”学者们已然开始在脑中构建学术论题,也由衷感叹,“如果真的能发掘出这段尘封的历史,那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对啊,古时候的沙漠文化,总是美丽而坚韧的,这样的生命对后世有很强的教育意义。” “季先生真是博学多才。” “如果各位愿意深入研究,那么,‘季文化研究所’会倾力相助。” 说完后,季留云摇了摇头,“功不唐捐,这个国度很值得被世界知道,却不是因为我,而是另有其人,他也很坚持。” 他字字有力,语气里藏了太多故事。 像是在讲一个沉默的约定。 说完之后,季留云就礼貌地朝几位学者点了点头,带着顾千去其他地方看看。 学者们看着两人离去,忽而有人问。 “哎,季先生拉着的那个年轻人就是他爱人吧?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 “你们这些人,那是顾千呀。” “顾千?” “是呢,去年一口气把全部家产捐给了慈善机构,将城最年轻的慈善家!” “是他呀!” “嗨呀,这么优秀的两个年轻人在一起了呀。” “真好。” 这边议论纷纷,顾千不知道自己又成了话题中心。 顾千只想把这个老妖怪扯去角落里好好地抱一抱。 他盯着季留云那张过分好看的脸,故作不悦地压低声音说:“你现在太出名,这张脸很容易被惦记,我得把娶你这件事提上议程了。” 季留云捧着顾千的脸,在他眉心珍重地落下一吻,“你是说要和我结婚对吗?” 又是这一招,明明自己心里门清,非要哄着人先说出口。 顾千这次才不惯着他,“你不愿意?” “哪里敢呢。”季留云笑吟吟地凝着人,面不改色地说,“你应该在家里跟我说的,在这里,我有好多事不能做。” 顾千掐了掐他的手心,“急色。” 季留云笑得很甜蜜,忽而正经起来,并着郑重其事地转了个身。 顾千:? “刚刚你说那一遍左边耳朵听见了。”死鬼指着自己的右耳,颇为耍赖地讲,“对这只耳朵也说一遍。” 这并不难满足,顾千却瞧见季留云盯着展厅里笑容凝固起来。 顾千顺着望过去。 两个穿着将城重点高中校服的少年站在青铜剑前面,其中一个看起来活泼开朗,把外套随意地系在腰间,另一个少年肌肤莹白,眉眼恬静,似是生来就带着几分出尘的禅意。 他们就站在那里,仿佛一朵千岁莲终于等到了正确的时节。 季留云远远地望着他们,带着释然,目光里是一种看到命运圆满的欣慰。 两个少年的身影穿透时光,将军与师父,过往与现在重叠,宿命的轮回在此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是他们吗?”顾千问。 季留云说:“是他们。” 顾千又望过去。 这一边,活泼的少年所有笑意都褪去了,他眼睛红起来,把颤抖的手掌轻轻贴在青铜剑最外层的展柜上,仿佛触到了一个遥远的梦境。 “怎么了?”温润少年轻声问。 “我不知道,我就是,我觉得。”活泼少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悲怆,嗓子都变得有些哑,“我高兴……又难过。” 温润少年望着好友,这个平日里摔断腿都笑嘻嘻的人,此时看起来当真心痛不已。 他正仔细斟酌的字句,想着一定要把人安慰好,结果没出几秒就听这人说:“咱们把剑偷回去吧。” 他嬉皮笑脸,哪里还见得着刚才的难受。 温润少年:“……” “坐牢不舒服的,连想都不要想。”温润少年一本正经,甚至决定当场普法。 “你个小古板。”活泼那个想抬手去戳他的脸,被一把掌挥开。 两个少年正闹着,忽而见那个季先生过来了。 发言的时候,他们见过这位先生,但没见着他身边这位,这个大哥哥眉目清峻,瞧着像是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浑身上下都透露这一股疏离感,偏偏眼神又很温柔。 那人说:“你们好。” 活泼少年笑回:“都好都好。” 顾千笑了,对两个少年说:“我们要结婚了,想让你们知道。” “结婚啊。”活泼少年立时笑容灿烂地恭喜,“那感情好,你俩一看就很配!祝福祝福!” 温润少年则是眉眼弯弯地说:“祝你们长久。”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穿过大半个展厅叮呤咣啷地冲了过来。 “主!——” 季留云和顾千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地拦住了激动的季济弘,并且架开了几步远。 顾千轻轻捏了捏小鸟的肩膀,季留云提醒道:“你现在不能乱认他们了,拿过去的命压现在的命不好。” 小鸟改换思维,问:“那我可以和他们做朋友吗?不然我可能会开始跟踪他们。” 很刑的想法。 季留云点头又摇头,“可以做朋友,别犯法。” 顾千给出建议:“你可以先要个小绿信。” 得到许可的小鸟昂首挺胸地来到二人面前,自信地拿出手机,先对温润少年说:“师……弟弟,加个联系方式吧。” 季济弘有些故作冷静,越发显得语调奇怪。 季留云看着小鸟社交,开始反省自己:“我是不是,教少了。” “是的。”顾千表示同意,但也自信地说:“小鸟可以的。” * 小鸟不可以。 他背着双肩包,在无往巷门口凄怆地对季留云交代:“顾千现在和凡人没区别了,你要好好照顾他,别让他摔了撞了。” 季济弘抹了一把泪,“你知道的,凡人很脆弱的。” 季留云:“……知道了。” “还有啊,你要记得傍晚的时候去我的院子里给我的小橘树浇水,别渴着它。” 季留云:“你快走吧。” “那我就真的去了,你们也别记挂我,反正,我每隔一个小时就会给你们来电话。” 做完最后的道别,季济弘坚毅地抓住了背包,转身向巷口走去。 季留云松了口气,顾千反倒担心起来了。 他没详细问过,只晓得这是小鸟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出去玩,但这还是小鸟头一回交朋友。 “他衣服带够了吗?我看他只背了两身衣服。” “带够了。”季留云关上院门。 顾千问:“几天以后回来呀?” 季留云这次不讲话了,要笑不笑地看着顾千。 “问你话呢。” 季留云笑开了,“今晚天黑就回来,赶得上今天聚餐呢。” 顾千:? “那他刚才那个悲壮的样子是?” “我哪知道他。”季留云想起来也觉着好笑,“他就是和朋友约着去玩桌游。” 顾千不能理解,“玩桌游需要带行李吗?” 季留云也不能理解,“他说这样比较有仪式感。” 顾千无语,“你们俩,都蛮注重仪式感。” “是啊。”季留云递出一样东西,羽毛的根部缠绕着一圈银丝,乌黑发亮的羽毛被轻柔地绕成圆环,一颗浑圆的漂亮石头坠在中间。 “他也没好意思自己拿给你,让我趁他不在家时送你。”季留云说,“这是他的鹰毛。” 顾千手才伸出去,“这是他的鹰……被你说得突然不想要了。” 季留云:“……” “走吧。”顾千拿过那个饰品,挂在自己腰间,“去超市吧?” “好哦。” 今晚有聚会,或者说每个月末都有聚会。 这是他们从观世一战之后约定好的习惯,每个月最后一天,无往巷每一户,不论是妖怪还是人,会把自己家的桌子支到巷子里,每家提供一份食物。 这顿饭的意义不在于吃什么,而是大家一起吃这件事本身。历经生死,大家更珍惜美好。聚会前,大家会猜测,但从不会提前约定,有时候出现三四样同样的事物,也不觉得尴尬,反而认为这是缘分。 顾千和季留云没想好今天要准备什么,就连到了超市都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决定。 反正,就这么闲逛也挺好。 只是…… 最近这段时间,顾千偶尔会恍惚。 自从观世一战之后,他于生死间隙见到了冥王,从那之后,他靠着妖力维系着最后一缕灵力,维持着做一个人。 长远以来,“做人”成了他深埋于心的执念,他坚持照镜子,确认自己看起来是个人,他讨厌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更讨厌自己内心深处的动摇。 “做人”几乎成了他给自己设下的禁锢,在这个禁锢里,他画地为牢,认定如果变成了妖,那么就证明当年父母的伤害是正确的。 执念太深,以至于顾千都没有细细想过,这件事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一种自我伤害。 本质上,他依旧害怕直视那些伤害,确定只要足够倔强,就能抹去过去的伤痛。 这样的想法很折磨人,导致顾千近来总是出神。 结账的时候,顾千说自己先去外面等吧,他讲:“这里人好多。” 季留云欲言又止,最后点了头。 超市门口,顾千望着满街的人发呆。 街角忽而响起尖叫声,一辆失控的货车冲向路边等红灯的行人,人群中,一个人颤颤巍巍地想躲,却被慌乱的人群推到了车道上。 一瞬间。 等顾千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出手了,货车被推到绿化带里停下引擎冒着浓烟,人们连忙扶起地上的人,其他人去救驾驶室里的司机。 而顾千,浑身发烫。 很多年里,顾千坚持于自己这个人跟“善良”二字压根不搭边。之前他也会用灵力帮人,但在那样的境地里,都带着理性的衡量——帮不帮,对自己影响不大。 现在,顾千的血液沸腾,骨骼重组,陌生又熟悉的妖力涌上来,生机就此断绝。 这些无一不昭示着他彻底化妖,再也做不了人。 也昭示着,他彻底丢开了强加给自己的最后一个标签。 可他并不抵触这些变化。 没有任何惊慌挫败涌上心头,反而是轻松,且平静。 意识到这一点,连顾千自己都为之心惊。 他这次出手没有任何考量,几乎可以称之为本能,不是因为他想做,不是因为他能做,而是他会做。 难怪,冥王和小古都要说顾千不可能再下阴间。 想来,这两个神仙早就看出他必定是个做妖怪的命。 顾千忽而想起,自己在观世者的议事厅里曾经起血誓,说自己身死之时,便是消散之时,再无后世。 他成了妖,不就是再无后世吗? 一语成谶。 顾千当真觉得轻松不已,念念而不念于念,物物而不物于物。 他曾经以为命运在他身上压了大山一座,可真到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拂去那些压力,犹如拂去一片羽毛。 季留云扔下购物袋冲过来时,顾千还在看着车祸现场出神。 “我没事。”他轻声地安慰。” 季留云哪里听得进去,仔细地用灵力检查这人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最后才放心下来,把人抱住。 顾千在死鬼怀里说:“季留云,你完蛋了,以后我不老不死,我得缠你好多年,你没机会撒开手了。 季留云把他抱得更紧了,“那你要说到做到。” 街那边的混乱很快结束,那个被救的人站起身,心有余悸地离开现场,顾千和他擦身而过,那个人没有回头,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被救了。 一路走来不甘命运的顾千,发现能救人也是一种天赋,而有勇气放下自己去救人,或许才是真正的度化。 于是,顾千也没有回头。 有些事值得千年坚持,若是在伤害自己,那么需要适时放下。 顾千不再执着于成为谁,也不再需要证明自己是谁,从今天开始,他只需要安然于做自己。 我们都以为过自己是被命运选中的那块顽石,投胎历幻而来,在世间历经三灾九难后,会有一僧一道前来拂去尘埃,助我度化金身。为此,昂首多年,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人,直到一腔热血在五行山下虚耗五百年,才堪悟放下一瞬,比千年修行更见菩提。 大方一点,别总抱希望,也别总悲观。 活着活着,就活下去了。 (正文完) 54、如故[番外] 季留云头很痛。 他在晨光中睁眼,意识半晌没能回笼。 尤记得昨夜他才把要下山吃人的季济弘抓回山上,还为此吵了一架. 季留云刚学会如何把鬼气和妖力融合在一起,险些没能压制住戾气,只好借助醒灵石让自己冷静。 这是个很痛苦的过程,但季留云自愿把魂魄向疼痛敞开。 自己应该是疼晕过去了。 他想。 可是没多会,视线清晰起来,季留云瞧清自己身在何处——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身下的床铺柔软异常,与他记忆中那些硬邦邦的床榻截然不同,床边的柜子上立着一个奇怪的物件,表面平滑光泽柔和,像是上等玉料,可这物件表面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符号。窗外的亮光被一层暖黄色布帘过滤,温馨得不像话。 怎会如此? 季留云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确定这不是他熟悉的世界。 是幻境吗? 他下意识想去摸醒灵石,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样温热柔软的东西。 季留云缓缓掀起被子,看清自己拉着一只手,这只手修长白皙,五指安静地嵌在他指缝间,手指交叠的亲密让季留云懵了一瞬,那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莫名地让他不想松手。 他眨了眨眼,视线缓缓上移,看见骨节分明的手腕,线条流畅的小臂没入棉质袖口。再往上,是清瘦的脖颈,还有一张安静熟睡着的脸。 在这个过程中,季留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这截脖子上有许多青紫,甚至还隐隐挂着几个牙痕,像是经历过一场凶狠的打斗。可那些痕迹轮廓让季留云胸口发烫,仿佛藏着什么他记不起来的秘密。 这人睡得很沉,眉眼舒展,呼吸匀长且温柔。 半分瞧不出经历过恶战的样子。 这张脸给他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像是见过了千回万遍,季留云无法移开视线。 同时,那人稍微紧了紧眉,软声说,“傻狗,把被子放下来。”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意,没有半分杀气。 季留云瞬时绷紧了身子,他想要把手抽出来,但那人居然借着力道,就这么整个人扑进了他怀里! 温热毫无预兆地贴了上来,季留云瞪大了眼,对方则是蹭了蹭他颈窝,继续闭眼安睡。 简直……简直轻浮! 可为什么?这样的轻浮不仅没有让他感到厌恶,反而安心得不像话。 巨大的困惑压在季留云头上,他不敢动,仿佛回到自己还是一棵老树的时候,变成那根安静的木头。 他记得,自己才稳定住鬼气和妖力没多久,每天苦恼于和上涌的戾气对抗。还有将军,他还没给将军正名。 这是幻境吗?什么幻境能如此真实?谁在布局?阿史那玄?不,那人向来喜欢残酷的折磨,不会用这样温和的手段。 季济弘呢?他怎么会消失不见。 以及,要如何破解这个幻境…… 倏尔,所有思绪都被打断。怀里那个人蹭了蹭,随后仰起头,带着迷蒙的困倦轻轻咬了一口季留云的喉结。 “你大早上在床上绷着身子干什么?” 说完话,他甚至还用舌头安抚性地压了压。 一种难言的酥麻一路顺着喉结烫到心口,再从心口出发,拉紧了小腹。 若要季留云此时来形容,那就是五雷轰顶! 他整个身子弹起来,退到床边。 床上那人不解地睁开眼,睡眼惺忪地撑着身子问:“怎么了?” 季留云盯着他的脸,抵抗着想要靠近的冲动。他不晓得这是为什么,好像本能里有声音在提醒他:这个人很安全,这个地方很安全。 “你是谁?”季留云问。 那人似乎更为困惑,他慢吞吞地在床上坐起来,“这是你新想的玩法吗?” 季留云说:“请你回答我。” 那人哼笑了一声,“你觉得我是谁?” “我不知道。”季留云又想找自己身上有没有醒灵石,因为只要他稍有情绪起伏,体内的戾气就会裹挟着拿那道让他渴望自毁的冲动涌上来。 可等待过几个弹指的时间,滔天的戾气和痛苦都没出现。 季留云颇为不解,低下头认真用灵力探查自己的身体——居然一丝戾气都没有。 在这个过程中,床上那人就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季留云抬起头时,目光正好撞进那双眼里,对视之间,他鬼使神差地说:“你受伤了。” “受伤?”那人略加思索,看着自己手腕那道抓握的痕迹,又指向脖子,“这不是你干的吗?” 季留云听得身体彻底靠上了窗,“我?” “是啊。”那人说,“难不成是我自己啃的?” 季留云摇头,“我没理由对你动粗。” “不啊,你偶尔这样,我也很舒服的。”床上那人伸出脚找到拖鞋,“你到底在玩什么,过来把你的鞋穿上。” 他的语气是那样平常,好似他们之间一直都是如此熟稔。 诡异的安定感萦绕在季留云脑海,他既困惑又警惕,“我并不认识你,请你不要过来。” 那人似是为这句话起了不悦,声音冷下来,“季留云,我不喜欢这个玩笑。” 不知为何,被他这么连名带姓地喊,季留云心头居然颤了一下,随即一种难言的酸胀攀着血脉上来,一直撑得连牙下面都胀胀麻麻的。 太多这样莫名其妙的情绪了,季留云认定此处很危险,他转头看向门。 同时,那人眯起眼问:“你想走?” 季留云点了头。 “你……”那人揉了揉头发,“你让我看看你的魂体。” 说着他就是抬起手过来要把指尖按到季留云脑门上。 这还了得? 季留云反应极快,挥手起障,沉声说:“请你不要靠近我。” 金色的灵光在他们之间隔出了一道分界线,那人被阻止了没有愤怒,也没有急于打散这道法障,而是越发困惑地盯着季留云。 那道目光里,有很恐怖的东西,季留云多瞧一眼,心头就会隐隐作痛。 他决定不再耽搁,他要离开,常理来讲,直接走就可以,但不知为何,季留云脱口而出了一声:“抱歉。” 身后那人冷声说:“你再走一步试试?” 季留云脚步一顿,还是毅然伸手探向木门。 没等他当真拉开那扇门,一道灵力已缠上了他的手腕。这灵力来得巧,连季留云会向哪边躲避都预判到了。 季留云本能地挣开,反手一道灵光,那人却似乎对他所有招式了如指掌,轻巧地避开,仍未放弃伸手来探他的魂体。 季留云跃出房间,那人紧追不舍,他俩就在院里缠斗起来。 那人招式温和不带杀意,又总能卡住每一个季留云的破绽,只为抓住他。 季留云呢,明明可以下重手,又注意着分寸,或许是因为他本能里不能伤害人的执念。 若要深究,却又说不明白。 打到院门前,对方再次避开季留云的灵光,那团灵光砸向院墙脚。 院墙边摆着排花盆,里头的绿植长势正好,此时受这一击,陶瓷碎裂的声音异常刺耳。 那人动作一滞,痛心不已地看向那些碎片。 季留云看准时机,借势掐住了他脖子上的命门,那是个致命的位置,稍一用力就能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 同时,他抬起另一只手,凝聚灵力于掌心。 他说:“请你不要再纠缠。” 从方才的招式来看,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要是此时暴起反抗,那就是真正要下重手的时候了。 可他没有。 他凝视着季留云举起的手,随即望向季留云的眼睛。 “季留云,你现在是在打我,你知道吗?” 声音很轻,季留云却听得心头震颤,随即胸口都为之而酸涩起来。 面前这个人,长得很干净,像极了季留云在幽山深谷中感受过的风,可这样冷清的人,独独在喊“季留云”这三个字时,脸上现出化不开的孤寂。 震惊、不解、受伤。 这样的目光,让季留云想松开手,想说对不起,想…… 脑袋和胸口同时因为疼痛而共鸣,季留云的手颤抖起来,他甚至分不清这颤抖是因为用力,还是某种他不愿意承认的动摇。 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伤害眼前这个人? 他分明都不认识这个人啊。 这边在僵持着,左面的院墙冒出个炸毛的脑袋,随即一声大喊闯进对峙里。 “你他娘在干什么!”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再明显不过地怒意。 余光处,光羽破空而来。 季留云下意识地觉得季济弘要伤人,心头一紧,连忙推开那个人,自己也撤身往后。 可随即他就理不清现状了。 季济弘那发光羽正正插在季留云刚才站的地方,炸开一片金红碎光。 被推开的那人既不躲也不避,任由自己撞在门上,始终盯着季留云,像是要用目光把他淹没。 季济弘从墙头翻下来,脚上就只剩下一只拖鞋,先瞪了季留云一眼,“你吃错药了?” 季留云:? 季济弘又问顾千,“你打他呀,你发什么呆?!” 端得一碗好水。 季留云说:“济弘,我们怎么会在这?你跟我走。” 于是这次,季济弘目光多了几分笃定,却是转头问那个男人,“他真吃错药了?” 那人摇了摇头,“好像脑子又坏了。” * “他娘的,你全忘了?!”季济弘拍响自己大腿。 季留云垂眼瞧着自己的膝盖,他身上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质睡衣,显然和那个叫顾千的男人身上那套很登对。 他们身上都有许多狗爪图案。 刚才,季济弘声情并茂地说明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们是如何抢走半缕执念,导致季留云失忆遇上顾千,之后又是怎么血战一场,甚至为主人正名。 “这会活得好好的,你怎么又失忆?”季济弘扒拉开来不及处理的头发,凑过来问,“我扇你一巴掌吧,兴许能有用呢?” 这小鸟是这样的,逮着机会就想动手打架。换做以前,季留云在没受到戾气困扰的时候,还会劝劝他。 可此时他什么心情都没有。 一睁眼,所有的执念都完成了,那些如影随形的戾气,日日纠缠的心魔,都没了,变成场昨日旧梦。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家,一个爱人。 这太荒谬了。 季留云在深山中用醒灵石压制戾气,用痛苦换取清醒,他早已习惯了在挣扎中度日。 一定是心魔作祟,一定是他终于撑不住了,所以心魔才会编织出这样的美梦来诱惑他。 怎么可能呢?季留云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爱,去生活。 他无法相信。 廊下顾千在说话,季留云看过去,瞧见晨风拂过他的衣角。 那人说了几句话,忽而被冷风扑了喉咙带出几声轻咳。 季留云手已经摸上了身边的毯子。 他甚至没有思考,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把毯子拿了起来。 “不是,你这不记得的嘛!”季济弘看他这个动作,像是抓到了什么证据一样大喊起来,“你他娘到底记得不记得?” 季济弘又小声问:“你真不记得顾千了?你他娘当时那么死皮赖脸追着人家,到了,你给忘了?” 季留云捏着毯子不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忍不住又将目光飘向廊下。 顾千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对电话说:“这是什么情况?” 电话那头是小古,“你就把这当做后遗症吧,慢慢就好了。你们打架的时候,规则海坍塌辙人爆炸,金毛鬼自己烧着命护住你和那小鸟,大半个规则海的碎片全砸他身上了。” 