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鞘》 第三十六章 子时,灰白夜雾萦绕在胤都街头,沿街人家灯烛已歇,冬风卷过枯枝落叶,阒寂寒夜里,一道身穿黑衣,头戴黑帽的高大身影穿过暗巷,悄无声息地自一侧不起眼的小门入了世子府。 世子府书房。四座鹤衔莲枝祥瑞灯树屹立在角落,以上好苏油香料制成的蜡烛立于莲枝枝头,怡人香气随着燃烧的蜡烛缓缓飘出,一旁的炭炉上茶水正热。 姬照坐于案前,正洗净茶盏,静候来客。 推门声响起,黑衣人关门落座,他取下帽子,露出了本来的面目——贺楼勤。 姬照拿起炉上烧沸的热水,像是没看见贺楼勤,心无旁骛地将热水倒在面前两只茶杯上,洗烫茶具。 贺楼勤脱下黑衣,整个人的身形立马瘦了一圈,原是那黑衣中缝有厚布,以此来隐藏衣中人的真实体型。 贺楼勤看着姬照一步步泡好热茶,将茶盏奉于他面前,才听见姬照漫不经心道,“有事?” 姬照此话听起来仿佛两人并不相识,贺楼勤看着姬照喝了口茶,也端起茶浅尝了一口。 色香味浓,倒是好茶。 他伸出食指沾取茶水,在桌上写道:若可行,计划需延后一日。 等字迹干透,他又写:或数个时辰。 姬照看见前一句话倒没什么反应,可后一句却让他饮茶的动作一顿,他倏尔抬眸看向贺楼勤,没说可或不可,而是淡淡问,“为何?” 夜里总不太平,丑时,秦亦和小十三听从叶停牧的命令回别院办事,遇到了几名相府豢养的杀手。 那杀手三三两两从外回来,身上一股子女人的脂粉香,其中样貌普通身材矮小的那名正是前些日找秦亦切磋而被他打伤的那位。 秦亦性格孤僻,自己另有院子,鲜少出现在杀手聚集的别院。 当年一众同时训练的杀手中,只有秦亦得叶停牧青睐,实际遭了不少人憎恨。 而那矮个杀手便是其中一位。 他扯着一副沙哑的鸭嗓调笑道,“哟,秦大人,怎么今日有空光临我们别院,怎么,你那小公主不要你了,把你赶出来了吗?” 秦亦在山中受伤后的一段时间长居公主府的事不算秘密,他那夜伤了公主侍女而突然被姬宁赶出来的事也不算秘密。 矮个子今日从弟兄那儿听说此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戏弄秦亦的机会。 除去在武场切磋,杀手间不准私自动手,是以那矮个调侃起来有恃无恐。 秦亦没理会,聋子一样继续往外走。 小十三本想操起市井俗话骂回去,但看了眼秦亦的背影,选择了忍气吞声。 那矮个子见秦亦无视自己,“啐”了一声,盯着他的背影放声侮辱道,“怎么,是你胯下那根东西软了伺候不好公主,还是公主没用……” 小十三蓦然停下脚步,正准备开骂,可还没转过身,就听那矮个声音骤停,须臾后,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 “啊——” 那人面目狰狞地跪在地上,而刚才还在十步开外的秦亦却不知何时已经飞身站到他面前,抽出剑将他胯下那东西从根部横着切了个半掉。 鲜血汩汩从他身下流出来,他面色苍白地弯腰俯在地上,痛得浑身是汗。 与他同行的弟兄见此,面色恐惧地往后跳离了一身杀气的秦亦。 秦亦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矮个男人,“再提她一个字,我就把你那根东西切下来塞进你喉咙。” 如按照秦亦以前下手不知轻重的脾性,矮个男人的那根东西现在已经落了地,可许是历经胡厥刺客报复一事,秦亦如今也学会了留有三分余地。 矮个男人虽伤得重,但稍加救治,伤口还能愈合,只是能否留有后遗症,就说不好了。 那矮个男人压住伤止住血,缓过前一阵,本还痛苦的神情却挤出了一个笑,随后断续地放声笑了出来,像是看见了秦亦比他此刻更加痛苦的惨样。 小十三见此也拧紧了眉,面色担忧地看着秦亦,“老大……” 无怪乎那男人这般嚣张,因相府杀手私下逞凶斗殴之人,无论是谁,皆要遭受二十鞭刑。 而这鞭,自然不会是普通的鞭子。 领罚的地点就在武场,那矮个男人已包扎过伤口,正坐在一旁等着秦亦受罚。 刑罚可由府中任意一人动手,因无论是谁动手,都有专人在旁监督,若是动得轻了,便加鞭重来。 夜色漆黑,空气寒冷,小十三看着赤膊跪在武场的秦亦,从监督人手里接过了沉甸甸的铁鞭。 相府的刑鞭不比一般长鞭,是由一节节硬铁所制,鞭上带有密刺,一鞭子下去,骨震身颤,皮破血流。扬起时密集的长刺勾带起身上的碎肉,血肉模糊几个字半点不假。 这鞭子上沾染的人血不知有多少,入手透着一股阴冷慑人的寒意,小十三年轻气盛时也挨过这冷铁制的长鞭,知道这鞭子的威力,当时二十鞭抽下去,时隔几年,如今背上还有足足十七道鞭印。 矮个见小十三迟迟不动手,得意地笑道,“打啊!舍不得动手?不然我来帮你?” 小十三怒瞪了他一眼,恨不得冲上去把他包好的那根东西又割下来。 但也只能想想。 他看着脊背挺直地跪在地上的秦亦,“老大,我开始了。” 他提醒道,“这鞭子抽人极疼,你忍着点。” 秦亦没吭声,小十三只当他默认。 小十三不敢放水,扬起刑鞭,用足了三分力往下抽。 习武之人力道远比常人,小十三力大无穷,三分力抽下去足把一个普通人抽趴了地。 鞭尾旋舞空中,“啪”的一声猛地落在秦亦肌肉紧实的背上,一道横过背部的殷红鞭痕当即显现而出,一霎后,密密麻麻的血点从皮肤下浸出,汇成一道道细细血流顺着背部往下淌。 而秦亦岿然不动,吭都没吭一声。 监督者淡淡道,“一。” 小十三不忍地避开了视线,再次扬起了刑鞭。 铁鞭带起劲风,不断落在秦亦身上,那围观的矮个阴阳怪气地嘲笑道,“爽了吗,秦大人?这一剑可值得?” 他幸灾乐祸地大笑道,“大家都是一捧烂泥里爬出来的下贱东西,你攀了高枝,是不是就偏以为自己不一样了?人家高贵的……” 矮个子倒也被秦亦那一剑削出了阴影,他声音顿住,把公主两个字咽进喉咙,冷笑一声道,“就算是当面首,你也要看看自己配不配给人提鞋。” 监督人是老一辈的杀手,少有的活到了四五十的年岁,她轻飘飘瞥了一眼猴子一般吵个不停的矮个,警告道,“噤声。” 她转过头,心如止水地看着面前受刑的秦亦,继续数道,“十六。” 等二十鞭抽完,秦亦已是满身热汗,背上皮开肉绽,血水将腰上散开的衣服都浸湿了一圈。 监督人见刑罚结束,正欲收回刑鞭,但秦亦却对小十三道,“还有三十鞭。” 小十三愣住,那矮个也愣住了,就连老杀手也露出了几许疑惑不解的神色。 这三十鞭显然并非府中规定,而是秦亦自身要领罚。 老杀手很快平静下来,这事不在她职责之内,她面无表情道,“用完了把鞭子还回来。” 说完就离开了此地。 小十三不解秦亦口中的另三十鞭是因何而来,但秦亦却神色严肃地跪着不动,大有小十三不动手他便自己来的架势。 他背上本就有伤,贸然再动只会伤得更重,小十三握着鞭子,急道,“哪还有三十鞭,老大你伤糊涂了?” 秦亦只道,“打。” 那矮个子听见这话,露出了比小十三还古怪的表情,他皱着眉,眼神怪异地看着秦亦,像是突然发现秦亦是个没脑子的疯子,而压根不是个头脑清楚的正常人。 但他同时也意识到,这般不要命自罚的疯魔样,压根不是他能理解的地步。 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再无兴趣看场上的秦亦,慢吞吞扶着墙回去了。 小十三看着矮个离开,仍在劝道,“老大,起来吧,再三十鞭下去,你爬都爬不起来了。” 秦亦朝小十三伸出手,“鞭子。” 小十三知他说一不二的性子,哪敢把鞭子给他。 小十三若用三分力,秦亦自己能加到七分。 他握着鞭子不放,“老大!?” 秦亦闭着眼跪坐在院中,脑中忆起宫中枫林园那日姬宁可怜无助的哭貌,咬紧了牙。 他眉头紧皱,“打!” 小十三自暴自弃地咒骂一声,不忍地看着秦亦伤痕累累的背,只好硬着头皮甩鞭。 仍是足足三分力,铁鞭密刺一道接一道落在秦亦不见好肉的背上,流出的鲜血将长鞭润得温热。 滴滴鲜血顺着舞动的鞭子洒在地面,流入小十三掌心,黏腻得叫人心悸。 铁鞭落在身上仿佛千斤重,捱到第四十一鞭时,秦亦倏尔往前跌去,靠一只手撑着前方的地才没狼狈地倒下去。 冷汗顺着额头雨水般往下滴,他缓了会儿,收回手,跪直身,声色嘶哑地对小十三道,“继续。” 又九鞭结束,秦亦已唇色发白,满身冷汗,背上更是一片模糊,甚至能看见四周溅开的碎肉。 小十三忙扔下沾着热血带着碎肉的刑鞭,拿起先前备好的伤药纱布,眼眶发红地替秦亦包扎。 伤药倒在背上,又被源源不断溢出的血冲走,六七瓶伤药用空,竟是连血都止不住。 小十三忙将纱布从秦亦胸前绕过,将他后背缠起来,一层纱盖上去很快便被鲜血打湿,一层又一层,足足紧紧缠了四五层才勉强止住血。 若换了常人,二十鞭下去便已是一具尸体,那还等得到五十鞭。 小十三担忧道,“这铁鞭足有二十多斤,眼下虽包扎了外伤,但筋骨多半受损严重,回禀大人后,需得找个郎中看看……” 小十三絮絮叨叨,秦亦只听着没说话,像是已经没力气出声。 他望着面前虚空,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穿好衣裳,以剑撑地,缓缓站了起来。 小十三眼睁睁看着他脚下踉跄了一步,险些站不住摔下去。 等顿了好一会儿,他才提起腿,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可步伐仍比平日沉重得不是一点半点。 夜色昏蒙,秦亦一身黑衣,小十三看不见他被血汗浸湿的衣裳,但夜风一吹,便能闻到他浑身驱散不去的血腥气。 仿佛整个人埋在浓烈厚重的血液里浸泡过。 秦亦回相府稍加洗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才去书房见了叶停牧。 他今日迟来一刻,叶停牧虽觉得奇怪,却也没多问,开门见山道,“今是子时,胡厥使者落脚的酒楼里有人夜出,进了姬照府中,尚不知那人身份,你且去查查情况。” 秦亦弯腰拱手,正欲应声,不料动作间牵扯到背上伤口,他皱眉咽下喉头腥热的鲜血,声音沉而哑,“是。” 他正欲离开,但叶停牧却又叫住了他,“等等。” “义夫还有何吩咐?” 叶停牧停下手中批文,抬起眼看他,缓缓道,“我昨日遇到禁军统领萧林北,他告诉我说,前几日在宫中,你传姬宁的旨意,叫禁军封了去枫林院的路,却独独允贺楼勤过,是何原因?” 叶停牧这么问,多半是察觉到了那封路的旨意是由秦亦假传。 安静的书房里,秦亦沉默不语,他答不上来。 能说什么,妒忌?发疯犯浑?要贺楼勤撞见此事,知大祁的公主身边不止他一人。 叶停牧也没打算知晓个清清楚楚,他放下毛笔,淡淡道,“事情结束,自己去领二十刑鞭。” 叶停牧不知秦亦已领了三十鞭刑,秦亦也绝口不提,只垂下眸,毫无怨言地接下惩罚,“是。” 而后踩着不见曦光的夜色里,离开了相府。 第三十七章 子时,世子府。 当贺楼勤告知姬照他欲将计划延迟的原因后,姬照手执茶盏,定定看着他半晌,而后难以置信地笑了一声。 姬照放下茶盏,一拢宽袖,仿佛觉得他这理由荒唐得令人发笑,转而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桌案上水迹未干,贺楼勤微微挑了下眉,微抬下颌,示意姬照看案上的字。 那字虽是手写,却也可见力道遒劲,笔锋飘逸,想来贺楼勤常用此法与人交流,可字的内容却荒淫无度,叫人不耻。 四个大字在烛光下映现出粼粼光泽,他在桌上写的是:我要干她。 贺楼勤显然并不如他在人前表现得那般光风霁月,温柔敦厚。 