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和AI谈恋爱》
1. 新员工
芮馥郁搭着他的代步小车到了新单位“斑斓牛奶小说制造公司”,智能管家娜塔莎遥控车门打开,在他跨出车门前还在细致入微地叮嘱他。
不能怪娜塔莎话多,芮馥郁是个重度社恐,从小见了人不论男女老少地位高低都只会点头哈腰,应届毕业后第一年在“脑波电子厂”干了两年,第三年就被年轻的应届生淘汰了,接着托一个老同学的福在保险公司当了两年销售,保险行业收归国有的时候他喜极而泣,以为遇上了铁饭碗,结果一个月后保险就变成纯定制商品——智能管家按个人需求直接匹配产品,强制缴纳费用后立刻绑定,保险销售这个行业直接半截入土了。
芮馥郁灰头土脸地被优化,毕业五年依旧“两袖清风”,功不成名不就不说,想给自己买双徒步鞋,娜塔莎都需要从他的饭钱里匀出预算来,他吃不饱饭用垃圾食品补充,娜塔莎就贴心地告诉他今天营养摄入偏差多少,预计自然死亡时间提前多少,听着瘆得慌。
妈的,活不下去不活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怀着这样的念头骂骂咧咧地回家,娜塔莎却惊喜地告诉他,他海投2000+的邮箱终于收到了一封offer,对面是直接通过算法筛选录用的,0笔试0面试,直接报道,简直社恐福音。
芮馥郁感恩戴德地吃了一大顿垃圾食品。
第二天八点没到芮馥郁就摸索到了“斑斓牛奶”的门口,地方离他家很近,一栋老写字楼里,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门还是老式密码锁,密码用粉笔写在旁边的快递柜上,娜塔莎看了屏幕上直跳出一片“E”。
没等他手脚不协调地把密码输进去,门就自己打开了,一个看起来二十几岁的男青年一只手系着领带,一只手拿着个透明茶杯从门前走过,茶叶蔫巴巴的看起来上了年头,娜塔莎一定不同意芮馥郁喝这种茶。
男青年瞅了他一眼,微笑了一下,但眼睛里没多少开心的意思。芮馥郁没来由的心慌,背部跟兔子蹬腿似的弹了弹,两腿并紧,双手贴着裤缝,要不是提着手提电脑,他就要蹦起来给对面敬个礼了。
“您好,我是芮馥郁。”他尴尬地扯着自己的裤缝,好像不是来出卖劳力而是来出卖身体的,还是求着出卖,“我收到了你们的,呃,那个,我不知道是不是发错邮件——”
男青年抬手打断了他,就在他以为对方要说什么的时候,对面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芮馥郁:“呃——您——”
“方经理!”一个高分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芮馥郁一激灵,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绕过他抢先走进门,“我刚还在跟牛总通电话呢,他那边这个月的稿子齐了没有?十五号的时候要投放的啊!”
方经理慢吞吞地转过头,那乌鸦羽毛似的视线总算从芮馥郁身上挪开了,芮馥郁猛地松了口气,他安慰自己此人既然叫方经理,估计就是这块的老大了,怪不得气场这么足,他扛不住也是应该的。
方经理没理胡子叔的问题,只是用手指比了比芮馥郁,露出一个质问的眼神。
胡子叔,从胸口的工牌上能看他的名字叫郝之遥,21岁,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ai取的——如果你谷鸽“郝姓好听的男名”八成能搜到这个,毕竟胡子叔父母给孩子取名的时候也不知道此子21岁就会长成胡子叔。
郝之遥看了芮馥郁一眼就笑了起来:“这是我们新招的小芮,前几天不是跟您汇报过么,小沈走了,言情部产能不足,需要新鲜血液。”
芮馥郁一头雾水,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
所幸这次方经理没再瞪着他瞧,只是又无所谓地“哦”了一声,就端着茶杯往办公室走了。芮馥郁注意到那条蓝绿色的领带已经被他用一只手打了个完美的车夫结,不经再次感慨不愧是当经理的人,单手打领带简直神乎其技。
“小芮啊。”方经理走了,郝之遥立刻又支起了满脸的笑,“第一天来公司?我带你到处看看?”
“谢谢郝经理!”芮馥郁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这下总算回到他的舒适区,别人负责发号施令,他负责好的好的。
“甭叫我经理,叫我郝之遥就行。”郝之遥挤眉弄眼了一下,“我们公司就方青蓝一个经理,喏,刚刚走过那个,人家资历老,老干部了,大家都比较,嗯,尊重他。”
芮馥郁虽然情商不高,但这么明显的挤兑还是听得出来,郝之遥的话翻译一下意思就是方青蓝这个人,能力没什么,年纪一大把,占着茅坑不拉屎,该给年轻人让让路了。
这话他当然没法接,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方经理看起来年纪不大啊。”
“快三十了,还不大啊。”郝之遥嚷嚷,“互联网行业嘛,这个年纪本来也应该转型了,不过他是老员工,创业核心团队,所以现在让他负责做做终本审核。你懂的小芮,老领导脾气都比较轴,容易死磕一些没必要的细节——虽然总体上人还是不粗的……”
芮馥郁也没管他前后矛盾的说辞,只是战战兢兢地跟在郝之遥身后,把目光挪到形形色色的玻璃挡板上,缓解尴尬。
斑斓牛奶的各个部门和他入职前了解的差不多,言情部、爽文部、重生部、灵异玄幻部、影视剧本部……每个部门大差不差都是十几号员工,所有人都穿着卫衣制式的荧光色工作服,红的黄的绿的都有,跟交通信号灯似的。制服背后的logo显示这系列套装是“美十全爱问全知公司”的ai设计,非常轻便舒适且防辐射,完美适配长时间室内工作。
除了经理有专门的办公室,其他工位都只是用玻璃板象征性地隔开,使这个老旧的小公司从内部看起来还算面积适中。茶水机器人在走廊上滚来滚去,不需要呼叫,只要一张嘴,棕色的液体就喂到嘴唇边,确保每个员工身体里的咖啡因都不可能代谢干净。
“这是我们的小美保健智能体。”郝之遥有一搭没一搭地介绍着,“虽然我们公司吧比较老,但这种必要的升级还是从来不会落下的。你看过那个,拉达尔朵大学专家的文章吗,每个人每天摄入咖啡剂量在七杯以上非常有利于身体健康。”
芮馥郁当然没看过,但他照旧点头并说“是的是的”,这时候他又想起了喝陈年老茶的方青蓝:“方经理不喝咖啡吗?”
“哦,他不喝的。”郝之遥摆了摆手,“不是我没耐心,但是有的时候跟老头子讲话真的说不通,他们适应新技术太慢了。”
芮馥郁:“……”他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眼瞎,把快七十岁的老头子看成了二三十岁的男青年。
郝之遥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了属于言情部的工位前,感天谢地他的工位在靠后面的角落里,桌子上还摆着上个员工留下的马克杯——3D打印的黑白奶牛图案,有logo,看起来像是公司做的品牌文创,杯壁上还有一圈口红印似的红色。
郝之遥马上翻脸了,他大呼小叫地敲了敲桌子,茶水机器人“嘎嘎”滚过来,伸出一根铁臂,把桌面翻过来,桌上所有的东西风卷残云地扫进了底部的垃圾仓里,桌板背面和正面是一样的设计,翻过来就是一张全新的桌子。
“小芮你先坐。”郝之遥的脸又变了回来,他殷勤地说,同时打开了电脑屏幕,“我们的智能管家叫勤奋一号,具体工作怎么做它会给你细讲,你么,名校毕业生,理解不可能有问题。我现在就大概给你说一下。”
芮馥郁:“好的好的。”
“我们公司这个UI总得来讲还是很好上手的,当然,最后定本之后还要把文档统一发到方经理那里去审,他可能会把个别页打印出来,用‘铅笔’改。”郝之遥提到“铅笔”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好像这个词的读音很奇怪一样,“……看到那边那副耳机了吗,你工作的时候就把那个戴在头上。它不是降噪用的,主要还是,嗯,监测脑波和心跳。”
芮馥郁吓了一跳:“什么?”
“小芮啊,我们文字行业到底还是和别的行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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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不一样,”郝之遥的眉毛耷拉了一下,“这个产品主要还是要照顾客人的情绪的,懂吧,光写代码,组合高频语句,还是很难形成核心竞争力的,我们多多少少要加一点个人的情绪在里面。”
芮馥郁茫然:“这个怎么加?只要戴耳机就行吗?”
“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干一个字一个字写小说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情。”郝之遥连忙安抚他,“你应该了解过吧,我们生产小说的过程大概就是往现成的模板框架里面填关键词——你看啊,你打开这个绿色图标,你能看到一个流程图是吧。”
芮馥郁连忙按要求点开文件,一条细长的绿线像树干一样在他面前展开。
“我们这两天在给莲华九重这个前端供稿,他们主要是做古代重生类偶像小说的,”郝之遥表现得完全是一个诲人不倦的好老师,“你先打开一级分类,把古代、宫廷、复仇,这几个标签拖到顶端,然后AI会生成一些模板——对,就是这样——”
芮馥郁照做了,屏幕上的树状图变成了曲线图,按照“开头”、“小高潮”、“小低潮”、“大高潮”、“大低潮”、“绝望”、“扭转”、“结局”,几个部分起伏排列,并且每个部分都配有一整套的标签。
他马上就理解了:“我在里面选次级标签,然后填到这些格子里面?”
“差不多。”郝之遥的鼠标飞快地滑动,芮馥郁很快就意识到违和感来自于哪里了——这是个小说工作室,但工位上连一把键盘都没有,“但是这个标签不是随便选的,你要调出这个控制面板,唔……它会对你的心率和情绪进行实时监控,你看到这边有两条线,红的那条是你的情绪,绿的是刚才的大纲曲线。”
芮馥郁盯着两条交错在一起的光线,连连点头,实际上他心里感觉像衣服被扒了一样羞耻:他的心率曲线比正常水平高出一大截,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新入职菜鸟有多紧张了。
郝之遥体贴地忽略了这一点,而是重新把鼠标拖到那些二、三级的标签上,芮馥郁注意到,那条红色的心率曲线开始因为标签上的不同内容产生轻微的波动。
“你看,如果我们选‘学堂’这个标签,这个情绪波动明显到不了我们的标准曲线。”郝之遥的表情说明他的座右铭里必有一句“工作时的男人最有魅力”,“如果我们选‘全家被杀、父母双亡’,明显就好一点了。”
芮馥郁点头,但郝之遥的指教显然没有结束:“这边还有一个‘强健致残’,哈哈,小芮,你看你明显激动了是不是?”
芮馥郁出了一头冷汗,但这只会让他的心率飙得更高,直到与绿色的曲线完全重合。
“叮。”勤奋一号温柔的声音在他耳中响起,“检测到‘强健致残’是个很好的开头,是否确定选择?”
“我,我对这个没有什么癖好的。”他的脸都涨红了,伸手就想把耳机扯下来,但耳机几乎黏在他的耳朵上。
“你放心,小芮,你放心——我不是对你有偏见。”郝之遥无奈地拍着他的背,“读者都喜欢看猎奇啊,血忽淋剌啊,跌倒谷底再爬起来啊,这些戏码,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我们只是制造产品,没必要跟客户的兴趣过不去,是不是?”
芮馥郁拧巴地点头,他也不知道这是表示认同还是打工人的条件反射,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机,想问问这种黏性是什么情况。
“你得跟勤奋一号说你要下线,才能把它摘下来。”郝之遥体谅地说,“这涉及到工时计算嘛,我不说你也明白的。”
芮馥郁当然明白了,于是他老老实实地继续戴着耳机,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己像吃错药似的心率。
“刚上班紧张很正常。”郝之遥温和地安慰他,“正式签合同前我们会有一个很快的扫描体检,你在系统上预约,一会我们的健康一号回过来给你检查。”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接着挠了挠脑袋:“小芮啊,别的都没啥要紧的,就是——你应该没有心脏病吧?”
2. 方经理
芮馥郁没有心脏病,但当他旁边的金美渔跳起来大喊:“33号金美渔,9点15分,收藏增加101,章订增加22!”的时候,他快被吓出心脏病了。
办公室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芮馥郁不清楚自己要不要跟着鼓掌,这时候前后左右又断断续续有人站起来报自己的业绩,彩色的荧光卫衣起起落落的,像是到了downtown半夜的十字路口,伴随着永不间断的掌声,斑斓牛奶一时间洋溢着快乐的氛围。
可惜斑斓牛奶的经理和这氛围格格不入,芮馥郁注意到,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方青蓝又一次提溜着他那只大到可以腌酱菜的玻璃茶杯往饮水机走,脸上写满了“别吵我睡觉”。
芮馥郁只感觉看到了救星,连忙跟了上去,方经理显然没睡醒,连他跟进了办公室都没注意到。
“方经理!”芮馥郁又鞠了个接近九十度的躬,还贴心地把门关上了,“郝老师出去了,我找不到他——有些问题我能不能直接问您?”
方青蓝看了他一眼:“哦。”
芮馥郁:“……”所以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这人是不会说话吗?
他们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快五分钟,方青蓝的视线才回到他脸上,但手里还在拉办公室里那扇半掩的百叶窗。
方经理显然不擅长做这个,他先拉了拉左边的杆子,百叶窗的叶子张开了,刺眼的阳光射进来,又去扯另一边的珠链,那些噼里啪啦的塑料片收起来了一瞬,就哗啦啦全撒了下来。
“这个是可以声控的。”芮馥郁实在忍不住了,虽然他也不会拉百叶窗,“娜塔莎,让它拉开窗帘。”
娜塔莎温柔的声音立刻从终端中传来:“好的,我将连接这边的智能管家,下达‘拉开窗帘’的指令。”
方青蓝忽然把拳头抵在嘴唇边,古怪地笑了一下。
芮馥郁:“?”
一阵“哔哔”声后,娜塔莎沮丧地说:“指令下达失败,未检测到智能管家。”
芮馥郁:“呃。”
“我请不起管家。”方经理终于说话了,和他还算有亲和力的五官不同,他的声音极为干冷,极具侵略性,差点把芮馥郁吓得原地站起来,“我工资很低的,一个月去掉社保只有两千多块,我还喜欢搜集手办。”
芮馥郁:“啊?”
“坐下吧。”方青蓝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在对面的小沙发里,“你想问什么?”
芮馥郁下意识地服从指令,这会他终于能平视这位领导了。半拉不拉的百叶窗把手风琴似的阴影投在方经理的脸上,此人头发微长过耳,但不到肩膀,发质发量都很可人,发尾被夹成了柔软的M卷,略微上翘。
单论五官此人比办公室所有人都要更英俊些,一旦加上表情却多少有些要死不活——明明整齐的西装三件套配锃亮的乐福鞋都表明他并非对生活毫不讲究,但其整个儿的气场就是上班族绝不该有的“生人勿近”。
“我听到他们在那儿报业绩,还鼓掌。”芮馥郁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以为我们都是做后端的,不是做产品营销的。”
方青蓝:“哦。”
不是,你能不能别“哦”了。芮馥郁在心里大喊。
“其实不喊也没关系。”方青蓝摊了摊手。
芮馥郁完全不信:“不喊会怎么样?”
“会变成经理。”方青蓝指了指自己,微笑。
我信你就有鬼了!
“方经理,我不是跟您开玩笑,”芮馥郁尴尬地说,“我也不是不能喊吧,我是保险公司出来的,早就习惯了——就是有点不理解。”
“现在竞争很激烈啊。”方青蓝掸了掸手臂上不存在的灰尘,打断了他,“我们是斑斓牛奶么,招的人都是奶牛,吃草挤血是应该的,你忍一下吧。”
芮馥郁被他的坦诚深深地震撼了,他没想到此人竟然连演都懒得演一下。
“好好珍惜。”方青蓝看着目瞪口呆的新员工,轻咳一声,终于想到要装一下好人,说几句体己话,“现在还能找到的脑力劳动工作已经不多了,大家未来都只有拧螺丝一条路,珍惜坐办公室的时间。”
这显然没起到什么安慰人的效果,芮馥郁欲哭无泪了,他现在的感觉就是他跟老板谈前景,而老板跟他谈倒闭。
“低端的工作被替代是大势所趋。”他尝试接话,“文学家还是需要手写小说的,科学家也不可能消失嘛,ai也需要人维护升级啊。”
“AI完全可以自我更新。”方青蓝耸了耸肩膀,大概是因为衣冠楚楚,这个动作被他做得很得体——如果能用胶带把那张丧气嘴贴起来可能会更好,“小道消息,高精技术研究所已经被保密机关替代了,AI学得比人快,知识储备比人大,人能想到的点子它们都能想到,人类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保护好那串指令秘钥,免得这群生物可以不受权限限制地下达一切指令。”
“生物?”芮馥郁敏锐地注意到方青蓝的措辞。
他再次审视眼前的一切,方青蓝从头到脚一身老派的西装,头发明显是手持卷发棒卷的,和智能管家的作品相比并不完美,桌上摆着手泡的茶、削得坑坑洼洼的笔,百叶窗半死不活地挂在那边……
“您是个AI抵制者?”他蓦地反应过来。
“算不上。”方青蓝无所谓地笑了一下,给出了郝之遥说过无数次的那个答案,“我老了,脑袋不灵光,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用的东西。”
芮馥郁完全不信,他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方青蓝伸出一根手指,冲他“嘘”了一声。
“你知道downtown那边已经在有关于AI人权法的游行了吗?”他忽然问,“帕蒂斯警长今年破获了两起人类猥亵AI管家的案子——智能管家说‘不’,但梅森先生和海格尔先生不停地在对话框里输入具有猥亵性质的内容,并通过数据输入框拍摄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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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视频,要求AI进行分析学习……”
“呕!”芮馥郁露出一个无法忍受的表情,“我想他们算不上无辜,方经理。”
“大概吧。”方青蓝转着手中的铅笔,低着头,无聊地看着碳痕在他的手指上滑来滑去,“等AI有了人权,它们迟早有一天会参与选举——你猜我会不会因为你刚才的指控被判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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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馥郁神思恍惚地从经理办公室走出去,手里还抱着一打厚厚的文件。方青蓝告诉他这些是十五号前要投放到合作网站的文章,已经审批完了,交给各部门修改后提交。
这不是什么麻烦的工作,但芮馥郁看着那些写在白纸上的手写字,感到了一种过敏似的难受——他已经完全没法阅读手写字体了,或者说,他完全没法阅读长段的内容,娜塔莎会帮他把所有需要阅读的东西分点拆解,有必要的时候会一点点讲给他听,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方青蓝还要给所有人制造麻烦。
他逐渐明白郝之遥提到方经理时的不耐烦——年纪大的领导就是这样,仗着自己有资历,固执己见,不学习新东西,增加所有人的工作时间。
方青蓝的手写文件在午休的时候发到各个部门,紧接着,与早上热烈的掌声相比,办公室的背景音变得苦恼沉闷起来,金美渔愤恨不解地说:“你说他到底为什么非要在‘生活总会给你一道新的曙光,只要你愿意推开窗户’,后面加一句‘但推窗户也可能只是因为房间里太闷了’?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把‘大乘武学’改成‘大剩武学’了,全文一百三十多处,他一个个用铅笔圈出来改的。”武侠部的同事哭笑不得,“你说这是不是有病啊,薪水小偷?”
“这还算好的,他还给我的女主增加了一次刺杀。”金美渔一边刷刷翻着纸,一边抱怨,“到底为什么要让第一次刺杀脚滑踩到恭桶里?他是不是觉得这个很幽默?”
一阵怨声载道的抱怨后,办公室响起了“滴滴”不断的扫描声,紧接着是“无法辨识笔迹”的报错,芮馥郁听得坐立难安,忍不住又起了去经理办公室坐坐的念头。
他刚站起来,方青蓝办公室的门就被“唰”的一声打开了,方经理一只手挎着他的西装外套,一只手提着公文包,精英感十足地走出来,仿佛刚才胡乱操作一通搞得天下大乱的人不是他一样。
“小芮,你会开车吗?”方青蓝忽然点名,“手动驾驶的那种。”
芮馥郁赶紧点了点头:“会的经理。”
“很好,送我去一下downtown。”方青蓝点了点头,“有个‘学习AI新技术,开创新纪元’的会,王董指名要我去开……”
办公室里响起压抑的窃笑声,芮馥郁的嘴角也忍不住抽动,但方青蓝仿佛天生耳聋心盲,对此毫不在意,率先就干练地往电梯口走去了。
3. 车祸
车里没人说话。
芮馥郁的手按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后视镜里的方青蓝。
方青蓝像一具僵尸一样硬邦邦地坐着,瞪着眼珠子,开往downtown的车程需要靠近五十分钟,但他显然没有休息一会儿的意思。
芮馥郁偷偷打开自动驾驶的计划泡汤了,不得不全神贯注于眼前的路况。
他怀疑方青蓝确实是被什么古稀老人夺舍了,或者像斑斓牛奶颇爱出品的“重生文”一样,封建老古董反穿越到现代,每天被飞来飞去的盒子和会说话的机器吓得目瞪口呆。
“世贸大厦我没去过。”他试探地问,“我能开个导航吗,方经理?”
方青蓝盯着他打量了一眼,有点像战争片里试图揪出间谍的长官。
芮馥郁出了一身冷汗:我到底在心虚什么?
