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的豪门千金回家了》
7. 007
“今年第一号台风‘涅墨西斯’于昨日上午在菲律宾吕宋岛上空形成,预计于……”
来自南海的风拂过海平面,带着潮湿水汽一路吹入平原丘陵。
潞城市高级中学的门前三两成群的高中生们顶着青春洋溢的脸说笑。一头黑发的俊逸少年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骑行在大街小巷,停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前,身手敏捷地下车上楼。
风继续吹,削弱、壮大,与其他气流汇合又分离,最终消散在高山大川前,吹散彩票店门前飘扬的红条幅。
条幅荡啊荡,挂在树梢,只等一股南风追来,送它直上云霄。
京市,凰山苑。
璩逐泓在爷爷奶奶家用过晚饭后,让司机将他送回了家中。
凰山苑是京市东三环内一处低调隐蔽的高档园区,主宣三百平米以上的独栋住宅,闹中取静。
这也是他们一家三口近几年的居所。
但不是他童年时的家。
从港岛回来后,璩家经历了兵荒马乱的一年,随后孙玉林落网,他们迎来了悲喜交加的消息。喜的是贵千还活着,悲的是人海茫茫、无处寻觅。
烟波浩渺信难求。
璩湘怡和丈夫傅谐心力交瘁,每每看到老宅中的儿童房和那些与女儿有关的东西,都难以抑制悲伤和绝望。
最后是璩逐泓的外公外婆从退休后长居的海滨城市回来。
璩老夫人看着心爱的长女憔悴的脸,叹息道:“触景伤情,你们搬出山外青山吧。”
山外青山是璩家老宅的名字,取自璩湘怡的太爷爷。那时候正值战火纷飞之际,太爷爷的儿女散落各地,有的去海外经商,有的投身保家卫国,他自认年老,将祖上的所有积蓄和家产变卖,换作黄金和医药,通过地下工作者捐给了镰刀和锤头。只留了京郊山顶一栋庄园,那是当年太爷爷送给太奶奶的新婚礼物。
此后经年许久,等到诸事安定,璩湘怡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又回到了那座庄园。太奶奶本就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学的是建筑和园林设计,但当时的环境没有他们发挥的空间,于是两人晚年的兴趣,就是将那座宅子推倒重建,取名“山外青山”。
“杭州有个楼外楼,这儿就要来个山外青山。”太爷爷戴着老花镜眯起眼,对着从前晋商深门大户的房子样式指指点点、嫌弃得很。
太奶奶就是杭州人,闻言失笑。
后来璩家人不成文的传统,就是继承家业的人一并继承山外青山。
璩湘怡看着窗外榕树下搭好的铁艺秋千,泪眼朦胧地点了头。
璩逐泓跟着爸妈一起搬离,也有十余年了。
还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英姿挺拔,五官俊秀,眉目中流露着淡漠和几分不易察觉的骄衿自持。
穿过打理得当的花园,三色堇拥着浅蓝色的绣球与德国鸢尾,风铃草、万寿菊并着蓝雪花和萱草簇簇盛开。推开木质栅栏,住家佣人已经打开了门,探出头来和他打招呼。
发丝整齐的阿姨精神饱满,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书包,问道:“先生太太在后院用餐,今天有老妇人托人运来的东星斑,说是野生的,逐泓要不要再吃点?”
璩湘怡的父母退休后常住在海滨,或在世界各地旅居,时不时寄一些当地特产回来。
“不了。”
璩逐泓有些洁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
走上楼梯,三楼左边是他的卧室,侧后方的小书房被他打通,设计成了一间影音室。
顶喷温热的水洗去一天的尘埃和疲倦。
璩逐泓揉搓着指尖的墨点,想起下午在爷爷奶奶家时的场景。
傅谐是中外闻名的大提琴表演艺术家,出身书香世家,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傅爷爷是书法大家,一手行草出神入化,傅奶奶则在京市外语大学教授法语。
傅谐和璩湘怡结婚后,二老仍然住在大学校园配套的小区里,生活简单但温馨。
璩逐泓的爸妈正值事业巅峰,虽然挤出来的时间都留给了彼此和家庭,却依旧无法像寻常人一样事无巨细地参与孩子的每一个成长阶段。
璩逐泓时常在爷爷奶奶家过周末,爷爷教导他书法和美术鉴赏,他帮奶奶侍弄花草和苗圃。
今日下午,在他和奶奶一起给一株兰草分株的时候,璩湘怡的助理张怡萱上门拜访,带了二人给老人送的母亲节礼物。
璩湘怡和傅谐投其所好,选的是一株品相极佳的君子兰。
傅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让逐泓把兰花搬到后院去。
张助理是璩湘怡身边的首席助理之一,打理人际往来、经营各家关系,是璩氏十数年的老员工了,与傅家也是老相识,寒暄了几句后婉拒了傅奶奶的留饭,先行离开。
璩逐泓和奶奶一起拨弄着兰草的土,看着奶奶喜不自胜的样子,保持了沉默。
鬓发微白的老人注意到他许久没说话,唤了一声:“逐泓?不高兴?”
璩逐泓脱口而出:“没有。”
傅奶奶不赞同地看着他,他垂下眼帘,视线抚过兰草深绿色叶面下纤细的经络,开口道:“这些事都是助理在打理,他们……忙得很。”
傅奶奶轻轻剔去指甲间的泥土,面色不变:“心意到了就可以了。这些事还是要懂行的人做,要是真让你爸爸去挑,他能给我端一盆狗尾巴草回来。”
傅家三人各有所长。当年傅爷爷傅奶奶就傅谐的培养方向争论了好久。结果傅谐两边都没听,就是要拉琴,傅爷爷和傅奶奶也随他,只是嘴上时常调侃他是个锯木头的。
傅奶奶也知道,璩逐泓不是在意父母对自己的关心过少。她看着自己芝兰玉树般的孙子,手下拨土的动作不停。
青春期的小孩总会闹些别扭,但璩逐泓不同,他像一个标准的模版,敏而好学、待人友善,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别人家羡慕的好孩子,或许有些目下无尘的毛病,但比那些纨绔子弟不知道好了多少。
外人会说璩家好福气,下一代继承人稳稳当当、来日可期。
但傅奶奶能做的只有多带他接触大自然和新鲜空气,在植物的生长、盛放、枯萎中感受枯荣交替的规律。
……假如贵千还在。
傅奶奶的眼角渗出一滴晶莹的泪,她眨了眨眼,让它蒸发。
“给你妈准备礼物了吗?”
老人手脚灵活地端起灌溉瓶,调整着土壤的湿度。
“……有。”
“那就好,湘怡会很高兴的。”
“人跟人的关系是需要维护的,”傅奶奶语重心长,“亲缘不是爱的理由,你妈妈那个人很要强的。要是你不记得,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会难过的。”
“父母都是这样。孩子总会越来越忙,作为过来人,我们不要求你们花多少时间、用多少精力去准备,只要心里有这个念头,就满足了。”
傅奶奶抬头:“我们都很爱你,你知道吧?”
璩逐泓耳根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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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
“那就好。”
==
从浴室出来,璩逐泓换上舒适的家居服,坐在书桌前带上蓝光眼镜,打开电脑。
屏幕上几个英文页面一闪而过,璩逐泓轻点鼠标,切换页面,调出一篇行研报告精读。
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之一,一周精读一篇璩湘怡挑选出来的报告,交一篇心得体会给她。
璩逐泓没有层出不穷的家教老师、五花八门的培养计划,璩湘怡更愿意让他自由生长,她自己来熏陶小孩商业知识。
他们这样家庭的小孩,理财和规划是最重要的本领,不一定要多么精通细节,但至少要有评价他人工作成果的能力。
秒针滴答滴答,他没擦干的头发滴下几颗水珠,在棉麻布料上氤氲开来。
随手写了两笔,璩逐泓又开始走神。
书桌侧边靠着的一幅小画占地寥寥,存在感却越来越强。
璩逐泓的食指在鼠标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过了两分钟,下定决心起身。
沿着楼梯往下,家里安静得过分,听得见脚步击打红木楼梯的声音回响。
佣人都休息了,庞大的家居空间留给了三人。
俊秀的少年环视一圈,在落地窗前的沙发里看到了爸妈。
温文尔雅的男人和匀称优雅的女人依偎在一起,像过冬的小动物一样缩在软绵绵的沙发里,对着庭院里波光粼粼的池面聊天。
璩逐泓轻轻地笑了,随即端起画朝他们走去。
“逐泓,过来。”
傅谐朝他伸出手,一家三口凑在一起。
“母亲节礼物。”
璩湘怡惊讶地轻呼,甜甜一笑:“我就知道,我生的宝宝就是这么体贴细心。”
她的手指灵巧地拆开画框外的包装纸,露出小画的真容。
是一幅写意中国画,水墨留白,一尾鲤鱼甩尾前行,身后几条柳枝轻垂,掩住两条轻灵小鱼的身形,笔划流畅,轻盈简洁,灵韵十足。
左下角一列小字:椿萱同茂,棠棣同馨。
字后一方小印篆刻着明文逐泓二字,是傅爷爷带他做的第一方印。
璩湘怡喃喃:“画得真好。”
傅谐扶着画浅笑,璩湘怡倚靠在他臂膀中,手指隔着玻璃在那柳条背后的小鱼尾上摩挲。
“逐泓……”
璩湘怡伸出手去,隔着丈夫摸了摸儿子的脸:“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跟你爸越来越像,幸好也像我。”
傅谐浑不在意妻子的打趣,将画立在了一边:“明天找人挂在家里吧。”
“不成,我要带到办公室去……”
璩逐泓陪父母坐了一会儿,静静地听着两人聊天,谈起傅谐上次去冰岛采风的经历,谈起下半年巡演的安排,谈起璩湘怡上次出差时买的纪念品,谈起璩逐泓未来是在国内读大学还是留学……
“去睡吧。”
傅谐拍了拍璩逐泓的肩膀:“明天还要上学。”
他起身,把空间留给这对数年如一日的爱侣。
但就在他已踏上楼梯时,微敞的窗户吹入的晚风带来细微的声响:
“唉……”
“……我们贵千……”
璩逐泓偶尔会感到无力。
少年挺直了脊背,目光哀伤地注视着那一对舔舐伤口的背影。
他们心里有一个无底的洞,扔进去再多东西,也没有回音。
或许他也是。
8. 008
第二天璩贵千起床时,她的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连带着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
那个晚上的插曲很快过去了。
璩贵千出门买早饭时在客厅的垃圾桶里看见了那个玻璃水杯。她当做没看见,戴上口罩照常出门。
早餐店的老板娘欲言又止,手脚麻利地装上油条和糖糕糖球。
璩贵千视若无睹,心想,假如她就顶着鲜红的巴掌印招摇过市,他们又会怎么样呢?
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有人会问两句,然后顺理成章地推测:“你是不是惹你爸妈不高兴了?听话点!”
好吧。
脸上的伤给她带来的最大影响是吃饭时咀嚼变得疼痛且无趣了。
璩贵千是一个很能欣赏享受食物的人。
少时,吃饭对她来说是补充能量的必需行为,不能挑食、吃饭要快,没有进到嘴里的食物就有被拿走的可能。
成年后,独立的她强迫自己养成了细嚼慢咽的习惯,但珍惜食物已经成为了本能。
不过昨晚那个小插曲也给她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愉悦。
郑晨好送了林雅丽一幅蜡笔画,淡蓝色天空中两朵漂浮的白色云朵,下面是高大的妈妈,一手牵着一个小孩。
“这个是我,这个是弟弟。”
说罢,扎着两角辫的小女孩期待地扬起头,希望看到妈妈脸上的笑脸。
不过她注定要失望了。
璩贵千站在客厅和餐厅的交界处,坏心眼地想着。
她想笑,嘴角却牵扯到伤口。
林雅丽的脸上闪过迟疑和犹豫,过了两秒,才在郑晨好已经变得无措的眼神里接过了画,将小女孩搂到怀里。
“妈妈,你不喜欢吗?”小女孩在妈妈的怀里呆了一会儿,说道,“这是我和弟弟一起画的,你看。”
郑晨好真的很聪明,如果说这个家真能出一个大老板,璩贵千觉得应该是这个小姑娘。
“真的呀?是你们一起画的?”林雅丽抬起头,“小宝?”
专心看电视的郑昊辰不耐烦地回应:“什么?啊,对对对。”
林雅丽高兴地亲了一口郑晨好的脸颊,把画放到了一边:“待会儿跟妈妈一起挂起来好不好?”
她看上去又像一个好妈妈了。
璩贵千站在阴影里,心想,假如不是林雅丽的眼神总是从那画上飘忽而过,假如林雅丽没有刻意寻找她的踪迹,又在看到她不在客厅里之后松了一口气,她就真的看上去又是一个好妈妈了。
不过,发生的事情总是会留下痕迹的。
对于所有人来说周日都是寻常的一天,璩贵千脸上的巴掌印也逐渐消退,只在下颌处残留了一点青紫。
璩贵千在周日晚上才意识到明天是要上学的,并终于记起了打开作业本。
在台灯下对着课本挠头,大概是璩贵千最接近普通小孩的时刻。
好在初一的功课不算难。
前世的高中辍学生长长地叹了口气,在数学题上刷刷写下几行答案。
夜灯下,敞开的窗户吹入宁静的风,她合上课本,笔尖在封面的小人上游移,眼神却是放空的,似乎在琢磨着什么深奥的东西。
周一清晨,上学这件事显然让两个小孩都很暴躁。
她到二楼叫他们起床吃早饭时,林雅丽正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描眉画眼,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的郑昊辰在璩贵千靠近的时候用力乱蹬床板,好几下都踹在了璩贵千身上。
这个年纪的小孩虎头虎脑,对自己的力气是没有控制力的。更何况郑昊辰就算有意识,也只会愈发变本加厉地使用暴力。
在家里学到的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暴力可以掠夺、强大欺凌弱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璩贵千余光一瞥,林雅丽还在洗手间。
时间快来不及了。
郑晨好穿好了衣服,正拿着头绳站在洗手间门口:“妈妈,帮我扎头发吧。”
林雅丽还在和眼线笔斗争:“阿妹!你去帮小好,快点。”
璩贵千无可无不可地拿起梳子。
“不要你梳。”郑晨好皱起眉。
“你妈妈没空。”
璩贵千没管小姑娘的碎碎念,熟练地扎了个马尾。
吵吵闹闹的早晨结束,林雅丽让双胞胎拿了点鸡蛋和面包放在口袋里,然后像放羊一样把两人赶着出门。
时间差不多了。
收拾完桌上的狼藉,将冰箱里的材料备好菜,璩贵千注定会迟到,但也按部就班地背上书包出门。
她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薄汗,站在教室门口气喘吁吁。
早自修已经到了一半。
“报告。”
今天是英语老师带早自习。
罗玉婷抬头,翻了个白眼:“去后面站着。”
她的老位置了。
这一天的上学时光依旧是熟悉的开场,全班同学都见怪不怪了。璩贵千站着从包里掏出了英语书,加入了早读的队伍。
一节课跟着一节课,璩贵千不得不承认,让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坐在这里耐心听讲确实是很无聊的事情。
但好的是,她的眼睛落在书本上,她的手指攥着笔,但可没有人知道她的脑子在想什么。
如果有人靠近这一天的璩贵千,就会发现她的书本边缘画满了无意义的圆圈和几个含义不明的数字,那是她神游天外的痕迹。
但最无聊最令人厌烦的事,还不是这些——
“哦呦哦呦~好学生啊~”
大课间,教室后面充斥着欢乐的中学男生,讨论着游戏里的招式,横冲直撞、摇摇摆摆,一个贴着一个,到处洋溢着肆意生长的荷尔蒙。
“能不能安静点?”璩贵千的前桌是班上的学习委员,黑框眼镜、永远干净整洁的校服、还有厚厚的辅导书和一板一眼的性格。
她叫什么来着?
璩贵千绞尽脑汁,还是没有想起来。
好在很快有人替她解惑。
“潘伊,就你爱学习啊?现在是下课时间,你管得着吗?”
吊儿郎当的男生喊着。
潘伊被当众下了面子,很不高兴,还是坚持说着:“打打闹闹你们出去弄,教室是学习的地方。”
“怎么?你要告老师啊?跟屁虫?”
嚣张的男生没有意识到身边人都安静了下来。
“杨子荣!去外面站着。”班主任人不高,但依旧位于食物链顶端。
总算有点清静的时候了。
璩贵千转头收回视线,恰好和潘伊对了个正着。
她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结果潘伊像触电的猫,受惊似地转了回去。
璩贵千:……
她是什么吓人的东西吗?
放学后,璩贵千第一个收拾书包,在别人还在三三两两地快乐聊天时,她已经到了周末聊好的书店,和老板打了招呼后就开工干活。
昏暗的房间里,灰尘落在人的身上痒痒的,璩贵千不时抬起胳膊用手肘抹去脸上的灰和薄汗。
她没有手表,在成功把一摞全是名师密卷的书垛整理出来后,看着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女孩心想今天就到这里吧。
小屋门口放着一辆手推小板车,是老板刚刚找出来给她的,让她把课本都理出来推到前面去。
璩贵千背上了书包,双手推着车穿过小门把课本摞在书店固定的角落。
她的左腿让蹲下再站起这个动作变得有些艰难。
璩贵千扶着旁边的小推车起身。胃里空空荡荡的,她算了算自己的积蓄,脑子里琢磨着今晚吃什么口味的包子,是不是可以加袋牛奶。
最近她总觉得腿疼,左腿脚踝的旧伤之外,骨骼在睡觉时总是细细密密地发疼,不知是不是发育期的生长痛。
说起来上一世,她也是到了十六岁才来了初潮。她的营养不良让她在经期格外虚弱、昏沉怕冷,更是时常痛得缩成一团、说不出话。
在起身的时候走神显然不是个好选择。
小推车的滑轮滚动,她一手扶空,眼看就要摔倒。
货架边刚好绕过来一个人,手里捧着本教参,紧紧地搀住了她。
“郑林妹?”
“嗯?”
两人抬头望了个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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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潘伊,”璩贵千扶稳了货架,“谢谢你。”
潘伊没想到是她,如果她知道,很可能会装作不认识或是没看到,但眼下她只好匆匆撤了手,支吾了两声就好像有洪水猛兽在身后追赶似的走了。
璩贵千:……
好吧。
然而两人在收银台又遇上了。
璩贵千是去同步整理进展的:“张姐,历年课本我整出来放在货架下面了,小推车在后门边上,我先回去了。”
老板拉开抽屉:“嗯,好。”
潘伊一手攥着书包带子,一手点着桌子,等待着书店老板给她找零钱。
她一边竭力避免和璩贵千有任何肢体或者眼神的接触,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好奇两人的对话,支起耳朵听着。
等到出店门的时候,两人又碰上了。
这回璩贵千学乖了,她停了一下,让潘伊先过去,省得她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惊一乍。
然而这个动作让潘伊又被吓了一跳,甚至也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璩贵千无语又好笑,甚至多了点在逗弄小动物的错觉。
走出店门,晚风拂面,让她更觉得腹中空空。在旁边的包子店买了一个素包一个鸡蛋,璩贵千转头,就在路边看到了正自以为隐蔽地观察着她的潘伊。
上前打个招呼的念头刚扬起就被风吹散了。
璩贵千打算默不作声地擦肩而过,结果潘伊却叫住了她。
“郑林妹。”
声音是忐忑的,有点急促。
璩贵千转过身,手里还攥着包子。
“你在这打工吗?”
疲惫的女孩点点头:“嗯。”
“那你……”
璩贵千发现潘伊紧张的时候就会不住地点东西,重复刻板行为,好比现在,路边穿着校服的女孩双手捧着书,脚尖连续点着地。
“那你……那你以前也都是在打工?”
以前?
璩贵千的以前可包括了太多,她脑子里转了三个弯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初中的放学后。
“对啊,”璩贵千爽快回答,心中夹杂着一些恶劣的情绪反问道,“不然呢?”
潘伊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懊丧和愧疚来。
璩贵千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说出来,而是问道:“你怎么回去?天太晚了不安全。”
“我爸爸回来接我的,”说着潘伊看了眼手表,“马上就到了,你呢?”
璩贵千指了指眼前的路:“我自己回去。”
原本就不熟的两人这时候陷入了沉默。
“那,再见。”
璩贵千先挥了挥手,转身,狠狠咬了一大口手里的包子。
再聊下去就要凉了。
她不知道,她身后站在书店对出的路口等着家长来接的潘伊,此刻正经历着巨大的心理震动。
原来只是在打工。
小学时,班里总有几个同学是捉襟见肘的,没有每学期更换的书包、没有崭新的衣服鞋子,于是潘伊很小就知道,自己属于幸运的小孩。
但勤工俭学这个词,距离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还是太遥远了。
初中刚入学的时候,潘伊也经常偷看郑林妹。
不为别的,郑林妹确实是他们这一届最好看的女生。但她经常迟到、一放学就跑得不见人影,学习成绩也不好,连统一补课也不参加,是老师嘴里拖了全班后腿的人。
不知从哪天起,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就没有停过,和高中的人有关系、不上学去台球厅……
她听的多了,也就信了。
天黑了。
潘伊看见了爸爸的车灯,跳起来挥了挥手。
坐进开着暖气的副驾驶座,她的脑海里出现了璩贵千一个人走在灯光昏暗的夜路上的情景。
“怎么了?”爸爸关切地问她,“没买到想要的书吗?妈妈在家烧了你最爱吃的排骨。”
那个包子是她的晚饭吗?
她为什么要打工呢?
潘伊有很多问题,而她一向是个求知欲旺盛的孩子:“爸爸,我有一个同学……”
9. 009
有些奇怪。
璩贵千在本周第二次收到了来自潘伊自称吃不完的零食。
学校规定是不让带零食进校的,但所有人都当这些规定不存在。好朋友之间分享好吃的再正常不过,还有些宽裕的同学会买超大包装分享给全班同学。
但不包括她。
潘伊第一次把一个小面包放在她桌上的时候,璩贵千不夸张地说,半个教室都安静了。
“……谢谢。”
在她道谢之后,尽力掩盖着忐忑的潘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没事!这个很好吃的。”
大概三分钟过后,教室才回到了课间应有的喧闹程度,不过很多窃窃私语都换了主题。
有一就有二。
从那之后,潘伊经常不经意地在分零食的时候给她的桌子上也摆一点儿。
璩贵千在早上时常是不吃早饭的,双胞胎闹腾的时候,林雅丽有额外的吩咐的时候,她只能匆匆忙忙地应付,在急急忙忙地上班。
来自潘伊的投喂也悄悄地改变了周围一些人的态度。
好比,在走廊上相遇,潘伊也会自然而然地跟她打招呼;收作业了,前排的潘伊会转头让她把作业往前传。
这都是很小的互动,但这又给周围的人证明了一件事:郑林妹不是吃人的怪物,和她说话也不会一个不好就被社会人围堵。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之后,和她接触的人越来越多。
璩贵千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初中生了。她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慨,潘伊真的是个好孩子。
第二个改变则来自于值日。
初中的值日生是按周轮换的,每组值日生各自负责一部分卫生工作,例如倒垃圾、扫地、擦黑板之类的。
璩贵千上一世一直是不受待见的,初中三年,她的值日工作就是别人不想干的、没人认领的活。
好比扫地和擦黑板,这是最抢手的活计,轻松、很快就能放学回家。
擦地和倒垃圾就不一样了。擦地的同学得等到前面的人扫完了再洒水拖地,倒垃圾的地点更是在校园另一边的垃圾站。
轮到她的工作往往就是这二者之一,她也不得不推迟去快餐店洗碗帮忙的时间,少拿一点工钱。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好像在确认了她也是个能沟通的人之后,和她同组的人也接受了她是应该有选择权的这件事。
而且——
同学A:“你腿不方便,倒垃圾我来好了。”
同学B:“郑林妹你擦黑板好了,可以早点走。”
附近几个人都噤声了。
璩贵千反应过来,哦,大家都知道我放学要去打工。
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书店就在学校斜对面,放学的时候客流量不小,老板很有商业头脑地在门口放了个小摊,专门买花里胡哨的言情杂志。
虽然璩贵气一直在后面的小屋收拾仓库,但进出也总会有看见的人。
“好吧,谢谢你们。”
璩贵千勾起唇角,感受到了手腕上的伤疤细细密密的痒。
一切仿佛有在变好。
除了——
“郑林妹,你来读一遍这一段。”
英语课上的罗玉婷依旧坚持着每节课都要找她麻烦。
重生回来的璩贵千英语依旧不好,口语更甚,她的生存环境里实在不需要这个技能,年轻时候她练的更多的是在后厨切土豆丝。
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作为一个十八岁就出门闯荡打工的人,璩贵千对于这种把人叫起来羞辱的事情有了很高的耐受度。
不过是几句嘲讽,罚罚站而已。
但罗玉婷这两天很不愉快,因为英语课上跟她一起笑的声音小了很多。
欺凌这种事,就是要以多欺少才好玩。一旦己方势力少了,沉默的人多了,再嚣张的人心里也免不了打鼓:到底现在谁才是那个被围观的猴?
罗玉婷应对不安的方法就是表现得更加色厉内荏:“你看看你,每天就知道打扮,学习的事你放在心上了吗?”
这就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的胡话了。
再眼瞎的人都看的出来,比起很多人校服里花里胡哨的内搭、卡通俏皮的发卡发饰、五花八门的鞋子,璩贵千永远的黑色素圈是多么朴素无华。
“现在不学好,以后就只能做社会的渣滓!以后你的同学都做老师、做医生、当公务员,那你要干嘛去呀?啊?”
璩贵千神游天外,心想这又关你什么事呢。
全班鸦雀无声,就听得到罗玉婷的数落和咆哮。璩贵千站在那,心想这也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的好方式。
课间的时候,英语课带来的低气压一扫而空,潘伊座位旁边围了一圈男生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运动会的事情。
而后面的璩贵千托腮,在听到他们的讨论的时候才恍然想起,对哦,夏初,运动会。
真是青春的气息。
她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心态评价着。
说起运动会,除了各类比赛,少不了的就是走方阵。
“领队可不可以穿裙子啊!我可以自带的!”
“你想得美,老班才不会答应。”
“口号我都想好了,八班八班!我是八班!再说一遍!我是八班!”
“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谈到方阵的人选,就不得不说到选人的问题。宝桥第一初级中学一个班四十个人出头,但运动会走方阵,为了美观和整齐,最多也就是三十左右的同学能进方阵。
谈起要筛掉的人,潘伊和文体委员陈梦琪商量着要不要抽签,接着潘伊就很自然地说出了:“要不先把郑林妹划掉,她是肯定不会走的。”
……
啊哦。
璩贵千托腮,心想,完了。
果然,这群小孩都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会儿,潘伊更是直接僵住了。
会被听见吗?
肯定听得见的吧!就是前后桌呀!
过了三秒,才有人稀稀拉拉地恢复讨论,但潘伊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之后的两节课,璩贵千看着潘伊的背影,小姑娘的背挺得直直的,下课也不和左右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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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聊天说话了。
但第三个课间,潘伊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转头,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桌子引起璩贵千的注意。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璩贵千弯了眉眼,温柔地回应:“嗯,我知道,没关系。”
潘伊好像不相信璩贵千是真的不在意,她又竭力解释了一番自己当时真的是没过脑子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真的真的对不起,我真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有觉得你……就是这个……”
“没事的,”璩贵千凝视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安慰,“没事的,我知道你是无心的。”
比这些更难听的话,她也忍受了十几年。
眼神能够传递出相信的力量。
潘伊僵硬的肩膀终于松垮了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
书店打工的生活比起在快餐店洗碗并没有轻松多少,她不喜欢那些灰尘黏在身上的感觉。
不过这里离家近,她估计自己可以在一个月里整理完仓库的东西,六百块的薪酬远高于洗碗一个月的报酬。
更好的是,因为不需要坐公交去隔壁镇,她有了更多的时间穿梭在镇上不同的黑网吧里,搜集自己需要的信息。
从前荒谬的谣言破灭之后,有人因为她的贫穷而洗刷了对她的坏印象,当然也有人因此意识到,她是可以欺负的对象。
班里那个曾经和她表过白的男生又开始死缠烂打了。
在走廊上享受完一些午后阳光和新鲜空气,璩贵千跟在女生们的身后回教室准备下一堂课。
这对于她们彼此来说都是新鲜事,无论是曾经学生时期地郑林妹还是现在的璩贵千,一如既往地不喜欢非必要的走动。
她不喜欢自己的匮乏。尽管在上一世她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与之磨合。
上一世,在她终于有了一些生存基础之外的金钱之后,她也去医院咨询过这条腿。
医生说,可惜,太晚了,未成年的时候可以通过手术矫正并通过科学复健辅助双腿肌肉重建,但她来得太晚了。
璩贵千不喜欢走路,这是她身上抹不去的属于旧日的印痕,更不要提这印痕显眼得可怕。
只是她后来习惯了别人的注目,更懂得了不要因为这个无法弥补的遗憾错过更多美好。
所以在女生们课间散步时,有人问她要一起吗,她看了一眼窗外那么灿烂的阳光,欣然答应。
与人同行是一回事,她和同学还是没有熟悉到能够勾肩搭背的地步。
潘伊和几个女孩手挽着手,聊着最近流行的八卦和电视剧。
“你怎么会喜欢男主!他又蠢又笨,真的气死我了,和学校那些男生有什么区别?男二就不一样了……”
她在后面静静地听着,感觉自己也被千禧年初独特的青春气息沾染了一些。
尽管她真的很想告诉前面的女生,别粉他,这位男二的演员在十年后以一种轰动全网的方式塌房并锒铛入狱了——且在她死的时候都没放出来呢。
直到一些青春气息过浓的人找上门来——
10. 010
直到一些青春气息过浓的人找上门来——
“让开,不是找你。”
陈梦琪涨红了脸,但一步都没走开:“你!”
