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之泽》 第一章 医馆 六月二十一日,夏至。 艳阳高悬,碧空万里。 …… 万和医馆是城南唯一的一家医馆,馆主兼唯一的大夫,是位年近七十的老人,名为王槐,他医术精湛,在城南颇有口碑。 医馆是一座二进院落,门口挂着一副对联,“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一面医幡迎风招展,檐下坠着个葫芦。 一位长相清秀却身材瘦小的少年正在屋内打扫神龛,他扫尽浮灰,从神台前摸了一个表皮已经微微褶皱的供果,用袖子擦了擦便塞入口中。 咔嚓。 他咬了一口苹果,瞥见端坐神台的那位尊神,感到有些心虚,于是点了柱香,恭敬的插入香炉,祈求他的宽容。 少年不禁有些忧愁,原本他是从来不偷吃贡品的,但这间医馆的主人,他的师傅三天前死了,前途渺茫的他便不再管这么多了。 他盯着门外石板上映着的太阳光,机械的吃着那个水分不足的苹果,直盯的双眼有些发黑。 突然,两双鞋子出现在他的视线内,踩着阳光,气势汹汹的大步过来了。 少年心中哀叹一声,完了。 —— 三天前刚死了大夫的医馆内并无病人,此时,医馆内站着两名气焰嚣张的男子和一名唯唯诺诺的削瘦少年。 “给我滚出去!” 身穿青灰色长褂的壮年男人正揪扯着那位瘦弱的灰衣少年来到医馆门口,将他往门外用力一推。 那少年重心不稳,往后连退数步,被低低的门槛绊了一下,摔下医馆的两层台阶,倒在石板铺成的街道上。 身体与石板相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少年却硬生生忍了下来,摔倒后一声不吭,只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把自己赶出来的男人,目露哀求讨好之色。 “哼!看,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滚蛋!难不成还指望我留你吃午饭不成?!” 长褂男人迎着少年哀求的目光恶声恶气的骂道,脸上满是不耐与厌烦,毫无怜悯之意。 这名被赶出来的少年姓柳,名月初。 无父无母,乃是这万和医馆的学徒,六岁入门,至今已有六年了。 这六年来他一直在原馆主王大夫的手下打杂,跟着王大夫学着炮制药材、各种药理医理知识,偶尔也被允许摸摸脉象,诊治一些伤寒感冒之类的微末杂病。 同时还要包揽医馆的收拾打扫,以及师徒二人的洗衣做饭之事,时不时还要充当跑腿伙计,平时睡在药材房。 说是少年,却只有年龄合了少年的格,身材上看起来差了好几个年岁,一副瘦骨伶仃的模样,身量比同龄人矮了半个脑袋,不足十岁的样子。 非是老馆主王大夫苛责虐待于柳月初,而是王大夫笃信吃素,认为“走兽禽鸟不过数年之期,鲜有长命者,然木常有千岁而荣之姿,故食肉者寿短,食素者气长”。 加上王大夫几年前又受了刺激,越发的钻起牛角尖了,他憋着一口气,硬是要等着那个白眼狼灰溜溜的爬回来,在他面前哭求自己的原谅,于是为了多活些时日,锅里长久的不见荤腥,连带着把正在长身体的柳月初硬生生饿成了一副病猫模样。 三天前,气长却体弱的老大夫起夜时不慎跌了一跤,那口长气终究是没有续上来,摔倒后再没能睁眼,享年六十有三,径直驾鹤西去了,算是个高龄而终。 此时三天停灵完毕,把尸体送到城西的义庄等待超度后,刚办过白事的医馆门口却一反常态的被贴上了红红的喜字,已经有匠人前来测量尺寸,准备打造一副新的牌匾了。 由于王大夫没有子孙后代,也没有亲传徒弟,医馆里只有一个打杂跑腿的瘦猫学徒柳月初,支不起事,所以白事是由他的师弟主持处理的。 这位师弟姓陈,名大力,五十一岁,是那壮年男人的亲爹,父子二人也经营着一家医馆。 师兄弟二人的医馆,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 虽有同门之谊,但因二人年岁相差太大,在陈师弟入门的时候,王师兄已经学成出师了,所以二人并无甚师兄弟之情,素日里也并无往来。 师兄意外亡故,因其无后,做师弟的便来为其主持后事。 这常年不往来的便宜师弟这次之所以不辞劳苦欣然前来,主持师兄的后事只是顺手而为,心里还有着另一副算盘。 “王师兄这辈子一无妻子儿女,二无衣钵传人,如今人死灯灭,留下的这万和医馆,合该由我继承 。” 他正和自己儿子来点数药材,查验账本,准备换上新招牌,三天后便要开业了。 至于忌讳不忌讳,他怕影响医馆开门,对外说王师兄是寿终正寝,算是喜丧,并未说他是跌死的。 陈大力打的一手好算盘,他膝下有一子,名为陈仁,三十多岁正值壮年,自幼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学习医术,早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但因这小镇的医疗市场早已饱和,所以只能委屈他在自己手下帮忙。 如今万和医馆的王大夫死去,镇南正需要一位大夫来填补空缺,刚好让陈仁入主医馆,接手镇南市场,往后,这城镇的医药行业便是他们父子二人当家做主了。 思及此处,陈大力不由心情愉悦,捋须而笑,仿佛已经看到未来的美好生活在向他招手了。 畅笑完毕,又想起眼前还有个碍事的家伙没有处理,顿时收敛喜色,做出一幅严肃的样子来。 “师叔,这是我师傅的医馆……” 柳月初低眉顺眼的开口,妄图靠着六年的学徒关系占据主动,捞得一点好处。 然而十二岁少年的小心思在已过天命之年的男人眼中是那么的幼稚可笑。 陈大力冷笑一声,胡须颤动,冷漠道: “谁是你师叔?!少来我这攀亲戚,我师兄一生未曾收徒,哪来的弟子?!” 父子二人站在医馆门口,上半身隐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居高临下,对柳月初的发言表示嗤笑,冷声道: “你若是识相的,就赶快收拾收拾东西滚蛋,否则,我可要关门落锁了,到时候你再来说自己有什么东西在屋里,我可不会理会你。” 柳月初的小心思被看破,又被下了最后通牒,意识到今日被逐出医馆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再无转圜余地,便认命的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可怜神情也收敛的一干二净,显出面无表情的样子来。 他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灰尘,跨上二层台阶,再经过那把他绊倒的低矮门槛,进入医馆内,直奔柜台而去。 既然事情已经定盘,那么就要尽量的从医馆里捞点好处,作为自己生存下去的依靠,自己无父无母,没有长辈照拂,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柳月初径直到了柜台里面,找到一个带插锁的抽屉,拉开,里面装的都是银子。 这些银子是王大夫日常把脉看诊收的诊费,不是很多,且都是碎银子,有五十两左右,放在抽屉里做为医馆的日常流动资金使用。医馆里的其他现银则被王大夫兑换成整个整个的银锭,存在了钱庄,票据不知道叫他收在了哪里。 当然,找了两天依旧没找到票据的柳月初知道,那些银锭如今已经与他无关了。 拉开抽屉,碎银子滚动碰撞时发出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如同天籁,如此神曲妙音当然也瞒不过门口盯着他的陈氏父子二人。 第二章 孤身 陈仁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就扯住了柳月初的头发,把他半拖半拽的从柜台后揪了出来。 “啊——” 柳月初猝不及防之下被抓住要害,痛呼出声,只能一手握住那只揪住自己头发的手,以此来缓解头皮上的痛苦,一手匆忙伸入抽屉抓了一把。 陈仁神色又惊又怒,好似柳月初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他双眼瞪的几乎凸出眼眶,一边大力扯着柳月初的头发,一边咬牙切齿地恨声道: “好个奸滑似鬼的小贼,竟然敢当着我的面偷钱!快把钱给我放下,否则我就抓你去见官!” “这是我的工钱!” 柳月初痛苦地皱着眉头咧着嘴反驳他。 “哼!” 陈仁冷哼一声,冷冰冰道: “你小小一介学徒,哪里来的工钱?你当我不知道,我师伯可怜你,不仅每年连学费都不让你交,还管你吃管你住,可你倒好,如今居然偷到自家身上来了!” 陈仁把人揪出柜台后,将人用力往外一推,柳月初踉跄后退了几步,站稳身形后,两只手紧紧相握,将刚刚抓来的银子牢牢护在胸前。 “我没偷!这就是我的工钱,是师傅亲口说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问他!” 柳月初狼狈不堪,忍着头皮上的疼痛,从凌乱垂下的发丝中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一口咬定这是工钱,末了还不阴不阳的刺了他一句。 现在这种情况,对于柳月初来说,只有闹大了才对他有好处,才能借此得些银钱,若是被他们父子二人捂住消息,失去了这次机会,到时候谁会站出来替一个孤儿撑腰呢?所以只能尽量激怒这个年轻的,把这事嚷嚷出去,毕竟他们也不想落个欺负孤儿的名声。 果然,陈仁心头火起,又上前去和他撕扯起来。 “好小子,牙尖嘴利,等会见了官老爷,板子夹棍上一遍,我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见官就见官!为了几两银子,总不能杀我的头。我要是不死,以后天天来这里闹!我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思,想赶走我,好自己霸占师傅的医馆!” 柳月初嘴上不落下风,说着大不了去见官,但身子却一直在往里面缩。 陈仁又想把他手里的银子扣出来,又想把他赶出去,两面下手,结果柳月初滑不溜秋,几次从他手里挣脱,二人撕扯了半天陈仁也没能成功。 “好了!揪揪扯扯,如此模样成何体统。陈仁,你过来。” 陈大力实在看不下去了,见儿子久久未能建功,有些恼怒,终于出口制止了二人的纠缠。 随即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柳月初,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虚伪的笑道: “我倒是小瞧你了,你这小小年纪,心眼倒是不少。” 柳月初梗着脖子,一副无所畏惧的死猪模样∶ “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打算!让我走可以,但是要给我一笔路费,没有路费盘缠,我出去也是个死,不如就死在门口,还能恶心恶心你们,到时候看你们怎么做生意。” 陈大力顺着柳月初问到∶ “你想要多少钱?” 柳月初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自己该要多少钱。 他从来没有当家做主的经验,不知道该要多少合适,片刻后,他想到了抽屉里那些滚动的白花花的银子,干脆道∶“五十两!” “可以。” 陈大力立马点头同意,让柳月初开始怀疑起自己要的是不是太少了。 陈大力捋了捋胡须,往那抽屉里瞥了一眼,“那抽屉里不止五十两,你都拿去吧,只不过拿了钱就得赶紧走,莫要再磨磨蹭蹭的赖着不走,影响我开门做生意。” 五十两银子,打发走一个学徒,省的他从中生事,自己能够顺利的继承医馆,往后赚到的何止十倍百倍,一点也不亏。 听闻此话,柳月初悄然松了一口气,若是他们一文钱都不给,自己也不能真的死在医馆门口。 就算自己真的来闹,但没钱吃饭,闹个两天也就饿的没力气了,根本就对他们父子二人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他小小的一名学徒,根本就没有资格和他们争夺家产,眼下能从他们二人嘴里扣出五十两,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 柳月初拿了钱,白花花的碎银子用衣服下摆兜着,一路进了药材房,那里是他睡觉的地方,他的东西物品都放在这里。 陈仁在后面紧紧的跟着他,但没进门,就在门口站着,监视着他。 “哼。” 柳月初 无声的哼了一声,当他不存在,自顾自的开始收拾起行李。 他的衣物并不多,除了身上穿着的这一身,还有另一套供换洗的灰蓝色薄衣,是夏天穿的,两套略厚的衣服,是春秋装,还有一件冬天穿的灰棉袄,里面的棉花是好棉花,只不过上了些年头,纠结成块,不如以前一样保暖了。 叠好衣服,找出一张包袱皮,将衣服包好,又从床底下找出一双刷的干干净净的布鞋,也放进包袱内,再把那些碎银子用一个灰色破旧钱袋子装好,把钱囊给撑的鼓鼓囊囊的。 收拾好了衣服,柳月初又从药材房的角落里找出了一个书箱,吹去上面的灰尘,书箱露出真容,看起来十分老旧,却依然完好。 这只箱子是王大夫年轻时曾用过的,曾经背着它游方出诊,行医施药,跟了他不少年头,后来一直在墙角蹲着吃灰,现在这只药箱又要跟着他的便宜徒弟了。 柳月初双手抱着这书箱越过陈仁,来到外面的诊厅,他打算尽可能在陈大力的忍耐限度之内多拿一些东西,不管是自己用还是卖给别人,都要方便不少,还能得些零钱。 置物架上大大小小摆满了各种瓶子,补益、生育、美容、预防、杀虫各类药物都有,甚至还有兽用药物。 柳月初按预防、杀虫、退烧、驱暑拿了几瓶做好的药丸、药末,再拿了瓶金疮药,金疮药有大、中、小三种剂量,他拿了瓶最大的,陈仁看见了又是一声冷哼。 又去药架挂着的成副的药包中挑了两包小柴胡汤,包了两包朱砂和雄黄,在陈仁看不下去之前转到另一面墙,从墙上挂着的葫芦中挑了个最大的,有小臂长短的葫芦。 不待陈仁说什么,他主动拔掉葫塞,倒转葫芦,在空中摇了几摇,表明他拿的只是一个空葫芦。 将拿好的药和包袱都放到书箱里,柳月初抱着葫芦,走到门后又摸出一把油纸伞,这才背着那个旧书箱顶着身后两道冷冰冰的目光,跨出医馆大门,走下台阶。 陈大力跟着来到门口,冷冷开口道∶ “既已收拾完毕,便快些走吧,往后好自为之,莫要再回来。” 说罢冷哼一声,转身回屋,再没看他一眼,显然也是对于他拿了那么多东西感到不满。 柳月初在门外站定,沐浴着下午的阳光,浑身度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目光经过悬挂的牌匾,门口挂着的医幡,屋内的柜台,药架,墙上挂着的葫芦,一一看过,最后缅怀着这为他遮风挡雨了六年的地方。 当初在王大夫手下工作时,对于医馆内的一切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对于他给自己安排的任务活计感到抱怨,对于他对自己的忽视感到失落,然而如今世事变迁,他就要离开曾经稀松平常的安稳生活了,才发觉往日的生活已是很好,至少有地方住,有东西吃。 怀着对学徒生活的怀念,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慌,柳月初掂了掂背着的书箱,仿佛是想借着书箱的重量,将自己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给压下去,然后转身离开了。 第三章 旧事 柳月初的目的地是城西,城西乃是这个小城镇的穷人区,焚尸场,义庄,棺材铺,扎纸店一切与白事有关的店铺都分布在西边。 因其晦气恐怖,除了上述店铺场所是由官府划分在城西以外,居住在城西人家的大多都是没有能力搬离的穷人。 而柳月初,便是城西人氏。 幼时他随母亲住在城西,六岁时被母亲送入医馆给王大夫当学徒。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母亲的话语神态。 那是一个夏季的傍晚,母亲牵着年仅六岁的他,跪伏在王大夫的身前,苦苦哀求着,想为自己的儿子谋一条生路。 “王大夫,您是悬壶济世的菩萨心肠,求您行行好,收了他吧。” 妇人哀声道: “不敢肖想做您的衣钵弟子,只求在您手底下做个打杂跑腿的伙计,供您使唤,若犯了错误,也可打骂,只求您能收下他。” 说罢掏出一个灰色的,打着布丁的钱囊来,双手奉上,扯出一个笑容道∶ “我知道规矩,这是孝敬您老人家的,银钱不多,只是一点心意,您请收下。” 王大夫伸手将钱囊拿入手中,掂了掂又捻了捻,确实不多,不过几两碎银子而已。 再看妇人的面容,消瘦而苍白,眼下发青,可两颊却有着淡淡的胭脂色,显得她气色尚可,偶尔的咳嗽也都被她尽量压在喉咙里,外表看来不像有什么大毛病的样子,一副清瘦但健康的模样,只不过有些操劳过度加营养不良。 王大夫的职业病却在此时发作了,他有些疑惑,“这妇人穷困潦倒,却面色红润,总不能还有闲钱涂脂抹粉,莫非……” 思及此处,王大夫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待她站定后摸了摸她的脉象。 诊脉完毕,王槐不动声色的将手收回袖中,与那妇人对视了一眼,妇人眼中满是对于自己身体状况的了然神色,她一字不说,只摸了摸柳月初的脑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不缺这一口吃的,母衰子幼,孤儿寡母实在是可怜,唉。 王槐轻叹一声,温和道∶ “人我就收下了,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用不着,有我在一天,就有这孩子一口吃的,必不会叫他饿着。” 妇人听了这话,眼里顿时涌出泪水,莹莹的聚在眼里,泛着水光。 她吸了吸鼻子,没去接那钱囊,感激的说道: “王大夫您可怜我们母子,不收拜师礼,我牢记于心,铭感五内,但这些银钱您千万收下,往后孩子要长身体,我不能亲手给他准备衣物,这些银子是我这做娘亲的一点心意,还望您多费些心,替我给他添衣,您千万不要推辞……” 说至此处,妇人已是泣不成声,连忙低下头去,用手抹着眼泪。 待强压下哽咽后,妇人蹲下身子,将小月初拉到近前,喊着他的乳名,温柔道∶ “淼淼,快给师傅磕头。” 柳月初便乖乖跪下,冲着王大夫磕了三个头。 王槐双手背后,受了他这一礼,然后指着自己身后那名沉默寡言的黑衣少年介绍道∶ “这是你张育师兄,是我的入室弟子,衣钵传人。” 柳月初又乖乖向那少年问好,叫了句师兄,如此,便算是正式拜师了。 起身后,柳月初被拉至母亲怀里抱了一会儿,妇人帮他捋了捋发丝,摸了摸他的脸蛋,最后又抱着亲了亲他的额头和面颊。 看着母亲那双刚哭过的眼睛,受这离别愁绪的感染,本就情绪低落的柳月初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呜嗯……” 他的哭声小小的,被压抑在喉咙里,只有眼泪大颗大颗的顺着面颊淌下,满是对于母亲的不舍。 “好孩子,莫哭,在这里要听师傅的话。” 妇人双手捧着他的脸,温柔的帮他把眼泪擦掉,再握住他的手,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叮嘱道∶ “在这里不比家里,穿衣洗澡不能像在家里一样,一切都要自己动手,不能劳烦师傅和师兄,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知道吗?” 她握着柳月初的那只手暗暗用力,几乎将他捏疼了,却依旧不舍得松开半分。 那心底浓烈的、炽热的怜爱与不舍的感情几乎快要压抑不住,但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怕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就忍不住带走自己的儿子。 千言万语只凝在那一双眼睛里。 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里透出太多情绪,然而年仅六岁的柳月初不能全部读懂,他此 刻只牢牢记住了这双世界上蕴藏着最深沉最复杂情感的眼眸。 妇人缓缓站起身,对着王槐行了一礼,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未再言语,便跨出门槛,迅速走入昏暗暮色中去了。 柳月初在母亲身后追了两步,随后在门框处止步,站在门口牢牢盯着她的背影,没有开口哭喊吵闹,天已经开始擦黑,很快便将母亲的背影吞没,再也看不见了。 待妇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后,王槐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你是叫淼淼?” “回师傅的话,我叫柳月初,小名淼淼。” 柳月初转过身,带着哭泣过后的鼻音,低眉顺眼的回答道。 王槐捋须缓缓点了点头,语气略微带上了些严肃∶ “好,往后你就留在这里,给我当一名学徒,若是踏实肯干,收你为弟子传你医术也未尝不可,但你若是敢偷懒耍滑,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我就把你赶出去!明白了吗?!” “是,弟子明白了。” 见柳月初应承下来,王槐的语气不再严厉,稍微温和了些: “嗯,你就和你师兄一起住在药材房,平时多看顾着些,别让老鼠糟蹋了东西。” 他伸手指向一间房子,柳月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乖顺的点头。 王大夫给了他一副铺盖,张育师兄帮他铺好了床,嘱咐他早点睡觉,便自顾自端着油灯到了房间的另一端去了。 柳月初脱了鞋子与外衣,摸索着上了床,躺在陌生的地方,盯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忍不住想象着母亲现在在做什么。 是在缝补东西?还是熬夜在洗衣服?亦或是和他一样在思念着彼此?他不得而知,他就这样闻着药味,怀着离别的愁绪,度过了不在母亲身边的第一个夜晚。 —— 一路走,一路回忆,不知不觉就到了城西,他曾经生活了六年的地方。 柳月初先是回到曾经和母亲居住的地方,很偏僻,几乎算是城外了,小小的土房子早已荒废,茅草铺成的房顶破了个大窟窿,正面的墙也倾斜垮塌,要倒不倒的勉强维持着房屋的构造。 他已经有近六年没回来过了,在王大夫手下的前两个月,偶尔能得两天假期,这时他会兴奋的跑回来,和母亲住两天,帮着干活。 他母亲是个洗衣工,靠着给别人清洗衣服挣些辛苦钱,每天早上去城南城北两处稍微有钱、但又买不起丫鬟的人家门口接活,收了脏衣服回来,洗好了晾干再给人家送回去。 无论寒暑,那双手常年浸入水中,湿气入体,经常腰酸背痛,到了冬天更是双手生满冻疮,青紫交织,皲裂生脓,又疼又痒。 柳月初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自小就体贴母亲,他会尽可能的帮母亲分担,好让她少些操劳。 母亲干活时,他会跟着附近几户穷人家的孩子一道去城外附近的野林子里捡柴火回来,因他年纪小,手短腿短,每次只能抱回一点点,他便燕子衔泥一般来来回回的跑,有时树枝上附有毛毛虫的刺,把他蛰的红肿刺痛,他也不和母亲说,只自己默默受着。 在母亲烧饭时,他会一趟趟的往厨房跑,怕灶底的柴火掉出来,母亲做饭注意不到。 有时院子里会跑进来一只癞蛤蟆,蹲在墙角吃蚊子,这是母亲的天敌,把母亲吓的够呛,就轮到他拿着树枝鞭打蛤蟆,把蛤蟆赶走。 他母亲不怕蛇,不怕虫子,只怕青蛙蟾蜍一类,柳月初受她影响,对它们也是心有忌惮,敬而远之。 只是后来有一天,柳月初再回来时,却发现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了,母亲不知道去了何处,只留下一间寂寥破败的空屋子。 柳月初茫然不安,开始四处寻找母亲的身影。 第四章 失踪 找了一天,一无所获,毫无头绪。 柳月初问遍了周围稀疏零散的住户,他们干瘦迟钝,慢吞吞的思索了一番,才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母亲的下落。 天黑的时候,柳月初怀着恐惧不安,忧虑万分的心情回到了医馆。 往日里和母亲相处的情节开始在他的脑海里一一回放,那些被忽略的、被母亲刻意隐瞒的细节开始放大∶皲裂的双手,消瘦的面容,青白的嘴唇,以及常年累月的、压抑的咳嗽…… 柳月初的心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可怖的猜想,但他不敢继续思考下去,恐惧与茫然灌满了他年幼的身体,几乎令他崩溃,他想哭,但又不敢哭,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偶尔泄出一声呜咽。 柳月初回到医馆,却又发现自己和师兄的铺盖被人扔到了门外,他的师傅,那位平日里和蔼的老人,此刻因悲伤和痛恨而面目扭曲,咬牙切齿,双眼赤红,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地在读着一封信。 那封信像是被看过许多遍,承载了读信人的情绪变化,带着明显的被揉皱了又摊开铺平的痕迹。 柳月初跨过被扔在地上的铺盖,小心翼翼的扶着门框观察着师傅的表情,不敢说话。 良久,平复下剧烈情绪波动的师傅放下信纸,深呼了一口气,抬起视线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嘲讽道: “怎么?你没跟着你的好师兄一块儿走?还是他嫌你累赘,把你给赶回来了?” 往日和蔼的师傅,如今横眉冷对,语气中的讥讽与恶意如此明显,柳月初怔在门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但他想起失踪的母亲,心里的不安与担忧压倒了对师傅的畏惧,也顾不得这医馆里发生了什么,鼓起勇气开口道: “师傅,我今日休假,回去找我娘亲,却发现她不见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 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宣泄口,柳月初忍不住的开始哽咽,然后嚎啕大哭了起来,眼泪决堤一般大颗大颗的落下,用手怎么擦也擦不尽,他的哭声里透出恐惧与绝望。 对于年仅六岁的柳月初来说,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加令他害怕与绝望的事情了。 自出生起他便一直和母亲待在一起,成为了学徒后虽然和母亲分开了,但他知道母亲会在家里等着他,只要他回到家里就能看到母亲像往日一样,对他温声软语,殷勤询问他在医馆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听话,学到了些什么本事,柔声笑着问他今天想吃什么。 但如今,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归处不见了,他全部的情感与寄托也随着母亲的失踪而一并失踪了,他怎能不恐惧,怎能不哭泣呢? 王大夫这才想起来他今日不在医馆是回家找他母亲去了,并非和他师兄一道跑了。 王槐被这扑面而来的巨大悲伤淹没,他一时间顾不得手里的信,站起身来,想要走上前去安慰这哭泣的小人儿,但又顿住了脚步。 王大夫心里隐隐知道柳月初的母亲去了哪里,结合当初她的脉相,再推算一下时间,他认为…… 柳月初的母亲差不多应该是死了。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柳月初解释,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说明,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大声哭嚎着,任由他宣泄着自己的不安。 这巨大的、失去亲人的悲伤,逐渐感染了年迈的王大夫,让他想起自己的处境来。 他手里的那封饱经蹂躏的信是他的弟子张育留下的。 信中说∶感谢他这些年的照顾、授艺之恩,但他还是心有不甘,想要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想要查明自己的身世,只能辜负师傅的期望。原本师傅孤苦无依,身边只有自己,他放心不下,但现在有了柳月初,他可以离开了,柳月初会代他照顾师傅,师傅大恩,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生,愿衔草结环,当牛做马以报此恩。 写的倒是情真意切,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王槐当初游方行医时捡到了襁褓里的张育,小小的婴儿被遗弃在路边,身边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有包被里放着的一块双鱼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张”字。 他觉得这孩子与自己有缘,便收养了他,也安定了下来,不再到处奔走,靠着积蓄到镇上开了一家医馆。 他将这捡来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孙子来对待,给他起名张育,想将一身医术传授给他,让他传承自己的衣钵,未来给他养老送终,好让无妻无子的自己也能享受一下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但如今一切都无望了。 张育的心不在这里,他当初选择告诉了张育他的的身世,就应该料到这一天的。 是他太过想当然了,那块玉佩质地细腻,是上好的玉材;雕工精巧,双鱼栩栩如生,一鳞一须都精细非常。能有这样的玉佩,肯定是非富即贵的人家,而他一个年迈老叟,一间小小的医馆,如何留得住张育呢? 这么多年的照顾关心,这么多年的相处陪伴,终究是留不住。 ……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似乎都佝偻了几分,对柳月初道: “别哭了,说不定你娘亲是有事外出,或者走亲戚去了,明天可能就回来了,等天亮我随你一道去看看。” 柳月初止住哭泣,哽咽答道: “是,师傅。” 年幼的他想不到太多,他没想到自己和母亲住了六年从来没见过什么亲戚,他母亲也从来没有长时间外出过,毕竟对于一对挣扎在温饱线的孤儿寡母来说,每日最大的事情就是填饱肚子,哪有闲工夫去走亲戚呢? 况且以他们母子的经济状况,就算有亲戚也不会欢迎他们二人。 六神无主的他得了王大夫的这句话,终于定下了心神,哽咽着伤心的去睡了。 …… 寻找的过程,各种细节柳月初已经记不清了,总归是没找到,他只知道他的母亲就此失踪了,而他,也真正的成为了一个孤儿。 王大夫也因为张育的离开而丧失了一口心气,显得愈发的老态龙钟。 他仍旧教柳月初药理、医理知识,但却不收柳月初为徒。 可能他这次是想紧紧的将医馆攥在手里,这样,无依无靠无亲人的柳月初就不会离开他,他只要死前将医馆传给柳月初就行了。 他想靠这种方式换来一个不会离开他的、能够给他养老送终的人。 但是天不遂人愿,他半夜起夜的时候跌了一跤,柳月初听到动静去看,他已经躺在地上昏迷了,口鼻中流出血液,熬到天亮也没能睁开眼睛,到底是不甘心的就这样死去了。 第五章 怪异 站在故居门前,缅怀了一番往日时光,不知不觉已经日头西斜,倦鸟归林,吵吵闹闹,血色的夕阳落在房屋上,靠近城郊的老宅显得有些荒凉阴森。 被树林里叽喳打闹的鸟雀惊醒,回过神来的柳月初叹了口气,看着暮色中的破败的荒宅有些发毛,背着医箱快步离开了。 他的目的地是义庄。 虽说城西是白事丧葬店铺聚集的地方,但义庄依旧是其中最特别的,不为别的,只因此地常年停着死人。 连其他白事铺的老板都觉得晦气可怖,不愿与之比邻,所以义庄修建之地远离其他店铺,是真正的城外。 柳月初赶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出了城门,没有理会正在关门落锁的士兵的呼喊询问,闷着头跑了。 一路走来,他总觉得道旁两边的草丛灌木里有什么东西——那是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喵呜—— 老旧破败的城门前跑过一只黑猫,它在即将穿过路面时停顿了下来,转过头打量着柳月初,黑色的尾巴尖小幅度的左右摇晃,晶黄的猫眼里浮现出人性化的疑惑。 “喵——” 它拖长声调冲着柳月初叫了一声,似乎是想要和柳月初交流,但柳月初并不懂猫语,只能保持沉默。 一人一猫彼此默默对视了一会,没有得到回应的黑猫甩了甩尾巴,转眼间就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柳月初背后却出了一身白毛汗,那是被吓出来的。 他刚刚从一只猫的身上感受到了打量与审视,这让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这没什么好怕的,一只猫而已,他在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只不过是看起来有点奇怪而已的猫而已。 猫是很可爱的动物,在医馆时他最喜欢墙头上出现猫的身影了,它们摸起来毛茸茸,叫起来软绵绵的,还会抓老鼠,没有什么比它们更好了。 在医馆里当学徒的柳月初不能出去玩耍,也没有其他娱乐方式,偶尔出现在墙头的猫儿便是他为数不多的慰藉了,摸着它们柔软温热的皮毛,他可以享受短暂的平静。 落日的余晖勉强照亮脚下,橘红色的光却照不亮树林里的阴影,柳月初看见里面有些奇怪的人影在黑黢黢的树林里走动,或是在树下静静的站着——柳月初能感受到他们正在看着自己,那股被窥视的感觉正是来源于此。 天黑了,你们还不回家吗?你们还在树林里干什么?不怕有野狼吗?怎么连个灯笼都不点,难道不怕自己看不清路摔倒了吗? 柳月初不敢开口,只在心里胡思乱想着,假装自己在和他们对话,让自己的头脑被各种杂念充斥,好让思绪没有时间转向那些恐怖的、传说中的、烙印在这片土地上所生存着的人心中最恐怖的东西——鬼怪。 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不然全靠着一点胆气撑着迈步的他知道自己肯定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他会害怕,会逃跑,不会再往前迈步。 思绪转了一圈也不明白这些人影为什么天黑了也不回家,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点灯笼,但柳月初的本能告诉他不要乱看他们,也不要和他们搭话,于是他只一个人埋头走着,紧紧攥着药箱的肩带。 柳月初大步急走,没有看到身后两边不断后移的黑暗阴影里有越来越多的影子活动着,从角落里、从石块下、从树洞里、从各种太阳常年照不到的地方如水一般流淌出来,接着生长拔高。 它们在微弱的日光余晖中长成人形或其他类似的形状,站在黑暗中看着柳月初,它们在树林的投影里纠缠交融又迅速分开,你挤着我,我压着你,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黑暗里穿梭移动,跟着柳月初的步伐。 柳月初小步跑了起来,他背着药箱,一直跑的呼吸急促,汗水直流才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期间他一步都不敢停下,也一眼都不敢往身后看。 现在,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片黑黢黢的暮色,将一切都隐藏了起来,那些东西似乎他被甩掉了,柳月初在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站在建筑之前,他喘着气抬头看去,一张宽大的匾额上写着大大的两个红字“义庄”,没有前缀,直白明显,在夕阳微弱的余晖下透露出一股衰败的死寂与荒凉的寂静。 目光下移,沉重厚实的刷着黑漆的两扇木门向内打开,门板上有着许多划痕和孔洞,有深有浅,有旧有新,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抓挠出来的;门板下面是高高的同样刷着黑漆的门槛,几乎到了小腿的高度。 柳月初有些奇怪,门槛家家户户都有,但他就没见过这么高的门槛,高的有些过分了,像是在拦着什么东西一样, 腿脚不便的老人和小孩遇上了这道门槛都跨不过去。 再往里面看去,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正待开口喊人,突然看见一朵亮光,下一刻从门后走出来了一盏灯笼,那红色的灯笼被人提在手里,映出一个高大的影子来。 那人影跨出门槛,看到柳月初后怔了一下,随即疑惑又防备道: “你是谁家的娃娃?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怎么这么晚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你家大人呢?” 听其声音是一个粗犷的男声,中气十足,响亮有力。 柳月初在这擦黑的傍晚,借着那盏红灯笼的烛光看清了面前说话之人的长相。 此人面貌丑陋,眼歪嘴阔,下颌长着浓密的短须,直愣愣的竖着,看起来就扎的慌,牙齿也是参差不齐的排列着,牙根发黄,柳月初由此猜测他好抽旱烟。 一身短布衣衫也不好好穿,胸口大咧咧的敞开,漏出一片胸毛,看起来三十多近四十岁。 他生的形体高大,身材健硕,看起来就有一把好力气,是干重活的好料子,谁家若得了这么一个男人,不知能松快多少,很适合在码头背货,或者是在义庄背尸体。 那边丑陋高大的男人也借着烛光看清了柳月初的面貌∶长眉杏眼,眉飞入鬓,好一副俊俏长相;穿着普通但干净整齐,背着个药箱,怀里抱着个葫芦,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炼药童子。 但他却没心情欣赏,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这个时间,这个长相,又是这么小的年纪,跑到这荒郊野岭的义庄来……是人是鬼?” 他不禁有些心里发毛,把灯笼略微抬高了些,想将柳月初的面容映的更加清楚一点。 柳月初借着不断抬高的烛火看见他的手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亮,仔细一看,是条铜钱编成的手链,五个古旧的铜钱排列整齐,用红绳细细编好,带在那壮汉的手上,系的牢牢的。 二人都打量着彼此,突然,柳月初回头望向镇中央的位置,他听到了“当”的一声钟响。 那钟声响亮宏大,幽远庄严,带着一股肃穆的气息。 钟声余音袅袅,回荡在这小镇的上空,经久不衰,好似有意识似的,以不正常的,比普通的声音要缓慢的多的速度,从起始点扩散开来,慢慢辐射到整个小镇,一遍又一遍,明明只敲了一遍钟,那余音却足足回荡了九遍才渐渐平息下来。 