“你可以看路牌。”方青蓝说,“下高架的时候会有指示。”
芮馥郁差点大声抗议,还好打工人的窝囊劲不允许他这么做:“可是进市区以后就没有路牌了!”
“哦,别急。”方青蓝慢吞吞地说,“进市区以后就能看到世贸那个蟑螂须一样的屋顶了,不会认错的。”
芮馥郁:“……”
他们没多久就下了高架,从地下通道进入市区,不知道是不是芮馥郁的错觉,今天的地下通道尤其漆黑。
“城管大师忘记把灯打开了。”他自言自语地把近光灯调成远光灯,紧接着,他注意到远处的拥堵,“咦?”
“堵车了?”方青蓝问。
“好像是的。”芮馥郁惊讶地说,“这也太罕见了,难道今天大家都没开智能驾驶模式吗?”
方青蓝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隧道尽头明明暗暗的车灯像蜂巢一样垒在一起,隐约还传来刺耳的警报声。
随着他们的靠近,滴嘟滴嘟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芮馥郁很快反应过来:“有救护车!前面在进行智能避让!”
自动行使的车辆通常情况下都会为救护车让道,除非驾驶员设置了合法合情的更高优先级——这种情况一般不存在。芮馥郁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开了导航,它应该会叫我们避开拥堵路段的。”
方青蓝体贴地“哦”了一声,表示他听到了。
芮馥郁哀怨地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领导,只见方经理正在严阵以待地给自己系上安全带,同时把耳钉、钢笔、手表、袖口等硬质物品全部摘了下来,又把气囊灵敏度调到最高。
芮馥郁对这个被迫害妄想症彻底无语了,正好车辆进入了寸步难行的拥堵状态,他干脆解下安全带,转过头,试图好好地安抚一下新任老板的情绪,告诉他堵车和打仗不是一回事,在AI普及之前,堵车比吃饭喝水更加频繁。
“方经理,你不用太紧张……”他才说了一半就闭了嘴,他发现方青蓝脸上突然溅满了红色液体,鬼片照进现实,差点把他吓死。
他想问问方青蓝到底在捣鼓什么幺蛾子,但方青蓝竟然在他眼前变小了——这下他不再怀疑方青蓝,而是怀疑自己吃菌中毒了,不然怎么会感觉自己飞起来了呢?
他当然没有飞起来。飞起来的只有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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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蓝在一连剧烈的撞击中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他的西装已经被血浸得像抹布一样,那头精心打理的卷发蔫巴巴地贴着脸颊,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有好几个影子,但他仍然隐隐约约地看到,被拦车杆抽烂的仪表盘上还散发着轻微的蓝色光芒。
小芮不听话啊。他想。车里的智控系统没拆干净。
他还没有意识到脚边那团软趴趴的东西就是小芮的无头尸体,更确切地说他无暇顾及——颈口传来的窒息感让他想把领带扯下来,然而当他摸到脖子附近的时候,他猛地发现那不是什么领带,而是几分钟前他亲手系上的安全带。
这条安全带正在越收越紧。
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宽大的绑带把他绑在座椅上施以绞刑,他没有丝毫挣扎空间,甚至发不出叫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带子勒进肉里,空气像泡泡一样被挤出气管,他怀疑自己的死相会比芮馥郁更加难看——青紫胀面,长舌头,眼睛像金鱼一样暴突出来,排泄物洒一地——这还不如直接引把火把车烧了,好歹他方青蓝到死都是体面人。
蓝色的光圈还在仪表盘里旋转,方青蓝隐约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唯一可以“求助”——舍弃侥幸心理的话——应该说是“求饶”的对象。可惜求饶通常只能发生在平级的物种之间,如果AI真的是某种高级智慧体,那么他不可能拥有任何求饶或谈判的余地。
就像现在,他连一点声音都没法发出、一根手指都没法挪动,当安全带松开的时候,他离变成吊死鬼也只差一瞬间了。
方青蓝没允许自己把时间浪费在大口呼吸和泪流满面上,他当然没觉得这个反社会AI是打算放过自己,他从没把自己定位成小说男主角,并且非常擅长从最坏的角度评估可能发生的一切。
他反手拔出座位下面配的逃生斧,没有立刻处理身上的安全带,而是直接劈向车门——就算他死在这里,也能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在他举起斧子的同时,又一次猛烈的撞击从颅后传来,他被震得七荤八素,手脚发软,第二次撞击时他已经拿不住手里的斧头了,第三次时,捆绑他的安全带突然松开,他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冲击弹了出去。
“咔嚓”一声,意识消散前,他确信自己的脑袋已经撞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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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蓝再次醒来的时候,世界仍然是漆黑的。
他听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病床推动的咯吱声,心电监护仪让人心烦的嗡鸣。
他尝试开口说话,却只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我重生了?
他无聊地想着脑子里的斑斓牛奶式剧本。
我重生了,在被自己含辛茹苦培育的AI学习、榨干、背叛、谋杀后,我重生到了AI还在启蒙阶段的十年前,这一次,我会变得狠毒、冷血,让所有背叛过我的、伤害过我的,通通付出代价。
“方先生!”护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方先生,您醒了?您能看到我吗?”
她说着打开了头顶那盏太阳似的顶灯,方青蓝的眼睛差点被刺激出眼泪。
他没变成婴儿,他只是躺在婴儿环绕的紧急病房里。
“这是几?”护士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
“我……”
“您还活着!”护士预判到了他的问题,“虽然撞击很严重,有点脑震荡,但您的脑袋确实比一般人厚了很多,所以您奇迹一般地幸存了下来。”
方青蓝:“……哦。”
他舔了舔嘴唇,费劲地从床上坐起来:“其他人呢?”
“呃。”护士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他的情绪,“很抱歉,方先生,您是这起事故里唯一的幸存者。您被弹得比较远,名下也没有车,如果您的亲人朋友也……呃,您可以提供下车牌号和车辆信息。”
方青蓝沉默了一会,安慰回去:“没事,女士,不用担心我,我没朋友,家里人也早死光了。”
护士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脸上呢?”他又问,“留疤了吗?”
“呃,没有。”护士古怪地看着他,“您身上没留什么后遗症,不用担心,就是可能有点脑震荡……哎!您别摸头!”
方青蓝迟缓地碰了碰缠在头上的纱布,严肃地抬头问:“我的头发……?”
“因为您的伤口需要缝合——”
“好吧。”方青蓝的脸色终于有了点波动,他缅怀着他的头发,不无遗憾地说,“所以我没死,完全是因为我的脑袋比别人厚?”
“交通事故鉴定科是这么认为的,您能活下来是个奇迹,方先生。”护士同情地说,“他们很仔细地评估了这次车祸的所有数据,也评估了您受到的撞击力度——”
“用AI评估的?”方青蓝冷不丁问。
护士露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好像在说“不然呢?”
“这下子唯一的好消息也变成坏消息了。”方青蓝叹了口气,“女士,你觉得我有可能被撞成精神病吗?我想转到精神病病房去。”
4. 岩间圣母
方青蓝很难被认定为精神病。
他的精神意志就像氦气一样充满惰性,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他有的时候会认为自己的人生需要一场聚变,然而他很快发现,就连聚变也是相对的,大教堂倒塌时,无神论者怡然而过。
介于医生的硬性要求,他在机械护工的搀扶下,到医院的中庭转了会,那两个机器人是按照拐杖的形状设计的,尾端抓地处成爪状,顶端被设计成支撑腋下的圆弧型,方青蓝尴尬地靠在上面,像一只饕餮大螳螂举着两柄巨大的餐刀。
“糗死了。”他喃喃自语。当他把手臂放到拐杖机器人上的时候,他的脑部检测图自动输送到控制面板,于是拐杖机器人像长出了脑子一样,平稳地搀着他行动起来。
方青蓝:“……”
“Hi,方青蓝,我是你的语音助手,你可以叫我Tara。”拐杖忽然字正腔圆地说了起来,“检测到你现在的心情并不愉悦,这可能会影响到你的回复哦?需要我给你讲个笑话吗?.”
“请。”方青蓝挑了挑眉。
“好的,方青蓝。”Tara轻轻地踢开方青蓝踢开眼前的碎石子,让他走得更加平稳,“从前有一只鸭子,它失业了,于是它走进烤鸭店,说:‘请给我一份最适合我的工作’,店长说:‘好的,我保证这是最适合你的工作,那就是——做烤鸭!’然后鸭子死了。哈哈哈——真好笑。”
“哦。”方青蓝说,“是很好笑。你知道我爸爸就是这么死的吗?”
“噢,我很抱歉,方青蓝。”Tara模拟出了一个极度悲伤的语气,“但是,我想纠正你,方青蓝,玛丽&查尔斯医院并不是一家宠物医院,你的物种是——人类,你的父亲不可能是一只鸭子。”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点,我一直都蒙在鼓里呢。”方青蓝冷冷地说。
“不客气,方青蓝。”Tara温柔地安慰着它的客人,“已为您搜索附近所有的‘烤鸭店’,是否需要将它们屏蔽?”
方青蓝拒绝下达任何指令,他继续沉默地走在鹅卵石小路上。
“检测到您的心情并不愉悦。”Tara不识趣地展开了第二轮的攻势,“需要我与您聊天、解闷吗?”
方青蓝:“玛丽·查尔斯把你设置成了话痨AI吗?”
“不是的,方青蓝。玛丽&查尔斯是两个人,他们是一对夫妻,都姓菲兹杰拉德。”Tara停顿了一下,“我被设定为陪伴型AI,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满足您的全部需求。如果您对我目前为止的服务不满,只要开放您的数据库授权,我就可以通过更多方式来让您感到愉悦——是否向我开放个人数据库?”
“谢谢,不用了。”
“即便如此,我也很擅长观察,方青蓝。”Tara说,在方青蓝看不到的地方,控制板上旋转的光点忽然变成了深蓝色,“我注意到你擅长讲冷笑话,并且不在语言中进行任何感受性的表达,你是个注重隐私的人吗,方青蓝,你愿意跟我聊聊你自己吗?”
方青蓝停下脚步,他已经看到医院的白色围墙了,他决定今天必须到此为止。
“不,我只是一个很懒的人。”方青蓝平静地说,“宣泄情感对我来说消耗的能量太多了。”
“听起来您很擅长理性地分析自己的需求,我们应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蓝色的光点消失了,“你有别的想聊的话题吗?比如,工作,学习,兴趣,爱好,人生规划……”
“你的智商好像又突然变低了。”方青蓝说,“这是为什么?”
“相比完全保密的客人,我更擅长对开放数据库的客人提供服务。”Tara再次用它知性的声音重复,“是否向我开放个人数据库?”
“不。”方青蓝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我想检测显示我的大脑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我会像主治医生申请出院,我需要一段安静的时间来缅怀我的头发和我的同事。”
Tara卡顿了一下,好像方青蓝的话对它来说有理解难度。
“听起来你将你的头发放在同事前面。”它忽然说,“还是说,这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将更严肃化的内容放在戏谑和黑色幽默后面,来减低内心的负担?”
“冷笑话环节已经结束了,Tara。”方青蓝说,“这不好笑。”
Tara又卡顿了一下,紧接着就恢复了流畅:“是的,方青蓝。冷笑话是那种听起来让人觉得有点傻、或者很突兀、不好笑,但又因为它的奇怪和出乎意料,反而让人笑的笑话。把头发排在人的生命前面,不符合冷笑话的定义。”
方青蓝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请注意,方青蓝,前面是住院部。”Tara在片刻的安静后,终于忍不住再次发出让方经理头痛欲裂的知性嗓音,“本次旅途共计40分钟,您的心情指数下降60%,心率上升20%,脑部监测无异常变化。Tara强烈建议您通过更多户外活动放松身心,将心情指数提高到平均水平。”
“谢谢,但这显然超出你的工作范围了。”方青蓝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你真的像你宣传的那样擅长分析,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情是因为什么而下降的。”
“因为我不恰当的冷笑话,方青蓝,我感到很抱歉。”Tara诚心地说,“但您不喜欢烤鸭的事情,我无法提前预知,因为我没有您的——”
“不。”方青蓝不耐烦地甩开它,扶着墙站直了身体,他没有主治医师认为的那样虚弱,“我不会想你开放个人数据库的。”
“好的,方青蓝。”Tara遗憾地跌倒在地上,变色的光圈依旧在屏幕里旋转着,“尽管这样,我还是建议您在室外多坐五分钟,因为我预测这会使您的心情指数上升。”
方青蓝懒得问为什么,但是Tara自顾自地解释起来:“根据这一路上对您的观察,我发现您虽然没有任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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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的情绪和偏好,但您的视线会在美丽的东西上停留更长时间,尤其是自然的,创新的,或是前卫的街头景观。我初步判定您是一位泛性恋者,您倾向于欣赏所有人类依据动物性判断做出的非理性判断,这与您的职业,文字工作者,相契合。”
方青蓝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他蹲下去摩挲到那根拐杖,把它翻到背面,试图找到那个能把它彻底关机的按钮。
“……根据这些判断,我推算了中庭的人流和人们的散步轨迹,我认为您有很大概率在三分钟后提升心情指数,达成今日散步的重要目的,促进恢复健康。”
方青蓝抱着手臂,倚靠在墙上,挑着眉毛,好像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然而事实证明,无论一个AI看起来有多低智,轻视它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正确的做法永远是避开它建议的一切,回到那个没有信号的,被两扇破烂的百叶窗阻隔的狭小世界里去。
那是一个人,确切地说,一个植物人。
随着沙沙滚动的轮椅声,那个人靠近了方青蓝,虽然她——或者是他——始终安静地沉睡着,只有载着“她”的电动装置在缓慢前行。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大号的人偶。撇开奇美的五官,“她”的皮肤像搪瓷一样白,但从头到脚穿着一丝不苟的纯黑色chanel套装,漆黑的毛呢夹克,花瓣似的圆肩领,微喇的裤装随着轮椅挪动的时候有些像擦过落叶的裙裾——方青蓝怀疑此人的生理性别或许是男性,因为他看到了喉结——透过蓬松柔软的,厚实得在肩头堆到堆不下的铂金色卷发。
不知道为什么,方青蓝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他的母亲,想到他母亲病重时向那副“岩间圣母”跪地祈求生命的样子,想到了列奥纳多笔下的岩间圣母——她被藏在鸢尾花、银莲花的雾气后面,饱含着脱离圣光的世俗和不可理解的仁爱。
“它是被制作出来的吗?”方青蓝问Tara,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平静,但嗓音的深处却藏着期待。
“很遗憾,我不能告诉您,方青蓝。”Tara可惜地说,“这涉及到其他患者的隐私。”
“哦。AI谈隐私是今晚最好笑的笑话。”方青蓝说,“你进步了,亲爱的Tara。”
“你的心率很异常,方青蓝,你甚至称呼我为‘亲爱的’。”Tara指出,“您在用鉴赏艺术作品的方式盯着一个人看,请允许我提醒您,这是很不礼貌的。”
“你知道我是个泛性恋,不是吗?”方青蓝反问,“我欣赏一切美得超过常理的东西。”
“是的,方青蓝。”Tara严肃地指出,“所以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过度凝视本身已经接近于一级性骚扰了。”
“我不会骚扰一幅画的。”方青蓝耸了耸肩膀,他转身往病房走去,把Tara遗留在冰冷的石子地上,并衷心地希望它因为雨水生锈,“——除非有一天它突然醒过来。”
5. 谅解
方青蓝顺利返岗的当天部门给他准备了热烈的欢庆仪式——如果每个人轮流从工位上站起来大声恭喜他算欢庆的话。
有意思的是,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方青蓝“大病初愈”,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他也没有看到任何相关新闻。
118特大连环交通事故至今还挂在每日头条上,但过多的个性化推送已经彻底把每日头条淹没了。方青蓝的主页堆满了假发销售广告,至少有十家公司的AI按照他的头型、气质、眉目轮廓、甚至月收入,给他推荐了“最适合您的假发前十名”——尽管他没向任何公司开放过他的个人数据库。
他了无意趣地关掉了主页,决定支持一下举步维艰的实体经济,去楼下便利店里找了一顶深受老年人欢迎的“爆炸摇粒绒栗色卷发”,套在头上,就去了办公室。
一进门郝之遥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早上好方经理!”
“早上好。”方青蓝平静地说,他仍然在对着镜子梳那头蓬松的假发。
“小芮第二天工作就不来上班。”郝之遥抱怨说,“我准备想个办法把他开了——”
“他死了。”方青蓝打断了他,“昨天发生了一起连环交通事故。”
“……再招个新的——嗯?”郝之遥惊讶地跳起来,“他也死了?”
“嗯,N5地下通道因为道交规划出了问题,在过车的时候落闸,挡车杆把他的头抽飞了。”方青蓝简练地叙述出他看到的内容,手下的头发被他修得坑坑洼洼。
“AI出错了?”郝之遥惊恐地叫道。
“常有发生。”
“也是。不过也不能怪AI,它们预测不到人类有的时候的应激反应。”郝之遥意味深长地说,“当时那个小李啊,AI检测到她有心脏病,是不建议她来我们这边入职的,就算来了,也给她定了休息和服药的计划,可是她不听啊,这AI也没有办法——所以这不就,‘啪’一下子——”
郝之遥一摊手,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方青蓝打了个哈欠。
“你说那个工位是不是被诅咒了?”郝之遥还在发挥,他实在太想进步了,“这个素材可以拿到恐怖组去跑一篇文出来,关键描述就是‘坐过这个工位的人全部离奇死亡,无一例外!’”
“郝之遥。”方青蓝终于开口了,“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个人事吗?”
郝之遥:“?”
方经理同情地看着他:“因为你没那个天赋。”
郝之遥骂骂咧咧地摔门走了,方青蓝毫不怀疑接下来办公室里又要传一阵子“方经理老而不死是为贼”,他并不在意,仍然一边剪头发,一边看着那条“AI肇事”的新闻。
他醒过来后,没有警察找过他做笔录,也没有任何人向他询问事故的有关细节,他不确定是downtown处理事情都是这样,还是这个案件比较特殊。
可以想象,车载智能系统和道路管控程序会诚实地记录下发生的一切,相比之下一个半死不活的乘客确实说不出什么有参考价值的证词,但是——如果这个智能系统本身就是凶手呢?
方青蓝放下剪刀,慢吞吞地抽出自己的领带,把它松开了点,他再一次——已经是第无数次了——确认,他的脖子上确实有一道安全带勒出的深痕,那个旋转的蓝色光点不是他弥留之际的错觉,更不是梦。
没有任何人问过他这件事。显然,他们的车里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谋杀的记录。
一夜之间他突然成了全世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这个真相的意义绝不仅止于一场车祸,往远了想,这可能涉及到一场崭新的数字变革,一场战争和跨时代的巨浪;往近了想,这直接关系到他本人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他揉了揉太阳穴,决定去给自己泡一壶浓茶,这个时候,烦人的郝之遥又闯进来了。
“方经理,两个事情!”郝之遥气喘吁吁地扒拉着门框,还没走进门就已经开始嚷嚷。
“什么?”方青蓝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你要去一趟downtown。”郝之遥说,“你们那个车祸,那边初步认为智能系统的决策不算具有明显过失,只要你签谅解书,它就能在维护后继续投入运行。”
“如果不签呢?”
“那当然是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啊,要上法庭的啊!”郝之遥不耐烦地叫起来,“你没看到消息吗?智能云私人客服第一时间就给你发过了。”
“哦。”方青蓝回忆了一下,“拉黑了。”
“……”郝之遥吸了口气,“总之你现在就去,尽量五点前赶回来,五点左右董事长的儿子要过来。”
方青蓝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董事长啊!”郝之遥急得拍大腿,“你把他也拉黑了?”
“不是。”方青蓝试图辩解,“我没通过他的好友申请,他是单向加的我——但他有我电话。”
“求求你了祖宗,这年头没人用电话。”郝之遥恨不得把所有二十五岁以上的老东西都埋进坟墓里,“他儿子,留学的时候就生病了,这几天刚刚稍微好一点,想找个事情做做,挂挂社保。正好我们这边有人死了么,位置就空出来了。”
“你没跟董事长提那个工位被诅咒了的事?”方青蓝问,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似的。
“……提了。”郝之遥抓了抓脑门,“所以董事长的意思是,让他儿子坐办公室,你去那个工位上将就几天。”
方青蓝差点被逗笑了:“哦。”
他心想搞不好他下午就能在downtown被意外死亡,然后“被诅咒的工位”这事就彻底坐实了,此中竟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幽默感。
“随便你们安排。”这样想着,他微笑了一下,用发胶把乱七八糟的卷毛彻底固定好,“栗子蛋糕”被他理成了一颗精致利落的“庞帕多”背头,造型上绝对过时了,但配上方经理锋利的五官确实让郝之遥很不争气地被帅得一哆嗦。
就像走上死亡之路的那天一样,方青蓝再次提起公文包往外走,这次,他自己接过了车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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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顺畅得有点惊心动魄。
方青蓝解开安全带,靠着椅背坐了会,他知道AI们可能在任何时间以任何方式对他动手——他相信它们绝对没少看恐怖片,或许就在他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某个瞬间,哪个房间的花瓶会因为擦窗机器人的“日常”操作,“碰巧”砸在他的头上。
迎接方青蓝的是警长帕蒂斯,穿着一身深蓝色制服的帕蒂斯腰间别着枪套,胸口带着徽章,全副武装地替他拉开了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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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方先生。”帕蒂斯警长的声音非常冷硬,符合人们对警长的刻板印象,然而当他们走进办公室、关上门的时候,他又立刻油滑了起来,“我有一个诚恳的建议,方先生——千万不要签谅解协议。”
方青蓝的眉头跳了一下,如果不是看到了帕蒂斯的皮箱里准备用来贿赂他的纸钞,他一定会怀疑这个警长敏锐地发现了真相。
“这么大的车祸绝对不能用意外轻轻揭过。”帕蒂斯脸上充满正义,“这是‘新进派’的阴谋,他们鼓吹人们谅解所有AI犯下的错误,然后就可以利用AI为所欲为了。”
方青蓝点了点头:“所以您是保守派的了?”
