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木浮于海》
1. 第 1 章
东海边一处沙滩,天边乌云滚滚而来,瞬间狂风大作,海潮一浪高过一浪,一个妙龄少女正费力地停靠渔船入港。
“珊瑚,要栓牢了啊,别又让风刮跑了。”一位身着短衣短裤的中年妇人,从她身后小跑而过,着急收自家晒的东西。
“诶,多谢胡婶。”叫珊瑚的少女朝着妇人离开的方向大声回道,继续佝偻着腰。她手上青筋暴起,拽住麻绳的指节泛白,单薄的身板儿被大风吹得来回摇摆。
天色渐暗,暴风在海上掀起惊涛巨浪,海水变换着各种形状向岸上涌来,犹如一头头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终于在暴风雨来之前,楼珊瑚栓牢了赖以生存的渔船。她简单挽了发,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地上被雨水砸出的小水坑愣愣出神。
半个月前,也是这般天气,她好似是睡了很久很久后,迷迷糊糊间睁开眼,便来到了这里。
此地远离京城,一处名为青石镇的渔村,她如今名唤楼珊瑚,正值二八年华。自幼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靠打鱼为生。
一个月前父亲病故,半个月前又被未婚夫退了亲,接连的打击下投了海。恰巧被靠岸躲避风雨的船救上来,才保住一命。
世人哪知,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不是渔家女,而是五年前因走私一案被灭族的晋王妃,杭云瑶。
远处的海浪一下又一下凶猛地拍打着沙滩,重重地砸在楼珊瑚的心上。回首上一世,她都不曾好好看过枕边人。
她本是江南富商杭氏独女,自幼得父母宠溺,于豆蔻年华觅得良人,婚后夫妻琴瑟和鸣,世间女子一生追求不过如此。直到那日,在她沉浸在“良人”编织的美梦中时,他对她挥起了屠刀,不惜陷害她父,夺她家产,灭她全族。
顺天六年冬至,天大寒,烈风靡靡。厚厚的云层低低地压在京城上空,似是要随时坠落下来。
临近午时,西市口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前来观刑的人。犯人杭迁及其亲眷共五十余口被押上刑场,场下立时骚动起来。
“活该!杭氏富甲一方,竟还去海上走私,真是贪得无厌。”
“呸!”
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惊呼:“少了一人?!”
“是啊,告示上共计五十九人,为何上面只有五十八人?”
“兄台有所不知,少的那个是他家女儿,当今晋王妃。听说晋王在皇宫跪了三天三夜,才求得皇上恩准晋王妃在府中自裁,以全了夫妻情分。”
“晋王真是重情义!”
“谁说不是呢,听说晋王因此落下病根,膝盖受伤严重,眼下瞧着半月已过,仍不良于行,恐怕余生都要靠四轮车度日咯。”
“晋王可怜呐……这奸商实在可恨!”
“自己作死,还要累及他人,真是该死!”
……
人群后方隐蔽处,藏着一顶小轿,轿帘被人掀开一条缝。
斜斜望去,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端坐其中。细看之下,却见她手脚被捆绑地结结实实,嘴巴里被塞得严严实实,胸口剧烈起伏着。动不得喊不能,一双泪目盯着刑场方向,精致艳丽的妆容早已哭花。
刑场上刀起头落,这边轿中女子随即昏死过去。
晋王府云栖阁中,物品破损声从紧闭的房门里频频传出,足足一刻钟后才逐渐停歇。
房间内一片狼藉,地板上尽是碎片。杭云瑶跪坐其间,发丝凌乱,往日明艳动人的容颜变得憔悴不堪。她望向窗边背对她的男人,通红的双眸尽是悲愤。
“既不能让我与父亲一同赴死,为何偏又做些令人恶心的嘴脸来?”滚烫的泪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碎了一地。
萧焱淡然转过身,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地上的杭云瑶,慢慢弯下腰,在她耳旁轻柔道:
“自是本王与王妃鹣鲽情深,不忍王妃在刑场身首异处。”
耳畔传来萧焱温热的气息,杭云瑶却浑身一颤,一阵凉意由心里散开,如坠冰窟。她抚上心口的位置,只觉难以呼吸。
“终是我眼拙,是我对不起杭家。”
杭云瑶嘴唇微微颤抖着,一股无法控制的愤恨在心里翻腾着。
“伪君子!”
她突然拔出头上的发簪,迅速地朝着身侧的人刺去。
刺啦——
锋利的发簪划过萧焱的胸前,并没有伤到他。待她再次刺去,被萧焱一脚踹翻在地,发簪也脱力飞出。
一阵摧心剖肝的疼痛席卷全身,杭云瑶伏在地上,不断抽搐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一丝声音,犹如一只濒死的鸟儿。
萧焱掸了两下破损的布料,嗤笑一声,一把薅起楼珊瑚的头发,一手牢牢地控住她的下巴,让她难以动弹。
杭云瑶猛地吃痛,本能抬起头,恰巧对上萧焱阴鸷的眼神。她还真是眼盲心瞎,白活一世。
这才是真正的他,皇子萧焱。
用最深情的语气,说最冰冷的话;做最干净的人,行最肮脏的事。
身在皇家,怎会没有登天之心?
“王妃不愿主动喝,想必是需要本王喂才肯了。”萧焱手上使劲,迫使杭云瑶张开嘴巴。
冰凉的液体瞬间滑过喉咙,火烧一般地疼痛,杭云瑶如蝼蚁般蜷缩在地,缓缓闭上了双眼。
想起那日情形,杭云瑶心底没由来抽搐,这是藏在灵魂里的印记,即时身体转换仍无法忘记。而五年过去,萧焱的羽翼更加丰满,而她如今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女,容不得她鲁莽。
海边的天气一向变幻莫测,昨夜暴雨如注,今早便晴空万里,风平浪静。
楼珊瑚带上修补好的渔网,与相熟的街坊结伴往海滩走去,刚上码头,迎面遇上一队官差。对方来势汹汹,不由分说便上前一把抓住她,扭着就要把人带走。
在短暂的不知所措后,她迅速冷静,小心应对着:“各位官爷,不知民女犯了何罪?”
带头的官差十分干脆,“李仁死了,请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
李仁?前日来找她的那个便宜前未婚夫?
“官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楼珊瑚讪讪一笑,讨好道。
经历前世种种,她自是明白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何况她现在还只是无权无势又无财的弱质女流。
与她同行的邻里也附和道,纷纷表示她与此事无关。
“有什么话到县衙说吧,带走。”
一行官差根本不肯与他们多言,说话间拔出了刀,强硬把人带走了。
官差押着楼珊瑚到达县衙大堂时,堂下已经跪着一男一女。他们听见身后动静,转过头瞧见是她,起身便扑了上去。
“楼珊瑚,你这个狐狸精,还我儿命来。”
那妇人顿时哭天喊地,张牙舞爪地去扯楼珊瑚的头发,被她躲过后,妇人仍不甘心,又要冲上来。
啪——
一声惊响炸起,堂下顿时安静。
“公堂之上,岂容尔等放肆!”端坐明堂的张县令拍下惊堂木训斥,又转向楼珊瑚问道,“楼珊瑚,你可认得此二人?”
虽未见过李仁的父母,可经刚才一闹,楼珊瑚已心中有数,乖巧答道:“回大人的话,民女识得,他们是李仁的双亲。”
“本官问你,前日酉时你在何处?”
“回大人的话,民女半个月前生了一场大病,近日才得以痊愈。这几日,除了出海打鱼外,多数时候都在家中修养。况且,前日正好是中元节,民女孤身一人更是不敢外出。”
“大人,莫听她胡说,定是她不甘心被我儿退亲,由爱生恨,谋害了我儿。”见她矢口否认,李父未经问话急得当场指摘,可毕竟自诩读书人,虽做不出李母那般的泼皮行径,但自命不凡的性子倒是几十年如一日。
“肃静!”又是一声惊堂木落下后,张县令眉头皱了一下,严厉道。
感受到县令的不悦,被官差摁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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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李父,慌忙磕头,与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截然不同,脸色可谓是精彩。
“楼珊瑚,李氏夫妇指认十五那日李仁去了你家,当日并未见他归来,直至今日早上,有人报官从海里捞起了他的尸体,当日还有人看见你们那日争吵,可有此事?”
“民女不敢欺瞒大人,民女与李仁在半月前退亲,那日只为了还当初定亲的信物,他在酉时就已离去,有邻里为证。”楼珊瑚一边斟酌一边飞快思考,那日她感怀楼珊瑚的一片痴情错付,面对同样的场景一时感同身受,多说了几句,没想道如今却惹了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衣袖下的指尖使劲儿掐着大腿,再抬头时,眼角泛红,眼眶中噙满泪花,嗓音沙哑道:
“正如李伯父所言,民女与李公子自幼定亲,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他因被父母逼着与我退亲,一直郁郁寡欢,那日喝了酒而来,直到酉时三刻仍不肯离开,还一直说些胡话。民女虽读书不多,却也懂得礼义廉耻,故而严词驱赶,幸得邻里归来,李仁方才悻悻离开。还请大人明鉴!”
一席话说罢,楼珊瑚似是心中的万般委屈再也控制不住,俯首在地,悲从中来,泪撒衣襟。
“大人,她撒谎,莫听她颠倒黑白……”
“贱人,你撒谎,我儿早已对你厌弃……”
眼看县令要信了楼珊瑚所言,李家二老慌乱不堪,怒不可遏地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县老爷,我可以为珊瑚作证。”跟着一块儿来的邻里说道。
“是啊,我们都可以……”
县衙门口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纷纷表示愿意为楼珊瑚作证。
被各种声音搅得烦躁万分的张县令不耐烦摆手:“退堂,退堂,择日再审。”
靠在牢房一角,楼珊瑚的心弦暂时松弛下来,轻轻揉着刚才被掐的地方。
到县衙的一路上,她心里不断盘算着,竟从未想到李仁死了。好在这些时日,经过她与街坊邻里闲聊,零零碎碎地拼凑出楼家与李家的过往。
楼父原来在镇上经营一家酒楼,生意红火,家境殷实。他对当时身为教书先生的李父颇为照顾,关系日益亲近,直到楼姑娘和李仁出生,两家便定了娃娃亲。
直到五年前,朝廷逐步缩减民间商船名额。只有几大商号有权通过海上,与番邦客商做生意。
不久后更是颁发政令,非官府登记在册的船只,不得与外商往来。旦有发现,轻则罚没家产,重则抄家灭族。
朝廷对番邦生意的严加控制,使得青石镇近些年来往客商骤减。以此为生的人们生活日益艰难,不得不寻求其他谋生门路。
三年前,楼父不得不卖掉酒楼。自此,李家便已对亲事生出不满。
又加之,明年即将举行三年一次的乡试,李家意欲谋取更高的利益,故而急于摆脱这门姻亲。在楼父离世后,丢掉读书人的风度,迫不及待地解除婚约。
李仁本人懦弱虚伪,又极爱重脸面。他对楼姑娘的情感是真,为了前途想要退亲也是真。
楼姑娘表面柔弱,骨子里却十分刚强,知礼守礼。故而,街坊们在她父亲去世后,仍对她照顾有加。面对李家的退亲,想必是不会多做纠缠。
只是可怜一条鲜活的生命,为了这样一个人渣折损,一想到此处,楼珊瑚真是气不打一出来。
嘶——
楼珊瑚想得出神,忘记手上的劲道,疼得她龇牙咧嘴,眉头挤在一处。早知如此,方才就不应演得太用力,是真疼。
这一幕恰巧落入了隔壁牢房一男子眼中,他半个身子隐在暗处,双臂环在胸前,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杨济默默站在囚犯人堆里,习惯性地观察牢房里的一切动静。自楼珊瑚被押进牢房,他一眼便认出了她。随着烛火跳跃,唇珠上的一抹红痣,如镶嵌在唇间的红宝石一闪一闪。
短短半个月,人,还是那个人,周身气质变了不少。
2. 第 2 章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
阴暗潮湿的牢房仍旧闷热难耐,污浊的空气憋得人呼吸困难,偶尔还会传出老鼠啃食木头的叽叽声。
楼珊瑚只觉得浑身瘙痒,坐立难安,前世哪里受过这般苦楚。昏暗中,她的视觉被剥夺,听觉被无限放大,隔壁牢房中传出断断续续的隐忍压抑声。
“别说了,明日……撑住……”
“大人,是……无能……幸不辱命……”
……
楼珊瑚屏住呼吸,不敢挪动身体,在原地坐直身体凑近竖起耳朵。其中一人应是伤口感染导致的高热不退,若不及时医治,性命难保。
她摸索着腰间常备的伤药盘算着。
前世做晋王妃的经历,让她敏锐地觉察此二人身份不简单。一个小小的举动可令她随时被卷入未知的争斗中,可眼下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楼珊瑚环顾四周,再三确定没有人注意,坐在地上一点点挪到离他们较近的地方,隔着栏杆,小心翼翼道:“喂……”她只发出微弱的一声,对面蹲着的那人一下子就找到声音的来处。
见那人转身,楼珊瑚快速举起手中握着药的,指了指地上的人,然后贴着栏杆,轻轻把药放到地上。
杨济观察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后,拾起药,放在鼻下闻了闻,朝楼珊瑚投去锐利的目光,像是要看穿她的企图。
昏暗中,楼珊瑚被他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盯得极为不自在,再僵持下去,她要露馅了。于是,干脆脱掉鞋袜,展示脚上的伤口,比划着此药是她随时备用,让他放心。
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杨济眼中闪过一丝羞赧,旋即面无表情地点头以示谢意。
天微微亮时,狱卒的声音如一道惊雷,炸醒了狱中昏睡的人。
“你,你,你俩,可以走了。”
闻此消息,一夜未眠的楼珊瑚迅速起身,望向杨济二人。昨日受伤那人弯着腰,脸色苍白,好歹捡回一条命。搀扶着他的杨济依旧冰冷着一张脸。
“这位公子,昨日的药……”楼珊瑚手指扣着栏杆,急切又克制。
即将走出牢门的杨济停下脚步,放下身上的伤者,掏出怀中的药,又瞟了一眼瓶身上的字,停下递出的动作,探究道:“这药……”
以为他要问药的来历,楼珊瑚赶紧接道:“没事,没事,这药就送给公子了。”本来她的目的也不是药。
杨济注视着楼珊瑚,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观她不似说谎,大抵是不知这药的来历,便收起神色:
“不,姑娘误会了,多谢姑娘。”杨济嗓音低沉温润,与他冰霜般的气质形成强烈的割裂感。
“客气客气,小事一桩。”楼珊瑚嘴上客气,但伸出的手却很诚实,在杨济身后殷切道,“只盼苟富贵勿相忘啊。”
狱中又恢复了安静,楼珊瑚端详着药瓶上如蚯蚓般弯弯曲曲的番邦文字,不禁感到庆幸。前世,她跟随父亲与番邦商人打过不少交道,对番邦文字略有研究,想不到如今派上了用场。
太阳升起,阳光穿过窗户的缝隙,打在楼珊瑚的眼睛上,她本能眯起了眼睛。待发现那一束光的来源后,又抬起头,贪婪地仰望着墙壁上的一线天,舍不得抬手遮挡掉唯一的光。
重生半个月以来,楼珊瑚从一个娇滴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成为出海打渔修船结网的渔家女。其中的心酸只有她自己知道。
前世她众星捧月地长大,从未感到如此的孤独。重生后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担心睡过去就醒不过来,又害怕醒来后,面对的只有冷冰冰的墙壁。
州里回函很快,来函语气十分严厉,要求青石县衙尽快审理此案,缉拿凶手归案。
张县令哪敢有半点耽搁,收到回函当日即开衙审案。
“楼珊瑚,你若再不从实招来,本官可就要动刑了。”
这是要屈打成招了?
而那人迟迟还未现身,难道是她猜错了?
楼珊瑚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急切道,“回禀县令大人,民女还有一法可证清白,请求大人借李仁的尸格一阅。”
“此乃是案件重要物证,岂是你可查看的?!”张县令拒绝了楼珊瑚的请求,“来人……”
“张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一道带有薄怒的声音,自县衙门口围观的民众中传出,打断了张县令的话。
人群自动散开,只见一袭青色官袍的人走出。
他身子挺拔,面色冷峻,像是一座孤独的冰山,让人在夏末感到寒意袭人。随着他的步伐移动,众人与他之间始终有一堵无形的屏障,待其一行人走出众人才再次合拢。
张县令一看来人,赶紧从座上站起,扭着胖胖的身体,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下官青石县县令张贵年,拜见杨巡按。”
杨济并未理会他,径自走向公堂,在正中的位子坐下,冷峻而深邃的眼神,从公堂上每一个人的面上扫过,仿佛能洞察人心一般。
一路目送杨济走进的楼珊瑚,在杨济落座后,眼观鼻鼻观嘴,老老实实在堂下跪着。
“张大人,继续吧。”
张县令面露难色,坐下又站起,偷偷瞟了一眼高位上的杨济,复又坐下,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楼珊瑚,你是如何杀害李仁的,从实招来。”
“回巡按大人,县令大人,人不是民女杀的。民女请求查看李仁的尸格。”楼珊瑚心里的石头暂时落下。
“这……”张县令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杨济,为难道,“不知张巡按的意思?”
“张大人觉得呢?”
杨济面上看不出什么意思,但张县令为官多年,怎会不知,遂命人递上李仁的尸格。
“大人,不可啊。”堂下跪着的李氏夫妇慌忙阻拦道,“此等关键物证,岂可随便示人,我朝也无此规……”
李氏夫妇话未说完,被杨济一个眼神制止,生生咽下余字,低头斜睨了一眼张县令。
“规矩?你是在教本官规矩?”端坐明堂的杨济面若冰霜,空气中顿时弥漫一股凉意,让人不敢再造次。
楼珊瑚拿到尸格,认真翻阅起来,她的眉眼逐渐柔和。
果然如此。
“启禀巡按大人,拒此前案情中,李仁从十五日酉时离开民女家中,至十七日卯时尸体被发现,加上来回转运及验尸的时辰,前前后后不过二十个时辰。按照尸格上记录,至少有三点可疑。”
她望向杨济,又看向张县令,继续道:
“首先,溺亡人的口鼻处会有大量的粘液,这是尸体受海水刺激后,自然分泌的液体,覆盖口鼻。李仁的尸格上记录只有少许粘液,死亡时间存疑。“
“再者,尸格记录,肩胛和臀部尸斑明显,呈紫红色。若是溺亡,尸体在海水中漂浮,很难在尸体某一部位形成尸斑,而且颜色也会偏淡呈粉红色。”
“最后,是尸体僵硬程度。一般人在死后前八个时辰,尸体关节会逐渐变硬,八到十二个时辰尸体关节不能弯曲,十六个时辰后尸体关节又会逐渐变软。况且人在溺亡时,由于本能挣扎,会加速这个过程。二十个时辰后,李仁的尸体只会变得更加绵软。而尸格记录,尸体关节处难以弯曲。”
楼珊瑚递交回尸格,重新跪在地上,“民女所述如上三点均可证实,李仁是在离开民女家中后死亡,请大人明鉴!”
杨济垂眸静静地听她娓娓道来,时不时点头。
“巡按大人,楼珊瑚她最善狡辩,莫听她胡言乱语。”李夫人又发挥出她撒泼打滚的强项,连爬带滚欲闹公堂。
专心看尸格的杨济并未抬头,淡淡问道:“仵作何在?”