姬照安静片刻,忽而扯起嘴角,冷笑道,“你亲眼目睹你阿母死于姬晏清的长枪下,立誓要杀了姬宁叫姬晏清也尝尝失去亲爱之痛,如今你同我说你还想着这事?” 贺楼勤神色桀骜地看着姬照,似是觉得姬照这番大义凛然的模样十分虚伪,他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你不想吗?世子敢说你对你那倾国倾城的公主没半点非分之想吗? 姬照像是被人戳破了不堪的心思,神色仿佛六月的天陡然变得阴沉。 贺楼勤无视姬照难看的脸色,继续写:若不是你相助,我的人也近不了你们大祁公主的身。可我一直觉得奇怪,加之你筹谋的数次刺杀,竟是连姬宁的一根头发都没伤到。便是她身边有个武功绝顶的侍卫,也不该失败得如此彻底。 贺楼勤戏谑地对着姬照笑了笑,不等水迹干透,直接以袖子擦干桌面,快速写道:你心不够狠,你不是姬家人。 贺楼勤一针见血地指出姬照的过失:若你的心当真够狠,从中助一把力,在行宫回胤都城的那场刺杀,姬宁便该只剩一具尸体,至少也不会安然无恙地回到胤都。而这大祁能登位的皇储便只剩下远在边疆的姬晏清。届时你与我里应外合,战乱一起,姬晏清必会征战沙场,大祁根基一乱,自会横生事端。 姬照拧眉盯着桌上密集潦草的小字,许久没有出声,他那神情很是奇怪,并未恼羞成怒,反倒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两人原本的计划是在大婚之日祸乱胤都,便是等贺楼勤与姬宁入了洞房,酒过三巡宴客醉意熏天时再动手,也未必不可。 贺楼勤知这一点,所以才敢放肆地向姬照提出这般要求。 他想起那日枫林所见,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姬宁可怜哭吟着求饶的声音。他并不沉溺男女情欲,可那日所见,却叫他生了淫秽之心。 他写道:我要尝尝那娇滴滴的小公主的滋味,她长得那样好,在床上哭着求人的样子也一定很美妙。 他一笔一画缓慢写道:世子不敢碰的人,就让我来替你尝尝。 姬照抬起头,蓦然轻“嗤”了声,他端起茶杯,扬起热茶泼在桌上,水液四散,桌上的文字尽数消失。 他摇摇头,垂眸将琉璃茶杯随后掷于茶盘中,缓缓道,“你不该与我说要碰扶光,而该立誓说要杀了她。” 他抬眉看向贺楼勤,“更不该多话,告诉我这些。” 姬照的情绪赫然平静下来,情绪变化可谓毫无征兆,贺楼勤心生疑虑,写道:便是知道又如何,我并非你们大祁的正人君子,事后当成万人唾弃的罪人,更无需一个好名声。难不成你要反悔,揭发这一切?我阿母之仇不得报,难道你安王府的灭门之仇也不…… 贺楼勤写到这儿,指尖突然停下了动作,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反应了过来。 贺楼勤面色肃穆地抬眸看向姬照,果不其然,见姬照以一个平静得叫人背脊生寒的目光盯着他。 他知道了。 贺楼勤心中惊骇。 贺楼勤正欲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四肢发软,竟是渐渐失去了力气。但他连自己如何中招都不知。 他下意识将视线放在面前的茶盏上,两只茶盏一同用热水冲洗,在他眼皮子底下泡的茶,不该有任何问题。 一股夜风拂过灯树,幽幽暗香入鼻,他骤然反应过来,看向了书房四角的洁白蜡烛。 他死死盯着姬照的动作,见对方站起身,灰暗的身影仿佛一块黑布自他身前罩下。 姬照拿起桌上的玉骨白扇,语速平缓,“你可以杀了扶光,但不该肖想她。” 他顿了顿,仿佛自嘲般笑了一声,“更不该说太多话。” 贺楼勤神色惊悸地看着姬照,面上明明白白写着一句话:你若杀了我,自己也活不了! 但他压根没想到姬照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今夜受到冲击,压根不在乎生死,姬照道,“这蜡烛毒性微弱,骤然闻到便会短时体软无力,休息片刻便可消解。但对于我这般长年遭受毒性侵害的人,本就活不长。” 他无所谓地笑笑,“我特意命人制了这蜡烛,本身也没想活多长。” 贺楼勤怎么也没想到姬照竟真动心,他目露惧意,张开嘴,以口型道:疯子。 姬照并未理会,烛光飘摇,他一转手腕,玉骨扇尖突然生出一排薄利的刀刃,他动作迅疾地将刀刃抵上贺楼勤的喉咙,贺楼勤抬手握住姬照的手臂,可他此刻的力气却压根不足以抵挡。 姬照微一用力,利刃压破皮肤,刺入喉咙血肉,从左侧横向而过,在贺楼勤痛苦的神情里,慢慢地割开了他的喉咙。 姬照刺得极深,三寸的刀刃全插进了贺楼勤的喉咙,然而却割得很慢,似乎是为了欣赏贺楼勤临死之际痛苦而后悔的表情。 姬照冷漠而疯狂地看着他,轻轻扯起一侧嘴角,“你不该多嘴。” 贺楼勤倒在椅子上,四肢无意识地抽搐起来,血沫从他口中涌出,忽听“噗”的一声,刀刃似乎隔开了他喉咙的血管,炽热滚烫的血液猛地喷溅而出。 姬照毫无躲避之意,任脸上喷满了贺楼勤体内的血,就连眼眸中也满是血液。 他敛去笑意,从不再挣扎的贺楼勤的喉间拔出骨扇,然后坐了下来。 贺楼勤睁大了双眼,面色狰狞地倒在椅中,他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同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姬照手里,而姬照估计也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今天。 姬照未理会贺楼勤体温尤热的尸体,也没有叫人来处理的意思,他拿起一方白帕,缓缓擦净手上的污血,抽出一张漂亮的信笺,提起笔写了请帖。 晨时,姬宁收到了一封姬照送来的请帖。 姬宁与贺楼勤的婚事将近,为避免旁人生疑,已几日不曾出门。姬照的帖中写他为姬宁的大婚准备了一份大礼,不知是否合她心意,邀她前往世子府一观。 若拒绝,姬宁怕惹姬照生疑,猜疑她发现了他们的计划,于是她用过早饭,便出了门。 那日之后,秦亦再没出现在姬宁面前,这些日负责保护姬宁的一直是小十三。 早晨,街上人并不多,小十三随着姬宁到了世子府,他看着面前朱红的府门,皱眉道,“公主,我觉得有些不对。” 姬宁下了马车,问他,“哪里不对?” 小十三沉思着道,“说不上来,感觉太安静了。” 姬宁也隐隐觉得哪里奇怪,但她疑心只是自己先入为主的错觉。风雨欲来,在对方行动的这段时间,应当是最安分的时候。 姬宁道,“世子府向来如此,静得仿佛听不见风声。” 入了世子府,领路的小厮恭敬对姬宁道,“殿下,世子在书房等您,奴不便前去。” 他说罢,看了眼小十三,犹豫道,“劳请这位大人……” 寝院、书房这般重地一般不会让外人进入,姬宁明白。她对小十三道,“我去去便会,你就在这儿等我吧。” 小十三皱眉,“可是公主,老大让我一直跟着您。” 提起秦亦,姬宁怔了一瞬,但很快,她又面色如常地提起嘴角,玩笑般对小十三道,“我就在世子府,能出什么事,你便是担心,若一炷香不见我出来,来找我便是。” 姬宁已经发话,小十三虽仍担心,但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应道,“是。” 第三十八章 小厮将姬宁领至院门口便离开了,姬宁推开院门,看见姬照正在院中等她。 他看见姬宁,微笑着迎上来,“扶光怎么来得这么晚,可叫我好等。” 姬宁抬起头,十分认真地望了眼天色,“哪里晚了,我看过请帖便出门了,一刻也未耽搁呢。” 她同样笑着走向他,“世子哥哥,我的礼物呢?” 说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姬照面对姬宁时总是笑意满面。他如小时一般握着姬宁的手,牵着她慢慢往书房走去,“昨夜便备下了,迫不及待想给你看看,只是怕打扰你安睡,才等到今早。” 姬宁不解地看着他,“昨夜?” “是啊,昨夜。” 姬照将手搭上书房的门,在推开门前,忽然停了下来,他转头看着姬宁,仿佛一位为妹妹着想的哥哥般柔声道,“扶光,你是真心想嫁给贺楼勤吗?”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姬宁一愣,本能地感受到了些许异样之处。她没说想或不想,只道,“若能靠和亲换来两国交好,自然是值得的。” 姬照听罢,轻挑了下眉,他面上扬起抹笑,那笑意柔和,几乎叫人挑不出错,“那便是不想了,我猜也是这样。” 他正说着,姬宁却忽然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浓烈腥冷,像是从门缝里传出。 血腥味。 姬宁几乎瞬间便察觉了出来。 她脸色白了两分,佯装镇定道,“哥哥为何这么说?” 她想从姬照掌中抽出手,姬照却猛然加重了手上力道,姬宁被他紧攥着手动弹不得。 姬照依旧温柔地看着她,可手上使的力气却半点不小,他道,“问问罢了,总要知道备下的礼物合不合扶光心意。” 他说罢,动作强硬地握着姬宁的手按上房门,微微使力将门推开,“扶光自己打开看看。” 温暖的晨光自两人身后照下,徐徐透入昏暗的书房,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姬宁首先看见的,是一条无力支在地上的脚。 腥厚的血腥气涌入口鼻,像是一股叫人窒息的浪潮朝她袭来。 姬宁没能将门完全推开,因她看清房内是何种场景时,全身僵住似的动弹不得。 一人宽的门缝后,一张浸满血污的木椅正对着门口,而贺楼勤冰冷僵硬的尸体正歪倒在椅中,正对着姬宁的脸。 惨白的面目上,那双一夜也未能合上的眼睛,仿佛在死死盯着她。 霎时间,姬宁脸色白如宣纸,脚下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姬宁料想姬照与贺楼勤会在大婚之日动手,是以早早便做好了准备,从某方面而言,她并没有猜错。但她独独没料到姬照会疯到在大婚前不管不顾地杀了贺楼勤,引她入府。 疯子。 姬宁脑子里闪过和贺楼勤死前产生的一模一样的想法。 姬照疯了。 姬照仿佛没有发现姬宁的恐惧,他抬手轻轻撩起姬宁耳边的鬓发,近乎温柔地在她耳畔低声道,“扶光不想嫁,我便替你杀了他,这份大礼,扶光可还喜欢?” 姬宁此刻万般后悔没有听小十三的劝告,脑中从进门时便紧绷的弦猛地断裂,她撞开姬照,转身拔腿就跑,但才跑出两步,便被一行不知从何处跳出来的戴着黑巾的死士拦住了去路。 姬照没有追上去,他摇摇头,可惜地关上了门,“看来是不太喜欢。” 他转过身,站在廊下看着停下来的姬宁,好意提醒道,“扶光当心些,我已经下了令,你若靠近院门,他们便会动手杀了你。” 他穿着一身天青长袍,弯着眼睛笑看着姬宁,仿佛一位深爱着她的有情人,“但只要扶光听话,便不会受伤。” 姬照缓缓朝她伸出手,“过来,扶光,到我这里来。” 从叶停牧那儿接到命令后,秦亦便一直蹲守在世子府附近的茶肆,观望着世子府的情况。 只等着夜色降临,趁机摸入世子府探查详情。 但他没等来胡厥使者现身,姬宁的马车却悠悠停在了姬照的府门前。 几个时辰前,叶停牧才叫他来探查世子府,今早姬宁便来了此处,这其中定然有所联系。 秦亦想不明白,但却能察觉出不对劲,他立马抄起佩剑,不再多候,敏捷地绕过人群溜进了世子府。 入府比他想象中要轻易,府内几乎没什么人看守。大清早,本该是仆从忙碌的时候,可世子府内却几乎未见到侍女仆从。 秦亦继续深入,很快,在一处亭子里见到了孤身一人的小十三。 他自檐上飞身而下,落于小十三跟前。