这回荡的钟声似乎是某种信号,城隍庙里的大小彩绘神像、文武神官们在凡人看不见的视界中泛起了濛濛的微光,接着,他们“睁开”了眼睛,一个个从神像中走出,不掀起一丝波澜的穿过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他们有男有女,身穿色彩鲜艳、威严端庄的法衣,互相拱手招呼之后便走出了庙门,开始了夜晚的巡游。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太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在钟声回荡里悄然消失了,黑暗彻底接管了世界。 那些活跃起来的人影原本远远的缀在柳月初的后面,现在却在这奇怪的钟声下变得萎靡不振,虚弱无比,一个个藏进了更深的黑暗之中去了。 那壮汉这时候见到柳月初这般反应,整个人却放松了下来。 啼魂钟响,这小子一点异样都没有,看来是人,不是其他东西变的。 他将灯笼挂在门外,然后从腰间摸出了一个火折子,吹亮后借着这微弱的火光进屋去了,不多时他又提着一盏点燃的罩着琉璃罩的油灯出来。 他提着油灯,将屋内各个位置摆放的蜡烛、火把、火盆一一点亮,屋内很快就亮堂了起来。 第六章 留宿 壮汉背对着柳月初,站在屋内正中间对着大门靠墙摆放的一张长案几前,拿起一把线香开口道∶ “别站着了,外面黑,快进来。” 说着将它们点燃,用手扇了几下,待它们生出缥缈的青烟后将它们插入了香炉里。 柳月初闻言来到那刚刚的门槛前,跨过后进到屋内,看到屋内宽阔平整,青砖铺成的地面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许多棺材,新旧不一,上面贴着的的“奠”字也有新有旧。 棺材都用长凳子架了起来,因此留出了横竖交叉的过道,有的棺材呈打开状态,里面空无一物,有的则盖的严丝合缝。 柳月初翕动鼻翼,屋内充斥着艾草与薄荷焚烧后的味道。 盖起来的棺材头间放着火盆和长明灯,火盆里正烧着纸钱。 靠墙摆放的那张长案几的上面一层一层摆满了灵位,供着香烛、纸钱、元宝等贡品,桌前的香炉里青烟袅袅。 墙的左右两边各竖直摆放着几口老旧的棺材,并没有棺材盖,数量也不对称,左四右五。 柳月初心头一跳,暗忖道: ‘这是为什么?这些棺材是淘汰不用了吗…若是淘汰了的话为什么不处理掉,而是摆在这里白白占空…哪怕是劈了当柴烧也是好的。’ 普通人每天一眨眼就要开始考虑柴米油盐酱醋茶,柴要买,米要买,水也要买,这么多口棺材,可值不少钱呢。 站在棺材隔成的过道里,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并没有看到什么可怖场景的柳月初略微松了口气,随即有些迟疑的开口道: “刚才……” “那是啼魂钟,钟声可以震慑妖魔鬼怪,它们听了之后头疼难忍,神志不清,会现出原形。” 不等他问完,那壮汉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抢先开口说道。 “啼魂钟?妖魔鬼怪?” 柳月初愈发迷惑不解了。 他是听过一些鬼怪故事和乡野传说,他以为故事只是故事,听过之纵使后心里有些害怕,但终究影响不了什么。 现在眼前这个人却说世界上是有鬼的,那些故事里的妖魔鬼怪并不都是虚构的,而是真正的存在于现实的,他一时间有些接受不能。 “不错,那是件法器,各大城镇都有,每天人定之时、太阳落山之际敲响,钟声回荡,震慑邪祟。不过一般人听不见那声音,只有传说中有修为的高人和一些灵性比较强的人才能够听见。” “那你能听见吗?” 柳月初好奇道。 “我听不见,但我知道这件事。” “这钟是每天都敲吗?那为什么我之前没听到过?今天才第一次听。”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那些话本子里的高人。” 那壮汉无所谓道,又问: “你叫什么?这么晚来义庄干什么?这里可都是些死人,你不怕吗?” 柳月初也不再纠结之前为什么听不见钟声的问题,毕竟那些离他太过遥远,眼下他有着更要紧的事情。 他默默远离了那些棺材,答道: “我叫柳月初,是城南万和医馆的学徒,来这里是为了见我师傅最后一面…还未请教大叔尊姓大名?” 壮汉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此刻自顾忙着自己的事,一刻不停,随口答道: “我叫刘二根,是这里的义庄看守,你叫我刘叔就行。” 柳月初便乖巧的叫了一声刘叔。 刘二根终于将各个棺材供奉完毕,有闲工夫问他: “你师傅姓甚名谁?几时送过来的?” “我师傅叫王槐,昨天刚送来。” “王槐……” 刘二根站在原地略微思索了一下,便迈步走向一口盖起来的棺材,指着那口棺材道: “这就是你师傅,要不要打开看一下?” 不等柳月初回答,他便已经发力,胳膊上的肌肉隆起,一个人就推开了沉重的棺材盖。 棺材盖打开,柳月初踟蹰的看了看刘二根,在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后,才慢慢上前扒着棺材伸头去看,里面躺着的果然是他师傅。 王槐此时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长袍,带着同色的幞头;面容被打理的干干净净,口鼻处的血污都被搽去,胡子也都梳的整齐柔顺,双手交叠摆放在腹部,面容安详,似乎只是睡着了。 他尸体的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符,上面画着看不懂的符文,符纸下面的肤色青灰,透出一股死相,在昏暗飘摇的火光下那张死人脸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柳月初直起身,谨慎退开两步问道: “这是什么?为什么要贴符?我师傅的尸身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啊,不妥?没有啊。” 在柳月初看向尸体的时候,刘二根也在打量着他。 他身为义庄看守,了解不少妖鬼之事,知道有些东西善于变化外形,以此诓骗人类…尤其是山鬼,美姿容,好颜色,生来就是一副俊男美女的模样,好吃人心。 他在防备柳月初,观察着柳月初的动作神态,想要找出一些违和之处。 ‘难不成真是人?可谁家孩子夜里不睡觉跑到荒郊野外的义庄里说要看尸体的?’ 盯着柳月初以至于略微有些放空的刘二根听到他的询问,回过神来,带着点茫然,随后解释道: “哦,你说这个啊,这是停尸符,天热,可以防止尸体腐烂,不叫虫蛆叮咬的,还有镇邪的功效。” 他问道: “看好了吗?那我盖起来了?” 见柳月初点头,他上前一边挪动棺材盖一边感叹道: “你倒是有孝心,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大老远的跑来看你师傅最后一面。不像有的人,自己的娘老子死了都不多看一眼的。” 说着,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叹息着摇了摇头。 柳月初也叹息道: “我就认识我师傅一个人了,我不来看他又能上哪儿去呢?” 刘二根诧异的挑眉,回过头来看他,问道: “你是孤儿?” 柳月初黯然点头,王二根见此沉默了一会儿,安慰道: “没关系,我也是孤儿。算命的说我命硬,就是因为命太硬了,所以把我爹娘都克死了,我怕接着克我其他兄弟姐妹,就一个人离家出走了。” 怪不得一个人半夜跑过来呢,原来是这样的,没有去处了,就想着来找自己生前最亲近的人,刘二根心头明悟。 他从旁边拉来一个矮板凳坐下,掏出来一杆旱烟,点燃后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不知是宽慰还是劝导,接着说道: “我也没有一技之长,以前在码头背货卖苦力,也能吃饱饭,但是管事的嫌我长得丑,说码头每天人来客往的,怕我冲撞了贵人,就把我给辞了…我当时简直要活不下去了,游荡到了城郊,义庄的老管事见到我,说我适合跟死人打交道,因我长得丑命又硬,只要老老实实不犯忌讳,一般邪祟害不死我。我就留下认他做师傅了,跟他学那些忌讳,学怎么停尸,怎么敛容,学怎么画停尸符,遇到残缺的尸体还要缝起来,要么用稻草给他扎个假的,好叫他们能全须全尾的下地。后来师傅老了,带我去官府立了文书,这义庄就交给我了。” “其他都挺好,就是不能随便离开镇子,不过也无所谓,我也没什么亲戚要走。” 他感慨着,又吐出一口烟雾,转而好奇道: “你呢?你是医馆学徒,学到了你师傅几分本事?抓药看病都行吗?能养活自己吗?” 不等柳月初回答,他自顾咬着烟嘴笑起来,道: “人家看病都认胡子的!年纪越老,胡子越长,医术就越好,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免费给人家看病,人家都不干呢!”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身体略微前倾,盯着柳月初的脸问道: “你这么孝顺,你师傅难道就没有给你留下点什么东西?” 第七章 丧情 柳月初不知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却本能的隐瞒了自己身上有五十多两银子的事情,他神情不变,接着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 “我不是师傅的亲传弟子,只是一名学徒,现在医馆已经被我师叔他们父子两个霸占了,我被赶了出来…我求了他们好久,他们也不要我,只扔给我几两银子当路费就打发了我,叫我学师傅当年那样去游方看病。” 说的情真意切,一副孤苦无依,茕茕孑立的孤儿模样。 他将一直背着的那个箱子放了下来,揉了揉被勒疼的肩膀,向刘二根展示他的全部家当。 柳月初从未与人打过交道,只是有些小聪明,他的本能告诉他财不能外露,因此只说自己身上有几两银子,想着就算这人是个歹人,最多抢了身上的银钱,总不至于为了几两银钱杀人,但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比死还要更加可怕的事情,也不知道人性到底有多恶。 刘二根愤愤不平的说道: “这怎么行呢!你这么小的年纪,去游方看病,走不出城门去就要被拍花子掳走了,到时候你是生是死可由不得你自己了!” 他语气严肃,半是恐吓半是告诫道: “他们把你腿打折,舌头割掉,眼珠子挖出来,叫你做个废人,成天躺在街上要钱,要不到不仅不给饭吃,还要打你骂你,那可真是生不如死了!” 云幽的话语回荡在这空荡荡的大厅内回荡消散,衬托出死一般的寂静。 柳月初悚然而惊,寒毛倒竖,他是贫民人家里出来的孩子,哪里听过这些悚人听闻的血腥事件,顿时骇然不已。 他咽了口唾沫,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六月末的天气里他却畏寒似的搓了搓胳膊,惴惴不安地问道: “那我该怎么办?我还打算到城里去看看有没有医馆愿意收我当学徒呢。” 他下意识的询问面前的成年男子,人类群居的本能让他在这没有其他活物的环境里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产生了些许依赖。 “怎么办?” 刘二根沉吟思索了起来,而柳月初则有些期盼的看着他粗犷的面容,等着他回答。 柳月初长的很是讨巧,唇红齿白,头发乌黑,眼睛圆润,并且他安静、内敛,配上他的长相,这就更容易让别人对他产生好感,此时他定定的望着刘二根,瞳孔深处闪着两点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绿色光泽。 刘二根看着他白净乖巧的面容,以及眼睛里闪烁的期待,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刘二根开口道: “你要是有钱就好办,交笔钱,跟着镇上的买办一道,叫他们带着你,他们经常去城里进货买东西,你和他们去肯定不会被拐走。你要是没钱,你就去城门口守着,等他们出城了,你自己远远的跟着,这样也行,就是不能叫他们看见。”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条路子,你听不听?” 刘二根觑着他的神色,有些迟疑的问道。 “什么路子?” 柳月初欣喜起来,果然还是大人们有办法!他原本都不知道出个城竟然是这么危险的事情,而眼前这位刘叔不仅知道,还知道如何化解,真是厉害。 刘二根笑着开口,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玩笑: “那就是你别去城里了,留在这里给我当个儿子,我看你长得白净又有孝心,人也聪明伶俐,很是合我心意…你也知道,我长得丑,命也不好,怕是要打一辈子的光棍了,你叫我一声老子,我送你去读书,往后我的家业都留给你,你看咋样?” 说完,他紧紧盯着柳月初的眼睛,略带着些期待的等他回答。 这是很反常的,但刘二根却浑然不觉。 人类对于孤身一人的幼子确实会下意识的照顾几分,但却很少会出现收养的念头,尤其是刘二根这种独居的中年男性,他们没有家人,也没有很重的舐犊之情,再加上种种外因,会使得他们表现出来的要更加冷漠些。 而如今,刘二根却对着一个见面没有多久的孤儿说出了要收养的话来。 对于这番话,刘二根自己都很震惊,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说出来的。 但他此刻的心情又十分复杂,他看柳月初就如同看见了路边的一只小猫,而那只小猫正好搔到了他内心的痒处,于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柳月初好,好就好在合他心意,听到柳月初是个孤儿,他就更心动了。 柳月初心头疑虑,他眨了眨眼睛,眼里的绿光也随着眨动而飘摇了两下,不知道这第一次见面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他迟疑着开口道: “给你当儿子,那我不就被克了吗?” 刘二根却像看不见柳月初眼里的异常似的,他闻言顿时一滞,神色萎靡下来,懊恼的嘟囔着: “这命理之事,谁又说得清呢?虚无缥缈的玩意儿,而且……” “而且我娘说,她是省城城东沈家人氏,当年是被赶出家门的,我娘已经失踪六年了,我还想去外祖家看看能不能找到她呢。” 不等他说完,柳月初打断道: “所以刘叔,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得去找我娘亲,不能留在这给你当儿子。” 说完小心翼翼的觑着他的神色,怕他误会自己诓骗他,又给他解释了一番自己娘亲如何失踪的事。 刘二根面色不显道: “没事,强扭的瓜不甜,而且你还有亲人在世,这是好事,自然得去看看。” 但他心里知道,柳月初多半是找不到他母亲了。 相依为命的孤儿寡母,母亲突然将儿子送走,要么是她熬不住这艰苦的生活,把他这个拖油瓶给送走自己好另寻人家,要么,就是她死了,临死前给自己儿子谋了条生路。 而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只有找不到这一个结果。 他叹了口气,语气不变,开始为柳月初的住处考虑起来: “天色也不晚了,我看你也没有别的去处,今晚就在这义庄过一夜吧,明天你师傅就能去火葬场了。” 第八章 火葬 “火葬场?我师傅要火葬?” 柳月初闻言又惊讶又疑惑,情急之下都忘了感谢刘二根的好心收留。 “不是要入土为安吗?为什么要火化?” 入土为安,这一向是人们心中的传统,千百年来都是如此,火化?那岂不是要先人受火烤之刑? 这观念根深蒂固,柳月初也不例外,他当即有些激动。 刘二根解释道: “昨天你师傅送过来的时候那人就说过了,不必超度,立即火化,也没有后人祭拜…让我按最低标准来安排。” “是我师叔他们……他们霸占了我师傅的医馆,却连口棺材都不愿意给他买,简直可恶。” 柳月初面色气愤,满是对于陈大力父子二人的怨愤,却依旧礼貌的问道: “那……买一口棺材需要多少钱?” 刘二根看了他一眼,放缓了嗓音,温和说道: “按照本朝的丧葬律法,尸体安葬必须要经过法事超度才可入土,否则就要火化,不然恐有起尸体风险…如果有人偷偷将亡故先人擅自埋下地,将来若是起尸害人了,被查出来是谁家的先人,在世的后人子孙是要赔命的。” 僵尸,柳月初面皮一紧,方才刘二根就说过那什么“啼魂钟”,眼下又出来了僵尸,他不知真假,有些犹豫不定。 鬼神教育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童年生活中较为重要的一种教育,通常由家中的年迈长辈通过口头讲述进行。 长辈们年岁久远,听说过很多事情,甚至还经历过一些灵异,而他们会将自己听过的、见过的、经历过的事情加以润色,转化成符合本地文化习俗的故事,讲述给自己的晚辈后人们听,让他们能够产生较为完整的鬼神观念,懂得忌讳。 但柳月初没有长辈,他跟在母亲身边时太过年幼,不是个适合听鬼故事的年纪。 并且他的母亲每日还要浆洗衣物,累的腰酸背痛,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偶尔的闲暇时间,母亲也是将他拥在怀中,嗓音轻柔的教他一些诗词歌谣。 后来到了医馆,王槐又整日里板着脸,也不会给他讲鬼故事,他缺失了这一部分教育,所以柳月初的鬼神观念极为薄弱,只知道一些只言片语。 柳月初默然不语,思量着刘二根话语的真实性。 刘二根也不催促他,只默默抽着旱烟。 “那做一场法事需要多少钱?” 柳月初接着问。 “这个嘛,” 刘二根咬着烟嘴,为他介绍丧葬业的行情,说道: “法事有两种,有单独的和多人的,单独的就是去庙里请和尚道士单独给你家的先人超度,有些贵,但好处是不用等,方便,超度完了就可以直接埋下地,早日入土为安。” 他又吐出一口烟雾: “多人的就是四五家的先人一起超度,但是要等,等人数齐了才会开坛做法,人数不齐的话先人就得在棺材里多躺些日子,而且费用比单独的要贵,毕竟人家一次性超度几个人,肯定要多劳累些,不过好处是可以几家人平摊,算下来还是比单独的法事要便宜一些。” 刘二根就与一位超度的法师较为熟稔,每次义庄里停了人他都会带着家属去找那位法师,找他超度,刘二根也能从中得些回扣,只是二人身份并不对等,由那位法师占据主导,只从指缝里漏些给刘二根。 法事价格高昂,许多家庭难以承担,偶尔还会有不愿意火化遗体的人家偷偷找个地方下葬先人,然后酿成尸变的悲剧,总是要死上不少人,最后由术士出手降伏。 “单独的一场法事需要十五两银子,这还是庙里最普通的法事,若是请那些高功大师,价格还得往上涨,说出来都吓你一跳。” 他填了些烟草,深深吸了一口,柳月初看见有猩红的火星在枯黄的烟草上不断攀升蔓延,偶有几点火星飞出烟嘴,很快就熄灭在空气中了。 刘二根仰起头,盯着飘渺的烟雾,思维发散,有些迷茫的说道∶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说那些高功法师一场法事就能让人下辈子投个好胎,那人活着还行什么善积什么德呢?有钱人下辈子还是有钱人,泥腿子投八辈子的胎也还是土里刨食的下等人,或者一辈子省吃俭用,就等死了那天去请个大法师,去求那看不见的来世。” “……” 柳月初还年幼,考虑不到这种问题,因此只能保持沉默。 “唉,扯远了。” 刘二根也不指望柳月初能够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本就是有感而发的 一句牢骚话。 他吹了口气,将空中的烟雾吹散,挠了挠头皮,扯回了发散的话题: “单独的法事要十五两银子,多人的要四十两,几户人家平摊下来的话差不多十两,算起来要便宜不少,大部分人家都会选择多人的。” 他提醒道: “还得有棺材,总不能直接把人埋土里吧?一口便宜的薄棺材也得四五两银子;有了棺材还得有地,有祖坟的进祖坟,没祖坟的埋自家地里,要是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被官府发现,是会被当成孤坟野冢给掘了的,尸体拉走烧掉。一块坟地可不便宜,得十两银子呢。不过骨灰除外,骨灰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随便埋。” 刘二根问道: “你有钱买棺材吗?有钱买坟地吗?” 柳月初低头不语,暗自盘算着自己的银子,一番帐算下来,发现至少要二十四两银子才能安排妥当,他身上有从医馆得来的五十二两,完全够用,只不过他之前怕刘二根起歹心,说自己身上只有几两碎银子,因此这些事情还得背着他做这些才行。 见他不说话,刘二根道: “你自己琢磨琢磨,看看你想弄哪种,量力而为,心意到了就行,想必你师傅在天有灵也会体谅你的。” 说完他便站起身到后院去了。 柳月初结束思考,心里做好了决定,王槐师傅待他不薄,虽然有些冷漠苛刻,却也从来没有短过他的吃穿,当初收下他时也没要他的学费,还教他医理,于情于理他都该为师傅尽孝,算是报答他的恩情,至少给他留下一具全尸。 柳月初叹了口气,又想起了张育师兄来。 刚入门那两年,张育师兄还没走,师傅整天笑眯眯的,也经常买肉回来,乐呵呵地说他们在长身体,多吃肉才能长高;后来张育师兄抛弃师傅离家出走,师傅坠了那一口心气,整个人迅速变得苍老了起来,对他也不像从前那般亲近,他年纪大,遵从养生之法,吃的清淡为主,也不再额外照顾柳月初,因此跟着他生活的柳月初也吃不了几次肉,六年下来才瘦弱矮小。 第九章 隐约 没过多久,刘二根又提着那盏琉璃灯从后院进来,对他道: “给你铺好床了,把东西拿着跟我来吧。” 柳月初背着药箱,抱着葫芦跟在刘二根身后,听着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你晚上没有起夜的习惯吧?这大夏天的我可不想放个尿盆在屋里,熏死了。而且我这义庄前两天来了个女漂子,是个大肚婆,怀着孕还得去河边洗衣服,后来淹死了,怨气大的很,停尸符每天都得换一次,你半夜起来可别撞邪了。” 柳月初听的毛骨悚然,汗毛都立了起来,忙不迭道: “没有,我不起夜,我不起夜的。” 他咽了口唾沫,没抱葫芦的那只手忍不住抓住了药箱的肩带,让药箱更加贴合自己的后背,好给自己带来一些安全感,同时忍不住回头打量大厅里那些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棺材,摇晃的火光将一些物品的阴影映在墙上,阴影随着火光的摇晃不断闪烁着,好似鬼影,他的目光在那些被盖的紧紧的棺材盖上巡视而过,提防着突然揭棺而起的恐怖女尸。 他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情,连忙问道: “那要是起尸了怎么办?我们从哪跑?我们跑的过尸体吗?被抓住了怎么办?” 一连四个问题,语气一个比一个慌乱。 刘二根却很开心,呵呵笑道: “看你吓得,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几声,才安慰着说: “没事的,你看这门槛这么高,它过不来的。” 接着他顺嘴为柳月初普及解释道: “死人肢体僵硬,它们化成僵尸后不像活人那样能跑能跳,只能蹦着走,而且死人很重,蹦起来声音很大,你以后走夜路要是听到既沉闷又规律的脚步声,十有八九就是遇上僵尸啦。不过没关系,它们不处于攻击状态时速度并不快,又不懂得遮掩声音,一般情况下都能提前发现,从而规避掉,就算真的被追了,你只要往人多的地方拼命跑就行了,普通的僵尸用火烧就能烧死,不用怕的。” 他说得轻巧,柳月初却听的汗毛倒竖,一颗心被紧紧地提起来,简直一辈子都不敢再走夜路了,却又忍不住的好奇,问出一个问题: “人死后瞳孔会放大,眼睛会变得浑浊,僵尸靠什么来‘看’呢?” 柳月初当了六年的医馆学徒,这些东西他还是知道的,因此很是疑惑。 刘二根却回头看了柳月初一眼,像是没有料到他还懂得这些。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详细的解释道: “尸变了的尸体全身干瘪,这是因为它们在尸变的过程中一身的精血都供给了几个部位,分别是眼睛、牙齿、指甲。” “成僵后它们的眼睛血红,坚硬无比,状若琉璃,能够帮它们看清东西,据说僵尸的眼睛在看其他东西时都是没有颜色的,只有看人才是彩色。它们的牙齿和指甲会继续生长,达到差不多一寸的长度,肉体则会变得坚硬无比,不怕刀枪,哪怕是用火,也得好一会才能烧死。” 刘二根认真告诫柳月初,说道: “普通人遇到僵尸一定要跑,跑的要比别人快,这样才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今晚的月亮有些发毛,白惨惨的,就连虫鸣都弱了许多,柳月初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听了故事吓得面色发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他瞥了眼墙头,隐约觉得那里影影绰绰,仿佛有什么东西移动,认真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让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柳月初摇了摇头,不再考虑那些,免得自己吓自己。 到了后院,柳月初先是闻到了一股家禽的味道,看到右侧墙边围了个鸡圈,养着两只公鸡三只母鸡,因天色黑了,全都把头埋在翅膀里睡觉,鸡圈旁边是关着的后门。 院子中间是口水井,取水工具一应俱全,井口用一个木头盖子盖了起来。 后院的厢房都在左边,共有两间,一大一小,大的是卧房,小的是厨房,卧房里已经点了灯,有暖黄色的灯光透出窗户,不少蚊虫飞蛾正不知疲倦地撞着窗户,窗户上方的窗框上贴着张符。 柳月初跟在刘二根的后面进了卧房,将背着的箱子放下,看到屋内并排摆着两张床。 刘二根指着里面那张床对他道: “你睡里面那张床,行吧?” 柳月初当然点头,有的住就不错了,他自然不会挑三拣四。 刘二根到外面水井处,掀开盖子打了桶水,见柳月初望来,对他解释道: “水井通阴,尤其是我这义庄的水 井,更是阴的不得了,所以我找木匠做了个桃木的盖子,平时都盖起来,省的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还能防止脏东西落进去。” 他将水倒入一个木盆里,自己退开几步,对柳月初道: “洗洗脸,准备睡觉吧。” 洗漱完毕后,柳月初回到屋里,发现屋里墙上还有一扇关着的门,刘二根对他说,原本是没有的,只是差不多十年前,那时候他刚接手义庄没两年,有一天晚上前面停尸房有尸体起尸了,凶得很,跨过门槛来到后院开始撞他的门,幸好他的窗户上贴着庙里求来的驱邪镇宅符,要是没有那张符,那尸体趁着他熟睡直接从窗户进来的话,他反应不及就要死了。 被撞门声惊醒之后他瞬间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把屋里的桌子柜子都拖过来,堵了一晚上的门,熬了一夜,等到天亮后才敢出去。 第二天他没去找尸体,而是先找人在卧房的墙上开了道门,直通外面,再有下次他直接就能开门跑,不会再被堵在房间里。 柳月初躺在床上,将手脚缩进被子里,看了眼窗户,他是靠墙睡的,窗户就在他旁边。 他心里有些害怕,想起刘二根之前说的那具淹死的女尸,害怕她也起尸了,从窗户跳进来,但他又想到窗棂上贴着的那张黄符,心里略微安定了一些。 这时刘二根将门插好,熄了灯,屋内陷入了一片黑暗,柳月初半张脸埋入被子里,鼻尖是不经常晾晒的被子所散发的轻微霉味。 他忍不住环顾四周,但黑暗的环境里他什么也看不清,不多时,旁边的刘二根打起了呼噜。 柳月初有些睡不着,不仅是因为害怕和噪音,饥饿也困扰着他,他被赶出医馆后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也不好意思向刘二根要吃的,肚子开始抗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 他在被子里闷了一会,被捂出来一身的薄汗,实在受不了了才将四肢从被子里伸出来,就这样折腾了一会,也终于睡着了。 第十章 女尸 惨白的月光照下,这偏僻无人的城郊之地连声狗叫都没有,好一派荒芜死寂,只有林间枝头栖着的老枭诡谲地歪着头,瞪着眼睛盯着那些在黑暗中,在月光下游荡的、人眼不可视的各类影子。 老枭仰头吞下口中还不住挣动的硕鼠,振翅而飞,空荡荡的地面划过它微弱的阴影。 冥冥梦寐中,柳月初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窒息没顶的流水,破碎摇曳的日光,以及不停挣扎、胡乱抓握的一双手。 那手惊慌的、奋力的抓着,试图握住什么东西用以稳定身形,可水草一薅就断,淤泥一触就散,落入水中的衣服盖住了头部,像是连块红布都扯不起而用以替代的盖头,盖住了他生还的希望,将他溺死在了这不过腰深的河水中。 “小郎君……” 隐约间,柳月初听见有人这样喊他。 “小郎君……” 柳月初慢慢从溺死的痛苦中缓过神来,略有些迷茫的睁开了一双碧绿的眼眸。 “小郎君——” 这喊声终于切切实实的落入耳中,不再隔着一层水幕,彻底唤醒了柳月初的思绪。 他低头看去,自己正站在河中,水并不深,只漫过腰去,河底长着青碧的水草,脚下一动,便有浑浊的泥雾涌起。 那声音再度唤了他一声。 柳月初抬头看去,自己面前不远处的水中同样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她周身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朦朦胧胧,水面上映不出她的影子。 那女子脸色青白,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湿漉漉的头发蜿蜒地爬在她的面颊上,像是裂开的缝隙,内里是空洞的虚无。 这是一只鬼。 一瞬间,柳月初的心头就生出了这样的明悟,可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半分害怕的感觉。 “小郎君,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那水鬼模样的女人哀哀求他,柳月初这才注意到她怀中抱着个血迹斑斑的婴儿,瘦瘦小小,皮肤皱巴巴的,闭着眼睛,无声无息。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不要让她同我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女鬼黑洞洞的眼睛悲伤的皱起,却流不下一滴泪水。 “我即将被鬼母勾去,做祂座下的伥鬼,可我的孩子还那么小,她还没亲眼看过这个世界,求您救救她,将她超度了,让她来生投个好人家……” “我该怎么做?” 柳月初问道。 什么超度,怎么超度?自己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该不该应下她的求助? 柳月初正犹疑不定着,那女鬼的背后却渐渐生出植被来,有火红的石榴、饱满的莲蓬、盛开的百子莲……同时有诸多幻象、诸般声音一一浮现,有母子和乐的场面,也有幼儿欢笑、婴儿啼哭、母亲呼唤的声音响起,层层叠叠,灌入耳中。 河水泛起红色,像是注入了鲜血,水面上飘摇着血红近黑的火焰,水下咕嘟咕嘟地涌着血泡,血水与清澈的河水并不相融,泾渭分明,并且不停扩散着。 这些植被如同拥有意识一般,簇拥着那女鬼的身影,同时,虚空中钻出黑红的编绳,缠绕着女鬼,要将她拖入植被丛中去。 女鬼奋力挣扎起来,却依旧慢慢的陷下身形,逐渐被植物吞噬,仿佛那植物的根部是无底的深渊,她高高举起双臂,如同溺水挣扎之人,将那猴子般瘦小的婴儿托起,不让黑红色的编绳缠绕到她。 柳月初前行了几步,踩起一片浑浊的泥浆,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却感受到情况危急以及那女鬼的急切和恐惧,因此下意识接过了那婴孩,笨拙的搂着。 那女鬼见柳月初接过了她的孩子,顿时露出释然的笑容,空洞的眼里落下一滴泪来,化作一颗圆溜溜的黑色珠子,被柳月初接在手中。 她不再挣扎,任由身形被植被吞没。 柳月初抱着那婴儿不停后退,避开逐渐蔓延而来的血水,那些手指般粗长的编绳如同灵蛇,在空中不断探来探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却每每都与柳月初擦肩而过,差之毫厘。 寻了一阵,植被开始凋零,编绳也退入虚空,全部幻象消散一空,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柳月初沉沉的喘着气,心头一片惊骇,方才那异象——那虚空生血水,血水中生植被的异象,平和中又带着抹不去的血腥与邪异,实在是叫人惊骇,好在不是为自己而来。 柳月初看向怀中搂着的那婴儿,辨认了下,是个女婴。 —— 寅时 末,卯时初,第一遍鸡叫。 天光开始放亮,鸡圈里的鸡开始打鸣,刘二根随着鸡鸣声起床,被起床动静吵醒的柳月初也跟着爬起来。 他有些头昏脑涨,思绪滞缓,像是一夜都没睡好。 隐约间好像做了个梦,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梦境的内容,柳月初疑惑的晃了晃脑袋,整理思绪,不再探究那个想不起来的梦境。 在洗漱完毕之后,刘二根打开了义庄的大门。 外面起着朦朦的薄雾,张口呼吸时能感受到湿润的雾气。 不多时,四户人家陆续拉着架子车到来,他们都是来送先人去超度火化的,其中等待时间最长的那家等了七八天才等齐人数。 四户人家到了之后并没有哭哭啼啼的,都沉默安静的站着,等候着刘二根的吩咐。 可能是等待的这些日子略微冲淡了他们的悲伤,也可能是因为对于他们而言,亲人的离世反而是种解脱,所以这些亲眷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悲伤消沉的感觉。 刘二根打开棺材让亲属们检查尸身的完好与整齐,并揭去额头上的停尸符,让他们瞻仰遗容,然后和亲属们一起将尸体抬出棺材,放到门外停好的推车上。 柳月初看到这四具尸体分别是两位寿终正寝的干瘦老人,一个骨瘦如柴的病鬼,还有一个就是那具溺死的怀孕女尸。 轮到那具女尸时,棺材盖一打开,众人都有些吃惊: 棺材的内壁上挂满了水珠,就像回南天时的墙壁,一滴滴水珠正不停沿着棺材壁滑落,而女尸的衣衫却整洁干燥,并没有被水浸湿的现象。打开的棺材里往外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那是阴寒之气外露的表现。女尸额头上贴着的停尸符被水浸透了,朱砂画就的符文有些晕开,变得模糊不清。 刘二根看到眼前的情况有些后怕,上前揭下了那张符箓,认真检查了几遍,确定是刚晕开不久,心道幸好幸好,要是再等些日子,怕是刚入夜这停尸符就要被晕开,到时候失去了镇压,这女尸才是真的要揭棺而起了。 没有了符箓的遮盖,柳月初也看到了女尸的恐怖面容,她整个人透出一股灰白之色,像是被水泡久了的肉类。 露出来的皮肤处长满了尸斑,整具尸体都不正常的发胀,闭合的眼皮微微鼓起,被撑开了一条缝隙,两颗浑浊无光的眼珠似乎正透过那两道缝隙对着众人观瞧。 嘴巴也略微张开,好像口腔内的空间不够,因此发白肿胀的舌头也伸出来了一截。两条胳膊平放在身体两侧,两手的手指僵硬而扭曲,呈现抓握的手势,可以想见,她在落入水中时曾经努力的自救,可惜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抓握,最终溺死在了水里。 最为引人注意的还是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看得出来月份已经很大了,只是孕育着生命的地方如今已经毫无生机,内里的婴儿早已和母体一样死亡多时了。 柳月初莫名感到有些阴冷,仿佛三伏天突然进入冰窖,他缩了缩脖子,内心泛起细密的不安,后背有些酥麻,好似微弱的电流电击的感觉。 他忍不住抬起头四处看了一眼,目光扫过屋顶房梁,上方的阴影角落空无一物,只挂着沾满灰尘的破败蜘蛛网。 他收回目光,想到刘二根之前说她是去河边洗衣服时溺死的,柳月初不禁看了一眼她的两位亲属。 一老一年轻,那是一对母子,也是这具女尸的婆婆与男人。 此时二人见到女尸的恐怖面容,男人沉默着,妇人则有些害怕,不敢多瞧。 那年过半百的妇人退开几步,略微远离棺材一些后,见男人依旧默不作声,身材精瘦面相刻薄的老妇人忍不住开口道: “这背时倒灶的贱人,死了也不让人省心,弄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 接着语气又一变,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悲痛与惋惜: “可怜我那尚未出世的大孙子,投到这福薄短命的贱人肚子里,被你的死鬼娘亲连累……” 说着抹了抹眼角零星挤出的泪花。 在场的各位无人在意她的作态。 第十一章 超度 刘二根见他们母子二人看过尸体后,走上前去,喊那男人过来帮忙,二人将尸体搬到推车上。 这时,柳月初上前扯了扯刘二根的衣袖小声道: “刘叔,我师傅也去。” “你想好了?” 见柳月初点头,刘二根便招呼了那些亲属中的一位中年男子,请他帮忙和他一起将王大夫的遗体抬到义庄的推车上。 等到五具尸体全都上了车盖好了覆面白布,便由他们的亲人拉着车,跟在刘二根的后面,向城里走去。 超度的地方叫做“往生堂”,和棺材铺,香烛纸扎店坐落在一起,因此城外的义庄还得往城内走。 车轮嘎吱转动,刘二根拉着车,柳月初跟在一旁,一手搭在车边,微微用力帮忙推着,后面的四户人家也都安静无声,没人说话,只低头拉着车跟在后面。 路边的野草树木逐渐变得稀少,房屋开始增多,多是低矮的茅草房。 此时各家各户都开始冒出炊烟,偶尔路过几家时,正好那户人家家里的女眷推门出来,将手里端着的洗脸水或是洗菜淘米水泼在路边。 淡淡的晨雾里,她们见到这五辆拉着尸体、盖着白布的架子车也没有惊慌,显然是习惯了,只平淡的看了一眼便转入院子里去。 五辆车逐渐进到城里,丧葬铺子也开始增多,纸扎店门口摆放着花圈和穿红带绿的纸人,香烛店门口堆着金银元宝和纸钱,棺材铺大敞着门,里面摆满了崭新的棺材,角落里堆着木料,正在赶工的未完成的棺材下面落了一地的刨花。 到了一个挂着“往生堂”牌匾的院子前,前门开着,没有门槛,刘二根直接拉着车进了院子。 这是城中央的道观“桐花观”盘下的一块地,专门用作超度往生之用,里面布置有法坛神殿,各种器物一应俱全,且临近各类丧葬店铺,与他们都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 堂内有左右之分,左边为单独超度所用,右边是多人超度的场所。 厅堂内早已布置好法坛,主持此次超度事宜的是位长须老道,旁人都叫他孙道长。 