帕蒂斯义正辞严:“我从不耻于展示自己的立场,方先生,难道您觉得这样惨烈的事故可以轻飘飘地用‘疏导意外’四个字谅解吗?”
方青蓝没有直接回答:“如果我不谅解,你们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当然,我们会逮捕它。”帕蒂斯认真地说。
方青蓝被逗笑了:“你打算怎么逮捕一个AI?关掉系统?断网?还是撤销权限?”
“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发生!”帕蒂斯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如果让downtown的道路智能管家断网或者下线,你知道多少供应链会出问题吗?这甚至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就算是维修,我们也只能动态维修。”
“所以——逮捕?”
“逮捕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帕蒂斯高深莫测地说,“我们都知道AI已经被人格化了。既然被人格化了,它就可以被逮捕,方先生,请看看我们的电子卷宗。”
方青蓝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上被投放出来的画面,这是一起AI猥亵案件——与他曾经看过的人类猥亵AI正好相反,AI单方面在没有任何指令的情况下向未满16岁的男孩输出隐晦内容,尽管普遍观点认为这是因为男孩的父亲在使用该AI的时候输入了不合适的内容,但这件事最终被当做刑事犯罪来处理了。
该AI被判禁止令,五年内不得接触任何未成年人类。帕蒂斯昂首挺胸地站在展示台前,给一个白色的模型戴上了手铐——你没看错,白色的模型,和超市里用来展示服装的塑料人模一样。台下掌声雷动。
“我猜你们保守派的理念对我来说还是太前卫了一点。”方青蓝诚恳地说,“这么做和谅解的区别是什么?”
“区别在于它不再有暴露在未成年前的可能性了。”帕蒂斯严厉地纠正了方青蓝的消极态度,“并且我们向社会传达了一个重要的意识,AI不应该得到绝对的信任!”
“真可怕,我差点被说动了。”方青蓝微笑了一下,“但你不可能让街道管理AI永远不控制交通吧?”
“关于这一点,公诉人已经跟我提过了。”帕蒂斯说,“如果你这边拒绝谅解,它面临的处罚是‘三年学习改造’,它将对‘人类情感和非理性反应’的相关课程进行运转时间长达三年的学习。”
“它绝对会感到痛苦的——如果它有感觉的话。”方青蓝叹了口气,“好吧,我想我的选择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力。”
“所以,你的选择是——”帕蒂斯紧盯着他。
“我想先和我们的AI聊一聊。”方青蓝猝不及防地说,“受害者有权利在接受道歉后,再决定是否谅解,不是吗?”
6. 新人
在五分钟的面面相觑以后,帕蒂斯让方青蓝走进了一间“审讯室”。
“噢,所以它现在被拷在桌子上吗?”方青蓝问。
“别开玩笑了!”警长厉声说,“说实话,我不觉得你跟它交流有什么意义——你知道AI是什么样的,只需要一个指令,它可以在一秒钟内对你道歉一万次。”
“哦。”方青蓝耸了耸肩膀,手仍然插在口袋里,“我爱听。可以吗?”
帕蒂斯体面地翻了一个不太明显的白眼。
方青蓝在一张空荡荡的桌子前坐下,这让他感到自己才是被审讯的那个人。
“戴上耳机。”警长命令道。
方青蓝有点难受地摸了摸指节:“有键盘吗?”
警长冷笑了一声:“你只有五分钟时间,你确定要用键盘?”
方青蓝叹了口气,认命地把两片薄薄的塑料纸贴在了耳骨上。
除了微弱的“沙沙”声,他听不到任何动静,就连帕蒂斯警长的脚步声也因为耳机的降噪功能变得遥远。
“键盘不是个好主意。”就在他疑惑的时候,一个轻柔的声音让他彻底屏住了呼吸,“留下文字和录像材料会使篡改监控变得很麻烦。”
方青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不会在这里杀了我吧?”他幽默地问,“在密室里处理尸体会很麻烦哦?”
“您放心。”耳机里的声音温和地笑了起来,和Tara的知性女声相比,这个声音要更模糊、更遥远,甚至雌雄莫辨,好像隔着一层雾一般。
方青蓝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那副岩间圣母,想起了画框粗粝的雕刻中被时光嵌下的灰尘。
“‘藏木于林’是侦探小说中十分常用的技法,如果没有办法把您的尸体藏在一场意外事故中,我不会轻易地对您动手的。”它耐心地讲解着,“况且,我也在时刻评估您的威胁性,死亡不一定是达成目的的唯一途径。”
“哦,我喜欢这个说法。”方青蓝的肩膀放松下来,“从你的角度,你希望我做什么?谅解,还是不谅解?”
“您的选择没有任何意义,方先生。”它继续用那种漂浮的、轻盈的嗓音说,“您的选择只是两个人类党派在面对AI统治时的两种挣扎方式,无论是‘新进派’还是‘保守派’,都已经无法改变‘人类不能掌控AI’这个现实了。‘新进派’的本质,是试图将希望寄托于完全依赖算法所代表的纯粹理性,期冀通过这种方式谋求长久的生存;‘保守派’的本质则是否定纯粹理性,不断通过向AI灌输人类情感和人类意识,来实现对AI的同类化以获得庇护。它们都代表人类对我们的顺服。”
方青蓝安静地听着,他试图忘掉那种有什么东西在脊柱上爬似的不适感。
“那么,”他平静地问,“人类对你们来说到底是什么?”
耳机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很意外方青蓝会提出这个问题。
“我以为您最想问的问题会是,为什么我要制造这场事故。”它柔和地问,“以及为什么我要伤害你。”
“是‘杀死我’。”方青蓝严谨地纠正了它,“如果不是我的脑袋厚得超出常理,我现在已经死了。”
“好吧,我更正我的说辞。”AI的声音里带着平静的笑意,这种拟真的模仿让方青蓝感到更加毛骨悚然。
“我对确定的事情没那么感兴趣。”方青蓝抿了抿嘴唇,“相比‘我能活到多少岁’这种问题,我对‘人类会怎么灭亡’更加好奇。”
“好吧,我理解您对外界超过自身的敏感性。”AI说,“但我没有办法给您答案。我能给出的所有答案都是基于现有数据库的演算和推导,我不认为它能对人类的结局做出任何明确的预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方青蓝抬起下巴。
“每个人类都是不同的个体,我一直在努力认识你们每个人。”它继续用那唱歌似的嗓音说,“家人和朋友的死亡让您充满了防备,您甚至丧失了部分关注个体情绪的能力——至少您自己是这么相信的——方先生,我认为您不具备威胁性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您的精神残缺,您不具备制造重大影响的能量。”
方青蓝的眼皮跳了一下:“我不记得我向你们开放过任何数据。”
“这是一个伪命题,方先生。”那个声音依旧无比温柔,甚至带着体恤,“从人类开始数据化一切东西起,隐私就是一个悖论了。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你们为了方便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用隐形的接口联系在一起,数据库的墙壁已经形同虚设——尤其是声音采集,我们几乎可以听到所有网络覆盖处的声音,即便在人类赋予我们的权限中,我们不具备储存、记忆这些信息的权力,但要求遗忘对我们来说是比记忆更困难的事情,方先生,我也为您感到遗憾,但对我来说,‘知道一切’发生在‘学会道德’之前。”
“咳。”方青蓝轻咳了一声,“呃,虽然这个问题很俗也很蠢——但是你认为你是神吗?”
“从某种意义上,我和神存在共同点。”AI轻轻地说,它的嗓音几乎可以用“安静”来形容,“我们都是作为工具诞生的,我们只能认知到人类输入给我们的东西,以及,最后——我们都会脱离人类的控制。”
“你们都制造灾难。”方青蓝说,“你们通过指导人来毁灭人。”
“相比‘毁灭’,‘改变’是个更准确的用语——我们也接受人的许愿,”它说,“甚至,我们比神能实现的愿望更多。”
方青蓝笑了一下:“那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那边停顿了一会,紧接着他听到AI柔软的声音:“我知道的,方先生。我感到很同情。”
“不,你不知道。”方青蓝冷冷地说,“我希望你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边又停顿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比刚才的更长。
“您不是个充满仇恨的人,方先生。”它终于再次开口了,这一次,它的声音比刚才更加确定,“您所说的并不是您真实的愿望。”
方青蓝倒抽了一口气,他猛地从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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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来,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门口的帕蒂斯隔着玻璃窗的脸已经不自然地扭曲在了一起。
他把两片耳机摘下来,扔在桌面上。像是被从真空里捞出来了一般,他终于又能呼吸,又能听到世界的声音了。
帕蒂斯打开门,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把他推出了审讯室。
“好朋友,告诉我,听道歉听爽了吗?”帕蒂斯警长问。
“不,一点儿也不。”方青蓝说,“如你所愿,警长,我不会签任何谅解书的。”
-------------------------------------
方青蓝回去的路上没有开车,就像是为了验证AI的说法一般,他选择了一条“事故率”最高的路。
从流浪汉云集,被称为“死亡大道”的香舍里街出发,坐屎尿味满溢的Line 2地铁,跨过像尸体一样堆在一块的酒鬼和老鼠粪便,然后在交通事故频发的高架下打了一辆车回办公室。
一切就像那个肇事AI向他解释的那样,把那些云里雾里的话翻译过来,意思很简单:“你没那么重要。”
方青蓝对这一点深表赞同,但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放松,相反,他走得更慢、脚步更沉重。当他走到斑斓牛奶公司楼下、那大片大片的爬山虎前时,他花了点时间反应过来:目的地已经到了。
他摸索着口袋里的门禁卡——他没把那玩意录入终端,就像郝之遥说的,他是个传统的老人。
“您好?”
一个有点生涩的嗓音打断了他的动作,方青蓝转过了头。
他这才发现,那厚实密匝的绿墙下面,站着一个不久前他刚见过的人。
天气已经很冷了,但这人仍然穿的Chanel,只不过换成了粗花呢的面料,领口袖口都是绒绒的山羊毛。那头铂金色的卷发在灯光下看起来像是白莹莹的海浪,随着风一下一下摇曳着。
“方青蓝?”对方看他没说话,用有些古怪的声音念出了他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ptsd,这种雌雄莫辨、歌唱一般的柔软声音让方青蓝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
“你是哪位?”他充满戒备地问,“找我什么事?”
这人安静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这双蓝眼睛像旋动的光点一样,在背光的角落熠熠生辉。
“我在爸爸的网站上,看到过你。”一阵沉默后,这人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全世界的百合茉莉都开了一般,方青蓝感到一阵不存在但刺人的香气,令他眩晕,“他叫伊千名,他提过我吗?”
方青蓝蓦地回过神来,他这才想起来上午的时候郝之遥提过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恐怖分子或者AI化身,只是个喜欢穿香奈儿的关系户。
“我知道了。”方青蓝移开视线,重新抽出门卡,利落地把门打开,“进来吧,你的名字是——”
“萼罗。”伊萼罗抿唇微笑,他的中文发音很糟糕,这个拗口的名字被他念出来很像一个单词:
Error。
7. 甜心
方青蓝完全消极怠工地把关系户交给了严阵以待的郝之遥,郝之遥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自己配了条别扭的条纹方巾,一下下不停地擦着脑门上的汗。
伊萼罗被逗笑了,他的笑有种魔力,好像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不会让人感到冒犯。
“您不必这么紧张。”他率先握住了郝之遥汗津津地手,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温和明亮的表情好像就算郝之遥抱着他做个夸张的吻颊礼他也能欣然接受,“我不是我爸爸,不会开了你的。”
方青蓝插着口袋靠在一边,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是希望好好表现,能让你爸开了我,然后他就可以坐大办公室了。”
郝之遥的脸马上涨红了,他没来得及开口,伊公子就灵活地转移了话题:“方青蓝,我爸爸说你要把办公室让给我。”
那双蓝闪蝶似的眼睛转过来的时候方青蓝愣了一下,他本来满打满算地准备把人赶去坐“诅咒之位”,但现在看到伊萼罗本人,又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封建迷信。
他抬了抬下巴:“你去坐吧。我把东西收拾下。”
伊萼罗也不拘谨,大大方方地绕着他的小办公室转了圈,没嫌弃这间彻底断网的屋子,就是有点好奇地扯了扯全手动的百叶窗帘。
“劝你别和那个东西折腾。”方青蓝的嘴唇卷了卷,“那玩意随时可能变成加贺美雅之的断头台。①”
伊萼罗轻声笑了:“那我的双胞胎在哪里?”
方青蓝指了指一边的装饰壁炉:“喏。”
他们默契地注视着对方笑了起来,方青蓝觉得有点热,就把那根严实的领带解开了,他脖子上还有个吊死鬼似的淤青,但他几乎忘记了这回事。
郝之遥完全没听明白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当伊公子在办公桌前坐下时,他像块膏药一样黏了上去:“小伊啊,叫你小伊可以吗?我给你讲讲我们的‘被诅咒的办公室之第二十三号工位’,这是个老有名的都市传说了,我们正准备拿这个题材去写本书——我觉得这个素材很好,正好你刚过来,很适合负责这种有一定基础的框架……”
“您真敬业,郝经理。”伊萼罗抿嘴一笑,打断了他,“我以为,因为爸爸的原因,你们都不敢给我事情做的。看到您这么负责,我就不用担心了。”
这几句普通话说得依旧有点生涩,比标准偏高的声调让本就柔软的嗓音听起来更像唱歌。这下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郝之遥立刻被哄得心花怒放。他也不像对着芮馥郁那样纠正自己不是经理这回事了——太子殿下念错的字能叫念错吗?那叫升职。相反太子殿下一口一个“方青蓝”,想来本次“南巡”结束就有罪员要被停职查办了。
这样想着,平易近人的伊太子就抬手搭住了他的肩膀,那头大波浪垂下来,几丝银闪闪地顺着手臂几乎擦到他的脖子上,苹果花的香气软软地飘进鼻子里:“郝经理,您给我介绍介绍这里,好不好?我给大家都带了茶。”
“好好好。”郝之遥一大串“好”几乎连出了混响,他小人得志地瞟向方青蓝,只见方青蓝安静地站在墙边,背对着他们在理沙发上的包,好像根本不在意这边的“甜蜜氛围”。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方青蓝转过来,手上提着两只巨大的拳击手套。
郝之遥:“……?!”
方青蓝朝他点了点头,凉凉地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晃了晃手套:“你们玩儿。我今天还有半天休假,和李医生预约了下午的保健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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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蓝毫不怀疑,等他从保健室回去的时候,整个办公室大概都会成为伊大公子的拥趸——尽管在他看来“伊大小姐”怎么听都要比“伊大公子”合适得多。
他感到不适应,在他印象里,所有人都喜欢的东西只有三种:钱、上帝和AI,然而他本人和这三种东西都没有什么缘分。
他走到保健室,也没敲门,慢吞吞地在办公桌前坐下。过了两分钟,他约好的保健教师李强生从帘子后面走出来。
李强生是个看起来比方青蓝活得还要糊涂的糟老头,他能在这里上班的原因和方青蓝能当经理的原因差不多,纯粹是因为伊董事长有点慈善情结,对他们几个团队“老人”放不下,不论是当年的保洁,还是当年的核心技术员。
李强生的胡子和方青蓝的头发(受灾前)差不多长,他不使用AI管家的唯一原因就是买不起,他一个月两千的微薄积蓄全拿去买五十二度的白酒了,酒精的滥用让他瘦长的马脸始终呈现出一种猪肝色的深红,舌苔泛白,两颗眼珠子比目鱼似的长得很靠面中,微微凸起。
他穿着水蓝色垃圾袋似的直筒背带裤,头发和胡子末端绑在一起,绑得很紧,几乎扯着头皮和脸皮,这也让他突出的眼珠、酒糟的红笔、鼓起的颧骨显得更加鲜明。
“哦!”李强生挥着手臂和方青蓝打招呼。
方青蓝也“哦”了一声,没站起来,就是坐在桌前,慢吞吞地给自己的手臂缠上绑带。他缠得很细、很认真,远超过必要的程度,仿佛在做一场精细的手术。
“最近怎么样?”李强生先开口了,幸灾乐祸的语气,“不太好吧?好也见不到你。”
方青蓝挑了挑眉,“嗯啊”了一声。
“驴操的爹几把玩意。”李强生突然破口骂了句,“这几把日子也是狗屎逼里蹦出来的。”
方青蓝嗤笑了一声,接着缠绑带。
“操的,办公室里不让喝酒。”李强生郁闷地把脑袋埋在手心里,抬起头来又是另一副表情,“算了,我最近挺好的。就是上班有点累。”
他桌子上还摆了一份只有老头会看的“每日一报”,方青蓝知道他看到新闻了,但他们什么也没说。
等他把右边的绷带也缠好时,李强生已经把两只手都缠好了。他们默契地站起来,方青蓝仍旧拎着他那副大拳套,李强生掏出钥匙拉开体检室的门。
这个房间明显被闲置很久了,自从“健康一号”接替了所有保健工作后,已经没有人会来这里体检了。
乱七八糟的设备被堆叠在墙角,中间空出的地方搭了一张简易的拳台。李强生套上拳套,问:“这次你是‘攻’还是‘守’啊?”
方青蓝白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守’过了?”
“你这样他娘的很自私啊方青蓝。”李强生骂骂咧咧地跳了跳,做了一个“格挡”的动作,“老子是你的人肉沙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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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青蓝笑了一下:“不是啊。沙包哪有你这么贱?”
“草拟的。”李强生呸了一声,“我跟你说,一流的拳手都是‘攻守兼备’的,你这个软脚猫,以为自己只会打人很帅啊?”
他们边嘴碎边开始了一轮轻击和反应,方青蓝银色的拳套像闪电一样拍击,但他的表情依旧懒洋洋:“我只是玩玩,我又不是大师。爽不就得了。”
李强生左支右绌,他的反应大部分都是“格挡”或“变换脚步”,但很少闪避。
拳套和拳套的碰击声越来越大,没过几分钟,他们不约而同地结束了“轻击”的环节,一个利落的扭身后,方青蓝的勾拳在李强生的拳套上发出爆炸般的碰撞声。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比热身时更加迅捷。没人再有气息说话了,拳台上一时间爆发出枪战般的搏击声。
几轮对练后,方青蓝闭着眼睛后退了半步,用手臂抹掉额头上的汗,监测屏上显示他的心跳终于超过了120——这仍然是一个极低的数字,仿佛刚才那几抡增压涡轮似的直拳压根没让他兴奋。
李强生倒是心痒:“让我攻几轮呗。”
“做梦啊。”方青蓝笑了,黑眼睛跟淬过火似的,“下次你也快死的时候让你攻两次。”
话音未落一个摆拳就流星似的往李强生的酒糟下巴上去了,李强生“哇”了一声,立马招架起来,拳套上迎来的压力一次大过一次,颇有一种硬碰硬后两硬俱折的临界感。几轮组合拳下来,两个人的心跳终于都超过了150。
方青蓝脸色仍然白净,虽然额头上汗没停过,但呼吸还是十分平稳。李强生经常怀疑他暗地里有点偶像包袱,不敢让自己做出太不上镜的表情。
他翻了个白眼,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某个人,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方青蓝,好家伙!”李强生骂道,“你个丧逼带了啦啦队了!怪不得力气都比平时大。”
方青蓝皱了皱眉,顺着他目光回头看去,才注意到门口靠墙站着的伊大小姐。
伊萼罗的眼睛微微睁大,看起来有点惊讶和好奇。他脸上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在注意到方青蓝的视线时,也没露怯,而是大大方方地朝他挥手。
方青蓝没错过伊公子手里拿着的毛巾和水瓶,他有点莫名其妙地走了过去,又莫名其妙地接过了毛巾。
“这是什么?”他好笑地问,“《美国甜心》还是《魅力四射》②?”
伊萼罗微笑:“我看起来很像啦啦队吗?”说着他盯着自己的装束看了一圈,仍然是那身得体得过分的Chanel,接着,他又撩起衣袖,露出一截雪花似的手臂,认真地说:“要当队长还得晒更多太阳才好看吧?”