他昨日伤后连休息也未曾,可即便如此,小十三也没能发觉他的气息。 小十三瞧见头顶落下的暗影,后退两步正欲拔刀,等抬眼看清人后又蓦然停了下来。 他惊讶的看着秦亦,“老大?你怎么在这儿?” 秦亦没工夫与他闲聊,他敛眉快速问道,“为何只你一人,公主呢?” 小十三见他着急忙慌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回道,“世子说要给公主送什么大婚之礼,公主去书房见他了,叫我等在这儿,说她一炷香未出来再进去找她。” 秦亦听罢,眉头拧得更深,又问,“到时辰了吗?” 小十三瞅了眼阳光下的日晷,算着时间,“还有一会儿。” 秦亦看了眼这空空荡荡不见人影的世子府,心中不安更甚。 忽而,他听见远处一方院落传来动静,杀手多年练出的警觉性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面色一变,立马朝着院落跑去,朝小十三扔下一句,“别等了!速去通知丞相,将姬照邀公主来府中的事告诉他!” 院中,姬宁看着面前十多名死士,回头望向了姬照朝她伸出的手。 姬照见她脸上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笑道,“扶光怕什么?我叫他们走就是了。” 姬照微微抬手,叫死士退回暗处,但姬宁却不敢再生逃跑的心思。 她咽了咽喉咙,缓步朝姬照走去,假意顺从道,“世子哥哥……” “世子哥哥?”姬照听见这话,重复一遍。 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然而说出的话却叫姬宁遍体生寒,“扶光,我当真是你哥哥吗?” 他这一问,姬宁才发现他今日从未自称“哥哥”二字,而他在她面前素来喜欢以此自称。 他叫她扶光,好似以此便与她有着旁人没有的、独一无二的亲密关系。 可今日姬照口中的扶光二字,却叫姬宁恐惧难言。 “贺楼勤说我心不够狠,不是姬家人。” 姬照重新握住姬宁的手,低头看着她,嗓音温和,“扶光,你说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照嘴角扯开一个笑,但笑意却并不达眼底,他一字一顿,语气平和地砸下惊天霹雳,“扶光,你告诉我,我当真、是姬照吗?” 未理会姬宁骤然愣住的表情,姬照继续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奇怪,叶停牧做事狠绝,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不然年纪轻轻也坐不上丞相的位置。可他当年为何却独独放过了年纪尚幼的我。乱臣贼子,即便是屠灭满门也不足惜,难道是他叶停牧天生良善,还是说,想为姬鸣风保全一个仁义的名声。” 姬宁听见这番言论,身体止不住地发寒。 姬照道,“若是我,便既要这仁义之名,又要后患无忧。” 他笑了笑,“这法子也简单,只需随便找一个与当年的姬照年纪相仿的婴孩,冠以姬照的名姓养大,若他听话,便叫他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若哪一日他生了异心,觊觎皇位意图谋反,便告知世人他的真实身份……” 姬照一边说,一边牵着姬宁不疾不徐地走到院中高大粗壮的歪脖子槐树下,姿态亲昵地拥着她慢慢坐在了树下的秋千上。 “这法子好不好?” 他附身轻轻蹭磨着姬宁的耳廓,气息冰凉得仿佛爬蛇在她耳侧嘶鸣,“扶光,告诉我,是也不是?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腰上的手臂一步步收紧,勒得姬宁几乎喘不上气,她只能否认,“我不知,哥哥,你弄疼我了……” 姬宁在骗他,她不仅知道身边人并非姬照,甚至知道如今的姬照是当年安王府一名仆役从街上捡来的流浪儿。 姬照轻声道,“别怕,哥哥疼扶光,哥哥信你。” 姬宁心下稍安,但下一刻,又听姬照道,“但哥哥也知道,扶光在骗哥哥。” 姬宁摇头,声线颤抖,“扶光没有……” “嘘——”姬照伸出食指贴在她润红的唇瓣上,“安静些,哥哥想抱抱你。” 姬照低下头,轻轻吻着姬宁的侧脸,语气听起来压抑又茫然,“我这二十年全靠仇恨活着,谋划许久,只为杀了叶停牧与姬家人。可突然间得知,那死去的安王府一行人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可笑的是,我竟然觉得全身轻松,又觉得叶停牧和姬家人当真该死。” 姬照问姬宁,“你若是我,扶光,你会做些什么?” 第三十九章 姬宁不知道姬照想听到何种答案,她头脑飞速转动着,紧张道,“若哥哥愿放下这一切,自然是要好好地过完这一生,才不枉人世走一遭。” 姬照哂笑,“怎样才算好好地过完这一生?当个傻子一样装做什么都不知情?” 姬宁忍着惧意,“每日吃想吃的,做想做的,远走看看这人间山河,又或者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 “娶妻生子……”姬照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笑道,“我的确有喜爱的人,扶光,你知道是谁吗?” 他似乎没想从姬宁口中得到答案,不等她回答,他又换了副不屑的语气接着道,“那贺楼勤说我不敢碰你,要替我尝尝你的滋味。” 姬照嗤笑一声,“他如今不过一具尸体,我便是碰了你,他又能如何?” 姬宁听见此话,心头一震,猛然明白过来姬照今日叫她来世子府的原因。 浓烈的不安感袭上心头,她挣扎起来,想也没想就去掰腰上姬照的手,然而横在腰前的臂膀铁如一弯纯铁打造的环锁,几乎纹丝不动。 姬照粗暴地扯开姬宁的衣襟,大白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他低笑一声,轻轻用手摩擦着姬宁漂亮颤抖的肩膀,“和哥哥想象中一样,果然是肤如凝脂,白如软玉。” 叫人恶寒的厌恶感从心底窜上来,姬宁眼中浮出薄泪,险些惊叫出声。 她自知逃离不开,只能假意示好,神色可怜地瞧着姬照,尽力放柔了声音,“为什么?哥哥是喜欢扶光吗?” 姬照没说话。 姬宁轻轻握住姬照的手掌,她仰头看着他,安抚道,“那姬宁陪着哥哥好不好,我们还如从前一般,做一对兄妹……” “兄妹”二字似乎是激怒了他,姬宁话没说完,姬照突然抬手握着她的侧脖,使她歪着头露出肩颈,而后狠狠一口咬了下来! 牙齿深深陷入肩头,鲜血溢出,姬宁吃痛,骤然叫出了声,“啊——” 秦亦靠近传出异响的院子后,很快便发现院落附近埋伏着十多名黑面死士,他孤身一人,并没有贸然闯入,而是隐在暗处,打算相机而动。 然而就在此时,他却突然听见院中传来了姬宁的哭叫声,仿佛正在遭受莫大的欺辱。 秦亦脑子都没反应过来,脚下已从暗处冲了过去。 他杀意汹涌,动作迅疾,身侧仿佛裹挟着冬日寒风。那帮死士发现了他,立即立刻挡在了他身前。 秦亦拔剑出鞘,横劈向一人,怒道,“让开!” 他红着眼,扯着嗓音冲着院中怒吼,“公主——” 他此声怕都没有用这么大的声音吼叫过,声音仿佛凝成一束,穿透众人,撞入院中,姬照听见这声怒吼,倏尔松开口抬起了头,他眯着眼道,“他来得倒快。” 姬宁也听见了秦亦的声音,她抬手捂住疼痛流血的肩头,蓦然落下两行清泪来。 一名黑面死士从墙上翻下来,拱手跪地,快速向姬照禀告,“世子,有一男人持剑擅闯。” 姬照并不惊讶秦亦会找来,他轻轻拉起姬宁的衣裳,淡淡道,“知道了。” 他本以为姬宁会高兴秦亦来救她,然而下一秒,却听见姬宁哭着道,“我不想见他,哥哥你让他走……” 姬照闻言惊讶地挑了下眉,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姬宁此举是为了保护秦亦。 秦亦只一个人,便是有三头六臂,怕也难敌十六名死士。她怕自己杀了他。 姬照并未戳穿姬宁的心思,他漫不经心道,“他来势汹汹,哥哥怕是赶不走他,不如扶光你自己与他说。” 说罢,姬照对死士道,“放他进来。” 门外,刀剑迅疾交接,发出刺耳的铮鸣撞响,秦亦出剑速度快得叫人眼花缭乱,他身边已倒下了六七名黑衣死士,然而双拳难敌四手,虽重创对方,他自己也并不轻松,腰上、左臂皆多了道血流不止的深长血口, 他昨夜才受了重刑,背上的鞭伤怕才勉强止住血,此刻身上又添新伤,若非他身体健壮,远超常人,怕是已经倒地不起。 脚下的血像一滩倾倒在地面上的厚墨,血液顺着石板纹路流泻铺陈,如一幅腥烈厚重的图画。 秦亦周身杀气凛然,双目死盯着面前的十名死士,没有要因伤势而退却的意思。 他使剑不限招式,但无一例外尽是杀招,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死士们忌惮于他的实力和杀意,不由自主随着他前进的步伐往后退。 那名向姬照报信的死士显然没想到秦亦短时间竟杀了这么多人,他停在众人后方,沉闷的声音从脸上的黑巾后传出,“停手。” 他示意众人让开路,看着秦亦道,“世子请你进去。” 秦亦没有废话,直接大步飞奔进了院子,然而当他满身鲜血地冲进院落,看见的却是姬宁抱着姬照坐在秋千上,姿态亲昵地与他靠在一起。 他没想到会看见这般场景,一时怔愣在原地。 秦亦此时半身都是血,敌人的、他的,几乎将他糊成了一个血人。身上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流向手里的剑,长剑斜指着地面,暗红色染浆似的血一滴一滴从剑尖滴落。 姬宁余光瞥见秦亦带血的身影,双手不住的颤抖,然而表面上,她却将自己埋入姬照胸口,不满地对秦亦道,“你怎么在这儿,你来做什么?” 她衣衫不整,面色绯红,像是怪秦亦打扰了她的好事。 秦亦朝她走近,姬宁却出声喝止了他,“你别过来!我讨厌血。” 姬照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手搂着姬宁的细腰,手掌轻轻在他腰后摩擦,并不搭话。 姬宁深知若秦亦知她身陷囹圄,绝不可能留她一个人在此处,他即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带她离开。可姬照人数众多,他若只是一人,或许还有可能杀出去,可加上她,绝无生还的可能。 姬宁只能出此下策,假意与姬照欢好,成与不成,会不会被秦亦看出来,总要试上一试。 秦亦听了姬宁的话,将衣摆撕成布条,牙齿咬住布条粗糙地绑住左臂上流血的的伤口,又扯开腰带将腰上的伤缠紧,他擦了把眼上的血,声音嘶哑道,“属下来接公主回府。” 姬宁抱住姬照的腰,侧过脸,一副不想看见他的表情,“我不回,你走吧。” 姬照从善如流地将手搭上姬宁肩头,“啧啧”叹道,“可惜了,看来扶光不愿意同秦大人回去,秦大人不如识趣些,自己离开此地……” 秦亦压根没理会姬照,他满心满眼只看着姬宁,像是要从她身上找出心口不一的证据。 无需太多,只半点便好。可是她信赖地依偎在姬照怀里的模样,叫秦亦辨别不出姬宁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她此前分明与小十三约定好时辰,叫小十三一到时间便来找她,仿佛知世子府危险,可此刻却又和姬照紧紧相拥…… 秦亦不知姬宁的计谋,不然他便知姬宁此刻不过是为了保护他而假意迎合姬照。 