顾千捏紧手机问:“伤命吗?” 小古:“不伤命,也不伤身,但那些规则碎片挺邪乎,估计把脑子撞伤了,不打紧,观世毁了,所有关于观世造成的伤害都能慢慢恢复。” 顾千觉得很莫名奇妙,“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为什么现在出问题?” “当时金毛鬼死都要护住你和那鸟,所以用尽全力,而那些伤害呢,就像病毒一样有潜伏期。直白些来讲,可能你俩最近过得太安生了,金毛鬼才敢放心,一放心,病毒就爆发啦。” “他伤得重,之前还被数据化过,且等着他慢慢好吧。” 小古如是说,顾千才稍微放心些。 可季留云心里紧绷着这么长时间才慢慢放心,顾千居然毫无察觉,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季留云还暗自担心了那么久吗? 还有,季留云的脑袋真是事故多发区。 顾千转回堂里,刚才季留云一直盯着人看,等人真走到面前了,又把脑袋低下去。 顾千低着头瞧他。 一头金发还带着晨起未醒的凌乱。 死鬼最近每天都变着法地哄顾千给自己梳头,他醒过来会抱着人黏糊一阵。 顾千被黏糊醒之后会给他梳头,死鬼满意了才下楼去做早饭。 可今天早上,没有温存,也没有梳头。 顾千瞧见了那个被记忆折磨的季留云,看到那个小心地把害怕藏起来的季留云。 他又变成了那个在暴雨里无处可归的老妖怪。 “你带他去看看吧。”顾千把玉牌取出来交给季济弘。 “我啊?”季济弘指向自己。 “嗯,我得想想该怎么办。”顾千撂下这句话自己上楼。 季留云立马就抬头望过去,眼睁睁瞧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再也瞧不见,他忽而心慌起来。 “喏。”季济弘探出脑袋堵住他的视线,并着把那块玉牌交给季留云。 “主人的念想已经交给阴间去处理了,我先带你去三月看看吧。” 季留云拿到玉牌,熟悉的物件让他安心许多,可胸口那团酸涩没有减去半分,越发沉重。 既然顾千都吩咐下来了,小鸟立时就认真规划路线。 可季留云像是聋了一样,就盯着楼梯瞧。 “走啦!” * 他们先去了三月。 秋月白和安间瞧见两个大哥同时出现,激动之下又疑惑。 安间不停地朝两位大哥身后瞧。 秋月白则是直接问:“大哥大今天没来吗?” 季济弘指着季留云说:“他又失忆了。” 秋月白、安间:? 梅开二度? 他们热切地献上关怀,疑惑也更大,“大哥您要是失忆,不是死都不肯离开大哥大吗?” 于是,在秋月白和安间不遗余力的描述下,他得知:自己之前对顾千寸步不离,甚至还在骨灰里加白糖给人吃。 太荒唐。 可这二人坚称自己绝对没有艺术修饰的成分。 “是啊大哥。”安间讲,“您之前,拉了顾千都还要闻手心呢。” 季留云听得身子一僵,他看向季济弘,希望对方能说这是玩笑。 可季济弘耸耸肩,“你之前就跟个缠人狐狸精似的。” 季留云难以置信,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这样有辱斯文的事。 他不敢去想象那些画面,可越是不敢想,那些细节就越是清晰。 在描述里,自己那样黏着顾千,毫无保留地付出感情,几乎是到了可笑的地步。 更难以相信的是,顾千居然也接受了这样的季留云,接受这样一个幼稚傻气的非人者。 为什么? 季留云带着这个疑问,被季济弘带去了一幢大楼前。 一路上,他见识了许多自己不曾见过的东西,季济弘一一介绍:那是汽车、手机、服装店、玩具店…… 季留云震惊于这些原本只会出现在古时候的神话物品如今成了寻常,更震惊于这个时代扑面而来的生命力。 不是那种山间生灵的天真烂漫,而是一种不可阻挡的磅礴之力,如同被打磨过的玉石,没有初时的锐气,凝练且笃定。 对季留云这样见过人世俯仰之间两千年动荡的树妖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年代。 季济弘带他走进大楼,一路上都有人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最后季留云再次踏进那个叫做电梯的铁盒子。 还没走近,隔着厚重的大门都隐隐听得见里面在争吵。 严谨些来讲,也不能算作是争吵,更像是单方面的批评。 季济弘抬手就要推门进去,季留云拉住他,“先敲门,不礼貌。” 小鸟不以为然,他早就听清楚里头是谁了,拍开那只古板的手,“对待生死之交,拘泥于礼节就是不尊重这份过命的交情。” 季留云仔细地打量小鸟——他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懂事的话来? 季济弘边推开门边说:“这还是你教我的呢。” 季留云:“……” 门打开,他们彻底听清了咆哮的声音。 “城无声,你靖天要破产倒闭了是吗?你成天抢我单子干什么!” 责骂人的是个锐利张扬的年轻人,此刻气场全开。 奇怪的是,被他骂的、坐在宽阔桌台后面叫做城无声的那人,同样拥有不凡的气度,可即便被这样指着脸骂,城无声也没有任何怒意。 他揉着眉头无奈地讲:“陈巳,这个恶鬼太危险了。” 陈巳一脚踩上那张桌子,“我危险你——” 话音停住,两人同时留意到门口的季留云和季济弘。 陈巳眼底火气稍减,收回脚,依旧凶巴巴地盯着城无声看。 城无声巧妙地避开这道视线,问季留云:“怎么过来了,顾千呢?” 陈巳也朝他们身后张望,“是啊,顾千呢?” 又是顾千。 季留云怔了怔,仿佛在所有人眼里,他和顾千形影不离是理所应当的。 陈巳打趣着问:“你舍得他一个人在家啊,你不是恨不得把他挂在自己身上吗?” 于是,三月里那两个人说的话再一次得到验证——真的有那样一个季留云。 每个人提起这件事时都是那么自然,仿佛这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他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从一个不敢与人亲近的老妖,变成一个满心情意的痴人。 爱到放下戒备,爱得毫无保留。 但,于季留云而言,“爱”实在是一个极其缥缈模糊的字眼。 陈巳注意到他不对劲,“怎么了这是?” 他娘的。”季济弘再次摆手说,“又失忆了,说是什么在数据海里被砸了脑子。” 城无声紧眉问:“这都多久了?” 于是,季济弘就把小古对顾千解释的话说了一遍。 说得缺斤少两,谁都没听明白。 城无声看了张助一眼,后者很快会意去联系黄泉办询问详情。 “你把顾千也忘了?!”陈巳比谁都激动,原先的怒气被担忧取代,“老天,那顾千得有多难受啊?” 他快步来到季留云面前,焦急地说:“你,哎呀,你对他说了吗?他要是知道你把他忘了,心会碎掉的。” 季留云没有说话。 他想起顾千被自己掐住脖子时的那个眼神,问出口的那句话。 这个记忆很清晰,清晰到像是胸口里有一杯冷掉的苦茶,随着每一次心绪起伏而晃荡,却始终无法倾倒。 季留云不明白这是什么心情,但他此时很想回去。 回那个人身边。 55、触光[番外] 季留云说自己要回去,陈巳约定好改天再带他俩去散心。 季济弘要出去玩,本来想带着季留云一起,可对方坚持说要回无往巷。 所以小鸟把他带到巷口就自己走了。 临走时还不忘讲:“说实话,你和顾千待一起我是最放心的。” 季留云:“……” 好似,只要顾千在,他失忆就不是什么大事。 不同于他们清早离开时的安静,此时巷里十分热闹,季留云从未想过,有一天妖怪可以如此安然地在人类的地界生活。 不免为之驻足。 也是这一停,大家都朝他热烈地打招呼。 “季留云大人!早安!”一只刚刚化形,还不能好好收起耳朵的狸花猫妖冲到他面前,小妖怪手里捧着个袋子,热切地说,“这是我昨晚买回来的糕点,请您带去给顾千大人吧!” 季留云接过来,刚要道谢,又一只小妖怪挤上前,“为了感谢顾千大人教会我稳住人形,这是我熬的汤!” 围上来的小妖怪越来越多,手里都带着要送给顾千的礼物。 季留云抱着一堆心意回到了那间院子。 顾千已经换下了睡衣,蹲在院角把那排绿植移进新的花盆里。 阳光斜斜穿过槐树,落在这个人侧脸上,仔细地描出温柔的线条。 “吃过东西没有?”顾千专注于手上的事,语气自然得仿佛早上那场冲突并未发生过。 季留云迟迟没有进门,一时不该如何作答。他瞧着这个人对待绿植的样子,心中十分愧疚——毕竟这一排花盆是他打碎的。 顾千久久未听见回答,转头瞧见这老妖怪抱了一堆东西。 他眼底浮现出笑意,用下巴指了方向,“放厨房吧。” 没有责怪,也没有追问。 越是这样,季留云越是心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听话地把东西放进去。 绕出来后,顾千还在给绿植培土,季留云瞧着他的背影,诚恳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顾千拍了拍手,随意道:“没事,我本来也不喜欢花花草草,这些是你种的。” 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之前的你种的。” 季留云回忆早上那一幕,花盆碎掉的时候,顾千明明那么痛心,在意至极。 原来那些在意是因为自己…… 季留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难言的情绪占据神思。 他看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可以吗?” 顾千没回头,“你说就行了,别这么礼貌。” 季留云郑重地讲:“我很抱歉,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会维持多久。大家都说我们很亲密,但我怕我会伤害到你。所以我想,我们应该……” 他顿了一下,认真斟酌措辞,“我们应该保持一些距离,这样会比较好。” 话才说完,已然开始心虚。 顾千转身来看他。 季留云被瞧得有些慌乱,立马找补:“我知道自己身上没有戾气,但我还是会受困于心魔。” “是吗?”顾千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起身靠近,“那依着你看,我该离你多远比较合适呢?” 季留云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旋即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偏偏顾千还在问:“这样会不会太远?要不再近一些?” 季留云抿着嘴不说话,耳朵已泛起薄红一层,他想说这样都近了,可无论如何又讲不出这句话。 顾千当然瞧得出死鬼在害羞,又故意往前一步,挑着眉说:“再近,咱俩就得抱在一处了。” “腾!” 季留云头顶开始冒烟,好玩得很,这次冒烟居然还有音效。 顾千挑起眉,“说话。” 这个人如此戏弄自己,季留云稍有恼怒,可那些想要维持距离的决心早就散成了沙。 他盯着脚尖说:“三步远。” 顾千也不讲可以不可以,而是问,“保持到什么时候?” 季留云回:“到我想起来。” 顾千不再说话。 这样的沉默让季留云很难堪,他只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脑袋。 良久,才听见一声:“可以。” 季留云倏然抬脸。 他本以为顾千至少会说些什么,会反对,会争辩,会像之前一样打趣。 季留云都想好了,要是顾千不愿意,他可以缩减到一步的距离。 就……就这么答应了? 顾千不再说什么,继续去摆弄那排花盆。 季留云却万分不自在起来,像是在盛夏里所有蝉鸣戛然而止,心头留下一片极其不自然的寂静。 他不舒服,心里头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可是顾千没有再讲话,这件事也失去了回旋的余地。 季留云局促地去堂里站着,拿出一团光球,这是季济弘给的。 季济弘虽然没办法把记忆传去季留云脑子里,但还是比较先进地用灵力储存好现代社会的知识,浓缩成这个光球。 季留云也不晓得可以上哪去,也没敢坐,就那么囫囵个儿地站着。 没多会顾千收拾好过来,不偏不倚,就停在季留云面前,一言不发。 在如此注视之下,季留云十分之不自在,毫无底气地说:“请你别一直盯着我。” 顾千语气无辜道:“我没有盯着你啊。” 季留云抬脸看了一眼用作确认,再迅速错开视线,“你有。” “我要拿我的水杯。”顾千慢悠悠地说,“在你后头,你挡着了。但我又不能靠近,你说的嘛,三步距离。” 季留云回头看,继而往旁边挪了几步,“抱歉。” 顾千笑眯眯地大度道:“没事。” 之后,季留云继续学习现代知识,包括时间单位,注意到自己每隔几分钟就会看向顾千在的地方。 顾千这会在厨房里,像是在切什么,动静并不大,季留云要仔细听才能听清。 偶尔能听见他在咳嗽,季留云想过去,又不知道该用什么借口。 他可以清晰地察觉到自己身体和记忆在不断冲突。 本能上,季留云无限想要靠近顾千。 忽而一声“嘶”传出来,这次,季留云快步冲了过去。 顾千正低头用创可贴包住手指,听见脚步进了厨房也没看过来,只说,“厨房小,你再走我就没地方退三步了。” 季留云原地站住,“你受伤了。” “我知道。”顾千漫不经心地说,把手上的创可贴按紧实,“我不会煮梨汤,你把我喝梨汤的习惯养出来了。” 季留云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 顾千这才看过来,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啊,我忘了,你不记得。是他会给我煮梨汤,不是你。” 这个人就站在窗边,天光把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照得很清楚。 季留云瞧在眼里,心情绝对算不上好。 “他就是我。”季留云小声讲。 顾千明明听得很清楚,偏要装作没听清,故意问:“你说什么?” 季留云窘迫地说:“我说,我给你煮。” “你会吗?” “你教我,我能学。” 顾千挑着眼上下把这个大妖怪扫视一遍,含着笑说:“隔着三步远,我教不了你。” 于是季留云说话越来越没有底气,低声嚅嗫:“……也可以的。” 顾千一幅耳聋的架势,“什么?” 季留云只好大声了些,“不隔三步远也可以的。” 言行相悖绝非君子之为,季留云晓得这个。提出要保持距离的是自己,现在说没关系的也是自己,他为此而羞愧。 可他就是觉得,如果自己没能好好照顾这个人,心里头会更难受。 顾千一时半会也没给回答,就这么笑吟吟地站在那。 他又生气又觉得好笑,这个死鬼从前失了记忆,只会不管不顾地往上凑,成天欢天喜地的。如今又失忆,开始傻乎乎地给自己画圈子,非要清清白白。 顾千看他一本正经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就忍不住捉弄他。 “好啊,那你自己走过来。” 于是季留云就鼓足勇气走了过去,问:“要怎么做?” 顾千递过来一个本子,“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瞧吧,我先出去。” 说完话,他当真就离开了。 季留云捏着本子朝门看了好一会,才确定这人不打算回来。 他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低头翻开本子,有人故意夹了书签,他顺着翻到那一页: 今天,我亲到了顾千的嘴巴。 他的嘴巴很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好喜欢他,我想要一直这么亲他。 他明明就很喜欢,还要说我太缠人。 下次,我要把他亲得说不出话来。 …… “嘭。” 季留云头顶再次冒烟。 简直……简直不堪入目! 两千五百年的老树妖如此想着,又没忍住继续看,结果被身后突然响起的话吓得一激灵。 “抱歉啊,我给错了,是这一本。” 顾千好整以暇地看着季留云几乎要熟透的耳朵,问:“你还没看吧?” 季留云清了清嗓,给出了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回答:“我没看。” 顾千差点没能憋住笑,“那你把本子还给我。” 季留云也听话,就是没敢转身,背着手递过去。 顾千没接,而是问:“你不好奇吗?这个本子里写了什么?要不咱俩一起看。” “我不看,你拿走。”季留云又抻着手把本子往前递了点。 “好吧。”顾千接过那本傻狗日记,把梨汤配方交给季留云,“你煮吧,我就在堂里。” 他停了一会,饱含深意地问:“我没有别的意思,但你现在可能和他没法比,你会用厨房吗?” 季留云慢慢攒起眉,什么叫没法比,明明都是同一棵树。 “我会。” 老妖怪答得太快,以至于自己都没发现,这两个字带着许多赌气的成分。 顾千唇角勾起一抹上扬的弧度,“好啊,那我就在堂里等你。” “好。” 只是。 手里这份梨汤的菜谱,上面不仅备注材料和时间甚至火候,还有许多小标记。 季留云瞧着这份细致入微的笔记,心头酸涩得难以名状。 每一个小标记都写得那样认真,从水温到火候,从糖量到梨盏的薄厚,无不昭示着落笔的人有多么用心,又是有多么的在意顾千。 他摩挲着那些笔记,莫名觉得它们有些刺眼。 有一个季留云,比现在的自己更加温柔,更加体贴,懂得用这样细腻的方式去爱一个人。 他明白自己就是那个季留云。 可他依旧感到失落,甚至……嫉妒。 季留云花了好半天才把这些毫无道理的情绪压下去。 制作梨汤也并不轻松,要知道,他之前和季济弘满世界找阿史那玄在哪里,几乎没有时间体验什么叫做生活,而且他们都是妖怪,哪用得着点火做饭。 烧柴起灶都没有经验,更别提如今身在这个现代厨房里。 他一点点从头学起,中途也划破过手指,但他是妖怪,所以愈合得很快。 他太过认真,以至于分不出思绪来想:顾千也是妖,为什么要用创可贴? 直到季留云好不容易煮好了梨汤端出去,才发现顾千指头上干干净净,哪里还有伤痕。 顾千对于这道视线毫无压力,自然不已地道谢,把梨汤接过去。 季留云憋了又憋,终于没忍住说:“你的手……” “嗯?”顾千假装没能第一时间听明白,甚至还低下头检查,最后才说,“你说创可贴?我没事呀,我贴着玩的。” 这人坦然得很,季留云想起自己冲进厨房的样子,耳朵难免又红起来。 “你是故意逗我。” 他面上挂着几分薄薄的恼怒,但也没说出什么责备的话。 顾千悠然自得地喝着汤,“我是。” 他肆无忌惮,季留云却无言以对,只能挪去堂里另一边的椅子坐下。 过了会,他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于是闷闷地表达态度:“请你以后别逗我了。” 顾千置若罔闻。 季留云铩羽而归。 * 白天也还好,至少朗朗天光之下,季留云尚且没那么难捱,可是眼瞧着天色渐暗,他坐不住了。 早上那些场景不断浮现:紧握的手,温热的亲昵,暧昧的痕迹…… 老妖怪被这些记忆画面弄得坐立不安。 顾千像个没事人一样,看完书就去洗澡,等他擦着头发出来,季留云还杵在那,头顶偶尔飘出一缕烟,耳朵染着可疑的薄红。 一看就知道在想什么。 顾千有些好笑,失忆的季留云太好读懂了。 他问:“你不休息吗?” “休息的。”季留云踌躇再三,才问,“我有自己的房间吗?” 他问出这句话实在花了许多勇气,本以为顾千会坚持着说些什么,但对方只是很轻快地回答:“有啊,我带你上去。” 于是季留云又抠了抠手,他因为这个回答而松了一口气,又因为这个回答而不自在。 他安静地跟着顾千上楼,可等瞧清那间房时,他愣住了。 先不讲那间房里现在乱七八糟堆了很多杂物,打眼瞧去就是很久没住过人的样子。最关键的,床上连个垫子都没有,同样堆着很多东西。 季留云转头瞧了顾千一眼,可对方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反而问:“怎么了?你不是说想看看自己的房间吗?” 季留云:“没事,我住这就行,我可以自己铺床。” 顾千:“所有床单被罩我都送出去洗了。” 季留云:“那,有垫子和被子也行。” 顾千:“床垫我也叫人拉走了。” 季留云一怔,“什么时候?” 顾千弯起眼回答:“早上你出门以后。” 季留云一噎,“你是故意的。” 顾千好笑道:“不然呢?” 季留云不敢再看他,低头说:“那我把这里收拾——” “季留云。”顾千打断他,“有点眼力见,你再提一句要睡这,我现在就把这间屋子砸了。” 季留云攥紧拳头。 他虽然是个树妖,但也略通些人事,他知道顾千身上那些痕迹是怎么来的。 可是…… 他红着脸坚持说:“我现在不记得事,我们不能那样……” “噗——”顾千笑出声来,“我说的是闭眼睡觉,你说的是哪种睡法?” 季留云没吭声,但头顶已然开始冒烟。 顾千扯着他的衣摆往卧室走,边走边讲:“什么都不记得还想睡荤的,你想得美。” 季留云小声回:“……你别说这种话。” 顾千只装自己听不见,进了屋子季留云还在试图抵抗,活像个被逼着洗澡的大狗狗。 他越可爱,就越让人想欺负他。 “老妖怪,你是害羞了?”顾千笑着问,“你要是害羞你就承认,不丢脸的。” 季留云哪肯承认,即便自己脑袋冒烟,他依然说:“我没有。” 天塌下来都有这张嘴撑着。 于是顾千也顺势附和:“是嘛,你这把年岁,早过了会害羞的年纪了。” 季留云这才惊觉自己把退路堵死了。 他开始另辟蹊径,像被罚站一样靠着门,到处瞧,就是不敢看顾千。 “这个灯很好看。” “嗯,你喜欢这个颜色,我就买了。” “这个摆件很好看。” “你送我的。” “窗帘也好看。” “季留云。”顾千靠在枕头上看他,“过来躺下。” 季留云:“……” 老妖怪艰难地挪了几步。 顾千才满意地闭上眼,“别再问了,睡觉。” 季留云不想一直被人吃得死死的,顾千不让问,他就试图反抗。 可也只有本事问一句:“床单换了?” “是啊。”顾千睁开眼,忽而对他歪了歪头,眼底映着小雾灯的光,狡黠得很。 “昨晚我俩蛮激烈,床上都是你的小种子,不洗今晚闻着味睡啊?” 季留云彻底安静,脸迅速地烫起来。 黄花老妖怪僵硬地钻进被子,头顶的烟越冒越多,和香薰机的水雾缠绕在一起,伴随着季留云一夜无眠。 这个人睡觉一点都不老实! 他睡熟了,一个翻身,毫无预兆地滚进季留云怀里。 没多会,腿搭上来。 之后,手臂也绕过来。 季留云僵着身子,连姿势都不敢换一个。 脖子被一阵又一阵温热照顾,稍微低头就能瞧见那人毫无防备的样子——睡衣领口大得过分,露出好多地方。 简直是……太招摇。 季留云如此想着,欲盖弥彰地用力偏开脑袋,这才敢伸手去拉被子,把那惹眼的脖子和肩膀盖住。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怀里的人动了动,季留云赶紧闭上眼,想要假装自己也才睡醒。 可闭着眼,身体上的触感就异常清晰,这人迷迷糊糊地往上蹭,没等季留云反应过来,脸上就被亲了一口。 亲得很响,十分刻意。 季留云头顶又开始冒烟。 顾千笑眯眯地问:“哎呀,我是不是又对你耍流氓啦?” 季留云攥着拳,重重点头。 顾千半撑起身子,悠闲道:“怎么办?要不你亲回来?” 季留云又羞又恼,从床上弹起来落荒而逃。 也没能逃哪去,洗漱的时候又被顾千喊进浴室。 洗脸镜把他通红的脸展露无遗,相当狼狈。 