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娇王爷追妻记(原名:怀玉)》
1. 救人
蒙忠仁遍体鳞伤,血肉模糊,肿胀的左腿是因为昨日他们想试人腿骨之坚,令一成年男子从凳上跃下而踩折。暴戾拳脚如雨点般砸落,他蜷缩于阴暗角落,抱头求饶,声声哀求:“诸位大人…求求你们…别打了…”
求饶声因痛击而断断续续,直至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领头的巨汉,左脸疤痕长如掌,窗隙之光投射,骇人醒目之极。他抬头示意,旁边的矮汉便弯腰探查蒙忠仁死透了没。
穆全点头:“梁哥,死透了,点气儿都没了。”
梁小龙转身步出院外,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啐了口,恶狠狠道:“他|娘的,黄青莲这厮,烂事都知道找我了,要不是看他钱给的可以,真不爱收拾这烂摊子。”
今日晨光初露,蒙忠仁便被侍卫蒙眼带出“乐园”,本以为又是遭权贵凌|辱,战战兢兢睁眼,却见子福侧卧一旁,衣衫褴褛,双目已剜,血污了一脸,已成痂。
环视四周,诸多同病相怜的兄弟姐妹,都是乳臭未干,十岁不到,半死不活。
他伸手推了推子福,子福身子顺势倒下,登时他头皮如万蛛爬行。
他知道,这就是他们这群娈童的坟墓了。
至死那刻,身体的痛已感受不到,唯念当初若是没有松开阿姐的手,未信那男子说阿姐在车中等他,未上那车…
******
金城郡天色昏暗,倾盆的大雨令宋知微不得已的困在当铺。
灵溪甩了甩伞:“从刺史府出来的时候雨还没如此大呢,怎料片刻便这般,早知便乘车辇来的。”
宋知微手握着当铺老板写的纸条,阿娘的玉镯逾期,已被人买走,买家正是金城郡刺史黄青莲。
一辆马车辘辘驶来,门口一块大石不凑巧的使马车颠簸了一下,车帘起,宋知微看见车内一堆尸体!一堆童尸!
个个面目全非,手脚以不正常的姿势折叠,甚至有的不着寸缕。
只一瞬,宋知微气血翻涌,待回神,马车已逆风雨驶远,她迈入当铺,掏出一钿金子:“掌柜,请借我一匹马和蓑衣蓑帽。快!”
掌柜看金子眼睛便发光,哪管她提何要求,急安排好。
灵溪忙劝:“姑娘,雨这般大,蓑衣蓑帽哪有用啊,您身体初愈,怎经得起这样的风寒啊!”
宋知微穿戴毕,上马,回头和灵溪说:“你回刺史府等我。”
等灵溪再开口劝,就只能看到宋知微的背影了。
宋知微一路追随,出城后马车越驶越偏,前面就是白塔山了。
马车终于在白塔山山脚停下,两蓑衣蓑帽的矮瘦男子下车,其中一个男子四处张望了一下,就取铁锹挖坑,另一个从车厢里搬下来一具又一具童尸,童尸太瘦小,甚至一手可搂两个。
“这真的造孽啊。”老林挖坑,喘粗气说:“他们把这群孩子玩弄至死,最后一条生路都不给。”
搬尸体的老陈默然,机械般搬运,很快,地上就垒了一堆。他低头看这群孩子,雨水太大,把这群孩子身上的血都冲洗干净,似天也怜他们一身污秽,让他们最后也能干净的走。
“你看这坑够深了吗?下雨不好挖,全是稀了吧唧的。”老林抹了把脸回头对老陈问。
“四十一个。”老陈看着这堆童尸,眼眶温热。
老林听此,低头没说话,没记错的话,老陈家有个妮子,八岁了,和这群孩子差不多大。
嗖一声,一柄穿雨剑飞来,正抵老陈脖子上。
速度极快,两人都未反应过来,相互大眼瞪小眼,老林未几才缓过神,忙跪下磕头:“大侠…哦不,大人,有话好说,别杀我们。”
老陈战栗,垂眼看架在脖上的剑,是把极好的软剑,寒光逼人,“对,你有什么要求,你说。”
宋知微隔着临时用衣角制成的面罩幽晦道:“这些…从哪里来的?”
老林低头为难,若是被梁哥知晓是我们告密,那埋坑里的就是我们了。
宋知微见他们犹豫,剑一紧,逼问:“谁做的?”
“梁小龙。”
“那是谁?”
“金城郡地头蛇。”
宋知微退后一步,剑尖指二人:“你们打不过我的,若想活命,就驾车回去,跟你们主子说,事情办妥了。其他的不必提,我也不会把你们抖搂出来。”
老林连滚带爬,拉老陈准备走,老陈上车前回头:“你要如何处理这些…?”
宋知微再看这群孩子,情绪难辨,或是冷到发抖,她蹲身,颤手抚摸面前稚嫩却毫无生色的脸颊,怜声道:“超度,入葬。”
等那两人走后,宋知微把面前童尸一个个平放于地上,似乎在寻什么。
终于,在尸堆底见到了那个熟悉面孔。
浓眉大眼,樱桃唇,眉心黑痣格外显眼,是宋知微幼时住在朔州同兴巷的小跟班。
同兴巷蒙家,育有一男一女,男孩小名阿忠,日日随姐姐——阿月到处跑。当时宋知微是巷中孩子王,阿月性格直爽,宋知微与她相合,她便常带阿忠随宋知微捣乱,偷鸟蛋、捉蝉、捉蚂蚱、抓鱼,上树下水都不在话下,宋知微待阿忠也如弟弟般亲密。
宋知微被叶府收养前日,阿月跑来,说阿忠失踪了,寻遍朔州大街小巷,都不见人影,也报官了。
车帘掀起瞬间,那颗眉心痣便如春日惊雷。
宋知微卷起袖子擦拭蒙忠仁脸上污泥,突然,怀中人猛地咳嗽起来。
宋知微唤:“阿忠,阿忠!”
蒙忠仁艰难睁眼,雨水在他的眼窝堆积成了一小片湖,他声音微弱:“宋姐姐…”
不知是雨水,还是宋姐姐的泪水,一滴、两滴的滴在蒙忠仁脸上,他只觉头昏沉,眼前的宋姐姐逐渐模糊,很快,他再次昏迷了过去。
宋知微抱着阿忠恸哭:“姐姐以为你死了。”她摇一摇蒙忠仁的脸,“阿忠,别睡,姐姐这就带你回家,你先别睡,坚持住!”
宋知微脱下蓑衣,披在阿忠身上,又检查一遍所有童尸,看还有无幸存者。
很可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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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一一埋进坑中。事毕,她抱起阿忠,跪在土堆前,垂首悲痛:“此时为救阿忠,暂时先将各位安置此处,你们等我,我会回来给你们超度,会给你们买棺材,好好入葬,你们等等我…”
怀中的阿忠高热烫手,宋知微快马加鞭往刺史府赶去。
******
灵溪立于刺史府左侧门,持伞张望,“姑娘怎么还没回来啊,这可如何向大人交代啊!”
一阵急匆匆马蹄声逐渐清晰,巷口拐角处,看到宋知微全身湿透,怀中抱蓑衣疾驰。
“哎呀,姑娘,你怎么没穿蓑衣啊!”灵溪将伞往姑娘身上倾斜,来金城郡前,姑娘便病了半月,此次来金城郡,就是采药治病的,这下好了!今淋成这样,又得大病一场!
“不用给我打伞,早湿透了,你赶紧去把徐清来喊来,让他带药箱,快!”
灵溪见姑娘小跑入厢房,便转头向西厢房跑,要召徐神医,定是大事。徐神医年纪轻轻,便是名震江湖的天才神医,师从药王,乃第八代弟子。
但徐神医哪也不去,唯粘姑娘,姑娘说徐神医未拜师前,他俩就好的如同穿一条裤子,还是因为姑娘,徐神医才得以顺利拜师。
“阿忠,阿忠,醒醒!”
宋知微将阿忠置于床上,颤手替他褪下被血染红了的褴褛衣衫。
身上布满棍棒、拳脚之痕,青紫交错,还有被刀割伤的红肿血痕,阿忠的手无力垂下,右臂骨折处明显肿胀,腰背亦是伤痕累累,左腿小腿处,更是不正常弧度,这究竟是遭受了何等的折磨。
她气的浑身抖,一帮禽兽!
徐清来掀开门帘,迈步进门,他生的好看,俊美清秀如女子,但是个小霸王性子,皮起来如泼猴。
灵溪来喊他时,他正在喝水,灵溪一进门,便喊:“姑娘湿透了!”急得他呛了好大一口水,边咳边提起药箱向东厢房赶。
进门见宋知微头发仍滴水,却只顾床上孩童——忙不迭的给床上男童擦拭头发。他丢给宋知微一张干毛巾,蹙眉问:“你自己擦擦吧,这是怎么回事?”
宋知微接过毛巾继续给阿忠擦,头也不抬,“这孩子你快给他看看,已经昏过去了。”
徐清来看宋知微倔劲上来了,把她推一边,“下去,碍事。”
徐清来这人,说话不大好听,可做事靠谱。
她心稍安,顿觉身冷,一个冷颤被身旁的灵溪捕获,灵溪披干毛巾于宋知微身上,搂去向浴房,
“姑娘,咱们速去浴房,泡个热水,在这里也是妨碍神医。”
半时辰后,宋知微擦着头发迈进房,床上的阿忠此时脸色稍微有了血色,不再似白纸。
宋知微抚着阿忠嘴角紫痕,问一旁饮茶的徐清来,“阿忠现在稳定了吗?什么情况,你与我说说吧。”
徐清来没好气的说:“你现在冷静了?他长期饮食不足,气血两虚。头部遭重击,左股、右臂、胸膛都有新折之骨。再经雨水浸泡,高热一激,他这状况,基本无救了。”
2. 劫持
宋知微偏头拭发,神色淡然,对灵溪道:“让陈叔打听下梁小龙这个人,是金城郡的地头蛇,要谨慎些。”
“此外,这个男童名唤阿忠,对外称此童是京兆尹昨日携来,因身体不适,先去医馆就医,今日才接回来。今日事,万万不可让刺史府人知晓,侧门两护卫是见到了,稍后你拿些银子打发下。”
灵溪看床上这浑身没一块好肉的孩子,心生怜悯,不解道:“姑娘,何不让刺史大人知道呢?他可是当地父母官,查此事容易。”
外面雨渐歇,宋知微望着院中双金桂,母亲很喜金桂,可惜由于太昂贵,觉着铺张浪费,便未购。
她摇摇头叹:“初至此地,不宜生事,能自己解决则自己解决。”
灵溪颔首。
实则,宋知微是疑金城郡刺史黄青莲,一个刺史府,奢靡至极,难保此事不是他受贿包庇导致。
侧头看床上的阿忠,呼吸急促,额上冒细汗,梦中也在受难吗?
阿清说阿忠常年受|虐,往后自理或成问题,身心长期遭虐,即使醒来,或也不似同龄孩童了。
那白塔山余下的四十名孩童,也是经了一样的遭遇。
宋知微握紧拳,重重砸在了桌上,这群王八蛋,必须得要他们偿命!
******
雨霁云收,天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商户们陆陆续续开始正常营业,行人脚步踏积水,水声清脆。
梁小龙翘腿,手中转着一把小刀,玩味笑:“你们同景王说了什么,你们自己知道,祸从口出,前些日子我就警告你们了。”
“我们什么都没说啊,梁哥,真的什么都没说啊!”地上有三人,两男一女,哀求者跪在前面,乃跑堂王伯,后面一对胖夫妻为老板与老板娘,已被打得人事不省。
“这个面馆能容得下景王?你们要怪就怪景王吧!”说完,刀掷向地上躺着的女人。
咻一声,一柄寒光凛然的剑,精准截住飞刀,直直钉在地板上。
梁小龙恶狠狠回头看去,虽蒙面,但从露出的一对狐狸眼能得知,是个美人坯子。他坏笑向前:“坏你爷爷好事,我看你是不想活着了。”
宋知微看着面前一脸横肉的刀疤脸,思及阿忠和那些孩童,怒气冲天,提身,掌划弧,轻轻一抄,原本钉在地上的剑便稳稳回落手中。
梁小龙见她噌一下便跃至身后,取到了剑,速度之快,肉眼未及,优雅迅猛,如同野兽,看着她的背,首次生出恐惧之情。
“你是什么人?”
“来杀你的人。”玉振金声的男声从背后响起。
店内人皆不约而同闻声望去,墨黑长衫身影逆光缓缓步入,步伐从容,手持檀香扇——丝绸制、绣墨竹,轻摇时散发淡淡檀香。走近才发现,此男子面如冠玉,鼻直如玉雕,笑意浅浅,但眸底却深不可测。
“你他娘的又是谁?今儿可热闹啊,都来陪这娘们下地狱吧!”梁小龙不明白,来办个面馆,怎么还一个接一个来找茬。他从腰后取出大刀,回头示意兄弟们,准备干活了。
“放肆,你同谁说话呢!地上这些人,怎么回事?”持扇男子身后两侍卫入门喝道,“甭和他废话,直接带走。”
宋知微见面前持扇男子非富即贵,一副纨绔姿态。年纪比她大几岁,想必是当地的哪家贵公子,梁小龙得罪了人家,这是来与她抢人了。
不行,必要这个畜生跪在孩子们前磕头赎罪,还得查清同犯,再报父亲,让他们都偿命。
宋知微剑腕花,转身点刺,直抵梁小龙侧颈,冷若寒霜道:“此人我要,烦请阁下让步。”
“哟,哪来的丫头还敢跟我们景…公子抢人,我们可是有正事,别捣乱。”
李怀轻摇扇子,斜睨一眼,心中诧异,金城郡出刁民恶人便罢了,怎地小女子也舞刀弄剑,蛮横。
李怀背身,慢悠悠道:“不让。”
音落,宋知微一掌拍晕梁小龙,提身冲向李怀身后扫剑,李怀侧身躲过,抬腿一脚,踹翻了宋知微,拂衣,心中沸然:太野蛮了!
宋知微半跪于地,轻咳两声,这贵公子身手还可以。
海青提剑刺来,哪知这女子的剑如蛇,紧紧缠住他的剑,以内力生生抗住攻势。
宋知微的听泉剑与普通的剑不同,是一把上好的软剑,常藏于腰间,极少在外人前使。
宋知微陡然灌满内力,只见听泉剑如长鞭,拉海青的剑向李怀方向甩去。
一旁松蓝劈刀砍来,将剑劈向一边,听泉剑松,原本平衡的力量被打破,海青的剑便直直插在了柱子上。
未等二人反应,宋知微再次用她那肉眼难及的轻功,悄然移到李怀面前。
听泉剑被紫檀扇牢牢抵住,两双冷眼相视,都想把对方吞下去。
“啊!”
地上的老板娘苏醒,见梁哥躺地上,不知死活,吓得一声尖叫,正是这声尖叫,分了李怀神。
瞬息,宋知微穿剑移至李怀身后,寒剑架在李怀脖子上,冷漠声在李怀耳畔响起,“要你手下把梁小龙手脚捆好,搬到门口墨色车辇中,我自会放了你。”
他脑袋要炸了!
堂堂大夏国二皇子,皇后之子,竟被一小女子以剑挟持。
海青张着大嘴看李怀,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他是我们大夏国…”松蓝还未说完,便被李怀打断。
“按她说的去做。”
须臾,两人很快便将梁小龙捆好,丢在车辇上。
李怀刚准备回头,却只觉脖颈发丝轻撩过,微微犯痒,再低头看,哪还有剑,剑早随马蹄声远去了。
松蓝看殿下已安全,转身上马追去。
海青急跑来:“殿下,可伤着您没有?”
一个扇子敲来,痛的海青跪地,惶恐道:“属下失责,请殿下责罚”。
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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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脸,“来之前还说,你们两个堪比十密卫,让我说你们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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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泛起淡淡霞光,夕阳如血,斜洒在雨水青石小径上,石板上的水洼反射斑驳光影,仿佛碎金散落人间。
远山雨后更显苍翠,白塔山山腰云雾缠绕,如仙子轻纱。
宋知微架着马车,停在白塔山山脚,双手拖着昏迷了的梁小龙,掷于矮矮的小土堆前,再返回车辇中取出一个大包袱。
“姐姐没骗你们吧。”
她置果子、苹果于土堆前的木板上,燃香持过头顶,阖眸拜三拜,插在土堆前。
“啪…啪…啪”
三耳光结结实实扇在梁小龙的脸上,疼痛使他艰难睁眼,引入眼帘的,是那双魅冷狐眼。
“唔…”
他想喊:你干什么!
口中布使他只得发出呜咽声,这个死娘们,怎么被她盯上了,这地界没见过这号人物啊,看这身手,难不成是景王的人?
未待他思索完,宋知微便几脚踢在他的身上,痛的他涨红脸。
宋知微嫌恶的扯下他嘴中布子,弃至一边,拍手问:“说,这群孩子是不是你杀的?”
梁小龙喊痛:“啊!什么…什么孩子?”
宋知微一剑斩断他的小指,刀口齐整,快到他的惨叫迟了两个呼吸。
登时,似乎满山皆是他的惨叫声。
松蓝藏在树后,心中讶道,“这下手也太狠了吧。”
豆大的汗珠从梁小龙的额头淌下,血腥味夹杂雨后泥土青草气直冲鼻腔,都说十指连心,右手那钻心疼痛使他红了眼,脖颈、额角青筋暴起,他要杀了她!
他挣扎起身,却被宋知微一个飞脚踹到树上,又遭反弹至地上,伤了肺腑,鲜血喷在挂着晶莹雨珠的草地上。
“我的耐心有限,最后问一遍,这些孩子,是不是你杀得?”宋知微脚踏在他背部,狠狠下压,右手听泉剑抵在他的左小腿,再听不到答案,听泉剑便会白光进,红光出。
梁小龙脸陷泥土,这个死娘们看着小,没想到内力这么强!再替黄青莲扛的话,小命危矣!
“黄…青…莲。”高压下,他连话都难说全。
“黄青莲?金城郡刺史黄青莲?”脑中浮现起昨日刺史府前的圆润身影。
“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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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中荷花经几日雨水滋润,更娇艳欲滴,粉瓣滚珠着如水的珍珠,如少女含泪的眼眸。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拂过花瓣,清越声起:“这般狠毒?”
海青环臂,摸着下巴问:“您说的是黄青莲,还是那个京兆尹养女宋知微?”
“呵,金城郡可真是风水宝地啊。”他斜椅在雕花红木椅上,墨黑色锦衣华服难掩其纨绔本色,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笑容中带着几分不羁和挑衅,仿佛世间万物不过是他手中玩物。
3. 罚跪
清晨的金城郡,天光尚未大亮,街道上行人寥寥。
一阵如同战鼓低鸣的脚步声打破了晨曦的宁静。
行人目光为一队铠甲侍卫所吸引——面容刚毅,目光如炬,手中长戟寒光闪,侍卫们列两行,如铜墙铁壁,护卫中间的华贵车辇。
“车顶都是金丝织的,天爷,你看那车架啊,还镶了一圈金子!”
“这个阵仗是何人啊?看这龙凤呈祥的雕刻。”
“莫非是陇右使君王公?现下吐蕃来犯临州、渭州,听闻王公亲自率兵反击。”
“非陇右使君王公!王公早至临州了!我看是景王殿下,东十三叛军逼到金城郡,听闻朝廷派遣景王率军平乱。”
金城郡刺史府大门前,官员们早齐聚于此,身着官服,头戴乌纱帽,腰间玉带环佩,神色庄重。为首的京兆尹面容沉稳,身着紫袍,腰系金带。
刺史黄青莲搓手紧张道:“来了,来了。”
景王乃皇后嫡子,师从太傅,天之骄子,更是能力非凡,授同平章事官,可见圣宠。现下太子位定,而景王仍拥众多朝臣、民众爱戴。最重要的是,大夏国五大家族之首——上官家族,对景王的支持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此次遣景王来平叛,应是有历练镀金,积攒军功之意。
叶文质敛衽,回首看了一眼宋知微,眼神示意:莫出错。
珠帘被一把檀木扇轻轻撩开,景王探身而出。
乌发如墨,被白玉冠轻束起,几缕青丝随风轻拂,更添几分飘逸,一双星眸,明亮深邃,唇角挑起一抹不羁的笑。
一袭藏黑色金丝绣龙云锦袍,袍摆随步伐动作轻轻摆动,波光粼粼,腰间玉带更衬托其挺拔身姿,步履从容,优雅至极,具皇家尊贵,又含文人儒雅,更有武将英武。
官员纷纷跪拜行礼,高呼:“恭迎景王殿下!”声音洪亮,响彻云霄。
李怀目光扫过,微微颔首:“诸位请起。”
目光落在亲眷末排,莹白衣衫女子身上,长眉轻挑,“本殿下好奇,姑娘名唤何名?”
众人随扇子直指方向望去,这不是京兆尹那个病弱养女吗?
众人大惊,景王殿下莫非是心悦于京兆尹养女?
海青微微昂首,一脸观戏姿态,此女危矣!
“回禀殿下,此乃臣下不才之女宋知微。”叶文质鞠躬敬答。
“京兆尹,为表敬意,望令媛在此跪候,直至一时辰满。”
一时间,众人寂然。
宋知微抬首,目瞪李怀,这是在报昨日之仇!一双魅人狐眼盛满了委屈。
在李怀的扇子探出那刻,宋知微便觉眼熟,心感不妙,见李怀玉容后,更慌忙垂头,悄然挪至人群末,心想,这应该未能注意到她了。
哪料他眼尖,众人中一眼便见到了她。
叶文质鞠躬道:“遵命。”
宋知微跪下,垂首,神情不辨。
李怀经过宋知微时,睨了她一眼——跪的直挺,看来不服气。
持剑劫持皇子,此屈只令她跪一时辰,都是他李怀心怀仁义。
若被母后知晓,必杖毙。
皇家威严,不容玷污。
******
李怀坐上座,紫檀扇轻摇,扫视四周,心道:金城郡刺史,颇知享乐啊。
步入中堂,凉风迎面,满身疲热呼吸间便消散。左右五个天青色大缸,其中冰多到欲溢出来,缕缕凉气徐徐升起,偌大的中堂温度如春秋。
李怀开门见山道:“黄大人,东十□□军一路逼近金城郡,你可详述始末?”
黄青莲跪地俯首,颤声道:“启禀殿下,和县乃多民族杂居之地,教派纷争屡起。然此次县宰处置失当,致矛盾激化,民怨沸腾,遂揭竿而起,反夏之乱骤生。和县县宰已捐躯殉职,微臣无能,遣兵平乱未果。今金城郡外,叛军已陈兵列阵。值此吐蕃犯边之际,陇右之师难以分兵驰援。故此,恳请朝廷速派援军,以镇乱局。”
李怀为难道:“嗯…只是近日阴雨连绵,用兵受阻,军饷堪忧。”
黄青莲立即答:“下官愿将多年存下的两万两养廉银捐出,资军饷。”
李怀眸中惊愕一闪,而后朗声道:“那便多谢刺史大人了。”
黄青莲惶恐,连连拜首。
李怀撑额角,摆手道,“诸位都退下吧,京兆尹留步。”
中堂内唯李怀与叶文质两人,李怀道:“还要恭喜京兆尹大人,有个好女儿。”
叶文质跪地:“若小女有得罪殿下之处,臣下请求代过,小女年幼柔弱,实难承受皇家之怒。”叶文质虽说饶恕之话,可背挺如松,面露坚毅。
柔弱?李怀想昨日之势,哪有半分柔弱女子之态,全然是个猛兽。
不过,京兆尹叶文质年轻时曾任父皇王府点签,深受父皇器重。一路升迁,为官清廉不屈。
李怀撇了撇茶叶道:“已罚,此事就揭过了。给京兆尹赐坐。”
“多谢殿下。”
李怀忽然想到了何事似的,问道:“叶大人做朔州刺史时,养廉银几何?”
叶文质答:“禀殿下,三千一百八十八两。”
李怀思索,“朔州与金城郡皆为边州,人口不多,属于下洲,刺史的俸禄与养廉银也是相差无几。叶大人能否拿出两万两养廉银?”
叶文质摇头,“拿不出。”他明白李怀的疑惑点,景王位同亲王正一品,对四品官员实况不甚了解,但也觉出端倪。
李怀了然,“养廉银,充其量是为了维持官员体面的生活,万不可能攒下如此巨款。更何况,西北边陲,清苦无比,何来这多银钱?”他讥讽道:“腐败至斯,贪至连实情都不清楚,在黄青莲眼里,这两万两银子并不重,否则不敢。”
叶文质道:“是。”他指桌上的茶,“单说这北凰明前茶,虽非贡茶,但也极为珍贵,近日,下官见府里饮的皆是这十二两一斤的北凰明前茶。如此小节,也可见其奢华程度。”
看来,金城郡平乱为表面,内里的贪污才需挖。
李怀道:“近日,阴雨连连,此事也令本殿下心生疑虑。陇右地瘠民贫,属大夏穷苦之地,因此特地给陇右道个别州郡开放捐监制度。叶大人可有了解?”
叶文质说:“捐监乃先帝创,即百姓通过捐粮换进国子监就读资格,捐得的粮食用于就地赈灾。然此政策实施起来易生腐败,因此只在个别时期、个别地方开展。”
李怀个人反对此制度,这不就是公开的卖官?可陇右道特殊,一是地理位置夹击,上临突厥,下接吐蕃;二是受天气制约,为旱灾频发之地;三也是最难办的一点,乃大夏唯一多民族聚集地,民族多了,若处理不得当就易纷争,这不李怀便因此而来。
于陇右道这贫苦之地而言,读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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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有钱人家才能做的事。
因此圣上准陇右道个别州郡开放捐监,筹集粮食赈灾、赈贫、赈饥。
李怀道:“既然捐监目的是为了赈灾,若无灾,那则是冒赈。”
叶文质这才悟到李怀之意,不禁对他青眼有加,朝中风评不一,称贤良,贬纨绔。刚几番言论,使叶文质明白圣上为何看重。
那知微所查之事,应能由景王一并受理。
叶文质说:“是,那便为冒赈。殿下,下官还有一事禀告,只是证人罚跪府前,满时辰后再禀于陛下。”
******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斑驳洒在石板路上,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众人目光集中于一跪地的纤细身影,她因触怒景王,责令众目睽睽之下罚跪。
“景王也太严厉了吧,就算是冒犯了,也不至于当街羞辱一个女子。”
“就是啊!”