孙道长一手负后,一手捻须,身穿青色法衣,头戴月牙冠,相貌清瘦,气质超然,正站在法坛之前看着众人,刘二根上前向他殷勤敬重的问好,他也只是轻轻颔首,并不出声,一派高人形象。 柳月初被他通身气度所折服,低眉顺目的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招惹道长不高兴。 待五具尸体停好后,孙道长清了清喉咙,施施然踱步下来,向众亲属一一问清死者的年龄姓名与生辰八字,提笔写在纸扎的牌位上面,然后供奉在法坛之上。 轮到柳月初时,他只知道师傅的年龄,并不清楚具体的生辰八字,孙道长也并未多说什么,只看了他一眼,问清楚姓名后便剪了王大夫一缕发丝压在牌位下。 一切准备就绪后,孙道长回到坛前站定,严肃开口道: “法事期间,禁大声喧哗、禁肆意走动、禁手舞足蹈、禁哀声哭泣,如有不从,惊扰亡魂,冲撞生人,后果自负。你们可明白?” 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与其对视,纷纷低头连连称是。 吩咐完毕后,孙道长拿起一个木棒,抬手敲击了一下法坛上摆着的钵盂。 “当——” 声音清脆,余音悠长,柳月初觉得这声音一直回荡在脑海里,使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心中的各种杂念与忧思纷纷暂时消散,不知不觉就变得平心静气起来,他抬眼望去,众人也都是一副平和的神态。 这时,孙道长开始念起咒来。 “伏以,青华演教,宏开救苦之门。西蜀传经,广演度人之典。兹者,瑶坛星拱,宝箓云开,群沾玉局之森严,共睹琅函之璀璨……” 咒声回荡间,周围的气氛一点一点开始变得沉凝起来,外面原本逐渐热闹起来的各种声音也销声匿迹,光线不再明媚,变得有些幽深。 火盆里燃烧着的火焰“轰”的一声发生了爆燃,焰光高涨,火焰凝而不散。 幽暗沉默的环境里,火盆里高涨的焰柱映照出众人的阴影。 “好饿啊……” 忽然,柳月初耳边传来了虚幻的、不真实的呓语,那道声音很小,虚无缥缈,以至于他认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小幅度的转动头颅,侧耳倾听,努力分辨着声音的来源。 “好冷呀……” 又是小声的呢喃传来,柳月初这次听清了声音的来源,他将头转过去,看见对面声音传来的地方低头站着 一位亲属。 难道刚刚是他在小声说话?柳月初有些疑惑,目光将那人从头到脚巡视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好香啊……” 好香?什么东西好香?这里也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啊? 又一句虚幻的呢喃传来,让柳月初确定了声音就是从那人所站之处传来,但他却不明白那位亲属为什么要这么说。 忽然,柳月初发现那位亲属的身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眯起眼,努力盯着身后被火焰映照出来的那片阴影,盯了好一阵,也没能看清那到底是什么,柳月初正疑惑是不是自己眼花的时候,一只胳膊在阴影里出现了。 啊! 柳月初整个人被吓了一跳,却并没有喊出声,只是身体剧烈的一颤,但周围的人都低着头,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 他看见那位亲属的影子里蹲着一个人形的东西,那人形虚幻不清,看起来没有实体,以至于与黑暗融为一体,虚虚实实,分不真切,它干瘪纤细,有着好似竹竿绑成的肢体。 那东西的活动越发频繁,动作也越来越大,它逐渐从藏身的影子里走了出来,影影绰绰,依旧让人看不真切,它佝偻着身体,却比正常人还要高出一截。 这时,柳月初的耳边传来了重叠的、不再缥缈虚幻的呓语声,那些声音虚弱无力,如同许多人在同一时间开口讲话,声音混在一起,导致内容杂乱无章,很难听清。 柳月初努力辨别了一下,听到的尽是一些“好饿、好冷、好痛苦”之类的话语,单调重复,有气无力。 他惊恐的看向其他人,发现他们依然无知无觉的站立在原地,对于嘈杂的声音毫无反应,好似根本听不见一样。 扭头四顾,却看见那种影影绰绰的人形影子不止一个,它们有的干瘪纤细,扭曲站立;有的躯干巨大,匍匐在地,或晃晃悠悠的走,或动作迟缓的爬,正在逐渐把他们包围。 柳月初有些站立难安,身体因恐惧而略微颤抖,他不知道自己的影子里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人影,是不是也正在自己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站着。 他忍不住的想要逃跑,但又担心会引起那些影子的注意,因此只能强忍着恐惧站在原地,扭过头颅看向坛前念咒的孙道长。 孙道长此时也察觉了这阴森恐怖的变化,他有些疑惑,却并不惊慌,张口喝道: “放肆,祖师坛前,安敢造次!” 说罢拿起桌上的法铃摇晃了起来。 叮铃铃的铃声里,那些人影如水波一般摇晃了起来,时隐时现,纷纷动作迟缓的伸手去捂住耳朵。 它们虚幻的面部上出现了痛苦难过的表情,似乎这道铃声让它们经受了看不见的伤害。 摇了一阵,孙道长停下了动作,他扬起袖子一挥,从火盆里燃烧着的火焰中飞出了几道黄色的、沾染着火焰的东西。 那些东西在空中飘摇着,燃烧着的火焰迅速熄灭了,物体本身也变成了灰白色,然后纷纷扬扬的落向那些影子,柳月初仔细分辨了一下,是些烧尽的纸灰。 那些人影顿时不再捂耳,都伸出畸形的不对称的手臂去接,动作依旧迟缓扭曲,但柳月初却从它们的肢体语言中品出了一点急切的味道来。 第十二章 鬼手 孙道长的喝声惊到了在场的其他人,他们惊讶抬头,看向正扬起袖子拂出纸灰的孙道长,他们茫然的四面环顾,但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这时,那些飘落的纸灰下坠,与那些虚幻的、畸形的人形影子所伸出的手臂发生了接触。 顿时,他们看见虚空中伸出了一只只手掌,手指怪异,是不正常的长度与纤细,干枯的皮肉紧紧包裹在指骨上,肤色青灰且带有焦痕,那些手掌抓住了下落的纸灰,短暂现出形体后又迅速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目睹这一幕的人们惊疑不定,未知事物游荡在身边的不安与恐慌笼罩了他们,他们开始窃窃私语,有胆小者已经退出几步,做出一幅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来。 孙道长开口安抚道: “无碍,不过是一些孤魂野鬼,被法事吸引而来,已经被我打发了,莫要惊慌,保持肃静!” 众人依然惶恐不安,但都听话的站立在原地,看着法坛上沉着威严毫不慌乱的孙道长,略微定下心神。 “方才贫道引渡亡魂超脱冥界之时,因怨气过于深重,竟然引得冥界显化降临,有小鬼阴秽趁机游走。” 他语气严肃的道: “周陈氏亲眷何在?” 周陈氏正是那具溺死女尸。 那刻薄的中年妇人忙不迭拉着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出列,弯腰低头,忐忑不安的站在空地上。 “我且问你们,那周陈氏究竟是如何亡故的?竟然有如此大的怨气,莫不是你们害她性命?你们可知,她一尸两命,孕妇的怨气与胎儿的怨气纠缠不清,有可能会化为两只厉鬼,到时候成了子母煞,一个村子的人都不够死的!” 此言一出,周围人的眼神顿时如针一般刺过来,刺的周母如芒在背,浑身冒汗。 周母顿时被吓得大惊失色,面色发白,她忍不住跪倒在地,吞咽了口唾沫,嗓音微颤的开口道: “道长、道长明鉴啊!她确实是自己洗衣服跌入河中淹死的……与我们无关啊!我……我只不过是给她立了些规矩,可哪家媳妇不是这样过来的?伺候公婆本是她分内之事,我只不过让她多做了些活计而已,也从来没有短过她的吃喝,全是她自己命薄啊!” 她情真意切的哀声道: “再不济,她肚子里还怀着我们周家的骨肉呢,虎毒尚不食子,我怎么会去害我的大孙子呢?” 说着,她又为她那还没出生就已死亡的孙辈挤出两滴泪水。 而她的儿子依旧面色木然的站在她身边,对于孙道长的喝问以及自己母亲的哭诉毫无反应,好似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在场众人听到她的辩驳,再看着木桩一般的年轻男子,心里对于周陈氏的遭遇都大致有数了: 母强子弱,新媳妇嫁过来被婆婆日日磋磨,整天劳累,怀着孕也不能休息,丈夫又是个软弱的性子,不敢反抗母亲,只能任由媳妇被使唤。 于是终于有一天,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因操劳过度精神恍惚也好,一时不注意脚滑也好,不慎跌入河中,大着肚子,身体笨拙,最终没能上来。 他们心中都有些不忿,别人家的女儿也是米面养大的,到了你家就变得比下人还不如了,白白害了人家一条性命。 在场之人心思百转,有不忿、有鄙夷、也有不以为然,却都面上不显,只冷眼旁观,默不作声。 “哼!” 孙道长冷哼一声,漠然道: “天理昭昭,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贫道不过一方外之人,世间案情贫道无权过问,我只告诉你,等你魂归冥府之后自然有人等着和你清算呢!” 说罢他一甩袖袍,转身重新回到坛前,继续未完的法事,不再理会她。 周母惴惴不安,但见法事继续,也不敢再出声,和儿子又退回原处。 —— “他们的魂魄已经被贫道送走,超脱冥界,你们各自将尸身领回去吧,土葬或是火化都可,全凭你们。” 孙道长拿出几张票据分发下去,每家一张,同时叮嘱着他们。 轮到周陈氏的两位亲眷时,他语气冷淡的说道: “此女怨气深重,贫道奉劝你们最好还是将其火化,一劳永逸最为妥当。” “可是这样一来,我孙子不就尸骨无存了吗?听说死无全尸之人是没办法投胎转世的,要永远当那孤魂野鬼。” 周母当即反问道。 “贫道只是随口一提,做与不做全都在你。” 孙道长根本不想与这老妇 多说,将票据往她面前一递,略有不耐的回复道。 随后他来到柳月初的面前,并不急着将票据递给他,反而盯着柳月初打量。 柳月初被盯的肢体僵硬,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心里止不住的腹诽,又怕这神仙一般的道长能听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连忙在心里念起一二三四来。 他僵硬的站在原地,低着头,因他长得矮,没人能看得见他的面色变化。 刘二根见孙道长一言不发,有些惴惴不安,忍不住小心开口道: “孙道长,我这侄子可是有何不妥?” “呵呵,并无不妥。” 孙道长捋须笑道: “你这侄子华光内敛,神完气足,一看便是聪明伶俐之人,若是好好培养,一定大有出息,将来封官拜相也说不定,刘二根,你有福了,说不定待你老后还能当个员外公呢。” 刘二根大喜,忙拱手道: “借道长吉言!借道长吉言!” 又对低着头的柳月初道∶ “还不快谢谢道长。” 默默装死的柳月初只好开口道∶ “谢道长夸赞。” 见孙道长似乎并不能看穿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柳月初松了口气。 对于刘二根自称是他叔叔的事情,柳月初知道是对方一片好意,是在为他撑腰,因此略有些感动,此刻看着他凶恶毛糙的面孔也觉得和蔼可亲起来。 “这小子刚才顾盼左右,略有惊慌,似乎在我施法之前就看到了那些孤魂野鬼,莫非他是传说中的仙材,身上有过人之处?” 孙道长暗中思忖,开口问柳月初道: “方才法事进行时,我见你神色有些不安,可是感觉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说着孙道长将票据递过,柳月初伸出双手去接,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下,见他双眼沉凝,无悲无喜,看自己的目光带着审视,与看路边摊贩的货物一样没有区别,是那种估量着货物的价值的眼神。 他心里一惊,连忙低下头去,露出胆小怯懦的样子,恭敬答道: “回道长的话,我并没有看到什么,我只听到您大声斥责,然后抬头看到您撒了一把灰下来,然后、然后……” 他咽了咽唾沫,一副被那几只怪异可怕的鬼手吓到不敢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孙道长收回审视柳月初的目光,心道∶ “想必是我多虑了,此子分明肉体凡胎,并无神异。看来是观主退位在即,令我有些心急了,哪那么容易就遇到一个有天赋的苗子。” 听到柳月初的回答,孙道长略微颔首,并未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第十三章 销户 柳月初捧着那张单子,看了一下内容,是张证明死者已经超度过了的票据。 上面有死者的姓名年岁,以及超度的时间地点,主持超度事宜的地方写着孙道长的道号“青云”二字,盖着桐花观的章。 柳月初看着道号,觉得很是符合孙道长的一身装扮,他忍不住发散思绪: “不知道有没有红云道长、蓝云道长,他们是不是也穿着和各自道号相配的衣服。” 他在心里如是想着。 这张票据十分重要,去官府消除户籍的时候是要出示这张票据的,官府会根据票据进行核对,若是弄虚作假,不仅官府那边会追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冒名签字了的主事法师也会追究,到时候官府缉拿,当地的宫观庙宇也会不再接受冒签票据的罪犯亲眷的超度事宜,这是有关生老病死的大事,因此平民百姓皆不敢作假。 将王大夫的尸身暂时存放在此处,刘二根领着柳月初出门去买棺材。 跟在刘二根后面,走到门口的时候,柳月初回头看了一眼,孙道长正在被周母缠着,听着依稀传来的只言片语,似乎是孙道长之前关于死后清算的言论吓到了那位妇人,她正缠着孙道长苦苦哀求化解之法,孙道长被扰得不胜其烦,又摆脱不了,只能无奈的摇头叹气。 出了门,外头街边零零散散的摆着地摊,卖的多是一些瓜果蔬菜,还有田间地头挖来的野菜野果,只是大多数摊位都没什么交易,摊主只呆呆的坐在摊位后面,偶尔吆喝两声。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已成家的妇人或年纪较大的老人,大部分带着小孩。 家里的青壮汉子要么在伺候田地,要么在找零工干,绝不可能坐在这里白耗时间。 柳月初看着他们,又想到了自己当初和母亲生活在这里的情景来。 家里穷,长久的不见荤腥,平日里吃的也都是素菜,他们孤儿寡母住在一栋茅草房子里,也没有地可种,因此还得花钱买菜吃。 为了省钱,柳月初经常跟着母亲出去挖野菜,后来母亲寻了洗衣服的活计,柳月初便自己出门,他记着哪些可以吃,哪些不可以吃。 槐花、柳树芽、灰灰菜、荠菜、野茼蒿、香椿芽、野苋菜、蒲公英,这些都是可以吃的野菜,此时路边摆摊的那些摊位上卖的也大多数都是这几样中应季节的那些。 收回目光,柳月初沉默的跟在刘二根的后面,手里依旧捧着那张超度票据。 刘二根注意到他有神色些低沉,主动开口道: “这么仔细的捧着,你看得懂吗?” 柳月初抬起头来,不服气的道: “我当然看得懂,我在师傅手底下学艺的时候,那些字师傅念一遍我就记住了,我还看得懂药方呢!” 谈起往事,他略微活泼起来,思念母亲的愁绪与被孙道长那一眼吓的有些胆怯的消极情绪开始散去,少年人的活泼占了上风,他语气有些欢快的说着在医馆时遇到的各种病人,听到的各种令人大跌眼镜的家庭伦理。 刘二根笑着听他说话,时不时接上两句。 到了棺材铺,刘二根凭借多年的合作情谊,五两银子买下了一口质量尚可的棺材,并且棺材铺老板还答应让店里的伙计学徒帮忙抬棺,付钱的时候,柳月初从怀里掏出那个灰色的打着补丁的钱囊,刘二根主动退开两步不去看他,待他付完钱后才上前。 嘱咐他们将棺材送到往生堂,刘二根和棺材铺老板寒暄着出了门,继续领着柳月初去官府给王大夫销除户籍。 根据本朝律法,凡是本国子民,出生一个月内起好名字后要到官府登记,方便官府按人头收税,分发土地,同样,死后也要去官府销户。 没有户籍之人就是流民,不受本朝律法保护,也没有土地耕种的权力,若是私自开荒,一经发现即刻打入奴籍,没收土地,且子孙三代为奴,三代之后方可赎身。 所以没有户籍的人大多数都做了乞丐,或是进了大户人家为奴为仆。 对于一般人来说,户籍制度只在出生和死亡时能够见识到,普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次户籍普查。 出远门时只要穿的干净利落,神色从容,不要贼眉鼠眼的像个匪徒,官府巡逻的捕快坊丁也不会无缘无故前来盘查,他们对于尸体的管控反而要比活人严格。 官府衙门和桐花观一样位于镇中央,城镇按东南西北中划分,中部是城镇的官府和宗教庙宇以及公共建筑所在地,如私塾、广场等。 东边是富贵人家,南北居住的是平民百姓,西边则是丧葬行业及穷人聚集的地方 。 除中部外,东南西北则各自有各自的店铺坊市,售卖着符合各自阶层的货物。 柳月初虽然在这白蒲镇生活了十二年,但他却只去过镇子的西边和南边,因镇东的员外老爷们府邸里都雇佣着住家郎中,看病不用出门,所以王大夫带着他出诊时也没去过镇东,他对镇东的印象来自于那些偶尔见过的穿着家仆衣服前来抓药的小厮婢女。 在柳月初的记忆里,那些偶尔一见的丫鬟婢女们穿着的衣服鲜艳漂亮,神色从容大方,头上带着绢花,有些还戴着手镯耳环,比医馆周围的住着的姑娘们都要气派些。 到了衙门,经过衙役的审查盘问,柳月初跟在刘二根的后面从侧门进去。 “户房在左手边第一间,要干什么进去直说就行。” 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院内,柳月初记着门口衙役的话,往左边看去,果然见到挂着“户房”匾额的房屋。 —— “王槐……镇南万和医馆。” “嗯,桐花观,青云道长。” “不错,一点不错。” 站在高高的柜台下方的柳月初听着户房典吏小声念叨的声音,神情一片木然。 眼前这个柜台实在是太高了,比他整个人都要高,他踮着脚也看不见台面上的东西,只能露出个头顶上去。 整个柜台刷着黑漆,像是一堵黑色的墙,他在脑海中想象着面前这个典吏坐的凳子该有多高,才能支撑着他在这么高的柜台上工作。 “他的双脚一定够不到地面,上去的时候肯定要跳上去。” 想着一个人蹦蹦跳跳,好不容易才爬上高凳子的场景,柳月初有些忍俊不禁。 这时,典吏开口道: “王槐,死于六月十七日。” 随即他又疑惑道: “这昨天就已经有自称是他同门师弟的人来给他销户了,说是未曾超度直接火花,连那医馆房契都写到他师弟名下去了,你又是他什么人?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第十四章 坟地 不等柳月初开口解释,刘二根就已经答道: “大人,是这样的……我这侄子是那王大夫的徒弟。” 说着他伸出两只大手托着柳月初的腋下将他轻松举起,让他半个身子露出柜台,好让典吏能够看清他的长相。 柳月初猝不及防,呆愣之下被他举起,只看见面前的典吏头戴瓜皮帽,身材消瘦,戴着厚底眼镜,正翘着他那留着长长指甲的小拇指,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歪着头听刘二根解释呢。 二者冷不丁对上视线,皆愣了一下,不待二人做出什么反应,柳月初又被放回了原地,只露出个乌黑蓬松的发顶来。 等刘二根解释完前因后果,那典吏轻咳了一声,啧啧惋惜道: “嗯,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只不过你并非入室弟子,那家医馆你是分不到半分钱了。” 那神情,那语气,真切的痛心无比,好像分不到医馆的人是他一样。 柳月初踮起脚扒着柜台,艰难的露出个头顶道: “老爷,我不要医馆,我去找我娘亲去。而且我还要给我师傅买坟地呢。” “哦,果真?” 那典吏捋须的动作一顿,双眼放出惊喜的光彩,语速都快了几分。 “是真的。” 柳月初的声音从柜台下面传来。 典吏却看向刘二根,寻求他的肯定,毕竟在典吏眼中,刘二根这个成年人才是那个做主的人。 见他点头,典吏立时高兴起来,喜道: “哎呀呀,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你师傅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他嘴皮上下翻飞,秃噜出一连串的话语来: “只要十两银子,保管你师傅埋的舒舒服服的。还有官府的守墓人定时巡检呢,要是遇上个刮风下雨或者什么野狗畜生的,坟头土被冲了刨了,咱们还会帮忙添坟培土呢!” 他大力推销起来,不断述说着好处。 说完便自顾矮下身去,在柜台下面翻找一阵,捧出一本册子,翻了几页,舔了舔毛笔写到: “王槐,白蒲镇镇南人氏,卒于……” 很快就将王槐的信息登记在册。 怨不得他这么急切,官府墓地只是说的好听,实际上是一片面积不小的野林子,平整倒是平整,可下面都是石头,开荒也开不得,根本种不了东西,上面长满了杂草树木。 这么大一块地,荒着又实在可惜,好在县令大人生财有道,想到用来做个墓地,卖给那些没有坟地又不愿意火化的家庭,偶尔派个衙役过去转一圈,便对外宣称:有专门的守墓人看守,安全有保障。 以此来吸引人。 只不过,白蒲镇生活的都是些本地人,都有自家墓地祖坟,谁也不会花那闲钱去买块荒郊野岭的坟地,因此那块坟地至今也没能卖出去几块。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生意,怎能轻易放过? 虽说是官家的地,但官家的不就是县令的?县令吃肉,他也能跟着喝汤。而能坐上户房典吏这个肥差的自己,和县令能是外人?喝汤少不了,吃肉更是时不时的事情。 十两银子是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肉,有钱不赚王八蛋嘛!只要有钱他就开心,从不拜高踩低,这叫做一视同仁,为官者,当是如此。 “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是也~圣贤果真远见!” 官吏捋着须,得意洋洋的想着。 “哦,对了,你们记得自己立块碑,写上名字,不然守墓人巡查核对墓地的时候遇到无名孤坟是会上报的。” 他提醒道,并摸出一张票据,在上面填好信息,掏出户房的官用印章,放在嘴前呵了两口热气,稳稳当当地盖了上去。 “拿着这张票据,到镇西二里地外高树林旁边的小木屋里找守墓人,他会给你安排妥当的。” 他将票据递过来。 从刘二根手里接过票据,柳月初跟着他返回往生堂,路上依然捧着那张新单子低头看着,发现上面的字全都认识后便不再多看,把它折叠起来收好,专心走路。 到了往生堂,同兴棺材铺的棺材已经送过来了,四位年轻力壮的学徒也在此地候着,其中一位手里还拿着把斧头。 将尸体移入棺材后,拿着斧头的那人走到棺材近前开始封钉,只见他掏出七颗棺材钉,左四右三,用斧背一一钉入,干脆利落。 柳月初隐隐觉得过程有些潦草,但他很识趣的没有多问,红白大事,想要办的体面,还是要看 主家在当地的面子。 王槐一个孤寡老头,柳月初一个失怙恃的孩童……赶紧让师傅入土为安才是正事。 一切准备好之后,那四名学徒用龙杠将棺材抬起,却不是向门外走去,而是将棺材放在了刘二根拉来的架子车上,由他们推着走。 刘二根见此情景有些默然,忍不住看了柳月初一眼,见他依旧面色不改,默不作声的跟在旁边,心里松了口气。 “这孩子眼色不错,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没问他们为什么不抬着棺材走,免得惹恼了他们。” “吱呀,吱呀。” 承载着重物的车身与承轴相互挤压、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回荡在几人之间。 除了刘二根在棺材出门时说了目的地,这个单薄的、奇怪的送葬队伍就再没人说过话,既没有披麻戴孝手捧灵位的孝子,也没有扶棺撒钱的贤孙,五个成年男人,一个瘦弱孩童簇拥着一口棺材沉默的向着镇西走去。 远离城镇,道路变得不再平整,干燥的泥路上满是各种痕迹,它们都是上一次下雨时过路的行人留下的,干燥之后形成了微型的、崎岖的地貌。 架子车越走越荒凉,一路颠簸着来到了高树林,树林外面很显眼的地方立着一栋茅草房子,供官府的守墓人晚上歇息使用,不过那守墓人却从来没住过。 荒郊野岭,疯了的人才会守着一块坟地住在野外,所以这间房子成了守墓人存放东西的地方,只白天来坐一会,到时间便说巡视结束回镇上去了。 许是听到那“嘎吱”作响的噪音,不等他们开口喊人,那破旧的房门便打开了,走出一位跛脚的中年汉子来。 他身量中等,肤色较黑,整个人偏瘦,身穿官府兵丁服,看起来沉默寡言,听到动静出来后也并未开口询问,只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一行人。 直到他接过文书,看过上面盖着的官府印章后,他才平静开口道: “自己去选块地,选好了来拿镐子铁锨。” 同兴棺材铺四位年轻力壮的学徒伙计们抬起棺材,跟在柳月初二人的身后进了树林。 第十五章 埋葬 高树林名副其实,生长着的树木细而高,最粗也不过成人小腿粗细,叶冠却能够遮蔽天空,仰起头看见的也都是交错纵横的枝叶,满目绿色里只在细小的空隙中投下金色的光斑。 柳月初也叫不上来这种树的名字,他小时候拾柴火也从来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过。 这树林怪异无比,明明生着许多树木,却显得荒败死寂,完全没有其他林子里的那种鲜活蓬勃的生命力,连朵野花也没有,更别提什么鸟雀鼠兔之类的活物。 树与树之间的距离并不紧凑,能够容纳几人抬着一口棺材通过。 空地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草,脚下倒伏着去年枯死的植被,踩上去发出脆响,偶尔才能在杂草掩映中看见一座孤零零的、长满了杂草的荒凉坟头。 走了一会,选了块较为开阔平坦且能见天日的地方,刘二根在取得柳月初的同意后开口对抬棺人道: “就这里吧。” 四人闻言放下了棺材,不停活动揉捏着因抬重物而酸累不已的肩膀和手臂。 刘二根作为一个成年人,并且是个对丧葬之事有着丰富经验的成年人,自然的领导了接下来的事情,柳月初只在旁边听从吩咐就好。 刘二根客气的对四人道: “四位先在此处休整一会,我二人回去取器具,等会挖坟坑还要麻烦几位搭把手。” “嗯,去吧。” 那四人头也不抬的道。 柳月初跟着刘二根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很快便出了林子来到了那间茅草房子前,敲了敲门,门内传来守墓人平缓无波的嗓音: “进来吧。” 屋内空间很狭小,柳月初没有进去,只见刘二根站在门口,从门后接过了两把铁锨一把镐子,柳月初很有眼力见的上前接过那把镐子扛在肩膀上。 柳月初正待要跟着刘二根离开,身后还未关闭的房门后传来声音: “等等。” 那话不多的兵丁又从门后拿了块落满灰尘的木板递过来: “你们有人识字吗?这是墓碑,自己刻字上去。” 柳月初上前接过木板夹在腋下,刘二根道: “我识字,我能刻字。只是我们又没有锉刀,刻不了啊。” 兵丁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像是想不到他这副粗犷长相的人居然还识字,接着慢腾腾从腰后解下一把匕首递给柳月初: “用好了记得还回来。” 刘二根笑着道谢后,带着柳月初回到选定的地点。 到地方后,他将铁锨往地下一扔,拿过柳月初肩膀上扛着的铁镐,给他布置了任务,对他道: “你不是识字吗?给你师傅刻块碑吧。就刻‘恩师王槐之墓’,会刻吧?” 柳月初在脑海中想着几个字的形状,点头道: “会刻。” 说罢抱着木板退到不耽误他们干活的地方,拔出匕首开始对着木板比划起来,寻找着适合下刀的位置。 刘二根分出两把工具,自己拿了一把,对那四人道: “辛苦四位兄弟了,几位出了力,等结束之后我请四位去百香楼好好喝一顿。” 四人听闻此言都面露喜色,笑吟吟的,嘴上却推脱道∶ “刘先生客气了,你与家师相识多年,我们帮点小忙是应该的,哪里还能让你破费,师傅要是知道了该骂我们喝酒耽误事了。” 四人都发自内心的高兴起来,本来他们被师傅拿来给别人做人情是白白帮忙的,忙活了这么半天还没有工钱可拿,心里对此都颇有微词,因此之前抬棺时都有些敷衍,不肯出力,反而用架子车把棺材拉过来。 人死为大,这是一种轻蔑,是要被骂的。好在这一大一小都挺有眼色,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让他们略微出了口气。 “嗨,哪能啊,怎么能让几位兄弟挨骂呢!小酌几杯,误不得什么事的,只要到时候咱们都不说不就行了吗?” 刘二根笑呵呵道,仿佛没有看出来他们之前敷衍的态度,柳月初也在旁边默不作声。 “既然刘先生盛情难却,那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让先生破费了。” 假意推脱两句后,他们顺势同意了刘二根的邀请。 有了好处可得,四人顿时有了干劲,其中一人上前接过工具,扭过头对其他三人道: “兄弟们加把劲,好好干,咱们挖快点,回去正好能赶上午饭呢!” 说罢甩起膀子用力挖起土来,三个人一起挖土,另外两个人捡拾挖出 来的石头土渣,干起活来速度不慢。 这边柳月初正拿着匕首一刀一刀的在木板上刻着,他刻的极深,因为他不想一段时间后墓碑上的字就变得模糊不清,正如师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印记一样,逐渐模糊消逝,只剩下一座无人记得的土堆,在野外被野草覆盖,又逐渐垮塌,最终什么都不剩下。 刻着刻着,他的心头却涌起一股悲切之意,眼眸逐渐湿润,无声的流下眼泪来。 他伸出胳膊抹了把脸,擦掉模糊视线的泪水,转过身去背对着干活的几人,不让他们看到,瘪着嘴继续跪坐在地上刻着墓碑。 “娘亲……” 他莫名想到了他的母亲,那个温柔的、做菜很好吃的女子。 他想念那温暖的、带着香味的怀抱,那抚摸过他额头的手,那温和的嗓音。 六年过去了,对于自己母亲的去向他心里并不是全无猜想,柳月初心底里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告诉他—— “娘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是怎么样的?会有饭吃吗?睡觉时有被子盖吗?弥留之际会想到我吗?痛苦吗?她……她有坟墓吗?” 眼泪越来越多,最终盈满眼眶后一滴一滴滚落而下,落在衣服上洇出一个深色的圆点,落在地上则化入土中什么痕迹也看不见,如同他此时的思念,只有自己一个人能感受的到。 柳月初咬住嘴唇不让哭声泄出来,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低着头继续大力刻着那块简陋的墓碑,以此来掩饰身体的抖动。 坟坑挖好了,几人喊着号子将王大夫的棺材放入坑中,开始往坑中填土。 柳月初加快了手下的速度,在即将填完土的时候,柳月初的墓碑也终于刻好了,歪歪扭扭的六个大字,刻的极深。 “这字歪歪扭扭的,不太好看啊。” 站在立好碑的坟前,学徒甲摸着下巴评价道。 “你大字不识一个,你还评价上了,说不定这字本来就是这样写的呢?” 学徒乙反驳他,在他看来,识字写字是极为高贵的事情,读书之人是需要尊敬的,更别说柳月初这么小小的年纪了,因此他忍不住站出来维护柳月初。 “我虽然不识字,但我分得清横竖啊,你看街上那些招牌上写的字是不是一个个排列的横平竖直的?” 学徒甲据理力争道。 学徒乙一时无言,这木板上的字确实扭扭歪歪,不甚美观,他顿时语塞,嘴唇几度张合,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有些悻悻的闭嘴了。 学徒甲见自己驳倒了他,不禁有些得意。 这时刘二根站出来拉偏架,解释道∶ “在纸上写字和在木头上刻字的区别可大了,几位都是经常和木头打交道的,应该知道拿把匕首想要在木头上刻一道这么深的直线都不容易,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笔画,更别说刻字了,我侄子才多大,他能有几两力气……刻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拍着柳月初的肩膀,空穴来风的炫耀道: “其实我这侄子的字写得可好了!文章也做的好,就连桐花观的孙道长都说他将来肯定有出息,能做大官呢!” 他骄傲说道,满脸的与有荣焉,将孙道长的话添油加醋了一番说与几人听,以此证明他话语的可信度。 “?” 第十六章 吃酒 已经恢复正常,看不出刚才偷偷哭过的柳月初仰起一张白净的脸,水润的瞳仁带着些不敢置信的疑惑,无辜的看向刘二根。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自己虽然识字不假,但是也仅限于识字而已。 那是王大夫为了让他帮忙抓药的时候能够分得清药材而教他的,以免他抓错了药,吃死了人,让他们一老一小背上人命官司。 至于写字和读书做文章则更是没影的事情,他只学过认字,一个字都没写过,最多用手指头在桌面上‘画’过字,平日里看的也都是药方和各种写着药材名的小纸片,他连正儿八经的书都没摸过呢,因此只能保持沉默。 许是觉得这样不太礼貌,柳月初又抬起头强行咧嘴‘嘿嘿’笑了一声。 好在两位学徒只是单纯拌嘴,且几人目前也全都是光棍,并没有孩子,对于读书做文章一事并没有那些已经为人父母的人看的重,因此无人在意柳月初的成绩好坏。 没有炫耀成功的刘二根有些无语,在心里骂了句泥腿子。 随后扯出笑来,招呼道: “好了,时候不早了,各位兄弟们收拾一下,咱们也该回去了,回去晚了就没时间下馆子了。” “是极是极,咱们动作快点,还要回去给师傅交差呢!” 四位学徒又高兴起来,有些迫不及待的帮忙收拾了工具,主动扛在肩上,跟在刘二根的后面往树林外走去。 路过守墓人的茅草屋,他们上前归还了工具,连同匕首一块。 回城的路上,刘二根让柳月初坐在车上,他拉着柳月初走。 柳月初对于这辆经常接送尸体的架子车并无芥蒂,看了看车面还算干净整洁,并没有留下什么容易令人联想的红的褐的污渍,便欣然爬了上去。 他躺在车上,感受着身下时不时传来的轻微颠簸,感到有点舒适,也有点好玩,于是心情稍微高昂了一点。 他将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横在脸上遮蔽着日光,在心里考虑着接下来的计划。 “终于办完了师傅的后事,钱也还剩下不少,该去平涛城找医馆拜师学艺了,剩下的钱应该够我学上几年,过了几年我也长大了,哪怕没有钱继续交学费,也可以自己游方行医了,就像师傅那样,也不用再担心被人贩子拐卖。” “在医馆的空余时间我还可以去城东沈家看看,打听打听我母亲的下落。” 柳月初计算着剩余的钱财,不断推敲着自己的计划,查漏补缺,思考着不足之处。 “眼下就只剩下一个问题,那就是我该如何去往平涛城,刘叔说我可以给镇上商铺的买办们交上一笔钱,搭乘他们的车队……” “就这么办,今天回去就问刘叔,争取明天就走,早些敲定下来也早些心安,一直在这里叨扰刘叔,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柳月初定下最终计划,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随后又在心里小声补了一句∶ “而且这义庄也太阴森恐怖了点,总觉得身上发寒……” …… 进了城,刘二根将车拉到城南百香饭馆,将车停放在门口,便带着四位学徒和柳月初进去,点了一桌饭菜,荤素搭配,还要了一壶酒水。 这一桌可算得上丰盛,刘二根招呼起几人下筷子,自己则先撕了只鸡腿放在柳月初的碗里。 男人们到了饭桌上大多是吹牛聊天的,这五人当然也不例外,他们聊天的内容从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转到了田地里的收成、今年的粮价,后又为了镇上哪家的姑娘最为漂亮起了争论。 然而这些聊天内容都不是柳月初所感兴趣的,他坐在桌角,安安静静的自顾吃着饭,只夹自己面前的几样菜。 他自昨天中午被赶出医馆后,一直到现在都水米未进,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此时正忙着填饱五脏庙。 忽然,刚争论完哪家姑娘小姐最漂亮的学徒乙放下了酒杯,带着微醺的酒气开口道∶ “刘先生,你这侄子长的是真好,雪白干净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就连吃饭都和咱们不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的,跟猫似的,不像咱们粗俗的很。” 学徒丙放下酒杯接口道∶ “听我妹妹说,大户人家平日里一言一行都讲究一个礼仪,吃饭时要‘食不言’,走路时不可东张西望,溜肩垮背,坐着的时候要挺胸抬头,总之啊,规矩多的很呢。” 他有一个妹妹在镇东的府里当丫鬟,偶尔回家时会同他说些府里的见闻,因此他对于那些规矩有些了解。 “哎呦,怎么 如此麻烦?这样看来我还当不得员外翁了,整天端着架子,怕是连吃肉都不香了。” 学徒甲怪叫。 学徒乙撇嘴不屑∶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就你这样的还想当员外翁?你若是当了员外,那我不得当个大官了?” 学徒甲不满道∶ “我如何当不了员外?说不定我将来就被哪家小姐看中,招了我去做上门女婿,到时候……哼!” “行了行了,少喝些马尿,真认不得自己几斤几两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那张黑脸,人家姑娘小姐又不瞎,要招也不招你这样的。” 学徒丁也听不下去了,开口彻底打破了学徒甲的幻想: “咱们农户家里养出来的穷小子如何入得了别人的眼,要我看,这小子将来说不定有一线机会。” 说着伸手一指,将众人的目光引向了柳月初。 学徒甲盯着柳月初看了看,最终无奈赞同道∶ “嗯,我看也是。哎,希望我以后也能生出个这样的儿子,一看就是读书做官的料,就算做不了官,有这么一副长相,将来说媳妇时也能少花两个子。” 他随即咦了一声,道∶ “刘先生,你在这镇西义庄呆了不少年了,和咱们棺材铺也这么多年的交情往来,你不是一直说自己是孤儿吗?没有一个亲人,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白白净净的半大侄子出来?” 柳月初从碗里抬起视线,和刘二根对视了一眼,只听刘二根道∶ “说是侄子,其实并无血缘关系,这孩子是我一位至交好友的儿子,我那朋友做的是走南闯北的买卖,常年没有个定处,所以把他送到城南医馆当学徒,能学到几分本事另说,好歹有个住处。” 