顾千若无其事地贴过来,“要我教你用电动牙刷吗?” 季留云想都没想,错开视线说:“我自己可以。” “嗯。”顾千挑眉讲,“你可以。” 可季留云不晓得怎么让这个嗡嗡作响的牙刷停下来,他无措地看向顾千。 顾千也笑眯眯地看他。 好半天,季留云才红着耳朵说:“你教我。” 顾千笑开了,“这次不说‘请’了?你可真没礼貌。” 季留云讲不出反驳的话,只能红着脸把牙刷往前递。 笑声从浴室的门缝钻出来,邀请面包机“叮”的一声,把这个早晨烤得酥脆美好。 * 季留云这次失忆,除开起初那早上闹得有些鸡飞狗跳,其他的,顾千都觉得很好。 “真的?” 院里,陈巳还是很担忧。 他问出这句话时,城无声就坐在另一边,同样看着顾千。 顾千则是笑吟吟地讲:“好玩着呢。” 这边说话的时候,那头厨房里季留云正专注地煮着梨汤,季济弘看他这么熟练,问:“你想起来了?” “没有。” “那你……”小鸟都不晓得该怎么说,就一直盯着他,半天,终于逮到一个破绽,“对!你他娘肯定没想起来,你端给顾千之前,都会自己先尝一口!” 季留云端着托盘的脚步一停,面不改色地转回料理台。 他说:“我也会尝。” 小鸟莫名其妙,“你他娘跟自己较什么劲儿?” 等这一树一鸟折回堂里,城无声正说到出国的事。 “是我一个朋友,家里有鬼怪在闹,我咨询过黄泉办,说是坟主在国内,所以得境内的行阴人去,就当出去散心吧。” 城无声如此说,不着痕迹地看了陈巳一眼,正好瞧见这小痞子翻了个白眼。 倒霉表哥:“……” 缺德表弟把他俩这反应看在眼里,不由问好友:“又吵架了?” 陈巳“哼”了一声,“我可不敢,他城老板家大势大。” 顾千看向倒霉表哥,后者说:“现在我爷爷和你爷爷都在外面旅游,观世的事情一了,我们都没好好休息过。” “也行。”顾千看向季留云,“之前答应过傻狗,要带他出国完成一个愿望。” 季留云又不自在起来——他不记得。 季济弘则是兴奋不已,当即和陈巳约好要出去买漂亮衣服。 听见打扮自己,陈巳这才有点兴趣。 “不过,季留云和季济弘的身份还得安排一下。”顾千说,“我不知道妖怪现在要走阳间路坐飞机怎么弄。” 季济弘不理解,“老子会飞。” 顾千:“建国后不准乱飞。” “行。”城无声当即拿出手机,很快就安排好,决定一起把航班办了,先问顾千还有没有要求。 顾千说没有。 城无声又问陈巳:“你一般都怎么飞?” 他只是想问航空公司。 可陈巳还没从抢单的愤怒中抽出来,现在听城无声说什么话都是挑衅,所以攻击性极高。 “怎么飞?我一般都是夜半无人的时候打开隐形的翅膀偷偷飞。” 城无声:“……” 好歹是定下了日期和航班,城无声和陈巳先走,季济弘也兴致勃勃地绕回自己院里,决定从零开始学习外语。 顾千这才有机会单独和季留云说话。 这个老妖怪从刚才订机票时就一直盯着茶杯出神。 顾千读得懂季留云的表情,这是他心里有事。 “你不想出去吗?” 季留云摇了摇头。 顾千说:“你可以和我讲任何事。” 季留云低着头,沉默了许久,久到连阳光都变得恹恹的。 终于,他小声说:“我不记得,我不记得你要去做的事,那你这一趟去就没有意义。” 他抠着自己指头,一直在眨眼,睫毛像两只小巴掌一样,试图把不安和迷茫扇走。 顾千却说:“可是我觉得蛮有趣,能认识不同阶段的你。” 季留云不解地抬起脸。 顾千笑着凑近,“也很荣幸,能参与你的过去。” 他说这句话时眼里带着细碎的光,像是落在湖面上的太阳,温暖,可以触及。 季留云看得忘了眨眼。 “走啦,收拾行李去。” 顾千好笑地伸手揉了揉傻狗的脑袋,季留云没躲,还是怔怔地盯着人。 心头有闷雷在隐隐轰鸣。 他慢慢抬起手捂住胸口,把这个感觉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有什么东西,温柔地谋杀了理智。 * 出国很顺利。 上飞机,下飞机,出意外。 季济弘走丢了。 等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时,才想起手机在背包里,而背包,此刻不晓得在哪里。 整只鸟由此陷入失联困境。 尤记得城无声再三叮嘱:在国外不能随便用灵力。 季济弘不想给大家惹祸。 于是他想起顾千教过的:有问题要找帽子叔叔。 好在季济弘学习过外语,略有知识储备,所以他组织好语言,去到外国的帽子叔叔面前。 小鸟清嗓,并且自信开口。 “canihelpyou?” 56、心甘[番外] 在如今这样的法治社会,机场广播里鲜少能听见找孩子的话。 更别提听见一个成年男性找家人了。 广播员说话时带着笑意,把小鸟的外形细细描述一遍,最后说:“旅客们,请您妥当检查自己的行李,是否丢了一位漂亮男人?” 小鸟被找到时,还在用夹生的外语和人热情聊天。 双方都没能听明白,但这天儿居然还能聊下去。 陈巳笑吟吟地说:“你可真牛逼。” 季济弘完全不谦虚,“我可真他娘是个社交天才。” 城无声揉了揉眉心,那种熟悉的、带孩子出游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找到了就走吧。”倒霉表哥说,“我订了酒店,休息一晚,明早过去。” 一行人出了机场,小雨绵绵,带着异国他乡特有的凉意。 “乱跑很危险。”季留云虽然失了记忆,但对于季济弘始终担心着。 小鸟如今翅膀可硬了,没有明着还嘴,直接看向顾千,“他就会骂我。” 于是顾千就拉住季留云,“走吧。” “还在外面的。”季留云想把手抽出来,却被握得更紧。 顾千偏头瞧他,“你说的,乱跑很危险。” 季留云:“我不会乱跑。” “我会啊。”顾千晃了晃手,“所以要牵住你。” 季留云眨了眨眼,挪开目光,低声反抗,“强词夺理。” 顾千只当没听着,空气味道清新,他心情很好。 他们分了两辆车,顾千和季留云单独在一张车,司机是个外国人。 顾千靠过去问季留云:“老妖怪,你知道去酒店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的。”季留云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很正常,“季济弘给我的灵力球里有记录。” “哦。”顾千刻意拉长音调,“你知道啊,那你知道通常两个人一起去,是干什么吗?” 季留云不回答,但头顶开始冒烟。 顾千捏了捏他的手心,“说话,不回答没礼貌。” “……我知道。”季留云瓮声回答,声音几近于无。 “那都是和喜欢的人一起。”顾千继续说,“很亲密的那种。” 烟越来越多。 所幸,常人瞧不见灵力,不然此刻这雾气笼罩,司机就是在危险驾驶。 顾千补充说:“那你知道的,通常是一张床。” “……别说了。” 到下车时,季留云头顶还在冒烟。 陈巳给看乐了,“你俩都谈多久啦,还害羞呢?” 季留云红脸不言语,顾千说:“越活越回去了。” 季济弘啧啧咂嘴,“真他娘没出息。” 这边笑开一片,以至于城无声喊了好几遍过去登记无人理会。 前头两人一鸟各自要了单间。 顾千等在后头的时候也没闲着,他若有所思地说:“来之前,我看过旅游攻略,听说这家的两人房……” 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季留云耳朵动了动,眨眨眼,还是没听见后面的话,他转头过去,正好被顾千的视线抓了个正着。 这个人就是故意等他瞧过去,还要问:“你想知道啊。” 季留云脸一烫,慌忙说:“我不想。” 顾千果真就不再讲,看着老妖怪害羞的样子,心生一计。 等到他俩登记,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们住一间房。 没承想顾千忽而说:“两张床的一间房。” 季留云一愣,在没察觉的情况下,眉头微微蹙起。 他偷偷看顾千,对方正和城无声说着话,没有回头。 于是老妖怪抿了抿嘴,把那些奇怪的情绪压下去。 有些……失落。 他突然对自己提出要“保持距离”感到后悔,可这哪里能说得出口,他只能抠着行李箱的拉杆,恨不能把地板盯出个洞。 顾千和所有人都说了话,最后才转到老妖怪面前,看他低着脑袋不吭声。 “不开心?难道你想住一张床的?” “不是!”季留云下意识地喊出来,又在顾千的笑眼里瞧见自己失态的模样。 他小声挽尊:“我没有不开心。” “真的?”顾千弯下腰,偏着脑袋去检查他的表情,“你确定?” 季留云不自在地躲开,“走吧。” 老妖怪闷着头往前走,顾千摇着房卡在原地看他走远几步,才笑着喊:“傻狗,走反啦。” 于是季留云头顶冒烟地转身,不情不愿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在和自己的尊严较劲。 等他走近,顾千从他手里拿过一个行李箱,揶揄道:“我说错了,你刚才走那边是对的。” 季留云眼睁睁地瞧着顾千往他刚才的方向走,心里又羞又恼——这个人就是存心逗他!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头顶冒烟地跟上去。 旁边两人一鸟看完全程。 陈巳:“啧啧。” 季济弘:“啧啧啧。” 城无声:“……” * 季留云站着打量那两张床。 “怎么了?”顾千跟在他后面,“你想睡哪边?” “我都可以。”季留云如此说,可满脑袋都是刚才在楼下的窘迫,想起来就耳根发烫。 顾千把行李箱打开收拾,“老妖怪,把这些堆到上面。” 季留云照做,顾千就及时送上鼓励:“真棒。” 季留云面上不显,但心里头早就冒了好几句话出来。 这有什么好夸的? 我本来就能做好。 他骄傲得安安静静,觉得住酒店也还不错。 可很快,更大的问题出现了——洗澡。 浴室和外头就隔着一层不透明的玻璃,虽然瞧不清,但那个模糊的影子更要命。 水声哗哗落进房间里,砸出慌乱的鼓点。 季留云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他努力转开视线,却又控制不住地往那边挪。 那道身影时隐时现,剪影暧昧。 等顾千推开门出来,发现这死鬼躲去了窗帘后面,偶尔从缝隙里冒出几缕烟。 “干嘛?” “这个酒店太荒唐了。”季留云的声音闷在窗帘后头。 顾千但笑不语,半晌,轻飘飘地丢下两个字:“木头。” 等季留云进浴室,他才发现,是有帘子的呀! 他眨着眼看了半天,不可置信地伸手检查,一遍,两遍,三遍,帘子是完好无损的,只消轻轻一拉就能遮住整面玻璃。 答案就很明显了。 恍然大悟的瞬间,季留云只觉得脸上发烫,他懊恼地咬着牙,赌气一般重重地把帘子放下来。 没多久,敲门声响起。 “外国的水龙头和我们不一样,你知道怎么——” “我知道!” 浴室里像是经历了一场爆炸,一阵翻天覆地的响动过后,季留云慌慌张张地撞掉一堆东西冲过来堵住了门。 顾千在外面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讲。 他是当真想关心一下季留云,生怕他被烫着,却不知怎么就让他这么戒备了。 搞得他像是个变态似的…… 顾千靠在墙边反省:这段时间他是不是把季留云捉弄得太厉害了? 死鬼现在是什么状态来着? 还没适应现代生活,一睁眼面对天翻地覆的世界,还成天要被逗得害羞到冒烟。 恐怕,真是被吓怕了吧。 顾千想,要不还是收敛些,别季留云脑子还没好,又被吓出问题来。 所以,等季留云洗完出来,顾千语气就没有那么飞扬了,甚至还有些刻意地公事公办。 他拍拍身前的凳子,“过来我给你吹头发。” 死鬼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过来坐下。 指尖轻轻拉扯着头发,在温热的风里穿梭,季留云感觉很舒服,甚至没发现自己舒服得往外放灵力泡泡。 自从他又失忆,顾千再没见过他冒泡泡了,不由莞尔道:“你是真的很喜欢被摸脑袋啊,之前也是一碰就冒泡泡。” 然后,灵力泡泡倏地消失了。 季留云绷直背,严肃地宣布:“我自己能吹头发。” 他哪里记得自己喜欢什么,这个人非要一直说。他想讲别提之前了吧,可要真说出口肯定要被拉着打趣。 所以脑子一转,就变成了“我自己能吹头发”。 顾千则是以为这老妖怪又害羞了,也就直接把吹风机递给他,“就这一个按钮,按下去,按回来。” 教完就去收拾床铺。 季留云愣愣地拿着吹风机,等了又等,直到顾千说:“快吹。” “哦。” 他闷闷地打开那个机器,觉得自己的手指头一点都不好,笨得很,反正没有顾千的好。 一直到他吹完头发,顾千都没有分配谁睡哪张床。 季留云就靠着墙等,视线一直锁定顾千。 因为这个房间里唯一在动着的就只有顾千,所以能看的当然也只有顾千。 老妖怪看得理直气壮。 顾千叠东西的时候很认真,其实这人做什么都很认真,也很好看,喝水时喉结滚动的样子,低头看手机时垂下的睫毛,心里高兴会弯起眼睛,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他…… 老妖怪猝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立时“腾”地一声冒出一团烟。 顾千听见这熟悉的音效,回头瞧见季留云正局促不已地抬头去看天花板。 一句“你又在想什么坏事情”就要说出口,可顾千想起自己才决定不逼得那么紧,于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冲他笑笑就收回目光。 季留云偷偷看过去,头顶上冒的烟渐渐消散。 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不说话了。 季留云就一直这么抠着手杵在那,等顾千选了张床躺下,他踌躇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走向自己的行李箱。 里面有他收拾的小雾灯。 他记得顾千每晚睡觉都要开这个,可出发时顾千没带,所以临走前季留云悄悄把它收进了自己行李箱。 他抱着小雾灯,一边偷瞄顾千,一边做贼似的踮着脚把灯放去床头柜,加水,滴精油。 余光里顾千睁眼看过来,季留云只当自己没发现,执拗地摆弄着小雾灯。 他等了一会,甚至做好了被嘲笑甚至被调戏的准备。 可顾千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怎么了? 这种反常的沉默让季留云有些不安,他伸手探了探那道水雾,心情就像一张揉皱的纸,怎么样都抚不平。 他抿了抿嘴,问:“你不高兴了吗?” 顾千不解,“嗯?” 傻狗在这么温情的时候问什么东西? 于是季留云补充说:“我不让你进浴室,你不高兴了吗?” “怎么可能。”顾千摇头失笑,“我哪有那么幼稚。” 季留云还站在小雾灯前头,一下下地拨弄着水雾。 骗人,他在心里嘀咕。 顾千看得出来傻狗在赌气,就是一下子没明白赌气什么。 他好笑道:“你想跟我说话吗?” 季留云戳了一下小雾灯,“你不想和我说话。” 顾千简直冤枉,“想说的,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季留云没讲话。 “季留云你好棒。” 老妖怪手指微微一顿。 “你今天很听话。” 季留云依旧沉默,但耳朵泛起绯色,却依然不出声。 最后,顾千轻声说:“季留云,我没有你真的活不了,听到了吗?” 于是季留云就变成一个粗制滥造的机器人,慢慢收回手,僵硬地转身,带着满脑袋烟钻进被窝里。 好半天,他才闷声讲:“听到了。” * 翌日,他们来到这座异乡城市的郊外富人区。 委托人的家坐落在一处小高坡上,是一栋漂亮的三层别墅。 顾千把四周看过一遍,这座宅子大门正对着东南方,两侧布置了对称的落地窗。这样的朝向,可借日出东方之势,算是风水不错。 前低后高,坐北朝南,如此气脉流通不会郁结之地,理论上来讲不该闹鬼。 打眼瞧,也没看见此地有鬼气或是怨气。 顾千和陈巳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瞧见了严肃。 要是如此格局之地闹邪,要么是有人破坏了原有的风水格局,要么就是有特殊的外力强行入驻。 这种情况比一般的闹鬼更需要重视。 季济弘看不懂风水,全然被富人区的光鲜亮丽蒙蔽了双眼。 季留云则是心情不错地跟在顾千后面。 城无声在最前面和自己朋友打招呼。 张拂雨,他是城无声在国外留学时结交的好友,和妻子姜纹都是医生,他们生活优渥,喜得贵子,本该是人生最圆满的时候。 “是从宝宝出生两个月后开始的。”张拂雨一边给大家倒茶一边说明情况,他挂着黑眼圈,整个人看上去心力交瘁,“起初,只是宝宝的婴儿床上摇铃自己响起来,当时我们还以为是风吹的。” “是的,那时候根本没当回事。”姜纹接过丈夫的话,“直到厨房里开始有味道,就像是……像是中药的味道,可家里根本没有中药,我还专门把厨房翻了个遍。” 张拂雨放下茶壶,“后来就是宝宝的玩具,每天早上起来都不在原来的地方,有时候在窗台,有时候在客厅,最离谱的一次,泡在浴缸里。” “这些都不算什么。”姜纹的声音开始颤抖,“半夜时,婴儿房里有人在唱歌,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以为保姆没睡,可打开门一看,里面根本没有人。” 张拂雨搂住妻子的肩膀说:“我们换了三个保姆,现在是两班倒,白天一个,晚上一个,还有我们夫妻俩轮流守着,但总有……” 丈夫话一歇,姜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捂住脸说,“最可怕的是,只要一个没看住,宝宝身上就会压住厚厚的衣服和毯子,像是……像是谁要捂……” 她再也说不下去。 城无声紧着眉问:“监控呢?” 张拂雨轻轻地拍着妻子的背,摇头说:“装一个坏一个,不知道是电路问题还是别的什么,每次装上没多久就坏了,有时候甚至连画面都没录到就黑屏。” 之后又了解几句,姜纹实在不放心,上楼去婴儿房。 “坟主在国内,能知道名字吗?”陈巳问。 “不行。”城无声摇头,“只知道是座荒坟,年代久远,而且多年无人祭拜,按理说,这只鬼早该散了。” 阴间追踪鬼魂锁定坟址,能定位,但没法精准到个鬼。 如果是荒坟,连块碑都没有,要知道这鬼生前是谁,就只能他自己出面来说。 “这就怪事了。”陈巳挠着脖子说,“要是野鬼,他连跨境的力量都不该有,怎么过来的?” 城无声点头说:“是很奇怪。” 季济弘咔吧咔吧地嚼着主人家给的零食,“他娘的灭了他!” “轻易不能打散鬼。”陈巳说,“还是先合和看吧,能把他劝下阴间也算皆大欢喜。” 城无声接话:“要是劝不动,只能打散。” 顾千始终没有参与对话,他静静地站在客厅那张全家福面前。 “这是宝宝满月时我们拍的。”张拂雨走过来说。 顾千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去瞧那张照片。 全家福啊,父母抱着孩子,构建出一个幸福的雏形。 他没有再讲话,季留云却瞧得清楚,顾千抿了嘴。 这个人平日不笑的时候面上淡淡的,偶尔会皱眉,大部分时候会对着季留云弯起眼睛,除此之外,起了情绪就会说出口。 不会抿嘴。 顾千现在不高兴,季留云知道这一点,哪怕他知道得毫无道理,只好归结于天赋使然。 这个人不高兴,季留云就不舒服。 他慢慢地挪过去,伸出食指勾住了顾千的小拇指。 * 当晚。 张拂雨他们带着孩子离开去酒店,顾千一行守在别墅里。 他用三个纸人替代屋主和宝宝,两个摆在客厅,还有一个摆在婴儿房。 中药味如同墨汁被滴进清水里,慢慢散入这个浓夜。 他来了。 只是,这鬼看起来和黄泉办描述的样子多少有些出入。 其浑身泛着金光,气息强横,哪里像是要消散的样子。 而且,无业障,无杀意。 他活像是个来串门的邻居,大摇大摆地飘进来,熟门熟路地往婴儿房去。 甚至中途路过几人也目不斜视。 好像他已经很习惯了没人能瞧见他,所以顾千出声喊住他时,倒把这鬼吓了一跳,魂体甚至为此而闪烁几回。 “你能看见我?”鬼很惊讶。 顾千:“我们都可以看见你,谈谈吧。” 这鬼还没从惊讶中抽离出来,又问了一遍:“你能听见我说话?” 顾千点头。 鬼饶有兴致地又飘了回来,“真能瞧见啊?见鬼了。” 看他这架势,似乎很好说话,合和成功的几率也很大。 但事关一家人,顾千并未放松警惕,与此同时其他人也逐渐围过来。 这鬼像是很多年没能和人说过话,一张口就絮絮叨叨,偶尔夹杂着几句方言,但都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这破地方成天下雨,不像我老家。” “房子也都是这个死样子,我们村就很漂亮,哎,我告诉你啊……” 话很多,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但这个话茬子也没能打开多久,这只鬼很快发现了婴儿房里的那个纸人。 气氛陡变。 “孩子呢!”他暴躁起来,“你们把孩子怎么了!” “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啊!!” 陈巳牵动阵法,先把这片空间封锁,城无声在旁凝着听霜之力想要先把这鬼冻住。 可这鬼实在了得,即便打得毫无章法,全靠蛮力居然也挣开了寒霜。 这就麻烦了。 在场的都是狠角,稍微用力就是灭口的那种,遇到这种不能尽力的情况就像巨人试图活捉一只蚂蚁。 比较难把握度。 可这鬼打斗间周身爆出浑厚气浪,所有人都瞧得出来那是功德纹。一个将散的孤魂野鬼,怎么会有这样的功德? 对方也知道自己不敌,暴怒着像要撞个缺口出去,边撞边说:“你们杀我一次!还要围我第二次!狗娘养的!” 顾千他们都没有用尽全力,一来是这鬼身上没有业障,反而还有功德;二来是他不远万里横跨洲洋到此必有缘故,事关孩子,最好是能直接捉住问明缘由。 可这鬼彻底恼火,冲撞着往门口跑。 他简直是在强闯阵法,和拼命没有区别,陈巳再不收手,这只鬼就真得散了,他不悦地“啧”了声,松了力气。 那只鬼终于有了个出口,但伤得不轻,横冲直撞地往外飘,顾千心知散魂暴怒无法讲道理,干脆封了他的鬼脉,保证他无法暴走伤人。 同时揪了缕鬼气下来。 那鬼吃痛,回手一挥,倒是伤不着顾千,可那张全家福就要遭殃了。 顾千跃过去护住那张全家福,落地时季留云扶住了人。 虽然没扯住那只鬼,但也扯住了一缕气。 “三天之内,他必须回来。” 鬼气会不断地牵引本地寻找残片,何况这鬼对孩子很执着,而且他身在异乡,本就能力受限。三天也是阴阳规律中的关键节点,鬼气离体,三天后就自动散了,于鬼而言,弄丢鬼气等同断足断臂。 陈巳看见顾千怀里抱着那张合照,什么都没讲,过来抱了抱好友,传递自己的理解与心疼。 城无声也拍拍顾千肩膀。 季济弘学人,也上来认真地拍了拍人。 季留云以为轮到自己了,刚抬起手,就见顾千对他笑笑。 然后走开了。 季留云的手僵在半空,只觉得那个笑在自己心里打了个结,怎么都解不开。 天亮后屋主回来,城无声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顾千问张拂雨,“你家是做中药生意的吗?” “不是。”张拂雨摇头说,“我们家几代都是西医。” 顾千若有所思地点了头,虽然空口支票不太可信,但他瞧了瞧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还是说了出来。 “不会出事的,这只鬼并不想害人,你们可以放心。” 姜纹听了这话连声道谢。 