但秦亦知道今日世子府危险重重,他站在院门不远处,甚至能闻到书房里飘出来的死人气息,无论眼前所见是真是假,他都不会留她一人在这儿。 即便姬宁今日来此当真是为了与姬照欢好,他也要把人带走。 他没有挪步,而是唤道,“公主……” 姬照笑着在姬宁耳畔道,“我一直不喜欢此人,姬宁瞧着也不想见到他,既然他不愿意走,不如哥哥杀了他,替你解闷好不好?” 姬宁听见这话,蓦然抓紧了姬照的衣襟,她哀求地看着姬照,而后转过头,厌烦地盯着秦亦,提声道,“我不回去,也不想见你,你滚!” 秦亦喉头骤然涌上一股腥热血气,他喉结一滚,不动声色将其咽下去,道,“公主可以叫这些人把属下杀了,不然今日属下一定要带你走。” 姬宁声音里带了两分哭腔,气道,“你是不是听不懂好话赖话,我恨你!讨厌你!不想跟你回去,我要留在这儿与世子哥哥在一起,我让你滚,你听不见吗?!” 秦亦以为姬宁还在因皇宫那日之事恨他,他无从辩驳,只放低了声音,“属下听见了。” 他说罢,目光扫过姬照腰上的骨扇,而后脚下却是猛一用力,宛如离弦之箭朝姬照冲了过去。 身后盯着他的死士见此立马冲了上去,可他们的爆发力不及秦亦,跟不上他的速度。 姬照看着冲上来的秦亦,脸色一变,迅速掏出骨扇,旋出尖刃,抵上了姬宁的喉咙。 秦亦见此,脚下猛地停住,只短短一瞬,立马被从身后追上来的死士砍了一刀。 这一刀从右肩斜入左腰,直砍得他屈膝跪了下去。 但他好似有所预料,身体并没有因此停顿半分,而是往左侧翻身一滚,躲过刺向他的两把银剑,反手将长剑从下往上贯入一人喉颈,而后单手从护腕中掷出一把小刀,以电闪之速射向了姬照的脖颈。 姬照下意识抬手去挡,骨扇从姬宁喉间离去,姬宁反应过来,用力推开姬照跑开。 紧接着,秦亦用尽全力掷出手中长剑,剑鸣龙吟,长剑破空袭来,姬照抬头看去,却已经来不及阻挡,长剑瞬间没入胸口,他整个人仿佛断线风筝飞出去,“砰”的一声,被秦亦一剑钉死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与此同时,伴随着姬宁焦急的惊叫声,只听“噗”的一声,一把软剑从失去武器的秦亦背后刺入,将他刺了个对穿。 整个过程发生得极快,每一步都好似在秦亦的预料之中。 染满鲜血的剑刃自他腹部穿出,他死死握住剑刃,不让身后的人将其拔出,而后猛地吐出了一大口滚热腥田的鲜血,当即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大片黑夜深雪般的白笼罩了视野,耳鸣声仿佛从脑中穿刺而出,无法忍受的剧痛仿佛火烧自身体各处传来,秦亦以最后的力气高声道,“在你们面前的乃大祁的扶光公主!你们何人不识?!姬照已死!若你们就此停手,我发誓当以相府之名饶你们性命——” 他欲再言,却又是一口热血猛地吐了出来,鲜血几乎是从他身上的伤口在不停地往外涌,他跪在哪儿,整个人几乎成了一个被血浇透的血人。 身后,叶停牧带领的大批官兵和萧林北领着的禁军快速涌入院中,秦亦眨了眨一片昏白的眼睛,费力地甩了甩昏胀剧痛的头,吵闹的耳鸣响得犹如一只夏蝉钻进了他的耳洞深处,胸口的心跳声在此时沉重而又缓慢得可怕。 在他无力地闭上眼,精疲力尽倒下的最后一刻,听到的是朝他跑近的姬宁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秦亦——!” 第四十章 在十二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胡厥使者手持盟书,踏上了回胡厥的路。 贺楼勤大概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死对两国和谈之事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本就是狼王就姬宁遭遇胡厥刺客刺杀一事献给姬晏清的活生生的交代,是生是死,全凭姬晏清处置。 姬照谋逆之事也已毕,同谋之人全部处以极刑,而姬照的尸体,则已蓄意刺杀皇储的罪名而被剥衣悬于城门之上,遭野禽啃食,不得全尸。 今年的冬日仿佛冷的格外的早,大雪连续下了数日,可即便如此,十二月初十赶集,胤都城内仍是十里长街灯红似火,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贩夫走卒穿行街头,叫卖声不绝于耳。 在这样一个天地祥和、合家欢聚的冬日里,秦亦在一场高烧里醒了过来。 他昏迷了足足六日,御医告诉姬宁,若他七日内没有醒来,那么可能就再不会苏醒了。 是以当姬宁守了六日,在第七日早晨见到秦亦睁开眼时,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绝境之人看到了求生的曙光。 姬宁见他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他张了张嘴,很疑惑地叫了她一声,“公主?” 姬宁听见他低得几乎听不见的沙哑声音,这才反应过来秦亦是真的从昏迷中苏醒。她仓皇站起来,打算去叫御医,却被秦亦轻轻拉住了手腕。 姬宁怔忡地回过头,发现秦亦看她的眼神很是奇怪,仿佛觉得她不该在这儿。 他又叫了一声,“公主?” 他昏迷时无法进食,只能以上好的参汤和补药吊着性命,几日下来,他已瘦削得不成人样,分明在发着高烧,却是面色苍白,仿佛随时都要逝世。 姬宁担忧地瞧着他,眼泪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掉,她反握住他的手,不敢太用力,但又舍不得放开,哽咽道,“我在、秦亦,我在……” 她语无伦次,“你先让我先去叫御医好不好?” 秦亦没松手,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是许久没见过她的脸,而后突然不明不白地说了句,“对不起。” 姬宁愣住了,“为什么说对不起?” 秦亦道,“你恨我。” 他虚弱得声气仿佛漂在空气里,只能以缓慢的语速才能说出叫她听清的话,以至于在这安静的早晨,这三个字姬宁听得异常清楚。 姬宁怔忡地看着他,望见一滴清泪自他眼尾流出,流入了乌黑的鬓角,她喃喃道,“秦亦,你在哭吗?” 秦亦疑惑地皱了下眉,“什么?” 姬宁抚上他的脸,用手指擦去他眼角的泪,无助地哭道,“你哭什么呀?是疼吗?是不是伤口疼啊?” 秦亦听见这话,摸了摸自己的湿润的眼睛,好似这才发现自己在哭。从他记事以来,他从来没哭过,他或许压根就不知道自己也会哭。 他烧得神智不清,思绪和反应都十分迟钝。他沉默下来,像是在思考自己哭泣的原因,好一会儿,他才道,“属下做了个梦。” 他此时说起话来像是醉酒之人,又像是个只有几岁的孩子,姬宁替他换下额头上被体温捂热的湿帕,问他,“梦见什么了?” 秦亦回忆起梦里的内容,如实道,“梦里公主说恨属下,和贺楼勤成了亲。” 他皱了下眉,“还有姬照。” 姬宁被他的话逗得破涕而笑,她问,“那你是因为我与他们成亲而哭还是因我恨你而哭?” “都不是,”他道。 “梦里公主在二十五岁那年登上了帝位,育有一子一女,晚年儿孙满堂,过得很幸福。” 秦亦说得很认真,仿佛切实地在梦里看着姬宁过完了一生,姬宁听见后更是愣住了,因为姬鸣风的确说过要在她二十五岁那年传位于她。 姬宁听他只说着梦里的她,忍不住问,“那你呢?” 他语气平静,“属下死了。” 他没说自己怎么死的,好像死对于他而言稀疏平常,他本就该死一样。 姬宁如今最讨厌死这个字,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她哭着道,“你说什么胡话,他们才是死了,你还活着,我不要他们,我与你成亲好不好?” 秦亦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声音很低,姬宁从没听见他用过这种语气说话,“属下不配。” 他仿佛极为姬宁着想,“我用了太多毒,伤了根本,不能使公主怀孕,公主还是娶贺楼勤吧。” 他说完,姬宁突然大哭起来,他看着她,抬手拭去姬宁眼下的泪水,放进嘴里尝了尝。 过了会儿,他停下动作,又忽然疑惑地问道,“公主,你的孩子呢?” 他神思恍惚得根本不像是高烧之人,到像是老人临别前思绪混乱的模样,已经分辨不清梦境与现实。 姬宁哭声一停,死死抓着秦亦的手,冲着门外大喊,“御医!御医!来人——” 她回过头,见秦亦目不转睛地专注看着她,问她,“公主,你恨我吗?” 姬宁摇头,哭得眼肿,“不、我不恨你,若没有你,我或许已经被姬照杀死,我怎会恨你。” 秦亦受伤这些日一直留在太医院,御医很快便提着药箱进了门,他仔细地检查过一番后,说秦亦眼下只是突然醒来,又烧糊涂了,并非回光返照之相,让姬宁放心。 但姬宁怎么可能放心,她道,“可是他说话颠三倒四,看我的眼神像是很久没见过我,说起话来简直像个小孩子。” 御医思忖着道,“昏迷多日之人,又加之接连不退的高烧,一时醒来,很容易会出现语言混乱、恍如隔世的状况。生死昏迷之际,便是在梦里有些某些奇幻难言的经历,也属正常。下官年轻时曾诊治过一位摔下山崖的两朝老人,醒来后以为自己年仅十岁,还活在前朝,还称自己爹娘乃宫中贵人。这种情况数不胜数,但都只是暂时的,几日便可恢复。只是……” 他顿了顿,“秦大人虽然已经醒来,但状况仍旧危险,切不可大意,隔壁一直有医官候着,若有任何情况,烦请公主及时唤御医前来,只要照顾得当,想应当无碍。” 御医说完,眼瞧着姬宁又要哭出来,他善意提醒道,“秦大人这种状况下官见过多次,他此刻这样,说的话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虚实梦境,公主勉强信三分就可以了,切莫为此过多伤神。” 姬宁听完,稍微宽心几分,她道过谢,送御医离开了。 等御医走后,秦亦又开始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他说,“公主莫哭了,您在梦里真的很开心。” 他话从来没有这么多过,像是要把前半辈子没能说给姬宁的话都一股脑抖出来。 姬宁虚惊一场,以为他回光返照,急得心律不齐,险些吓死了。 她委屈地冲他道,“我不开心!我哭成这样,哪里看起来像是开心的样子,我都急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还在做梦!” 姬宁第一次不顾仪容地对人发怒,虽声音不大,却是吼得秦亦立马止了声,他像是有点被她的模样吓到,他道,“……属下不做了便是。” 姬宁见他低声下气的可怜样,又忍不住掉了两颗金豆子,她重新在他床边坐下来,问他,“你身上的伤还痛吗?” 秦亦看着她的眼泪,摇了下头,“不。” 姬宁知道他在说谎,怎么可能不痛,那日御医替他诊治时,几层衣服都粘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扯都扯不下来,轻轻一动就流血,怎会不痛。 他身上许多伤穿着衣服瞧不出来,脱了衣服,才发现他身上不止那几道看得见的深长刀口,其余瞧不见的细小刀伤数都数不过来。 姬宁知他惯于忍耐,不喜欢喊痛,她又问他,“你背后的伤是怎么来的?” 秦亦想了想,胡诌道,“摔的。” 等会儿他还得吃药进食,姬宁怕他又昏睡过去,不停地与他说着话,她问,“梦里你说自己……说自己不在了,那你都不在了,也还为我高兴吗?” 