他叹了口气,遗憾唏嘘道: “只是祸不单行,先是我朋友遇了山贼……那伙山贼实在是穷凶极恶,劫财不说,连命也给他害了去,后来没多久城南的老大夫又去了,我看这孩子孤苦伶仃实在可怜,便先把他带在身边照顾着,过两天就把他送到他外祖那边。” “我说呢,怎么非亲非故的你帮着忙前忙后,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在。” 众学徒唏嘘不已,纷纷咒骂起那伙谋财害命的山贼,感叹着柳月初的身世悲惨。 刘二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聊以免露馅,便又招呼起众人∶ “都吃都吃,菜还多着呢,别见外。” 说着又给柳月初碗里夹了几大块肉,众人便不再聊天,只专心吃喝。 —— 回义庄的路上,刘二根拉着车,柳月初闷头走路,踢着一块小石子,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车轮转动的声音响起。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忽然,拉车的刘二根问他。 柳月初抬起头来,看着路边开着粉紫色绒花的大蓟回答道∶ “明天就走。” “这么快?” 刘二根诧异。 “宜早不宜迟,早些安定下来我也能早些放心……” 柳月初犹豫了一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而且从昨天开始,刘叔你就费时费力的帮我,今天还花了额外吃饭的钱,我心里总过意不去。另外,我心里记挂着母亲,总要去看一眼才能死心,不然心里总是牵挂着。” 刘二根摆了摆手,无所谓道: “这算什么,一顿饭能花几个钱……” 接着他面露犹疑之色,粗犷的面容上浮现小心翼翼的神色,觑着柳月初的表情,斟酌了一番道∶ “我看你聪明早慧,言辞谈吐之间与大人无异,所以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他略微有些迟疑的说道∶ “你娘她……她可能——” 第十七章 打算 “我知道——” 柳月初打断他,回过头来盯着刘二根的眼睛,强行提了提嘴角道∶ “我知道,我只是想去看看,好死了这条心……看过了以后就可以安安分分的学艺,也不必再费心牵挂什么了。” 说着,他低下头去,只留下一个毛茸茸的头顶和一截细瘦雪白的脖子。 “你知道就好。” 刘二根点点头,盯着那颗脑袋,有心想要揉一揉,却最终只笨拙的安慰着他∶ “人生在世,总有这么一遭的……谁都避不掉,你能想开最好。” 柳月初低着头,鞋底碾着那颗石子,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在医馆的时候见过不少生离死别,对此并不陌生。而且……我已经习惯了没有母亲在身边的日子了,我们分开时我还太……小孩子的习惯是很容易改变的,我现在已经能够一个人也生活的很好了。要是能找到她最好,找不到我也能自己活下去。” 刘二根点了点头,无声的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说什么。 二人一路上再没有说话,不久便回到了义庄。 义庄并没有锁门,临走时刘二根只将那两扇千疮百孔布满抓痕的黑色大门关上,并未拉锁,只锁了通往后院的那扇门。 到了门口,刘二根将车轮与车身拆卸下来,分别扛进屋内摆放好。 柳月初帮着打扫前厅的卫生,清理灰尘,帮有尸体的棺材添上长明灯的灯油,或是往火盆里烧些纸钱。 到了下午时又送来了一具寿终正寝的尸身,柳月初得以在旁边观看了一番专门为死者服务的梳洗打扮。 晚上,刘二根在供桌前上了香,便招呼柳月初到后院吃饭。 饭桌上摆着两盘时令蔬菜以及一盘蒜苗炒鸡蛋,柳月初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碗白粥。 刘二根给他夹了一筷子鸡蛋,道: “我下午的时候去找了张买办,和他说了这事,他也同意带着你了,他们卖的都是省城里最时兴的新奇物件,最怕走漏风声,你到了他们车队少说少看,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不要乱问,也不要乱看他们的货物。” 柳月初知道他口中的张买办就是之前提到的那位可以带他去城里的人,于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开口询问道∶ “需要多少钱才他愿意带我?” 刘二根看了他一眼,昏黄的烛光照在他的面容上,给他那张胡子拉碴的面庞渡上一层暖光,整个人看着都温和可亲了起来,高大的身躯不再带来压迫,反而让人觉得沉稳可靠,富有安全感。 刘二根温声道∶ “要不了几个钱,两天的路程而已,你自己带着干粮的话只需要跟着他们走就行,不用交额外的饭钱。” 柳月初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 二人不再说话,桌上一时沉默了下来,只有筷子碰撞碗碟的声音响起。 吃过饭,刘二根收拾起碗筷,把柳月初赶去打水洗漱,不必等他。 柳月初洗完了脸和脚,坐在床边晾着水汽,目光放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思考了片刻,他看了一眼隔壁,目光似乎透过了青灰色的砖墙看见了隔壁的刘二根,他正站在灶台前洗刷着碗筷,依旧高大,依旧胡子拉碴面目丑陋,但整个人却透露出一股温和而沉稳的气质,让人觉得安全可靠,不再如同第一次见面时给柳月初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让他感到害怕。 柳月初站起身,跻着鞋走向靠墙放着的药箱,他蹲下身,摸出了那个打着布丁的钱袋子,数了数剩下的银钱,拿出十两碎银子回到自己睡的那张床上,将它们放在枕头下面,用手拍了拍枕头将它抚平。 这样明天等他走后刘二根打扫床铺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些银子。 柳月初的心里十分感激刘二根,感激他愿意收留自己过夜,感激他愿意帮自己埋葬师傅,感激他愿意帮自己打点好去城里的路,要不然,没有经验的他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不知道中午吃饭花了多少银子,毕竟他从来没去过饭馆,那么一桌丰盛的饭菜,想来应该要不少钱吧? 他也不知道那位张买办收了刘二根多少银子才同意带上他,这些都是刘二根背着他付的钱。 花别人的钱去办自己的事让柳月初的心里感到过意不去,但他数了半天,觉得十两银子应该是足够弥补上刘二根的花费了,再多就会影响到自己未来拜师学艺的计划了。 柳月初抿了抿嘴唇,心里牢牢记住了刘二根的恩情,并打算以后有能力了再回报他。 ———— 第二天,丑时,此时天还未亮,柳月初便跟在刘二根的身后起来了。 他睡眼朦胧,昨夜似乎又在做梦,梦里好像有婴儿的哭声,他记不清…… 动作有些迟钝地接过刘二根递过来的洗脸巾盖在脸上,布巾浸过冰凉的井水,带来刺骨的寒意,柳月初短促的惊叫了一声,彻底清醒了过来。 刘二根笑了一声,提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盏灯笼,背着柳月初的药箱,领着他在昏暗的凌晨时分出了门。 路过灵堂时,柳月初扫了眼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棺材,他知道这里有两具棺材里面躺着尸体,但他已经没有第一次那么害怕了。 天空是深蓝近黑的颜色,上面点缀着几颗星星,周围很安静,有各种虫子的叫声从树林里传来,婉转悠扬,音调多变。 暖黄色的烛火透过灯笼照亮了脚下的路,印出斑驳平整的石板,柳月初跟在刘二根的后面往城内走去,义庄在西边城郊,张买办的车队要从南门出发,他们要在张买办出发之前赶到那里。 柳月初的目光扫过四周的黑暗,想起了第一次到义庄时一路上看见的那些诡异的黑色人影。 他扯着刘二根的衣摆,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问他∶ “刘叔,我那天第一次到义庄,路上天都黑了,一路上看见了很多黑色的人影,他们就在树林看着我,也不说话,他们……是什么?” 刘二根沉稳有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嘘,夜不谈鬼。” 他摆明不想在这个时间段谈论那些东西,但还是叮嘱道∶ “你只要知道那些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行了,说是鬼也谈不上,是一些阴湿秽物,遇上了就想办法点个火把或拿盏灯就行了,它们怕光。” 柳月初对于那天的诡异情景不是没有猜测,此时猜测被证实,他略有些害怕的捏紧了刘二根的衣摆。 刘二根敏锐的察觉到了柳月初的不安,他迟疑了几下,随后伸出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牵着柳月初,将他的手牢牢包裹在掌心。 柳月初抬头看向刘二根,温暖的体温冲淡了他的些许不安,二人就这样牵着手到了城内。 街上的早点铺子早就亮起了灯,里面的人热火朝天的蒸着馒头包子,蒸屉摞了一层又一层,锅底下烧着火,白色的水汽澎湃着高高飘起,一直往上,融入了深蓝的天幕。 柳月初站在刘二根的身后,偷偷翕动鼻翼,闻着空气中传来的包子与馒头的香味,悄然咽了口唾沫。 “刘先生,这么早啊。” 老板的媳妇注意到他们,热情的与刘二根打着招呼。 她是位穿着朴素的女子,脸上经常带着笑容,笑起来时牵动脸颊上的肌肉,眼睛眯起,眼角有着几道深刻的鱼尾纹,十分面善。 “刘先生,早啊,吃了没有?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中年老板听到老板娘与人招呼的声音后从灶台下站起身,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好奇问道。 刘二根与他们寒暄着,解释道∶ “带我侄子出城办点事,这不,起了个大早,来你这买点吃的留着路上吃。” 第十八章 僵尸秘闻 那中年妇人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色,面上显出些许忧虑,她用一种带着些许忐忑的语气劝道∶ “这会不会太早了些?你要不等天亮了再走?现在官道上都没有人,你还带着个孩子,可别遇到什么东西了。” 她谨慎的压低了声音,生怕被什么东西听到了似的: “你还不知道吧?外面可不太平呢,听说朱家郢闹了僵尸,死了好几个呢!” 僵尸! 柳月初的耳朵准确的捕捉到了这个词,他浑身一激灵,感到寒毛都竖了起来,整个人不动声色的往刘二根身边挪了挪,却听的更加认真了。 像是小时候央求长辈说鬼故事的孩子,又是害怕又是好奇的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妇人的话。 “僵尸?!什么时候的事?” 刘二根同样震惊不已,有些急切的开口问道。 作为本镇唯一的一名义庄看守,他的工作内容需要常年与死人打交道,各种怨魂僵尸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一只僵尸还远不足以让他如此失态。 令他感到震惊的是自己居然没有听到半点消息。 要知道,他因为工作内容,需要经常与官府和道观来往,在这两处都有较为熟识的人,虽然都是最低级的道童和兵丁,但探听消息已经足够了,以往这种涉及到鬼怪僵尸的事情一般都是他先从官府或道观那里接到消息,可是如今他却并未听说此事,连他都瞒的死死的,这显然很不正常,肯定有什么隐情在里面。 “就昨天,镇上不让传,所以没多少人知道……朱家郢夜里死了好几户,尸体都被吸成人干了,脖子都咬断了半根,不是僵尸是什么?镇上桐花观已经派了道长去了。” 妇人上半身略微往外探出,谨慎的瞄了瞄街道,随即凑近了柳月初二人小声道∶ “听说这次闹的僵尸不一般,连副观主都去了,带着好几个道长,背着剑,拿着法器,很慎重呢!我娘家弟媳妇的哥哥在衙门当差,是我亲弟弟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有假?” 她又左右看了眼街道,谨慎的有些过分了,压低了嗓音,更加小声,以近乎耳语的姿态道∶ “听说,那僵尸是桐花观的老观主炼出来的,观里的道长找了县太爷,不知道他们怎么商议的,现在衙门都不让往外传这件事。” 她直起身子,有些郁闷不平道∶ “真是不知道这些当官的是怎么想的,这样瞒着大伙,不是白白耽误了人家性命吗?” “哎,慎言,小心叫别人听了去。” 一直未出声的包子铺老板开口制止了自己媳妇的抱怨。 老板娘有些不甘心但却闭上了嘴,不敢再议论官府,生怕惹事上身。 包子铺老板对刘二根道∶ “我媳妇说的有道理,刘先生你虽然常与那些东西打交道,自己是不怕的,可是你如今带着个孩子,还是要慎重些。” 老板说着看了看在刘二根背后露出半个身子的柳月初,接着说道∶ “这孩子白白净净的,别说受伤了,就是被那些脏东西吓到,咱们这些做大人的也该心疼死了,可别拿孩子的安危开玩笑,而且小孩子容易受惊,到时候就算没受伤说不定也要病上一场。” 他看着柳月初在夜色中显得异常白皙的脸,以为他是被大人之间的谈话内容吓的脸色发白,于是伸手打开了蒸屉的盖子,将手放在一个装满凉水的白瓷碗里润湿了,用湿漉漉的手指按了按里面的包子,看着包子塌陷下去复又鼓起,他笑呵呵道∶ “光顾着说话了,把小孩子都忘了。” 他用油纸包了一个包子递过来: “呐,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柳月初看着眼前的包子,又抬头看了眼刘二根,像是出门在外被投喂的孩子,在征求家长的意见。 刘二根从他这一眼中感受到了一种被依赖和信任的亲近,以及一种为人父母的那种奇妙、无法言说的快乐,以至于僵尸的事情都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他高兴的笑了两声,眼睛都笑眯了: “给你你就拿着吧,咱们等会多买点回去,让你吃个够!” 柳月初便从刘二根身后走出来,伸出两手接过那个热气腾腾的包子,礼貌答谢∶ “谢谢大叔。” “哎,好孩子,快吃吧。” 柳月初安安静静的吃着包子,那摊主擦着手劝道∶ “还是晚些走吧,小心使得万年船不是?” 刘二根有些为难,听到他们夫妻二人的话,他心里自然是想等天 亮了再走的,可是那位张买办却不等人。 他是镇上有名的铁公鸡,棺材板下面伸手——死要钱,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天塌了都不能耽误了他挣钱’。 而且他极其重视信用,做生意也童叟无欺,因此生意很好,相对的,他也不准别人对他失信。 可是这次要是不去,得罪了他,下次他可不会再同意带着柳月初了。 柳月初这时看出了刘二根的犹豫与为难,于是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摆。 等刘二根回过头来,柳月初安慰道∶ “刘叔,没关系的,张买办的商队里人很多,这么多人一起走没什么可怕的,而且朱家郢不是在北边吗?咱们是往南边去的,不一定就会碰上,就算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我自己会跑的,你放心吧。” 刘二根一时间陷入了为难,官府既然禁止传播这件事情,那他也不敢贸然去告诉张买办僵尸之事,并以此劝说让他改天再去城里,他虽然与官府有些来往,但要谈交情,他与其他平民百姓并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只是一个跟死人打交道的义庄看守,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角色,犯了禁,官府可不会卖他的面子,该怎么罚还是怎么罚。 但如果这次不去,在张买办那里失了信用,下次再想加入他的车队可就难了,而张买办则是镇上唯一去城里进货的商人,其他商家卖的都是本地常见的货物,只有张买办的店铺里会卖城里来的新奇玩意儿,他的生意正是兴隆于此。 刘二根低头定定看了柳月初一眼,无奈的摇头叹了口气,接着他解下了自己右手上带着的那根由古旧铜钱编红绳串成的手链,将它调整成合适的大小,然后蹲下身牵起柳月初的右手,将手链牢牢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手链是我从桐花观里求来的,由道长在坛前开过光,确实有神异之处,这些年帮了我不少忙,希望它能保你平安。” 不等柳月初开口拒绝,他抢先说道∶ “不过我只是暂时借给你,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可是要还给我的。” “刘叔……” 柳月初叫了他一声,随即沉默下去,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 刘二根是在他母亲之后第一个向他这么明显的表达关怀与照顾的人,他一时间深受感动。 他的年龄还太小,那些隐藏在深处的、未曾言明的东西对他而言太过晦涩,他只能看到、感受到那些外露的事物或情感,是以王槐此刻在他心里的地位已经比不上眼前的刘二根了。 于是柳月初便将自己埋入刘二根的怀中,把脸埋在他的肩头,搂着他的脖子,亲昵的和他拥抱了一小会,带着一个孩子向父亲撒娇的意味。 这是他十二年来未曾有过的感觉,如父亲一般的温暖与宽厚,刘二根的肩膀是那么有力,像是能够遮蔽天空的翅膀,能够将他整个人护在身下,与他许多个日夜中想象中的父亲一样,强壮的能够将他抗在肩膀上,让他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坐在父亲肩头,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是他在思念母亲之余最多的幻想。 “好孩子,好孩子……” 第十九章 离别 刘二根动作轻柔地拍着柳月初的后背,神色温柔,不断叮嘱道∶ “到了城里一切都要小心,主动和你搭话的人一律不要相信,不要往人少的地方跑,外面有不少坏人……要是过的不好就回来,和去的时候一样,去找张买办,搭乘他的车队,没钱可以和他们说我的名字,先赊着,等回来了让他们来找我要。” 被刘二根的胡渣扎了几下,柳月初有些刺挠的将头抬起,离开了他的怀抱,站直后乖巧道∶ “我记住了,谢谢刘叔。” “你们叔侄感情真好。” 老板娘感叹道,接着叹了口气∶ “就是犟的很,哎,为什么不能多等一会呢。” 她依旧碎碎念着,不放心柳月初这个时间上路。 看到柳月初,她就想到了自己的孩子,现在正在家里睡觉呢,他和柳月初年龄相仿,只不过像个皮猴子似的,就知道招猫逗狗,念书也不好好念,一打开书,不是渴了就是饿了,整天让自己头疼。 “行了,别唠叨了,也不想想刘先生是干什么的,肯定不怕那些东西,你就别操心了。” 老板被她念的受不了,出口制止了老板娘的絮叨。 刘二根要了五个包子五个馒头,用油纸包起来留作柳月初路上的干粮,他一边将它们塞进柳月初的箱子里一边不放心的继续嘱咐着: “肉包子不能放,天热,今天一天就得吃完,不然会坏,馒头能放,留着后头吃。” “这里的糁汤是一绝,整个镇上最好喝的就是这里的糁汤,汤底都是大骨头熬的高汤,趁热盛出来再打上一个鸡蛋,配上各种调料。” 刘二根止住话题,遗憾道∶ “就是今天没时间喝了,下次吧,等你下次回来再带你来喝。” “好呀!” 柳月初极为捧场,语气中带着些欢快的意味。 他心思细腻,善于察言观色,看出了刘二根那张粗犷的脸上显露出来的悲伤,想要冲散这种氛围,好让刘二根不那么低落,于是一反平日里安静内敛的常态表现的活泼。 “是嘛,俗话说来日方长,以后机会多的是,也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下次来的时候算我请的,不要钱。” 包子店老板也开口宽慰。 “那你路上一定要当心啊,放机灵点。” “知道了。” 看着刘二根和柳月初的身影越走越远,老板娘揪着围裙,不放心的和老板说∶ “我总觉得不妥,心里一跳一跳的,你说他们不会真的遇到什么事情吧?” 老板用力捏了捏妻子的肩膀,安慰着她: “怎么会呢,别瞎操心了,刘先生在义庄里干了这么多年了,对付那些东西早就驾轻就熟,再说了,桐花观的道长们不是已经去了吗?说不定现在事情已经被解决了,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而已。” —— 城门口,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打了个响鼻,有些不耐地刨了刨地面,蹄铁磕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有人催促道∶ “张领队,快到时间了,再不走就晚了,等太阳出来之后日头太大,人和马都受不了,到时候就走不了多远了。” 身材有些富态,留着两撇胡子的张买办闻言抬头看了看天,在心里估算了下时间∶ “不急,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会儿,再等等。” 行走在外多年的他早已学会了通过观看天时来推算时间的本事,这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生活经验。 “听说平涛城的商行这次进了一批、一批什么钟表?据说能够将一天划为二十四个小时,比十二个时辰还要精细一倍,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精奇灵巧的物件,这次去城里倒要好好见识一下,若是价格合适,就进购一批回来,抢占先机,说不定能借此与镇上的几家大族攀上关系,到时候其他几家店还拿什么跟我比?” 正思索着,商队里的其他人注意到远处渐渐接近的人影,开口提醒道∶ “有人来了。” 张买办思的绪被拉回,望向城内道路,看见黑黢黢的街道上出现了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映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逐渐往他们的方向靠近。 人影还未来到近前,刘二根便开口了,声音穿透黑暗: “张买办,没有让你们久等吧?”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是祖辈们在生活中世代相传下来的习惯,已经在人们心中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天光未亮或大雾漫天 之时若是遇到有人接近,彼此之间远远的就要开口寒暄。 这是因为在各类乡野传说中,在太阳照不到的时间里,有非人之物或者一些奇异的东西会化为人形,它们会借着夜色的遮掩混入人类聚居的地方,且通常怀有一颗害人之心,或是觊觎人的血肉,或是垂涎人的灵魂。 久远岁月之前,黑夜是烙印在先民心中最大的恐惧,夜晚是非人之物的白天。 那时的人类生存中遇到的最大问题不是如何填饱自己的肚子,而是如何避免自己沦为其他存在填饱肚子的食物。 后来,传说昊天上帝带领众神及先民铸造九鼎以镇九州,发明日晷划分天时,从此人类得以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不再随意沦为妖魔血食。 张买办常年在外闯荡,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见识过、听说过不少的奇闻异事,而刘二根身为义庄看守,更是经历过、直面过不少灵异,因此在这件事上他们二人都有着同样的默契。 “没有,还未到约定的时间,刘先生很准时。” 张买办朗声回应。 “路上还望张老板费心看顾些我这小侄子,他年纪小不懂事,要是不小心冲撞了张老板,还请多多担待……“ 二人简单交谈了几句,车队便在柳月初的一步三回头之中出发了。 ———— “叮铃~叮铃~” 夜色下清脆的马铃声传出很远,是除了脚步声之外唯一的声音。 柳月初默默跟在队伍的后方,他心里牢牢记着刘二根说的话,对于车队上的东西不去多看,也不去多问,避免惹人厌烦。 不多时,车队便远离了城镇,行走在官道上,四周全是茂密的树林。 柳月初感到指甲有些发痒,他抬起手看了看,似乎一夜之间指甲就长长了不少。 眼下没有剪刀,他只能默默将指甲放进嘴里啃着,缓解那股痒意,同时削减指甲的长度。 在幽暗空旷的道路上,唯一的光源就是车队里的灯笼,不过却也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有趋光性的飞虫自两边树林里飞出绕着灯笼打转,叫人烦不胜烦。 “听说有僵尸,可千万不要遇到啊。” 柳月初一只手紧紧攥着药箱的肩带,在心里默默祈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压低着,不敢多看却又控制不住的左右移动,害怕而又机警。 四周黑黢黢一片,竹蛉的叫声响亮而清脆,与轻灵规律的马铃声交织。 车队里的成员在行走了一段时间后,为了缓解枯燥,彼此之间时不时交谈几句,聊些家里长短或是开几句下流的玩笑,间或发出一阵笑声。 “呼——呼——” 随着队伍的前进,柳月初却越走越是心惊,早就放下了手,不再啃着自己的指甲。 凉爽的凌晨时分,在太阳都还没出来的时间段里,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候,却有着细密的汗水洇湿了柳月初的额头与后背,就像是在夏天的夜晚盖着厚厚的被子睡觉,并且把头也蒙了起来。 第二十章 夜路 此刻柳月初害怕的几乎要大叫起来,他无心去听周围的人说了什么,谈论了什么,他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观察提防道路两边那些奇怪的、不正常的东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道路两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些身影,等到柳月初发现的时候,它们的数量已经不少了。 那是一些比故事中的恶鬼还要扭曲怪异的生物,源源不断的出现,随着车队的行走,甩开远离一个,却又会在前面的黑暗中出现一个新的。 它们有的如同长了胳膊的蛇,有两丈多长,缠绕在树干上,一对畸长的手臂帮助它固定身体,支撑体态,而它则好奇的睁着一双酷似人类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一行人慢慢远去。 悉悉索索。 察觉到路边微弱动静的柳月初低下头,看见道旁低矮的野草下传来异动,一只从小臂处被砍断的手掌爬了出来,它肤色青黑,通身干瘪,可以清晰的看见肢体断裂处的骨头与血肉经脉,柳月初连忙跳开躲避,急急跑了两步远离那处草丛,惹得车队一众成员停下聊天,都好奇的看着他。 柳月初沉沉的喘着气,没去回应四周略感奇怪的眼神,他不敢表现出丝毫异样,因为他听说过,在遇到一些奇怪的情况时,只要装作不知情,它们就不会主动攻击,而表现得越是害怕,越是恐惧,它们就越嚣张,越是肆无忌惮。 那只手并没有眼睛,却用手指支撑着自己站的端正,‘看’的很是认真,似乎是在寻找合适自己的身体,好在它看起来对于这队人马都不太满意,只是安静的站在路边没有上前。 多腿的,腿像是螃蟹一般尖锐的,并且大小也差不多的,色泽如同石头的类人怪物似乎有着群居的习性,它们三三两两追逐嬉戏,在树干上垂直奔跑,头上长着一只类似于蜘蛛一样的,没有上下眼睑的独眼,看起来还有着爱美的天性,戴着不知哪里采摘的微小花朵。 还有车队正上方漂浮的,像是烟雾凝聚形成的身影,轻盈随风,时而降低身形追逐车队,时而如同风筝般高高飘起。 偶尔两边还出现了一些让柳月初感到熟悉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什么人类制作的老物件变化而成,长出来小小的四肢,在灯笼下显出身形又像是受惊了的蛤蟆一般迅速窜进黑暗中了。 至于柳月初之前就见过的,数量最多的黑色影子则更不必说,它们没有实体,见不得一丝光亮,挨挨挤挤的躲在暗处,一对闪着光的眼珠紧紧盯着行人。 看着周遭群魔乱舞的景象,柳月初浑身紧绷,整个人陷入惶恐之中,他不断吞咽着口水,小声的急促喘息着,有汗水打湿了他的鬓发。 灵敏的马儿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它们表现的有些焦躁不安,不愿意再老实的拉着车辆,开始原地踱步,摇头摆尾想要挣脱缰绳,脖子处挂着的马铃激烈的摇晃着,无论主人怎么呼喝都无法平静下来。 身边的这些车队里的大人们虽然对于黑暗中的情况一无所知,但他们也灵敏的感觉到了周围有些异常,一个个高举着灯笼驱散黑暗,车队里的镖师也已经刀出半鞘,目光不断搜寻。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是不是遇上劫道的了?” “少胡扯八道!” 张买办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谨慎的环顾四周,不断安抚着躁动的马儿,同时催促队员们加快速度。 “没事,不要慌,不过是马匹受惊而已,都走快点,别掉队!” 好在那些诡异存在们只是默默看着,并不在人群面前显露身形,也没有表现出攻击的倾向,似乎只是对人类感到好奇而已,且它们不会追逐车队,只站在原地目送车队迅速远去。 柳月初不敢再继续走在队伍末尾,他忍不住加快脚步,背着药箱挤到队伍中部,见自己前后都是人后才小小的长出了一口气。 车队的成员们以为这孩子刚才受了惊吓,因此不敢再继续走在后面,于是纷纷给他空出位置,将他围在中间。 有些人想要开口询问,然而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依旧选择了沉默。 在柳月初看不见的背后,他们互相使眼色,你推我一下,我挤你一下,都示意对方开口询问,但他们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和陌生的小孩儿打交道,因此一番无声的争论过后,依旧无人开口,只默默将柳月初围在队伍中间。 铃铛声渐渐不再激烈,整个车队也慢了下来,站在队伍中间的柳月初好奇的探出头去,看见队伍领头的张买办和身边人交谈了几句,从他们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然后往路边走去,而车队的其他成员则喝水的喝水,休 息的休息,似乎已经忘记了方才的骚动。 柳月初虽然心里记着刘二根的交代,小心翼翼的不乱看、乱问,却终究是年纪轻,没有定性,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关注自己,忍不住走上前去。 毕竟一路上两边的那些怪异生物实在数量太多,他害怕张买办出了什么意外,有他在旁边看着,虽然保护不了张买办,危急时刻却可以给他提醒。 见车队里的人没有出声阻止他上前,柳月初心里放松下来。 ‘张买办既然没有让人拦住我,看来他是不介意,或者是他要做的事本来就是可以观看的。’ ‘而且这里这么多的妖怪,我得看着他些才好,别让他被妖怪捉了去。’ 想到妖怪,柳月初猛然抬头往周围的黑暗里看去,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周一片清明,只有单纯的夜色,而那些怪异的东西一个都看不见了,就连数量最多的黑色影子也没有了踪迹。 ‘奇怪,那些东西怎么一个都不见了?天也没亮啊。’ 带着疑惑,柳月初渐渐靠近了张买办。 顺着张买办的目光,柳月初看见前方路边有一个石头神龛,高低只到成人的腿部,神龛前方被清理的一干二净,还平整的铺了石头,没有一根杂草,显然是有人经常前来打理、上香。 神龛的左右两边燃着蜡烛,在黑夜中顽强的透出两点暖黄色的光。 这什么蜡烛,都烧了一晚上了还没烧完,柳月初在心里疑惑了一瞬。 一个同样是石头雕成的四角器物充当香炉,神龛里面供着一尊陶瓷神像,并不如何精细,只能看出是一个头戴抹额,手持木杖的和蔼老太太。 张买办走到近前,恭敬的对着神像拜了拜,将三根线香凑到蜡烛前点燃,用左手一一插入了那个有着许多燃尽的香脚的四角石制香炉,嘴里念叨着一些“仙姑保佑,善男香火敬上”之类的话。 看着这尊慈眉善目的神像,柳月初有些明白为什么这附近看不到那些奇怪的东西了。 这个世界上既然有妖怪、鬼魂和僵尸这些东西的存在,那么相应的,神仙肯定也是存在的,而这里既然有这位不知道是什么神的神像小庙,这附近便是她的道场,那些生于黑暗中的东西自然不敢出现在附近。 “我走了这么久的夜路,刚才那种情况也是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没什么好怕的。倒是你,该吓坏了吧。” 张买办突然开口对着柳月初说道,柳月初循声看向他,只见他那张有些富态的脸上闪烁着精明的光。 张买办心中有些疑惑,素日里走惯了的夜路,怎么偏偏车队里多了个人后就遇上了这档子事,那刘二根常年与死人为伍,据说已经到了人鬼不明的地步,乱葬岗里睡一夜都无碍的主,因为那些孤魂野鬼分不清他究竟是人是鬼。 这小子是刘二根的侄子,莫不是身上也染上了神神道道的东西,以至于引来了刚才的情况? 真是钱难挣,屎难吃。 平日里,他是不拜神佛的,他自认为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身正不怕影子斜。 只不过他这人生性谨慎,车队里常备着香和其他物件,以免真遇到了如方才一般的危急时刻,想要临时抱佛脚都没有机会。 看着线香燃烧的青烟袅袅升起,张买办心中坠着的那块石头悄然落地。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香火神灵既然收了自己这一炷香,那么定会保佑自己车队平平安安度过今夜。 他知道,刚才那种情况,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或是路过,或是被他们这支队伍吸引而来,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他们人数众多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最终没有出手。 柳月初看了看有着飘渺香火缭绕的神像,俯下身拜了拜,跟着回到了车队中。 车队再次缓缓前进。 第二十一章 吹烛之鸦 走出一段距离后,柳月初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那间小小的神庙在夜色中发出暖黄色的灯光,面前的两盏蜡烛发出的光明竟然比火把还要明亮,一尺多高的小庙似乎变成了真正的、可以供人入内的房子,以至于营造出了一种灯火通明的错觉,让人感到温暖与安心。 柳月初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再看向那里时,发现虚幻的房子与明亮的灯火又不见了,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错觉,然而周围黑暗里又逐渐出现的、默默围观他们着的那些怪异存在却告诉他,那并不是幻觉。 柳月初有些紧张,却不再害怕,因为他知道那位老婆婆模样的神会保佑他们,那是一尊‘有灵’的神像。 啊——啊—— 几只体型硕大的乌鸦在树枝上呱呱大叫,时不时扑扇翅膀腾空而起,向着车队成员手里提着的灯笼扑去,却又因为惧怕人类而半路改变飞行轨迹,最终不甘的落回枝头,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宝石般的亮光。 柳月初好奇的仰头看去,鸟类大多都是夜伏昼出,除了一些特殊的品种之外,大多数鸟类在夜晚都是瞎子,并不具备黑暗视觉,乌鸦就是其中之一,然而这几只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的乌鸦似乎可以在黑暗里视物。 想到刚刚它们向灯笼扑过来的行为,好像对于人类还有着较强的攻击性。 “这是吹烛之鸦,土话叫做扑火鸦,和普通乌鸦不同,它们体型更大一些,能够在夜晚看清东西,最讨厌火光,看见灯笼火把就要上前扑灭,所以有很多的扑火鸦都是自己把自己烧死的。传说之所以会天黑,就是因为天上的太阳被扑灭了,所以才会有白天和夜晚的分别。” 见柳月初一直仰着头盯着那几只乌鸦,走在他身边的一位车队成员似乎终于找到了和他交谈的机会,主动开口解释道。 “吹烛之鸦……” 柳月初默默重复了一遍,转头看向开口的那人,随即好奇问道: “那它们为什么这么讨厌火光呢?哪怕自己被烧死也要扑上去,扑灭火光对它们来说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吗?。” “这……“ 有着庄稼人特有的小麦肤色,身材中等较为结实的中年人被难住了,要说为什么,他还真不知道,毕竟扑火鸦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在他看来,扑火鸦扑灭烛火的行为就像太阳东升西落、四季轮转一样,是自然规律,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也从未思考过其中原因,因此有些迟疑,答不上柳月初的问题。 ”哪有为什么,它们天生就是这样。就像猫生下来就要抓耗子,老虎生下来就要吃肉,羊生下来就要吃草一样,都是天生的,它们生下来就不喜欢火光,看见了就要扑灭,天性如此,没有为什么。” 这时一个挎刀的高大青年代替中年人回答了柳月初的问题,他叫张志明,与张买办是本家,是车队的随行镖师,负责保卫车队的财产安全。 镖师一共有两位,都是身强力壮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世代生活在白蒲镇,彼此之间知根知底,与张买办已经有过多次合作,与车队内的队员们也较为熟悉。 原本张志明是极为不同意捎带上柳月初的,认为他年纪小,耐力差,肯定走到一半时就会闹着耍脾气要回去,而他最讨厌小孩子的哭声,认为那是刺耳又毫无意义的嚎叫。 若是遇到危险,柳月初也是整支队伍里最为薄弱的突破口,到时候一边要应对贼人,一边还要分心保护他,为了赚那么一点蚊子腿的银钱带上这么一个拖累,根本不值得,奈何张买办才是车队的主人,在他的坚持之下,张志明只能同意。 如今走了半个时辰,柳月初倒是老老实实,不哭也不闹脾气,也没有不知规矩的到处乱跑乱看,再加上柳月初长得白净乖巧,他心里对于柳月初的感官稍稍改变了一些,因此健谈的他忍不住开口回答了柳月初的问题。 