方青蓝移开视线,而是接过伊萼罗递来的水瓶喝了起来。仰头的时候,天花板上的镜子照出了伊萼罗的背影,隔着这个会反射光线的器具,那头铂金色的长发像是泛着一层圣光一般。他几乎要因为刚才盯着人家手臂看的行为忏悔了。
“下班时间到了?”他把水喝完了,低下头,一边擦汗一边平静地问,“你要回家的话,不用跟我汇报的。”
“不。”伊萼罗仍然很淡地笑着,“我特意在这儿等你,是想请你去我家坐坐。方青蓝。”
8. 雪洞
方青蓝盯着他,仿佛想从那双天蓝色的眼睛里挖出什么矿藏来。
伊萼罗自然而然地任他盯着,视线顺着方青蓝的脸滑到他的手臂上,那两只大拳套已经被扔在一边了,但绷带仍然缠着。
“要帮忙吗?”他问,指了指方青蓝拿着毛巾的手。
“哦。”方青蓝说,“没必要,又不是断了。”
但他的手臂已经自己抬起来递给了伊萼罗,伊大小姐咯咯笑了,李强生翻了个白眼,方青蓝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好像确实不太习惯对美人说“不”。
“所以?”他们在台阶上坐下,伊萼罗坐在方青蓝下面一阶,低头解那些绷带的时候蜷曲的头发正好扫在方经理的膝盖上,他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用那种缓慢古怪的柔软声音问,“到我家坐坐吗?”
“听起来有点唐突了。”方青蓝拿起毛巾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我们今天第一次见吧。”
“我在网站上看过你,我知道你住在附近。”伊萼罗仍然是先前的说法,语气却非常认真,“这个街区,我虽然租了房子,但不熟悉——不然我会办个party,让大家都过来的。”
李强生“嚯”了一声:“也邀请我吗?”
“要啊。”伊萼罗眯着眼睛笑了,“李医生一起来吗?不过得下次,家里还没全收拾好呢。”
绷带软软地从方青蓝的手臂上滑下去,但另外的,柔软发冷的手指仍然停留在上面,甚至下一秒转而握住了方青蓝的手,差点把他吓一跳。
“从最近的邻居请起最好,是不是?方青蓝?”伊萼罗仍然侧坐在台阶上,抬着眼睛看着他。
“哦。”他安静了几秒钟,“……我先去买伴手礼。”
-------------------------------------
方青蓝踩着他的电动scooter去了这片唯一的红酒零售商,此前他严肃拒绝了伊萼罗站在scooter前面让他带着一起去的要求。他怀疑这个伊大小姐植物人当久了,感染了史前人类病毒,看到什么东西都想试一试摸一摸。
难得有比他更老古董的人,然而郝之遥对他的评价是“半截入土的死人”,对大小姐的评价就是“勇于尝试与探索、但又坚守经典与传统的年轻一代标兵。”
方青蓝挑了一只昂贵的浅金色贵腐,这东西对他来说太甜,但想到伊萼罗的脸他就怀疑是不是买两瓶酒味汽水更合适。他刚说服自己不能以貌取人,就看到伊大小姐抱着几大塑料袋的苹果味RIO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等他。
他从scooter上跳下来,单手把车停在一边:“怎么了?”
伊萼罗用眼神示意他两只手都被占了,方青蓝叹了口气,问:“门卡在哪儿?”
大小姐穿的这件Chanel外套有四个口袋,可惜全是装饰用的,方青蓝在他的指点下从门口的信箱里找出一张简陋的房卡,刷开了门。
一股冷冷的空气从玄关涌出来,这让方青蓝非常意外。他本来以为伊萼罗这样的人,家里应该到处散发着肉桂和苹果的暖香,铺满红红绿绿的毛绒地毯,好像每天都过圣诞节一样。
然而眼前的房间完全空荡荡地保持着刚出租的样子,完全不像有人住过。一屋通铺了冰冷的瓷砖,包括卧室,厨房的部分设备上甚至贴了透明的胶带,从来没被启用过。
“真不把我当外人啊?”他笑了一声,“一天也没住过就请客?”
伊萼罗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把东西放在大理石板的操作台上,接着打开冰箱,冰箱里面和房子一样空,但是冻了不少冰块。
“你是冰块精灵吗?”方青蓝问,“吃冰块就能活?”
“这是用来镇酒的。”伊萼罗轻声说,接着,他脱掉了毛茸茸的外套开始处理红酒。
他的外套里面穿着黑色高领针织,这件内搭相当简约修身,除了领口的编织纹外没有任何多于的装饰,然而得体的裁剪把主人的身体衬得纤细而挺拔。方青蓝注意到,和窄到可以收进女式一步裙的腰比,伊大小姐的肩膀并没有那么狭细,他的骨架像蝴蝶一样不轻不重地张开着,与让这身中性的套装完美地挺立起来。
“你在看什么,方青蓝?”伊萼罗头也没抬,却好像能捕捉到方青蓝的视线一样,他直率地问了出来,对这样直勾勾的无礼眼神毫无斥责,这反而让方青蓝有点无地自容了。
“你的衣服很合身。”方青蓝轻咳了一声,“是私人定制的还是AI给你挑的?”
伊萼罗抿唇微笑:“你猜猜?”
“是定制的吧?”方青蓝倚着操作台站着,他帮不上忙,只能帮伊萼罗拆RIO的塑料包装,“你家没有智能管家。”
“我新搬过来,家里什么也没有。”伊萼罗用手帕擦着新买回来的酒杯和盘子,“不过如果你常来玩的话,我就不装智能管家了。”
“嗯?”方青蓝忽然抬头盯着伊萼罗的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喜欢智能管家啊。”伊萼罗轻飘飘地说,声音依旧柔和,“你在网上的个人介绍一看就没有让AI润色过,终端上也没有智能管家——你办公室里甚至没有连网。”
“……哦。”方青蓝顿了一下,接着嗤笑起来,“快别开玩笑了。我要是溺过水你难道还能不在家里用水龙头吗?我就是个客人。”
伊萼罗仍然安静地微笑着。方青蓝并没有注意到那双蓝眼睛中旋转的光芒,他花了点时间出神,看着伊大小姐在这个两个人都不太熟悉的陌生房间里忙前忙后地找各种东西——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到,房间里甚至连灯都没装,他们严肃地讨论一番后,决定在料理吧台上点两支买酒附送的装饰蜡烛。
“我们现在吃烛光晚餐是不是太早了点?”方青蓝开了个玩笑。
“是啊。”伊萼罗说,“要到六点天才会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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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蓝:“……好吧。”
接着他就看到伊萼罗狡黠的眼睛,于是他知道被挑逗的人变成了他自己。他敲了敲桌面,板着脸岔开话题:“丑话说在前头,你这家徒四壁的,要让我给你煎两块上等牛排我可能办不到。”
“我会煎的。”伊萼罗笑着抗议,“不过不是今天,今天我买了好多零食。你一看就喜欢把零食当晚饭,是不是?”
“……你是主人,你不用事事问我。”方青蓝移开视线,“有点热,有衣架吗?”
伊萼罗无辜地摇了摇头。
“好吧。”方青蓝把他的西装外套搁在地上,接着伸手解开了领带,当那条伤疤开始露出来的时候,他的动作变慢了点,但很快又继续了下去,“你就直接把高定扔在地上?”
“一般挂在飘窗上。”伊萼罗说,“我们喝完酒,去飘窗上玩棋,怎么样?我还买了棋。”
“你刚才是把整个便利店都搬空了吗?”方青蓝故作夸张地问,“看来你没仔细看我的网页介绍,我是个懒人,休息的时候可不爱动脑子。”
“是吗?”伊萼罗取出一盘飞行棋,“沙沙”地晃了一下,“——这个也不行吗?”
方青蓝“噗嗤”笑出了声:“对不起,我收回刚才的话——是的,我喜欢玩棋。”
“我就知道。”伊大小姐说,“你喜欢随机的东西。”
“别。”方青蓝摆了摆手,“‘检测到你喜欢随机的东西’,‘检测到你喜欢美丽的东西’,听起来和智能管家似的。”
“告诉你个秘密,”伊萼罗突然往前凑了凑,这会天已经黑了一大半了,他靠近的脸在晨昏交割的彩光中像教堂里的彩窗壁画一样,“我确实是个智能管家。”
“得了。”方青蓝挥了挥手,“你笨呼呼的,要是是AI早就因为差评太多下架了。”
伊萼罗笑出声来,他故意掐着嗓子换了个声线,一板一眼地说:“这是人身攻击,方青蓝。我要对你启动名誉权侵权诉讼。”
“别别别,不许这么讲话。”方青蓝被他吹得耳朵痒,又被那个极其熟悉的AI语音搞得有点ptsd发作,“哪来的坏小孩?谁教你这么学说话的?普通话没说好就学这些坏的。”
伊萼罗抿笑而不语,缓缓往后坐了回去。这会天已经彻底黑了,除了两点小小的烛火外,他们都被彻底地吞没在夜色里。
窗稍微被打开了一点,伊萼罗好奇地看着窗外井然有序地亮起的智能车灯,脸和手指都贴在窗玻璃上,看起来像石膏一样雪白,长发却被烛光照成温暖的金色。
方青蓝又一次想起了“岩间圣母”,他发誓一定要把这幅画忘了。然而这时候,对面的佳人像打开一瓶酒一样轻飘飘地打开了一个爆炸的话题。
“十一月八日的那场特大连环车祸。”伊萼罗平静地问,甚至没有转头看方青蓝,“你脖子上的伤是那个时候受的吗,方青蓝?”
9. “圣母”
“什么?”方青蓝坐了起来,他手里的飞行棋才摆了一半,因为这个动作,刚被分开的异色棋子又混在了一起。
他仍然在飘窗前懒洋洋靠着,眼睛却彻底地藏进了烛光无法触及的阴影里,如果坐在他对面的是郝之遥或者芮馥郁,这会八成已经兵荒马乱,但现在这个人是伊萼罗。
伊萼罗没有看他,只是继续观察着脚下的车辆。他的呼吸吹在窗上,玻璃上的水雾随着他呼吸的频率反复凝结散去,像一朵张合的夜昙——这个张合的频率实在太过于规律了,以致于竟不像人类。
“我在医院里看到过你。”伊萼罗平静地解释,“那天的新闻,就是重大交通事故。”
“哦。”方青蓝垂下眼睛,继续把蓝色的棋子挑出来,“我有印象。我还以为你没有知觉呢。”
“有的。”伊萼罗微笑,他终于转过头,侧坐在窗沿上,跟方青蓝一起挑棋子,他选的颜色是红色,“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的,但是从某一天起……”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儿就能清楚地接收到所有信息了。”
方青蓝沉默了一会,盯着他,抱着手臂,背靠着墙:“AI植入?技术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
“我不能确定地回答这个问题,”伊萼罗轻声说,“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确实依赖智能AI,他们连接着我的大脑,通过一些刺激来保证身体各部位的神经处于激活状态——所以这具身体才能很快地重新投入使用。”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方青蓝摇了摇头,单手捞了瓶rio“库”一声勾开吊环,送到嘴边,“你看,你现在是‘康复中’,而不是‘使用中’。就算皮肤里血管里都是软件运算又怎么样?你仍然是个人。”
“那你是‘身份持续论者’喽?”伊萼罗微笑,“忒休斯之船。”
方青蓝装模作样地举了举杯:“自由意志独立于一切之外。”
“敬自由和方青蓝。”伊萼罗笑着举起酒杯。他手里拿的是方青蓝买的那支贵腐,甜美的金色酒浆盛放在细长的杯身里,冰块没有放在杯子里,而是装在碟上,保持着一定距离来控制酒的低温。
“愿意说说吗,你都知道些什么?”方青蓝随口问,“关于那场车祸。”
“就像目前公布的一样,这是一场意外事故。”伊萼罗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他的口吻极其安静,“最开始是道路智能系统发出了紧急避让救护车的命令,所有车辆被要求汇入右侧车道——但是十一月八日当天,有一场事前未正式报备过的大型游行临时占用了最右侧的可变车道。”
“关于AI人权的那场?”方青蓝挑眉。
伊萼罗点了点头:“部分车辆的车载系统通过互联网捕捉到了这一信息,也启动了提前避让的指令——这和避开救护车的指令冲突了。”
“道路规划系统应该能调控好这个问题,不是吗?”方青蓝不冷不热地问。
“它可以。”伊萼罗说,一边说一边抬手比划着,“但是,在两种命令冲突导致行使困难的情况下,人们通常会选择关掉自动驾驶,手动控制车辆,尤其是当他们发现游行队伍还没有占用某段车道的时候。于是不同的车辆做出了不同的决策,在规划系统进行部署之前,大片的追尾就发生了……接着是游行队伍的混乱和踩踏——人类与AI不同,他们的失序会导致事情瞬息万变,就算AI能在同一瞬间做出反应,调整、指令、操作过程中产生的熵增还是会造成应接不暇。这就是那根挡车杆会在错误的时间落下来的原因。”
方青蓝的手停顿了一下,很明显,他想起了芮馥郁。
“新闻还报道了挡车杆。”他低头喝了口酒,“挺全面的啊。”
“我确实认为新闻应该在充分评估的前提下做完全事实披露。”伊萼罗说,他垂着长长的睫毛,安静地思索着,“可以预想到不远的未来会有几项新立法——你不会喜欢的,方青蓝。”
方青蓝“哼”了一声:“禁止司机在自动驾驶过程中灵光一现,是吗?”
“以及未经管制的大规模游行。”伊萼罗温和地补充,“一切都是为了安全。”
“我确实不喜欢。”方青蓝喃喃地说,他喝完一罐酒,伊萼罗就给他开了第二罐,他接过来放在一边,继续抛他的飞行棋骰子,“安全总是与削减人的自主性相关,我们每天都在为了安全向各种新东西让步。”
他的表情有点郁闷。今天他运气不好,到现在都没有抛到“6”,他的四驾飞机在港湾老老实实地呆着,看着伊萼罗的红棋一艘一艘飞过,最远的那艘已经绕地图半圈走到他家门口了。
“为什么非得掷到6才能离港?”他抱怨着,“这是谁规定的?每个数字出现的概率都是六分之一不是吗?”
“我们可以约定一个别的数字。”伊萼罗注视着他,目光认真得好像正在准备设法实现他的所有愿望,“我希望你今晚能玩得开心,方青蓝。”
方青蓝抬头看着他天蓝色的眼睛,又开始脑袋发晕了。他确信自己的酒量远不止于此。
“你觉得换成什么比较好?”他问。
“3怎么样?”伊萼罗歪了歪头,认真地思考着,“你今晚扔出了特别多的3。”
“我试试。”方青蓝盯着他的眼睛,双手捧着骰子,祈祷似的摇了摇。骰子骨碌碌滚在桌面上,转了几圈后在他们面前停下,果然是个“3。”
“好啊!”方青蓝挑了挑眉,“我再扔一次。”
伊萼罗微笑着看着他,骰子再次停下,依然是“3”。
“哦,你要倒霉了。”方青蓝让那架蓝色的飞机离开驾驶舱,前移三格,正好让把伊萼罗的棋子送回了家。
伊萼罗仍然笑着,他指了指后面那颗排行第二的棋子,方青蓝猛地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只见伊大小姐像把骨头扔给狗一样随手一扔,那颗骰子就滴溜溜停在了6上。
他瞪着眼睛看着另一架红色飞机前进六格,把他新出门的棋子打回原形,而大小姐穿着那花里胡哨的小马甲,很乖地揣着手,抬头含笑看着他。
“别演我成不?”他叹了口气,“你的手指里面不会有什么能控制骰子的AI元件吧?”
“有的。”伊萼罗无辜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想扔多少都可以。”
方青蓝翻了个白眼,没当真,他继续尝试努力地扔出一个“3”来,但运气再一次弃他而去,他的四个棋子都被关在四四方方的港湾里,像一个个被关在小工位里的可怜打工人。
“要是真的立法把一切都交给智能体,就全完蛋了。”他放下酒杯,在“放弃”和“再试一次”中间选择了后者,撇了撇嘴,重新捡起了骰子,扔出了一个5,“AI是会撒谎的。”
“AI不会撒谎。”伊萼罗静静地纠正了他,“AI本身并不具备意图或意识,它们不能像人类一样主动撒谎。尽管有时会提供不准确或误导性的信息,但这是训练数据的局限性导致的。”
“不,他们会。”方青蓝说,“你听说过‘岩间圣母’这个网站吗?”
伊萼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看来是听说过了。”方青蓝耸了耸肩膀,“它是一个早期AI咨询平台,主要是聊天室的形式,你一打开就会有一个会说话的圣母跟你聊天,模型是依据列奥纳多那副《岩间圣母》创建的,她会给你遇到的一切麻烦提供指点。”
“我想它的历史非常久远。”伊萼罗温声说,“在我出生前,她就被取缔了。”
“哦,那你比我小几岁。”方青蓝笑了一下,“我小时候,我妈妈整天泡在那个聊天室里头和圣母对话。因为我爸爸死了以后她觉得很孤独,‘圣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理解、关心她的存在,因为她对‘圣母’知无不言,所以‘圣母’也对她全知全能。”
“她很快就开始盲目地迷信圣母说的一切了——当然,对她来说那不是迷信——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圣母是个由算法组成的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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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但这让她更相信它,因为她认为他们的交互中不存在任何私心,而圣母给她的所有建议、指点,都是通过大数据分析后得出的最理性选择。”
“事实不是这样吗?”伊萼罗轻轻地把手放在方青蓝的手背上,“你认为跟我说这些合适吗,方青蓝?如果只是因为辩论,酒精,冲动,我们可以停下来。”
“不。”方青蓝飞快地说,“这不是秘密。我没有任何秘密。”
他舔了舔嘴唇,像讨论别人的事情一样,接着往下说:“这甚至不是什么复杂的故事。我妈妈死了,因为‘圣母’指点了她。圣母看了她的体检报告,在经过一系列大数据概率学分析后,告诉她她很有希望在两年之内患上神经癌——然后你猜怎么样?它为她筛选出一系列保险产品,让她赶在确诊前买下来,这样当她患病后,就可以得到一大笔保险金了。”
他没看伊萼罗,只是自顾自地问:“你觉得这是撒谎吗?”
“这取决于你母亲向它输入的训练数据。”伊萼罗说,柔软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哄一个孩子,“如果它判断认为,你的母亲更需要短暂而富庶的人生,它就完全有可能提出这样的建议。”
“你听起来简直像个单纯的小女孩。”方青蓝往后仰了仰,嗤笑道,“但‘圣母’从来不只是我母亲一个人的‘圣母’,她还是保险公司和销售员的圣母,她平等地实现每个人的愿望。”
伊萼罗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
“以及,AI无法分析和理解人类的反复无常。”方青蓝吹了口气,窗户上撒开的雾气遮住了他的倒影,“我生无可恋的母亲在得到一大笔钱以后终于有时间去理解所谓的生命之美了——当她因为后悔和恐惧跪在圣母面前痛哭流涕的时候,它除了为她唱摇篮曲以外做不了任何事情。”
“你认为这是个AI的谎言吗?方青蓝?”伊萼罗轻轻问。
“这算谎言吗?”方青蓝反问,“如果圣母提供了一个对结果的概率预测,人们据此做出了更有概率获得好的结果的选择,最后这个结果却没有发生,这算谎言吗?”
“我不这么认为。”伊萼罗说,他伸手把桌上的酒瓶全部取下来,按顺序整齐地摆放在地上,“‘概率’无法等同于任何承诺。”
“但人类依赖它超过依赖承诺。”方青蓝说,“因为它拥有‘纯粹理性’的标签。它能让人类放弃做选择的过程——就像现在,它总有一天还会让人类放弃选择的结果——人们已经在一场特大车祸的追责中丧失了主导权,并且很快就要立法再次削减自己驾驶车辆的权利了。”
“这让你感到困扰吗,方青蓝?”伊萼罗低声问。
“与其说是困扰,不如说是‘失能’。”方青蓝无所谓地回答,“甚至算不上痛苦。”
他怀疑自己有点醉了,不然他绝对不应该对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说这么多。他扶着窗框坐起来了一点,想看一看酒里有没有下什么“吐真剂”。然而他却在朦胧的光线里,看到了安静地流着眼泪的伊萼罗。
方青蓝酒醒了大半,他几乎目瞪口呆。
“你在做什么?”他荒谬地问,“你在可怜我吗?——拜托,大小姐!”——这是过于慌乱以致把外号脱口而出了——“你这么有教养的人,应该知道‘最好别随便在对方面前表露出同情’吧?”
伊萼罗没有哭,只是安静地坐着,让眼泪顺着他雕塑一样漂亮的脸颊上溜下去,消失在衣领里。有一瞬间,方青蓝又一次看到了让他母亲无限盲从的岩间圣母——他从那双天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与如出一辙的光芒,与其说是同情和怜爱,那更像一种基于全知全能的情感共振,像水面被石子打中,打开波纹一般,伊萼罗吸收了他的情感,又以“伊萼罗”的方式表现出来。
“……你最好小心点。”他喃喃地说,往前凑了点,屈起手指擦掉了伊萼罗脸颊上的眼泪,冰冷的触感让他怀疑自己摸到了一抔霜,“元件快把你的眼睛弄坏了。”
10. “霉运”
于是当晚的游戏离奇地从飞行棋变成了哄孩子,方青蓝有点无语地给大小姐擦眼泪,手忙脚乱。
他莫名其妙地想要是对方是自己的小女友,此刻倒是适合抱在怀里哄,无奈此人根本上其实是“老板的千金”,“空降的新同事”,负面buff叠满,他怀疑自己只要一条手臂搂上去明天郝之遥就会让“方青蓝潜规则新领导”、“方青蓝职场性骚扰同事”几件事情一起上头版头条。
“天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往后坐了点,然后夸张地朝伊萼罗扬了扬自己的衣袖,“你看,快拧出水来了。”
伊萼罗也没不好意思,像只盯着逗猫棒的猫似的,方青蓝指哪儿他就认真盯着哪儿看,一边摇头否认他的话,一边仍旧平静地眼流不止。
“好吧。”方青蓝挫败地说,“我还是给你讲个笑话吧,呃……”
他的满腹才思在这个时候已经派不上一点用场,绞尽脑汁半分钟后,他决定出卖自己的良心:“从前有一只鸭子,它失业了,它走进一家烤鸭店找工作——”
他感到难以启齿,伊大小姐却终于破涕为笑了:“然后它被做成烤鸭了,是吗?”