顾千抱歉道:“是我们昨晚没抓住他,但已经在屋子各个出口布下了符咒,他进不来的。” 城无声对朋友说:“只是这三天我们留在这比较保险,要叨扰了。” 张拂雨连说这是哪里的话,表示家里客房还有三间。 分房间的时候,陈巳和季济弘住一间,城无声欲言又止。 顾千和季留云一间。 整晚没睡,他们也不再客气,决定利用白天补个觉。 拉上窗帘,光线暗下来,更显气氛微妙。 季留云就那么人高马大地坐在床边,垂着脑袋不讲话。 顾千洗漱完出来,看他还是这幅样子,不由问:“你不睡吗?” 他本以为这老妖怪不会承认,谁知季留云板着脸说:“我不高兴。” 顾千看他这样子实在可爱,难免声调就轻软了些,“谁惹我们季留云大人啦?” 季留云闻言更不高兴了,他眼神飞快地掠过面前这个人,又迅速低下头去,低声控诉:“你厚此薄彼。” 顾千忍俊不禁,“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是我扶住了你。”季留云说。 “我知道呀。” “你不知道。”季留云攥着裤子,声音也低了几分,“你和陈巳抱了,你还揉了济弘的头,连城无声都拍了拍你,我……” 老妖怪顿了顿,怨声说:“你躲开了。” “为什么?”他脑袋越垂越低,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是不是,我不记得,你就不喜欢我了?” 疯了,这傻狗失忆以后连季济弘的醋都吃。 “我?你说我不喜欢你?”顾千没忍住笑,他侧身想看清季留云的表情。 可对方立马偏过脑袋,声音严肃得不像话:“这不好笑。” “你在乎我喜不喜欢你?” “我,我那是……”季留云急于辩论,可嘴巴不太争气,半天才讲出一句,“我也在找记忆的。” 顾千摊开手说:“那怎么办,你又不让我抱。” 季留云闷着脑袋叽里咕噜地说了句话。 声音太小,顾千是当真没听清。 “什么啊?”顾千轻轻弹了一下傻狗脑门。 季留云就重复了一遍,声音和蚊子没区别。 “你抱我,可以的。” 于是顾千弯下腰,噙着笑问:“要抱吗?” 季留云开始冒烟,郑重地点了点头,不忘强撑最后一丝倔强。 “只能抱一下。” 57、王青[番外] 今天,顾千用饭时,吃了两个面包,对花生酱尤为中意。 季留云认真地记录,他还没能熟练地使用现代语言,就只能白话文夹着古语记录。 像是在和那份梨汤菜谱赌气似的,他也要标注许多细节——他能比那个季留云做得更好。 他写太认真,以至于没注意到顾千过来,发现后才手忙脚乱地收本子。 顾千瞧清他在收什么,但也没戳破。 又在记笔记。 不管再来多少次,这棵树认识世界都是一个套路。 “老妖怪,准备好了吗?”顾千喊他。 季留云强装镇定,“我早就准备好了。” 昨夜那只鬼没来,今夜倒是来得很早,发现进不来房子后,他就开始骂街。 是的,骂街。 郊外的深夜,那叫一个安静,房子齐齐整整地站成一排,连绿植都上都挂着优雅富态。 是以,他骂的声音就格外清晰。 “洋鬼!!外国佬!” “你们糊涂啊!咋能让外人养娃呢!俺家的娃儿啊!” …… 老鬼骂得很投入,偶尔会蹦出几个独具方言特色的话,甚至还有已经不常使用的词。 不难听出来,话里话外充满了对于外国人的不信任,而且他现在的思维模式很单薄,同一句话重复出现的概率很高,像是打开了某种循环播放的按键。 甚至还有些颠三倒四,像是连他自己都记不大清过去的事儿了,可就是对保护这个孩子很执着。 “野人!浑人!开门!”他骂道,“你们给孩子吃什么了!” 顾千若有所思,看向身旁的夫妇二人。 他们胸前各自贴着一张黄符,是今天傍晚张拂雨来请求,说为人父母想要看看,顾千也就答应了。 张拂雨此时搂着妻子,愣愣地盯着那团模糊的虚影,显然不太能理解这只鬼对孩子的关心。 虽然那只鬼的样貌模糊不清,但那股子执拗劲却通过声音传递进每一个人耳朵里。 “这些洋玩意都不中用!”那鬼还在骂。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去的事,可话里头前言不搭后语,像是连记忆都染上了岁月的斑驳,有时候说到一半就转了话头,具体要讲些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理不清楚。 但只要事关孩子,逻辑就会出现。 “娃儿要好好照顾!” 陈巳布好阵幡,对好友说:“把他引进阵里来。” “嗯。”顾千应了一声,随即对那只鬼喊,“喂,我们要伤害孩子啦!” 话音一落,那只鬼活像被踩了尾巴,“你敢!!” 霎那间鬼气四溢,他直接朝大门撞来。 “洋鬼!你们这些鬼!” 顾千瞧着这情景,眉头微皱。 这鬼对孩子的执着,几近本能。而这样的本能,除了恨,就是爱。 随着他飘进阵里,四下布好的阵法骤然大亮,不同于上次想要动手除鬼的阵法,这次可是扎扎实实的网住了他,相当之牢固。 那鬼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收进阵心的傀儡里。 “成了。”陈巳拿起那个傀儡,手里的铁人额心闪着红光,微微发烫,已然和那只鬼建立了联系。 所有人都围过来。 “看他这逻辑要对话估计困难。”顾千提议,“直接瞧残像吧。” “残像是什么?”张拂雨问。 陈巳大概解释了一下,就是观其过往,直接看他发生了什么。 于是这对夫妻就讲自己也想看。 顾千没多劝,但还是客观地说:“你们要想好,残像会显示他死前的画面,通常不会太平和,甚至可能会很残酷。” 这个年轻人没有多讲,但张拂雨和姜纹都听得明白,可他们依然坚持。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们的宝宝。” 陈巳耸耸肩,打开了怀表。 画面凭空而生,色彩黯淡如同老式电影。 …… 王家药铺。 王青动作娴熟地在药柜前翻找,他记得每一味药的模样和脾性,就像认得自家的孩子。 同样的,他也记得每一张找上门来的面孔,以及他们的病症。 每回配完药,王青都会叮嘱一番:“记得煎两回,头道用大火,第二次用小火慢慢熬。” 在王青朴素的认知里,这就是他给大家的保护,手里的药材,心里的方子。 那个深秋,山河破碎,村子也不再安宁。 第一颗炸弹投下来时,王青正在磨药,山口被轰得浓烟滚滚,随后大家伙开始奔走相告——打过来了。 最开始是轰炸机无情地投下炸弹,接着是枪声。 整整一个月,山口被拦住,围堵的包围网越来越靠近,最后村民只能集体往山里躲。 可王青没走,他让大伙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他则是继续守在药铺里。 同样没走的,还有村里那个姓张的医生。 他们知道,每天都会有人抵抗,有反抗,就会受伤,所以他们不走。 王青在药铺门口放了盏油灯,好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能够找到路。 那天的傍晚格外阴沉,像是预示着什么。 几个年轻人抬来一位伤员,伤者腹部被弹片划开,这并不是王青能够处理的伤口,必须找张医生。 “你们先帮忙止血!我们村有会缝针的医生!我去找!” 可眼瞧着已经看得见张医生家,几个敌人举着枪发现了王青,他当时没有选择,只能原地站着大喊一声:“喂!你们这些畜生!” 他喊得很大声,足以让张医生听得出来这是他的声音。 张医生听到这声喊,自然能明白王青出事了,会想法子去他的药铺带伤员走。 王青喊完,转头往反方向跑出去。 这是选择。 在他远去的脚步后面,是山里的村民,是伤员。 这段距离,是王青用命拉出来的。 他拼命地跑。 子弹撞进身体里会炸开,王青痛得意识模糊,不晓得是第几枪,他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被围住后,敌人愤恨地用枪托殴打他,用刀刺他,最后,残忍地剜去了他的眼睛。 王青没能等到胜利的那一天。 大家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药铺老板,即使到了集体撤离的时候,村民们依然坚信这样的好人还活着。 那样的年月…… 尸横遍野是常态,遇着好心人路过,能给立个坟就是很幸运的事情。 只是那座坟上连个名字都没有。 王青死后变成鬼,因为是生前失去了眼睛,所以他看这个世界的方式变了,他瞧不着具体的样貌,但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气息。 他始终守在村子里,他不知道村民们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在他的认知里,只要守住这些老房,就是保护住了大家。 漫长的岁月里,他感知着血脉的延续,新生儿的啼哭声能够穿透阴阳两界,让他感受希望。 王青生前有个儿子,一代接一代,孙子,曾孙,如今曾孙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只是这一次,王青感知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在他的后人旁边,有陌生的东西,是外国人。 对他来说,外国人就是敌人,就是入侵者! 那些残酷的记忆还留在他灵魂里,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要保护的想法依然鲜活。 王青不肯让自己的后代再遭受一遍这个历史。 所以他不远万里,随着血脉的指引来到国外。 可是,对于一只鬼来说,时间与距离不是生前那样的。 所谓千山万水,被无限拉长。 他几度迷失方向,又被执念牵引着寻找,每次清醒,记忆就会流失一些。 以至于,王青的意识时而停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时而又认为自己身在老家的药材铺里。 偶尔,他会想:我这是要去哪?要去做什么呢? 可一旦感知到那个孩子,他就能想起来——我这是要去保护。 是了,保护。 至于为什么要保护,他都记不太清了。 王青只知道,那个孩子是自己的血脉,外国人都是坏蛋。 这两个念头深深地刻在灵魂里,生死都抹不去。 所以他顽强地找了过来。 他说话,没人能听得见。 于是王青开始尝试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东西。 孩子要玩干净的东西,玩具脏了,他就想洗干净,可才把那堆形状奇怪的玩具放去水里,王青就忘了自己要干嘛来着。 或是,他听见孩子哭,想要给孩子煮一碗米布,可才晃进厨房里,他又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于是他又回到孩子身边,瞧见孩子盖得单薄,就想给孩子多盖些东西,在王青的记忆里,战争年代很寒冷,孩子们总是容易受凉。 王青不知道,恒温的房间里,孩子不会感到冷。 甚至,他都看不见时代的变化,瞧不着和平年代的繁华,更不晓得现在国与国之间可以交流,还有自己国家强大到无惧外敌。 他看不到呀,这个鬼被困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被困在那个需要豁出命去保护的时光里。 王青只记得要赶走敌人,要保护血脉。 他还在战争里,不晓得和平已经到来,他和这个世界错位了。 旧梦一场,王青走不出来。 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故事,他的执着,化作了不灭的功德。 …… 画面渐渐消散。 张拂雨握着妻子的手,两人泪眼相对,最后姜纹把脸埋在丈夫肩头啜泣。 “我……我明白了。”张拂雨哽咽地说,“我真是个不孝子孙,我都不知道是他,我……我怎么能不知道是他呢。” “我爷爷他被收养的时候还很小,他……” 在张拂雨的叙说里,顾千他们听到了完整的故事脉络。 当年,王青的喊声很及时地提醒了张医生,而张医生立刻明白了这个用意。 他趁着敌人被引开的空档,带着几个年轻人把伤员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同时,也去通知了村民,大家一同转移,躲过了那场血洗。 张医生在人群中发现了王青三岁的儿子,他知道王青凶多吉少,就把孩子带在了身边。 后来,张医生和幸存的村民们从未放弃过寻找王青的下落,可那个年代,找一个在傍晚离开的人,犹如大海捞针。 张医生把那个孩子抚养成人,经常告诉他:“你的父亲是个英雄,他叫王青。” “我爷爷说,太爷爷一辈子都在找王青。”张拂雨想擦眼泪,可眼泪根本拦不住,“我怎么能,我怎么能没认出他呢……” 这个故事在张家代代相传,张医生告诉孩子们,他们有两个姓氏,一个姓张,一个姓王。 到张拂雨这一代,双姓的由来已经变得很模糊,年轻人偶尔听老人提起,都只当是一段久远的家族往事。 张拂雨哽咽着自责,“我这个不肖子孙,享受着和平的富足,却忘记是谁用生命换来这一切。” 姜纹轻轻地为丈夫擦泪,“我们现在知道了,这是太爷爷啊。” 顾千等他们哭了一段时间,才说:“你们可以祭奠他。” “可是,人死后不是有轮回吗?”张拂雨问,“我们现在祭祀还有用吗?” 顾千回答:“这么说吧,对于已经转世的魂魄来说,祭奠会化作一份功德,这份功德会追随他的魂魄,在来世为他遮风挡雨,让他少走一些弯路,多一些福运。” 他看向陈巳手里的那个铁傀儡,继续道:“祭祀对于生者来说,是一盏灯,光会照进过去,把那些未完成的遗憾,或是未说出口的感激都照亮。” 让后人知道这个故事,也让历史记住这个故事。 “那你们现在要送他走了吗?”张拂雨望着傀儡,声音里带着不舍。 城无声想张口说什么,但先瞧了陈巳一眼。 “这位的执念太深,而且让他一直在境外也不是个事儿,总得合和。”陈巳停了一下,“不过,或许离开之前,可以让他看看现在的世界。” 张拂雨急切地问:“怎么做?” “用这个傀儡。”陈巳举起手中的铁人,“让他附身一天,亲眼看。” “我点眼。”顾千说着,庄重地伸出右手。 “嗯。”陈巳将傀儡递过去。 顾千以拇指做刃,划破了食指,将血轻轻点在傀儡的眼睛处。 铁人原本空洞的眼窝渐渐泛起红光,而红色,是黎明时分的第一缕曙色,是最有希望的颜色。 陈巳掐诀引阵,布置好温养魂体的阵法,最后说:“他现在思绪混沌,养一晚,明天白天能好。” 张拂雨有些担心,“鬼魂怕太阳吗?” 顾千说:“英魂不怕阳光。” * 翌日。 王青现形时,已经能完整地展示虚影,虽然还是半透明的状态,但无论如何都要比之前那个鬼影强多了。 张拂雨和姜纹抱着孩子过去给他看。 王青伸出手,隔着生死,他触碰到了这个新生的希望。 之后,他们带着王青去城里。 一路上王青都很安静,直到去了人比较多的广场。 “洋人,这些洋人……”王青的声音有些颤抖。 张拂雨停下脚步来说:“他们现在对我们很友好,因为现在的世界不一样了,我们变得强大,同胞可以去世界各地工作和生活。” 王青执着地问:“我们是把敌人踩在脚下了吧!是不是让他们听话了?” 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种回答方式。 可以讲和平共处,可以说国际友好,可以谈经济全球化。 但张拂雨点头说:“是的,是的。我们现在很强大,没有谁敢欺负我们了。” 王青明显地放松了下来,他久久地望着城市景象。 “原来。”他喃喃地说,“是这样啊……” 当晚,陈巳合和,顾千和季留云在旁辅助,城无声则是低声和朋友说明流程,季济弘约莫是想起了主人,始终含着眼泪。 阴阳交界那边,黄泉办早已派出工作鬼员等候,小古在队伍最前面,举着写了“英魂”的幡。 列队相迎,这是英雄该有的礼遇。 王青的身形渐渐清晰,显现出了生前的模样:一个朴实的中年男人,眼神清澈却坚定。 顾千侧头问季留云:“你的小日记本上,要不要再添一笔?” “要的。”季留云重重点头,“我要记下来的。” 顾千说:“那记得最后写一句话。” “什么?” “英魂安息,山河永念。” 58、情愿[番外] 华灯初上。 他们等在路边,城无声拿着“星光信笺”,这是永恒拱门的入场券。 手持入场券,于星月共鸣之际,受邀者可以跨过永恒拱门去到艺术之境。 “都准备好了吗?”城无声问。 “还要怎么准备。”陈巳吊儿郎当地靠在路灯上。 城无声沉默地看了眼小痞子,话是这么说,可他分明穿得很正经,甚至难得能瞧出些紧张的意味。 看过,不做拆穿。 季济弘就兴奋得比较外放了,他蹦来蹦去,大喊道:“这可真他娘是高档场合!老子出息了!” 顾千则是含笑看着季留云整理自己的衣领。 老妖怪总是这样,不论做什么都带着一股较真的劲头。 “你怎么干什么都紧张呀?”顾千凑过去说,“是不是又要冒烟啦?” “不是。”季留云认真地回答,然后头顶开始冒烟。 “噗——” “……不准笑。” 城无声确定好信笺上显示的时间,“月升了。” 星月共鸣。 柏油马路忽而泛起银色的波纹,如同月光融化在地面上,又像是谁在此处搅弄一池星光。 季济弘惊叹一声,想蹲下去摸那些漂亮的波纹,被城无声拽住。 “这个不能碰?”小鸟问了句废话。 “建议不要碰。”城无声转头盯住跃跃欲试的陈巳,“碰了会变成夜光人。” 陈巳收回手。 城无声又说:“隔着鞋也不行。” 顾千默默地收回腿。 倒霉表哥叹了口气,觉得还是黄毛比较好带。 季留云确实没怎么扑腾,单纯因为心情不好。 几分钟前,顾千提了一嘴:“马上就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莫扎特啦。” 这本就是他之前答应过季留云的,国内和境外体系不一样,要有机会出国,带季留云来问问莫扎特什么时候发新歌。 这才有了他们拿信笺进永恒拱门的故事。 问题是,老妖怪这会尤其不乐意听见之前的故事。 他自个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好闷声讲:“不是我心心念念的。” “行。”顾千嘴角带笑地说,“是我心心念念的。” 季留云把头一扭,不看他。 “不理我啦?”顾千转着圈问,傻狗就一直转着圈躲。 陈巳和季济弘看得大笑,城无声清了清嗓,“站好,台阶来了。” 在他们面前,波纹汇聚到一处,凝成个拱门。 城无声举着信笺,朝门中抬起脚。 第一步,虚空中现出道银光接住了他,如同哪位画家蘸了星辉,轻轻一笔,台阶边缘还带着笔刷的触感,碎光流淌。 “他娘的!”季济弘受限于词汇量,反复地感叹,“他娘的好漂亮!真他娘的漂亮!” 陈巳被震惊得说不出话,兴致勃勃地跟上去。 每当有人抬起脚,立时就会有崭新的光芒出现,星光渗透,勾勒出下一级台阶。 一步一步,走过的台阶会慢慢消散。 顾千偏头问:“好看吗?” 季留云看了顾千一眼,点点头,然后伸手拉住了人。 手心很烫,不晓得是因为害羞还是紧张。 顾千笑了,“又理我啦?” 季留云低着头,把他的手攥得更紧。 没几步,他们眼前豁然开朗,再回头看,已经瞧不见街市了。 护者从画里走了出来,举头投足都带着油画专属的光影。 “请出示星光信笺。” 城无声上前一步,将五张信笺呈上。 她笑着收下信笺,转身回到画幅里,那幅画变成光芒融入这片星海里。 “创作之境。”城无声指着在他们周围漂浮的星辉说,“每一个光亮,都是永恒时刻。” 他伸手轻轻触碰一颗金色光芒用作示范,刹那间星光笼罩,金海褪去之后,柴可夫斯基在冰封的湖边,指挥着童话芭蕾。 “每个艺术家心目中都有一个完美的瞬间。”城无声说,“是他们愿意永远停留的创作时刻。” 陈巳接住了一片雪花。 季济弘张大嘴巴,扎扎实实地吃了一嘴冰。 城无声看得没话讲。 顾千紧跟着点了一个星辉,这次是海峡上,悬崖边。 贝多芬站在风雨中指挥着闪电,他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但他可以听见宇宙的震动。 风雨携带着命运的味道卷起他们,周围的颜色开始变得斑斓。 这里是不断变换的吉/□□花园。 池中的睡莲像一盏盏浮在水面上的琉璃灯,晨光穿过花瓣,照出翡翠色的雾,一个莫奈赤手探入水中,捞起那些未及凝固的光,掌心由此漾开一片柔软的彩虹。 另一个莫奈坐在长椅上,画笔轻点树影,光斑就此碎成万千色块,在风中悠悠飘扬。 “他能摸得到光和影子哎。”陈巳感慨道。 眨眼,呼吸,俯仰之间。 先听到了笑声,才看清维也纳的喷泉里流淌着音符。 顾千拉着季留云往前好几步,这里有好多莫扎特! 在这里,音乐是可以看得见的。 稍年轻些的那个,坐在喷泉边缘,饶有兴致地看着圆润的全音符漂浮在水面上。不远处,另一个莫扎特在指挥鸽子,鸽子飞跃长空,奏响整个世界的花开之声。 “怪不得没时间回私信。”顾千晃了晃季留云的手,“人忙着呢。” 老妖怪此时也顾不上要赌气,毕竟这个场景实在太过震撼。 墨蓝色无声漫过花园,仿佛深夜的海在翻涌。 顾千拉着季留云转身,瞧见梵高站在远处的山坡上。他高高举起画笔,像是在挥舞一柄火炬。火光把暗夜烧了个口子,月亮是一瓣破茧而出的柠檬,酸甜的光芒将狂野唤醒,星星像颜料一样被挤出来,在天幕上彼此晕染、流动,汇成河流,打着旋地翻滚。 随着观者回望,星月溪流从圣雷尔的山坡淌过平原,流向普罗旺斯一盏盏昏黄的灯。咖啡馆在夜色中冒着热气,朝世界遥遥挥手。 最后,那一点柠檬黄越烧越亮,变成金色的麦浪此起彼伏,仿佛大地也要模仿天空的漩涡。 “抬头看。”顾千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这场梦,“梵高在画画。” …… “老天,老天老天!!!”季济弘激动地学陈巳喝酒,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继续呐喊。 过瘾! 天地良心,小鸟两千多年都没今晚这么放纵过。 可惜酒量不好,没喝几杯,脑壳往桌上一砸,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当场变鹰,叮呤咣啷砸下不少酒瓶。 很难评。 好在他们这个角落没人,不然怎么着都得在网上火一把。 季留云把自己外套脱下来给醉鹰垫着,顾千取下帽子给他罩光。 陈巳笑呵呵地戳了戳小鸟的翅膀,仰头喝自己的。 城无声简直没眼看,“你非得劝他喝。” “就你死板,偶尔这么开心一下怎么了?陈巳瞥他一眼,“你成天管这管那的,多关心一下自己相亲的事吧,闲的。” 城无声听得手指一蜷,他抬眼看向陈巳,半天没讲话。 “哇,少爷。”陈巳似笑非笑地回视,“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别乱说。”城无声板着脸,同时往后靠了些,手指摩挲着杯口,像是要把心思磨平。 陈巳不依不饶地往前凑,酒气和痞气一同扑过去,“等你结婚我指定给大红包。” “你喝多了。”城无声皱眉,声音也冷下来。 “我才没有。”陈巳忽而对着城无声晃了晃酒杯,垂眼默了半天,也不晓得是在想什么,出神了会,才问,“少爷,你那不会是初吻吧。” 气氛瞬时凝固,城无声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人。 “别这么看我啊。”陈巳不自在地避开视线,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可不是,我反正亲你之前,也谈过,那看来还是我赚了。” 话音未落,城无声的酒杯砸去桌上,酒液晃动着溅到了桌上。 “你说完了吗?” 陈巳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酒也醒了三分。 他握紧自己的酒杯。 玻璃杯折射的光晃得他心烦。 陈巳看得出来城无声是发火了,但他哪愿意在这少爷面前露怯,心虚归心虚,倔也是真的倔。 好半天,憋出一句:“我说话犯法吗?你凶什么凶?” 城无声何止是凶,那是教养都丢了。 他“唰”地一声站起身离开,留下这边几张脸面面相觑。 城无声鲜少有这么不讲素质的时候。 顾千莫名奇妙地问好友:“不是,我怎么不知道你谈过?” 这陈巳唯一发泄感情的地方,难道不是各个男菩萨的直播间? 有秘密了!友谊不牢靠了! “还有。”顾千拽了拽还在发呆的陈巳,“你什么时候亲过城无声啊?” 怎么都是不知道的故事。 陈巳终于把视线从城无声离开的方向收回来,闷燥地揉了揉头发,整个人都焉了。 “哎呀,不是,我哪谈过啊。” 他讲得懊恼,也顾不上发型会不会被揉乱。 “可是,逗人也用不着亲吧?”顾千问。 “那没有,亲他那次是我故意的。”陈巳摇摇头说,“那回是想恶心他。” 顾千说,“那你这……自损八百,我谈过,没好的时候反正不会亲嘴呢。” 陈巳又烦躁地看了眼门外,把两只手环到脖子后面。 顾千倒是对城无声的心思略有了解。 毕竟,城无声已经不能再明显了,前段时间还闹出那样的事。谁看不出来,只消陈巳稍微靠近点,那位向来冷静自持的大少爷浑身的刺都竖起来,陈巳一走远,又恨不得在人背上盯出个洞来。 偏偏陈巳这人吧,平时一颗心瞧什么都明白,可对着城无声,这个人精和榆木疙瘩也没什么区别。 要说真是不懂吧,非要上赶着戳人家肺管子,要说懂吧,眼下这德性显然就是没想到真会把人惹恼。 反正,顾千看得直摇头。 “哎。”陈巳转头过来问,“你俩,头一回亲的时候,就是……” 话说一半,又歇了音。 “怎么啦?”顾千问,“你不会想听我给你描述感觉吧。” “不是。”陈巳摆摆手,抬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才问,“我就想问当时你俩,是什么情况亲上的?” 顾千看他这纠结样,了然地笑起来,“当然是气氛到了,不过你问这干什么,你俩不止亲了一回啊?” “我,我反正说不明白。”陈巳平日里拿酒当水喝的人,这会站起来煞有介事地说,“醉了,先回了啊。” 顾千笑得意味深长,“好的。” 他目送好友离开,一转头,身边的老妖怪脸色难看得能滴出水来——这还有个擎等着哄的。 顾千问:“你也醉了?” 季留云低着头,手也没闲着,就一个劲儿地嚯嚯桌角,也不答应,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不高兴。 他不聋,听了那么半天亲来亲去,心里头能不堵得慌吗? 顾千又问:“你想起来啦?” “……没有。“ “要跟我聊聊吗?”顾千忍不住捏了捏傻狗的脸,有句话渐渐浮现,但乍一想有些离谱。 他琢磨着老妖怪的脸色问:“傻狗,你是在吃自己的醋吗?” 季留云活像摸了电门一样,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可什么话都没反驳出来。 他把人瞪了半天,抱起醉鸟,“我想回去。” 这是真生气了,顾千也就不在外面逗他,耸耸肩,起身跟着一起回去。 把醉鸟送进房间后,季留云回来没瞧见顾千,自己赶忙把帘子放下来洗了澡。 这样,顾千进门就会看见他在吹头发。 可从陈巳屋里绕回来的顾千,只是说了一声“真乖”,就去洗澡了。 季留云头发都要吹熟了,就换来这样一句话,他僵硬地转头去看浴室,瞧见顾千放下了浴室的帘子。 老妖怪悔不当初——原来搬起石头咋自己的脚,是这样的感觉。 没多会,季济弘勉勉强强化出人形,嚷着口渴就往顾千他们房里钻。 小鸟捧起水壶当酒灌,顾千去浴室拿毛巾的功夫,季济弘把自己浇透还不算,并着往后倒去床上。 那是顾千的床。 季留云清楚地看到了即将会发生的一切,甚至觉得这几秒变得很长,长到他想了很多东西。 本来,城无声想要去更高档的酒店,但是陈巳和顾千坚持就住这,对季留云来说,这也挺好,因为房间不大。 要知道,这间屋子只有两张床,如果一张床打湿了,那么,顾千就只能和自己睡一起。 季留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太过分了,他居然有这么恶劣的念头! 老妖怪垂下眼,觉得自己简直坏透了。 想是这么想。 拦也确实是没拦。 顾千出来瞧见自己被子上那一滩人形水渍,顺带着瞟了季留云一眼——打死他都不信这傻狗拦不住一只醉鸟。 可季留云此时体贴得很,从顾千手里接过毛巾,把小鸟扶起来,装模作样地给他擦脸。 顾千也就不多讲什么,抱着手在旁边瞧。 季留云脸很烫,心虚得手抖,但事实上,他一点都不后悔。 甚至,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季济弘。 于是,把这小鸟送回房间之后,季留云还贴心地用灵力把房门和窗户封了起来。 合理避险。 回到房间后,顾千就靠在墙边,目光沉沉地盯着季留云。沐浴后的清香若有似无地飘着,勾勒出一种微妙的紧绷感。 傻狗同手同脚地走去自己床边坐下,他生怕顾千追问,不敢抬头。 季留云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大不了就承认,然后他今晚睡地上。 顾千一步步走过来。 季留云的心也随着距离一点点收紧。 顾千突然开口:“哎,你记不记得咱俩第一次亲的时候,我……” 这个开场白完全打乱了老妖怪的防线。 季留云猛地抬起头,“为什么要说这个。” “算了,你都不记得了,那是我和他亲的。”顾千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季留云攥紧床单,缓缓低下头,他有心想要讲点什么,可声音被堵在喉咙口,害得心里头那份压抑越翻越厉害。 “那我就去睡啦。”顾千故意拔高音量,没能走出一步被扯住了衣角。 他挑着眉低头看去,心里觉得好笑,这老妖怪居然事到如今还只敢扯衣角。 季留云垂着头,声音发涩地怨声讲:“这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现在是我和你。”季留云抬起脸正正地望着顾千,“你得看看我。” 顾千弯起眼,故意缓声问:“看着呢,还有呢,还有要说的吗?” 季留云摇摇头。 “那我睡去了。”顾千作势要走。 季留云慌了,指尖下意识收紧,揪住那片衣角不放,脱口道:“你的被子湿了。” 顾千故意拂开那只爪子,“我知道啊,我再去要一床。” 季留云这次顾不得害羞,抓住了顾千的手臂。 “不是没话说吗?”顾千好笑地用指头去绕季留云头顶的烟,“又想起来啦?” 季留云沉默着把人往自己这边扯。 顾千顺着力道往前,他们的膝盖贴到一起,“季留云,你没说实话,你有情绪不告诉我。” 季留云皱起眉。 顾千继续说:“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季留云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里的问题,“你和他,谁先亲的谁?” 顾千微微挑眉,“那个他?” “之前的我。”季留云紧紧地盯着顾千的眼睛,丝毫不觉得自己醋自己有什么问题。 顾千没回答,弯身下去反问,“你现在想要什么?” 季留云被这么直白的话问得有些无措,却不肯松开手。 最后,他说服了自己,仰起脸讨好道:“我的床上也有被子。” 顾千手指绕上季留云的头发,轻声说:“我听不明白,你是在邀请我吗?” 季留云很认真地点头。 “你得直接说。”顾千声音压得更低了。 季留云抬起脸,眼里全是倔强,又混着羞意,他讲:“你亲我。” 顾千笑了,指头蹭过他发烫的耳朵,“如果我不呢?” 于是季留云说:“那就我亲你。” 59、倾盖[番外] “你不记得我,小留云却很记得。” 顾千仰面望着季留云,指尖一寸寸划过他的眉眼。 老妖怪羞得别过脸,却被捉住下巴。 “躲什么?”顾千指头稍稍用力,“这种时候你还有脸躲?” 于是季留云就不躲了,红着脸赌气地盯着人瞧,要把这个人的样子映到眼底。 顾千这才满意地颤着手替他擦汗。 季留云认真的样子很好看,尤其是个这时候,丢掉理智,沉沦春潮,眸光携着欲/念乱晃,比什么情话都要动人。 老妖怪因为顾千而失态、迷乱,顾千很喜欢。 他凑近耳语,所有坏心眼都表现在嘴角的弧度里。 “季留云,我就像拿走过三回你的第一次。” 季留云哪里能听这种话,他倏地睁大眼,咬字清晰地讲:“不准说别人。” 顾千就笑,笑得季留云想发火又觉得心口发酸,所以他俯身下去封住这个人的嘴巴。 一点一点,把自己的不安传递过去。 顾千回应得很温柔,他拥住季留云,问:“在害怕吗?” 老妖怪摇摇头,又点头,“我想听你说我,你要重新讲。” “讲什么?” “讲你喜欢现在的我。”季留云才不管自己把人撞得说不了话,像是期待他开口,又像是害怕他说些什么。 力道很大。 所有压在心底的不安和醋意,都在这一刻不管不顾地涌了出来。 顾千被烫得睁大了眼,好半天没缓过劲来,“……太用力了。” 季留云倔强地说:“才没有。” 爱意褪去小心翼翼,越界,疯狂,无止无境。 两个灵魂撕扯又粘连,造出一方天地,让彼此的余生有寄托之所。 ………… …… “他们俩不见了!”季济弘一大早跑来砸门报信,“陈巳和城无声都不在屋里!” 小鸟着急到炸毛,季留云堵着门不让他进去,顾千抓紧时间穿衣服,同时打电话给好友。 “城无声疯求了!”陈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听着像是在街上跑。 顾千问怎么了,陈巳也不讲,忽而电话那头的声音拔高几度。 “草,你听我说,你给我站住!” 顾千:? 季济弘还是闯了进来,小鸟很珍惜陈巳这个可以一起打扮的朋友,是以尤其担心。 他问:“城无声是不是要杀人灭口。” 顾千:“……” 听起来像是陈巳要杀人灭口。 季留云捡了件外衣给把顾千裹住,说:“不会。” “你他娘知道什么!你都不记得!”季济弘不放心。 顾千说:“城无声不会伤害陈巳的。” 于是季济弘稍加放心。 态度转变之快,季留云没能瞧明白,但他高兴小鸟这么信任顾千。 陈巳的电话很快又打了回来,“我们航班是今天回去对吧?” 顾千:“昂。” “那,那你们先回去吧。”陈巳说,“我找到城无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又是一阵风声,听陈巳讲:“你多大人了?你一声不吭跑什么?” 城无声:“我没跑。” 陈巳:“放屁。” 城无声:“我是走出来的。” 两人又开始斗嘴,顾千就在这头笑眯眯地听着。 季济弘可待不住,“你笑什么?他俩人呢,咋了呀?!” 顾千打开公放,电话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城无声拿过了电话,“你们先回去吧。” 季济弘凑过来问:“那你们呢!” “我们……”城无声顿了顿,“我们有事。” 顾千默了会,只能说:“你俩有话好好讲。” “好。” 城无声挂了电话。 季济弘皱着眉问:“就这么回去啊?你放心?” “我放心啊。”顾千笑道,“人家两个人有事要做,咱们就别掺和了。” 小鸟急得满屋子跺脚打转,“什么事这么要紧啊?!” 顾千看向季留云,老妖怪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小鸟,你觉得他俩能有什么事?”顾千故意逗他。 季济弘站定,认真思考,迷茫开口:“不会是要打架吧?” 顾千憋着笑说:“那就不知道了。” 他又转头看季留云,“你知道是哪种打架吗?” 季留云被问得冒出缕烟,推着小鸟往外走,“去收拾你的东西。” “我们五个一起出门,为什么你们四个都有秘密。”季济弘不满地嘟囔,未说完的话都被堵在了门外面。 顾千仰头靠回床上,笑得停不下来,中途问季留云:“小鸟这可怎么办?” 季留云重新钻回被子里把人抱住,“时间到了他会开窍的。” 他们俩黏糊了一会才起来。 收拾行李时,季留云看向窗上的雨痕,这个国家的雨丝又密又冷,空气里都是水雾,偶尔,雾气被掀开一角,露出灰蒙蒙的天。 像是冰川撞到一起,冰层最下面开始出现细微的碎裂声,虽然表面还是一片寂静,但季留云就是知道,深处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他感觉自己即将和什么东西撞个满怀,并且不为此而恐惧。 是重逢的预感,熟悉又陌生。 这样迷迷蒙蒙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他们坐上飞机。 季留云觉得自己很困,难以抬住两片眼皮的重量,以至于没能和顾千讲几句话就睡了过去。 雨。 雨并不大,但雨幕把世界浇得很朦胧,以至于瞧不清三步之外的东西。 季留云想起自己原本打算第二天早上给顾千煮什么粥,但他倏地觉得后脑钝痛,就此把过去忘了。 甚至,他还对顾千动手。 想到这一点,季留云加快脚步,他想去找顾千,他要道歉,他要讲自己并不是故意的。 他想说自己全都想起来了。 可是这个地方太空,太大,他走了许久都没看到其他的人和东西。 不知不觉间,身边的雨越来越小,他走入了城市里。 街道上人来人往,是将城。 季留云注意到几步之前的垃圾桶不正常地动了几下,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 落地后,那个小孩眨着眼四处打量了一阵,才放心地抱着怀里的东西离开。 是顾千。 或者准确些来说,是小时候的顾千。 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这么小? 季留云来不及想,快步跟了上去。 小顾千沿着街道内侧的屋檐雨棚走,最后坐到一间没有开门的商铺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怀里的塑料袋。 那个袋子很脏,似乎是谁吃剩下的食物。 季留云看的心里抽痛,他刚要喊顾千别吃这个,可隔壁商铺的老板先冲了出来。 “去去去!你是哪来的野孩子!” 小顾千被吓了一跳,眨着眼对那个大人说:“我躲雨,不挡你。” “你脏成这样!你拦着我做生——” 季留云用灵力控制住那个人,待自己路过商铺时,轻轻转动手指就让对方折回里面。 小顾千似乎是感受到了灵力,警惕地望着面前的高大身影。 隔着几步,季留云看清了他现在的样子。 他太瘦小了,两杆手臂紧张地护着怀里那个脏脏的袋子,脸上还挂着刚才在垃圾桶里蹭出来的污渍,偏偏眼睛又亮得很,直直地望过来,所有情绪都很明显。 警惕、害怕、不知所措。 季留云看得心都要碎了。 他的顾千怎么会吃过这样的苦啊。 小顾千似乎是想要走,但注意到这个大哥哥刚才用过灵力,他有些不敢动。 “你……”季留云声音干涩得不像话,他很用力地把那些心痛压下去,才能勉强地说,“你别吃这个,我带你去吃别的好不好?” “我不认识你。”小顾千站起来,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紧紧地贴在墙上,“你要什么?” “我……”季留云一时语塞。 这时候,距离他们俩相遇还有很多年。 就算要讲,也不是一时片刻能讲清楚的事情。 所以季留云说:“我不想一个人吃饭,你可以陪我吗?” 小顾千问:“为什么?” 季留云回答他:“因为有一个人教会我,要一起吃饭才香。” 小顾千还是竖着刺。 季留云转换话术:“肘子,我们去吃肘子好不好?香软弹糯的肘子?” 小顾千咽了咽口水,问:“你是坏人吗?” 季留云失笑,“我们就去吃饭,你随时可以离开,好吗?” 小顾千抠了抠手里的袋子,“那我相信你,你不要伤害我。” 季留云朝他伸出手,“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他们去了饭店,小顾千有些局促,因为来往的每个人都对他投来异样的眼光。 但那些人也没敢多看,毕竟,这孩子旁边那个金发男子的目光看起来像是要吃人。 季留云点了很多菜,小顾千坐在桌对面,紧张得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小猫。 “吃吧。”季留云温声哄他,“别怕。” 小顾千盯着他瞧了半天,最终没忍住去看自己碗里那块肉。 他抓起筷子小心地戳了一下,最后点头说:“谢谢。” 这才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吃完饭,季留云带着顾千去了最近的商场。 本意是想给他买几件衣服,直到路过一家银饰店,季留云一眼就瞧见了橱窗里的那对镯子。 他怔住了。 那对镯子静静地躺在托盘上,银光内敛,样式古朴。 他再熟悉不过——这分明就是顾千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对。 一瞬之间,季留云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碎片。 他问过顾千这对镯子哪来的,但顾千却说记不清了。 可是,季留云分明从镯子里感受到有自己的灵力痕迹……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心头炸开。 季留云低头去看小顾千空空如也的手腕。 原来…… 命运的伏笔竟然留得这么早。 “麻烦把这对镯子取出来。”季留云嗓子有些发紧。 “好的先生。” 季留云拿到手里仔细端详。 它们还没正式被灌入灵力,没有认主,没有带上使用者的温度,可已然足够让季留云为之心内一暖。 他知道,命运的齿轮从这一刻开始转动。 这是他亲手挑选、亲手赠与的信物。 季留云转身蹲下,与小顾千平视,“你喜欢吗?” 小顾千点头,但随即摇头说:“大哥哥,我不能要这个。” 季留云笑了,他没多讲,买下镯子之后,带着小顾千出来到公园的角落里。 “你要学会用灵力保护自己。” 听了这个,小顾千的脑袋一下子就垂了下去,“灵力不好,会害人。” “我知道你会不害人,就保护好自己,可以吗?”季留云拉过小顾千的手,“我教你一个秘密。” 他将自己的一缕灵力注入镯子,“你看,这样做的话,镯子就能记住你。” 小顾千看着银镯泛起微光,他学着大哥哥的样子,把灵力注入镯子。 镯子轻轻震动起来,仿佛是在回应。 “它们现在是你的了。”季留云说。 “它们……”小顾千伸出手抚摸那对镯子,“它们有名字吗?” 话音落,一声浑厚敦肃的弦音撞了过来。 小顾千转过头去,见一位白发老者正独坐亭中抚琴。 古琴的声音清寒孤傲,公园里来来往往的孩子和年轻人听不懂那个曲调,无人驻足。 小顾千却听得入神,歪着头想看得仔细些。 季留云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忽而笑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小顾千这才回神,问这个大哥哥:“什么?” 季留云轻声说:“叫它们阳春白雪吧。” “阳春白雪……”小顾千轻轻重复这个名字。 季留云想伸手摸摸孩子的脑袋,耳边却响起电子音。 声音越来越清晰,他意识到那是飞机上的广播提示。 他快要回去了。 季留云看着眼前的小顾千,这一刻,他真恨不得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给他。 “你有什么很想要的东西吗?”季留云抓紧最后的时间问。 小顾千问:“我可以许愿吗?” “可以。”季留云说。 他期待听到小顾千会许什么愿。 可小顾千认真地想了想,说:“那,我希望大哥哥你能好好的。” 季留云愣住了——这个人,总有办法让自己心疼。 提示音越来越响,季留云视线开始模糊,他蹲下身很认真地对小顾千说:“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你,你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会来找你的。” 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时,季留云睁开了眼。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空乘第一时间过来询问。 季留云怔怔地摇了摇头,立时去看顾千。 顾千在他身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眼角挂着泪。 季留云心疼地擦掉那颗泪珠,轻轻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 未料顾千却忽而抬手,把外衣往上一扯,盖住了他们脑袋。 “我吵醒你了?”季留云的声音像是在哄孩子。 顾千沉默了好一会,在高空之上,这一片用衣服隔绝出来的小空间里,他哽咽着说:“我本来是记得你的,可是……他们把我抓去医院,他们打开了我的脑袋,我……” “我知道。”季留云靠过去,吻走那些眼泪,献出一个最安全的怀抱。 顾千在他怀里动了动,抽着鼻子问:“你去哪了?” 季留云偏头又吻了顾千一遍,伸手找到那对银镯,“我做了场梦。” 顾千低声回:“我也做了场梦。” 季留云想掀开盖在他们头顶的衣服,却被顾千按住了手。 “我怕你觉得闷。”季留云说。 “别动。”顾千把衣服又遮得严实了些,“这是盖头,现在你是我的新娘了,你必须嫁给我。” 季留云就笑着靠过去。 “嫁的,我嫁。” (旧梦篇完) 60、冤家[番外] “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做小帅,他正在经历一场——” 戾气如箭,精准无比地削断了陈巳的耳机线,解说激情的声音戛然而止,守阵的堂口兄弟很快把那缕戾气压回去。 “啧。”陈巳坐在阵心,把报废的耳机扯下来,皱着眉环顾一圈,发现人还没来。 他问:“靖天的人呢?” 堂口里负责通讯的兄弟回答:“说是他们老大刚才在山对面发现了什么宝贝,耽搁了。” “宝贝宝贝。”陈巳撑着膝盖站起来,“那狗贼掉钱眼里了。” 荒山中央。 阵光明灭,戾气已被压制。 此处凶祟成堆,什么妖鬼邪魔都有,是黄泉办派发的大单,需要合和师和行阴人配合着一起。 好巧不巧,陈家堂口和靖天接了这单。 结果怎么着?陈家提前入场,那是阵布置好了,戾气也给压住了,这狗贼靖天跑山那边找宝贝去了。 陈巳真是有一种无法将巴掌伸过去扇那城家少爷的无力感。 本来等人就烦。 这下地面开始震颤,戾气展开反扑。 陈巳更烦了。 祸不单行,山林之中逐渐聚齐阴郁妖气——此处被压制净化的戾气吸引了堕妖。 守在东面的兄弟急声道:“有东西过来了!” 陈巳凝目回望,果真见周围树影疯晃,数十道漆黑浓影现身,无不形态扭曲。 “护幡。”陈巳立时起身。 同一时间,一只堕妖冲至阵法边缘,陈巳隔空掷符,逼退了它,但更多的黑影已经扑了上来。 陈巳又骂了一遍靖天的人。 情形不容耽搁,陈巳召出白虎,一面组织着兄弟对抗,一面观察各个阵幡。 