秦亦“嗯”了一声。 姬宁不信,问他,“真的高兴吗?” 秦亦还是点头,“嗯。” 但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道,“只是公主若不恨属下,就更好了。” 他抬眸看着她,突然道,“公主,娶我吧。” 他道,“我不吃贺楼勤的醋了,既娶了他,也娶我吧。” 他还不知贺楼勤已经死了,在他看来,姬宁怕是已经与贺楼勤完婚。 姬宁眼眶发红,一边流泪一边笑着点头,“好,等你好起来,我们就成亲。” 她哄着他,“只娶你,不娶他,但是你要快些好起来知道吗?” “那贺楼勤怎么办?” “不要他了,让他一个人回胡厥去。” “姬照呢?” “也不要,我不喜欢他,他还想杀我。” 姬宁此前对贺楼勤太好,秦亦都一一看在眼里,以至此刻他对姬宁的话心存怀疑,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只娶我吗?” 温暖冬日照入明窗,窗外雪飘如絮,姬宁俯身轻吻在秦亦嘴角,柔声道,“嗯,只娶你。” 番外一:挨训 过了年,秦亦才堪堪能拖着病躯下得了床。 但习武之人,哪里在这两步路都迈不开的房间呆得住。 床上睡了一月,秦亦骨头都僵得发霉。 他本就不愿意闷在房中,但奈何姬宁那段时间管他管得极其严,小公主在的时候,他没敢轻举妄动。 但姬宁一旦出门,他便立刻变得生龙活虎,又是打拳,又是飞檐走壁,恨不得把自己活生生给造死。 有回姬宁入宫请旨,秦亦趁机偷摸着下了床,其实也不算偷摸。 他知道姬宁不在府中,出门出得光明正大。 他住的院子和姬宁的寝院离得近,穿过一道回廊再过个小亭便到了。 他慢吞吞进去逛了一圈,不知道从哪把他的佩剑从姬宁房中摸了出来。 姬宁当初叫人收回他的剑时,还专门请教了小十三这剑要如何保养,怕他的剑搁在那儿不用,锈钝了。 也是十分细心。 这剑洗得干净,擦了剑油防锈,秦亦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剑从姬宁房中“偷”出来后,抽出一看剑身光亮,口刃锋利,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他拿着剑,忍不住回到院子舞了两招,结果恰被从宫里赶回来的姬宁撞了个正着。 姬宁这段时间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忧虑之下脾气也跟着见涨,瞧见雪中舞剑舞得不亦乐乎的秦亦后,当时脸色就沉了下来。 小十三这一月来一直跟在姬宁身后,姬宁处理贺楼勤与姬照一事时,他面见多次姬宁执掌生杀大权的储君之威,如今对姬宁的态度和对叶停牧没什么两样。 叶停牧也说,姬宁冷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很有姬鸣风朝堂上龙颜大怒的天子之相。 但此刻的秦亦还不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他那榆木脑袋顶天能看出来姬宁脸色不太好看。 他收剑回鞘,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毕竟这也不是头一回。 说远了,先前他被狼毒所伤,在公主府养伤时偷溜着想回相府看叶停牧,就被姬宁逮住过一次。 他如今说长进没长进,说没长进,他又知道装乖讨饶。 只可惜乖没装对,饶更是没讨成。 他见姬宁急急归来,身上落了一层薄雪,把自己耍剑时放在廊下的厚氅拿起来,踩着雪走过去给姬宁披上了。 小十三站在姬宁背后,立马皱着脸冲秦亦摇了下头,意思是这马屁没排拍对。 他那身体,如今可比姬宁柔弱三分不止。 聪明点示个弱给自己把衣服披上,再抱着姬宁叫声冷说不定姬宁脸色都比现在好看一点。 姬宁现在的脸色已经是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 但秦亦没懂,他见小十三指了指他给姬宁披的厚氅,自以为正确地又给她把颈上的系带给拴了起来。 拴紧点,保暖。 小十三怀疑他那英武神勇的老大先前多半是伤到了脑子。 李嬷嬷匆匆端着两碗祛寒的参姜茶给姬宁和小十三送来时,刚进院子,就听见房中姬宁厉声训斥的声音。 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在挨训。 小十三站在门口无言望天,见李嬷嬷来了,冲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李嬷嬷听姬宁训了两句,亦是瞠目结舌,手里的参姜热茶都快凉了,也没敢进屋,怕姬宁这把滔天火烧到自己身上。 除了小时候在他娘身边那几年,秦亦被人骂得少,叶停牧也不骂人,若秦亦做错事就只管罚。 因看重他,有时候罚得比其他手下人还重。 秦亦遇见姬宁之前,得到的关心也少,叶停牧虽是养父,可他自己都不太会照顾自己,哪里会体贴得像个亲娘照顾秦亦。 以至于秦亦脑子有时候酱着的,当有人关心他时,压根不知道往那方面想。 姬宁要他照顾好自己,他转头就跑雪里去练剑,被发现后,还自以为聪明地给姬宁披了件衣服,完全没往自己身上着想过。 一次两次说了不听,难怪姬宁此次发这么大火。 房中,姬宁站在秦亦跟前,单手叉腰,怒道,“我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乖乖待在房中休息,外边下着雪,不要出门,免得受凉发热!这才多长时间你便跑雪里去玩剑!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她声音柔,语气却不柔,训他的架势几乎和老娘训儿子有得一拼。 压根没把秦亦当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人。 不过也是,他今日所为,哪里像是成年男人干得出来的事儿。 秦亦也少见姬宁这模样,何止少见,压根是第一次见。姬宁一通话砸下来,直接把他给吼懵了。 姬宁说罢,伸手迅速摸了把他的脸,入手冰凉,也不晓得在雪里待了多久。 她一时更气,抓着他未受伤的那只手往他脸上蹭,“你自己摸摸!脸都冻成什么样了!不要命了是不是!伤才好了几分就要上房揭瓦,昨个换药时纱布上还带血你自己瞧不见吗?” 姬宁真是被他气糊涂了,她唤来门口的嬷嬷,稍稍放缓了语气,指着桌上的长剑道,“把他的剑拿出去,放库房锁起来,没我的命令不许人拿给他。” 嬷嬷放下手里的参姜茶,忙点头应是,一刻也不愿在这硝烟弥漫的房中多待,抱着沉得惊人的铁剑出去了。 秦亦不太能应付这强硬姿态的姬宁,他沉默着站起来,避开姬宁的视线,想溜,但脚下尚未挪动一步,就听姬宁道。 “动什么动,谁准你走了?我让你起身了吗?坐下!” 三个问句,秦亦一听,一秒没多站,立马一声不吭地坐了回去,坐下时还怕迅速瞥了一眼姬宁的脸色。 姬宁气未消,“你是不是不想好了?想拖着一身伤过冬过春,老了再窝在床上喊痛是吧!?” 他这次差点就从鬼门关回不来了,御医还叮嘱了多遍这身伤要好好将养,尤其是腰上那道贯穿伤,不注意容易落下病根,偏他不听,仗着年轻胡作非为。 姬宁少训人,但训起人来十分有一套,像是在关心他,可秦亦却又实实在在在挨骂。 他坐在床沿,左盯又看就是不看姬宁,瞧着没多大反应,但却连句声都没出。 也不知道是怕她这模样还是怎么。 也是,从来没挨过骂的人,乍见这么一回,不敢吱声也是正常。 但经此一遭,好在从此之后秦亦没敢再糟蹋过自己的身体。 倒不是改了性,突然懂得把自己这条命当回事,纯粹是被姬宁骂得记忆深刻,不敢再犯了。 番外二:蔻丹 三月春上梢头,百花争妍。 冬寒尽去,姬宁院里那颗海棠树也跟着褪去苍枯陈皮,发了新枝。 艳润花蕾缀满枝条,盛开后花瓣的色泽反而变浅,晓云霞色似的粉丽。 然而秦亦近来不知怎么回事,日日天不亮就拿着他那把长剑在树下舞。 他剑风厚劲,虽然剑刃没挨着姬宁的树,凌厉剑气却也刮落了一地刚绽放枝头的海棠花。 自从姬宁释了他佩剑的刑期,将剑从库房取出来交还给他,若叶停牧未派遣差事给他,他每日早晨夜里要练上三四个时辰。 吵得姬宁睡也睡不好,每天被迫早早爬起来看他在树下使剑。 他伤势基本已愈,姬宁平日不再念叨他,但有的时候却也不惯着他。 譬如前一夜他弄得狠了,早上还困着时,又听见院子里传来舞剑声。 一个枕头砸窗户上,外面的人听见后,立马就消停了。 几次三番,姬宁渐渐明白过来,秦亦大抵是很喜欢被人管着的滋味,甚至有点乐在其中。 当然,前日是姬宁不动真气的情况下。 姬宁见落在院里的嫩生生的海棠觉得可惜,于是叫人将被秦亦摧折的海棠拾起来,捣碎成汁,再加之白矾等物,做成胭脂,再用白布浸透,索性拿来染指甲。 秦亦练完剑,看姬宁坐在石桌前,身前摆满了做指甲用的东西,也一身热汗地往她跟前凑。 他闻起来一股汗味,脖子上都一股热汗浸润的水色,姬宁不喜他靠过来,伸手推他,他还不高兴。 非得紧紧挨着她坐下才肯消停。 侍女见此,知趣地离开,秦亦拿起一把半长不短的丝线,问姬宁,“这用来做什么?” 姬宁把包好的一只手给他看,“诺,将泡了花汁的绸布包在指甲上,用这丝线把布缠紧,免得掉了。” 秦亦执起她手仔细瞧了瞧,他小动作多得讨嫌,看了两眼就要用手去碰姬宁包好的指甲。 姬宁立马把手抽了回来,“别碰,还要等上一会儿才能取呢。” 秦亦没说话,他放下剑,用桌上的小半盆清水洗了洗手,随手在衣服上擦干,拿起了姬宁的另一只手。 他把姬宁手放在他腿上,有模有样地取了一小块泡在花汁里的绸布,将她的小拇指包了起来。 包完再抽根丝线把她的手指缠了起来。 姬宁张开五指细瞧,点评道,“还不错。” 秦亦正从小碟子里取第二块染透的绸布,他察觉腿上没了重量,不满地把脚往她面前支了支,姬宁了然,又把手乖乖放回了他腿上。 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姬宁如今是越发懂得怎么哄他。 手一搭回他身上,他眉心立马舒展开,像被抚顺了毛的狼狗安静了。 女孩子的指甲染起来比秦亦想象中要麻烦,等他把姬宁的一只手包好,竟然已经去了一刻钟。 他身上的汗都在晨风里干透了。 可这还没完,姬宁把左手递到他身前,“这只可以取了染第二次了。” 秦亦没想到这居然还要染第二次,他沉默了一瞬,“一共要染几次?” 姬宁无辜地看着他,“四次。” “染了几次了?” “一次。” 姬宁说着,忽然轻轻“呀”了一声,蹙眉看着桌上巴掌高的石臼,道,“花汁没有了,得再捣一点儿呢。” 她说罢,转过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秦亦。 秦亦抬眸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只沉默站起来,蹲地上去捡他从树上扫落的海棠花去了。 姬宁这蔻丹从早晨一直染到了下午,秦亦什么都没干,净顾着学怎么给姬宁染指甲了。 等他替她把绸布取下来,指腹都被花汁染红了一层。 不止姬宁的纤纤十指,他的手指也是,透着股和她身上一样的花香。 自姬宁见他在这院子里雕木头时,就知他手巧,如今一看果然不假。薄润的指甲染得恰好,色均而透,红而不艳,动作间透着股海棠花的香, 秦亦凑近闻了闻自己的成果,想也没想就咬了一口。 