“回巡按大人的话,楼姑娘对尸体的描述所言不差。”
“可是听明白了?”杨济看似询问的语气,却不似要听对方回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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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妇,民妇……”李夫人语塞,只一个劲儿地哭喊。
“李夫人无疑问,本官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一问二老,为何没在第一时间发现令郎失踪,而是等到尸体被打捞上来才发现的?”
“回巡按大人,犬子素日里读书勤奋,夙夜读书也是常事。况且乡试在即,草民也是望子成龙,哪曾想……”想到儿子为参加乡试的付出,李父面露悲色,中年丧子的悲痛,让他开堂以来第一次忍不住啜泣。
“既如此,那本案人证物证等证据皆不足,遵本朝律令,疑罪从轻,证不足不入罪,楼珊瑚赦之。”杨济当众判决,又转向张县令,询问道,“不知张县令,是否觉得本官越俎代庖了?”
“哪里哪里,此案有幸得杨巡按亲自过问,是青石县百姓的福气,更是下官的荣幸。”张县令面上赔笑道,心里忐忑不安。
杨济乃是都察院御史,官阶不高,但他奉命巡按地方,代表的是天子。各地官员供着还来不及,岂敢有任何不满。
只是想起昨夜的那封信,张县令心又难安。
“巡按大人,民女还有一事相求,恳请衙门彻查李仁的死因。”县衙门口的欢呼声落下后,楼珊瑚跪直了身体,直视张济的眼神认真诚恳,“民女与李仁好歹也曾有过婚约,念及往日情分,民女也想求个真相。”
适才李氏夫妇短暂对视,其间流露的慌乱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其中定有猫腻。
在楼珊瑚走出县衙时,街坊邻里围了上去。
“珊瑚姐,没想到你竟懂的这样多。”胡婶的儿子小豆子崇拜道。
“以后出海学着点,臭小子。”胡婶挽着楼珊瑚,楼珊瑚挽着小豆子,三人不和谐地齐步走着,边走边笑。
楼珊瑚仰头观望,天,真的很亮,很宽。不同于狱中,这次,她看到的是头顶上的整片天空。
前世未出嫁前,她随父亲经商走南闯北,东到海岛,西至西域,南下大海,北行大漠,海上淹死人也是见过不少。今日公堂所言,不过是之前的积累。没想到,竟救了她一命。
也许,这就是天意。
夜空中,下弦月转至头顶,县衙后院,酒过三巡。
张县令早已不记得桌上还有杨济这回事,说是为杨济接风洗尘,他倒是醉得厉害。
“主子。”送走张县令后,陈泽返回推门而入。
“今日饮酒不少,当心伤势。”杨济坐在软榻上,手持银针,漫不经心地挑弄着烛芯。
“看不出来这个张县令喝醉后,竟与白日里判若两人,净说些胡话。”陈泽不满地抱怨。
“醉?装的。”
“这个老匹夫。”陈泽拧眉不悦道。
烛火明亮不少,杨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凑到灯下,边看便说:“张贵年做官二十余载,有些话不过是借醉说出而已。”
“那他说的信?”
“你去查下,看看除了临安府,是否还有其他人也在关注此案,切忌打草惊蛇。”
房间归于沉寂,杨济深情专注,动作轻柔地折起手上的信笺,小心翼翼地放入信封中。他身体微微向后,靠在软垫上,眼睛微闭,全身弥漫着一股放松的气息,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计划。
想到楼珊瑚,他不禁觉得此人甚是狡猾。
半个月前的夜晚,他亲眼目睹了她从求死到求生的过程,此女绝不是个自寻死路的人。
牢房里她递出的药开始,要回那瓶药,不过是引起他的注意,提醒他“苟富贵勿相忘”。他可以肯定,她猜到了他的身份。赠药,不过是接近他的借口。
故而今日见到他,她不曾惊讶。而请求彻查此案,嘴上说着情深义重,不过是想借他的手,帮她彻底洗清嫌疑。恐怕她也知道,此案若不一气呵成定案,后续定会生出变故。
真是每一步都是好算计。
只是,以她一介区区渔家女,怎会有如此心计?她又知道些什么?
3. 第 3 章
夏日渐渐逝去,日头变得柔和起来,海中的鱼儿们似乎也意识到,收获的季节来临,一个个长得膘肥体壮。
楼珊瑚上午出海打鱼收获颇丰,念及乡亲们的照顾,她挑拣了一些上好的鱼货,挨家挨户送过去,就连杨济都没落下。
阳光从高大古老的桂花树穿过,在地上留下斑驳光点,微风吹过,便能闻到阵阵幽香。
树下石桌旁,杨济正悠闲地喝着茶,一头长发被玉簪随意别在脑后,宽大的衣袖自腕间垂下,显得慵懒自在。
楼珊瑚被人领着过来看到就是这般景色,若是她没有见过杨济冰冷的一面,真的很容易被蛊惑。
“民女参见巡按大人。”楼珊瑚提起手中的一袋螃蟹,“多谢大人主持公道,还民女清白。这是民女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莫嫌弃。”左右都没有看到伺候的人,她只得把螃蟹放在石桌上,还好桌子足够大。
“楼姑娘客气,本官身为朝廷命官,秉公执法乃是本职。”杨济收起手中的书卷,抬手示意楼珊瑚坐下。
“真是没想到,那日在狱中的人,竟是大人您。”
“哦?本官怎么觉得,楼姑娘对本官的身份一点都不惊讶,莫不是……”杨济身体向前倾,“姑娘见过本官?”
被放在桌上的螃蟹不断挣扎着,其中一只蟹挣扎得最为厉害,一只爪子挣脱了绳结。
楼珊瑚眼睛盯着那只奋力向外扒拉的爪子,诚实回道:
“实不相瞒,在狱中民女斗胆偷听了您和下属的谈话,加之海上来往船只议论,最近有御史巡按到此,故而心有猜测。”
“所以,你就假借赠药引起本官的注意。可你曾想过,若本官是个心冷之人呢?”
“听闻巡按大人在追查一起走私案,而那药瓶上的番邦文字,大人定不会放过这一重要线索。”
“楼姑娘,真是聪慧。”杨济坐直了身体,目光流转间滑过一丝几乎可察的审视,“青石镇果然是人杰地灵,连渔家女子都如此博学多才。不仅能识得番邦文字,还懂得验尸。”
“巡按大人过誉了,朝廷颁布海上禁令以前,青石镇来往客商中多有外邦人,一来二去民女也识得一二;至于大人说的验尸,民女也只是道听途说,海上风大,看的多了,自然懂得。”面对杨济的怀疑,楼珊瑚早已想好了说辞。
“海上确实风大,不过,也有奇迹不是吗?”并未等楼珊瑚回答,杨济继续道,“姑娘堂上所说述只能说明,李仁死亡的时间,并非是在与姑娘见面时。而尸格上这几处记载,烦请姑娘解惑。”
杨济拿起刚才看的书本放在楼珊瑚的面前,翻开一页,继续说道:
“人在溺水时会本能抓住一切东西,手中或者指甲缝隙会有水草或者泥沙等异物,而李仁的尸格显示,他的指甲缝干净。”他又指了一处,“还有,溺亡最明显的是,人的肺部会发生膨胀,明显变大,李仁尸格无此特征。”
刚才挣扎出一条腿的那只螃蟹,身上的稻草绳又松了很多,马上就要完全挣脱出绳子的束缚。
被杨济识破小心思,楼珊瑚没有丝毫紧张。
“巡按大人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姑娘要借本官的手洗脱嫌疑,不知凭何筹码觉得本官会答应?”杨济身体向后,隔着桌子与她平视,缓缓问道。
这是要谈条件?!
“凭大人在牢狱中停留在那瓶药上的眼神,凭大人没有忘记民女“苟富贵勿相忘,”面对杨济的气场压迫,楼珊瑚迎上他的目光,“还凭,巡按大人明明什么都知道,没有拆穿我,还要与民女谈条件。”
四目相对的两人,眼神暗暗较劲,谁都不肯让一步。
微风拂过枝丫,一股浓郁的桂花香飘来,缓和了紧张的氛围。
“不错。”杨济说得坦然。“此番才有资格与本官谈条件。”
楼珊瑚此行目的达到,心中甚是愉悦,脚步快了许多。出花园远门转弯时,差点撞到人。
那人也被楼珊瑚吓了一趔趄,待稍稳定,便要来扶她,“美人儿,可有摔着?”
低头整理衣衫的楼珊瑚闻此轻挑的声音,对他的无礼略带不悦,“你走路……”
中午的阳光洒进少年明媚的眼睛里,坦荡的笑容,让人无法再继续生气。
待看清少年的模样,一个熟悉的场景窜进了楼珊瑚的脑海。
隆冬的花园被大雪覆盖,一弯冷月照亮了清冽的夜晚,连廊两旁的梅花开得正盛。梅树后的假山旁,倚着一个长发飘逸的翩翩少年,一袭火红的衣衫与梅花融为一体,一双明亮的眼睛犹如暗夜里的星星。
“小美人儿,可愿与我一起游园?”少年嗓音清澈纯净。
竟是裴珏,萧焱的表弟。前世为数不多,没有因她商贾身份而瞧不起她,始终视她如亲阿姐般。
“你……”楼珊瑚按捺住脱口而出的激动,抿紧了嘴唇,尽力睁大双眼,缓解胸中的酸胀,指甲嵌入皮肤都未察觉,“罢了。”
裴珏望着落荒而逃的楼珊瑚,摸了摸脸,疑惑道:“我长得也不吓人啊。”
杨济手肘搭在桌上,双手交叠支撑下巴,若有所思,左手食指有一拍没一拍地打着节奏。
对于楼珊瑚的说辞,杨济并不相信也不在意。毕竟查清李仁案,正中他的下怀。
杨济前日主动入狱,是为了追查一伙走私的人。没想到,他要找的人没找到,竟与楼珊瑚结识,意外得到新的线索。
冥冥之中,天道好轮回。
“真是有意思。”杨济不禁叹出声。
“什么有意思?”裴珏来寻杨济,正好看到那只螃蟹挣脱了绳结,顿时变得张牙舞爪起来。裴珏一把抓住它的背,在杨济面前来回晃动,“清臣是在说它吗?”
“胡闹,没大没小。”面对裴珏,杨济少有难得的温和。
“刚刚有人从你这里出去过吗?来时遇到一个好奇怪的女子,见到风度翩翩的本公子,竟拔腿就跑。”裴珏把玩着手上的小螃蟹。
“大概,是它的主人。”杨济手指了指。
“莫不是你的仇人吧?”裴珏夸张道,“你可不能中了美人计,不然有你受的,你还记得……”每每看见螃蟹,裴珏保准把这事重新说一遍。
还好陈泽过来,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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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这才暂停了唠叨。
“主子。”
“去看过李仁的尸体了?如何?”
“回主子,裴公子,尸体虽有些肿胀,但仍能看清面容,属下确定,在矿洞见过他。”
“人到了吗?”杨济望向裴珏,现有的仵作验尸太敷衍,他特意托裴珏找了可靠的人,重新检验尸体。
“喏,正是来给你送这个。”裴珏掏出怀中的册子递给杨济,“如你所料,李仁的尸体果然有问题,尸体颈部血肉模糊,看起来像是海里的动物啃噬的痕迹,正好遮盖掉原来的勒痕。”
“会不会是矿洞那伙人?属下在矿洞时,曾见过李仁与他们的头目争吵,后来那头目被章华当面训斥,之后那头目就被章华灭口了。”
杨泽与裴珏对视一眼,他们从对方眼中读出了讶异。这点倒是出人意料,没想到李仁一介柔弱书生,在矿洞的地位如此重要,可他又扮演什么角色呢。
“张贵年呢?”
听得杨济问他,立马来了兴致:
“哦,要说这个张县令呢,不得不让人佩服。自五年前被贬到青石县以来,每年吏部的考核皆是中等,无论灾荒或者丰年,每一年各项考核皆是如是。”
“嗯?”杨济眉头微蹙,眼神变得锐利。
大晟官员考核以“学校、田野、户口、赋役、讼狱、盗贼”六条问事,尤其是赋役一项尤为重要。就算青石县多以渔业为生,百姓收益受雨水影响较小,可若是要做到每年都一样,也是需要些本事的。
“再去查下他以往在何处任职,因何事被贬?”杨济又嘱咐裴珏,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大有文章。
“李氏夫妇那边呢?”
“回主子,因李仁的尸体暂时还被停放在县衙,李氏夫妇除了去县衙哭闹,就是在家准备后事,暂时没有异常。”
“他们没再去找楼珊瑚?”杨济思索道。
陈泽摇了摇头。
“当然惧怕我们杨巡按,自知理亏,不敢造次。”正在致力于绑螃蟹的裴珏未听见有人回应,抬头看向杨济,“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杨济换了个姿势,幽幽说道:
“试想,中年丧子,且还是独子,一般的夫妻定是觉得天都塌了,此生没了指望。何况尚未找到真凶,心中的悲愤无处发泄,他们自知得罪不起官府。面对唯一可能杀害儿子的凶手,且是可以任意被人欺凌的孤女,他们会做什么?”
陈泽惊觉,急忙转身离开,“属下这就去查探。”
裴珏终于把刚才那只张牙舞爪的螃蟹重新绑好,左右看看,似乎很满意他的杰作。
“小可爱们,今晚就让我把你们吃了吧。”
“你亲自来,可是朝中又有了变化?”杨济问道。
“帮我爹带消息给你,”原本还在与螃蟹玩闹的裴珏,收起嬉笑,压低声音,“朝廷对本次走私案件极为重视,朝臣纷纷上书,要把沿海渔船也列在禁出的范围,片甲不得下海。”
“荒唐!”杨济勃然大怒,脸色异常阴沉,“这帮只知清谈不知实务的一帮废物,何时真正看过民生疾苦?”
4. 第 4 章
“嘘……嘘……小心隔墙有耳。”裴珏见他如此动怒,担心失言被人听了去,慌乱提醒他,“我爹会继续在朝中斡旋,你可千万要沉住气。”
杨济倚在桌边,紧握的拳头松开来,双臂无力垂下。看来此次走私案件需尽快妥善处理,若朝廷决定禁海,届时沿海必定生灵涂炭。
三伏已过,原本渐凉的天气骤然又热起来。午时,海水被晒得发烫,鲜少有人外出。
楼珊瑚头顶斗笠,光着双脚,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拿着小铁锹,踩着柔软的沙子,时不时弯腰低头寻找。偶尔停下来,挖上几下,就能发现那些贪凉的小家伙儿们。
陈泽来找她时,她正跪在沙滩上,手持铁锹奋力挖着,脸上的沙子混合和汗水,沿着通红的脸庞滚落,与沙滩融为一体。
“楼……”
“稍等。”
这可是她好不容易逮到的蛏子王,任是谁来也不能打断。
大约半刻钟后,楼珊瑚把袖子撸至肘间,伸进挖好的甬道里把它掏了出来。
楼珊瑚站起来收拾好工具,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子,“可是杨巡按有事找我?”
“主子遣我来请楼姑娘,问姑娘是否方便?”陈泽因感激楼珊瑚的赠药之恩,对她的态度十分恭敬。
楼珊瑚怎会放过每一个让杨济欠她人情的机会,故而很爽快的应了下来。
行至杨济住处时,厅堂几人似是等待已久。杨济一如既往地端坐在首座,裴珏坐在他右手侧的椅子,与身侧的陈泽似是在说着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脸好奇。
“劳烦久等了,实在对不住。”楼珊瑚嘴上说着对不住,礼数周全,却完全没有半分愧色。她走进厅堂,径自在杨济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
裴珏一下子跳到她面前,惊讶道:“是你?那天在花园转角处,撞了我还拔腿就跑的人。”
听出他语气中的埋怨,楼珊瑚心虚低下头,那天在转角处逃跑,想来的确失礼,莫不是伤到少年的自尊了?
还未等楼珊瑚想好怎样安抚,又听他略带埋怨的语气道:“就是你送螃蟹给清臣哥的?”
“啊?……啊。”裴珏跳跃的问话出乎楼珊瑚的意外,以致于大脑短暂停歇,回答都有点结巴。
“书舟。”杨济制止了裴珏,朝楼珊瑚递过来一张纸,“楼姑娘,可识得这上面的文字?”
楼珊瑚接过纸张,纸张上印有严重的污渍。细细摩挲能感觉到,纸张比一般的厚上许多,且纤维粗糙。从褶皱程度看,应是历经数次辗转才到杨济手中。
纸上布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号,或者是文字,乍看之下都是她没有见过的。
楼珊瑚秀美紧蹙,朱唇轻咬,眼睛牢牢地盯着那张纸,看着看着,不自觉从椅子上站起,在厅中无意识地来回走动。
夕阳穿过窗棱洒了进来,厅堂的地板变成了金色,静谧的空气中唯有轻轻的踱步声。
杨济顺着地板上的线条望去,只见楼珊瑚偶尔用手指顺着符号的方向来回描摹,又在空中比计划着,偶尔眉眼含笑,如恍然大悟般。
如此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倒是与前几日的算计模样不同,大概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她看得认真,他看得也认真。
“巡按大人?”楼珊瑚一声轻呼,换来三人的精神抖擞。
“这边说。”杨济引着众人来到一处圆桌,又示意楼珊瑚和裴珏落座。
楼珊瑚把刚才的纸张铺在圆桌的正中,肯定道:“这是一幅用伯尼文字绘制的地图。”
地图?
这是杨济和裴珏没有料到的,楼珊瑚看向讶异的两人,继续道:“与一般的伯尼文字不同,这上面的伯尼文字中加入了当地的俚语,并在关键部分做了变形和倒置。”
楼珊瑚指向离她最近的一处边缘处:
“比如,这处,这个文字调换了方向,原本弯曲的部分应该是朝上,而这里却故意写反了。还有这里,这个字,打乱它原有顺序,重新排序就能知道它真正的含义。”
“这用的是海外的一种定位方法,图的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分别表示北面、南面、西面、东面。而图上的七个点点连起来,分别对应我朝历法中的魁和杓,即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想来绘制此图的人,对外邦和我朝文化都比较了解。”
杨济深邃的眸子一转,“不错,此人虽为外邦人,却在大晟生活近二十年。”
“那不应该啊,”楼珊瑚盯着其中一处犯了难,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困惑。
“不应该什么?”裴珏沉不住气,催促道。
“这幅图上标注的绘图日子是冬季,可为何斗柄指向的是南方?应该指向北方才对啊。”
难道是她推测有误?
楼珊瑚一手托腮,一手手指慢慢摩挲着茶杯的杯口,脑海中充满了疑惑。
这时,门外传来有节奏的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主子,盯着李氏夫妇的人回来报,他们二人刚刚乔装出门了。”陈泽回来报。
杨济当即命人跟上,又转向楼珊瑚抱歉道:“楼姑娘,今日就先到这里,改日再请姑娘过府赐教。”
“巡按大人,不知民女是否也可以一起,毕竟这关系到李仁的案件。”楼珊瑚略一思忖,追上杨济,开口问道。
灯火摇曳下,杨济的目光快速在楼珊瑚的面上滑过,澄净的双眸在竭力表现她的真诚,可他却知道,她平静外衣下的掩藏着心思,每一步都有她的目的。
“跟上。”
裴珏要与他们一起,却被杨济果断否定,“你去找张县令,让他找几个可靠的人在外接应。”
漆黑的夜晚,看不见半点灯火,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孤零零地挂在天空。
露水打湿了石头,让原本就崎岖的山路变得更加难行,杨济和楼珊瑚一行人不得不放缓了行径速度。
“主子,这边。”陈泽走在前面,为大家引路。
嘎——
前方灌木丛里骤然传来一声奇怪的鸟叫,惊得楼珊瑚身子一抖,脚底差点儿就滑了出去,还好她抓住一旁的枯枝,及时稳住了身形。
被楼珊瑚撞到的杨济就没这么幸运了,眼看就要摔到旁边的草丛,幸得被楼珊瑚及时拉住手。
“当心!”