张志明快走几步,到柳月初身边和他并排走着,压低声音好奇道: “你刚刚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为什么突然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据说年纪小的孩子眼睛最为纯净,天门尚未闭合,因此他们有时能够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年纪小的孩子也更容易受到惊吓,容易得上失魂的症状,这时就需要血亲按照当地老人口口相传的土方法对他们进行‘喊魂’,将他们被吓丢的魂魄喊回来。 结合当前的时间环境与柳月初莫名恐惧的表现,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它们’的身上。 周边的几个队员都默默靠近,好奇的竖起耳朵听着。 从小到大谁没听过鬼故事?甚至有的人还亲身经历过 一些灵异之事,只是却没有真正的亲眼见过‘鬼’,他们经历的多是一些‘现象’,是‘它们’活动时对周围的人和物所产生的影响,此刻有人主动开口询问,他们都希望从柳月初的嘴里听到答案。 柳月初的视线落在青年挎在腰间的刀上,想起来方才刀刃出鞘时寒光闪烁的样子,目光又慢慢移到青年那张充满好奇的脸上。 他正低头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哪怕他们谈论的是叫人恐惧的话题,那张脸上也只有好奇,并无一丝不安。 胆大,自信,好奇心旺盛。 这是柳月初心中对他的评价。 这趟行程一共要走两夜一天,是段不短的行程,因为现在正值夏季,白日燥热,所以选择夜晚赶路,白日多用来休整,最多只在清晨和傍晚走上一会,要避开中午最热的那段时间,因此要花费的时间可能还要比估算的更久一些。 柳月初原本想在走了一天一夜之后,和车队成员们的关系稍微熟悉一点,再和他们打听关于沈家的事情,如今有个现成的可以和他们熟悉起来的机会摆在面前,他当然得抓住。 他知道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人类对于未知的事物一向都抱有强烈的探知欲,这探知欲也是人类能超脱万物,成为万物灵长的重要原因之一,尤其是涉及到了与人类文明纠缠共生了成千上万年的鬼神之事,更是叫人既发自内心的恐惧又忍不住充满好奇。 鬼神之说伴随着人类文明一同出现,当文明的篝火被点燃,鬼神之说就如同文明的阴影一般如影随形,无法摆脱且没有实体,让人无法真正的接触。 于是柳月初决定稍微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借此和他们拉近关系。 但他并不打算说出真实的情况,他害怕那数量众多的怪异存在会引起恐慌,毕竟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些,在知道了自己一路上一直被‘那些东西’窥视着,没人能够坦然自若的面对。 第二十二章 秽物 柳月初点了点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眼里带上恐惧,小声道∶ “有鬼。” 一瞬间,四周就连风声都静了。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 夜风刮过,带来阵阵清凉,让人的身体都忍不住战栗了一瞬。 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悄然在众人的心头滋生,并通过彼此之间的眼神传播,柳月初眼中的恐惧在其他人的眼里也出现了。 先前和柳月初搭话的位那中年汉子喉咙快速滚动了一下,他下意识的迅速扭转头部环顾四周,入眼依旧是纯粹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但恐惧是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人类的肉眼虽然看不穿黑暗,但想象力却会帮他补足。 他只觉得那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暗里仿佛隐藏着一双双窥视着行人的眼睛。 “真的吗?你可不要为了博取关注而故意扯谎话来骗我们。” 张志明语气带上了嘲弄,仿佛根本不相信柳月初的话,心底对于柳月初的改观也迅速消弭,觉得他就是一个为了博取众人关注而不合时宜的开了一个恶劣玩笑的熊孩子。 这种孩子谎话连篇,芝麻大小的事情到了他的嘴里添油加醋一番后,再传到人的耳中时简直就和天塌了一样严重,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小孩子了。 他伸出大手,警告似的捏了捏柳月初的耳垂: “你可不要胡咧咧,要是扰乱了人心引起了躁动恐慌,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 柳月初对于他的警告无动于衷,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向他: “是你自己要问的,不是我要说的。而且,事实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心里应该有自己的猜测,既然不信,何必再来消遣我呢?” “你——” “行了,大半夜的,说什么呢?也不嫌晦气。” 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张买办回头制止了还想继续说下去的张志明。 “志明啊,你也二十多岁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跟一个小孩子都能争起来,他若是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当做没听到就是,和一个小孩见识什么?” “哼!” 张志明不敢反驳,赌气般的对着柳月初冷哼了一声,自己走到离他较远的地方去了。 “呃,那个,柳月初?” 张买办确定一般的喊了柳月初一声,见柳月初应答,招手让他过去,和自己一起走在队伍前面。 柳月初猜想张买办或许是不想自己在队伍里乱说,免得扰乱了人心,造成慌乱,于是很有眼力见的不再开口,默默的跟在他旁边。 过了一会,许是觉得有些沉闷,张买办的嗓音随着铃铛一同被夜风送入柳月初的耳中: “听刘二根说,你去平涛城是想寻亲的?” “是的。” “不知你亲戚是平涛城里的哪户人家?若是有些名气的话,也许我还能知道一些事情。” 柳月初先是谢过张买办,接着回忆着说道: “据我母亲所说,她出身自城东沈家,因为年轻时与我父亲私定终身,而被逐出家门,辗转流落到了白蒲镇。” 城东沈家,张买办点了点头,这个他是知道的。 平涛城的顶尖家族,靠布庄发家,以纹样新颖,花色丰富,质量上乘出名。 沈家不仅仅在平涛城是巨富,就是放在一州一郡之内,也是数得上名号的显赫望族。 沈家不仅织布卖布,同时还雇佣着平涛城及周围地区最顶尖的那一批绣娘,他们在卖布料的同时也经营有成衣店,甚至还能提供私人订制服务。 沈家的绣娘也是个令人羡慕的岗位,其待遇优越,提供三餐,家离的远的话还会提供住宿。 三等的绣娘每月能拿一两的银子,二等是一两五钱银子,一等绣娘每月更是能拿二两银子的工资,这可是顶顶高的收入了,一个成年男子若是没有一技之长,只单纯去卖苦力做挑夫的话,一天也不过三十五文左右,一个月下来也才一两银子零五十文钱。 当今世道太平,百姓们用不着吃糠咽菜了,白米作为当地主食,基本上每天要吃两顿左右。 如今粮价,陈米是十五文一斤,新米是二十文一斤,一个三等绣娘仅凭一己之力就可以让一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餐桌上不说顿顿有肉,但肉类荤腥也不再是逢年过节才舍得端上桌的了,还能时不时的扯身新衣裳,偶尔添置些家具之类的。 另外,沈家的桑基鱼塘也是著名的农业生产模式,开创了 先河。 沈家对于土地的利用率达到了顶峰,通过塘基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俨然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大大降低了养殖和种植的成本,还提高了土地的产出。 可以说,沈家凭一己之力就拉动了平涛城的经济发展,提供了大量的劳动岗位,间接提高了女性的家庭地位。 沈家的布料服装基本上引领着平涛城及周边乡镇的服装潮流风向,是各大家族女眷的心头好,同时,沈家的布料生意对于各个市场的把控也做的很好,各个阶层都买得起。 中等收入的家庭以及普通的农家也会在逢年过节时来到沈家的店铺买件衣服,或是扯上几匹布料回家自己缝制,以新衣服新面貌来迎接新的一年。 张买办不愧是常年做生意的商人,柳月初提了一嘴沈家,他的脑海中便瞬间浮现出了沈家的大量信息,这么一个商业巨贾,自己的小店铺怕是连人家的一个哈欠都禁不住。 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些,张买办帮忙分析起柳月初的事情来。 这件事居然能够与沈家扯上关系,说实话,他是有些意外的,但对于他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个机会,若是把握住了,说不定能够借此和沈家扯上关系,哪怕是旁支余脉,也是他高攀不起的庞然大物了。 就是不知道柳月初的母亲在沈家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以及当初那件事情产生的影响究竟如何,事情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比如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逐出柳月初母亲的那位年纪也大了,年纪大的人的舐犊之情就会更加深重,说不定也想要柳月初的母亲能够回到身边,只不过碍于面子拉不下脸来开口,而柳月初这次寻亲就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若是事情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话,比如沈家依然余怒未消,视柳月初的母亲为家族耻辱,那就可惜了,自己是万万不敢上去触霉头的,顶多告诉柳月初一些关于沈家的情况罢了。 第二十三章 偷闲 如今时代,虽然男女婚嫁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旧重要,但却再也不是以前盲婚哑嫁的时代了,男女青年之间对彼此有好感,从而结为夫妻,自己选择自己的另一半的情况也不少,就算彼此双方是由媒人介绍,父母说合,也会寻个由头,装作不经意的偶遇一次,要婚嫁双方彼此相一相,双方都满意了才有下一步的发展。 这种情况在普通家庭里已经变得十分常见,除了大家族里出于利益考虑,为了家族发展而选择联姻,婚嫁双方依旧不能自己做主外,当今社会,男女婚嫁由自己做主已经隐隐的成为了主流。 所以柳月初可以大方的说出自己母亲与别人私定终身的话来,如果是以前,他肯定不会这么说。 张买办点了点头,这种情况也不少见,无非就是年轻人的观念与年纪大的人的观念冲突罢了,他也见过、听说过不少了。 “那你母亲是沈家的什么人呢?是买来的婢女还是家生子?” 以他看来,不过是沈府因循守旧,爱惜羽毛罢了,觉得柳月初的母亲与别人私定终身对于沈府的名声有负面影响,从而将她赶了出去。 但其实,这种事情只有沈府自己才会如此重视,甚至只是沈府里的那些高层才会如此重视,其余中下阶层以及外人根本就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值得过多关注的新闻。 而柳月初的母亲,顶了天也不过是沈家旁系或是哪门子亲戚家的女儿,与主家肯定是沾不上边的,所产生的影响肯定要更加微弱。 “据我母亲所说,她是沈府庶出的三小姐,是二房妾室所生。” “!!!” 柳月初平平淡淡的说着,他不知道沈家在本地的地位,不知道沈家的财富与权威,但他的话语落在张买办的耳朵里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沈家,这白水州地界数一数二的豪门望族,躲一躲脚整个白水州都要抖三抖的存在,说是当地的土皇帝也不为过,手里不知握着多少人的饭碗。 沈府的三小姐,那可是沈家正儿八经的主子,金枝玉叶的贵人小姐。 怪不得,怪不得沈家要逐她出家门,沈家的三小姐与其他旁支女眷当然不可同日而语,所造成的影响也天差地别。 张买办平复了下激荡的心情,认真打量起柳月初的面容来。 先前只大致看了看他的面相,知道这孩子长的好,如今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这孩子长得是真好。 常言道,灯下观美人,无颜美三分。 天还未亮,深蓝近黯的世界里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却有着暖黄色的灯笼火光映在柳月初的脸上。 此时看去,真是面如玉葩,目如寒星,不说话时便面无表情,整个人好似白玉雕琢而成,有些非人的冰凉,人情七分冷,妖气三成浓。 常言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虽然张买办不知道沈府的三小姐长相如何,但他却听说过沈家二夫人的美名。 当年美人罗玉玲名动一方,求亲的人几乎踏破罗家的门槛,但最终还是不敌沈老爷的万贯家财,罗玉玲最终成了沈府的妾室。 不知有多少人为此打抱不平,如此美人,居然沦为妾室,哪怕是沈家的妾室,也实在叫人可惜。 以这孩子的面貌,倒是可以窥见几分当年白水第一美人的风采,也让柳月初的话语多了几分可信度。 只是张买办却有些失望,若是柳月初的母亲真的如同他想的一样是某一支旁系的子嗣,他还真有可能凭此次机会与沈家攀上关系,但她是沈家正儿八经的主脉子弟,这就不是自己能掺和的了,因为当年有资格驱逐柳月初母亲的那位,只有沈家的当家人,也就是如今的沈老爷,而他的权威是不可撼动的。 张买办想了一圈,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最终只说了城东怎么走,告诉柳月初怎么去沈家宅邸。 —— 一路无话,直至天明,队伍一直走到上午阳光猛烈晒人的时候才停下休息,柳月初拿出刘二根给他买的包子,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着一口口的吃着,时不时喝口水。 天气实在炎热,知了叫个不停,更扰的人心烦意乱,不少汉子随便找了个树荫就地躺下,将汗衫提到胸口,露出肚子,以此来捕获偶尔吹过的凉风,他们要抓紧时间补觉,过了这段炎热的时间,他们还得继续赶路呢。 柳月初却不怎么困,他也选了个树荫呆着,看着那两位镖师,一个休息,一个警戒,休息的那个哪怕正在睡觉,也依旧抱着刀。 “……” 百无聊赖的柳月初随手翻开了一块 石头。 这种事情他经常做,在医馆里,王槐师傅是不许他偷懒玩耍的,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不过他有送药的业务,医馆经常需要他把下一剂的药送到病人家里,而这就是他偷懒机会,他在返程的路上磨磨蹭蹭,没人和自己玩,那就自己玩。 柳月初第一爱好是看镇上的狗打架,这是很有趣的。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同一片地方的狗,它们之间也是有组织有团体的。 相熟的狗会彼此结伴,或是出城去玩,或是跑到别的狗的地盘,有些是为了交友,有些则是为了打架。 柳月初就见过两伙狗之间的火并,场面当真惨烈,一个个英勇无畏的冲锋,彼此撕咬在一起,狗毛乱飞,烟尘飞扬。 就连行人都要避其锋芒,匆忙躲避,免得被卷入战斗之中。 第二则是看镇上的鸭子们。 鸭子们也是有团体的。 白蒲镇上多穿城而过的河道,两边河岸用大块的青石板砌的整整齐齐,还有排列整齐的楼梯,方便许居民们在里面洗衣洗菜,刷洗物品。 据柳月初观察,若是两户离的不远的人家,他们家里都养了鸭子的话,那么这两群鸭子彼此之间就会交上朋友,每天天亮时会聚在一起,若是一方迟到,另一方还会去催促,它们一同寻找水域,吃草捉鱼,傍晚时则各回各家,从不认错。 第三件事就是翻石头了。 柳月初经常去翻那些路边的石头,而石头下面的场景也不会让他失望。 下面总是躲藏着一些蜘蛛、蚰蜒、蟋蟀之类的虫子,偶尔会有蝎子蜈蚣,还有许多体积比芝麻还小,柳月初也叫不上名字的虫子。 运气好的话,偶尔能翻到四脚蛇或小蛇,运气不好的话就会翻到青蛙,灰色的皮肤,白色的肚皮,一眨眼就蹿没了。 柳月初会把蝎子放在手上观察,不受到惊吓的话,蝎子也不会蛰他,只会静静趴在他的手掌上。 有一次柳月初因好奇用指甲掰断了蝎子的尾针,蝎子挣扎起来,却没死,柳月初也不知道失去了尾针的蝎子最后的结局如何,因为他没有那个时间去观察了,他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了,再不回去就要被王槐师傅骂了。 柳月初将目光投向面前刚翻开的石头,期待着下面躲藏着什么有趣的东西。 “嗯?” 一大群黑色的,看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蹿了出来,它们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就跑没了。 若要形容一下视觉效果,柳月初的印象里只有掀开阴暗处的簸箕时,下面瞬间乱窜的大群蟑螂能够比拟这幅场面。 但是这块石头的体积没有簸箕那么大,按理说是藏不了这么多东西的,而那些逃跑的黑色的东西也不是蟑螂,虽然它们的速度比蟑螂们还要快上两分,它们身体扁平,有大有小,有的多腿,有的却没有腿。 但是多腿的也不全都一样,有三条腿、四条腿的,还有全都是腿的。 柳月初眨了眨眼,有的好像还有胳膊呢…… 他口中的胳膊当然不是动物的前肢,而是人的胳膊,有着手掌,或者说是爪子的胳膊。 第二十四章 邪道 那些东西躲在避光的阴暗处,逃跑时也是往其他阳光照不见的地方跑去。 柳月初看了看负责警戒的镖师,发现他并没有其他反应,似乎并没有看见刚才那副“虫子”乱窜的场景,柳月初又看向同样在树荫下避暑的马匹,马儿则回了他一个响鼻。 不信邪的柳月初又找到另一块石头,揉了揉眼睛,保持眼睛明亮,紧紧盯着,同时慢慢翻开了石头。 “!” 又是一阵黑影乱窜的场面,柳月初甚至听到了它们迅速爬行时那一只只足在迅速交替移动间的窸窣声。 他眼疾手快,一把捂了上去,就像以前抓虫子那样。 等他慢慢移开手掌,下面却空空如也。 —— 白蒲镇,桐花观。 因近日朱家郢闹了僵尸,桐花观有一半的道士都不在观内,俱出门降服僵尸去了。 此时天光刚亮,还没有人前来烧香拜神,观内安静一片,既无晨钟敲响,也无早课诵经声,只有零落的树叶静静躺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 桐花观的老观主道号松阳,练气九层修为,如今已是一百三十七岁的高龄了,以凡人的寿数来看,乃是千年难见的祥瑞,就算按照练气修为寿命一百五十年来看,他也是即将坐化的年纪了。 但是,原本老态龙钟的松阳道人如今却面色红润,目光澄澈,肌肤莹润,上面的皱纹都消失了,重新恢复了弹性,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矍铄。 松阳道人腰背挺直,站如青松,他的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类器具,俨然是一个法坛。 一盏底座为莲花样式的油灯正静静燃烧,血色的灯油中飘着一点火光,火光的周围有十几个细小的光点在盘旋飞舞,如同趋光的蚊虫,却始终飞不出火光笼罩的范围。 神台上放下了厚厚的法帘,隔住了神灵的目光,墙边避光处站着一排姿态僵硬的人,身上用人的血液画满了邪异的纹路,关节穴位处插着诸多长长的银针,额上贴着黄符,这居然是一排人为炼制的僵尸! 松阳面带微笑,伸手摄来一粒光点。 那光点到了他手里,恍若进了五指山一般,不管如何拼命挣扎却也逃不出松阳的手掌的范围。 仔细看去,那光点居然是一个微小的人形模样,下半身是虚幻的白烟,上半身却是完完整整的人形,正不断挣扎飞舞,状若癫狂,赫然是青云道长! “啊!松阳子!你不得好死!” 光点癫狂挣扎间隐隐有怨毒的诅咒声传来。 “你戕害同门,炼魂续命,行邪修之事,你就不怕被各位正道修士追剿,你就不怕天尊责罚!” “呵呵呵。” 松阳道人置若罔闻,微笑着将手掌合拢,瞬间,青云道长的咒骂声戛然而止,他的魂魄被碾碎,化作一团闪烁着细碎光点的纯粹烟雾,继而被松阳道人吸了一口,缓缓进入了他的口鼻。 莲花油灯处剩下的那些光点见此情景,更加拼命的挣扎飞舞起来,他们拼命咒骂,却只有微小的声音传出。 一丝丝一缕缕的烟雾被松阳道人吸入口鼻,此乃炼魂之法,能够将人的灵魂碾碎,回归本源,自己采补后修补滋养自己的灵魂,壮大灵魂后突破境界,以此得到境界的提升,从而延长寿命。 松阳道人双眼闭合,微微仰起头颅,面色舒缓,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看起来极为享受。 “啊——” 他发出舒爽的呻吟,炼魂之法不仅可以采补别人的魂魄,还可以在吞噬的过程中获得别人魂魄中的各种记忆。 青云道人人生中的一幕幕景象走马观花般在松阳子的脑海里闪过。 画面闪烁跳转,变换到了青云在往生堂时超度亡者的那副场景。 “嗯?” 松阳子豁然睁开了双眼,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了青云道人观察柳月初的那一刻。 他以青云道人的视角,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唯唯诺诺的柳月初,看着柳月初那副极有灵气的面容。 “这孩子,这孩子……” 他略懂相面之法,虽然此刻是以别人的视角来看柳月初的面容,但他却依然敏锐的发现了异样。 柳月初是个无相之人。 他五官端正,秀眉长目,鼻挺唇红,肤白身直,但是从他的面相上却一眼分不出男女性别。 男人女人虽说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但他们的面相却有不同,男眉属木,女眉属水,一个人,哪怕死去,肉身腐败只剩骷髅,也能够看出他的性别,但在松 阳道人的眼里,柳月初却不一样,他从柳月初的面相上解读不出任何信息。 松阳道人对柳月初升起了极大的兴趣,这种情况实在少见,在他一百多年的人生经历中,也只此一例。 松阳道人将青云道长的残魂彻底磨灭后睁开了眼睛,端起法坛上的一碗液体,那液体深红近黑,腥臭难闻。 这液体名为五浊血,一种特别调制而成的液体,需用死于重病之人的病血、寡妇的经血、鳏夫无赖的舌尖血、孤儿的指尖血、孤寡之人的心头血,五血搭配,极阴极毒,是破灵驱灵的大杀器,不管是恶鬼还是神灵,只要沾上一点,立马就会魂体消融,化作黑烟污血。 若是泼在神像上,则会让居于神像上的神灵五感尽失,雕像化作牢笼,难以显露身形,若无人释放,则永生永世不得出。 松阳道人一挥袖袍,神台前落下的法帘自行卷起,接着一扬手,那碗液体便被均匀的泼洒到一尊尊神像之上,顿时一尊尊神像上就冒起了白烟,接着上面的灵光便迅速黯淡下去,神相化为了木胎石身,再无半点神异,里面的神灵被也不再能够借此观察世间,体察民情,他们被完完全全的困锁了起来。 接着再一挥手,门窗关起,这间供奉神相的大殿顿时变得幽暗无光,除了墙边静静站立的十几具僵尸以及法坛前的松阳子,这里再无一人,就连神灵的目光都不再注视。 “天清地灵,众鬼在前,奉符听令,诀诀奉行,阴阳二气,速现坛前,六有阴阳,和合众神,鬼灵鬼灵,听我应言,照法奉行,火速听令。” 随着咒言的念诵,法坛上的两只香烛火光开始跳跃不定,一下升腾起半尺的高度,一下又缩小到豆粒大小,大殿内弥漫起了迷雾,各种奇异畸形的虚幻身影影影绰绰,绿色的火光、红色的花朵、白色的骨头、黄色的水流在极高极远处一闪而过,有虚幻的、难以听清的呓语以及微弱的哭声在角落响起。 这间香火神灵居住的大殿内此刻阴风阵阵,往日的神圣祥和再看不见半分,一尊尊神像在昏暗的、不停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阴森恐怖,像是一只只活化的恶鬼。 第二十五章 恶意 阴间在这一刻,在这里,与现实世界发生了交互。 两只枯槁的,身体多处裸露出骸骨的鬼魂从暗处显露出身形,出现在了原本对它们来说是禁地的神殿。 它们先是下意识的打量了一番周围环境,待分辨出自己身处何地后,二鬼俱有些惊异。 它们蓬发垢面,一只头生双角,一只头生独角,红眼獠牙,有着畸长锋利的鬼爪,漂浮在松阳道人的面前。 双角鬼伸出垂到胸前的舌头,在空气中虚舔几下,似乎在获取信息,它震动胸腔,声音飘忽阴森: “松阳子,我认得你……你不是正道修士吗?召我等做甚?” 它的目光扫过法坛上莲花灯火周围盘旋的灵魂,眼里露出了强烈的垂涎渴望神色。 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转向墙边站立的一排尸体,一瞬间就明白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呵呵呵呵呵……” 它发出一阵鬼笑,狰狞的面容僵硬的扯出一个笑来: “你倒是心狠手辣,看来以后这白蒲镇的香火班子算是废了。呵呵,人知鬼凶恶,鬼知人心毒,松阳子,你的心,还真是毒啊。” 松阳道人冷哼一声。 原本好奇的四处飘飞,观察殿内布置的独角鬼也阴森道: “既然你不再驻守此地,那么我等在完成你的任务之后要在白蒲镇大开杀戒一番,摄取灵魂,你可有意见?” “随便。” 松阳子不置可否。 他自修道以来就一直行走红尘,后来选中了白蒲镇,因为有真本事在身,得了本地官员的敬重,得以在城中修建道观,同时也镇守本地。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收了不少弟子,桐花观也成了闻名几地的真观,却不料一夕之间被祖师杀了个干干净净。 松阳子轻轻拂过额角,手中顿时多了两个散发着微光的光团,接着光团分别飞向那两只恶鬼,被它们伸手虚拢在手心,化作一缕缕烟雾,里面所蕴含的信息,柳月初的样貌身形等特点瞬间进入了它们的脑海,被它们记住。 “记住了,我要活的。” 他倒要看看这柳月初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此刻太阳高悬,二鬼并不能在青天白日下对柳月初动手,太阳会灼烧它们,将它们晒的魂飞魄散,太阳是活人的太阳,并不宽容黑暗里的存在。 但它们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寻找柳月初的踪迹,比如那些柳月初昨晚见过的奇怪虚影就是很好的询问对象,它们无处不在,比世间的蚂蚁蚊子还要普遍。 它们是天地自然和人一起孕育的产物,以各种“气”为食。 普通人一天大约会产生八万四千个念头,这其中的许多念头都是无用的、一闪而过的,这些念头飞出人类的脑袋,有些会自然消散,有些则会在消散之前和一些“气”结合,变成一些无害的、奇怪的东西。 这些奇怪的东西会受到催生它们的念头的影响,有的固执,有的充满好奇心,有的凶狠,它们喜欢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着各种各样的性格特点,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对人类,对其他生物无害,或者说它们太过弱小,难以对其他生物造成伤害。 它们的寿命也很奇怪,有些朝生暮死好比蜉蝣,有些却能一直存在下去,因为它们没有寿命的概念。 没有形体导致它们无比柔弱,柔弱到一个喷嚏就能把它们震散,但若是让它们待在一个隔绝了一切干扰的环境中,它们也能一直存在下去,似乎有着与世长存的意思。 人类修士把它们叫做“阴秽”或者“妄念”。 烛火不再跳跃,恢复了正常的燃烧程度,黑暗与绿色的磷火也渐渐褪去,呓语声和哭泣声随之一同安寂下去,那两道骇人的鬼影同样凭空消散。 日光再次透过窗棂照射进来,被分割成一块块的光斑,有细小的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松阳子静立不动,目光一一扫过大殿内的摆设,神台上的雕像,墙边站立的尸体。 有些摆设是他亲手添置,许多雕像他曾日夜参拜,许多人是他的同门晚辈,其中不少还受过他指点。 松阳道人目光闪烁,静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须臾,一切纷扰杂念最终化作一声长叹,被他吐出胸腔。 “若要成仙需忘我,我心不死道无门。” “先杀人心再杀己心,斩去一切杂念,抛却人心,炼就一颗金刚长生之心。” 松阳子背着手,踱出了房门。 观中近一半的弟子都出门降服僵尸去了,他们都是有 些修为在身弟子,是道观的中坚力量,观内留守的多是一些普通弟子,修为最高者也不过练气,例如青云之流,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杀光剩下的人。 外出的那些人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得尽早做些准备,好杀人勾魂,夺命延生。 举目望去,天光云影共徘徊,宜修行。 —— 捂了一空的柳月初又翻了几块石头,依然是同样的结果,他最终选择了放弃。 蝉声扰人,与树荫下的呼噜声交相呼应。 负责警戒的镖师看了看终于安分下来的柳月初,不知道他之前疯狂的翻动石块是为了什么。 但他想,小孩子就是这样的,你永远不知道他们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他们观察这个世界的视角似乎和大人们有些不同,因此他们有时会说出一些惊人的言语,或者问出一些奇怪的、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树荫下,柳月初思考着原因,突然,他灵光一闪,想到了昨天晚上看见的那些奇形怪状。 也许,它们是到了晚上才能被抓住,白天的时候,它们是摸不着的,就像是影子,或者是镜子里的图像,但是到了晚上,它们又变得又大又怪,叫人不敢抓…… 想着想着,柳月初慢慢侧躺着睡着了,走了很久的路,又翻了那么多石头,他很累了,周围的呼噜声也无法打扰他。 柳月初做了一个梦,梦中有游动盘曲的长蛇,还有婴儿的哭泣声,那长蛇拢着婴儿…… 等他醒来,日头已经开始西斜,阳光依然明亮,却已经不再那么灼热烤人,马儿套好了缰绳,正不断晃动耳朵和尾巴驱赶虫子,众人也都快要收拾好了,不断有人从树林里回来,他们都是去方便的人。 “你醒啦?我正打算叫你呢,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我们准备要走了。明天凌晨差不多就能到平涛城了,等天一亮,城门开了就可以进城了。” 张买办过来提醒柳月初准备出发。 柳月初双手捧着那个从万和医馆带出来的葫芦,先是漱了漱口,然后又喝了一口水以缓解嗓子的干涸,这个葫芦有些大了,装满水的话对柳月初来说太重,因此只装了一半,举起放下时有晃动的声音响起。 柳月初点了点头,他站起身,背好箱子,挂好葫芦,示意自己随时可以出发。 第二十六章 鬼影 日头逐渐西斜,人落在地上的投影开始变得越来越长。 柳月初一直关注着天边的太阳,看着它越走越低,现在已经有一大半隐没在山后,剩下一角血红的残阳,余晖染红了半边天。 又到了这个时间点了,上次出城时也是,那只试图和自己交流的猫,那些树林里的人影,它们到底是什么? 经过这几天的事情,柳月初感到这个世界似乎并不是表面上看见的那样平淡,那些乡野传说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不是人类的凭空臆想。 而自己能够看到这一切,似乎都是从自己过了十二岁的生日开始的…… 啊,出现了出现了! 柳月初正思索着,眼神突然一凝,认真看着树林里的一处阴影。 那里黑黢黢一片,落叶、树枝、野草的轮廓都变得模糊难辨,但柳月初却敏锐地注意到了那里的异常。 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从堆积的树叶下钻出,开始迅速膨胀起来,从白天柳月初白天时看见的那种扁平的、黑色的东西长成了一个比人还要高大的、怪异的、类人的形状。 在锁骨位置竖着裂开了一道一尺长的裂缝,张开后居然是一只眼睛。 它的头颅很小,上面是一个圆形的、孔洞般的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尖利牙齿,脖子很长,整体瘦高,佝偻着背,手长而锋利,像是猛禽的利爪。 那只巨大的,透露出血光的独眼紧紧盯着柳月初一行人,但除了柳月初,并没有别人能够看到这一幕。 柳月初能感到这东西散发出来的恶意,与昨晚遇见的那些不同,昨晚那些怪异存在对车队只是单纯好奇,它们的注视大多数是为了观察,有些胆子大的甚至还跑到车队的周围玩耍,与这只的表现简直是天差地别。 日光渐弱,越来越多的阴秽从各种阴影角落里“长”了出来,拔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形状,有些好奇的看着一行车队,有些则对车队不感兴趣,但也有一部分充满恶意。 柳月初有些毛骨悚然。 或许是因为远离了城镇,少有人烟,这里的这些东西要更加凶恶,更加富有攻击性。 而且,柳月初的情绪也随着太阳的落山而逐渐变得越发恐慌起来,他越走越心惊,柳月初预感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望着天际的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洒落,血色蒙在柳月初的脸上,并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 树林里的蝉拼命的叫喊着,仿佛活不过明天似的,要在今天、在此时挥洒尽自己全部的精力。 柳月初心头莫名恐怖,心脏怦怦直跳,以至于声音有些颤抖,他面色忧虑惶恐的叫住了张买办: “张先生。” “怎么了?” 张买办闻言止住脚步。 柳月初喃喃低语道: “……天黑了。” 夕阳的最后一点红色光辉从柳月初的脸上消失,带走了他眼中反射的亮光。 “天黑怎么了?点灯笼就是了。” 张买办有些莫名,他一低头,却看见柳月初的面色很是难看,惊慌与恐惧交织,带着浓重的忧虑。 “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说着急忙将柳月初掰向自己,摸了摸他汗津津的额头。 柳月初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却突然面色一变,仿佛预知到了什么,猛然转头,看向队伍的末尾位置。 一阵诡异的狂风凭空吹起,将队伍末尾那位行商队员手里提着的灯笼吹的剧烈摆动,左右摇晃,导致火光点燃了灯笼,眨眼间火光大盛,烧尽了油纸蒙的灯笼皮,只剩下竹篾编织的骨架。 那位名叫黄吉祥的中年男人一脸惊恐,愣怔在原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 四周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浓雾,以极快的速度将道路的前后左右封堵了起来,雾气浓郁到就连道路两旁的树木都看不清,却有虚虚实实的影子在里面走动。 众人看不见那些身影,却能看见雾气在莫名的流动,他们意识到那是有什么东西从雾气中穿梭而过时带动了雾气。 原本随处可见的虫鸣鸟叫声不知何时完全消停了下去,那叫人恼火的鸣蝉好像死了一样默不作声,世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们这么一队人马。 商队完全迷失了方向,马匹不安地走动,不停打着响鼻,马铃剧烈的摇动起来,发出清脆而急促的铃声。 这铃声急促响起,扰的人不得安宁,叫人的心思也跟着惊慌起来。 “啊——” 人疑马惊之间,黄吉祥发出一声恐惧的大叫,一下子向后倒飞而去,消失在了浓雾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走了一样。 那雾气被他的身体扯出一道空缺,此刻正在迅速弥合,黄吉祥惊惧的惨叫哀嚎从雾中传来,压过了马铃,落入耳中,叫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下一刻,黄吉祥的大叫戛然而止,浓雾里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笑声。 在众人的目光穿不透的浓雾之中,两只鬼影争先恐后地将面容挤到黄吉祥的脸前,拼命吸食着他。 一股股闪着细碎光点,看起来如同星河流转般的白色雾气从黄吉祥的七窍中被强行拉扯而出,他的灵魂,他的血气被两只狰狞贪婪的恶鬼吸食殆尽,黄吉祥健壮的躯体迅速干瘪下去,像是死了很久的干尸,没有一丝水分血液留存,就这样迅速的、魂飞魄散的死去了。 接着,“咔吧”一声轻而脆的声响,黄吉祥的尸体被扭断了脖子,像扔垃圾似的被随意丢弃在地上,而那两只鬼也已不见了踪影。 周围树林里的那些黑影迅速移动过来,乌泱泱一片,趴伏在尸体上,像是在猛兽捕猎进食后抢夺残羹剩饭的食腐动物一样,妄图在黄吉祥干瘪的尸体上找到一些残留的气或者魂魄。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无措,他们看不见雾气里发生的那一幕,却早已本能的迅速聚拢起来,两名镖师长刀出鞘,警惕的扫视周围。 “有鬼!” 柳月初只来得及大叫一声,迅速卸下了背箱,紧紧抓住张买办的衣角。 他看见了,看见那道在雾气中一闪而逝的身影,看见它抓走了黄吉祥,看见它形销骨立的骇人身形与充满嗜血杀意的血红眼睛。 “在哪?鬼在哪里?” 众人一阵惊慌,一个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停的扭头四下张望,搜寻着看不见的敌人。 唯一能看见那些东西的柳月初额头布满了冷汗。 在场众人就他一个未成年,筋骨尚未长成,若是此时众人因惊恐而四散逃跑,其他人或许有可能活下去,自己肯定是必死无疑,于是他紧紧抓着张买办的衣服,缩在人群里默不作声,生怕自己被他们丢下当诱饵,用来拖延时间。 张买办扯着嗓子喊: “不要慌!不要怕!越怕鬼越猖狂,大家保持镇定,聚在一起,咱们这么多人,人气旺盛,鬼不敢来,要是分散开才是死路一条,都不要慌!” 张买办常年经商,这条路走了许多遍,很是有些见识,再加上这么多年的同乡交情,众人都愿意相信他,因此都听话的挤成一团。 柳月初人小力微,被一群常年劳作的汉子挤着,根本无力反抗,他揪着张买办衣摆的手逐渐被迫松开,眼看就要被挤到外围,急的柳月初手心都是汗。 