潘伊挽住了她,往前半步:“干嘛呀?我警告你,马上上课了。”
璩贵千越过她们的肩膀向前看去,挺眼熟的,是三个隔壁班的男生。
叫什么来着?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璩贵千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三个人这么眼熟,前面的对话就为她解惑了。
“小潘啊,新哥就想和她说几句话,你那么紧张干嘛?你暗恋我们新哥啊?”
刘新挑起了眉,坏笑道:“要围观啊?”
“诶,郑林妹,走,我们去天台,有东西给你。”
潘伊一把转身攥住郑林妹的手腕:“别去。”
璩贵千终于想起他是谁了,刚入学的时候,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曾经和她告过白,送过一些华而不实的礼物,被她拒绝。
然后就没有过交集了。
往后她的名声在流言的发酵下越发可怕,一半人是鄙夷,另一半人是畏惧。
蝴蝶效应啊。
璩贵千看着走廊上越聚越多的人,在心里叹气。
“没事的,”她安抚地拍了拍潘伊的手,“我去跟他说清楚就回来。”
再耽搁下去就要在走廊被人围观了,她不想成为八卦事件的主人公。
午后的天台吹着燥热的风,高高的日头直照着没有遮荫的水泥地。
璩贵千站定,率先开口:“你要说什么?”
刘新的两个小弟都在楼梯间没过来。
留着颇具年代感的忧郁长发的男生一甩头,自以为帅气十足地开口:“做我女朋友吧。”
“对不起,我不早恋。”璩贵千一口回绝。
刘新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他像变魔术似的从身后裤兜里抽出一板巧克力递给她:“我会对你好的,以后哥养你,想要什么哥都给你买。”
璩贵千距离笑出声来仅有一线之隔。
“我没钱交学费,初中每学期五百学杂费,高中加上生活费怎么也要两千一个学期,大学只会更高,而且我还想读研究生的,你都能给吗?”
刘新显然被这个现实主义的回答噎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额…我……”
太阳直射在身上真的很热,尤其是璩贵千还穿着严严实实的长袖校服。
营养不良使她的身体比常人畏寒许多,但那不是她常年穿长袖校服的原因。
是因为手上的伤疤。
璩贵千把袖子卷起来一圈,让微风带走一些积攒的燥热。
刘新还歪着头,仿佛收到了什么冲击。
“但是……所以我们……”
璩贵千打算果决地解决掉这件事,然而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干嘛呢!刘新!”
璩贵千回头一看,居然是她的班主任。
她们班的班主任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老师,但做事雷厉风行。
个子娇小但嗓门巨大的班主任岳小巧脚步飞快,一把攥住了试图绕过两人溜走的刘新:“再让我抓住你一次,你看你们班主任怎么教训你,上课去!”
“还有,把你头发剃了,像什么样子!”
刘新抱头鼠窜,一溜烟不见人影。
留下岳小巧和璩贵千在天台上面面相觑。
璩贵千下意识地和她打了个招呼,接着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有点呆。
和罗玉婷截然不同,岳小巧为人正直、工作辛劳,从不讲那些弯弯绕绕。
但她也并不喜欢从前的郑林妹。
类似眼前的事件倒并不是原因,岳小巧分得清谁才是罪魁祸首。罗玉婷在办公室里的埋怨抱怨也不是重点,岳小巧一向不喜欢她。
岳小巧对郑林妹的印象有一个从高到低的过程。转折点发生在她拒绝劳动委员的职位的时候。
那时他们还刚开学不久,岳小巧在斟酌班干部职位的时候,对着郑林妹的名字犹豫了很久。
千禧年初的学校班干部,学生们实际要做的职位和他们的兴趣或能力没什么关系,文体委员未必要能歌善舞,唯一要紧的是成绩。
郑林妹的小升初成绩并不难看,小学的功课毕竟简单,那时她为了报答为她出学杂费的小学老师的帮助,恨不得家务之余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抓紧一切时间和机会。
也是因此,来自一所乡村小学的她可以和镇上中心小学的学生们排名相差无几。但也仅是如此了,她的成绩并不算顶顶拔尖,只是中上游而已。
岳小巧按照排名给她分了劳动委员的职位。
宣布结果的当天傍晚,郑林妹去办公室找了岳小巧,表示自己当不了劳动委员。
“为什么呀?”
“我……家里不同意……”
“那老师去和你爸妈说吧,当班干部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郑林妹低着头,瘦得过分的脖颈凹出一个阴影。
劳动委员不用干活,只是协调大家的值日工作,在黑板上写下值日同学的名字,更多的是协调和交流,岳小巧觉得这对羞涩内向的孩子是有帮助的,郑林妹的行走不便也不会有影响。
但郑林妹听了这话,抬起头用那双在纤瘦的脸对比下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注视着岳小巧,慌张地解释着:“不、不要找他们,我、我……老师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当劳动委员。”
岳小巧沉默了,她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想当劳动委员——这在十几岁的青少年眼里不是一个够酷的职位,还是担心这会让她分心,无法专注于学习。
“好吧,你坚持的话。”
真实的原因只是,她放学后要赶着去打零工,没有精力督促值日情况。而联系家里?她都不敢想那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灾难。
从那天起,郑林妹的表现一遍又一遍地让岳小巧失望。
迟到、一放学就没人影、好几次没交作业,成绩下滑。
有些风言风语传到她的耳朵里,岳小巧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而郑林妹的表现又让天平朝着一端缓缓移动。
不过最近,这孩子似乎有了些变化。
好的变化。
岳小巧不知道自己静观其变的做法是不是对的,有时候她也被各种繁杂琐事拖住了,教学任务、班级管理、教学评比……做老师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她分给单个学生的时间远不如刚毕业时那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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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她也自认自己的心气在一天天的枯燥生活中被消磨了。
刘新蹿下天台,铁门发出咚的一声响。
岳小巧回过神来,对璩贵千招手,把她拉到身边:“下回他再找你,你就来叫我。”
璩贵千的校服很宽大。当初她特意定的大一码的号,可以多穿两年。
岳小巧一拉,宽松的袖子顺着皮肤溜上来一截,露出了底下疤痕累累的手臂。
璩贵千很快拉下袖子,但岳小巧还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间。
她沉默着攥起璩贵千的手,小心翼翼地把衣袖往上拽,一直拽到了手肘上方。
小臂上是几条圆规刻出的伤疤,一些已经是浅褐色的线条,一些结痂,还有一条新的淡粉色伤口。
那是昨晚新增的,璩贵千在阁楼的台灯下,一点一点划开的。
是郑林妹留给她的坏习惯。
坏习惯,但是疼痛是真实的。
最近许多个夜晚,璩贵千总是困在一层又一层无穷无尽的噩梦里。
有的时候,她会梦到自己的甜品店刚开张的时候,温暖的咖啡香气和干净柔软的沙发。
有的时候,她会梦到自己在洗碗,很多碗很多碗,水换了一池又一池,但永远洗不干净,最后她无助地哭了起来。
更多的时候,是下坠。
在一层又一层的梦境间下坠,不知道什么能够醒来。她以为她醒了,但其实没有,穿越又一层梦境后,她来到了纯白的世界。
就像那辆车撞击后,她前往的地方。
我真的活着吗?
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郑林妹的坏习惯成了一个锚点,自己赐予自己的疼痛仿佛是不同的。具体是什么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手肘往上,几条交错的陈年旧伤,竹条打的,很疼,但不会出血,只会留下高高的红肿和火辣辣的教训。
顶嘴是不被允许的,偷懒是不被允许的,偷窃是不被允许的。
条状伤痕的旁边,还有两个圆形的烫疤。
那时小学时候的事情,下雨天,厨房出来的路很滑。她端着鱼汤出来,滑了一跤,碗砸碎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溅洒的鱼汤黏在她的裤腿上。
窗外雨声潺潺,郑岳军循声而来,手里的烟头发亮。
“这是……”岳小巧的声音在颤动,“有人打你吗?是谁?”
璩贵千把手抽出来,神态自若地整理了袖口。
“没有,老师。”
岳小巧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
有的家长确实会体罚孩子,甚至据她所知,学校里有几个老派的老师的拿手好戏就是教尺打手掌心。
但是这些伤……
她应该介入吗?郑林妹最近的状态好了一些,老师的出现会不会让这孩子的处境更糟?有谁能帮助这样的孩子吗?
她的脑袋一团乱麻,甚至没有注意到璩贵千下楼前说的话。
“不要担心,马上就结束了。”
璩贵千踩着上课铃声回到教室。
趁着老师还没来,潘伊甩过头问她:“怎么样?没为难你吧?他被老班抓住了吗?”
璩贵千眼底漾开笑意:“嗯。”
11. 011
“不要担心,马上就要结束了。”
……
艳红的火烧云盘踞半个天空,淡粉和瑰紫各占一角,云层绚丽夺目,是傍晚最好的时光。而当这光景出现在周五的傍晚,那更是喜上加喜。
干完今天的工作,满满当当的仓库就空了一半了。璩贵千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想着下个礼拜能不能有始有终地做完这个活。
书店老板对她很好,嘴上不说,但时常让她早些下班,还不时给她塞个鸡蛋带走。
璩贵千穿梭在靠后的货架间,也曾听到书店老板和旁边几家店的老板们一起聊天。
在这儿做生意的都是附近的居民,有些人甚至就住在楼上,彼此都是认识的。
“你知道……她……真看不出来……她爸我认识的……。”
“这种事情不少见的,我老家那边……”
“……怎么会呢,她还有……”
听不真切,但璩贵千悄无声息地走过,就听到她们止了声响。
所以是在谈论她呀。
璩贵千把手上的报纸堆在了门边,又折身回去。
算算时间,确实也该有风言风语了。
镇上不大,附近几个村庄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同姓聚居。一个初中女孩自己在外面讨生活,怎么会没有人打听她家里是怎么了,父母是怎么了。
一传二,二传三。
仓库大概是整理不完了。璩贵千略有些遗憾,她不喜欢半途而废的。
但也没有办法。
“阿姨,我先回去了。”
“诶,好。”
书店老板想要和她说话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强烈,眼里的同情也越发显眼。
璩贵千都看在眼里。
走入这如画卷的天空下,她在心里一点一点倒推着自己的计划,盘算着,还有哪里,可以再推一把。
“郑林妹!”
璩贵千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抱着两本杂志的女孩气喘吁吁地朝自己跑来。
是潘伊的同桌,最近也和她打过招呼,是个安静内向的女孩,叫……
邓琼。
女孩的脸红扑扑的:“你在这啊,你也是自己走回去吗?”
“嗯。你也是吗?”
璩贵千敏锐地察觉到,邓琼的鞋和她是一样的。
“那我们一起吧?之前都没有看到你,我俩时间错开了哈哈哈哈。”
笑声里略有一些尴尬。
主动交朋友对初中女生来说不是简单的事,青少年的脸皮都是很嫩的。
璩贵千主动提议:“那一起吧?我们顺路吗?我就顺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
邓琼高兴地挑起眉毛,又摇了摇头:“只有一段,没事,走吧。”
两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并肩走在路上,璩贵千渐渐地感觉有些吃力,跟上邓琼的步速有些艰难,而后者并没有等等她的意思。
“你看过这个吗?”邓琼举起了自己手里的书。
两本《小说家》。
封面大大的字映入眼帘,璩贵千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言情天后最新连载:冷酷校草偏要宠我,看杂草女孩收获甜美真爱”
真是具有年代感的标题。
璩贵千诚实地回答:“没有。”
“那这本借你吧,”邓琼说着把前一期《小说家》杂志塞到了璩贵千手里,“很好看的。”
璩贵千很想拒绝,但邓琼往她手里一塞之后就跑远了。
“我在这儿拐弯,书周一还我吧。”
璩贵千:……好奇怪。
回到家,艳红如血的晚霞已收了翅膀,归拢进了地平线。
璩贵千进门的一刹那,与往日不同的安静和沉寂让她的呼吸急促了一瞬。
幸好是在外面吃掉了面包再进来的。
怀着近乎期待的心情,璩贵千迈进了门槛。
“啪嗒。”
她转身平静地阖上门。
一步。
两步。
太阳下山后,阴冷的气息从土地深处翻涌了上来,逐渐接管了世界。
前厅的灯关着,电视机也没有打开。
郑岳军的脸半掩在阴影中,楼梯的灯打下来,拉出长长的影子。
“你去哪了?”林雅丽开口,璩贵千才发现她一人坐在沙发上,被靠背遮住了身形。
“我去……打工了。”
璩贵千适时地表现出了忐忑和不安。
“呵,还撒谎,”林雅丽站了起来,语气逐渐激动起来,“今天供销科的老张找我,还问我,我几个孩子,我大女儿怎么这么乖,小小年纪就知道给家里减轻负担了!”
她唾沫横飞,单手叉腰,另一只手不住地对着璩贵千指指点点,直到话说完,她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揪住璩贵千的耳朵,手臂用力,把人狠狠地贯在了地上。
“啪嗒。”
灯亮了。
疼痛和视觉一瞬间冲了上来,璩贵千蜷起身体,才发现自己跌在一片狼籍里,身下是黏糊的饭菜、破碎的碗碟,撑地的手掌已被割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地顺着掌心下落。
“妈妈……”
郑晨好颤颤巍巍地从楼梯上探出头来,手还按在电灯开关上。
林雅丽:“上去做作业!”
收到惊吓的孩子咚咚咚地跑上楼去,紧接着传来一声关门的声响。
“你知道今天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娘们都怎么看我?我让你去!我让你去!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如雨点般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和踢踹让璩贵千下意识地调整姿势,像刺猬一样将柔软的腰腹藏在身下,嘴角忍不住溢出几声痛呼。
她太瘦了,没有足够的脂肪和肌肉来抵御撞击,一下又一下,就直接打在她的骨头、她的内脏上。
她的思绪开始飘散,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我怎么见人!啊?!今天好几个人都在偷偷瞟我!当我不知道!你就是故意的!你个忘恩负义的野种,我们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啊?!”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眩晕感接管了她的脑袋,胃里的食物在翻涌,让她几乎没有力气维持一个安全的姿势。她竭力挪动,试图把自己的身体藏到桌子底下安静的黑暗里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
璩贵千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被加之暴力的一瞬间,她内心的自己仿佛和数十年前忍饥挨饿的小女孩合而为一,那些刻在本能里的恐惧又回到了她身上。
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林雅丽已经撤开了。尖头高跟鞋踩在木质楼梯上的声音依旧是怒气冲冲的,但她已经发泄过了,可以做好妈妈去了。
安静没有眷顾璩贵千太久。
咚。
咚咚。
一直坐着的郑岳军叼着烟站了起来,来到她旁边。
璩贵千只要侧一下头,就能够看到那双沾着黄泥的运动鞋,停在桌脚边。
“站起来。”
她颤抖着,抓住桌腿,一点一点地支撑起身体,摇摇欲坠地佝偻着。
郑岳军扇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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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风离她的脸只差几厘米,但他停住了。
他俯视着眼前瘦小的、不敢抬起眼看他的女孩,一脚踹了过去。
璩贵千发出一声闷哼,跌倒在地。
郑岳军一手取下嘴里的烟,抖掉烟灰,将猩红的烟头按在女孩的掌心,紧接着站起身来,另一只手抄起手边的苍蝇拍,有韧劲的塑料条一下一下重复抽击着她被衣服掩盖的躯体和四肢。
力道很重,但璩贵千觉得自己渐渐地感受不到疼痛了,她倒在污糟的地板上,心里在想,这件校服要怎么办呢,很难洗的。
郑岳军对着待宰的羔羊发泄够了,将苍蝇拍往旁边一扔,说道:“礼拜一,你去把工作辞了,说清楚,是你要乱用钱,自己去打工。”
“每天晚上,你妈或者我回家的时候要看到你把饭做好了,你要是再敢出去丢人现眼,连累我们,你另一条腿也别想要了。”
璩贵千感觉到自己的左腿神经抽了一下,这让她联想到被人按住的青蛙。
“再有一次,我告诉你,再有一次,我就是把你活活打死,你看谁来救你!”
“学校你继续去,上完这个学期,你就别出门了,磨磨你身上的臭毛病!一个女娃!”
“听见没有?”
“……听见了。”璩贵千很意外自己还有力气从喉咙口挤出话来。
“听见了吗?!站起来!”
“唔。”
又是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喉咙泛起酸意,璩贵千拼凑起四肢,艰难地扶着沙发站立起来。
每一寸骨头都在痛,连皮带筋。
“站直了!”
脊背挺直的一瞬间,胸口传来一阵近乎窒息的疼痛,骨头吱呀的声音从内部传来,一直蔓延到天灵盖。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听到了吗?大声点!”
“听到了。”
“把地上收拾了。”
郑岳军转身走了。
璩贵千缓缓地、缓缓地蹲下,倚靠着沙发蜷缩成一小团。
缓一缓吧。
她伸出手,试探着摸向自己的胸口,肋骨……是断了吗?
呼吸很疼。
她放得再轻,还是疼。
活着可真疼啊。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女孩再次站了起来,她依旧佝偻着背,试图缓解全身的不适。
去厨房拿来抹布和垃圾桶,一点一点将地上的一片狼籍收拾干净。换下身上的脏衣服,浸泡在肥皂水中。捡起地上的书包,打开,整理出要写的作业放在桌上。
躺在床上的时候,璩贵千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在发热。
但她又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她知道,新增的伤口火辣辣是正常的,等到明天,这些交错的伤痕就会高高地肿起,破皮流血的地方可能会渗出组织液,她会为此难受很久,大概一个月后,她就会痊愈,留下难看的青紫和疤痕,但死不了人。
她很有经验的。
这顿打比她预想的要早一些,也更重了。
躺在床上,璩贵千一手按在胸口上,感受着自己的胸膛像破风箱一样起伏。
她从前没有断过肋骨。
肋骨断了也会自己愈合吗?她的眼中难得流露出了一些茫然。
但没关系。
黑暗中的女孩有着亮晶晶的双眼。
再过……两天。
再过两天。
啊,等等。
璩贵千突然想到书包里还有一本借来的杂志。
那就……再等三天吧。
12. 012
光。
有光洒在脸上,可是不舒服,很烦、很吵。
有一把火烧在她的身体里,不知道源头在哪里,但一路烧到了她的气道和嗓子,唇齿间一丁点儿水渍也没有,只有粗粝的沙子糊住了呼吸。
“人呢?!”
有声音传来。
是谁?
她想抬头,但是全身的力气都不听使唤,又或者她已经把所有的精力都留给了活着这件事。
咚咚咚!咚咚!
阁楼的门被打开。
这本就是一扇没有锁的门,锁舌的位置别着一条毛巾,防止它在大风天里胡乱作响。
林雅丽充满不忿和怒意的脸出现:“你胆子大了啊?!”
但她很快显露出了狐疑的神情,紧接着皱起了眉头,低声咒骂了几句什么。
璩贵千听不清她的低语,她的耳畔始终缠绕着低低的嗡鸣。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么可怕。凹陷的脸颊遍布病态的潮红,一路蔓延到了脖子。右耳朵上耳廓的部分被昨天的暴力撕扯带的微微撕裂,残留鲜血的痕迹,而与之相对的,是她惨白得如同枯尸的嘴唇。
她呼吸的时候带着嘶哑的低音,她蜷缩在床上侧着头看向门口的人,连一点点抬起头颅的力气都没有。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孩子病入膏肓。
林雅丽的色厉内荏终于展现出了她内心真实的恐慌,她蹬蹬蹬地下楼。
门没关,传上来男孩的哭嚎声:“饭呢?我饿了!我要吃饭!”
“等等啊小宝,”
好温柔的声音,是妈妈吗?
“妈妈有点事儿,小好?来来来,你出去跑一趟,多买点你弟弟爱吃的。”
后面好像还有些争执或是对话,但她有些听不清了。
璩贵千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想坠入甜美的梦乡,脑子里却始终有一根弦砰砰地跳着,扰得她不得安宁。
直到她感觉到了视线。
睁开眼皮花了她一半的力气。
是郑晨好站在她的床前,手里拿着两板翻箱倒柜找着的消炎药,旁边的书桌上放着两块黄糕和一个热水瓶。
小女孩扎着辫子,脸上严肃的神情和白嫩可爱的脸蛋不太搭配。
“妈妈让我来给你送药。”
她的头绳是一只粉色的小兔子。
璩贵千很惊讶自己还能观察到这一点。
一整天昏昏沉沉的脑袋几乎想不了任何事情。
郑晨好把她扶起来,不甚熟练地给她喂水,打湿了半边领口,接着又塞了两颗药在她嘴里。
小女孩始终板着脸,严肃得过分。
喂完了药,郑晨好放了一块黄糕在她手里:“吃吧。”
璩贵千隐隐觉得好笑,但喝了水之后苏醒过来的肠胃蠕动着叫嚣着食物,她张嘴,小口小口地咬着凉透的黄糕。
郑晨好就那样专注地看着她。
下咽的动作很艰难,右下侧的肋骨依旧隐隐作痛。璩贵千趁着吃东西的功夫看了看郑晨好拿上来的药,发现是治感冒风热的中成药。
好吧。璩贵千心想,聊胜于无。
阁楼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一个吃,一个看。
这个家庭的两个年轻女孩之间并不熟络,她们相差三岁,过着天壤之别的日子,也从来不会说上一句话。
但相较于顽劣成性的郑昊辰,璩贵千无疑会对郑晨好抱有更多的好感。
但也只是多那么一点点而已。
曾经她很感念郑晨好的帮助。
璩贵千又开始走神,身体的脆弱让她更容易想起从前。
前世她偷听到了郑岳军和林雅丽的打算,在打算逃跑的时候被抓住了,书包被夺走、身份证藏了起来,她被关进阁楼里,门上用了自行车锁。
她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逃跑,身无分文也要跳窗出去。
但那个时候,郑晨好偷偷往门缝里塞了身份证进来。
“走吧,”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的郑晨好说,“妈说你的彩礼刚好可以给郑昊辰交择校费,哈哈,那个蠢东西也想上普高……”
无论如何,璩贵千很感念她。一张身份证和她积攒了多年的钱,换了一张最远的车票。火车开了几天几夜,她身无分文地去了京市,开启了自己的下半段人生。
后来她也想明白了。
郑晨好不是帮她,郑晨好是受不了爸妈一次又一次为了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绞尽脑汁,却对她熟视无睹。
明明郑晨好是成绩更好更优秀更乖巧的那个,可他们眼里却只有自己的好儿子。
但无所谓,无论缘由,璩贵千都记着她的恩情,直到十数年后,郑晨好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出现在了她的甜品店里。
“你个没良心的呀!这么多年都不和家里联系……你看你现在……”
在林雅丽的撒泼打滚面前,郑晨好没帮腔,可是她的眼里也没有光了。
她已经不是当年用小聪明在妈妈面前争宠的小女孩,但却依旧被困在了这个家里。
璩贵千在思考的时候,依旧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小口啃咬着食物。
但郑晨好发现,这个阁楼上的姐姐突然有一些不一样了。
她是从不叫郑林妹姐姐的,郑昊辰也是一样。
喂,那个谁,你过来。
这才是他们常用的称谓。
倒也没有什么原因,只是从小到大,习惯成自然。
在郑晨好眼里,郑林妹一直是一个固定的样子。不高,人也总是瘦瘦的,细竹条一样晃荡,但不占地方,在家里也没什么存在感。
有时候郑晨好也想,是不是她是真的沾了郑昊辰的光,如果他们不是一起生下来的,她也会和郑林妹一个样子。
但她不喜欢这个解释,所以她可以忽略了这种可能性,也和家人保持一致,像对待一个仆人和消耗品一样,对待郑林妹。
郑林妹总是畏畏缩缩的,一个小举动会激起她的大反应,好笑得很。郑林妹总是低着头的,除非被要求,不然她不会抬起眼看人。郑林妹总是最蠢最笨的,连一些家务活都做不好,被爸爸妈妈骂。
但她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郑晨好怀着疑惑的心情瞟着对方。
仪态、动作都说不清楚,最直观的改变,应该是眼神。
郑林妹跟人说话时,开始看着别人的眼睛了。……就好像,他们是平等的一样。
这莫名地让郑晨好很不舒服。
“你会死吗?”
璩贵千愕然:“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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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晨好的语气有种天真的残忍:“弟弟让我问你,你会死吗?”
“人都是会死的。”
郑晨好:“那你什么时候死掉?”
璩贵千笑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反正不是现在。”
“那就好。”
郑晨好松了一口气。
她说:“你要快点好起来。”
为什么呢?
璩贵千微微侧头,打量着这个妹妹。
“小好——人呢?”
林雅丽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我要下去了,”郑晨好仔细叮嘱道,“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妈妈怎么啦?”她回到了妈妈身边,表现得像只活泼快乐的百灵鸟。
璩贵千坐了一会儿,轻轻哼了一声。
在靠着消化了一会儿时候,她又躺了下去,感受着全身的疲惫和疼痛一点点重组躯体。
三十三岁的璩贵千已经很久没有受这样重的伤了,但十三岁的郑林妹有一副习惯忍受疼痛的身体,青少年生长时强悍的可塑性都用来愈合伤口了。
周末的两天她都躺在床上没动弹,郑晨好一趟趟地上来给她些吃的,态度也逐渐急迫起来:“你还没有好吗?爸爸妈妈要生气了,你应该快点好。”
璩贵千很认真地点头。
不过她也觉得,他们的耐心要到头了。
于是周一的清晨,璩贵千在生物钟的驱使下早早起床,内心怀着一股仪式感,完成着固定的事项。
而且她还要还书,所以学校是要去一趟的。唯一可惜的是她这周末的作业还没有完成,是她重生后的第一次,多少让她觉得有些遗憾。
胸口还是很疼。
那两板本来就只剩一半的中成药已经被她吃完了。
但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校服领口,注视着眼前的女孩,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今天过后。
她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郑岳军夫妇在看到璩贵千如往常一样出现在客厅时,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壮大了他们的傲慢和自负。
“小好、小宝,动作快点,不要迟到了。”
林雅丽刻意无视了璩贵千,招呼着两个孩子。
郑晨好的表现无疑是快乐又松了一口气的,璩贵千带着怜悯的心情回望了小女孩,接着扫过依旧如常般骄纵的郑昊辰。
吃过早饭,林雅丽挽着包催促两个孩子出门。郑岳军已经先一步走出门上班了。
临走前,她回头转向璩贵千,像是刚刚才注意到她在这儿似的,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放学了哪儿也不准去,直接回来。”
璩贵千点点头。
啪嗒。
门关上了。
璩贵千站了起来,背上书包,抬手间又感觉到了胸口的疼痛。不知是不是那天晚上撞到了左腿,今早走了两步她就感觉到自己的旧伤更疼了。
身上多处渗血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蹭在衣服上格外痛痒。几处关节处的淤青和伤口,每一次动弹都仿佛是一次对痛苦的重温。
她认真地环视了一圈这个家。
从进门处温馨的四人合影,到厨房里水池前熟悉的景色。
啪嗒。
门关上了。
13. 013
周一早上总是格外吵嚷的。
潘伊背着书包进教室就被吵嚷的声音包围了,前面是一群人交流周末看的电视剧和八卦,险些没为哪一部是最好的宫斗剧吵起来。
后面是三两成群,抄作业的抄作业,还直愣愣地吼出来:“你这答案怎么跟他不一样啊?你们谁错了?”;吃早饭的吃早饭,小笼包炸糖糕的香气久久不散。
人来的差不多了,称职的学习委员潘伊组织起小组长们收作业。
邓琼把收上来的这一叠摞到潘伊面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们组还少郑林妹的。”
“她还没来吗?”
邓琼往后看了一眼:“嗯。”
早自习快开始了,潘伊看了一眼时间,有些担忧。
今早又是英语老师带自习,要是被她抓个正着,肯定又是一顿批。
“那个……”邓琼鼓足了勇气,有些吞吞吐吐的,不太好意思地戳了戳潘伊。
“怎么啦?”