牙齿压上刚染好的指甲,姬宁睁大了眼,“做什么?!” 他舔了口姬宁的指腹,慢吞吞把被他的口水润湿的细指吐出来,面无表情道,“不做什么,尝尝。” 姬宁将手张开,对着阳光细瞧自己的指甲,心疼地道,“你咬好重,都烙下半颗牙印了。” 秦亦撇过脸,只当没听见。 番外三:没哭 秦亦这剑雷打不动地练了一月,某个彩霞漫天的傍晚,姬宁还替他一名额外寻来个观众——小十三。 两人并肩站在廊下,两颗脑袋一起随着秦亦的身影来回转。 可姬宁望着院子里迅疾得在眼底留下残影的身法,实在跟不上秦亦的速度,她压低声音问小十三,“小十三,你帮我看看,他这样,算是恢复到以前的实力了吗?” 小十三闻言,挠了挠脑袋,傻里傻气道,“公主,我不太清楚老大以前的实力。” 他道,“太深了,我探不清,您如果想知道的话,可能得找皇宫里那个姓萧的来瞧瞧。” 姬宁有些诧异,“你说的是萧林北萧统领吗?” 小十三点了点头,“姓萧的是武将世家,他这种武将,自小开始锻炼眼力,估计能看得明白。” 两人正说着,院中一道剑风横劈而过,海棠簌簌抖落。 姬宁望向院中矫健的身影,情不自禁鼓了鼓掌,觉得小十三说得或许有些道理。 但她不打算为这么点小事惊动禁军统领,她细吟一声,又道,“那你大致瞧瞧,估摸一下?” 小十三倒也听姬宁的话,他眯起眼睛专注地盯着院里的身影,可片刻后还是摇头,气馁道,“我看不清,老大的速度太快了,如果天天都是这种练法,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 他问姬宁,“公主您问这个做什么?” 姬宁动了动站酸的腿,一拢宽袖蹲在廊下,小十三见此也跟着蹲了下来。 她道,“他成日在这树下练剑,这一月里我都没得过几日好觉。我想着他若是恢复得差不多了,就不让他在院子里练了,公主府这么大,让他去西边的武场练。” 小十三奇怪,“那您大可以现在就叫老大去那儿啊。” 姬宁撑着脸,露出苦闷之色,“我说过了,他不肯,说多了还用那种眼神瞧着我。” 小十三不解,“哪种眼神?” 姬宁思索了一番,“就是……嗯……我对他始乱终弃的眼神。” ……始乱终弃? 小十三在脑子里遐想了一番,没想得出来秦亦那张棺材脸上露出被姬宁抛弃的丧气脸是种什么表情。 他道,“那如果老大好了,您再叫他走他就不会用、嗯……用那种眼神看您了吗?” 姬宁摇头,烦恼道,“怕也还是会,只是我若知道他无病无伤,提起来时会少些愧疚罢了。” 秦亦练完,姬宁留小十三一起吃过晚饭,又叫厨房把做好的糕点和各种果干装了满满一食盒给他。 他走的时候眉开眼笑,欢欣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姬宁的寝屋。 每夜睡前一个时辰,是秦亦练字和阅书的时间,他坐在桌前,见姬宁沐完浴从屏风后出来,问她,“公主下午和小十三聊什么了?” 姬宁自然不可能与他说是商量着怎么把他赶到别处去练剑。 她从桌上拿起香膏敷面,面不改色地道,“唔,他问我你恢复得如何了?” 秦亦听见这话也没怀疑,毕竟小十三把他当半个爹看,他伤重那段时间,小十三红着眼睛在他床前哭过好几回。 一副他马上就要撒手人寰的样。 但眼下秦亦却没空管他这野生的儿子,他皱着眉从字帖里抬起头,“公主看不出来吗?” 他这话多少有些压不住的闷气在里头,但姬宁没听得明白,“什么?” 秦亦直直盯着她,“属下已经好了。” 见姬宁还是一脸困惑,他眉心越皱越深,索性字也不练了,放下毛笔转过头看她,“公主答应过属下的事就这么忘了吗?” 姬宁一听这话,脑子里瞬间把年头到眼下的事过了个遍,她如今开始入宫随姬鸣凤处理朝政,保不得有错漏之处。 记忆在脑海中疯狂翻涌,突然间,姬宁灵海中响起了一道秦亦当初伤重时的微弱之语—— 娶我吧。 接连不断的对话一句句在脑中回现。 只娶我吧。 檐下高挂的灯彩在夜风中轻晃,灯芯“噼啪”炸开一串火星。 姬宁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顿时明白了这一月来秦亦为何天天在她这小小一方院子里舞刀弄剑,原是以此来证明他伤势已经痊愈。 姬宁扔下香膏,欢喜地凑到他身边去,眼里浸着笑,柔声道,“你还记得呀?” 秦亦见她这模样,突然又像个大姑娘上花轿似的矜持起来,他避开视线,含糊道,“记得什么?” 他此刻的表现和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态势可截然不同,实在叫姬宁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她提醒道,“记得你说好起来后要嫁给我的事啊。” 没想秦亦竟否认道,“……我没说。” 这下成了姬宁蹙眉看着他,她不满道,“你说了,怎么没说,你那时还是哭着说的呢。” 哭着叫人娶自己这事儿,秦亦就算被人打死都不可能承认。 他避开姬宁的目光,嘴硬比铁石,“……我没哭。” “啊……”姬宁闻言,乌眉轻挑,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这下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秦亦态度几度转变,无非是想着婚嫁之事又不肯承认自己因此哭过么。 所谓有泪不轻谈,十个男人里有九个都会矢口否认,还有一个是像秦亦这种倔脾气宁死不认的。 姬宁忍着笑,宽慰道,“没事的,我哭过好多次呢,你算来只哭了那一次,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秦亦不吭声。 姬宁难得有机会逗趣他亦,怎么肯轻易放过。 她从身后环住他脖颈,将下巴搭在他肩头,轻声在他耳边道,“你那时脑子烧得迷迷糊糊的,都还不忘吃姬照和贺楼勤的醋,哭着叫我不要娶他们,只娶你,可招人疼了,你都不记得了吗?” 她三句话离不开一个哭字,听得秦亦耳根子都红了一圈。 但他面上十分端得住,半点不显心虚,只道,“记得一半。” 姬宁无需问都知道他嘴里说的一半是哪一半,自是“不娶别人,只娶他”那一半。 她憋着笑,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没再逼问。 但却问了个更奇怪的问题,“你先前说喜欢兔子,我绣只兔子给你,好不好?” 番外四:下聘 三月初七,姬宁入宫向姬鸣风求了一道旨,当日,这圣旨便由姬鸣风身边的女官送往了相府。 相府正堂,叶停牧和秦亦并肩立于,看着姬宁府上的李嬷嬷指挥着众人将一箱箱大红聘礼抬进院子。 相府的管家也跟着忙前忙后的招呼,“金银器玉放这边,书籍字画不能暴晒,请诸位抬到西屋,绫罗锦缎请随我一同抬至那处去……” 姬宁送来的聘礼太多,姬鸣风也按照公主成亲的规制赐足了重赏,一行一目的聘礼名单足足写满了两本书。 院中吵吵闹闹,忙碌非凡,众人汗流浃背,但脸上却是一派喜庆祥和之气。 一是大喜;二来,叶停牧和姬宁皆出手阔绰,来往忙活的人都拿了大把赏钱。 秦亦手上紧握着半刻钟前由陛下身边的女官传达的赐婚圣旨,看似平静淡定,但仔细瞧瞧,握着圣旨的手都在抖。 今早姬宁骗他回相府,叫他帮她还书给叶停牧,这事儿本来随便差个书童便能做,但秦亦被她使唤惯了,也没怀疑,揣着书就骑马回了相府。 可他前脚进门,没片刻李嬷嬷和陛下的女官就带着圣旨进了门。 女官宣读圣旨之前,秦亦根本没想到竟是赐婚的圣旨。 姬宁也没告诉他。 叶停牧见秦亦傻不愣登地站着,魂儿都散了的模样,拿起一旁结结实实扎成了书的聘礼礼单翻看了两眼。 入眼便是千匹绸缎,百匹良驹…… 他暗中咂舌,合计着把秦亦嫁出去那天起码得把库房搬空大半才对得起这帝王家的阔绰厚礼。 待送走客人,秦亦将圣旨收起来,又坐在椅子里盯着姬宁送来的红盖头不眨眼。 叶停牧看了他一眼,估计着这几日他怕都缓不过神来。 红盖头以轻纱制成,四角各挂着一串珍珠玛瑙长流苏,中间绣有一双栩栩如生的凤凰,但秦亦却没看凤凰,而是盯着盖头四角上四只形态各异的兔子。 他如果知道姬宁那晚说要绣给他的兔子是绣在红盖头上,他必然不会应得那般轻易。 叶停牧忙活了半天,一撩衣袍在他面前坐下来,端起温热的茶抿了口。 这对父子俩思维都异于常人,他也没心思管自己的儿子要盖着红盖头嫁给自己女儿这事儿,而是迟疑着问了一句,“你……是如何说服姬宁娶你的?” 秦亦撩了下眼皮,顿时想起来姬宁那句“你那夜嚎得厉害,一直哭着叫我娶你”。 绕是秦亦再敬重叶停牧,也不可能告诉他这姻缘是自己迷迷糊糊哭了半夜求来的。 他沉默片刻,不要脸道,“我入赘。” 叶停牧听罢,了然地“唔”了一声。 叶停牧问这话的原因不难猜,他有意入住后宫,可姬鸣风压根不肯放他从宰相的位置上离开。 除了闹着要辞官那回,他后来也提过两次,两次都被姬鸣风绑着收拾了一顿,索性他也就没再提了。 叶停牧收回思绪,眼角瞥见秦亦皱着眉拿起红盖头,做了个要往头上盖的动作。 霎时四目相对,叶停牧:“……” 秦亦:“……” 叶停牧轻叹一声,道,“我朝无论男女,皆无盖盖头出嫁的习俗,这盖头大抵是姬宁绣给你玩的,成亲那日你揣身上就行了,无需盖在头上。” 秦亦听罢,默默又把盖头收了起来,“噢。” 他这义子说起来性子比一般人还纯真易懂,叶停牧也曾想过要替他相看哪位官员家的姑娘,没想到他去公主府当个差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他当年途径秦地,将秦亦从他病重的母亲手里买下来,是看中了他骨骼奇佳性子坚毅,没想过后来会收他作义子。 可如今,竟然也已经相处十多载了。 叶停牧也算看着他长大,陡然生出股嫁女儿的欣慰来,他瞥见秦亦手指头浆过布匹似的红,难得关心道,“你手怎么了?” 秦亦瞥了一眼,道,“……花汁。” 昨日他给姬宁染指甲时沾上的。许是上回姬宁觉得他染得称心,叫他帮她把脚趾甲也染了,这回从采花、捣汁、制蔻丹……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忙活,给姬宁染完,他的手就红了一圈。 赐了婚,下了聘,两人这段时日都不能再见面。想来姬宁暗中早就安排好了,才在昨日叫他替她染指甲。 钦天监算过良辰,婚期远远定在半个月后,而从今日起,秦亦便不能再见姬宁了。 他抿了下唇,目光落在那烛光下瑰丽似朝霞的红盖头,总觉得姬宁把它送来,是故意叫他睹物思人,不得安眠。 番外五:大婚 姬宁与秦亦的大婚之日,在一个天清气朗、云霞灼灼的良辰吉日。 满城春景映桃红,迎亲队伍奏曲鸣乐,绵延数里。街上百姓驻足以观,琴楼乐坊奏曲吟歌,城内热闹如佳节。 扶光公主迎驸马的礼,和普通人家男子迎娶新妇的礼没太大不同,秦亦当真是由姬宁派来的十六人高抬的繁奢凤凰吉红步辇抬过长街迎入府邸。 稍有区别的,那便是迎亲仪仗之奢华宏大,难得一见。 肃穆威严的御林军开路,乐手一路奏乐行曲,仪队浩浩荡荡绕长街而行,十里红妆半点不假。 街旁看热闹者大多都好奇宰相之子究竟何等英姿能令扶光公主倾心。 秦亦升轿前,围观的百姓瞧见了他的身姿容貌,有人啧啧称赞,感叹其气度清如雪泉,身躯魁梧伟岸,剑眉星眸,样貌惹眼,无怪乎能当选驸马。 但也有人口吐酸言,说什么男子入赘乃生平大耻,膝软气短…… 秦亦那双耳朵听力奇佳,他坐在轿中,阖着眼,手里攥着姬宁绣给他的盖头,将沿途的恭贺之语、诋毁之言皆听了个一清二楚。 但他并未理会。 按叶停牧的话来说,那便是今日满城好景也不如他一人春风得意。 