车队八人个个自顾不暇,根本无人在意柳月初的情况,柳月初大叫道: “我能看见鬼!我能看见它们!” “快快快,把他弄进来。” 此言一出,商队又七手八脚的把柳月初扯进了人窝,避免了他在外围落单的可能。 “在哪儿呢?鬼在哪儿呢?” 张志明握刀的手没有一丝松懈,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手中的长刀随时准备挥砍出去。 “在你前面!” 张志明毫不犹豫,挥刀就砍,哪怕他的面前空无一物,哪怕他之前认为柳月初是在哗众取宠,但在这种紧要关头,他选择相信柳月初。 一刀下去,无事发生。 张志明的面前却出现了一道身影,一道头生双角,獠牙外翻的枯瘦鬼影。 正是松阳道人派出的二鬼之一。 第二十七章 抱团 那鬼影主动在众人面前现身,显露出自己的面容。 “啊啊啊啊!” 恶鬼甫一现身,商队众人都受到了来自其邪恶恐怖外表的惊吓,他们大叫着,争先恐后的往别人的身后躲。 张志明与另一位镖师恐惧之下大叫一声,惧极而勇,手中连连挥刀,刀刃却都穿过了那道身影,根本无法对其造成一丝伤害,仿佛它的存在只是众人的幻觉。 “嘿嘿嘿,我要把你们一个一个的全部杀光,让你们受尽折磨而死,然后把你们的魂魄吃掉,让你们魂飞魄散~” 双角鬼舔着自己的利爪,发出含混不清的黏腻阴森的声音,血红的眼珠里绽放出嗜血的兴奋光芒。 “快快快,往马车那走!” 张买办招呼着众人,一手揪着柳月初的衣领,一边循着马铃声移动,穿过了浓郁的白色雾气。 明明马车就在几步之外,却完全看不见,走了这么几步,那鬼影又重新隐没于雾气中,不知道是藏匿起了身形还是单纯的被白雾遮挡。 他摸到车架,动作急切地从下面的暗匣里取出了一把砍刀,刀柄与刀身连接处淤积着黑色的污渍,刀身乌黑,刃光雪亮,宽背薄刃,有小臂长短。 将那砍刀一握在手,张买办仿佛凭空生出许多胆气,他揪着柳月初,一把扯开前面慌乱挤蹭的人,来到了队伍的前面。 “鬼在哪呢?!” 张买办粗喘着,视线不停游移,他发福的身体不知是因恐惧还是激动而细微的颤抖着,浑身冒了一层薄汗。 “东家!” “危险,快回来!” 张志明与另一位镖师见张买办居然来到人群前面,当即担忧的喊他。 “不要怕!我这是口杀猪刀,别说是鬼,就是神仙来了也得挨老子一刀!” 张买办血气上涌,惊惧之下居然生出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来。 自己行了半辈子的商,今晚若是死在这里,那半辈子的辛苦,努力置下的家业就全部付诸东流,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就死了,若是今晚不死,死的是商队其他成员,那也要赔出一大笔钱,对于爱财如命的自己来说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黄吉祥已经死了,他的那笔安家抚恤金是跑不掉了,自己绝不能再让更多人死了! 常言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幸好自己早有准备,早早买了一把杀猪刀备着,眼下总算派上用场了。 张买办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眼角轻微的抽搐着,胸膛仿佛积着一团火气,烧得他面目发红: “娘的!敢打老子的主意,老子活了几十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走夜路,什么东西没见过,一只野鬼也敢来寻爷爷的晦气!” 他半转过头,对着身后的人喝道: “都是村里长大的,没听老子老娘说过鬼故事吗?!有尿的就去尿,用东西盛着,见鬼就给我泼!没尿的要是知道什么神仙天君、娘娘爷爷的名号就给我念!大声的念!” 众人一听张买办的话,顿时镇定了几分,以前听说的各种鬼故事,各种土办法都涌上脑海。 一人灵光一闪,将手一拍,指着柳月初惊喜道: “东家,这小子是童子!让这小子去尿!” 在场众人都除了两位镖师之外,都已经三十好几岁了,早就成了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有的甚至比柳月初的年纪还要大。 而两位镖师也已年过二十,早出没过烟花柳巷,俱非童子之身。 几双目光一下子都投到柳月初的身上,纷纷赞同,仿佛看见了生还的希望,大声催促着。 柳月初同样汗津津的,他此时没有尿意,只摇头道: “我现在没尿,尿不出来。” 一人瞪着眼睛道: “尿不出来就喝水啊!你那个葫芦呢?” “在雾里。” “这儿呢,这儿呢!水来了!” 有带水的成员忙不迭把自己的水壶拿来,过了几只手,将其传递给柳月初。 柳月初也不废话,拔出了塞子,正要将水壶往嘴边送,却突然瞪大了眼睛,喊道: “鬼在左边!” 张买办大喝一声,高高举起那口杀猪刀,两眼瞪的浑圆,表情因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狰狞地用力往左边劈去。 呼的一声轻响。 一只独角恶鬼被迫显露出身形,它扶着自己的右臂,那里有一道巨大的伤口,几乎斩下了它整个右小臂,断口处不断冒着烟气,连带着它的那截小臂也正逐 渐虚化,慢慢消散。 “又一只鬼!” 有人惊叫,简直要背过气去,两脚有些发软,顿时有些绝望,生存的可能性变得更加渺小了。 一只鬼都将众人逼入绝境,更别说两只了。 “嗷——” 被砍中的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它的面孔扭曲到变形,失去了基本的人形。 它一下冲天而起,在众人上方盘旋飞舞,嘴里怨毒的痛嚎道: “啊!他们砍断了我的胳膊!我要他们死!我要把他们的四肢扭断,我要把他们的皮整个扒下来!啊啊啊啊啊!” “别叫了,当心把别的鬼引来,到时候又得从咱们手上分一份魂魄出去。” 双角鬼不见身影的警告道。 不等柳月初说出它的方向,张志明就端着一碗不知谁贡献的腥黄尿液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泼洒过去。 液体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准确的泼在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尿液的主人阳元已失,并不能对鬼造成伤害,但尿液本身污秽的特性还在。 这污秽之物直接破了鬼魂的隐身术,让它彻底露出了身形,再难以隐身。 柳月初看了眼周围浓郁的白雾,心中忧虑不已。 此时刚刚天黑,距离天亮还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就算夏天天亮的很早,但对于此刻来说也太过遥远,而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简直荒谬!太阳才刚刚落山,这些鬼就出来了,它们这么猖狂的吗? 柳月初在心中骂了一句。 他看了眼持刀的三人,耳边传来的尽是后方念诵各种名讳、宝诰的声音,他们有的因害怕而紧闭着眼,只剩下嘴唇不断开合,有的虽然没闭眼,但脸上布满了汗珠,看起来下一瞬就要晕过去了一样。 柳月初将双手背在身后,解下刘二根送他的那条花钱手链,将上面的五枚铜钱拆了下来,扣在手心,隐蔽地塞了一颗到张志明的手心,又同样分别塞了一颗给张买办和另外那名镖师。 张志明稍一摩挲,就分辨出手中的何物,他虽然有些不理解柳月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给他塞了枚铜钱,但想到他真的能够看见鬼魂,还是紧紧地握住了那枚铜钱。 “这手链是我从桐花观里求来的,由道长在坛前开过光,确实有神异之处,这些年帮了我不少忙,希望它能保你平安。” 刘二根的叮嘱声回荡在柳月初的耳边,他不知道把手链拆了之后,单个的花钱还有没有用,还有多少用,但他没有办法,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试一试。 如果他靠着这条手链活下来,而其他人都死了,那么一个人活下来的概率依旧很小,这两只鬼只要随便设个鬼打墙之类的,自己就会迷失方向,再也走不出这片林子,大概率会被困死在某处。 只有和他们呆在一处,自己活下来的概率才是最大的。 第二十八章 退却 柳月初见方才张志明泼洒时手法老练,动作沉稳,颇有些暗器高手的风采,于是微微偏头,小声道: “用我给你的铜钱丢它。” 张志明闻言默默捏紧了那枚花钱,寻找着合适的时机。 不知是一直念诵的那些尊号宝诰起了作用,还是慑于张买办手里那把寒光湛湛的杀猪刀,双角鬼并未发动攻击,它扫视了众人一眼,露出遗憾的神色。 原本它们二鬼是打算把所有人杀光,吸食他们的灵魂后再把柳月初抓回去的,但这一帮人此刻聚在一起,紧紧抱成一团,反倒让它有点无从下手。 凡人在面对鬼物时也不是完全没有应对的办法,只要保持冷静,不被吓到,导致自己心神失守、魂魄惊惧而被鬼魂趁虚而入,还是有很大概率活下来的。 最多不过是被恶鬼“亲”几口,吸食一些魂魄,导致神魂衰弱、忧思心悸、思绪滞缓、无精打采、失眠多梦、体虚发寒、食欲不振、记忆衰退、易见灵幻之物,除此之外倒没有其他很严重的后果。 只要事后去庙里拜拜,诚心上几炷香,向神灵讲述清楚前因后果,再好好调养调养,基本上连后遗症都不会留下。 当然,实力强大的恶鬼会直接杀人勾魂,不屑于使用那些吓人的把戏,但不巧的是,松阳道人派来的这两只恶鬼并不强大,或者说,不够强大。 它们每一个都要比单个的普通人要强,因此落单的黄吉祥一瞬间就被它们杀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但它们的强大却又没有达到压倒性的程度,这么多身强体壮的成年男性抱团聚在一起,阳气凝聚在一起如同一个众人拾柴而成的火炉,往外散发着灼热的气息,实在是让它们有些不好下手。 它血红的眼珠转了转,阴森飘忽的声音传到众人耳中: “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如果你们想活命的话,只要把那个叫做——” 不等它说完,一道隐晦的光芒闪过,柳月初将一颗铜钱狠狠扔了出去,砸中了它。 虽然不知道这恶鬼要说什么,但柳月初本能的认为不能让它把话说完。 并且,柳月初心里有着模糊的猜测,它口中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自己。 张买办的这一支商队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从来都是平平安安,这次唯一的变数就是自己,自己加入了这个商队,而好巧不巧的就遇上了恶鬼拦路,柳月初认为这可能并不是巧合。 柳月初心脏怦怦直跳,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自己短暂的生平。 ‘从小到大,自己所认识的能够和灵异事件扯上关系的只有刘叔和那个做法事的青云道长,刘叔如果要害我的话用不着这样舍近求远……难不成是青云道长?可是我和他之间仅仅一面之缘,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柳月初思索着,同时偷偷瞥了眼张买办,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 猛然转回头,柳月初后背一寒,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张买办的善良,希望他不会丢下自己。 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穿过了双角鬼那看得见却依然虚幻的身体。 双角鬼的声音戛然而止,它低下头去,有些弄不清楚自己被什么东西砸到了,但却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剧烈的疼痛。 一个小小的孔洞出现在了它的身体上,能够透过它看见身后的景象,阴燃发生在了它相对于现实物质世界来说虚幻的魂体上,并逐渐蔓延扩散开来,虚幻的白色烟雾慢悠悠地飘散升起,逐渐逸散在空中。 双角鬼茫然的抬起爪子抓握,想要挽留自己的魂魄,却如同水中捞月一般捞了个空。 已经逸散出去的魂魄是无法再次凝聚的,只会消散于天地之间,哪怕是最强大的鬼物,能够一口气鲸吞百万活人的魂魄,也无法阻止这一点。 那枚在神前开过光的铜钱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极好效果。 不等双角鬼反应过来,又一枚出自张志明手中的铜钱直直飞出,快得像是一道闪电,在空中留下一道难以看清的虚影,打在了它的心口处。 “嗷——” 头生双角的恶鬼发出老鸮夜啼一般的恐怖叫声,它猛然前扑,面色狰狞,快得像一道幻影,有着尖锐指甲的双手向着柳月初抓去,像是捕食的猛禽。 疼痛令它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鬼魂的凶恶、偏激、残忍压倒了理智。 上空不断盘旋独角恶鬼见状,同样发出一声嚎叫,猛然下扑,与双角鬼形成了夹击之势。 “啊——— —!!!” 张买办大喝一声,寸步不让,面色狰狞的举起那把砍刀狠狠地劈了下去。 另一位镖师则猛然抬头,紧紧盯着上空直扑而下的独角恶鬼,长刀不知何时已经被转换到了左手,右手紧捏,一枚铜钱在指尖闪着细碎的光芒。 独角鬼被砍了一刀的右臂已经恢复,那道巨大的、几乎斩下它整个手臂的断口重新长在了一起,只是看起来比身体的其他部位要显得更加虚幻透明一些。 叮的一声轻响,在独角鬼愕然睁大的血红瞳孔中,一枚闪烁着凡人难以看见的金色光芒的铜钱急速放大,正正击中了它的面门。 它的理智程度本就要比双角恶鬼低一些,更容易被本能的情绪所操控,是以它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张买办劈了一刀后,只有满心的怨毒愤恨,根本就没有观察局势,自然没有看见双角鬼被两道隐晦的流光击中,它只看见双角鬼对着人群发起了攻击,没有经过思考的它自然下意识跟上了,于是便吃了一个大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怨鬼哀嚎声响彻夜晚,惊的那些闭目念诵的人也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入目之景是两只挣扎翻滚的恶鬼,它们的身体上有着正逐渐蔓延扩散的伤口,丝丝缕缕的、有着细碎光点的白色雾气升腾消散。 它们像是两片被风裹挟着的树叶,一下腾入空中,一下落在地上,因疼痛而不断扭曲,或是弯曲如虾米,或是绷直像木桩。 四周的白色雾气被它们不断搅动,呈现流动的状态,让柳月初能够在如同浪潮般的起伏之中偶尔窥见雾气外的情景。 外面挤满了昨晚见到的那些扭曲的、怪异的黑色影子,它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向雾气内张望。 “东家,怎、怎么办?” 有人颤抖着嗓音询问,眼下这两只鬼似乎受到了不轻的伤害,正是他们脱困逃跑的好时机,但往哪跑也是个问题,若是没有一个统一的目标,万一人群失散,那么之前所做出的抗争就白费了,漫漫长夜,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东西被吸引过来。 第二十九章 消停 张买办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没有声音发。 这条路上据他所知的神像庙宇一共只有两处,最近的那处已经在昨夜路过了,但经过一天的跋涉,现在为了安全再赶回去也不太现实了,路上所耗费的时间还不如直接在这里等待天亮。 他心中一恼,想起那三炷香来。 妈的,老子诚心诚意给你上香,现在遇到鬼了,你却连个影子都没有,要是这次不死,看老子不砸了你的神像! 但转念一想,也许是距离太过遥远,以神灵的本事,也难以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一时心绪不宁,开始天南海北的胡思乱想起来。 这时,那两只鬼嚎鬼叫的恶鬼在又一个翻滚后突然消失不见了,彻底失去了身影。 它们回归了冥界,开过光的花钱确确实实给它们造成了伤害,虽然并不致命,但却实在叫鬼疼痛难忍。 它们寄希望于冥界浓重的阴气能够帮忙压制伤势,帮助它们尽快好转,毕竟对于鬼魂来说,受伤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它们若是表现出一丁点儿的虚弱,等待它们的就会是同类的吞噬,它们必须尽快稳定伤势。 众人慌乱起来,出现了骚动,以为它们又隐匿起了身形,躲在暗处等着发起攻击,他们纷纷看向柳月初,催促着他,让他找出二鬼的身形。 柳月初四下张望了一番,认为那两只鬼是消失了而不是躲藏起来了,正在迅速退去的浓雾也佐证了这一点。 他观望了一会,开口道: “它们走了。” “走了?你确定?” 柳月初点了点头道: “我确定。” 说话间,白雾已经快要完全退去,就如同来的时候那样迅速。 柳月初犹豫了一下,迅速冲进薄雾中,弯着腰,凭借着良好的目力寻找那两枚被当做暗器扔出去的花钱。 “你干什么去?快回来!” 柳月初没有理会身后的呼喊,他并未提灯,但却能够在黑暗中看清周围,一切如同白日,墨色的瞳仁在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情况下无声无息间变得竖窄,像是猫的眼睛,将地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枚铜钱就躺在不远处,是他自己扔出去的那枚,铜钱的周围围着几个奇形怪状的黑影,对铜钱充满好奇却又不敢接近,只将它围了起来,似乎是在研究。 柳月初轻而易举的看见了那几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黑影,看见了被它们围起来的铜钱,他犹豫了一下,迅速走过去,弯下腰闪电般探出手臂,捡起了铜钱,接着又快速退开,防备着可能遭受的攻击。 但是并没有柳月初所以为的攻击,那些黑影见眼前的铜钱不见了,也并不纠缠,开始往远处飘的飘,爬的爬。 另一枚是张志明扔出去的,柳月初回忆了一下那快到难以看清的飞行速度,又看了看那几只黑影,默默跟在它们身后往前走去。 那枚铜钱躺在黄吉祥的尸体旁边,似乎是在落地滚动时撞到了他的尸身才停下来的。 “呼——” 柳月初长出一口气,看了眼一动不动的人形,鼓起勇气,走到尸体旁边,先是捡起了铜钱,接着迅速退开几步,用余光观察起黄吉祥的尸体。 那具尸体当真当得起一句死相凄惨。 原本久经劳作的结实身体变得骨瘦如柴,这就显得他的四肢和手指格外细长,像是大号的竹节虫,那原本黑色的头发也已然花白了大半,失去了光泽,蓬乱如同野草。 黄吉祥是被扭断脖颈而死的,因此他虽然是趴在地上,但却是望着天空的一个姿态,头颅被整个扭到了身后。 干瘪、褶皱。 这是柳月初对这具尸体的第一印象。 他想起在义庄时,刘叔所说的,那些没有经过超度的尸体,最后都会发生尸变,成为僵尸祸乱人间。 不知道被鬼杀死的人会不会变成僵尸,如果他变成了僵尸,那么他的头在身后,似乎也并不怎么危险,因为这个姿势并不利于撕咬,也不利于看路……如果他还能看见的话。 柳月初这样想着,身体却很诚实的远离了黄吉祥的尸体。 一盏让人感到安心的暖黄色灯笼照破黑暗,往柳月初的方向来了,提灯的人还在不断喊着他的名字,是张买办。 柳月初背起自己的箱子,抱着葫芦向着烛光走去。 二人汇合,张买办将灯笼往柳月初的身后照了照,看见光芒的边缘躺着一个人,他并未上前,也没有帮助黄吉祥收敛尸身的打算,只叫上柳月初和他一 起,将黄吉祥那具过于干瘪,过去轻巧的尸身抬到了路边。 没有经过超度的尸体会发生尸变,这是此方世界的一个基本常识,烙印在人民千百年的传承之中。 所以在乡野传说中,遇恶鬼僵尸时治鬼退鬼与躲避、制服僵尸的各种旁门左道、方术灵法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凝结了千万年来天下百姓的智慧。 因此黄吉祥的尸体只能在这里躺一夜,等天亮之后再来收敛,若是他今夜就尸变的话,明日还得花费时间去阴湿无光之处寻找他躲避的尸身。 “唉。” “快走吧,这茫茫黑夜,不知道等会还会有什么东西被吸引过来……前面有个村子,虽然我从未去过,但我知道那条联通官道的路在哪,顺着那条路就能找到那个村子,咱们先在那住上一夜,明天白天再赶路。” 张买办环顾四周,耳边的虫鸣鸟叫声又逐渐响起,与原先大雾漫天,四下寂静无声的情景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环境让人心里稍安。 张买办并未斥责柳月初擅自离队的行为,反而亲自过来接他,也并未谈论双角鬼口中的“任务”,他伸出右手,手里躺着两枚花钱,在烛光下泛着黄铜的色泽。 柳月初怔了一下,伸手接过,道: “谢谢张先生。” 张买办不再多言,只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 柳月初跟在他身后,看见他别在后腰的那把能够对鬼造成伤害的砍刀在夜色下泛着寒光。 “守财奴归守财奴,倒当真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商队早已收拾好了,就等着柳月初。 有人将他的箱子卸下,放在车上,接着将他整个人提起,也放在了车上,大步流星的开始赶路,是需要小跑的程度。 有人牵马,有人推车,提着灯笼的人走在四周,帮忙照亮脚下。 “你什么也不用管,就帮忙警戒就行了。” 走在一边的张志明对柳月初说道。 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 在亲眼见识过恶鬼杀人事件之后,张志明对于柳月初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不再认为他是一个为博取关注而添油加醋、胡扯八道的熊孩子。 不过,人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他既然选择了相信柳月初,那么关于昨天晚上的话题自然又重新被他提了出来。 “哎,小兄弟。昨天晚上,你说你见到了鬼,可是真的?我当然不是怀疑你……只是你看,今天晚上咱们遇到的鬼简直丧心病狂,一上来就杀人,但昨天晚上咱们却平平安安,无事发生,难不成你昨晚见到的是好鬼?” 第三十章 夜奔 柳月初感受着身下微微的颠簸,看着周围不断往后退去的树木野草,以及那些怪模怪样的影子。 他露出思索的神色,并未说话,在心里组织着语言,周围的人虽然好奇,却并无人催促。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鬼,或者说不确定。” “都说人死为鬼,再凶恶的鬼,它的外表形象看起来也是和人一样的,或许有些不同,比如长了爪子獠牙,或者头上长角,再或者是维持着死相,肠穿肚烂、七窍流血之类的,看起来恐怖吓人。” 柳月初的目光扫过那些窥视着他们的影子,同样感到疑惑: “但我昨天晚上看见的那些,它们根本就没个人样,长得乱七八糟,大小不一,像是动物和人糅合在了一起,既有动物的特征,也有人的特征,而且它们也不像鬼一样,鬼是能够交流的,我昨天晚上看见的那些,更像是纯粹的动物,行为举止也像,只能说‘略通人性’。” “长得奇形怪状?” 张买办沉吟片刻,同时脚步不停,开口道: “许是【夜猫儿虫】?” “夜猫儿虫?” 张买办一开口,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 这是本地的叫法,是一种传说中的东西。 这东西不见日光,长得也是奇形怪状,不尽相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全都黑黢黢的,像个影子。 拿它们和鬼魂比较的话,也有着一些共同点,比如没有实体、避光畏光等,像鬼却又不是。 它们据说是人类的的各种念头化成的,平常并没有什么害处,但如果数量多了的话也能够让人感到心烦意乱、难以平静,又因为它们只在天黑后才会出来活动,且为了避讳,以虫代鬼,所以得名夜猫儿虫,大概算是一种精魅吧。 诸如此类的非人之物,经常能在乡野传说、神仙志怪中见到它们的身影,比如“猫猴子”、“熊嘎婆”、“猫脸老太太”、“水猴子”、“水孩儿”、“鬼妈妈”等等。 只是这些东西大多与灾难、血腥、死亡有关,而夜猫儿虫则是其中较为无害的东西了,偶然听说有人被夜猫儿虫缠上,被“叮”疯了,只是这种情况极为少见,在场众人谁也没见过。 夜猫儿虫在灵异奇幻的故事之中,在人们所认为的“那个世界”之中的地位就如同就生活中的蚊子一样,普通而又常见。 它们扰人却又几乎对人类造不成伤害,又离不开人类,追逐着人类生活。 不过世事无绝对,就如同人类被蚊虫叮咬也算不得什么损伤,但却有几率感染上疟疾一样,人类在被夜猫儿虫困扰时也有可能时运不济,变得疯疯癫癫,精神错乱。 听了柳月初的话语,众人再结合自己从小听过的各种故事传言,慢慢得出了这样一个推测。 其他人纷纷也开口,说着自己听过的传说故事,虽然其中有些出入,但总体内容却大差不差,毕竟都是一个地方长大的,听过的故事也大概率相同。 一路喘着粗气奔袭,远处已经能够眺望见点点灯火,在无边的夜色中顽强的照破黑暗,给柳月初一行人带来了希望与几分安定。 再走近几分,则有犬吠响起,从村头开始,逐渐蔓延至全村,一呼百应,一时间沸反盈天,耳中尽充斥着狗叫声。 一条领头的黑毛大狗率领着一众狗离开村子迎了上来,它昂首挺胸,神俊非常,带着的那些狗则高矮不一,花色各异,黄褐白黑应有尽有。 柳月初在黑夜中看的真切,其他人却只看见几十只泛着亮光的眼睛挤在一起,堵在路上,正不住打量着自己一伙,他们不免有些紧张,牵马的人不住安抚着有些躁动的马儿。 张买办将灯笼高高举起,好让村中的人能够看见火光。 “你们是何人?深更半夜来此何事?”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喊话那人站在村口,连灯笼都没提,整个人站在阴影里,避着房子门窗中透出的光线,因此除了柳月初,众人都只听见他询问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人影。 那是个中年男人,如众多庄稼人一般的褐色肤色,不高且很敦实的身材,以及宽大粗糙的双手。 柳月初跪坐在车上,直起上半身,好让自己能够看得更远。 不断有住在村头的村民听到犬吠与人声,陆续打开门出来一探究竟,看见了那个站在阴影里的汉子,走上前去问他情况。 离得远,柳月初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几个人影凑在一起,彼此商量了一番,选出了一个人,似乎是要再次问话,同时还有人 往村子里走去,应该是去喊人去了。 “张先生,可以回话了。” 柳月初跳下车子,对张买办说道。 张买办扯着嗓子,压过了狗叫声,道: “兄台!我等是白蒲镇的行商,是往平涛城去的。夜晚赶路时在官道上撞了邪祟,一伙人受了惊吓,不敢再走夜路,听闻贵宝地有人居住,想来寻个住处,沾沾人气,等天亮了就离去,还请行个方便!” 那边村里却没有立即回复,不多时,几个提着灯笼拿着农具的青壮年男人跟在一位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叟身后,出了村子。 他们呵斥开堵路的狗群,打量观察着柳月初一伙人。 老叟拱手见礼道: “诸位好汉有礼了,小老儿姓宋,忝居此地村长,不知诸位好汉深夜来此,有些什么诉求?” 商队众人全都尽量放松下来,柔和自己的面部表情,使自己尽可能的显得和蔼无害。 张买办则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那老叟眯着眼,看不清似的,扫视了一圈,在看见他们全都是成年男性时,面上露出了明显的犹豫和提防神色,哪怕是看见柳月初这种小孩子时也没有放松,生怕他们是伙歹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为了降低别人的防备而特意带了个孩子。 老叟开口道: “你们在哪里遇到的邪祟?是什么样的邪祟?” 张买办恭敬回道: “老丈,我们是在距离此地约四里路的官道上遇到的邪祟,一共是两只,一个头生双角,一个头生独角,那两只邪祟简直丧心病狂!太阳才刚刚落山就出来了,一出来直接就杀了我们一人,那人的尸体现在还躺在官道上无人收敛呢……我们人多,聚在一起,凭着阳气火气,让那鬼无处下手,又用了些土法子,才让那两只邪祟退去,但我们不敢多留,生怕它们又重新回来,于是来到这里,想求一间屋子,天一亮我们就走。” 第三十一章 近人 老叟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 “几位都是身强体壮、气宇轩昂的好汉,又都敢走夜路,想来胆识也是过人。” 老叟说着场面话,恭维着,接着话锋一转: “几位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村收留了你们,而那两只邪祟却也因此而被吸引到我们村子里怎么办?” “哪怕是你们这种既有胆识又身强体壮的好汉,也挡不住那邪祟,被它们杀了一人,我们村里这么多老弱妇孺,他们如果真的遇上了,那岂不是必死无疑?” 老叟斟酌着言语,委婉拒绝了他们。 这是正常情况,深更半夜,谁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路上有难。 若是假的,半夜来访,定然别有目的,到时候引狼入室,岂不是祸害自己? 若是真的,彼此之间非亲非故,谁又会平白为了别人担上招惹恶鬼的风险呢? 张买办心头有些有些后悔之意,早知道随便扯个别的借口了。 之前受了惊吓,见到前方村落,一时间有些心绪起伏,没有考虑这么多,下意识说了真实情况,现在再想找其他理由也已经晚了。 “诸位好汉既然常走此路,应该知道,沿着官道再走上七里路,路边有着一座土地庙,庙内供奉有土地公土地婆二位神灵,也是颇有香火,想来区区恶鬼自然是不敢冒犯神威……可比我们这乡野村落要好的多啊。” 老叟劝说着,给他们指出方向,希望他们快些离去。 柳月初看了一下面露难色的张买办,又看了看说话虽软却毫不松口的老叟,冷不丁的开口。 与成年男性有着明显区别的嗓音一下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那两只恶鬼毫无人性,见人就杀,我等是时运不济被它们撞见,才受这无妄之灾……它们也不一定就会盯着我们,我们一走了之,而贵村作为这附近唯一的村子,到时候说不定就会被它们盯上。” 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尤其是张买办,更是神色微妙。 柳月初顿了顿,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 “若是老人家愿意收留我们,两伙人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别的不说,人气也旺些。” “这……” 老叟面色一变,惊疑不定,他身后那几人也面面相觑,因为柳月初说的也确实有几分道理。 柳月初趁热打铁: “而且我叔叔是白蒲镇的义庄看守,与镇中桐花观里的各位道长交好。只要熬过今晚,明日天一亮就让我叔叔去请桐花观的道长前来诛杀恶鬼,毕竟这恶鬼是在贵村附近出现的,诸位也不想整日提心吊胆的吧?” “我等也不白住,一个人头一两银子如何?” 张买办跟着也开口,以财帛动人心。 “这……哎,好吧,既然诸位好汉实在是遇到了困难,小老儿也不能见死不救,就按这位……” “鄙姓张。” “就按这位张先生说的办吧,我们挤一挤,腾出几间屋子来给诸位。” 最终还是银子打动了这位老叟,让他同意了下来。 “多谢多谢。” “谢谢老丈。” 一伙人都喜不自禁,纷纷行礼道谢,他们实在是被吓破了胆,再也愿意走夜路了,至少今夜是不愿意了。 事情谈拢,众人便都放松下来,商队这边因为不用再走夜路而高兴,村子那边因为有额外的收入而开怀,一时间都比较满意。 至于商队所说恶鬼,老叟反倒没有过多在意,毕竟撞鬼之事只听说过在荒山野岭,在田间坟头,在深更半夜,在独自一人,还从未听说过在人群聚集的村落里撞鬼的呢,更别说村子里还养了这么多狗。 先前百般推辞不过是不想这么一伙身强力壮的汉子进入村庄罢了,只是那姓张的看起来一脸正直,谈吐之间也颇有礼数,不像是歹人。 而那伙人神色略有惊慌,更是时不时看向身后与周边黑暗,似乎在提防畏惧着什么,也不像是演出来的。 更别说那姓张的还许下重利,自己多派几个小伙子夜里盯着他们就是,能翻起什么浪花? 他偷偷数了一下,一共九个人,那就是九两银子,对于低收入的庄稼人来说,这可是一笔较为可观的数目,而且只是让他们住上一夜,己方并没有付出什么,相当于是白得的银子。 两方商定之后,彼此稍微熟络了些,进入村子后不少村民都出来瞧热闹,男女老少都有,小孩子好奇的围着那匹马看个不停,年轻人则更多的是看向两位镖师手里的长刀 ,有向往也有畏惧。 那位老叟是这里的村长,此时正招呼几家腾出屋子,又来询问有没有用过晚饭,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马上派人去生火做饭,很是热情。 张买办也很上道,配合的点了几个菜,又要求了两只鸡,当然,这些都是要付钱的,是从腾出屋子的人家里买的,算是谢谢他们的屋子。 整个村子好似过节一般热闹,除了收税时,村里从来没有一次性来过这么多的陌生人,更别提他们还自带了神秘恐怖的色彩元素,让村民们都好奇不已。 有胆大的小孩子想要和柳月初搭话,打听撞鬼事件的过程和细节,但柳月初不说话时整个人显得有些冷冰冰的,不太好相处的样子,让那些跑到他面前的同龄人又都退去了。 无人打扰的柳月初站在屋前被石磙压的平平整整的晒场前,看着村里的男人们和商队的成员彼此交谈,很热络似的。 妇人们忙着杀鸡折菜,不需要干活的则三三两两扎堆聊天,似乎谈论的内容就是那些神神鬼鬼,身边围着不少好奇的小孩子。 村里的狗也跟过节一样,疯跑来疯跑去,一会去闻商队的马,一会去抢热水褪下来的鸡毛。 柳月初慢慢挪到墙边,靠着墙站着,他其实更希望能坐着,如果有个板凳就好了。 “你身上有很浓的鬼气,臭死了。” 一道细弱的声音冷不丁传来,吓了柳月初一跳,他转头看去,却是一只大壁虎,正趴在墙上,两只大眼睛看向他。 柳月初见无人注意这边,小心翼翼的确认道: “是你在说话?” 壁虎伸出舌头舔了舔眼睛,道: “当然是我。” “你、你是妖怪吗?” 柳月初的心脏迅速鼓动起来,说不好是害怕还是激动,下意识的换了几个姿势,想盯着壁虎看又不敢。 “我是妖怪,我是在这里生活的妖怪,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了,这户人家的男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呢!” 柳月初机警的注意着周围,怕别人发现他自己一个人在墙角自言自语,他只趁着与壁虎交谈时迅速看它一眼,问道: “那你为什么和人住在一起?故事里的妖怪不是都住在深山老林里的吗?” “因为我是这户人家的保家仙呀,这间房子刚建起来不久我就住在这里了,那时候这家的男主人还不是他,是他爹。” 壁虎往下爬动,离柳月初近了些。 柳月初不知道它口中的“他”是谁,但也不难猜,无外乎就是这家里的男主人,听这壁虎的话,它似乎是这家的男主人父亲那一辈的。 第三十二章 壁虎 那可真是一段不短的年月了,这只壁虎竟然已经有好几十岁了吗? 壁虎转了一圈,又凑近了柳月初一些,盯着他道: “不说别的,你是什么妖怪?怎么幻化之术学的这么好,居然一点儿错处都找不出来,这人形幻化的真是逼真。” 它感叹着,竟然将柳月初认成了妖精。 “……” 柳月初默默低下头,抬起胳膊认真审视了一下己身,不知道自己哪里表现得不像是一个人类了。 见柳月初不答,那壁虎自顾自道: “哦,我知道了,你是狐狸变的。” 因狐狸最擅长幻化之术,五十年道行的狐狸就能化为妇人,且狐狸在变化之时会刻意追求外形的美丽英俊。 其他妖怪在这时候连自己的尾巴都藏不好,而狐妖却已经能够以假乱真了,又因柳月初生的面容姣好,所以这壁虎将柳月初认成狐狸也有几分道理。 “我不是——” 壁虎又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迅速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定论,它才不管柳月初要说什么,只抢声笃定道: “啊,你的眼睛是尖的,那你肯定是四脚蛇变的!” 顿了顿,它又厌恶的补充道: “或者是长虫……也可能是猫。” ‘眼睛是尖的?我的眼睛变成尖的了?难道这就是我能看见鬼魂的原因吗?’ 柳月初理解了壁虎口中的“尖眼睛”的意思。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眼眶,又意识到自己看不见自己的瞳孔,于是开始思索着上哪里找面镜子。 柳月初不想过多谈论自己的异常,他的心头有些恐慌。 因为他知道壁虎的话多半是真的,自己的身体已经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起了某些变化…… 柳月初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个什么存在,但他害怕这壁虎再继续讨论下去的话自己连人的身份都失去了,于是扯开话题道: “我之前走夜路的时候遇到鬼了。” “我知道,我闻到了,好臭。” “那两只鬼好像是特意来抓我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壁虎思索着,又舔了舔自己的眼睛: “可能是因为你是妖怪吧。” ‘我才不是妖怪!’ 柳月初在心里默默反驳。 “真奇怪……你浑身上下一点妖气都没有,又能完全的变化成人形,却这么弱小,也难怪恶鬼要来抓你去吃了。” 壁虎深深望了柳月初一眼,奸细的嗓音说道: “你的灵魂强度要比普通的成年人类还要强大,因此你的灵性很强,更容易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但你却没有守住自己灵魂的力量,对于鬼怪来说是上好的食物……像是他们过年时供给我的饺子,皮薄馅又多。” 这壁虎竟然还打了个比方。 柳月初越听越严肃,最后整个人都站直了,提防的看着壁虎。 壁虎无辜的眨了下眼,疑惑道: “你看我做什么?我又不吃灵魂,我喜欢吃虫子……有时候他们也给我香吃。” 柳月初善于抓住重点,问道: “香是什么?吃了香就不用吃灵魂了吗?” 这下轮到壁虎疑惑了,它黄澄澄的大眼珠子眨动,问道: “就是香呀……细细长长的,用火点了会飘出烟雾的那种,你不知道吗?” 