“多谢楼姑娘。”站稳后,杨济别过脸去,感觉脸上如火烧一般。
夜色虽浓,楼珊瑚还是捕捉到杨济面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杨巡按是北方人吧?”
杨济嗯了一声。
“那想必走山路的机会很少了,要不我来搀着大人吧?”楼珊瑚殷勤道。
杨济神色复杂地审视了她片刻,深邃的眼眸中闪过莫名的愠色,疾步到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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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泽刚要问自家主子怎么了,就被杨济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一时分不清身上的汗水,是热的还是吓的。
跟在他们后面的楼珊瑚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丝得意。刚才被她拉着手的杨济,就像是受惊的小鹿般,眼神躲闪且慌乱,没想到一向冷漠的杨巡按竟然如此容易害羞。
青石县衙内,裴珏拿着杨济的印信叩开了县衙大门,张贵年匆匆看过他递上来的杨济的亲笔手书,面色凝重,迅速点了人出发。
城外西南一处小山上,杨济和楼珊瑚一行人蹲在矮木从后,隐藏在暗处观察。
“主子,那里就是。”陈泽指了指前方一处微弱的火光,“我们从旁边绕过去,接应的人在后面出口。”
杨济留下一人等待裴珏,带领剩余人乔装后,由接应的人引着进入矿洞。
进入到矿洞后,楼珊瑚低着头跟随前面的人,眼睛偷偷瞄着洞内的情况。
洞内火把通明,空间比外面看着的大了两倍不止,偶尔有三五成群的人排队搬运箱子,几乎没有单独行动的人,时不时还能听到打骂声和痛苦的叫喊声。
蓦地,脚后跟被人踢了一下,是杨济在提醒她,楼珊瑚旋即收回目光。
不一会儿,领头人把他们带到洞内一处狭窄幽暗处。
“老贾,多谢。”陈泽道。
“陈哥。”那人看向陈泽身后的杨济和楼珊瑚,“这两位是?”
“这是我主子,”为了行事保密,陈泽并未透露他们的身份,介绍楼珊瑚时明显卡壳,“这,呃,杨姑娘。”
杨姑娘?
楼珊瑚心里忍不住暗笑,陈泽编造身份如此随意,她无所畏。可杨济的脸色可谓是精彩,十分窘迫。
“那我就不耽搁你们了,我这就去通知下兄弟们。”老贾转头钻入了另一条暗道。
望向一直在憋笑的楼珊瑚,杨济皮笑肉不笑地拍了一下陈泽的肩膀:“做的好。”
“不是,主子,主子。”
三人在潮湿阴暗的通道内来回穿梭,以躲避巡查的人。几次三番都差点被人撞见,还好有惊无险,终于在陈泽的带领下,他们寻到了李氏夫妇。
他们向下俯视,只见一处干净整洁的洞内,除了李氏夫妇,还有两人。四人正在争执什么,听得并不是很清楚,只隐约听到争吵声。
“主子,那个穿暗红色花纹的人,就是这座矿场的矿监,章华,为李仁出头的人就是他。”陈泽屏息耳语,“另一个人,属下未见过。”
下面突然传来李母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为了你们,我把儿子都搭进去了,你们还要怎样?”
李父连忙起身上前阻止她,可李母像是一头失去幼崽的狮子一般,愤怒地宣泄着:“是我对不起他,不,是你们,是你们害了他,我要去报官,我要……”
啪——
李母被李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重重摔倒在地:“你这疯婆子胡说些什么?!”
难道李仁是被他的父母害死的?!
楼珊瑚眼神一颤,转头看向杨济,杨济脸色如常,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又或者杨济知道李仁死亡的真相?
杨济要追查的是本次走私案,从刚才进入到矿洞的情形,显然这里的货物和人是他们的目的,李仁恰巧卷入其中吗?
想到这一层关系,楼珊瑚的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5. 第 5 章
李母被打了一耳光之后清醒不少,不再疯癫大叫,仍呆坐在地。李父向章华和黑袍人点头哈腰,为刚才的事情道歉。
突然,几个长相凶狠的打手从外面进来,动作十分粗鲁地把李母从地上拽起来,在黑袍人的授意下,拖着李母望外走。
“章老板,章老板……”在场的其他人都知道她接下来的遭遇,李父追着上去挡在那帮人前面,向章华求助。
“李老爷,还是多考虑自己些吧。”
章华对他的求助无动于衷,眼神中的警示再明显不过。
李父最初还支支吾吾,终是不敢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拖走。
窝在上方的楼珊瑚看到这一幕想到上一世,利益面前,夫妻父子之情都显得过于单薄,最亲近之人都可以舍弃。她心底的酸涩油然而生,脸上露出淡淡的悲戚之色。
杨济示意陈泽跟了上去,他感受到楼珊瑚情绪不佳,然而除了沉默什么都做不了。
未来的风雨更盛,早一点看清人性,未尝不是坏事。
下面的三人离开后,杨济和楼珊瑚轻手轻脚走下去。
从刚才的情况来看,黑袍人的地位必然不低,只是他一直遮着面,未能看清他的面容。若是这次能一并捕获,那可能是新的突破口。
“杨巡按,在找什么?”
“账本。”
大约是不在这里,杨济翻找许久都未有发现,难道是藏在了别处?
“杨巡按,”方才离开的章华不知何时归来,此刻正站在门外,一脸堆笑,尽是谄媚,“何事竟惹得您亲自来一趟?让下面的人通传一声,该是小的前去拜访您才是。”
“识得本官?”被人识破后,杨济索性撩起衣衫,在主人位坐了下来,嘴角挂起淡淡的笑,昏黄的火光给他增添了几分神秘。
“杨巡按初来青石县就办了一桩人命案,您的威名如雷贯耳,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章华眼神闪烁,言语间尽显媚态。
楼珊瑚在杨济身旁默默注视着他,只见那人满脸虚伪的笑容,藏不住的狡诈,令人作呕。
而章华像是刚注意到她般,惊呼道:“哟,这是哪里来的天仙样的美人,莫不是杨巡按的……?”
面对章华如此不知分寸的行径,杨济收敛了笑意,注视着章华,明显不悦。无形的压迫感,让章华立即闭了嘴,用手捂住下巴,像是后悔刚才的言语。
楼珊仔细打量起来章华,她越看越觉得他的举止有些异常,直到此刻,瞧见他翘起的小指才发觉,这扭捏的姿态像极了宫里的阉人。
“听章矿监的意思,是不欢迎本官来了?”
“不敢,不敢,杨巡按您是代表天子,小的岂敢阻拦。只是,杨巡按您来的匆忙,小的还尚未准备您需要的东西,不若改日,小的再将账目奉至。”
杨济站起身,慢慢走到章华面前,双目下视,缓缓道:“那就是说,现在还没有账目,你这个矿监做得倒是糊涂的紧。”
杨济的声调虽然不高,但听起来却十分冰冷,甚至尾音带上了浓烈的不满,让人不寒而栗。
“杨巡按,你我皆是为天子办事,您看是否可以通融通融?”奈何章华一向嚣张惯了,对于杨济话语中的不满半点未听出,态度甚是倨傲。
他是在找死!
楼珊瑚如是想,又瞥向杨济,果然见杨济眼睛微眯,眼神冷酷而锐利,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暗含杀意。
“代天子行事,乃是为圣上体察民情,替圣上分忧,安社稷之稳。而你,滥用职权,竟还妄想玷污天子之名?!实在该死。”杨济冷笑出声,笑声中没有任何情感,让人不寒而栗。
“杨济,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一个区区七品御史,也敢与司礼监作对。”章华脸上的横肉挤在一处,一双小眼闪着凶光,“奉劝你一句,大家都是为上面办事的,需自知分寸才好,不然,哪天……”
章华的声音戛然而止,梗着脖子,看着架在他脖颈上泛着寒光的冷剑,脸色惨白,“别,别……”
楼珊瑚都没看清杨济是如何出手,那剑看起来材质极薄极软,却被他使出了剑鸣。她一直以为像这样白白净净柔柔弱弱的书生,当是不懂得武,如此看,以前是小瞧了他。
杨济还未开口,章华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账本递给了出去。杨济翻了几下收了起来,仍没有放下手中的剑。
“还在跟本官装糊涂?”杨济手握着剑,往前进了一寸,贴在章华脖颈上跳动的血管处。
章华站立的地方突然溢出一片水,紧接着传来一股骚味。
楼珊瑚嫌恶地别开脸去。
“杨巡按,那哪能是小的能看的,真的不在小的手上啊。”章华两股战战,几乎要瘫倒在地。
“今日那黑袍人是谁?”
“小的真的不知啊。”
啊——
章华颈间传来的一阵疼痛,脖颈处立刻有血珠渗出。
“我说,我说,他是每月定日来取货的人,只知道姓梁,都叫他梁管事。”章华伸出手,慢慢捏在剑柄上,稍稍往外挪了两分,方能呼吸。
“杨巡按既然追到此处,应当也知道,这批货都是给贵人们用的洋玩意,珍贵的很。梁管事负责货物运送,我就是个看货的,真没拿多少。”
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嘈杂声,楼珊瑚站在暗处往外一看,是陈泽带领张县令过来了。
众人带着火把,顿时把原本昏暗的石洞照的犹如白昼。
“主子。”
“杨巡按。”
杨济拽着章华后颈的衣衫,把人推给了陈泽,立马就被陈泽绑住。
楼珊瑚跟在杨济身后,未见刚才那把剑,应当在众人进来前被杨济收走了。
“张县令,麻烦你带人把这里的货物轻点一下。”杨济又吩咐道,“陈泽,把人带回去。”
“清臣,清臣,你没事吧?”未见其人已听其声,裴珏从外面一路狂奔进来。
“你怎么……?”杨济本要责备的话又咽了回去。
“裴公子,您没事吧?”裴珏的头发零散了几根垂下,衣服稍显松散,脸色涨红,像是被人追着跑逃命的。
“我看见个穿黑衣服的人,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我就去追,结果还是让他跑了。”裴珏无比自责。
杨济与楼珊瑚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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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该是章华说的梁管事了。
走私案有了新的突破,杨济的精力都放在审案上,楼珊瑚只得独自研究那副用伯尼文字绘制的地图。
晚风轻轻拂过海面,吹起层层涟漪,荡起小船来回摇摆。
楼珊瑚仰面朝天躺在甲板上,头顶上的星空依稀可见点点星光,她双手拿着地图比对了半天也没什么进展,不由得卸了气。
唉——
楼珊瑚在甲板上随意一个翻身,差点栽倒水里,正好看到水中倒影出天上的月牙,脑中犹如白光一闪。
竟是如此。
她兴奋地一跃而起,提起裙摆就要冲出去,迎面撞到一个人怀里。楼珊瑚惊得一身冷汗,手迅速摸向腰间,握紧匕首,就要拔出来。
小船晃动严重,两人几乎都站不稳。
“是我。”熟悉的声音入耳,楼珊瑚抬头,借着朦胧的月光,终于能看清来人。
杨济长发随意披散在脑后,鬓边垂下里的两缕发丝给他添了一份柔和,没了往日冷冰冰的感觉。
“楼姑娘,恕在下唐突了。”杨济松开了怀中的人,“是李仁的案件有了进展,想着姑娘着急,便到家中寻找,听邻舍说你到了此处。”
楼珊瑚把杨济请到甲板席地而坐,警惕道:“杨巡按,莫嫌弃,渔家没什么好茶,不知可是查清楚杀死李仁的真凶了?”
杨济手肘向后支撑着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斜斜躺了下去。
“经李氏夫妇交代,他们世代都是教书为生。近年来百姓生计艰难,便不肯送孩子读书。他们的收入减少,生活变得更加艰苦。机缘巧合下,李仁认了章华做义父,一家三口便帮章华卖些走私的小物件,赚点生计。李仁听闻朝廷派了钦差查案,担心暴露后耽误仕途,便劝他的父母和章华,先躲过这次风头再继续。章华仗着背靠司礼监,且他只是把李仁一家当做赚钱的工具,根本不会听李仁的劝解。李仁与章华争执间说要去官府告发,章华恼凶成怒,在中元节那天,李仁从你家离开后,便命人绑了李仁,放在海上一艘破旧船上,然后嫁祸给你。”
杨济像是累极了,双眼微闭,像是马上要睡着了一样。
楼珊瑚久久沉默,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多谢杨巡按。”
“楼姑娘,没什么要对本官说的吗?”杨济头枕着双臂,双眸始终微闭。
海风轻轻拂过脸颊,楼珊瑚只觉得脸上像是刀子划过,她眸光闪动,双唇紧抿,内心剧烈挣扎着,还是岔开了话题。
“今日正要去找大人,地图我已经找到原因……”
杨济递出一个盒子,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楼珊瑚打开盒子,里面的物件无比熟悉。她家中也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是李仁送给楼姑娘的,她的那瓶药就是从那个盒子里拿的。
原来杨济在狱中特别关注那个瓶子,大约是把她当做同伙了。
杨济起身离开,在他即将离开时,又被楼珊瑚叫住,“杨巡按,如果,民女是说如果,对坏人见死不救,那她还是好人吗?”
楼珊瑚盯着杨济的背影,她不知道他是否听得懂,但她就是想寻求一个答案,为她自己,为楼姑娘。
6. 第 6 章
海水一浪一浪从船底涌过,海风掀起的浪花越来越大。楼珊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雷鸣一般,周围是死一样的沉寂。就在她放弃等待时,杨济缓缓转身。
星空下,两人面对面站立,良久,杨济低沉的嗓音响起:“那你后悔吗?”
“不,不悔。”楼珊瑚无需思考便脱口而出,语气坚定,仿佛是灵魂深处的选择。一双明亮的眸子坦诚地与杨济对视,她从未后悔当初的决定。
“主子,那楼姑娘……”陈泽看见杨济从船上下来后,默默跟了上去,心里打鼓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那日,主子你也看到了,她不是,至少她不是直接凶手。”
“任何苦楚都不能作为犯罪的理由,朝廷法度不可违,作为朝廷官员更不能感情用事。”
“是,主子。”陈泽明白主子没错,又听得杨济话锋一转。
“可朝廷法度又讲,疑罪从无,不是吗?”
杨济停下脚步,双手负在身后,望向海上的明月。
那日,他与陈泽刚来青石县,便遭到刺杀。陈泽身负重伤,两人躲在近海礁石的暗处,正巧目睹了李仁死亡的全过程。
给李仁重新尸检,也是为了让证据链更为详实,案件在刑部复审时,一切程序都是合规的,免除后顾之忧。
楼珊瑚成“大”字躺在甲板上,讲出了心里的秘密,似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中元节那日李仁离开后,楼珊瑚心绪难平,夜晚睡得并不踏实。直到丑时还未入眠,索性起床打算去岸边吹吹海风。
恰巧让她看见了李仁在水里挣扎,她下意识立马上前要去救人,旋即又想到白日里李仁小人做派,以及思及前世枕边人的凉薄,心下一横,把破船又往海里推了推,转身离开。
如果老天让他死,正如她意;如果老天要他活,她也不埋怨。
一切自有天意。
-
“真的假的?”裴珏瞪大了眼睛,像是受到惊吓,“那也太可怕了,他可是李仁的义父呢。”
“章华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收李仁做义子,本就是为了利,一旦利益受到威胁,便露出了真面目。”陈泽在一旁回着话。
这时门外小厮来报,楼珊瑚来访。
杨济还未开口,裴珏急忙喊道:“快,快,快请啊。”
裴珏个性单纯,自上次楼珊瑚解读伯尼文绘制的地图后,更是对她佩服地五体投地。
“见过杨巡按,裴公子。”楼珊瑚熟练地在空位上坐下。
“楼姐姐,什么时候也带我去捉海鲜?”楼珊瑚刚坐下,裴珏立马挪到她的身边,讨好问道。
楼珊瑚望向陈泽,却见他眼睛瞟向别处,心虚地低下头。看来,是陈泽说了她上次在海边捉蛏子的事情,“一定一定,下次选个好日子,定叫裴公子一起。”
“杨巡按,民女今日前来,是地图有了进展。”几人又围在圆桌前。
“上次我们看到,勺柄的指向方向和地图标注的日期不一致,有一种可能,就是故意绘错了勺柄的方向。为此,我对比了舆图,若按照地图上的标识,与舆图上对比,地图标识的位置在舆图上无法找到。可若是,把勺柄位置的标识倒过来看,在舆图上却能找到几处对应的地方。”
杨济接过陈泽拿来的舆图,按照楼珊瑚的推论,在舆图上标注出了对应的位置。
果然如她所说,地图上标注的星宿位置倒悬后,都可以在舆图上找到对应的位置,最近的一处离青石县不远。
“可这里怎么是一片海域?”裴珏指着舆图上标注出来的位置。
楼珊瑚最初对比时也发现这个,虽不知道为何,可凭借直觉告诉她,她的推论方向没错。
“暗礁?”
楼珊瑚说出了她的猜测,得到了杨济的认可,那人似是与她想到了一处。
“不错,近海地区常有暗礁,随着潮汐涨落,地貌会发生变化,不同时段看到的海面是不同的,所以地图上有标识,而舆图上没有。”
“可这人绘制这图有什么用呢?暗礁也做不了什么。”裴珏不懂其中的门道,觉得很是无聊。
杨济左手的食指在舆图上习惯性地敲着节奏,楼珊瑚的视线顺着他的衣袖向上,正好看到他思索的认真模样,温润尔雅。
感受到来自楼珊瑚的凝视,杨济抬眸对上她探究的目光,那人的眼底仿佛有种特殊的魔力,一旦望去就被她吸引。杨济坐直了身体,撩起衣袖,端起杯中的茶水抿了一口,掩饰刚才短暂的失态。
楼珊瑚学着杨济的模样,端起茶杯,含笑不语。
“杨巡按?”