潘伊很认真地侧过身,看着邓琼问道。
她们刚入学就被分到了做同桌。
邓琼是一个害羞内向的人,没有什么朋友,一开始潘伊还想,她是不是比较高冷。
但熟悉了她就发现,邓琼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只是太慢热了,总是不太好意思和别人说话。
不过现在就好多了。在她的带动下,邓琼也慢慢地和她的朋友打好了关系,在班里的人缘也越来越好了。
在潘伊充满鼓励的视线下,邓琼犹豫了片刻,视线偏移,扫过身后的空桌子,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上周五放学的时候,我把前两期《小说家》都忘在课桌里了……我折回来拿的时候,就看到郑林妹在翻我的桌子……我怕被发现,就先走了……”
潘伊愣住了。
她脱口而出:“什么?”
“我刚刚看了一下,确实少了一本……她应该也不是有意的……”邓琼皱着眉头,似乎也感到很是难受,“我们上周不是聊到这个过嘛,可能她是想跟我借,但是忘记跟我说了……”
这个说法也太拙劣了,不问自取,除了偷,还会是什么呢?
潘伊太过震惊,以至于当教室里骤然寂静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自己脑子里过滤了所有声音。
“啪!”
罗玉婷将课本摔在了讲台上,翻了两页:“今天背第三单元单词,课上听写。”
话音刚落,此起彼伏的念诵声就响了起来。
潘伊回神,没来得及再和邓琼询问详情。
除了心神不定的潘伊和邓琼,还有那张缺席的座位,早自习和往日并无区别。
罗玉婷起身,绕着教室转了一圈,检查每个人的背诵情况,在看到那张空置的桌椅时,她眉心微皱,眼中闪过了果然如此的轻蔑。
但这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周一。
生活委员背完了单词,从课桌里翻出了自己的摘记本想要预习往后的内容,但就在他拿完本子后,他突然意识到熟悉的位置好像少了点什么。
一瞬间急得脸都红了的男生弯腰去看,接着又把课桌洞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核对,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班费真的不见了。
他的举动已经引起了罗玉婷的注意。瘦削的男生犹豫片刻,站了起来走到讲台前:“罗老师,我有事儿得去找班主任。”
罗玉婷眉毛一挑:“什么事?”
“班费不见了……”男生憋红了脸。
这可就有意思了。
罗玉婷把头发往后撩了撩:“你们岳老师来了吗?你去看看,把她叫过来说吧。”
两分钟后,一路小跑的男生领着岳小巧进了教室门。
已经有很多同学都关注到了异样,正装作念念有词的样子,实则却竖起了耳朵,不经意地往讲台边瞟。
岳小巧和罗玉婷打了个招呼,就迫不及待地问起了细节:“怎么丢的?你原先放哪了?”
但她紧接着就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先跟我去办公室,罗老师你继续。”
“小巧,没事儿,你就在这儿问吧,大家都在这儿才说的清楚嘛,钱总不会好端端地飞走了。”
罗玉婷就差没说自己想看热闹了。
生活委员是个个子不高的男孩,这会儿已经慌张得不行了,直接开口说道:“班费我一直是放在课桌最里面的袋子里的,拿一个信封卷起来的,但是我刚刚一摸就不见了!”
“班费你一直放在教室里?”岳小巧急得嗓门都放大了。
班里的班费是每位同学十块钱一人出的,除去上个月给班里定期中奖励用了几十块钱买本子外,还有三百多元都放在生活委员那里。
岳小巧想着,十几岁的人了,担任了这个职位,就得负起责任来。而且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到时候支出和结账她都会跟着,仅仅是保管,她是可以放心给学生自己做的。
甚至岳小巧上周还盘算着,运动会到了,得用班费定个班旗,再看看要不要买统一的班服,可能到时候不太够用,结果今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生活委员也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很不聪明,班里人来人往的,不如放在家里安全,但他也是偷懒了,想着要用了方便。而且班里都是同学,不会有事的。
结果现在就出事了。
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后悔和难受,这会儿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班里的念单词声已经很微弱了,大家都隐约知道了是什么事,但讲台上的三人心思全不在这。
岳小巧看着低头的男孩,放柔了口气:“行了,老师会想办法的,这事儿我知道也不是你的错,你先回去吧。”
一直没说话的罗玉婷这时候却开口了:“小巧,我看你要不把他家长叫过来问问呢?这事儿很明显,要么是他,要么就是你班上有人手脚不干净呀。”
男孩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地说着:“不是我。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罗玉婷:“还有谁知道班费在你桌子里?”
男孩一下子愣住了:“我不知道……我没告诉过别人,但可能有人看到过我拿出来检查。”
“啧啧,”罗玉婷点评道:“我看是要查一查的,不能不明不白的吧,都是大家的钱呀。”
岳小巧已经忍无可忍,直接打断了她:“罗老师,早自习要结束了,你继续带大家早读吧,这里我会处理的。”
罗玉婷也看岳小巧不爽很久了,这个学校的人大多是捧着她,数得上的老师都在外面开辅导班,就她一个人玩什么出淤泥而不染!
“我也是想把事情弄清楚呀!你这个人好赖不分的。”罗玉婷站了起来,双手抱肘,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岳小巧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能和她闹僵,年底罗玉婷就要升年级主任了,给她穿小鞋就跟玩儿一样。
“我知道,但是这个场合不太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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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再说我相信这些学生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罗玉婷嗤笑:“那可说不准,你们班不是有个出名的缺钱吗?”
寂静在一瞬间接管了教室。
也是在这个时候,璩贵千背着包敲响了教室门。
“报告——”
她已经准备好迎接罗玉婷的冷嘲热讽,结果进门却看见了这奇怪的一幕,还有罗玉婷看好戏的眼神。
怎么了?
没人拦她,于是站了三秒后,璩贵千抬腿往自己的座位走。
“等等,”罗玉婷叫住了她,“郑林妹,你知道班费在哪吗?”
“什么班费?”璩贵千的手心还裹着餐巾纸,她手上的割伤和烟头烫伤有些发炎的趋势,不能再碰上脏东西。
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上一世有这件事吗?
似乎也有……
但她不记得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了,那是她和班上的同学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最后,找不到是谁拿的,全班都选择了相信生活委员,大家每人又出了一些钱。
“罗老师!”岳小巧略带怒意地叫了一声。
罗玉婷没理她。
“今天又迟到了,你过来,把书包打开。”
“为什么?”璩贵千的脑子还有些混沌,但她隐约察觉了自己的处境,心里油然而生被污蔑的委屈和愤怒。
“你作业呢?还没交吧,现在把书包打开找出来。”
璩贵千冷冷地回应:“我没写。”
“没写啊……”罗玉婷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那你给大家看看呗,证明一下。”
璩贵千疲倦又无奈:“证明什么?我为什么要证明?你怎么不让全校的老师同学都把包拿出来给你检查一下,证明自己不是小偷呢?”
支撑着带伤走了四十分钟来上学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你怎么说话呢?”
出气包竟然敢顶嘴,罗玉婷气歪了鼻子,直接上手拽着璩贵千的衣服把人扯了过来。
璩贵千没有防备也没有力气,一个趔趄,幸好扶住了前排同学的桌子才没有跌倒。
她抬头,刚好和前排同学对上双眼。眼前瘦小的男孩原先兴奋的神情凝固了,接着就移开了视线,仿佛若无其事。
她的书包滑落到了地上,被罗玉婷飞快地拾起,拉开拉链,往下一倒。
几本课本和习题册、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小说家》、文具、一叠由五块十块组成的纸钞。
仰起头看见那本杂志的瞬间,忐忑不安的潘伊悬起的心终于狠狠摔落在地。她已经不能理解讲台上发生的一切。
罗玉婷笑着用脚踢了一下那本杂志:“还有闲工夫看这种东西,时间都花到哪儿去了,怪不得成绩不好,小巧,你看看你们班的学生。”
紧接着她眼睛一亮,捡起了那叠钱,拍在了讲台上:“你看吧!”
璩贵千站直了:“那是我自己的钱,我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罗玉婷得意洋洋的脸有了一瞬间凝固。
“行了!”岳小巧一把夺过那叠纸币,指了指生活委员和璩贵千,“你们俩,都跟我过来。”
“还有你们!继续读书!”
教室里的声音停顿了很久,又再次高昂起来,只是大家在翻页之余,都忍不住去看讲台旁边散落的书本,还有孤零零躺在旁边的黑色书包。
14. 014
岳小巧的这个早上充满了戏剧性和突发事件,但她是个热爱秩序感的人,因此只觉得心烦意乱,更不知道对着这个场面如何是好。
也是因此,她没有关注到璩贵千今天格外苍白的脸色、右耳侧上方暗红的痕迹,还有手心始终紧握的餐巾纸。
“你们……”岳小巧把那些钱放到办公桌上,回头看向这两个面色不好的学生,还有靠在门边看热闹的罗玉婷。
早自习结束了,办公室里回来的老师多了起来,还有来交作业、问问题的学生。人来人往,每个经过的人都朝这里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是你的钱?”
璩贵千点点头,直视着岳小巧:“对。”
岳小巧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挣扎和犹豫,最后还是回应:“好,你拿回去吧,以后注意点上学时间,别老迟到。”
“小巧!”罗玉婷高昂的声音引起了整个办公室的注意,“诶呀我来点。”
她两步上前,抓过那叠钱来回一翻,五块十块分开叠放的纸钞好数得很。
“喏!三百一十,”她又转向呆若木鸡的生活委员,“你那叠班费是多少?”
生活委员磕磕巴巴地回答:“三百、三百五十几块…”
“这不就对上了吗?周末花了点儿,这是剩下的呗,不然好端端地带这么多钱上学干嘛,就是不敢被爸妈发现嘛!”
“但……”生活委员嗫嚅着想补充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罗玉婷的推理很快得到了周围人的认可。
花白头发的老教师推了推眼镜,劝道:“岳老师,你还是把她爸妈叫来吧。这事儿不好处理呀。”
有年轻老师附和道:“玉婷说得对呀,咱们也不是要送人去警察局,小孩儿嘛,犯个错很正常,承认了道个歉就行了。”
烈火烹油。
你一言我一语,就给璩贵千安了罪名。
“行了行了,”岳小巧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各位老师,我会看着办的。”
但很快,办公室内走进了一个地中海中年男人。
“刘主任,您怎么来了?”罗玉婷热情地打招呼。
“小罗,你也在啊,我看你们这儿好像有事儿,来看看,怎么了?”
罗玉婷揣着笑脸,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事情的经过,全不给岳小巧插话的余地。
听完,教导主任眉心深深的川字纹拧了起来,显然心里有了决断:“打电话给她爸妈吧。”
璩贵千双拳紧握,已经不再渗血的伤口再次破裂,带来钻心刻骨的疼痛。
“刘主任,”岳小巧劝道,“这个学生我了解的,她真的不是坏孩子,这个事可能有什么误会。”
“你了解有什么用啊?这种事怎么就出在你班上呢?岳老师你也要反省一下自己呀。”罗玉婷理直气壮的一番话让刘主任侧头审视了岳小巧一眼。
有心帮忙的班主任也说不出话来了。
“除了你,你们班还有谁不知道郑林妹是什么样的,”罗玉婷乘胜追击道,“每天迟到、不交作业、拖集体后腿,本来就是个……那就更应该努力,现在好了,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们班本来就没人和她玩的。”
潘伊进来了,面色凝重,捧着一叠作业本放到门边的一排桌子上。
罗玉婷像是找到了突破口,指向潘伊:“潘伊,你说,你觉得是不是郑林妹做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她,包括一直低着头的璩贵千。
惊诧过后,潘伊紧张地眨了眨眼,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邓琼所说的,郑林妹在放学后翻她的课桌,接着又想起地上那一本鲜明突出的《小说家》。
她的唇瓣颤抖着,最终顶不住压力,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不知道。”
她的视线和璩贵千短暂相触,又飞快地瞥开,瞄向了其他地方。
璩贵千愣住了。
“打电话吧。”
刘主任一锤定音。
之后的一切都很模糊。
璩贵千不记得岳小巧跟她说了什么,不记得走回教室后别人的眼神,不记得自己蹲在地上忍着胸口的疼痛把东西一点点塞回包里,不记得时间的流逝。
她只有昏昏沉沉的困惑,夹杂在每一个呼吸的疼痛间,占据了她的思绪,像密密麻麻的丝线,将她从头到脚一点点包裹起来。
不过在看见郑岳军和林雅丽的瞬间,她还是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般骤然清醒了。
“老师,真是对不起,我们家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大课间,跑完操的班级一一回了教室,活泼好动的初中生走走跳跳,占据了半个校园,好奇地观察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林雅丽烫着大波浪的栗色长发披散在肩上,肩上斜挎一个黑色皮质包,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岳小巧疑惑地问道:“您是郑林妹的妈妈?”
“是的,”林雅丽露出一个微笑,回头拉上郑岳军,“这是孩子他爸,我们平时工作太忙了,也真的是没有精力管她。”
郑岳军穿着黑色Polo衫和牛仔裤,高出林雅丽半个头去,高大挺拔。
他也笑着和岳小巧打招呼:“是,老师您好。”
璩贵千坐在凳子上,觉得自己像是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口中全是咸腥气,让她想吐,又想肆意地大笑。
岳小巧微抿着嘴,眼里闪过一些疑惑,沉吟了片刻,还是说道:“事情我在电话里和您讲过了,今天叫你们来也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林雅丽打断了岳小巧:“我们知道了,唉呀,这事就是我们家孩子太调皮了,你看给你工作带来多大麻烦,还差了多少我们都补。”
“是是是,”郑岳军配合地掏出钱包,抽了几张粉红钞票出来递给岳小巧,“多的您就给同学们买点铅笔橡皮吧,都是我们不好。”
纸钞塞在岳小巧掌心,她只觉得烫手,可事到如今,她也没有立场再争辩些什么,于是只好干巴巴地回应:“行。”
郑岳军抬手看了眼手表的时间:“那这孩子我们就先领回去了。让她妈今天陪陪她,可能是我们关心太少了。”
“郑林妹,郑林妹。”
林雅丽叫了两声,还温柔地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璩贵千拿起书包,一瘸一拐地走向背着光的两个人影。
路过前桌的时候,潘伊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始终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教室里有人窃窃私语。
“我还以为他们家很穷呢,什么呀……”
“她妈妈好温柔啊,要是我早就被打死了……”
“我靠真的是……”
“老师,那我们就先走了。”林雅丽笑着和老师说了再见。
从教学楼望下去,朝校门口走去的三人是多么和谐美满的一家三口。
高大的爸爸,温柔的妈妈,还有顽皮但总会迷途知返的孩子。
妈妈亲密地挽着孩子的胳膊,紧紧地、紧紧地搀扶着行走有碍的孩子。
岳小巧看着这一幕,理智告诉她这件事结束了,可心里却有块阴影越来越重。
“砰。”
车门关上。
璩贵千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手臂上刚好一些的伤又重了,她感觉到了校服袖子里黏腻的触感,还有残留的被指甲深深嵌入肉的感觉。
郑岳军开车,林雅丽坐在副驾驶上。
“今儿买什么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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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岳军侧头问道。
林雅丽:“鱼头,小宝爱吃。”
“又是鱼头,这孩子也吃不腻。”
“补脑呀,能吃是福,像他们班那个班长,瘦得像个细竹竿,读书再好有什么用。”
郑岳军笑着摇头:“那可不,他生出来就虎头虎脑的。”
璩贵千的手按在开门的位置,几乎就要扳动。
车外飞旋而过的风景加剧了她的晕眩,皮革味、香水味,她只想逃,只想要一点新鲜空气。
车辆减速停下,他们到了。
璩贵千的腿在抖。
很疼,所以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璩贵千在心里默念。
日上三竿了,开往潞城的公交车每天下午五点停运。
要抓紧时间了。
砰。
车门打开,一双大手将她拽了出来,半拖半拉地扯进了门。
腿脚不便的女孩放弃了挣扎,像个破麻袋一样倒在了客厅的地上。
“把她关上去吧,个赔钱货。”
郑岳军不忿地撤回力道,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完,朝着后进门的林雅丽招呼了一声,就回去上班了。
留下这对刚刚演过母女情深的人独处。
林雅丽放下包,对着缩在墙边的瘦小女孩伸出了手:“起来。”
璩贵千想要顺从,她知道自己要赶不上公交了,从这里到潞城市区要坐三个小时的车,她会赶不上派出所的下班时间的。
要快点……忍过去就好了,快点……
但她实在太疲惫了,身体榨不出一点力气来表现她的乖顺,她靠着墙试图拔起自己,却被林雅丽认为是挣扎。
“呃啊……”
林雅丽拉着她的头发将人扯起,把人一路架上了阁楼。
砰!
门被甩上。
锁眼里穿过了一把自行车锁,绕着把手转了一圈,最后扣在楼梯栏杆上。
“你是真的胆子大了,”林雅丽声音冷酷,“好好反省吧,以后也不用去上学了。”
“反正你也是个小偷,还有什么脸去见你的老师同学?我们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咚咚咚。
高跟鞋下楼的声音很响亮。
脑袋里好像有一千根针在旋转,身体被无力感包围,忍受着水淹火燎的疼痛。
要快点……
璩贵千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按在地上,支撑起身体。
直到看到地面上洇出的半个血手印,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手心的伤裂了。
皮肉之苦刺激着她越发昏沉的脑袋。
伤痕累累的女孩挣扎着膝行至墙边,凑上去推门,痛苦地发现门被锁得严严实实。
她倚靠在墙边,张嘴无力地呼吸着,像一条浅水洼里即将窒息而亡的鱼。
视野的边缘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模糊。
……要快点。
身体动不了,思绪却在发散。
她想起了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是刀扎的疼痛,但是小美人鱼不在乎,因为她在走向自己爱的人。
阁楼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窗户外的日光照射。
那扇窗户并不大,窗扇只能开一半。曾经十八岁的郑林妹研究了很久才让自己钻出去。
而十三岁的璩贵千更加瘦小。
躺倒。
一点点向前挪动。
抓住桌腿,起身,将自己甩在床上……
我太累了。
璩贵千想。
稍微休息一下吧。
还有好远的路要走。
稍微、休息一下……
女孩合上了眼。
15. 015
璩贵千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家小小的甜品店。
店里的每一个装饰物、每一个餐具都是她精心挑选的。
长发及肩的女人端坐在沙发座前,手扶着波点咖啡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说什么?”
对面的衿贵男人斩钉截铁:“你就是我的妹妹。”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还是最新的整蛊节目?”
璩逐泓是怎么回答的?
梦境忽然静音,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
男人抬头,紧紧盯住了她的脸,幽深的眼神中蕴含着无穷的哀伤和力量。
……
那棵桂花树依旧在那里。
不是开花的季节,也比几年后更矮小一些,枝叶亦没有那么茂盛。
但没有关系,璩贵千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
放学了。
潞城市高级中学的走廊上,梁方起拎起书包一路快走,接连避开了好些个打打闹闹的男生,又笑着和许多人打了招呼。
高大俊秀的男孩身上的校服永远干净整洁,带着洗衣皂的芬芳香气,哪怕是刚刚跑步出了一身汗,也和同龄人截然不同。
他轻车熟路地转弯,向着自行车棚走去,却在拐角差点撞上了两个男生。
“方起?打球去吗?”
梁方起:“不去了,赶着回家。”
“校草怎么回事儿,是不是看的观众多了,你不好意思啊?”略微活泼些的高中男生熟悉地拿他开涮。
旁边的男生接茬:“还是准备回去偷偷学习啊?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真的去不了,家里有事,明天请你们喝可乐,先走了。”
说完,梁方起脚步轻快地穿过两人。
自行车穿过他从小成长的街区,左拐,梁方起刹车,在铺天盖地的霞光里停在了路边,下车排队买妈妈最喜欢吃的枣糕。
这家店很热闹,刚出锅的枣糕香飘半条街,来晚一会儿就卖完了。
队伍中的梁方起比周围人都高了半个头,格格不入。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还早,于是心下安定。
最近妈妈身体不好,一个小感冒断断续续的,症状反复,快一个月了还没好。他担心得很,一放学就回家陪妈妈,主动接过了很多家务活。
“小梁,这么早。”
街道上有人和他打招呼。
梁方起转身应和,简单聊了两句。
他是单亲家庭,妈妈独自带他长大,外公外婆也很早就去世了。母子俩和附近的邻居关系都很好,颇受照顾。
热气腾腾的纸袋入手,梁方起大步向前,骑着自行车穿行而过,等待下一个红灯的时候,余光却撇过了街边长椅上的女孩。
女孩穿着最普通的初中校服,整个潞城的初中校服都是统一制式。但她身上的明显尺寸过大,像一圈围裙包裹住了过于瘦弱的躯体。
来往路过的人都忍不住侧头观察,倒不是因为女孩的衣着,而是她额头上硬币大小的伤口。
已经不流血了的伤口就那样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和汽车尾气、路边尘埃亲密接触。
暗红的伤口边缘粗糙,像是在坚硬而毛躁的东西上撞击形成的,和她惨白如纸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红灯闪烁着跳动,梁方起没忍住,朝那个方向看了几眼。
傍晚的风吹过行人,空气中有谁家菜籽油炒菜的香气,勾得人心痒难耐,归家的脚步都快了几分。
绿灯切换。
梁方起长腿一迈,手臂却没听自己指挥,自顾自地向右转弯。
最后一抹晚霞余晖下。
“呃,你好?”
女孩空茫的眼神有了聚焦。
“你需要帮助吗?”
梁方起站在她斜前方,半弯着腰,侧头看他。
还没长大的男孩眉目俊逸,五官立体又微微有些冷硬,一双微褐色的眼眸此时正安静专注地看向她。
空白的世界中出现了一幅画面。
颓废的、懊丧的、不辞而别的。
眼前的人和脑海中某处的影子隐隐重叠,让身处混沌中的璩贵千分不清虚实。
我是谁?
我在哪?
这里是什么地方?
所有的记忆杂揉成了一团毛线球,起点和终点相接,人生的所有经历,或好或坏、或明或暗,都浸透在了一池微绿湖水中,更为晦涩结实地拧在了一起。
头痛。
捕捉不到任何记忆的片段,璩贵千循着刚刚那幅画面的痕迹,走向了迷宫深处,嘴唇却懵懂地轻启,吐出了一个名字:
“梁方起?”
男孩眉心微皱:“你认识我?”
她穿着初中校服。潞城市高级中学和第三初中的校区是相连的,或许她就在那里读书,所以见过他。
女孩又不说话了,她仅存的一点意识也彻底埋在了淤血压制的细胞背后,只有生存本能和一点儿时的记忆接管这具躯体。
“你认识我吗?”
女孩的表情只有无辜和茫然,睁大的眼眸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你叫什么?”
“你在等人吗?”
梁方起指了指她的额头:“还有哪里有伤,要去医院吗?”
女孩动了一下,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疼痛。
她肯定又做了坏事,所以爸爸妈妈教训完她还不要她了。
肯定是很坏很坏的事,我好痛好痛。
“不能去医院,爸爸妈妈不让我去医院的。”
“医院痛痛,还很贵。”
梁方起闻言簇起了眉,站直了身体。
“那你有能去的地方吗?”
天色要暗下来了,太阳已有半个掩在了地平线后。
爸爸妈妈不要她了,她还能去哪里呢。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咆哮,嘶哑的声音冲击着,带来一阵一阵的晕眩。
璩贵千低头,茫然无措地揉捏着自己的手指,紧接着发现了手心的痕迹。
“大哥哥你认识字吗?”
梁方起:“什么?”
“这个。”女孩抬起左手,给他看手心的笔画。
黑色水笔潦草的字迹在手心氤氲开来,模糊但依旧可以辨识。
“潞城市城南派出所。”
梁方起一字一顿地念完,又注意到了她另一只手上的痕迹。
狰狞的伤口泛白外翻,旁边还有一个圆形的溃烂。
犹豫了两秒,他叹了口气:“走吧,前面不远。”
女孩走得很慢。
在意识到她腿脚不方便的时候,梁方起没察觉到自己在短时间内又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身上肯定还有伤。
他指了指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你坐上来。”
高大的少年架起自行车,平稳地推着,同脚步一样稳稳当当。
行走到下一个路口,他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儿后,将车篓里的枣糕袋子拿出来,用塑料袋分了一半,放到了璩贵千手里。
女孩正乖乖地双手扶着车座,见状一怔,声音中有些不敢相信:“是给我的吗?”
“拿着吃吧。”
真的是给她的。
璩贵千低垂下眼,捧过仍然热乎乎的点心,咬了一口。
“谢谢你,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梁方起重新向前。
“没事。”
不知哪个瞬间,路灯亮了起来。
路边的围墙喷涂着具有年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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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标语,体育盛会的吉祥物图案跳跃着组成了艺术字,是时代独有的特殊标记。
一路向前,穿过放着喜气洋洋的歌曲的两元店,穿过孜然香气弥漫的路边摊。
自行车停在一座三层办公楼的院门前。
“到了。”
梁方起停稳了车,让璩贵千慢慢下来。
女孩怯怯地仰头望了一眼像山一样高大的建筑物:“哥哥你要走了吗?”
“我陪你进去。”
派出所的接待厅还亮着灯,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
==
临下班前的工作总是让人格外无奈。
实习警员路小葛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肩颈和腰背,打算弄完手里这一叠案件的归档就走人。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隔着玻璃窗看到了这对奇怪的组合。
他穿过大厅,在梁方起四处张望的眼神里询问两人:“怎么了?”
梁方起简练地描述了自己在路边捡到女孩的经过。璩贵千始终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路小葛闻言,生怕下不了班的心落了地。
看上去不是什么大问题。
城南派出所是潞城市最大的基层派出所,每天接待的大多数都是些邻里矛盾、家庭纠纷之类的事,真正的要案重案少之又少。
这其中涉及到青少年的,也有不少一部分,最多的就是和家里闹矛盾了离家出走的孩子。
现在这年头啊,独生子女政策实施下来,每家每户恨不得把孩子当宝贝养,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从头到脚都管得严严实实,青春期的孩子哪受的了这个。
两边一闹腾,叫着孩子离家出走了的家长闹得人头大,这样一声不吭被带来派出所的也不少见。
“行了,你先回去吧。”
填完表格,路小葛就对梁方起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见义勇为,小伙子人很好,继续保持。”
他其实也是刚毕业被分到城南派出所的,比梁方起大不了几岁,但平时总被师傅和同事们当小孩儿看,这会儿对着比自己更小的,就喜欢装大人说话。
梁方起没在意他的评价,只是看了一眼璩贵千孤零零坐在接待厅的背影。
“这个小孩身上有挺多伤的,你们最好给她检查一下,别直接把她送回去。”
“你放心吧放心吧,我们都是有规章制度的。”路小葛打着哈哈把人送出了门。
面无表情的梁方起回头看了一眼接待厅明亮的灯光,转身加速朝家里驶去。
“有伤……”路小葛嘴里念叨着什么,来到璩贵千面前蹲下,“小孩儿,你叫什么?”
璩贵千没有反应。
“嘿。”路小葛伸出手朝她眼前摆了摆,“抬头看我。”
璩贵千抬起头,眼神依旧没有聚焦,面部泛着潮红,牙齿紧咬着,静听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路小葛一见她额头上的伤,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是哪摔的呀?你说说你,跑出来家里多担心呀。”
“过来过来。”
医务室有人值班,路小葛想先把人领过去处理一下,再好好问她家在哪。
然而璩贵千没有动静,她就端坐在那,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这孩子一点儿不配合。
已经有点不耐烦的路小葛挠挠脖子,伸手去轻拽她的袖子。
“诶,小孩。”
就在他的指尖隔着袖子接触到璩贵千手臂的刹那,一直安静的女孩突然尖叫出声,发出了凄厉的叫喊:“走开——走开——啊——”
接待厅里的人下了一大跳,后面办公室里的人听到动静,连忙出来查看情况
女孩的手臂挥舞,将路小葛推开,紧接着环抱住自己的双膝,紧紧蜷缩在了冰凉的铁质座椅上。
16. 016
路小葛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气势汹汹的中年男人从后面的办公室里冲了出来,嘴角还挂着方便面残渣。
见到他,路小葛双手一摊,紧张兮兮:“师傅我啥也没干呀!”