柳月初一滞,没想到居然就是平常用来祭祀先人,敬拜神佛的那种线香,他顿了顿,接着好奇问道: “我知道什么是香……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吃了香就不用再吃灵魂,是香火能够代替灵魂?还是香火等同于灵魂? 鬼魂也会接受供奉,收受香火,这一点与庙里的神仙一样。 但关于鬼魂更多的传说还是它们勾魂替死的故事,也就是说它们更热衷于吞噬灵魂,那么同样收受供奉香火的神仙呢?他们是否也能够吞噬灵魂? 柳月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看天,害怕一道霹雳因自己的渎神想法而凭空降下,将自己劈死。 “因为香火就是灵魂。” 壁虎平静的说道。 ‘香火就是灵魂,香火等于灵魂。’ ‘那下次遇到鬼的话,给它们上几炷香是不是就能平安无事了?’ 柳月初觉得自己似乎弄明白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但转念一想,可能又没那么了不得,因为连这只看起来没什么本领的壁虎都知道 的比他清楚。 自己以前之所以不清楚,只是因为没有接触到这方面的事物,没有进入到这个圈子内,所以哪怕是这种属于圈子里最基本常识的知识他都不明白。 旁人觉得奇妙玄奥的东西,说破了其实也就那样。 喧闹的环境里,一阵饭菜的香味传来,柳月初吸了吸鼻子,主动结束了谈话: “不说了,我先去吃饭了。” “好吧。” 壁虎有些遗憾,意犹未尽的舔了舔眼珠,它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身为妖怪,它知道人类惧怕它,因此它也很少在人类面前出现,更别说和人类交谈了,而这村中也没有别的妖怪,身为智慧存在,找不到交流对象的它难免有些寂寞。 不过它却没有挽留柳月初,因为在自然界里,在它的观念中,填饱肚子才是第一位的。 吃不饱就意味着虚弱,虚弱就等同于死亡,等同于被吞噬,所以它很认同柳月初这种对于食物重视的态度。 此时虽然刚入夜不久,但村里的人家却都已经早早吃过晚饭了。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般都是在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就已经趁着光亮吃完晚饭了,并且还洗刷好了碗筷,因为这样可以不用在夜里点灯,节省灯油,点灯熬油那是有钱人家的活法。 吃饭的只有商队一行人,只那位村长和他们借住的人家家里的男主人来招呼了他们几句,也并未久留,在别人吃饭时还不离开是不合适的。 门外围了几只被鸡肉饭菜的香味吸引过来的狗,却因和他们一行人不熟而只眼巴巴的望着,趴在门外。 此时由两张桌子拼接而成的饭桌上摆满了饭菜,两只鸡烧了满满一大盆,因张买办出了钱,做菜时油盐都放的很足,正往外散发着香味。 还有其他各种时令蔬菜,丝瓜、茄子、南瓜藤也炒的青脆诱人,还有满满一盆米饭,土灶烧出来的锅巴又脆又香,也被铲出放在碟子里端了上来。 一伙人围坐着,看着眼前的饭菜,都有些迫不及待,柳月初默不作声,嘴里早已分泌了许多唾液。 “都吃吧,等什么呢。” 随着张买办一声令下,众人才纷纷下筷子夹菜,柳月初的碗里瞬间被夹了两块鸡肉,是张买办和张志明,照顾孤身一人的幼崽几乎是人类的本能,他们两个也不例外,更别说这只幼崽还长相美貌,似乎还有着些奇异的能力。 饭菜一入口,感受到食物的美好,众人纷纷都长叹一声,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一人叹道: “唉,可惜了老黄,时运不济,被那鬼抓了去。” “谁说不是呢,当时没一个人反应的过来,也来不及去救。” “好在他儿子也半大小子了,勉强撑得起门户,不会让他们孤儿寡母的被人欺负了去。” 吃了一阵,一位眉毛乱糟糟的黑汉子突然用筷子指着柳月初,语气冷硬的开口道: “东家,那恶鬼说它是带着任务来的,想跟我们讨要个人……会不会就是这小子?” 桌上顿时一静,气氛沉默下来,每个人都不说话了,静观事态发展。 他们对于那只双角鬼没说完的话不是没有猜测,但死的又不是自己,而且明天就能到平涛城了,把这孩子送到城里,哪怕是再大的麻烦也不关他们的事。 再者,东家都没说话呢,他们自然不会跳出来指责什么。 正在啃肉的柳月初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慌乱起来,他慢慢放下肉,整个人如同中了定身术似的不动了,微微低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张买办斥责那人: “胡咧咧什么!” “这条路咱们走了这么久,从来都是平平安安的,偏偏这次带着这小子上路就被鬼给盯上了,不是他还能是谁?!” 那人却针锋相对,罕见的顶撞起张买办。 他和黄吉祥的关系一向要好,两人从小到大几十年的交情……黄吉祥就那么死在了自己面前。 此时他内心隐忍的悲伤与惧怒情绪发作,化作想要为自己的好兄弟讨个公道的念头,熊熊的烧着他的心脏,只想着不能让黄吉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第三十三章 夜谈 “韩老二,你怎么年纪越大越糊涂?” 张买办语气严肃的问道: “那鬼是这小子派出来的吗?” 被称为韩老二的人默不作声,一脸不忿。 张买办继续道: “就算这鬼真的是为了他来的,也不是他的错,别人要害他,难道还要怪他:‘怎么不害别人偏偏害你自己’吗?” “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难道老黄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他儿子平白无故没了爹,婆娘平白无故的当了寡妇?” 柳月初的思绪纠缠着,难以理清楚。 那两只鬼似乎是为自己而来,黄吉祥也因此而死,这样算来,似乎是自己害了黄吉祥……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 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的被恶鬼追杀?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既没有得罪过别人,也没有冒犯过哪路神仙。 柳月初在心头过了一遍自己的生平……难不成是因为偷吃了长生大帝的供果? 他回忆往事,只找出这么一件事情来。 柳月初有些犹豫,一个已经有些干瘪了个果子,应该不至于吧? 他低着头,心好像被黄吉祥的话语劈成了两半,一面被揉皱了,为黄吉祥的死感到愧疚,一面又沉甸甸的装着委屈。 自己也不想被恶鬼追杀的,谁又愿意摊上这种事情呢?况且自己一直呆在医馆里,连门都没出过几次…… 韩老二的眉毛抖动着,脸上爬上些许红色,只登着眼睛盯着默不作声的柳月初。 “老黄的死是个意外,我也很难过,大家都是这么多年的兄弟,谁也不会盼着他死,他的安家费我一分都不会少。” 张买办低头看了装鹌鹑的柳月初一眼: “不过这件事确实需要一个交代。” “小孩子不清楚,我不信大人也不清楚,回去之后问问刘二根那家伙,他要是知道有人想害这小子却还故意把他塞进我们车队里,我必不会善罢甘休。” 韩老二哼了一声,终于不再纠缠: “但愿如此。” 柳月初抬起头,他不能再继续沉默下去了,因为祸水已经开始蔓延到刘二根的身上,他是个好人,帮了自己这么多,自己不能放任别人误会他。 “张先生,刘二根其实不是我的叔叔。” “嗯?” 众人看向柳月初,他们的主要活动区域是城东与城北,在城东开铺子卖东西,在城北生活,所以对于城南的万和医馆了解不多,仅仅是知道而已,并不清楚医馆的具体情况,不知道柳月初在那里当了六年的学徒。 “我其实是个孤儿,和刘叔也才认识没几天。” 柳月初低着头道: “我之前是万和医馆的学徒,后来师傅死了我就被赶了出来,没有去处,刘叔帮我送师傅去超度,把他埋下地,又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自己在平涛城还有些亲戚,想来投奔他们,刘叔才帮我找上你们车队。” “……他说我们是叔侄关系,只是怕我被欺负了,其实我和他不熟。今天晚上的事情,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那鬼要捉我,更别说他了。” 桌上安静一片,无人做声,只有外面的虫鸣和狗嚼骨头的脆响传来。 “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你们别怪他。” 通过和那壁虎的一番谈话,柳月初已经确定那两只鬼是为自己而来的了,而黄吉祥也是因为自己才受了这无妄之灾。 “明天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走了……我已经知道路了,我还是自己走吧,免得又连累了你们。” 柳月初在王槐手下活得营养不良,瘦猫一样的身材,在这伙成年人里只到他们的胸口,坐在条凳上脚不沾地,依旧比他们矮了一个头。 此时他低着头,露出细瘦的脖子,小猫似的为刘二根辩解,又说出自己悲惨的身世,一时间倒勾起了这帮男人的恻隐之心,哪怕是之前的韩老二也不好意思起来,仿佛他在欺负一个孤儿,面上尴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咳咳。” 张买办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组织了一番语言,道: “这,额,我们并没有怪你,这件事也不是你的错,要怪只能怪那驱使恶鬼的妖人……至于去平涛城,明天白天抓紧赶路的话,一天时间就能到,大白天的总不会白日见鬼,所以你也别想这么多,依旧跟着咱们走,咱们肯定会把你送到沈、送过去的。” 张志明则又夹了块鸡肉到柳月初的碗里: “吃饭吧,再不 吃菜就要凉了。” “对,都吃饭,吃饭。” 饭桌上的气氛在张买办的招呼下重新热络起来,筷子与碗碟的碰撞声再次响起,狗儿们也不再那么认生,开始在桌下钻来钻去的争抢骨头。 用餐结束,借住人家家里的女人们收拾着碗筷,忙着铺床,男人们则商议着价格,一人一两银子是同意他们进村的价格,今晚的住宿和晚饭要另算。 柳月初不参与讨论,他站在门外,并未走远。 村里黑黢黢的一片,只有零星几家窗内还透出昏黄的灯光,但那昏暗的油灯却并不能照亮屋外,大多数人家都已经熄灯就寝了。 那只灰扑扑的大壁虎依旧趴在墙上,嘴里正嚼着一只大肚飞蛾,飞蛾扑扇着巴掌大的绿色翅膀,发出窸窣的声响,挣命一般,身上的绒毛乱飞,却依旧被壁虎慢慢吞噬,在它还活着的时候。 柳月初蹲下身,捡起掉落在地的飞蛾翅膀,举到眼前看着。 他观察着翅膀上的花纹,随口道: “听说飞蛾的粉末吹到眼睛里会让人失明。” “假的。” 壁虎舔着嘴巴,回味着刚刚那顿大餐: “但如果是成精的飞蛾倒是有可能。” 柳月初的目光从碧绿的飞蛾翅膀上移开,好奇道: “飞蛾也能成精吗?” “当然了。” 壁虎不理解的看着柳月初,奇怪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世间万物都能成精,都能变成妖怪。” 柳月初斟酌着语言道: “可是妖怪不都是需要长久的修行才能得道吗?飞蛾这种夏虫,没有足够的时间支撑它们修炼吧?” “不一定非要靠自己修炼,也有可能得到了什么机缘。” 壁虎一脸的向往: “或是吃了什么草药,或是得了什么灵物,说不准的。” 柳月初确认般问道: “得到灵物的话就能修炼吗?” “基本上是这样的。”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柳月初不再说话,垂下眼帘,默默思索着。 他想到自己在过了生日后能够逐渐看到的那些影子,想起那具让人感到寒毛倒竖的溺死女尸,想起超度王槐师傅时那些迷乱的鬼影,想起青云轻而易举的摇铃镇压,以及今晚,那两只狰狞邪恶的恶鬼。 人命在它们的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啊。 而自己的身上似乎也藏着一些特殊,并且有人先自己一步发现了这特殊,想要得到自己。 如果自己也能修炼的话,那么是不是就不用再害怕哪天晚上莫名其妙的遇到恶鬼了呢? ‘要是我也能修炼就好了,说不定还能找到母亲,不是说人死为鬼吗?我如果有青云道长的本事,想必就能召来母亲的魂魄吧。’ 一向喜欢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步考虑的柳月初已经在心里将自己的母亲归于死亡了,如果他们母子有机会再相见的话,那则是天大的意外之喜,若是此生再难以相见,自己也早有心理准备,不至于过度伤心。 第三十四章 不解 半晌,柳月初问出了一个问题: “我能修炼吗?” 仰头望月的壁虎看向柳月初,硕大的黄色眼珠里闪动着疑惑的光泽: “你不是已经在修炼了吗?” “?” 柳月初不知该如何回它,这壁虎执拗的认为自己不是人,自己也没有办法解释,若是解释清楚的话,恐怕会换得它的疏远,毕竟人妖有别,谁也不知道这壁虎对陌生人的态度如何。 察觉到自己有些特殊之处的柳月初想要从壁虎的口中知道掌握特殊的办法,因此气闷了一阵后,又问道: “妖怪是如何修炼的?我是说,妖怪之间也有种族不同,原形不同的差异,它们修炼的时候是如何达成一致的?” 这种问题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妖来说都是私密的,直接询问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但柳月初不知道,而壁虎心思纯净,并不介意,因此他们还能继续较为愉快的交流下去。 “不同的妖怪有不同的行气练气方式,都是按照自身的筋脉分布来运行的,这是本能……” 说不了两句话这壁虎的重点就偏移了,它有些艳羡的道: “真羡慕你啊,居然能够变化出人身,要知道人类的身体可是最擅长修炼的身体之一……” 柳月初无奈,努力扯回话题,追问道: “你是如何修炼的?” “不知道。” “啊?” 无辜的舔了舔眼睛,壁虎语气真诚道: “我未开启灵智前浑浑噩噩,后来开启灵智,自行学会了吐纳之法,也不过是最为粗浅的吸纳灵气,再按照自身经脉运行,没什么好说道的,就如同呼吸一般,种族不同,旁人想学也学不会。” “……” 一阵静默弥漫,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蝙蝠在天空中无声滑过,明亮的月亮照出它们的身影。 房间里散发出的光亮吸引了很多飞虫,蝙蝠也随之而来,在半空盘旋着捕猎。 柳月初看见先前那只一马当先拦路的黑色大狗冲出去,冲着那些所谓的【猫儿虫】叫唤,将它们赶走了。 许是终于意识到难以从壁虎这里了解到如何修炼,柳月初便不再强求,他吐了一口气,转而询问起其他问题。 “那些黑色的像影子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人类修士把它们叫做阴秽,或者妄念,普通人叫做猫儿虫。” “会害人吗?” 壁虎砸吧着嘴道: “基本不会。但事无绝对,蚊子都能叮死人,更别说这些阴湿秽物了……并且它们也并不是完全无害的,它们的存在会让人感到心烦意乱,难以静心。” 柳月初闲聊一般,道: “听说朱家郢闹了僵尸,你知道僵尸吗?” “啊!” 壁虎震惊了,有些惊骇,张大了嘴问道: “你听谁说的?是真的吗?” “听白蒲镇的一位婶婶说的。” 想起那九曲十八弯的消息来源,柳月初有些犹豫,不确定道: “应该是真的。” 这下轮到壁虎不说话了,身为一个在人类村落里生存了几十年的妖物,它收受人类香火,与人同住,心里早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一份子了。 作为交换,它平时会帮忙赶走一些小鬼怨魂,阴秽邪祟,但那仅限于一些弱小的,或者没有实体的存在。 像是僵尸这种邪物,就算站在那里任它攻击,它也伤不到人家半分。 僵尸五行不侵,力大无穷,刀枪不入,极恶极怨,极毒极邪,乃是天地厌弃,五行辟易,人妖鬼怪全都绕着走的东西。 没有空间意识的壁虎不知道朱家郢在哪,也不知道距离此地有多远,它只捕捉到了“僵尸”这一关键词,顿时忧虑的爬上爬下,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一只僵尸便有屠村之能,它根本阻挡不了。 看着原地转圈的壁虎,不了解僵尸可怕之处的柳月初有些不解,但还是好心安慰道: “别担心,朱家郢离这里很远的,僵尸过不来的。” “真的吗?” 柳月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 “不过今天晚上商队被恶鬼杀了一人,他的尸体还无人收敛,不知道会不会变成僵尸?” 壁虎闻言松了一口气,道: “只要不是被僵尸所杀,一晚上的时间不足以尸变。” 这时,村民与张买办已经商谈好了,交付 了银钱,走出门外,又寒暄了几句,便各自离开。 明天商队就只有六个人了,因为有两个人要回去收殓黄吉祥的尸体,将他送回家,依旧是从村里租车。 按理说,如此大事,张买办是应该回去的,不管是慰问死者亲眷还是主持葬礼,他都应该出面,但他之前又得到消息,平涛城里的富裕阶级里最近开始流行起一种机关造物,能够显示时间,将一天划分为二十四个时间段,比十二时辰的划分方式要精细一倍,这种事情交给别人他不放心,得自己亲眼去看看,抢占先机。 夜间,没有一点儿亮光的村庄里看不见半个人影,守夜的土狗不知道又看见了什么,发出一声长嗥,惨白的月亮挂在树梢,林中起着薄雾,雾中影影憧憧,像是蹲伏着恶鬼。 柳月初又开始做梦。 从在义庄留宿的那晚起,柳月初每晚都会做梦,但每次醒来他都会忘记梦境的内容,无论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 今夜,梦境如约而至。 “柳月初……” 有一道层叠飘渺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柳月初——” 柳月初有些茫然,谁在叫自己? “柳月初!” 那声音在耳边炸起,惊了柳月初一跳。 他猛然回神,面前白茫茫雾蒙蒙,一个长相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怀里抱着个皱巴巴的婴儿看着自己,正是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柳月初茫然愣怔,心里却没有一丝害怕的情绪,他问道: “你是谁?” 面前那黑发黑眼的自己挺温柔的笑了,颠了颠怀里的婴儿,温声道: “我就是你啊。” 柳月初很自然的就接受了他的说法,一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心道: “原来自己看着是这副模样的。” 他下意识低头抬手,想要看看自己,却突然愣住。 因为他抬起的不是手,而是一只布满白色鳞片的爪子。 柳月初豁然抬头,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睛里露出的是一双碧若翡翠的瞳孔。 —— 鸡叫第一声,柳月初便跟着商队众人起床了,花钱吃过早饭,车队分成两队,一队依旧往平涛城去,一队拉着辆租来的板车往回走,去收敛尸体。 清凉的晨风吹拂,柳月初一身轻松,他的箱子被放在了车上,让马儿拉着。 越接**涛城路况就越好,哪怕是这么早的时间,路上也有不少行人。 有挑着两箩筐青翠欲滴的蔬菜进城的农人,每走一步,扁担两头便上下颠簸一次,在颠簸之间有规律的前进着。 有挎着一篮鸡蛋进城售卖的妇人,篮下垫着布,上面盖着秸秆。 有贩卖鸡仔鸭仔的,毛茸茸的黄团活物在笼子里挤挤挨挨,叽叽喳喳,发出难闻的家禽味道。 还有家里母狗下了狗仔的,也有人将多余的狗仔带来城里,希望能换两个钱。 各类人群,各种营生,都从四周的镇上、村落里往这附近唯一的、最为繁华富庶的平涛城汇聚而来。 本国地处烟波江以南,河道繁密,水域众多。 渔业、水产业繁盛无比。 本地的各类莲子、菱角、茭白、鸡头米等种植业极为发达,在全国范围内都享有盛名。 航运业更是繁荣,河道之上船来船往,昼夜不息的船舱里堆积着来自各地的货物。 南边的粮食、布匹、盐、各类农产品,北边的棉花、各类矿石来往不绝。 千百万漕工依靠这条大江的航运吃饭,各类苛捐杂税不知养活了多少贪官污吏,逼死了多少平民百姓。 第三十五章 繁华 平涛城是一处较大的港湾泊头,可以说是一座船舶运来的城市。 虽然之前因为受过水灾导致平涛城往陆地搬迁了一段距离,但靠水吃水,官府和百姓们怎么可能舍弃这水中大把的资源以及航运所带来的收益与便利,新城选址只不过是往地势稍高处搬迁了不到十里的距离,且这十里的路程根本不会成为阻碍码头与城镇来往的难题,民众们已经自发解决了这个难题,并且还衍生出了相应的产业。 码头上到处都是等生意的车夫,驴车、马车、牛车、骡车,多的数不过来,靠岸停泊的船员们想要进城根本用不着自己走,买东西补给也极为方便。 还有各类挑夫货郎,他们直接挑着货物来到码头,就地摆摊售卖,各大家族商行更是在码头有固定的摊位。 跑腿的、送餐的、打听消息传信的人如蚂蚁一般,在码头和城镇之间形成了一道人头攒动的洪流。 从天空俯瞰,天光未亮的此段时间,有两个地方灯光攒聚,恍然若昼,一个是平涛城,另一个则是十里开外的码头,二者之间的道路上有着密密麻麻的灯火移动交织,将两处地方连接了起来。 上岸花天酒地,夜宿楼内的船员们在此时归船,挑担卖货的农人货郎正赶着去占上一个好位置。 作为一个航运之城,平涛城可以说遍地都是黄金,到处都是机会,吸引着其影响力所能辐射到的地区内的所有人,无数人都向往着这座繁华的水边之城,削尖了脑袋也要挤进来,希望能够抓住浪头上的机会,好鱼跃化龙,一步登天。 城内可以说什么人都有,三教九流,五花八门,鱼龙混杂,蟊贼暗娼,神汉巫婆,有潜藏在内的穷凶极恶之人,也有隐于人间的妖精鬼怪,其成分之复杂,连城内的城隍地祇都难以彻底弄清。 城西还有着大大小小的帮派,更别说码头自古以来就是帮派混杂的地方,有着这种优良传统,各帮派彼此间的争强斗狠要更加严重,纷扰不断,城内河中时不时飘过几具受伤严重的尸体,对于周围居民来说也是见怪不怪的事情,若无人报官,连衙门都懒得管。 因着这里的种种情况,平涛城的入城盘查也极为严格。 排了许久的队,交了入城费,接受过仔细的盘查,又暂且当了张买办的便宜儿子以应对询问,柳月初才终于跟着商队进了城。 原本商队六个青壮年汉子走在一起,还算是比较有规模的队伍,但到了城门口,这支商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到处都是比他们规模要大的商队,马车都排成长队,上面装满了货物,用雨布盖的严严实实。 进了城,柳月初就要与张买办的商队分开了。 没什么好说的,彼此之间客套了两句话,张买办又额外交代了几句,告诉柳月初如果想回白蒲镇的话,就去一家店铺等他,告诉了柳月初店铺名以及大致方位,他们便真的彻底分道扬镳了。 青石铺成的街道被巨大的人流量踩踏的光滑平整,柳月初站在路边,一时有些踟蹰。 门口的官差大喊着让人往里走,不要在街上逗留拥挤,嘈杂喧闹的人声淹没了他们的喊声,一个个口干舌燥又无可奈何。 形形色色的人从柳月初身边经过,空手的,拎着包袱的,挎着篮子的,背着篓的,拉车的,牵驴的,坐轿的,众生百态,各有目的,各有打算,唯独柳月初一人在这洪流中失了去处,不知该如何自处。 两边还有一些同样站着的人,他们可不是无所事事,而是牙人和一些闲汉,一般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对各行各业,各区域都有了解,可以为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提供向导、问路、指点、询问服务,价格公道,但也有可能被他们欺骗,或者被做局。 一头屁股后面套着个麻袋的驴子打着响鼻从他身边经过,身后拉着吱呀作响的车子,上面摆着几个大木桶木盆,里面的活鱼受驴车颠簸刺激溅出水花,惹的周围行人一阵躲避。 柳月初盯着那匹驴子瞧了一会,想了想,弄明白了驴子的屁股上套着的麻袋是做什么用处的。 这么大的城镇,这么大的人流量,若是不加以管理,一天时间路上就会被牛马驴的粪便堆满了,因此城中有规定,若是牲口在城中街道上排泄,主人是要罚款的,而那个套在屁股上的麻袋就可以很好的避免这一点。 白蒲镇也有这种规定,只是柳月初不常出门,也没在白蒲镇见过遵守这条规定的人,因此反应了一会才醒悟。 站了片刻,柳月初随着人流前进,他背着药箱,抱着装了水的葫芦,走走停停。 俗话说近乡情更怯, 柳月初自白蒲镇步行而来,一路上见遇过恶鬼,见过精怪,经历了这些说书故事中才会出现的磨难,就是为了去沈家求一个答案。 但如今到了目的地,柳月初却开始胆怯害怕起来。 他实在是害怕,害怕他心里的那个设想成真,若是永远不去追寻那个答案,也可以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母亲还活的好好的。 他漫无目的的逛着,随人流来到了城南商业街,不需要问路,因为全都是往这个方向而来的人。 平涛城实在是占地广大,从南门进来,走到同样位于城南的坊市居然还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柳月初不知道具体过去了多久,但天色已经从蒙蒙亮到了现在的天光大亮,日头已经开始在墙边留下投影,虽然那阴影才刚刚开始倾斜。 路边摆摊的商贩扯着嗓子叫卖,铺子里的伙计也大力推销着自家商品。 “刚出壳的鸡仔,看一看瞧一瞧啊,精神的很,五文钱一只,买五只送一只了!入秋就能下蛋,过年就能上桌!” “刚掐下来的时令青菜啊,新鲜的很,还带着露水呢!便宜卖了啊!” “豆腐!卖豆腐!” 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场景,柳月初从未见识过这么热闹的场面,比白蒲镇城西那些摆摊的要热闹上一百倍都不止,耳边充斥着人的喊声,畜生的叫声,一时间险些看花了眼。 “来来!谁要的老母鸡?五斤七两,诚惠八十一文钱!” “哎呦,我的好姐姐,不能再抹零头了,已经是便宜过的了!” “哎哎,慢慢慢,三十就三十,拿去吧!多来几个你这样的,我生意就不要做了!” “自家母狗下的狗崽啊,看一看,四眼包金,看这爪子多壮实,不容易生病的!胆子大还亲人,长大了可是看家护院的好手啊!” 路过早餐铺子,柳月初在烟雾缭绕间花了两文钱买了两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边走边吃,边吃边看。 鱼行门前摆着十好几个木桶木盆,有大有小,里面各类鱼虾,活的是一样价钱,死的是另一样价钱。 其中鳗鱼最贵,灰扑扑的肤色,无鳞粘滑的表皮。 柳月初在水边长大,对这些鱼虾类的水产并不陌生,也听说过很多关于水中大鱼的故事。 他之前听说过,有渔民在水上发现了一具浮尸,将其勾到岸边想要去报官时,被同村一个脑子较为活泛的人发现了,那人将尸体剖开,尸身的肚子里面挤满了鳗鱼的幼苗,很是发了一笔横财。 在水上靠捕鱼为生的人群中,若是遇到大鱼而没有抓住的话,也是不吉利的。 传说中有一个渔民,在行船时看见船下清澈的江水中结伴游着三条硕大的红尾鲤鱼,他自然喜不自胜,但如何将这三尾鲤鱼一网打尽,不让它们有逃脱遗漏可是一个难题,若要撒网,网甫一入水,水面震动,鲤鱼自然受惊而逃,如果用鱼叉的话,也无法同时叉中三条鱼。 思来想去,那位渔民选择了鱼雷,一雷下去,三条鱼确实全都被炸晕了,但却全部沉底而去。 擅长水性的渔民一条也没捞上来,而之后,他的三个儿子先后死在了水中。 有人说,那三条红尾鲤鱼是河伯的孩子,他炸死了河伯的三个孩子,河伯也要他三个儿子来抵命,因此在死了第一个儿子后,渔民一家人虽然严防死守,禁止剩余的孩子往水边去,他们却仍旧溺死在了水中。 第三十六章 戏班 柳月初正站在街边,看着鱼行的人熟练的用草绳穿过鱼鳃,将鱼弓起递给顾客。 这种保存鱼类的方法被叫做弓鱼术,据说可以让鱼出水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死,以此保持鱼肉的新鲜,但柳月初从来没有买过鱼,所以他也不清楚这是不是真的。 正看的入迷,忽然一阵锣鼓响起,柳月初抬头寻声望去,只见街道上的行人迅速聚集起来,眨眼间就围成了一堵人墙,以柳月初目前的身高,他站在外面根本什么都看不见,想脱了药箱挤进去看看却又怕自己的东西放在路边被人偷了。 正当柳月初好奇的抓耳挠腮之时,锣鼓声渐歇,自人墙里面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吆喝声: “各位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在下赵平,是一位行走江湖的武把式,也是这庆云班的班主,路过贵宝地,向各位问好了!” 一听是戏班子,柳月初愈发好奇了,他在白蒲镇长大,小城镇的娱乐活动很少,平日没有什么乐子,只有在过年时,镇上的富户乡绅为了展示财力,显示家族兴旺而掏钱从别处请戏班子过来唱戏。 每到那时,小镇上敲锣打鼓,热闹非常,是每年为数不多的欢快日子,不说本镇人氏,便是附近的村落也有大把的人不辞辛劳的步行而来听戏。 对于土里刨食的农人来说,一年到头里能够放松放松,获得精神上的休憩与满足的机会实在太少了,若不来趁这个热闹,恐怕又要等上一年。 六岁前柳月初的母亲也会带着他去凑一凑这热闹,他印象中母亲还在猜灯谜时赢过一盏粗陋的花灯,被小小的柳月初当宝贝似的供着。 但自六岁以后他跟了王大夫便不再去过了,柳月初也曾经央求过王大夫,却换来了一顿严厉地批评: “为医者,当以救死扶伤为本职,平心静气方能辨症施药,你这般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日后如何能够继承我的衣钵?整日里想着玩闹,若为师和你一样,今日去听了那什么劳什子的大戏,届时有人来寻医问药怎么办?病来如山倒,耽搁一分病症便加重一分,病人便要多受些苦,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柳月初遭了训斥,整个人顿时恹恹的,垂头丧气的站在原地,王大夫又斥道: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去把我今天刚收的药材处理了?” 看戏的记忆过于久远,几乎已经褪色,如今这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又唤起了柳月初脑海中那些为数不多的鲜活的、快乐的回忆。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挤进人群,重温幼时在母亲身边所感受到的欢快。 然而众人围成的围墙又岂是他能挤进去的,在外面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圈,看着密不透风的人墙,柳月初犯了难。 这时,他注意到路边无人摆摊的墙角处窝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那乞丐背靠墙壁,懒洋洋的晒着早上还不十分灼人的太阳,时不时的挠挠身体,搓下一团灰泥,对于不远处的热闹毫不在意。 柳月初走到他面前,被遮了阳光的乞丐疑惑的抬起头,眯着眼睛迎光望向柳月初。 “这个馒头给你,你吃了以后帮我在人群中开条道出来,让我进去看戏,怎么样?” 柳月初将手里那个还未动过的馒头递给他,然后指了指围的水泄不通的人堆问道。 那乞丐也不说话,伸出骨节突出,皮肤干皴的手接过馒头便埋头大口吃了起来,手指移动间在雪白的馒头皮上留下黑漆漆的指痕,但他毫不在意,几口便吃光了。 接着伸出手顺着胸口,略显艰难的咽下口中的馒头后,他开口了: “嗝,有水吗?” 声音粗糙,听起来约摸有四五十岁的年纪。 说着拿起地上的豁口破碗,摇晃着示意柳月初给他找些水来,柳月初见状又从葫芦里给他倒了碗水,等他喝完,问道∶ “好了吗?” 乞丐喝了水后长长的舒了口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合身的衣服被拉扯往上,露出了薄薄的肚皮和明显的胯骨,他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齿,道∶ “好了好了,舒服了。哎呀,走走走,这就带你去看戏去。” 说罢伸手便抓住柳月初的手腕,拉着他就往人堆里挤,乞丐在前面埋头硬挤开路,嘴里不断说着∶ “让一让,让一让,借过借过。” 他也不在乎什么礼仪,见人就挤,周围的人注意到来了个脏兮兮的乞丐,都厌恶的向两边躲开,硬生生让他挤出了一条路来。 拉着柳月初来的人群最里面,让他能够最直接的看到表演后,老乞丐便松开手自顾自 的席地盘腿坐下,悠然自得的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一点也不怕后面的人踩踏到他。 柳月初看了眼左手手腕上乌黑的掌印,内心一阵无语∶ “只能等看完戏再用水去冲洗了,也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传染病。” 他默默用手搓着手腕上的那块黑灰,心道: “对了,他之前晒太阳的时候抓耳挠腮的,身上不会有什么跳蚤虱子的跑的我身上吧?等会还得用些驱虫药才行,幸好药箱里药物齐全。” “这些药粉都是从万和医馆带来的,如今用一点少一点,也没有补充渠道,往后得省着点用了。” 柳月初在心里默默盘算完毕,低头看了眼被搓的泛红的手臂,见上面的污渍被搓尽,才将注意力投向面前的表演。 场中的景象与他想象的略有不同,并没有戏台,场中表演的庆云班并不是唱戏班子,而是马戏班子。 是了,戏班子一般都是搭台表演的,占地面积较大,人员众多,文武场齐备,不可能在街头闹市开场,那样会堵塞交通,官府也不会同意。一般都是选一个空旷的地方,这样既方便戏班表演,也方便民众欣赏。 柳月初看向场中,此时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在耍着一套枪法。 那少年未穿上衣,裸露的身材结实挺拔,皮肤略黑,手里攥着一杆白蜡红缨枪。 长枪舞动起来,在他手中如臂指使,红缨都被他舞出残影,刺、扎、撩、拨、挑,枪法精湛,一看就是下了苦功夫,是经过积年累月的练习才能成就的真本事。 柳月初看的兴起,双眼一眨不眨,舍不得错过任何一个动作。 男孩子对于兵器的喜爱可以说是天生的,几乎刻在了灵魂深处,柳月初也不例外。 他在张买办的车队里时就时不时斜眼看张志明挎着的那把长刀,却始终没有胆量去求张志明让自己摸一摸那把刀。 如今看着场中身姿矫健,枪若游龙的少年,柳月初心潮澎湃,几乎生出了不再学医转而去练武的冲动来。 他看的入迷,突然,那少年手中长枪却一个舞花过背,枪尖直刺柳月初面门。 柳月初反应不及,心头一窒,只能眼睁睁、直愣愣地看着那寒光凛冽的枪尖离自己越来越近,身体却做不出任何反应,连一个后退或一个屈臂都做不到。 四周围观的人群不禁发出惊呼,有人忍不住闭起眼睛,他们惊诧之中都以为这背着药箱的药童要命丧当场了。 好好的一场马戏表演竟然演变成当街杀人了吗? 第三十七章 表演 在柳月初闭目缩头等死的时候,那枪尖却又在离他面容有双掌距离的地方稳稳停住,不再前进分毫。 枪尖因枪杆的弹性而不断晃动着,带动着红缨上下纷飞,在阳光的照射下好似一朵不住跳跃的火焰。 柳月初的五官因恐惧而皱成一团,那是个恐惧受惊的状态。 在察觉到自己没受到攻击后,他小心翼翼的睁开一只眼睛顺着枪杆望去,正与持枪者对上了眼睛,那矫健少年对着他露齿一笑,潇洒的收回长枪,不再看他,开始对着围观群众抱拳行礼。 这场未经过柳月初许可的独角戏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反应,表演者和观看者都满意无比,脸上绽放出笑容。 “好!” “真俊的枪法啊!” 围观者见是虚惊一场,都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纷纷用力鼓掌,大声喝起彩来,彻底被调动起了气氛。 “吓死人了!” 有妇人不住的抚着胸口,语带后怕却忍不住面上泛笑的道。 人们过惯了枯燥乏味的生活,每天睁开双眼就要为了生计而奔波,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有这样一段能够让他们感到刺激,带动心脏剧烈跳动的插曲,他们受用的很,这也是戏班能够得到追捧的原因之一。 受惊不轻的柳月初有些愣怔的站在原地,用力捏着药箱的背带,缓解刚刚受到的惊吓。 周围的空气中荡漾着欢声笑语,每个人都兴奋的看着场上,期待着接下来的表演,只有柳月初不合时宜的满脸后怕,格格不入,脸上挂着尴尬的表情,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扫视一圈,没人在意被吓到魂飞魄散的自己,就连那舞枪的少年和那圆滑控场的班主也没有理睬自己,连一句“对不住”都没有,顿时有些委屈,心里的兴奋也慢慢消散。 方才发生的事情其实是庆云班的表演者有意为之。 他们卖艺之人在鸣锣开场的时候需要制造一些噱头来抓人眼球,这样才能吸引来观众,博得人气。 只不过往常都是由他们的表演者做出一些高难度的动作来达成这个目的,不仅困难不说,还有失败受伤的风险。而像刚刚那样对观众出枪,通过惊吓观众来达成目的的手段他们很少动用。 毕竟他们的表演是靠着观众的打赏吃饭的,若是对成年人这样做话,容易惹得当地人不快,别说获得表演报酬,就连在此地立足都困难,甚至有可能被丢着烂菜叶子驱逐。 而如果对小孩子这样做则更加不妥,他们的身边一般都跟着大人,更加容易惹起众怒,被小孩子的家长找上门来,惊到了孩子可比惊到大人的后果要严重的多。 像柳月初这种身边没有大人跟着,一看就家境贫寒且独自一人的少年,则是最好的目标。 他们戏班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知有多少,最擅长的本事就是以貌取人。 反正柳月初刚刚跟在那乞丐身后挤进来,看表演大概率也不会给赏钱,就当是为观看接下来的表演付费了。 待刀枪棍棒轮番耍过一遍之后,那位身材结实的中年班主见气氛已经被调动的足够热烈,以一种诱惑的语气开口道∶ “诸位,诸位,我知道诸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都见惯了这凡俗兵器,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都想看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 他环顾一周,见全部的人都安静下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看,便神神秘秘开口道∶ “接下来,我们会给各位拿出点真正神奇古怪的东西来,表演真正的法术,保证都是各位之前没听过的、没见过的,还望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啊!” 