“也许景王有他的理由?”人群中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或许这女子,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触犯了景王。”
民议声渐渐高涨,可人人都小心翼翼,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时辰到,请姑娘入府回话。”松蓝立于宋知微身侧。
松蓝与海青两人自幼便入相王府,伴李怀习武、成长。二人性格不同,一动一静。
但有同一个目标——李怀,辱殿下者,令殿下不悦者,皆乃他俩眼中钉、肉中刺。
松蓝看着面前这个眼中钉,却无以往气愤。
昨日她在白塔山之举,不免令松蓝生出敬佩之情。
宋知微细细感受膝盖疼痛,一开始,她委屈的眼眶直热,在心中将自己骂好几遍:哭了只会让那个睚眦必报的小人高兴!
长长一个时辰,她在心中将李怀撕碎成一百零八片。
起身时,由于长时跪地,膝盖打软,差点跌倒。
松蓝欲扶,却被宋知微甩开。
哼,一丘之貉,仗身份就耀武扬威!
她一瘸一拐入中堂,未抬眸,也知上座为谁,径直走到父亲身侧,对上座拱手却不鞠躬,语气闷闷,“禀殿下,请允小女子饮口茶,在府前跪了一个时辰,甚渴。”
李怀置若罔闻,只玩手中扇,嘴角含笑。
宋知微未待李怀允准,直接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还粗鲁的用袖子擦嘴。
叶文质哎一声,未来得及阻止,急起身行礼:“殿下,小女自小生于草野,未受严规,性格顽劣,行为多有失范,皆因臣下教化不力。望殿下海涵,宽恕臣下之过。”
宋知微急叫:“父亲!”
李怀笑道:“顽劣不堪?是了,本殿下已领略,烦请京兆尹私下多加管教了。好了,言归正传,何事需要禀报本殿下?”
叶文质递眼神给宋知微,示意报昨日之事于景王。
宋知微道:“昨日,小女偶然发现有官员在金城郡豢养十岁不到的娈童,将其虐待致死,埋于荒野。幸运的是,有一男孩被我救下,现已脱险,这个孩子愿作关键证人指控。”
李怀问:“指控哪位官员?”
宋知微义愤填膺道:“金城郡刺史黄青莲。《夏律疏议》规定拐卖少年儿童,性侵十岁以下孩童处以死刑。”
李怀说:“召关键证人详述。”
片刻,灵溪却赶来低声喊道:“姑娘,不好了!阿忠不见了!”
4. 道馆
宋知微急道:“怎么回事,你详细说来。”
“晨间阿忠饮汤药后,便一直卧床静养。方才我去唤他,人却不在房中。”灵溪喘口气,继续说:“我寻遍院中,也未找到人,便急忙来报。”
“殿下,阿忠是我从死人堆中救回的唯一幸存者…”
李怀抬手,“海青,你随宋姑娘去寻。我候于刺史府,回头来报。”
厢房内异香扑鼻,宋知微用力嗅了嗅——是迷香。混了龙脑与白檀,清新微甜,此香特异,常作迷香辅料。
看来,是有人带走了阿忠。
宋知微在房中找到了还未烧尽的余香。
海青以拇指中指衡量道:“是个成年男子,足迹约一尺,或壮或肥。”他掸了掸手中的尘土,回首见宋知微手持一个香炉,问:“这是何物?”
“内燃迷香,迷香于大夏禁止售卖,我顺这条线去查。”宋知微刮下香灰和余香料,以油纸包裹。
海青摸香炉,“尚未冷却,应当未走远,我往附近寻踪迹,中堂汇合。”
宋知微对着海青的背影轻声说:“小心。”
海青一笑,转身再看时,人早已不见踪影。
梁小龙——金城郡的地头蛇,对于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如指掌,他看着香灰和香料,撇过头。
昨日事犹历历在目。
身子被宋知微一脚踢至树下,咳嗽许久方才缓过,他还未曾如此狼狈。
“咳…咳…呸!黄青莲,他男女都不挑,刺激成瘾,觉得不够有趣,又不知从哪弄来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玩残了、玩死了就要我们给他善后,杀了、烧了、埋了都好,反正不能留一个活口。”
“这些孩子都是他杀的?”
“是啊!”
“还有他人涉及吗?”
梁小龙沉思良久,哦一声,“那次去领赏钱,似是看见一人往乐园去,不过,黄青莲急着就把我们赶出去了。”
“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果然有同伙,若真成规模,那此事不小。
“当时只看到背影,衣着华贵,绝不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随身一高个侍卫,哦对了,我好像听到了铃铛声。”梁小龙细细回想,“铃铛声极为清脆”。
宋知微抬头看窗外,天色已晚,差不多了,当急着回去了。收剑,拖着梁小龙丢于坟堆前,拍手道:“这些孩子,有死于你和你手下之手的吗?老实说,敢骗我,余下手指我一一切了。”
梁小龙急否认,“都是黄青莲杀的!”
一手刀拍下,梁小龙失去意识前只看见宋知微冷冷神情。
再醒时,被缚于一柴房内,见宋知微,他吓得连连惊呼,口中塞布,又只得呜咽。
“别叫了,这个你知道吧?告诉我哪里可买到。”宋知微展开油纸递于他面前,嫌弃的拿走他嘴中布子,弃于一旁。
梁小龙心道:有求于我了?我偏不说!
宋知微见他一脸不悦,耐心尽失。此等无人性之人还同她耍脾气?她自鞋帮中抽出一小短刀,拍在梁小龙小腿,蹙眉蔑视:“昨日,你骗我,你欠我九指。”
言未毕,梁小龙痛的挣扎,撞得柴火堆倒作一摊,乱尘飞舞,空中满是呼号声。
右手拇指血淋淋,梁小龙痛的五官扭曲,叫喊着:“啊!啊!我要杀了你!你个死娘们!杀了你!!”
宋知微起身,撇嘴以随手拾起的布子细细拭刀,似乎梁小龙的血比抹布还要脏。
许久,身后呼声渐弱,见梁小龙目怒圆睁瞪她,似乎欲将她撕碎,恨或痛使其双眼通红。
宋知微心微颤,这么多年,对野兽死前惨状始终难以直视。本以为自己早已百毒不侵,仍是不够狠心。
她垂目,冷漠声起:“再给你一将功补过的机会,告知我,迷香何处能购买。”
西市,一破败道馆内,积尘于阳光下漂浮,七月的金城郡,无雨日子总格外燥热。
宋知微来前先换装——胡人男子模样,她轻推那半掩的敝门,门轴作吱呀之声,光线泻入这久荒的道馆。馆内空荡,唯余一张一尘不染的榆木旧桌。
依梁小龙所言,宋知微置一钿金子于榆木桌,一短一长敲三遍。
静待片刻,一矮小身影出现在阴影处,宋知微右手立马摸向背腰,身着褴褛道袍的老道跛行而来。
“缘主,你我缘聚于此,我观你面露愁色,可有老道能为你解忧之处?”
“魂迷不识路。”宋知微按梁小龙告知的暗号作答。
老道哦一声,“缘主所惑,老道或能解。燃此物,自解。”丢出一物后,老道便欲取走银子,却被面前人按住手,“缘主何意?”
宋知微掀开纸包,捻指细闻,是这味道,“近日,还有何人找你买此物?”
老道心知不对,急收手,却被牢牢按住,如何都无法抽离,恼道:“你这是作甚?!”
“告知我近日谁找你买迷香,我就放过你,否则…”一短刀唰一下插在老道虎口处,离虎口只差之毫厘。
老道啊一声,腿都软了,“别,我说我说!好汉,饶过我,小本生意,买迷香的还有…”
一把香粉撒宋知微脸上,她侧身躲过,按住的那只手趁机逃脱,宋知微健步如飞,一把揪住老道衣领,右手握住老道手,用力反掰,脚踢膝窝,老道吃痛扑地,宋知微左膝顶住老道小腿穴位,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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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按,“啊——”惨叫划破道馆的宁静。
“说,还有谁!”
老道艰难说道:“今晨,有一男子,来买了一包。”
“是何模样?”宋知微再使力。
“啊!别按别按!我说!是个丈高八尺的汉子,看起来特别壮,哦对,右手小指…”
言未毕,一刀飞来,直指宋知微,她尚未反应过来,飞刀便被一把扇子截了胡。
“真热闹啊。”又是这个令人生厌的声音。宋知微回首望去,高挑身影逆光立于门前。
身后黑衣男,再次提刀冲向宋知微。
宋知微拖老道躲向榆木桌,哪知桌子被刀一把劈开。
她自腰间抽剑,一手抵挡,一手拉老道退向李怀身边,可毕竟还拖个累赘,略吃力。
松蓝疾步抵挡黑衣男子的挥砍,转身喊:“姑娘!退后!”
陡然间,不知何处冒出十几名黑衣男子,齐齐自屋檐跳下,直奔宋知微而去。
眼看将被围,宋知微、李怀、松蓝三个人背靠背,成三角,中间则为已被拍晕的老道。
一番打斗下,只剩几名黑衣人还活着,李怀一掌拍翻一刺客,背后却被钻了空,一人提刀冲向李怀背,就在李怀反应不及之时,一身影如雷电,一脚踢翻来人。
动作优雅流畅,如舞者起舞,青丝与发带在风中摇曳,李怀愣在原地几息,昨日还要杀他,今日就救他。
等三人终于解决刺客,松蓝提起老道,欲叫醒,却被一只箭打断,他侧身躲过,箭矢穿透老道左胸。
“他们要杀的是这个老道,定与迷药买家相关,若被我们知晓,则会牵出背后之人。”宋知微扶起松蓝,分析道。
“这老道告知你买家信息了吗?”李怀立于一干净地方,他嫌这些人脏。
宋知微说:“男,丈高八尺,壮,右手小指有明显特征。至于特征是何,他还没说完,就被刺客打断了。”
这些特征也够,只是依旧是大海捞针。
李怀哦一声,“那先回刺史府,阿忠救回了。”说完睨一眼宋知微。
宋知微喜出望外,这孩子太惨,吃如此多苦,此次被她救,那她便需负责其安危。父亲说次日景王便至,阿忠移交景王保护。哪知意外再临,若他再堕地狱,真是她没有保护好了。
若当时她派几名功高之人守护,至少打斗声会引她们支援,不至于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她急问:“真的吗?太好了!他现下如何?何处寻到的?”
李怀见她欢喜起来,又尊卑不分,啧一声,“一次问这多,如何回答。”
突闻松蓝喊:“殿下,这里还有一个活口。”
5. 噩梦
恶臭而黏腻的污水中,一男童被藤蔓紧裹其身,藤条沿身躯攀缘,带刺表皮与其稚嫩皮肤相摩,他恐惧到颤抖,而愈泣求,藤蔓愈亢奋,缠愈紧。
一阵刺痛透肌入肉,顺着血流至四肢百骸,他仰首,双目血红,唯有令人窒息的殷红幔帐,血色似的红弥漫至目光所及,胸中的空气渐渐耗尽
一根遍体尖刺卷须强势蠕动,顶部坚钩刺利落剜下肉块,吸食新鲜血液,酣畅淋漓。
他挣扎欲逃,可愈抗拒,卷须愈钻愈深。
钻入口,一股恶臭,他双手抗拒挥舞,一阵干呕,呜呜哭泣呼喊。
藤蔓吸得欢愉,吸得放肆,吸得浑身肥硕,吸得油光发亮。
好疼…谁能救救他啊!
“阿忠阿忠!”
一阵急促呼唤将他从深水中捞起,他竭力大口呼吸,猛睁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宋姐姐焦急模样,“阿忠,你终于醒了,刚才抖的厉害,一直在哭,是做噩梦了?”
他一把搂住宋知微脖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梦中腥味被面前人自带香味覆盖,他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紧搂宋知微,“阿姐,阿姐。”
宋知微轻柔地拍拍,“别怕,别怕,姐姐在。”
俄顷,宋知微察觉他稍冷静了,扶他坐起,这孩子甚瘦,恐怕一用力就给捏折,她温柔解释道:“阿忠,这位乃景王殿下,当今二皇子。姐姐已经将你和你同伴的大略情况告知殿下,现在需要你做的是,将你所知道的全须全尾禀告殿下,相信大夏国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言出,李怀鬼使神差的直了直背。
阿忠见茶桌旁坐一衣容华贵男子,其气质可谓是人中龙凤,他起身欲跪,奈何腿伤令他连站起都难。
李怀抿茶,清嗓道:“有伤在身,免了。”
阿忠低头敬谢道:“小民蒙忠仁叩见景王殿下,愿景王殿下福寿安康。殿下仁慈,小民感激涕零。”
“禀殿下,小民年方十岁,朔州人士,六岁那年跟家中阿姐上街游玩走丢了,一位面生的大伯和我说阿姐在马车上等我,我就跟着上了马车。”
无声的眼泪自稚嫩脸庞滑落,阿忠以袖擦拭,略带哭腔继续说:“入了车厢,我就睡了过去,醒来时马车仍在行驶,手脚都被捆起来,嘴巴也被塞了东西,想起阿娘早些时说过,有人贩子专拐男娃卖。最初,我被卖到一戏班子,做粗活杂使,三年有余。戏园子倒后又被卖给人牙子,不知几时,一看来颇为富贵之人把我和福子买去。本以为是入贵府做粗活下人,未料…”
噩梦再临,脑中全是这半年的苦,清醒着回忆令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触之黏腻,闻之恶臭,尝之腥苦,见之狰狞,听之秽语,此时脑中无限放大,如孤魂野鬼衣不附体,如流浪野狗任人欺,如猪如牛任人宰割,不如人,不类人的日子。
宋知微蹲下,轻拍他背,安抚:“好孩子别怕,他们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他为男子,却日日被逼着女装,他为孩童,却日日被逼做成|人之事。泪随屈辱记忆夺眶而出,他躲避着失控的呜咽。
宋知微见他头深埋双膝,泪湿透臂弯,泣不成声,令刚死里逃生之人再忆地狱般经历,着实可怜。
“待他冷静,可正常言语,再来报。”李怀起身往外走。
“殿下!”宋知微冲至李怀面前,拦住了他。
“放肆!一介草民还敢拦本殿下?”
宋知微征忪片刻,咬牙拱手道:“请殿下恕罪。”
“他今情绪激动,能言语什么?”李怀打开檀木扇轻摇,斜睨宋知微,“难道本殿下便一直等,无他事了是吗?要不你来替本殿下平叛?”
“殿下恕罪,可是黄青莲…”
“哼,本殿下在,他还能逃了不成?”李怀白眼一翻,原来忧心黄青莲逃了。
李怀离去后,宋知微坐于阿忠面前,静静看他。
沉浸可怖回忆中的阿忠忽闻急呼,是宋姐姐的声音。
他抬头见宋姐姐左手轻颤,掌心朝上,鲜血自指缝渗出,沿指关节轮廓汇聚成一条蜿蜒的红线。
“宋姐姐!”阿忠急握住,“你怎么受伤了啊。”
宋知微轻轻吐出一口气,撕下一块衣角,令阿忠帮助缠起,“这可怎么办,女子一双细腻光滑的手极为重要。”
阿忠见宋姐姐伤感,急道:“不会的,姐姐你长得美,武功高,脑子还聪明,一条伤痕而已,无妨的。”
“怎么会呢?我算是完了,没有哪个夫家会要的。”竟以手掩面泣起来。
阿忠急得要打转,却只能忙手忙脚,“姐姐你别这么说,请大夫,哦对了,清哥哥,让清哥哥给你治,定不会让你留疤的。”
“身上的疤痊愈了,那心中的疤如何呢?”
阿忠忽想起阿姐幼时不慎跌进院中水井,顺着阿爹给的绳子方爬上来,之后他问阿姐,为何还敢站在井边汲水,不怕再掉进去吗?
阿姐摸他头,“怕什么,再掉下去就再爬出来。难不成要为那一次怕一辈子?”
阿忠轻握住宋知微左手,一双圆目含泪,“姐姐,你不必为我如此。”
只听阿忠声如银铃,“我知道了,我不能为此怕一辈子。”
宋知微眼眶一热,太懂事的孩子总是令人尤其心疼。她搂着阿忠,泪水如断线之珠,簌簌落下。
“阿忠,你家还有人等你归去,你要好好的回去,不要让恶鬼毁你数年,还毁你余生。你不脏,你比任何人都纯净,肮脏的是他们,该死的是他们。”
******
“我们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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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东十三立于青石镇镇中广场,悲愤呼喊:“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尊严,我们的权利!都被那些贪官虐吏夺走了!”
“我们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与汉族,与他族和睦共处,共耕这片土地,可是现今!那些汉族官员贪婪残暴,对我们少数族百姓征收重税,夺我们土地,歧视我们,压迫我们!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我们当拿起武器,反抗不公,夺回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由!”
在场百姓眼中闪烁愤怒,他们知道,他们不反抗,那么他们与他们的后代都会永远生活在压迫与歧视之下。同为人,为何那些人就高高在上,他们就要忍气吞声!
“打倒腐朽的夏国!为自由,为尊严,为土地!”东十三高举木棍,坚定呐喊破空回荡。
人群中,阿里想起他的妹妹阿米,遭酷吏棍棒夺去,年方十四,貌美如花,被迫为年已五十、妻妾成群的镇长做妾。
那日,阿米泪眼婆娑,拉他手痛哭:“若我不嫁,爹娘命不保…”
阿里怒目圆瞪,举手中锄头,高喊:“为自由而战!”
“推翻夏国!”镇民纷纷高声响应,一时间,人声鼎沸,拿起农具、木棍,甚至石头,眼中不再是恐惧而是决绝,如大风过境,席卷青石镇。
他们要用自己双手,去争取生存的权利,砍断压迫他们的枷锁。
金城郡内外战云密布,兰泉山下战鼓声如雷霆,旌旗于风中猎猎作响,士气高涨,一声冲锋号角长鸣,叛军如潮水涌向金城郡南城门,嘶鸣的战马带手持矛的叛军将领——苏莱冲锋在军队最前方。
他们唯有一个目标,推翻腐朽官府,争取平等和自由!
金城郡南城门紧闭,箭塔上弓箭手警视叛军方向,待景王一声令,浸了一夜火油的箭矢将呼啸而出,前方战场化为灼焰。
少年披甲立城门上,身姿挺拔如松,手持大弓,目光如炬,凝视叛军阵中那嚣张之首。
尔等反叛之徒。
一利箭搭弦上,曲臂拉满弓,手臂稳如山,目光紧锁叛军首领,一息间,似乎周围静止,世间唯余他一人。
一道如闪电的箭矢破空,直贯苏莱左胸,其势似翻天覆地,穿坚甲如薄纸,精准透过其心脏。
苏莱身躯剧震,堕马坠地。
混乱中,叛军士兵惊愕的望向城门上少年将领,如出鞘利刃,一击使山川动摇。
群龙无首,军心涣散,溃不成军。
“叛军头领已死!冲锋!”李怀高擎巨弓,声裂长空,激昂穿云。
士兵们欢呼震天,“殿下英武!殿下英武!”
士气昂扬至极,热血如沸,齐声呼应景王,势若山崩海啸。
呐喊、蹄响、金铁交鸣之声,汇成虎狼之势,痛击叛军。
6. 乐园
宋知微舀勺药送至阿忠唇边,这孩子体弱,须得细细将养。观阿忠清秀面庞,思及他阿姐,相貌更英气,姐弟如夏冬之别,性格不同,感情却深厚。那年阿忠失踪,他阿姐一夜就变了样,如深雪冰封川流。
“宋姐姐,我阿姐与爹娘现今安好吗?”
真是心有灵犀。宋知微低头看手中药,遗憾转瞬即逝,笑道:“一切都好,我已寄书信,想必回信在途中了。”
“我阿姐可嫁人了?”
难瞒啊,聪慧孩子难骗。
“嫁人了,闻听夫君良善,只是你阿姐很牵挂你。所以你更得好好养身体,别使阿姐见你这幅病容。”宋知微宠溺地刮了一下阿忠鼻头。
阿忠重重嗯一声,年纪虽小,历经非常。心智更成熟,尤念家人。
门外传来轻轻敲门声,是灵溪来唤:“姑娘,景王使人来问,证人可否继续上午未完之事?”
宋知微回头看阿忠,眼神示意:是否可以?
阿忠念及爹娘与阿姐待他归家,须得洗清污秽,清白还家。决然颔首,一双星眸如暗夜灯塔。
步行穿过长廊,灵溪讲景王一箭之勇,言语中满是钦佩。宋知微扶阿忠缓慢行,听觉稀奇,还是那个纨绔少年吗?连她都未能战胜,还一箭破敌?那她宋知微也可一战。只可惜,养女身,况且本朝还无女子做武将之例。官途渺茫,困于内宅,相夫教子似是命定。
思索中,已至中堂,李怀正坐,京兆尹右,刺史左。
李怀看这个年纪与三皇弟相仿的孩子,恻隐之心暗生,“免礼,续前话。”
那是一冬日,天地间一片肃静。
宅子最角落的厢房中,关童男童女十余名,蜷缩一角,无碳火取暖,无被褥御寒。
阿忠望窗外细雪纷飞,紧紧身上棉衣,这棉衣还是在戏园子做工时攒一年钱才买下的,就为过冬穿,幸而他有远见,一旁子福就没这么幸运,在上一个东家那里做活挣的钱都给了他爹,这两日闲聊,阿忠听子福说他那好赌的爹,输光就来找子福要钱,不给就一顿揍,或以小妹威胁。
“隔壁阿林正给他那傻儿子寻老婆,彩礼可有二两银子,你自己看着办。”
这是子福他爹的原话,提及此,子福满目悲伤,因他妹妹仅六岁,六岁的娃娃啊,怎为傻子做老婆!子福根本不敢想他赌鬼爹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不敢以小妹赌,只得要钱给钱,要命给命。这不,被他爹以三两银子卖了。
至少,他小妹暂时不用嫁人了。
所以外面细雪融光、讲一句话都哈白气的季节,子福只得裹裹他的单衣。
阿忠见子福脸蛋冻红,便向子福挤了挤:“两个人抱一块,比一个人暖和。”
就这样,他们度过两日寒冷,正当子福怨东家不该买了他们就想着把他们冻死,房门被人推开,一皮笑肉不笑的矮胖男人进入,笑说:“孩子们,起来吧,带你们浴热水。”
“哇,热水澡!”
“这冷的,终于能暖和点!”
群童如春枝鸟雀,喳喳不休,矮胖男子眉头一皱,面露厌色:“噫,行了啊,做奴婢的,有点规矩没?噤声!出了这个门不得作声,走路都给我踮脚,若吵扰主家遭鞭笞,我可管不了。”
一锅沸水,遇冷水一浇,顿归平静。
一路寂然,都可听到彼此呼吸,阿忠心忖:这个东家规矩繁多,日后须得谨慎。
待沐浴更衣完,矮胖男子引群童到一温暖厢房,与前两日所居厢房截然不同,墙壁镶宝石,面前的屏风更是金丝缕缕。
真富贵啊!
平民出生的阿忠,所见之物最贵的就是黄金,那还是戏园子里见刺史大人赏戏时。
矮胖男子令孩童们排成一列,对屏风后之人拱手敬道:“老爷,新一批到了,共十一人。”
阿忠垂首,余光瞥见屏风后一体态微胖之人倚榻斜躺。
等候良久,屏风后之人似乎刚醒,慵懒道:“为首者,嗯…第三…第四…末者,就这吧。此次质量似乎不佳啊。”
矮胖男子陪笑道:“老爷目光如炬,凡物岂能入眼。”
屏风后之人似是翻身,打了个哈欠,带惺忪睡意道:“行了,退下吧。”
阿忠与子福正是第三与第四,另外两人是女童,女童被分至女宿,阿忠两人则随矮胖男子到了男宿。
“你们运气佳,被老爷相中入‘乐园’,喏,就在这住下,往后任务便是好好伺候老爷。”矮胖男子这次笑的令人生寒,口中说乐园,目中尽是鄙夷。
矮胖男子去后,二人终能抬首好好观摩新居。与以往仆的舍不同,这是二人间,非富贵或官员的贴身仆是不得享用。
此次,他二人竟不是住大通铺,而是各得一榻的二人间!
惊喜之色难掩,子福往床上一倒,舒然道:“咱俩真是走大运啦!”
那日,他俩只做一事,便是被挑选,无他事,中途进来一枯瘦男子,告知他们日用处所何在,便离去了。
当晚,阿忠卧床,听闻对面子福沉沉鼾声,白日间,子福太兴奋,一入夜同阿忠唠了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透过窗隙望星光月色,阿忠思念昔日与娘共眠时,娘常抱着他讲故事,不知能否再见到娘亲吗?
月光下,思念在枕间生根发芽,泪水浇灌下,生出重逢之梦,使阿忠那夜睡得格外安稳。
翌日,雨气甚寒,午膳后,枯瘦男子传阿忠往乐园去。
那是红幔满挂的卧室,一榻一桌一椅,为此间卧室内的家具。异香扑鼻,阿忠突觉昏沉,一面具肥男撑头倚榻,阿忠别过头,不敢看,只因那人衣不蔽体。
“桌上有水,喝了它。”面具肥男命令道。
阿忠不敢违抗,他是被拐的,纵是遭东家摧残、毙命,寻个地方埋了便是,他爹娘怎会知晓。
一碗水入腹,他只觉浑身燥热,心口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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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神情逐渐恍惚,面前桌子开始旋转,隐约觉着榻上人向他走来。
“老爷恕罪…小的晕的很…恐脏了老爷…”他边后退边断断续续说,残存的理智令他欲逃离。
随那人接下来的撕扯、抚摸、亲吻、蹂躏、侵入、辱骂,他最后一点的理智也沉沦了。
心中是痛苦的,双目是落泪的,开口是哭喊的,可是身体却是接受的。
红帐翻飞,水声肆意,哭声与喘息交织,如同一含苞花朵受暴雨,雨水浸湿绿叶,也透至花苞深处,沿花瓣轮廓勾勒。
待阿忠再醒来,只觉浑身酸痛,身上都是红紫斑点,下|体传来的不适使他再想起当时…
哭声从房中传出,子福从外面赶来,关心道:“怎么了?”
屈辱记忆涌来,那些恶心、作呕的行为,出自他吗?光是回想都令他几欲投河。阿忠终于忍不住,狂呕吐起来。
子福见阿忠醒来,又哭又吐,连连抚背,不敢再问。
吐了许久,地上污秽一片,胆汁也呕出,泪顺鼻梁滴落,他忽然起身踉跄奔出去,子福在后面一路跟着,喊着:“阿忠,阿忠!”