中年男人警服的胸牌上刻着鲁鹏飞三个字,鹰眼一剐,把路小葛的小心思看穿了百分之九十九。
鲁鹏飞一把抓住了路小葛的手,干瘦的警察经验丰富,力气也大得吓人:“自己看这是啥。”
路小葛这才仔细看自己的手,发现指节上蹭到了暗红的血迹,心里一惊。
他刚刚摸过这小孩的袖子。
鲁鹏飞蹲下身看了璩贵千一眼,抬起头对路小葛说:“去看看你璐姐在不在。”
路小葛给杨璐打电话的时候,后者都已经坐上了驾驶座,就等着开出停车场。
可一听手机叮铃叮铃地响,妆容精致的杨璐还是认命地接电话、拔下钥匙、返回接待厅。
老花皮质包被她随手甩在地上,杨璐放柔了音调,耐心地哄劝着璩贵千抬头看她。
轻柔的音调说着抚慰的话,哼起了耳熟能详的童歌调子。
发现自己成功吸引了小女孩的注意,杨璐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漫无边际地说着各种各样的话题,细心地观察着女孩的表情。
直到她说到了一个词,杨璐发现,女孩的眼神变了。
妈妈。
“你妈妈在哪里呢?”
璩贵千垂下眼,认真地说着:“妈妈好像不要我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赔钱货。”
杨璐捏紧了拳头。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因为、”璩贵千困惑地皱起了眉,思考让她的脑袋又酸又疼,“因为我不会赚钱,还不会帮忙带弟弟妹妹。”
杨璐看着她天真的表情,稚嫩和不谙世事的生涩与额头上可怖的伤口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那你告诉姐姐,你今年几岁了?”
“五岁。”
怯生生的少女缩在凳子上,手臂环着自己的肩膀,只肯露出上半张脸和杨璐说话。
杨璐给鲁鹏飞使了个眼色,朝璩贵千伸出手:“你跟姐姐过来,姐姐给你检查一下好不好?”
璩贵千没动:“不可以检查,不可以的。”
“为什么?”
“……要钱的。”
“不会的,”杨璐顺着她的话,“姐姐是很厉害的医生,姐姐还认识很多很厉害的医生,我们把你治好,不要你的钱,再把你送回去,妈妈就又会要你了呀。”
欢欣在女孩的脸上闪过了一秒,她的小脑袋理解不了那么多的东西,她只知道,有希望回到妈妈身边。
“好。”璩贵千把手放到了杨璐手心,“你真的是医生吗?不要钱?”
“嗯,姐姐和你保证,不要钱。”
杨璐牵着璩贵千,顺着她的步伐节奏缓缓走到医务室,拉上帘子关起门,把鲁鹏飞和路小葛挡在门外。
鲁鹏飞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燃,翘着二郎腿问路小葛:“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路小葛战战兢兢:“我太自以为是了。”
“哼,”老练的警察卷起袖子,“去把立案登记写了,待会儿做完验伤和血样上传,你和杨璐一起去医院。”
“机灵点,多观察,少放屁。”
路小葛蔫蔫地点头,坐了一会儿又开始探头探脑:“师傅,你说她是家庭暴力?还是抢劫绑架?”
鲁鹏飞吐了个烟圈:“我是神仙啊?看个照面我就知道了?”
路小葛不说话了。
鲁鹏飞骂完人,又开始谆谆教诲:“你刚说是个高中生带她来的,那你就让他那么走了?他说自己做好事,那你也要核实啊!”
路小葛讪讪点头。
过了一会儿,医务室的门打开,杨璐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把相机往两人面前一扔:“这是人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交错的伤口红肿发炎,几条格外深的伤痕结着血痂,一看就是没有处理过。指甲掐过的地方月牙形的伤口青紫发脓。还有数不胜数的擦伤和淤青。
她的眼圈红了。
杨璐没有结婚,也不喜欢小孩。
做这份工作免不了接触鲜血和伤口,但看见恶意和伤害被加诸在一个孩子身上,让人出离地愤怒哀伤。
“情况还算稳定吗?”鲁鹏飞飞快浏览了几张照片,问道。
“不太好,在发烧,我简单测了血压,偏低,担心有内出血点。
其他都是皮肉伤,肋骨需要好好养养。但头上的伤得去医院详细检查,很可能是脑震荡,她已经表现出了记忆衰退的迹象。”
“采血吧,”鲁鹏飞看了眼时间,“这会儿门诊都关了,待会儿先送她过去。”
“好。”杨璐没在意下班时间的事,娴熟地给爸妈发短信说今天要晚点儿回去。
路小葛在旁边龇牙咧嘴地翻照片。
他小时候也是皮孩子,爸妈爷奶没少棍棒教育。但教育孩子可不是这么个打法,这活生生是要把人往死了折腾。
杨璐是熟练工,给璩贵千手里塞了一盒甜牛奶,就打开采血套装,三下五除二扎针管。
病怏怏的璩贵千盯着牛奶包装,看了一眼,别过视线,在确认了这就是给她的之后,犹豫着吸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口感让她露出了惊奇的表情,一双因脸过于瘦弱而显得更大的眼睛倏忽倏忽地眨巴。
采血针穿进血管,寻常孩子总会害怕的,可她就像没知觉一样,只顾着细细品尝味道。
杨璐看在眼里,心里更加酸涩。
“按着这里,”杨璐示意她摁住棉球,“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不好?姐姐马上就过来找你。”
璩贵千侧躺在医务室的床上,脸上烧出了红晕,乖乖地点了头。
杨璐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理到脑后,刚一靠近,璩贵千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往后一躲。
身体比意识先行。
“对不起、对不起。”璩贵千反应过来,想要靠近杨璐,但却更往后缩,弓起身体,伤口碰到墙面。
“啊……”璩贵千痛呼出声,随即咬住了下唇,把半张脸紧紧地埋在床铺中。
杨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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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忙道:“怎么了,碰到了是不是?”
璩贵千说不出话来,脑袋如针凿斧劈般疼痛,世界天旋地转,她仅有的力气把自己挪到床边,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
“鲁鹏飞!鲁鹏飞!”
懒散坐着的男人一个箭步起身,冲进了医务室。
“去医院!快!”
身后路小葛手忙脚乱地想要打急救电话,被杨璐一通骂:“你傻了呀!去开警车呀!直接过去!”
人民医院就在两条街对面。
鲁鹏飞一把打横抱起虚弱的女孩,手臂平稳,脚下飞速移动着。
杨璐抹了一把脑袋上的薄汗,刚想出门,却注意到了桌上的血样还没有入库。
心急如焚的她跑到门口招呼着车里的两人先去医院,她待会儿再过来。接着就前往化验室,把血样按照规范步骤往化验分析仪器内存放,最后数据联网。
做完这两步,她记挂着医院里的小女孩,和交班的值班同事打了声招呼,就要先走。
然而就在她要关机的前一秒,电脑屏幕闪动,跳出了匹配成功的鲜红标识。
杨璐愣在当场,第一反应就是,是不是仪器坏了?
每一个千禧年后入职基层派出所的人对DNA分析仪器和机制体系都不会陌生。
在经济腾飞的年代,随着股市开户数量一并上升的,是拐卖案件的猖獗。甚至一度到了家家户户闻拐色变,不敢让孩子去人多热闹的地方的地步。
火车站、汽车站、集市……一个错眼,带来的就是一生的遗憾。每个警察都见证过几个因为孩子丢了而支离破碎的家庭、颠覆的人生。
打拐DNA数据库是打拐制度建设的一部分。各地方负责机构收集走失儿童、流浪儿童、违法犯罪未成年人的DNA样本,和DNA数据库内的样本进行对比分析,主要父母或亲属曾经录入过样本,就能找到相关信息。
这套制度虽然行之有效,但也有执行起来的难处。最早的时候,只有省城才有这种设备,一个录入要花好多功夫、去专门的司法鉴定机构。完成对比分析更是要等上几个礼拜。
但在杨璐的记忆里,她进入工作岗位伊始,在外部企业和基金会的专项资金帮助下,DNA分析仪器开始普及,近几年更是每个省市的基层重点辖区派出所都有了配套设施。
公安内部人员知道,这是千千希望项目名下耗资最庞大、也是最低调的项目之一。一整套分析设施和数据库管理平台全部由千千希望无偿出资制造建设,数据权限则完全由公安系统和民政部门统一管理使用。
录入血样只需要十几分钟,仪器自动完成分析测试并上传数据,给对比工作节省了巨大的时间和人力成本。但由于数据量庞大,等待撞库比对结果至少也要一到三个工作日。
杨璐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电脑屏幕上的显示结果。
鲜红的四个大字在那里跳动着,杨璐心里有了个猜想,但那太过匪夷所思。
鼠标轻点。
001号样本匹配成功。
测试样本符合遗传规律,亲权概率为99.999%,支持亲子关系。
17.017
京市时间晚七点半——
洛杉矶的清晨,薄雾散尽,朝光初绽,车水马龙的汽车鸣笛声伴着咖啡馆的香气在城市中蔓延开来,却影响不到高楼酒店中被双层隔音玻璃保护的人们。
“呜——呜——”
手机震动,还在倒时差的张怡萱伸出手臂在床头柜上摸索,闭着眼睛按下了通话键:“您好这里是璩——”
话音未落,发丝凌乱的女人从床上一个挺身翻起,神志瞬间回笼:“你再说一遍?”
电话那头的人还没张口,训练有素的张助理打开了免提,飞速套上外裤和衬衫,夺门而出,毫无顾忌地砰砰敲响了老板的房门。
==
英格兰南部科茨沃尔德小镇,结束了上午排练的傅谐和乐团同事们前往用餐地点,这个举办在英伦乡村风景图中的音乐巡演会别出心裁地将午餐会作成了传统集市的形式。
傅谐一手持杯一手搭在椅背上,在原野的风中与人交流着下半年的乐团巡演信息,助理在身后匆匆小跑而来:“傅老师,是璩总的电话。”
妻子很少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他。傅谐在心里换算了时差,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老公……”
啪嗒。
水晶玻璃杯落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去订机票,回国,不,直接定去潞城的,快。”
助理在傅谐身边工作五年了,跟着他跑了世界各地,从没有听过他这样颤抖的声音。
==
璩逐泓躺在影音室的沙发上,面部被屏幕光照得忽明忽暗。
这是一部关于阿尔卑斯山脚下,快乐歌唱的实习修女与悲伤自持的鳏夫上校的电影,悲伤的时代背景和温馨浪漫的故事氛围。
可爱如精灵般的女孩唱着轻快的旋律,在烂漫山野间奔跑。
璩逐泓看了无数遍,但每一遍都如同第一次那样认真。
沙发下方的死角放着几罐啤酒,塞在了不易察觉的位置,璩逐泓不让佣人打扫影音室,因此从没有被发现过。
砰砰砰。
门被敲响。
璩逐泓皱眉,起身。
门外,难得慌乱的张姨拿着电话,急匆匆地递给他。
“逐泓。”
是璩湘怡的声音。
“你妹妹找到了。”
璩逐泓习惯性地应了一声,大脑才意识过来,这六个字意味着什么。
“……你再说一遍?”
“找到了。贵千找到了。”
电话那端的人声音沙哑。
璩逐泓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怎么样的。
懂事之后,或许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他已经认为找回妹妹是一件无望的事了。但他不曾反对过父母为此付出的每一分努力。
妹妹离开那年,他五岁,童年的记忆模糊残缺,只依稀记得一个胖乎乎的娃娃。
于他而言,璩贵千这个名字更像是一道伤疤,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是找到了。
脸上冰冰凉凉的。璩逐泓抬起手,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落了泪。
“我还在洛杉矶,最近一班飞机要到明天傍晚落地,你爸爸也在回国的路上,你先过去看看你妹妹。”
“郭臻已经在申请航线了,今晚就飞,张姨待会儿会联系司机送你去山外青山,和你淑珍阿姨一起去潞城。”
郭臻是璩氏总部的副总之一,璩湘怡一手将他从门店经理提拔上来,在她的办公室做助理锻炼了几年后外任去了璩氏一个广告公司做首席财务官,最近又调到了总部。
郭臻做璩湘怡的助理时,曾和璩逐泓打过照面。
“好。”
“逐泓,警察局的人说你妹妹的状况不好,现在还在医院里,妈妈很担心,在我和你爸到之前,你答应我,要好好保护妹妹。”
“好。”璩逐泓郑重点头。
张姨眼圈微红,替他收拾了简单的背包行李,本来还想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带上,但一看璩逐泓的表情,张姨就知道他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了。
汽车一路风驰电掣,划破京市的夜色。
京郊,山外青山。
遥控大门打开,宽敞的道路灯火通明。这座沉寂已久的庄园再次苏醒。
李淑珍裹着披肩站在门前,看着黑色轿车一路向前,最终停在眼前。
“逐泓。”
面目慈和、满头银发的女人张开双手,轻轻环抱已经比她高的少年,在他肩头轻拍两下。
“是不是又高了?”
李淑珍挽着他的手,穿过前廊往侧边的停机坪走去。
“一晃这么多年了……好在现在终于找到了贵千。这座宅子也老了……”
严格说来,璩逐泓应该管李淑珍叫奶奶。但她不喜欢这个称呼,于是璩家的孩子不论辈分都管她叫阿姨。
李淑珍是璩湘怡的太奶奶暮年时收养的孩子兼半个学生,那时他们刚定居在山外青山不久,老两口蜗居在整座老宅为数不多能住人的地方,对着图纸修改再三。
李淑珍就是那个时候流浪到山脚下的。那个年代无父无母的孩子太多,找不回来处,也没有落脚地。太奶奶看她可怜,又想想自己工作时总需要个搭把手的人,于是就让她留下。
时年六十九岁的李淑珍见证了这座宅子的建立和兴荣,送走了一代又一代老人,看着璩湘怡出生、长大、结婚生子,也最终选择了独自留在这座宅子中,守着回忆过活。
对于李淑珍而言,这座宅子是她的一切。李淑珍终身未婚,一生中的多数时光都留在山外青山,壮年时曾去大学教授徽派建筑的设计,退休后就在这里整理太奶奶当年的手稿和笔记。
直升机前,一身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一手领着公文包,另一只手忙碌地敲击着手机键盘回复消息。
看到他们俩,郭臻点头示意,随即让开了上飞机的步道。
“您跟我一起去?”璩逐泓侧目,深黑色的瞳孔略显担忧。
“放心吧,”李淑珍把被风吹乱的发丝整理到耳后,“硬朗着呢。”
三人坐定。
浓重的夜色里,飞机升空。
京市的夜景色彩浓烈,五颜六色的灯光组成了一幅四通八达的立体流动画卷。
时间紧张,为了尽早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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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城,郭臻牺牲了舒适度,调动了一架小型直升飞机。
三人在噪音里带着耳机,各自看着窗外的夜色,心思不一。
手指紧紧扣着安全带,璩逐泓收回视线,目光放在了郭臻膝上的黑色公文包。
郭臻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严肃沉着的中年男人按下了隔音耳机上的通话键:“只是一些潞城分公司的介绍文件。”
璩逐泓兴趣寥寥地收回视线。
李淑珍问道:“没有贵千的资料吗?”
郭臻摇头:“时间太紧张了,我们四十分钟前刚刚接到公安通知的消息。”
“是潞城的一个派出所验出来的DNA匹配。那个孩子是突然出现在派出所的,他们在排查监控了,但还没有结果。警察说……那孩子满身是伤,现在在医院里。”
李淑珍担忧地望了一眼璩逐泓。
少年的脸绷得紧紧的,面若冰霜,紧紧抿着嘴。
这孩子平常看着更像璩湘怡,一模一样的眉眼,一生起气来,却和他爷爷如出一辙。
李淑珍在心里思忖,不由得期待了起来,那孩子会更像谁呢?
那一年湘怡去港岛时,贵千不过两岁,刚会说几句“饿了”、“要吃”,还会拍着手叫姨姨、妈妈。
胖乎乎的小娃娃,只看得出来一双眼睛似乎随了妈妈。
李淑珍心里的柔软仿佛要化成春水,但想起这些年的生离,心里又如同硬生生剜下了块肉。
夜色深沉,半轮上弦月隐在云层背后。
飞机划过夜空,穿行而过数个不知名的城市,下方的灯光忽明忽暗,有些凝聚成片,有些被厚厚的云层掩盖。
璩逐泓紧握着双手,指节深深地纠在了一起。
三个小时的飞行航程,飞机落地潞城机场时已是深夜。
一行人出机场时,璩逐泓手表上显示的时间迈过了零点。
郭臻一下飞机,手机上的各类消息就没停过。他联系的接机人上来迎接,带着潞城分公司的负责人还有几个不明所以的工作助理。
三人上了一辆商务SUV,从郊区的机场往城内赶。
已是深夜,然而车中的几人全无困意。
潞城分公司的负责人几次想打招呼,和坐在后排的璩逐泓和李淑珍说话,全被郭臻拦了。
他还忙着和璩湘怡同步进度,洛杉矶的事情更要扫尾处理,还有许多关注到他深夜调动飞机的人过来打探消息,电话一个接一个没有停过。
被潞城分公司的负责人打断得多了,他索性挑明了这是一次私人出行,和集团的年度考评没有关系,他们临时需要的司机和助理全部按三倍加班工资走璩湘怡的私人账单。
地中海的老总讪讪地应是,又靠了回去。
凌晨时分的高速公路畅通无阻,从郊区到市中心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行驶在潞城市辖区的街道上,璩逐泓突然打开了窗户,夜风吹拂,坐车昏昏沉沉的大脑一下清醒了许多。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眼中却闪动着近乎近乡情怯的忐忑和激动。
妹妹。
这么些年过去,他们没再拍过一张全家福。
18.018
杨璐坐在急诊病房的床头,脑袋一点一点地垂着,实在被困意拢住了思绪。
从那一个匹配成功的弹窗开始,事情的发展离奇而复杂。
一层又一层的上报电话。
人在外地出差的所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到急诊室听他们汇报了情况,接着垫费让他们去开一间单人的病房,把还在昏迷中的女孩从人来人往的急诊隔间里挪出去。
鲁鹏飞带着路小葛守在门外,眼睛都熬红了,但所长说待会儿这孩子的亲人就过来,让他们一起等着。
“这事……不能说立功,但好处肯定少不了……咱们还是运气好,以后说不准经费就不紧张了,”所长指了指鲁鹏飞那条裤腿三个洞的破裤子,“加班津贴都给你们提一提,你看你那样子,你老婆不骂你啊?”
鲁鹏飞没所谓地抖了抖,又点了根烟醒神:“这么快?”
“啧,”所长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飞过来的,能不快吗?”
“省里的老张还给我打电话了。”所长左手食指往上指了指,示意他们是哪个老张。
鲁鹏飞没说话,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路小葛还云里雾里的,又不敢当着所长的面问长问短,只好偷偷拽他师傅的衣角。
鲁鹏飞白他一眼:“那小孩,是个有钱人的孩子,丢了十几年了。”
“嚯,”路小葛精神了一半,“大喜事啊,这家人运气真好。”
“是啊,隔着万水千山呐,”鲁鹏飞难得附和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也不全是运气,那个DNA测试机,就是他们家出钱搞的。这些年打拐专项行动也没少给捐钱。”
路小葛瞪大了双眼,刚想说这胎也投的太好了,紧接着就想起那孩子还躺在病房里,伤痕累累。
对话结束不久,寂静的病房走廊里传来阵阵脚步声。
所长刷地一下站起来,给路小葛吓得够呛。
走廊尽头快步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面目不怒自威,说是保镖都有人信。
然而他行至身前,很自然地侧过了身,露出身后的一老一少。
“您好,我是郭臻。”
两人握手,没有一句废话,郭臻紧接着开始介绍:“这位是璩逐泓,贵千的哥哥;这位是李淑珍女士,是……”
李淑珍温和一笑,接过了话:“我是他们的管家。孩子的爸爸妈妈还在赶来的路上。”
“好,好,先进去看看小孩吧?”
所长招呼着,示意鲁鹏飞给他们开门。
杨璐还坐在床头,一边玩着手机上打发时间的单机游戏,一边关注着打点滴的小女孩。
到医院之后,医生初步诊断她是脑震荡导致的眩晕呕吐,先开了消炎止痛的药和一些葡萄糖挂针。
郭臻的脚步停在病房门内,给璩逐泓让出了位置。
璩逐泓一身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顿了顿,强逼着自己径直走进门内。
病床上的人小小的。
在来的路上,璩逐泓有在内心勾勒过贵千的样子,或是像照片上年轻时候的妈妈,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或是像他初中时的女同学,总爱梳齐刘海和低马尾,或许也喜欢五花八门的明星杂志。
但都不是。
杨璐起身,在鲁鹏飞的示意下让出了位置。
璩逐泓站在一边,看着淑珍阿姨轻轻地拉下病床上的女孩掩到口鼻边的被子。
太瘦了。
璩逐泓不禁皱眉。
额头上一块洁白纱布挡住了小半张脸,她的眉毛还微皱着,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
李淑珍去摸她露在被子外吊点滴的手,接着把自己的披肩取下,小心翼翼地垫一半在她的手下,又轻柔地折起一半盖在上面。
两人的双手擦过,李淑珍感受到女孩掌心几处厚茧,红了眼眶。
病房中一片静默,杨璐在两人身后欲言又止。
“你们是在哪发现她的?”
郭臻在门外询问所长,医院的隔音并不好而夜里又太过寂静,里间的人也能听得清楚。
鲁鹏飞接过了话茬:“傍晚六点出头,一个穿着第一中学校服的男生把她送过来的。高中男生口述,在路边看到她一个人坐着,说不出家庭地址和名字身份。”
“一个小时前我们调取了那个路口银行的监控,确实是他说的那样。再往前的行踪我们还在摸排中。”
“这孩子当时穿的是潞城初中的统一校服,我们也在同步询问各个学校是否有失踪学生。但今天太晚了,大概到中午能有回音。”
“在和她接触的过程中,她说过有父母,但我们询问她的姓名、住址、电话这些信息的时候,她就不肯说话了。”
郭臻在手机上飞速按着按键,几乎舞出了残影。
“身体状况呢?医生的检查结果怎么说?”
鲁鹏飞止住了声音,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
病房的门敞着,里间,璩逐泓的目光也钉在了他身上。
在他黝黑的瞳孔里,鲁鹏飞张嘴又合上,几次试图组织语言却失败。
杨璐叹息一声,克制着不去看几人脸上的表情:
“脑震荡,CT显示有淤血,从昏迷前的表现来看有一些记忆倒退的症状,具体的还要等到醒来之后再做评估,急诊医生说需要神经科会诊,判断淤血的影响程度。”
璩逐泓紧盯着床上小小一团人影,指甲缓缓嵌入肉中。
“肋骨有一根骨折,医生判断是外力导致的,但胸片看出来已经有轻微骨痂形成,应该是三四天前受的伤。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皮外伤,医生做了消毒和检查,有几处有化脓的迹象,做了简单的清创之后包扎了。”
“还有……”
“还有?”李淑珍捂着自己的口鼻痛哭出声,声音哽咽却强压着悲痛,“湘怡……湘怡的囡囡……”
杨璐手足无措。
璩逐泓的眼尾发红:“你继续说下去。”
“左脚脚踝有一处旧伤,踝骨骨折导致创伤性关节炎,医生判断是当初没有好好治疗,导致无法用力,跛行又导致肌肉萎缩,很可能……无法恢复。”
……静。
李淑珍的抽泣声轻荡在深夜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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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中。
这是见惯死别的地方,在今天又见证了生离带来的悲痛和遗憾。
凝固了不知多久,璩逐泓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还有别的吗?”
杨璐下意识地躲避那双漆黑的眼睛,摇了摇头。
璩逐泓:“辛苦你了,让我们陪陪她吧。”
李淑珍在失态之后立刻整理了情绪,她颤抖着手想触碰女孩的脸,又生怕击碎一片轻如薄翼的梦境。
郭臻还在门外处理消息。
璩逐泓望了病床上的女孩与床边的老人一眼,悄无声息地阖上门。
“你都告诉他们了?”
“是,”郭臻点头,“璩总要求的。”
璩逐泓垂眼,盯着瓷砖上一处经年的污渍,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把我妈在京市的律师团队和保镖都调过来,让他们外聘几个刑事顾问。”
“准备一架医疗飞机,让团队随时待命,”想起父母正往潞城赶,他又补充道:“先派一队医护过来,要国内最好的神经外科、骨科专家。”
“好的,我去安排。”
璩逐泓顿了一下:“两边的老人知道了吗?”
郭臻摇头:“璩总说先瞒着,等她到了再决定。”
“好。”璩逐泓点头,眉心一个小小的漩涡若隐若现。
他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又面向那几个潞城调来的助理:“天亮了去联系酒店,我们会在这待一段时间……”
“逐泓。”
身后,收起情绪的李淑珍柔声打断了他,“这些我来叫人安排,你去陪着贵千吧,待会儿我让人送两张折叠床过来,你也休息一会儿。”
“好。”
精神矍铄的李淑珍条理清晰地给几人分配了任务:“今天辛苦你们了,工资按照三倍算,璩家另出一份津贴。今晚我们还需要一些陪夜的东西,帮我们在附近采购一下就可以,不用精挑细选。
明早请帮我们联络一家医院附近的酒店,要能容纳下五十人以上,并且准备一些简易餐点,餐标不限。估计……下午家里的团队到了之后会和你们交接的,之后的事情由他们接手。”
璩逐泓坐在病床左侧,静听着屋外淑珍阿姨镇静而平淡的声音。
五岁时,那场劫案发生的时候,他就在那家金店里,小男孩缩在了柜台的角落里,玻璃碎片散落在地面,几双厚底硬皮靴踩过。
七分钟的功夫,儿童推车空了,一切都翻天覆地。
爸爸的哭泣、妈妈的怒吼,周围人匆忙着急,电视机上的警笛声响彻云霄。慌乱的日子之后,是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等待。
后来有一年过年时,一个旁支亲戚带了自家两个孩子上门送礼。
缺牙的哥哥和害羞的妹妹。
璩逐泓盯着他们看了很久。
哥哥喜欢吃糖,妹妹也喜欢,但他故意先挑走了花生酥心糖,坏心眼地哄妹妹吃下浓度高的黑巧克力,苦得妹妹哇哇大哭。
那时候的璩逐泓是个比他们大不了两岁的小孩,但他突然怀念起了那个会叫哥的白团子。
我的妹妹还在的话,我会把所有糖都给她。
19.019
洛杉矶,粗跟单鞋快速行走在反光的办公楼内,张怡萱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整理手上的资料一边吩咐身后的小助理收集周边各大机场的航班信息。
“优先联系私人飞机,申请不到直飞航线的可以往日韩或者新加坡转机。西海岸所有机场的航班都要看一遍,周转可以,经济舱也可以,把最早落地潞城的方案给我。”
穿着西装裙的年轻女孩刘薇一支笔飞快地记录着,点头应是。
“联系集团总经办,让罗总把今明的行程空出来,德成并购案他来坐镇,工作团队全部原地待命,交接完再回国。”
干练的寸头男生虚心求教:“好的姐,我马上去办。早上发生啥事了?怎么突然要回国了?璩总家里出事了?”