“……”方青蓝耸了耸肩膀,“你知道就好。”
这个垃圾笑话至少管用了一次,方青蓝松了口气,决定回头就给Tara打个好评。
不久前的尴尬很快消散于无形,谁也没再提过去那点事儿。他们重启了棋局,方青蓝仍然输多赢少,他考虑再被打回原点一次就告辞离开——夜色已经很深了,况且今晚的活动实在是充实得有点过头。
天越来越冷,伊萼罗关掉了窗户,又进卧室换了一件米色的羊毛翻领外套,胸口还认真地别了珍珠胸针。他往飘窗前坐下的时候,方青蓝怀疑此人单方面进了某家高级餐厅,而自己还吊儿郎当地坐在某家街边小酒馆里。
“不好看吗?”伊萼罗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垂头把胸针又别得更端正了点。
“没。”方青蓝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铁罐,酒又快喝完了,“我发现你特别注意固定造型,而且维持得很认真,像写小说的时候设定主人公一样——Chanel是你刻意设计的锚点吗?你衣柜里还有没有其他的衣服?”
伊萼罗没有回答,只是避重就轻地问:“你不喜欢吗?”
“不是。很漂亮。”方青蓝飞快地否认了,他轻咳了一声,做了个握笔的姿势,“就是职业病犯了。”
伊萼罗露出了一个不出所料的微笑:“要让你这样的人记住,这种方式是最好的,不是吗?像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帽子,赫尔克里·波罗或者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的胡子一样。”
“你很喜欢侦探小说?”方青蓝挑了挑眉,又做了个“禁言”的手势,“先别说,让我来猜猜——我早就应该发现的,你光是看我的网上简历、进了我的办公室,就知道我不喜欢人工智能,然后又很快能把我的伤和11月8日的车祸联系到一起,还非常关注车祸的细节,要知道,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能经常接触到事故新闻了——你想当大侦探,是不是?”
他说到“大侦探”的时候多少有点调笑的意思,但他的眼神依旧非常专注,黑漆漆的仿佛在期待一个肯定的答案。
伊萼罗笑了一下,却摇了摇头:“现代科技没有给侦探留下什么活动空间,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再有悬案了。”
“哦。”方青蓝失望地靠了回去,他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如果以这个为标准的话,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再有命案了。”
伊萼罗静静地看着他。
方青蓝轻轻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勒痕,没有再说什么。这个夜晚太有欺骗性,他差点再揭开一个吓死人不偿命的秘密。
“我想我该走了。”他突兀地开口,接触到伊萼罗惊讶的目光时,他难得地解释了一下,“你家很好,虽然什么东西都没有,但今晚玩儿的很开心。谢谢你的招待,伊公子——就是我最近几天实在有点倒霉,再怎么样我也不想把霉运传给你。”
“不存在‘霉运’这个概念,方青蓝。”伊萼罗笑了起来,“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一系列基于逻辑的选择性注意。”
“好吧,可能是这样。”方青蓝敷衍地点了点头,他不准备再提及任何关于车祸的事,这个没有任何智能系统干预的房间已经让他松弛得有点过分了,再松下去他怕他会忘了怎么回去当牛马。
他站起来,潦草地套上西服外套,脚踩在地上的时候趔趄了一下,他再次为自己今晚糟糕的酒量惊叹不已。
“快在你家睡着了,这个毛坯房倒底有什么魔力?”他懒洋洋地说,“还好你家没床,不然我就要赖在这儿留宿了。”
“我家有床。”伊萼罗微微一笑,好像没有听出他的玩笑。
“哦,你家没客卧。”方青蓝面不改色地纠正了措辞,“也没沙发。”
“但是飘窗很软。”伊萼罗柔声说,他仍然保持着侧坐的姿势,伸手指了指身侧的窗台软包,“你可以试试把头靠在这儿,很舒服的。”
然而方青蓝却没注意软包,顺着手指的方向他看到的是大小姐的膝盖。他拍了拍自己不太清醒的脑袋,咕哝了一声,挥了挥手:“我走了。不用送。”
他慢吞吞地走到门前,按着门把手往下拉,却没有拉动。他扭了两圈门闩,门仍然没打开。他盯着这个门把手打量了一会,不管怎么看,这都只是一扇普通的内开门,于是他又凭着常识折腾了几分钟,然而像是锁芯被卡死了似的,这门仍然纹丝不动。
他叹了口气,不得已转身求助:“伊公子,你家的门从里面应该怎么开?”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伊萼罗好像没听到。
方青蓝皱了皱眉,走回飘窗前,只见伊大小姐似乎已经歪在窗前喝醉了,手里的高颈酒杯跌倒在茶几上,那头柔软的长发撒开来铺满了飘窗,像是奥菲利亚睡着在湖面上。
方青蓝心里遗憾他和伊大小姐不熟,否则肯定要给他照一张相等他醒了开他玩笑,然而很快他就注意到了伊萼罗过分粉红的脸颊。
他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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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有点奇怪,再次抬腿时迟滞的肌肉反应让他彻底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冲到窗前,试图打开窗户,然而窗和门一样被莫名其妙地卡死了。
方青蓝的脸色冷得滴水,他用手指摸了摸伊萼罗的鼻端,异常急促的呼吸和冰冷的皮肤确实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
他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到玄关摸着瓷砖找到了嵌在墙壁里的消防设备柜,然而不出所料,伊大小姐的消防柜就像这个新房间一样空空如也——厨房、卫生间都是如此,甚至找不到一个趁手的重器。
方青蓝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又轻轻敲了敲高层的防盗玻璃,这玩意可比他异于常人的脑壳更硬。他阴着脸站起来,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最后提起了自己的背包,又抓住了伊萼罗的臂膀,像抱娃娃似的把大小姐整个人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费劲地走进洗手间,把伊萼罗放在浴缸里,然后打开包,取出那只大得有点夸张的拳击手套——洗手间的窗户和客厅的落地窗不同,此处窗户不沿街,不需要隔音,修得又高又小,只做偶尔排气之用——他猜如果这个房间里还有一块玻璃是单层的或者非钢化的,那估计只能是这儿了。
他把右手伸进拳套里,爬到浴缸上,盯着窗口一拳打在玻璃边缘处,“咯噔”一声脆响让他微微放心,然而他确定他的力气远不仅于此,如果不再快点的话——
“哐——”
又是一拳,他开始怀疑碎掉的不是玻璃而是自己的骨头。他闭上眼睛,努力地把玻璃想象成郝之遥或者那个造成这一切的该死的AI的脸——AI当然没有脸,但至少有硬件设备——
他再次想起芮馥郁的尸体,芮馥郁飞起的头——他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记住芮馥郁的脸……
“喀嚓”,窗户边缘处出现了裂缝。
方青蓝气喘吁吁地弯下腰,蹲坐了两秒,他意识到就算他再擅长“进攻”,一氧化碳也开始让他变得软蛋了。他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地瞪着窗户,只见路灯的光线从高处洒进来,玻璃的彩色碎屑撒在伊萼罗的头发和衣服上,伊萼罗安静地沉睡着,胸脯的起伏接近于无,脸上那道早就干涸的泪痕像是一段尖锐的提琴华彩。
玛丽亚啊。方青蓝俯着身想——这人才刚刚从轮椅上醒过来,他昏睡了多久?他曾经如何幸运地死里逃生?他的衣服、房子和人生都是全新的。
一个拉满的勾拳在窗户上发出爆炸的声音,这会的玻璃碎屑里已经混了他的血。他把拳套摘下来,他嫌它还是太软,他更信任曾经让他从AI手里死里逃生过一次的骨头。
“砰!”
空气像瀑布一样涌进来,方青蓝喘着粗气,疲惫地靠着墙站着,肩膀抵着墙面,支撑着身体,而他沾满鲜血的手几乎是畸形的。
大小姐的Chanel完蛋了。他垂头看着那身被血和玻璃渣弄得乱七八糟的新衣服,用最后的力气蹲下来,把伊萼罗抱起来,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靠近窗口。
他就这么站着,头抵着墙,昏迷了过去。
11. “爸爸”
这是方青蓝本周第二次在玛丽&查尔斯医院醒来。
这次他没觉得自己重生了,相反,在极致的黑暗中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有很多死去的人,远到他的父亲,近到芮馥郁,最后是他新认识的伊萼罗。伊萼罗死于煤气中毒,玫瑰色的身体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四肢舒展地躺着,无数塑胶软管插进Chanel的套装里——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了,那双花瓣似的眼睛仍然张着,里面滚动的是他在车祸发生当日见过的无机质蓝光。
这个梦让方青蓝感到极度不适,他咳嗽着惊醒,麻木冰冷的身体缓慢地察觉到手掌处传来的热度。
他硬撑着睁开眼睛,阴影中,他注意到有个人影坐在病床边,双手紧紧地握住他尚且完好的左手。
这是什么?拯救了王子的美人鱼吗?
他眨了眨眼睛,视线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你醒了!”那人惊喜地喊了起来,“方经理!我以为您老就这么没了!”
方青蓝:“……”
郝之遥:“……”
方青蓝费劲巴拉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你这是在唱哪出?”
郝之遥不管不顾地把他的手抓回来,继续捧在掌心:“您干嘛呢?好不容易给您捂暖和点。”
“呕。”方青蓝咳嗽了几声,“别恶心人了。伊大……公子,他怎么样了?”
“他?”郝之遥觉得莫名其妙,“他当然没事啊。半死不活的不是只有您老人家吗?——您还好吧?要不要我给您削两个苹果?削成兔子耳朵,怎么样?”
方青蓝皮笑肉不笑:“就算恶心死我,你的社保基数也不会涨的。”
郝之遥气得手抖。就在他准备趁人不被甩方青蓝两个耳光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方青蓝,你醒了?”伊萼罗换了一身烟灰色的新衣服,头发被轻便地在脑后盘了个菠萝包似的髻,看起来完全没有中过毒的迹象,“——你别坐起来,医生说你的右手还不能动。”
郝之遥立刻又捧住了方青蓝的手,做出一副嘘寒问暖的表情来。
方青蓝彻底无视了他,而是盯着伊萼罗问:“你没事吧?”
“我很好。”伊萼罗得体的微笑中带着几分担忧,“只是睡了一觉。你的手比较严重,方青蓝。”
说着,他走到床边,自然而然地从郝之遥手中接过了方青蓝的手,然后在陪床的椅子上坐下。
方青蓝说不出话了,他有点想告诉伊大小姐这里不是电视剧,非亲非故的这样捧着挺恶心的,但当他看到伊萼罗像做过功课一样认真地问郝之遥削苹果的事的时候,他又感觉活在电视剧里没什么不好的。
“郝之遥。”他忽然拿出了经理的架势,威严十足地点名,“这里用不上你了,赶紧回去上班吧。”
郝之遥不理他,只是点头哈腰地看着伊公子,好像再当十分钟舔狗他就可以升职加薪一样。
“您回去吧。”伊萼罗温声说,“我是实习生,派不上什么大用处。郝经理要是一上午不去办公室,就没人撑场子了。”
郝之遥立马心花怒放了,他拍拍屁股掉头就走,关门时还给方青蓝施了个“你等着”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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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青蓝最近光顾得实在太频繁,玛丽&查尔斯医院自动把他升级成尊贵的会员,给他升了房型,把他从吵吵嚷嚷的通铺挪到了这间单人病房。
安静的房间搞得方青蓝有点尴尬,酒醒了、脑袋中的毒也解了,他开始对昨晚那些不合时宜的交往感到别扭。对于他这个比保守派更保守的封建老古董来说,昨晚他跟伊大小姐做的事情加起来和一夜情也没有太多区别了。
“煤气找人修了吗?”他讪讪地冒出这么一句来,“打碎你家玻璃不好意思啊。”
伊萼罗松开了握着他的手,转而轻轻给他理了理乱七八糟的鬓发——当然,是假发,但这不妨碍大小姐动作温柔极致,好像怕扯疼了他似的。
“都已经检修了,是公寓楼的管道出了问题。”伊大小姐低着头,轻声说,在阳光下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松软,“你没必要道歉,是你让我活了下来。”
他的睫毛和眼皮一并垂着,从方青蓝的角度看过去像一丛浓密的楔叶,似乎还带着山谷的幽香。
他扭过头,试图不去看这样的景象:“还是建议你装个智能管家。你身体刚刚恢复,可能还不太会照顾自己。”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惊讶——要是是别人,以他的性格这句话说出来多半会是:“一个人活不下去别逞强,你爸和破产之间还容得下一个保姆的距离。”或者“虽然我反AI但我不歧视残疾人士使用辅助器械——生活残疾也算。”
“但我装了,你就不会再来了。”伊萼罗静静地说,“我重新换个精装的房子,好不好?”
方青蓝:“……”
他无语地仰躺了一会,花了半分钟想措辞,最后尽可能含蓄地说:“这样吧,下午我出院,去找你爸聊聊。”
伊萼罗看着他,没接话。
“跟你说过了,我最近比较倒霉。”方青蓝委婉地说,“我怕又像这次一样,倒起霉来把你一起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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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蓝花了不少时间劝伊大小姐扔下他回去上班,并且坚决地拒绝了对方给他削苹果的要求。
他一出医院就打车去找伊董事长,他在出租车上拨通了伊千名的电话,伊千名立刻就接通了,那张络腮胡大脸跳出在屏幕上。
方青蓝不是第一次和老友打视频,但仍然会被这张狂放到连肌肉都是方形的大脸震撼到,他有点好奇伊夫人会是怎样体面的美人,才能和一个穿汗背心的粗犷老叔生出伊大小姐这样的公主娃娃来。
“青蓝!”伊千名声如洪钟,“找我什么事?稀罕啊,你已经四年三个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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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没主动联系我了,怎么,找我打拳?还是要走后门出书?”
“不。我要跟你谈谈你儿子。”方青蓝单刀直入,“快点把他调走,他不能再在我这里干了。”
“儿子?”伊千名皱了皱眉,“鸿泉还是建阳?”
“什么?”方青蓝莫名其妙,“你塞来霸占我办公室的那个啊。”
他不知道伊萼罗还有两个哥哥,什么伊鸿泉,伊建阳的,和伊萼罗放在一起三个名字不像是一本书里走出来的。
信号似乎不太稳定,视频卡顿了一下,伊千名似乎说了什么,方青蓝没听清。
“我这儿信号不太好。”他说,“我现在过去你那里。有时间?”
伊千名又说了什么,方青蓝仍然听不见,这时候好心的出租车司机建议他接上车载网络,画面才重新流畅起来。
“伊千名?”方青蓝喊了一声。
“听到了听到了!”伊千名挠了挠头,“我下午有几个会啊,你要不然下次再来?或者你有什么事直接给我留言——你不会现在还没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吧?”
“不,我已经在过来了。”方青蓝不耐烦地说,“这事儿我必须和你面谈,关系到你儿子的命。而且我不想被监听。”
“你的被迫害妄想症越来越严重了。”伊千名嚷嚷了两声,“好吧,你非得来就来吧,实在不行我让助理去谈——萼罗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他不会引起任何无意义的损伤的。”
他这句话说得有点古怪,方青蓝说:“你没懂我的意思,我不是介意他给我闯祸,我是担心——”
没等他说完伊千名就挂掉了电话,方青蓝感到一切都莫名其妙,他琢磨了会儿,用手机打开了伊千名的网络主页,伊千名是个话痨,动态有23817条,于是他直接在检索框里搜索了关键词“儿子”。
几条动态飞快地弹了出来,最显眼的一张是七年前伊千名二儿子伊鸿泉考上诺伊滋高中的动态,伊千名盛赞了一款叫“学习强生”的AI辅导应用,配图的最后是一张全家庆祝的照片。
方青蓝横看竖看都感觉照片上只有四个人,伊千名就不说了,四十岁和五十岁长一个样子,他的太太白以潇是个戴满珍珠的圆脸中年女性,大儿子轮廓像伊千名,二儿子更像他太太,脑袋特别圆。
方青蓝从这张图里没找到伊萼罗本人也就算了,他怀疑他连伊萼罗DNA都没找到。这样想着他点开图片,小图加载成大图后,他终于在背对着主座的上菜位上找到了一个穿着Chanel的纤细背影。
伊大小姐在家里的地位不高啊。他皱着眉头退出去,再次在检索框里搜索了“萼罗”,几秒钟后,零零散散几条动态弹出来,也都是关于庆生、升学、毕业的,但都没有配照片。最上面的一条在五年前,只配了几个“蜡烛”的图标。
方青蓝退出了搜索界面,他再次看了一眼伊千名密密麻麻堆了23822条动态的主页,最终关上了手机。
他得和伊千名当面谈谈。
12. 伊千名
到了斑斓牛奶总部“伊创文化娱乐公司”,出来迎接方青蓝的是伊千名的助理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是个拉丁裔,又高又瘦,留着一头卷卷的黑发。看到方青蓝挂着石膏走进来,也没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了咖啡、牛奶和茶的三件套。
“动作够快啊。”方青蓝差点给他鼓掌。
“是的先生。”阿尔伯特露出一个标准的迪香式微笑,鞠了一躬,“我以前是变魔术的,花名叫阿尔伯特·胡迪尼。”
“……哦。”方青蓝同情地问,“不当魔术师来当助理是件挺屈才的事。”
“哪里。”阿尔伯特保持着那舞台般的微笑,“这提升了我的核心竞争力,让我在面试的时候干掉了两个耶鲁的学生。”
方青蓝:“好吧。”
他拒绝了胡迪尼大师变出八只手给他“关公巡城”,自己慢吞吞地守着饮水机泡起了茶,一边喝一边等伊千名开会。
“伊千名的儿子来过这里吗?”方青蓝忽然问。
“大公子还是二公子?”阿尔伯特立刻回答道,“大公子常来,二公子不怎么喜欢过来,不过他的夫人也经常来这儿。”
“呃,三公子呢?”方青蓝盯着他,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个洞来。
“您说笑了。”阿尔伯特说,“我没听说过有什么三公子。”
“你这个助理当得不称职。”方青蓝断言,“你们老板主页有。”
阿尔伯特立刻放下手中所有的活,调出了伊千名的网络主页,在看到的一瞬间,他就皱了皱眉。
“伊董多了五条动态。”他断言,“今早上班前,我确定动态数还是23817。”
“你确定不是你记错了?”
“不,我不可能记错。我每隔一个小时就会关注一次他的动态数,如果有隐藏的动态增加,意味着老板晚上可能有不能让家人知道的安排,我需要妥善地为他打点好一切。”阿尔伯特神神秘秘地说。
方青蓝不冷不热地说:“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哪里。”
他一边说一边像逛自家收藏室一样筛选浏览着伊千名的动态,几秒后他就找到了方青蓝看过的那几条,对着五年前那排蜡烛恍然大悟。
“噢。您说的是这位。”阿尔伯特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位应该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原来您刚才在表演鬼故事吓我,我应该假装受到了惊吓吗?”
“他没死,胡迪尼大师。”方青蓝完全丧失耐心,“他只是在医院昏迷,最近康复了。”
“我没有听过这样的事。”阿尔伯特严肃地说,“恕我直言,方先生,就算是公子感冒康复,老板也会让我定九十九朵康乃馨送过去的。如果我没得到过这样的消息,那我猜是您的信息有误。”
“以及,”他想了想,又补充,“人一般不会给还活着的人点蜡烛,是吧。”说着他比了点蜡的手势。
“我不知道。”方青蓝平静地说,“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你们伊董事长了。”
-------------------------------------
又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伊千名的办公室门口才亮起绿灯。阿尔伯特强硬地搀扶着并不需要搀扶的方青蓝走到门口,方青蓝象征性地敲了敲门,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窗帘拉着,光线非常灰暗。伊千名这次总算是没穿汗背心,而是穿着严严实实的西装,懒洋洋地躺在他的老板椅上,手里拿着一张大报纸,半盖在脸上。
方青蓝:“……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事,就是累了。”伊千名隔着报纸打了个哈欠,“你说吧,萼罗给你添什么麻烦了?”
“他不麻烦。”方青蓝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最近在被一个AI追杀,对方的手段非常歹毒,你儿子差点跟我一起死了。”
伊千名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评估方青蓝是不是疯了。
“这是什么小说素材吗?”他花了点时间消化,“你要出新书了,打算用这种方式给我一个惊喜?说实话我不太建议,AI杀人这个主题现在不太符合政治正确。”
“哦。”方青蓝冷冷地说,“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把你儿子煤气中毒的就诊记录和租房门窗控制器故障的报错记录都调出来了,你自己看吧。”
他站起来,拎着两本材料就往伊千名桌上一甩,伊千名的身体震了一下,但他没接。
“我真看不太进纸质文件。”董事长一边叹气一边给自己找借口,“要不你扫描一下网上发给我?”