张县令端着胖胖的身躯,站在门外,弯着腰,伸长了脖子,向屋内四处张望。
楼珊瑚看到张县令来,便要起身告别,被杨济抬手制止了。
“章华死了。”
张县令进屋后,就不敢抬头看杨济。他深知章华的重要性,现在人死了,这不得治他个失职之责。
他偷偷瞟了一眼杨济,又迅速地低下头,“据,据狱卒上报,章华入狱后,态度傲慢,说话又难听,与其他人经常发生口角。一个时辰前,不知怎地突然打了起来,这,一时失手,就,就,人就没了。”
果然,杨济的脸色如乌云般黑沉,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仿佛在压抑着心中的怒气。
张县令额头上的汗珠就没停过,这会儿更是被吓得浑身发抖。
楼珊瑚想到章华的身份,料想背后牵扯的人身份必定不简单,而章华此刻死了,那线索就断了,最重要的人证也就没了。
屋内静的可怕,张县令更是连呼吸都不敢有太大的幅度,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杨济的雷霆。
啪——
一记拍桌子的声音把他解脱了出来。
“活该,真是便宜他了。”裴珏气愤地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眉毛拧在一处。
张县令等待的盛怒并没有等到,杨济简单问了两句就让他走了。退出门后的张县令像没了骨头一样,任凭手下的人架着离开。
楼珊瑚双臂交叠抱在胸前,眉毛挑了一下,真希望裴珏能永远不懂这些,一直保持赤子之心,忽听杨济问道:“楼姑娘,你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楼珊瑚一愣,她没想到杨济会来问她的看法,这是试探还是考验?难道她交出秘密后,杨济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她心里犯嘀咕,无论是哪种,都算是一个好消息。
她与杨济的关系更近一步了。
“那民女有话就直说了,犯人斗殴在狱中是常见的事,问题是自发行为还是受人唆使,民女认为还有待商榷。”
“主子,要不要审一审打死章华的人?”陈泽一听就明白,楼珊瑚的意思是打死章华的人可能受人唆使,甚至是被人买通,恶意行凶。
“不用了,他们既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在县衙打死人,就不会留出破绽被我们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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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杨济收敛起怒气,又变成平日里那个冰冷的样子,此刻眸子里增添了一份冷意。
“况且,章华本来就是个幌子,他死不足惜。”杨济说到此处,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楼珊瑚,又似是无意扫过。
章华也只不过是替人打杂的,若真要查,也不一定能查出什么,倒是那夜逃跑的梁管事可以深追。
杨济转向裴珏问道:“书舟,梁管事的行踪可有消息?”
“一说这个我就来气,找了他十多天一点儿影都没有。他会不会已经离开青石县了?”
“也有可能,据章华交代,这个梁管事负责帮主家运送这些货物的。查一下商行,尤其是经营舶来品的商行。”
商行?
楼珊瑚熟悉啊,前世未出阁前,她跟随父亲学了不少经营之道,跟他们打起交道来游刃有余,或许这是一个契机。
“杨巡按,若要查商行的话,民女或许可以帮忙。”
楼珊瑚继续说道:“一来,民女自幼在本地长大,对人对商行都比较熟悉,打听消息比较方便。二呢,一般舶来品多为首饰,妆面,香膏等女子物品,女子行事也会方便些。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好,好,我看行。”能和楼珊瑚一起办事,裴珏自是满心欢喜。
排查是一项繁琐又打量的事情,杨济带来的人不够,能够信得过得人屈指可数。
自上次海边夜谈,他算是拿捏楼珊瑚的把柄,况且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就算她有别的打算,可目前他是她最好的选择。
“好。”
杨济声音刚落下,只见院外白光一闪,空中响起了震天的爆炸声,继而绚丽多彩的烟花照亮了夜空。
楼珊瑚这才想起,今日是中秋。
前世无论是出嫁前后,府里都会早早准备起来,而今,她一人竟忘了日子。
望着漫天绽放的烟花,楼珊瑚眼睛酸涩无比,迅速仰起头,不让泪水流出。感觉到衣袖被人触碰,她扭头看去,只见杨济递上了一方手帕,她拿过手帕迅速转身过去。
狐狸也有一颗柔软的心啊。
杨济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青石县有一壮丽的景观,观潮。由于青石县入海处特殊的地理位置,形成独特的海潮奇观。
其实平日里也有海潮,只不过到中秋时,秋高气爽,更适宜出行,故而中秋观潮更为出名,看的人也就多了。
楼珊瑚拗不过裴珏的盛情邀约,与杨济一行人去往城外海塘。
他们到时海塘时,沿岸早已挤满了人,摩肩接踵,他们寻了一个人不是那么多的位置。刚一站定,一个高达数丈的巨浪迎面袭来,像是一群怒吼的海怪咆哮而来,排山倒海,甚是壮观。
众人屏息,迎接潮水的张狂。
嘭——
潮水落下,打湿了观潮人的衣摆。
裴珏兴奋地站在一处高低,张开双臂,要拥抱片海潮。“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古人诚不欺我。”
楼珊瑚闭着眼睛,感受海潮卷起的水汽浸润皮肤的舒适。
突然下方传来一阵骚乱,人们纷纷向高处跑去,人群顿时乱了起来。
“你们快些到高地,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杨济匆匆嘱咐,就要下去。
“一起。”楼珊瑚拦在了他的前面,眼神坚定,不容拒绝道:“我熟悉这里的地势。”
不多时,楼珊瑚一行四人便到了出事的地方。
7. 第 7 章
不多时,楼珊瑚一行四人便到了出事的地方。奔腾的海潮,自远处滚滚而来,仿佛携带着滔天的能量,要毁灭岸上的一切。
人群已经散开,只有少数人还停留在原地。他们跪坐在地,向着潮水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哭喊亲人的名字。
询问之下,原来是有不少人被涌上岸的大潮卷走了。
楼珊瑚望向身后黑压压的人群,前来观潮的人实在太多,若是处理不当,可能有其他伤亡发生,衡量之下,向杨济提议。
“杨巡按,可否请您调集县衙的衙差来帮忙救人?”
“陈泽,你去趟县衙,把当值的和不当值的衙差全部叫来。若有不从者,回头棍棒伺候。”杨济吩咐道。
“等一下,”楼珊瑚叫住转身就要走的人,“还麻烦去过县衙后,到海边走一遭,帮忙看看邻里有谁在,说珊瑚请他们帮忙。”
“楼姑娘,对于施救落水的人有何良策?”杨济看着滔天巨浪,不免忧心道。
楼珊瑚站在岸边,面向大海,向杨济比划着:“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青江入海口,北岸水深浪大,南岸泥沙淤积,近海岸较宽,入海口处较窄,整体成葫芦状。人掉下去,很大可能还在此处,最有可能被冲击到南岸,被冲到海里的机会很小。”
杨济时不时点头,认可她的看法,“杨某替落水的百姓谢过楼姑娘了。”
楼珊瑚粗略地统计了下被海潮冲走的人,有名有姓有家人的十二人,无人陪同的就不清楚了。
未免人群中再有人被卷走,楼珊瑚和裴珏上前劝解,让他们到高处安全的地方等待,也为马上要来帮忙的人腾出地方。
陈泽带领县衙和渔民到来的时候,落水的岸边,人群已经被疏散。
“珊瑚……”
“珊瑚姐……”
……
“胡叔胡婶,黄大娘黄大哥,李大娘……”楼珊瑚数了数赶着来帮忙的人不少。
“实在太感谢大家了,谢谢!”
“说啥呢,珊瑚,咱们可都是向海神发过誓的。”胡婶一向是个大嗓门,说话很有感染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向海神许愿要说到做到才行,大伙儿说是不是?”
“是……”
经她一番吆喝,大家救人的情绪高涨。
前来帮忙的人统一由杨济调动,他交代陈泽带着人去南岸,睡醒好的负责下去打捞,不会水的负责岸上的绳索和接应适宜。
“那我呢,我干什么?杨巡按?”站在一旁的张县令听完吩咐,好像没有他什么事儿。
裴珏揽过张县令的肩头,把他带到后方空地,调侃道:“张县令,我们就在边上别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张县令还想反驳,想想人家说的也有道理,他这个体格使不上一把力气,还可能会拖别人后退,还是老实待着吧。
风,越来越大,浪,越来越高;水,越来越深。
施救的人们不仅要顶着潮水的袭击,还要忍受着身体长期泡在海水里的不适。
嘭——
突然,绑在岸上的麻绳断了一根,麻绳另外一头是绑在渔民身上的,瞬间那位渔民立时被海浪吞没。
岸上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楼珊瑚紧紧攥着拳头,脸上的线条紧绷,忘记了呼吸,直到浪头翻过,那人露出了黑色的脑袋,人群中传来欢呼声。
“杨大人,这样不够,一根麻绳太危险了,至少要两根才行。”楼珊瑚朝着杨济大声喊道。
“好。”杨济吩咐完,回头看向楼珊瑚,只见她浑身都被海水打湿,雨水顺着乌黑的发丝不断滚落,衬得脸色异常惨白。
杨济解开他的披风递给楼珊瑚,可楼珊瑚却摆手拒绝,最后他只能不由分说地强行按在她的肩上。
多加一条麻绳,就意味着岸上的人员至少要增加一倍,可眼下实在找不到足够的人赶来。
搜寻的人继续在海浪冲飘摇,岸上的人咬着牙,铆足劲拉着绳索。
嘭——
又一根绳索,幸好是断了一半,还有另外一半在苦苦支撑。
楼珊瑚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岌岌可危的另外一半,她的身体登时被绳子的力道带着向前滑,眼看就要掉下去,突然停住了。
是杨济,他在后面拉住了。
他的手指骨节泛白,手掌被划出一道道细小的伤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
“多谢杨巡按。”楼珊瑚真情实感地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对杨济毫无算计的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站在高地安全处的人们看到这一幕,颇为动容。
一个,两个,三个……
慢慢地,下来的人越来越多,施救的队伍不断在扩大,施救人员的安全也得到保障。
“找到了,找到了……”
在海浪里来回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齐声向岸上喊道:
“找到一个,活着!!!”
这无异于给人们带来了希望,他们干得更有劲了。
风雨愈盛,海水逐渐呈现倒灌之势,还有一个人一直无法找到。
“巡按大人,老朽,老朽求求您,一定要找到我的女儿啊,哪怕,”搜寻这么久,老人心里明白凶多吉少,只是不愿放弃希望,泪水沿着他黝黑脸颊上的沟壑蜿蜒而下,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在说服自己接受,“哪怕是她的尸首,总得要让她魂有所依。”
老人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就滑跪在了地上。
“老人家,我先扶您起来,大人答应的,一定能找找的,啊。”
楼珊瑚艰难地搀扶起了人,眼眶通红,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若是她的父亲还在,定是如眼前的老人这般。
无论生死,都要找到人。
“大人?”楼珊瑚牢牢抓住杨济的胳膊,急切地问道。
杨济低眉,凝视着她如珠帘不断落的眼泪,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帮她擦掉,又惊觉得不妥,愣是在半空换了方向,拍了拍她的肩膀。
“安心,有我。”
历经一个时辰的努力后,仍没有所获,众人不忍看老人绝望的眼神,不断扩大搜寻范围。
海水不断上涨,眼看就要没过海塘,给搜寻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杨巡按,回城吧,若海塘决堤,后果不堪设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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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县令急得来回打圈,若是御史在他青石县遇难,他也崩想活了,“下官求您了……”
杨济虽然没有答应张县令回城的请求,但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让人把裴珏捆了回去,又让张县令安排百姓有序回城。
海水漫上了海塘,越来越危险。
老人逐渐绝望,强忍心中的痛楚,向楼珊瑚和杨济说明了他的打算。
越来越恶劣的天气容不得他们有过多的时间考量,就在犹豫间,海里传来了好消息。
人,找到了。
据找到她的人说,姑娘卡在一处石头缝里,身上多出被岩石刮伤,面容安详,走的时候应该没有特别痛苦。
终于赶在海塘决堤前结束了所有的搜寻,在最后一个人上岸时,楼珊瑚霎时感觉像是卸了千斤重担,腿都有点软了。
轰隆——
汹涌的海水如饥饿的猛兽一般,扑了上来。
海塘决堤了。
楼珊瑚被一股极大的吸力拖拽着掉入了海水中,耳朵和鼻腔里瞬间灌满了咸咸的海水,紧接着她的视觉也被夺走。
她想要张开嘴巴呼救,胸腔就被灌入了水,呼吸变得困难,心跳加速,身体被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控制了,四肢变得越来越软,像是浮在水中。
人死后落入黄泉,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嗯?
有人在提她的后衣领,怎么,黄泉路上如此拥挤吗?
她试着睁开了眼睛,居然看到了杨济。
幻觉,她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楼珊瑚和杨济被海水卷走后,岸上顿时乱做一团。
“陈大人,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张县令急得双脚一起跳,“看来我真的躲不过本命年了。”
陈泽迅速冷静下来,有序指挥人们搜寻。干着急没办法,他不会水,上次被人追杀,在海里还是杨济拖着他,才能捡回一条命。
楼珊瑚双眼紧闭,感觉身体好像在向上浮。
哗啦——
新鲜的空气灌入肺腑,楼珊瑚不住地咳嗽着,耳朵沉闷的感觉终于消失了,周遭的声音立即钻了进来。
“有了,有了……”
“快!”
“主子……”
“大人……”
楼珊瑚瞅了一圈没见杨济的影子,心下了然,刚才不是幻觉。
休息片刻,楼珊瑚体力稍有恢复,没做他想,在身上帮了麻绳,一头扎进了水里。
“唉,楼姑娘……”
“楼姑娘……”
楼珊瑚并不是为了报答杨济的救命之恩,冒失下水。她前世本就是在江南长大,水性极佳,且这次回来后,她一直在海边打鱼,凫水的本领从没落下过。
刚才只是太过突然,这次她准备充分。
海浪一股一股翻涌,连带着人的身体随处飘摇,极大地消耗了体力。
终于,在入海口处,楼珊瑚发现了杨济的身影,她拍打他的脸庞毫无反应,便迅速绕道他的身后,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使劲拉动身上的绳索。
岸上的人聚精会神地盯着绳索的另一端。
动了,它动了。
8. 第 8 章
轰隆——轰隆——
沉闷的雷声穿透厚厚的云层落下,惊扰了黑夜的平静。
楼珊瑚从睡梦中惊醒,额头上不满细密的汗珠,衣衫也被汗水浸透。想着在海塘上惊险的一刻,她仍心有余悸。就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要再次离开这个世间。
幸得杨济在最后关头抓住了她。不过,她也救了他一次,他们算是扯平了吧。
推开窗户,辰时已过,天空仍阴沉得仿佛要倾覆一般。无尽的雨水如天河倒挂,重重砸在地上,飞溅起层层白雾。
哗哗啦啦的雨声中,隐隐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姑娘醒了?”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提着食盒推门而入。
“你是?”楼珊瑚不记得她见过眼前的小女孩。
“奴婢叫小翠,是府中管事的女儿,昨日被陈大人叫来伺候姑娘。”小翠一点儿都不怕生,打开食盒,取出了里面的食物,“姑娘,进些吃食吧,身体也恢复得快些。”
陈大人?
那应当是陈泽了,估计是担心她无人照顾,便把她一并接到此处。而府中除了打杂洒扫的男仆外,没有女仆,这才临时抓人。
楼珊瑚本想向杨济当面告别,被告知他一大清早就出门了。
海塘决堤的事情非同可小,是得尽心尽力。
海塘决堤后,大量海水倒灌进青石河,导致河水水位暴涨,即将没过河床。若短期内暴雨不停歇,河水将会越过河床,冲向两岸的农田,势必会影响今岁的秋收。
护城河的河水不断上涨,杨济先把城外低洼处的百姓迁入城中,搭建临时帷帐供大家落脚。而后又关闭城门,并号召百姓在城门下装填泥土,封堵河水涌进城内。
经过一早上的努力,终于在城门下堆积了约一丈高的泥土,定能抵抗一阵。
为了方便及时处理城中突发情况,杨济白日里也在临时帷帐里休息。
陈泽提着盒子走进帐内时,杨济正坐在方凳上,双肘放在桌面上,一手托着脑袋,双目微闭。他刚要退出,就被杨济叫住。
“主子,要不要再休息会儿?”陈泽一脸担忧,放下手中的盒子。
昨日落水后,杨济的身体一直低热未退,天还未明时,只喝了药,就开始忙碌,至今未吃东西。
“无妨。”杨济甩甩头,感觉清醒了不少。他起身拿起汗巾,浸了凉水擦脸,仍难掩憔悴。
陈泽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笔墨纸砚,开始研磨。
“楼姑娘可好些了?”杨济快速书写着公文。
“来送东西的老仆说,楼姑娘高热已退,并无大碍。”陈泽研磨的速度慢了下来,“主子,您觉得楼姑娘怎么样?”
“嗯,很好。”杨济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公文书写上,回答略显敷衍。
“那让她以后跟着我们一起可好?反正她也是孤身一人。”陈泽停下研磨的动作,满脸期待等待杨济。
杨济也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看着陈泽,“哦,本官听出来了,你是想成家了。”
“不是,不是,主子您误会了。”陈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连连摆手,“属下的意思是,主子您,您也老大不小的了,是该……”
“别废话了,”杨济把写好的公文仔细收好,递给陈泽,郑重交代,“把这封奏疏火速发往京城。”
见杨济如此谨慎,陈泽也收起刚才的玩笑心思,认真收好。
“张县令刚才来过,送来了关于海塘决堤的奏疏初本,请主子过目。”
“老滑头。”杨济嗤笑一声,拿过奏本快速翻阅,最后在署名处加上了他的名字。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封奏疏,只希望他担心的事情不要发生。
陈泽离去后,杨济坐回刚才的位子,入耳的是雨水拍打帷帐的声音,入心却是实陈泽未说完的话。
是该成家了吗?
他自幼家贫,双亲早逝,若非启蒙恩师资助,恐难长大成人。十六岁时,他一朝登科,本欲侍奉恩师在侧,奈何恩师突然病故,他至今悔恨不已。
唯有秉承恩师教诲,为黎民伸张正义,为百姓谋求福祉。
他取表字“清臣”就是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为官的初心。
为官六载,他不敢以宵衣旰食自居,却也是尽职尽责。尤其是三年前调任都察院后,他更是殚精竭虑,手腕愈加强硬。
是以,不知从何时起,他就成了铁血御史。每到一处,该地的地方官员无不提心吊胆,更有甚者,干脆要他的命。
若是有了羁绊,他必不能像如今这般心无旁骛,毫无后顾之忧。更何况,会给那人来带无尽的危险。
杨济的思绪飘向远方,以至于帐内进了人都未发觉。
“杨巡按?”
听到楼珊瑚的轻唤,杨济如梦初醒般,才发觉人已经站在身旁了。
“啊,楼姑娘,抱歉,我……”杨济为刚才的失态致歉,却也不打算过多解释。
楼珊瑚在来的路上正好遇见了陈泽,听闻杨济的身体状况不佳,便想着来看看,毕竟他们也算是共患难过。她在帷帐外喊了几声,内里一直无人应答,心生担忧,想着进来瞧瞧。
谁知,一进来就见杨济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木讷,双眼无神,着实吓了她一跳。
“大人不必介怀,是民女唐突了,”楼珊瑚手指了指外面,“此番前来,是想当面感谢大人……”
“楼姑娘客气,昨夜都是陈泽的安排。”杨济突然停住,懊恼的神情一闪而过。
他怎会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那么自然地就把楼姑娘代入到故事中。
居住在城外海滩上的渔民,被官府组织暂时迁入城内,以躲避海塘决堤带来的灾祸。
楼珊瑚本来为此事,想来当面感谢他,好像杨济与她所想的大相径庭。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楼珊瑚内心嘀咕着,赶紧有个人来吧,哪怕是她最讨厌的人。
上天似乎真的听见她的心声,帷帐外传来张县令的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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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巡按?”