可到了井边,阿忠望着波光粼粼、深不见底的井水,却本能的生惧,直直定在井沿不动。
子福赶到,见阿忠要投井,尽力跃前,抱住阿忠腰身,呼喊:“阿忠!你干什么!”
“你放开我,放开我!让我死!让我死!”阿忠哭喊着挣扎,然而昨日凌辱令他身子亏虚,终究不敌子福,被狠狠按在地上。
子福一把握住阿忠双手吼道:“死什么!你不想回家了吗!”
“回家…我这样…怎么回家…”
看阿忠哭得颤抖,子福不知晓阿忠昨日究竟遭遇何事,但他自贫民窟至富宅,那些烂糟事他略知一二,看阿忠身上痕迹与说的话,他隐约猜到了始末。
阿忠是一有书生气的人,听他说过,被拐前家中不算贫穷,四口之家凭一个包子摊为生,爹娘都望阿忠读书考学,衣锦还乡,这也是阿忠志向所在。即便被拐至戏园,被卖与人牙子,他仍然同子福说:总有一日他会回家,会继续读没有读完之书。
“阿忠,无论经历何事,你都要活下去,唯有活下去,才有希望。你爹娘与阿姐还在待你回家,他们必定还在等你!”
凭回家的信念,他日日苦撑,每日他二人都会被召至‘乐园’,受那些带笑脸面具之人以棍、棒、鞭、刀、蜡油虐打及轮番侵入、跪地一夜、露体作舞的凌|辱。
夜夜他都枕湿枕,同子福说回家、回家,子福与他说小妹、小妹。
可是到最后,那些人碎其骨、夺其命,深埋黄土,使他们长眠异乡,再无归途,见不到想见之人。
记忆之闸一开启,深埋心底的痛苦与屈辱如洪水涌出,阿忠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似是与过去的自己对话,每一次心跳都伴着深痛,泪默默滑落,每滴都承载无尽的悲伤与无助。
7. 对峙
尘世一浮萍,命如秋叶轻,高位者看世人如蝼蚁。
初次听闻阿忠详细回忆,宋知微双拳握紧,恨不得一拳打的黄青莲满地找牙。
李怀知晓地方官多少是贪的,父皇隐晦表示过,贪污是斩不断,然不可惹民怨。若榨取过甚致民反,有碍大夏安稳,则当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未料到金城郡刺史非但贪,而且侵害孩童。
静默片刻,李怀终于开口,打破寂静:“既然都戴面具,你又何以知是黄青莲?”
阿忠坚定地说:“回殿下,小民当然知道,在戏院时,小民曾献茶于刺史,刺史右手虎口有一勾形伤疤,并且掌心有一颗红朱砂痣。”
“殿下,冤枉啊,殿下!一定是有人故意污蔑下官,下官绝没有做这事!”黄青莲在阿忠出现那刻,便表现出明显慌张,李怀与京兆尹都看在眼里,在阿忠讲述回忆时,黄青莲恐惧的频频以帕子拂汗,当殿下呼他名字时,就再难自制,一噗通跪地叩首,指着阿忠狠狠说:“是谁让你这个小崽子来诬陷本官!说!”
宋知微再也忍不住,拍手叫好上前,“想不到刺史大人也善于演戏啊!”
“宋姑娘,你这是何意?”黄青莲初见宋知微便有意,如仙女降凡,绮丽容貌,现今这佳人正向他走来,一脸笑容,并非欢喜,而乃阴狠,美中露恨。
宋知微一把扯过黄青莲右手,果然!勾形伤疤与朱砂痣!
“铁证如山,你还装!”说罢就欲一脚踹去,李怀哎一声制止:“不可私刑。”
其实他想说的是:太粗鲁!
哪有一点闺秀模样,看了一眼京兆尹,印象中乃沉稳、循规蹈矩之人,何故女儿是个野蛮人。
黄青莲“哎哟”一声,似乎惊吓到,求饶道:“殿下,下官这点标记,人皆可指啊,这如何能为证。”
“非也!更有一人,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宋知微示意下,一捆绑牢实的人被架上来。
一直在一旁没有作声的叶文质终于发言:“恳请殿下宽恕,小女子无知,未谙刑讯之法,擅自召证人上堂,望殿下念其赤诚之心,恕其失礼之过。”
本来欲怒的李怀被叶文质一言安抚,只得摆手作罢。
与宋姑娘相识不是一天,其行止做派已了然:能动手不动口,人狠话不多。与她江湖剑客的前身很是符合。
他只是不满,不满一介庶民对身为王爷、皇子的他无尊敬之意。每每与她共处一室,无论行为、表情、言语,他似乎只是一常人,不畏得罪,不惧失敬。于他来说,便是无礼。
不过既然京兆尹如此说了,那便罢了。
反正跪也跪过了。
经父亲提醒,宋知微方知传梁小龙上来作证竟然还有别的规矩。
这皇家朝堂,果然就是规矩多!
看父亲面子,她还是拱手对李怀行了一个粗糙的礼:“殿下,此人您应知晓,小女子当时带走他便是为此案。在白塔山下还埋着四十童尸,都是梁小龙受黄青莲所托。”言讫,转身撤掉梁小龙口中布子,“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梁小龙与黄青莲对视一秒,急避开视线,近日他被秘密关禁,猜到会让他作证,指控黄青莲,果不其然,今早宋知微便来交易——他说出实情,宋知微便保他父母安全。
她竟然连他爹娘被黄青莲监视都查到了。
“就你一个女的,拿什么保?”梁小龙不信。
“谁说就我一个女的?还有景王。”宋知微胸有成竹的模样连梁小龙也被唬住了。
“景王殿下?怎么可能!你别骗人了,而且之前你们不是还刀剑相向?”梁小龙犹疑未尽信。当今皇族,都知门阀之念深重,贵贱分明,不屑与庶。有句话说得好——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传闻长公主出行都提前清街,五里幔帐。一般寒门出身者难与皇族结亲,乃朝中潜规。与长安相隔千里的金城郡也有所闻。
“你爱信不信。”宋知微抛玩小刀,天真地说:“你不作证的话也可以啊,我会先放了你,然后扬言,是你——梁小龙,来向我举报黄青莲强犯、杀害未成年,并告诉我尸体埋在白塔山下。没有你的帮助,我一新到金城郡的闺秀,如何知道此事呢?你说是不是啊!”
十五岁少女笑颜如院中盛开的夏荷。
梁小龙所见,却是恶鬼。
她早就想好了,他唯有作证这一路,否则就面临报复。作证的话,尚有希望。
再看宋知微面向景王,梁小龙不辨她神情,他知道,到此时,一切须他自己决定。
“禀…殿下,草民、草民叫梁小龙,金城郡人,受金城郡刺史黄青莲所托,将尸体埋在白塔山下灭迹。”梁小龙“嘭”一声首叩地。
李怀道:“你可知诬告朝廷命官,要受反坐之罚?”
梁小龙指黄青莲,笃定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就是他,是他将这些孩子圈禁虐待、侵犯,近日因殿下到访,才令草民加紧埋尸。”言毕,又一头磕在地上。
黄青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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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说!你这厮还来污蔑本官!”
然任凭黄青莲如何诡辩,都无济于事。堂上两人便是最佳人证。
李怀厌黄青莲聒噪,烦的扶额,松蓝便命人押黄青莲下去。拖出时黄青莲还在呼“冤枉啊!”
李怀嫌弃的白了一眼黄青莲离去的背影,“聒噪至本殿下头痛,令人作呕之徒,实乃世之败类。”正声道:“此案已明,你等配合松蓝善后。黄青莲养娈童、杀幼童案,本殿下将上书圣上定其罪,涉此案者也将彻查。若得新线索,及时汇报。期间由本殿下亲随军护证人安全,诸位可安心。你等先退下,京兆尹留。”
中堂唯剩李怀、叶文质二人,李怀启口:“叶大人可有新进展?”
京兆尹从怀中取出两本册子,递于李怀,“禀殿下,此乃和县新上任县令递来的账簿。”
翻阅片刻,李怀道:“阴阳账簿啊”
叶文质道:“是,新县令为突破口,既未参与,也略知情。”
新县令费子明听完叶文质来意,放下茶杯,郑重表示他支持景王。
今上子嗣多,但年幼,唯有二子正值年少,年纪只相差一岁,一贤一德,太子出自邓贵妃,景王出自皇后。朝野于两方各有支持,所以当叶文质同费子明讲景王此番在金城郡势必捉出挪用民脂民膏、败坏朝廷名声者时,费子明理解为景王欲在金城郡立功,增加夺嫡筹码。
可惜,他理解多了,李怀无意夺嫡。
李怀冷不丁道:“金银堆满屋,民命贱如土。”
掷账簿于案上,“以和县阴阳账簿为始,事情便简单了,全力查陇右道全省财政及捐监账簿。”
“殿下,圣上只是命您平金城郡叛乱,查陇右道冒赈应由圣上命专员专查,您此举逾矩了。”叶文质年轻时任相王点签,深谙当今圣上秉性——慈仁之人,但权柄甚重。先斩后奏之事于圣上是逾越,因圣上喜好万事皆在掌控之内,不喜意外、无预谋之行。
“我知道,可是给我们的时间不多,等长安派人来,陇右内官员早得风声,还能让查出何来?”
“那若是陇右其他州郡不似金城郡这般荒唐,您无功而返,可如何向圣上交代您擅自行事?”叶文质也不想避嫌了,现圣上命叶文质辅助景王,若景王此行不妥,他也必受牵连。
现朝中有人正盼景王出纰漏。
“那本殿下自会请罪,此事京兆尹放心去做,稳固朝纲、剔除贪官污吏乃本殿下为圣上子孙应做之事。”李怀打开门,步入光里。
8. 过往
夏雨如丝,轻抚古木青瓦,细雨扣窗,声声入耳,如古筝轻弹,悠静非常。
庭院深深,树荫浓密,雨点青石,溅水花如珍珠。空气中泥土芬芳与花香交织,清新醉人。
宋知微倚窗听雨,享受这份宁静与清凉,忘却尘世喧嚣。
“宋知微。”徐清来掀帘子入内,见她竟在窗边,恼道:“你这身子还要不要好了?”
初到金城郡,她便因水土不服而上吐下泻,幸得徐清来调愈。可前几日又为阿忠的事忙前忙后,昨夜便高热起来。
徐清来大半夜未眠,就守在她榻侧,夜深了,额头摸起来不烫手,才回到寝房内歇息。
今早来看,嚯!这人像没事人似的,凭窗听雨起来了。
徐清来一把揪住她,推到榻边,递药于宋知微面前。
“前两日无暇,现下事都毕了,你先好好调理身子。”
宋知微阿娘同她说过,她被捡来时便发着高烧,原以为救不活,未曾想活下来了,只是前事皆忘。
不知姓名,不知来历,那便从当下开始吧。
五岁的徐清来当时就站在阿娘一旁,奶声奶气问:“娘,姑娘以后便是我姐姐了吗?”
“是,以后她就是你的姐姐,记住了。”
幼时唤作姐姐、常给他撑腰的人现正捏着鼻子嫌药苦,“阿清啊,这一碗喝下去。我昨日吃的都得吐了!”还作一副呕吐状。
徐清来摇摇头,自怀中探出蜜饯一包,递了过去,“这里的甘草杏酸甜清新,就着这个喝吧。”
从小到大,宋知微生病不多,所以每饮药都十分抗拒,不知何时起,徐清来会备蜜饯了。
终于长大了,知道心疼人啦。
她欣然接过,闭目仰首把药一饮而尽,急忙丢几颗甘草杏嚼吧嚼吧。
“叶大人叫你一会儿去找他,应该是有事跟你说。”徐清来拿过碗,看碗底还剩了点药,掰开宋知微的嘴就往里倒。
“嗯!”宋知微张牙舞爪推开,“干嘛!”
“剩点作甚?准备晚些时候再喝?”徐清来白了一眼宋知微,总是如此,让她喝药如伺奉祖宗,尽耍小把戏。
宋知微气道:“你也太不把我当姐姐了吧!”
不知为何,近两年阿清开始不叫她‘姐姐’了,每次都是直呼姓名。幼时多亲,现今就有多恼。
徐清来闻言笑道:“你瞧瞧你,有半分姐姐样子?”
宋知微作势打他,“没有那也是你姐姐。”
徐清来说了一句“懒得理你”,持碗出去。
待宋知微至父亲厢房前,发现父亲的随侍钱叔正收理行装。这是要出发往长安了?她入内,唤了声‘父亲’。
叶文质让宋知微坐下,随即道:“知微,为父受命将赴河州,你也整理行装,随父亲同行。”
此养女,甚得他爱,一因其性格好、功夫高,二则因宋知微为故友遗孤。
那日车帘拂起,一女孩正在叫卖她篮中鸡蛋,那张脸八分相似一位故人,待访问其家人,发现果然是宋府旧仆。
自此得知一个故事,宋府有一女使,名唤刘芝,职责为照料宋府千金起居,通常称呼为刘妈妈。
千金六岁那年,宋府遭抄家,混乱之际,刘妈妈携千金逃出。千金与刘妈妈母子三人一齐辗转到朔州,途上千金因高热失去前事记忆,刘妈妈以为这是天意,老天也要千金忘了以前,从头再来。于是往后三人便以母女、姐弟相称。
故事至此,波折已是颇多,但是仍有转折。千金及笄之年,刘妈妈昼夜咳嗽,仿佛将肺一起咳出。大夫告知刘妈妈,时日无多,要准备后事了。
千金与刘妈妈独子将面临不久后成为孤儿的命运。
而此时,忽有一贵人登门:“宋延庆你可知道?”
命运的齿轮开始旋转,明珠蒙尘,终被人拾起,再次供在富贵屋内,成了叶府千金。
那是宋知微不知晓的往事,叶文质允诺了刘妈妈:顺天意,往事如风,活在当下。
两年间,知微出落的越发清丽,只是性子还是自由散漫、不拘小节。
也好,有他叶文质在,她可以潇洒恣意。
宋知微难为的开口道:“父亲,女儿能否先留在金城郡?阿忠先前险遭灭口,女儿忧心贼人不死心。他是此案唯一活口,女儿已寄书信于他家人,令其来金城郡。待阿忠归家,女儿再启程与父亲汇合。”
父亲母亲待她是极好的,一点没有把她当作养女的感觉。叶府优渥,爱意也未曾消减,所以宋知微素来顺从父母之意,不想给他们惹麻烦。
世上没有人应该对她好,是以每份爱意每份善意她都心怀感恩。
只是阿忠这事,她实在耿耿于怀,若因她离去,而使贼人奸计得逞,那她将抱愧终日,悔不当初。
叶文质察觉到知微心思,宽慰道:“你心系弱者、锄强扶弱乃仁者之心、君子之行,为父很欣慰。那你便留金城郡,随景王殿下。我将告与殿下,你有武艺,留下保护两证人安全。”
宋知微道:“那我让徐清来随您,他医术高,功夫虽然不及我,但护您安全应当无虞。”
叶文质笑道:“你年经轻轻,怎么还如此多思虑,父亲乃当朝三品大员,也有府兵出行,无需…”
宋知微打断道:“父亲,此行您是去败他人财路,有徐清来在,女儿才放心。”
叶文质一愣,这孩子竟能揣摩他所行目的,八九不离十。不由得思及虎父无犬子,她亲生父母也是才智超群的才子佳人。
“罢了罢了。”遂笑道:“由你安排吧。”
宋知微莞尔一笑,“好,您何时启程?我让徐清来做好准备。”
叶文质道:“今日午膳后即当启程。”
宋知微应声“好”,便先行退下。
她之所以能猜到叶文质所行目的,也是因她敏锐。
一入刺史府,她便察觉其不同于叶府的富贵,而从梁小龙这地头蛇口中,也了解黄青莲的贪婪为全民皆知。
父亲忽然奔赴陇右道非叛乱涉及地的其他州郡,那极可能如金城郡,水深且黑。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挡人财路死。
但她还是怀有一丝善意的期望,期望这种贪官污吏只是少数现象。
父亲与母亲对她都是极好的,一点没有把她当作养女的感觉。在叶府优渥的环境下依然给她了十足的爱意,所以宋知微一直以来都是很顺从父母,不想给他们惹麻烦。
世上没有人应该对她好,所以每一份爱意每一份善意她都心怀感恩。
只是阿忠这事她实在是挂念,若是因她离去,而让贼人得手,那她往后的日子都将怀着这份愧疚与“早知如此”。
叶文质察觉到了知微的心思,宽慰道:“你心系弱者、锄强扶弱乃仁者之心、君子之行,为父很欣慰。那你便留在金城郡,跟着景王殿下吧。后面我会跟殿下说,你会武功,留下保护两个证人的安全。”
宋知微道:“那我让徐清来跟着您吧,他医术高,功夫虽然不如我,但护您安全应该是没问题。”
叶文质笑道:“你年经轻轻怎么还这么多思虑,父亲乃当朝三品大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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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微打断道:“父亲,此行您是去败他人财路的,有徐清来在,我才放心。”
叶文质一愣,这个孩子连他的所行目的都能猜到八九不离十,不由得想起了虎父无犬子,她亲生父母也是才智出众的才子佳人。
“罢了罢了”遂笑道:“由你安排吧。”
宋知微莞尔一笑,“好,您何时出发,我让徐清来做好准备。”
叶文质道:“今日午膳过后就要出发了。”
宋知微“好”了一声便先下去了。
她之所以能猜到叶文质的所行目的,也是因为她的敏锐。一进刺史府她就察觉了这不同叶府的富贵,而从梁小龙这个地头蛇口中她也了解到黄青莲的贪婪是全民皆知。父亲突然启程去陇右道的其他州郡,还不是叛乱涉及地,那极有可能就是与金城郡一样,水深且黑。
世道如此,挡人财路者死。
但她仍然怀有一丝期望,期望此类贪渎之官仅少数。
期望大夏之官皆清正廉洁,为民作福,为国尽忠。
宋知微到阿清寝房时,他正在看医书,连宋知微走近在其身后都浑然不觉。
虽然平日里没大没小,但阿清一读书则像进入另一个世界。
以前,宋知微在阿清读书时将毛毛虫放在他肩上,待阿清回过神,惊吓得直哭。
思及此事,不禁失笑。
“你还要站多久?”
阿清忽然出声,反而把宋知微一惊,“啊!你没进去啊?”
“什么进去?”
宋知微每次都以“进去”形容阿清读书专心,她挠头赧然一笑,转言道:“父亲要去一趟河州,我担心有人会不想他去,或者他去了便阻挠他办事,但阿忠这边,我也难放心不管不顾…”
徐清来就看她在这绕弯子,说话支支吾吾时,便是有所求于他时。
“你说总不能把我劈成两半,一半随父亲去河州,一半留金城郡护阿忠吧?”
徐清来沉吟:“觅一巫医,抽你魂魄,也可谓一分二吧?”
“唉!”宋知微一手拍他肩上,不料他闪身避开。
“干嘛?说不过又动手是不是?动手的话,就更别说了。”
徐清来起身,同宋知微拉开点距离,自由泼辣,尤记得宋夫人却温婉,怎得女儿是个能动手绝不动口之人。
偏偏他还不敌。
宋知微见硬的不行,那便施软计。声音嗲嗲,撒娇道:“哎呀阿清,你替姐姐随父亲一行,好不好?”
“休要撒娇。”徐清来一副鸡皮疙瘩顿起模样,令宋知微实在难忍,拍案凶道:“你想怎样,去不去?”
“哟,你这是求人之态啊?”徐清来见她这样更无谓了。反正有求于人的又不是他。
“那你说,怎样你才愿替我跑一趟。”宋知微双手抱胸,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瞪着阿清。
“给我做双靴子吧。”
“什么?!”这不是成心为难吗?她这双手可持刀可舞剑,独独操不来针线活,一双手打架似的。
他小子明知,还提这种要求!
“太易办成,岂不是没什么意思。你正好闲居金城郡,便为我做呗,带我回来正好穿。你可是姐姐,姐姐给弟弟做鞋子不是很正常嘛。如何?”徐清来见她如噎蝇之状,便笑的格外开心。
宋知微咬咬牙,“成交。父亲午膳后启程,你抓紧时间整理行装。”撂下这句话准备走,忽然回头,“尺码多少?”
待此事了了,她必寻个机会好好‘回报’阿清。
9. 讨厌
雨霁初晴,庭中积水映斑斓光影,廊道青石板上雨迹未干。
李怀闲庭信步,转过走廊拐角,见两人坐廊下,其中一袭朱红长裙,裙摆随风轻摇,如春水微澜。发髻轻挽,几缕青丝垂于肩侧,衬得肤如凝脂,眉目如画。手持一块软皮,专注听身旁嬷嬷讲解制靴之术。
与他心中宋知微的印象大相径庭。
原以为她行事霸道、不拘小节,未想竟能静心学此手艺。
廊外,花瓣还挂晶莹水珠,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淡淡金边。
阳光下,眉头微蹙,手中针不时地扎到手指,却仍不放弃,屡屡尝试。
李怀走近,忍不住出声,语带调侃:“哟,这不是那位武功卓绝、不可一世的宋姑娘吗?没想到你还能做这种手艺活。”
宋知微本不擅针线,学之艰难,闻声抬头,不悦地放下手中针线,起身对李怀行礼,直视挑衅道:“怎么,殿下认为我做不来?”
李怀自己也未察觉,他对宋知微的无礼不敬已不介怀,嘴角勾起一抹笑,“我只是好奇,你还能静下心来做这个。”
宋知微挺直腰板,回击道:“粗活也好,细活也罢,只要我想做,就定能做好。”
李怀心道:行行行,你做什么都行。
撇嘴耸肩背过身道:“蒙忠仁身体可好些?”
宋知微道:“伤筋动骨百日,全身多处骨折,需得静养段时日。殿下寻他有事?”
上次破败道馆捉的活口招供了。
这些刺客本是大夏各地孤儿,被一名叫金鳞先生的人养在鄯州为死士,执行任务前先服毒,成则可得解药,败则死路一条。
刺客被抓后半个时辰内应当毒发身亡,幸亏宋知微细察,见指甲乌青,让松蓝及时送去诊断解毒,才留下活口。
获救后,对李怀与宋知微心怀感激之情,依宋知微所言:本是可怜人,谁不愿安度一生。遂将他所知道的事一吐为快。
他不知金鳞先生具体信息,但他偶然见过,那是个坐轮椅的男子。
他此次寻阿忠则是想将讯息汇总。
宋知微引李怀到阿忠寝房,一入室即闻浓浓药香。阿忠卧躺于榻上看《蒙求》,见景王驾临,急急欲起身。
李怀抬手道:“不必,你卧下吧。”
“谢殿下。”
阿忠与景王交往浅,也觉得景王虽外表看来骄矜,实则是体恤温良之人。
与宋姐姐类似,都是昂首挺胸、目视前方、睥睨众人,走近后发现他们会朝你伸出手,拉你一把,或拍拍肩膀,告诉你:莫怕,我在。
李怀坐阿忠不远处,问道:“之前你被人劫走,对其可有印象?”
阿忠细思索后才道:“回殿下,那时我被迷药迷晕了,未睁眼,但是我闻到一丝香味。只是不知那是何香。”
宋知微道:“你形容一下。”
“嗯…”阿忠闭目沉思,缓缓说:“香郁袭人,粉尘一般细碎、柔和。细细嗅闻,像什么呢?嗯…像动物的味道…”
“动物的味道?”宋知微与李怀相视,彼此心领神会。
麝香。
因麝香乃麝的雄性腺囊的分泌物干燥而成,所以细闻确有动物味、腥味。这也是麝香最显著的特征之一。
“身带麝香男子,此特征算特别,但总不能逐一嗅闻吧?”
宋知微问海青:“海青,你当时和他对招时,可有什么线索?”
海青沮丧摇头,“其人高大健壮,但无论是其服饰,还是兵器,都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全身蒙面黑衣……哦!”
似有所悟,海青双目一亮,宋知微与阿忠都满怀希冀看他,李怀执茶的手也一顿。
唯有海青与贼人交手,贼人既能掳走阿忠,便说明他是极为重要之人,不然不会以此重任。
“他的眼睛,对!他的眼睛很圆!”
“噗!”宋知微没忍住,“这也算特征?!”
海青恼怒:“怎得不算,他的眼睛就是很圆啊,我海青观人无数,未见此种。”
“那是你见闻浅薄。”宋知微低声说,说完不经意间一笑。
李怀轻咳一声,终于打断二人争执,“陇右道是少族聚集地,圆眼算特点的话,倒是与此地少族人群相符。至于麝香,贵族、士大夫、文人、官员以及其侍从这几类人或有。麝香作为香料虽常见,但于平民百姓来,应尚未普及。”
“哼。”海青面露‘我说的对吧’之色,转身对李怀拱手道:“那属下依此两点去查。”
“去吧。”
海青退下后,李怀还未有离去之意,宋知微侧目视之,见他仍悠然品茶。
每逢坐下便饮茶,有那么好喝吗?
“你收拾一下,随本殿下去一趟鄯州。”
一语惊醒了出神的宋知微。
宋知微瞪着双漂亮的眸子看着李怀,她是京兆尹之女,父亲曾托景王对其女照拂,理应居金城郡城内,现下要随李怀往鄯州,既违背父亲所意,也非她所愿。
离开金城郡,那她还如何保护阿忠?
正当她开口拒绝,李怀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开口道:“蒙忠仁会随本殿下一同。”
“阿忠现下身体适宜卧床静养,何事非要他去鄯州呢?”
一道冷冽眸光如剑刺来,她不知这句话如何惹怒这位尊贵的景王殿下。
喜怒难测。
李怀沉声道:“本殿下行事,岂需向你汇报?”
又是因为这个。
宋知微对李怀的讨厌已快到极致。她与李怀非同道人,就连言谈都须慎之又慎,这种日子实在是,不痛快!
“请殿下恕罪。”宋知微深吸一气,像是吞下难以下咽之物,齿间迸言:“殿下行事,无需向小女子禀报,殿下要如何便如何,知微唯命是从。”
“行了,明日辰时启程。你等准备好,有所缺使人告我。”
李怀见宋知微低眉顺眼,怒气方消,起身离去。
但心中不知何故生出犹豫,好像是驯服一只不听话的小犬,小犬终于学会坐下后,他又觉着小犬真乖,怜惜小犬过于乖顺。
怜惜?什么?他在想什么啊!