张怡萱一个眼刀飞过去,上下审视他两秒。
德成并购案是集团上半年度最大的资本市场项目,璩氏以现金和不动产抵押购入美国第二大传统零售百货商百分之三十八的股份,挂牌公告已经做了好几次,市场蠢蠢欲动,全都在看璩氏能否啃下这块硬骨头。
璩湘怡早两年就从总裁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把执行的角色放给了职业经理人罗玉山,自己只担着集团董事长的职务,为的就是洗去璩氏身上家族企业的色彩,更适应市场竞争需要。
但这毫不影响璩湘怡对集团的掌控力。
时至今日,外人看来总经办的人接触权力中心,无限风光,只有集团内部的人知道,真正的跳板,还在璩湘怡的助理团。
没看到这些年几个核心位置升迁的中高层都是璩湘怡从助理一手提拔起来的吗?好比郭臻,学历不显,从前不过是一个门店的业务经理,因为业绩突出,直接被点走,做了几年助理后直接升任管理层了。
晋升机制是透明的,但是做老板的助理天然意味着对商业模式有更高屋建瓴的理解视角,再去和别人竞争,就是十拿九稳了。
男生历经了内部层层选拔才有幸做了璩湘怡助理的助理,得到了接触核心项目的机会,绝不甘心这样回国。
张怡萱没为他解惑,只是回答:“你想留下可以,去总经办吧。”
男生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工作第一天没教你吗?老板的事,没告诉你的,就、不、要、瞎、打、听。”
男生还想解释,但张怡萱没空听,直接给了他两个选择:“去总经办,或者辞职,你自己决定。”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地回复消息,刚走出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嘱咐:“劳动合同自带保密协议,注意点。”
璩湘怡身边不需要不知分寸的人,张怡萱很多年前对一个应届生心慈手软了一回,结果事实证明这是一个不能给人第二次犯错机会的职位,当年她的奖金减半。
张怡萱欢迎且欣赏野心勃勃的人来到这里,璩湘怡也乐见年轻人在得到锻炼后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但前提是他们得知道什么才是助理最重要的事。
坐在璩湘怡的位置上,工作和生活是分不开的。虽然名义上区分了生活助理和工作助理的职位,可到实际中,两边是势必信息互通、内容杂糅的。
但无论是工作助理还是生活助理,都得先明白一件事——这个三十人的团队是围绕着璩湘怡运转的,她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
张怡萱抬手推门,会议室厚重的门掀起一半,穿出里面争分夺秒的喧闹气息。
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抬起头,露出令张怡萱讨厌的熟悉笑容:“进展顺利,璩总在里面。”
张怡萱挂起职场人的面具,回敬了助理团的另一个首席,徐茂,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洛杉矶的早晨,一身舒适套装的璩湘怡手边放着醇香咖啡,面对着眼前的文件,食指不住地点着桌面。
张怡萱快步入内,把手臂捧着的一叠项目文件放在桌角,随即抽出了最上面的一份递给璩湘怡:“郭臻传过来的。”
她已经浏览过一遍,因此知道这张纸会引起璩湘怡怎样的反应,并为此不忍。
桌背后的成熟女人一目十行,指节紧紧地揪着纸张,随即愤怒地抄起桌上的咖啡杯往落地窗前摔去。
骨瓷碎了一地。
张怡萱没阻止她的发泄,没有一个母亲可以对此安然自若。
她开口安慰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了小姐,其他事情都可以慢慢来,郭臻已经根据少爷的意思联系医生了。”
徐茂进门同步消息:“飞机已经定了,需要去新加坡中转,京市时间晚十一点可以落地潞城。傅先生正在值机,预计会比我们早两个小时到达。”
璩湘怡双手扶额,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尽快。”
==
滴答、滴答……
病房里只有输液管规律的声音,循环往复,把时间都拉慢了。
璩贵千的血管纤细,人也瘦小,护士把输液速度调到了最慢。几大瓶葡萄糖输完,估计要到两三点。
床头的位置放了一杯水,璩逐泓拿着浸湿的棉签给女孩一点点湿润干裂的嘴唇。
交代完事情的李淑珍走了进来,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尾。
夜深了,但两人都没有睡意。
李淑珍轻声道:“刚刚郭臻问我,要不要再安排一个亲子鉴定。”
郭臻的谨慎没错,这些年来也有想以假乱真的人出现过。
但璩逐泓已本能地感到被冒犯。
李淑珍:“我说可以,测你们的就行。”
停顿了一会儿,她又开口:“其实没有必要,这孩子……眼睛和湘怡一模一样,眉毛随了她外婆,更柔和了,嘴巴像你爸爸。”
璩逐泓的视线随着李淑珍的描述在女孩脸上游移。
一点一滴,五官起伏的弧度,皮肤细微的绒毛,睡觉时嘴唇轻抿的样子。
已经……太久远了,久到他记不清记忆里白团子的模样。
有时同学交谈间提起兄弟姐妹,或是宴会上听见旁人隐蔽谈起父母的私生子女,他多半毫无触动,只会突然想起,噢,我也有个妹妹。
妹妹的形象定格在了小小的婴儿上。
不去想,她今年多大了,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年复一年。
但是现在她长大了。
他心里那个小小的妹妹,长大了。
“其实也像我。”璩逐泓说。
李淑珍笑了。
凌晨两点半,最后一瓶葡萄糖挂完了。
护士拔完针头,璩贵千感知到疼痛,迷迷糊糊地哼哼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屏息凝神的璩逐泓和按着手背的李淑珍相视而笑。
==
早晨的医院是一个比寻常处更嘈杂的地方。
七点出头,外面医护和病人家属来往的脚步声、交谈的低语声、滑轮床推过的声音交错着往人的脑袋里钻。
璩逐泓一睁眼,熬夜造成的头晕脑胀让他想了两秒自己身处何处,接着就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滚,差点从折叠床上掉下去。
抬头,微微皱眉的璩逐泓对上了一双瑟缩的眼睛。
瘦弱的女孩坐了起来,双手抱膝,紧紧地拽着被子,只敢露出一双眼睛观察。
在二人四目相对之后,女孩立刻转开了视线,盯着被子上的花纹,一动不动。
璩逐泓放轻了声音,尽量温和地开口:“你刚醒,有哪里不舒服吗?”
女孩把被子拽得更紧了。
“医生说你的肋骨骨折了,最好平躺下。”
“你现在有感觉到痛的,对吗?难受的。”
璩贵千微微侧过头,眼睛里深深的不安中探出了轻微的好奇心。
“咚咚。”
有人敲门。
璩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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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一下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把自己团得更紧了。
进来的是杨璐和李淑珍,领着门诊医生来检查她的情况。
“姐姐。”看见熟悉的人,璩贵千轻轻地叫了一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在这孩子真正的亲人面前被这样呼唤让杨璐有些尴尬,但她还是热情地走到璩贵千身边,询问她醒来的感受。
病房里的陌生人太多了,璩贵千显然有些不自在,但无论是璩逐泓还是李淑珍,都打定了主意要让她熟悉他们的存在。
“还有点晕,身上痛痛的好多了。”在医生的注视下,璩贵千乖乖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几个医生一起问了她几个问题,又做了简单的触诊,随即把几个大人叫到了病房外。
“初步看来情况比我们预期的要好,淤血不小但位置不算坏,只影响了她的记忆功能,语言表达能力和思维都没有受影响,你们这段时间也要多观察。”
璩逐泓:“治疗方案呢?”
几个医生对视一眼,回道:“我们建议是保守治疗。通常这种撞伤造成的脑震荡和淤血引起的记忆倒退对人的影响不算大,你可以理解为虽然没有这段记忆,但思维逻辑水平是不会倒退的。很多病人最后没有这段记忆,依旧可以正常生活。
要想消除淤血,开颅手术虽然可以,但对身体的负担很大,你们家小孩又营养不良,短期内达不到做手术的条件,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璩逐泓没有再追问。
在询问了一些护理事项后,李淑珍送走了几位医生,回到屋内。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璩贵千揪着被子的花纹描摹,逃避似的就是不肯抬头。
杨璐则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待着,又不忍心丢下璩贵千。
直到两个助理送来了早饭。
璩逐泓侧身在她面前摆好小桌子,李淑珍一盒一盒地把食物排开:“饿了吗宝宝?”
璩贵千一愣,求助般盯紧了杨璐,然而杨璐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看到璩贵千迷茫无措的样子,璩逐泓慢条斯理地在她背后加了两个枕头,缓声道:“靠着再说话,不要用腰发力。”
他淡淡地看着璩贵千,让后者不由更加惊慌失措。
此生从未对谁这么温柔的璩逐泓蹲了下来,两手贴在床铺上,和她平齐,轻声道:“你知道自己受伤了对不对?”
璩贵千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心里砰砰直跳,想要寻求帮助,可杨璐却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
想逃跑的女孩移回了视线。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吗?”
璩贵千茫然地思索着,脑海中闪回过几个画面,但都是杂乱无序的东西,她根本理解不了。
在她的记忆里,最近的事情……是今早起晚了,妈妈很生气,让她赶紧把弟弟妹妹的脏衣服去洗了。
然后……
“我记得我从楼梯上滚下来。”
不是的。
在场的人都知道,从楼梯上滚下来是无法造成这样的伤害的。或许会有撞击、会有骨折,但不会有那些凌虐的鞭打,不会有烟头的烫伤,不会有指甲的折磨。
璩逐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的她在痛苦和高烧的折磨中记忆颠倒,对世界的感知是模糊的,但现在,提及时间,璩贵千惊奇地看着自己变大的手掌,抽长的身体,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我长大了……?”
“是的,”璩逐泓为她解释,“医生说你的脑袋受伤了,导致失忆。”
“所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哥哥。”
“不会的!”女孩小声地反驳,“我没有哥哥。”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不记得了吗?我就是你哥哥。”
璩贵千知道爸爸妈妈会生弟弟妹妹,可是难道也可以生哥哥吗?
20.020
女孩的脑袋又晕晕乎乎了,她疑惑地想了一会儿,纠结地开口:“可是、可是爸爸妈妈没有说过我有哥哥,我只有弟弟和妹妹。”
璩逐泓的眼神骤然缩紧:“那是因为他们在骗你。”
“你才在骗人!”女孩情绪激烈地说着,眼睛里含着点点泪光,“他们不会骗我的。”
“他们骗你说,不能去医院、不能去警察局,但是你看,医生和警察都在帮助你,对不对?”
“生病很难受吧?宝宝。”
女孩用被子团团裹住了自己,不肯再抬头。
璩逐泓就静静地陪着她,蹲在她的床边不动。
过了好半晌,璩贵千从被子里露出小半张闷红的脸。
“为什么叫我宝宝?”
“因为你是我妹妹啊。”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我只有弟弟妹妹,没有哥哥。”
“那是因为你失忆了。”
“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璩逐泓循循善诱:“为什么?”
璩贵千不说话了。
李淑珍也哄劝道:“靠着说好不好?不要压到身上的伤,不然医生和护士又要给你包扎一遍的。”
璩贵千不想麻烦别人,立刻乖乖听话。
她自以为很小心地瞟了李淑珍和璩逐泓好几眼,像一只探头探脑的小松鼠,想要迈出树洞又不敢:“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妹妹。我没有钱的,我爸爸妈妈不会给钱的。”
璩逐泓顺着她的话:“那你叫什么名字?”
璩贵千就要开口,但突然想到了什么,飞快地看了杨璐一眼,又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
这孩子在保护她的“爸爸妈妈”。
璩逐泓很想告诉她,他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的爸爸妈妈永远不会伤害你。
“宝宝,”璩逐泓轻轻牵住她的手,“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璩贵千固执地摇头:“不行,我要走了,我不能……我还有、我还要……”
瘦弱的女孩痛苦地捂住脑袋,弱小的身躯已经习惯了打骂,可是这一次的疼痛过于猛烈了,海浪般的击打像漩涡一样拉扯着她,让她的世界只剩下黑暗。
她的记忆混沌而模糊,只记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情要去做,如果做不好,爸爸妈妈会打她、会骂她、会不给她饭吃。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呢?
是洗衣服?是做饭?是给弟弟妹妹收拾玩具?还是别的什么?
璩贵千头晕目眩,只知道自己要赶快、要赶快,起床!起床!
穿着病号服的她掀开被子,两脚落地,连鞋子也没穿,就往门边跑。
她不知道这具身体已经很多年没有像正常人那样奔跑过了,脚下的落差触感使她骤然跌倒。
“贵千!”
挺拔的少年垫在她身下,女孩瘦弱地像个猫仔,挣扎的力道撼动不了璩逐泓的手臂。
想吐,但她将近两天没吃东西了,胃里空空如也。
李淑珍冲上前来拥住两人,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下。
“……你不要哭。”
璩贵千看见别人的眼泪,瘫坐在地上,感受到胸口的疼痛,不知道那是□□的感知还是因悲伤而引起的心脏抽痛。
从她茫然不知事地醒来到现在,她像一抹孤魂一样游荡在世间,枯瘦地犹如一块墓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自己的来处。
她心里早有个声音一字一句地告诉她:爸爸妈妈终于不要你了。
不要你了。
你是不被爱的。
我们有新的孩子。
不爱你。
不爱。
泪水一股脑涌上,像失控的水龙头,一骨涌喷薄而出。璩贵千一手按在胸口,像感知不到每一口呼吸的疼痛一样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服。
可没有声音。
她哭不出声。
她像一条即将在水中溺毙的鱼。
李淑珍惊慌地叫喊着:“贵千?!贵千!”
璩逐泓撑起身体,两手横弯,刚打算抱起妹妹,就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在颤抖。
她很害怕。
璩逐泓停住了。
俊朗的少年一头黑发散乱,仍然衿贵得和周围格格不入。
他一手扯下床上的被子,将璩贵千团团围住,接着紧紧地拥住了被子,将那一小团珍之重之地卡进自己的怀抱中。
他们血脉相连。
他们本该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
璩逐泓感受到肩头一片濡湿,他的心也仿佛被挤压蹂躏般疼痛。
“贵千……”少年的声音里带了哽咽。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低哑的男声断断续续地唱着哄孩子的歌。
李淑珍抹去脸上的泪珠,慢慢站了起来,心中翻涌着疼痛和愤怒。她示意杨璐和她一起出去,给这一对兄妹留下时间和空间。
郭臻就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着,笔记本电脑放在膝前,啃着三明治处理工作。
来往的人都忍不住看这个西装革履的怪人一眼。
李淑珍坐到他身边,长长抒了一口气:“保镖来了吗?”
“中午到,”郭臻回答,有些奇怪为什么最先关注这一点。
“挺好的,”李淑珍陈述着,眼尾纹路深深,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我怕湘怡和傅谐忍不住做一些……事情。你安排一下,看着点。”
他们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李淑珍将心比心,只觉得湘怡恨不得生啖其肉,且她真的有能力将它付诸实践。
李淑珍往后一靠,任由眼泪流淌一阵,随后收起千愁万绪,摆出专业的姿态:“换个环境,这里太吵了。”
郭臻:“在安排了,小姐换完药可以直接去顶楼的VIP病房,中午左右京市的助理会带着生活物品到达,您可以监督一下。”
“好,”李淑珍喃喃,“我们贵千……应该拥有最好的……”
屋内,童谣唱过第三遍,怀里的人终于停止了震颤。
璩逐泓的手放在女孩的背上,轻轻拍打着,舒缓着她的情绪。
而在璩贵千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世界里,飘浮着一个小小的璩贵千。
痛苦的时候,关闭就好了。
把世界关掉,像关电视机一样,按下遥控器。
让那些或好或坏坏坏的东西都消失就好了。
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
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吗?
离开那个家之后,郑林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去重建自己的世界。
人和人是怎么相处的?怎么说话?怎么拒绝?怎么坚持自己的观点?怎么表达关心和喜欢?
学习,然后假装自己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人群中一模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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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自己很成功,虽然对亲密关系无能为力,但关机的时刻越来越少,受到伤害时似乎也能消解一二。
……然后被命运彻底击碎。
如果我拼命捡拾起的一块块的自己,都是一个谎言,都是一场命运的捉弄。
恨的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我本可以”。
一生都是一场“我本可以”。
浓重的恨外化为复仇的动力,可向内的部分却一直搓磨着璩贵千的心。
有多恨就有多痛。
锉刀磨过,留下已成血痂的碎屑。
……
……
“……天上的星星…流泪……”
啪嗒。
啪嗒。
轻轻摇晃。
如果还来得及。
三十三岁的郑林妹决定把五岁的璩贵千放走。
……
“他们不要我了吗?”
“我长大了,我做了什么坏事吗?所以不要我了。”
怀里的女孩轻轻问。
璩逐泓的动作停顿,拥着她一动不动。
“不,”璩逐泓回答,“他们非常非常爱你,只是不小心把你弄丢了。”
低哑的男声轻轻诉说:“你知道拇指姑娘的故事吗?”
女孩摇头。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女人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于是她去寻求女巫的帮助,女巫给了她一粒种子。
种子种进泥土里,长出了美丽的花,花朵盛开,里面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就是拇指姑娘。女人非常爱她,用胡桃木给她做摇篮,用甜美的花蜜喂养她,希望她一生快乐平安。
……可是,有一天晚上,一只丑陋的癞蛤蟆钻了进来,偷走了拇指姑娘。
从此,拇指姑娘不得不风餐露宿,过上了辛苦的日子。癞蛤蟆打她、骂她,还骗她自己就是她的家人。
但是拇指姑娘真正的家人一直都没有放弃,女人翻山越岭,找啊找,找遍了世界上所有的沼泽和池塘,终于找到了拇指姑娘。”
细微的声音从少年肩上传来:“然后呢?”
“然后,她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女人这一次好好保护了拇指姑娘,让风霜雨雪再也淋不到她,从此,她的人生只有鲜花和歌曲。”
女孩闷闷的声音带着些疑惑不解:“……那癞蛤蟆呢?”
“癞蛤蟆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因为它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让拇指姑娘吃了好多年苦。”
女孩没有说话。
“宝贝你明白吗?你就是我的妹妹,你真正的爸爸妈妈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非常爱你,他们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璩贵千听见了每一句话,但她理解不了这些句子。
什么叫真正的父母。
我有爸爸妈妈啊。
我还有弟弟妹妹。
我是被偷走的吗?
我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女孩挣扎着爬了起来。
营养不良的她十三岁了,身高也只有一米四出头,枯燥的头发、干瘦的躯干,轻轻一捏就担心揉碎的胳膊,不敢触碰的遍布伤痕的皮肤。
璩逐泓见过护士为她上药。
那时他想要世界崩塌、星河破碎,来为他的妹妹哭泣。
她站着,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璩逐泓。
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
“……我饿了,我可以吃东西吗?”
女孩说。
21.021
“你告诉她了?”
李淑珍问。
璩贵千简单吃了一点粥和豆浆。
她没有拒绝璩逐泓的示好,在做完核磁共振后坐着轮椅被带到了顶楼宽敞的病房,乖乖躺在了松软的床铺上。
但她也没有再和他,或者任何人说过话。
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今天是个阴天,雾蒙蒙的潞城笼罩在烟纱中,远处的电视塔若隐若现。
璩逐泓看着贵千吃下药,在床头柜上留下了一杯温水和些许零食糖果,阖上门,在走廊上与鲁鹏飞等人会合。
李淑珍和郭臻都在这坐着,几人已经和院方商议完毕,临时包下了顶层的几间办公室和病房,但此时仍然宁愿在走廊中商议,只因为这里回望可以透过病房的条形窗看见璩贵千的身影。
郭臻问道:“找到她的养父养母了吗?”
鲁鹏飞带着路小葛跑了一整天,走遍了公交公司和附近安装有监控的商店,鞋底都磨薄了一层。
“还没,但是我们刚汇总了潞城所有初中的未出勤学生名单,现在在比对过程中,这条路子应该马上会有结果。
通过监控还原她当天的行程也在同步进行中,但潞城在店门前安装监控的商店不多,同时交叉对比不同时间的监控录像工作量很大,还得再等等。”
“好的,”郭臻表示理解,“你们介意引入外部工作人员吗?璩总的部分团队人员一会儿能够到达。”
鲁鹏飞沉吟一会儿,一咬牙:“只能看监控,可以。”
郭臻:“行,我安排他们直接去派出所。”
“你之前提到的送贵千去派出所的高中生呢?”璩逐泓追问。
“我们也联系上了他妈妈,”路小葛接过话茬,“中午午休时间可以来派出所做个笔录。”
璩逐泓与李淑珍对视一眼,开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郭臻附和。
这也不是正式笔录,只是再了解一些细节。他们早已通过监控确认了梁方起的可信度,因此鲁鹏飞也痛快答应了。
毕竟这是所长交代的要好好应付的财神爷。
临近中午,京市的助理团队到了一大半,病房外的走廊上骤然多了许多生面孔。
午餐是助理在当地餐厅打包带回来的,时间紧张,工作人员已经包下了旁边了酒店,但厨房和营养师团队还在准备中。
工作人员是一模一样的简餐。而对于璩贵千,李淑珍特意写了适合病号补身的清淡菜单交给他们,做好后一盘一盘摆在她面前,由李淑珍和璩逐泓陪着吃饭。
女孩吃饭很快,而且只夹眼前的菜。李淑珍只好不停地给她盛汤夹菜,誓要潜移默化地改掉这个毛病。
而璩逐泓默默地打开了电视机。
璩家可没有这个习惯,吃饭时不专心会被爸妈敲脑壳。
但轻松可爱的狗狗日常动漫轻而易举地吸引了璩贵千的注意,她开始瞄一眼、埋下头吃饭、再瞄一眼、再埋下头发现碗里的菜又多了点儿的循环,速度就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
李淑珍发现她一点儿不挑食。
湘怡从小不吃葱蒜,但偏偏爱吃香菜。
到了逐泓,葱姜蒜香菜韭菜一点儿碰不了。
李淑珍看她给什么吃什么的样子,一开始的欣慰很快变成了怕她吃撑。
一头白发清爽地扎起的老人不得不把她的饭碗夺过,换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碗:“小谢说这是潞城最好喝的骨头粥,用料也干净扎实,你试试看。”
确实很香,保温桶里端出的骨头粥还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而不显得厚重油腻。
璩贵千乖乖点头,一勺一勺地吃完。
吃完饭,璩逐泓推着璩贵千下楼转了一圈,呼吸新鲜空气。
女孩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根本不知如何遮掩,偶尔偷瞄璩逐泓的眼神其实明显的很,但璩逐泓好心地装作没看见。
专业护理轮椅滚动起来没有声音,轻便地穿过医院的庭院,穿过步履匆匆的人群。
他们身后缀着四个西装男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并不曾影响二人相处的氛围。
正是午饭的点,医院的走廊和庭院里或坐或站着很多病人和家属。
有的从袋子里掏出了自带的饭菜,有的在医院的小卖部里买了泡面,正在排队打热水。
有小孩围着柱子奔跑打闹,也有父母喝止责骂的声音,一派烟火气息。
巧合的是,璩逐泓和璩贵千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这使得这次散步更多了些新奇的体验。
他们路过门诊大厅时,眼前恰好出现了一个卖气球的小贩。清瘦的男人站在一辆破旧的的自行车旁,自行车的后座上绑着卡通式样五彩缤纷的氢气球。
有一个小男孩正对妈妈哭着喊着要一个勇者阿莱的气球,而他身边提着药袋子的女人充耳不闻:“你再调皮?药不肯吃,还要买玩具?这种气球马上就漏气的,过两天就瘪掉了呀。”
璩贵千望向了那一捆色彩绚丽的氢气球,蓝色的猫咪、黄色的大眼睛、很多很多可爱的形象,她只认识刚刚在电视机里见过的狗狗阿旺。
氢气球随风微微摇摆。
璩逐泓注意到了妹妹的视线,推着她向前走去,路过那一对纠缠的母子。
男人并没有开口招徕生意,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不是他的目标群体。
但轮椅停在了老旧的自行车前。
璩贵千微微侧头看他,微张着嘴,意识到了什么。
璩逐泓抬头看挤挤挨挨的气球群:“全要了。”
男人刚放下手里的保温杯,闻言怔住了:“啥?全部?”
身后的西装男快步上前付款,欣喜若狂的小贩接过几张红色大钞放进腰包,解开后座上密密麻麻的气球线。
一大捆气球递到了璩逐泓手上,引来了周围一群人的关注。刚刚还在哭闹的小男孩也没声儿了,颇受震撼地仰头呆住。
璩逐泓在繁多的气球里挑出了狗狗阿旺的头像,嫩黄色的小金毛有着一撮故作潇洒的刘海。
红色的绳子被递到了璩贵千手里。璩逐泓把气球束递给保镖,蹲下身,将气球绳松松地系在璩贵千的手腕上。
“还想要哪几个?”
璩贵千摇头,忍不住晃了晃手腕,感受着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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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一摇一摆的触感。
这会儿,她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了。
璩逐泓起身,接过气球束,想了想走到了那个小男孩面前:“哪个是你想要的?”
小男孩呆呆地指了指。
璩逐泓轻巧地挑出气球递给他,又蹙眉看了气球束两眼,挑出了两个奇形怪状的绿恐龙递给他:“这个你也拿着玩儿吧。”
少年转身,把剩余的气球束分成几捆系在了璩贵千的轮椅上。
他们向前走去。绚丽多彩的气球簇拥着她,小猫咪、小马、小蝴蝶、小狗、小熊、星星和月亮,在她周围旋转跳跃。
璩逐泓问:“喜欢吗?”
“……太多了。”女孩轻轻地回答。
“只要你喜欢,一点都不多。”
两人穿过众人好奇的视线,结束了这场饭后散步。
等他们回去时,病房已经大变样了,为了证明自己对得起出差的高额补助,专业人士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工作。
窗前的落地灯打下温暖的光晕,窗帘换成了深绿色的雪尼尔,陪着内层轻薄的蕾丝纱,将病房衬出了温馨的氛围。
原先四十三寸的电视机被换成了几乎有半面墙大的液晶屏,左下角放了一个木质角柜,整齐得排放着好几列动画碟片。
房间里能搬的东西都换了新的,床品换了浅色的高密度纯棉,床垫是咨询了医生后挑选的偏硬制弹簧记忆棉。甚至配套卫生间的瓷砖和设施都换了崭新的。
配上鲜切花和隔音地毯,如果不去看床头的挂瓶钩子、监测仪和紧急按钮,这完全看不出来是间病房了。
璩逐泓看着璩贵千乖乖躺好,在她背后放了两个枕头,确认这个姿势不会影响她的腰背和肋骨伤。
随后他打开电视机,把遥控器放到她手心:“哥哥要出去一会儿,淑珍阿姨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就叫她,可以吗?”
璩贵千偏头看他:“嗯。”
乖巧的孩子。
璩逐泓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走到门外,管路过的助理要了一支手机。
小巧的白色手机被放到璩贵千面前。
“我已经存好了电话,按这里,就可以打给我。”
璩逐泓按下了通话键,大提琴声响起,他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这样就可以找到我。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没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假如让璩逐泓学校里的朋友听到他这番话,一定会大跌眼镜,什么时候眼高于顶的少爷变成了唠唠叨叨的样子。
璩贵千的左手拿着手机,包着纱布的右手举起来晃了晃,落在璩逐泓眼里,让他不由轻笑。
他离开后,电视机里放着欢快的片头曲。
这一集,金毛狗阿旺在雷雨天里捡到了一只小鸟,小鸟很害怕,但雨水浸湿了它的翅膀,它飞不起来。雨停后,接到电话的麋鹿医生来了,带着单只眼镜的麋鹿医生看上去专业又迷人,它治好了小鸟的伤,当天边的彩虹出现时,小鸟也啁啾着飞向了天空。
俏皮的片尾曲响起,女孩仰头,看向床头束着的气球组成的花朵。
22.022
黑色的商务车停在派出所门口,下来两个高大结实的西装男人,随后是郭臻和璩逐泓。
进到接待大厅左侧的房间,会议桌后,身穿高中校服的男生浓眉大眼、英挺从容,正安慰着身边的母亲。
一边坐着的路小葛也帮腔道:“对的阿姨,同学这是做好事,我们再了解一下细节,待会儿我开车送他回学校,不会耽误的,您放心吧。”
病容憔悴的梁倩这才放下心来,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后她就一直忐忑不安。
进门的璩逐泓落座在侧后方,与梁方起四目相对。后者看着他的眉眼,显然联想起了那个在晚霞里坐在路边长椅上的女孩。
“我们开始吧,别耽误孩子上课,”鲁鹏飞打开笔记本,“你别紧张,梁同学,这次来只是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你可以再讲一下是什么时候遇到璩贵千,又是怎么送她来派出所的吗?”
正在变声期的男生声线微哑,靠着椅背,从去买枣糕的路上讲起。
“……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路边,脑门上一个硬币大小的伤口……没回。”
梁方起顺着时间顺序娓娓道来,讲到一半喝了口水。
“但是她认识我,她知道我的名字。”
鲁鹏飞晃笔的手一顿:“嗯?”
梁方起重复了一遍:“她认识我,她叫了我的名字。”
“我再问她有没有人接她,她不说话,也不肯去医院。”
鲁鹏飞刷刷记下几笔,问道:“你觉得她是怎么认识你的?”
“学校?”男孩不确定地回答。
鲁鹏飞不置可否:“然后你就送她去派出所了?”
“……我本来想在旁边超市里打个电话报警的,但是她给我看她手心里的字,写了你们派出所的地址,我就送她过来了。”
“手心里的字?”
“对,”梁方起回忆道,“城南派出所。”
鲁鹏飞找来杨璐,杨璐听完后拿来了验伤时的照相机,一张张翻阅过去。
在交错的伤痕里,确实有这么一张照片,为了拍她手腕上的割伤,带到了一些手心的痕迹,已经被汗水洇开的迷糊字迹。
鲁鹏飞对着照片盯了一会儿,喃喃自语:“这角度看着像是自己写的……”
那么在她失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想要去派出所,又是发生了什么,让她预感到自己可能到不了派出所?
“你继续说吧。”
梁方起捏捏鼻梁:“没有什么了,我看她腿脚不方便,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送她到了派出所,后面的你们都知道了。”
“路上没有别的了吗?”
“没了。
……哦,我给她分了点枣糕。”
路小葛顶着师傅的白眼:“张记的枣糕是不是?可香了。”
“对,她好像饿了。”
对话到此结束,他们心中对璩贵千过往的经历和那一天的经过更多了几分疑云。
有养父养母,有弟弟妹妹,在潞城市的某一所初中就读。
璩逐泓试图拼凑她这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但那些新旧叠加的伤痕始终在他脑海中浮现,让情绪阻挡思维。
鲁鹏飞:“好,感谢你,给你们添麻烦了。”
路小葛从兜里掏出车钥匙。
硬朗的少年背着书包扶着母亲,就要离开。
十指飞速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动的郭臻合上屏幕,从西装内袋里取出名片夹,抽了一张递给梁方起。
“非常感谢您对小姐的帮助。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打这个电话。”
“郭臻。”
梁方起还没接,璩逐泓站了起来,示意他将名片递给他。
璩逐泓俯身,用桌上的黑色签字笔在名片背后刷刷写了一串电话号码,再原路递回:“可以直接打给我,我是她哥哥。”
梁方起比璩逐泓小了一岁,但二人身高相仿,校篮球队的小前锋梁方起比璩逐泓更健壮一些。
他接过名片塞进书包,貌似不经意地问起:“那小孩现在怎么样了?”