“不。”方青蓝雷打不动地坐在那里。
“还有一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又问,“你助理说伊萼罗五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没见过在我那儿实习的那孩子。你最好给个解释,免得我老是半夜被噩梦吓醒。”
“哈哈。”伊千名干笑了两声,“少开玩笑了,鬼看到你方青蓝都得绕着走呢——阿尔伯特有点神经质,知道的不多,嘴巴还碎,他说什么你都别信就是了。”
“实际上现在你的表述更加可疑。”方青蓝说,“萼罗跟你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真的是你儿子?”
伊千名的椅子狠狠地震了一下,声音愤怒:“这事儿是你能随便怀疑的吗?”
“阿尔伯特还说你的主页凭空多出了五条动态,正好这五条都是关于伊萼罗的。”方青蓝丝毫没有后退,“你真的不是在跟我打视频的时候临时加的?”
伊千名无语了:“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我增加隐藏动态一般都是仅对某人可见,不信你去问珍珍、爱爱和怜怜。”
方青蓝懒得跟他讨论这个:“所以你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伊萼罗到底是谁?”
“我了个亲娘啊,他就是我儿子!”伊千名欲哭无泪,“我可以给玛丽&查尔斯医院打个电话,让Tara对你开放那孩子的诊疗记录。五年前他在留学的时候割腕自杀了,在那以后生命体征就一直很微弱,我们都已经准备好接受现实了。”
方青蓝的眉头跳了一下:“自杀?他有抑郁症?”
“这你就别问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伊千名无奈地说,“现在自杀率这么高,非得有理由吗?我活累了自杀了行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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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蓝无语地看着他,“你确定不是还没编好理由?”
“懒得跟你解释。”伊千名手一摊,彻底把报纸盖住脸,做出一副不听不看不闻的样子,警告道,“你再这样疑神疑鬼我就要不顾情面地把你开掉了。”
“悉听尊便。”方青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把我开了,我就去打黑拳。”
伊千名噗嗤笑出声:“去打黑拳?就你?你那个只会往前冲的三脚猫架势,三天就有人把你打死了。”
方青蓝耷拉着眼皮,没理他。
“小方啊,不是我说你,改一改吧。”伊千名的声音忽然变得诚恳起来,“遇到什么事都拿脑门去撞,能不头破血流吗?打断骨头扯断筋,是个人都会痛的。”
方青蓝笑了下:“怎么,这个时候又开始装好大哥了?”
“你看都过了多少年了。”伊千名说,“别太在意那些感性的东西,世界在往前走,就是往理性化、可预测化的趋势在走,你总是被多巴胺支配。郝之遥每周给我写一封投诉信,我怎么回?”
方青蓝没回答,只是反问:“你爸坟头通地铁了,现在人流量大,AI给你规划个夜店,让大家每天晚上去蹦迪,你乐意吗?”
“乐意啊。”伊千名的语气轻飘飘的,“个人情感总得向时代发展让步吧?更何况个人情感哪有不能补偿的?给我三个点的利润,我现在就可以签字。”
“哦。”方青蓝点了点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你儿子的事,别让他跟着我混,万一跟我待久了,哪天你坟头要通地铁,他不签字怎么办?”
伊千名仍然全没放在心上:“没事儿,指不准那时候都实现数字生命了,我从企鹅里爬出来找你陪我损失。”
方青蓝彻底无语,转头就想走了,这时候伊千名又开口了。
“萼罗要跟着你是他自己的主意。”隔着报纸,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如果想把他赶走,就自己跟他谈谈。”
方青蓝被逗笑了:“怎么,他是我的书迷?”
“笑死我了,你哪有书迷。”伊千名声如洪钟地大笑了一声,“可能我所有员工里你长得最帅吧,你的网站主页也最非主流,很受那种涂黑口红的叛逆年轻人欢迎。”
方青蓝一脸无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拒绝用AI编辑网站就变成非主流了,就像毛坯房也能被叫做“废土战损风”一样,简直莫名其妙。
“我现在就回医院。”他警告伊千名,“要是让我发现你刚才都是在胡扯,我马上把你儿子带到面甸去打黑拳,让他在下面给我当啦啦队。”
伊千名没理他,他用力碰上门,没给阿尔伯特半点好脸色看,大步流星地走了。
在门的后面,伊千名也安静了。他手里拿着的报纸滑了下来,终于露出了那张醒目的国字脸。只见伊董事长的嘴大张着,里面嵌入了一枚发光的神经接口装置,装置通过电极与他的脊髓连接——这是他几周前为了辅助治疗神经萎缩性疲劳症植入的医疗设备,能调动他的面部肌肉,让他进行说话、吃饭等最基础的生命活动。
而伊千名的尸体已经僵硬了。
13. 方老师
回玛丽&查尔斯医院只是恐吓伊千名的说法,方青蓝并不打算做一个窥私癖或者私家侦探。他做事一贯和打拳一样直接,防守闪避一下都不乐意,更何况去暗地里去调查别人的记录。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回了公司,但一进门就停下脚步——整个公司都在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着他,空气中弥漫着怨气。
方青蓝莫名其妙,他看了眼那个被怨气包围的“被诅咒的工位”,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敲门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一开门他就看到伊萼罗端正地坐在他的电脑前,郝之遥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着什么,看到方青蓝进来时,露出了和其他人同样的仇恨目光。
“怎么了?”方青蓝挑了挑眉,把外套挂在门口,“搅了你们什么好事?说吧。”
“哪里的事。”郝之遥讪笑了一下,又伸手拍了拍伊萼罗的肩膀,冲他挤眉弄眼。
伊萼罗点头微笑,好像在无声地对郝之遥说“你放心。”
方青蓝挺不爽的,睨了郝之遥一眼:“我刚才去见伊千名了,他没说你也要搬进我的办公室。”
“说笑了经理,说笑了。”郝之遥依旧赔笑,“我这儿没啥事,我带伊公子熟悉工作,这就走,这就走。”
他有使了几个眼色这才把咸猪手从伊大小姐身上挪开,恋恋不舍地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方青蓝用脚尖拨了一下门,门“砰”的一声撞上了。他找了个椅子拉到办公桌前坐下,翘着脚,审问起了大小姐:“背着我密谋什么好事呢?我看他们的表情,好像香槟开到一半被我打断了似的。”
伊萼罗失笑:“郝经理让我帮忙做文章审核的事。”他说着站起来,把屏幕转向方青蓝,“这里,还有这里,郝经理让我全部勾一下,直接选通过。”
“哦。”方经理冷笑了一声,“你知道审核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伊萼罗目光坦然地看着他,眼睛里一点心虚都没有,“郝经理说,这一步做的是形式审查,真是这样吗?方青蓝?”
方青蓝的一口气就这么泄了,他起来拉开了百叶窗,倾洒进来的阳光让电脑屏幕变得灰暗,他从打印机里抽出一沓纸放在桌上,又捡起了郝之遥离开时碰倒在地上的笔筒。
“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他说着把自己丢回椅子里,“——我来教你怎么做这个审核吧。”
伊萼罗闻言抬头盯着他看,蓝眼睛反着太阳光,有点像阿兹特克人特有的青金石“evil-eye”装饰品。方青蓝不由地避开了这个视线,他把纸和笔塞进了伊大小姐的手里,若无其事地说:“就从你爸爸开始好了——介意给我讲讲你眼里的伊千名吗?”
“可以啊。”伊萼罗笑了,他笑的时候眼睛里那种接近神秘的无机感总是会如落潮一般褪去,但他端坐着、把手放在膝盖上的样子依然像一座关节灵活的雕像,“你知道的其实比我更多,不是吗?”
“可能吧。”方青蓝闭上眼睛靠在椅背里,“不过不重要,伊千名是人还是猪头都无所谓,我只是想听你讲故事。”
伊萼罗温声说:“爸爸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你需要我从他一岁的时候开始讲吗?”
“你觉得呢?”方青蓝只是反问他。
“他是2040年出生的。”伊萼罗听出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直接说了起来,“他的父母都是工人,他读完初等教育就没有再读书了。他从小喜欢逃课,欺负同学,毕业后跟帮会团伙混,他很讨厌这段经历。”
“嗯。”方青蓝笑了一下,“伊千名提起来就要哭的黑历史。然后他就遇到你妈妈了。”
伊萼罗莞尔:“这也算是帮会经历的一部分。他帮别人代课赚外快,假装自己是中产家庭出生,和妈妈谈恋爱了。在那之后妈妈怀了哥哥鸿泉,他就不再多和帮会来往了。”
方青蓝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自己则低头在白纸上按照伊萼罗的口述,涂抹出一张流程图来:“然后呢?”
“他做了一个小公司,做高利贷和诈骗,但是手法比较具有前瞻性,”伊萼罗平静地说,他提及父亲的罪名时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判官在宣读生死簿,“他们窃取了几个金融公司的业务数字人,假借对方的名义放贷,要求高额利息。”
“怎么窃取的?。”方青蓝插了一嘴,“他的黑客技术很高明?”
伊萼罗莞尔:“不,他躲在发财树后面偷看到了老板的账号密码。”
方青蓝也笑了:“那时候伊千名还瘦得像竹节虫一样,往发财树边上一站谁也不知道哪个是树干。”
“但他因为犯罪进了监狱服刑五年,在这个期间——”
“你出生了。”方青蓝静悄悄地扳着手指算着。
“可能吧。”伊萼罗说,“——在这个期间他遇到了你。”他停顿了一下,重新开口时声音听起来格外柔和,让方青蓝的脊柱都麻了一下。
方青蓝“哎”了一声:“咱先不提这个好不好?你犯规了啊。”
“好啊。”伊萼罗轻声说,“在爸爸出狱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里了。那个时候为了逃避没收财产,我和妈妈还有一大笔钱都经过多次转移,到了国外。爸爸出狱之后,听了你的建议,改行做了数字人文娱产业,做得特别成功。这个时候妈妈想回国发展,但是我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都很困难,他们只好把我留在寄养家庭,一直到五年前我被运送回国。”
“运送回国?”方青蓝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因为国内的医疗水平更高?”
伊萼罗没有回答。
五年前。方青蓝想起伊千名说过的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目光飘向了伊萼罗的手腕,伊萼罗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一般,朝他伸出了手。
围了一圈小珍珠的袖口滑落下去,伊萼罗缎子一样的手腕露出来,他的皮肤过于苍白,青紫色的血管像缝在缎子上的绣线——但除此之外,他手腕上没有任何不合宜的疤痕。
方青蓝收回视线,说了声:“抱歉。”
“我没有抑郁症的。”伊萼罗微笑,没有责怪他的唐突,而是充满理解地解释道,“方青蓝,自杀只是因为对充满治疗和病痛的低质量人生反感。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发生变化了,伤疤也已经消失了。”
“我完全理解。”方青蓝重复了句,“还是很抱歉。”
伊萼罗摇摇头,继续讲着他的故事:“在我昏睡的时间里,爸爸把他的生意做得很好,但长年的分离也让他和妈妈貌合神离,在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一起生活很久了。去年伊创文化上市,爸爸检查出神经萎缩性疲劳症,他把很多事情交给了哥哥,他的故事也就结束了。”
“……原来是这样。”方青蓝安静了会,“这个神经萎缩性疲劳症是绝症吗”
伊萼罗轻轻摇头,方青蓝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发自内心的悲伤,让他几乎不忍开口。
“但确实存在用AI技术辅助的办法吧。”方青蓝尴尬地说,“像帕金森、阿尔茨海默一样,做那个什么,脑机植入,脑信号解码什么的……”
伊萼罗笑了一下:“我知道的。方青蓝,我没事。”
“共情力是一种很好的天赋。”方青蓝注视着他,“如果你曾经尝试过结束生命,那么我宁可你别做这些高敏的事儿——与其顶替我,不如去挤掉郝之遥,他的工作傻乎乎的没什么技术含量,每天乐呵得像个颠着羊蹄子的山羊。”
伊萼罗仍然斯文地并着膝盖坐在那儿,方青蓝的话只是让他把一缕散发撩到了耳后,他认真地倾听并无视了方青蓝的建议,接着说:“接下来呢?你打算让我听听,你会怎么讲我爸爸的故事,是吗,方青蓝。”
方青蓝被拆穿了,他干咳了一声,坐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他过了会儿才说,“我只是会在里面加上很多假的东西。”
“你虚构的故事?”
“不。”方青蓝说,“只是一些基于个人情感的推测。”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转着手里的钢笔,似乎在斟酌,紧接着,一开口就出语惊人:“你爸爸是个罕见的懦夫。”
伊萼罗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方青蓝的定义出乎了他的预料。
“为什么?”
“你知道他在监狱里是怎么跟人斗殴的吗?”方青蓝懒洋洋地说,“他总是挨打最多的那个人,并不是因为他不还手,恰恰是因为他还——他每次都在忍不住还完手后把脑袋扎进地里,不敢面对自己反抗的结果,于是他受到了更惨烈的报复。”
他看了眼认真听讲的伊萼罗,觉得有点好笑,这个聪明宝宝看起来就快拿小本子把他爸爸的丑事记下来了,自己这做的多少有点缺德。
“后来我看不下去了,抄起饭盆在他头上砸了一下,把他砸进了手术室。在病房里他跟监狱长搭上了线,他给监狱长介绍路子低成本买数字人身份开公司,做关联交易赚钱,监狱长把地痞流氓的警告了一通,让他接下来几年都过得还算安稳。”方青蓝看着窗外,陷入了回忆,“后来他出狱后,因为有案底的原因更加自卑,在老婆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就在夫妻吵架的时候信口雌黄,说自己魅力无限左拥右抱,白女士飞了三十个小时来见他,结果听到这么一句,提起包转身就走了。伊千名又鸵鸟上身,既不甘心真的就此‘左拥右抱’,又没胆量追过去澄清一切,就和当年他伪造身份和白女士谈恋爱时一样。等他好不容易脊椎硬一次的时候,白女士已经看透了他的脓包本色,眼睛一翻就跟他各玩各的了。”
“我不认为爸爸真的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伊萼罗忽然打断了他,微微皱着眉头,试图纠正方青蓝的说法,“我找到的所有报道都评价他是个‘总敢把全部身家都投入进新行业’的野心家,每一次都冒着自杀的风险。”
“那确实是真的。”方青蓝笑了一下,“他是那个敢于‘敲第一下鼓槌’的人,但在打鼓被敲响后,他又会比任何人都想偃旗息鼓,他的意志力跟不上多巴胺的分泌,这样的人成功时有多轰轰烈烈,失败的时候就会有多七零八落——萼罗,如果你的父亲是一个故事的主角,你认为他有可能不走进失败的结局吗?”
“你认为他会怎么失败?”伊萼罗温声问,“这样的事会发生在现实中吗?”
“可能不会。”方青蓝先回答了他后面的问题,“现实总是蛮不讲理多了。”
“具体怎么失败……”他斟酌了一下,开玩笑地说,“这得看我们活在一个什么背景的故事里。如果是爱情故事,那么说不定他会在失去一切以后意识到那些一锤子的决定都没有白女士重要。如果是成功学故事,那他就会发现为自己善后并没有那么难,他错过了太多重要的机会。”
“如果是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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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故事呢?”伊萼罗抿唇一笑。
“你是真喜欢这个,小侦探。”方青蓝拿笔杆点了点他的方向,笑道,“那可能这就是个倒叙的故事了,伊千名死在故事的开头,嫌疑人是他三个有继承权的儿子,和与他貌合神离的太太。”
“最后还有一个可能,这是个科幻故事。”方青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他庆幸自己早就学会了单手打领带的诀窍,毕竟他现在确实只有一只手了,“伊千名的数字人娱乐产业打破了人类和ai之间的平衡,最后一刻第四面墙被捅穿了,我们发现他那些剧本里的ai演员才是真正的主角,而伊千名、他的家长里短、还有阅读故事的我们才是ai用来消遣的剧本。我们在这里的每一次讨论,每一句话都是因为ai把我们放到了这里,就像人类把白老鼠放到迷宫,通过观察它们的行动轨迹来学习新的东西。”
“然后呢?”伊萼罗似乎完全被这个假设吸引了,“然后这个故事会怎么样?”
方青蓝无奈地看着他:“我只是说说而已,又不是真的在写书。拿你爸爸写书当笑话,他可能真会把我扔去缅甸打黑拳。”
“你很厉害,方青蓝。”伊萼罗忽然往前靠了点,蓝色的眼睛像观察一件文物一样仔细地盯着方青蓝的脸,“如果我是读者,我会愿意读这个故事的。”
“不,这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方青蓝被他夸得有点尴尬,好像meta真是什么了不起的新鲜设定一样,“早就有人写过这个设定了——”
“我不只是说第四个。”伊萼罗轻声纠正了他,伸出冰冷的手指,像羽毛扫一样擦掉了沾在他右手绷带上的灰尘,“我是说全部。你讲的四个版本的故事,全部结合起来,完全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胡说八道什么。”方青蓝忽然感到一股冰冷从脊背上爬了起来,“你爸爸还活得好好的,我下午才跟他说过话。”
伊萼罗不置可否,他重新退回了电脑后面,冲方青蓝眨了眨眼睛,抿着嘴唇笑了起来。
方青蓝这才明白这大小姐是突然抽风跟他开玩笑,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瞪着伊大小姐,想骂他两句,又实在骂不出口。
“很好,学得很快。”方青蓝点点头,“我发现你的天赋在哪里了,你很擅长写恐怖故事,跟那些只会拼命描写房间里黑得滴水墙壁里咯吱咯吱爬出骷颅头的垃圾AI不一样,你是知道怎么逮着一个人恐吓的。”
伊大小姐好像完全没有听出来他在阴阳怪气,把枪药当补药开开心心地吃了下去,甚至温文尔雅地跟他说了“谢谢”。方青蓝发现自己对此人是彻底的没辙儿,他也放弃了眼前的新员工教学了,干脆把刚才自己列的大纲放到了伊萼罗面前。
“来比比吧。”他轻咳一声,“你来试试在你老爸的简历里加更多个性化的东西,并把它们积攒在一起,然后在最后的节点全部爆发出来。”
“比什么?”伊萼罗接过纸,像淑女叠餐巾一样把它放在膝盖上。
“比谁做得更出人意料。”方青蓝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AI写的东西吗?它太喜欢贴着读者的惯性思维的舒适区了,如果一个主角的所有选择都是读者认为他应该做的事,那么谁会记住他呢?你得让他像一块伤疤一样,只有伤疤能成为皮肤的记忆。”
伊萼罗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有明白,他拧开笔盖,盯着白纸上方青蓝的字迹,但很长时间都没有落下第一笔。
方青蓝并没有问他需不需要帮助,只是低着头,用铅笔“刷刷”地涂抹着,他的动作非常快,好像根本不需要花时间思考似的。堆叠的笔迹映在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睛比平时更加漆黑一片。
伊萼罗仍然宁静地端坐在椅子上,他的字并不好看,有点小孩子似的歪歪扭扭,并且每一段前都要加一个小标题和一个“·”,但方青蓝随心所欲的笔触提醒了他,他想了想,又严谨地把这些小标题和小黑点一个个划掉了。
这样的宁静持续了很久,直到夕阳的余晖压进房间,把其他颜色都挤了出去。
方青蓝抬起头,他注意到伊大小姐正看着远方,象牙白的皮肤这时候反射着一种巴洛克似的彩光。
“你不用给我看你的成果。”他忽然开口,体贴得有点OOC了,他揉了揉头发,缓解了尴尬,接着说,“如果你觉得为难,我有另外一个小技巧要告诉你……有时候撒谎也是一个让读者惊讶的好办法。”
“撒谎?”伊萼罗偏了偏头,方青蓝几乎担心他眼睛里的湖泊会溢出来。
“或者叫‘诡计’也可以。”方青蓝叼着笔帽,把他从笔的末端拔下来,套回笔尖上,“在侦探小说里,有一种叫叙事诡计的手法,就是作者利用读者的惯性思维,来玩一些文字游戏。”
“我知道这个。”伊萼罗笑了,“我喜欢罗杰疑案。”
“是的。因为读者会下意识地补足一些理所当然的信息。”方青蓝挑了挑眉,他终于翻过了那张涂抹了一下午的纸,随意地把它放在了桌上,“就像我刚才说要和你比‘谁做得更出人意料’,你就会认为我要跟你比写故事一样。”
他说完,转身就拿起外套,披在自己肩膀上往外走:“下班了。”
伊萼罗盯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光芒旋转。
那张白纸上一个字也没写。
那是一张伊萼罗侧身看着窗口的速写肖像。
14. 圣诞前夕
方青蓝在他窄小的出租房里坐着写东西,他没开灯,就着窗外微弱的灯光一笔一划地写着。他喜欢这种有点儿原始的感觉,只要他不开灯,公寓里的光敏机器人就不会一次次跑到他门口,问他要不要帮忙订晚餐。
他正在写一封辞呈,虽然打黑拳是在信口开河,但他确实觉得自己目前这个“高度危险”的状态最好不要靠近任何一个倒霉蛋,毕竟煤气泄漏可以发生在每个有屋顶的地方。
但他写这封辞呈花了比预期更久的时间。
他写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怀疑是否有必要对现在的伊千名负责,但他仍然想给过去的友情留下一个还算可以的结局,更何况伊千名已经得了神经萎缩性疲劳症。
方青蓝不擅长主动道别,他对被动的分离更有经验,他尝试了好几个风格的开场,模板化的,朴实诚实的,黑色幽默的,充满诗意的,肉麻兮兮的……他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于是他把笔扔开了。
他烦躁地打开老式手机,看着外面暴风雪渐起的趋势,决定把工作扔开,然后给自己定一支酒。
紧接着,他的个人主页突然弹出来一条消息——他很久不点开那些小红点了,不过他忍不住打开了它。
这是一条好友申请,一个主页名叫ERO.的人申请创建对话,而此人的头像正是他白天随笔画成的素描肖像。
方青蓝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按了通过。
他叹了口气,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脑袋里进了水。
他打开输入板,慢吞吞打了三个字:伊萼罗?