定是这个宋知微给他气昏了,生出些奇怪念头。
阿忠见宋姐姐为他得罪景王,愧疚道:“宋姐姐,你放心,我可以的。”。
宋知微抚摸阿忠头,“嗯,阿忠最乖。”
“姑娘,姑娘。”灵溪忽急步走来,她人还未进屋就听闻呼喊。
“何事如此急。”宋知微闻声迎接,“怎么了?”
灵溪欢喜道:“朔州蒙家来信了。”是阿忠爹娘书信,这苦命儿数载终得爹娘音讯。虽相识不久,也为他欣喜。
宋知微刚准备打开信,忽一顿,转身走至阿忠榻侧,递信于阿忠,“阿忠,这是你爹娘寄来的信,你亲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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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的信!”阿忠欢呼。急拆开,见字迹谙熟,眼泪滴滴滴在信笺,虽抿嘴强忍,还是哭出了声。
四年来,他日思夜想的家人,他活着的唯一支柱,终于传来了书信。
宋知微看着心疼不已,阿忠算是她目睹成长的孩子,自幼聪明、懂事、乖巧。谁不喜欢这样的孩子?日日追随她身后,她是拿他当弟弟的。
“乖孩子,你爹娘说什么了?”
阿忠拭泪,笑眼灿烂:“爹娘与阿姐说将来金城郡,接我归家。”
话音刚落,泪如雨下,如河堤崩溃。
宋知微手摩梭他的脸,上次见他笑的那么开心,还是在同兴巷。
“太好了,终于要团聚了。”她也感动的泪盈满框,“好啦,姐姐为你请人来制衣,可得好生打扮。不能使你爹娘见你没得到善养。”
阿忠急道:“宋姐姐待我已很好了!不用破费。没有宋姐姐,我早成一缕游魂,怎可能得与家人团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阿忠愿为宋姐姐任何事。”
宋知微听他言语严肃,不禁笑道:“好啦,何须如此正经,姐姐为弟弟制衣,岂为过?你别管了,好生安卧,有事使人做就行。我先出去啦!”
阿忠望着掌中信,抱在怀里,目中星辉,嘴角笑靥皆是他思念爹娘与阿姐的心。待随景王去鄯州,案子应该能结束,便可与爹娘阿姐归家了。
******
夏夜微凉,星辰隐现,月华如水洒落尘寰。
金城郡义仓内,两侍卫饱食酣睡,伏案酣睡入梦。两高挑身影纵身跃入,与夜色融为一体,如一抹幽魂穿梭树荫、围墙阴影之下。
仓内幽暗宽敞,稻谷气息在空气中弥漫。月华透过窗棱在墙壁上跳跃,映出一排排整齐的粮袋与木箱。
松蓝逐一检查粮袋,义仓谷多为粟、麦、粳或稻,他以刀尖戳破最上层的几粮袋,麦子与稻米颗颗落下,指挑金稻,颔首,轻声对后面的人说道:“没问题。”
李怀立于后方,环视仓内,疑云满腹,金城郡官员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灾粮怎可能不做表面功夫?
他轻拨开最上层粮袋,手捏下层粮袋,“看看这个。”
松蓝应声而来,戳破后,粮袋中掉下一缕缕粟,“殿下,这个看来也没问题。”
李怀蹲下,二指拾粟,“你仔细看看?”
他金枝玉叶,不辨麦菽,但他想,若要在谷物方面作假,那以次充好、偷梁换柱是可以做到的。他不知五谷之实,却谙人心之诡。
松蓝的父亲任粮官,他虽自幼离家,伴李怀左右,但对粮草的熟知,还是胜过李怀。
他捻粟于指,嗅之入鼻,尝之入口,眉头紧皱,“不对!这是陈年之粟,不知放了多少年了,不可食。”
果不其然!
再继续深入查下去,不止以次充好,下几层粮袋与木箱,甚至是空的,或装与粮食无关的杂物。
怒火中烧,这些粮食为百姓救命粮,是抵御饥荒时的最后屏障。
他回想起父皇,曾屡次遣人员来此监审,那为何未能查出其中纰漏?收受贿赂,或检时匆匆而过、从未深入探究,轻易放过这些明显的破绽。
这得由他们亲自向圣上解释这场明目张胆的贪污舞弊。
“记下来,铁证如山,我看他们怎么狡辩。”
松蓝从怀中取出纸笔,记录每个空箱、装有杂物的木箱、陈年粮袋的位置和数量。
10. 暧昧
天光初破,晨曦微露。
宋知微一身石榴红轻纱罗裙,立榻边整理行囊,昨宵睡得迟,心怀不安,有事萦怀,所以辗转反侧,久久才成眠。
此次来金城郡,原为找到当铺赎回当年阿娘因生计所迫而典当的玉镯,乃阿娘为数不多的遗物,是她唯一念想,亦是心中难舍的牵挂。
可惜,当铺掌柜告知她,过三年未赎,手镯已售。
她予了当铺掌柜一钿银子,方知买家为刺史府。
后事纷至沓来,如今刺史府的财物即将没官,没官后手镯更是拿不回了。
要不,趁此时向黄夫人购回镯子?
毕竟当下黄青莲尚在狱中候审,罪未定,其财物尚未正式没官。
但黄青莲害童案的破获,她功不可没,黄夫人对其恨之入骨,若非她伸张正义,黄夫人现还是金城郡最尊贵、体面的贵妇。现下,豢养娈童、致孩童惨死桩桩件件、板上钉钉的唾沫星子足以将她活埋。她还肯将宋知微阿娘的镯子给她?
料想知晓了必当面给砸个粉碎。
她仰首观天,时候尚早,终于决意往黄夫人寝室一探究竟。
更换一身荔枝色水纹襦裙,蹑手蹑脚穿过回廊,避开早起的仆役,来到刺史夫人房前。
房门紧闭,她小心翼翼推开门。房内陈设精雅,香炉中还残留昨夜的沉香,空气中淡香浮动,目光在房内四处寻觅。
她托灵溪打探过,黄夫人娘家为天水张氏旁支,西汉文帝时,张英任北地都督,后世代为官,天水张氏便繁衍发展成当地望族。因刺史入狱,黄氏近日繁碌,或祈神拜佛,或准备财货。
今晨天未亮,便出门往三清观。如若刺史最终难逃一死,她将返程天水。
那只玉镯成色极佳,乃世间罕见珍品,宋知微尝试询问阿娘:“入戏美丽的镯子,阿娘何处买的?”
而阿娘不愿详说,似乎有所避讳之事。
阿娘只告诉她:“知微,这个镯子很重要,于你、于阿娘而言都很重要。若有一日遗失,你也务必要寻回妥善收藏。”
也不知黄氏有没有卖掉,或是看中其珍贵,藏于室内某隐秘之处。
她轻手轻脚翻寻,自妆台的抽屉至衣柜的暗格,凡是可能藏匿镯子的地方都没放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直至一声轻微响动打破室内静谧,宋知微心惊,速速隐到屏风后。
步履声愈来愈近,她抑息,心跳如鼓。
李怀正巧也是来刺史房中搜寻账簿。昨夜查义仓后,便转道金城郡牢狱,几番威逼下,黄青莲依然不吐实言,说:“我也不知义仓中灾粮为何是虚的啊,定是守义仓的那群蠢货暗自卖了!”
倒是把他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不过李怀疑惑的很,黄青莲害童案已是证据确凿,冒赈案他亦掌握了证据,黄青莲此时若配合调查,尚可保全全尸,何故如此嘴硬?当下还不认,难不成,还有人后面能保他?
若有真赈灾账簿,上面记录收入、支出,则冒赈案稳矣。
他知账簿于黄青莲的重要,一旦落入他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书斋已寻过——无,那或可在平日就寝之处。
此时李怀目光如电,四顾搜寻着,忽闻此屋还有人!他内力深厚,如此静谧之处,还藏有一人细心分辨即可察觉。
他止步,目光锁定于房间西侧的屏风——由上等紫檀制成,通体涂以玉露漆。屏风两侧的垂帷已束,那人藏于屏风后时应该还没来得及拉下。
李怀一步步靠近,止步于屏风两步之遥,晨光朦胧中,似乎能看到屏风后那个若隐若现的窈窕倩影。
药香一缕,若有若无,好熟悉…他曾在某人身旁闻过…
宋知微透过屏风,窥见一高束马尾的少年,这个身影是…李怀?怪哉!怎得朝这边走来了!
高挑少年与她仅一屏风之隔,正当她欲开口之际,门外遥遥传来一声——“夫人”。
惊得宋知微与李怀两人一下都乱了方寸。
黄氏从三清观回来了!灵溪不是说半日才可回,怎得才一个时辰便返回了!
慌急间,就见屏风前的少年两步绕到她面前,食指虚放在唇前——“嘘”,同时抬手放下两侧高系的帷幔,严严实实地遮蔽了二人身形。
宋知微心下郁闷:这好地方可是她先寻到的呢。
屏风后是一排梨花木衣柜,看来此扇玉露屏是为遮掩更衣所设。屏风不大,藏下他二人身形恰好,两人若再离远些,必定会露出狐狸尾巴。
李怀左右顾视,低头才看到宋知微离他已如此近,她的头顶刚好到他颌下处,正仰头望着他。
李怀首次如此咫尺间观宋知微,她眼波流转,如春江水暖,波光粼粼,在那如蝴蝶振翅般轻盈的睫毛下,每一次眨眼,都似有风起,扇起幽香。
扑通、扑通。
谁的心跳?怎如此快…
呆立片刻,都不约而同侧开脸。
宋知微纳闷:殿下心跳如此急,要蹦出来似的,莫不是生病了?
李怀心如鹿撞,口干舌燥,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如春日惊雷,复苏了沉眠的土地,也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波澜。
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熏香弥漫,似有还无,暧昧而微妙。
李怀此时情难自己,愣是没注意黄氏进屋后的怨言。
“这些下贱坯子,看我黄府遭了难,连马车都能半途坏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尖锐的怒斥刺的宋知微耳膜甚痛。
另一轻柔女声安慰:“夫人,为这些人气损了玉体,可不值当!您且歇息,新马车立马就来。”
似乎饮了口茶,声音不再刺耳:“这群腌臜泼皮!平日没少他们的,现今来与我甩脸,谁给他们的胆子!”
那个轻柔女声说:“等主君归来,让他们通通付出代价。”
宋知微摇摇头,心道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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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贪与恶总是并存的。
似乎提及‘主君’,黄氏更添怒气:“要不是他个遭天谴的,整这些乌烟瘴气的事,何至于此?!做这些脏事就算了,竟然使带入府的客人告了当家之主!唉…我的命真苦啊…爹娘为我择这夫婿,怎得就是如此人面兽心、愚不可及!看为姐姐择的多好,都升迁至江南东道那富庶地,而我还困在这贫瘠之地…”,说着说着还“呜呜”哭了起来,“还碰上这种事…就算返回天水,我何颜以对…”
泣不成声的啼哭断断续续,一旁的女声不再轻柔,也转为哽咽:“夫人…”
“唉!夫人,主君常来往之人,要不咱们走动走动?或能为主君求求求情。”
似是思考此计的可行性,黄氏止住了悲泣,“他一般交际的官员贵人,我也不清楚,你知道的,他素来不让我涉及这些,只命理好内宅。”
一旁女声“唉”一声。
黄氏似乎忆起了何事,突然说:“我想起了一事。”
“何事?”
“主君月月都会偕我往三清观一行,他除正经场合外,何时陪我或携我去往他处,唯独三清观…月月没落,都会去拜访玄清法师。”
一旁女声疑惑,“可这三清观的玄清法师,如何能为主君求情啊?”
“唉!说你笨!”隔着屏风,宋知微都能感觉黄氏嫌弃的眼神,“主君如此重视,定是紧要之人或物。”
婢女此时心中所思,并非夫人所言,而是疑心主君于道馆附近是否养了个外室。
毕竟主君的荒淫,外人不知,她知。刚作为陪嫁丫鬟来时,第二夜,她主子的男人、那昨日还在新婚之夜的男人,就向她发出了邀请——捏了一下她的翘臀。
黄氏见她呆住,不满的责问:“唉,你发什么愣呢!”。
“婢子是想到了三清观的玄清法师,其为人默守陈规,不知该如何与他相说。”
黄氏嗤之以鼻,“男人所欲,财色而已。”
随着下人来报,主仆二人也一齐再次出门了。
听墙角的宋知微一直下意识的把头向前探,耳贴屏风,殊不知,她头顶人的脸颊至耳根子都红透了!
因为她靠的太近了!
是李怀从未接触过的近。
等外面的人走后,两人才敢正常喘气,宋知微抬头准备告诉李怀可以出去了,却望见李怀情眸闪烁。
目光交织一瞬,宋知微心弦微荡,却惘然不知所以。
而李怀心湖波澜四起,惶惶如受惊之鹿,仓皇遁去。
宋知微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哉怪也,她相貌不堪入目吗?略略看了几眼,转身就走,原本不是要来寻什么东西吗?也置之不理了!
唉,李怀的心思,她啊,永远猜不透。
拍拍微微热烫的脸颊,天气渐渐炎热了,须臾间,脸已经热红了,心中自言自语:随他去呢。
自己则继续寻找了起来。
11. 石头
辰时,东方既白,朝霞如织锦,天际渐染金辉。
三驾华盖高张的马车已静候于刺史府前,宋知微端坐于香车之中,身旁的灵溪低眉垂目,二人目光皆关注于宋知微手中之物——金丝羊脂白玉手镯。
此镯乃阿娘遗物,历经波折终于在黄青莲床塌下的暗格寻得,暗格所藏均是黄氏的财物——地契、铺子、珍贵饰品等,想必是黄氏最终身家了。
灵溪见这镯子金丝缠绕,玉光流转,不禁赞叹:“姑娘,这镯子是真美啊!”
宋知微轻声吩咐:“这是阿娘的遗物,得好生保管。”
灵溪从宋知微刚进叶府就侍奉左右,宋知微说她事不多,一个侍女即可。这个主子对她是极好的,没有官小姐的架子,相处多了甚至把她当成姐妹相待,令她时常感念主恩。灵溪小心翼翼地将镯子收入锦囊之中。
忽闻马车外蹄声得得,紧接着是兵甲摇晃之声。
“殿下。”隔着马车宋知微也猜得到是车夫与一众侍卫在行礼。
李怀策马归来,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眉宇间英气逼人,明显更了套行装,白玉冠高束马尾,一身圆领黑袍,领、袖、下摆用金丝暗绣云纹隐于衣间,随着身姿驾马轻移,光影流转间,暗云纹若隐若现。望向车辇,向侍卫长问道:“京兆尹之女是否已登车架?”
“回殿下,已登车架。”侍卫长垂首答道。
李怀问:“是何车架?”
侍卫长手指最后一辆,第一辆是景王殿下,原准备第二辆由京兆尹之女乘坐,官员贵女一般都是乘坐车队中最安全的那辆,毕竟一般的闺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可宋知微哪是一般的贵女?
站在刺史府门口指着第二辆马车令道:“蒙忠仁乘坐这辆,我坐后方马车”,侧身对阿忠柔声道:“阿忠,别怕,姐姐在后方保护你。”
一旁的一众侍卫敢想不敢言,一弱女子能护什么?
李怀策马至第三辆车架之侧,方才屏风之后莫名其妙的心潮涌动,令他再次面对她时生出几分尴尬来。缓缓心神,隔着轻纱帘幕道:“启程了。”
宋知微轻启朱唇应道:“是,殿下。”
未几,马车缓缓启动,车轮辘辘,向着晨光中的道路驶去。
车内,灵溪想到大人和景王来此的目的是平乱,只听打了一场仗也就没了后续了,忍不住向姑娘问:“姑娘,你说那叛乱是就平定了吗?”
自马车开始摇摇晃晃,宋知微就昏昏欲睡,听灵溪发问,迷迷瞪瞪道:“是啊…”
“可这不只打了一场仗吗?就结束了吗?”灵溪怕外面的人听到,小声的问。
宋知微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把窗帘撩开,看着金城郡繁华的街道,放下帘子道:“这次叛乱归根结底还是当地政府治理不当,这些人不过是被压的喘不过气了才挣扎反抗,要的也只是一个公道。都是有妻儿有父母的,不到生死存亡之际,谁想去抛头颅洒热血?派皇子代表皇家、京兆尹代表朝廷前来平乱看得出皇家与朝廷的态度,所以加上强力的武力震慑之下,那些人才愿意静下心来好好谈。这没有第二场仗,自然就是谈好了呗。”
灵溪听宋知微分析的头头是道连连点头:“嗯…嗯!是啊,都不愿意打仗的。”
宋知微阖眸说:“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正是这个道理,每一个士兵都有他的家人在等他们回家,所以国之安定是民之幸福。”
灵溪还有不解:“那既然结束了为何不启程去长安?大人单独去河州,我们又转道去鄯州…路途遥远的…适才听侍卫说这一去就得八日才能到呢。”
宋知微启眸,眸光深沉,似是窥见了玄中之外:“他们有他们的打算,我们只管听从安排便是。只要父亲、阿忠都顺利平安的回家就行。”
灵溪“是”道。
姑娘对诗词意兴阑珊,以往朔州达官贵人举办诗会邀请女眷,姑娘都是以各种理由推托,但她对兵书、历史情有独钟。这会儿宋知微于政事言之凿凿,见地非凡,她也见怪不怪了。
马车辘辘行于古道之上,车轭吱呀,车轮滚滚,摇摇晃晃间,两人渐渐沉入梦乡。
******
炎炎夏日,午时当空,热气蒸腾。三辆马车缓缓驶至驿站,车辚辚,马嘶嘶,尘埃落定。
此次出行没有微服,而是堂而皇之以景王殿下之名,故此海青下马先至驿站旁的饭店包下了整个店,很快便清了场请景王入内。
西北之地风沙满天,半日奔波,风尘仆仆。李怀面染灰垢,衣沾泥泞,他掬起一捧水泼向脸上又细细搓,松蓝递来一块干净的巾子。
李怀是个极其喜爱洁净之人,净衣不沾尘、每日两次澡身,望着铜镜里神色黯淡的模样一股烦躁之情涌上,这地方把皮都要吹裂!
“把车架备好。”李怀命道。
松蓝答了声“是”就退下了。
片刻,李怀收拾好再进大堂,就见宋知微、灵溪、阿忠坐在一幽静角落笑语盈盈,这个宋姑娘可真是半分架子也无,不仅和仆人相处如姐妹,就连那个孩子也言笑晏晏。
毫无规矩。
李怀在邻桌入座,点好菜,不多时,饭菜便上齐了,他尝了口掌柜自诩的招牌——“浆水面”,汤汁酸辣清香,在这个炎热的时节喝一口只觉着清凉爽快,浑身疲乏一下便解了。
他想念起了长安,想念起了清宁宫的槐叶冷淘——用槐叶汁水和面煮成的面条,在冰冷的井水里自然冷却,吃在嘴里清凉甘甜。
这般酷暑难耐,未得槐叶冷淘之凉,却有幸品尝西北边陲之地的特有美食,也是清新爽口。李怀放下勺子道:“把掌柜叫过来。”
须臾掌柜便立在一旁行礼,垂手恭顺道:“参见殿下,小民乃西风客栈掌柜,若有何吩咐,小民定当竭力以赴,恭候差遣。”
李怀指了指面前这碗浆水面道:“本殿下想知晓这碗面的烹饪之法,请掌柜的写作食谱呈上来。”
掌柜的答了一声“是”就退下了。海青问道:“殿下,这碗面有何特别之处吗?”
海青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从小便是有话直说。李怀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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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一口面汤,微微笑道:“不过是想给母后带回去尝尝西北的吃食。”
松蓝刚把马匹、车辆安顿好,进大堂便听到海青与殿下的对话,随即对海青说:“殿下孝心昭著,每每在外尝以珍馐,必定会念及皇后娘娘,携带回清宁宫。你还不知晓啊?”
海青挠挠头,嘿嘿笑了起来:“属下愚钝了。”
李怀看着俩人也是晨起匆匆、尘途漫漫,“你们也各盛一碗。”
“是。”两人答道。一碗面汤下肚,“嗯…难怪殿下要给皇后娘娘带回去尝尝呢,很有地方特色。”海青赞道。
邻桌的宋知微看在眼里,心里也对李怀有所改观。孝顺父母之人总令她心生亲近。
她身世未明,先后得两母亲,失之得之,皆非她所愿,所以对亲情她是倍加珍视的。若遇不孝之人,她心中鄙夷;若遇孝顺之辈,她眼中满是赞赏。
今对李怀,正是如此。
她收回余光,将酿皮搅拌搅拌推到阿忠面前:“吃吧。”
阿忠一边吃一边问道:“宋姐姐,我的爹娘可知晓我们将前往鄯州?”他怕他爹娘白跑一趟,找错了地方。
“景王殿下已命人将消息传达至过路驿站,你爹娘路过驿站便会知晓,放心。”这个事其实是她与景王提起的,那日景王走后她便追了上去。
她拱手看着自己的脚尖,“殿下,阿忠遭逢不测,身受重创,遍体鳞伤。如今已脱险,心之所向不过与家人团聚。他的家人接到我的去信正启程而来。现我等要往鄯州,望殿下能传令朔州至金城郡的各驿站,令蒙氏夫妇改途鄯州,以成全其团圆之愿。”
李怀背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只过了半晌才懒洋洋道:“本殿下何故要成全?”
宋知微一愣,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问,连怜悯之心也无吗?
越发的讨厌了。
但为了阿忠,她还是忍了这口气,“殿下,这些百姓皆受皇恩,皆仰慕您的仁德,上天有好生之德…”
她还没说完,就被李怀没耐心地举扇打断:“行了,退下吧,我知道了。”
其实李怀听她说第一遍的时候心里便认同了,只是难得碰见她来有事相求,恶趣味的想为难一下她。看她正儿八经的来跟他解释又顿觉索然无味。似乎他想要的不是这种平等之言,而是带有情绪之热闹、繁华之辞。
或许世人皆有一时之好,偏爱那些热闹非凡、充满人情味之人或物吧。
他走后只剩宋知微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跳脚、咬牙切齿:讨厌!甚是烦人!就是没有心的木头!不,就是个石头!
“宋姐姐。”阿忠的一声呼唤令她回了神。
灵溪指着她悬空的筷子,“姑娘在想什么出神呢?夹得面都掉了。”
宋知微低头看了一下,“想起一个石头。”再搅拌搅拌牛肉面呼啦呼啦的吃了起来,她的进食之态一向不太好看,虽不若其他贵□□雅,却自有一番风味。叶府的四位很爱看她进食,说她吃饭就是吃饭,专注、无他念,令旁观之人都觉饭香四溢,食欲而增。
12. 第 12 章
炎炎夏日长,骄阳似火,碧空无片云,热浪四涌,垂柳无力摇,蝉鸣声声。
历经八日跋涉,李怀一行终于抵达鄯州。
鄯州乃陇右道、陇右节度使之治所。节度使乃设于军事要冲之地,掌节制调度的军事大权,又兼领所在道监察州县官员的采访使,集地方军、政、财权于一身,并兼理地方捐监之事。
若非正值吐蕃侵扰之际,和县叛乱理应由陇右军自行镇压,不至于惊动中央朝廷。
“殿下,陇右节度使王良弼递名刺来了。”松蓝进门后言道。
方抵鄯州,副使秦嘉平便代表节度使恭迎景王,景王驾临鄯州消讯一传,鄯州即为景王备下府邸。李怀正闲侧卧榻上,连日奔波,令他疲惫至极,今得稍憩,手持一枚大如鹅卵的金桃,轻咬一口,疑道:“他不是往临州亲征了吗?”
松蓝解答:“据副使秦嘉平所言,节度使王良弼已于十日前返程。”
李怀眉梢一挑:“哦?十日之前吐蕃之事便了结了?”
海青为李怀拭刀之际,插言道:“没有!他孤身而返的。”
李怀随手一桃掷去,海青侧身闪避,险险躲过,吐舌自嘲:又失言了。
李怀瞪眼斥责:“叫你插嘴,说了多少遍。”
海青故作拍嘴状,赧然道:“嘴比脑子快。”
松蓝剥得了数颗葡萄,果叉穿好,置于盘中,轻轻推向李怀,“殿下,节度使尚在厢房候召。”
李怀叉取一颗葡萄,囫囵入口,含糊言:“本殿下当时还未说要来鄯州,他便急急归来,不是心虚如贼,便是神机妙算。不过目下……”他手枕脑后,闭目续道:“我还未憩足,待我小憩片刻吧。”
松蓝与海青交换了一瞥,遂齐齐退下,殿下待不悦之人,常常是如此轻慢。诚然,当今最受宠信的皇子,未娶妻而先立王府,又领同平章事之职,他轻慢于人,谁敢说其不是?
松蓝负手立于廊下,正值炎夏,院中花卉盛开,艳色逼人,他俯身嗅香,海青在后抱怨:“这来鄯州了,依旧炎热。何不弄些消暑汤饮?”
松蓝说:“你去,我在此守候。”
海青至厨房的时候,偶遇到宋知微,见她面前置了三碗已煮好的绿豆汤,海青凑前看看锅中——还有馀汤!
故作淡定问道:“宋姑娘,这些可是为景王预备的?”
宋知微愕然:她倒没这个打算。
她一向不谙庖厨之事,叶夫人也常慰藉她,道女子出阁后,自有府中庖人料理。所以她对自己的厨艺很是没有把握。
这不绿豆汤因为甜度过重,才又加水调煮,不过方才她尝过了,已无大碍。便将勺子递给海青:“是,既然你来了,便由你盛给景王殿下。我先行一步。”
海青一愣,把剩下的给景王?有没有说错…
看着宋知微的背影,只得道一声:算了。一片心意,殿下又不会知道这是剩下之汤。
待李怀醒来,饮了一口绿豆汤,一口喷了出来——“这是什么怪味!”
海青问:“什么怪味啊?”
李怀还在吐口中余津,似有恶心之物黏附嘴中:“很甜很咸交织的味!”
海青怔住,想起宋知微最后似是添了一勺白色粉末……
“啊……殿下漱漱口。”海青才醒悟过来,递上清水。
李怀漱去口中异味,眉头紧锁,问道:“你说这是宋知微亲手为我煮的?”