张县令提着被雨水浸湿的衣摆,一路小跑过来。他不敢贸然闯入,老实站在帐外等待。
话音刚落,张济就掀开帘子,手持雨伞走了出来。
张县令没想到杨济竟亲自走到帐外迎他,顿觉受宠若惊,喜形于色,赶紧上前要接过杨济手中的雨伞。
“我自己来。”杨济抬手挡掉了张县令的殷勤,“张县令也辛苦。”
“是下官多有叨扰了。”虽然被杨济拒绝为他执伞的意愿,但张县令却无丝毫不适。
杨济身量颀长,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真的要他来打伞,他也难做。杨济拒绝,他反倒落得轻松。
但,面子,不能不做。
杨济与张县令边说边往城楼方向走去。
危险地带的百姓已经疏散,但防御工事却不能马虎。若雨水持续加大,城门恐怕也难以抵挡,杨济不敢有丝毫懈怠,带着张县令逐条街挨个检查排水系统。
青石镇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城外西北方向有几座陡峭的山峰,若是洪水倾泻而下,城西北方向必将是一处隐患。
杨济离开帷帐一刻钟后,楼珊瑚才缓缓走出。
张县令来时,杨济并未将人请进,选择直接出去,是为了她的名声考虑。
重活一世,楼珊瑚早已将虚名看淡,不过被人照顾还真是不错。
大雨滂沱,天空依旧晦暗。
楼珊瑚心间一缕阳光掠过,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不知不觉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就连脸上挂着的笑意都久久不散。
“胡婶!”楼珊瑚找到被安置的左邻右舍,看到大家都平安,她总算放心下来。
“珊瑚,是遇着啥高兴事了?”胡婶打趣道,“这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
“见着你们高兴的呗,”楼珊瑚对着他们深深鞠了一躬,“珊瑚在这里感谢各位叔叔伯伯,娘娘婶婶,哥哥弟弟,姐姐妹妹,谢谢大家昨日的仗义出手。”
“珊瑚,你这是跟我们见外了不是。”一位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小伙子站出来,嘿嘿一笑。
胡婶以为楼珊瑚是觉得她给大家添了麻烦,语重心长道:“是啊,珊瑚,你父亲是不再了,可你永远是我们青石镇的人啊,不要把自己当做外人。”
楼珊瑚鼻子一酸,没忍住,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只是她还未来得及伤怀,就听外面传来了一阵紧急的锣鼓声。
“不好了,不好了……山洪冲下来了,山洪冲下来了……”
众人脸色骤变,眉头紧锁,一丝不安的气息在彼此间传递开。
楼珊瑚快速跑出去,一把抓住敲锣的人,急切问道:“可有人受伤?”
“不清楚,只听说山洪冲塌城墙的时候,杨巡按正带人在那边巡视。”
“你说什么?!”楼珊瑚像是没听清他刚才所说,高声喊道。
“杨巡按……”
楼珊瑚不等他说完,撒开那人,雨伞都不得拿,向着西北方向狂奔。
9. 第 9 章
杨济带领众人巡视完排水系统,总觉得心里莫名不安,故而匆忙赶往城中西北方向。
那里依地势,倚山堆砌了近三丈高的石墙,而且这一带山林茂盛,蛇虫鼠蚁较多,很少有百姓居住在此。因此建筑物也较少,万一山石滚落,就会形成极大的破坏力。
杨济指挥人拿来许多竹子,欲再次加固石墙。竹子刚被放下,洪水夹杂着沿路的泥沙碎石,从山顶咆哮而来,冲垮矮墙,冲入人群。
楼珊瑚冒雨赶到时,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浑身挂满泥浆。
“杨巡按?杨巡按?”
率先反应过来找人的当属张县令,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四处寻找杨济的身影。
楼珊瑚飞也似的跑到张县令身旁,询问杨济的位置。
“刚才我与杨巡按皆在此,等待运送材料,他站在我的前方……”
确定大概方位后,楼珊瑚开始一个一个扒人去找,始终不见杨济的影子。
山间不断有泥浆奔涌而下,确认杨济的安全迫在眉睫。
楼珊瑚撩起裙摆,在膝盖处挽做一团,长裙瞬间变成了短衣,行动方便许多。在大雨中,她一寸一寸地翻着地上可能藏人的地方,十指被刮出血都不曾发现。
终于,在一处堆积杂物的地方,发现了昏迷的杨济。
他一袭青衫被染成了黑色,头部似是被重物砸到,不断有鲜血从伤口处冒出,雨水混合着血水,肆意流淌在他惨白的双颊上,形成一副诡异的画面。
楼珊瑚想叫杨济的名字,可嗓子发紧,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放在杨济的鼻息和脖颈处试探。
还有气,人还活着。
楼珊瑚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双手掩面,泪水夺眶而出,失而复得的感觉充斥着她的胸腔。
“楼姑娘,我家主子……”
陈泽气喘吁吁赶来,一下子跪在地上,双眼瞪得很大,惊恐地望着地上的杨济。
楼珊瑚试了试嗓子,还是不能顺利出声,只能跟陈泽比划,杨济没事。
“杨巡按头部的伤只是皮外伤,按此抓药,待明日热便可退下去。”大夫又交代了其他注意事项。
“楼姑娘,多谢您今日救了主子,请受陈泽一拜。”
陈泽撩起衣摆,动作干脆地单膝跪地。楼珊瑚没想到陈泽会这般,惊得她一愣,反应过来后赶紧上前扶起他。
“唉,陈泽。我救大人,因为大人是个为民办事的好官,换做是谁,应当都会挺身而出的。”
楼珊瑚一句话说的稀碎,若不是陈泽此时沉浸在对她的感激之情中,便能一下就发下她的破绽。她确实是担心杨济的安危,可更担心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就此消亡。
若杨济有个好歹,她就白忙活了。
翌日早上,杨济终于醒来。
“主子,可有哪里不适?”陈泽拿了软枕过来给杨济靠着。
“我没事。城中一切可还好?”杨济身体已无大碍,只是精神欠佳。
“昨日山洪并未造成人员伤亡,只是有一事……”陈泽顿了下,继续道:“近日众人都忙于抵御水患,忽略了县衙牢狱的防备,有三名囚犯趁乱逃走了。据张县令说,这三人都参与了殴打章华一事。”
杨济眉毛轻挑一下,看来有人是故意为之,恐怕这次西北角城墙坍塌一事,人祸的可能性更大。
“安排下去,暗中寻找他们,以免引起百姓恐慌。另外,注意城中百姓情绪,若有煽风闹事者,扰乱民心者,立即逮捕。”
背后想要他性命之人一计不成,定有后手,眼下最重要的是稳定民心不乱。
为了安抚民众,减少寻衅滋事者,县衙在城门口处,为无家可归的百姓提供一顿饭食,每日前来领取食物的人自觉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楼珊瑚无事时都会来此帮忙。
这日,她按照往常一样,刚把食物递出,那人伸出双手准备去接时,却突然倒地不醒。
大夫迅速赶到,观那人面容,又仔细把脉后,脸色猛然一变,又让人请了杨济过来。
“杨巡按,张县令,这,“大夫面色凝重,“若老朽没有看错的话,应当是染了疫症。”
在场众人闻之,无一不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自古瘟疫几乎等同于死亡,严重时,十存三四也是有的。
“那,那要怎么办?”张县令嗓音颤抖,这也是大家都关心的问题。
“这……”
大夫也未曾真正经历过疫症,只是在书本上读过,不敢轻易应答。
“何大夫,若有诊治方法不妨直说,所有后果由本官一力承担。”杨济看出他的难处,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得到杨济承诺的何大夫,便不再有过多顾虑。
“先划分一片区域,把感染疫症的人和与之接触过的人,单独隔离出来。然后召集城中所有大夫,一起商议对策。还有,最重要的是药材,这个,还要劳烦杨巡按。”
“何大夫,这边所有的需要都可以找陈泽,您只管放心大胆去做。”杨济指了指陈泽,向何大夫介绍道。
“杨巡按,稍等。”何大夫转身快速写下一个方子,“此乃“避瘟丹”的方子,按方配药后,让百姓于家中或者室外人多处,点燃草药,其烟雾可祛除秽气。”
无人注意的角落,楼珊瑚额头上的冷汗一直没有停过,双颊毫无血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染上瘟疫的人。
她刚才还给他那吃食,那也应该要隔离的吧。
“楼姑娘,楼姑娘?”杨济交代完,回头找楼珊瑚,就看见她独自在那里发呆。
“杨巡按。”楼珊瑚仿佛神魂方才归位般,眉眼间尽是散不开的忧愁。
“莫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杨济以为她是因为担心感染疫症害怕,出言安慰。
其实,楼珊瑚是真正经历过瘟疫的。
她八岁时染上瘟疫,她的母亲因照顾她而感染。最终,她侥幸活了下来,她的母亲却在那场瘟疫中被夺走了性命。
经过商议,杨济和张县令决定,先隐瞒城中瘟疫之事,一切有关疫症的事情都在秘密进行。
他们在县衙辟出一块地方,专门用作诊治瘟疫。但凡城中发现有发热情况的,一律先送来此处辨认,经大夫们确认后,再确认具体的医治方法。
暴雨断断续续,一连七日未曾见到太阳,加剧了瘟疫的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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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区的人越来越多,城中百姓议论纷纷。
几个胆子大的,干脆在大街上堵截杨济。
“杨巡按,自您来青石县后,所办之事我们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我们也知道您是好官。可眼下城中流言四起,乡亲们就求您句实话,城中到底有没有瘟疫?”
“是啊,杨巡按,您总不能把我们都困死在城中啊。”
“开城门!”
人群中一声异常的喊声引起杨济的注意,但很快便被激动的百姓打乱计划。
“开城门!”
“开城门!”
开城门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百姓朝这边聚集过来。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混在群情激荡的百姓中,紧紧握着藏在怀中的刀,随着人潮,悄悄向杨济靠近。
杨济和陈泽被百姓围在中心,包围圈越来越小。
刀疤男越走越近,危险越来越近。
就在他抽出怀中的匕首时,人群外响起了洪亮的敲锣声,百姓的注意力被锣声吸引。
刀疤男眼中透凶狠,不甘心地退出人群。
“乡亲们,乡亲们……”楼珊瑚在一高处的建筑物上,持续地敲着锣,见百姓被吸引过来后便停了下来。
“乡亲们,我叫楼珊瑚,家住在城外海边,以打鱼为生。海塘决堤前,我在岸上观潮,亲眼目睹杨巡按救人的过程。为了救人,杨巡按他差点被海浪冲走。海塘决堤后,他又提前安置城外的百姓进城躲避水祸。试问,这样把百姓放在心里的官,还不是好官吗?”
人群中那天参与救人的人纷纷附和道:“
“对啊,那天我也在海边,亲眼看见杨巡按救人啊。”
“是啊,我也看见了。”
“我也是住在城外的,若不是杨巡按,此刻我们恐怕早就被大水淹死了。”
“我能作证,是杨巡按,帮我找到了我女儿,让她落叶归根。”是那天的老者,“乡亲们,我们要相信杨巡按,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
百姓的情绪逐渐平静,对杨济的态度逐渐转变。
楼珊瑚瞅准试机,邀请杨济上台,“乡亲们,我们不妨听听杨巡按的说法。”
杨济站上高台,表情十分严肃且认真。
“乡亲们,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让我们能同心协力共渡难关。我们一起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但此时,城外的大水还未退却,雨水也未停歇。若此时开城门,外面的水定然会灌进城中,那样才会带来真正的危险。我在此保证,水患未解决前,都有足够粮食供应,我也一定会与大家共进退。关于近日的流言,城中却有瘟疫发生,都在可控制范围内,感染的人都在有效的治疗中,不日定能痊愈。”
“你怎么保证,又不是你感染疫症。”
“是啊,我们也被传染了怎么办?”
……
人群中关于瘟疫的议论不绝于耳,无疑都是担心自己被传染,以及传染后的医治问题。
楼珊瑚又敲了一记锣。
“来来来,乡亲们,你们看他是谁?”楼珊瑚从身后拉出一人,“好好看看。”
“诶,是,是二狗。”
“真是二狗,你没死啊。”
10. 第 10 章
台下有人认出了二狗。
二狗上前大声道:“是我,我就是第一个被确认疫症的人。经过治疗,如今我已经痊愈了。还有楼姑娘,她因为我被隔离,但她没有被传染。大家别害怕,瘟疫是可怕,可是有杨巡按与我们站在一起,我们一定可以战胜它的。”
百姓们看见被治愈的二狗,心里稍微踏实。又再三让杨济保证,粮食和药材充足,不安的情绪逐渐缓和。
“主子。”陈泽带人提溜着一人走到人前来。赫然就是在人群中意欲刺杀杨济的刀疤男,“此人名叫王海,刚才就是他。”
王海梗着脖子,瞪着杨济,眼神凶狠:“你们凭什么抓我?”
“王海,为何抓你?你不知?”陈泽大声斥责道。
“草民就是一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实在听不懂你们说什么。”王海换上一副委屈的嘴脸,对着人群卖惨,“官府就可以随便抓人吗?”
“老实的庄稼人?他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张县令的声音从不远处出来,后面衙差还带着三个被困成粽子一般的人。
瞧见那三人,王海脸上明显一顿,又快速恢复刚才的狠厉。
“杨巡按,前几日出逃的犯人已经抓获,就是此三人。据他们交代,城门封闭后,是王海在背后指使他们,在城中散步谣言,蛊惑人心。”
张县令挥手让人把三人带到了前面来。
“看清楚,可是此人?”杨济指着王海问三人。
三名犯人定睛一看,纷纷点头。
“就是他。”
“他脸上那道疤,就是他。”
“错不了,大人,就是他。”
被指认的王海似乎并不惧怕被三人认出,狡辩道:“我又不认识你,你们说是我指使你们,可有什么凭证?”
“银子,你给我们很多银子。”其中一名犯人开口道。
“笑话,这青石镇上谁人不知,我王海家徒四壁,哪里有银子给你?”王海渐渐得意起来。
另外一名犯人急了,快速说道:“杨巡按,张县令,就是他给我们银子的。那银子我们还没来得及花,就藏在县衙后门那颗大树下。”
闻言,张县令双眼圆睁,喘着粗气,手指颤抖地指着三名犯人,咬牙道“你,你们,还真是胆大包天。”
杨济递给陈泽一个眼神,陈泽立马带人过去。
不多时,陈泽便提着一个如碗口大的包裹回来。
“打开。”杨济吩咐道。
陈泽走到几人前面来,打开包裹一看,里面赫然躺着足足五个大小不一的银锭,粗略估算近一百五十两。
普通百姓哪里一次见过这么多银两,人群里发出阵阵惊呼,纷纷指责三人和王海,吵嚷着要官府立即判他们的罪。
“王海,你又作何解释?”张县令还在气愤中,径自走向王海问道。
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张县令和王海身上时,楼珊瑚悄悄走向杨济,摆手示意杨济低下。
楼珊瑚凑近杨济耳语,杨济听完后,便吩咐陈泽去办,又嘱咐楼珊瑚小心。
仗着围观百姓众多,而官府证据不足,王海抵死不认。
“你,你……”张县令抚着心口,被气得不轻。
“张县令,辛苦了,一旁休息片刻吧。”杨济说着便让人把张县令扶了下去。
杨济踱步道王海面前,心平气和道。
“王海,人称王大胆,无正经营生,常年混迹于码头,欺凌弱小。”
王海瞧着杨济一副玉面书生模样,又观他如今不急不躁的性子,料定杨济做官不久,是个温润的人,他并不觉得惧怕。
“那又如何,我并没有犯法。”
“听闻,十日前,你曾扬言接了一笔大生意,收获不小,是也不是?”
王海神色一紧,脸上的得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慌张。
“十日前的事情,草民早就忘了。”
“忘了?看看此物,你应当会想起些什么。”陈泽取得快,回得来的也快。
陈泽把手中的包裹高高举起,大声说道:“这是在王海家中搜出的东西。”然后把包裹往地上一丢,发出阵阵金属的响声。
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挤着往地上一看,嚯,竟然还有金子。
王海盯着散了一地的金银,身体微微发抖,恐惧之色渐渐占据他的脸庞。
“还有。”楼珊瑚搀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缓缓而来。
待二人到了尽处,楼珊瑚指着王海,对老人说:“冯伯,您瞧瞧,可是此人?”
叫做冯伯的老人,脸上还带快快淤青和红斑,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王海边上,抬起浑浊的眼睛,胆怯地瞟了一样王海,赶紧躲到楼珊瑚身后。
“就是他。”冯伯硬是怕极了王海,说话的声音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楼珊瑚察觉到冯伯的害怕,轻抚他的后背,又指向杨济,安慰道:“冯伯,别怕,今日杨巡按、张县令在此,一定会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冯伯快速瞥了一眼王海,又认真看看杨济,得到杨济的点头示意,方继续道:
“中秋节前一日的亥正时分,草民自城内友人处吃酒回家。路过码头处,看见有两个人影鬼鬼祟祟,草民担心是盗贼,就跟了过去了。不曾却听到此二人密谋要刺伤大人,草民吓得不敢动弹,呆在原地,但最后还是被王海发现,他都打草民后把草民投入了海里,幸而那日夜里潮水大涨,老朽被冲回了岸边,这才捡回一条命。”
冯伯泪流满面,哭着要跪下:“请各位大人恕罪,草民担心王海报复,故这些日子一直东躲西藏,未能第一时间告知大人,草民有罪啊。”
“你这个死老头,我那天就应该掐死你。”被人说出秘密的王海突然爆发出一股狠劲儿,挣脱了衙差,向着冯伯挥出拳头。
楼珊瑚一个健步上前,拦在冯伯的面前,再去躲避已然来不及,只能咬紧牙关准备接下这一拳。
霎那间,杨济抽出了腰间的剑,朝着王海的手腕处一挑,只见半条胳膊飞了出去。
待众人看清怎么回事后,才听得王海的惨叫。
“我的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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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啊……”王海抱着残臂顿时在地上滚做一团。
围观的众人也被如戏血腥的场景吓到,顿如被惊吓的鸟兽,顷刻间散去。
“别让他死了。”
杨济眼神冰冷,神色如常,收起剑,又吩咐陈泽把王海带去医治。
张县令带人把三名犯人押回衙门,只剩下杨济和楼珊瑚二人。
雨势减弱,细雨被冷风吹得斜斜地落下,好像一张渔网,网住了整座城。
伞下,楼珊瑚和杨济比肩而站。
杨济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执伞。楼珊瑚却只呆呆地站在原地,表情木讷,脸色惨白,嘴巴微张,双目失身。
杨济见她如此模样,想她必定是吓坏了,上前柔声轻唤,哪知竟没反应,是以加重了声音。
“楼姑娘?楼姑娘?”
楼珊瑚仿若从噩梦中惊醒,双眼中闪过一丝空洞和恐惧,她紧紧抓住胸口处,眉毛拧在一处。
“可是刚才吓到?”
“旧疾发作,无碍,走吧。”
风起,雨伞被吹得东倒西歪,楼珊瑚伸手捏在伞柄下方,二人共同执伞,朝衙门缓步走去。
楼珊瑚:“被人这般误解,巡按大人可曾后悔过?”