可观他此时僵直的脊背与紧握的拳头,比起得意,怕是紧张更多。 这半多月来,秦亦犹如待嫁的姑娘,几乎没怎么出过相府,更没有姬宁任何消息。 他神思时而清醒,大多恍惚,每日盯着姬宁绣给他的红盖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连有时练个剑都能突然停下来,看着院里的落花发上一两刻钟的呆。 若非姬宁遣人送来的婚服就挂在他房中,他几乎要以为这半月以来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他做的一个长梦。 但当喜轿稳稳停在公主府前,一只纤细白净的手掀开轿帘递至他眼前时,所有潜藏在心中的不安通通烟消云散。 那玉指纤纤,蔻丹红润,是他亲手花了几个时辰染上去的海棠花色。 秦亦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那只使惯了剑的右手微微发颤,在一片激荡心绪中握了上去。 轿外的姬宁察觉到他出了一手的汗。 她眼含笑意,牵着他缓缓下轿,琴师乐手奏响典雅欢庆的喜乐,漫天绮丽霞缛云烟照落在一双新人身上。 姬宁身着凤冠霞帔,面着红妆,她见同样一身龙凤婚服的秦亦怔住了似的瞧着她,笑着以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呀,好俊的郎君!这是要嫁到哪家姑娘家中去?” 说着,还偷偷用指甲轻轻挠了下他的掌心。 秦亦没说话,他看着姬宁,宽袖之下,与她十指相扣,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垂着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道:嫁到你家中去。 秦亦不太懂得婚嫁的事宜,他既没有参加过别人的婚礼,也不曾为旁人的婚庆驻足围观,说一知半解都算高估了他。 按理本该有女官来教导他婚嫁礼仪以及身为驸马的规矩,但姬宁知他不喜拘束,特意免了这道步骤。 她不想他在他人生中本该最欢喜的日子感到疲累繁琐。 是以今日这一遭,对他而言的的确确是人生初次。 青砖之上,大红锦绣毡毯遍铺,公主府内处处红灯高悬,随处可见寓意呈祥的龙凤锦缎。 两人随着引礼女使行至祠堂拜过先祖神位,礼毕后,又在祝贺声里、黄昏日色下入了青庐。 看似是端庄稳重的秦亦牵着笑意盈盈的姬宁,实际是姬宁一路细声提点,领着他行过一道道繁缛礼节。 秦亦面对冷眼诋毁时能平静以待,可当他站在欢庆庆贺声里却陡然变得不自在起来。 他面相沉着,实则脑子迷迷瞪瞪,路上牢牢扣着姬宁的手,等坐在婚床上时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院前替这对新婚夫妻守门的,乃是特地从边疆赶回皇城的平阳公主姬晏清。 姬晏清一身青衣,抱手懒洋洋靠在院子口,仅仅站在那儿也藏不住一身战场厮杀练就的杀伐之气。 公主成亲不比寻常人家,萧林北带着禁军守着公主府,自是没有婚闹之事,但喜欢热闹的小孩却都跑来跑去,探着脑袋想要进院子看公主与驸马。 不过一见院门前杀气冲天的姬晏清,全都缩着脑袋害怕地溜了。 小十三也没参加过婚礼,他以为姬宁成亲该和寻常人家差不多,会有些人来婚闹,是以半月前做好了替秦亦守门的准备。 那想府内戒备森严,来往宾客不是儒雅文臣便是勇猛武将,一派和睦之气,哪有人敢闹公主的婚房。 是以当他怀里揣着三份点心蹦到姬宁院前时,便见此处除了从婚房退出来的嬷嬷和侍女,就只有几名奶声奶气的小孩儿和姬晏清。 他瞧见院门口高了他半个头的姬晏清后,默默揣着他的点心往回走。 反倒姬晏清打量了他一眼,喊了一声,“小十三?” 小十三叼着块软甜的桃花糕,愣愣抬起头,含糊道,“啊?” 小十三自然知道姬晏清此人,但不认得她的脸,他只当眼前这位是姬宁某位习武的闺中密友,压根没想过是常年镇守边疆的大将军。 不过姬宁在给姬晏清的信里却提到过小十三,圆脸贪嘴,看起来像个小孩儿。 她挑了下眉,问他,“瞧见萧林北了吗?” 小十三傻不愣登地点了下头。 姬晏清问道,“他人在哪儿?” 小十三跟秦亦跟久了,不知不觉也染上了秦亦那股与世无争的张狂劲儿,本来脱口就要回答,但突然话音一转,反问道,“你是哪个?” 他嘴里包着桃花糕,话说得含糊不清。 姬晏清笑了笑,道,“姬晏清,宁宁是我小妹。” 小十三一听,一口点心没吞下去,差点被噎住。 他学秦亦没学到精髓,只学了个冷酷无用的皮毛,得知眼前人的身份后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他立马换回乖顺的表情,忙不迭点头,“看见了,姓萧的之前在席上喝酒呢!” 他又道,“不过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他往凉亭那边去了。” 姬晏清闻言,立即道,“过来给你老大守着门。” 说罢,也不等小十三反应,利落地翻上屋梁消失在了夜色里。 番外六:师徒(姬晏清×萧林北) 萧林北出了东圊没走几步,就被一道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身影缠住了。 那人从他后方袭来,萧林北面色一凛,出手抵抗,过了没几招便察觉对方的招式有点熟悉,仿佛与他同出一脉,又与其他招法融会贯通。 这人路子野得诡异,他不过因此犹豫了一瞬,就被对方趁机反压住一条手臂,结结实实摁在了墙上。 这对于禁军统领而言,丢脸两个字都是轻的,若非对方没露杀气,也没携兵器,他此刻身上怕已经见了血。 萧林北本欲反身一脚,不料对方竟往前一倒,没长骨头似的靠在了他背上。 这亲呢又毫无防备的姿势一贴上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林北身居要职,负责护卫陛下安危,胤都城内外皆是耳聪目明,音问灵通。 是以姬晏清自秦地返京的消息早早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自姬晏清一进城,他便一直躲在姬鸣风身边,饶是姬晏清行事再放纵,想来在她娘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敢乱来。 没想今夜一时大意,被她给逮住了。 萧林北顿时想骂娘,她不是在给新婚夫妻守门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姬晏清可不知他在想什么,她嘴上乖乖叫了声“师父”,底下却是迅速抽开他的腰带把他两只手捆在了背后。 姬晏清身姿高挑,身躯强健,只比萧林北矮上半个头,浑身肌肉比男人还硬。 可她好歹是个女人,别的地方再硬,胸口那两团可是实打实的软。 不仅软,还大。 贴上来隔着薄薄几层布料压蹭在他背上,萧林北一张老脸顿时红了个透。 半刻钟前,他还和叶停牧在席上侃天谈地,醉酒畅饮,眼下却被好兄弟的女儿摁在墙上,上下其手。 想他堂堂七尺男儿,被姬晏清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大半夜堵在墙根像什么话。 他耳根子通红地去撞姬晏清的手,“殿下放尊重些!今日可是您妹妹的大喜之日!” 此处虽没什么人,可保不齐就有人路过,他怕被人听见,刻意压低了声。 可姬晏清压根没听,她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一条腿从身后插入萧林北的腿间,问他,“我送给师父的小衣,师父收到了吗?” 坊间传闻姬晏清膀大腰圆,面生凶悍恶相,实则并不是那么回事。 姬鸣风和叶停牧那两张脸摆在那儿,生下的女儿再丑能丑到哪去,况且,姬晏清面容标志,很是漂亮,样貌长得像叶停牧,艳而冷,从军多年,养了身骇人煞气,不笑时很震得住人。 且声如清泉,格外好听,轻声说话时勾得人腰软耳酥,萧林北最受不了她在他耳边小声说话,魂儿都要给她勾没了。 他被姬晏清两句话问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当初他收到和信一起远从秦地送来的女子小衣时,怔得半晌没回过神,疑心这东西是不是哪家女子赠给情郎,送错了不小心送到了他手中。 可拆开信一看,的的确确是姬晏清的笔记。 信上还画了幅他未穿衣服的赤身图,萧林北当时差点就把信扔火炉里烧了。 眼下他想起来仍燥得脸热,没回她的话,只道,“松开!” 姬晏清屈膝在他腿根磨了磨,膝盖蹭到那一包,直接隔着布料伸手去抓,“看来是收到了,那师父用过没有,好不好用?嗯?” 萧林北闷哼出声,没等他回答,又听姬晏清接着问,“我不在京都的时候,师父有没有碰别的女人?夜里难熬时可上了青楼,入了乐坊?” 萧林北哪会回她这些问题,他偏头避开姬晏清贴在他耳边的嘴唇,故意沉着脸,“殿下问那么多干什么!上了如何,没上又如何,与你何干?” 姬晏清敛了笑,用力在他命根子上抓了一把,然后右手游蛇一般钻进他的裤子,她语气不明道,师父这话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萧林北顿时浑身肌肉紧绷,腰一软,声音也跟着软了下去,“唔,没、没有!别摸了,赶紧松开!” 姬晏清道,“不松。” 她察觉他起了反应,刻意放柔了声,引诱道,“师父,你好石更啊……” 她这声音是个男人都顶不住,然而兄弟再硬也比不过此刻萧林北的嘴,他忍着快意,“欺师灭祖,殿下是要反了天……嘶——” 姬晏清笑道,“师傅不喜欢,可以拿棍子抽我。” 当年姬晏清在他手下学刀枪兵法,她犯错时萧林北就用棍与她对决,他得了姬鸣凤的令,也不心软,十多岁的姑娘,常常一身青紫的伤。 可等萧林北把人收拾了,转头又得拿着伤药来哄。 如今她在外领兵打仗,生死关来回几遭,萧林北打不打得过她是一回事,敢不敢下手是另一回事。 就是打得过,也有那个胆子,他也不大舍得…… 毕竟是一年难得见几回的人。 刚柔并济这一套姬晏清在军中都用烦了,可此刻用在萧林北身上又是另一回事。 她察觉到萧林北心软,勾起嘴角,吻上他的耳垂,“师父,我好想你啊,你在这繁华喧闹的胤都城里,可有想起过我……” 月明竹深,两心相悦,这僻静之地,难免又一场荒唐。 番外七:卿卿 姬宁觉得秦亦瞧着有些不大对劲。 自从两人喝完那半瓢苦涩的合卺酒,没过一会儿,他白净的耳根子便升起了一抹绯色,很是好看,仿佛上好的薄青白釉在窖中被浓烈大火烧透了。 看着、像是醉了。 姬宁不太确定,因她没见过秦亦的醉态,说起来,就连他喝酒,今夜她都是头一回见。 秦亦身着色泽鲜艳的大红喜服,肩背挺直地坐在床边,他往日总穿黑衣,今日一身端庄威严的大红色反衬得眉眼深邃,肤白皮净,就连耳朵上那点儿醉红都瞧着招人。 烛光落在他硬朗凌厉的脸庞,颈侧落下薄薄一层透明的暗影,姬宁看了两眼,也没忍着,凑过去就在他耳朵下亲了一口。 柔软的唇瓣贴上去,轻轻一声,烙下了一个鲜红漂亮的唇印。 他许是真的醉了,往常姬宁一口亲上来,他二话不说定要做个全套。 但眼下被姬宁亲了一口他却没多大反应,只抬起眼安静地看着她,少顷,他才回过神来自己被亲了似的,脖子一扭,把另一边耳朵转了过来,意思是要这边也亲一下。 姬宁抿着笑,在他另一边滚烫的耳根也亲了一口。 