海青昂然答:“正是!她亲口所言。”
李怀面露不悦,尖刻言:“这难以下咽,与毒药无异。日后她所赠食物,都不必呈上了,我还想多享几年清平。”
宋知微那边忽地打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说:“啊……谁在背后非议我?”
灵溪笑:“姑娘,还能有谁?”
宋知微说:“必是徐清来!”
阿忠饮药间问:“对了,阿清兄与叶伯伯在河州还安好吗?”
宋知微看着阿忠,心想:这孩子,真知礼。
“安好,无消息传来即是平安。”言及父亲,她忽然想起阿忠的父母,“对了!算来你的父母与阿姐也快到了吧,料不过这几日了。”
阿忠点头:“是,我正数着。”
宋知微抚阿忠头:“你为父母与阿姐备了什么见面礼?”
阿忠茫然:“啊?还需见面礼啊?”
宋知微笑:“多年未见了,这几日闲暇,我们一同准备吧。”
灵溪见宋知微腰间荷包,“可以为你父母与阿姐各制一个荷包,其内包与姑娘荷包同样的药材,既清香又能驱虫防蚊。”
宋知微合掌,喜道:“正合我意!灵溪真机智!”
灵溪受夸赞,欣欣然摆头,“都是姑娘教导的好。”
宋知微笑道:“你也会巧言令色了,嗯…”转而对阿忠说:“荷包上绣个‘仁’字,你的‘仁’字,可好?”
阿忠羞赧:“我不善绣工…”
宋知微昂首向灵溪,“这有何难,灵溪是叶府绣工佼佼者。她教你,必能成。”言毕,手拍了拍阿忠肩以表鼓励。
阿忠点头:“那便劳灵溪姐姐教我了。”
灵溪弯腰捏一捏阿忠的面颊,她家中也有一弟,比阿忠年长,还未及阿忠知礼、贴心,对阿忠自然如姐姐般温柔,“就喜你烦我。”
宋知微观天色,方过辰时,时辰还早,便让灵溪取来针线,即刻教阿忠手艺。她则移步到树荫下,取了一月牙凳坐定,闭目养神,轻轻摇蒲扇,汗湿了的短衫随风轻轻拂,发丝也随风飘扬。
想起方才喝绿豆汤,阿忠疑道:“宋姐姐,你莫非将盐误作糖了?”
宋知微惊讶:“啊……有可能。很难喝吗?”
阿忠顾及宋知微颜面,支支吾吾,说能喝。
灵溪在一旁默然,她随姑娘多年,深知其性。姑娘诸事都能行,唯独厨艺不精,即便是煮汤,也难。
宋知微尝了一口,吞——不忍,吐——不忍,含在口中两难,灵溪递来漱口的碗,才解了她的窘境。
宋知微挠头:“确实难喝,你们别喝了,还是让灵溪煮吧。”
灵溪打趣:“我早说我来煮,姑娘非要展露身手。”
宋知微擦拭嘴,叹道:“还是不能太相信自己……”突然想到这三碗汤,是自己人尝了,那还有一碗…
李怀喝了!
她血气上涌,面红耳赤,微微冒汗,尴尬至极。怎的偏偏让李怀见此窘态!
思及此,宋知微烦闷,将蒲扇覆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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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何人也不愿见,何事也不愿思。
景王别院西院岁月静好、和乐融融,而中堂之内气氛肃然。
王良弼礼毕,端坐于右席,正向居上座的景王禀报此次御敌战绩。
李怀面带春风,其和煦之态与平日大相径庭,令王良弼心中暗忖:殿下并非传言中那般桀骜不驯、傲岸不群。
“王公乃我大夏之栋梁,无王公之功,边疆安得固若金汤?”李怀之言虽溢美,却令王良弼惊出一身冷汗,他于沙场之上指挥若定,威风凛凛,然面对此番言辞,竟心如悬旌。
王良弼连连起身,跪地抱拳,恭敬言道:“殿下过誉,下官不胜惶恐。护国安邦,乃我大夏官员之本分。”
李怀仍是含笑,言道:“本殿下实是赏识王公,武可斩敌于阵前,文能治民于陇右。不知可否于鄯州请王卿赐教一二?”
王良弼未得李怀之命,不敢擅自起身,依旧拱手谦逊道:“赐教不敢当,殿下有何吩咐,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檀木扇“啪”的一声轻启,李怀又问:“请王公为本殿下解惑,陇右道乃西北贫苦之地,今年如何能筹得二十万石捐粮?”
王良弼未曾料想李怀竟已洞察捐监一事,他匆匆归来,正为断绝此事线索。李怀之意昭然,陇右道素为贫瘠之地,土地瘠薄,百姓自给尚且艰难,何来余粮可捐?
王良弼心下一惊,他焦虑的不是数量之疑如何答复,而是那二十万石捐粮,实则并不存在!
他虽收了二十万石,却非粮食,而是不可食的银两!
此策在颁布、执行之时,为防贪污腐败,已三令五申:只许本捐,不许折捐。
本捐乃指捐本应捐的粮食,折捐则指捐折成的银两。朝廷岂能容许折银,岂不是让经手之人贪墨无度?
他故作从容,回禀道:“启禀殿下,圣上即位以来,大兴水利,泽被陇右道之干旱,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近年陇右道灾厄鲜少,本地所产之粮亦颇丰,民有馀粮。圣上英明,开辟西域陆上商道,商旅往来不绝,物阜民丰,西域或他道之商贾、百姓因而得以捐监。”
原来早已备好说辞,李怀目光一寒,然嘴角笑意更甚,起身虚扶王良弼,道:“王公请起,公乃我朝之柱石,圣上所托之事,公能办得如此周全,想必父皇闻之,定会龙颜大悦。此次本殿下特绕道而来,正为一睹父皇常挂嘴边之忠良。”
一番颂扬之词令王良弼颇感欣慰,他年逾半百,跪地已久,方起身时尚有微晃,坐定后方拱手对李怀言:“殿下谬赞,下官愧不敢当。为大夏尽忠,乃下官分内之事。”
李怀转身欲就座,忽闻海青匆匆而入,面带急色,唤道:“殿下。”
李怀眉间微蹙:“何故慌张?何事?”
海青急道:“厨房年久失修,今逢天干物燥,不慎走水,待发觉已晚,火势蔓延至东院寝房。”
李怀闻言,霍然起身,失却皇子之仪态,惊呼:“哎呀!我于金城郡购得的‘竹青亭图’尚在寝房之中!”言罢,急匆匆小跑,连声催促“快快”,直奔东院而去。
王良弼独坐于此,一时怔忡,片刻后,冷笑一声,心中暗忖:果真是纨绔子弟,方才之态,不过是做作罢了,几句言语便可轻易敷衍过去。
13. 鸡蛋黄
李怀伫立于檐下,背对焚毁的寝房,以檀木扇掩住口鼻,询问:“王良弼没跟来?”
松蓝立于其身后,答:“未跟来。”
李怀收扇,负手而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松蓝略思须臾道:“谦卑,勇谋兼备之人。”
李怀握扇的手稍紧:“他是金城郡人士,据说其母萨瓦族,父亲为汉人。自小通晓五族语言,狡黠机智,见人则言人语,见鬼则言鬼语,伪装甚佳。适才试探一二,也是对答如流,我观之,不宜轻举妄动,需深入虎穴。你去告知他,这府邸不宜居,另觅新府邸。”又展开扇子,含笑道:“或可居节度使府。”
松蓝领命,遂退下。
等海青前来传讯宋知微需要迁居之际,宋知微正于梨树下酣眠。
海青轻步近前,玩心大起,屏住呼吸凑至耳畔,大呼一声:“走水啦!!”
要说她是习武之人呢,第一反应便是如弹丸般跃起,这一起,不料正将海青鼻子撞个正着。
“啊——”一声惨叫。
宋知微惊慌失措,看海青蹲地捂着鼻部,关切问道,“海青,你怎么了?”
待她看清海青鼻血如注,更是忧心忡忡,“怎得这多血啊!”急急递出袖中手帕给海青。
海青接过,低头用帕子捂鼻,嘟囔道:“还不是宋姑娘!”
她纳闷,“怎得是我了?”
海青说:“我好心来唤宋姑娘,宋姑娘就撞我鼻子,都流血了!还能不是你?”
她脑瓜一转,方领悟过来,原来适才海青想吓她,却反被误伤。
遂起身,叉腰,怒道:“好啊你,唤我便是于我睡着之时在耳边大喊‘走水啦’,那你被我撞到流鼻血也是自作自受!”
海青见颠倒不了黑白,遂话题一转,“我是特来告知宋姑娘,速速收整行囊,今日便迁居至节度使府中暂住。”
现轮宋知微崩溃了,“啊”惊呼一声,“老天爷!怎么又搬啊!今日才与灵溪将行装安顿好,熟悉了这府邸的设施,又要搬!”
海青不以为意,耸肩。
宋知微问道:“那你们呢?”
李怀呢?
海青理所当然的答:“我们自当同行啊!宋姑娘此问,好生奇怪,自京兆尹大人外出公干,宋姑娘何时与我们景王分开过?”
这话海青未曾觉得有何不妥,倒是让那个没开窍的宋知微听的一愣一愣。
什么叫没分开过?我与他也没在一起过好不好!
宋知微挥手,“算了,我们终究也是听安排。”
海青唤住准备离去的宋知微,“宋姑娘留步,殿下还有一言命我传告呢。”
宋知微驻足,问:“什么话?”
海青边审视鼻血是否已止,边回答道:“令你务必留意蒙忠仁安危。若是见到坐轮椅之人或是与老道所述相符之人,即刻来寻殿下。”
宋知微一愣,原来李怀移居节度使府是为了这个。语气一软,“知道了。”
欲提步之际,又道:“若是遇到打不过的,可来唤我助。”
海青欲反唇相讥,宋知微却已入屋内,他仍对屋内大喊:“瞧不起谁呢!!”
阿忠听屋外咆哮,见宋知微入内即刻关闭房门,问道:“宋姐姐,外面是何人?”
宋知微道:“是海青。现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阿忠沉声说:“坏消息吧。”
宋知微道:“我们要移居了。”
灵溪没大没小的仰倒于榻上,“啊!苍天!杀了我吧!”
宋知微掩口而笑:“好灵溪,同我待久了,也与我一样了。”
灵溪坐起身,问:“姑娘这是何意?”
宋知为自己斟茶,轻启朱唇,“适才海青来告知我时,我也同你一样。”说罢,仰首长啸:“啊——老天爷!”
灵溪被她这么一逗,笑的灿烂,“姑娘就别戏我啦!”
宋知微含笑品茶,轻叹道:“没办法。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转念开怀,乐而受之。唉!你们怎得不关心好消息?只问坏消息,未免过于悲观矣!”
阿忠急切相道:“问呢!那好消息是何?”
宋知微轻置茶盏,移步阿忠身侧,招手示意灵溪近前,低声神秘道:“上次掠走阿忠的贼人,或许就藏身于节度使府!”
灵溪惊呼道:“那算何好消息啊!”
阿忠亦附和:“是啊,那更危险了。”
宋知微毕竟年少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叉腰挺胸,昂首道:“怕甚!有我在,阿忠你必不会有事的!”
灵溪知道姑娘身手了得,一般人都敌不过,还是担忧道:“姑娘武功高强,可也总有您照料不到的时候吧,若是此次去节度使府……”
宋知微心知他二人担心狼入虎口,她何尝不怕,可她是二人主心骨,若是她也心生畏惧,那这两人更得觉都睡不安稳了。
她欲告阿忠——虽惧,也要面对,与其逃避,不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的。她的想法与李怀不谋而合,如若此线索先入她耳,她也会勇闯虎穴。若仅仅是在门外徘徊,那要何日才能了结。
她轻抚阿忠手,语重心长道:“阿忠,从此刻起,我将与你形影不离,直至你与家人重返朔州。”
阿忠深信宋知微,点点头“嗯”道。
当日,陇右道节度使府内好生热闹,府中头回迎来如此尊贵之客——景王,乃当今圣上盛宠之子。自节度使至扫地之仆,都如惊弓之鸟,唯恐招待不周,令景王不快。本欲将节度使寝室让与景王,可景王手一抬,婉拒了,说住东厢房即可。
这可令王良弼犯愁,东厢房是其子的寝室。
王良弼唯有一独子,还是老来得子,故宠爱有加。
王良弼身为节度使,带兵作战以雷厉风行著称,将士们都愿意追随,出生入死。而独独对于教育儿子一事,他常感力不从心。
他期望子承父志,执干戈以卫社稷,成将帅之才,可惜儿子不肖,耽于声色,溺于博戏,屡肇祸端,都由他这个做爹的善后,扫除纷扰,收拾残局。
以至于鄯州民间有句民谣:“陇山高,黄河长,投胎要像王少郎。”
后面还有一隐语,却不敢宣之于口:“金冠玉带耀日光,做陇右道土皇帝,威名扬。”
节度使府中,唯独王少郎——王烨华,对景王驾临一事无动于衷。也是,他都自诩“小皇帝”了,何须在意一皇子呢?
得知东院须迁居景王之下,王烨华怒的拂袖而去,王良弼见其状,也愤然碎杯,怒斥:“逆子!”
王良弼心知肚明,王烨华领着侍卫往绮梦楼去——鄯州最大雅妓之所,王烨华常宿之地。
待李怀立于东院亭中时,已是暮色四合之际,残阳如血,闭目沐浴微风,这炎热夏季,热浪逼人,令他食欲不振,此刻正于亭中纳凉,静候仆人奉上晚膳。
今日的晚膳,他特地叮嘱,备冷淘,昔日宫中,他便爱食冷淘以消暑。
宋知微推轮椅带阿忠入东院,见海棠与梨花共舞,一红一白,宛若仙葩飘落,一六角凉亭矗立东隅,残阳洒于凉亭中躺椅之上的俊美男子,躺椅轻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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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面如冠玉,真似画中人,眉目如画,鼻梁高挺,肌肤若午膳蒸的嫩鸡蛋,触之即破,而那红唇……在暖红夕阳映照下,更似鸡蛋黄,嫩滑无比,宋知微不自觉舔唇,脱口而出:“流心鸡蛋黄,最是美味。”
阿忠一惊,抬头看宋姐姐对亭中人出神,景王正在小憩,与鸡蛋黄有什么关系?他轻摇宋知微手,“宋姐姐?”
宋知微回神,看阿忠指了指她嘴角,她伸手一抹,好家伙,怎么还流口水了。
阿忠问道:“宋姐姐,你很想吃鸡蛋?一会让厨下备,可别流口水了。”
宋知微尴尬一笑,说:“嗯,定是晚膳没吃饱呢。”
阿忠笑:“宋姐姐一日三餐,顿顿两碗。”
这话说出,自觉失礼,再看宋知微,面露羞赧,挠头说:“宋姐姐,抱歉,是我失言了。”
宋知微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我本就饭量惊人啊,你说的是事实。习武之人,吃那么少,哪来的力气啊。”
她推阿忠到亭子,其实在他们刚入东院时,李怀便醒了,所以适才的一言一语,皆入他耳。
想吃鸡蛋黄?
不知今日厨下可备了没,我不喜吃。
宋知微俯身,凑近李怀,她看他睡态安详,想起海青的恶作剧,突起顽心,欲效仿海青,吓李怀一跳。
不过我比海青机灵,那废物被撞,我可不会!
当她轻靠李怀耳侧,那俊朗侧颜突然转了过来,一双含情目凝视她,长睫卷翘,她忽生想用手指摸一摸的想法,如此浓密的睫毛,是不是触感如家中鹦鹉的羽毛。
可她终究没摸上,因为“鸡蛋黄”开口说话了:“放!肆!”
一言既出,她恍若梦醒,急退至阿忠轮椅之后。
犹如飞鸟遭冷水泼身,全身湿透,她不知如何形容这种心情。
她立在那里,不言不动。
一时之间,三人静默得令人窒息可怕。
李怀开口:“何事?”
阿忠抬头,见宋知微神色黯然,拱手向李怀行礼,“禀殿下,我与宋姐姐此番前来,是想与殿下汇报一事。”
李怀闭眸,轻言:“继续。”
阿忠道:“我适才听到王少郎的声音,似曾相识,想是在乐园听过。”
李怀睁眼:“王少郎?”
阿忠说:“是,乐园均是与我年纪相反,甚至比我年纪还小的孩童,男女皆有,王少郎曾入有女童的房间,那时我被罚在外面,所以听得一女童房内的声音,王少郎的声音是少有的少年音,乐园里,往往都是中年男子。我印象深的还有一点是,他令人称呼他为…皇上…”
李怀倏然起立,怒斥:“大胆!”
阿忠欲跪,跪不了,只得战栗:“殿下……”
李怀胸中怒火如焚,“此子…真是胆大妄为!”
自幼受教,即便怒火中烧,也难吐半句脏言。
阿忠继续说:“而且,我曾见过他真容,若得见这个王少郎,我定能指认。”
李怀疑云满面,“你不是说他们都戴面具?”
阿忠似乎也不解,“他是我见过唯一不戴面具的,不知为何。”
李怀说:“行,待晚些时分,我将召他前来,你可隐于屏风后观之。”
阿忠应道。
两人离去后,李怀坐于躺椅上,良久才吐出胸中怒气,真的是胆大包天!看来传闻是真!
李怀低头看掌中——一缕长发,方才近身之际,呼吸几欲凝滞。
每每与她相近,总不自觉地情绪起伏,心潮澎湃。
这是什么情况?
14. 第 14 章
东院正厅,灯火辉煌。
王烨华闲然的自斟香酒,传闻他无酒不欢,无论何时何地,总携一壶美酒,小酌自娱。
他相貌不似王良弼俊逸,是平平无奇,然而配上他一身锦衣华服,饮酒之间,竟也添出几分风流倜傥之态。
阿忠与宋知微坐于金马玉堂屏风之后,透过屏风观察席上那位一袭黄衣的男子,只可惜,那男子离屏风距离较远,二人都难以辨识。
李怀一身黑袍,斜倚于椅上,手中扇子微微摇曳,问王烨华:“衙内可曾游历过金城郡?”
王烨华将流光杯中的玉液一饮而尽,豪气干云道:“自然去过。殿下也是自金城郡而来,可曾觉得金城郡与我鄯州有何区别?”
不分尊卑,实乃大逆不道。
什么叫你鄯州?鄯州乃李氏天下!
李怀檀木扇一收,指喝道:“掌嘴!”
王烨华未料到景王殿下竟如此不留情面,他自小长于鄯州,谁人不因他父亲的面子而对他笑脸相迎?李怀竟连表面客套体面也不维持!
王烨华不是认错求饶恕之辈,唯有他饶恕他人,还未有他求人宽恕之时。
幼时王烨华即使被他爹拿着鞭子抽打,他都只怒吼:“有能耐,你就打死我!”
如此倔强叛逆之人,正值十四岁,乃叛逆之时,岂能跪地求饶。
后退挺胸昂首,手指海青,“就你个卑贱之奴!不得靠近我!”
海青没见过如此胆大妄为之徒,也为之惊讶,斥责道:“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与景王说话。”
言毕,一巴掌扇了过去,王烨华自小荒废学业,畏苦怕痛,不勤练武,此刻的一巴掌,扇得他目瞪口呆,眼泪啪嗒啪嗒的落,怒吼:“你敢打我!我打死你!”
说着就挥舞着他的爪子冲上去,可惜,他荒废的武艺,现在来了个回旋镖,他次次扑空,屡屡遭掌掴。
直至力竭,双颊也已红肿,嘴角渗出血。
仍大放厥词:“你这贱婢…我必让你不得好死!”
此番打斗,李怀只觉坏心情,于是在第一个巴掌下去之时,便起身到屏风后,询问阿忠:“如何?”
阿忠惭愧摇头:“距离甚远,后面他也动作频频,难以看清真容。若能稍近,便能一窥究竟。”
李怀步出,向海青轻咳一声,海青回过头,见李怀示意屏风,于是拖王烨华往屏风前一丢,冷言:“打你,都脏了我的手。”
此刻,阿忠清晰看到,果真是他!
那个曾折磨女童,斥责其哭声刺耳,命令其哭的好听一点,否则就把她嘴缝起来!
王烨华气的七窍生烟,他在进院之前,便命黑奴守在院外,若听哨声即刻入内护卫。
可此刻嘴角已裂,舌肿齿松,痛不可当,他只得推到屏风,造大声势,指望黑奴入内相救。
盼望其救他脱困,有他爹撑腰,必能让这个贱人付出代价!
屏风倾覆之际,在场诸位都没有想到王烨华此举。
如果宋知微能预知这一见阿忠将会死,她必会以死相搏令屏风不倒。
屏风轰然倒下,宋知微急拽轮椅,仓皇避退,幸好没有伤到阿忠。抬头一瞥,见王烨华向此瞠视,她以为王烨华是认出了阿忠,急忙挺身而出,挡在阿忠面前。
其实王烨华是被宋知微的艳色所惊,王烨华乃好色之徒,爱女人,尤其嗜好幼女。
此行也最为人所不齿!
宋知微虽不是幼童,然绝色佳人,王烨华怎能不倾心,嘴角扯笑,不顾身上疼痛,心神荡漾,怔然而立。
李怀见其色眯眯之态,一股无名之火腾起,竟亲自踹翻凳椅,直击王烨华。
被凳子撞倒的王烨华回神,看李怀怒气冲冲,再观宋知微这妙色娘子。
他竟不知死活的说:“好啊!原来殿下也金屋藏娇啊!说什么不近女色,其实也逃不过美□□惑!呸!何必装啊!”
海青听如此诋毁殿下言论,怒不可遏,一脚将其踹飞,力道之猛,连房门也被王烨华撞开,他一口鲜血喷出,海青还想再上前,却被宋知微拦住,“且慢!他应当获罪后由刽子手砍下头,而不是脏了我们的手。”
李怀坐于高座,此次手中檀木扇不再悠然自得,燥怒使其扇摇疾速,不耐烦的说:“拖下去。”
宋知微回头看李怀,平常他即便恼怒,也是睥睨万物,言辞刻薄,没见过他气的眼尾泛红。
宋知微道:“殿下,无须为此人动怒,不值当。”
李怀没想到她竟会柔声抚慰,以宋知微性子,本应漠不关心。联想起几个时辰前她的亲近,金城郡时的依傍。
常言道,心悦一人,便会不自觉地靠近。
难道宋知微真喜欢他?
李怀沉溺于幻想之际,宋知微见他不理,便转身推阿忠,轮椅辘辘而过,于高座下停,阿忠拱手行礼,道:“回禀殿下,我见其真容,确定就是他。”
李怀说:“行,后面几日你们就在东院中,哪也不要去。”
宋知微应道,便推阿忠退下。
独留李怀一人坐于厅中,他无视杂乱家具,从怀中取出一缕秀发,发红的眼尾衬得脸颊也染红晕,眼中满是悸动。
本殿下一如此潇洒美男子,得女子青睐乃常事。宋知微这乡野女子,定是倾心本殿下的。
翌日,阿忠饮完药,试图起身习步。
自伤骨至今,已有月余。在宋知微与灵溪悉心照顾下,他康复的极快极好。
当然,这也要多赖李怀的有求必应了。徐清来离去前给的药方,都需昂贵药材。若非李怀相助,阿忠顶多服七日,便要另择替代药材。可李怀豪爽,药材费用全包揽了。
使阿忠在一月的精心调养下,竟稍显富态,是的,长胖了,终于渐渐像个十岁孩童了。
宋知微扶着他,缓缓而立,步履蹒跚,顿觉小腿腿骨传来疼痛。果然,月余没有活动,能站立已经很不错了。
宋知微见他满头大汗,两腿颤抖,便劝道:“阿忠,要不休息一下吧?”
阿忠说:“好,一月未动了,还是得慢慢来。”随即笑道,“只求不是个瘸子就好。”
稍作歇息,两人又投身康复训练,苦苦练至晌午,终于能完整走两步,两人欣喜若狂。
忽闻松蓝来唤,灵溪进来传讯,兴高采烈叫道:“姑娘,蒙家人在厢房等候了!”
阿忠正举步,闻声喜不自胜,连步向门口走去。
“爹娘来了!”
灵溪见他摇摇晃晃,忙上前,与宋知微一齐搀扶,“哎呀!慢点!可不能摔着。”
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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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微开心道:“阿忠,快坐下,我们推你去!”
待宋知微推阿忠到厢房时,厢房中就蒙家二人,风尘仆仆,面如菜色,想是一路急急赶来。
见宋知微,蒙氏二人起身,惶恐欠身,以示行礼。想靠近阿忠,又不敢,毕竟现在宋知微是京兆尹之女。
三品大员之女,也令庶民不敢轻忽,唯恐有失礼于闺秀。
宋知微没有见到蒙忠月,不是说阿月也一同来吗?
宋知微挽蒙婶子同坐,“婶婶!许久未见!近日身子可还好?”
昔日同兴巷时,宋知微就很喜欢蒙婶子,一手面条做的十分好吃,常留她一起吃饭。
不像别人,说她是野种。
蒙婶婶又欠了欠身子,“姑娘,小民很好,蒙姑娘挂怀。”
宋知微说:“蒙婶子,阿月不是说要来吗?怎没见她人?”
蒙婶子似乎有难言之隐,“阿月她…”
蒙伯伯见状,便接过话,“阿月她最近忙,不方便来。”
宋知微记得,阿忠失踪不久,阿月便许了人家——朔州醉月楼掌柜之子。
可是,是侧室。而且是留恋烟花柳巷之人,并一直未得子嗣,便取了好几个侧室,只为繁衍后代。
见蒙婶子有苦难言,欲言又止。
脑海之中,阿月笑颜如花绽放,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惋惜。
世道如此,女子出嫁,皆由父母之命,嫁人后的福祸只能默默成受,无论顺遂与否,也无人作后盾。
她对蒙氏二人,心中忽生心生怨怼之情。
为何让女儿嫁给别人做妾?
宋知微见大家如此生疏,既然她打扰也一家团聚,那她便也退下吧!
“婶子伯伯,你们在此先安心住,等案子结了,再与阿忠一同返乡。”
蒙氏两人应道。
待宋知微与灵溪离去,蒙家三人才抱作一团痛哭,“爹!娘!”
“阿忠啊!我的儿!”
“儿子!爹娘找你找的好苦啊!”
小小的厢房,团聚的喜悦化作泪水,思念至极的委屈哭诉,听得令人难以不动容。
宋知微立在寝室前廊下,神思恍惚。
灵溪不解道:“那蒙氏夫妇怎么如此怕我们?”