本来,要处理堕妖不是什么麻烦事,但问题就在于,他们合和师但凡立阵,大半灵力都要用作维持阵法。 如此规模的戾气加上堕妖,要是阵法出了纰漏,那他们陈家堂口就是腹背受敌,完全有可能当场变成奥利奥夹心脆。 堕妖可是找到点机会就往上扑的东西,乱战中,不晓得什么时候有只堕妖钻进地里头,直接冲破了西南角的封锁,那处的兄弟不肯松手,陈巳纵着白虎过去借用灵相之力把人救下,自己去添上那处缺口。 合和师的阵法是一张网,每张幡都分担着压制的力量,这个角出了缺口,其它几个角落的压力陡然加重。 陈巳稳幡时张开灵障护体,即便已经算得上及时,但地底的戾气还是从这个缺口漏出来许多。 维持阵形要紧,陈巳硬扛着让那道戾气擦过自己左臂,伤口立时血流如注。 “陈巳!” “我没事!”陈巳如此回应,右手掐诀,“保持阵型!” 话音未落,一只体型巨大的堕妖从侧面张口咬过来,陈巳偏身避开,瞧那只堕妖要接着去扑别人的。陈巳狠了狠心,把所有用来护体的灵力分成两股,绕成光绳一根,勒住那只堕妖不让它再往前。 四周的兄弟们已经陷入了苦战。 这时候,陈巳余光瞧见一队人——靖天的狗贼终于来了。 寒霜凌空而来,陈巳顿感手里一松,那只被捆住的堕妖瞬时结成了冰,失去了所有行动能力。 他偏头瞧,施术者正是那位城家大少爷,来人神色淡漠,毫无姗姗来迟的愧疚感。 陈巳瞧得火上心头,手腕一抖,直接把那坨冷冻堕妖朝对方甩过去。 那位轻轻抬掌释放听霜,堕妖就此在半空炸开。碎冰飞溅之间,陈巳瞧清楚对方朝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眼神更是让陈巳的怒火烧到了天灵盖。 他知道这人,城无声。 就是这狗贼在将城里公开说要抓捕顾千。 是个高高在上喜欢仗势欺人的阔少爷,什么事都要摆出一幅施舍的死样子,瞧着人模狗样,指不定剖开看看心有多黑。 何况,要不他城无声找宝贝磨蹭,陈家堂口能狼狈成这德性? 陈巳怒瞪着保持了好几秒对视,之后去检查其他兄弟的情况。 几步之外,城无声凝视着在阵心里那人。 受伤了? 他知道这人,叫陈巳,因为这些年顾千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人。 城无声打眼就注意到他,明明带伤,却还要强撑着堵住危险的阵法缺口,同时又要护住自家兄弟。 是个有胆色的,但太过莽撞。 明明接下这单时,靖天再三声明过,如果他们不到场,陈家不要擅自行动。 可这群人倒好,像是听不明白好赖话。 城无声皱眉思索,这就是他不喜欢和这些江湖堂口合作的原因。 陈巳那种眼神城无声见过。 街头出身的人都这样,看谁都带着敌意,仿佛全世界都欠他似的。 城无声实在担忧,不明白顾千怎么会和这种德性的人扯到一起。 但不论怎样,体面还是要维持的,毕竟相见一场,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城无声整理衣领,朝陈巳走去。 “小陈师父,初次——” 话没说话,凉意已经抵到了他的颈动脉上。 陈巳动作极快,瞧不清他是怎么从腰间抽出的匕首,又是怎么逼近城无声的。 靖天的人立时出声警告他放开,陈家堂口的兄弟也围上来,双方剑拔弩张。 城无声垂眼瞧着面前的痞子,这人不知怎么娇养的,眼皮薄得能瞧见血管,又感觉不出半分娇弱,反而是那种张扬狠戾之气扑面而来。 好看是好看,痞也是真的痞。 城无声不慌不忙地把话说完:“初次见面,你好。” “我不好。”陈巳抬抬下巴讽道,“少爷你怎么不等我投胎了再来?” 城无声:“事先约定过,等靖天到了再动手。” 陈巳:“我只知道黄泉办派单时说午时动手。” 城无声语气平和:“是不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会让你觉得与众不同?” 陈巳挑着眼反讽:“是不是不按你的意思来,我就忤逆当斩?” 光说还不算,陈巳用握着匕首的那只手拇指一横,在城无声下巴敲了两下。 “嗯?陛下?” 语气是轻蔑,力道是羞辱。 城无声面上的教养松动了一瞬,但他还能绷得住,“可以用文明一点的办法。” 陈巳把匕首又压了压,寒声说:“这才哪到哪,你该庆幸今天只有我受伤流血,要是我家兄弟受伤,你也得流血。” 江湖痞气。 城无声越发不喜欢这个人。 “你对我有私人情绪。”城大少爷如此高高在上地给出评价,“很不理智。” 陈巳看这装腔作势的样子,简直想吐。 他嗤笑道:“就你理智。” “从这个情况来看,我的确比你理智。”城无声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匕首,慢斯条理地说,“幸会,小陈师父。” 这是博弈法。 道德压制比正面冲突更容易激怒对手,毕竟这么多人看着他俩对峙,谁先乱阵脚,谁就输。 城无声不喜欢陈巳这种痞子,更不会让自己吃亏。 谁知陈巳非但没气,甚至还笑开了,耳钉一闪一闪的,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灿烂温和如三月春阳。 他说:“幸会,傻逼。” 越过所有社交博弈,戳来最干脆的一刀。 城无声:“……” 这就是陈巳和城无声头一次见面,算不得和谐,但很默契——双方多少都拥有想要杀了对方的美好期许。 * 尸镜是件宝物。 前代高人年少时寄身乱葬岗,靠着收敛死人谋生。他在无名女尸身上发现了一面镜子,只要用镜子对准魂魄或是尸首,就可以看到亡魂身前最后的执念。 尸镜由此得名。 此物对于哪边都是宝贝一件,而尸镜认主的规矩很简单:谁先碰到,就认谁为主。 陈家堂口的兄弟们在荒楼里压制了两天恶鬼,这才把那件宝物从地里头翻出来。 陈巳正要包好了带回去给自家老头,靖天的人又来了。 城无声身穿考究的黑色大衣,依旧人模狗样,在众人簇拥中缓步走过来,像是登基。 “抱歉各位,这座荒楼,现在是靖天的产业。”他如此宣布。 陈巳:“什么时候?” 城无声:“今天,现在。” 陈巳把东西搁在身后的台子上,让兄弟们看好,他自己走朝前,“城无声,你这和耍流氓有什么区别?” “小陈师父说笑了。”城无声平静地说,“我只是来看看自家是不是被非法闯入了。” 陈巳当真火了,“我家兄弟打杀了两天!” 城无声不以为意,“需要靖天给医药费吗?” 陈巳敛去所有笑容,危险地眯着眼问:“你没被打过吧。” “你可以试试。”城无声依旧是那风轻云淡的样子。 说实话,此时看这痞子吃瘪,他很愉悦。 “少爷。”陈巳咬着牙,目光灼灼地问,“真就一点道理都不讲?” 熟悉陈巳的人都知道,此刻他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压制,整个人都处于要暴走的边缘。 偏偏城无声还要继续施压。 “做事之前要规划好,小陈师父,我记得上次告诉过你。”城无声给张助递了个眼神,对方上前递出一沓文件。 张助一一介绍:“这些都是靖天拿到的产权证明、地契、灵物持有许可证、这片区域的除妖资格许可证。” 陈巳看向城无声。 城无声睨着人问:“小陈师父,你想要我在阳间报案说你非法闯入民宅呢?还是去黄泉办举报你未得资格证在这片地方除妖?” 陈巳沉沉两次呼吸,“你在威胁我?” 城无声大方承认:“是的。” 陈巳盯着人瞧了片刻,忽然笑起来。 这个笑容又轻又痞,眉眼弯弯,可毫无温度。 城无声偏了偏头。 “不介意我打电话告个状吧?”陈巳慢悠悠地掏出手机。 城无声很有风度地颔首,“请便。” 陈巳当着他的面拨通了电话,目光始终停在城无声脸上。 他对着电话说:“老爷子,我想闯个祸。” 城无声闻言,稍有意外地扬了扬眉毛。 电话那头,陈不辞嘱咐道:“别杀人。” 陈巳微笑着收起手机,城无声也回了个得体的微笑。 下一秒,这小痞子猛地转身,直接朝尸镜扑了过去。 这小子想强行让尸镜认主? 城无声眸色一沉,觉得这陈巳当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雾狼从半空落地成形,张口咬向陈巳。 “雪果!”陈巳滑身躲开,并着也唤出自己的灵兽。 雾狼和白虎撕咬在一起,城无声已然追上了陈巳,两人都使出了毕生绝学。 他俩打了数个回合,灵力相撞,四周窗棂作响,把地上的灰尘杂物震得扬起又落下。 胶着之际,城无声用听霜之力凝结了陈巳的右臂,冻住灵脉。陈巳骂了一句,然后不惜动用血咒封住了城无声的灵脉。 灵力双双被制,两人瞬间从斗法下降到了斗殴。 主打一个朴实无华,拳拳到肉。 两边的人懵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要动手。 “别插手!”陈巳翻身往城无声脸上砸了一拳。 城无声挡住那拳,把人拽下来。“别管!” 从开始打架那一刻起,两人都把面具撕了下来。 陈巳不再戏谑,眼里只剩下狠劲,拼起来一点都不要命,拳头又快又狠,专挑这少爷的痛处招呼。 “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城无声也顾不上维持体面,整个人褪去了贵公子的外壳,露出骨子里的凌厉。 “你真以为自己可以——” 陈巳拳头砸去城无声脸上,施以物理闭嘴,城大少爷堪堪偏头躲开。 陈巳趁着这个空档,踩住城无声的肩膀探身去够那面镜子,眼看着就要摸到了,城无声忽而掐住他的脖子,猛地将人拽下来。 翻滚之际,城无声占了上风,直接压坐在陈巳身上,一只手掐着陈巳,另一只手去拿镜子。 陈巳拼尽全力想挣脱,可是单纯拼力气还是差了一些。 城无声甚至中途还停了一下,俯视着陈巳说:“省些力气吧。” 这可算是点上火线了。 陈巳发狠地揪住城无声的领带把他身子扯下来,可对方依旧能继续反手去够镜子。 城无声讽道:“你输——” 陈巳堵住了这张嘴。 他实在怒火中烧,听这张嘴搁那叭叭,顿时恶从胆边生。 就这么的,陈巳偏头朝近在咫尺的那张嘴咬了过去。 城无声眼睛瞬时瞪得滚圆,他想不到陈巳能干出这种事。 陈巳本来还觉得恶心,但感觉到这少爷身子一僵,他忽而就很高兴,甚至还重重地“啵”了一声。 亲得很响。 像是朝城无声的嘴巴开了一炮。 61、较量[番外] 城无声短暂地失去了对于大脑的掌控权。 他呆坐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陈巳是怎么让尸镜认主的,是怎么带人离开的,城无声统统都不晓得。 直到张助的呼唤逐渐清晰。 “老板,老板!” 城无声在靖天众人的注视下平静地站起身,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所有人往外面撤一公里。”他的声音依旧稳重,带着教养。 张助担心得很,还想说些什么,但对上自家老板的视线后,他识趣地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 等人都走光,城无声先环视一圈这栋荒楼,忽而抬手凝聚灵力,朝最近的一根房梁轰了过去。 又是一掌。 再一掌。 城无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陈巳拙劣的羞辱手段,他身为靖天的一把手,决不能为这种手段而愤怒,太低级了。 是的,他劝服了自己。 城无声并不生气,他只是徒手砸了一栋楼而已。 整栋荒楼轰然倒塌,烟尘漫天,无人得见这一刻,怒火烧穿了城无声的面具。 自那以后,城无声和陈巳开启了长达三年的互殴史。 话没多说,架没少打。 发展到后头,打架几乎成了例行公事。 陈巳专挑要命处下手,眼里始终燃着火,恨不得把这个高高在上的少爷打得跪地求饶。 城无声在他面前也维持不住斯文人的做派,听霜毫不留情,招招直取要害,他要让这个痞子知道什么是教训。 也不是天天都能遇到,有时候在街巷,有时候在荒郊野外。 打完之后俩人都得挂彩,又都觉得痛快。 张助是当真担心,也尝试劝过,但是吧,劝着劝着,他陡然发现这俩人都挺乐在其中,也就此不再多讲。 打架这事,衍生出了某种诡异的默契。 要是有正事,他们会先把个人情绪搁一搁,做事的时候正儿八经,不影响打架的时候狂风怒涛。 原本,关于这位城无声,圈内只知道他咬死了要捉顾千,除了他谁都不准动这个人。既然少爷如此宣布,谁也不会去触霉头。 这下,大家都晓得城无声和陈巳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以至于大家连见着陈巳都绕着走。 就这么的,一个城无声,莫名其妙地成了顾千和陈巳的护身符。 这种关系一直维系到季留云的出现。 诡异至极,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城无声居然还思考过要不要告诉陈巳,毕竟顾千是他们俩都挂在心上的人。 但城无声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觉得自己有病,这种时候想起陈巳干什么。 为了保证计划的安全进行,所以倒霉表哥自己亲自出马,混去无往巷那堆老鬼里面给顾千拖延时间。 也是这一去,莫名奇妙地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 原本,城无声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去靠近顾千,更别提自己和陈巳闹成这样。想来,自己的名声在顾千那里,已然跌至了谷底。 可他没想到,这季留云像个强力胶似的,硬是把他们几个人黏到了一起。 甚至还能有机会一起去玩剧本杀,纵使过程并不愉快。 也能有机会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虽然这个过程也不愉快。 零零散散打了几架,城无声居然发现了陈巳不一样的地方。 他发现,这小痞子特别会照顾气氛,和谁都能聊到一处,此人看上去不拘小节,但其实心思很细腻,他像是生来就会照顾人,能精准地记住每个人喜欢什么。 比如初次一起吃饭那回,按理说才打过架,城无声并不太想继续看见陈巳这张脸,他想说自己要走。 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就变成:“一起吃个饭?我请。” 城无声说完都愣了,不晓得这话是怎么从自己嘴巴里溜出来的。 顾千没讲什么,黄毛倒是开心得很,于是城无声看向陈巳。 小痞子耸耸肩答应了。 甚至,点单时,陈巳忽然转过头来问他:“你不点些清淡的吗?” 小痞子语气再正常不过,没有夹枪带棒的暗讽,以至于城无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你在问我?” 陈巳莫名奇妙,“不然呢?你不是不能吃辣吗?” 城无声确实不能吃辣,但他没和陈巳提过。难道是缺德表弟说的?可顾千也不知道啊。 “你怎么……” “婆婆妈妈。”陈巳半天等不到回答,直接把菜单砸去少爷怀里,“就之前啊,大家一起在那酒馆处理完单子,老板请我们吃东西,你都没碰辣的。” 城无声听得有些恍惚,没说出话来。 他很记得酒馆那单,其实那并不是一个多大的场面,只是些普通的怨鬼邪祟作妖,但城无声听说陈家堂口会去布阵,他也就去了。 就只是想去找陈巳打架而已。 解决完问题后,他俩也确实打了一架,他把陈巳眉骨打青了,陈巳拽着他的脖领往墙上撞,脑门撞了个包,半个月都没能消下去。 反正,那并不是平和的一天。 可这个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记得他不吃辣。 被人记挂的感觉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城无声都不晓得该如何回应,他低头看着菜单,觉得这顿饭,也是能好好吃的。 然后没多久陈巳就在饭桌上说他城无声是前列腺。 于是俩人又打了一架。 就当为了消食。 其实,城无声的生活很简单,在外人看来他投了个好胎,是金尊玉贵的城家少爷。 他过着所有人默认的生活——活着长大,长大后好好运营靖天。 生活轨迹清晰,吃饭,睡觉,处理事务,偶尔和人周旋,经营靖天,认回顾千。 就是这样。 目标性的追求填满了生活,城无声习惯于承担责任、以及满足期待,但从没想过他自己需要什么。 他很早就坐进了人生的驾驶舱,熟练地掌控操作台上的每一个按钮,也看得见窗外飞快掠过的风景,但始终隔着玻璃。他要走的轨道修得很好,平稳、笔直,毫无颠簸。 太平稳了,平稳得他开始无所谓窗外的风景,忘记了自己其实可以停下来看看。 日子一直都是这么过的,直到有个痞子拿石头砸烂了他的窗子。 碎片光芒尖锐,第一次让城无声尝到愤怒的滋味,也让他从那个缺口闻到了窗外的气息。 不仅如此,城无声的生活规律不断地被黄毛打乱,甚至,他开始频繁地和顾千与陈巳见面。 这种被迫相处,给了城无声更多认识陈巳的时间。 虽然他们见面还是会互呛,但话里的敌意明显在慢慢减少。 他俩能够默契地在顾千和季留云面前,维持住一种且微妙且感人的平衡。 至于那个“吻”,成了不可说的秘密。 他们还是会打架,但城无声发现自己主要是无法忍受陈巳的说话习惯。 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带点家教,你爸妈是这么教你的?” 谁知陈巳眼里的火一下就窜出来了,“我是个孤儿,要不是老头把我捡回去我早死了,你觉得你这么问很有家教,你爹妈就是这么教你的?” 城无声一怔,他调查过陈巳,这个小痞子和陈不辞生活在一起,可陈不辞对陈巳这个孩子有多好,大家都晓得,轮谁都不会往收养这个方向想。 城无声有些懊恼,觉得自己不该去戳人伤口,但也听陈巳话里带出了自己父母。 于是他轻声说:“我的父亲母亲都去世了。” 就像在交换秘密。 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双方都觉得气氛不对劲,可谁也不肯服软,于是原地打了一架。 这一架很奇怪。 打着打着,陈巳忽而说:“少爷你腿法不错。” 城无声平静地回:“你走刀也很优秀。” 夸完,气氛更不对劲了。 俩人都打得心不在焉,最后干脆收手,沉默地收拾东西。 满地狼藉之中,夹杂着难以描述的尴尬。 谁都没再开口,直到顾千联系。 缺德表弟说想帮助一对生死相隔的医生。 城无声对这样的恨海情仇没太多感触,行走阴阳两界,这样的事他见得多了,生死别离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但他没想到自己头一回见到陈巳哭,是在别人的葬礼上。原来,这个一直嬉皮笑脸的小痞子,打架从不服软的人,居然也会哭。 城无声习惯于把所有人、物、事分类进固定的印象里,就像别人总把自己归类于“少爷”这个身份。 可陈巳实在有太多面,城无声发现这一点,好似发现他的驾驶室里多了一个自己看不懂的按钮。 城无声给陈巳递纸,心里面找不出什么话可以给这个行为解释,所以他如实说:“小陈师父真是好容易感动。” 谁知小痞子恩将仇报,转头就问:“你多久没谈过恋爱了。” 城无声:“……” 据他所知,陈巳和顾千同岁,而城无声大他们五岁。 所以,城无声总是用看小孩的态度对待他们。 可陈巳这个问题戳中了一个很尴尬的事实:城无声其实在感情层面上比这些“小孩”要生疏许多,几近于零。 …… 葬礼结束后,陈巳说要去洗把脸,城无声稍加犹豫,还是跟了过去。 他自个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是莫名觉得这小痞子现在红着眼圈,不能放任他一个人。 公墓里遇见行阴人或者合和师是很正常的,而且,靠本事吃饭的人,多少都有傲气,不同门也不同派的人撞到一起,向来都看不上对方。 这种情况,说话自然难听。 城无声看见陈巳被几个合和师围住。 这种情景对他而言很陌生——因为身份的缘故,鲜少有人当着他的面说重话,即便背后议论,开口前也会掂量。 除了陈巳这个例外,这小痞子不但骂,还动手。 频率太高,高到城无声都习惯了,他也没少和小痞子动手,更没少指责,但现在瞧见陈巳被人围住刁难,他却没觉得自己有多畅快。 反观陈巳,不仅不怵,而且骂得很尽兴,更不害怕要动手。 这小痞子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毫不掩饰喜怒哀乐,活得明晃晃的。 他好像很习惯这样的场面,那些在城无声听来很刺耳的言语,于陈巳不过是家常便饭。 也是这样,城无声忽而就能明白为什么这小痞子说话总是很难听——比起被人踩进泥里,不如先把自己的獠牙亮出来。 等那群人被打发走,城无声想对陈巳说些什么,譬如“你很厉害”或是任何夸奖,结果开口就变成:“你还挺能耐。” 陈巳听得叹气,摇头说:“少爷,你真是什么时候都得找茬。” 城无声:“……我不是。” 陈巳抬手就是一拳,这回没有收着力气,像是要把刚才的气都撒出来。 “刚才也没见你那么狠。”城无声挡下这一拳。 “你少爷能和其他人一样吗?”陈巳抽回手,抬膝撞去城无声肚子上。 城无声呢,被这一句话弄乱了节奏,直到腹部痛意上涌他才回过神来,翻身把人按去草坪上,压制的时候膝盖顶住小痞子的肋骨。 谁知陈巳忽而浑身一颤,“别,别戳我。” 这声音里哪还能听得出痞气,软乎得不像话。 城无声下意识地问:“你怕痒?” 陈巳没承认,只是又挣了挣,“放开!” 城无声没放,他注意到小痞子耳尖有颗痣,小小的一点,因为耳朵泛红而格外明显。 这人总是大大咧咧的,说话行走动个不停,这还是城无声头一回能这么看他,既近且静。 陈巳的痣和他的脸一样,黏眼,看了就容易移不开视线。 城无声看得出神,一时忘了自己还按着人,直到陈巳用力地拐了他一下。 小痞子被瞧得火大,瞪着人说:“看什么看!你等着我再啃你一口吗?!” 城无声立时放开手,不自觉地连退了好几步。他当然记得那次的事——打架凑得很近,这小痞子二话不说咬了过来,压根没法躲。 这件事城无声不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会胸口发烫。 偏偏陈巳能毫无负担地说出口,好像这不算什么大事,城无声不悦地看着人。 小痞子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他盯着城无声不断后退的样子,自嘲说:“行了,退那么远干什么,我现在又不会咬你。” 顿了顿,他又低声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讨厌我。” 陈巳最后瞧了一眼城无声,嘟囔着走远,“又得重新洗脸……” 城无声在原地杵了好久,他觉得陈巳这句话实在太过刺耳,他想解释自己不讨厌,但是到底该怎么说出口? 不讨厌这个人?还是不讨厌那个吻…… 城无声揉了揉刚才被打的地方,发现那里早就不疼了,倒是胸口酸胀得难以忽视。 他耳边回荡着陈巳那句话:你少爷能和其他人一样吗? 城无声思考起来,原来在陈巳心里,自己是特别的吗? 这个想法让他心绪难平,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的距离感,现在变成了难言的折磨。 城无声开始不自觉地注意起陈巳的一举一动。 每次见面,他瞧着顾千和黄毛黏糊,看着陈巳肆意又张扬。 接着,他发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在此之前,他从未发现过自己是孤独的。 