杨济:“百姓不知内情被人蛊惑,那不是他们的错。”
楼珊瑚闻言,微微侧头望去,看向杨济若有所思。
“可是本官说的不妥吗?”感受到楼珊瑚打量的目光,杨济低头疑惑道。
“能遇到杨巡按这样的好官,是青石县百姓的福气。“楼珊瑚转过脸去,低头轻笑。她伸出手,任凭雨滴从指缝间滑过,心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迷惘。
若是曾经,她必定也是做此想。
可经历灭族灭族身死之痛后,她心底的柔软仿佛一点点被冷漠蚕食。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变成令人讨厌的模样,自私自利,唯利是图。
至今,她都无法忘却刑场那日,屠刀扬起,红色液体喷涌而出的恐怖场面。
旧时的场景与方才的画面在脑海中交织,蓦地,雨水仿佛变成了红色,楼珊瑚吓得“咻”地一下收回手,惊恐地打量着双手。
没有,变速好吃红色,没有血。
杨济发觉她的异样,眼神闪烁,嘴唇几次开合,最终化作一句轻叹。
伞下一方天地,两人沉默间,似有千言万语流过。
挑拨离间的凶手被找到,且百姓也见识了杨济的雷霆手断后,此后便没有人出来挑事,城中事务一切顺利。
终于在水患的第八日,雨停了,久违的阳光终于重新照耀在这片土地,很快护城河的水退去到城门以下位置,城门得以打开,但青石河水和海水依然还是高悬不下。
“主子,朝廷的公文到了。”陈泽从门外疾步而来。
杨济接过文书,快速打开阅览,脸色越来越差。
“可是海禁?”陈泽问道。
“漠北用兵,朝中无粮可调。”杨济双眉拧在一处,面色凝重。
“可,城中马上就断粮了,这让百姓怎么活。”
11. 第 11 章
在海塘决堤时,杨济就已向朝廷发过奏疏,言明大水后必有米粮短缺一事,提前奏请调粮,如今仍不尽如人意。
若说他之前能冷静处理水灾和瘟疫一事,米粮短缺却是真正让他忧心之事。一旦处理不当,不再是安抚或者计谋能用的,极有可能发生民变。
自城中瘟疫得到控制后,楼珊瑚便来到城门口帮忙施粥。这日,她刚走到粥棚,就看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此时前来领吃食的人还未散去,不一会儿,便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楼珊瑚挤进一看,一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一边对着地上一个身材瘦弱的妇人拳打脚踢,一边破口大骂:
“臭婊子……”
妇人跪坐在泥泞的地上,头发凌乱覆盖住了脸庞。她弯着腰死死地捂紧怀中的东西,一边小声乞求,任凭大汉的拳头一下一下重重砸在身上。
大汉似乎被妇人的求饶激怒,出手更狠厉,一拳打在她的头上,妇人顿时被打得头着地。
大汉似乎还不解气,又狠狠地扇了妇人几个耳光,骂得更难听了:“赔钱货都死了,还要花老子的钱。”
“求你了,这是孩子……后事……”妇人一边使出全身力气护住身上的东西,一边哀求,传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此时,围观的人大约是听出个意思。
“这男人是在抢孩子的棺材钱吧。”
“真是畜生……”
众人指指点点,你一言我一语,却忌惮大汉恶狠狠的模样,无人敢上前阻止。
妇人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楼珊瑚不再是冲动的年纪,况且她并认识这对夫妇。揽事情上身前,她也要考虑怎么保全自己。
本想等官差过来处理,可左右等不到人,眼看就要闹出人命,楼珊瑚在人群中看到胡婶的身影。她艰难挤了过去,低头在胡婶身旁耳语几句,只见胡婶郑重地点头退出人群。
“住手!”
看到胡婶走远,楼珊瑚上前大喝一声,顿时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你是谁,也来管老子的事?”被人阻止的大汉露出不耐烦,一脸凶狠地盯着楼珊瑚。
“我是谁?你是青石县人吗?竟不知道我是谁?”楼珊瑚双手捏成拳头,壮着胆子故意反问,以拖延时间。
“我管你是谁,敢拦老子,信不信连你一块儿打。”大汉说着站起身来,朝楼珊瑚走来。
看着大汉朝这边来,人们慢慢往后面退,唯有楼珊瑚站在原地,特别突出。
望着身边空荡荡的,楼珊瑚心底打起了鼓,一边退后一边张望,仍不见人来。
眼看大汉伸手要来扯她,楼珊瑚突然喊道:“得罪我,你吃不了兜着走。”见大汉停下,又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乃杨巡按的相好。”
近日城中百姓皆知道杨济,却不曾听闻他有相好,大汉恼怒道。
“你个乳臭未干的臭娘们,还敢威胁我。”
“前日,在大街上,我不还当街帮杨巡按说话来着。”
听楼珊瑚如此说,大汉又仔细看看,竟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前几日是有人在街上找杨巡按的麻烦,有个女子站出帮杨巡按解围。
楼珊瑚余光瞥到熟悉的身影,转头快速向那人奔去。
“上。”
陈泽一声令下,悄悄围上来的官差一下子把大汉围住。
胡婶跟在杨济身后,看到楼珊瑚无事后,赶忙上前拉住她,上下检查一遍,看她有没有受伤。
杨济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像是别人欠钱不还的样子,看到楼珊瑚时,脸色更难看了。
收到杨济责备眼神的楼珊瑚,一时摸不着头脑。她走后门是不对,但那也是为民除害,只觉得杨济生气有些莫名其妙。
官差过来回报,说是大汉要求见。
杨济同意后,大汉被官差五花大绑着押了过来。
“本官就是杨济,你找本官可是又何话要说?”杨济收敛起刚才的不悦,公事公办。
“她还真是你的相好,当官的果然没几个好,啊呸!”大汉十分不满,愤愤道。
大汉的一句话把周围所有人都惊住了,五雷轰顶过后,众人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
楼姑娘是杨巡按的相好?!
四周一片寂静,众人神色各异。
围观的群众面面相觑,继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上次在大街上,楼姑娘那么拼命为杨巡按解围。
官差们低头,互相使眼色,努力憋笑。哦,怪不得,要把楼姑娘接入府中居住。
胡婶则是一双泪目含笑,用袖子擦着还未落下的眼泪。珊瑚这丫头终于得遇良人了。
陈泽短暂惊讶后,又一脸欣慰看向杨济。主子,你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
杨济先是瞳孔一震,继而神色慌乱,最后脸上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看向楼珊瑚。
成为众人关注对象的楼珊瑚,脸上的肌肉像是僵住一样,任她怎么努力都扯不出一丝笑意,慌乱摆手否认。
“别,别,大家别误会,我刚才只是吓唬他的,真的只是吓唬他。杨巡按,请恕罪,民女一着急,就……”
杨济似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他没有否认,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转身往回走。
“大家别误会,真的,我不是……”楼珊瑚向围观的人解释。
众人均是一副“你看我信吗”的表情。
看到杨济走远,楼珊瑚一路小跑,赶紧追上:“杨巡按,别,别走啊,帮民女解释一下……”
半个月以来,大家都沉浸在水患和瘟疫的愁苦中,无论真假,人们总是愿意选择自己眼睛看到的。此后几日,这个事情就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自那日后,楼珊瑚一直在照顾感染瘟疫的病人,一同的还有那天被大汉殴打的妇人,名叫芸娘。
芸娘出来时一直愿意开口讲话,身上的伤在大夫的医治下,渐渐有所好转,脸上可怕的淤痕还在。
嘭——
水盆不小心被打翻在地,芸娘摔倒在地上,不知所措地望着楼珊瑚,一副做错事情的样子。
“芸娘,你没事吧?”楼珊瑚放下手中的事情,疾步走到芸娘面前蹲下,又担心会吓到她,轻声问道:“还可以站起来吗?”
芸娘轻轻点头,一手撑着地,一手扶住膝盖,咬牙忍痛站起,腿一软,差点儿摔倒。
“小心!”楼珊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一面她再次摔倒。
“多谢楼姑娘!”芸娘疼得脸上沁出了汗水。
楼珊瑚扶着她找了个空落的地方坐下,给她倒了杯热水。看着芸娘郁郁寡欢的模样,楼珊瑚思索再三,开口道:
“芸娘,我无意窥探你的过去,只是有几句心里话想同你说。”
芸娘虽然没有接楼珊瑚的话,但她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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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水的动作,表示她并不抗拒楼珊瑚。
“女子这一生,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未有一天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纸婚书,便决定了此后的一生是喜还是悲,若遇良人也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若是所托非人……”楼珊瑚顿了一下,嗓音暗哑继续道:“若所托非人,便是万劫不复。女子,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可我不甘心。”
芸娘呆呆地抬起头,迷惑地看着楼珊瑚,她不明白,难道女子不都是这样吗?
“我不甘心,凭什么女子要一直被别人选择,我们也可以选择别人。所遇非人,那不是我们的错,那便弃了,也能有新的开始,活出新的人生。”
芸娘仰望着楼珊瑚,正巧一束夕阳打在了楼珊瑚的身上,犹如泛着金光一般。
楼珊瑚明亮的眼睛里盛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脑袋里也是她从未听过的美好。
她,也能如楼珊瑚一样吗?有自己的选择?
城门口施粥的地方每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而粥却越来越稀。
杨济发往临安府的公文迟迟未能得到恢复,他不得不命人盘点粮仓里的粮食。望着书桌上的余粮明细,他知道此事无法隐瞒了。
是日,杨济和张县令一起,召集青石县各大粮商富户前来县衙。
粮商富户们聚集一堂,均是心知肚明。水灾至今,城中的粮食已开始出现短缺,米粮价格比过去涨了一倍不止,此次前来想来必是为了米粮价格一事。
“诸位请坐,不必拘礼。”众人落座后,杨济直入主题,“想必今日,诸位也应当猜到要商议何事,那本官就直说了。若是官府有意向诸位借贷粮食,不知诸位能拿出多少粮食?”
坐在下方的几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为首的一人率先开口道:“杨巡按,非是我等不借啊,只是,近半个月都没有粮食运近城中,我等家中虽有存量,奈何时日一长,也是捉襟见肘啊。”
“是啊是啊,家中人口较多,吃饭的人也多,这实在难办。”
“不是利多的利少的事情,是真的没有粮。”
……
众人一个比一个叫得苦,终是不肯往外拿出一粒粮食。
张县令坐在上座,斜着眼睛偷偷看了身旁的杨济,只见他整个身体都躺在椅子里,眼中似笑非笑的,像是在开一出有意思的戏。他实在摸不准杨济的心中作何想,把人叫来了,又不说一句话。
底下的争吵约莫持续了近两刻钟,才逐渐消停。
杨济放下二郎腿,左看看右看看:“既然大家都说完了,那该本官说了。”
底下坐着的几人看着杨济走下来,心虚地低下头,生怕一个不小心成为杨济的目标。
“大家既然都拿不出多余的粮食,那便作罢。那来说说另外一件事吧,请诸位把粮价抬高到平日的三倍,而且此后五日,每日都要比前一日高处三成。”
这?
莫说是下方坐着的粮商富户们,张县令都惊呆了,弱弱问道:“杨巡按,这,这是不是不妥啊,当下的价格已有很多买不起粮了,若在抬高价格,那,那……”
“无妨,按本官的要求去做,所有后果本官一力承担。”杨济并没有解释。
众人散去后,楼珊瑚从后堂走了进来。
“多谢杨巡按信任民女,愿意抬高粮价。不过,大人放心,民女绝不会让您背负骂名,只是要先辛苦大人一段时日。”
12. 第 12 章
楼珊瑚在粥棚帮忙施粥时,清楚地看着每日粥的变化,便明白其中的问题,城中恐怕是要缺量了。今日又听闻杨济召集粮商富户到县衙,便猜到是要商议粮食,于是匆忙赶了过来,在杨济进入议事厅前拦住了他。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细说全部,只能告知杨济,一定要让粮商们涨价。
“那楼姑娘,现在可以细说了吗?”
“巡按大人,粮商涨价过高,会引来百姓的骂名不假,但同时也会吸引前来投机的商人。届时,大人才能有机会以低价收购他们的粮食。价格越高,那吸引过来的人也会越多……”
楼珊瑚声音清丽沉稳,胸有成竹,又极为谨慎,对于其中的商贾之道故意说错,或者等杨济纠正,一场解说下来并不轻松。
“不知,民女的设想,可与巡按大人的猜测一致?”
“楼姑娘真乃巾帼不让须眉也,杨某有幸听到如此高论,受教了。”
若说杨济真的相信她,楼珊瑚是不相信的。至于为何答应了她的提议,不过是杨济在堂上听粮商们争论时琢磨出她的想法,现下问她,不过是为了证实心中猜测而已。
“巡按大人过谦了,再说,帮您就是帮我自己。”
等等,这句话怎么有点不对。什么叫帮杨济就在帮自己?那换一种说法,不就是不分彼此,的,相好?
楼珊瑚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慢慢转头看向杨济。杨济脸上染上一层绯红,强装镇定,慌忙躲开即将与她视线相撞。
“那什么,大人,我有事先走了。”楼珊瑚慌不择路,逃也似的跑走了。
“主子,诶,楼姑娘这是怎么了?”陈泽进来时,只看见楼珊瑚逃走的背影。
杨济接过陈泽递上来的公文,快速浏览一遍,神色轻松不少,朝廷虽无粮调拨,但已允准他的提议,并赋予他向邻近州府借调粮食的权力。
杨济并不是冲动之人,这就是他的准备。他相信楼珊瑚,但也给自己留有余地。方才在议事厅的间隙,他就大约猜出楼珊瑚的计策,如今只是来验证心中所想。
“狐狸做了坏事,逃了。”杨济收起手中的文书,轻笑声中带着他不曾察觉的欢喜。
啊?
陈泽实在看不懂他家主子。
楼姑娘满心欢喜凑上来的时候,他家主子要躲,如今楼姑娘跑开了,他家主子却满心欢喜。
楼珊瑚一路跑出县衙,走在大街上,仍觉得脸上烧得慌。她只是想提醒他“苟富贵无相忘”,不成想竟弄巧成拙,变成她刻意提醒演技“相好之事”。
这下,声名尽毁。只盼,不要影响她的计划才是。
翌日,不出楼珊瑚和杨济的所料,粮价飞涨。
往日,一斗大米只要五文钱就能买到。前日,一斗大米涨到十文钱,百姓还能咬咬牙还能购得一些。今日一斗大米涨到十五文仍一粒难求。
城中百姓怨声载道,就差指着杨济的鼻子,骂他与商户们沆瀣一气。
同时,青石县米价翻了十倍的消息飞往江南各州县。
不出两日,青石河口就陆陆续续停满了数十条载满米粮的商船。
奇怪的是,杨济竟没有丝毫要买粮的打算,城中依旧每日施粥。被杨济约谈的粮商富户们,也不敢轻易动作,他们实在摸不准这未巡按的心思,只能隔岸观望。
秋日的阳光照耀在平静海平面上,随波碎成了一片片金色的鱼鳞。海面上的连天的商船,犹如一条条一跃而出的鲤鱼,一个个争相要越过龙门。
与杨济四平八稳的坐姿不同,张贵年的椅子上放的似乎是针垫,坐立难安。之前放出米价高涨的消息,不就是要吸引外地商户来青石县卖粮?怎么这会粮到了,大家反而都不着急了?
“杨巡按,城中米粮已经不足七日了,您看,是不是要……”
“不着急,再等等。”
张贵年每日给杨济报送城中余量,都要再提醒杨济一次,可每次杨济都给他一样的答案。
眼看城中的粮食不足七日,他终于坐不住了,冲到杨济的面前,语气生硬地质问:“杨巡按,下官今日来想再问个明白,是否有购粮的计划?七日一到,城中百姓该如何安置,杨巡按是否有认真考虑过?”
杨济注视着面前怒气十足的张贵年,回想起裴珏查到的卷宗。
五年前的那个冬日,在陛下面前死谏江南富商杭迁有罪的他,该是如此模样,不畏强权,据理力争。随着杭迁被斩,张贵年被晋王一党打压,从临安府贬官至青石县。
想是这些年心灰意冷,这些年甘心在青石县碌碌无为,故而吏部每年的考核均是平平无奇,无功无过。
“张县令,请。”
杨济朝张贵年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贵年一路跟着杨济来到了城楼上,二人站在城楼,眺望远处连城一片的商船,心中慨叹万千。
“张县令,由此处看去,你看到了什么?”杨济指向海上的商船。
“百姓的血汗。”张贵年丢掉往日的伪装,仿佛感觉他回到了五年前。
“是啊,官府无粮可买,商户的船却满得都要溢出来。”杨济冷哼一声,掩饰不住的怒气,“真是可笑至极!”
谷贱则伤农,农不稳则国本难安。
张贵年最是明白这个道理,不然,五年前他不会在御前死谏,定要朝廷治杭迁的罪。若是放任杭迁之流大肆鼓吹商贾之道,那么江南万亩良田将被荒废。长此以往,必定动摇国本。
“再等三日,就三日,恳请张县令助我。”杨济双手交握在前,朝着张贵年郑重地鞠了一躬。
“杨巡按,不可,不可。”张贵年急忙去拉杨济不成,慌忙还礼,“好,那下官就听杨巡按调遣。”
楼珊瑚这几日格外忙碌,除了每日带着芸娘施粥和照顾病人,便是爬上高处,向城外望去。
“楼姑娘,你注意安全啊。”芸娘在楼珊瑚的开导下,人开朗不少,也愿意与人讲话了。
“芸娘,放心。”
若是她不主动说,芸娘从来不去打听她要作甚,是个有分寸的,因此她也愿意将她待在身边。
楼珊瑚爬上城中最高建筑的房顶,向城外张望。看着青石河和海上的水一天低过一天,心中的欢喜越一日胜过一日。
按照普通商船的尺寸,一艘粮船可装九千石大米,按照水灾前的市价,约合一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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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两银子。看旗号,每家都不止十艘船,那就是每天最低一万五千两银子,在海上趴着不动。按照最低利二分算,一天至少损失三千两银子。再加上工钱,不出三日……
“楼姑娘,又来了。”
楼珊瑚心底正盘算着这些商船每日的损失,只听得近处一人声突然响起,惊得她心跳都漏了一拍,顿时不敢再动,只轻轻转头寻找是何人。
终于在城墙处看到了罪魁祸首,杨济今日未穿官服,一袭宝蓝提花长衫衬得他贵气十足,正气定神闲地在城墙上漫步。
楼珊瑚轻咬唇珠上的红痣,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一手牢牢抓着屋脊,一手仰起朝杨济打招呼。
在杨济的默许下,楼珊瑚未经阻拦,轻易地上到城楼处。
“巡按大人,若是明日城中的粮商不答应,又当如何?”
楼珊瑚与杨济并肩迎风而立,望向远处海上,海风送来淡淡的腥咸味,楼珊瑚嫌恶地虚遮了下口鼻。
“讨厌?”杨济问道。
“说不上,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总让我想起不好的回忆。”楼珊瑚的记忆里与海水有关的,确实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若明日他们不应,那便让他们听话就是。”杨济云淡风轻地说道,好像这是一件特别不值得花心思的事情。
楼珊瑚侧目望着杨济瘦削的侧脸,想起那日他利落地砍掉王海的手臂,她差点又犯同样的错误。
杨济是朝廷御史,而且是久经官场的监察御史,此时的他手握生杀大权一点都不为过。不能因为他这些日子的温和手段,而忘记他素有铁血御史的称号。
县衙的议事厅再一次聚集满了人。
“什么?一文钱一斗米?”下座的粮商们不敢相信他们听到的。
“巡按大人,县令大人,这,这不是等于白送吗?”