宋知微道:“于寻常百姓而言,我这高门贵女,自然需小心应对。之前朔州彭家,因一盲老妇挡道,竟殴打致死,你不知吗?”
灵溪想起了,彭家是当地豪绅,坐拥南屏街和东祥街全部店铺,行事张扬跋扈。
那次案件,叶大人愤怒至极,亲审此案,判次年秋日问斩。
叶大人堪称正义之光,不畏权贵,彭家当时甚至托关系到长安,令中央的罗阁老一书信暗示叶大人就此罢手。
可叶大人将信焚于火焰之上,只说了一句:“我未收到任何信。”
甚至将次年问斩,提前至择日问斩。
那日,南门广场聚集朔州城半数之人,都来看看这作威作福、草菅人命者落的什么结局。
哐当一声,人头落地。
叶文质青天大老爷之名也因此声名远播,乃至长安都有所耳闻。
灵溪道:“那也是……”
侧目,见李怀自转角处行来,灵溪提醒,“姑娘,景王来了。”
15. 第 15 章
一俊俏少年行来,马尾高束,随步伐左右甩动。
灵溪见此知趣退下。
李怀见一红衣女子坐于廊下的台阶上,用手支撑下巴,皱眉瞅了瞅地,这地上不脏?
再看宋知微一脸不悦,都不睬他。
李怀道:“孟氏家人团聚如此喜事,宋姑娘为何在此一个人生气?”
宋知微不知道她从来都是喜怒形于色之人,身旁之人稍微细微观察便知道她此刻的情绪。
她望院中海棠花盛开,花叶飞舞,飘向何方只能由风引导,她叹道:“世间女子,多是不易。”
李怀说:“所以,更要自寻乐趣。”
宋知微以为李怀一天之骄子,养尊处优,不会明白世间女子的难处。
回头讶然道:“殿下竟会体谅女子苦处。”
李怀轻笑,扇子开启,宋知微发现,檀木扇总随他心情开合。
此时他是好心情的。
“那是自然。”
宋知微继续手撑着下颌,无奈道:“可也能有自寻乐处的机会才行,若是被人控制,什么也做不得。那该如何是好?”
李怀收扇,敲手道:“那便去争,争出一个机会。”
她没有回头而是看着地上的蚂蚁正努力运输一颗米粒,比它身体大一倍的米粒,世间万物,本就是弱肉强食,这是世间法则。
如李怀所说,争,必定要争。
李怀用扇子敲了她肩膀,“本殿下此番前来,是要告知你金城郡刺史黄青莲的定罪圣旨已到——秋后问斩。蒙忠仁指控王烨华,等他回来了,你带他来寻我一趟,口供证词需要登记在册。然后他可随家人一同归家。”
宋知微“嗯”道,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是她十四年以来,第一次遇到此等恶劣事件,终于恶有恶报。那她也很快能与父亲汇合,再启程去往长安,开启新的篇章。
她问:“我父亲近来可好?”
李怀正欲走,听闻便停步说:“好。”
宋知微没有再说话,她感受那人步步离去。
烦恼一扫而空,起身疾跑,借助树干,一跃上海棠花树上,摘下一枝海棠花,细细闻之,香气淡雅。
海棠花花语——游子离乡,思愁别绪。
当她握着海棠花枝到厢房时,只见蒙氏夫妇均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而阿忠的轮椅倒在地上,人不知所踪。
伸手去探婶子鼻息,还好!还活着!
摇晃间,蒙婶子昏转醒,见宋知微,急呼道:“小丫头!”
宋知微握住蒙婶子举起的手,应道:“婶婶!阿忠呢!”
蒙婶子哭喊:“忠儿…呜呜…我的忠儿啊!”
呜呜哭声,宋知微摇晃其双肩,喝道:“婶子,冷静!哭没有用,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蒙婶子被宋知微吓到,这才停止哭泣,“我们正在说话,说路上遇到…”
宋知微打断:“说重点!”
蒙婶子一时觉得面前的小丫头好陌生,惯性的听从命令,坐于地上,低头道:“一仆人来唤,说要带阿忠去寻你,可阿忠说你是不会让生人来带他去的。问那人是谁,那人一看被拆穿,就打晕了我和老头,后面我们就不知道了。”
蒙婶子讲话期间,宋知微检查阿忠的轮椅,这个轮椅是她托人购入的,其中有个机关,专门为了防止有人趁宋知微不在带走他。
她将轮椅倒立,地步一黑板上写着“王少”二字。
王烨华!
她起身直奔节度使府西院的丹阙院——现王少郎居住之处。
门口两黑奴守卫见一红衣女子直奔而来,遂把刀阻拦,然而这红衣女子功夫奇高,两掌如山,劈得两黑奴登时眼冒金星,很快就晕了过去。
她推门而入,左右环顾,四下安静的很,似乎院中无人,每扇门都掩着。
看来得弄出大动静,让林子藏的鸟儿自己飞出来。
从门口两黑奴身上取下两把刀,一阵云踪步将左边最近的几个厢房门全部砍开,砍至中厅时,她察觉厅内有人,因她听着桌椅响动。
退后几步,蓄力将刀猛地掷出。
十几只箭齐齐射出,与钢铁刀身发出铁器撞击声。
几瞬息后,一地落箭。厅中埋伏者仍未现身,宋知微冷笑,火折子点燃三物,掷入厅内,噼里啪啦声炸响,几股股刺鼻烟雾使厅中顿时不可见、不可呼吸,阵阵咳嗽声、呼救声响起。
王烨华狼狈奔出,就见宋知微提刀立于院中,一身朱红色衣衫,被风卷起,冷眼相看,恍若地恶鬼索命。
他吓得退了一步,正撞上后面逃出的府兵和几名黑奴。
其中一名黑奴正挟着阿忠。
阿忠见宋知微呼喊道:“宋姐姐!”
阿忠在厅内也被爆星珠的烟雾呛住。这爆星珠就是一小型伏火雷,是宋知微制出的一秘宝。
王烨华满脸狰狞,发疯似的笑:“哈哈哈!你这个贱|人!给我杀了她!”
他被宋知微以这种方式轰出来,颜面尽失,他要让这个贱|人求饶!
宋知微的身手王烨华有所听闻,但他不信!不信一女子能成何本事?女子除了作为身下奴,别无用处。
话音落,身边十几名府兵和黑奴齐上,但一个回合都未到。
因宋知微一招断海将院中众人尽数击倒,半数躺在地上,捂腹部咯血,痛到再无还手之力,半数已昏死过去。
这一招内力极厚,宋知微是天生的武学奇才,属是老天爷赏饭吃,她才十四岁,内力却如习武二十余年之人。她内力极阳刚,可她体质极阴鸷,所以每每爆发断海,两股力量同时迸发,其气势都充满动荡,有劈山断海之势,激起狂涛怒浪。
但她对内力与体质的掌控还不足,她使一次断海,她便浑身痛一次,内力于气海中胡乱窜,导致她短时间内很难再使内力。
属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擦掉嘴边冒出血,艰难迈步,将阿忠抱起。
阿忠被一黑奴挟持,居众人之后,受断海的攻击很小,所以只是晕了过去。
一强劲掌风伴随一阵悦耳铃声劈来,镇的宋知微扑在阿忠身上,一口鲜血喷出。
她回过头看,一男子正奔向王烨华,抱起昏死的王烨华叫:“少爷!”
此男子高大壮硕,面庞黢黑,胸前坠了一个银铃,随着动作叮铃作响。
看怀中人无意识,颤抖着手探鼻息,见他肩膀瞬间放松,松了口气,将王烨华稳稳放下,将胸前银铃取下,放于王烨华胸前。
起身向宋知微走来,那是一充满恨意的眼神,想把宋知微乱掌劈死的眼神。
手作砍刀状,如有刀风绕于手掌,宋知微知道这是劈空掌——掌法如刀,劈开虚空。
她再次抱起阿忠,此时内力紊乱,很难与之相敌。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打不过就跑!
云端步踏出,无人可追上。
但她忘了她此时是内力紊乱的状态,手臂还挟着一人,速度大打折扣!
那男子一掌打在她面前——落了空。即使她状态不佳,也不是随便就能击中的。
可第二掌,却劈向宋知微臂窝!
她向左方躲,正中第三掌!
她锁骨实实在在的挨了这一手刀,不知是不是骨折了,锁骨处传来剧烈疼痛,令她一时间痛的眼睛都无法睁开,甚至想叫。
臂窝中的人掉落在地上,宋知微已经无暇顾及,因接下来的劈空掌如雨点般劈下,她慌忙躲避间已渐渐离阿忠远去。
听泉剑极其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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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力,需以锁喉、缠腕、绕指等方式制敌,很适合宋知微,因以其雄厚内力与云端步,简直如灵蛇出洞,须臾便令敌人如紫电穿心,快速结束战斗。
可现下不行。她只得以听泉剑行躲避之势,可一直躲下去对方迟早得手。
她从后腰掏出剩下的两颗爆星珠,此物难制,她一共就做了十颗。
五颗给了徐清来防身,五颗留给自己。
爆星珠出,烟雾再次弥散开来,她欲趁此机会抢走阿忠遁走。
可那男子如同能听心声一般,于她之前将阿忠抓走,跃上屋顶,提着阿忠冲宋知微喊:“你要他?”
宋知微道:“不是!”
那男子如同鬼魅,邪笑:“你伤了我心爱之人,那我便以牙还牙!”
“不!”
一掌如雷霆万钧,震得昏着的阿忠口中鲜血如泉涌!
宋知微泪如雨下。
“阿忠!”她不顾身痛,狂奔过去,接住落下的阿忠,也砸的她双臂剧痛。
她泣不成声的喊:“阿忠!”边用手指去探脉搏,探鼻息。
皆如死水。
她埋头抱阿忠尸体痛哭。阿忠吃了这么多苦,终苦尽甘来,不远处的厢房中还是刚重聚的家人啊!
他本来是要明日便启程返乡的啊!
他本来是要重新来活过!
宋知微抬首,见那人跃下,正欲背王烨华走。
此时的她已丧失理智,她为阿忠不平,发疯似的奔向那人,持剑胡乱挥砍,毫无章法,“你找死!”
可那人未受伤,所以只一掌就劈开了宋知微,撞在门上,轰一声,伴随宋知微口中鲜血喷出。
那人笑道:“怎得,那是你情人?你要殉情是吗?我成全你啊!”
宋知微一句话也无法说出,见那人向她走来,再次握紧脱手的听泉剑。
一把檀木扇刺来,直指那人,他用掌横档,无用——只得步步后退。
两侧飞来两人,一刀一剑,直刺其左胸!
李怀疾步而来,抱起地上呕血的宋知微,试图用手兜住往外涌出的鲜血,“宋知微!怎么回事!”
他急忙从怀中取出与小白瓷瓶,颤抖手倒出一粒小药丸,喂到宋知微嘴中,宋知微却一把推开!
哭喊:“杀了他!李怀!给我杀了他!”
李怀忙忙应:“我杀了他!你快吃药!”
等她服下药时,她也力竭昏死了过去。
李怀探她脉搏,乱如大雨砸地。抱起宋知微,冲海青和松蓝喊道:“留半个活口!”
遂怀抱宋知微奔出院外,一路上他都用左手轻捏着宋知微的手腕,他要知道怀中人的生死。
心如阵前鼓,一阵胡乱无序的敲。
适才与宋知微分开后,他便领海青、松蓝二人去临近县查账簿一事。
忽得探子来报,一人持强力掌劲将丹阙院安排的十几人马料理了干净,寻常府兵根本不是对手。
还有一个要命的消息——宋知微为救阿忠独闯丹阙院!
他了解宋知微武力高强,可毕竟是孩子心性,性情鲁莽,又救人心切,恐乱阵脚,加之若那强力掌劲之人赶去……总之危险!
待他赶到,果不其然,身受重伤。
途中步伐他尽量放慢,虽服下了强效救心丸,护住心脉,但被掌劈伤之人大多数是内伤加骨伤,运输途中,稍大动作便可造成二次的伤害。
此时他看了一眼怀中人,脸上血色尽褪,如白纸一张!平时怼人的朱唇也因失了血色,如白练令人心惧。
该死!
平日里觉得很近的路为何此时却那么远,看着调皮捣蛋的人此时怎么如此安静。
你别死啊…
你死了我可真的是有愧于京兆尹了!
16. 香囊
宋知微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灵溪。
正在撑着额角瞌睡。
似乎睡眠不足,她眼下暗影沉沉。宋知微微动,惊醒了她,双眸乍开,血丝满布。
灵溪哑声唤:“姑娘。”开口那刻,她自己都未想到声音如此嘶哑,仿佛干渴许久。
宋知微凝望床幔,默然不语。她在回忆昏迷前的记忆。
哦对,阿忠死了。
一颗泪悄然滑落,隐于发间。她撑手欲起身,颈项微抬,锁骨处的刺痛令她瞬时不敢妄动,低头见其锁骨处以纱布缠裹竹片,作固定治疗。
灵溪见状,忙扶起宋知微,轻声细语解释道:“姑娘,你内息纷乱,锁骨骨折。本是生死一线间,幸得景王及时赶至。”
宋知微似乎是忘却前事,疑惑道:“李怀?”这一声活像被烈火灼燎过似的。
灵溪听她直呼其名,心中一惊,忙道:“姑娘,低声,殿下就在外面!”
下一刻,“笃笃”两声叩门,李怀便在门外轻询道:“宋姑娘,我可否入内?”
灵溪望向宋知微,只见她神色淡然,道:“殿下请进。”
李怀知晓男女授受不亲,他一外男,非亲非故,本不应独入闺阁女子卧房,只是此事他以为由他说更妥帖。
外面下着雨,他放好伞,入室后自己却尴尬起来,不知眼睛应该往何处看——室内无屏风、帐幔等掩物遮挡,宋知微就这么坦然坐于榻上,望着他。
屋外细雨淅淅沥沥,潮湿的雨气缭绕,久久不散,雨滴古瓦,清脆声响,声声入耳如李怀胸中的心跳。
宋知微病中娇颜,如月笼轻纱,苍白中透出一丝易碎之美。眉目间虽染病色,更添了几分楚楚怜人之态,肤若凝脂,如初冬的雪,纯净脆弱,那双狐狸眼,因病而略显黯淡,也依旧清亮如水。
李怀一直不以为她美,此刻却目光难移,直接而热烈。
宋知微轻声道:“殿下。”
李怀才如梦初醒,灵溪是何时退下,他竟也浑然不知。
卧房的房门大开,风载着雨丝往里飘,吹起窗幔在空中划出圆弧线,宛若纤手轻勾,李怀心中可不磊落,适才喉间涌动,所思所想,怦然心动。
李怀坐下,清了清嗓子,目光投向门外,问道:“宋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宋知微静默不语。
李怀侧目一瞥,见其绷带以上的脖颈细腻且白皙,巴掌小的脸如白瓷般纯净清透。
她在哭,无声无息,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小巧的下巴稍作稍停,随后轻然滴落。
为何泪流的是她,他也如此难受?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笨拙地说着往常葬礼上都会说的话,“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宋知微依然流泪,不发一言。他不由自主地起身,坐于榻侧,用怀中的帕子轻轻为其拭去泪。
其他念头皆如烟云消散,他好想抱抱她,轻轻拍拍她的肩,以此生最温柔的声音安抚,“乖,哭出来就好了。”可他不敢,唯恐轻薄于她。
宋知微接过帕子,别过头。
是她力量不足,是她安排不周,是她自以为是。
当时阿忠与灵溪都说危险,而她却傲然自若,不知天高地厚,拍|胸说“有她在就没事”。
可是她在啊,那天她就在啊!阿忠还是在她面前断了气。
未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未能履行说出的承诺,未能承担应负的责任。
若非她耍性子离开,致阿忠落了单,事情也不会至此。
李怀看她哽咽难言,若非他自作聪明,迁居节度使府,王烨华也无此机可乘;若非他自视过高,令王烨华得以见阿忠并认出,阿忠此刻已经在返乡途上。
他办事向来稳妥,未尝有失,可却在此事上,令一个孩子丢了性命。
喉头一紧,“你、你别哭了。”
“阿忠在你昏迷时已由父母归葬,他留有一物,是留给你的。”李怀从怀中取出一物。
宋知微见后,终于哭出了声。
那是一个香囊,与阿忠给爹娘及阿姐绣的是同一个,针脚齐整,绣了两个字——平安。
阿忠竟然也给宋姐姐也绣了一个,于他而言,宋姐姐也是亲人,或许绣香囊时,他的小脑瓜中想的是此次别离,再见不知何时,唯愿你余生平安康健,顺遂无虞。
宋知微紧抱香囊痛哭,“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像一扇旧窗,打开了就关不上。窗外愁雨绵绵,屋内泪如雨下,静静淌。
人生好苦、好涩,唯盼来世,能得善缘,幸福顺遂。
*
不知过了多久,只闻宋知微带着重重鼻音问道:“凶手、死了吗?”
李怀说:“是。”
他来此不光是为此事,而是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告知,可见宋知微这状态,他欲言又止。
他怕,怕她承受不住。
宋知微未察觉,还继续问:“王烨华呢?”
李怀道:“他还没醒。”
宋知微抬眸,她想问为什么不把王烨华抓起来?
可入眼的是李怀一脸难言之色。
与李怀相处月余,她对这个比自己年长一岁的王爷已渐生熟稔,此种神情,却从未见过。
宋知微扯李怀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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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出什么事了?”
李怀被宋知微一扯,慌了神,“啊?”
宋知微见他这样,她这种不好的预感更强了,“什么事?你说。”
此时主次易位,李怀似乎是下位者,听宋知微命令。
他紧张道:“你先别急,已经稳定了。我是担心你身体,此时和你说了,怕你急火攻心,你的内力是我调……”
他话未说完,宋知微便硬声打断:“你说!我受得住!”
李怀被吓一跳,“是、京兆尹。”
“父亲如何!”
宋知微的心仿佛被悬在半空中,而李怀接下来的话,如剪断悬线,那颗心登时坠地。
“京兆尹遇刺。”
李怀见宋知微怔忪,连连摇晃其肩,“宋知微!无事无事!京兆尹虽遇刺,但性命无虞,现已抵达鄯州,正居东院……唉!你等等!”李怀话没说完,宋知微就已起榻,套上靴子欲出门。
李怀拿宋知微的披风,紧随其后,“等等!”拉住宋知微,强硬道:“你急什么!你知道在哪个厢房?你就冲出去,更何况京兆尹还在休息。”
宋知微反手握住李怀小臂,急问:“父亲如何受的伤?伤势怎样?可有后遗症?还有…”
李怀将其披风披在她的身上,熟练地给她系好,“我先回答哪个?”
宋知微说:“一个个回答。”
李怀无奈,“京兆尹外出时,遇一名乔装成平民的贼人突袭,刺伤了腹部。但幸好随行有医者,救治及时。后遗症什么的,得问大夫了。”
他说着,自然地扶宋知微往卧房内走,宋知微听这情况不甚严重,遂松了口气。
幸而徐清来在,若是父亲也出了事,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这一幕任何人来看都是很奇怪的——一男一女,未结连理,举止言语却似伉俪。
女子甚至娇嗔道:“这怎么没问清楚啊。”
男子难得好脾气,温言道:“稍后我再去问问。”
灵溪端药汤,正欲前往,忽于廊下远远的见景王与姑娘,她后知后觉,恍然大悟,自抵鄯州,二人之间便有如此气氛,或许两人自己都未察觉,可旁观者清。
宋知微方欲跨过门槛,忽停了步子,道:“不行,我还是得亲眼看看,才能心安。”
李怀无法,这病人说也说不得,只能顺着,“行,但你慢点。”
灵溪悄然随行,却不敢近前,否则殿下必定会先行离开。在灵溪心中,姑娘已十五,至及笄之年,择选佳婿是迟早的事。近日与景王互生情愫,若能与景王殿下缔结良缘,那实是美事一桩。
17. 遭反咬
徐清来进门时便见宋知微在哭。
“这是怎么了?”房内就宋知微与叶大人,叶大人还在卧榻沉睡。徐清来见宋知微坐于榻侧,泪落如珠,心中生出一种怪异,“你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叶大人救不回来了。”
宋知微道:“呸呸呸!不许你这么说。”
徐清来步至近前,握她手腕诊脉,片刻道:“那你就别哭,你这身体状态比叶大人还差,坐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回屋躺着去!”
大夫的话不敢不听,她只能默然,任由徐清来搀扶而出。
方出门,忽迎面撞上一人。
李怀目如寒星,一双眸子冷冷盯着徐清来的手——正握着宋知微的小臂。
而徐清来一见李怀,蓦然想起宋知微受辱罚跪之事,气不打一处来,目光如冰,冷冷盯着李怀。
宋知微没心没肺,丝毫没察觉两人的异样,“阿清,这位是景王殿下。”
徐清来漫不经心,拱手一礼,“殿下。”对这骄横之人,他不愿多言片语。
宋知微见徐清来又是一副臭脸色,知其不喜权贵,素来不给显贵好脸色,幸亏医术高明,且年幼孤苦,他人也不同他多计较。
她紧了紧阿清的手,阿清不愿的事,她不强人所难。向李怀行一礼后,领着阿清与李怀擦肩而过,自行离去。
可一举一动,落在李怀的眼中都是亲昵,宛若两人本为一体,而李怀是多余的那位局外之人。
心中五味杂陈,滋味如吞食未熟的果子,又酸又涩。
宋知微问徐清来:“父亲遇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清来说:“此事说来也简单,那日我随叶伯父离连江县县衙,乘车欲前往河州。途中,遇一小童险些被马车撞伤,叶伯父下车抱起小童,谁知那小童竟拔刀刺伤了叶伯父。”
宋知微闻之,心惊胆战,府兵守护森然,不好下手,竟然就出如此阴损的招数,“那小童后来作何处置?”
徐清来想起那个小童都胆寒心颤,道:“现正囚于鄯州牢狱中,依律应该在河州就地正法,但叶伯父说这孩子是受人指使。如果愿意与我们联手,抓住幕后之人,还有宽宥的机会,从轻处理。”
父亲出于怜子之心,想给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宋知微问:“那小童可愿意供出幕后之人?”
徐清来摇头,“听说叶伯父一入牢房中,那女童便破口大骂,斥责叶伯父害她父母惨死。”
宋知微惊呼:“什么?!”
徐清来说:“我也奇了怪,叶伯父自从抵达河州,一心查究账簿的事,我随其左右,未见害人之举啊。此事细节或许你得问你父亲才知道了。”
父亲虽无害人之心,但他查账之际,却揭露贪污受贿之罪,幕后之人所不容。此时,或有替罪羊被推出来以挡箭,或有人被杀,而嫁祸给父亲,都是可能的,只要能将仇恨引到父亲身上便能实现借刀杀人。
宋知微还想继续问,却被徐清来阻止,“好了,你别操心了,现在不是都好了吗?倒是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我才不在几天,你就浑身是伤了。”
宋知微想起阿忠,不想再说。
徐清来见她容色黯淡,阿忠这孩子,数日相处下来,知其懂事、善良、知恩图报。他听闻这个消息时也是唏嘘不已,世道如此,善行未必得善果,他早有所知,却还是心疼这小孩走世间一遭,吃了这么多苦。
“你尽力了,自己都被打的半死不活,也没能把他救回来。”好话从他的嘴里说出,却听起来不是个味儿。“可能这就是命。”
命?她宋知微最不信命,只信事在人为,若事未成,就是她的过错。
“阿忠的父母,以后也是我的父母,每年我将给他们寄奉养之资。一切都是我不好。”
徐清来道:“你的父母可真多,有生身父母,有我娘,有叶家,现今又添了个蒙家。你把这事揽在自己身上干嘛?阿忠是你救回来的,没有你救,他早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埋在山脚了。你不是说那山下还有很多孩子吗?你怎么就不去把他们的父母也当做自己父母?你每次就多管闲事,显得自己多正义崇高。”
关心的话说出口,却化作一把锋锐的利剑。
宋知微喝道:“那你呢?你就不好多管闲事了?不是你把那个老婆婆带回家的吗?”
至亲之人,方知刀扎哪里最疼。
那是徐清来心中之痛,夜夜梦回,大雪纷飞,他重返那个胡同,看到墙角奄奄一息的老婆婆,梦中的他却径直走过,没有停留一刻。
因为这是他最想回到的时刻,他要返回那一刻,不救那个婆婆。这样他娘不会被传染肺痨,也就不会死去了。
话一脱口而出,宋知微便后悔了。二人自幼相伴,知对方甚过自己。这话伤害多大,她懂。
徐清来闻言,顿时红了眼眶,“对!是我多事!就我爱管你!”
宋知微看着徐清来愤然离去的背影,往事浮现眼前,三人有三个姓,却同有一个多事之心,可谓家风了。
若是无此风,她与阿娘、阿清也难成为一家人。
正当宋知微翻箱倒柜的找靴子时,灵溪匆匆而来,“姑娘,王少郎现于衙门状告姑娘擅闯宅院,致人死伤。”
宋知微愣住片刻,便反应过来,这厮倒打一耙,从我院里带走阿忠,还反来告我!
她问灵溪:“他今日才醒的?”
灵溪说:“是,浑身包裹严严实实,着人用担架抬去的。现在衙门的人要拘捕姑娘见官。”
宋知微冷笑:“好好好,我们就来当堂辩个分明。”
鄯州府衙大门前,百姓围观,叽叽喳喳地低声讨论。
“还有王少郎告他人的时候啊?稀奇!”
“可不是嘛!以往都是他人状告王少郎,还得被反咬一口,今番哪位高人替天行道,出了这口恶气啊?”
“听说是一个女子,闯入王少郎府邸,还把护卫和王少郎都打伤了!”
“天哪!这么厉害!打得好!”
“你再高声些,生怕王少郎听不到啊?他打不过京兆尹的女儿,可打得过你。”
只见东侧徐徐行来一红衫佳人,姿容绝世,引得众人瞩目,见其随捉事所由步入大堂,众人窃窃私语。
“这女子莫非就是被告?”
“估摸就是了,你看这气度!”
大堂之内,“正大光明”匾下、“海水朝日”图前,一人手持羽扇,急急扇风,却难掩额角的汗珠滚滚。
鄯州刺史常文山,心乱如麻,左边是陇右节度使之独子,右边是新任京兆尹之女,真真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但有人给他说过一句话:“天高皇帝远。”
下一句是什么?
民少相公多!