他大声吆喝着,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又一阵紧凑的锣鼓声歇后,已经被清理干净的场地上空无一物。 柳月初也已经恢复过来,将心里的那点儿委屈抛到了脑后,同样被中年男人刚刚的那番言论调动起了好奇心,更是对他口中所谓的“法术”好奇不已,目不转睛地盯着庆云班停在里面的那架带棚马车。 他在白蒲镇的义庄、以及超度师傅王槐的时候见识过那些存在于故事传说中的灵异鬼怪,亲眼看见过那些五官模糊,身躯四肢畸形的鬼魂从人的影子中爬出来,还目睹过恶鬼杀人勾魂,对于鬼怪之谈他已经有了较为深刻切身的体会。 但“法术”,他还未曾见过。 当初超度亡魂时,青云道长一挥袖子,便从燃烧的火盆里飞出烧尽的纸灰落到那些鬼影手里,他知道是青云道长出手了,但除了纷纷扬扬落下的纸钱,并没有什么奇异的地方,并不能让他直观 的感受到神异。 安静的氛围里,众人皆屏气凝神,等待着那位班主口中的“神奇玩意儿”。 突然,一阵歌声从马车的车棚内传来,那嗓音清澈柔和,悠扬婉转,沁入人心,众人都好奇的伸长了脖子探头去看,想一睹有此歌喉的是何等人物。 并未让众人等待太久,那歌声越来越近,很快唱歌之人的真容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是一个大号的梅瓶,被一位身强力壮的中年汉子捧在手中,自棚屋之中走出来。 那梅瓶器型优美,釉色温润,花纹典雅繁复,瓶身上画着芙蓉含露图,是一件娇艳可人的上等粉彩瓷器。 只不过这精细的做工与瓶中唱歌之人的脸庞比起来,便黯然失色了。 那梅瓶的瓶口处露出一张姣好的美人脸,化着娇艳的妆容,皮肤白皙细腻,乌黑秀丽的长发盘起,鬓上斜插着一朵鲜嫩的、仿佛刚从枝头采摘下来的粉色重瓣木芙蓉,嫣红的涂了口脂的嘴唇不断张合,婉转的歌声不断从她的口中泄出。 “……” 现场却陷入了一阵无言的沉默,围观之人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仿佛在一瞬间全都变成了哑巴,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那唱歌之人却好似感受不到这沉凝的气氛,自顾自的唱着歌。 “出帷含态笑相迎~” 歌声近在咫尺,唱歌之人就在眼前,柳月初回过神来,盯着被放在场中的花瓶女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眼前唱歌之物,不,眼前唱歌之人,给柳月初带来了太大的震撼,他既震惊于她的歌喉与美貌,又惊骇于她的外观状态,以至于柳月初都一时无言以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该说些什么。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一曲唱罢,那美人头颅便不再出声,安静平和,脸庞含笑的立在瓶中面对着众人,接受着人群或稀奇、或诧异、或恶心的视线。 这时赵平站出来对着四周拱手解释道∶ “诸位,此女名为花瓶女,她天生便得了一种天下难治之奇病,名为‘软骨病’。” 赵平叹息一声,故作可惜道: “这类病症药石难医,患病者浑身骨头松软好似面条,无法支撑起身体,只能一辈子瘫卧在床。只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她的父母一心想要医治她,带着她到处求方问药,一日路过山林之时,遇上暴雨山洪,土石塌方,将她一双爹娘给压死了,临死前她父母将她牢牢护在身下,才保得她一条性命,后来被我们庆云班路过发现,出手搭救,埋葬了她的父母,又给她一口饭吃,她便心怀感激,投桃报李,以歌声相报。” 第三十八章 非人 在场围观之人听了这话无不触动,既可怜于花瓶女的悲惨身世,又感动于庆云班众人的慈悲心肠,听了赵平的话后都纷纷鼓起掌来。 “哎呀,赵班主真是菩萨心肠啊!” 有人叹息道: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偏生得了这种病。” “刚才的歌声可真好听,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 他们纷纷讨论着。 柳月初并未鼓掌,他握着肩膀上的背带,看着场中不发一言的花瓶女,耳边传来人们不断低声交谈讨论的声音,只觉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在夏天晒了很久的太阳,整个人都变得迟钝,无精打采,难以思考。 他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赵平口中的“软骨病”,他在王槐师傅手下当学徒的时候从来没听过,不过既然是世间罕见的病症,他没听说过也正常。 他只觉得那场中不发一言,甚至就连含笑的面容都没有丝毫变化的花瓶女给他一种不真实的、违和的感觉。 仿佛她只是一个会唱歌的躯壳,没有了人的感情,七情六欲已经从她的体内消失了,只会机械化的唱歌,然后笑着被摆在场中展览,供人观赏,被人评头论足,点评她的容貌,她的歌喉,她的因生病而畸形的身体。 她做为“人”的尊严已经消失了,没人在意她的尊严,她的喜恶,她的存在就是供人取乐,与路边的狗,怀里的猫没有任何区别。 “那她是如何上厕所的呢?” 有位好事者不怀好意的问道。 赵平微微一笑,开口解释道∶ “这梅瓶的底部是活口的,是可以拆卸下来的,等她想要上厕所的时候,只要开口说一声,就有人带着她去如厕。” “哦~” 那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盯着花瓶女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 “原来是这样,那还真是方便呢。” 这种下流的问题,对于女子来说近乎于侮辱,赏他两个巴掌都算是轻的,可是那花瓶女却好像失聪了一样,连一个眼神都欠俸。 “班主,还有没有其他表演了?” 那人见花瓶女懒得搭理自己,面上有些挂不住,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催促道: “这一个花瓶女虽然奇巧少见,但也没那么神奇,左右不过是生了病,再唱唱歌而已。要是有其他稀奇的东西,你可不要藏着掖着,快些亮出来,大伙看的高兴了,到时候赏钱一定少不了你的!” 赵平拍着胸脯道∶ “看官莫要着急,我这里有天下之奇物,各种令人想不到、见不到的东西我都有,保证能让各位看官看的满意,满足各位的好奇心!” 他拍了拍手,那中年汉子便上去去将花瓶女重新抱在怀中,回到马车的棚屋里面去了。 柳月初的视线也追着花瓶女远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花瓶女似乎看了自己一眼。 赵平接着开口,却没有急着向众人展示下一件物品,而是开始说起了一个故事。 “话说青州有一商人,在外经商,因商业忙碌,他便长年累月的不回家,他家中的妻子独守空房,寂寞难耐……” 说着,他脸上露出一副意味莫测的表情,众人一听,都知道这应该是一个桃色故事,大人不顾孩子的意见,纷纷捂住了小孩子的耳朵,而没有家长的柳月初则听的清清楚楚。 桃色新闻永远是最能抓人眼球的,不说在场的男子,便是围观的妇人们,一个个挽了妇人髻的大姑娘小媳妇也含羞带怯,欲拒还羞的将头扭过去,却并不离场,显然也是好奇的。 “有一日,那妇人邀请了一些邻居妇女一起到郊外游,她们在一家位于小溪边的茅草屋里喝酒,旁边就是一个庙宇,那庙里供奉着一尊当地传说中的犬神。” “喝完酒后,所有的妇女都进去参观了一下。那位女子本性放荡,看到庙里的泥塑神像,衣着素雅,容貌美丽,她非常喜欢,看得入神,其他人都已经出来了,她还恋恋不舍地留在里面。回到家几天后,她一直念念不忘,思念之情丝毫未减。” “有一次夜间,她睡着之后,在梦中看到一个英俊的少年,穿着黑色的衣服,他的样子和庙里的神像一模一样……” 赵平的语气越发低沉,众人也越发的屏气凝神。 “那少年径直走过来和她说话,然后就和她一起回到房间里共度春宵,待了很久才离开。从那以后,他每隔几天就会来一次,每次都在梦中相会。” 周围顿时发出了一阵诧异的气音。 “更叫人难以相信的是——” 赵平闭眼摇了摇头,啧啧道: “梦中相合,久而久之,那妇人珠胎暗结,居然怀上了孩子!” 他两手一拍,诡秘道: “只不过那妇人本身却毫不知情,只是疑惑自己这两个月的天癸怎么不来了,毕竟梦中相合之事实在闻所未闻,况且人又怎么可能凭空怀上孩子呢?” 众人皆被赵平的故事吸引住,不再出声,都安静的听他讲述着。 “待发现情况不对之时那妇人已经怀孕三月有余,她惊慌之下想要打掉肚中孽种,但却为时已晚,当晚就腹痛难忍,产下一子——” “不对!” 这时,有一位中年妇人出声打断赵平,她身材结实,肤色是劳作晒出来的健康肤色,臂弯里挎着一个竹篮,放着她采买的菜与肉。 她提出疑问道∶ “都说怀胎十月,那妇人才三个月怎么就能产子了?这个月份,都不叫早产,而是流产。” “而且产子一事凶险无比,咱们女人家可是要上鬼门关走一遭的,就算是有产婆帮忙也经常出现意外,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她一个人怎么能够产子呢?莫不是你这不知生育艰难的老爷们编故事诓骗我们,想白得我们的赏钱?” 赵平连忙拱手赔罪,赔着笑脸道: “这位大嫂您言重了,我赵平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当头,坑蒙拐骗之事从来不做。” 他接着安抚道∶ “您莫要心急,且听我慢慢讲来。” 赵平清了清喉咙,说道∶ “这人类产子乃是十月怀胎,母亲含辛茹苦的才能将婴儿生育下来。” 众人皆惊讶不已。 “不错,那妇人生产完,回过力气后借着烛光一照,差点没把自己给吓死……。” 赵平的讲述绘声绘色,柳月初不禁沉浸在这个故事中,像听恐怖故事似的,心神再难以分出半分。 赵平接着道∶ “这下可大事不妙了!那妇人慌乱无比,这事要是被别人发现,可不止是通奸这么简单了,浸猪笼都是轻的!” “因此她想出了一个法子……待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便匆匆忙忙往城外赶,想将那婴儿遗弃在荒郊野岭里。只不过实在命硬,被晾了一晚上也没能冻死,还在襁褓之中嘤嘤叫着,那妇人也没胆量捂死他,出门之时遇到邻居,那邻居顺口问道∶‘嫂子怎么一大早就出城去?’又注意到她怀里抱着的东西,再问:‘嫂子怀里抱着什么?怎么还在叫呢?’” 第三十九章 故事 “那妇人心虚不已,随口说道:‘家里的狗昨晚生了一窝,我看数量太多,便挑几个瘦弱的到城外扔了。’说完也不等邻居回答,急匆匆就走了,那邻居心里怀疑,暗暗道:‘她家里养的不是条公狗吗?’于是在好奇心驱使之下便偷偷跟了上去,他看见那妇人走到城外僻静无人处,鬼鬼祟祟地丢下一件东西便跑了。” “待妇人走远之后,那邻居走上去前一看,一个破布单被包裹起来的东西被扔在半人高的草丛里,里面的东西还在嘤嘤叫着,时不时的动两下,邻居揭开被角一看,登时被骇的亡魂皆冒,惊叫出声,那是一个狗身小孩,正在被单里哀哀叫唤呢!” 赵平说完这段故事,长出了一口气,然而不待他咽口唾沫润润嗓子,众人都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然后呢?那狗人和那妇人结果如何呢?你说了这么多,莫不是那狗人在你这里?” 说着都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马车的棚屋里探头望去,可惜门上面装了一层门帘,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又都失望的收回视线。 围观群众的好奇心皆被调动到了极致,迫切的想要知道故事的结局,以及是否有犬人可以观看,于是纷纷出声催促起来。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赵平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安抚着众人的情绪。 他也不再卖关子,直接承认道∶ “各位看官猜的不错,那犬人正是在我这里。” 说着,他向后一伸手,引导围观群众的视线向后看去,庆云班的成员已经配合的牵出了一条大狗。 那犬人果然是人与畜生交合所生,身上多有与人相似之处。 它前有两趾,后腿似熊,耳鼻似人,身上长满了毛发,浑身脏兮兮的,看不出毛发原本的颜色。 被那方才捧着花瓶女出场的中年男人用一条铁链牵着,温顺的在空地上绕场行走。 那犬人在男人的指令之下或嗷呜吠叫,或打滚,或时而人立而起,蹒跚而行,让围观群众时不时的发出阵阵惊呼,并不断鼓掌叫好。 柳月初惊讶的发现这犬人站起来居然比自己还要高出不少,都快赶得上普通成年男子的身高了。 这时候,缓过一口气的赵平又开口了,继续方才的故事∶ “那邻居没有防备之下被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后,他才觉出一些不妥,于是抱起那犬人去报了官。” “官府当即派人捉拿了妇人,升堂审问,那妇人开始时还抵死不认,一问三不知,后来师爷想了个法子……” “见事情败露,那妇人便不再狡辩,老老实实的交代了自己如何与那神像梦中相合之事。” “那妇人结果如何?这人又是如何到了你的手中的?” 众人追问。 “那妇人自然是被治了罪,罪名是通奸和诞下妖邪,败坏道德,妇人先是被打了五十大棍,后又被沉了塘,而这被判为妖邪的犬人则被吩咐找个无人之处摔死了事。” “至于那犬神嘛……” 众人听的更加仔细了,通奸外遇之类的事情,是个茶余饭后值得说道的谈资,但并不罕见,偶尔能够从别处听说,而这种与神鬼妖邪有所沾染的故事却是及其少见的。 赵平显然也知道众人的心理,他稍稍拖长了语调,勾起观众的好奇心,见他们都看着自己后,才道: “因为涉及神鬼之事,无人敢去治那犬神的罪,后来还是那位智多星的师爷想出了个主意,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到庙里将那神像臭骂了一通,接着用拐杖捣乱了神台,推到了神像。” “那犬神本就是地方信仰,没几个信徒,因着在神台上坐着,众人拜神时才顺便给它上几炷香,这下没了神像,再没人记得它,渐渐的消散了。” 赵平不知是添油加醋还是确有其事的接着道: “一开始还有人见着那庙附近有一只大黑狗的影子在徘徊不去,众人都道是那犬神有灵,不想就此消散,但庙里的其他神灵并不见它,过了一段时间,没有香火供奉,那黑影就不见了。” 故事来到了尾声,赵班主道: “至于那孽胎,领了差事的衙役家中老母是个吃斋念佛的好善人,他久听母亲念诵佛经,也不免有些悲悯之心,见这犬人不哭不闹,除却样貌之外与寻常幼儿无异,便叹了口气,心道∶‘与你何干?’于是一时心软,找了个常有人来往的道路,将犬人搁置在路边,放了它一条活路。” “然后这犬人就被你们捡到了?” 有人猜到了结局。 “正是。” 赵平坦然应之。 “只不过,这犬人终究是犬人,纵使是人类所生也难以脱胎换骨,我等将这犬人养大之后,发现他既不会站,也不会说,与寻常家犬无异,仍是一条未开化的走兽,于是便好生训练着,留在班中做一表演,好歹给他一个住处,不必与野狗争食。” “赵班主仁义!” 边上有人赞了一声,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赵平笑着对声音传来的方向拱了拱手,接着道∶ “好了,废话不多说,咱们班里可不止一个犬人,还有不少其他古怪之物,不输犬人,接着表演!” 经过花瓶女以及犬人之后,众人都不再怀疑庆云班的专业水准,一个个被调动了好奇心,都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好似一群鹌鹑,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精彩节目。 柳月初接下来又见识到了名为美女蛇的荒诞怪异的生物。 那蛇女在场中蜿蜒盘亘,一双好似会说话的柳叶眼紧紧盯着柳月初,真真就如同妖怪一般,长着怪异犹如来自噩梦深处的身躯,却又在人的命令下做着各种表演,这种强烈的割裂与反差感,叫人既恐惧又好奇。 据说那是山里成精得道的蟒蛇,蜕皮时被人打了七寸,一身道行尽散,被赵平买下做表演之用。 此外还有一些戏法表演,比如火中取栗,滚油捞钱,刀劈斧砍,五鬼运财,闭眼猜物等。 最为神奇的是一道名为“神仙索”的戏法,场中摆上一个袋子,从袋子中伸出一条彩绳,那绳索无人牵引,却自行往上攀升,一直升到比大树还高,而袋子中的绳子似乎无穷无尽,可以往上无限延伸。 柳月初被这一幕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他瞪大眼睛,愣愣的看着,很是开了一番眼界,开始怀疑起这就是真正的仙术。 怪不得世人皆道神仙好,古时候的神异故事能够流传百代,如此神仙手段,实在是叫人神往。 柳月初方才想要去练武的想法又动摇起来,或许去求仙问道也不错? 旁边众人皆大声喝彩,用力鼓掌,脸上漾着兴奋的神采,将手都拍红了。 戏班里的人将铜锣反过来捧着绕场收取赏钱的时候,他们纷纷出手,毫不吝啬的往里扔着铜板和碎银子,待那铜锣来到近前,柳月初却左顾右盼,装作一副自己很忙的样子。 他可没有闲钱打赏,虽然这场表演确实精彩,是他从未见过的场面,但他实在囊中羞涩,只能略有些尴尬的缩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第四十章 寻路 好在打赏这种事情本就是自愿行为,强迫不得。 那收钱之人并没有刻意将铜锣伸到他面前,见他没有打赏的意思就将他略过了,没让柳月初难堪。 于是柳月初悄然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钱袋子躲过一劫而庆幸。 在众人的热情之下,不多时那铜锣便盛的满满当当,堆满了铜钱与碎银子。 班主赵平笑的见牙不见眼,不停地向着四周抱拳: “多谢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的抬爱,多谢多谢!” 表演完毕,围观众人开始作鸟兽散,如水一般流入街道,买菜的买菜,买肉的买肉,整条街道又恢复了热闹流通的景象。 短暂的快乐消散,现实的包袱又沉甸甸的压在了柳月初的肩膀上,他该为自己的生计考虑了。 柳月初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脏兮兮的老乞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就连墙角的破碗也被他带走了。 柳月初挠了挠头,还想和他多打听打听这城里各家医馆的口碑与情况,省的自己一家家跑,毕竟付出了一个白面馒头呢,能多问一些信息是一些,谁知道那老乞丐却自己走了,柳月初顿时感到有些亏了。 老乞丐不在,柳月初只能开始在街道上随机问人。 小镇生活经验丰富的柳月初专门找那些年纪较大,看起来面相平和且身上带着些首饰的中年妇人询问。 她们一般是这片地区的百事通,且家里生活较好,不会被生计压的喘不过气,有闲心去聊天八卦,东家长西家短的鸡毛琐碎都逃不过她们的法眼,向她们打听情报能够有效且快速的掌握自己想要了解的情况。 他拦住一位挎着菜篮,穿着中等面料衣衫,腕上带着银镯子,身材较为富态的妇人,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道∶ “这位姐姐,请问……” 那位妇人见柳月初生的乖巧白净,十分知礼识趣,口里又直喊自己姐姐,于是心花怒放的将自己知道的医馆绯闻以及各路流言与柳月初说了一遍。 “你当真不要我领你去?” “不用了,不必劳烦姐姐,我已经知道怎么走了。” 在得知了离这里最近的一家医馆的地址后,柳月初向那位说的唾沫横飞的妇人道了谢并拒绝了她的好意,颠了颠自己后背的箱子,开始往目的地出发。 那妇人说了半天,很是过了一番嘴瘾,见柳月初不要自己带路,便抹了抹自己嘴角溢出的白沫,有些口干舌燥,寻思着再去买些水果给家里的崽子换换口,自己也能解解渴,于是心满意足的挎着篮子走了。 按照那位妇人的说法,拐了几个弯的柳月初终于来到了那家医馆,不过他却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默默观察着。 看着宽阔气派的店面,里面里里外外的学徒忙前忙后,他们穿着一样的制服,年轻而利落,又是忙着抓药又是安抚前来看病的病人,药柜开开合合,戥子上的药称了一批又一批,一刻不停,药材包了一包又一包。 坐堂看诊的老大夫须发皆白,精神矍铄,长长的胡子垂到胸口,正一边搭脉一边询问着什么,一看就是医术高超之辈。 看着里面的众多学徒,柳月初知道,这里恐怕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而且,以这家医馆的规模,他很可能也交不起学费。 有些失望,但却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柳月初并不气馁。 他看了看天色,没有张买办那般看天时定时辰的本事,但惰性影响了他的脑袋,引导着他,让他估摸着觉得该吃午饭了,就想着找个路边摊贩,买点吃的垫垫肚子。 柳月初按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想要走到那条商业街,却拐了几拐,发现自己好像是迷路了。 眼前是一条平整的弄巷,里面几户人家都关着门,白墙黑瓦,三叠式的马头墙高高矗立,每只垛头上安着博风板,上面是坐吻式座头,门前几阶石板楼梯,左右两边并无抱鼓石,只摆了花盆,种着柳月初不认识的花木,墙角留着人难以钻过去的狗洞,环境倒是清幽,看起来家境也较为富裕。 眼前的高门大户又勾起了柳月初的回忆,他低下头,摩挲着自己左手的大拇指。 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如同头发丝般的疤痕,事实上,这道指环一样绕拇指一周的疤痕确实是头发造成的。 他的母亲曾经是位富家小姐,虽然是妾室所生,但也是娇养着长大的,能读会写,十指纤纤,不沾春水。 在一次出城踏青后,她却珠胎暗结,一朝事发,惹恼了她的父亲,也就是沈家的家主。 百般逼问她也不 肯说出那个登徒浪子是谁,家主盛怒之下本是要打死她的,却终究念着是自己的女儿,狠不下心,最终只将她逐出家门,且不许再以沈家人的身份自居。 她怀着柳月初,一路辗转到了白蒲镇,并在白蒲镇生下了柳月初。 她年轻,没有生养的经验,也无人帮忙照看,当了自己被逐出家门姨娘抱着自己痛哭时借机塞过来的镯子,请了产婆,度过了难熬的月子。 照顾新生儿实在是一件劳心又劳力的辛苦事,哪怕她将一整颗心都扑在了襁褓中的柳月初身上,却也还是因疏忽大意给他造成了伤害,险些酿成大祸。 一日,她在喂奶时发现柳月初哭闹不止,怎么哄都哄不好,将他从头到脚摸了个遍也不知道这小小的人儿是哪里不舒服了,只能哭丧着脸,满眼心疼的抱着他来回踱步,在怀里颠着、哄着。 后来,约摸是还没有生成智慧的柳月初觉得靠自己这年轻的娘亲是不行了,居然自己将手从襁褓中挣了出来,在空中挥舞着,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小小的拇指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了根头发,婴儿肌肤柔嫩,那头发已经勒进皮肉,泛着一圈红,几乎快要发炎了,她忙剪了头发,又去看了大夫,这才保下了柳月初的拇指。 柳月初知道自己母亲的出身与来历,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从未从母亲的口中听说过那个男人的只言片语,只知道自己的母亲宁愿被逐出家门也要生下自己。 不过母亲给他取柳为姓,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或许他们真的很相爱,但柳月初却不认同母亲的做法。 如果她没有生下自己,日子肯定会好过的多,结果她宁愿带着自己这么个拖油瓶,也不愿意再嫁他人。 爱,当真能够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吗? 让自己的母亲守着这么虚无缥缈的一个字,到死也一直在等着那个男人。 可是那个柳姓男人直到现在也没有来找过他们母子,可见是个狠心绝情的负心汉,自己母亲辛辛苦苦为他绵延子嗣,却换来了这样一个结局,想来人们口中所谓的情与爱是靠不住的东西,而自己的母亲却相信了,于是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第四十一章 失踪 柳月初的内心深处是怨恨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如果不是他,母亲就不会经历这么多苦难,她会在园子里过着安稳的生活,然后和一个家室相当,同样是妾室所生的男子成婚,过完安稳的一生,而不是这种结局。 柳月初转身出了巷子,找到人问清了方向,向着城东走去,那里是富人区,沈家的府邸也在那里。 他已经决定了,他要去看看,试一试能不能寻到自己母亲的下落。 平涛城实在是大,柳月初一路向东,时不时打听询问,走了许久才到了东城区。 他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之前估摸着该吃午饭了,实际上时间并没有到午饭时间,抬头看了看现在的日头,柳月初十分确定此刻已经是午后了 一路上他的内心忐忑不安,脑中幻想着各种可能。 找不到如何,找到了又如何。 如果母亲是因为不想再过那种辛苦的日子,回到了沈府,向她的亲生父亲认了错,那自己还要和她相认吗?这会不会打扰到她? 这种复杂的心情却在柳月初看见沈府大门的时候全都烟消云散了,完全化作了一种强烈的期待。 不管如何,他始终都希望能够再和母亲见一面,不管她现在的想法如何,柳月初只想知道她的消息,知道她是否安好。 打量着高大朱红的门户,齐整的石板台阶,两侧威武霸气石狮子,柳月初有着没见过世面的怯懦,因此有些畏缩,不敢上前,在那里没头苍蝇似的踱了几圈。 深呼一口气,在心里建设了一番后,柳月初鼓足勇气走上台阶,却立马被一个年轻的门房拦住了。 那门房二十来岁,生的板正挺拔,在柳月初刚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毕竟柳月初的穿着打扮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不像是城东的人,此时一见柳月初走近,他就出声了。 “哎哎哎,干什么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要饭到别处去!” 柳月初站住了,向那门房拱了拱手,拘谨道: “这位大哥,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打听人?” 那人上下打量着柳月初,见他生的白净又年纪小,对他的戒备放低了些,面色稍缓,道: “你想打听谁?” “沈家小姐沈云。” 柳月初说完这句话后紧紧盯着门房的面容,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努力捕捉着任何一个细节。 柳月初看着门房先是露出疑惑的神色,接着便陷入思索与回忆,他的情绪也随着门房的表情变化而变化。 扑通——扑通—— 眼前的一切都变慢了,耳边传来的声音也逐渐远去,柳月初此刻心跳如擂,下意识屏住呼吸,天地晦暗,只等着那一声宣判。 “沈云?没听说过。又不是只要是个姓沈的便是沈府出来的,沈府没有这么一号小姐,你到别处去问问吧!” 门房在经过短暂的思索过后,坚定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柳月初的耳朵。 “……” 柳月初的心顿时凉了一大半,一颗心往下直坠。 一切声音又都回来了,眼前所见也恢复正常,只是他却泄了一口心气。 也许是走了太久的路的缘故,也许是被太阳晒旧了的原因,柳月初感到有些难过,情绪也低落下去,之前被抛在脑后的那点委屈复又翻滚上来,整个人蔫头耷脑的。 他确定自己并未来错地方,这城东可就只有面前这一个沈家。 但对方说自己没听说过沈云的名字,应当也不是骗人的,毕竟在没有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必要去欺骗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了,自己的母亲在六年前失踪后未曾来过沈府。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不安的猜测被证实之后,柳月初难免还是失魂落魄。 这念想在柳月初的心头盘亘了六年,时常被他拿出来幻想一番,他总是想着自己和母亲见面以后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这样,他在被王槐斥责时,在自己思念母亲时,那些伤心与难过便可以忍受了,他也有些盼头。 可是,这念想今天彻底的烟消云散了。 “还请、还请大哥仔细想一想。” 门房看着柳月初,觉着他的脸色似乎又白了些,且有些欲哭不哭的面相,看着有些可怜,一时心软,便又认真思索了一番。 “如今府中确实没有名叫沈云的小姐。” 门房安慰道: “不过我是两年前才来到府 上当差的,府中之前的事我是一概不知。你可以明天再来,明天当差的门房是个老资历了,他在沈府看了十五年的大门,他肯定知道。” “是,多谢大哥。” 柳月初谢过门房,便失落的走了,并没有想过上前去认亲。 说是有骨气也谈不上,只是他不愿意去到一个曾经赶走他母亲的、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罢了。 自己的母亲没有回来,作为她的儿子,上赶着扒上去,不是丢母亲的脸吗? 门房见他的背影矮小又瘦弱,还背着个箱子,一时间也有些不忍,心里想着,自己若是得空了时就帮他问问府里的老人,看看他们知不知道一位名叫沈云的小姐。 待柳月初的身影转过墙角,再也看不见了,门房又站回了原位,继续当起差来。 柳月初低着头,好似头上悬了一朵阴云,整个人都萎靡不振,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路况,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走,视线中出现墙角就拐弯,一时不知道拐去了哪里。 等他发觉时,已经走入了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他正要转身折返,却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双大手来,那手上拿着一方巾帕,一把就牢牢捂在了柳月初的口鼻处,另一只手则勒住柳月初的脖子,防止他挣脱。 “什——唔唔——” 柳月初伸出两手去扒掩住自己口鼻的手,惊慌之中摸到那是一双成年男子的胳膊,强壮有力,难以撼动。 他拼命抓挠之下倒是在那胳膊上留下了不少血痕,却难以改变自己被挟持的境况。 挣扎之中只闻到了一阵香味,接着意识就迅速变得模糊,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浑身瘫软地往地上倒去。 失去意识之前,柳月初脑海中浮现的是刘二根说过的话。 不好,拍花子…… 这念头还未彻底清晰明了,柳月初的思绪就坠入了深沉的黑暗。 柳月初的内心深处是怨恨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如果不是他,母亲就不会经历这么多苦难,她会在园子里过着安稳的生活,然后和一个家室相当,同样是妾室所生的男子成婚,过完安稳的一生,而不是这种结局。 柳月初转身出了巷子,找到人问清了方向,向着城东走去,那里是富人区,沈家的府邸也在那里。 他已经决定了,他要去看看,试一试能不能寻到自己母亲的下落。 平涛城实在是大,柳月初一路向东,时不时打听询问,走了许久才到了东城区。 他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之前估摸着该吃午饭了,实际上时间并没有到午饭时间,抬头看了看现在的日头,柳月初十分确定此刻已经是午后了 一路上他的内心忐忑不安,脑中幻想着各种可能。 找不到如何,找到了又如何。 如果母亲是因为不想再过那种辛苦的日子,回到了沈府,向她的亲生父亲认了错,那自己还要和她相认吗?这会不会打扰到她? 这种复杂的心情却在柳月初看见沈府大门的时候全都烟消云散了,完全化作了一种强烈的期待。 不管如何,他始终都希望能够再和母亲见一面,不管她现在的想法如何,柳月初只想知道她的消息,知道她是否安好。 打量着高大朱红的门户,齐整的石板台阶,两侧威武霸气石狮子,柳月初有着没见过世面的怯懦,因此有些畏缩,不敢上前,在那里没头苍蝇似的踱了几圈。 深呼一口气,在心里建设了一番后,柳月初鼓足勇气走上台阶,却立马被一个年轻的门房拦住了。 那门房二十来岁,生的板正挺拔,在柳月初刚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毕竟柳月初的穿着打扮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不像是城东的人,此时一见柳月初走近,他就出声了。 “哎哎哎,干什么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要饭到别处去!” 柳月初站住了,向那门房拱了拱手,拘谨道: “这位大哥,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打听人?” 那人上下打量着柳月初,见他生的白净又年纪小,对他的戒备放低了些,面色稍缓,道: “你想打听谁?” “沈家小姐沈云。” 柳月初说完这句话后紧紧盯着门房的面容,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努力捕捉着任何一个细节。 柳月初看着门房先是露出疑惑的神色,接着便陷入思索与回忆,他的情绪也随着门房的表情变化而变化。 扑通——扑通—— 眼前的一切都变慢了,耳边传来的声音也逐渐远去,柳月初此刻心跳如擂,下意识屏住呼吸,天地晦暗,只等着那一声宣判。 “沈云?没听说过。又不是只要是个姓沈的便是沈府出来的,沈府没有这么一号小姐,你到别处去问问吧!” 门房在经过短暂的思索过后,坚定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柳月初的耳朵。 “……” 柳月初的心顿时凉了一大半,一颗心往下直坠。 一切声音又都回来了,眼前所见也恢复正常,只是他却泄了一口心气。 也许是走了太久的路的缘故,也许是被太阳晒旧了的原因,柳月初感到有些难过,情绪也低落下去,之前被抛在脑后的那点委屈复又翻滚上来,整个人蔫头耷脑的。 他确定自己并未来错地方,这城东可就只有面前这一个沈家。 但对方说自己没听说过沈云的名字,应当也不是骗人的,毕竟在没有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必要去欺骗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了,自己的母亲在六年前失踪后未曾来过沈府。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不安的猜测被证实之后,柳月初难免还是失魂落魄。 这念想在柳月初的心头盘亘了六年,时常被他拿出来幻想一番,他总是想着自己和母亲见面以后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这样,他在被王槐斥责时,在自己思念母亲时,那些伤心与难过便可以忍受了,他也有些盼头。 可是,这念想今天彻底的烟消云散了。 “还请、还请大哥仔细想一想。” 门房看着柳月初,觉着他的脸色似乎又白了些,且有些欲哭不哭的面相,看着有些可怜,一时心软,便又认真思索了一番。 “如今府中确实没有名叫沈云的小姐。” 门房安慰道: “不过我是两年前才来到府 上当差的,府中之前的事我是一概不知。你可以明天再来,明天当差的门房是个老资历了,他在沈府看了十五年的大门,他肯定知道。” “是,多谢大哥。” 柳月初谢过门房,便失落的走了,并没有想过上前去认亲。 说是有骨气也谈不上,只是他不愿意去到一个曾经赶走他母亲的、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罢了。 自己的母亲没有回来,作为她的儿子,上赶着扒上去,不是丢母亲的脸吗? 门房见他的背影矮小又瘦弱,还背着个箱子,一时间也有些不忍,心里想着,自己若是得空了时就帮他问问府里的老人,看看他们知不知道一位名叫沈云的小姐。 待柳月初的身影转过墙角,再也看不见了,门房又站回了原位,继续当起差来。 柳月初低着头,好似头上悬了一朵阴云,整个人都萎靡不振,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路况,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走,视线中出现墙角就拐弯,一时不知道拐去了哪里。 等他发觉时,已经走入了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他正要转身折返,却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双大手来,那手上拿着一方巾帕,一把就牢牢捂在了柳月初的口鼻处,另一只手则勒住柳月初的脖子,防止他挣脱。 “什——唔唔——” 柳月初伸出两手去扒掩住自己口鼻的手,惊慌之中摸到那是一双成年男子的胳膊,强壮有力,难以撼动。 他拼命抓挠之下倒是在那胳膊上留下了不少血痕,却难以改变自己被挟持的境况。 挣扎之中只闻到了一阵香味,接着意识就迅速变得模糊,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浑身瘫软地往地上倒去。 失去意识之前,柳月初脑海中浮现的是刘二根说过的话。 不好,拍花子…… 这念头还未彻底清晰明了,柳月初的思绪就坠入了深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