“是啊,前几日我们按照您的吩咐,抬高米价,我们也没卖出,这,让我们几乎赔本……”
“张县令,您怎么看?”杨济忽略掉下面的吵嚷声,直接问向张贵年。
张贵年看看台下,又看看杨济。杨济始终低着头,显然对与众人的看法并不在意。
“劳烦杨巡按主持大局。”张贵年识趣地把决定权又交回杨济手中。
杨济慵懒地靠着椅子一变,眼神冰冷而锋利地扫过每个人,冰凉的嗓音响起。
“今日请诸位过来,不是与尔商议,是必要如此做。”
厅内噤若寒蝉,没人愿意当出头鸟,可损失的是实实在在的银子。为首的两人暗中交换了眼神,眼睛一闭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神不在畏惧。
“杨巡按,即便您身为监察御史,可也不能为了政绩,不顾百姓的死活。”身穿灰色镶金边外袍的中年男子道。
“百姓?”杨济从上座走下,来到黄员外身侧,用食指撩起他的一片衣袖,眼神一凛,“黄员外,你身上的这件袍子,都抵得上普通百姓一年的生计。”
杨济慢慢踱着步子,来到与黄员外暗通款曲的江掌柜身旁,上下打量一番,幽幽道:“江掌柜,听闻你府上十天的吃食花样,十日没有重复的,何时本官能有这个荣幸到贵府一观,嗯?”
13. 第 13 章
陈泽抱臂站在杨济坐过的那把椅子旁,一脸惋惜地看着下面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忍不住为他们的愚蠢叹气。
张贵年与杨济相处时日不久,毕竟混迹官场数载不倒,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杨巡按代表天子视察地方,一切事务皆可事急从权,难道你们要违抗圣命不成?”
此番话初听,像是在警告下面的众人。再听,更多的是提醒他们,不要惹怒杨济,否则,真的可能会丢掉性命。
对于张贵年的说和,杨济并没有再继续发作其他人。
“诸位若还有意见,尽管现在提出。出了这个门,若再有反悔者,无需审理直接处决。”
在杨济强硬手腕下,城中的粮食价格竟低于水灾前的数倍售卖。
消息一传到商船上,不输一台红衣大炮的威力,只见海面上飘起数艘小船离去。
粮食降价,最兴奋的莫过于城中百姓,家家都沉浸在喜悦中。
楼珊瑚与芸娘买了一些食材,准备给忙了这些时日的大夫们做顿饭。鉴于楼珊瑚拙劣的厨艺,这项重任只能由芸娘挑起。
在楼珊瑚和杨济的帮助下,芸娘顺利办好女儿的身后事,总算是了却心中最的牵挂,人也越来越精神,性子越来越外向。
“巡按大人?!”正在忙活的芸娘,一抬头便看见杨济从大门口进来,忙向里面的喊道,“巡按大人来了。”
杨济走到后院,恰巧看见在阳光下分拣药材的楼珊瑚。阳光洒在她纤瘦的身上,泛起一层白光,特别是唇间的那一抹红色,泛着珠光。
楼珊瑚觉察到院中来了人,以为是芸娘,头也没抬:“芸娘,帮我把藿香拿过来。”
盛着药材的簸箕被递到了眼前,楼珊瑚接过站直身体准备拉伸下筋骨,这才发现簸箕那端竟是杨济。
“你,”楼珊瑚觉察这个称呼过于亲昵,慌忙补充道,“巡按大人请坐。”
“诶,陈泽呢?”往日杨济外出,陈泽都是一步不离的。
杨济指了指前面,顺着杨济手指的方向,看到陈泽正在帮芸娘做饭,俩人有说有笑的,看起来两人聊得不错。
“楼姑娘,可还记得煽动百姓闹事的王海?”杨济坐到簸箕的另一端,帮着楼珊瑚一起挑拣药材。
“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楼珊瑚记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是王海难忘,而是杨济的那一剑实在太难忘了。
“据王海描述,暗中指使他行凶的应当就是梁管事。此人极为谨慎,屡次见面都是他临时找的王海,且每次都包裹严重,王海只看得清他右边眉毛处有颗痦子。”
“我与裴公子到城中各商铺,也从未见过此人,会不会来自其他地方?”
走私案绝不可能是一个小小管事就能操纵的,章华死后,这个梁管事便成了此案唯一的突破口。尽快侦破此案,也能减轻裴阁老在朝中的压力,东南沿海才有希望。
得益于近几日天气晴朗,阳光普照,青石河水水位下降,各商船由于吃水问题,只得退至更远的海上。
船队的正中飘着一艘两层豪华的游船,船上气氛凝重,在坐的均是各家米行的话事人。
“想必诸位也都收到了吧?”舱中首座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扬起手中的信封,向下面的人。
啪——
“哼,这杨济简直欺人太甚。”一名身穿金丝锦缎的掌柜,怒气冲冲地把手中的纸张拍在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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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难不成真的要顺了他的心意?”又一位华服的人,试探问道。
“若要再等下去,我等只会损失的更多。”坐在金丝锦缎掌柜对面,身材瘦削的掌柜愁苦道。
“那也不能便宜了杨济,为他做了嫁衣。”金丝锦缎的掌柜对杨济的抱怨颇多。
“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呀,眼下回又回不得。”
这点确实说到大家的痛处,入秋后,水位下降,大船吃水过重,无法走河道。若要走海上回去,需得绕道更远的北方。况且商船每停靠一天,粮价就会贬值一分。
“沈老,贵号贵为江南行首,可否给我等拿个主意啊?”
众人皆看向首座山羊胡的老者,投去询问的目光。
一直闭着眼睛听众人争吵的沈掌柜,慢慢睁开了双眼,眼底闪烁着深藏不露的精光。
“自古民不与官斗,老朽也无可奈何,只是……”沈掌柜若有若无地捋着胡须,顿了顿,看着下面人人期盼的目光,觉得时机成熟,丢出了心中酝酿已久的话,“只是若是此次妥协,那以后岂不是被人任意拿捏。”
月黑星稀,海上一片风平浪静,一只海鸟划破夜空,张开翅膀掠过水面,滑向岸边。
深夜,县衙的大门被人叩开,楼珊瑚一袭黑色衣衫,神色焦急。
“楼姑娘,可是出了什么急事?”自瘟疫散开以后,杨济便搬回县衙,以便处理突发状况。
在厅堂里快速来回走动的楼珊瑚看见他来,顾不得虚礼,迎了上去:“有人要把米粮全部倒入海中。”
杨济双眸微动,明显一愣,而后快速反应过来。
有商户要把商船上的米粮倒入海中。
14. 第 14 章
这伙人如此丧心病狂!
杨济脸色铁青,眼中的愤怒仿佛要喷出火一般,一向冷静自持的他握紧拳头,重重砸向墙壁。他千算万算也想不到,人心,竟能险恶至此。
“大人。”
“主子。”
楼珊瑚和陈泽俱是一惊,担心杨济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来。
“去请张县令过来。”
“是。”
陈泽走后,杨济缓缓走到椅子上坐下,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人心会险恶至此。
“抱歉,巡按大人,是我考虑不周。”楼珊瑚在杨济对面坐下,垂头丧气,一脸愧色。
“不,是本官考虑不周,太过自信,楼姑娘莫放在心上。”杨济顷刻间又恢复了淡淡的模样,仿佛他早已习惯压制心底真正的情绪。
屋内烛火摇曳,两人谈话间,张贵年匆匆赶来。
“杨巡按,杨巡按,消息可靠吗?”想必是来的路上,张贵年已从震陈泽那里听闻此事,一见到杨济就直接问道。
“嗯。”杨济轻轻点头,抬手示意张贵年坐下。
“真是没想到……”张贵年一路疾步而来,用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平复着心跳。
杨济问道:“张县令可对他们都熟悉?”
“这,若是青石县城中的商户,下官还能说上一两句,可那些,下官并无交易。”张贵年胖乎乎的脸上挤出一抹为难之色。
张贵年所说不假,他自来到青石县后,就放弃经营官场的打算。平日里,也只得过且过,从未想着要去结交豪绅,为仕途铺路。
况且,看船上的旗号,不乏江南数得上号的商行,尤其是沈氏商号。自五年前杭家灭门后,沈氏便逐渐蚕食杭氏之前的生意,发展到现在,堪称江南之首。
“若是官府强行镇压呢?”陈泽抱着剑,站在杨济身侧。
“不可。”楼珊瑚快速否定调,细细品味,似乎有些急切了。
杨济双臂环绕放在桌面上,顺着楼珊瑚的话说道:“嗯,商户们选择卖与不卖都是他们的自由。就算是官府,也无权强制要求。”
“巡按大人,县令大人,不妨民女尝试与他们谈谈。”楼珊瑚提议,“首先,我是老百姓,他们没有这么大的抵触心,也许他们只是以此为由,引起我们的恐慌;再者,我也熟悉水性,若是真的有个万一,也好逃命不是。”
杨济本欲让陈泽与楼珊瑚一道,保护她的安危,被其拒绝。
临出门前,楼珊瑚又找杨济讨了便宜行事之权,离开县衙大门时,正好赶上东方泛白,黎明到来。
官府派人来谈判的消息传到海上时,一众掌柜对此嗤之以鼻。
“让个姑娘来?这是怂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这一吓就怂了。”
“哈哈哈,就是,还是沈老的办法管用啊。”
……
旭日东升,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预示着今日又是一个好天气。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楼珊瑚迎着朝阳,独自一个人撑起小船,孤身一身划向商船船队。在高大的商船面前,楼珊瑚的小船犹如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楼珊瑚进入船舱时,掌柜们还未到,直至三刻钟后,才陆陆续续到场,经过位于座位末尾的楼珊瑚,眼神中皆是不屑一顾。
下方座位坐满后,这时才见一人姗姗来迟。
“对不住,诸位,沈某来迟,对不住。”沈石川在首座坐下后,一眼就看到了末座的楼珊瑚,“这位,想必就是楼姑娘吧?”
“楼珊瑚,见过诸位掌柜。”楼珊瑚并未起身,只虚虚揖手行礼,眼睛一一看过诸位掌柜,唇边始终挂着合适的笑意。
视线与沈石川的目光相撞,沈石川眼神中尽是不着痕迹地打量,楼珊瑚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赶紧挪开了视线。
“杨巡按这是想明白了?”身着金丝锦缎的掌柜轻蔑道。
“荣掌柜,各位掌柜,杨巡按此举也是为了百姓和大家的共同的利益着想。”
“他哪有考虑我们?”又有人发泄不满。
“谢掌柜,若是搁在平日里,您的六艘船的米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消耗殆尽,获利不过三分,再加上库存的利息,获利不超过二分。如今,六艘船的米顷刻间便能售空,虽获利一分,若是转手快,获利便可超过超过二分。既转到了钱,又省去了吃仓储麻烦。大家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楼珊瑚不仅能叫出每位掌柜的名字,而且对他们所携商船数量都能顺口说出,看来是做了十足的准备。况且,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的女娃娃,谈论起经商来,也头头是道,连最容易忽略的隐形的成本都能考虑进去,实属难得。
在坐的掌柜皆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数年,很是清楚着其中的门道,瞬间对楼珊瑚的态度客气了不少。
看着一众掌柜沉默,楼珊瑚知道她的话被他们听进去了。于是,继续道:
“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知诸位,并非是心中只有利,心中更是有大义。此次青石县饱受水灾瘟疫的摧残,诸位能来此,已是担了天大的风险。杨巡按敏感各位心怀大义,定会在上书朝廷时多替各位美言。”
楼珊瑚先晓以经商获利的最佳选择,再给他们冠以大义的名头,他们自然懂得借坡下驴,况且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把米到了,只是以此吓唬吓唬杨济而已。
“可是,我们在海上数天,已损失不少,杨巡按给的价格实在……”
“这个好商量,出发前,杨巡按特意交代,在原来的价格上,再加一成,作为诸位的辛苦费。”楼珊瑚话已说的很明白了,这一成就是单独进了诸位掌柜的口袋。
各位掌柜交头接耳,低声讨论。
“既如此,那便荣我们再商议商议,先请楼姑娘去楼上房间歇息歇息。”说话的是荣掌柜,语气已没有刚才的轻视。
为首的沈石川始终为发一言,楼珊瑚不确定最后的结果,是否真的能如她意。
一下午的时间,楼珊瑚都在忐忑中度过,直至夕阳西下时,有人来请她再去商议,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
“楼姑娘,我家掌柜有请,这边。”小厮一路引着楼珊瑚来到了甲板上。
空荡荡的甲板上只有沈石川一人,背对着楼珊瑚孤零零地站着。
楼珊瑚提出筹粮计策时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那日她偷偷凫水过来,打探商船的情况,没想到会再看见故人,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对策。
由沈石川协助她挑拨掌柜的反对情绪,再由她在杨济面前揽下解决此事的重任。
天边的晚霞似是火烧一般的红,漫天的红色洒下,把大海与天空连在一处。
迎着霞光,楼珊瑚走到沈石川的身后不远处站定,双手交叠,虚抱胸前,弯下腰,朝站在船头的沈石川恭恭敬敬地行礼。
“沈老,此番多谢您。”
“姑娘,你应该谢谢它。”沈石川转身,自袖中拿出一物,小心仔细地展开,“只是可否请姑娘为老朽解惑,你是如何得知,这个图案和颜料的配方?”
“沈老,恕我不能告知,但请您相信,我绝不会利用它,做出伤害您的事情。”楼珊瑚望着眼前的沈石川,他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级,竟已满头花白。忽地眼眶一热,眼前的场景逐渐变得模糊。
沈石川端详着楼珊瑚,觉得她陌生又熟悉。他确定从未来过青石县,跟更没有见过这个姑娘。可她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让他不自觉地想起那个早已死去的人。
“这个图案是代表杭氏无疑,老朽不会认错。此颜料乃是用秘方制成,非杭家亲近之人不知。罢了,虽然我不知道您和杭家……罢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沈石川眼眶湿润,深情悲戚,转过身去,背对楼珊瑚,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沈石川抚上栏杆,望向远处无垠的海面,思绪飘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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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名杭远,是杭氏商行的伙计,年轻时仗着自身有点本领,便经常与店里的大掌柜吵架。是杭小姐,发现他的才能,特允准他与杭老爷一道外出经商,见了世面,涨了本事。杭家出事时,他正在南洋小国伯尼采买,这才逃过一劫。后又得益于沈家少爷庇佑,改名换姓,赋予他重任,这才有了今天沈氏商行的沈石川。
晚霞只剩最后一抹光亮,甲板上留下了一个孤独的剪影。
楼珊瑚下船后,找来左邻右舍划着自家的渔船,帮忙从大船上运送粮食。青石镇没有大船停靠的渡口,只能用这种方法,一点一点地运。
“楼姑娘,到这变歇一会儿,来来来,歇会儿。”张贵年指挥衙差们去搬运米粮,又招呼楼珊瑚谢息。
“怎么,张县令是找我有事?”楼珊瑚以前认为此人是怠政之人,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官。这些时日共患难过,再看,顺眼了不少,态度上也有缓和。
“本官今晚在县衙设宴,一来是杨巡按不日就要离开青石县,为答谢他这些日子来的辛劳。二来呢,也要感谢楼姑娘这次的辛劳。还请一定要赏光。”
设宴?
那感情好,她正好有事情要跟杨济商议,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
楼珊瑚爽快应下。
皓月正当空,酒过三巡,酒桌上的人皆是微醺。
从海塘决堤至今,他们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
遥想初来时的孤单与无助,楼珊瑚逐渐适应一个人,明白孤独才是常态。楼珊瑚端着酒杯,不自觉又是一杯下肚,似乎把这段时日一来的酸楚一并吞下。
几圈推杯换盏后,楼珊瑚觉得手脚开始不听话起来,头也昏沉地厉害,她左手托腮,手肘放在桌上,支撑着上半身的力量,右手拎起酒壶倒满。
右侧突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拦住了楼珊瑚端起的酒杯。
“你醉了。”
被人拦下,楼珊瑚嘟起粉红的双唇,眉心紧蹙,甚是不悦:“我没醉,你,你管我。”
杨济垂下眼眸,目光落在楼珊瑚朱唇上的一点红色,经过酒水的滋润,在烛火的映照下晶莹剔透。他凝视良久,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抚了上去。
楼珊瑚偏过头,双颊通红,眼神迷离地盯着杨济,似是懵懵懂懂的小白兔,微红的双眸中,倒影着杨济失神的模样。
烛火闪动,光影交错间,一股特别的情绪涌动在两人之间。
“咦,怎么有两个大人?”楼珊瑚歪着脑袋,意识迷糊,伸出手摸向杨济的脸庞。
“干!”
张贵年一声嚎叫,拉回了杨济飞扬的心。他快速抓住楼珊瑚的手指,放在桌面上。
月亮高悬在空中,清冷的月光洒下,杨济一杯冷茶饮下,喉结滚动,又恢复了冷静矜持的模样。
-
楼珊瑚翌日醒来时,仍觉得头痛欲裂。呆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真是喝酒误事。
“芸娘,早。”楼珊瑚走进院中,发现只有芸娘一人,正在洒扫。
“楼姑娘,杨巡按和陈泽一早有事赶往宁州了,这是杨巡按留给你的信。”芸娘说着把信递了出去。
杨济给她留信?
楼珊瑚满心猜测是什么机密,哪知,展开信后,只有一句话。
此事待我回来再说。
这是什么话?她不记得同杨济说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实在摸不着头脑。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想起,她昨日喝醉后好似摸了他。
要命!
“芸娘,芸娘,”楼珊瑚飞奔到院内找到芸娘,“我昨日喝醉,可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芸娘想了一会儿,“姑娘不似旁人,喝醉撒酒疯。”
还好,还好,楼珊瑚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您只夸杨巡按长得俊。”
芸娘的意句话,让楼珊瑚悬着的心落下,又死了。
15. 第 15 章
十一月的江南寒意料峭,水波不兴。皎洁的月光洒在几近干涸的池塘,映出横七竖八的枯荷,就像是一副水墨画。
暗夜里,官道上两匹快马一前一后飞驰而过,朝宁州方向奔袭。
子正时分,宁州大营前早已有人等在那里,那人身披一身玄色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他叉着腰伸长了脖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清臣……清臣……”
听闻前方有人在叫自己,杨济立马勒紧缰绳,迫使马匹停下来,陈泽跟着勒停了马匹。
“书舟?”杨济很是诧异,“你怎么会在此?”
“裴公子。”陈泽接过杨济手中的缰绳,递给一旁上前迎接的小兵。
“此事说来话长,容我稍后慢慢跟你说。”裴珏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上前一把拉住杨济,脚步加快向大营内走去,边走边说,“林总督让我在此处等你,没想到你竟真的到了。一路上是不是都没怎么歇息,走,我先带你先吃点东西。”
杨济前日夜里接到书信,便连夜快马从青石县赶来宁州大营,一路上不敢有半分耽搁。
三人路过中军大帐时,从门帘缝隙中侧目望去,大帐内灯火未熄,想来帐众人还未睡下。
撩开大帐的帘子,杨济、裴珏和陈泽三人走进去,帐中只有林佑南一人,此刻正背对他们,双手叉腰,凝视着面前的舆图。
“师父。”杨济恭敬道。
林佑南转过身来,看清来人,严肃的神情稍显缓和:“清臣来了,来,过来。”
杨济快步走到林佑南身旁,坐定后定睛端详着眼前的老师。他脸上沟壑众横,头发花白,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看师父这身子骨还是一如既往的健朗,想必找我来,另有他事?”