“在医院。”璩逐泓礼貌回应。
两人打了个照面,随后梁方起便同梁倩和路小葛出门了。
璩逐泓正想告辞,隔壁办公室突然跑出来个鸡窝头小年轻,对着鲁鹏飞喊道:“队长,有消息了!”
璩逐泓豁然起身。
鲁鹏飞放下资料,示意他进来慢慢说,小年轻站在他旁边两手撑桌,兴奋得溢于言表:“学校排查的筛选有结果了。宝桥初中的一个老师说他们班有个学生没来上课,对过了照片,认出是她。”
“那个老师说,她叫郑林妹。”
==
入夜,阴沉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傍晚的大风吹散了积云和浓雾,露出星月当空。
当班的塔台管制熟练地对话完毕,一架湾流G200滑翔在潞城机场的跑道上,缓缓停稳。
潞城并非省会城市,机场吞吐量有限,每日的航班固定得死气沉沉,短短两天内接到三次私人飞机的降落,机场的工作人员隐约有种预感。
潞城来了不得了的人物。
璩湘怡戴着墨镜面无表情,一身利落裤装,披着薄外套从机场出口大步流星地向前行走,身边簇拥着七八个工作人员。
张怡萱拉着行李箱,和身边人最后确认着接机车是否已经到位。
美国直飞境内的私人航线非常难申请,等批复的时间里,助理先是订了最快一班国际航班送他们到新加坡,接着联络璩氏在新加坡的商业伙伴,从绿意资本合伙人那里借到了一架私人公务机,直飞潞城。
徐茂带着人留在洛杉矶做最后的交接扫尾工作,张怡萱陪同璩湘怡先行一步。
连续长途飞行让众人都很疲惫。
两辆商务车驶出机场快速路。璩湘怡摘下墨镜,露出憔悴微红的眼睛。
平稳行驶的车内,闭目休息了五分钟的璩湘怡接过张怡萱递来的温水,轻声问道:“傅谐到哪了?”
“傅先生的飞机比我们早一个小时落地,郭臻安排了接机人员,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到达医院。”
璩湘怡点头,无声地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她已经四十三岁了,岁月并没有因为她拥有的金钱权势而放过她,相反,命运在她顺风顺水的人生中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她掉进去,挣扎了很久,不肯认命。
直到现在,终于看见了绳索的影子。
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寂静无声,汽车飞驰驶过,离医院越近,璩湘怡越是惶恐不安。
陪在她身边十余年的张怡萱看出了她的情绪。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因此无法代入璩湘怡此刻的感受。
但纵是一个局外人,在见证了他们十一年的寻找和等待后,也很难不在此刻紧张地期待见到一个美满结局。
正是因为希望太美好,所以才害怕,害怕一切全是幻梦。
车窗外成排的香樟树在视网膜中留下一串残影。
手机嗡嗡一声。
璩湘怡低头。
是丈夫的短信。
“湘怡,我在楼下等你,一起上去。”
……
医院门口,夜风吹拂里,夹杂了几分南方城市特有的湿气,土地里的水分在向空中扩散,草木和消毒水的气息混杂。
路灯下,一身黑色衬衫的中年男人站在光晕里抽烟,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结实有力的胳膊,那是大提琴家特有的痕迹。
璩湘怡朝他走去,还没到他身边,傅谐就匆匆灭了烟,转身牵过她的手。
两人相对无言,只能感知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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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又一下。
是激动。
是羽毛尖在心头拂动的难耐。
“……走吧。”
入夜的住院部大楼十分安静,让人不由得放轻脚步,电梯显示屏上鲜红的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跳,牵手的二人不由紧紧握住彼此。
“叮咚。”
电梯门滑开。
璩湘怡一眼看见了走廊长椅上坐着的璩逐泓正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潞城医院高层的VIP病房少有人入住。与院方沟通后,这半层的空间都归他们所用,因此不必遵守医院的病房探望时间。
昏黄的灯光下,璩湘怡拥抱了疲倦的儿子,和旁边的淑珍阿姨交换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李淑珍微笑着点头,是她熟悉的多年不变的模样。
郭臻站在办公室门口朝这里望来,几个助理停在了璩湘怡身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傅谐轻声问:“贵千睡了吗?”
璩逐泓点头,为他们打开病房的门。
静音轨道无声滑动,整层楼寂静一片。
昏暗的室内仅留了一盏床头的小灯,金发小天使闭目做祈祷状,手中的爱心散发出暖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区域。
璩贵千面朝窗户侧卧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们两个像蹑手蹑脚窃取财宝的小偷,只敢一点点靠近。
女孩静静地躺着,插着留置针的左手搭在被子上,右手则包裹着纱布,平放在枕头旁边。
璩湘怡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拨开她额前的发丝,露出陷在松软枕头中的小脸。
额头上的纱布挡住了他们的目光,让这对经受折磨的父母只看得见女儿消瘦的下颌,还有涂着碘酒的右耳上缘。
我的女儿就在那里,我却无法握住她的任何一只手,她本该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孩子,现在却伤痕累累。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空气快速多次地穿透肺部,激得人头晕目眩,却丝毫比不上心中骤然爆发的隐痛。
璩湘怡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傅谐扶着她的背,两人跪坐在病床边,依偎在一起无声地哭泣。
傅谐紧紧地搂着璩湘怡,妻子的眼泪透过衬衫濡湿了他的胸膛。他的眼角渗出泪水,牙齿控制不住地哆嗦着,想要发出的哭嚎都咽在了喉咙底。
睡着的女孩陷入了安详的梦境,这一幕珍贵得无与伦比、令他们魂牵梦萦。他们不敢出声、不敢打扰,生怕这世界上的任何一点风吹、任何一点雨打,都会让它再度破碎。
如果这是他们两人的梦,那睡着的女孩会是丰腴的、健康的、微笑的,就像这些年来多少次午夜梦回的场景,灿烂阳光下,一袭白裙的孩子坐在山外青山的庭院秋千上,发出清脆响亮的笑声。
她不像他们任何一人脑海中勾勒出的样子,也不像两人夜谈时琢磨的模样,但她就是她,她就是璩贵千,有着妈妈的眼睛,有着爸爸的嘴巴,但独一无二的璩贵千。
傅谐的手握惯了琴弓,从未有过如此颤颤巍巍、虚软无力的时候,当他的指尖落在床铺上与女儿淡粉色的指甲相触,他想起了十余年前在病房外第一次从护士手中接过小婴儿时的场景。
贵千刚出生时,指甲还没有长全,小小的婴儿比猫崽大不了多少,和逐泓全不相同。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贵千到湘怡床边,两人一一检查着女儿的手脚,在看到没长好的指甲时,已经是第二次做父母的人还是慌乱地叫起了医生护士。
医生也被他们吓坏了,小跑着过来检查完后松了一口气:“正常,过几天就会好的。”
多少年过去了……
他终于忍不住心酸苦楚,牢牢拥住妻子,在她的发丝上亲吻。
“贵千回来了。”他哽咽着。
23.023
夜深人静,住院大楼不时传出一些响动,当班的护士或医生在值班室三两成群,交谈中希冀着今夜不要出状况。
顶楼。
小助理提上来两袋咖啡,一一分发给办公室内的众人。
已是凌晨,周边的店铺都已打烊,这还是从附近一家24小时开业的西式简餐店买的,豆子品质一般,但咖啡的香气还是瞬间弥漫了这间不大的办公室。
郭臻站在窗前,连日来的疲惫让他胡子拉碴,西装的领带也散了开来。
身姿挺拔的璩逐泓坐在办公桌后,指尖敲击键盘,和学校里的朋友聊天。他接过小助理递来的冰美式,轻声道谢。
白发微乱的李淑珍靠在沙发边,拒绝了张怡萱让她先去睡的提议,坚持留下来等待。
咖啡分完,张怡萱让小助理先回去休息,她自己留下陪同。十余年的工作生涯,除去工资和奖金的吸引,她的人生将近一半都奉献给了璩氏。
更确切地说,奉献给了璩湘怡。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璩湘怡很早就问过她,有没有兴趣独当一面。
“你的才能和付出我都看在眼里,最近有几个很好的工作机会,如果你感兴趣,不妨试一试。”
张怡萱思考过后拒绝了。
首席助理的路她爬了十年,战战兢兢,她在事业上并没有更高的祈望,每年丰厚的薪水足以回报她的辛苦,因此并不急于跳出舒适区。
热气氤氲的黑咖啡捧在手心,热量缓缓传递开来,她没有喝,但觉得自己已经清醒了不少。
门外,几道脚步声响起,是交班的保镖们。
又一阵步伐响起,是定时查房的护士走过。
办公室内只有鼠标轻点、按键敲击、纸张翻动的声音,几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等待。
直到——
哐哐。
门被推开。
璩湘怡和傅谐走了进来,脚步微颤。
二人的眼睛都红肿着,璩逐泓挪开咖啡,给两人倒了温水。
“逐泓,来。”傅谐拍拍空位,示意儿子坐到身边来。
璩湘怡陷在沙发中,及肩发遮住了半张面孔,她啜了一口水,开口道:“讲讲今天的情况。”
准备多时的郭臻点开电脑:“璩总、傅先生,下午的时候少爷和小姐的DNA鉴定结果出来了,确认血缘关系。”
他顿了一下:“祝贺你们。”
在这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没有欢呼雀跃,但这一句正式宣告般的话语仿佛为这些年所有的等待和寻觅画下了句号。
璩逐泓感受得到父母的双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而他也用力回握。李淑珍的眼眶微红,手搭在膝盖上,一下一下点着毛毡裙,像一次次小小的鼓掌。
张怡萱微笑着:“要通知璩老先生那边吗?”
“先等等,”璩湘怡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舒缓,“等我们回京市再说,傅教授那边也是。”
傅谐点头。
郭臻微不可查地扫过二人相握的手,继续说了下去:“下午在派出所时,针对潞城初中未出勤学生的排查有了结果,我和逐泓跟警察一起去了宝桥镇第一初级中学,从班主任那里获取到了小姐的学生档案,这是复印件。”
语毕,他将手边的文件分发给众人。
璩湘怡略略坐直,伸手接过。
她撩起一边的头发,目光飞速掠过那些姓名住址信息,定在了一张一寸彩色照片上。
那是初中入学时统一拍的照片。
穿着校服的女孩将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清瘦使她的五官看上去更为立体,表情端正严肃,没有一点笑意,嘴角微微抿着,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傅谐的指尖在那张照片上摩挲了许久,才下翻一张。
郭臻几乎从岳小巧那里要到了璩贵千过往的所有纸质材料,包括她的作业、试卷、习题册。
受父亲影响,傅谐对书法略有研究,这时候脑子里反射性地想着,贵千写字有些□□,字体全部微微向□□斜,得纠正坐姿,否则会影响脊柱发育。
再往下。
是几张班级合照,像素不高,但他们还是第一眼捕捉到了人群中的小小身影。
翻阅得差不多了,郭臻继续开口:“警察确认身份后立刻和小姐的养父母取得了联系,第一时间传唤他们到警局做笔录。”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他身上。
“傍晚警察给我们的消息是,郑岳军和林雅丽原先拒不配合,在他们出示了证据之后才勉强承认小姐不是他们亲生的,但矢口否认小姐是他们买来的,只说他们是在路边捡到的。”
璩湘怡轻笑一声:“捡到的……”
郭臻:“因为上游拐卖链条还没有线索,警察没有他们收买被拐卖儿童的证据,不能采取逮捕措施,他们已经被放回去了。”
在场的人均是心中一沉。璩逐泓默不作声地靠在沙发上,神色难辨。
当年在深市火车站事发后,公安联合开展专项打拐行动,清剿了一批拐卖团伙,找回数十个被拐儿童。
但偏偏就是带走璩贵千的那一个中年女人,在将女婴转给下手的中介后,死在了一场交通事故里。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可这个链条就那样断在了中间。
傅谐迫不及待地问:“那贵千的伤呢?就这么把他们放回去了?”
郭臻看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介绍了郑岳军和林雅丽的生平和这个家庭的概况,重点则放在了璩贵千的出现上:
“95年二人经介绍结婚后去了海市打工,98年重回潞城时,身边已经带了小姐。民政局的档案显示,他们是回到潞城后再给小姐上的户口,提交的材料是一张海市医院的出生证明。已经让人去调查那家医院和他们当时在海市的落脚处、接触过的人。”
潜台词很明显,时间久远,恐怕很难找到知情人了。
世纪交接时,各项人口普查和户口政策并不如后来简洁清晰,有许多医疗机构利欲熏心,私下贩卖出生证明等文件,上户口并不难操作。
交代完当年的事后,郭臻才开始回答傅谐的问题:“小姐身上的伤,极大概率就是这对夫妻做的。下午时间有限,但我们分批走访了老师同学、周围的邻居等人,得到的结果很清晰。”
清晰得令人心悸。
郭臻尽力在他们的眼神里保持着克制的叙述,将一个十三岁女孩的人生娓娓道来。
她是如何徘徊在失学的边缘,遇到过好心人,但依旧过得很辛苦。
她承担了一个家庭所有的活计,像一个奴仆,勤勤恳恳。
她的班主任发现她身上奇怪的伤痕,而她遮掩过去,不肯求助。
她的邻居察觉到这家人有些奇怪,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管那么多干嘛?”
她没有一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孤零零,像一抹游魂,获得最多的不是善意,而是冷眼和漠视。
没人说话,郭臻斟酌着是否继续往下讲。
璩湘怡伸出手,从傅谐的口袋里掏出了烟和打火机。
皱皱巴巴的烟盒一看就是在手中揉捏了许久的,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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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的烟只少了一根。
璩湘怡哆嗦着手抽出一根点燃,走到窗边对着夜色吐出一口气。
“下午趁警察带他们回去问话,我们的人进去搜查了一圈,小姐住的阁楼没有装修过,门边挂着锁,我们在地面和床单上检查到了细微血迹,后厨没倒的垃圾桶里有带血的餐具碎片。”
桌上有几张照片,是当时拍下的。
斑驳的旧家具、粗糙的水泥地面、裸露的木头屋顶。
“初步推测,小姐额头的撞伤是从窗户上跳下来造成的,我们在院子里的树梢找到了断裂的树枝和细碎的织物残留。”
璩湘怡没有回头看。
啪嗒。啪嗒。
窗台边晕开水珠。
天空飘起细雨。
烟灰撒落,灰白色的碎屑隐没。
“贵千是要去求救,”璩逐泓仰头,不去提及另一种可能性,“她是要去报警的,她怕自己走不到,在手上写了派出所的地址。”
李淑珍问:“不能以虐待罪起诉他们吗?”
璩逐泓坐正了身体,开口回答:“咨询了律师,贵千认定不了轻伤,轻微伤,大概就是拘役几天的行政处罚。”
和大多数人的认知不同,法律上的轻伤有较高的认定门槛,肋骨骨折两处以上才能达到轻伤二级的程度。
李淑珍轻轻闭眼,压下烦躁。
“还有一件事,”郭臻斟酌道,“我们去学校的时候,小姐的班主任提到,小姐出现在市区的那天早上,小姐是去了学校的。但是早晨出了一件事。”
他不安地将领带又扯松了一些,做这场艰难的汇报。
“班费不见了,他们认为是小姐拿的,并且在小姐的书包里找到了数目大致相同的钱,通知了她的养父母来学校。”
璩逐泓扯出轻蔑的冷笑,回忆起和郭臻去学校时的场景。
众人侧目,议论纷纷。
昨天发生的故事在学生们的口中发酵,变成了众口铄金。
然而真相很好笑。
在璩逐泓的坚持下,警察简单地问询了几个同学,接着在生活委员前桌的储藏箱夹角找到了完好无损的信封。
学校的桌洞狭小且破旧,并不能放下很多东西。很多学生都习惯在两个座位中间放一个塑料收纳箱放书。
生活委员的桌洞和桌面交界处有一个狭长的孔洞,因为位于视觉死角,在桌洞开口处向里望是看不见的,可是从前面却一览无余。
那个放在最里面的信封,在他整理书桌的时候,顺着书本抽进抽出的力道被顺了出去,滑落在前桌的收纳箱里,落在了侧面。
当真相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鸦雀无声。
郭臻讲完,璩湘怡一耸一耸的肩头落在了所有人眼里。
傅谐上前抱住了她,拧灭她手中的烟,将人转过来埋在自己的胸膛上。
张怡萱和郭臻对视一眼,对于见到了上司脆弱的一面感到坐立难安。
郭臻望了那对依偎的夫妻一眼,心不在焉地收回视线,放下了手中的资料。
“……杀了他们。”
璩湘怡喃喃。
“杀了他们。”
“不,”傅谐捧起她的头,眼神里是执拗和坚定,“他们还活着,才能慢慢偿还。”
李淑珍抹去眼角的泪,给郭臻使了一个眼色,后者暗暗点了头。
人都安排好了,在他们做出决断前,那一家人谁也走不出潞城。
砰砰!
两声重重的敲门声。
黑衣保镖言简意赅:“小姐有情况。”
24.024
夏天的雨来得气势汹汹。
阴沉了一整天的天气在傍晚短暂的大风后迎来了逐渐盛大的雨势。
璩湘怡快步冲进病房的时候,豆大的雨点砸在了窗户上,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噼里声。
细小的呜咽声传进她的耳朵,璩贵千蜷缩在床头,轻声哼哼着。
“怎么了?”璩湘怡急声问着,声音中犹带着哭腔。
“……腿疼。”
璩贵千的声音细若游丝。
酸胀感将她从睡梦中唤醒,温馨的房间让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在哪,可是昏暗的房间中只有自己。
左腿脚踝凉飕飕地抽痛,像浸泡在液体中一样酸涩,好像有一千根针不间断地穿过皮肉刺痛骨骼,逐渐蔓延。
她不知道这股疼痛是由何而起,也一直以为这是和额头上的伤一样长大后摔的、马上就会好的。
在她的记忆里,她能跑能跳,和每个同龄的小朋友一样。
额头上渗出汗珠,她被纱布包裹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手指揪住了床单,她又把半边脸也埋了进去,试图用和织物的摩擦阻挡对疼痛的注意力。
璩湘怡看得心焦,一脚蹬掉了鞋子坐上床,将璩贵千拦在了怀里。
“医生呢?”傅谐在走廊上喊着。
值班的医护匆匆赶来。
医生在她的腿上按压检查过后给了结论:“伤处神经痛,骨折的后遗症,可能是因为突然下雨的湿度变化,才突然发作。”
医生揉揉困倦的眼睛,接过床头的病历和用药情况翻阅,随后检查了女孩肋骨骨折处的固定情况。
“已经在用止痛药了,不建议再加大药量,有耐药性对以后的治疗不利,先热敷缓解吧。”
璩湘怡:“热毛巾可以吗?”
“都可以。”
话音刚落,病床后的璩逐泓跑出病房,在楼廊尽头的热水房接了一壶热水回来。
医生也知道这件病房的病人状况,见深夜这里还聚着许多人,补充道,“你们要做好准备,小孩还在长身体,骨头也在长,肌肉萎缩的情况也会加剧这里的神经痛,一定要注意天气变化,秋冬更要关注保暖。”
“好,好。”李淑珍将医生送出门外,继续问询着注意事项。
璩逐泓和他们擦肩而过,拎来满满一壶热水。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张怡萱打开了空调的除湿功能。
傅谐保养得宜的双手像感知不到温度似的将毛巾浸在冒着热气的水中揉搓,接着小心地搭在了女孩的腿上。
“嘶……”
温度让女孩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璩湘怡感知到了,于是更紧地抱住了她。
毛巾散发着热气,暖烘烘地贴着她的皮肤。璩贵千的大脑昏沉,但身体本能地感知到了温度,不由轻轻地张口,无声呢喃:
……妈妈。
温暖的、柔软的、厚实的。
璩湘怡将她被汗水打湿的发丝绕到脑后,接过璩逐泓递来的纸巾,轻轻擦拭着女孩的脸。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女孩的脸埋在她的肚子上,手搭在女孩的胳膊上,轻柔有节奏地拍着。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哄璩贵千睡觉,那时候璩贵千还是个可以被双臂捧在怀间的小宝宝。
现在都这么大了。
璩湘怡感受到女孩温热的呼吸打在身上,心头泛起一阵阵酥麻。
毛巾没那么烫了,傅谐频繁地更换,手指烫得通红,但他完全感受不到。
热敷让酸胀感缓解,针扎的疼痛也渐渐淡化,璩贵千无力的手指抬动,又安静不动,沉寂在柔软的床单上。
……陌生的感觉。
璩贵千的身体虚弱疲软,连思绪都变得慢吞吞。
从来没有的感觉。
有人揽着她。
她轻轻调动颈部的肌肉,让头颅摆动,在陌生的怀抱里摩擦,像寻求安慰的小猫崽,闭着眼睛,靠触觉辨认和感受。
温暖而有弹性的小腹,是孕育生命的摇篮。璩贵千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在漆黑但有安全感的羊水中静静生长。
踏实的。
永远不会被伤害的。
……妈妈。
“……妈妈。”
璩湘怡听见了。
她轻轻抚摸着璩贵千的脸颊,身体躬得更紧,全心全意地将温度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傅谐伸手取下有些微凉的毛巾,身边的璩逐泓已经递上来一块火热的。
“我来吧。”他接过了父亲手上的毛巾,浸在更换来的滚水中。
璩贵千在温暖中睡着了,她的眉头舒展,洋溢着孩子的天真无忧。
在陷入梦乡的前一秒,她调动力气睁开眼,记住了妈妈的样子。
==
初夏的雨来去匆匆,在璩贵千醒来前,除了湿漉漉的街道、打落的枝叶和空气中的泥土气息,已经没有了昨晚倾盆大雨的痕迹。
病房里的空调还开着,间或发出嗡嗡的声响。
她睁眼,浑身暖洋洋的,像一场午后阳光下的梦。
但她很快感受到了这不是错觉,她轻轻动了一下,身边的热源熟练地伸手,轻拍她的脊背。
璩贵千愣住了。
璩湘怡低头去看,正看到她睁得圆登登的眼睛。
女人一笑,露出眼尾迷人的细纹:“早上好,宝贝。”
病房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只有墙角轻微挪动过的折叠床证明了他们呆过的痕迹。
璩贵千呆愣愣地怔了三秒,连眼都忘了眨。
“你、你好。”
璩湘怡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脑袋:“逐泓已经告诉你了对不对,我是你的妈妈。”
璩贵千刚醒过来的脑袋这才隐约想起了半夜的事情,意识到那不是梦,也不是疼痛带来的幻觉。
她们缩在一张被子里,璩贵千的呼吸打在女人的脖颈处。
女孩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她该叫什么呢?她该作何反应呢?
想探出爪子试探,又害怕,更不习惯这样的亲近。
她从来没有过,和“妈妈”靠的这么近,那是弟弟妹妹的专属。
她紧张地抬头瞄了一眼,害怕自己的沉默会引起妈妈的反感。
但没有。
美丽的妈妈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好像一切事情都迎刃而解,她只要安心呆在她的臂弯里就可以了。
于是她的心也缓缓落地,泛起细微的涟漪,荡漾开去。
这是一个艳阳天。
太阳的炙烤下,水汽蒸腾,连带着那些晦涩的灰色的记忆和情感,仿佛也消散了。
病房门被推开,傅谐提着厨师精心准备的餐盒进来,轻手轻脚的动作在看到床上两双如出一辙地抬头张望的眼睛时顿住了。
一米八几的男人侧身,将餐盒摆放在桌上,抬起眼镜,指腹拭过水迹,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吃饭了。”
璩湘怡坐起身子,指着傅谐对璩贵千笑道:“这是你爸。”
第一次开独奏会时都没有此刻心跳如鼓,傅谐站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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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延长职业生涯而保持锻炼习惯的身体呈现出舒展结实的姿态,肌肉匀称分明,温柔而不失力量。
璩贵千眨巴眨巴眼,默默地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随即一僵,为自己习惯性的动作懊恼。
成熟的大人都对她展现了包容和体贴,没有强求她给出什么回应,而是温柔地催促她起床,和妈妈一起洗脸刷牙。
因为手不方便的缘故,连毛巾都是璩湘怡帮她拧的,璩贵千接过,一把糊在脸上,挡住自己不知所措的表情。
太好了。
好得不真实。
就算在最美的梦里,她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爱与不爱是太过鲜明的对比,根本不给人自欺欺人的空间。
香气扑鼻的早餐一碟碟摆开,接到出差任务的厨师们兴奋得连趁手的工具和食材都扛上了飞机,只恨没有大显身手的机会。
“试试这个,”璩湘怡给她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小心烫。”
“好,”璩贵千拿起筷子,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个……他人呢?”
璩湘怡和傅谐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她故作不知:“谁呀?医生吗?”
“不是,”女孩没有意识到二人的默契,为难地舔了舔牙齿还是开口,“……哥哥呢?”
璩湘怡笑道:“你说逐泓呀,他去找医生了。”
“放心吧,他吃过早饭了。”傅谐往璩贵千的碗里放了个溏心蛋,医生嘱咐过他们要注意补充蛋白质,璩贵千太瘦了。
“看来逐泓做的还不错是不是?”温柔的男人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璩贵千把头埋进了碗里。
==
早餐过后,璩湘怡和傅谐轮流陪着璩贵千去做了例行的检查和换药。
两人很有默契地将那些负面的情绪和想法放在了背后,只给璩贵千展现情绪稳定的一面。
这也是他们只能轮换着来的原因。
璩湘怡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指尖摩挲,很想抽烟,但想到待会儿还要进去陪贵千看电视,硬生生忍了下去。
她已经戒烟很久了。
青年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内,她沉迷各种口味的女士香烟,觉得细长的烟夹在手指间很有范。后来厌倦了,那点尼古丁带来的快慰比不上商业战场里开疆扩土的一丁点儿。
再后来就是贵千不见了,她忙碌在家庭和事业中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在车里抽根烟变成了唯一的喘息机会。
生活慢慢步上正轨,这个家庭最终找到了和那块巨大的伤口共存的方式,他们更加珍视彼此。
然后就是现在,昨晚她看到傅谐抽烟的样子,才发现枕边人瞒着她的秘密。
这个人干净健康得要命,当初督促她戒烟,结果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
李淑珍坐在了她身边。
“感觉怎么样?”
璩湘怡往她的肩头一靠,像年轻时候凑在淑珍阿姨边上诉说着自己的青春期烦恼一样。
“高兴、快乐、又害怕。”
失而复得的心。
李淑珍拍拍她的手,缓声道:“都会好的。现在,一切只会越来越好。”
二人的交谈被小跑着上来的张怡萱打断了。
她换下了和医院格格不入的职业套装,现在是一身刚买的休闲装,气喘吁吁:“那两个人来了,在楼下。”
“谁?”
没头没脑的。
张怡萱缓过一口气:“郑岳军和林雅丽。”
25.025
璩湘怡面色一沉,几乎要气笑。
“你说什么?”
刚推门出来的傅谐听到对话,眉头纠在了一起:“人在哪?”
张怡萱:“住院大楼门口,护士台不肯告诉他们病房号,他们就在大厅闹开了。”
“您陪贵千待一会儿,我们去看看。”璩湘怡对李淑珍交代完就拉着傅谐往前走,气势汹汹。
李淑珍看着两人的背影,赶忙抓住张怡萱:“让保镖快跟上,别让他们弄出人命来。”
张怡萱叹了口气,开始庆幸自己今天穿的是运动鞋,她朝走廊上的黑衣保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赶上,随即箭步如飞地去追赶老板,半途中不忘打电话给郭臻让他反省一下盯人盯到人家到门口了都不知道。
潞城人民医院住院部门口。
郑岳军和林雅丽站在服务台前,指着面色通红的小护士喋喋不休:“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不能说呀?”
刚工作没两年的小护士脸皮薄,但在医院工作也已经锻炼出了大心脏,尽管在旁人的侧目下有些难堪,还是果断地回绝:“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您再这么闹我要叫保安了。”
林雅丽的手在空中指指点点:“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仗势欺人是吧?把你们领导叫过来。”
旁边的中年护士解答完老人的问题,将凳子转了过来:“我就是,有什么事?”
“我要见我女儿!她就是不告诉我病房号,耽误了你们负责吗?”