就算今日大喜,秦亦脸上也不见寻常新郎官的欢喜之色,面色仍旧冷冷淡淡,不像是大喜,反倒像是送殡。 但姬宁已摸透了他的性子,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她知道眼下秦亦很高兴。 他欢欣时表现并不明显,但心底会放松警惕,因此动作反应总比平时钝上一点儿。这迟钝要细细观察才瞧得出分明,但加之眼下他醉酒,这反应便很明显了。 姬宁看着他,问道,“秦亦,你喝醉了吗?” 秦亦缓慢眨了下眼睛,然后才回她的话,“没有。” 姬宁自是不信,她抬手揉他的耳朵,忍着笑道,“可你的耳朵红了,还很烫,你自己摸摸,像烧起来了。” 秦亦听罢,抬起手意思意思摸了一下,手指怕都没挨着自己的耳朵便放了下来,又回道,“没有。” 秦亦不善酒这事儿算是个秘密,除了叶停牧和他自己知道外,姬宁便是第一人。 不怪姬宁想逗他,因他这张脸生得实在唬人,察不出武艺高低,却生了张海量的脸,然而半瓢酒下肚便醉醺醺的了。 他从姬宁脚上绣着鸳鸯的绣鞋看到她头上金龙衔住的凤冠,突然伸手摸了把她耳朵上坠着的的南海红玉珠。 许是平日手上总握着剑,他手里没东西时便爱动手动脚,总要抓着点什么东西才满意。 他摸完姬宁的耳坠子又去摸她头上的凤冠,灼灼目光落在她身上,很是专注认真,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模样刻在那双眸色浅淡的眼底。 姬宁被沉重的凤冠压得脖子发酸,她微微低下头,道,“唔,替我摘了把,好沉呢。” 秦亦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听话地将凤冠取下,搁在一旁,然后突然从袖中把她绣给他的大红盖头掏了出来。 明艳红色从头顶罩下来,姬宁一时不察,愣愣抬起头,察觉秦亦的手忽而扶在了她脑后,随后他低头便隔着红盖头吻了下来。 炽热的唇压在嘴上,姬宁“唔”了一声,很清晰地听见秦亦咽了咽喉咙。 醉意醺然间,秦亦突然明白为什么总有年轻男女喜在深林游船等僻静处偷情寻欢。 半个多月,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过来的。 他吻得急躁又勾人,湿濡的触感隔着薄透的红盖头舔上姬宁的嘴唇,因他唇瓣压得紧,唇齿间的盖头没有松缓的余地,便只能浅浅地亲她,带着细纱的质感磨蹭着姬宁的唇瓣,有些说不出来的痒。 姬宁听见他喘息促急,乖乖任着他亲,甚至张嘴在他伸出的舌上轻轻啄吻了一下。 湿润的水声响起,秦亦突然就这么停了下来。 他像是被她一下吸走了魂儿,愣了一下,随后立马往后退开了。 姬宁揭开盖头,蹬了鞋子爬到他身上去,笑得像只小狐狸,“怎么了?怎么不亲了?” 秦亦皱着眉没说话,他搂住爬到他腿上来的姬宁,伸出手摸了下自己被姬宁亲了一口的舌头。 姬宁见此,也好奇地跟着伸手去摸他的舌头。 秦亦抬起眼皮看她。他长眉压得低,眼神不自觉透出股厉色,但姬宁却不怕,她无辜道,“怎么?不可以摸吗?” 她说着,仰起头,故技重施地在秦亦的喉结上也啄了一口,轻轻柔柔的。 姬宁撩开他的喜服下摆,去捏他结实的腰侧,一时笑意更浓,柔声问道,“舒服吗?” 但秦亦眉头却皱得更深,他面红气喘,声音都有点哑了,“公主从哪儿学来的?” 姬宁不告诉他,只道,“你还没回答我呢,舒服吗?” 她不答,秦亦也憋着不吭声。 但想来这闺房之事,除了她那一箱子画本子和姬晏清一位姐姐,也没别的途径知道这些玩男人的手段。 姬宁解去秦亦的腰带,拉开他的喜服,从他肌肉紧绷的腹部摸到虎豹般结实的背肌,手指沿着他微微凹陷的脊椎从顶慢慢往下。 秦亦像是闷着气,沉默地看着她。腰上的手搂得越来越紧,姬宁却没发觉。 她思及姬晏清教她的,低头去亲他胸口,亲完,余光瞥见秦亦腰下那颗浓得注过墨似的黑痣,俯下身在他腰上也亲了一口。 有点咸。 艳丽的面庞自他腹前抬起来,姬宁道,“秦亦,你身上好汗、啊——!” 她话才说一半,腰上的手猛然施力,一时天旋地转,整个人竟是被秦亦一把按倒在了床上。 她怔怔眨了下眼,脑子里还在回想姬晏清教她的下一步。 下一步……下一步该做什么来着? 姬宁看着秦亦捡起她从他身上解下来的大红腰带,一言不发地把她两只手绑在床头,突然想起了姬晏清的话。 下一步该动用武力,把对方制住,然后继续为所欲为。 姬晏清和姬宁是一个瞎教,一个瞎学。 姬晏清敢随心所欲地用那些法子撩拨萧林北,是因她武艺高强,镇得住边疆十万大军,更制得住一个萧林北。 可两人久未相见,姬宁又玩得兴起,把这档子原因忘了个干净。 许是秦亦今日看着太迷糊听话,她一时把醉酒的他当作了一只温顺听话的小猫,忘了对方是只不太听话的狼犬。 眼看着此刻秦亦把她两只手束缚在床头,压得她动弹不得,她才知道害怕了,弱弱叫了声,“秦、秦亦……” 不叫还好,一叫,秦亦眼神又沉了几分。 姬宁生得腰软骨细,一副弱不胜衣的下凡天仙样,身上哪哪儿都嫩,秦亦怕磨伤她的手,是以绑得不紧,可即便是那松散的绳结,姬宁那点力气也挣不开。 更别说挡得住床上发疯的某人。 脑后高束的乌黑长发自秦亦肩头落下来,他低着头看她,慢慢伸出手放在了她左胸上。 胸腔下的心脏欢快热烈地跳动着,微弱的震颤透过肋骨与血肉传至他掌心,秦亦蜷了下手指,掌心稍稍用力压了下去,似乎想更清楚地感受姬宁心脏的跳动。 五指陷入柔软的脂肉,姬宁情不自禁地扭了下身子,鼻子里轻轻闷出了一声鼻音。 秦亦听见这细细一声,动作顿了一瞬,他撩起眼皮子看她,见她面颊红润,抿着嫣红的嘴唇看他。 姬宁难耐地用腿去勾他的腰,喜服宽大的下摆散在床上,显得腰带紧束的腰身被掐得愈发细窄。 她道,“唔……难受,你伸进去摸摸……” 这话秦亦自不可能拒绝,他两下解开她的腰带,炽热粗糙的手掌从她敞开的衣襟伸进去,像剥橘柚一般,把她白腻漂亮的胴体从喜服里捞了出来。 因姬宁的手被绑在了床头,衣服没办法完全脱下,但秦亦也没想全脱下来,他很喜欢她躺在锦绣红服上的模样,红色衬她。 但他又想,没有什么颜色不衬她,只是红色运气好,与她格外相衬。 秦亦身上的大红喜服先前就被姬宁拉扯得衣裳不整,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露出了饱满结实的胸膛和腰腹,他许是嫌衣服碍事,三两下把自己也脱了个干净。 一身线条分明的肌肉露出来,他扬手便将喜服扔在了床脚。 赤身相依,秦亦火热的手掌从姬宁腰侧摸到她细腻的后背,手指勾过凸显瘦削的肩胛骨,学着她先前摸他的办法,顺着她凹陷的背脊一寸寸往下蹭。 他抚摸的速度很慢,姬宁感觉自己每一节脊椎都被他粗砺的指腹熨烫得发热,像有一串火从他指尖流至她身上。 他今夜速度慢得出奇,先低下了头细细去问吻她的锁骨,然后往上去亲她的嘴唇。 方才姬宁亲过他的地方,他也要亲回去。 他吻得任性又粗狂,姬宁耐心地教了他许多次要温柔些亲,但他仍喜欢看心情胡乱来,一时用舌舔她的嘴唇,一时又用牙咬她的唇瓣。 不过姬宁很受用这亲法,因他吻她时的神色总是很认真。 眉心微皱,眼帘低垂,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她那一张柔软温热的嘴唇上,像在钻研一套极难领悟的剑术。 他亲完,稍抬起头来,唇瓣隔着一线的距离悬在她唇上。 他没说话,但姬宁知道他想要什么,这是要她也亲他一下。 方才只能算他亲她,现在他要姬宁亲回去。公平公正。 不用太深,轻轻碰一下便足够。 可姬宁被他亲得面红耳赤,手还被绑着,不知道他怎么就要求得这么理所当然。 他见姬宁今日迟迟不动,低头在她汗湿的颊边舔了一口,沉声催促,“快点,亲我。” 姬宁只好仰头在他唇上碰了一下,她故意装出委屈的神色,“你好凶……” 秦亦不吭声。 在床上,十次有五次姬宁都要说这话。前两次情到浓时,秦亦还当了真,压抑着收敛了速度,可没一会儿姬宁就忍不住催他,要他快一些,再重一些。 舒服了要闹,不舒服也要闹,越来越娇气。 姬宁见秦亦又不说话了,来了劲,她抬腿蹭他侧腰,埋怨道,“你还不理我、唔——” 话没说完,又被秦亦面无表情地堵着嘴咬了一口。 姬宁睫毛颤颤,伸出粉润的舌头舔了一下被咬得有点麻痛的下唇,没再闹,只腹诽道:就是好凶。 不止姬宁摸透了他的脾气,秦亦也渐渐有所长进,有时候的确要凶狠一些,她才会安静下来。 咬完,他又继续按着他喜欢的顺序,俯身下去亲姬宁的胸腹,又慢慢继续往下,埋下了头。 她当真是用春水做成,不过片刻,眼眸便浮出点点热泪,双手死死攥住了绑在床头的大红腰带。 秦亦抬起头,俯下身解开她腕上的腰带,进入的那一刹,他低头亲她的脸,道:“抱我。” 豆大的热汗从他下巴掉在姬宁的脸上,又被他一口口吻去。 他今夜动作急,姬宁有些受不住,伸手无力地去推他,“不……” 秦亦不停,也不听,又道,“抱我。” 姬宁脑子迷糊,颤抖着手抱住他,可怜巴巴地回应着他的吻,低声细语地叫秦亦温柔些,可他又开始装聋作哑,跟没听见似的。 龙凤喜烛燃过一半,姬宁实在受不住,口不择言地低求道,“秦亦,不行了……好夫君……” 好夫君。 就这一声,叫得秦亦立马缴械投降。 他停下来,望着把脑袋埋在自己胸口低声啜泣的姬宁,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此刻怔愣的神色,和第一次的毛头小子没什么两样。 秦亦像突然从欲望中抽出了身,抱着姬宁坐起来,垂着眼帘看她,然后毫无征兆地喊了她一声,“姬宁。” 他声音干涩沙哑,像孤身穿越了辽阔无垠的沙漠旅人,在见到活命的甘泉后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在两人以最亲密的姿态相拥的时刻。 姬宁靠在他怀里,抬手拥住他,手掌抚摸着背后狰狞交错的疤痕上,低低“嗯”了一声。 他神色专注地看着她,低下头来在她额间亲了一下,柔顺的黑色长发落在她身上,他又叫了一声,“姬宁。” 他叫得并不自然,像是这两字后面立马要跟上一个“公主”。 他说完,就这么看着姬宁,手掌圈着她的腰,也不吭声。 姬宁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喊了又喊,她仰头看他,去亲他,“唔……怎么了?” 秦亦脑子又开始有点懵,他蹙着眉,道,“我叫了你两次。” 姬宁不解,“什么?” 秦亦沉默一瞬,“你也要叫我两次。” 姬宁这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她憋着笑,抬手搂住他的脖颈,“你想听吗?” “嗯。” 姬宁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夫君,你放开我……” 秦亦并不满意,他皱着眉,“不要后面那句。” 姬宁眨了下眼,含笑去亲他,温暖的烛光落在她姝丽的脸庞,一双明眸清楚地倒映着他的面容,她声音轻细,似在他唇畔低语,“夫君……” 秦亦没有应声,他低头把脑袋埋在她脖颈。姬宁感受到他胸腔在震,虽没有听见笑声,但她觉得他在偷偷笑。 沉缓的声音从姬宁颈窝里传来,姬宁又不依了,她抚摸着他的长发,“我叫了你三次呢,你还差一次。” 窗外星野平阔,皎月绕青山。秦亦拥着怀中明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接上称谓。 不是“姬宁”,也并非“娘子”。 而是柔如轻羽,饱含怜惜的两个字—— “……卿卿。” (完)