杨济收到林佑南的信,信上说他近来身体不好,对他这个徒儿甚是想念。可观师父精神矍铄,想来定是有不便在书信上说的事情。
“你先看看。”林佑南递给杨济一本账目,“此事本应上报宁州府,但听书舟说,你最近在追查江浙两地走私一案,我想此事还是交予你稳妥些。”
杨济翻阅信笺,内里是一份物品清单,从物品名字上看,大部分是外邦之物,落款处是沈氏商行的印信。
“沈氏商行,是朝廷允准可以直接与外邦商人通商的商行之一,他们有权经营舶来品和出售我朝物品给外邦。”杨济放下清单,看向林佑南,“单从这些账目上看,并无不妥之处。”
“可若是物品的数目与市舶司记录不符呢?”裴珏拖张椅子,大大咧咧地跨坐在林佑南和杨济二人面前,一脸神秘。
“我托人查了市舶司的勘合底簿,底簿上记载,沈氏商行此次进港货物共计十万箱,而此份账目上记载,沈氏商行装船十一万箱货物,那相差的一万箱货物在哪里呢?”
无疑是走私。
按照清单上记载,这批货物均是各种宝石、珍珠、香料等名贵物品,无论那一万箱货物装的是何物,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这账目是从何处得来?”若这份账目为真,那它怎么会流出的呢?杨济对账目的真伪存疑。
“是沈氏商行的一个伙计,前几日我带人例行海上巡视,撞见一人正被追杀。追杀他的人看见官兵来就逃走了,那个伙计后来重伤难治,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林佑南解释道。
即便是沈氏商行走私,左不过都是些钱财之物,与身为浙江总督的林佑南关系不大。眼下他夙夜未眠,只为等杨济,绝不是为简单的走私一事。
“师父,您是另有担心?”
“我朝与番邦做生意,可不只是这些珠玉玩物,还有兵刃之器。”
林佑南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其他三人都明白。若不在册的那一万箱货物,装的是兵器,那江南将会面临一场巨大的潜在危机,这也是他让杨济亲自前来的原因。
“好了,想必你这一路都没停歇吧。”林佑南最是明白不过他这个徒弟,听闻他身体不适,必是不舍得在途中休息,“我让人准备了吃食,吃过再去歇息。”
“师父,那徒儿先告退,您也早些歇息。”杨济收起账目,揖手退出。
翌日,天还未明,晨雾未散,营中士兵的操练声响彻云霄。
杨济走出营帐,正看见裴珏在喊着口号,带领士兵练习武艺。裴珏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点头十一后,继续操练士兵。
杨济瞧着他认真且专注的神色,不禁感慨,长大真的就是一瞬间。几个月前,裴珏还是京城贵公子模样,转眼间隐隐就有大将之风。
裴阁老会同意裴珏来军中历练,杨济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朝中真的不太平,军中或许是他最好的选择。
“主子,不去找林总督叙话么,难得见一次。”陈泽跟在杨济身后,慢慢走在营中。
“他来人家此时定在巡视中,每日卯时巡视,是他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杨济转到中军大帐处,掀开帘子兀自走进去。
林佑南巡视回来时,看见杨济正坐在椅子上打盹。他不忍打扰爱徒,挥手示意跟随着他的亲卫退出,又轻手轻脚拿起毯子准备给杨济盖上,谁料,他才刚一动作,就看见杨济醒来。
“你这孩子,睡觉还是这么不踏实。”林佑南嘴上埋怨,心疼执意溢于言表,“可用过早膳?”
“尚未,许久未能跟师父一起用膳,今日便等着师父。”杨济走过来,接过林佑南取下的头盔,放到架子上,又帮林佑南卸下身上的盔甲,帮他捏捏肩膀,让他松快松快。
“稍后就要走了?”
“嗯。”
又一次分别,时间仿佛都静止了,帐中的沉默化作了无尽的不舍。
杨济至今还记得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在杨济调任都察院任御史不久,他被派往凉州巡视,被山贼拦截勒索,幸得林佑南带人剿匪,成功把他解救出来,自此结下缘分。一晃眼,三载已过,师徒俩见面时间不多,但彼此心中都牵挂着对方,他心中早已把林佑南当做父亲一般。
用过早膳后,林佑南送杨济出了宁州大营。
“清臣,”林佑南满眼不舍,拍着杨济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公务固然繁忙,可更要注意身体,嗯?”
“您也是,上了年纪得服老,师父。”离别的时刻总是伤感,杨济不忍师父一直为他操心。
“臭小子,学会调侃师父了。”林佑南握紧的拳头在碰到杨济头的时候收起力道,化拳为掌,轻抚杨济的头顶,脸上荡起慈祥的笑容。
“放心吧,清臣,有我呢,我一定好好照顾林总督。”裴珏拍着胸脯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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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徒儿走了。”
终有一别,杨济牵起缰绳,准备上马又被林佑南叫住,“徒儿,楼姑娘是个好姑娘,好好珍惜。”
杨济望向裴珏和陈泽,二人心虚地把身子和脸别向一边,狠狠压着嘴角的笑意。
与此同时,远在青石县的楼珊瑚一大清早就喷嚏不断。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天冷着凉不成?
“芸娘,别忙活了,歇一歇。”楼珊瑚朝着在海滩晾晒东西的芸娘喊道。
自杨济走后,楼珊瑚便从县衙回到自己家里。芸娘暂无去处,楼珊瑚就让她一起搬来,与自己作伴。两人这两日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一边,多时不用的渔网洗好晾晒,可以随时出海。
芸娘把楼珊瑚那日说的话记在心里,虽不是完全能动,但她知道楼珊瑚是在帮她,真心实意对她好。芸娘心里十分感激,每天都想帮楼珊瑚多做一些。
“芸娘,你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不用觉得欠我的,你来了我还能有个伴。”楼珊瑚坐在门槛的一边,望向坐在门槛另一边的芸娘,吞吞吐吐道,“只是要辛苦你跟我一道出海打鱼,我们才有银子花。”
芸娘“噗”地笑出声,“你还说我呢,你不也是,既是亲人,就不用如此客套小心。”
“好啊,臭婊子,原来是躲在这儿!”
突然响起一声恶狠狠的话,破坏了这温馨的氛围。
是芸娘的丈夫,孙大牛。
他竟然找来了。
楼珊瑚嚯地一声从门槛上跳起,迅速拿过门前的扁担,一个跨步挡在芸娘的面前,厉声斥责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老子接自己婆娘回家。”孙大牛说着就往前走,伸手去抓躲在楼珊瑚身后的芸娘。
楼珊瑚挥舞这扁担,横在孙丹牛和她之间,又像是壮胆,大声喊道:“孙大牛,我告诉你,你这是私闯民宅,我会到官府告你,再把你抓起来。”
“还吓唬我呢,我都打听过了,你根本就是那杨巡按的相好,上次唬老子的账,这次一并跟你算。”
“那又怎样,唬你又怎样,老娘还怕你不成。”
楼珊瑚举起扁担朝孙大牛砸去,不料被他双手抓住扁担。孙大牛一个使劲,便把楼珊瑚拽到在地,眼看孙大牛扬起扁担就要打在楼珊瑚身上,只听“嗙”的一声,一根硕大的木棍狠狠砸在孙大牛的后背上。
楼珊瑚和孙大牛应声看去,是芸娘,芸娘不知何时绕道孙大牛身后,给他重重一击。
楼珊瑚见状,迅速从地上站起来,从孙大牛手里夺过扁担,与芸娘一起,前后夹击,打得孙大牛他躺地求饶。
看着孙大牛一瘸一拐狼狈逃跑的样子,楼珊瑚和芸娘互相依靠着开怀大笑起来。芸娘笑着笑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一滴一滴都在洗刷过去的羞辱。
啪啪啪——
清脆而有节奏的掌声在身后响起,楼珊瑚转身一看,只见杨济嘴角噙笑向她走来,嗓音轻缓。
“看来本官错过了一出好戏。”
“希望大人此生都不会亲身经历这样的戏码。”
正午的日头垂直落下,照在人的头顶,有点眩晕。
揶揄的话就这么顺溜大胆地说出,楼珊瑚觉得内心十分痛快,分不清是和芸娘一起打跑孙大牛,还是看到杨济心情愉悦。
16. 第 16 章
楼珊瑚住处外的草棚下,一行四人分坐在方桌四周。
“杨巡按怎地回来这么快?”楼珊瑚提起茶壶,给杨济和陈泽分别倒上一杯热茶,“还以为您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一路快马加鞭,能不快嘛?”陈泽端起茶杯放在手里暖着,并未急着喝下。
杨济斜睨了一眼,眼神中却没有责备的意味。
楼珊瑚看看杨济,又看看陈泽,她没有要探听他们此行去宁州之事,便岔开话题。
“芸娘,你以后有何打算?若是愿意的话,你可以说出来,我们可以帮着一起出出主意。”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楼珊瑚在不知不觉中,已把芸娘视作可以信赖的人。当着杨济的面问她,是想着若是有杨济帮忙,或许事情会好办很多,但她也不确定杨济是否会揽下这个麻烦。
“我,”芸娘刚开口,突然有意识到杨济在场,又改口道,“民女……”
“这不是在衙上,不必拘谨。”杨济及时打断了她的话,又望向对面的楼珊瑚。只见她眼皮下垂,嘴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无奈地轻轻瑶瑶头,真是拿这人没办法。
“是,”芸娘还是无法真正放开,她看向左边的楼珊瑚,见她也看向自己。
楼珊瑚握紧芸娘的手,又朝她郑重地点头,鼓励她讲出心里的想法。
芸娘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放下心中的担忧。
“我想和离。”
酝酿已久的话终于说出口,芸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郑重地了一遍。
“我想和离!”
在说第二遍时,芸娘脸上洋溢起灿烂的笑容,眸中闪过晶莹的光芒。
这是她自出生以后,第一次自己决定一件事情,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真的很好。
“芸娘……”楼珊瑚眼眶湿润,声音哽咽。她深知芸娘一路走来实属不易,从最初的唯唯诺诺毫无主见,到今日敢于反抗孙大牛,再到下定决心和离。每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打破从前的她,重塑如今的芸娘。
“此事不难,我朝律法并未禁止妇人改嫁。若是担心有人闹事,可以直接去县衙提告,若有不懂之处,可以找陈泽。”
和离一事,杨济不会直接插手,毕竟还有张贵年这个县令在。只是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和离,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甚至会招来旁人异样的眼光和流言蜚语。
他担心的是,楼珊瑚和芸娘会遭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甚至无端的麻烦。
“主子和楼姑娘放心,我定会处理好。”陈泽拍着胸脯保证。
楼珊瑚瞟了一眼陈泽,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落日西沉,天光暗淡下去,城门即将关闭,杨济和陈泽起身准备离开。
“大人。”
身后传来楼珊瑚的声音,走出门的杨济停住脚步,转身看去。瞧见她眼神闪烁,姿态稍显不自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是有话要同他说,于是吩咐陈泽在前方等,他往回走去。
楼珊瑚惦记着杨济前去宁州之前的信,心里盘算许久,都未找到询问的机会,眼看杨济快走到码头,犹豫再三终是下定决心,开口叫住了他。
夕阳下,楼珊瑚和杨济的影子交叠在一处,长长地铺在沙滩上。杨济背对余晖,高大的身躯投下来的影子,完全包裹住楼珊瑚的影子。
“楼姑娘,有话不妨直说,如此吞吞吐吐,可不像是我认识的楼珊瑚。”
“那个,大人的书信里说的是何事?”
楼珊瑚站直身体,双手负在身后,暗地里使劲缴着交叠的手指,仰头望去,接触到杨济的目光,她又赶紧错开,把目光落在别处。
杨济微微低头,俯视着面前的人。一抹余晖偷偷掠过他的肩头,洒在她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不停闪动。刚刚还在明目张胆算计他的人,现下竟也有害羞艰难开口的时候,他忍不住轻笑出来。
许久未等到杨济回答,楼珊瑚内心忐忑,正心不在焉地用脚堆叠地上的沙子。
头顶突然传来杨济如山泉般轻快的笑声,她立即停下脚下的动作,倔强地抬头与他对视,却一不小心掉入一潭深水中,潭水深处是他还未来得及收起的柔情。
楼珊瑚心底莫名泛起一股烦躁,眉心微蹙,摆手道:“罢了,罢了,定也不是及其重要之事。”
“哦,矿山之权也不重要。”杨济停顿一下,故意作势就要走。
矿山?
楼珊瑚听到这两个字,眼睛立即亮起来,震惊之余,顾不得其他,伸出双手牢牢抓住了杨济的胳膊。
“真的?”
“楼姑娘以为是什么?”杨济被楼珊瑚紧紧拽住,脸上滑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难道还有别的事情?”杨济说完,眼睛向下,落在楼珊瑚拽着他衣袖的手上,抬了抬下巴。
“没没,没。”楼珊瑚立马松开手,又给他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
“矿山经营之事虽是朝廷监管,但矿山却是在青石县地界,还需同张县令商议过后,我再奏疏朝廷此事。”
青石县的南山矿是一座开采玛瑙的矿洞,几乎已被开采殆尽,只有一些价值低廉的石英石,已无再继续开采的价值。这些年,朝廷鼓励民间开矿,这样一座废矿,民间想要取得合法的开采权,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远处的落日下降到与海平面的位置,陈泽又第不知多少次看向杨济和楼珊瑚二人。他家主子是丝毫不急,完全把城门下钥一事抛在脑后了。
“主子。”陈泽站在杨济三丈远的地方提醒道。
楼珊瑚这时才发觉天光暗淡,心生歉意:“今日时辰不早了,杨巡按先回去吧,改日民女定登门致谢。”
“好。”杨济刚迈步脚步又被楼珊瑚叫住。
“额,那日醉酒后,我若是说了什么冒犯大人的话,还请大人不要放在心里。”楼珊瑚在杨济身后喊道,那日是她第一次醉酒,前世她也没喝醉过,实在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并非是她不相信芸娘的话,只是她后续回想起来,好像说的远不止芸娘告诉她的,还是需要当年跟致歉。
“楼姑娘醉酒后很安静,没说什么冒犯的话。”杨济侧身看向远处,似是在回忆。
陈泽跟在杨济身后往城内走,他偷偷瞟一眼杨济,他家主子说谎后脸都不红的。他在心里叹一口气,他家主子自从遇见楼珊瑚后,瞎编的功夫日益见长。
那日,楼姑娘醉酒后确实很安静,不过她的手脚一点都不老实,一直对着主子上下其手。
孙大牛挨揍后就再也没有去找过芸娘,直到与芸娘对簿公堂,孙大牛堂上很老实,和离一事出奇顺利。
从县衙出来后,楼珊瑚感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她帮芸娘和离,似乎是在帮助曾经的自己。归来的无数个深夜,楼珊瑚都在心底问自己。
若是她早一点认识到女子独立性的重要,也不至于在行遍大晟后,依然选择结做深宅妇人。如果她依然如出嫁前一般做个恣意的女子,有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那父亲和杭家是不是就能躲过一劫。
“珊瑚,怎么了?”芸娘见楼珊瑚突然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她。
“大概是我听错了。”楼珊瑚侧耳听了一下,那道声音又消失了,她摇摇头,拉着芸娘继续走。
“楼姑娘!”
一道清晰的声音在身后想起,这下,不仅楼珊瑚听到有人在喊她,芸娘也确定。
环顾四周,楼珊瑚都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就在她左顾右盼之时,一位身着红衣的男子朝他们走来。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楼珊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眼前的人逐渐与她记忆中的脸重合,这一刻她好像忘记了思考。
“楼姑娘?”那人见楼珊瑚眼神毫无焦点,呆愣在原地,用手中的折扇在她面前来回晃动。
楼珊瑚回过神来,压下内心的激动,暗暗地吸一口气,缓解喉咙的酸涩,强迫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
“这位公子是在叫我吗?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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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乃是沈氏商行的沈络,此番冒昧前来是有一事跟姑娘请教。”
沈络身姿俊朗,面容白净如玉,红色衣衫衬得他更是唇红齿白,加之他扇不离手,折扇一展,那模样煞是好看。这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六年不见,沈络真是一点没变,随时随地都像是孔雀开屏一般,真不知道沈氏商行的未来在何方。
围观沈络的人越来越多,楼珊瑚咬紧牙龈,不得不把他请进附近的茶楼。
芸娘见状,自是知道沈络找楼珊瑚有私事相商,便避嫌先行离去。
店小二儿是有眼力见儿的,引着楼珊瑚和沈络直接来到二楼的雅间。雅间一侧的窗户打开,即可眺望远处的大海。
两人倚窗而坐,楼珊瑚一手端着茶杯放在唇边,却不饮,直视对面的沈络。
“沈少主,可以说了嘛,找小女子有何事?”
“楼姑娘可以解释下,这个如何得来的吗?”沈络展开一张纸,是楼珊瑚画的杭氏商行的符号。
“想必沈老已经禀告……”
“我一个字都不信。”
沈络转移到靠近楼珊瑚的位子,脸上浮起一股危险的气息,近距离地盯着她的眼睛。
楼珊瑚无惧他的探寻,她放下杯子,直视沈络的眼眸,幽幽说道:“沈少主若是不信,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小女子消失,何须从临安赶到青石来。”
沈络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眉梢舒展,了然一笑。
“听闻楼姑娘南山矿的经营权,我有一计,姑娘考虑看看?”
沈络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封契书,关于楼珊瑚和沈氏商行合力经营的条款。楼珊瑚通篇看完,都觉得是她占了很大的便宜。
“沈少主,不会有什么隐秘条约吧?”楼珊瑚拿起契书抖了抖,“首先说好,败法乱纪之事我不做。”
“放心,就凭这个我也不能坑害你。”沈络用眼神示意楼珊瑚,桌上放着的杭氏符号。
翌日,楼珊瑚准备充足后,就去县衙找张贵年商议南山矿一事。由于她之前解救城中缺粮一事,守门的衙差对她沈氏恭敬,她等候不久就被迎入衙内。
“民女楼氏见过县令大人。”
“楼姑娘快请起。”张贵年虚虚扶了一把,又坐回首座,“听闻你有意继续开采南山那座矿,可那座矿内,之前的东西已经开采殆尽,楼姑娘可清楚这一点?”
“回县令大人,民女明白。前几日得大人恩准,民女前去瞧过。洞内的玛瑙和铜矿都已经开采完,只余部分品质不佳的水玉。”
“既如此,民间商户若要经营,可是需要向朝廷缴纳一笔不菲的矿税,不知姑娘……”张贵年知道楼珊瑚是孤女,不确定她是否能拿出足够的银钱。
楼珊瑚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张贵年。
“大人放心,民女已与沈氏商行签署契书,前期由沈氏商行投入本钱,民女负责经营,以后每年沈氏商行……”
啪——
突如其来的拍桌子的声音打断了楼珊瑚,她茫然地望向张贵年。只见他脸色铁青,怒目圆睁,好像气得不轻。
“县令大人?”
“楼姑娘,对沈氏商行可了解?”张贵年收敛起刚才的愤怒,神色严肃问道。
“略知一二,城中缺料,商船与我们对峙时,是沈氏劝说其他商户,并主动带头卖粮给青石县。民女也是自那次与其掌事结识,前些时日,沈氏偶然得知,民女想经营南山矿,找到民女一起合作,立下此契。”
楼珊瑚观张贵年的态度,似是对沈氏商行极为不满,姑有选择地挑拣着说。
“总之,沈氏商行不可,本官绝不允许南山矿落入沈氏手中。”张贵年从座位上站起,已有送客之意,“楼姑娘,对不住了。”
楼珊瑚走出衙门依然不得解,本来以为有沈氏商行加入,取得采矿权会更为简单,却没想到张县令对沈氏有如此深的成见。
可为什么呢?
一个官,一个商,能有什么过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