小护士冷冷瞪了一眼颠倒是非的女人,在中年护士耳边说了几句。
后者听完,直接按下了桌上的呼叫按钮,接着抬头:“您不要在这里为难我们,按照规定您提供不了身份信息,我们是不能告诉病人的就诊信息的。”
林雅丽拍拍桌子:“我说了呀!她叫郑林妹!”
“没有这个病人。”
警察送她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她的身份。璩逐泓连夜赶来的路上带了户口本,她是以“璩贵千”的名字登记入院的。
“不可能!你把人交出来。”
医院的保安接到信号赶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排队的人纷纷偷瞄着这里。
郑岳军拉过林雅丽,小声絮叨:“肯定是警察让他们保密的,这小畜生胆子大了敢跑了。”
他们怀着恶毒的心诅咒璩贵千。
你不是我们生的没错,可那又怎么样呢。
林雅丽一竖眉毛:“我们咬死了路边捡的,警察能拿我们怎么样?谁家教训小孩不是摔摔打打的?”
这话说得没有底气,他们自己也知道。
“老公,你说他们是不是找到她爸妈了?”
郑岳军脸色铁青:“找到了又怎么样?我们养了她这么多年,现在翻脸不认人啦?养个猫狗原主人来了也要给营养费的呀!”
傅谐走过来的时候,恰好听见这句话。
他两步上前,一拳砸在了郑岳军脸上,力道当场将他甩在地上。
“啊!”
林雅丽尖叫着躲开,抓着医院保安的袖子拉扯。
周围的喧闹和议论声更响亮了。
“你他妈谁啊?!”
郑岳军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久疏锻炼的身体趔趄了一下。
指节处的疼痛让傅谐被愤怒支配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他一手拦住身后的璩湘怡。
“我是她爸。”
他不告诉郑岳军女儿的名字,他拒绝让这些丑恶的人和贵千再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林雅丽反应过来,和郑岳军站在了一起,从护士台扒拉了几张纸擦拭着郑岳军脸上的血。
他的鼻骨没断,这一拳并没有打到要害。
傅谐并不谙熟于打架斗殴,更不知道如何使人更加疼痛。
尽管他此刻非常想、非常想加诸疼痛在这些人身上。
郑岳军和林雅丽拉扯着彼此,眼神中传递着算计和恶意,还有些惊奇,这么快就找到亲生父母了?
“你们是她爸妈?”
“我们给你们养了这么多年孩子,就这么算了吗?现在连面都不让我们见?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们也别想好过!”
“要不是我们,你们能好端端地见到她?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周围的议论声像海浪一样一轮又一轮。
璩湘怡有时会惊讶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和镇定。
又或许,对注定会死的人,他们的话是无需细听的。
她牵起丈夫的手,细心地检查了一番,确认只是微微擦伤后放下心来。
这是他拉琴的手,不能为了这种人受损。
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激怒了郑岳军,他捂着脸,越发气焰嚣张,高喊着要医院保安赶紧报警:“你们光看着干什么?吃白饭的啊?没看到打人吗?”
林雅丽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打转,从头发丝到鞋底,掂量着能从这两人身上敲下多少东西。
替人白养了十几年孩子,要点钱难道很过分吗?一看就是要脸面的人,折腾几下什么都答应的。
保安踟蹰片刻,到中间劝着:“好了好了,别在这里耽误别人看病啊,都过来都过来。”
林雅丽不肯,这是她选定的舞台。
“阿妹人呢?我要见她。”
“不可能,”璩湘怡断然拒绝,“那是我的女儿,你这辈子也别想碰她一个指甲盖。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们麻烦,你们先自己送上门来了。”
“翻脸不认人啦?!”林雅丽的眼珠子骨溜溜地转,“那你们把钱还回来!是谁辛辛苦苦带孩子的呀?我们养了她十几年,现在孩子大了你们来摘果子啦?”
讨论声此起彼伏,好些人驻足在旁边,不愿错过这一出好戏。保安焦头烂额地让围观的人赶紧散了散了,但收效甚微。
傅谐冷笑一声:“养了她十几年?孩子现在躺在楼上的病房里,都不能好好走路。这就是你们的功劳?”
“那是她自己摔得残疾!关我们什么事啊?”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张怡萱从背后匆匆赶来,身后带着四五个黑衣保镖。
郑岳军有些忐忑,被击中的那一侧脸肿胀着,眼皮一跳一跳,预示着有什么超出预期的事情发生了。
“要钱是吧?”
璩湘怡的表情很平静,眼中蕴含着厌烦和暴躁,一伸手,张怡萱配合地递上黑色手包。
次啦。
拉链滑开。
一捆一捆的红色大钞还残留着纸币油墨的香气,随着璩湘怡手腕翻飞的动作,在空中翻飞,散落在地面。
周围的人声停顿了一瞬,接着爆发出更大的声响。
手包翻空了,地面上铺开的总有五六万之多。
林雅丽瞠目结舌。
这些钱……足可以买下地段一般的商铺了……
璩湘怡垂目,将拉链拉回去,递给张怡萱:“拿吧。”
两人一时没敢动。
“不是要钱吗?拿呀。”
璩湘怡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一下刺痛了对面两个惴惴不安的人。
郑岳军扫过他们身后几个彪形大汉,深知这可能就是他们捞钱的最后机会了,没了大家伙看着,他们被拉过去打死了都没人知道。
他顾不上脸上的伤,拽下林雅丽的挎包就蹲在地上往里塞钱,一把又一把,连同那些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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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干净的垃圾纸屑,他也没空分辨,只知道飞快地往里扒拉。
林雅丽很快心下一横,加入了丈夫。
咚、咚。
璩湘怡的粗跟在地面上敲击,擦着他们的手指落在地面上。
“我现在再问你一遍,那是你的女儿吗?”
郑岳军讪笑着,脸上的伤泛起了青紫:“不是,不是,老板娘,不好意思啊。”
“她是你花多少钱买的?”
五百。
但是他们不会说出来。
林雅丽往包里揣进最后一张纸钞,拉着丈夫站了起来。
“没有没有,我们捡的,我们捡的。我们以为在做善事呀!也好好把她带大了,你看,小孩不听话,老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出去玩,我们前两天还去学校给她垫了钱的啊。”
璩湘怡微眯双眼,似笑非笑。
她回头执过丈夫的手,却正好看到,轮椅上的璩贵千沉默着看向这里。
她一瞬间的凝固提醒了傅谐,也引起了正窃窃私语的郑岳军和林雅丽的注意。
傅谐转头,看到了女孩茫然的表情,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很难理解。
璩湘怡快步上前想要说些什么,轮椅背后的李淑珍冲她缓缓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谎。
璩湘怡蹲下身,和璩贵千同一高度,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怎么下来了?”
璩贵千插着留置针的手不敢用力,虚虚地搭在膝上。她的手指蜷缩着,头却高高地仰起,看向不远处的两人。
他们比她记忆中的样子……老了一些。
回忆起刚刚听到的话语,璩贵千的心头好像有块腐肉被剜去。
不是不痛的。
五岁的小孩心里对从前的父母不是没有隐秘的憧憬的,但是她们亲手斩断了这一点。
我的人生被偷走了,现在却称我是忘恩负义的那一个。
璩湘怡在她的沉默里生出了浓浓担忧,傅谐也在她们侧边俯下身,静静地陪着璩贵千。
那两个人走掉了,捧着包飞速消失在了人群中,生怕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啪嗒。
一颗眼泪砸在手背上,洇进了纱布。
“宝宝……”傅谐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柔地抹去她的眼泪,“宝宝不要哭……宝宝对不起……”
明明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道歉?
她抬起泪眼,转移了话题:“我的腿,不会好了吗?”
“会好的,”璩湘怡斩钉截铁,“会好的,妈妈对你保证。”
==
郑岳军和林雅丽拉扯着出了医院大厅,小跑着冲向停车场,不是张望着身后有没有人跟着他们,一刻不停。
“发了、发了。”林雅丽兴奋地低声叫着,高兴得险些摔倒。
身后没有人,没有那些五大三粗的保镖,也没有见钱起意的人跟来。
他们放松了警惕,步子放缓。
“诶,雅丽,”郑岳军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说我们是不是亏了?”
“这小兔崽子的爸妈给钱这么大方……”
林雅丽也回过味儿来了:“操,我们给人家唬住了。”
“不成不成,”她拉住就要往回走的郑岳军,“今天是不能再回去了,要不直接去派出所报警,就说他们聚众打人……”
他们还没商量出眉目来,前路突然被堵住了。
医院停车场的一角,高高的货车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郭臻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抬脚碾灭,冲身后的人晃了晃手。
几个身手矫捷的人瞬间擒住了二人,连同那只装满了现金的包一起,塞进了货车车厢。
26.026
“唔!唔唔!”
林雅丽剧烈地挣扎着,手脚都被缚住的她连锤击车厢门都做不到,就那样看着自己和丈夫像两只待宰的猪一样在宽敞的车厢里瑟瑟发抖。
那群人把他们扔进来之后就出去了,车子也没有发动过。
是谁?
林雅丽心里隐隐有个猜想,但她瞄到包里露出一角的红色大钞,又觉得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黑暗中,不知过去了多久,当林雅丽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四肢,而郑岳军已放弃挣扎的时候。
嘭。
门开了。
林雅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刚刚见过的人影走了进来。
灯光大亮。
璩湘怡从郭臻手里接过了黑色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
“你知道吗?”
“贵千刚出生的时候,肩膀上有一颗小小的胎记,形状很像翅膀。”
“我当时想,这个孩子是上天赐给我的珍宝。”
“我丈夫那时候已经结扎了,我们本不打算要第二个孩子,但贵千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奇迹。”
“一个天使。”
傅谐的黑色皮鞋一步一步踏在了郑岳军旁边,他沉默着,随着妻子的话,一点点向他靠近。
“那个胎记不见了。”
“你知道我看到她身上的疤,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璩湘怡缓缓蹲了下来,一手拽住林雅丽的头发,将她的头往上提,露出涕泪横流的脸。
“你打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这一天?”
“嗯?”
货车门口站着的西装男上前,取下了两人口中的破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林雅丽恐惧地求饶,崩溃大喊:“救命啊——杀人啦——”
傅谐皱眉,他讨厌噪音:“这车隔音很好。”
“冷藏效果也很不错。”他又补充道。
始终不发一言的郑岳军在听见这句话时,不由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埋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傅谐露出嫌弃的表情。
他们的胆战心惊和恐惧并不能给傅谐带来点滴的快慰。
“别哭了,”璩湘怡的声音平静,“不会对你们做什么的。”
她顿了一下,玩味地补充道:“至少不是现在。”
“你们觉得自己很聪明,对吗?只要你们不说,就没人知道孩子是买的还是捡的。”
“其实是买的还是捡的都不要紧。”
她的声音变得悠远而绵长。
“我从前想,谁能把我的女儿找回来,我可以给他数以亿计的财富,别墅、豪车,要什么都可以。”
林雅丽的手蜷缩了一下。
“刚开始做慈善项目的时候,我每天经手好多项目,我就想,说不定有哪一块就能帮到我的女儿。”
“我不知道有没有。但后来我不再接触这件事,因为我再看那些案例,看那些被摧残的孩子,我就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和傅谐分立在货车的左右,像两块悬崖边的石头。
“后来我和她爸爸开始祈祷,希望她被好好地养大,不是锦衣玉食没关系,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好,只要这样,就算是人贩子我也感恩。”
“这才是你们最后悔的事情吧?嗯?不后悔打她骂她,但很遗憾错过了那么多钱?”
璩湘怡不说话了,但地上的郑岳军夫妻抖得更加厉害。
“别害怕,”傅谐平淡开口,“都说了,今天不会伤害你们的。”
璩湘怡:“从现在开始,每一个礼拜,你们都会被,不知道哪里蹿出来的什么人袭击。不过放心,他们动手有分寸,绝不会伤筋动骨,让你们挨不到下一周。”
“每一周,从你们俩中挑一个人,再挑一个部位。”
“除非警察查出了你们收买拐卖儿童的证据,你们去坐牢,那我们就停一停,等出来了继续。”
“哦,你们也可以考虑去自首。”
璩湘怡戏谑着。
傅谐补充:“不要想着逃跑。”
他的脚尖点着地,暗合着心中的旋律,缓解心中的暴虐和烦躁:“你们有两个孩子。”
郑岳军疯狂地点着头。
傅谐:“那你应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绳索解开后,二人顾不上发麻的手脚,姿势滑稽地向门口逃窜。
璩湘怡突然出声:“等等。”
货车口的黑衣男人立刻抓住了二人的衣领。
林雅丽颤抖着双腿,几乎就要跪下。她哆嗦着嘴唇,不住地去拉扯郑岳军,希望他能做点什么。
郑岳军却涕泗横流,生怕接下来就要消失在某个人迹罕至的水泥桩里,恐惧支配了脑袋:“不是我…不是我…不关我的事!不是我打的!都是她!都是她做的!”
林雅丽不可置信地望向丈夫,在短暂的幻灭后立刻反口互咬。
“是你!……”
璩湘怡没有兴致听狗咬狗,她捡起了散落地面的挎包,纹丝不动地递给了林雅丽。
她低声说:“拿着吧,以后有的是用钱的时候。”
多么善意的提醒。
黑衣男人放开了限制两人行动的手。
扑通。
林雅丽匍匐在地面上,情绪崩溃地大哭,声音那样凄厉,让璩湘怡感到了可悲的快慰。
==
金鱼游过,带起水波的流动。塑料制成的绿色水草装饰微微摇摆。
璩贵千的轮椅停在金鱼池边,身侧聚着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小朋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天又有几条鱼不太动弹了。
这是医院住院楼后的一处小花园,有一处水泥砌成的小小池塘,放养着几尾金鱼。
是最普通的品种,公园里使小心机的捞金鱼游戏会使用的那些,不名贵,但生命力旺盛。
璩贵千不方便弯下腰去,便微微侧头去看,金红色的小鱼横冲直撞,晃过了一堆同类去抢夺掉落的面包屑。
周围的小孩虽然穿着病号服,甚至有几个手上有着和璩贵千一样的留置针、有几个在初夏依旧带着严严实实的帽子,但只要聚在一起,小孩们总有飞快熟悉起来的能力。
“胖虎冲啊胖虎!啊啊啊不要不要!”
“喂这个喂这个!”
“阿呆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吧,我刚刚才看见阿呆张嘴吃东西。”
“那就好,能吃东西就不会死掉!”
十三岁的璩贵千是有一些格格不入的。
但她小小的身体坐在轮椅上显得更袖珍,安安静静地待久了,身边的小孩都接受了这个大小孩的存在。
“大人们还以为我们分不出来!”
“就是!那两条鱼明明是新来的,我的爱心不见了……”
璩贵千回头去看悲伤的小孩。
他身边的小朋友反带着白色的棒球帽:“诶?但是爱心不是在那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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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伤的小孩立刻停止哭泣:“哪里哪里?”
紧接着爆发更大的声音:“那个不是爱心!你居然连爱心都分不出来!”
璩贵千顺着他们的视线去看,也实在分辨不出来这一群形态各异的金鱼里有哪一条长着类似爱心的黑斑。
她身后,隔着三四米的距离,李淑珍正和匆匆赶回的璩逐泓聊天。
他们看着璩贵千随着小朋友的话变动的姿势,目光柔软。
璩逐泓的指尖在翻盖手机上飞速敲动着,打完一长串字,收回放进口袋。
他望着妹妹被轮椅遮去一半的背影,开口问:“贵千不难过了?”
他已经从张助理口中知道了来龙去脉。贵千很敏感,她或许不太明白,但她能感受到在发生什么。
就像她执着地要跟着爸爸妈妈一起下去,或许她已经有预感,自己会看到什么。
李淑珍摇头:“她不肯聊那些事。”
一声微叹后,她又问道:“学校里的事情都解决了?”
“嗯,”璩逐泓向身后的黑衣保镖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座位,倚靠在栏杆边,漫不经心地回复:“去了宝桥初中一趟,把那个老师私自开班、索要礼物的证据交给了校领导和教育局。”
“顺利吗?”
璩逐泓轻笑:“校领导本想敷衍我,张助理查出来她为了敛财,开办辅导班还要求学生们在她那吃晚饭,食品安全有问题,我一并捅出去了。”
李淑珍的目光随着璩贵千的动作摇摆:“让郭臻去联系一下,璩氏分公司每年也交不少税,把她教师证销了,再让律师看看有没有突破口。”
璩逐泓点头:“好。我让他们跟进,回去前最好有个结论。”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有几个同学说,想来看贵千。”
“是她的朋友吗?”
“她们说,当时没有相信她,想当面说对不起。”
李淑珍沉默片刻,才喃喃:“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了。”
“我回绝了,”璩逐泓的语速略快,“贵千不需要几句道歉。”
但他没有那么笃定,于是一会儿又补充:“等贵千恢复记忆后,她来决定吧。”
学校里的事处理干净后,这帮小孩的放风时间也到了。家长或护士一串串地把小朋友像放羊似的赶回病房去。
正聊得上头的小孩们并没有吵闹着不肯回去,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学会接受这里的生活。
璩贵千跟着转头,看见李淑珍和璩逐泓就站在自己身后,像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微笑着朝她招手,然后向她走来。
于是她也高兴起来,轻轻抬起左手摇晃。
“走吧,晚上想吃什么?”璩逐泓在她耳边问。
璩贵千歪头思考。
三人行走在医院大楼的人群里,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擦肩而过,楼层越往上、人就越少。
“……枣糕。”
璩贵千脆生生的声音回响在电梯里。
电梯带着回音,显得音量格外大。其实就是正常的说话声,但她还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好,”璩逐泓立刻回答,“就用枣糕做主食好不好?甜甜的,再让他们做点蔬菜和鱼,鱼想要清蒸的还是红烧的?等你病好了带你去吃一家胡同里的小馆子,水煮鱼做得特别地道……”
唠唠叨叨的。
李淑珍慢了他们一步,看着二人的背影,笑出了眼角的细纹。
27.027
单向玻璃窗后,家长们心焦地等待着、观察着窗后的女孩和医生。
神经科医生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兼任省城医科大学教授,白发苍苍,精神面貌却很好,白大褂齐齐整整,胸前别着两支黑笔。
“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璩贵千一个人待在陌生的环境里,有些紧张,忍不住用手指摩挲着轮椅的把手。
很久没有一个人待着了……
但她想到刚才璩湘怡和傅谐的嘱咐,还是打起精神回答医生的话:“很好。”
“嗯,”医生点头,“头痛频繁吗?”
璩贵千摇头。
医生附身检查了她额头的伤口,随后拿出今早刚拍的CT和刚入院时的检查报告对比。
“恢复得很好。”医生下了结论。璩贵千也松了一口气,像交了一份还不错的答卷。
“现在看来,脑中的淤血不会有恶化的可能。恢复记忆只是时间问题。”
这话也是在对玻璃窗后的家长们说。
璩湘怡和傅谐挤在窗前握着彼此的手,璩逐泓双手插兜站在旁边。
李淑珍和京市请来的心理医生季明达是房间里为数不多老实坐在沙发上的人。座位的视角完全可以对隔壁房间内发生的一切一览无余,不过那三个人实在太心急了。
“别担心。”白发医生看出了璩贵千的忐忑,抽出一张白纸,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房子的轮廓。
“假如说这个房子是你的记忆,你现在丢失的只是其中几个房间的布置,桌子在哪里、椅子放哪里、桌上有没有书本,但是你的家具都好端端地在房间里,你明白吗?”
璩贵千似懂非懂。
“现在想不起来这几间房的布置没关系。房子还是你的房子,房间也还是你的房间。只要你继续生活,最终这些房间的陈设,都会变成你最顺手的样子。”
“到那个时候,这些布置是不是和你忘记的那些一样,也不要紧了。”
璩贵千看着那张简笔画,隐约明白了,医生正在安慰她,想不起来也不要紧,记忆是会被创造的。
……而或许,那些被忘记的东西,也并不值得被找回来。
她难以抑制地想起,医院大厅里夹着包匆匆离开的两个背影。
他们一眼都不想看我。
那我也不要看他们。
璩贵千不执着,对她而言,比起被爱,去爱才更是一种本能。
医生见她懵懵懂懂,却并没有把她当作小孩对待。结束了这个话题后,她询问起了璩贵千最近是否又想起些什么。
“我记得最深刻的……还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我五岁,那个时候,好像是秋天,我记得街头有桂花的香味。”
她回忆着回忆着,眉心微皱。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早上。”
“嗯,”医生回应,“除此之外呢?”
“零零碎碎的事情,或者梦到的事情,都可以讲讲。”
端坐着的女孩在聊天过程中逐渐地放松了姿势,腰背妥帖地靠着轮椅后部。
这个问题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有人想了解她在想什么,有人想弄明白她的心情。璩贵千还没有习惯这件事,更不习惯自己的一举一动、一些微不足道的情绪,都变成了重要的事情。
但面对医生的循循善诱,她还是结结巴巴地描绘起了那些她自己也不确定的回忆片段。
“我记得我去上学了。小学一年级,开学典礼,有很多人在一起,广播里放着那种噔噔噔的节奏,很响。我很紧张,因为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很担心会跟不上学习。”
其实不会。
璩湘怡一一翻阅过郭臻从阁楼收集来的属于璩贵千的东西。
那些被妥善保存的课本、习题册、试卷。
贵千是个努力的孩子。
“中午在楼下的金鱼池边看鱼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经历过这一幕,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差不多的水池,在公园里,但周围有灯光,好像还有气球和旋转木马。”
她描述的似乎是公园中的游乐活动。
“别的……没有了。”
医生放下笔:“那梦呢?”
这一回,女孩的停顿更长。
“……秋千。昨天晚上,我梦到我坐在秋千上,高高的树,树叶是巴掌大小的,周围有草地,我就在草地上荡秋千,阳光很好。”
说起梦境,她的描述明显更凌乱了。
“……然后秋千断了。我扑通掉进了海里,没有呛水的感觉,就是很冷很冷,还有海浪的声音,哗啦哗啦的,一直响个不停,我就一直掉下去。”
璩湘怡的身体颤抖起来,她竭力按住丈夫的手,试图找到一点力量,却发现傅谐宽厚的手掌也抖个不停。
京市没有海,潞城更没有。贵千听到的,是那艘由港岛开往深市的货运船飘浮在海面时所听见的声音。
而璩逐泓,却想起了童年的几桩小事。
那是他们还住在山外青山。
贵千刚刚得到她的第一辆扭扭车,两条小短腿蹬在粉红色的小车边,像条小柯基,一扭一扭地在别墅各处晃荡,直把佣人们吓得够呛。
等她会走了,就立刻厌倦了扭扭车,开始向着屋子外探索,一会儿没看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用踉踉跄跄的步子走得那么快。
不过那时候,璩逐泓不喜欢陪着妹妹,有她在,妈妈就会让他放下拼图或者模型,去玩点儿别的什么。就因为贵千那时候见着什么的第一反应都是塞到嘴里看看能不能吃。
于是他被迫拥有了很多户外时光,院子里的秋千就是那个时候搭起来的。
他抱着妹妹轻轻地摇,他们甚至有几张在秋千上的照片,现在还留在山外青山的客厅里。
医生就着那些记忆,一一和贵千聊着,不时在纸上记上几笔。
交谈告一段落,医生让贵千在原地等待,自己走出了房间,告知亲属们评估意见。
“她的记忆有恢复的迹象,但不要强求恢复速度,有一定概率不能完全想起来的。”
“没关系、没关系,”傅谐回应,“健康就好。”
神经科医生略一点头,离开了房间。
“季医生。”
璩湘怡转过头来。
季明达知道自己的用武之地到了。
和璩贵千的聊天是轻松的。
季明达首先通过几个小游戏降低了女孩对他的陌生感,接着又聊起了动画片里的角色。他说的那些贵千不是全部知道,她看过的动画片不多,却很愿意听他讲述。
随后,季明达才试着和她聊起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你能告诉我这种不好的事情第一次发生是什么时候吗?”他指了指贵千手上的纱布。
“……不记得了。”
“是经常发生?还是只有一两次?”
璩贵千低下头:“……我不记得了。”
“通常,这些事情会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璩贵千沉默了很久也没有抬头,季明达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听见低低的声音:“我做错事的时候。”
“比如什么事情呢?”
“……衣服洗的不够干净,煮饭的水加多了。”
季明达不着痕迹地朝玻璃窗看了一眼。
“你觉得这是你的错吗?”
“……如果我做好了,就不会……”
“不对,”季明达温柔而果断地打断了她,“这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璩贵千茫然地反问,“没有做好,是坏事。”
“我也不会洗衣服,”季明达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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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自己的白大褂,“这外套很容易脏,我还丢三落四,经常弄丢衣服,我应该被打吗?”
“……不。”
“你知道我的妻子会对我说什么吗?”季明达自顾自地讲下去,“她会说,老季,洗不掉就算了,你凑合凑合穿吧。”
璩贵千的手指抠着轮椅的边缘:“你是大人了。”
“大人和小孩都会做错事,我们不是一定要把每一件事都做好的,也不是做不好就要挨打,这是不对的。”
璩贵千微微侧头,看向窗外的阳光、被风拂起的窗帘,良久,她低低地说了一声:“噢。”
“最近发生的事情,会让你感到困惑吗?还是恐惧?”
“……我会觉得,有一点害怕。”
“害怕什么呢?贵千?”
“像做梦一样。”
梦醒了,会不会什么都没有。
“除了害怕呢?”
璩贵千喃喃:“太多了……好多时候,我觉得胃里暖洋洋的,好像在云朵上飘,飘着飘着,又会有,一脚踏空的感觉。”
“为什么?”
轮椅上的女孩神色难辨,裹着纱布的手轻轻抚摸着微细的左腿:“……会不会有一天,他们不会再喜欢我了。我不是、我不是讨人喜欢的……”
季明达静静地看着女孩,问道:“你喜欢他们吗?”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
“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喜欢你了,你还会喜欢他们吗?”
“……会。”
“为什么呢?”
璩贵千:“没有为什么。”
就像五岁的小孩明知道从前的爸爸妈妈不是她的爸爸妈妈,从前的爸爸妈妈一点都不爱她、只喜欢弟弟妹妹,却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想看他们一眼。
不需要理由。
季明达微笑:“那他们爱你也没有为什么。不是因为你乖巧,不是因为你听话,不是因为你懂事。”
这话好像超出了璩贵千的理解能力,她久久没有回应,只是微皱着眉头。
季明达接着打开随身的棕色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了一本崭新的空白画册,和一盒蜡笔。
“来画画吧。”
“画画?”
“对,画你以前的家。你来说,我来画。”
璩贵千身体微微前倾,两只手轻轻搭在了桌面上。
几乎不需要思考,她脱口而出。
三层的小楼,门前一颗不高的树。
季明达没有使用什么透视技巧、空间原理,严谨地跟随璩贵千的叙述,连每一处使用什么颜色都征求着她的意见。
很快,这副简笔画就完成了。
笔直的地平线,竖立的楼,压抑的屋顶。
翠绿的树,嫩黄的灯,黑色的阁楼。
季明达将画册翻过一页:“再画一幅你想住的地方吧,设计一个新的家。”
这一回,思考的过程长了很多。
璩贵千在构思时,也不时提出一些问题。
“多大的房子?”
“这座房子有几个房间?”
“它在山上还是在街边?有楼梯吗?”
季明达无奈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你的房子,你想让它在哪里呢?”
“……那就,在山上吧。有很多很多树,夏天的时候,会有大片的阴影,就像阿莱的家。”
“我想要……尖尖的屋顶,还有大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
“墙壁是绿色的,上面都是爬山虎,最好还会开花。”
“房子里面呢?”
女孩想了一会儿,诚实地给出答案:“都可以。”
画好了。
季明达将它展示给女孩。
深浅不一的的绿色里,若隐若现一座房子高高的棕色屋顶。
28.028
“失去记忆,可能是一件好事。”
雇主们在眼前落座,季明达开门见山,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璩湘怡挑眉:“怎么说?”
“贵千小姐并没有展现出对养父母强烈的情感,我想大家都能看出,她是一个念旧的人,他们对她来说还是特殊的。这不是问题,我相信随着她在你们身边生活的时间越长,她会逐渐忘记他们。”
“但对于这些伤害,贵千小姐同样没有表现出愤怒或者怨恨。她将它们归咎于自身,而不是责怪加害者。”
“这种思考模式是很危险的。我能感觉出她是一个敏感温柔的孩子,谦逊是好的,但她对自我的评价较低,配得感不足,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自卑,进而患得患失的。”
李淑珍点头,赞同心理医生的观点。
贵千有时对身边人过于体贴,以至于忽视了自身的感受。她明明是有对食物的偏好的,可却不挑食,为了满足他人的期待,给什么都吃。
季明达微微一笑:“我之所以说失去记忆对她不是一件坏事,是因为从一个五六岁儿童的角度,考虑到她的生长环境,她的这些心理都是可预估、可解释的。”
“在此时介入心理咨询和家人的陪伴帮助,对她建立自信自尊,重新搭建信任体系、进入健康的亲密关系是能够起到很大帮助的。”
这听上去有些自卖自夸了。
璩逐泓提出质疑:“可她还是会恢复记忆的,到那时呢?”