他是机智的,非但才智出众,处世更圆滑,若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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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走不到这个位置。这句话不仅指百姓,也暗喻他自身的境遇啊。
任他京兆尹又如何?长安权势再大,但鄯州的事,他还能越俎代庖?办好节度使的事,才是头等大事!
虽心有所向,节度使坐旁听的威势,令他汗流浃背,未敢稍息,他拿巾子擦了擦,道:“今日开堂审案,传原告上堂!”
王烨华被四人用担架抬了上来,浑身包裹地严严实实,仅露面部五官。
常刺史见王少郎之状,瞥了眼节度使王良弼,观其满溢怜惜之情。
哎呀,这被打成这般模样,看来这京兆尹之女果真是泼辣。
常刺史道:“原告有何冤情,细细道来。”
王烨华言语含糊,如同嘴里含了物,“宋知微这个悍女!无故闯入我宅院,致使我和我院中的侍卫、仆人死伤数人!”
常刺史对书记官道:“书记官,将原告所述记下。”随即高声宣:“传被告上堂!”
宋知微步入堂中,跪拜,“民女宋知微叩见大人。”
常刺史问:“被告宋知微,原告王烨华状告你无故闯入其宅,致人死伤。可有此事?”
宋知微辩解:“大人明鉴,民女确实曾入王烨华宅院,却非无故,是因他掳走我小友。至于他所说的致人死伤,实则民女入院时,我小友已被他打的遍体鳞伤,他见我到,便命侍卫围攻。民女实乃出于自卫之举!”
常刺史见京兆尹之女口齿伶俐,以他对王少郎的了解,这事还真可能如京兆尹之女所说。
这更棘手了。
常刺史询问王烨华:“原告王烨华,被告所说是否属实?”
王烨华情急辩解:“大人,她胡说!是她先动手,我才自卫!”
常刺史松了口气,佯作审度双方之态道:“双方各执一词,需有证人,传证人上堂!”
一个熟悉的身影佝偻上前。
怎么是蒙婶子?她不是应该在阿忠归葬途中吗?她在这里作何证?
一阵寒栗顺着脊背爬上了宋知微脖颈。
蒙婶子颤颤巍巍看宋知微与王烨华,被王烨华瞪一眼后,连忙一头磕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小、小民朔州人士,到鄯州接儿子回家,暂住、住节度使府,那日确实是王、王少郎邀我儿子过去一叙。”
常刺史问:“你有亲眼所见是谁先动手吗?”
蒙婶子垂首沉默良久,常刺史又催促一遍,她才闷声道:“是、是宋姑娘…”
宋知微如遭霹雳,呆在原地。
她深知好人未必得有好报,她也承认世上多是凉薄之人。可真让她咽下这个黄连,她是吞不下,吐不能,含在口中,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常刺史又瞥了眼节度使王良弼,见其闭目养神,心知差不多了。
“被告宋知微,你可有证人上前?”
回答常刺史的是沉默。
常刺史又问了一遍,依然是沉默。
哀莫大于心死,满腔孤勇热血惨遭践踏。她到底是年少,未谙人心复杂。
常刺史问道:“那你可认罪?”
宋知微冷笑道:“不认!他请人做假证,我为何要认?!”
王烨华嘲讽道:“你被你请来的人指证,心中悲愤难抑?那也别血口喷人啊,做假证可不是你口一张就成的。你无人证,你还在这猖狂什么?!”
“谁说她没人证的?!”一清冷男声响起。
18. 咬回去
一袭黑袍如墨步入堂中,节度使王良弼连连起身,众人见节度使行跪拜礼,纷纷效仿,即使他们并不知来者何人。
王良弼拱手道:“恭迎景王殿下。”
众人这才知晓,面前风度翩翩的公子正是大夏国赫赫有名的景王,遂齐声附和。
常刺史弓腰退至案旁,伸手示意景王上座,“殿下请。”
李怀立于蒙婶子身旁,“诸位免礼,本殿下就是宋知微的人证,常刺史的位置自己可得坐好。”
一句话惊的常刺史惊慌失措,汗如雨下,连声应道:“是是是。”他就是那羊,前有狼,后有虎,他可要怎么坐好这个位置?
宋知微正欲请刺史召他前来为证,李怀便想曹操,曹操到,她也诧异这不请自来,问李怀:“殿下怎么来了?”
李怀一笑,如春风拂面,“我怎么来不得?我来作证啊!唉,刺史大人你继续啊!现在不该问本殿下了吗?怎么不作声了。”
常刺史被他提及,又是一激灵,老天爷!大夏国审问景王的刺史,独他一个了吧!这等荣誉,他是真不想要。
“啊、景王殿下,你亲眼所见,是谁先动手吗?”
李怀手中的檀木扇利落一展,神态自若,朗声道:“没有。”
常刺史的下巴都要掉地上了,结巴道:“啊、嗯,您未曾目睹,那、今莅临,是为作、作何证啊?”
李怀缓缓道:“今日来此,乃为证明王少郎请蒙忠仁过院一叙,宋知微闯院,事出有因,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诸位——想听吗?”
门外的看官们闻言大喜,“好啊,看王少郎挨打,还能听故事!”
高声道:“我等何德何能,竟有幸听景王给咱们亲述故事。”
王良弼不清楚李怀所指何事,但料想必定不利于烨华。烨华曾与李怀有过龃龉,幸得他出面求情,卖了老脸才使李怀宽恕烨华。
他正欲起身,却被不知何时已至身旁的景王侍卫按住肩膀,回头一望,见那少年冲他咧嘴笑道:“节度使大人,殿下要讲故事啦,你要阻拦吗?”
声音不响不低,却令在场之人听得清清楚楚。
王良弼轻咳一声,转而对李怀说:“老臣咳嗽而已,劳殿下挂怀。”
李怀冷眼一瞥,嘴角扬起的笑令人莫名觉得不寒而栗,“节度使大人是得好好听听。上来吧!”他回头高声道。
松蓝押一丈高八尺的汉子上前,手脚被捆绑,垂首匍匐于地。
李怀指着汉子对王烨华道:“这人你熟吧?”
众人目光齐聚王烨华,只见他目瞪口呆,仿佛不可置信,支支吾吾说:“不、不认识。”
李怀眸光一黯,“哦?”随即示意松蓝,松蓝遂将那汉子的头掰正,众人观其神态,疲惫不堪,仿佛在沙漠中跋涉数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王烨华目光闪烁,避之不及,李怀偏要他直视,“王少郎,你怎么不细观这人?”
王烨华道:“这人有什么可值得我看的。”
宋知微在一旁已是忍无可忍,她本就身负重伤,跪在这里,还要听王烨华做戏。
她缓缓起身,拍了拍膝盖,冷冷笑道:“我真是听不下去了,你算什么男人,敢作敢当行吗?认不认识的,凭你狡辩就有用?你跟他相爱这么多年,现在还不承认,眼看情人跪在你面前,你竟无一丝怜惜吗?我这个小女子都瞧不起你。也就殿下还给你点面子,叫你一声王少郎,其实就是个懦夫!窝囊废!胆小鬼!”
这番言论一出,听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王少郎竟然是个断袖!
王良弼更是怒不可遏,欲当场斥责,可海青的压制,他不敢反抗,动弹不得。
同样激得王烨华登时面红耳赤,他七尺男儿,被指断袖之癖,这不是当众打他脸?破口回骂:“你在这里满口喷什么粪?他是我的侍卫!哪是什么情、情人!你他妈老子撕烂了你的嘴!老子是不是个男人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婊子养的!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说话?你就配跪在我面前!”
言辞粗鄙,不堪入耳;怒气冲冲,难以入目。
但宋知微泰然自若,继续挑衅:“被我打成这样,全身上下,你就嘴最硬!你怎么证明你跟他不是情人?我可是亲眼见他半夜入了你的卧房,然后……直至晨曦都没出来哦!”
一闺阁女子说房中蜜事,竟然说的如此坦荡,众人都为之羞愧!
当然这其中也包含李怀,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宋知微。
此女子、此女子真是……
只有王烨华,急怒攻心,几欲跳起,“你踏马的什么时候偷窥我!好啊你,一个闺阁女子,你就偷窥外男!好不要脸!”
宋知微双臂抱胸,哈哈大笑道:“脸?你还知道要脸!你这是承认你和他有私情,你是断袖咯?”
事关男人尊严,王烨华是一丝的理智也不要了,怒斥:“放狗屁!他是我的侍卫!他去我房中跟你交代做什么?”
宋知微欲再激,李怀急忙打断,他是生怕从宋知微嘴中又蹦出什么不知廉耻的话语。
其实宋知微根本就没做偷窥之事,她就是在屋檐上观星赏月,无意间见到,而说其断袖,不过是为了刺激王烨华,对付恶人就要用恶法子!
“好!”李怀朗声一喝,将众人视线都拉回他身上,“嗒”,檀木扇合,他走到宋知微身前,高大身影恰好挡住了宋知微。
他不愿、不喜欢他人如此露骨窥视她。
“既然你承认他是你的侍卫,那么他至金城郡购买迷药,迷倒黄青莲虐杀孩童案的唯一活口,将其掳走,意欲加害,此等行径,是你授意,你可承认?”
果然!老木现身,王烨华便知此事恐怕已暴露,老木是他培养的暗卫,若不是宋知微激将,他自不会承认,老木定不会认。然而如今既已承认了主仆关系,那仆人犯下大罪,主人岂能置身事外?
王烨华问:“殿下如何认定是他所为?”
老木虽失手,却已将迷药卖家灭口,派的刺客也尽数丧命,老木全身而退,未留任何破绽。
李怀示意松蓝,松蓝随即从怀中取出一物,展开呈上。
众人观之,那是一块香料。
李怀道:“海青,你曾与掳走证人的贼人交手,你判断,当时贼人身上是否有此香?”
海青上前细嗅,颔首:“正是。”
王烨华大笑,就这点把柄也算证据,“哈哈哈,殿下,这点香料世间多有,无甚特别之处,岂能因有这个香料便断定为贼人?若依此论,那天下拥有此香者皆成贼人矣!”
李怀见他得意忘形,正欲驳斥,不料宋知微在身后快了一嘴。
“谁说就这一个?王少郎未免太过心急啊!”
王烨华现在听到宋知微的声音,见到宋知微的脸就火大,咆哮道:“又是你!关你什么事!”
声震得宋知微捂耳,王烨华越恼火,她就越开心,笑嘻嘻道:“怎么和我没关系啊,你命他在老道那里买迷药,我去抓老道,你又让十几个刺客来杀我们,我差点被你安排的人杀了!还说跟我没关系?只可惜啊,老道死之前告诉我迷药买家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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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此话就是为了诈。
果然,老木突然抬头,用微弱的声音喊道:“不…可能…”
宋知微回头,“哇,你会说话呢?我以为你是个哑巴呢。诸位!迷药买家是一丈高八尺的汉子。”说着用手比划其高,神态活泼可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看起来很壮,右手小指——缺一节。”
宋知微绕着地上的汉子走一圈,忽作惊讶状,“哎呀,你的右手小指正好缺一节耶!怎么会这么巧呢?”
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扑闪扑闪。
老道没告诉她手指缺了一节,自老道一事后,她逢人便观察其右手小指是否有异常,这汉子上来时她照例察看,一察之下,如打通任督二脉,她顿时懂了,起身配合李怀演这一出戏。
李怀从何时开始笑并不自知,但在松蓝与海青看来甚为神异。
因殿下的目光随宋知微而动,其一颦一笑之间,都牵动着殿下的笑颜。
此时门外的人已明其意,“就是地上这人去买的药,掳走的证人!”
“对对对,都能对得上!”
又有一人被带上来,此人王烨华不识,而李怀等四人熟,是那名活下来的刺客。
他跪拜后自我介绍,“各位大人,我是浙州人氏,名唤破格,幼时被拐,被人养在鄯州作死士,我执行的第二个任务便是杀一破观中的老道,但是期间有三人保护那个老道,令刺杀任务失败,其他同伴都当场死亡,唯有我苟活下来。”
宋知微问:“破格,你可知你的东家是谁?”
破格道:“我见过,是一坐轮椅的男子,名唤金鳞先生。”
李怀手中檀木扇一敲,“金麟先生,想必鄯州人人皆知吧!”
门外围观者中一人高呼:“金鳞山的金麟先生嘛!”
宋知微笑道:“唉,正是!”
宋知微叉腰,脚踩地上人的腿,对王烨华喊道:“王少郎,这下没话说了吧,你劫走阿忠失败,便令金鳞先生派人来灭口。”
王烨华还在挣扎:“金麟先生安排的,又不是我!”
李怀丢出一张纸于王烨华,鄙夷道:“你自己看。”
常刺史在一旁看戏,看得入迷。也将头探过去,想看写的是什么。
“七月,金城郡城西御风道馆老道士,王烨华,五百两”
这一看,吓得常刺史后退一步。
李怀问常刺史,“你可为大家念念?”
常刺史哆哆嗦嗦念,众人一听炸开了。
李怀说:“这是本殿下到金鳞山取的,金鳞山的规矩,诸位都懂。拿钱办事,替人消灾。每单必条记,记录任务、受命者及金额。喏,此即条记,你们也开开眼了。他们本事大的很,但再大,能大的过朝廷?本殿下亲自上山,王烨华,可还有疑问?”
宋知微又凑近,“这下就梳理清楚了,就是你阻挠办案,掳走证人失败,反欲灭口,还险些伤了我们景王殿下!”
看她这狗腿样,李怀笑的更灿烂了,这宋知微何时把他捧得这么高?
宋知微转身,对大门外的群众大声喊道:“各位鄯州的父老乡亲们!你们知道王烨华阻挠金城郡刺史虐童案破获,抓走案件唯一活口是为何吗?”
群众也很给面子,大声回应:“不知道!”
宋知微大喊:“因为王烨华也是虐童案的主犯!他!到金城郡虐待、奸|淫幼女!那都是十岁不到的女童啊!”
言词悲愤,声声含怒。
一时众人静默,随即如水泼油锅,哗然大噪。
19. 老木
王良弼此时才听懂他好儿子造了什么孽!
黄青莲那案子竟然也参与了,这可是砍头的重罪啊!他顾不得海青的施压,压肩逃脱,一个跪地,急道:“慎言!”
李怀没想到王良弼为了保护儿子连他的威压也敢反抗,冷冷横眼,拖长音沉声道:“嗯——?”
瞬间堂上如冰霜蔓延,无一人再敢吭声。
可王良弼不同,他再不吭声,他的独子就要被判一个虐杀孩童的罪名了。
那他们老王家就绝后了!
他眼一闭,牙一咬,拱手继续道:“恕老臣多嘴……”
李怀打断:“你还知道你这是多嘴。”
他想让这个王良弼闭嘴,不是为了保他,而是还没到他讲话之际,后面有的是时候,李怀不想将战时再拉长。
可他低估了王良弼护子的决心。
王良弼一顿,眸中狠厉一闪,“犬子与此人是为主仆,但此仆还有其他主人。”
宋知微觉得好笑,一仆侍二主都出来了,还有什么荒唐他们说不出的。
“好个一仆侍二主……”
王良弼喝道:“放肆!我与景王殿下说话,你有没有尊卑秩序,懂不懂礼义廉耻?轮得到你在这只言片语、拨弄是非?”
节度使作为地方最高级长官,对皇族遵循尊卑秩序是必须的。可宋知微一京兆尹之养女,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实则不该。
李怀将宋知微拉回身后,冷冷道:“宋姑娘此举皆乃我本殿下授意,如此还放肆吗?”
大门外一女子小声说:“竟当众袒护,驳了节度使的面子,这景王殿下莫不是心悦宋姑娘?”
“胡说,怎么可能看得上宋姑娘,听闻她只是一养女,生于乡野,自小就精通武打,那是一个泼辣霸道,你看刚才那些话,哪是世家女子说出的?景王殿下怎么可能看上这样粗俗的女子!”
王良弼恨恨道:“老臣不敢。”
李怀问:“王君是要为令郎求情吗?”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人言可畏,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若是关起门,王良弼反而不怕。可正是这衙门打开,外面都是鄯州的百姓,且越聚越多。纵然有不可议论的规矩,也不能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
李怀选此时此地公开审理此案,便是借群众之口,令这对父子无处可逃。
王良弼辩解:“非也!犬子若是犯了法,草菅人命,该受刑受刑,只是此仆确侍二主,不是犬子的错,老臣如何能看他含冤?”
好一个含冤!李怀突然很想看他们接下来有什么招数。
他向身后的宋知微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提起地上那人。然后步至案前,常刺史连连给李怀让座。
他以扇子轻敲头,看似很疑惑,问地上那人:“你还侍哪位主人?”
宋知微抓起他的头,发现此人壮硕,确实如海青所说高鼻圆眼,约莫三四十岁。然体力耗尽,双目充血,其余无伤痕,应是受过类似水刑之类的酷刑。
李怀对此人施刑,想必不吐实言,死命护主。对王烨华如此衷心,白费苦心了。
她对那人道:“殿下问你呢,老实答。”
老木第一次见王良弼时,是九岁,风雨交加,卖身葬母。第二次见王良弼时是十五岁,也就是今日。
他是萨纳族女子与汉族男人的混血子,父亲在他三岁那年一去不复返。他的长相特别显老,初见都以为是中年人,小木也唤成了老木。
神龙二年,鄯州因气候异常引发旱灾与饥荒,本就病重的母亲在饥饿中撒手人寰,他身无分文,只得卖身葬母,王良弼见此童九岁的身高便快赶上一成年男子,是做侍卫的好料子,便将其买了。
可对于当时走投无路的斯格来说,葬母之恩,一饭之恩,永生难忘。
他因受了六七个时辰的笑刑,还呼吸困难,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阖眸缓缓道:“梁学义。”
宋知微问:“那是哪位?”
常刺史解释:“节度使府司马,负责军事工作。”
宋知微问,“那你说,梁学义命你做了何事。”
老木道:“他到金城郡参与虐童,为了灭口命我前去劫走证人。”
李怀问:“你不怕此罪波及到王少郎?”
老木说:“怕也无法,梁兄给的太多了。”
宋知微问:“你是影卫,与梁学义如何来往?书信吗?”
这一引导性问题对于胡说八道之人很容易中计。
老木看了一眼王良弼,自以为别人没看到,其实都落入宋知微眼中。
“是,书信来往。”
宋知微喜道:“那拿到书信便是铁证了!”
李怀大手一挥:“松蓝,你去搜,请来问问。”
可待松蓝前去拿人时,只见横梁上吊着白绫,一面色乌青之人悬挂于绫上,上吊自缢了。
独留其夫人与稚儿趴在还温热的尸体上哭得肝肠寸断。
再看案上放着一张纸——认罪信。
李怀看着这潇潇洒洒几行字,拍手叫好,“什么都没问,自己就认了,这可是本殿下见过最好破的案子了。”
宋知微将信展开给老木看,“这是你主人自缢前亲笔写的认罪信,你好好看看,这些罪你认吗?”
“认。”
“这是你主人的亲笔?”
“是。”
宋知微看着信却摇头,问松蓝,“这不是你的字迹吗?难不是你才是他的主人?”
中计了!
李怀喝道:“书信往来,你却不识他的笔迹,说得通吗?当本殿下是傻子?!”
节度使斥道:“不可愚弄殿下!”
老木眼神黯淡无光,脸上失去所有血色,垂首沉声道:“小人、小人方才说错,并无书信往来,皆是口头命令。到金城郡所行一事皆听令于梁学义。”
宋知微与李怀相视一望,如此拖下去,他若咬死梁学义,那王烨华便要脱罪了,即使拿出阿忠的口供,证据链也不足。
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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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马蹄声急促,一名信使乘快马疾驰而至。翻身下马,手持金黄卷轴,气喘吁吁,直奔大堂。
“圣旨到——!”
众人立刻跪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鄯州节度王良弼使贪赃枉法,冒领赈灾款项,其行径恶劣,天理难容。今朕闻之,震怒非常,特下旨意,着即下狱待审,彻查此事,务必严惩不贷。景王李怀须全力以赴,查明真相,以正视听。钦此!”
李怀双手接过,高声应道:“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堂下王良弼听闻,脸色骤变,身体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
李怀道:“自神龙二年,至今历平六年,十年间陇右道节度使王良弼利用捐监政策,实行伪赈、冒赈。神龙二年鄯州大旱,节度使没有放灾粮,因为灾粮都被换成了银子,收进了各路官员手中,以至于饿死六千人!此数据皆有账簿为证。而后陇右道旱灾减少,节度使王良弼依然报灾,十年冒赈时期,共收捐监生员十万名,折收捐监银两六百万两以上。其中六分之一左右涌来赈济灾民,剩下至少五百万两源源不断流入陇右道各级官员腰包……”
此话一落,如一根弦绷断,老木嘴巴微微张开,脸色苍白,仿佛见到了鬼魅,顿时激动到结巴:“神、神龙二年,鄯州闹旱灾饿死人,是因为、因为灾粮都被节度使换成了银子?!”
李怀一惊,此人怎么如此激动,莫不是与他有关?随即道:“正是,神龙二年的账簿可为证。”
老木回想母亲面黄肌瘦的脸庞,至死都没吃上一口热米,因家中最后能吃的还是糠……
结果现在却告诉他导致他娘这么活活饿死的原因就是该死的贪官贪了该赈灾的粮食!
他还为其效命六年,还要为其儿子担罪名,一句话就让一个只知其名不认其人的人丢了性命。
他仰天长啸,似是杜鹃啼血,“哈哈哈!恩深似海难为报,回首方知恩是仇!”
常刺史纳闷:“这、这是怎得了,怎么疯了……”
老木双目血红,气极恼极悔极痛极,什么也不顾了,只想将这条命还给梁学义,也要用这条命报仇!
他直指王烨华,吼道:“我一切所作所为皆受命于他!王烨华!”愤怒使他浑身立马充满了力量,摇摇晃晃站起身。
“什么梁学义,都是我随口说的,我根本不认识他,我只是知道这个名字而已。为什么我会乱说?神龙二年,我娘活活饿死,我卖身葬母,王良弼买我,替我厚葬娘亲。我感念其恩,发誓效忠,替他儿子作恶事。方才还要以自己这条贱命和一个陌生人的命,来保他儿子。今日方知,我娘之所以会饿死,就是他贪了我们的粮食!”
王良弼登时如噎物般话不能言,王烨华反而急道:“你这个惯会撒谎的!你的话不能信!”
老木噗通一声跪在李怀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头,闷声闷气,再抬起时额头已破,血顺着脸淌,“小人,以命起誓,以亡母起誓,若有假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轮回!”
20. 渡气
叶文质睁眼,便见宋知微倚墙而寐。
他轻启唇,低声唤道:“知微……”
宋知微睡得浅,朦胧间揉着眼,见父亲正在唤她,连连起身坐于榻旁,应道:“父亲,您醒了。”
室内灯火已燃,烛光摇曳,宋知微颈项间还缠着绷带,更衬得她天楚楚可怜,叶文质心中一软,这孩子定然忧心忡忡,“嗯,睡了一日,已觉好转。倒是你,何故受伤?”
今日拂晓,叶文质一行人方才抵达鄯州,连日劳顿使他腹部的伤势更严重了,高热不退,幸而到了鄯州,得以安顿,先将病情暂时稳住。服药后,便昏睡一整日,近日宋知微受伤以及今日衙门王家父子入狱之事,他皆一概不知。
宋知微与父亲讲完,已是巳时初刻。她见父亲颜面倦色,遂嘱咐其安寝,自先行退下。
李怀的寝所与叶文质的居室,皆位于这个四合院的东厢,而宋知微的闺房则在西厢。
她步行至院中时,恰逢李怀归府,她依礼行礼,正欲往西厢而去,却被李怀叫住,“且慢。”
宋知回首,目光直对,静静等他开口。
李怀步至她身前,月华如水,倾泄佳人,令这个花容娇女更添几分柔色娇美,他的心仿佛被一双大手狠狠揉了一下,今日二人默契配合,宛如心有灵犀,似乎他心中所思,她都知晓。李怀柔声问道:“叶大人可醒了?”
宋知微道,“方才醒了,同我说了会话,现下又歇下了。父亲身子还未痊愈,尚需好好休息。”
言下之意,殿下此刻别去惊扰父亲了。
李怀也明其意,颔首低眉,道:“如此甚好。你不想知道蒙忠仁的母亲为何要作伪证吗?”
他知晓阿忠于宋知微心中的分量,遭其母亲背刺,定是心痛。然她对此事的真相,始终未加追问。
宋知微凝望空中悬月,摇头一笑,仿佛已释怀,道:“当时想,现在不想了。”
李怀问道:“为何?”
她手摩挲腰间香囊,说:“我待阿忠以诚,阿忠也待我以诚。与其母其父无关,他们如何行事,我都不以为奇,也不挂心了。”
李怀心领神会,蒙氏作伪证之时,宋知微的神情,他在堂下看的分明——不解、愤怒。此番经历,她似乎更通透明澈了。
“好。”
宋知微辑礼,与李怀错身而过,乌香发丝轻拂李怀肩头,他凝视着,不知不觉伸手轻抚那缕青丝,然转瞬之间,发丝便从指尖流过。
独留他愣怔望着空空的手。
再抬首时,只见宋知微曼妙背影。
“宋姑娘,好梦。”
翌日,曦光初照,清风徐徐。
宋知微踏入室内,见徐清来在案前挥毫泼墨,她将靴子放在案上,坐在一旁的凳上,若无其事问道:“你试试,看合脚吗?”
徐清来眼皮都没抬一下,仍旧自顾自的写。
宋知微轻步绕至其后方,看他在写药方,便问:“这是什么方子?”
徐清来还是不理人。
她挽住徐清来的胳膊,头蹭其肩,撒娇道:“好啦,好阿清,不要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
徐清来像个木雕泥塑,任她如何摇动,字都写的歪歪扭扭了,仍旧充耳不闻。
宋知微夺笔,捧着他的脸,逼迫他直视于她,“还不看我!”
她那双含水的狐狸眸,凝眸之际,漆黑的瞳仁,宛若勾魂摄魄的黑珠,映着流转的幽光,令人不由自主陷溺。
视线交错之瞬,他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忽而急促难抑,眼尾染红霞,气息微乱。
“好阿清,是我不对,我说错话了。你就别生气啦!”
她轻挽徐清来的手臂,娇态百生,他颊染红晕,掌心微微冒汗,推开她,“好了,我不生气了。”
宋知微笑意盈盈,又凑近,“真的吗?”