至少在陈巳出现之前,他没发现过。 城无声意识到这一点,又不晓得如何面对这一点。 以至于连着几个星期都故意避开陈巳。 秋雨浇下几场寒。 下午,城无声外出商谈合作,成果不错,和对方道别后他刚要钻进车里。 “老板。”张助拉开车门,闲聊似地提起,“小陈师父在这附近呢。” 城无声上车的动作一顿,转头问:“你跟踪他?” 张助一噎,脸上的表情精彩起来,他斟酌着开口:“老板,我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事是你吩咐的。” 他用最恭敬的语气压下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 城无声面不改色地说:“以后别这样了,他不喜欢。” 张助微笑道:“好的,你要过去吗?。” “我过去干什么。”城无声如此回答着上车,然后没坐两秒就下了车。 “人在哪?” 张助:“……” 陈巳在一间杂货铺里。 城无声站在对面窄巷的屋檐下,望着在那扇窗子里忙活的人。 这一单事务很普通,就是老人的老伴放心不下而已,并不会伤人,甚至不产生费用。 可陈巳很卖力,他解决完事情之后,帮着老太太整理货架,打扫卫生,偶尔还会停下来和老太太聊天说笑。 多余。 多余的话,多余的动作,多余的温暖。 这种毫无利益可图的事,为什么要做得这么认真? 城无声觉得很无聊,但这并不影响他站那看了两三个小时。 看着看着,他心里头忽而荡开一种感觉。 城无声从小就被教遇事要稳妥,做事要体面,说话要周到。他像是一首被反复修改的诗,字是恰到好处,韵是整整齐齐。 可这小痞子不一样,他是一首肆意写就的歌,词野,调野,唱成一棵枝桠横生的野杏树,想朝哪长,就往哪开花。 反正,容易让人看进去。 陈巳出来时手里提着一袋老太太给的橘子,咧嘴朝城无声说:“少爷,好看吗?看这么久。” 城无声没回答,上下把人扫了一遍,“衣服脏了。” “脏了就脏了呗。”陈巳走过来,顺手往城无声怀里塞了个橘子,问,“你找我有事啊?” 城无声想回答没事,继而又觉得这么回答不对劲,干脆说:“我在监视你。” 陈巳:? 他伸出手,“那橘子还我。” 城无声后退一步,问:“吃饭,去吗?” 陈巳拧着眉看他,最后哼笑一声,转身往巷口走,“你请我就去啊。” 城无声抬脚跟上。 但这顿饭终究没能吃成。 顾千和黄毛失踪,城无声和陈巳赶回靖天,没承想罪魁祸首自己送上门来,被小痞子一顿好打。 去三月找到人后,城无声始终觉得不太放心。 在他看来,黄毛实在太爱顾千了,爱得难以理解。何况,这只鬼来路不明,城无声心里多少有些担忧。 他就想问问季留云到底是不是非人者。 这可好,陈巳当即翻脸,恶声威胁。 陈巳是真没能明白,每一次,但凡他觉得这少爷稍微顺眼了点,城无声就能立马搞出点事故来。 城无声呢,一直知道陈巳把顾千视为挚交,所以对他当场翻脸没有任何意外。 甚至。 在自己被威胁的那一刻,城无声忽而明白了件事,福至心灵。 说到底,他和顾千并非水火不容,压根就算不上什么矛盾。 那么,自己和陈巳也并不是对立的。 想明白这个,城无声安然落座于宵夜摊,听顾千他们商量对策,话题从找人延续到可能会面对辙人。 总归是约定好了明天要一起面对。 散场时下起了雨,大家各自道别,陈巳忽而回头说:“走啦,你也回吧,别淋雨了。” 城无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但是这种关心,他很受用。 看来,他应该算是融入进去这个团体了。 事实是,并没有。 第二天城无声赶赴现场时,一路上脸色都很难看,又不晓得自己究竟在生谁的气。 可才停下车就看见小痞子受伤,这人受伤了还要弯着眼挑衅,城无声忽而就觉得所有无名火都被浇熄了。 打辙人并不轻松,结束之后,陈巳走路都摇晃。 城无声把人带去自己车上,凝出一块冰来给他捂脑袋。 外面大家各自忙着,声音偶尔从破破烂烂的后座漏进来,但大体来说,车里很安静。 安静得城无声能听清这小痞子的呼吸声。 这人连呼吸都不安分。 陈巳掀开一条眼缝,问:“你盯着我干嘛?” 城无声移开视线,不做回答。 “嘶——”陈巳琢磨了一会,略微坐起些身子,目光饱含探究地问,“这事明明用不着你搀和,你为什么要过来?” 城无声看向他。 “你该不会是……你。”小痞子迟疑起来,最后还是问出了口,“你别是看上顾千了吧。” 城无声:“……” 陈巳眨了眨眼,“真是啊?” “小陈师父,你真的好有想象力。”城无声转头去看车窗外。 陈巳见他避开视线,反倒来了兴致,“那不然你图什么?” 城无声哪知道自己图什么。 他觉得有点好笑,自己难得干了件体贴事,结果被架到这个问题上。 同时,城无声注意到小痞子的耳钉不晓得什么时候掉了一只,剩下的那枚隐在碎发里,光芒细碎。 他想碰一下那枚耳钉,想要确认它的温度。 这个念头太过清晰,清晰到几乎要转化为行动。 城无声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最后,他转头对陈巳说:“要不我俩打一架吧。” 陈巳刚想打趣,被那双眼睛沉沉地盯着,一时间所有话都哽在喉咙里——这少爷是认真的想打人。 小痞子把手里那块冰砸过来,城无声接住,冰上还带着陈巳掌心的余温,但人已经溜下车了。 陈巳朝车里大喊:“神经病!” 62、观心[番外] 陈巳说他是神经病。 城无声也觉得自己出了问题。 但是这事他能去找谁问?放眼身边,只有黄毛和顾千黏黏糊糊。 没得选,所以城无声只能向黄毛请教。 “你和顾千……”他斟酌着字句开口,“你怎么确定那就是喜欢的?” 季留云专心地在手机上搜索菜谱,闻言不解地抬头看向城无声,直言道:“你为什么要问顾千?” 城无声生怕这黄毛问出和陈巳一样的问题,立时找补:“我有个朋友,他遇到了感情问题。” 季留云精准地戳他肺管子,“胡说,哪有人会找你问感情问题?” 城无声:“……” 季留云放下手机开始整理小零食,瞟见总裁桌子上还放着顾千喜欢的小饼干,于是主动接上话题:“那你的朋友他遇上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事。”城无声转着笔,思考了片刻,才说,“就是他总想着一个人,总想见他,甚至还想碰他,这是喜欢吗?” 季留云抓到了小饼干,重新绕回沙发边,“你在说陈巳?” 城无声:“……” 季留云整理好零食,把顾千不爱吃的都推到一边,继续问:“你喜欢陈巳?” 城无声当即否认:“我不喜欢。” “城无声,你这人真的很没意思。”季留云挎好自己的小白包,“你问出口的时候自己心里就知道答案了呀,你又不敢承认。” “不像我。”黄毛整理着背包袋子,臭屁地说,“我发现自己喜欢顾千,就会每天和他说一百遍,你胆子好小哦。” 城无声叹气,“陈巳和顾千不一样。” “哪有不一样?”季留云说,“喜欢都是同一种心情哦,被喜欢也是能感觉到的。” 黄毛如此笃定,城无声却不相信。 事已至此,他直接说:“陈巳感受不到,他最近都不给我好脸色。” “可是。”季留云眨眨眼,“他以前也不会给你好脸色啊。” 城无声:“……” 即便知道这个黄毛如今是缺德表弟心尖尖上的死鬼,倒霉表哥有时候还是会很想打他。 “你就直接告诉我,这事该怎么办?” 季留云觉得很费解,“我怎么会知道你要怎么办?” 城无声:“你不是很会追人吗?” “我追求顾千是因为我喜欢他呀。”季留云奇怪地看着这个人,“可是你连自己喜不喜欢都不知道。” 城无声:“这要怎么确认?” “笨死了,”季留云说,“什么都不明白,还总裁呢。” 城无声:“……” 虽然这段对话并不愉快,但颇有些道理。 城无声是得找个机会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 可是自从打完辙人之后,他就和小痞子在顾千院里吃火锅时遇到一回,之后再也没见过。 直到黄毛再次给出机会。 【季留云】:今天我不上班,陈巳邀请我们去动物园。 城无声盯着屏幕看了许久。 起初,他想回:你们哪些人?刚打完辙人,现在出去不安全。 他把这句话打在对话框里,自己都觉得过于离谱,且不说他们都是不需要人保护的主,何况只是去个动物园,这么开口,难免显得小题大做。 于是城无声删掉重写:你们去动物园? 然后立马删掉——人都说得清清楚楚了,这得多蠢才问得出来? 城无声为了回一条信息左右为难,最后干脆放弃了给自己找借口。 【城】:在哪? 手机那头很快回了消息。 【季留云】:你想要来,直接说就可以。 城无声:“……” 真的,迟早有一天,他会和这黄毛动手的。 * 动物园。 城无声自己都理不清这是第几次转头看陈巳了。 但很快,他就给自己找到了大大方方看的理由。 毕竟这小痞子走哪去都会被人瞧,外人都能看,他城无声凭什么不能看? 他就看,看他蹲下去,看他站起身,看水纹打在他脸上,看他热情地和海豹互动。 偶尔,城无声察觉到别人的注视过分热切,会往前迈一步挡住。 “少爷。”陈巳抱着手提醒,“你挡着我看海豹了。” 城无声也能面不改色地应付,“这里太挤了。” 很巧,他俩站的这一块周围没人。 陈巳夸张地朝身边的空旷处挥了挥手,“挤吗?” 城无声不愉快地注意着余光那些视线,最后还是退开一步。 之后陈巳衣服被打湿,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城无声就是烦他把衣摆打结后露出腰来,因为谁都能看得见。 当然,开口说话就被呛了回来。 “你要看不惯,你自掏腰包买衣服给我。” 这是随口的玩笑话,但城无声的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小痞子这个身形,国外哪场秀的风格适合他,最新季的成衣…… 等等。 他忽而刹住了这个念头:为什么送?拿什么名义送?送了,凭什么让陈巳收下? 好在这个问题很快就被解决,陈巳正儿八经地为那天打辙人时道谢。 “以后,你要是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能力之内我都答应你。” “顺手的事,我记下了。” 城无声面上回得平静,心里绝非如此。 他来了精神,难得陈巳这么主动,简直是天赐良机,他立时就做出了决定——就让陈巳答应收下衣服。 完美。 离开时,陈巳说自己做梦都想要一个动物园。 城无声安静地听着,想:那就送他一个动物园。 到了这步,城无声依然没能理清楚自己对陈巳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朋友吧,他想。 毕竟,送秀场的高定,送动物园,这些事情普通朋友之间也能做到。 朋友,就是会想要送东西的。 直到当天晚上。 陈不辞举全城合和师之力镇压围捉一只凶戾大妖,曲折之后,发现这妖怪竟然是季留云的旧识。 这有利于黄毛找回过去,是好事。 看似皆大欢喜,但为这事发愁的大有人在。 比如城无声。 陈巳颇有兴趣地挤到前头,说这妖怪长得好看。 城无声心里警钟大作。 他晓得,陈巳能和顾千处成挚友,除了三观契合之外,还因为这两人拥有同样的爱好——都喜欢好看养眼的。 一个黄毛从天而降就能凭着皮囊和眼泪让顾千再三回收底线,这下再来个鸟妖,那还了得? 于是,城无声主动开口,表示靖天集团愿意为鸟妖作保,让顾千和季留云把这妖怪带回无往巷。无论如何,这妖怪决不能让陈家带回去。 城总雷厉风行,有些事情,在苗头出现前掐灭比较好。 到了这步,饶是城无声再迟钝,也该明白了。 现在仅剩最后一个问题摆在他面前。 乱场结束之后,城无声选择回靖天继续处理公务,出电梯撞上刚结束工作准备回家的张助。 赶早不如赶巧。 城无声问:“我长得好看吗?” 张助脑子当机——就是长成天仙也没这么当场问的吧,就算要问,也不该问他这个牛马啊。 城无声丝毫不觉得奇怪,接着问:“我算是美男吗?” 张助:“……” 有时候上班真的很想报警,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老板你是终于疯了吗?” 城无声没有反应,他若有所思地默了一会,对捂住嘴的张助说:“我也觉得我疯了,你回去吧。” 张助却不敢走,小心发问:“你这个‘回去’的意思是,我还拥有这份工作对吧?” 城无声没有回答,反而问:“你觉得,小陈师父这个人怎么样?” 张助终于和老板对上了脑频率,试探着说:“我哪了解小陈师父,小陈师父向来只和你说话的。” 城无声听得很满意,“继续说。” 张助悟了,自信道:“老板,我觉得‘天作之合’这个词,就是为你俩量身打造的。” 城无声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机点了几下,“行了,你回家吧。” 张助手机跳出一条提示:工资等级上调。 最轻松的一次加薪…… 夜深。 城无声面对着办公桌沉思,面前是白纸一张。 出现问题就一定要解决,哪怕这个问题的根源是自己。 他再三调整思绪,扭下笔帽,开始书写。 首先是最近的症状。 心跳加速,注意力不集中,视线难以控制外加情绪波动。 这些症状发生于靠近或是想起陈巳的时候。 下一项是可能性分析。 城无声持续测量了自己的身体一周,各项指标正常,所以不存在器质性病变的问题。至于环境因素更是没有关系,工作压力也没有明显关联。 …… 最后是事实陈述。 不是讨厌小痞子说话,是讨厌他对谁都这样说话;不是觉得小痞子烦人,而是烦恼自己总是想到他;不是气恼小痞子爱笑,是气恼谁都能看到这种笑。 城无声想要别人没有的,哪怕和陈巳再亲近也没有的,连陈不辞和顾千都没有的。 他想要陈巳能给出独一份的对待。 整整一页纸,所有分析都指向那个答案。 城无声放下笔,对着空气说:“我想要他。” 他讲得很轻,且不安,且小心。 * “城无声疯了。” 陈巳站在院门前看着师傅们往里头搬衣服。 他活这么大,没见过谁送衣服论车送的。 “他指定是脑子出问题了。”陈巳对着电话抱怨,可顾千听了之后只是笑。 陈巳莫名奇妙,老头却看得很开心,问:“这是城家那小子送的啊?” “是啊。”陈巳讨好地凑去自家老头旁边说,“你给我算算吧,他要干什么?” 陈不辞高深莫测地瞥了眼那堆衣服,摇摇头说:“这还有什么算的必要。” 陈巳:? …… 年前的日子过得飞快。 季留云顺利地找回记忆,同一时间,陈巳得知顾千居然就是城家的孙子。 难怪呢,城无声对顾千这么上心。 陈巳想起当时自己在车里头问城无声时,对方那一言难尽的表情,难怪呢。 但城无声为什么送衣服,陈巳始终没能明白。 他也问过,那少爷就回说:“你不是说能答应我件事吗?你收下就算报恩了。” 陈巳当真不明白,这算什么?反向报恩? 还有。 这段时间大家总爱往顾千的小院里钻。 季留云恢复记忆之后稳重了许多,但心意没变,时常变着法地给顾千做好吃的。 陈巳借此得了口福,他在饭桌上夸了季留云的手艺,没两天城无声电话就打来了。 少爷言简意赅:“来我家吃饭。” 陈巳甩了甩头,确认自己脑子里没水,问:“这又是哪一出?” 城无声:“我最近在研究厨艺。” 陈巳:“我不去。” “为什么?” “让我看你切菜,比看你切人还恐怖。” 城无声在电话那头低笑了一声,“你害怕我?” 陈巳当即说:“怎么可能!” “那就来。” 陈巳皱着脸说:“你最近,怪怪的。” 电话那边沉默了会,才问:“是吗?” 这一句轻飘飘的,听得陈巳心里头犯嘀咕。 临出发前,他还想了会要不要告诉顾千。 但随即摇摇脑袋。 有什么好怕的,陈巳想,区区一个城无声。 事实证明,没什么好怕的。 陈巳跟着导航去了城无声家,大门开着,是等待客人的样子。 可是浓烟也冒着,像是有谁在里头杀鬼。 “少爷?”陈巳在门外喊了一声,无人回应。 他进去后瞧见了厨房里的火光,是真火光,烧房梁的那种。烟雾缭绕中,偏偏城无声还能面不改色地站在锅前面。 甚至,他煞有介事地回头说:“稍等,马上好。” 听这意思,这些东西还需要吃下肚子里。 陈巳:“你这顿饭是要送走我?” 城无声:“……” 沉默之间,火势更盛。 陈巳一时难以分清该笑还是该灭火。 试问,你能有几次机会看见有人身着定制西装,站在火光冲天的厨房里做饭? 多少带点拼命。 随着“嘭”地一声,灶上的锅终于死了。 于是城无声一脸黑雾地用听霜灭了火。 陈巳觉得嘴角好难压,他知道这少爷最要面子,这个时候笑出声多少有些伤人,他重重地咬着舌头,借痛把笑意压下去。 城无声灭了火,不慌不忙地转身询问:“我点外卖?” 被熏得乌黑麻漆的衣服上,顶着一张严肃的脸。 陈巳咬着嘴皮,艰难憋笑的同时,点了头。 城无声看着人说:“想笑就笑。” “哈哈哈哈哈哈!” 城无声:“……” 大概是被笑得不自在,这少爷郑重地说自己去收拾一下,陈巳赶紧点头。 等他再回来,又是一个崭新的城无声。 摆餐具,招待陈巳,动作和姿态一丝不苟。 要是忽略背景里那个还在冒着烟的厨房,这个画面还蛮优雅。 两人隔桌对坐,一时无话。 陈巳实在纳闷。 倒不是因为城无声这顿饭请得莫名奇妙,他主要是没能明白这少爷最近怎么了——时不时冒出些难以理解的行为。 吃饭的间隙,陈巳偷偷瞄对面那人。 城无声还是老样子,慢斯条理,丝毫瞧不出刚才被一口锅折磨过。 “城无声。”陈巳忽然开口。 城无声抬眼看过来。 “你是不是……”陈巳带着些犹豫,“你最近遇上什么事了?” “没有。”城无声否认得很快。 陈巳放下筷子,直白地问:“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吗?” 城无声还是盯着人看,并没有回答。 这样的沉默让陈巳确定了——这少爷指定遇上什么事了。 也是,陈巳想,这人身边除了张助就没谁可以好好说话,现在顾千又在忙着季留云的事,管不了这少爷。 估计是什么不好开口讲的事,城无声拉不下脸。 想通这一点,陈巳仗义地开口:“你要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大家都是兄弟。” 城无声:“兄弟?” “对啊。”陈巳点头,又见城无声表情不太对劲,于是他补充说,“朋友吧,我们算朋友的吧?” 城无声:“……”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降级。 * 陈巳没能搞明白这少爷究竟怎么了。 事态急转直下,观世一战打得艰难。 陈巳意识不清,到最后能还手全靠本能。他好几回都觉得自己已经死下阴间去了,直到最后的痛意把他拉回现实。 所有人都被数据化了。 陈巳在意识涣散的边缘,视野之中的一切事物都变成模糊的光斑。视线坍缩,耳边的声音褪去,他只听得见自己破碎的呼吸声。 最后一丝神志即将消散时,他看见了那只手。 那只手虽然字符正在剥落,但仍执拗地向他伸过来,像是要抓住什么。 陈巳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了,却意识到:这是城无声的手。 他想伸出手去回应,可能瞧见的画面里,是两团跳动的数字交织在一起,继而化作光点散开。 这一刻,陈巳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谁抱着。 陈巳转头,对上了城无声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城无声这种表情。 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可视线立马被盖住。 黑暗中,陈巳的触感愈发鲜明。 颤抖着,温暖着,又温顺地化开。 这个瞬间被无限拉长。 是城无声在吻他。 【全文完结】 城无声亲得很笨,又咬又碾,毫无章法。 失控的心跳声砸进陈巳耳里,俩人身体僵硬得跟石膏像似的,谁都没敢有大动作,生怕打破某种难以言说的平稳。 等城无声终于放开,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 城无声直愣愣地看着人,像是自己都没能明白为什么这么做。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你……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疼。”陈巳茫然地摸着自己嘴巴,随即笑起来,“少爷,这么记仇?” 城无声:? 陈巳撑着地坐起来,活动了一下骨头,转动着脖子说:“行吧,让你报复回来,咱俩扯平了吧少爷?” 城无声抿了抿嘴,盯着人问:“你觉得,这是报复?” “不然呢?”陈巳莫名奇妙地看过去,像以前每一回那样地开玩笑说,“总不能是你看我死了又活过来,感动得亲我一口吧,哈哈哈。” 城无声的眸光在规则海残像里明明灭灭,他平静地说:“如果我说是呢?” 陈巳的笑声卡在喉咙里。 又听城无声继续说:“我就是在亲你。” 陈巳:“……” 心脏猛地收紧一刹,感觉清晰,具象。 静默之中,山川河海疯狂倾覆,另开一场造山运动,试图撞裂所有假设的厚度。 然后。 陈巳亲手按住了裂缝。 “那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既然我能活过来,顾千他们应该也没事,咱们去找找人吧。” 他站起身,离开,没敢回头瞧。 打完了。 有人哭,也有笑,还有人抱在一起说着什么。 规则海正在消散,阳光从每一个缝隙漏进来。 陈巳很快找到顾千,他还没醒,季留云僵硬地抱着人,一动不动,小鸟在旁边急得打转,城无声沉默地跟过来,找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原地坐下。 谁都没有说话,直到顾千睁开眼。 陈巳扑过去抱住好友。 他才想起来要害怕。 他体会过生命消散的感觉,死亡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有很多在乎的东西,而就在刚才,他失去过一遍, 死而复生,和城无声拥吻,这些事实在太不真切,像是幻梦一场,连呼吸都是借来的。 陈巳所有的恐惧都化作实体,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他在前所未有的清醒里,害怕得要命。 身后,城无声的目光依然钉在他背上。 陈巳把脸埋得更深,说不明白自己在躲什么。 直到听见小鸟问:“哎,你上哪去?” 城无声沉稳得一如既往,“我去看看靖天的人。” 后来他们在老街吃早点,陈巳心不在焉地听着周围的喧嚣声。 “城无声怎么了?”顾千忽然问。 “我哪知道他。”陈巳把碗里那截油条按进豆浆里。 他是真的不知道。 陈巳甚至在想:就不能和之前一样吗? 他永远都能在热闹里藏得很好。 陈巳笑得响亮,说话的音量永远不输别人,陈家堂口里,他是那个最不缺朋友的人。 他会听大家讲没营养的笑话,然后拍着桌子乱笑一通;会说自己遇见的趣事,给大家下酒;会用心记得身边的人喜恶,照顾好每一个人。 陈巳把自己变成一个值得的人,一个有趣的人,同时还要让自己活得漂亮。 用尽全力。 他习惯在自己的小宝库里存放每一句夸奖,珍惜每一个善意的眼神,得了空,他就会清点自己拥有多少温暖。 他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能多一份快乐,他就很知足,他一直都知足的。 