“情绪和事件不是强绑定的。一件令人烦躁的事情出现了,事情得到解决,可情绪未必一起消失。
她在这个阶段获得的爱和安全感,建立起来的对自我的认知,能够帮助她处理那些新的记忆。”
“她今年十三岁,已经进入青春期。你们在咨询前说过,她身上存在一些自残的伤痕。这就表明她在通过身体的疼痛发泄心理痛苦。这个阶段的孩子情绪波动更大,世界观人生观很容易走向极端,尤其是她经历过来自名义上的亲人的虐待,又骤然被带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就更是这样。”
傅谐迫不及待地追问:“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首先,建立她的安全感。一个固定的居所,有明确的属于她的房间、可以活动的空间。建立固定的生活规律,在哪里吃饭、在哪里睡觉、有哪些可供支配的东西。”
“其次,培养她的自尊。在她熟悉生活环境之后,鼓励她去尝试、去了解。尽量少说‘不可以’,要多说‘行、可以、很好’这类的肯定性词汇,让她知道,做任何事都是可以被接受的。”
季明达停顿了一下:“对一般的孩子我不会建议父母全盘肯定孩子的行为,但贵千不一样,她需要积极的反馈,尤其是来自你们的反馈。”
“在这个尝试的过程中,让她自己去发现她的喜好,并且鼓励她表达分享,尊重她的感受、重视她的感受,让她觉得有感觉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表达感受是一件正当的事情。”
“最后,我觉得不需要我多说,就是爱和耐心。”
傅谐的笔停了。
璩湘怡回答:“会的。”
季明达收拾起自己的公文包,赶今晚的飞机回京市去。
但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开口道:“对于失散多年的家庭而言,最难的是重建亲人之间的信任和关系。因为缺少共同生活的时间,很多孩子在重回家庭时都会遇到问题,陌生感、不习惯,等等。孩子越大,这个问题往往越突出。贵千的心理年龄现在还停留在儿童阶段,她对亲人有更高的依赖要求,一定要抓住这个契机。”
几人对视一眼,认真地应下,随后和医生道谢。
季明达挥挥手,爽朗一笑:“没事没事,我最喜欢接这种活,再说了你们给的出差费用太高了哈哈哈。”
张怡萱引他出门。
屋里沉静下来,窗外传来几声喧嚷,门诊部的传声喇叭声音洪亮。
“……大包小包请过安检……”
李淑珍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湘怡,搬回来吧。”
她拾起桌上的画册,翻开厚纸板封面,掀到了绿色深深浅浅的一页,抬了起来。
森林中沉寂的庄园露出了一角。
璩湘怡接过,手指在画板上敲了三下。
“好,”她叹息道,“我们搬家吧。”
她看向丈夫和儿子。
傅谐含笑点头:“好。”
他知道对妻子而言,那处庄园永远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
璩逐泓也没有异议。
“那么……”璩湘怡想了一会儿。
“怡萱——”
她唤道。
“再订两架直升机。”
京郊进城有快速路,但始终比不上凰山苑便利。
“那山外青山的清扫和布置我就交给您了。”
李淑珍含笑点头,起身道:“诶呀,一干活就感觉自己年轻了不少。”
说着,本就耐不下心退休的老人意气风发地出门,要整理一座庄园,让它重新适合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可不是一件小工程。
不过好在,那些尘封的东西就在那里,多年未动。
张怡萱在随身本子上记了几笔,列了几个摊派任务的负责人,随即快速报告:“璩总,您父母亲那里来电话了。”
璩湘怡往后一倒,埋在了傅谐肩头:“天哪。”
肯定是短时间内的飞机调动和行程安排传到璩老先生那去了,那些爱嚼舌根的亲戚和蠢蠢欲动的股东们。
这时候她又像当年被父母唠叨的年轻女孩了。
“告诉他们我们马上回京,到了再说。”
“要回去了吗?”璩逐泓问。
傅谐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不想上学?”
璩逐泓转过头看他,板着平静的脸任他蹂躏:“才没有。”
接着又补充:“功课我都补上了。”
“嗯嗯,宝贝真厉害。”璩湘怡笑着捏他的脸。
璩逐泓赶紧逃出了爸妈的魔爪,维护住自己清隽少年的形象。
“我去看看贵千午觉睡醒了没。”
说完他逃也似的快步出门,留下恶作剧的爸妈相视一笑。
傅谐攥着璩湘怡的手,拂过二人手上如出一辙的珐琅彩钻戒。璩湘怡伸出食指轻点他的眉心:“不许再皱眉了,都有纹路了,丑的。”
“好。”他把她的手揽至颊边,轻轻一吻。
==
大约傍晚的时候,天空的云彩聚集,沉沉压在一角。
璩贵千的腿再一次疼了起来。提前准备好的电热毯和暖贴起了作用,在空调运行的白噪音里,她边看公主系列电影边嚼着枣糕和酸奶,从酸胀疼痛中转移注意力。
也正是潞城这多雨的天气促使璩湘怡下了决心,等天气允许了就立刻回京市去。
璩贵千的身体已经没有紧迫的危险,剩下只需要漫长的修养和恢复,将她缺失的营养一点点补足。
头部的伤不再成问题后,京市骨科专家拿到了她的病历资料,在三场会诊之后,视频里的医生给出了比现有的更乐观的治疗方案。
修养身体、保持适当锻炼,在发育期前手术,重续生长错位的骨骼、彻底清理炎症,再辅以复健。
医生不敢保证她能够和普通人一样高强度跑跳,“但正常生活是可以做到的”。
这就够了。
罗玉婷已经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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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除,并且撤销教师资格,正在因为无证经营和食品安全问题接受调查。
郑岳军和林雅丽夫妇的拐卖案仍在调查中,他们派去海市调查的人也没有回音。但他们的日子只会沉浸在日夜惶恐中,周而复始地恐惧、责怪彼此,在一个未定的时刻被打断某一根骨头,接着收到医疗费。
璩湘怡想过是否要将贵千从前的行李收拾好一起带去。她绝不想让过去纠缠着女儿,但她了解十三岁的女孩,青春期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想和失而复得的女儿之间还有存在隔阂的可能性。
最终,她还是让人封存了那些东西。两个纸箱,装着她为数不多的衣物、书本、杂物。
璩湘怡决心让这两个箱子淹没在仓库,除非贵千问起,否则永不重启。
“宝贝。”她靠坐在床头,缩近与女孩的距离。
贵千还不能适应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但已经不再抗拒亲近的感觉。
就像刚带回家的流浪猫,总要在角落里观察很久,才会敢于伸出爪子、探头探脑地观察。
而她的家人决心循序渐进地帮她完成“社会化训练”,接受拥抱和亲吻。
璩贵千僵硬地应了一声,眼睛还在电视机的画面上,看着公主轻踩地砖,裙摆泛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心思却聚在了身边人上。
“我们明天回家,好吗?”璩湘怡问,声音是轻柔而缓慢的,“京市,你知道京市在哪里吗?”
璩贵千点点头:“首都。”
“对的,京市没有那么多雨雪,气候会干燥一些,更适合你的腿休养恢复。”
“那里的四季更加分明。秋天真的有满目金黄的落叶,冬天的室外会冷一些,但是屋子里还是温暖得像春天一样。我们还可以在偏厅生壁炉,就像电影里那样。”
“哇。”璩贵千看着动画电影里一闪而过的欧式壁炉,小小地张嘴惊叹。
璩湘怡会心一笑:“宝贝最喜欢什么颜色?想要什么样的房间?和嘉莉公主一样,有幔帐的床好不好?”
“可以吗?”璩贵千小声问。
“都可以的。”璩湘怡吧唧在她额头亲了一口。
女孩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璩湘怡看着她,神色认真地说:“妈妈会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璩贵千还没有实感,这不纯是情感的表达,她的妈妈真的可以让一整个世界向她敞开。
“那……可以把气球也带走吗?”
女孩指了指床头的气球花束,憨态可掬神气十足的动物们拱卫着她。
她不知道的是,小贩卖的氢气球往往过段时间就会漏气,逐渐瘪下来,直到再也不能飘在空中。而她的哥哥为了不让她失望,在她去做检查的时候带着人偷偷溜进来灌了一回气。
“当然可以。”
璩湘怡温柔地将她的发丝别到耳后,在动画角色生动活泼的声音里,拿出李淑珍刚刚准备好的纸册。
彩打的照片栩栩如生,是经她初筛的各式各样的装修装饰和家具用品。
“淑珍阿姨遇到难题了,我们来帮帮她吧。你喜欢哪一个柜子?……”
她们低低地交谈着,一大一小两个肩膀凑得越来越近。
“……窗外种这个好不好?”
香草草莓,粉嫩的绣球花小朵堆簇,由白色渐变至深红,是最耐寒的品种之一,花期漫长。
“配上你刚刚选的窗帘一定很好看。”
“……重瓣郁金香和多头幻紫玫瑰……喜欢切花朱丽叶吗?可以啊,我也很喜欢这个花型,再挑一个你喜欢的会爬墙的植物……”
那天晚上,璩贵千的梦里充斥着浓郁清幽的花香,迷乱而沉醉。
29.029
飞机划过云层的时候,是一个湛蓝如洗的午后。
乳白色的云层从东边开始给蓝色画布上了一层由深至浅的晕染。
而在飞机划过的气流下方,郑岳军正捂着粉碎性骨折的小指哀嚎痛哭。
按着他四肢的人随即放开了手,任他在地上打滚哭嚎。
“完事儿!”
动手的小混混踢了他一脚,在白色T恤上留下一个印子。
“喂!快去医院吧,可别截肢了,那我可得蹲大牢了。”
他好心地提醒,接着开始教他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听清了没有啊?报警的时候记得说清楚。”
郑岳军浑身颤抖,捂着手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凭本能向小巷外爬去。
“真是操了!”
小混混嘟囔一声,在边上黑衣男的监督下,掏出手机,不情不愿地报警:“喂,我打人了,你们过来看看吧,自首是不是能少拘几天啊?记得叫救护车啊,地址是……”
隔着拐角,黑衣人们看着他们上了警车,这才放心离开。
医院急诊室里,郑岳军打了止痛药后愣愣地靠在输液室座位上打点滴,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
外面传来女人大声的吼叫,有人和医护们吵了起来,很快,表情狰狞的林雅丽带着两个孩子冲了进来。
“岳军啊——”林雅丽哭着坐在另一边,“真是造孽啊。”
“爸!你怎么了!”郑昊辰看着父母的样子,也嗷嗷大哭了起来,惹来旁边闭目休息的病人不满的表情。
护士过来提醒,咬着棒棒糖的郑昊辰蛮力一推:“不许欺负我!你个小娘皮!”
“你家小孩怎么说话呢?让不让人休息了?”前面的病人直接站了起来,竖着眉毛指着他们质问。
“关你……”林雅丽愤愤回头,看到出声的人是个彪形大汉,身边还坐着几个男人后瞬间噤声,一把揽过了郑昊辰。
一时间气氛凝滞了。
林雅丽重重地吐息,含糊地问道:“是他们干的?”
郑岳军仿佛吓傻了,林雅丽再三推搡,他才迷迷瞪瞪地吐出一个“嗯”。
林雅丽看着他包成馒头的手,又看了片子上拿碎成几截的骨头,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庆幸。
这两天她在厂里听尽了冷嘲热讽,一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夫妇干过什么。
人贩子。
虐待狂。
变态。
那几个碎嘴老货,都敢对她蹬鼻子上脸,主任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维护她,这个月要交的报表根本不知道怎么做。
郑昊辰从学校回来,说同学们都不和他玩,让林雅丽想办法。
她有什么办法!
她就是再怎么厉害也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那个小畜生……
如果说今天之前林雅丽还留有一丝侥幸,觉得他们可能就是吓唬吓唬罢了。
但现在……她只能庆幸这次不是自己……
而完全了解妻子的郑岳军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完了!……都完了!”
……
而无论潞城正发生着什么,都与飞机上的璩贵千无关了。
第一次坐飞机的小女孩有些紧张。当他们在机场和人群背道而驰时,璩贵千戳了戳璩逐泓的手背,问他:“我们不和他们一起吗?”
璩逐泓摇摇头:“我们走这里。”
湾流G200早已经返回新加坡,停在这里的是璩湘怡前几年定的座驾,达索猎鹰900LX。洁白的机身和另一侧庞大的客运机比起来袖珍极了。
过安检、上机,无需等待,流程顺滑地无与伦比。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傅谐像等待公主的骑士一样朝她伸出手,扶着她踏上楼梯,在窗边落座。
皮质座椅微微凹陷,身后的靠枕托住了她的腰背,严丝合缝。
璩湘怡坐在了她的身侧,对面是傅谐和璩逐泓。李淑珍在前一天晚上现行出发,回京市打点庄园内外的事宜。
助理张怡萱招呼着跟机的助理和医生处理行李和手续,在回望潞城郊区绿野的一瞬间,心里微微怅惘。
毕竟,回到京市要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堆积成山的工作和待办。好在徐茂已经返京,她打定了主意要在老板身边多赖一会儿,把那些缠人的事情先让徐茂应付了再说。
起飞,璩湘怡侧身检查了女儿的安全带,接着轻轻握住她的左手,安慰道:“没事的。”
在她的安抚下,一瞬的失重感很快就过去了。
态度专业的服务人员送来茶点和水果。
好像这还是他们四人第一次这样聚在一起,什么也不干。
过去的几天,众人的中心总是璩贵千的病。他们和医生交流、和助理交流,他们去处理事情、打点上下。纵使在一起,也总是陪着贵千吃饭、上药、看电视。
无所事事地在一起,还是第一次。
璩逐泓突然对心理医生说的“陌生感”有了实感。
无论他们如何珍视彼此,分隔十一年的事实是无法磨灭的,他们都需要时间去熟悉彼此的存在。
“你看窗外。”璩逐泓的指尖在清透的玻璃上移动,吸引了璩贵千的注意力。
“那是海岸线。”
深浅不一的原野和丘陵间隔交错,人类的灰白色痕迹裸露在空中,完全被自然那磅礴浩瀚的力量淹没了。
山脉蜿蜒而去,起伏跌宕直至终结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蓝。远处,海天交界,是一道虚实不明的白线。
飞机往上,穿过云层,地面上的一切都成为了或大或小的色块,那些晦涩的艰难的记忆,仿佛都在这向上、向上的过程中被甩在了身后。
傅谐看着女儿睁大的双眸、瞳孔中闪烁的光芒,心里溢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在乳白的云层中穿梭,璩贵千是个好奇的孩子,不肯放过一朵奇形怪状的云。
往北,在纯然开阔的蓝天下,大江大河的轮廓变得清晰,山脉的起伏有迹可循,大片大片规划整齐的田野让不知道何谓“平原”的南方小孩长大了嘴。
再往北,靠近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坐落其间,巨大的广告牌上是男男女女无可挑剔的面孔,代表着一个品牌、甚至一个城市的门面。
“我们快到了,”璩湘怡安慰已经有些疲倦的女儿,“累了吧,到了想先睡觉还是先吃点东西?”
“想睡觉。”贵千眨巴眨巴酸酸的眼睛。
“好。”
飞机降落在山外青山宽阔的停机坪上,滑行而过茂密森林,苍柏遒劲、绿荫浓密。璩贵千最后向窗外看了一眼,带着进入新环境的焦虑和不安。
“来。”璩逐泓伸手牵住她。
因为长期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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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留置针,她的左手背还残留着轻微青紫,只能等它自己好转。
他们先下飞机,璩逐泓一步一步地虚扶着她,直到她踏在平地上,助理推来熟悉的轮椅。
李淑珍戴着墨镜,花白的头发不羁地散落在脑后,坐在接驳车的驾驶座上,朝他们挥了挥手。
行李都无需在意,他们上车,让贵千坐在了第二排中央的位置,被爸爸妈妈围在中间,前方是一览无余的视野。
顺着停机坪笔直宽广的道路驶出,这座半隐在山林中的庄园真容展现。
山外青山最独到的地方,在于它的园林设计。取浪漫灿烂和宁静永恒的折中,林木错落有致、组合得当,有曲径通幽的雅趣,不失宽敞明亮的大气。
坐落其间的几座别墅和楼屋由大大小小小的花园和玻璃花房相连,组成别出心裁的建筑群。
“那里,”璩湘怡指给她看红棕色屋顶的半法式风格别墅,“那是我们的家。”
璩贵千连续眨眼几次,不可置信地捏紧了她的手。
“一整座房子,都是吗?”
傅谐:“都是。”
璩湘怡:“我们的房间都在二楼,看到了吗,那扇窗,窗外种着粉红的绣球,那就是你的房间。左边是爸爸妈妈,右边是哥哥,我们都在一起,你可以随时随地找到我们。”
“三楼还是空置的,你爸爸会想要一个练习室还有琴房,你哥哥的影音室倒是可以放在地下室,你也可以想一想,你想要属于你的空间变成什么样子,嗯?”
“除了我们生活的房子,别的地方你也都是可以去的,你看,这座小楼是淑珍阿姨住的地方,她放了好多好多书在这里,你可以来找她……”
接驳车转过拐角,缓缓靠近,车上的人看不见远景,梦幻绚烂的玻璃花房出现在众人眼前。
重瓣郁金香、粉头芍药、花型各异的月季,一整座如梦似幻的花园盛放着。
璩贵千的视线却被另一侧占据了。
巨大的梧桐下,一座精致的铁艺秋千,秋千索上缠绕着藤蔓,随着风的变化晃动叶子。
似曾相识。
璩贵千微微睁大双眼。
和她的梦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秋千。
“……我来过这里吗?”
璩湘怡的笑凝滞了一瞬,傅谐回答她:“当然。”
“这里是你的家啊,你当然来过这里。从前,我们就生活在这里,你当然会有印象。”
璩贵千仍然如坠迷雾之中,她仰头看向红棕色屋顶、深棕色方格窗户、斑斓白的墙壁。
头痛一闪而过。
“唔……”她抬手扶额。
一直关注着她的爸妈紧张问:“怎么了?”
璩贵千摇头,已经找不到转瞬即逝的画面:“……不知道。”
她困惑,但决定不再纠结。
但璩湘怡和傅谐则如临大敌,抽出丝巾在她脑后一裹,绕两圈后在下巴处打结,生怕这初夏暖阳下的微风会吹得她不舒服。
璩贵千任由他们折腾,乖巧地牵着妈妈的手,在接驳车落定后下车,向前走去。
所有人配合着她的步伐节奏,不急不缓。
乳白色边框的方格玻璃门敞开着,精工蕾丝帘顺着风向外飘荡,静谧美好。
日头西移,霞光初现。
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
30.030
璩贵千醒来时,鼻尖充盈着夏日夜间的清新气息。不知是否因为充足的氧含量,这里的空气似乎与众不同。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入目是半拢着的深绿幔帐和绣有褐色花纹的白蕾丝幔,蓬松柔软,将她环绕其间。
窗外,星空点点,远处游泳池壁上镶嵌着射灯,映出水波荡漾。
她撑起身子,发现床边放着一双毛绒拖鞋,而从潞城带来的气球正簇拥着摆在落地台灯边。
门敞开着,间或有人轻手轻脚地经过,一点点声响也被羊毛地毯吸收,那些影子反而更令她安心了。
于是她起身,走到门口。
羊毛毯铺遍别墅的角落,不难想象清洁时会有多大的工作量。
璩贵千轻手轻脚,从窗前绕过,比来时更清醒地打量这个房间。
落地台灯发出熏然欲醉的光芒,门外的亮源打在地毯上。软硬适中的四柱床比动画片里的更典雅精致,床头柜和书桌都是红木家具,但雕工和造型却颇为现代风。
彩色玻璃门背后,明净的洗漱间设施齐全,大理石浴池闪闪发亮,在适当位置均做了扶手支撑。连着洗漱间的,是一间几乎有大半个卧室大小的衣帽间,各色衣物整齐堆叠,玻璃柜倒映出来自己的影子。
女孩穿着白色的睡衣,明明是自己,她却有些陌生,吓得往后一退。
往外,窗边是一张小榻,堆满了柔软细腻的织品和抱枕玩偶。
打开通往阳台的门,夜风缓缓吹过,带来熏人的花香叶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蜜气息。
“贵千。”
女孩转过头。
璩湘怡在门边朝她招手,“来吃饭了。”
她牵着璩贵千的手,领着她熟悉二楼的布局。
二楼中央的圆厅是起居厅,长条状沙发,小桌上摆着几个游戏机,巨大的电视下方是长条的碟片玻璃柜和放映机。
“……这里,是爸爸妈妈的房间。”
璩贵千在门口踟蹰了一下,璩湘怡注意到了,笑着推她:“没关系的,来。”
这里比她的房间略大一些,也更有生活气息。
璩湘怡打开卧室的保险柜,从最深处掏出了一个红色丝绒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块金镶玉弥勒佛挂坠,连着红绳。
“好看吗?”
憨态可掬,栩栩如生,是好看的。
璩贵千点头。
璩湘怡抿嘴一笑,眨眼间挥灭了很多晦暗的记忆。
“这是你的东西,来。”
说着,她解开系扣,环住璩贵千的脖颈。
玉能养人,福气豁达,寄托了美好的祝愿。
“这块玉是你外婆给买的,一块翡翠找师傅做了两个坠子,你一个,你哥哥一个。”
璩湘怡系上活扣,歪过头来打量她。
脸上还是没血色,头发细细拢在一边,挂坠落在形状分明的锁骨间晃荡。
“嗯,好看的。”
璩湘怡摸了摸她的脸,缓缓说:“你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也过来了。”
为了给璩贵千足够的消化时间,也为了让她更好地观察女儿的反应,她说得很慢。
“……他们都很高兴你回来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来看看你。妈妈和他们说了,别怕,他们只和我们吃一顿饭,好吗?”
只要贵千说不想,她就立刻下去把两对老人都赶走,另外安排合适的时间让他们见面。
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
贵千小小的脑袋里闪过了一点什么。
五岁的她对于这两组词汇的印象停留在电视里一闪而过的画面上。
慈祥和蔼、善良可亲。
不过她脑海中的画面却不是这样。
她本人似乎是再大一些的样子,而面前的老人在给孩子递红包时顺理成章地绕开了她,把两个一厚一薄的红包塞给了郑昊辰和郑晨好。
表面的功夫也不必做,她的价值只有一句“照顾好弟弟妹妹”。
有人来家里拜年,递上来糖果,在两个小孩拿过之后又伸到她面前,她战战兢兢拿了一颗,收到了慈祥的爷爷在背后一拧。
“客气了客气了,小孩糖吃多了不好。”
她放回去。
没有别的了。
大多数时候,她是会干活的空气,空气是不值得一瞥的。
璩贵千垂下眼,飞速眨巴了两下眼睛,纠结着。
璩湘怡安慰道:“没关系的,你只要说想不想就好,妈妈会处理好所有事情,今天有些累了就先不见吧,等我们精神养好了,漂漂亮亮地去看望他们也可以呀。”
璩贵千看到自己胸前躺着的挂坠,抬手握住。
玉质温润,触手生温。
外婆给她的……
礼物。
是礼物吗?
璩贵千小幅度点了点头:“我可以的。”
于是璩湘怡牵住她的手,边走边交代,希望缓解她的不安:“……他们都很喜欢你的,你不记得了,你小的时候,经常骑在外公肩上到处飞,有一次差点撞到头,把我气的呀……你还和外公一起笑,小坏蛋……”
璩贵千听她说着这些自己并不熟悉的记忆,在絮絮叨叨中分散了注意力,直到电梯门滑开,她一眼看见沙发上正襟危坐的人蹭的站了起来。
傅爷爷感到了手心的汗。
阴虚火旺。
他脑子里冒出了毫不相干的四个字,接着又飞速散去,在身后猛地一擦,又想起儿子儿媳刚才的嘱咐。
别激动!别吓着她!
“咳,”他轻咳一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什么,我站起来要拿什么来着。”
璩湘怡一瞬间都要被自家逞强的公公逗笑了,但她知道傅爷爷是脸皮薄心气高的代表,这一笑还不知道会怎么恼羞成怒呢。
幸好这时,别墅窗前的璩简和王曾柔听见了声音,转过身来。
“贵千……”
璩老夫人温柔的声音响起,略带哽咽。
“长这么大了……”
璩简站在妻子身边,没有出声,手指却抽搐着颤抖。
傅奶奶端着花瓶从厨房出来,心事重重的脸一瞬间凝住,看着湘怡身边小小的女孩,泪水淌了出来。
趁着他们没看见她,傅奶奶转身,若无其事地揩掉眼泪,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
但空气还是沉重的。
在他们饱含热泪的眼神里,璩贵千轻点睫毛,感受到了浓重的感情向自己压来。
傅谐和璩逐泓在门厅内朝这望来。
夫妻俩心有灵犀,傅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叫他们先过来吃饭。”
红木餐桌上众人围聚一团。
这座别墅的面积并不大,三层楼外带顶层的露台,并不是最大的庄园主建筑。
璩湘怡不喜欢空旷侘寂的环境,相反,她更钟情于极繁主义,想要的就应该得到,钱和爱会流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但她喜欢这里,而作为真正让璩式成为一个跨国集团的企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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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足够任性,有足够的资本宣称,我所在的地方才是中心。
餐厅内,热气腾腾的汤盅掀开,鲜香扑面,餐品全都是朝着营养好消化的方向烹饪。
傅谐给女儿盛了饭,坐在旁边,看似时而和长辈们搭话,实则心思全放在贵千有没有好好吃饭上。
她不挑食,但只要你足够关注,总会发现她更倾向于什么,又有什么是她“爱”吃,而不是仅仅“要”吃的。
桌上九个人,李淑珍姗姗来迟,坐下就老实吃饭,不给四个挤眉弄眼的同龄人打任何掩护。
璩简无语地从这位从小如此的姐姐身上移开视线,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女儿。
“贵千爱吃鱼吗?我和她外婆这回带回来好几条野生大黄鱼,都是从钓友手里直接买回来的,让厨师找人冻起来了,最好是……”
璩简一紧张就话多,王曾柔在桌下一踩他的脚,又咻地静音。
璩湘怡看眼着贵千吃掉了半碗饭,终于肯抬一抬眼,简单敷衍父亲。
她一一介绍,贵千就跟在她后面,说完一个人,小声地附和,喊着外公外婆爷爷奶奶。
“好,好,”傅爷爷红了眼眶,伸手拿纸按在鼻子上,好险没哭出来,“回家就好。”
傅奶奶露出柔和的浅笑:“贵千,我们都很想你。”
璩简听见那一声外公,就想起小孙女从前在他怀里蹬腿的样子。贵千给谁抱着都肯乖乖就范,只有在他怀里才蹬腿,他一直觉得,贵千最喜欢外公,和他最要好。
他砰地起身,脚步零乱地冲了出去,接着众人就听到几声巨大的抽泣。
李淑珍戳了戳王曾柔的手,示意她去哄这个数十年长不大的男人,王曾柔反递回去一个淡定的眼神,表示这都是老生常谈了,这么些年了,吵架激动哭、回忆往事哭,她懒得理。
果不其然,两分钟后璩简就回来了,手里还提着老大一个红包。
写着金箔福字的红包打开,璩简手腕一翻,桌上丁零当啷散落几串钥匙,被他一把推到贵千面前。
他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本来看亲家在不想拿出来,现在却忍不住了。
“都是好房子,城里所有好学校的学区房都有,我们贵千想上哪个就上哪个。”
璩逐泓一口水在嘴里险些呛着。
外公的礼物真的很没创意,当年他上学前,也是偷偷地给他塞学校册子和钥匙串,告诉他别听他妈的,想上哪个偷偷和外公说。
房子?
她对金钱不是没有概念的,金钱是她没有上幼儿园的原因,是摔碎碗碟会被教训的原因,是只能穿旧衣服的原因。
璩贵千慌了神,求助地看向了爸爸妈妈。
璩湘怡和傅谐对了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但本着对自己父亲的了解,璩湘怡知道他们不收,接下来还有的说呢,因此柔声对贵千说:“收到礼物该和外公说什么?”
璩贵千不知道她脖子上的玉就能抵过桌上一半的钥匙价值,还有些惶恐,但本能地回答:“谢谢外公。”
璩简连连应声,惹得傅爷爷翻了个白眼。
“过户手续你妈妈会安排好的,诶?户口已经弄好了吧?”
这是正经事了。
傅谐点头:“已经恢复了,一些证件还在补办。”
“那就好。”
没有一个人问及过去,现在只有真切的开心,为了团圆的时刻,像一个全新的起点。
饭后,璩逐泓带贵千出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