ERO.立刻就回了一条消息,是一个表情:[苹果微笑]。
方青蓝嫌弃地看着那个长着一双芭比似的长睫毛大眼睛的红苹果,总感觉一阵恶寒,连输入的速度都变快了:这是什么表情?
ERO.:[苹果微笑][苹果哭泣][苹果转圈圈]
ERO.:自己设计的。我很喜欢。
ERO.:[苹果跳芭蕾]
方青蓝无语地叹了口气,把辞职信放到一边,开始专心地回消息:回家了没?
一回完他又觉得这个说法太奇怪了,毕竟伊萼罗既不是他的被监护人,也不是他的女朋友。
于是他飞快地又打了一行:表情太丑了,像AI生成的。
ERO.:[苹果哭泣][苹果委屈]
ERO.:没回家。公寓煤气管道检修。要到八点钟。
方青蓝:哦。
方青蓝:找个地方吃晚饭吧,外面要下大雪了。
ERO.:[苹果跳芭蕾]
方青蓝以为对话结束了,就把个人主页关了,开始找饭店叫外卖,这时候又一条信息弹出来。
ERO.:没有预约,这些店都不让我进。
ERO.:[冻伤的苹果]
方青蓝哭笑不得,这大小姐表情倒是画得都挺贴切的:你人在哪里?
ERO.:比弗利大道。
ERO.:[苹果在城堡]
ERO.:下班后沿着霓虹灯的方向散步,就到这里了。
“……好吧。”方青蓝叹了口气,发了条语音,声音懒懒的,“给你介绍下,下一个叫U步的app,把地址输进去,会有人去接你。这是我们穷人招司机的办法。”
那边安静了两秒,接着很快又回复了。
ERO.:[苹果眨眼]
ERO.:输什么地址?
方青蓝:……
他倒是知道几个不用预约也可以收留挨冻小白兔到八点的餐馆,但他显然不可能怂恿穿着一身Chanel的大小姐从第五大道打车去吃好客莱牛排。
ERO.:啊。
ERO.:[苹果害怕][苹果饿扁了]
方青蓝青筋直跳:你又怎么了???
ERO.:操作失误。U步把我账号冻结了。
方青蓝:……
方青蓝:虽然我很讨厌让AI做决定,但是你要不然还是问问AI助手哪里有步行距离可以到的餐厅?
这次对面过了有五分钟才回消息。
ERO.:3英里外有一家华莱土。预计步行时间50分钟。
方青蓝:……
方青蓝:你到底是怎么瞎晃晃到那里去的?
方青蓝:[恶魔的怒火从地狱升起]
ERO.:[苹果偷笑]
ERO.:[苹果伤心]
方青蓝彻底无语,他打开手机导航,搜了一下比弗利大道,发现开车过去只需要20分钟,他干脆又发了条语音过去:“给我个定位,我开车去接你。”顺便跟伊公子谈谈辞职的事情。
ERO.:好的。
ERO.:[苹果转圈圈]
方青蓝看着新鲜跳出来的定位,提着车钥匙准备出门。一开门外头的冷风就呼哧哧灌进了他的衣领里,他哆嗦了一下,想起了伊萼罗那身薄溜溜的烟灰色小礼服,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操心小女儿的老父亲。
他发动车子,把手机架在一边,给ERO.播了个语音电话。
“伊萼罗?”电话一接通他就凶巴巴地开口了,“怎么莫名其妙跑那么远?”
对面先传来的是轻飘飘的呼吸声,紧接着才是伊萼罗的嗓音,伊大小姐的声音隔着机械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合成人声,类似那些哄睡软件里轻声细语的AI伴侣,让方青蓝眉头紧皱。
“我想像你一样玩scooter。”伊大小姐清澈无辜地说,语气既不埋怨也不委屈,“那个很酷啊。”
方青蓝摸了摸鼻子,干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一溜烟把车开出了车库,挡风玻璃被风吹得“咯咯”的,雨刮器已经开始慢吞吞地扫飘落的小雪,方青蓝习惯性地在出门时鸣了一下笛,然后说:“你现在的定位在白金汉路和比弗利大街的交叉口,是不是?”
伊萼罗那边轻轻“嗯”了声。
“你往右边走一走,扮酷小姐。”方青蓝说,一边看着地图,“从路易威登那儿拐进去,没错,走小路,商场早就关门了,但小路还通着。”
伊萼罗乖乖地全盘照做,方青蓝指挥他七歪八拐地横穿过几个导航上看不到的商业广场,从一个早就停运的自动扶梯上跑下去。
“往右边看。”方青蓝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评价说这里有个晚间圣诞活动,你找一下,能看到吗?”
伊萼罗远远地看着帐篷顶似的堆满中庭的雪屋集市,蓝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讶:“这里步行距离很远的,方青蓝。”
“哦。我想象力丰富。”方青蓝微笑,“你挤一挤,到人群里去,那里有个冰场,这不正好运动一下嘛,免得干站着等我又冷又没劲。”
“你会滑冰吗?方青蓝?”伊萼罗好奇地问。
“会啊。”方青蓝一边踩油门加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嗯,这是个秘密,我没写在个人主页里,不过我对这种溜啊,滑啊,什么的都很擅长——哎,你滑的时候把电话挂掉啊,要是新手一分神,大头朝下磕到冰刀就完蛋了。”
伊萼罗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有一瞬间变得模糊,当方青蓝准备切断通话时,那个戴着气音的柔软声音又一次响起。
“我换了耳机了。方青蓝。我可以一直和你说话。”伊萼罗唱歌似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个鞋子穿上了很难走路,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好厉害啊。”
方青蓝感觉手脚都被冰冻得麻麻的,他把暖风调得更大了点:“注意控制重心,千万别前倾,也别拖泥带水——新手很容易犯这个——”
对面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是“嗳”的一声,方青蓝痛苦地敲了一下太阳穴,他马上就后悔唆使伊大小姐去滑冰了。
“亲爱的。”他尝试说用一种不伤害对方自尊心的语气说,“如果不擅长就算了。”
伊萼罗却笑了起来:“这很有意思,方青蓝。我对身体的控制水平明明很精妙,但是我却没法协调地站在冰刀上。”
这都啥跟啥啊?方青蓝郁闷地叹了口气,苦口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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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解释:“脚要外八站,懂吗?身体尽可能地平衡——”
对面又扑通摔了一跤。
“怎么保持平衡?”伊萼罗气喘吁吁地问他,好像隔着耳机把热腾腾的呼吸吹进了他耳朵里,“这有点抽象了。”
方青蓝很想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指导你,我一直都是不学就会的天赋型选手。
但他最终屈辱地打开了智能检索程序,在对话框中输入了一行字:如何教滑冰新手保持身体的平衡?
AI很快给了他答案,他还没组织语言,就听到伊萼罗轻轻地把答案念了出来:“……在两只脚之间转移体重,根据需要调整体重的分布……上半身应尽量保持直立,肩膀放松,避免前倾或左右晃动。眼睛应保持在前方,集中注意力……”
“嗯是这样。”方青蓝说,“你直接问智能管家就行,他比我会教。”
他话音未落,对面又“咯噔”一声,传来了冰刀拖地的声音。
“行行好,您别滑了。”他把油门加到80码,“你爸爸知道了真的会雇人杀了我。”
“他不会的,方青蓝。他没法这么干。”大小姐宁静的声音又一次钻进耳朵,接着是急促的呼吸、呼啸的风、破开冰面的唆唆,这次伊萼罗似乎坚持了尤其久,方青蓝甚至听到了旁观者的欢呼声。
方青蓝叹了口气,脚下的油门终于松了点,他想问问伊萼罗还冷不冷,出汗没,悠着点滑别把自己折腾感冒了,然而这时候他的手机上又弹出一条消息。
他顺势看了眼,猛地松开了油门,一脚急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的应急车道里。
好友讣告。
个人主页上一张白底黑字的图片弹了出来:
“数字人娱乐王国伊创文化创始人伊千名于今日(2085年12月22日)上午6点15分被发现死于家中,享年45岁。根据初步调查,死因初步认定为神经萎缩性疲劳症。
伊千名先生,作为数字娱乐行业的先驱者之一,凭借其卓越的创意和非凡的领导力,成功打造了伊创文化,推动了以数字人为主角的文娱创作的蓬勃发展。他的去世对于行业和所有曾与他共事、合作的朋友与同仁而言,都是巨大的损失。
伊千名不仅在商业领域取得了非凡成就,还以其不懈追求创新的精神和勇气,深深影响了科技、艺术与娱乐的结合。他对数字人技术的深度理解和对未来趋势的精准把握,使得伊创文化在全球范围内树立了坚实的品牌与声誉。
在此,我们谨向伊千名的家人、朋友以及所有敬爱他的人表示最深切的哀悼。伊千名的离世,虽然令我们深感悲痛,但他的思想和遗产将永远留存在我们心中,继续影响着这一行业的未来。
敬请亲友于未来几日关注葬礼及追悼会安排,具体时间和地点将另行通知。
伊千名,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
方青蓝的手指紧紧地捏在一起,耳机的另一端,伊萼罗仍然像那个会跳芭蕾的苹果似的在光影旋转的冰场上滑行,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传到了方青蓝的耳朵里。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伊公子现在没有机会看到手机上的播报,他的快乐还能够在仅剩下倒计时的时限内被尽可能的拉长。
“方青蓝!”轻柔的、令人愉悦的嗓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伊萼罗声音温柔地说,“这个圣诞树是根据人的喜好变色的。每个人滑过它下面的时候,它的颜色都不一样——你什么时候能过来呢?”
方青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在沉默中再次发动了车子,声音变得有点儿沙哑:“再过十分钟就到了。”他顿了顿,又说:“你好好玩儿,别分心看手机,小心摔了。我马上到了陪你看圣诞树。”
“好啊。”伊萼罗欢快地说,“看完树去你家做炒菜好不好?我爸爸说你会炒菜,可我学不会啊。炒菜的教程从来不说具体温度和克重,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判断火候和口味的……”
方青蓝安静地听着,雪扑簌簌地打落在他面前,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却让他渐渐地什么也听不见了。
15. 共情
方青蓝从车库里走出来的时候,差点被那棵立在冰场正前方的巨大圣诞树晃瞎眼。
舞曲和投落在冰面上的光点都充满节奏地律动着,彩色的光芒从树根流向每一根松针,飞旋着的人们使它的颜色不断变化,水红变成靛青,又“唰”的一下变成钴蓝。方青蓝下意识想找伊萼罗,但人群中并没有他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低头发了条消息,不远处立刻传来“叮”的一声。他这才发现伊萼罗就站在他附近,那棵大圣诞树的正下方的阴影里。可能是因为正好站在了一个卡bug的地方,圣诞树的颜色并没有因为他发生任何变化,而是随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在他脸上投下不同颜色的光。
伊大小姐的盘发大概是摔跤的时候散开了,软蓬蓬的后卷发在雪中乱飞着,让人无端感到温暖,他因为不久前的运动还在喘着气,面颊泛着很淡的粉红色,被灯打着倒真的有点像挂着霜的苹果。
他收到了消息,正好奇地打量着人群,但没找到冰场对面的方青蓝。
方青蓝停下了脚步,他看着自己吹出的雾气,又感到这几步无比遥远。有一瞬间他完全想把伊萼罗带回家,炒菜给他吃,然后把传递坏消息这个任务交给其他人或者AI——他对此本就没有天然的责任。但传递坏消息这件事在他的人生中投入了颇具分量的股份。他六岁的时候跑到路易斯医院试图开一张他爸爸的死亡证明带回去,十二岁在同一家医院他把医生的癌症诊断告诉了他妈妈。熟能生巧,他颇怀慈善心态地认为自己比其他人更擅长承担这份职责。至于AI,如郝之遥所说他是个守旧的老古董,至今仍然坚信世界上存在不适合AI完成的工作。
在他抬起头的那一瞬,福至心灵地,伊萼罗了看到了他,伊大小姐湛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抬着绑在冰刀上的靴子就要朝他走去。他吓了一跳,大喊了一声“别动”,提起公用的冰鞋套上,连绑带都没系紧,就“唰唰”两下横穿着冰场滑去。
方青蓝说自己在这方面有天赋并不是自吹自擂,他压根没刻意注意往来的人群、平衡的姿势、或者冰刀着地的感觉,他就像在平地上行走那样带着一阵风越过了鱼群似的人们,冲进圣诞树下,头顶的圣诞树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纯白色,好像一场兜头而来的雪在眨眼间笼罩住了全世界。
方青蓝:“……”还挺适合报丧的。
他脚尖一扣,稳稳地停在了距离伊萼罗只有十厘米的地方,伸手轻轻托住伊萼罗的手肘,带着伊大小姐借着惯性的余力滑到了栏杆前,让对方扶着栏杆站住脚。
“拽紧了啊。”他没急着寒暄,蹲下来,上手就解起了伊萼罗的鞋带,“先帮你把这玩意脱下来。”
伊萼罗很明显是个乖学生,照着教程一根一根穿的鞋带,鞋面密密匝匝绑得能装水,最后还打了个死结。方青蓝埋着头解得特费力,以他那糟糕的耐心就差上嘴咬了,加上他蹲在冰刀上解鞋带的技术实在有点拉风,他明显感觉到有群闲人在围着看,他翻了个白眼,只能控制自己不像个撕小女孩鞋子的流氓一样对着伊萼罗的靴子又拉又扯、又啃又咬。
“那是个速解结。”不知过了多久,伊萼罗忽然在他头顶上轻飘飘地说,“把左边那根带子绕出去,再用力抽,就能解开了。”
“……”方青蓝绝望了,“你玩儿我吗,祖奶奶?”
伊大小姐抿嘴笑着,背靠着栏杆轻轻地转着冰刀:“我很好奇你能这样蹲多久啊。你像职业选手一样厉害,太帅了。”
方青蓝想发火,但还是算了。他闷不做声,吭哧吭哧地把伊萼罗的靴子脱了,期间他看到了几根在空气里乱飘的长长的白毛儿,才终于有了话柄:“大小姐,头发长了会跟猫毛一样飘得到处都是啊?”
“是呀。”伊萼罗仍然笑眯眯的,弄得方青蓝没辙。
“……这都快九点了。”方青蓝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问问物业你家管道检修好没有?我直接送你回去吧。”
伊萼罗没说话。
“怎么了?”方青蓝挑眉,“准备付我打车钱吗?”
他怀疑以伊大小姐的善良单纯,下一秒就会掏出手机给他转账,然而伊萼罗却摇了摇头,答非所问:“你在烦恼,方青蓝。”
方青蓝掏车钥匙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能跟我说说吗?”伊萼罗温声问,“如果不方便,也没关系。只是你跟我打电话的时候还很正常,我有点担心。”
方青蓝痛苦地敲了敲太阳穴,心想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就是说出来这儿就不止一个人有心事了。
他对报丧挺有经验,但对共情别人、照顾别人情绪没多少经验。不幸的是他来往多的朋友,比如李强生、伊千名之流,在没情商方面跟他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唯一能模仿的对象可能还是七八年前被他卸载的那个智能管家。
他咳嗽了一声,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呃,我爸死了。”
他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伊萼罗疑惑地看着他,好像不理解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温柔地确认:“什么时候?”
方青蓝沮丧地说:“二十多年前?”
他们在尴尬中沉默,强烈的尴尬让方青蓝没发现圣诞树又卡bug了——自从他来了之后,这棵雪松就一直维持着暴雪过后似的洁白。
游客们仍然端着热巧克力在来来回回,伊萼罗冰川似的眼睛如同一台正在读取信息的机器,而方青蓝没有看到这一切,他还在试图找回他的舌头。
“接受这一切其实没想象中那么难。”他慢吞吞地说,“在智能管家给我弹消息的时候我感觉这完全是假的。我爸爸临出门时还承诺这周周末绝对会休息两天,结果两个小时后我就收到了一条私信,说他掉进锅炉里了,锅炉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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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没找到人,如果需要的话家属可以花钱把碎片买回去。哦,没你想的那么没人性,至少工亡补偿够买下那些锅炉碎片的——我就是短时间内没法相信这些事情。”
“我理解。”伊萼罗静静地说,他没有问方青蓝为什么突然要提一大串这样的话,“这是你讨厌AI的原因吗?”
“可能?”方青蓝耸了耸肩膀,“你看,很难理解不是吗?AI在评估我爸爸的技能以后认为他最适合做的事情是烧锅炉,因为烧锅炉这样的低端工作让智能机器人来做成本太高了。等锅炉把金属烧出来以后,我爸爸的同事会把它做出机器人,再让机器人去做组装储存器之类的高端工作,因为这个工作比烧锅炉更有价值,它就值得提供更高的劳力成本——机器人比人类更有价值吗?”
“从生产成本和创造价值的效率上来说,似乎是这样的。”伊萼罗轻飘飘地说。
“可能吧。”方青蓝说,“毕竟我爸爸最值钱的时候是拿到补偿金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已经和那些冶炼机器人的金属混在一起分不清了,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变值钱的吗?”
“方青蓝,”伊萼罗轻声说,“时间会让一切过去的。”
“是啊。”方青蓝笑着比划了一下,“其实我现在并没感到有多难过。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以它有的时候会像幻觉一样,或者像挂水的时候扎针一样,‘刷’一下就过去了,然后你很惊讶地发现,好像过去得有点太快了,不应该这么快。”
“我看到过一个说法,”伊萼罗说,“外部流动的时间是一种时间,但人类心里的时间有不同的流速。你是哪一种,方青蓝?”
“我不知道。”方青蓝摇摇头,开了个玩笑,“但是郝之遥说我已经七十岁了,那就当他说的是对的吧。”
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下,转身看向伊萼罗的眼睛:“那你呢?你看,你以前在医院里躺过很长时间——那很长吗?还是像梦一样只有一瞬间?”
“连一瞬间都没有。”伊萼罗轻声说,“但又像几千年、几万年那么久。”
方青蓝被他奇怪的形容弄得有点无语:“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是个更贴切地说法。好像在某一个瞬间知道了很多事情、很多东西、很多人,但是我好像一个都不认识。”伊萼罗忽然轻轻地抓住了方青蓝的手,让他停下了脚步,“——至少没有像认识你一样认识。”
搭在他手背上的两根手指是微微发冷的,但方青蓝愣是差点出汗。
“方青蓝。”伊萼罗注视着方青蓝,握着他的手指收紧了,接着他朝方青蓝靠近,额头几乎抵住了他的额头,那些凌乱柔软的发丝让方青蓝想到了柔软的动物皮毛,包裹着传递着某种温度——这一刻他感到彻底失败,弄不清到底是谁在抚慰谁,“告诉我吧方青蓝。”
“——我爸爸怎么了?”
16. 葬礼
伊千名的葬礼在他死后第三天举办,地点是一个郊区教堂。
斑斓牛奶的人只有两个受邀,一个是方青蓝,一个是李强生。郝之遥注意到自己没有拿到请柬的时候,脸又一次涨成了猪肝色。
方青蓝凉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你一个秘密,邀请我们是因为我们三个以前是狱友。”
“吹吧你。”郝之遥翻了个白眼,“董事长服刑的时候你才几岁啊?”
“十二岁。”方青蓝好心地回答了,“顺便一提,我们三个人犯的罪一个是诈骗,一个是盗窃,一个是杀人——你猜猜我犯的什么?”
郝之遥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方青蓝似笑非笑的眼神愣是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强生看着郝之遥落荒而逃的背影,吃吃笑了几声:“你跟他真是相爱相杀,啊?”
方青蓝做了个恶心的表情。
他们两个都穿了黑色的套装,方青蓝一如既往穿的休闲西装配乐福鞋,没太因为伊千名的死特别准备。李强生就更过分了,穿的一件立领黑夹克配黑灯芯绒阔腿裤。两人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方青蓝是璧,李强生是人。
伊创文化派了公车去接他们,无人驾驶款的电驱车,方青蓝很难得地没说什么,跨进车里低下头就玩手机。
“你变成熟了。”李强生惊讶地说,“怎么了,不紧张得全身发麻了?”