可她不知,她每近一寸,都令徐清来心如擂鼓,莫名焦躁。
他心之所念,都是红唇清润之色。
徐清来绕书案而行,拿起茶杯,轻啜一口,“假的。”
宋知微再凑近,“那你怎么样,才能消气呀?唉!你说嘛!”
她追他避,他无路可逃。
在宋知微耐心快尽时,徐清来用手隔开距离,“你站那,别过来。”
宋知微背手而立,“好,你说。”
徐清来道:“我、我不生气了,你先回去。天太热,我出了汗,我要、要沐浴。”
他是真的出汗了,被宋知微逼得。
这个理由宋知微无从反驳,她指了指案上那双新制的靴子,道:“这可是我亲手做的,你记得试试,看是否合脚。”
房门大敞,屋内的一言一行,尽落入一人眼中。
李怀手中的檀木扇倘若能言说,必得高呼:好紧、好痛!
海青见殿下面上浮现一抹愠色,再循其视线望去,是宋知微与那名医者,二人亲昵非常,宛若调情的小儿女。
又思起昨日殿下情随宋姑娘动,殿下是不是……喜欢宋姑娘?
他小声试探道:“殿下,宋姑娘与这名医者似乎甚为稔熟。”
李怀冷笑,前些时日还对他亲昵,如今却对他冷漠,而对这名男子则又搂又娇。
这是移情别恋了?
怎得,他竟不如一介大夫?
“此等心猿意马之人,与谁亲近,都是朝三暮四的行径。”
嗤笑一声,转身便走。
步入寝室时,叶文质正卧榻上,手持书卷。见宋知微来了,放下书,笑望她,“知微,你的伤可好些?”
宋知微答道:“三日过去了,好多了。”
实则不然,上次断海令她内力大乱,据灵溪说,李怀将她放于榻上,身颤如风,仿佛恐惧至极,给三名太医下了死命令:“她的命就是你们的命!”
这些太医乃景王随行的御用太医,可以说景王及景王妃的命,就是他们的命。
其中一个脑瓜子转得快的张太医连连应诺。
他想通了,这就是未来的景王妃。
她骨折尚可治,只是内力如墨水滴入清泉,浑浊难辨。两股真气在她体内相争,她难以承受,若再不治,恐因气海崩溃,五脏俱碎而亡。
李怀问张太医:“那该如何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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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太医说:“有三种方法,其一,舍弃全身内力,以保全性命。”
李怀即刻回绝,“不可!”
宋知微一身内功若废,她醒来必定生不如死。
太医说:“其二,是以毒攻毒,引入第三种内力,使得原有的阴阳两种内力相互抵消。”
她体内已有纯阳纯阴两股真气,世间少有。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三种是和气,拥有此内力者,唯有当今天下第一——云游君,可云游君人如其名,行踪不定,云游四方,无人知其去向。
李怀摆头,“第三法呢?”
太医答:“第三法则是辅助内力,寻一童子之身,传其纯阳之气,或是寻一阴气充盈之人,为其渡纯阴之气,目的是增强一方的内力,以压制另一方。”
这纯阳之气,眼前便有一人,京城人人皆知,李怀乃纯阳之躯。
李怀三岁之时,青城山玄真观的玄真真人入京,参与皇家祭祀,一见李怀,便称其为难得的纯阳之体,只是可惜,与道无缘。
太医心知李怀仍然是童子之身,所以不敢看他。
留些颜面于他。
而李怀心中所忧,却是另一事。他担心她日后会怨恨于他,因一旦渡气之后,她体内将永存他的内力,随她一生,如影随形,如鱼如水,如藤蔓紧缠树干。
若她日后嫁作他人妇,却不是他,一探便知,宋知微的体内尚存一人浑厚的纯阳内力。
海青见宋知微面色愈加苍白,急切问道:“殿下,您不是可以渡气吗?”
李怀见榻上宋知微血色全无,知救人如救火,若她日后遭人非议,本殿下自会出面解释。
再不济,我娶便是。
待宋知微醒来,她便察觉体内有另一人的内力,那人是谁,她知道。
纯阳之力过于旺盛,令她夜夜难眠,即使睡着了,也是多梦。白日则易汗出如浆,心绪不宁,燥热易怒。这不是长久之法,得想个法子化解。
叶文质看她面色红润,比几日前更胜一筹,“那便好。近日可以收拾行囊,预备入京了。”
宋知微问道:“这么快,您的事都办完了吗?”
叶文质颔首,“我能做的都做了,余下的自有景王料理。”
宋知微又问:“李怀…殿下不与我们同行吗?”
叶文质诧异,何时关系已如此亲近?竟能直呼其名,初见之时,可受了罚跪之苦的。
“是。知微与殿下如今颇为亲近。”
这不是疑问,而是直述。
宋知微忙辩解道:“近日不过偶有往来,待到长安,更无往来机会。”
长安城中,宫墙内外就是两重天地。
叶文质默然良久,他不知该如何同宋知微言明,二人是最不能结为连理,倘若仅仅是萍水相逢,倒也无妨,“为父明白,此次多亏徐神医相助,你当替为父深表谢意。”
宋知微含笑道:“我刚从阿清处过来,那父亲且歇息吧,知微先行告退。”
叶文质目送宋知微的背影,心中念及宋家兄嫂。
这世上,你可以与任何人结发,但那人断不可为李怀。
21. 入长安
八月初十,长安城。日薄西山,余晖洒金,正值炎夏,虽至黄昏,犹感闷热似蒸笼。
城门之内,灯火辉煌,里坊尽开,远眺之,火树银花,八街九陌,人声鼎沸。朱雀大街宽直如笔,两旁商肆林立,灯火辉煌,商贩叫卖,声声不绝,行人络绎如织,繁华盛景,盛况空前。
外郭城光德坊东南隅,一行车马徐徐行进,蹄声于青石之上回荡,历经十日风尘,宋知微一行终于将抵达叶府门前。
她轻揭帘幕,见朱漆大门紧闭,铜环锃亮,石狮雄踞,似迎远客。府邸高墙深院,青砖碧瓦,飞檐翘角,古韵盎然。
两辆远路风尘的黄花梨车辇,缓缓止于门前,家仆纷纷趋前,恭敬地接过缰绳,引马匹入厩。
宋知微步入府中,庭院幽深,花木扶疏,碧水映天,几尾锦鲤悠闲地游弋。
叶府仆人匆匆去通报:“老爷、四姑娘回来了!”
须臾,一袭紫色襦裙的美妇人急步而至,未及近前,便喜极而呼:“老爷,知微!”
身后紧随一鹅黄襦裙美貌少女与一墨绿圆领袍衫玉面少年。
三人久候多日,一听闻归讯,心急如焚,慌乱中失却了高门贵府的风范,只顾着欢喜了。
叶文质见三人都这般冒冒失失,眉头一皱,斥道:“慌手慌脚的,像什么样子!”
叶静和人不如其名,哪还听得进去,揽过宋知微胳膊,轻抚其手背,恍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见这手竟瘦的骨节分明,心生怜惜,惊呼:“咦!数月不见,四妹妹怎么还瘦了。”旋即转首,向叶文质嗔怪:“阿耶!临行前,曾答应我,定会好好照顾四妹妹的!”
叶文质最受不了二丫头娇嗔,如逃难似的快步离去,抛下一句,“你自问她——!”
叶夫人家中排行第五,上有四个哥哥,自幼娇宠,即便如今贵为夫人,依旧爽朗似骄阳。她观宋知微刀削似的脸,虽红润有光泽,却显消瘦,眉间紧蹙,满眼心疼,轻捏宋知微臂膀,“是啊,知微,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这十日路途,她因体内阳气过盛,恰逢盛暑,身热难当,食不甘味,自然形销骨立,然此等苦楚与受伤都不可告于母亲。
宋知微轻搂叶夫人与叶静和,笑语温言,安抚道:“无事无事!途中一时水土不服罢了,如今既已回家,料想不久便能适应,令母亲担忧了。”
与此母女三人相较,一侧的叶安吉则显得格外静谧,容貌同叶夫人相似,玉树临风,性情却似叶大人,温润如玉。他眉眼含笑,轻声道:“四妹妹,平安归来便好,阿娘她日夜期盼你的消息,我们进屋说吧。”
夜幕低垂,叶府内银烛高照,各色佳肴已备,家宴将启。
叶夫人轻拈银箸,将那鲫鱼之肌间骨处的肉,搛起一块,置于宋知微碗中。四丫头最喜爱食她烹饪的鱼,道:“知微,尝尝,母亲亲手所制。”
宋知微尝后,频频颔首,赞不绝口,“母亲的手艺实乃妙绝!”
宴至半酣,叶夫人想起两日前的御赐中秋宴帖,对叶文质道:“老爷,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宫中将设赏月宴会,届时将邀请我等共赴。明日朝堂之上,您应当得帖。此次宴会,更有倭国使臣来访,场面定当盛大非凡。”
叶文质颔首未语,在外的日子,饮食难调,还得是夫人亲手烹调的饭菜,方能称心。
叶夫人见老爷无暇顾及,遂转向宋知微,轻声问道:“知微,你可愿一同前往?”
四丫头一向不喜赴宴、吟诗之会。
宋知微踌躇片刻,她心念归府后欲寻阿清,给她想法子化解体内的阳气,遂答道:“母亲,皇宫中秋宴会定是热闹非凡,但女儿还想抓紧时间钻研医术,至于宴会,女儿便不赴了。”
叶文质闻其欲习医,赞道:“习医甚佳,你若不愿去,便可不去。”
叶夫人道:“是,热闹归热闹,也是拘谨的很,那你便等我们回家吧。”
叶静和悄声问她:“你怎么转头习医了?”
宋知微俯首答:“学学长生不老之术。”
叶静和轻戳其臂,笑嗔道:“那我明日赠你一鸡一犬,到时候一齐升天。”
宋知微听她以鸡犬升天之言戏谑于她,道:“那此行岂能不拉上我的好二姐姐啊?”说罢,更以秋波一转。
叶安吉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窃笑于心,这三妹妹是真真的有趣。
空中悬月高挂,宋知微的寝室内,黄花梨木榻床幔低垂,二人影绰绰,透过幔中烛火,映照在昏黄的床幔与墙壁上。
夏夜清风徐来,微凉亦带热意。二人未覆锦衾,并肩坐于榻上,一人轻捻青丝绕指柔,一人执笔书录。
叶静和未抬首,挥毫不停,询问:“景王殿下除了常佩檀香扇,还有何特别之处?”
宋知微沉吟片刻,答道:“他身旁常伴两名侍卫,身高稍逊李怀,但也差不了多少。其中一持剑少年,发色微黄,是个冒失小子,咋咋呼呼,性急口快。另一持刀少年,发如墨染,其性……倒是颇为持重。”
她凝眸静观,叶静和笔耕不辍,心生疑窦,好奇地问:“我这出去一趟,你不关心我与父亲之行如何,怎得只关心这李怀啊?莫不是……”
她媚眼如丝,欲近其身,却遭叶静和一掌轻推,推开了她的脸。
叶静和无奈叹道:“我也是刚到长安,才知这城中诸多娘子,皆心仪那景王殿下。”
宋知微闻言,目瞪口呆,“什么?此、此等名门淑女,不是都要遵循男女有别,婚姻大事皆依父母之命吗?竟都倾慕李怀,这岂不是要招人非议,被骂其毫无羞耻之心。”
她以为长安城应该是规矩森严之地。
叶静和轻摇头,“我也是这么以为,到这里才知道,此地民风豁达,男女之别不甚拘泥,只是婚姻大事仍需得到父母认可。相较我们那而言,实在是宽松。”
宋知微瞥向叶静和手中的册子,“那你写这作甚?”
叶静和眉目间透露出一丝神秘,眼中闪烁兴奋的光芒,喜道:“这可是赚钱的好东西!”
宋知微问道:“从何说起?”
叶静和缓缓道:“还需从景王说起,方才提及众女子芳心暗许,却难以一睹景王风采,故而都想了解到景王更多的讯息。端午佳节的马球比赛,有一女子拾得景王所用过的帕子,那帕子后来竟被售至百两之价!”
宋知微这次惊得是眼珠子快要掉了,“百两?!仅一个帕子?!”
她想起那次李怀以帕子为她拭泪,也念及受伤之时,李怀以披风相裹。
心中暗叹:哎呀!亏大了!当初不知这些还能换银钱,若早知如此,定当珍藏待售,那可是双倍之财!
世间谁人会同银钱过不去呢?
叶静和面带肃容,问道:“四妹妹,你可曾拾得景王的物什?”
宋知微失望地摇头叹息,道“虽拾得,又未能带回来,与未拾得无甚区别。”
叶静和颓然瘫倒,懊悔道:“早知如此,我当与你一同前去!”
她一名门闺秀,自幼便钟于算数、商道,现今家中的铺子、田庄等,皆由她打理,自然是不肯错过任何盈利的机会。再说此番交易,买卖双方都不愿泄露身份,给人以茶余饭后的谈资。
宋知微想到她若同去,定会被李怀气得不轻,不禁笑出声来,道“可别,李怀此人,性情乖张,阴阳怪气不说,就是那记仇劲,你惹到他,算是踢到铁板了。”
叶静和听出话中有故事,随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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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就差搬个板凳,嗑起瓜子了,问:“四妹妹与景王,莫非有故事?”
宋知微想起他,没好气道:“往事如烟,纷繁复杂,不知该从何说起,是自清风饭还是酥山?”
叶静和笑音难压,又恐被人听到,遂低声说:“好啊你,酥山吧。”
宋知微说:“酥山之上,若能添些时令鲜果,正合我意。”
叶静和拿她没法似的点头,“行行行。且说故事吧。”
那得从劫持开始说起,当然,至于那渡气之事,自是略过未提。
她总觉着这份真气存在她体内一事,不宜让第三人知晓。
待她说完,叶静和手书几欲断,宋知微问:“此等琐事,你还写呢?”
叶静和答道:“记性虽佳,终不如笔墨之固。倘若买家需要此中信息呢?”
宋知微说:“好吧,祝君财源广进。”
叶静和看着册页,忽而抬首问宋知微,“你受伤了,现今可痊愈了?”
宋知微佯怒,嗔道:“我看你是见色忘义,才意识到你妹妹受了重伤。”
叶静和轻拥她摇晃,“好啦好啦。我给你添清风饭一盅。好妹妹,可别生气哦。”
宋知微说:“看在清风饭的份上就饶了你吧。长安城中,可还有什么新奇之事?”
她欲了解这座都城,听闻方才那番话,觉着此地思想、民风开放,颇对她的胃口。
叶静和思忖片刻,哦了一声,恍然道:“五大家族!”
宋知微问:“何为五大家族?”
叶静和倚榻而坐,款款而言:“长安城分皇宫内与皇宫外,皇宫内,自然是皇族。皇后与邓贵妃乃宫中双壁,按常理,太子当出自皇后之腹,但我朝以立长为尊,太子比景王年长一岁,故先立邓贵妃之子为太子。邓贵妃的哥哥邓将军,乃幽州、范阳两地节度使,此乃五大家族之一,范阳邓氏。”
宋知微再问:“那皇后呢?”
叶静和说:“皇后母族乃上官氏,即上官太傅之族,太傅为其父,上官氏子孙繁盛,士农工商皆有涉及,可谓遍布各行各业,势力广布,且富甲一方,文学武术皆有领袖,因此是五大家族之首。其余三个家族则出自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这三士族力量在各领域皆享有极高的声望与地位。”
宋知微问道:“若如此,李怀何故还能这般受宠?”
叶静和思索道:“我料想是以景王为太子磨刀之石而言。”
宋知微看叶静和见识非凡,不由得心生欣慰。
她说:“太子的舅舅握兵权,太子又掌政权,圣上恐怕睡觉也不踏实,故以李怀鞭策太子?”
叶静和颔首,“我认为是如此,不然何故宠溺另一个皇子,挑起争端?不过,这些话只可我两于帐中私语,切勿外泄,祸从口出。”
宋知微说:“这我知道,李怀此人,极重尊卑,我想这也是宫中风气。”
叶静和忽然想起一事,“提及这个,我想起来,大姐姐不是嫁到了应国公府?听大姐姐之意,应国公与梁王沾了点关系,便自诩皇亲,常以下巴视人,对大姐姐亦多有苛责,常常训规矩。”
长姐乃叶静雯,与叶夫人、叶静和不同,是个人如其名的娴静娘子,温婉贤淑,丽质天成。
宋知微想起大姐姐性子软,忧虑道:“那岂不是在国公府中受了许多委屈?”
叶静和道:“我看是,但她不多说,恐怕母亲忧心。”
宋知微见叶静雯之面甚少,仅三回,皆是叶静雯归家探亲之时,想必日后长居长安,相见机会自多了。
叶静和仍然滔滔不绝,述说长安城这数月的奇闻异事,为宋知微预习,思量日后可不能如在朔州时那般肆意妄为了。
22. 又救人
八月十一,烈日高悬,犹如一赤焰巨球,热气蒸腾,连呼吸都滚烫起来。
街道上的石板路被晒得白光刺目,宋知微只能戴上幂蓠,轻纱垂至胸际,正好替她遮蔽反射日光的刺眼光芒。
一阵热风掠过,如同自火炉中来,她闷热难耐,用帕子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水。正值午时,连东市的小贩们也有气无力,行人或戴宽檐帽疾步匆匆,或避于阴凉处暂时歇息。
她同徐清来并肩而行,行至一处挂有“出租”牌匾的铺子前止步不再前。
徐清来一路上摇扇就没停,朔州的夏季没有长安酷热,骄阳似火,晒得他眉头未曾舒展过,他道:“就是这了。”
宋知微仰头,隔着面纱望向牌匾——福来客栈。
她推开门,步入店内,环顾四周,尘埃甚少,要么掌柜珍惜此店,要么闲置未久。此楼共两层,一楼乃食客用膳之所,二楼则是留宿之地。
她道:“挺宽敞,用作医馆绰绰有余。你说掌柜的什么时候来?”
今天一早,徐清来便同她兵分两路,遍览长安两市,寻觅或出租或出售的铺子,这是徐清来精挑细选下认为合适的店铺之一。
徐清来立于门扉之外,未入内,道:“他说去拿东西就来,想必很快。”
今日炽热,宋知微上身只着一件月白色襦衫,淡粉色长裙束于胸前。此时正摘了幂蓠,以之扇风,汗珠顺着其白皙的脖颈往下滑,直至隐入胸|口衣襟,徐清来瞥了一眼,旋即转身望向门外,“怎的还没来。”
宋知微不顾礼节,坐在长凳之上,面带红晕,仰头望着阿清,“不急,正好在此歇息,天热难耐……感觉快要热昏了。”
徐清来转头,见她自耳根都热的泛红了,汗水令发丝紧紧黏贴在额前、下颌,尽管她不断扇风,汗水还是不停往外冒,徐清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递给她,“服下,以防中暑。”
她见徐清来往外走,急喊道:“唉!你干嘛去!”
阿清回头瞥了她一眼,扎进了日光中。
“唉,算了,反正也不会抛下我。”她自说着坐回。
未多时,阿清便同两个中年男子回来了。两人抱着一卷比人还长的纸。
一进门,阿清递水壶给她,她饮完擦着嘴说:“原来你去打水了啊。”
那个穿着稍显富贵点的中年男子乃此间客栈的薛掌柜,见这位妙龄女子肤如白玉,未饰珠翠,更显其天生丽质,天姿国色,若池中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时目露出他意,阿清遂将桌上的幂蓠直接盖在宋知微的头上,不慎扯痛她的头发,虽然面纱下不见宋知微的神情,但也听她痛呼连连。
阿清转移话题,开口道:“薛掌柜,这是何物?”
薛掌柜低头看桌上的巨幅画卷,令那个长工助他一力,摊开给徐清来展示,“这是我们东市的全图,公子一览,您请看——”说着手指向东市右门附近的一格子,“这就是福来客栈,您看这地理位置甚佳,正居东市入口处,无论经营何业,皆财源滚滚!”
映入徐清来眼中的是一副巨大的地图,街巷纵横交错,就如织竹编篮一般,将整个东市紧密相连。东市繁荣,商业云集,百业兴旺,货品纷呈,细分二十三行,以彩旗为记,酒家悬黄旗,布匹铺挂粉幡,医馆饰以绿绸,肉市则以红帜示人,品类繁多,目不暇接,犹如春日百花竞放,争奇斗艳。
徐清来抚之,道:“观其质地,似为新制之物。”
薛掌柜道:“是,七月底,习家印坊为贺店铺扩张之喜,遣画师重绘东市全图,您观此工艺,真乃习家之佳作也!共制一千卷,无偿散之,我东家得数卷,若公子与东家有缘,此图便为结缘之礼。可悬于壁上。”
宋知微轻扬垂纱,细观之下,也不经赞叹,“确实绘制精细,凭此图,想在东市购任何物品自是如履平地了。”
薛掌柜笑道:“正是,坊间皆传习家东主是个大善人,这等善举非他莫属,为老百姓造福。否则在这炎炎夏日,寻个店,竟至有人中暑倒地。方才半柱香前便有一人于绫罗坊门前昏厥,被人抬走了。”
“嗬。”宋知微叹道:“如此严重。”
薛掌柜见旁侧的公子沉默不语,不知是不是改了主意,忙将话题引回,对徐清来说:“是啊,公子,您看这个铺子是否中意,欲定下否?”
徐清来问:“这月租多少?”
薛掌柜轻舒三根手指,道:“三十贯矣。”
徐清来拱手道:“掌柜稍等。”
说罢,拉着宋知微到一旁,问她:“怎么样?”
薄娟遥望,看不清宋知微神情,他俩咫尺距离,宋知微眼中的犹豫,徐清来一览无余,“若不可,我们再寻他处。”
宋知微道:“这个铺子若为医馆,我怕太大了,你以为这二楼用来做什么合适?”
徐清来道:“我正是看上这有二楼,若病者需要,可以选择居住疗养。居住费用另计。”
宋知微惊诧道:“那你这招的人可就多了,这么大的生意,要不……”言至此处,她稍作停顿,目光流转,看了眼徐清来,方缓缓道:“唤三姐姐前来,共商大计,她于商道颇为精通。”
阿清与三姐姐不对付,皆因初见之时,阿清误入三姐姐闺房,恰逢三姐姐更衣之际,只着诃子,怒斥“登徒子”,挥着一根鸡毛掸子直击阿清的额心。
自此,这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果不其然,徐清来不耐地摆头,道:“可别,那位大小姐,惹不起,我躲得起。”
“走水啦!走水啦!”
“快走快走!”
“是绫罗坊!”
门外喧哗之声使屋内四人都出去看发生了何事,只见百步外之处,火海一片!
宋知微摘下幂蓠,扯住一奔过的妇人问:“里面还有人吗?”
“不知道!”
连问三人,才得一个回答:“里面好像有客人!速速离去!”
她欲奔去火场,却被徐清来拉住,急切解释:“都是竹木之屋,火起则势不可挡,咳咳咳……”火势引起的烟尘飘散,令他忍不住咳嗽,“此时无风,火势不至于蔓延广泛,而且望楼的人很快便遣派武候铺来。”
宋知微紧握住他的手,急切道:“救人要紧!再迟疑,将多死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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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毫不犹豫,直奔火起之处。
至火势蔓延之地,热浪逼人,使她汗流浃背,见一女子正在以水桶泼火,试图扑灭火,她急忙上前询问:“屋内可有人?”
女子咳嗽着答:“我、我儿子还在里面……”
宋知微从腰间抽出清泉剑,利落地割下裙边之布,浸入水桶中湿透,掩住口鼻,又将一桶水自头浇下,“他在哪个房间?详细告我。”
女子看她一套动作迅速而自然,忙应道:“就在一楼西北角的厢房。”
火起东隅,蔓延而至,此间铺子的西北角尚有一线生机,她留下一句,“你先走。”遂毅然决然投身火海。
场面混乱至极,阿清急行间,与人相撞,又恐被哪家烧着了的柱子跌下来砸到,等他赶到时,只看到宋知微奋不顾身的背影。
适才尚觉得西北厢房或可冒险一闯,入内后,才发觉她真的是轻率了。
此乃衣肆,尽是火之佳肴,吃饱喝足,化为火龙,烧的是旺盛不息,更有吞噬一切的架势。
焦柱倾颓,幸而宋知微轻功似风如云,悄然避过。
湿布蒙面,隔绝了令人窒息的烟气,待她寻至西北厢房,却发现门紧闭,火灼到碰也碰不得。
她后退两步,一个飞踹,破门而入,环顾左右,西北角一幼童倒地,她摇晃试图唤醒,这孩子约莫五六岁,似乎已被烟熏呛致昏迷,不能再吸入烟气。她又撕下一块湿布,用手轻捂其口鼻。
怀抱其中,如昔日抱着阿忠一般,瘦瘦小小的身体,她仿佛又救了阿忠一次。
眼看要脱困,可那火龙不舍祭品,甚至有拉宋知微一起献祭的架势,二楼焦木噼里啪啦如火雨,火舌欲活吞二人。
它低估了人类的力量,在极端的生死存亡之际,人所能爆发的力量是无穷且不可预估的。
她仿佛与轻烟融为一体,一跃而出,火舌追逐她的裙摆,将她的裙摆从足踝侵蚀至膝上,徐清来与那女子奋力泼水,方制止了火舌的侵略。
她将怀中稚子交于徐清来,咳嗽间喘粗气道:“晕、晕过去了。”
那女子急问:“那怎么办…恩公,附近可有医馆?”又见一旁俊秀的男子在探小安的脉搏,问道:“您会诊病吗?”
徐清来看着怀中圆润如玉的孩子,柔声安抚道:“许是烟尘所呛。”言罢,他将孩童递给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小针包,轻展其包,是一套随身携带的针具。他拈起一针,精准刺入孩童顶心的百会穴,须臾,孩童缓缓苏醒,啼哭不止,似是惊魂未定。
女子轻抚孩童的背脊,欲跪地叩首:“二位恩人救我儿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徐清来急忙扶起女子,道:“不必多礼,她老好人惯了。”
三人未及多言,火龙已有参天的本事,宋知微急拉二人,疾声道:“速速离去,火势汹涌,要过来了。”
边跑边问徐清来:“这武候铺怎得还没来!”
徐清来也感奇怪,今日已探知长安防火布控甚为周全。
却听身后那位女子说:“此时正当午时,乃午膳休憩之时,或许响应会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