知足到他不敢贪心, 陈巳从不开口要什么,生怕自己多要一分,就会打乱一切。 本来是很好的呀。 直到城无声亲了他。 那个吻里有许多东西明晃晃地招摇着,沉得陈巳捧不住。在此之前,从没有人越过温暖和善意送出这样的珍视,像是他陈巳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可他掏心窝子想了许多回,都不明白自己哪里值得。 何况,这样的心意来自一个金尊玉贵的少爷。陈巳和城无声,是根深蒂固的天壤之别。 他不信城无声会看不见这些差距,不信少爷不在意这些身份的鸿沟。或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者是死里逃生后的冲动,但绝不会是喜欢。 不该是喜欢。 毕竟,城无声只看得见那个热烈的陈巳,他没见过敏感自卑的陈巳。 要是见了呢…… 这让陈巳很害怕。 他倒是有心想躲,但躲是躲不开的。 观世一战后,陈家、顾家、城家在将城风光得很,生死一场,几家联系得更紧密了。 老一辈时常走动,小一辈本来就是朋友,陈巳不可能永远都避着不见人。 好在城无声总是沉默,好在这个少爷骨子里全是教养。 所以俩人见面时尚且能够维持表面平静。 陈巳为此暗自松了口气,又觉得这口气松得不太真实。 很长一段时间,他忙于帮助季留云和小鸟为季将军正名的事。 中途连顾千都瞧得奇怪,问:“你这也太上心了吧。” 陈巳就笑,“都是朋友嘛。” 他一直笑到了发布会,陈巳没有借口在发布会上忙什么。 人群熙攘,他默默退去角落,正想着要从哪边溜走,但转头就看见城无声。 躲无可躲。 陈巳僵在原地,看着城无声一步步过来。 这段距离很折磨人,不长不短,刚好足够陈巳呼吸不畅。 他平生头一回,发现假装若无其实很困难。 “你看见我不自在?”城无声开门见山。 陈巳打哈哈说:“哪有的事,没有。” 回答得太快,太刻意,拙劣尽显。 城无声说:“你不要不自在。” 于是陈巳就更不自在了,他挠挠脸,干巴巴地说:“真没有。” 城无声往前一步,“你都知道。” 陈巳后退说:“我不知道。” 城无声继续往前,陈巳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城无声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上位者的气势,与血脉相连的骄傲,这些陈巳绝不会伸手触碰的东西把人逼得退到墙边。 城无声说:“如果你感到困扰,我可以等。” 他用了“等”,而不是“放弃”。 最终,陈巳下定决心说:“少爷,你不用等,你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就好啦。” 他故意把话音变得轻松。 “为什么拒绝我?你至少给我个理由吧。”城无声嗓音很沉,像是生生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说什么拒绝不拒绝的。”陈巳下意识地后退,“就……成年人嘛,偶尔脑子充血干点傻事很正常。” 他把那个吻描述成一时冲动。 “傻事?”城无声重复一遍,“你觉得我是在做傻事?” “是啊。”陈巳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往墙上贴了贴,玩笑道,“你就是在干傻事,现在城家好不容易认回顾千,我家老头也和你爷爷走动,你别……” 他话音一停,想起顾千和季留云,他俩这是铁板钉钉的事了。虽然陈巳不晓得城家二老对这事怎么看,虽然陈巳也不知道那些豪门事情,但他晓得,这些大家族总是看重血脉后代的。 要是城无声被他陈巳害得…… 那他老城家岂不是绝后了? 思及这点,陈巳声音低下去,“你别来招惹我。” “招惹?”城无声再次重复一遍。 这人的目光太过咄咄逼人,陈巳干脆说:“城无声,你别作践自己。” 城无声忽而笑了,是陈巳从未见过的笑容。 他说:“到底是谁在作践谁?” 陈巳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说话,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嘴巴很笨,讲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于是他就攥着一手的汗对着城无声笑。 城无声没有再说话。 他深沉地看了陈巳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陈巳泄了力,靠去墙上。 * 日子变得不一样了。 要是陈巳接单出去遇见同行,总能听见有人问:“小陈师父,城家那位还好吗?” 要是只问这句,陈巳也能敷衍过去。 以前陈巳大大咧咧,喜怒都敢挂在脸上,有人暗讽他几句,大不了就打一架,谁赢了谁说话。 他从不怕这个,打不过也认,日子照样过。 可现在不一样了。 那天接单子,完事了几家合和师一起吃饭。 陈巳听见隔壁桌的人压低声音蛐蛐他:“这姓陈的,嚣张什么啊?” “嗐,你不知道,城家那位罩着他呢。” “要我说,城家那少爷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他——” 陈巳先甩了椅子过去,然后整个人跟着砸过去,单挑了一桌人。 谁都没得好处,陈巳打完这一架也没觉得痛快。 直到抢单那件事。 那是个棘手的恶鬼,陈家堂口接下了活计,可陈巳赶到时,靖天的人已经在善后了。 陈巳再次听见周围人的议论。 “啧啧,这待遇,城家那位把陈巳护得跟眼珠子一样……” 他心烦意乱地回了家,隔天,城家老爷子突然邀请陈不辞过去,也没说是什么事。 陈巳就一直等在院里,直到日头偏了,老头才乐呵呵地回来。 陈不辞鼻梁上架着个墨镜,整个人神气活现,一看就是听了什么好玩的话。 陈巳扫了一下午院子,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忽而问:“你今天去干嘛啦?” “没什么,老城头约我出去玩,明天就走。”陈不辞从包装袋里拿出奶茶。 陈巳问:“聊一个旅游待那么久啊?” 陈不辞老神在在地往前院椅子上一坐,笑眯眯地说:“之后都在和城家老头说他家那大孙子的事。” “哦。”陈巳继续捏着扫把画地,不经意地问,“说什么了这么高兴?” “也没什么。”陈不辞“噗通”一声把吸管戳去奶茶里,满足地嘬了一大口才说,“就是去商量给他家大孙子相亲的事。” “相亲?”陈巳觉得自己脑子被捏了一下,音量都不自觉地高了几度。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过激,于是干咳几声驱散尴尬,“你这,不沾亲不带故的,你去凑什么热闹?” 小老头把墨镜往下一勾,露出双揶揄的眼睛问:“你不沾亲不带故的,你激动什么?” “我没有啊。”陈巳理不直气不壮。 “哦。”陈不辞故意拉长声调,靠回椅子里,“原来你没有啊。” 陈巳:“……” 太烦人。 所以陈巳冲去了靖天,一脚蹬开城无声的办公室。 “你靖天是要倒闭了和我抢活干?!” 但是,这一架也没能吵尽兴——季留云又失忆了。 陈巳很担心顾千,来不及再想自己的问题,得空了就去无往巷陪着好友。 之后城无声寻过来,建议说出去散散心。 当着顾千的面,陈巳也没有直接拒绝,直到出了小院,他才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话了?”城无声忽而问。 陈巳以为他在问那些道上的流言蜚语,耸耸肩说:“没事啊,那些话我不在意的。” 城无声的目光忽而变得晦暗,他问:“你不在意?” “是啊,没什么好在意的。”陈巳故作轻松地回。 城无声默了半晌,才说:“你去吧,一起去,我不会再越界了。” 最后几个字像沉默,又像是叹息。 陈巳半天没能琢磨出这个“再”是什么意思。 但出国之后城无声确实做什么都很体面。 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一意孤行,陈巳和顾千都不想去住豪华酒店,少爷就转而订了普通酒店。 解决了张拂雨家闹鬼的事,城无声还带他们去看了永恒之境。 本来,一切都挺好的。 他们相约晚上去酒馆,路过面包店,小鸟兴冲冲地进去挑选,陈巳转了一圈,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胃口,出门就听见城无声在打电话。 “奶奶,我回去之后就去见他。” 城无声站在路灯下面,灯光勾勒着他笔挺的轮廓,神色沉静地做出保证。 见面…… 陈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还没来得及转身离开,城无声先行看过来。 四目相对一瞬,陈巳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城无声淡淡地回:“你听见了也没事。” 有点尴尬。 陈巳抿了抿嘴,呵呵说道:“我知道你要去相亲,这事挺好的。” 他觉得,城无声能过好,这就挺好。 可城无声收手机的动作一顿,他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无比。 “谁说我要去相亲?”他问,“还有,挺好,你觉得挺好?” “我……”陈巳扯了扯嘴角,心里寻思这不是你家老头跟我家老头讲的嘛。 城无声垂眸默了半晌,最后自嘲地吐出一口气,“陈巳,你这人对谁都甜言蜜语,为什么就对我那么狠?” “我是喜欢你,却也罪不至此吧。” 路灯在这一刻该死地晃眼,光晕非要在视网膜上落下残影,害得陈巳不停地眨眼疏散难受,那些平日里张口即来的圆滑字句,此刻都变成被吹散的蒲公英,一个都抓不住。 陈巳短暂地变成了哑巴,城无声却还在继续讲话。 “我有时候都在想,要么你再伤人一点,我就能——” “哈哈哈哈!老子他娘的今晚要喝个痛快!” 小鸟提着面包蹦跳着过来,大方不已地给他俩一人分了一个小蛋糕,他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但陈巳都没能听进去。 顾千察觉到好友脸色不好看,过来问:“怎么了?” 陈巳只是摇摇头,沉默着一起去了酒馆。 他们落座于角落,可陈巳脑子里不停地回想着城无声那句没说完的话。 他想,再伤人一点,或许什么呢? 陈巳灌自己,觉得现在真的挺好,他不想打破这个关系,不想让顾千他们担心。 是不是,再伤人一点,城无声就彻底放弃了? 可陈巳搜肠刮肚都想不出自己能说什么伤人的话。 所以,他讲:“我之前谈过,反正那不是我的初吻。” 城无声酒杯砸去桌上,好像全世界都被他砸得安静下来。 他连教养都不要了,直接离开。 没多会陈巳也离场,他晃晃悠悠地往酒店走,夜风吹得他脑子发晕,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心绪难平。 路过城无声房间时,他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房门紧闭着,门缝里没有一丝光亮,难以分辨是否有人在里面。 陈巳在门前站了几秒,最终还是转回自己房间。 之后顾千来敲门,他说:“城无声很倔。” 陈巳揉了揉太阳穴,“这事你别管了。” “我哪管得着。”顾千进门,“我是来和你讲个故事,我觉得你没听过。” 陈巳靠在床头对好友说:“什么故事?” 顾千坐在床沿缓缓说:“前段时间,城家出了件大事,城无声被老爷子揍得半个月都走不了路。” “为什么?”陈巳皱着眉坐直了身子。 顾千:“最开始,他说自己领养吕粟,以后吕粟是自己的继承人,也会继承城家。” 陈巳:“老爷子为这事发火?” 顾千摇了摇头,“不是为了这个,老爷子没那么在乎血脉,他更在乎心性,他知道小粟这孩子宁死也要为林木寻求帮助的事,老爷子喜欢这孩子。” 陈巳:“那……” 顾千继续说:“城无声说他中意你,他要和你好。” 陈巳陡然紧张起来,“是因为我?” “不是。”顾千再次摇头,“城老爷子,就我外公还有我外婆,他们都喜欢你,听了这话也高兴。” 陈巳这下不明白了,“那为什么城无声被打?” 顾千说:“是因为老爷子发现城无声最近搞了一块地,准备在那盖一栋房子,甚至避开靖天另买了一队人手,安排着全天守在那。” 陈巳问:“因为他盖房子就要打他?” 顾千沉默地看了好友半晌,说:“是因为他订购了很多链子,灌了灵力的链子。而且,那座屋子里,每一间都有那个……卡扣。” 陈巳没听明白,“灵力链,卡扣,怎么了?” 顾千揉了揉自己的指头,最后轻声说:“城无声想在那里关一个人,封住那个人的灵力,把他关起来,你懂了吗?” 陈巳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问:“我?” 顾千点点头,说:“老爷子知道了这事,问城无声要干什么。” 陈巳觉得自己喉咙好干,问:“他怎么说?” 顾千:“城无声说,你不喜欢他。然后老爷子气狠了,问他‘人孩子不喜欢你,你就要把他关起来’。” “然后呢。”陈巳紧紧地攥着拳头。 “然后……”顾千咂了咂嘴,“城无声说要把你关到你喜欢他为止。” 在好友的沉默里,顾千总结道:“就被打了。” 陈巳能和顾千成为好友,彼此之间自然有独一份的默契。 恰如彼时顾千破产之后遇到季留云,陈巳没有问“怎么会搞成这样”而是悄悄地把自己的银行卡放进书册里,然后接着帮他找可以炼药的老鬼。 恰如此时,顾千告诉陈巳这件事,并不是为了让好友做出任何选择,只是因为觉得好友应该知道而已——他做选择时,应该知道事情的全貌。 “那……那城无声这不是找打嘛。”陈巳说,“他是真敢讲啊。” 他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理解——难以理解城无声为什么要说出来。 顾千觉得好友似乎跳过了很重要的东西,他问:“那些链子,你不害怕吗?” 陈巳看着地板,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随后,他又问:“那为什么城老爷子把我家老头叫过去?” 顾千说:“因为老爷子一身正气,敢作敢当,即便这个只是未实施的行为,他也要郑重地和陈叔道歉。” 陈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纳闷道:“那我家老头回来跟我说城无声要相亲去,我……他干什么要这么说?” 顾千笑出了声,“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陈巳的肩膀,“要想说什么,你随时都能来找我,我先回去了,老妖怪还赌气着呢。” “嗯……” 陈巳脑子乱成一团。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做对的事,不影响城无声的将来,不给城家添麻烦。所以每次但凡有苗头,他就会自己把那点情愫压下去。 可现在倒好,原来城老爷子都知道了。 那些让陈巳担心的顾虑,那些让他步步后退的自卑,通通都成了无用功。 但最让人心惊的是城无声。 陈巳原本以为,这少爷顶多是一时冲动,见他差点死了一回,或许没能分清感情。 如今看来,这份感情早已超出了陈巳的想象。 城无声说的那些话终于有了完整的意思。 “我不会再越界了。” “要是你再伤人一点,我就——” 原来这句话后面接的是:我就把你关起来。 “疯子。”陈巳心慌意乱地说。 他茫然地抬手摸了摸心口,掌控生命的器官正在狂跳。 这种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觉,被偏执地爱着的感觉,让陈巳既恐慌又沉醉。 城无声不管不顾,连教养和理智都不要了。 陈巳不晓得自己该害怕还是该感动。 他的心跳声在房间里格外清晰,这个认知如同一把锤子砸去了玻璃上,陈巳想打碎这份平静,又害怕真的碎了,他无力收拾那些支离破碎的心事。 他觉得自己要和城无声好好聊一聊,但等他理清思绪,已是半夜两点。 这下,陈巳获得一个拖延的机会,他决定明天早上再去找城无声。 可他哪里还能睡得着,他一遍遍地咀嚼着那些链子的故事,每一个字都像是含了铁锈的水,涩得他喉咙发疼。 他捂着心口,骂了一遍又一遍:“疯子,疯子!”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陈巳从床上弹起来,决定要去找城无声说道说道。 谁知拉开房门,城无声目光无比阴沉,像个鬼一样杵在那。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陈巳问。 城无声沉默地盯了他好久,继而缓缓低头,“你都知道了?” 他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着潮湿的戾气,却又像只被驯服的野兽,连爪牙都收敛着,仿佛在等待某种审判。 陈巳掐着门框,问:“你……疼吗,就那个,被打,疼吗?” 城无声蓦地扬起眼睑,眸中暗潮翻涌。 “你还敢关心我?” 陈巳磕绊地回:“我……我为什么不敢。” 城无声抬脚跨进房间,陈巳下意识地往后退,眼瞧着他反手关上门,这才想起来要问:“干,干嘛?” 没有回答,听霜无声涌出缠住了陈巳手脚,并着城无声抓住他的腰,把人丢去床上。 陈巳手脚被冻在一起,动弹不得。 城无声压了上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人。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告诉过我,他很爱我的母亲,这辈子非她不可。后来母亲被恶鬼缠身,父亲耗尽了所有灵力救她。” 他的声音且轻且低,却如同刀刻那般清晰,“母亲走后,我有时能在门外听见父亲哭,后来父亲也走了。” “爷爷和奶奶伤心得支撑不住,从那天起,我就发誓要把靖天撑好,照顾好爷爷奶奶,然后我也会和父亲母亲一样,遇到一个人,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我会是那个人的唯一。” “我们城家人大概都带着这样的执念,得不到的,就要据为己有,不然还不如死掉。这很病态,对吗?” 城无声盯着陈巳的眼睛说:“是你亲了我。” “对……对不起。”陈巳被这突如其来的剖白弄得有些无措。 城无声危险地附身下去,此刻的眼神却意外的平静,甚至还带着几分疏离。 他极其有礼,“没关系了。” 这个音调让寒意从陈巳的脊背一路爬上来。 城无声靠得很近,“毕竟你不是故意的,对吗?你只是随便亲了一下,亲着玩的,对吗?” “我,我不是!我……”陈巳想要解释,却被打断。 “你还亲过谁?”城无声的声音带着探究,眼神更是把人牢牢锁定于方寸之间。 “告诉我,你和谁谈过。” 这话大有杀人毁尸的意思。 陈巳被盯得心慌,他想捂住眼睛,可在听霜的禁锢之下,他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他再也忍不住,喊道:“我没有!我就亲过你一个!城无声,我初吻是你!” 话音落,整个房间都安静了。 城无声死死地盯着他看,目光沉得让人不敢细究。 终于,他缓缓俯下身。 陈巳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他脑子里忍不住想:要亲了,是要亲了吧?要和上次一样吗?是不是……是不是该张嘴? 他整个人都在发烫,紧张地闭上眼睛。 然而,城无声只是郑重其事地抚摸着他的脸,指尖轻轻擦过他的嘴唇。 “你知道吗?”城无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你真的很害怕我。” 陈巳疑惑着睁眼,城无声已经直起了身子,回望一眼,继而离开房间。 陈巳还被冻在床上。 什么情况? 不是……刚才不是在告白了吗? 跑什么?! 这狗贼把人冻得结实,陈巳费力挣开冲出房门。 他一路追出酒店都没瞧见城无声。 “草!”陈巳暴躁地抓了抓头发,正愁着往哪个方向找,电话响了。 是顾千。 “没事,就城无声疯求了!”陈巳边跑边说,终于,视线捕捉到那个背影。 “你给我站住!”他怒吼出口。 城无声身子一僵,随即快步走起来。 陈巳追过去拽住人,“你跑什么?” 城无声直直地站定,头也不回,“我是走出来的。” 理直气壮得很。 陈巳把手机塞给他,“你给顾千打个电话。” “为什么?” “就说我们改天回去,让他们先走。” 城无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打!”陈巳吼他。 于是城无声低头操作电话。 …… 长椅上,城无声坐得很远,两人之间最起码还能塞下三个人。 陈巳看得想笑,“少爷,你这点胆量还敢想要关我?” 城无声却是出人意料地认真,“因为你来找我了。” “什么?”陈巳被他说得一愣。 城无声凝着远处回答:“之前没有希望,现在你来找我,就说明这事还有希望,我不想搞砸。” 陈巳沉默了好一会,等自己把气喘匀了,他才捋着头发说:“我这人其实挺糟糕的。” 城无声:“我知道。” 陈巳:? 城无声:“……” 陈巳都被气笑了,觉得那句话也没那么难以说出口,他讲:“我之前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那现在呢?”城无声问。 “现在?”陈巳仰起头咂咂嘴说,“现在我依旧觉得我配不上你,我是个孤儿,你是少爷。” 城无声转过来,拧眉说:“陈巳,我现在受不住这样一波三折的打击,你干脆给我个痛快。” 陈巳盯着他紧绷的样子,就像在端详一件易碎品。 雨丝缠绕在城无声睫毛上,陈巳望着那双执拗的眼睛,忽而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松动了。 所有自卑和恐惧尽数于此刻化作轻烟。 “你知道吗?陈巳轻声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我。” 城无声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陈巳:“说实话,你这样的确很吓人。” 城无声眼里的光亮为之黯淡几分。 陈巳忽而笑了,“但你太疯了,我怕你去害人,城无声,你还是嚯嚯我吧。”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城无声话里浸满了不确定,如同周围迷蒙的雨雾。 “我知道。”陈巳伸出手,把靠近的距离留给城无声,“少爷,我把自己托孤给你。 城无声凭借着最后的克制说:“你确定要把自己交给一个偏执狂?” 陈巳笑了,“反正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城无声一字一顿地说,“我没可能再放开,你可以谨慎些想。” 陈巳不吃他这一套,“你要不要?” 细雨把身份浇褪,一颗心活捉了另一颗心。 小痞子扬笑鸣金,落成惊鸿一场。 城无声说:“要,我要。” (城陈篇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