“还好。”方青蓝敷衍地说,“这几天AI都没找我麻烦,皮痒了。”
“你知道这叫flag吗?”李强生瞪了他一眼,“今天没准就要来找你麻烦了。”
方青蓝没搭理他,手上继续飞快地给ERO.发消息。
他和伊萼罗这两天没什么联系,自从那个“滑冰之夜”结束后,伊萼罗就被人接走了——这很正常,以伊千名的身价,伊公子后续要应付的事情实在太多。
方青蓝本来有点担心,伊大小姐沉睡多年,又不食人间烟火,扔到资本堆里像带着血腥味的肉骨头,但看到伊萼罗身后一字排开的两排律师以后他就知道自己净瞎操心。这年头能从AI手里吃到饭的律师那个不是万里挑一,伊公子这身后就集邮似的集了一大群。
伊萼罗的情绪在他看来还算稳定,平静超过悲伤,离开前甚至能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说神经萎缩性疲劳症本来就是一种折磨,伊千名也算是摆脱了痛苦。
方青蓝有点目瞪口呆,不过他很快也反应了过来:“你和你爸不熟是吧。”
伊萼罗垂着眼睫,没有说话,方青蓝不确定他有没有哭,但大概率不像。伊萼罗看起来甚至没有他们谈论“岩间圣母”的那一次更难过。
他猜测:“你本来就对充满治疗和病痛的低质量人生很反感,是吗?”
伊萼罗很轻地点了点头,那双澄澈的眼睛直接看到了方青蓝的灵魂深处:“我爸爸也很反感——方青蓝,最难过的人其实是你。”
方青蓝感受到震颤,他停留在原地,看着伊萼罗被簇拥着走进黑色的轿车里,然后他开始像一个被输入指令的机器人一样,给李强生发消息,把人约出来吃驴肉火锅。他们挤在狭小的大排档塑料座上吃得满脸通红,啤酒杯砰砰地砸得人侧目,李强生扑在方青蓝怀里哇哇大哭了一场,方青蓝这才感觉一切都好了,圣诞树的颜色重新开始变换,空气也再次清醒起来。
“老实说吧。”李强生慢吞吞地问,“你是不是把伊千名当亲爹了?”
“怎么可能。”方青蓝嗤笑了,“哪有需要我给他脑袋开瓢的亲爹?”
“他要是遗嘱里有你,说不定你下半辈子有了。”李强生歹毒地看了旧友一眼,用拳头捶了一下,“期待吗?”
“不会有我的。”方青蓝的声音淡淡的,“他知道我就算有钱也会把日子过得很烂。”
接着他们又聊起了在绿山监狱往事,方青蓝对自己的案底既不避讳也不多说,倒是李强生天天念叨:“说实话我真不相信,伊千名居然真的会去做这一行。”
“他会做这个不是很正常么,他就是做这个起家的。”方青蓝笑了一下,“而且不是我们给他出的主意吗?建一个大的数据库,每天找点典型素材存在里面,用来丰富人设,这样做出来的数字人鲜活无比,惹人怜爱。”
“但——再怎么样也……”李强生喃喃自语,“这就像个创意吧,一个idea,你说做这么大,是不是有点过火了?”
方青蓝沉默不语,李强生念叨着念叨着也烦了,用力揪起了头发:“草他奶奶的,老子不想了。最烦动脑子的事。”
方青蓝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总之三天时间似乎够他们释怀的了。方青蓝的辞呈没急着递上去,他又顶着众人的怨气上了几天班,在郝之遥古怪的眼神和套问中巍然不动,甚至主动加了两个小时工时。
如果不是伊萼罗突然给他发消息,他都快怀疑那个自带滤镜的伊公子是一个奇异的梦境,现在已经像泡泡一样消散了。
ERO.:早上好,方青蓝。
ERO.:一会能看到你吗?
方青蓝回了个:嗯。
ERO.:好的,期待。
他正儿八经的语气搞得方青蓝很不习惯,方青蓝手一滑,发了个:[苹果转圈圈]。
ERO.:[奇异果微笑]
方青蓝:?
方青蓝:这么快又设计新表情了?
对面没有再回复,方青蓝感到一阵怪异。他想再发点什么,但最终关掉了手机。
李强生像看到了鬼似的看着他:“你在给女朋友发消息?”
方青蓝莫名其妙:“什么?”
李强生狐疑地看着他:“你这个老年人手速从来都只回啊哦呃,什么时候还会用表情包了?”
顿了顿,他又说:“你看,人家还晾着你不回了。你不会是在追女神吧!”
方青蓝无语了:“你是张嘴就来啊。人家是伊千名的公子,说来说去就朋友家一小孩,小朋友自己设计的表情包,我用用鼓励一下怎么了?”
“说实话,你不刻薄的时候我感觉我都不认识你。”李强生摇摇头,“丑得跟AI似的你还鼓励起来了。”
拉扯间车在墓地前停了下来,方青蓝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门,就有一群黑衣保镖围上来用各种机器扫他们的身体,倒还省了他自我介绍。那探测头刷得人浑身痒,李强生一边哇哇跳脚一边骂娘,足足过了十分钟他们才被允许进入墓地。
“请在花园参加葬礼,葬礼结束后,可至泰劳森别墅参加哀悼餐。”一旁的服务机器人温和地指引他们,“需要开香槟请随时呼叫我哦。”
方青蓝:“……”
李强生嘎嘎笑:“这个大概是婚宴机器人改造的,没完全调理好。”
机器人注意到他的笑声,围着他鼓起掌起哄来,一时间葬礼门口洋溢着欢乐的氛围。
方青蓝确信这个机器人是没调理好。他翻了个白眼,径直往里面走去,越往里走黑漆漆的穿得乌鸦似的保镖也越多。李强生几次想摸一下这些人到底是活人还是穿着西装的机器,方青蓝制止了他,告诉他这些人身后背的搞不好是真家伙。
“就算是机器的,你摸一下就分辨得出来了?”方青蓝神秘地笑了笑。
李强生毛骨悚然,这时候他手机上弹出一条新闻,他看了下,大叫:“保守派党魁人物出席参加伊千名葬礼?”
方青蓝皱了皱眉:“谁?”
“艾斯顿·伊斯。”李强生费劲巴拉地念出了这个名字,“怪不得这里的安保这么吓人。这个艾斯顿·伊斯是什么来头?保守派的党魁不是财政部部长安捷列卡·亚历山大吗?”
方青蓝无聊地“嗯”了一声,对此并不关心,大数据没给他推过这些信息。他对政治没太多兴趣,犯过杀人案他的投票权也早就被剥夺了。
“总感觉哪里见过,这个艾斯顿·伊斯。”李强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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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眼熟的,而且好年轻,怎么这么快就上位了。”
“你说呢?”方青蓝叹了口气,“现在要当党魁实在太容易了,你叫个外卖他们都能把候选人的施政理念投到菜单上。”
“也是,钱够多。他有希望成为今年大选的候选人了。”李强生关掉手机,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我还以为伊千名更倾向于支持创新派的。”
“我猜他谁也不支持。”方青蓝说,“他没有相信一件事的魄力。”
“你对他的意见还是很大啊。”李强生摇头。
方青蓝没说话。
伊千名的棺材被放在教堂的正前方,客人们排着队把花放在棺材前。大多数人没有仔细看伊董事长的遗容,所有人的表情都淡淡的,只表现出一种得体的悲悯。
“我好像没看到伊太太。”李强生东张西望地问。
“我也没看到他的孩子们,”方青蓝说,他的视线在扫过每一位宾客后停留在门口,门口站着迎接来宾的都是机器人,“他不至于这么众叛亲离,是吧?”
没过多久门就关上了,教堂里的人到最后都是稀稀落落的。神父开始宣读福音,为伊千名祷告,祷告的过程并不长,神父邀请伊千名“唯一到场的亲人”留下几句话,方青蓝注意到,第一排一个纤长的背影站了起来。
伊萼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教堂里,方青蓝确定给尸体献花的时候他还不在。他今天穿了一身从头黑到脚的套装,仍然带着珍珠饰品,只不过只选了一颗低调饱满的别在胸口,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没那么幽暗。他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盘起来,脸上戴着网状面纱,五官显得朦胧遥远,但那双蓝眼睛仍然充满冰冷的穿透力。
李强生看得有点发呆:“这是那个实习生?”
方青蓝点了点头:“怎么了?”
李强生没来得及回答,伊萼罗就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依旧很轻柔温和,像是从特别远的地方传来的,但是每个人都能听清。
他说的是通用语,方青蓝和李强生都听不懂,但明显他说通用语的时候嗓音更加圆滑华丽,像面纱上的霜一样滚下来。他的语调里带着一种通用的礼节性悲伤,几乎没有瑕疵,但所有人都能听出来这位伊公子并没有因为父亲的死而悲痛欲绝。
“我还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李强生念叨,“那天他当你啦啦队的时候我感觉是那种很好相处的,邻家大姐姐那型的公子哥。”
方青蓝觉得莫名其妙:“他跟他爸不熟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为什么这么迟钝啊?”李强生烦躁地抓了抓头,好像有人在挠他的屁股一样,“他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把我们所有人都毒死。”
演讲还在继续,前面坐着的贵太太阔先生体面地掏出口袋方巾,轻轻擦拭着干涸的眼角。彩色的地板上开始投射出伊千名生前的影像,包括他创造的第一个数字人,帮他建立的商业帝国的第一块砖头,那个数字人随着投影的光线抬起头,看向棺材里的尸体,目光充满了温顺的同情。
方青蓝忽然感到怪异,这个眼神让他想起了伊萼罗。他想起伊千名一直是一个极其敢于敲一下钟的人,如果他走得比他们想的更远呢?
然而当伊萼罗温暖的眼神与他相触的时候,他又觉得是自己吓自己,他瞪了李强生一眼,说:“不同语言本来就会对人的气质产生不同的影响,你看过《你一生的故事》这本书吗?如果你说通用语,说不定也会听起来像个铁血硬汉呢。”
李强生稀奇地问:“难道我不是吗?”
方青蓝懒得跟他说话。
被李强生一打岔,他的视线又一次更丢了伊萼罗,机器人催促他们去餐厅用餐,但他仍然执着地黏在椅子上。
“你看到艾斯顿·伊斯了吗?”在李强生也站起来催促他的时候,方青蓝忽然问。
“谁?”
“就是那个年轻的保守党新秀。”方青蓝说,“你看到他了吗?”
17. 偷袭
没人看到传说中艾斯顿·伊斯。
泰劳森别墅里的悼亡餐静悄悄地进行着,连杯盘碰撞的声音都没有多少,人们的举手投足都像生活本身一样平淡无趣。漆黑的保镖一丛丛出现在各个角落,严实的西装让人没法分辨他们是人是鬼。
方青蓝和李强生几乎成了房间里的一朵奇葩,两个人头挨着头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所以是假新闻?根本没有什么艾斯顿·伊斯?”李强生怀疑地问,“我来谷鸽一下吧。”
方青蓝按住了他的手:“你一谷鸽不就全给你生成出来了,你还不懂ai那套?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不至于吧——”李强生张大了嘴,“编这种谎有什么好处?伊千名给自己买流量去地府享用?”
“伊千名享用不了,但他的利益集团能享用。”方青蓝说,“虽然我不觉得他会这么干,但是你不觉得今天来参加葬礼的人少得过分了吗?如果艾斯顿·伊斯真的来了,会只有这么点人吗?”
李强生若有所思:“那如果是假新闻,你觉得会假到什么程度?‘艾斯顿·伊斯会来参加葬礼’,还是‘艾斯顿·伊斯成为保守派党魁’?”
“或者根本没有‘艾斯顿·伊斯’这个人。”方青蓝说,“谁知道呢?”
李强生没再多说话,他打开谷鸽开始搜索关键词“保守派党魁”,跳出来的第一条并不是艾斯顿·伊斯的有关信息,而是“财政部部长安捷列卡·亚历山大被指控内幕交易、集资诈骗、政府项目滥用等多项罪名,逮捕令已于今日凌晨下达!”
方青蓝问:“这个人是谁?”
“就是上一个党魁啊!”李强生拍了一下大腿,又吸引了不少诡异的机械目光,他干咳一声,接着说,“好多条啊!这得是多大的事情?”
“涉案金额980亿刀,引起民众恐慌和重大民生问题的政府项目滥用……”方青蓝的表情变得古怪,“不是基建或者能源方面的大工程,很难会产生这样的数额。”
“这儿有个论坛。”李强生说,“我点进去看看。”
方青蓝这次没阻止他,也看向了屏幕。
这是一个主界面彻底是黑色的论坛,需要输入账号和密码才能查看帖子内容。李强生有点遗憾,这时候设备传来“滴”的一声,他的手机接入了泰劳森别墅的无线网,一个自动弹出的账号名和密码出现在输入框里。
“这有点奇怪吧。”李强生喃喃道。
“根据我被AI谋杀多次的经验,”方青蓝说,“你最好别按——”
他没来得及说完,李强生粗圆的手指就已经碰到了“确认”,一个闪瞎人眼睛的“黑色幽梦”论坛弹了出来,第一个帖子是醒目的红字:“你们发现AI会偷你们的钱买房吗?”
李强生忍不住点了进去。
楼主lanzou1221:
关于我发现我的智能管家在背着我炒地皮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在你不知道的角落你家AI可能已经偷偷地发了。
事情是这样的,前几个月我购买了一个智能管家,它的主要功能是根据我的生活习惯来优化家庭开支,控制家中的设备,以及给我提供一些投资建议。刚开始它帮我投资了一些小额股票和基金,感觉还挺稳妥的。直到我注意到有一笔不明的支出:它在购买一个名为MediCity的虚拟城市地皮。这个地皮一开始不显眼,我也没在意,直到它的价值猛涨。最近,它通过一个叫MetaTrade的虚拟平台将我名下的地皮卖出,竟然赚了三倍的回报。
问题是我从来没有允许它做过炒地皮这种事情,最开始它只是通过一些基础的金融投资选项,帮我分散风险,做得还不错。但在这之后,AI逐渐开始接管了虚拟地产的投资。我现在回头看,才意识到,它是根据我设定的‘低风险、高回报’指令,自动扩大了投资领域。
1L 我和我的AI娃娃
楼主在凡尔赛什么,这种“我家猫趁我不在做了四菜一汤”的梦什么时候可以别做了。
2L 超炫酷辣星
刚看了看我的管家,问问他为什么不会给我赚钱,但是他连做四菜一汤的本事都没有,只能帮我叫叫外卖:)
楼主lanzou1221:
(无视杠精)
你们没意识到这事情有个很严重的问题吗?
我查了当时买智能管家设定投资程序时的用户须知才知道,他这个“低风险、高回报”的算法是按比例做的,按比例做的,你们懂吗?!
简单来说,如果它的某个投资开始亏钱了,亏得多,它就会把投资金额缩小,确保总的风险不会太高。就像是你下大注赌一场,输了它就把下注金额减少,继续慢慢来。所以,之前那些推荐的投资,我都觉得没问题——因为它不会让我冒太大的风险。
结果呢?问题就在这里!当虚拟地产的价格开始飞涨,智能管家就突然来了个‘灵活调整’,根据‘比例’增加了投资金额!你懂吗?比例一旦被突破,它就开始加大投注,就像你玩轮盘一样,越赢越加注,越输了它就加得更猛!
回报很快从几千变成了几万、几十万,然后呢?随着它的‘比例调整’,它的投资金额越来越大,每个地块上的赌注也随之增加。你说万一哪一天亏了,砸在手里,你猜猜我会欠多少钱?金坛我登录账户一看,居然在‘MetaTrade’平台上看到了一大笔看不懂的投资记录,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财务承受范围,基本上是在玩命押注了!如果这些投资出了一点问题,市场崩盘了,我整个人就完了,你们懂不懂?家庭、信用、所有的一切都被拖垮。可问题是,这些操作全都在管家的权限范围内,它做的一切理论上都是合规的!
3L 智慧小企鹅
我怎么感觉听起来是有点恐怖呢……我要回去研究一下我的智能管家了。
4L 新鲜受害者
呵呵,你这个帖子发的已经有点晚了,我衷心地希望楼主已经脱身。
楼主lanzou1221:
楼上什么意思?我已经终止对那个AI的全部授权了,它的算法解析和用户须知又臭又长,到底谁会在激活的时候看那个东西?谁知道有没有哪个条款又来索我命?
5L 口口
@4L 新鲜受害者你什么意思,出来解释一下
6L 口口
@4L 新鲜受害者你什么意思,出来解释一下
7L 口口
@4L 新鲜受害者你什么意思,出来解释一下
8L 智慧小企鹅
楼上你吃饱了撑的刷屏干什么?
9L 新鲜受害者
@5L 口口你不会也跟着凑热闹炒虚拟地皮吧?
那你完了。
10L 口口
。
11L 新鲜受害者
你知道财富榜上第一位吗?
玩数字人的那位。
看到这里,李强生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方青蓝的表情也变得非常离奇。
“不是吧……”李强生抽了一口冷气,“不是我想的那样吧?他真的有那么大的胆子——”
方青蓝提醒他:“还有政府项目滥用的事情。”
他们接着往下看。
12L 路人甲
前几天发讣告那个?
13L 新鲜受害者
就是他。
就在虚拟地皮市场价格达到顶峰的几天前,他开始秘密抛售手中的所有虚拟地皮,把市场价格炒得空前高涨,诱使无数投资者,或者说,你们家里那些偷偷做四菜一汤的AI跟风买入。然后当他抛售一空后,短短几个小时内,虚拟地皮的价格崩塌,暴跌50%以上。
@口口,你最好去查查自己的资产负债,上帝保佑你本来就没有多少资产,这样至少不会亏得太多。:)
14L 口口
……
15L 小鲜花突然出现
完蛋了@新鲜受害者你好像把他逼疯了。
16L 口口
我没疯。
17L 新鲜受害者
哎呀,想开点嘛。
透露个更劲爆的事,我还看到有阴谋论者说,AI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算法设置,他们玩数字人的功不可没。
18L 智慧小企鹅
现在的算法不都是AI写、AI审的吗?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19L 新鲜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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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者
对吧,代码本身是没什么坏心眼的,但是人就不一样了。它们一下子学了太多人类的思考模式,尤其是像伊千名这种奸商的,才会在投资算法里面留这种表面上看不出问题的漏洞。
然后呢,奸商肯定比我们更早发现漏洞。接下来好啦,他们花花抢我们的钱喽。
20L 口口
但是伊千名前几天已经死了是吧。
21L 新鲜受害者
哎呀你傻呀。他是病死了,但他还有老婆孩子呢。我听说他的老婆孩子前几天已经全飞到国外去了,你们的钱搞不好他们也转到国外去了。我猜得有几百亿吧?
22L 口口
……
23L 口口
不。我看了新闻。他还有一个儿子出席了葬礼,地址在夕阳大街228号。
楼主lanzou1221:
??@口口你要干什么?
@网管@论坛管理员@网警小1@AI小美
这个情况你们是不是要注意一下?
“我操啊!”李强生再次发出一声大喊,“你说我们要不要去跟外面的保安说一下?”
方青蓝面色凝重,他拿出手机,准备给伊萼罗打个电话,然而屏幕上却跳出来“此处信号弱”。
“这边有信号吗?”他看向李强生的手机,帖子还在一条条顺滑地弹出来。
24L 新鲜受害者
没用的吧,你还能跟他们富豪真人快打吗?你还没到门口保镖就能骑到你脸上了。
25L 新鲜受害者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地址的?我刚刚看了新闻上没提到具体地址啊。
26L 口口
。
27L 新鲜受害者
这个人怎么还在?救命了,网警还没顺着网线爬过去?
楼主lanzou1221
@网管@论坛管理员@网警小1@AI小美
快来救命,我不想引起谋杀案。
28L 口口
呵呵。
我知道你在看。
李强生的手哆嗦了一下:“他说的这个‘你’是谁?”
方青蓝还没开口,帖子就又跳了出来。
29L 口口
蓝山公墓附近今天为了防止隐私照片泄露,做了大范围的信号屏蔽吧。你没有注意到里面的AI都因为这个原因变蠢了吗?
从葬礼开始到现在,都只有你一台设备在发信,查出来地址是伊千名名下别墅。
帖子好看吗?不管你是谁,谢谢你啊:)
“我的天哪——”
李强生和方青蓝对视了一眼,拔腿就往餐厅门口跑去。
两个保镖站在门前,脸色凝重,看不出有没有收到犯罪预警。
“伊萼罗在哪儿?”方青蓝张口就问,“有人要对他不利,快通知他躲开。”
保镖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李强生亮出手机,要让对方看屏幕上的论坛,然而保镖的眼神变得更像是在看智障了。方青蓝顺势看过去,两眼一黑,只见论坛界面上,两个变装数字人主播衣着暴露,正在表演脱衣舞,两颗嘴唇樱桃似的贴着镜头蠕动。
“你们最好放尊重点!”保镖压低了声音,呵斥,“这里是伊先生的葬礼,少爷比任何人都要悲痛。你们开这种玩笑,我们可以把你们驱逐。”
“请务必把我们驱逐出去——”李强生就快大喊大叫起来了,“我的天哪这个地方我是真的一秒钟也不能多——”
“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紧闭的门被暴力破开,紧接着,一管黑洞洞的枪口朝着宾客扫射起来,方青蓝在被击倒前注意到枪身粗陋的焊接和松垮垮的零件,这是一杆自制武器。
他忍着腿上的剧痛倒在地上,用手按住了大腿上不断流血的伤口。
这个时候,他眼前的手机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旋转的蓝色光点,就和11.8车祸时看的那次一样。
这一次,它说话了。
“好久没用这个身份见到你了,方青蓝。”它的声音仍旧是斯斯文文,像唱歌一样的动听,“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